《风里百合》 风里百合 第一章 中环。 香港繁忙的中心地区,银行的集中地,各大公司林立,是香港的经济枢纽。 每天,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在这儿工作,在这儿进出,在这儿活动,虽然各人的能力、学历、背景不同,但每一个人都全力以赴地往他们的目标迈进,包括沈慧心。 二十八岁的沈慧心已是一间公司的市场和营业理事,比经理还高一级。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人这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受到重视;由一个人事行政助理做起,六年来她步步高升,可以说是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任何挫折。公司里的人都在悄悄猜测,再过两年,山羊胡子经理退休后,方心大概就是他的接捧人吧? 慧心,一个标准的职业妇女,我不愿说她是女强人,因为这三个字已经被人滥用了,阿猫阿狗也是女强人,就像会写字的女人都算才女一样。她漂亮但冷漠,她的美并不是由化妆品所描绘的,她的美在神韵,美在气质,美在港洒的举手投足之间。 她的能力非常强,当然,在刚进公司时,去纽约受训半年,帮了她很大的忙。她是个绝对自信的人,即使在许多优秀的男同事中,她仍然是最出色的。工作时,她根本忘了自己是女性,她那份狠劲及那份干劲,使得许多男士都自叹不如。对事业,她是全神投入,全力以赴。 像许多成功的现代女性一样,她是孤单、寂寞的,从没有异性出现在她身边,她凡乎对任何男士都不屑一顾;当然,等闲男人也不敢对她有所表示,因为,他们自惭形秽。能欣赏她的都是些出色、不凡、高品位的人,然而,即使是这些人,在她面前也难免碰钉子。 沈慧心,她可是抱独身主义? 没有人敢问她这问题,她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在公司里,除了山羊胡子老总之外,她是最有权威的。她对公司的人一视同仁,是同事,是下属,却没有朋友——不!除了人事经理陈家瑞外。 家瑞当然是朋友,除了他是慧心进人公司的第一个上司外,家瑞的太太李文珠又是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也是好朋友。文珠和家瑞结婚多半是因为她。若不是当年——啊!当年,时间飞快得令人无法相信,文珠的女儿已经两岁了,当年的往事只能尘封于记忆深处。 刚开完业务会议,她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内线电话即时响起,秘书天娜的声音愉快地传来,“沈小姐,陈先生电话——陈家瑞。” “我是慧心。”她接听着。刚才家瑞没参加会议。 “慧心,一起午餐,文珠来了。”家瑞开朗地说:“还有,费烈也来了。” “一言为定。”慧心毫不考虑。“十二点半在文华二楼西餐厅,是吗?” “老地方。”家瑞说。“一起走过去?” “不,你先去,我十二点钟约了人。”她对人处事一向斩钉截铁,没有一丝感情的影子。“是广告公司新调到香港的理事,有点事要谈。” “不要和他一起人餐,我们约好了的。”家瑞说。 “当然,中午见。”她放下电话。 由于业务上的关系,她常接触到很多出色的男人,他们会跟她一起工作,一起午餐,但慧心划分得清楚,那是工作上的需要,她的心扉是完全封闭的。 待会儿要见的是他们公司广告代理的负责人,加拿大调过来的。广告公司和他们公司一样,也是规模庞大的公司,不但代理他们香港的广告,甚至全世界都有这广告公司负责的业务。这人的名字叫李柏奕,中国人。中国人能打进这四 a 广告公司的高阶层,并不是简单的事。 刚才慧心和那李柏奕通过电话,在电话里实在听不出他是中国人,一口漂亮的英语,虽然不是牛津腔,却也无可挑剔。这李柏奕是怎样的男人? 看看表,十二点差一分,秘书天娜敲门进来。 “李柏奕先生到了。”天娜说。 哦!真准时! 慧心是在十二点整见到他的。十二点整。 看见他的第一眼,慧心有丝震惊,这个外貌虽然陌生的漂亮男人,竟在举止、神韵间像极一个人,真的,像极一个人,那人——那人—— “很高兴认识你,沈慧心。”李柏奕打断了她的思绪。“我们以后将有许多共事的日子。” “哦!是的。”慧心连忙收摄起心神,怎能想起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 “李先生——是中国人?” “当然,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柏奕微笑。这微笑——慧心用好大的力气才令自己的精神集中。“我们可以用国语交谈吗?” “啊 ——国语,当然。” 慧心立刻改用国语,两个中国人用英语对话,总是有点不对劲。 “李先生不是广东人?” “浙江人。”李柏奕说:“你可以叫我名字。” “很奇怪,你说浙江人,”慧心笑,“通常浙江人土,甚至不是浙江人士都自称是上海人,这是香港对所有外省人士的通称——当然,福建人除外。” “那么你是上海人了?”柏奕笑。 他有多大呢?三十四?三十六,不是不成熟的那一型,但看起来却是年轻的、稳重的。这点很难得,通常少年得志的人都有点浮躁。 “你在加拿大念书?”她问。 “是!我从小就住加拿大。”他说,难怪说得一口标准的英语。“读书、工作,然后调来香港。”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她说。 “一定的,我将在香港工作两年到四年,这是合约上签定的。”柏奕无论风度、气质都非常好,有一种——贵族风范,贵族!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奇怪的字眼? “你全家一起来?”她问。“找一天你们有空,我做东。请太太一起吃顿饭,好吗?” “我一个人来。”他笑得很专注——该说他凝望她的眼神很专注。 “我还没有结婚。” “啊 ——看我多糊涂。”她觉得不好意思,今天她怎么婆妈得厉害?和一个仍是陌生的工作伙伴谈什么他的在太!她从来不会这样的,她一怎么了?只因为他的神韵、举止像一个人? 哎!那一个人 ——是永世的遗憾吧! “别介意。我们一起午餐吧?”柏奕很亲切、随和地。“反正也到时候了。” “下次吧!中午我约了人,是几个老朋友。”她摇摇头。“反正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 “ok!一言为定。”他站起来。“我的礼貌拜访也该结束了。很高兴你能讲国语,来香港的日子简直闷坏了,对不会讲国语的人,只得说英语,很难受。” “我们有很多讲国语的机会。”她伸手给他,他用力一握。 握手重的人重感情、较真诚,是吗? 李柏奕走后,蕙心匆匆赶到文华二楼。 这是她熟悉的老地方,以前他们一伙人总是聚在这儿;文珠、费烈、慧心、家瑞,还有——还有——慧心的心中一阵疼痛,脸色也变了。事情虽然已过了五年,但每次触及,她的心还是痛得难以忍受! 远远看见文珠和费烈坐在那儿,家瑞还没到。 “早知家瑞没来,就找他一起来了。”慧心说。 “他临时要见一个人,马上就来了。”婚后的文珠还是老样子,但加添了一抹成熟和稳重。 是婚姻令人成熟、稳重的,是吧? “好吗?费烈,这一阵子完全没有你的消息。”慧心望着他。老朋友见面总是感到分外亲切。 “到欧洲去了一个月。”费烈微笑。他永远这么温文儒雅,这剑桥毕业生有他特别的修养。 欧洲。 慧心强忍着心中的那丝疼痛,欧洲,比利时 ——她永远逃不开记忆的。 “公事?还是度假?”她勉强问。 “当然是公事,我今年忙得很,恐伯很难抽出时间去度假。”费烈说:“你们去哪里,就不必把我算上了。” “我也忙,也不打算往外跑。”慧心说。 “我更不行,难道拖着两岁的女儿一起去?放她在香港,我又不放心。”文珠说。 “最喜欢东奔西跑的人也被人锁住了。”费烈笑,“母爱真伟大。” “不许说风凉话。”文珠对费烈还是很霸道,这个表哥对表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是事实,哪儿是风凉话呢?”费烈说。 这时,家瑞从门边匆匆进来,坐在文珠身旁。 “有个应征工作的人来早了,约他两点,他十二点就来了。也好,免得我还要匆匆赶回去。”家瑞说。 家瑞,还是那副沉稳、老实样,很可靠的一个男人,也是个标准的好丈夫。 “谈妥没有?”文珠望着丈夫。 “普通职员,也不须太挑剔。”家瑞说。“慧心,你要见的人是谁?见过了吗?” “李柏奕,广告公司新调来的负责人。”慧心淡淡地。 “中国人?这很难得。”家瑞说。 “不要小看中国人,我们哪一点不如别人?”文珠说。“还有,慧心两年后说不定就是你们公司的女老总,真正的女强人——不,不,女中丈夫。” 文珠的话把他们都惹笑了。 随即,大家各自叫了食物 ——中午的时间宝贵,他们还得赶回办公室。 “费烈,在欧洲有什么新奇的事?”文珠问。 “欧洲对我来说和香港一样熟,没有新奇的事。”费烈摇摇头。“而且,我只是去办公事。” “有没有见到斯年?”文珠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讲错了,她忘了身旁的慧心。 慧心力持镇定,但仍变了脸色。 斯年,斯年!傅斯年,她怎能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忘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忘了他穿神父长袍的模样?斯年,让她心中永远悔恨着。 “没有。”费烈好心地,他不敢看慧心。“我没有去比利时,只打了一通电话。” “找到他了吗?”文珠偷看慧心。 “他正在替人 ‘告解’,不能听电话。”费烈说。 文珠轻轻叹息,斯年做了神父,是她最不能释然的事,但,她又无能为力。 “真是莫名其妙,我完全不能把斯年和神父联想在一起。”她哺哺骂着:“斯年太固执,太钻牛角尖了。” “不能这么说,他有自己的想法。”家瑞阻止文珠再说下去。“你不是他。” “是,上次他给我写信,说他心情平静而快乐。”费烈说:“虽然这事很遗憾,但他平静、快乐,也就够了。” 提起斯年,大家都无话可说,只有无限烯嘘。当年的好友、当年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当年教慧心付出全部感情的男人——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慧心,斯年送给你的 ‘悠然草’呢?还在不在?”文珠忽然想起。“你说要移植香港的。” “在,当然还在。它 ——欣欣向荣,”慧心勉强抑制住心中的千头万绪,“已经从一盆变成几十盆了。” “那不正像斯年在比利时教的学生!桃李满天下。”文珠开心地叫。对她来说,没有永驻的哀愁。 “一个哈佛的 mba 教中学生实在是浪费。”家瑞说。 “这是斯年的选择,他快乐就行了。”慧心说。终于说了斯年的名字。 斯年。 “是!我们该尊重他的选择。”费烈也认真的说。 “但是斯年完全不尊重他的朋友。”文珠说。 “文珠。”家瑞温和地制止。 文珠果然不语,还是家瑞对她有办法。 于是,几个老朋友开始进食,不再谈斯年,许多话题也没再扯出来,但 ——在这文华二楼,这是斯年往日午餐的地方,他——他的气息仍在,他的人也似乎就在附近,在每一个朋友的心中。 “慧心,斯年之后,你真不打算再接受其他男孩子?”文珠第一发抱。 “我 ——没有拒绝过。”慧心微微皱眉。 “没有才怪!你不给任何人机会。”文珠不以为然。“其实,你是不给自己机会。” “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素心微笑。 “不要这样,斯年不是全世界推一的好男人。”文珠是藏不住话的。“你为什么不再试试?” “我该怎么说话?”慧心耸耸肩。“我心中巳容纳不下什么了,我只有工作。” “难道除却巫山真的不是云?”文珠叫。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她摇摇头。 “你太固执,和斯年一样固执,一样钻牛角尖。”文珠哇啦哇啦地把不满全抖了出来。“虽然,我们该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们这样。”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我也 ——无能为力。”慧心垂下头。 “我很感谢你的一番好意,文珠。” “天下会不会有第二个傅斯年?”文珠半开玩笑。 “其实 ——我喜欢目前的生活,宁静、独立。”慧心说: “我觉得很充实。” “你没说真话。”文珠一针见血。“我不相信工作之余你不会寂寞,不感到孤单。” “也许有时会,但 ——感觉并不强烈。”慧心笑。 “我大概天生是冷血,斯年骂过的。” “你的血,因斯年而冷。”文珠也笑了。“他骂你冷血是气极了,他心里明白你对他的感情。” “我的感情早已麻木、僵硬了。”慧心说。 “不要说得太早,你才二十八岁,最好的黄金年华。”文珠说:“说不定会碰到一个比斯年更好的男士。” 慧心皱眉。 “还有比斯年更好的?我不以为。”她摇头。 “这话你为什么不早在斯年做神父之前讲?”文珠说。 “所以 ——我才惩罚自己。”慧心黯然。 “失去了斯年,我也不再给自己机会。” “慧心 ——”文珠动容。 “沈小姐,”有个男人走过来,“原来你也在这儿午 餐。” 李柏奕,这个神韵、动作、气质都像斯年的人。 “啊!是你。” 慧心替他们介绍。 寒喧一阵,柏奕便回到了他的座位。 “他 ——有些地方像极了斯年。”文珠第一个叫。 “我也这么觉得。”费烈、家瑞异口同声。 李柏奕,是天意吗? 慧心每天自己开车上班。 她的车是 bmw 五.二,很适合女性开的一种车,不太大,性能好,是德国车,安全性也高。 她曾经为每天上下班的交通费伤神,当然,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那时她刚开始工作,薪水不太多,为了避开中环爆炸性的人潮,她把大部分薪水都用在文华二楼的午餐上,也就在那时,斯年进人了她的生命。唉!又是斯年,那是她即使再活一次也遗憾不完的事,斯年。 斯年当年开的是奔驰四五零银灰色的跑车,每天在她下班时总是等在大厦外面,不管后面的车大排长龙,宁愿被人骂死,也要等到慧心出来。 当年的她,骄傲且事业心重,一次又一次拒绝斯年,也只有斯年才那么有恒心,他说要纠缠慧心一辈子。他说永不放过她——但如今,她仍在香港工作,斯年和斯年的奔驰四五 〇跑车却已变成记忆深处水难磨灭的印痕了。 在大厦停车场停好车,她走进大厦。 她是幸运的,在中环停车之困难人所共知,公司却在大厦里有四个车位,老总给了她一个,山羊胡子对她真是无话可说,否则每天光找车位就不必上班了。 门口接待处的小姐对她说 “早”,又露出一抹平日没见过的特别笑容,十几二十岁的女孩总是这样的,老有数不清的古灵精怪的念头。 慧心只有二十八岁,却心如止水。 秘书也说早,笑容里有丝古怪。为什么?今天她穿的衣服不妥?她的淡妆有问团? 以前慧心是从不化妆的,自从做了老总副手之后,她要接触很多人:客户、广告商、公关,还要参加更多的应酬,不化妆有点不礼貌,所以她为自己加了层淡妆。除了礼貌,她也提醒自己,昨日的沈慧心已死,今天该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 既然没有抓住爱情,就让她把全副精神放在事业上,这是 ——无可选择,也无可奈何的事。 她坐下来,想起哈佛讲师朗尼,他已是哈佛的名教授了。除了平日教课外,假期中他仍替美国许多大公司开讲习班,帮助有潜力的职员进修。 朗尼仍时有短信、问侯卡寄来,不过六年了,他们没有见面。当年的尼曾引起斯年的误会,虽然她问心无愧,但遗憾还是造成了。 ×××××××××× 桌上有一盒花 ——啊!一盒花?谁送的?顺手拿起抵,细长的透明胶盒里放着一朵雪白的百合,用浅黄色的线布扎起来,百合——她急切地想看送花人的名字,卡片上写着:“希望这是友谊的开始,李柏奕。” 李柏奕?哦!原来是他。这就是门口接待小姐和秘书笑得特别的原因,是不是?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沈慧心又有人送花? 又有人 ——当年斯年是送过的,哎!又是斯年,她是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个人、这个名字——斯年。 这李柏奕倒是个坐言起行的人,昨天才认识,今天就开始送花,慧心的心里只有阵阵难以形容的感觉,倒不是又有人送花,而是——柏奕的神态、气质是那样像斯年,连昨天在文华一起午餐的费烈、文珠都这么说。 心情很好 ——倒不是因为花。 她开始工作,她一工作起来就是全神贯注,直到十点半,秘书才送进来今天的第一批信件。 “有一封是私人的。”秘书把一封信抽出来。 慧心接过来一看,是朗尼的信,大概又是问候卡之类的吧! 朗尼早该对她死心了。 拆开信封,居然是信,而不是问候卡。朗尼说他将于六月中旬到港 ——六月中旬?那岂不就是这几天?六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将来港? 他没写确实日期,显然不要她去接机。但是朗尼来,她总得尽尽地主之谊,朗尼是朋友也是老师,又对她那么好。 啊!朗尼要来了。 有一阵兴奋,但一会儿,她又全心投入于工作。十二点的时候,她抬起头,山羊胡子老总正站在她的玻璃门外。 “你不饿吗?想抢我的位置也不能这么拼命啊!”老总笑呵呵的。“一起午餐。” “当然。”慧心站起来。 老总约午餐总有特别的事,她不能拒绝。 老总喜欢去马会午餐,他喜欢那儿的菜式。但中午马会饮茶的人很多,并不清静,不像晚上,小孩子一律不许进去,倒是谈公事的好去处。 “自己叫,想吃什么?”老总坐下来说。 慧心为自己点了菜,老总望着她笑。 “我年底就要走了,知道吗?”他说。 “我以为你会延后一年才退休。”她说。 “早一年,晚一年并没什么不同,我老了,还是早点退休好了。”他笑。“我预备回瑞士养老。” “你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慧心笑。 “不承认行吗?”老总摇摇头。“我是平静的,因为这是无可避免的一天,我并不难过。” “我们难过,因为我们将失去一个好老板。”她真心地。 山羊胡子老总人虽风流,对她却很正经,不但给她许多机会,还教了她不少东西,他是好老板。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哈哈大笑。“沈,我向总公司推荐,由你接替我的职位。” “老板,这 ——”她呆住了。 所有的人 ——甚至她本人也想过,她可能接老总的位,但她太年轻了,才二十八岁,还是女性,她认为可能性不大,但——但——“我上个月去纽约开会时曾和上面谈过,他们都不反对。”老总又说:“所以——大概是没问题的。” “啊 ——这实在令我震惊。”她说。 “震惊?你害怕?”老总意外。 “说实话,我没有把握做得好,我的经验有限。”她想—想,说:“要管理整个公司两百多人,一、二十个部门,我真的担心!” “别担心,你一定行的。”老总拍拍她。“我已观察了你六年,你一定能够胜任,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该谢谢你一再的栽培。”她说。 “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他说。 似乎——她升老总的事已十拿九稳了,是吗? 谁不希望做老板呢?这不是六年前她的目标吗?这目标比她预期来得早,她以为至少得捱过十年,但——但,她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兴奋,怎么回事呢? “朗尼在美国帮你说了些话,你知道的,他在公司里颇有影响力。”老总又说。 “啊!我早晨收到他的信,说这几天他会来香港。”她说。 “不是这几天,是明天。”老总胸有成竹地笑。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慧心摇头。“不会又派我去接他吧?” “不,陈家瑞去。”他摇头。“沈,你要预备一下,如果你升职的事批准了,三个月后你将去美国受训。” “又去?”她叫起来。 “要成功总要付出些代价啊!”他笑。“受训一个月,在我离职前两个月回来,好办移交。” “说得好像已经批准了似的。”她笑。 “当然批准了。”老总肯定地。“朗尼这次来,就是要和你讨论这件事的。” “啊 ——你们事前完全不告诉我。”她埋怨。 “他明天就来了,你们自己谈不更好?”老总笑。 “我巳经六年没见他了。”她感慨地。六年的变化太大,朗尼是变化的导火线。 “当年斯年误会朗尼的事我很抱歉,”老总居然也知医,“我想斯年一定会恨我一辈子。” “他不会,他现在心中无爱也无恨,只有平静。”她立刻说。“他的离开 ——是我们无缘。” “有他的消息吗?”老总是关心的,他是斯年的朋友。“没有。”她黯然。 “啊 ——这样吧,我回瑞士时顺道去比利时看看。”老总笑。“看看做了神父的他,是不是还那么健康 、漂亮。” “斯年 ——永远是那样子的。”她说。 “我会告诉他,说你始终挂念着他。”他说。 “不必了,不要打破了他的平静。”她摇摇头。“不可能改变的事也不必再掀起波纹了。” “你会接受朗尼吗?”老总突然问。 “什么?”她吃了一惊。“你开玩笑,我从来就没考虑过他,我是有 ‘种族歧视’的,我若要嫁,一定要嫁中国人。” “你是种族歧视,”老总摇头。“但,朗尼可是一直在等你。” “别开玩笑,我没叫他等,我甚至没说过任何足以令他误会的话。”她正色地说。 “你是个硬心肠的女孩。”老总叹息。“沈,告诉我,你不会不嫁吧?” “这得看缘分。”她轻叹。“我们中国有一句话 ‘除却巫山不是云’,它虽然古老,却是我心境的最佳写照。” “世界上不是只有斯年一个好男人。”他说。 “我知道,可是我很固执。”她摇头。 “别对自己的幸福固执。”老总语意深长。“失去了一次机会,还会有第二次,别太固执。”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她还是摇头,“我会考虑。” “有人告诉我,李柏奕开始对你采取送花攻势了。”老总忽然转开话题。 “啊!消息传得真快。”她忍不住笑。“只有友谊。” “你没发觉吗?李有某些地方很像斯年。”老总说。 啊!又是像斯年,斯年 ——哪一天,她才能完全逃开这个绑死她感情的名字? 慧心知道朗尼到了,却没有见到他。 当然,十七小时的长途飞行,他一定要先休息一晚才行。她并不那么急于见他,她和他之间绝对没有私人的感情,只是以前他教过她,在她赴美受训时十分照顾她,而且这次他可以说是为她而来,她理当招待他。 第二天中午,慧心刚忙完一堆公事预备去午餐时,朗尼却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 “晦!沈。”朗尼在门边凝视她,一如六年前低而深沉的声音。 乍见他,慧心还是有些激动的,又见故人呢! “朗尼。”慧心站起来,强抑心中那株激动,六年了,朗尼身上似乎没有昔日的影子,外国男人比女人经老,那些漂亮的外国女人两年不见就会变样,男人却多了些成熟的进力。 “终于又见面了。” “是,六年了。”朗尼进来,专注的视线不曾移开过。“好吗?沈。” “很好。”慧心微微抬头,自然地流露出一点傲气。 她又说: “我满意于自己的工作。” “除了工作呢?”他目不转睛地。 慧心脸色微变。 “我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工作第一。”她这么说。 “我来接你去午餐,没有约会吧?”他是个识趣的人,立刻转开了话题。 “有约会也为你推了,还是老朋友重要。”她笑。 心中却有丝黯然,当年她为了招待朗尼而失过斯年的约,如果时光倒流 ——历史绝对不会重演,没有任何人比斯年更重要,只是——当年她不明白。 “那么走吧!”他开心地说。 伴着朗尼走出去,慧心知道同事都在看她,她不在意,今日的慧心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的眼光所打倒。 他们仍是去文华二楼。 “我很惊讶,慧心,你看来完全没有变,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朗尼说。 “我仍然年轻,是不是?”她笑。“二十八岁不算老,我应该没什么大改变。” “改变的是你的事业,只不过六年,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标。”他说。 “这 ——我相信命运,有的时候命中安排如此,我想逃也逃不了。”她说。 “有点无可奈何?”他是聪明的。 “是无可奈何地走上这条路。朗尼,我不过是个女人,做了老总又如何?进董事会?说实话,我已经没有那份野心了。”她摇头。 他凝视她一阵,关心地问: “他——斯年有消息吗?” 她内心巨震,周遭的朋友都向她提起斯年,但她 ——又从何得知斯年的消息呢?六年来,他连明信片也没寄一张,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挂念。 “没有,我和他没联络。”她垂下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 “当年 ——我也该负点责任。”他颇为感叹。 “我一直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且又是跟我在哈佛前后期的同学,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是吧?” “怎能怪你呢?我和他的事 ——很复杂。”她皱眉。 “没有缘分是不能强求的。” “后来是老总跟我讲的。”朗尼自嘲地笑。“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我根本毫无希望,却只有破坏。” “我完全不怪你,真的,朗尼。”慧心诚意地。 “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朗尼再问。 “是,他和以前所有的朋友都没有联络。”她说:“只有我花架上的 ‘悠然草’欣欣向荣,从一小盆繁殖成今天的二十几盆。” “悠然草?那是什么?”他问。 “是斯年在比利时修道院中种的一种植物。”她说。 “怎么有这么美的名字?”他不置信地。 “我自己替它取的名字,”她淡淡地笑,“我取其悠然此心的意思。” 他想一想,问: “你真的悠然此心吗?” “总要努力,否则我还能做什么?”她又问。 他皱皱眉,考虑半晌。 “我见过他。”他说。 “什么?你说 ——你见过他?斯年?”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可能吗? “是真的。”他点点头,绝对认真。“我在美国见到他,傅斯年神父,绝对不会错的,非常漂亮、出色的人。” “他 ——在美国?”她茫然。 “是,斯年他在哈佛进修博士学位。”朗尼点头。“我没教过他的课,但在校园中见过他的面,我知道他是斯年,相信他也知道我是朗尼。” “你们没有交谈?”她问。心中却乱得一塌糊涂,斯年去了美国! “我们不认识,怎么交谈?”他笑。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斯年?”她追问。 “他的指导教授跟我是好朋友,世界是很小的,对吗?” “那是去年的事,”她思索着,再问:“现在呢?” “他已经离开了。”他说:“他在哈佛已两年多,今年年初他拿到博士学位后,就离开了。” “去了哪里?”她简直焦躁万分。“回比利时外”不,听说他已调回罗马教廷工作。“他说。 慧心有好一阵子失神,直到食物送上来。 “抱歉得很,朗尼,我想得人神了。”她说。 “你沉思人神的模样好美。”朗尼半开玩笑地。 “我从来不介意自己外表的美或丑,我注重的是培植心园。”她说。 “你心园中遍植 ‘悠然草’?”他问。 “希望如此。”她笑。 “沈,知道吗?和六年前比较,你实在改变太多了。”朗尼说。 “人总是会变的,不变才是不正常。”她说。 “六年前你急进、尖锐,对工作过分狂热,太理智,也比较自私。”朗尼不愧为哈佛名教授,说得十分透彻。“今天的你已改掉了所有的毛病,应该可以说成熟了。沈,我更喜欢今天的你。” “谢谢。”她由衷地笑。“人是从挫折、失败中得到教训的,我总不能一错再错。” “有一个问题 ……你知道你将接替老总的位置。”他盯着她看。 “如果——我说如果斯年再回来,或者有另一个斯年出现,你的取舍如何?” “我没有办法立刻回答你,”她十分聪明,“这个‘如果 ’的可能性太低,而且斯年若回来,他已是个神父,再说,另一个斯年——可能吗?” 嘴里这么说,但她却想起了李柏奕,那气质、神态酷似斯年的人。 “不要抹煞一切的可能性。”他笑。“沈,如今你还是那么重视事业?” 慧心不愿把真话、真情让他看到,她只是笑笑。 “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爬上老总宝座的。”她说。 “是,你说得有理,你还保持着以往的理智。”他说。“看来——我仍是没希望。” “朗尼,我们是好朋友,真的。”她为难地。 “我不怪你,我也知道那句话 ‘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出现得太迟,是不是?那时你心中已有了斯年。”他不在意。 “斯年已是神父。”她苦笑。 “神父不能够结婚,却能爱,是不是?”他说:“没有人能够限制人内心的感情,我相信上帝也不能。” 她呆愣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神父也能爱,也能有感情吗?她不懂神父的事,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内心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在我们中国,做和尚的要六根清净,断绝七情六欲。”她说:“我认为所有宗教都该相同。” “我觉得心中的感情是断不了的,神父、和尚也是人,不能说断就断,我不相信他们能做得到,或许——只是表面上的。”他不以为然。 “我们不要为这问题争执,”她笑,“听说我还得去美国受训一个月?” “是吧!这次你的教授不是我,你受训的课程会偏重实际的工作,较少理论。”他说。 “无论如何,可以常常看到你。”她笑。 “不会的,我在哈佛,很少去你们公司,”他摇摇头,“除非是大型的高级职员进修班。” “那 ——我会有寂寞的一个月。”她脸上有淡淡的哀愁,十分动人。 “六年前受训,斯年两度赴美陪我,我却拼命念书,冷落了他,今天——我是应该寂寞。” “怎么讲这样的话?不像你了,沈。”他用手按住她的手。“遭到感情的挫折也不该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是 ——后悔。”她垂下头。 他默然,她后悔,他却无法帮助她。 “沈,我觉得斯年虽好,但,你没有理由为他把自己的感情困死一辈子,你的感情该另找出路。”他正色地说:“我们是好朋友,但——还有千千万万的男人。”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她诚心诚意。“朗尼,我会试试,真的,我也不想困死自己。” “那就好。”他点点头。“我希望朋友快乐,而快乐是需要去寻找的。” “我明白。”她也点头。“失去斯年,我相信世界上不再有第二个斯年,但——我可以去找寻像他的人。” 像斯年的人?能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二章 和广告代理商开会是慧心每周的例行公事,她总是自己开车去广告公司。 今天也不例外,她把车停在信东酒店,独自步行到附近大厦的广告公司。以往去广告公司是纯为公事,但,今天仿佛有些异样,只因李柏奕在那儿。 在会议室,她见到了柏奕。 他刚和另一个客户开完会,却仍显得神采奕奕,看见亲心,他黑眸中光芒逼人。 “倒着心,”他连忙迎上去,“我原想亲自去接你的,可是刚才的会议拖得太长,真遗憾。” “我自己来惯了,我不想被宠坏。”她笑。“还有,柏奕,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希望是友谊的开始。”他接一按她放在桌上的手。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也只是例行会议,讨论一点事,交换一点意见,两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要离开的时侯,已经超过了平日下班的时间。 慧心和几个熟悉的女孩子打招呼,预备开了车就径自回家。刚迈出广告公司,李柏奕追了出来。 “慧心,等一等,”他叫,“一起走。” “不是因为没法子去接我而想送我回去吧?”她打趣着。 他凝视她半晌。“一起晚餐,好不好?”他很有诚意。 她想一想,点点头。 “为什么不好呢?”看得出柏奕是真诚盼望她的友谊。她也对他颇有好感,正如朗尼所说,为什么不试试呢?快乐是要自己去寻求的。 只是——柏奕和斯年完全不同,斯年不会说 “一起晚餐,好不好”,斯年是根本不征求她同意的,他认为她答应一起晚餐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柏奕却斯文有礼,比较含蓄。 哎——她不该拿柏奕和斯年比,她一定要记住,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现在和她约会的是李柏奕,而不是傅斯年,她一定要记住。 “我没有车,用你的车。”他说。 “没有车还说接我?”她笑。 “我一直用公司的车,在香港开车很麻烦,又没地方停车,用公司的车却有司机,方便多了,”他说,“因为想跟你一起晚餐,所以让司机先走了。” “我做司机。”她说。 “我开车,你带路。”他说:“我们找个远一点的地方晚餐,不要老在市区里转。” “香港就这么小,你必须适应它。”她说:“要不然会是件很痛苦的事。” “放心,我的适应力很强,”他笑,“为了工作,我可以勉强自己去适应,男人是事业第一。” 事业第一,斯年却因为感情而心灰意冷,把大好的事业一手放弃,唉!斯年。人与人之间毕竟有太多的不同。 “你想吃中国菜或西餐?”她振作一下,问道。“要吃西餐我们去浅水湾,吃中国菜可以去香港仔。” “啊!吃海鲜。”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好,我们去吃海鲜,我非常喜欢。” 慧心微笑不语,和他一起步人停车场。 正值下班时间,交通十分拥挤,他们排在车尤里,像蚂蚁在移动。 “香港的交通是严重的问题。”柏奕拍拍驾驶盘。“这么小的地方,有这么多的车和人。” “所以什么专家来研究改善都没办法,反而越弄越糟,”慧心笑,“根本是先天条件不足。” “你住哪一区?”柏奕问。 “跑马地,你呢?”她也问。 “罗便臣道。”他说:“公司租给我的房子。” “我有个朋友和你住得很近,”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冲口而出,“他住在宝云道,不过 ——现在已经离开香港了。” “宝三道,啊!我知道那儿,房子都很漂亮。”柏奕说:“是男朋友?” “是很好的朋友,”她只能这么说,“和上次在文华碰到那几位都是好朋友。” 她有点懊恼,怎么提起斯年了呢? “你说他离开了,去了哪里?”他问。当然不是有意的。 “比利时。后来又去哈佛拿了 p.h.d ,然后又去了罗马。”她用平淡的语气说: “现在大概在罗马,不过这都是听人说的。” “听人说的?你们没有联络?”他觉得好奇。 “没有。”她皱眉,垂下头。“离开香港后我只见过他一次。就没有联络了。” “他在外国结了婚吧?”他轻松地。“只有结了婚才会忘记以前的朋友。” “不——他做了神父。”她黯然。 他似乎已经听出她声音中的不妥,意外之余也不敢再问下去,他不是采人,他知道,这个 “朋友”该是与众不同的吧?或者 ——有段故事? “哦!香港仔我去过一次,岸边很脏,上了船就很好,调然是两个世界。”他聪明地转了话题。 “这正是香港的特点。”她吸了一口气,她不能在初识的朋友面前失态。 “有很多地方——我指的是香港,会给人很明显的分界,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已见怪不怪。” “这种现象世界各地都有,不过香港明显些。”他说。 “知道为什么吗?”她笑。“因为香港地方小,进步的脚步却和世界各大都市看齐。所以,它的小和人多,把各大都市中分散的东西都集中在一起,而有浓缩的感觉。” “你说得对。”地点点头。“香港的确给我浓缩的感觉。” “这里成功容易,成名容易,只要有机会,就可以扶摇直上。”她很透彻。“也许在别的地方要奋斗十年才有成就,但在这儿却不同,只要有机会。” “我明白你的意思,难怪很多人都涌来香港,”他摇头,“连那些自视甚高的洋人都爱来,容易成功啊!” “也不一定,这得看这个人有没有机会。”她说。 汽车终于驶人香港仔,车辆减少了,他们都透一口气,不觉把车速加快。 “我听公司的女孩子说,你将接替你们公司老总的职位,是吗?”他忽然说。 “不知道啊。”她笑。“我当作希望啦,出来工作的人,谁不想努力往上爬?” “努力加上机会,是不是?”他问。 “还没有成为事实,还不知道。”她笑。“你才来香港,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听见有关你的消息,难免多注意点。”他望着她。 “我该谢谢你的关心吗?”她笑。 “那天在文华碰到有个高高的男孩,很斯文的 ——” “你说费烈?”她立刻说。“也是‘老 ’朋友之一,他是剑桥的,人非常好。” “你的男朋友?”他开了玩笑。 “我?”她呆愣了半晌,“人家的丈夫才对。费烈和我之间向来只是朋友。” “看来是我小心眼儿了。”他笑。 “小心眼儿?”她不懂。 “要发动攻势前,总要探深对方的虚实,看看可有强劲对手。”他凝视着她。 啊?他也单刀直入呢!只是没有斯年的急进、霸道。 李柏奕——发动攻势? 当第二盒百合送到慧心桌上时,山羊胡子老总知道了,他呵呵的笑着,翰尼也知道了,他正好来公司与几位高级职员做一次面谈,这是受总公司委托的。 “谁?谁?”山羊胡子大感兴趣,也许退休在即。人也变得更幽默风趣了。 “终于想通了?沈。” “这是人家的事,与我无关。”慧心淡淡地。 “这‘人家 ’是谁啊?”老总不放松。 “李柏奕。”慧心一直很大方。 “哦——是他。”老总恍然,就此住口。朗尼却含蓄多了,他只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慧心居然脸红了——朗尼曾鼓励过她,幸福要自己找寻的。 但,柏奕——可是她的幸福? “是的,我去广告公司开会,然后去吃晚餐。”她很坦白,柏奕不是斯年,她完全不紧张。 “和李柏变在一起,他是新调来的广告公司主管。” “我听过他。”朗尼点点头,“他没调来之前在总公司也很出色,而且是少有的东方人主管。” “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半!半私的吃顿饭,”她说,“以后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 “我没有误会,这重要吗?”朗尼笑,把玩着那盒百合。“他怎会想到送你百台?” 慧心歪一歪头,她不明白。 “我觉得很贴切,你很适合百合,”朗尼又说,“或者说你和百合很相像,百合孤傲、独立、清幽、淡雅,这不正是你吗?”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词。”她笑起来。 “事实上这是我心目中的你,”他说,“六年来,我始终无法真正接近你,即使我坐在你身旁。” “我是这样一个人吗?”她自问。 “你的心灵紧闭,或许 ——你比我想象中更专一。更痴心。”朗尼笑。 “总之我探不到你内心。” “我的内心 ——你信不信只有一片空白?”她说。 “你不是说过 ‘悠然此心’吗?怎能算是一片空白?”他说。 她呆愣一下,她这么说过吗? “你有很好的记性。”她说。 “做我这份工作,记忆力是最重要的。”朗尼放下百合,“知道吗?陈家瑞对我始终很冷淡。” “他是斯年的同学和好朋友。”她说。 “我知道,但我很欣赏他,觉得他有很好的潜在能力,以后你可重用他。”朗尼说。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她点头,“他太大文珠是斯年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是我大学同学。” “很复杂的关系。”他摇头。 “其实并不复杂。来来去去,就是我们几个人,”她笑,“我的生活圈子很小。” “生活圈子太小并不是好事。”他警告。 “但是我工作的范围大,”她笑,“在工作上,我每天都会接触到无数的人,这样就可以补足我生活圈子的狭小了。” “小不了的,朋友和工作的人不同,”他摇头,“这就是公与私的分别。” “谢谢你的指点,一起午备?”她笑。是午餐时候了,他们不能老坐在这儿聊天。 “走吧,这正是我来此的目的。”他说。 他们一起走出了公司,她敏感地知道同事们又在窃窃私语了,说他们是很相称的一对? “老总顾去陪你的那位同事令你满意吗?”她问。 “我知道你不可能陪我,”他开玩笑,“但至少我希望陪我的是个女孩子。” “是男同事?”她问。 “肯尼,你知道他的。”他摇头笑,“他总带我去买东西,其实我对购物根本没有兴趣。” “不能怪他,他是营业部门的。”她笑。“你可以照实告诉他啊!” “我说过了,否则我会累死。”他摇头。 慧心想一想,说:“你想到哪里?下班后我陪你。” 朗尼看她一眼。他是了解并感激的,但,他又拍拍她的手,摇摇头。 “谢谢你这么说,但你别浪费时间了,”他说,“其实我并不想去哪里,只是 ——一个人在酒店内感到很寂寞,我又不是个花天酒地的人。” “我陪你聊天。”她想也不想地说。 她是把他当作朋友看的,所以也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看法,六年了,她真当他是个朋友。 “无论如何 ——很感谢你。”他握一握她的手。 进人文华二楼,刚刚坐下,就看见一个熟人。 “啊——费烈。”慧心招呼着。 费烈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走过来。 “费烈,一起坐,”慧心热心地。“我替你介绍,他就是朗尼,他是费烈。” 两个好风度、好教养的男孩子互相握手,很奇怪。他们非但没有敌意,而且还十分友善。 “早听慧心说过你,”费烈温文地,“不过,六年后的今天才有机会见面。” “我很嫉妒沈有这么好的朋友,”朗尼望望费烈又望望慧心,“有了你们,就算朋友圈子再小也不遗憾了。” “谢谢,”费烈微笑,又转向慧心,“我约了文珠和家瑞,他们就来。” “一起坐,我一直希望能认识你们。”朗尼诚心地说:“今天是太好的机会。” 话刚说完,文珠和家瑞进来了,看见朗尼和慧心,他们好意外。 “你就是朗尼,是吗?”文殊永远是率直的。 “是,你一定是陈的太太,斯年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了厂朗尼果然好记忆。 “你也认识斯年?”文讲好意外。 “以前不知道。也不认识,后来 ——”朗尼看慧心一眼,“后来在哈佛碰到他。” “哈佛,他又去了哈佛?”文珠叫。 “是——”费烈点点头,原来他一直知道斯年的消息。 “他今年初念完博士学位。” “你知道怎么不告诉我仰”文珠抗议。“你太不够朋友。” 费烈看慧心一眼,歉然地摇摇头。 “我以为 ——不提比较好些。”他说。 “是斯年叫你这么做的?”慧心小声问。 “不,当然不,”费烈尴尬地,“我觉得 ——事已至此,不必再惹起太多的伤感。” “我同意费烈这么做。”家瑞插口说。 “你们自私,”文珠望家瑞一眼。“别以为慧心这么软弱,为什么不能讲?” “反正我也知道了,”慧心笑起来,“斯年现在调到罗马教廷工作,不是吗?” “你——知道?”费烈神色古怪地。 是古怪,可是没有人明白为什么。 “朗尼说的。”慧心努力装得很自然。 “其实 ——我和斯年也很少通信。”费烈吸一日气。 “只是他每转换一个地方,他都会通知我。” “真是凡心未死。”文珠笑骂。“还有牵挂。” “他只不过是通知我新的地址。”费烈笑。 “出家人应该六根清净。”文珠忽然说了句国语。 “出家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除了朗尼。 “她说什么?”朗尼感兴趣。 “她说出家人,中文和尚的意思,也等于神父。”慧心解释。“但不完全相同,是语气问题。” 朗尼也笑一笑,看得出来。他对费烈、文珠他们都很有好感。 “喂,朗尼,斯年还是老样子吗?”文珠问。 “我只能说,他是最漂亮、最出色的神父。”朗尼答。“很奇怪。当我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是斯年。” “当年的情敌。”文珠盯他一眼。她在心中,还是怪罪朗尼的。 “我无意把事情弄成这样,真是抱歉,”朗尼诚挚地,“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有斯年这个人。” “那就要 ——”文珠口无遮拦,她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可是费烈更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说下去。 “昨天 ——我收到斯年的信。”他说。 “啊——真的?他说了些什么?”文珠怪叫。 慧心的脸变了,费烈迅速看慧心一眼,“只是讲一些他在罗马的工作。” “这斯年,好像真的把我们都忘光了;只记得费烈。”文珠抱怨着。“下次若是让我见到他,一定不放过他。” “你能怎样?”严家瑞笑。“别忘了他已是神父。” “神父又怎样?他还是斯年。”文珠说。 沉默的慧心发现家瑞真的对朝尼很冷淡,他甚至不正眼看朗尼。 他是——哎!是老实人,他始终忠于和斯年的友谊,只是 ——在座的人,谁又不是呢? 慧心只是叹息,谁不是呢? 午餐来了,他们开始迸食,讲斯年的话题也告一段落,慧心的神色又恢复了。 费烈和朗尼很谈得来,他们还订了晚上的约会,友谊实在是奇妙的。 午餐后,他们在文华门口分手。 朗尼送慧心回公司,一路上他显得很高兴。 “我真心喜欢你的朋友。”他说。 “是否包括咄咄逼人和不友善的文珠和家瑞?”她问。 “当然。他们很真,我喜欢真的一切。”朗尼说:“还有费烈,我们很谈得来,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相信,你们都很优秀,你是哈佛的,他是剑桥的,大家半斤八两,门当户对。”她打趣地。 “这不是念什么学校的问题,”他摇摇头,“我和他的个性相近。” “你们成了朋友,我也轻松了,”她笑,“早知如此,六年前就该介绍你们认识。” “若真如此,恐怕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斯年也不会离开了。”他唏嘘。 “这是命运,我们不能埋怨。”她说。 “我觉得抱歉。”他摇头。“斯年实在是我见过的男士中最出色的。” “包括你自己?”她半开玩笑。 “包括我。他比我好,所以当年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说:“只可借当年你连哈佛的奖学金也放弃了。” “当时 ——我万念俱灰。”她说。 “后来怎么振作起来的?”他问。 “在比利时见过做了神父的斯年。他的一些话,他送我的 ‘悠然草’,不知怎么的,我竟 ——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于是我全神投入工作。” “但你不该放弃哈佛。”他说。 “你不明白,”她摇摇头,“斯年因你而误会,虽然我和作之间并没什么,但那时候若再去哈佛 ——我自己的良心会过意不去,不去哈佛是因为你的关系。” “但他自己却去哈佛,你不以为他是因为你吗?”他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因为我?”她心灵巨震。可能吗? “或者 ——他以为你在那儿?”朗尼再说。 “不,不,”慧心震惊地,“不会的,他该知道我不会在那儿,他该知道 ——” “他怎会知道呢?除非你告诉他。”他说。 “告诉他 ——又有什么用?他已是神父。”她黯然。 “所有的一切都已太迟了。” “但是你说你心中又有了希望和光亮,是不是?”他拍拍她,在她办公室外转身离去前说: “想想那‘悠然草’。” 慧心真的呆住了,什么意思?希望和光亮? “你知道 ——斯年原本也是哈佛的mba。”她小声说。 可是朗尼没听见。他走远了。 下班前十分钟,慧心正在看一封紧急电报,秘书带着神秘的微笑走了进来。 慧心抬头,她不明白这些女孩子为什么常常大惊小怪的。 “他来了。”秘书眨眨眼。 他?谁?那些女孩子们已替她认定了一个对象吗?朗尼?或是李柏奕? 她皱皱眉,看见门外的柏奕,他双手放在身后,把头探人门内。 “能进来吗?”他说。 “当然欢迎,”慧心放下电报,“不用上班吗?”“就五点钟了,我可没跟公司签卖身契。”他说。 他走进来,秘书退了出夫。 “这是送你的。”他的双手从背后伸出,手上却什么也没有。 慧心微笑,也大方地伸手接过他送的无形礼物。 “谢谢,很漂亮。”她说,很有幽默感。 “很幸运,买到最后一枝。”他笑。 “这一枝比上一枝还要漂亮。”她说。 两人都很默契,她知道他心目中想进什么,他也知道她明白这无形的礼物是什么。 “在中环见一个新客户,谈完之后就不想回去,因为想起你在这儿。”他说。 “不是又想吃海鲜吧?”她笑,一面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你提醒我可以下班了。” “不吃海鲜,我想 ——去拜访伯父、伯母。”他说,非常诚恳。 她的眉宇扬得好高,去拜访她父母?这——当年斯年也要这么做的,却被她拒绝了。是她太固执、大讲原则、大保守;相同的事,她不能错两次。 “也好,我先打个电话告诉妈妈。”她对自己妥协了,是吧?“你第一次去,总要准备一下。” 拿起电话,她说了几句就挂断了。 他望着她半晌,摇摇头。 “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同意。”他说。 “如果早几年,我是不会同意的,”她脸上流过一株黯然,“当年我就没让斯年去见过父母。” “为什么?”他好意外。 “当然,他们见过面,”她摇头,“不过是在找不到我,又急又气的情况下。” “很抱歉,令你想起以前的事。”他说。 “即使你不提,这些事也仍存在我心中,”她苦笑,“有些事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了解。”他点点头。“我们走吧。”她拿起皮包就要往外走,他却叫住她。 “别忘了,那盒隐形礼物。”他笑。 “啊!透明百合,我已经拿了。”她摇一摇手。 他伴她走出去。 “怎知一定是百合?”他说:“可以随便是什么。” “我很固执,早认定了它是百合。”她说。 一直到停车场,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认定了百合,岂不是失去了很多欣赏其他花朵的机会?”他一语双关。 “是的、我知道。”她开车。“那是没法子的事,个性是天生的。” “我——很欣赏你这种固执,”他点点头,“我深信这种固执是幸福的保证。” “我不明白。”她看他一眼,车已驶出停车场。 “我是说 ——如果能得到你的心、你的固执,幸福岂不永不流失?”他说。 “也许,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什么,因为幸福实在是虚无熟缈、来去无踪的,我们必须时时警觉,在感觉到它来时,就得抓牢,否则 ——就消失了。”她感叹。 他同意地点头。 这是她从自己的经历、挫折中得的经验,当然是正确而深刻的。 “一个人在一生中,应该不是只有一次机会,你认为对吗?” “当然。”她感慨,“可是——我相信一个人生命中想抓牢的机会只有一次。” “这么肯定?”他问。 “到目前为止我是这么认为,但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她笑起来,“说不定会出现我想抓牢的第二次机会。”“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祈祷?”他笑。 “祈祷是没有用的,”她摇摇头,“柏奕,我想告诉你,你的神韵、气质都非常非常像斯年,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真的大吃一惊。” “是这样吗?”他反问。 “我讲的是真话,希望你别生气。”她诚恳地说:“至少——你像斯年这一点就吸引了我。”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他摇头。 “斯年能得到你全部的感情,说实话,我很羡慕他,现在你说我气质、神韵像他,我该受宠若惊,引以为荣。”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三章 和文珠、费烈、柏奕他们在海上玩了一天,回到家里,慧心已累得要命,皮肤晒得又红又烫。 “太累了?一点东西也不吃。”母亲看了直摇头。“吃一点粥吧?” “让我睡一下再吃,好不好?”慧心躺在床上不想动。 “好久没运动,真是累惨了。” “说累惨了,我会以为你已四十八岁。”母亲说。 “老了嘛。”慧心笑。 母亲正预备出去,忽又想起什么。 “有个姓任的男孩子打电话来”她说,“叫任——任哲之。” “啊——是他。”慧心精神一振。 昨天午餐时才碰到任哲之,如今 ——他又来电话了。当年她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如今再见,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欣喜——“当年”对她来说是永难忘怀的吧?因为当年有斯年。 “他留了什么话吗?”慧心问。 “他说会再打来。”母亲说: “他是谁?” “他不是男孩子,该是男士。任哲之是我的助教,当年对我很好。”她说。疲累似乎顿时完全消失了,她甚至坐了起来。“他各方面都很出色,现在一定不是助教了。”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母亲问。 “为什么要提他?学校这么多同学、助教,”慧心笑, “若都提,你会烦死。” “怎么会顾?哪一个母亲不喜欢女儿的朋友?”母亲说:“他怎么突然出现了。” “昨天碰到的。他好像去了外国,大概刚回来。”慧心不愿再讲。“我要睡了。” “你这孩子!”母亲笑。这个时候,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佣人接听之后,匆匆走进卧室。 “小姐,找你的,一位任先生。”佣人说。 “我去听。”慧心从床上跳起来。母亲径自走开,留下慧心独自在客厅。“我是慧心。”她说。 “哎!——慧心,我找了你一整天,”任哲之愉快的声音,“能不能出来?我想立刻见见你。” “这——如果你不介意我又红又黑,人又累的话。”她说。她也想见他。 “原来你去游泳了?”他笑。“怎么不叫我一起去?” “是和文珠她们,你记得吗?李文珠。”她说。 “当然记得,那个富家女,脾气好大的文珠。”哲之笑。“怎么样?我半小时后来接你。” “好。”她点头。再见故人,感觉完全不一样,为什么不好呢?往日一切总是刻骨铭心的。 “等了那么多年,你总算答应了我的约会,”哲之幽默地, “我总算没有白等。” “你——说笑话。”她果得一下。哲之还是如当年那般的重视她? “半小时后,我在楼下等你?”他说。 “你知道我家地址?”她问。 “怎么不知道?”他在电话里笑。 “当年没资格送你回家,却好多次目送着你回去,怎不知道?” “那——等会儿见。”她挂了电话。 原来,她在哲之心目中的分量这么重!她不知道,从来不知道,当年,功课、事业重于一切,她根本不屑理会身边所有的男孩,即使出色如斯年,她也让他悄悄地走过,她——是不是太蠢? 半小时实在很快,她不能再想往事。 好在她回来时已浇了澡,所以,匆忙的换好衣服,略化了淡妆,便已到了约定的时间。 在母亲微笑的注视下,她再走出大门。 哲之已等在那儿,开一辆很帅的雪铁龙。 “你真准时。”哲之笑。 “我总算还有点好习惯。”她上车。 雪铁龙虽贵,但很舒服,坐在里面感受不同,有点像当年斯年的四五 o 跑车——哎!又是斯年。 “知道吗?你有太多的好习惯吸引着我。”他说。 “总是有人替我发现好习惯,我自己并不知道。”她说:“这是我的幸或不幸?” 他没有回答,凝视她一阵后,发动了汽车。 “能再见到你,是我回香港最大的收获。”他说。 “才回来?”她问。 “是的,我一直在美国当讲师。”他点点头。 “很没有争强好胜心,是吗?” “还要走吗?”她问。 “香港有你,我还走?”他半开玩笑。 “港大请我,我考虑了好久,签了一年约。” “只签一年?”她问。 “不知道环境适不适合,美国那边的教席还保留着,”他说,“我是比较谨慎、稳重的人。” “我记得你是最出色的助教。”她笑。 “最出色?当年你甚至不正眼望我,”他说, “我连约你看场电影都不敢开口。” “有这样的事?我怎么完全不知道?”她笑问。 “你那不经意的傲气实在吸引人,”他说, “听其他同学说,你快是那家大公司的老总了。” “有得必有失,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她感叹。 沉默了一下。 “我听过你的故事,实在——很遗憾。”他说。 她好意外,真的意外,他也听过她的故事?她和斯年的? “是一个教训。”她说。 “好在你看来很好,”他由衷地, “如果见你憔。阵失意,我会受不了。” “准淬失意的不是外表。”她说。 “慧心,但愿我能帮忙。”他诚恳地。 她想一想,点点头又闭一闭眼睛,非常妩媚的一个动作,几乎令他看呆了。 “谢谢你。能够再见到你,已经是很开心的事。”她说。 “我会牢记这句话。”他笑了。 “牢记?” “这是鼓励自己,给自己打气的一句话,”他说, “现在我不会再放弃机会了。” “我该怎么说,也谢谢你?”她说。 “不要谢,只要给我机会,接受我。”他凝视她。 她心湖中掀起阵阵涟满,也许并不因他的话 ——他是她当年的朋友。 当年的朋友,她 ——完全没有办法。 “哎——我们现在去哪里?”她转开了话题。 “先吃一点东西,去马会,好吗?”他说: “马会比较近。” “随便。”她没有意见。 “昨天——昨天中午碰到的那位男士是谁?”她问。 “一间公司的广告经理,也是朋友。”她淡淡地。 “很不错的一个人,”哲之说, “你们一起坐在那儿,令人又妒又羡。” “哪有这样的事?”她笑。 “真话,我是被刺激了才多看几眼,这才认出是你。”他说得很认真。 “如果没遇到我,你想过找我吗?”她微笑问。 他考虑一下,点点头。 “我也曾到处打听过你,说真话,我一直没有勇气来到你面前,”他说,“在你面前,我感到自卑。” “谁信?港大的教授。”她夸张地。 “不,讲师。”他说。“不论我是什么,慧心,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高不可攀。” “不是这样,我只是个凡人,”她摇头, “我一点也不特别,慢慢你会发觉的。” “以前留下的印象很难改变。”他笑, “知道吗?约你之前紧张了一天。见到你之后还是紧张。” “现在还紧张?”她不能置信。 “手心直冒汗。”他把手伸过来。 她碰了一下,果然手心冒冷汗,她忍不住笑了。 “你别把紧张传染给我。”她说。 “我一定要克服。”他说: “沈慧心现在是我的朋友,不要紧张,不要紧张,一、二、三, ok,好了。” “这么容易?”她哈哈大笑。 “放松一下自己嘛。”他说:“听说你曾去纽约受训,是不是?” “是。当时——不知道你在那里。”她说。 “我在哈佛,那时在念mba.”他说。 又是哈怫。她跟哈佛的人特别有缘吗? “我几乎去哈佛念书,奖学金都申请了,但后来放弃了,”她叹一口气。“有些事——在冥冥中似乎早有安排。” “为什么放弃?”他不明白。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哈佛哦! “突然发觉它——失去意义,”她摇摇头,“生命中的某些东西是不能强求的。” “很消极,不好。”他说。 “不会一直这样子,过一阵就好了,”她笑, “而且,消极只在这件事上。” “我明白。”他点点头。 马会到了,停好车,他们上了六楼。 “你是会员?”她问。 “父亲是,所以能来。”他说。 斯年当年也是会员,只是他不爱来这儿。斯年是属于文华的。 中餐厅里很静,人不多。主要因为晚上小孩不能来。所以,许多有孩子的家庭就转往别处了。 “平日有什么消遣?”他坐下来问。 “没有,上班、下班,”她笑,“没有消遣,只有教堂。” “天主教?”他看她。 “你很敏感,”她苦笑, “他当神父,我不一定信天主教;是基督徒,这是不会变的。” “很抱歉,提到他。”哲之说。 “这是事实,提不提都一样,我不介意有人说,”她摇摇头,“既然你了解,我可以说——提与不提都无妨,我是不可能忘了这件事、这个人与这段情的。” “我了解,”他连连点头, “谁没有过去?谁没有烙痕?” “你——也有?”她意外地。 “不,可以算——没有,”他笑,“我是无花果,而且 ——至今也许还有希望。” “啊——”她说不出话。 他指的是她?对不对?当年她真是没跟他讲过十句话,怎么会 ——怎么会——“所以我绝对相信,爱情真能使人变成傻子,”他轻叹,“尤其是我,简直——不知畏惧。” 她已经很明白了。他是一个感情执着的人,虽然是单方面付出,他也绝不退缩、绝不言悔。 哲之是个执着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抱歉?”她摇摇头。“抱歉并不适合,但 ——” “你不必说什么,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他打断她的话。“只要你今天——给我机会。”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哲之不同于柏奕,哲之是 “老”朋友,是回忆里的片段,何况 ——哲之是出色的。 “微笑等于默认。”他盯着她看。 “不笑做什么?能再见到你,的确开心。”她摇摇头。 “我是个爽快的人,从没有默认这回事。” “啊!我梦破得真快。”他说。 “你比以前油腔滑调多了。”她说。 “你还记得我以前?”他惊喜地。 “记忆里的一切都很完整,很难忘怀。”她说。 “尤其是一些美好的事。” “我很庆幸能成为你记忆中的一分子。”他说。 “当然,教了这么多年中外大学生,你的口才应是一流的。”她笑了。 “我口才最糟,除了上课时。”他说: “尤其面对女士们,我根本不会讲话。” “我不是女性?”她反问。 “对你——我是孤注一掷。”他半认真地。 她呆愣一下,她承受不了这压力。 “哲之,不要这么说,”她正色地, “我没有鼓励你,我更不能保证什么,请——不要给我压力。” “抱歉,”他脸马上变色, “慧心,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忘了它,就当我没说过。” “不,不是这意思,”她吸一口气。 “目前我心如止水,我怕你失望。” 他愣愣地凝视她半响。 “六年前我失望过,所以远走异域,”他诚恳地, “今天我已不再重得失,我们是朋友已经令我开心得睡不着觉了,慧心,请试着了解我。” “若是这样——我会很开心,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她展颜一笑。“你知道,没有压力是很好的一件事,否则我怕弄巧成拙。” “你说得对,我明白了。”他做一个发誓的手势。 “凡事顺其自然,对吗?” “对,顺其自然。”她好开心。 “我会找个时间约文珠、费烈他们,哎——你知道文珠结婚了吗?她的丈夫家瑞是我的同事,又是朋友,我们常在一起。” “想介绍给我?”他问。 “是。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你会合得来。”她热心地,只要不提感情的事,她爽朗得很。“还有费烈,他是剑桥的,修养一流。” “真羡慕你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在今天想找一。两个知己是很难的。”他由衷地。 “他们也都是斯年的朋友,青梅竹马的。”她垂下头。 “他叫斯年?”哲之问。 “傅斯年。”她点点头。 “他和文珠——” “他们也是青梅竹马。”她说。她相信斯年和文珠并没有情,斯年认识她才认识了爱情,是这样的,她坚信。 “好。找个时间,你把他们介绍给我,”他点点头, “或者——我能填补你们其中一个空缺。” 一个空缺?斯年的?他能吗?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文珠旋风般地卷进慧心的办公室,也不理素心正在讲长途电话,就大模大样坐在一边的沙发上。 慧心做一个请等一等的表情,秘书又送上茶来,文珠却只是似笑非笑的一副怪表情。 “是不是进错了办公室?”慧心放下电话,打趣着。 “要不然就是外面吹了怪风。” “别不识好人心,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文珠说: “中午我俩找个地方聊聊。” “想在中环找地方聊?又是文华?”慧心笑。 “不是文华,那里太多熟人。”文珠说: “今天所有男生都不参加,只是我和你。”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慧心问。 “外面吹起东南北西怪风,”文珠白她一眼, “家瑞中午有约,费烈也没空。” “于是你想起了我?”慧心说。 “别告诉我你没空,”文珠怪叫, “沈慧心,今天中午你一定要陪我,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 “一定陪你,我总是有空的,”慧心淡淡的,她永远学不会文珠的天真、夸张,“就算有约也会推掉。” “喂,我听说一个秘密哦!”文珠半开玩笑地。 “秘密?你说李柏奕?”慧心大方地。 “不,不,同学告诉我任哲之回来了,”文珠眨眨眼睛, “又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这任哲之真有恒心,六年前碰了钉子还不灰心,六年后居然卷土重来,慧心,是不是这次被他感动了?” “我能说什么?香港实在太小了。”虽心不介意。 “碰来碰去都是熟人,一点点的小事却被说成天那么大,我是那么容易被感动的吗?” 文珠盯着她研究了一阵,摇摇头。 “你对斯年还没忘情,是不是?”她说, “找不到一个人足以代替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不要说得这么文艺腔,什么代不代替的?”慧心笑。“我只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文珠抢着说, “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这样的事?” “我没有这样说过,是你敏感,抢着说的。”慧心摇头。 “我只是说,目前无意谈这些事。” “等开了老总再说?”文珠笑。 “同学里面真是以你最威风,包括男同学。”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慧心说, “我不觉得这是威风,但有机会,我也不必放弃,对不对?” 文珠想一想,突然改变了话题。 “刚才我碰到斯年的父亲。”她说。 “哦——我没见过,也不认识。”慧心心中大为震动,却不敢表露出来。 “但是他知道你,”文珠自得地笑, “他还问起你现在做什么?好不好?” “他——没有怪我?”慧心的声音中带有苦涩。 “怎么会呢?他是明理的人,儿子要做神父,又没有人用枪对准他,逼他去,”文珠永远这么直爽,“那么大的人了,他怎么会怪你?” “他——还说了什么吗?”慧心问。 “斯年很少给他们写信,半年前他们去美国看过他,”文珠耸耸肩,“他说斯年很好,不过很沉默,” “斯年一直都不太多话。”慧心说。 “我认识的斯年可不是这样的,他啊!比谁都风骚,比谁的话都多,又瞩道。” “怎么用风骚两个字来形容男人?”慧心说。 “斯年只是比较霸道而已。” “说起霸道,他可比不上我,”文珠说,“他曾经被我气得半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慧心感叹。 “哎——不再谈斯年,”文珠拍拍手,站起来, “你这准老总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说时。”慧心吩咐秘书一声,伴着文珠走出来。“不过下午三点钟要开会,我不能走得太远。” “放心,去置地广场顶楼的银行家俱乐部,够近了吧?那儿东西很好吃。”文珠说。 “你是会员?”慧心看她。 “爸爸是。”文珠扮个鬼脸。 “喂,你公司里的人说李柏奕追你追得很紧,已去过你家了哦!” “那又怎样?”慧心笑。 “去过我家就表示什么吗?” “斯年以前并没去过,是不是?”文珠问。 “你——多事。”慧心笑骂。 “那李柏奕不错,尤其他挺像斯年的。”文珠说。 “像斯年,但他不‘是’斯年,这其间有很大的差别,是不是?”慧心有点无奈。 “你真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文珠皱眉。 “我很难在现实中听到、见到这种感情了,有一种——有一种——嘿!很古典的美、很古典的伤感。” “看你,在写小说吗?”慧心笑。 “感情根本就不分现代或古典的,感情是生生世世不变的、恒久的。” “我没有研究那么多。”文珠带着慧心上楼,是那个银行家俱乐部了。 “不是研究,当你受挫折、受打击之后,你自然会明白这道理。”慧心说。 这是一家很气派的俱乐部,慧心看见周围有不少商界名人、银行家什么的,看来,想成为会员并不是容易的事。 “谁没受过打击呢?”文珠耸耸肩。 “问题是受过挫折之后应该站起来,另找一条路走,而不要固执地站在封锁的路上发呆。” “我是比较固执,尤其在感情上。”慧心轻叹。 “我不轻易换一条路。” “但是你不知道此路不通吗?”文珠着急地。 “知道。”慧心淡淡地笑。 “但——仍然站在这条路上我心里很满足、很平静就行了。” “你——唉!你这傻子,”文珠气坏了。“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和斯年有相同的固执。” “我喜欢听你讲这样的话,”慧心微笑, “至少——我还有和斯年相同的脾气。” “你这个人真——无药可救。”文珠骂。“我问你,是不是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耗下去?你完全不打算结婚?” “我没有这么说,不过——结婚不能勉强,我总不能随便嫁一个就算数,”慧心说:“总得找一个——至少能令我心中平衡的人。” “如果你以斯年做标准,只怕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文珠说:“当年我们曾公认斯年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我不以他做标准,只是——我没办法忘记他的影子,以及他对我的影响。”慧心叹息。 “斯年——的确是令人难忘的。”文珠也感慨。“当年我实在应该拖住他,拼死也不该让他走。” “你真孩子气,”慧心说, “就算留下他的人,但他心已死,又有什么用?” “别怪我多嘴,慧心,当年——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他气得心都死了?”文珠天真地。 “我该怎么讲呢?个性的不协调,加上朗尼的误会,还有许多小事加起来,”慧心苦笑,“我真的从没想过要气他,只是,许多事很巧合地凑在一起,我相信这是天意。” “天意使你们分开?”文珠不信地大笑。 “那么斯年可是上天选定做神父的人?” “不是这么说,我只觉得——我和他是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慧心低声说,“目前我不是没机会,我也认识一些条件很好的男士,但——他们不是斯年,我勉强自己也没有办法,他们不是斯年。” “傻慧心,你到哪儿去找另一个斯年呢?”文珠拍拍她的手。 “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傻。” “也许是傻,但我自己也没办法。”慧心吸一口气。 “虽然斯年已是神父,又不在香港,但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没有办法。” 文珠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还该说什么呢?”她说。 “我明白你对我的关心和好意,我们是老同学,又是老朋友,你希望我好。希望我拥有幸福。”慧心诚挚地说:“也许我把第一次幸福推开了,幸福就不再来我身边,我是自食其果。” “乱说,哪有这样的事。”文珠瞪她。“我看哪,是你拼命把涌过来的幸福推开。” “我不知道,”慧心振作一下, “不是说不再谈斯年的吗?难道我们见面就只能以他作为话题?” “慧心,我不是故意跟你谈斯年。我只想刺激你面对现实,”文珠居然有点苦口婆心,“润总看,难道做了老总之后你就满足了?你不想有个家了有个伴?” “我对任何刺激已经麻木了,”慧心苦笑, “我现在根本不想做老总,你信不信?” “你——”文珠愕然。 “我甚至还有个一一你听来会觉得可笑的想法,”慧心说,“我想放弃一切,到斯年修道院的旁边也找家修道院做修女,但我是基督徒,我现在根本在胡思乱想,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 “慧心——”文珠叹息。 “好。我们真的不要再说了,我想我现在真的比较明白你,我们——就此打住。” 慧心笑一笑。文珠的明白是没有用的,也帮不了她的忙,感情的事除了自己,谁又真能帮忙? “费烈的太太好像有孕了,”文珠说, “费烈好紧张,把去欧洲度假的事都取消了。” “哦——他们原来打算去欧洲度假?”慧心问。“不只他们,还有我和家瑞,”文珠说,“我们本来打算好好去玩一个月的。” “去玩就不想到我?”惹心说。 “你要去纽约受训,家瑞说的,日子都定了,”文珠说,“找你你也去不成,何必?” “欧洲——我有点畏缩,”慧心说得很怪,“我觉得它仿佛 ——吞没了斯年。” “真恐怖,欧洲是怪兽还是僵尸?”文球大笑。 “是谁文艺腔了?谁在演戏?” “啊——现在费烈他们不去,你们呢?”葱心问。 “改去美国,那里家瑞的朋友和同学多,”文珠说, “时又可以去纽约找你,好像六年前一样。” 慧心有些变色,老朋友在一起实在没办法避免讲起以前,那是往事,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又怎能真正进得开呢? “只是——情形不再一样了。”她说。 “啊——对不起,慧心,我又讲了,真对不起,”文珠连声抱歉,“是我不好。” “没关系,这是事实。”慧心说。纽约的往事令她心脏紧缩。刺痛难当。 当年在纽约,斯年赶来陪她,她忙得没时间陪他,他黯然返港,却又在她一个电话之下再度赶去纽约,两人度过一段快乐、美丽的时光。现在再想起来,那些美丽的往事仿佛——不是真实的,比梦更遥远虚幻。 斯年竟成了神父。 “慧心——”文珠欲言又止。她大概被慧心那黯然神伤所感动,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别再想以前了,想也——无益。” “以前的事常鼓励我,”慧心振作一点,“没有以前,怎有现在呢?” “我老实告诉你,我情愿看你女强人的样子。”文珠笑了。她已把欲言又止的神情抛得好远、好远。“黯然神情、愁眉苦脸的不像是你。” “我不承认是个女强人,其实这是很侮辱女人的字眼,”慧心又变得开朗,“为什么不叫那些居高位、发号施令的男人做男强人?真不公平。” “有啊!以前不是有个南韩总统号称强人吗?”文珠立刻说。 “后来被自己部下刺杀了,对不对?”慧心说: “可见不论男女,做强人并没什么好结果。” “乱讲,”文珠大声反驳, “香港有多少女强人,个个家庭美满、事业成功,什么没好结果?” “你只看见好的一面,我相信有些人背地里非常寂寞痛苦,”慧心说,“她们的牺牲一定很大。” “不是她们,是你们,你也是其中一个。”文珠说。 “我是‘斯人独雅悻’。”慧心笑。“我若成功,也是建筑在自己眼泪和痛苦上。” “说得这么悲惨,什么‘斯人独憔悻 ’,不通,不通,”文珠推推她, “快吃东西,忘了下午三点钟要开会?” “广告会议。”慧心开始进食。 “那个李柏奕?”文珠敏感得很。 “不要那个、这个的,他只能成为我的好朋友,真的。”慧心笑。 “这么肯定?”文珠盯着她。 “当然。”慧心故意扬一扬头,很夸张地说: “我肯定是这样,因为他不是斯年。” “那么任哲之也没有希望了?”文珠十分不以为然。 “那么还有许多有条件追你的人也完全没有希望了?就只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傅斯年。” “或许吧!”慧心不置可否地笑。 “老天!你真认定了斯年?沈慧心,我告诉你,傅斯年必会下地狱。” “怎么这样说?”慧心诧异。 “他误了你不说,还害了多少男士失望?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文珠叫。 “不要太激动,该下地狱的或许是我,”慧心笑, “哪儿有下地狱的神父?” 文珠凝视她一阵,忽然说: “慧心,你想不想见斯年?” “什——么?”慧心以为自己听错了。 “哎——我是说——是说我们可以结伴欧游,然后去看看在罗马的斯年。”文珠的脸红了。 她为什么脸红? 又为什么这样期期艾艾? “不,我不去。”慧心吸一口气。 “而且我相信,斯年也不愿我们去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你没去怎么会知道?”文珠不以为然。 “我不明白,你这么刻骨铭心地想他,为什么不去?” “你想知道?”慧心问。 “当然。”文珠点头。 “去了——我怕没有再回来的力量,”慧心苦笑,“我自己明白,若再见斯年——我会完全失去自我。” 文珠愣愣地望着她,却又欲言又止。 她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纽约总公司已有信来,通知慧心预备赴美受训,并希望她在八月底之前报到,因为“哈佛”刚好有个科目是她要念的,为期三个月。 唉!哈佛。 她和这间学校是结了不解之缘吧?当年曾经排命想进去,有个机会却又轻易放弃,以为今生与哈佛无缘了,谁知——缘分实在很奇妙,不是人们所能想象和安排的,她还是要去念三个月的哈佛。 她在看那份入学的表格和说明,念三个月光学费就要一万五千美金,普通人怎么念得起?难怪哈佛出来的人常在美国政坛、商界叱咤风云了,原来能进哈佛念书的人都是非富则贵呢! 好在公司出钱,否则慧心就算拿到奖学金,也会捱得很辛苦。 秘书在门外敲敲玻璃。 “老总有请。”她说。 “哦——我马上去。”她把各种表格收好,这一次她是走定了吧?不可能再有任何枝节或取舍,是不是?当年为斯年放弃了哈佛,今天已没有任何人有这影响力令她再放弃。世界上只有一个斯年。 老总正在讲电话,看见慧心,示意她坐下。他讲了几分钟,令慧心诧异的是,老总讲话的对象似乎不是商界同行。 “找我有事?似乎十万火急呢!”慧心打趣地。 “任主教会有一个为柬埔寨儿童筹款的音乐会,我们公司打算支持。”山羊胡子笑。“我是罪人,伯见修女、神父,这件事由你来办。” “我是基督徒哦!见神父、修大?”慧心开玩笑。 “我命令你去。”山羊胡子瞪大眼,他老当慧心是小女孩,常摆出父亲的神情。“见神父、修女又不是叫你去当神父、修女。” 慧心脸色变了,这话触及了她内心深处的伤口。 “啊,对不起,我不该说的。”老总立刻知错。 “抱歉,沈,给我一点笑容。” “我很好,不必抱歉,好,我接受这件任务。”她说。 老总望着她好久、好久,他那眼中 ——似乎另有深意,但慧心看不懂那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沈。六年了,怎么你还忘不了?”老总是外国人,年纪又老了,他当然不可能了解慧心。 “如果我刻意去做,可能做得好。”慧心笑了。 “狠下心来,有什么做不到的?说忘就忘,但是——我从来就没打算要忘记斯年和斯年的一切,从来没有。” “你觉得还有希望?”老总问得很奇怪。 “当然不是。只是他——值得我永远怀念。”慧心说:“我不要求任何人了解我、明白我,我做我自己认为值得的事。” 老总又望了她一阵,点点头。 “那么去吧!下午两点开会,在港岛明爱中心。”他说:“主持人是科礼士神父。” “记住了。”慧心站起来。 “还有其他吩咐吗?” “不是吩咐,是要求。”老总说: “开心些,最要紧的是,但愿你能释放自己的心灵。” “退休后你可以改行做恋爱顾问,要不然去替流行歌曲填词。”她笑着退出。 “正有此意。”老总大叫。 慧心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时间让她情绪低落,太多事等着她去办,太多人等着她去见,一个连着一个的电话等着她接听,直到中午。 她透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大声问秘书: “我现在可以休息一下子吗?” “不能。”善解人意的秘书伸进头来。 “你的午餐时间到了,今天你没约人,也没人约你。” “太好了,我不想出去吃,”慧心靠在椅背上, “找人替我买个饭盒回来吧。”“饭盒?”秘书笑,“你不是说饭盒令人腻得想呕吗?” “那么买几条日本寿司回来也行。”她挥手。 “我累坏了,下午还要出去开会。” “如果寿司也没有呢?”秘书很小心。 “随便,只要能填饱肚子,让我下午有力量工作就好,”她说,“但不要买汉堡。” “最没有文化的食物嘛,对不对?”秘书去了。 慧心闭上眼睛休息了十分钟。 像这种忙法会令人苍老,她才二十八岁,值不值得?做了老总可能会好些,可以找一个能干的副老总帮她,像今天的山羊胡子一样。 但是老总每个月中的旅行 ——老天!她真无法想像带了牙刷牙膏就上飞机的情景,那简直是非人生活——有得必有失,没办法,这是做老总的代价。 秘书送来一盒寿司,她亲自去买的,还有一杯茶,她是很周到的。 “幸好,楼下那家的寿司还没卖光。”她说。 “谢谢,要不要一起吃?”慧心问。 “你吃吧!我买了饭盒在餐厅里,我过去了,”秘书退了出去。 慧心慢慢吃着寿司,她并不喜欢这种日本食物,但它简单、方便,总比吃汉堡好。 家瑞出现在玻璃窗外。 “可以进来吗?”和文珠结婚后的他已活泼多了。 “当然,吃个寿司?”她笑。 “不了,我已吃过午餐,”家瑞在她写字台上坐下, “文珠让我问你去纽约的日子定了没有?” “八月底以前,九月初就得上课了。”她说:“这次不是进修班,而是在哈佛念一个科目。” “总公司对你的栽培真是大手笔。”家瑞笑。 “供应机票、食宿、学费,加上公司没人上班的损失,起码要四万美金。” “你不认为在我身上投资是值得的?”她开玩笑。 “当然值得,你确是出色的人材。”家瑞是个冷静。理智的男人。“只是,你——你本身觉得值得吗?” “我不明白。”慧心果愣一下。 “这不是我的价值问题,”家瑞分析, “公司在你身上花这么多钱,你以为他们不想收回?他们可能要你一辈子为公司卖命。” “总是一份工作,没什么不好啊!”她说。 “慧心,你要工作一辈子?爬一辈子?”他凝望着她。 “除了工作,我还有什么?”她皱着眉头反问。 “我不知道你还会有什么?但你可以去寻找。”他正色地说:“没试过寻找是很不值得的事。” “寻找也该有个目标、有个目的。”她笑。 “我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连想找些什么也不知道。” 家瑞思索了一下。 “我不是劝你不要去哈佛念书,这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只是 ——着心,你不必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都投人工作,这划不来。”他说。 “我做事总是尽力而为。”她说。 “这是好习惯,尽力而为,”他笑, “只是你太投入。太尽力,几乎失去了自我。” “我——是这样吗?”她吃了一惊。 “文珠可能看不出,费烈也可能看不出,”家瑞态度诚恳地, “但,我和你共事六年,我已看得清清楚楚。还有——斯年当年也看清楚了,所以他离开了。”。 “他认为我太投人?失去了自我?”她不能置信。 “有些事是自己看不见、察觉不出的。”他说: “我们很容易看见别人的缺点、短处,却忽略了自己。就像圣经里说的,看见别人眼中的刺,而看不见自己眼中梁木。” “但是我——” “你慢慢想想,”家瑞说, “我们相交这么多年,好朋友也只有几个,你知道我是直言,也是善意,我这么说——是希望历史不要再重演。” “历史重演?什么意思?”她睁大眼睛。 “我——哎,”家瑞突然窘迫起来。 “我的意思是——李柏奕也好,任哲之也好,你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但是 ——这是家瑞本来想讲的话吗?慧心强烈地觉得不是。那家瑞究竟想讲什么呢? “我没有给自己机会?”她自问。 “是,你完全封闭了自己。”他点头。 “但是——我接受他们的约会,”她说。 “你接受他们的约会并不表示他们的人。”他一针见血地提出。 “你拿他们和斯年比较。” “这——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她坦然地说。 “可是,这不公平。”他说。 “斯年的出色、斯年的好背景、好学问、斯年对感情的执着,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你若想找第二个斯年,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失望,因为,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斯年的。” “我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呢?”她叹息。 家瑞咬着唇,似乎在犹豫一件事、一句话,但他还是没讲出来。 “慧心,这是你的一个心结,你要设法克服。”他说:“我相信你能,因为你样样都出色。” “错了,也许我能做好每一件事,除了感情。”她摇头。“我的感情,是惟一不受控制的。” 家瑞眼中有惋惜之色,过了半晌,他说: “无论如何,我祝福你。”停了一停,又说:“祝你能得到你应得的幸福。” 应得的幸福?那是什么? “谢谢。”她说:“我的行期若定了会尽快告诉你,你和文珠要跟我去纽约碰面,是不是?” “文珠说要重温六年前纽约的旧梦。”家瑞笑。 “她始终这么天真,然而,我们已找不回六年前的感受和心境了。” “你说得对,我们找不回。”她感叹。 “我回办公室了,”他看一看她剩下的寿司, “就吃这个怎么有营养?” “忙了整个上午,简直不想动,更没有力量去和中环的人潮、午餐潮搏斗,”她耸耸肩,“下午还得赶出去开会,马不停蹄。” “开广告会议?和李柏奕?”他随口问。 “不,去明爱中心和一个科礼士神父洽谈,”她笑, “我们公司支持他们的筹款晚会。” 家瑞的脸色有些怪异,却没说什么。 “我也不想去的,还有大把事情等着做,但老总说他是罪人,不能见神父、修女。”慧心笑。 她不明白家瑞为何怪异,又不便问。 “其实——你可以指定一个经理去。”他说:“或者我也可以替你去,如果你很忙的话。” “算了,答应了山羊胡子,免得他说我偷懒,”她自嘲地,“我正处于非常时期,争取升级。” 家瑞摇摇头,走了出去。慧心收拾了寿司盒、茶杯,就预备出去了,她不喜欢迟到,这是非常不负责。不礼貌的行为,她情愿早一点出发,比较稳当。 走出公司,她突然想起,家瑞刚才为什么摇头?她只不过是去开会而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四章 慧心到达明爱中心才一点五十五分,经过接待,她被安置在一个小会议室中。接待她的女孩子说,科礼士神父和德意莎修女立刻就会出来。 慧心只等了五分钟,可是她感觉非常不自在,也许因为这儿出人的都是神父、修女吧!她不清楚。她觉得自己在这儿格格不人的,她真希望早些开完会早些离开,虽然在冷气房里,她也莫名其妙地在冒汗。 科礼士和德修女都是四十多岁,但神采奕奕,面露愉快笑容的人,慧心安心一点,在陌生又拘束的环境里若再碰到严肃冷漠的人,她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的会议结束了,所有的事都有了个定案。教会方面要做的,慧心公司该做的都已写得清清楚楚,气氛十分融洽,慧心走出会议室时,着着实实松了一口气。 她在想,下次无论如何再也不单独做这种事了,她该找个同事一起来,或者派遣别人来,她自己——免了。 正预备离开,长廊上快步走来一个人,是个穿着黑长裤、白樽领黑衬衫的神父,看他匆匆忙忙的样子,慧心以为是刚才的会议有遗漏,科礼士神父派来找他的人。她站在那儿不动,等他来到面前。 她一直保持着浅浅有礼貌的微笑,毕竟面对的是神父。但是 ——但是——她以为她看错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她脸上的笑容僵在那儿,整个人如掏空般地麻木,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连拿着文件的手也不听指挥地颤抖着。 怎么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他不是该在罗马教廷工作吗?他不是 ——不是才有信回来?他——他——怎么会在这儿?在她的面前? 慧心想过千百次再见他的情景,却没想过真能有一天再见到他,尤其是在香港。急促的呼吸变成一股酸意冒上来,她怕自己就要流泪了,她竟——又见到了斯年,真真实实的是他,斯年。 “慧心?”是斯年,他的声音一如往昔,只是更多了抹自信与无比的平静。他也喜悦,真的,听得出喜悦。“你怎么会来这儿?” 泪水被他平静的声音打住,她吸了口气,她知道,要在他面前表现得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完全放弃掩饰。 “我来——开会,代表公司。”她的声音颤抖,不稳定却兴奋。“你 ——怎么会在这儿?” “我调回来工作已一个月了。”他的微笑、声音都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因为他是斯年。“主教认为我比较熟悉香港的环境,比较适合。” 慧心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最好。心中灵光一闪,文珠的欲言又止,费烈的特别眼神,家瑞特地到她的办公室,原来都是有原因的,他们都知道斯年已经回来了,是吧?他们都知道,惟独她——“他们都知道你回来了。”心中千万种情绪翻搅着,脸上只能苦笑。 “我见过费烈。”他坦率地。 “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她凝视着他。她终于又见着他了,但——又如何?尽管心中感受依然那么强烈,爱意依然那样深浓,但又能如何? “我会通知你,只是想先安顿下来。”他说。那种平淡、那种生疏、那种遥远都令她受不了,虽然他已是神父,难道他真能忘了以往那刻骨铭心的一段? “你在这儿工作?”她问。受不了也没法子,所有的事会弄成这样,她得负大部分的责任,她知道这是惩罚。 “不,我在九龙工作,”他摇摇头, “玫瑰堂,知道吗?漆咸道那一间。” “我知道。”她机械地点头。 “也住在里面?” “是,教堂后面有宿舍,方便一点。”他说。 慧心的心在痛,这是最讲究生活享受、生活情趣的斯年所说的话吗?为了方便一点而住宿舍——或者这只是有着斯年的外貌的另一个人吧? “我——很高兴终于又见到你。”她垂下头,眼泪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我也是。”斯年的声音平静如恒,她的眼泪也不能影响他丝毫 ——她是不能影响他的,否则六年前早就从比利时把他带回来了。她该知道自己已对他失去了影响力。 “我——回去了。”她勉强说。 她找不出话来说,看来斯年也无意对她说些什么,不回去难道在这儿站一辈子吗?即使她站一辈子,斯年会回头吗?可能吗? “好。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他说。这话普通得像对任何人说的一样。 “会吗?”她摹然抬头。 “我能来——看你?” 斯年淡淡地笑一笑。 “神父也可以有朋友的。”他说。 慧心咬着唇,心如刀割,她怎能忍受斯年的平淡?他怎能把她当成普通朋友?不,不,若是这样,她宁愿不见到他,宁愿只是思念,只是期望,她受不了他这平淡的态度。 “再见。”她低着头,冲出了明爱中心。 她听见斯年说再见,但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斯年那种微笑却又遥远的神情,她宁愿死——她恍恍豫地拦了车,恍恍溜溜回到公司,恍溜地看见接待小姐的诧异神情,也恍馆看见秘书的惊讶,但——她不在意,完全不在意。 不见斯年,心中仍有期盼,但如今 ——她真有万念俱灰之感。 整个下午,精神一直在恍豫中,下班的时候,她听见文珠的声音才清醒过来。 “文珠?你来了?”她问。 “来了起码一小时了,看着你起码四十分钟,”文珠微微笑着,“你在做什么?对我视而不见?” 慧心愣愣地望着文珠,一个下午,她的脸色都苍白得可怕。 “文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这——我以为知道与不知道都差不多,何必扰你的情绪?而且 ——你就要去纽约受训。”文珠道。 “但是我——”慧心苦涩地笑, “我在毫无心理准备之下见到他,真像风驰电掣般。” “谁知道有这么巧的事?你是基督徒,怎么可能跑去天主教中心呢?”文珠打趣地。“大概是天意吧?居然让你们碰到!” “他要你们别说,是吗?”慧心问。 “不,他只问候你,”文珠轻叹, “他变了很多,是吗?我不喜欢现在傅神父,他那个永远保持的微笑真让人受不了,没有喜怒哀乐。” 是的,斯年那微笑像副面具,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生命的,的确令人受不了。 “你——为什么来?”慧心突然想起,文珠不该知道她见了斯年,不是吗? “斯年给我电话,叫我来看看你。”文珠坦然说。 “他——叫你来?”慧心皱眉。难道在他那微笑面具之后,还有关心? “当然,否则我怎么知道?”文珠摊开双手。 “他说看你离开的样子,很不放心。” “他是这么说的?很不放心?”慧心睁大了眼睛,心中又燃起了莫名的希望。 “是。”文珠点点头,又摇摇头。 “慧心,你不会傻得还对他抱着希望吧?” “我不以为有什么希望。”慧心说。 “那就对了,”文珠笑, “我来了这么久,你一直心神恍馏,我还真吓了一跳。” “我只是突然见到他,没有心理准备而已。”慧心说。 “我了解。”文珠说。 “现在下班了,完全没事,走吧!”慧心站起来。 “送我回家吧!”文珠说。 “家瑞呢?”慧心问。 “他有酒会,要七点钟才回去。”文珠打趣。 “你要知道,我一接到斯年的电话,连爬带滚就赶来了。” “怕我出意外?”慧心笑笑。老朋友的关怀的确令人感到温暖。 “假得了?”文珠望看她。 “你这种对感情这么固执的人,我怕你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不会,我很理智。”慧心摇头。 “你的理智,是在还没见到斯年之前。”文珠说。 “今天我这么失魂落魄,没资格跟你辩,对吗?”慧心说,“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不必证明,”文珠连连摇头, “你的证明——我伯又是惊天动地的。” “还是不改乱用成语的毛病。”慧心说。 “喂!我看你在李柏奕和任哲之两人中选一个好了!”文珠突然说。 “不但乱用成语,还胡言乱语,”慧心瞪她, “我选择他们其中一个做什么?” “不是因为斯年回来了,你就不交男朋友了吧?”文珠叫。 “不是,当然不是,但感情是自然产生的,该是水到渠成那一种,我不会莫名其妙地随便选一个!”慧心说。 “但不排除挑选他们之中一个的可能性?”文珠促狭地。 “看来我一天不结婚,就要受你一天的压迫了。”慧心笑。 “这是关心。”文珠扬一扬头。 “你这人不关心自己,我们做朋友的只好关心你咯。”“有你们这些朋友真好,”慧心叹息,“只可惜——斯年离开了我们。” “他又回来了,他说过,还是朋友!”文珠嚷。 “还能一样吗?”慧心摇摇头。 “为什么不能?下次看我抓他来我们家里玩玩。”文珠很有把握地。“神父也该有私生活。” “不要这么做,免得大家彼此难堪。”慧心说。 “放心,我有分寸的。”文珠拍拍胸口。 很快的,送文珠回罗便臣道的家,慧心又掉头往跑马地,向自己的家里驶去。 她觉得自己的心像火烧般,又像一大团乱线中有无数根细针,轻轻一碰就会痛,斯年回来了,她还能平静吗?连假装都这么困难。 她真的没想到,斯年居然会回来。她以为斯年会恨这个地方,这令他心灵受伤的地方。斯年还打电话叫文珠来看自己,这——这表示斯年的心并不像他脸上的微笑面具,是吗?是吗? 离开斯年才几小时?她心中竟又有去见他的冲动,她知道不能去,去了也没用,但这冲动令她矛盾、痛苦得要死。她才刚离开他,却又想回去找他,她——该怎么办呢? 斯年竟然回来了。 在大厦楼下停好车,正预备进去,看见一辆银灰色熟悉的车,斯年 ——她心中一阵狂喜,但立刻冷静了下来,怎么会是斯年?而且也不是斯年的奔驰四五 0 ,只是颜色相同而已。 “慧心,”车里伸出一张笑脸。 “怎么这样晚?” “啊——哲之,”是任哲之, “有事?” “接你一起晚餐,”任哲之诚恳地望着她, “我鼓了三天的勇气才来的,请别拒绝。”拒绝?不会了,她要试着不拒绝任何人。 神父的宿舍在教堂的后面,是一幢二层楼的建筑物,浅灰色的墙上蔓生着一些藤状植物,并不茂盛,却颇有味道,至少在九龙市区里很少见。 斯年刚在餐厅里吃完晚报,晚上弥撒没轮到他,所以今夜是个空闲的晚上。 以往一个多月来的日子里,他多半利用晚上的时间看看书,准备些课业,因为他已答应在理工学院执教,就快开学了,他当然得有所准备。 他的心一直是平静的,即使飞机降落启德机场的一刹那,他都很平静。但今夜——他沉默的外表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他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涛始终不能平状。 是不能平状 ——只因他见到了慧心。 慧心还是刻在他心底的模样,她完全没有改变,六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也许成熟了,但斯年不敢多看,慧心,依然是惟一能令他心头悸动的女孩子,虽然——他已做了六年神父。 他是个称职的好神父,他甚至比一般神父更能吃苦耐劳,但 ——他自己知道,他也常常在祷告中祈求原谅,他仍对付不了脆弱的感情,真的,完全不能,当他想起慧心,想起以前那一段纠缠痛苦却又甜美的感情时,他的心灵总是不能平静。 这是罪吗?他不知道,因为那只是他心底一道深深的痕迹,一个深深的烙痕。他没有办法抹去,那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这是罪吗?上帝。 他回到二楼的寝室,那是一间不到六坪大的房间,里面只简单的放着书桌、书架、床、衣柜和一张椅子,像每一个神父一样的补实、简陋。 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书又放下,今夜是绝对看不下书的,他自己知道,念了一遍经文,深呼吸几次——他决定出去散散步,就到不远的理工校园吧!他不想让这种如波涛般汹涌的感情一直缠绕着他,如果他不离开寝室,他怕自己逃不出那个网。 他换了一件普通衬衫,一件西裤 ——啊!外表看来,他已完全不像神父,其实象征神父的只不过是那件黑袍,是不是?他还是那么俊拔,还是那么流洒——只不过,他比以前沉默得太多,太多;然而在沉默中,他的气质、他的书卷气,以及他的性格也更显得完善。 房门响起来,住在他隔避的陆神父探进头来。 “傅神父,有客人找你。”陆神父说。 客人?斯年心中一阵战栗,是慧心?不,不,不会是,一定不会是慧心,这不是她的个性。 “谢谢,我立刻下楼。”斯年说。 陆神父微笑地离开,斯年匆匆走到楼下,在极短的时间里,他将心中的震撼掩藏了。 在会客室里,他见到费烈和文珠 ——果然不是慧心,他实在了解她。 “是你们?我还以为是教友。”斯年说。 “我们不能来?”文珠压低了声音,她是爽朗不拘小节的人,但在教堂里,她也觉得拘束。 “不,我很欢迎。”斯年微笑。 他还是笑得那么漂亮、那么灿烂,他是斯年。 “不穿神父抱,你看来跟以前一模一样。”费烈说。 “是啊,你若是以前那个斯年该有多好。”文珠说。 “我是傅神父。”斯年平静地。 文珠皱皱眉,看费烈一眼。 “慧心见过你了,是吧?”费烈说。 斯年看着文珠,一定是文珠多嘴告诉了费烈的。 “我当然要告诉费烈,我们是老朋友,又都关心你和慧心。”文珠振振有词。 “你们关心慧心就行了,我是奉献给天主的人,我已不属于自己。”斯年淡淡地。 “不要跟我们说这样的话,斯年。”文珠甚为不满。 “我不管你到底属于谁,总之你是斯年。” “我是傅神父,以前那个斯年已死了。”斯年说。 “莫名其妙!”文珠忍不住骂。 “文珠。”费烈制止她。 “斯年,慧心跟你说了些什么?她看来情绪低落。” “我们没说什么。”斯年平静地摇头,他怎能不表示平静呢? “我们只是打招呼,互相问候。” “傅斯年,你真残忍!”文珠盯着他。 “你惩罚了慧心六年,难道还不够?” “错了,文珠,我不惩罚谁,我也没有资格,只有天主可以,”斯年摇摇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还说不惩罚?你回到香港——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文珠的声音提高了。 “因为我有家人在香港,依例我是应该调回来的。”斯年说:“如果吓了你一跳,我只能说抱歉。” “斯年,文珠是孩子气,”费烈打圆场,“你这样子 ——是要外出?” “是,我正想出去散散步。”斯年说。 “那么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费烈看看四周,他担心文珠火爆的脾气。 三个人沉默地走出了宿舍,穿过教堂旁边的小庭院,走到马路上。 黄昏后,漆咸道的行人道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行人,车辆不算多,越过马路,他们很自然地朝理工学院走去。 “你在理工学院开什么课?”费烈打破沉默。 “社会学。”斯年说。 “社会学?”文珠叫起来。 “你在哈佛念的工商管理啊。” “后来我又念了一年半的社会学。”斯年有一种永恒平静的外表。 “教会只允许我们念一些与教会工作有关的科目。” “可以自费去选择课程。”文珠天真地。 “神父是没有钱的。”斯年笑了。 “你以前——”文珠想说些什么,但又自动打住。 “神父必须放弃以前所有世俗的一切。”费烈说。 “我不信,你真忘得了慧心?”文珠立刻说。 斯年微笑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为什么不说话?”文珠盯着斯年。 “你要我说什么?”斯年的淡漠和以前的霸道相差何止千里? “文珠,何必为难斯年?”费烈温和地制止文珠。 “对了,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说来找我的目的。”斯年问。 “看看你也不行吗?傅神父只能让教友看的吗?”文珠针对着斯年,看得出她很不满。 “当然行,”斯年笑。 “你怎么对神父有这么大的敌意?” “不是对所有的神父,只对你。”文珠坦率地。 “你知道吗?我觉得慧心好可怜。” “可怜?她是个女强人!”斯年神色自若。心中却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 “女强人个屁,”文珠仍是气起来就口不择言,不管斯不斯文,礼不礼貌,“她无可奈何。” “不要这么说,文珠。”费烈摇摇头。 “文珠说得对,人活在世界上,谁都有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没有人能避免。”斯年说。 “你们本来可以避免的!”文珠悻悻地。 斯年摇摇头,不再说话。 “慧心八月底去纽约,九月开始在哈佛上课。”费烈吸一口气说。 “她终于是要进哈佛的。”斯年笑。 “她是无可奈何的,无法选择的,”文珠是女人,她比较了解慧心的心情,“甚至她当老总也只不过是顺理成章,她不做又能做什么?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只有当老总。” “以她的条件,她必能遇到很多很好的对象。”斯年想一想,终于说。 “当然,想追慧心的男人可以从中环排到铜锣湾,只是慧心连眼尾都不扫一下。”文珠大声说。 “你怎么不说排到官箕湾?”费烈忍不住笑。 “慧心又不是普通俗艳的女人,哪儿有那么品位高的男人?”文珠扬一扬头。“庸俗的男人是不敢来排队的。” “你总是有理。”费烈说。 “当然。其中有两个——晦!追得好紧,”文珠孩子气地故意说:“一个叫李柏奕,连我们都觉得他的气质很像斯年,另一个却是当年追慧心不成的助教,如今他学成归来了,可以说是鼓其余勇,卷土重来。” “说得活像电视里的电影广告。”费烈说。 “对了,我正有意开家广告公司,”文珠得意非凡地拍拍手, “我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才。” “这是好事,你也可以创一个局面出来,你有这能力的。”斯年说。 “是啊!我还计划把李柏奕挖过来帮我,慧心说他能力非常强。”文珠越说越像真的了。 “李柏奕是做广告的?”斯年似乎是随口问。 “是啊!在香港最大的那家四a 级的广告公司,是刚从美国总公司调来的老板。”文珠说。 斯年点点头不再出声。 “其实——撇开以前的一切不说,斯年,我觉得你和慧心还是可以做个朋友。”费烈很小心地说:“你们能够确定彼此是谈得来的人,是不是?” “当然可以,”斯年想也不想地。 “神父老早就忘了以前,只要慧心愿意和现在的傅神父交往。” “她一定愿意的,一定,”文珠立刻说。 “错了,你们不了解慧心,她不会愿意的。”斯年说。 “你怎么知道?你了解?哈!你根本没有忘掉以前的一切,”文珠开心地,“这回可被我抓住语病了。” “明天晚上我们已约好慧心吃饭,在文珠父亲的浅水湾别墅,希望你也来。”费烈认真地说。 “明天晚上?”他心巨震,浅水湾别墅? “别告诉我你有事,”文珠立刻打断他的话, “如果你不来,我不再理你这个人,不论你是斯年也好,傅神父也好,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斯年心中是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浅水湾别墅,那不正是当年他和慧心感情开始的地方吗? “文珠,家瑞改不了你的霸道?”斯年只能这么说。 “别顾左右而言他,”文珠怪叫,“你一定要来。” 斯年看看文珠,看看费烈 ——他看到的是朋友真诚又殷切的盼望,于是,他点点头。 “我没说过不去。”他说。 “好,我五点半来接你。”费烈立刻说。他看来非常、非常开心。 他们真是好朋友,真是。 斯年再点点头。他知道,今夜伯难以成眠了,本已紊乱的心,更是乱得不可收拾。明天要见慧心,而且还是重临旧地,唉!这是命中注定的吗? “先声明,不许穿神父袍!”文珠说。 “要穿西装吗?”斯年开玩笑。 “神父可以穿西装?”费烈问。 “没有什么明文规定不可以,”斯年说, “但几乎没有人穿,我们可以穿普通衣服。” “牛仔裤?”文珠开玩笑。 “可以,我常穿它做些园艺工作。”斯年说。 “还记得吗?我以前说你是全香港中穿牛仔裤穿得最帅的男士。”文珠说。 “不记得了。”斯年摇头。 是真的不记得,他心底深处惟一留下的烙印,永远难以去的只是慧心和慧心的一切。 “明晚在海边bbq ,”文珠说, “像以前一样。” 以前?唉!斯年只能沉默。 “还有些什么人?”他问。 “我啦,家瑞啦,费烈夫妇啦!慧心啦,还有你。”文珠一口气说完。 “为什么不请李柏奕?或——那助教?”斯年说。他已记住了李柏奕的名字。 “为什么要请他?我和他没交情。”文珠说: “还有那个任哲之,以前我就认定他没希望。” “人多不是热闹些?”斯年说。 “我只请老朋友。”文珠摇摇头。 老朋友,是的,明晚将是一个老朋友的聚会。 “慧心知道我要参加?”斯年问。 “你担心什么?怕她不见你?”文珠笑。 “不——希望不要引起她的震惊。”斯年说。 “别小人之心了。”文珠不以为然地说: “今天的慧心贵为总经理,人家会大惊小怪吗?” “那——就好。”斯年说。 “斯年,我很好奇。”费烈突然问: “平常你们在教堂里做些什么工作?” “教会的一切行政啦,对外的活动啦。”他慢慢地说: “因为我要教理工,所以每星期只负责一堂的弥撒,另外还有一个圣经班。” “不算太忙。”费烈点点头。 “喂!那个地方和你以前宝云道的家差得太远了,你 ——住得惯吗?”文珠问。 “别的神父能住,我当然也能,”斯年笑, “我们主教的宿舍也差不多是这样而已。” “哦——”文珠听后呆愣了片刻。 “可是电影里的红衣主教——” “那是电影,而且是几百年前的。”斯年说: “现在的教会不同了,我们要走在社会前端,和人群打成一片,而且要深人社会。” “难怪你改念社会系。”文珠摇头。“你对这些工作有兴趣吗?” “有,有很大的兴趣,”斯年说, “我们正计划兴建更多的养老院,这是目前香港最缺乏的,而且是政府比较忽略的福利措施。” “真闷,难道你一天到晚只想这些?”文珠叫。 “这是我的工作,不想怎么行?”斯年反问。 “你想过慧心吗?”文珠问。 斯年一震,继而沉默了。 “我告诉你,慧心可是常常提起你,我相信她是时时刻刻想着你的,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 文珠咄咄逼人。 “我——”斯年无言。 “很抱歉,很遗憾,是不是?”文珠透一口气。 “我实在不想跟你发脾气,但,看到了你又忍不住!” “文珠——‘”费烈摇头。 “我明白。”斯年点点头。 “或许——当年我是做得绝了一点。” “那——你可后悔?”文珠追问。 斯年 ——可为当年之事后悔? 慧心和家瑞下班后一起到文珠的浅水湾别墅,这不过是一次普通聚会,不必紧张的,可是——她心里就是好紧张,好像是第一次赴约一样。 赴约?她自己也笑了起来。全是老朋友,赴谁的约呢?讲好了今天没有陌生人的。 她在去浅水湾的路途中,一直沉默着。 经过花园的时候,已可以听见文珠的笑闹声,这种场合有文珠在就不会出现冷场。 家瑞笑看摇摇头。 “文珠就是这个样子,天大的事笑几声也就算了,”家瑞说,“她从不为难自己。” “这是她的聪明,也是她的福气。”慧心由衷地说。 家瑞没再出声,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文珠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直奔慧心面前。 “来得这么迟,我还真怕你黄牛了!”文珠叫。 “来,来,看看谁来了?” 慧心上前两步,看见穿着便装的斯年坐在那儿。 “嗨!斯年。”她努力使自己平静着打招呼。 斯年微微一笑,点点头。 “是不是?全是老朋友,没有一个陌生人。”文珠眨眨眼睛又作个鬼脸。 “斯年肯来,我很意外。”慧心淡淡地。 “神父也有自己的生活,除了神职之外,其他的和普通人是一样的。”文珠说:“他为什么不肯来?” 慧心看斯年一眼,没有出声。 “其实除了不能结婚,不能做坏事之外,斯年什么都能做。”家瑞也说。 “费烈他们怎么还没来?”慧心转开了话题。 “费烈要回家接太太,你知道这个时候最容易塞车,他最快也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家瑞说。 “我们——又要在海滩barbq ?是吗?”慧心走向窗口。 她是故意避开斯年的,她心中矛盾又紧张;似乎早有预感似的,她会见到斯年。 “当然,佣人巳替我们预备好了,”文珠也跟了过来,往窗边指一指, “喂!怎么不坐过去跟斯年聊天?” 后半句话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 “你认为我们还有什么可聊的?”她问。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来,真的。” “如果知道了,你会怎么样?不来?”文珠问。 “也许。”慧心压低了声音。 “事已至此,再多见凡次面又能如何?改变不了事实的。” “至少你们还可以做朋友。”文珠说。 慧心摇摇头,再摇摇头。 “很难,以前的感受巨变,环境也不同了,真的很难再做朋友。”慧心说。 “偏见,我不相信你们不能再做朋友。”文珠十分不以为然地。 “斯年也认为可以。” “他——他是这么说的吗?”慧心意外地。 “是啊!昨晚我们去他宿舍找他,一起到理工学院散步,他下学期将在那儿教书。”文珠说。 慧心皱皱眉,似乎在沉思。 “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以后不再约他就是,谁叫他去做神父的?”文珠稚气地。 “刚才还说神父和普通人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呢!”慧心笑。“他也是你们的朋友。” “不是你们,是我们大家。”文珠瞪着慧心。 “是,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慧心笑。 “终于不拒绝他是朋友了吧?”文珠也笑了。 “不过——要给我一点时间。”慧心说:“从再见到现在才三天,我没有心理准备。” “行!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文珠拍拍她, “以后我们可以常常来个老朋友聚会!” “斯年哪有这么多时间?”慧心问:“他不要替教堂工作吗?” “还是要,可是不忙。”文珠说: “尤其他是新报到的,很多事都还没交给他。” 慧心又沉默了,她望着窗外的海滩,仿佛在沉思。 “慧心,文珠,怎么不过来坐?”家瑞在后面叫。 “来,我们过去,”文珠拖着慧心, “免得那些男士们说我们小气。” “好。”慧心平静地走了过去。 文珠坐在家瑞旁边,她很自然就坐在斯年旁边。 很奇怪的,她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就像当初和斯年约会时一样,既紧张又温馨。 “刚才你们在窗口说些什么?”家瑞问。 “讲等会儿烧烤的地方。”慧心抢着说。她怕口不择言的文珠乱说话。 “等费烈夫妇来我们就开始,”文珠拍拍手, “就像六、七年前一样。” “不可能完全一样,至少我的身份不同了。”斯年说。半垂着头不看任何人。 “但是我们还当你是斯年,人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称呼而已!”家瑞说。 “是啊!变的只是称呼。”文珠附和着。“慧心,你说是不是?嗯?” 慧心迅速看斯年一眼。 “是!”她只简单地回答。 一个佣人出来,对文珠讲了两句话。文珠拍拍家瑞的手,站了起来。 “走,家瑞,我们去帮三姐的忙,”她说, “她叫我们去看看食物够不够。” “我也去帮忙——”慧心迅速站了起来。 “你是客人,哪轮得到你帮忙?”文珠推她坐下。 “你和斯年聊聊好了!” 慧心只好坐在那儿,神情却很不自然。 “很抱歉,我令你不安。”斯年坐在一边说。 “不,不,怎么会呢?”慧心有点慌乱。 “我只是想——女人去帮忙或许比较适合。” “慧心,对以前的事——我后悔自己做得太绝。”他诚恳地说:“那时自己太冲动了!” “已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她说。 “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他说。 “我也不对,做错了很多事,而把情形弄得很僵。”她苦笑。“也许那时太年轻,不会避开一些可以避免的事。” “你没有错,”他透一口气, “你没有理由为另一个人而改变自己。” “不,在某些情形下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她说。 “什么情形?”他很意外。 “一个值得珍惜的异性朋友。”她摇头。 “可惜那时候我太骄傲、太自我,不明白这道理。” “人是渐渐成长、成熟的。”他说: “没有人在小小年纪就会明白很多成人的事。” “安慰我吗?”她看他一眼。 “安慰也不能挽回什么,”他淡淡地笑,“我讲的是真话,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这六年来我想了很多事情,悟出了许多道理,也得到许多教训。”她说。 在斯年面前,她是绝对坦白的,他们之间曾有感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讲呢? “这也可算是一种人生的经历。”他说。 “可惜代价太大。”她无奈地。 “你——恨我?”他考虑一下,问。 “不,绝对不,”她望着他, “我只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伤害了你。” “你没有伤害我,是我自己小气,钻进了牛角尖,”他感叹,“人最无药可救的就是钻进牛角尖。” “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了,谁是谁非都不重要,”她说,“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当然是朋友。”斯年满洒地笑。穿着便装的他,一如当年的吸引人,一如当年那般出色。“我们应是最了解的好朋友,对不对?” “对。”慧心笑得很开心。 “以后——我可不可以去探望你?像文珠他们一样。” “当然。”斯年点头。“正如他们所说,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 “我现在说欢迎你回来,会不会太迟?”她说。 “永远不会。”斯年微笑。 文珠、家瑞从后面走了出来。 “你们在讲什么悄悄话?”文珠叫。 “讲你。”慧心笑。 刚才一阵短短的谈话,巳拉近了斯年和慧心的距离,至少他们能够像朋友一般,不再感到不 8 然。 “讲我?斯年,神父是不说谎话的,刚才是不是在讲我?”文珠立刻转向斯年问。 “讲你、讲家瑞、讲我,也讲慧心。”斯年说: “我们都是老朋友,不是吗?” “嗯——我总觉得你们表情有点 ——有点暖昧。”文珠笑。 “不只讲大家这么简单。” “文珠,”家瑞皱眉,“你怎么可以这么讲?别忘了斯年现在是神父。” “神父又怎样?我讲的是我真实的感觉嘛!”文珠瘪瘪嘴。 “我又没有说谎。” “你总是口无遮拦。”家瑞说: “这么说会让斯年尴尬的,你不知道吗?” 文珠耸耸肩,傻傻地笑一笑。 “好,我以后不乱讲话就是了,”她对着斯年, “你不怪我吧?斯年。” “我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斯年微笑。“你也该考虑慧心的尴尬。” “慧心不会,我最了解,”文珠大声说, “慧心永远心胸坦荡,大度大量的,她不会这样小气。” “好像真的很了解嘛!”慧心说。 又谈了一阵,聊了一阵,费烈夫妇来了,于是他们移师海滩,所有的食物都已送了下来,火也生好了。他们所要做的事,只是把食物放在烧烤炉上。 “今天最精采的食物不是烧烤,而是我凉拌的蔬菜沙拉 o ‘”文珠宣布。“我托人从加州带回来的小豆芽,你们一定喜欢吃。” “又是那种像头发一样细的芽菜?”费烈问,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吃!” “不许挑剔,只许捧场,”文珠插着腰微笑, “还有拌磨菇、凉拌通心粉,还有加州红心蜜瓜。” “全是生冷的?”家瑞问。 “夏天吃烧烤火气大,当然要多吃些凉拌的。”文珠得意洋洋地。“我还特别托人从台北替我带回麻辣牛筋和麻辣凉粉,担保是一流的。” “怎么不顺便带一点红油耳丝?”费烈问。 “啊——我忘了,真的忘了,”文珠拍拍脑袋,“没关系,下星期我再叫人带过来,我们可以再聚一次。” “太浪费了,”斯年抬起头。 “文珠,这么多钱该帮教会做点事。” 文珠、费烈,甚至慧心都惊讶地望住他。 这不像斯年,以前的斯年有一掷万金的豪气,从来就没把金钱放在眼里过,如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完全不像斯年了。 “望着我做什么?”斯年问。 “你实在变得太多,太多,”文珠摇摇头, “讲的话就像一个陌生人讲的。” “我只是努力去做好一个神父,”斯年淡淡地笑, “我说过,以前的斯年已经死了。” “神父的生活是不是很清苦?”文珠天真地。 斯年考虑一下,说: “我们是奉献,不为享福的。” “但是,以你的环境和条件,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刻苦,你明明可以使自己过更好的生活。”费烈说。 “神职人员是没有自我的,以前属于傅斯年的一切,我已完全放弃,”斯年平静地说:“我的财产已全部奉献给教会,我只剩下自己。” “你——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文珠摇头,叹息。“你好傻。” “这是个人观点与角度的不同。”斯年淡淡地。 他转头望一眼慧心,她定定地凝视着烤炉,火光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轮廓深浅有致,十分生动,只是——眼神是呆滞和迷茫的。 斯年心中一阵抽搐,一阵疼痛,这全是为了他,不是吗?看来他回香港的决定错了,他——他——只想更接近慧心一点,大家同在香港,心理上较安慰,虽然神父不能有感情波动,可是——他更不能说谎,在看见慧心的一刹那,他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慧心 ——哎!这么好的女孩,他们真是注定今生无缘,他们的缘分 ——可会续在下一辈子? “慧心,可以吃了,”文珠叫, “你在想什么?你烤的东西已经焦了。” “啊——”慧心如梦初醒。 “我比较喜欢吃焦一点的食物,香一点。” 费烈夫妇互看一眼,他们不像文珠的粗心,也早已发现慧心的恍惚,这 ——是无可奈何的事。 “来,我的给你吧。”家瑞非常的善体人意,他也是主人啊。 “我们交换。” “不必,不必。”慧心涨红了脸,她绝对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怜悯。“我喜欢焦的,真的。” 斯年犹豫一下,没说话,缓缓地把自己的烤叉递了过去,不理慧心同不同意,就换下了慧心的,他做得那么自然,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慧心,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 “谢谢你。”她红着脸低声说。 斯年只是微微一笑,开始吃慧心烧烤的那份。 好半天,慧心才从激动中平复自己,拿着斯年的那份烤肉发呆,她实在是舍不得吃,她仿佛能觉察出斯年那份深藏的情意,但——但——现在为时已晚,后悔也没有用。 “哎——”费烈打破沉默。 “星期六我想请全体到我们家去玩,然后吃晚饭,大家都要去。” “我——”斯年第一个有意见。 “星期六我没空。”慧心立刻说。 “不许不去,这么多年,我们第一次请客,还是原班人马,不能不给我面子。”费烈诚恳地。 慧心思索一会儿,不再出声。 “我真的不行,星期六晚上轮到我主持弥撒,我怎能不留在教堂呢?”斯年说。 “那改成星期五,”费烈想也不想地,“我们自然不会令你为难。” “好,我一定到。”他终于点头。 慧心慢慢吃着食物,刚吃完一块,斯年又递过来第二块烤好的,他十分照顾慧心,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复了六年前的情景,那感觉——好得不能再好,慧心全身都紧张了起来。 是不是 ——还有一丝希望? 就在这源陇的喜悦中,时间过得好快,想抓也抓不住,食物都吃完了,烤炉也关上了,于是大家坐在海边,喝着冷饮,享受着海风。 大家都没说什么话,费烈夫妇靠在一边,家瑞与文珠也坐得很近,只有斯年和慧心各自孤单地坐着,慧心越坐越不自在,她竟有想哭的感觉,但——她强忍住了,她不能哭,她已二十八岁。 夜渐渐深了,海滩上也更凉了。 “我们——该回去了,”斯年最先提出,“太晚回去,不太方便。” “好,我们送你。”费烈说。 “我送斯年好了。”慧心突然说,所有人都大感意外,慧心 ——不是这种个性的人。“我住跑马地,反正要到隧道口,你们住中区山顶的就不必统路了。” “好,由你送斯年最好。”文珠笑。 慧心也不解释什么,大家一起往外走,各自上了停在前院的车,陆续驶出马路。 “你的车——很好。”斯年找出话题。 “远不如你以前那辆四五①跑车。”她由衷地。 “你还记得那辆车?”他意外地。 “我记得以前所有的事。”她说: “那是不容易忘记的,是不是?” “是,甚至做了神父的我。”他说。 “我相信这对我们俩是种惩罚,惩罚我们的刚愎自用。”她苦笑。 “不要这么说,”他摇头, “我做神父并不是惩罚,而是我心甘情愿的奉献。” “我知道,或者——我说错了!”她立刻改口。 “我想——如果你愿意,星期五可以带李柏奕或那位助教去费烈家。”他说。 慧心惊讶地望住他,他什么都知道? “不,费烈只请老朋友,原班人马,他们不是!”她说:“而且——我从没邀请他们,我们认识的日子还太短。” “时间不是问题,是吧!”他说。 “对我来说,是问题,”她摇头,一语双关的, “交‘老朋友’的时间已过,如今我没有从头开始的兴趣。” 斯年没出声,显然是听懂了。好一阵子,才说: “我抱歉!” 他似乎有点黯然。 “我有资格怨谁吗?”她苦笑。 然后,一阵子沉默,车驶过海底隧道。她送他到玫瑰堂的门前。 “星期五见,斯年。”她凝视他。 他考虑一下,慢慢地说: “我想你该叫我傅神父。” 慧心一愣,神色变了。 “是,该叫傅神父的。”她立刻改口。她是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我抱歉。” 斯年下车,也回头凝视她半晌。 “星期五见,慧心。”他的声音竟然嘶哑了,他 ——的内心也在做剧烈挣扎吧? 她一咬牙,汽车疾驶而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五章 慧心过了非常忙碌的两天。 公事忙,公事上的应酬也忙,加上来来往往要见她的人又特别多,还要打点受训前的事,似有干头万绪缠着她,她觉得心灵负荷过重,巳到了承受不了的地步,她怕自己要疯了。 当然,主要的原因是在心里。斯年近在降尺,但在感觉上,却遥远得犹如永远到不了的天边。 费烈请客的日子到了,早上他已打电话来提醒过。慧心有自知之明,所以先说好了可能到得晚些,因为太忙。 费烈托她去接斯年,她无法推辞,想去又伯去,最后还是答应了,约好了六点半在玫瑰堂外。 然后,她接见一些客户,又开了一次广告会议,还做了一堆案头工作,直到抬手一看,自己不禁吓一大跳,怎么已七点了? 七点?那么六点半等在玫瑰堂门外的斯年呢? 她又急、又气、又懊恼,匆匆拿起皮包,连埋怨秘前走。 “我知道,谢谢你,家瑞。”她由衷地。 “我会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的,我不会为难自己。” “那就好了。”家瑞笑起来。 甲板上另一头的文珠找不到家瑞,正扬声怪叫着。 “家瑞,你在哪里?”她叫: “来帮忙调酒啦9 ” “你要不要一起过去?”他问。 “我再站一会儿,你先过去。”慧心摇头拒绝。 家瑞走了,只剩下慧心倚着栏杆,极目远望,薄薄的丝衬衫迎风吹动,显出她苗条纤柔的身材,站了一会儿,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是家瑞去而复返? 转头望望,竟然是斯年。 “啊!”她淡淡地招呼,又把眼光放得好远。 “怎么不进去喝点饮料?”斯年站在她背后。 “不想喝!”她动也不动。 “是不是有点不开心?”他再问。 “我很好,非常好。”她立刻紧张地说: “没有什么摹值得我不开心的/他沉默一阵。 “来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斯年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她说:“我相信你是看错了。” “刚才——家瑞对你说了什么?”他问。 “让我及早准备去美国受训的事。”她说。 “决定去了?”他问。 “本来就决定去,去念书、受训,有什么不好呢?”她的脸色显得很冷。 “是,念书很好,我重回哈佛时也有这种感觉,”斯年说,“不过——学校依旧,人事全非。” “我以前没去过哈佛,不可能有那种感觉。”她说。 斯年沉默了,他的确发现她的改变,是因为刚才他说的话? “对不起,我先进去。”她垂着头侧身走过去。 斯年没有跟过来,当然,他不该再跟来的。 “慧心进来了,”文珠叫, “你和斯年好像在轮流转,他出去你进来,你进来他就出去,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我刚才在吹风,”慧心淡淡地,“现在口渴。” “斯年,你现在吹风,什么时候口渴?”文珠提高了声音,又笑又叫。 斯年没回答,却慢慢走进来。 “现在已经口渴了。”他说。 慧心拿了一杯酒,很自然地坐在费烈夫妇旁边。 斯年转头看了一下,坐在家瑞那儿,两个人仿佛是 ——一贴错了门神似的。 “坐在慧心那边去,”文珠推推他,“快去。” “分明是为难我,为什么不能坐这儿?”斯年微笑。 “文珠,你还是像小孩子一样。” “至少不像修女!恐伯当不了三天,修女院的墙就会被她打穿,她穿墙而出,还俗去也。”家瑞幽默地说。 “当然,当然,因为你没有当神父啊!”文珠笑着看看丈夫。 “这么说——是不是慧心也该当修女?”家瑞看慧心一眼,她只是淡淡地望着遥远的海平线。 “是啊!是啊!不如建议慧心找斯年隔壁的修女院去做修女,那不是 ——”文珠笑得好开心。 “玩笑不能开得太过分,”斯年认真地,“尤其牵涉到第三者。” “慧心是第三者?”文珠小声尖叫。 “你凭良心说,慧心是第三者?” 斯年没有出声,只是半垂着头,也没什么表情。慧心一定听见了,她的脸有点变色,却没把头转过来。 “当年你们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你不能否认的,是不是?是不是?”文珠咄咄逼人。 斯年的眼角飘向慧心,他看见她变了色的脸,又看见她眼中的难堪,心中一阵波动。 “是,我不否认。”他沉声说。 “那不就是了?”文珠插着腰瞪着眼。 “说了一大堆,其实你心里还是爱慧心的,对不对?” “那是以前——”斯年的话还没说完,巳被文珠推到慧心那儿。 “我们大家都出去,让他们聊聊。”文珠叫。 家瑞、文珠、赘烈夫妇快步出舱,只留下斯年和慧心,两人都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文珠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慧心先打破沉默。 “很抱歉,令你尴尬。” “怎能要你抱歉?文珠是孩子气。”斯年摇摇头。 “或者——我们是不该再见面的。”慧心感叹。 “这有什么关系?说真的,慧心,我们还是好朋友。记得吗?在比利时教堂我们曾说过的话。”他说。 “我不大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她摇摇头, “当时太意外、太伤心,神智不清。” “我——很抱歉。”他垂下头。 “不,不需要道歉,我尊重你的选择。”慧心微笑。 “谁也不能勉强谁,尤其是感情方面。” “是的,你说得对。”他说。 他们之间的谈话一直很空洞,很不着边际,谁也不敢触及中心。 “所以——见着我时你不必为难,也不必难堪,只当我是文珠、费烈一般的朋友就行了。”慧心理智地说。 “我会,我一定会的。”斯年的反应几乎是机械的。麻木的,完全不像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难道当了神父都会如此? 慧心暗暗叹息,斯年的改变何其大?除了外貌,他几乎完全失去了当年的幽默、风趣、康洒、几乎变成戴着斯年面具的陌生人。 她心中隐隐作痛,但 ——又能说些什么?所有的事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还能适应香港的生活吗?”她问。 “还好,虽然离开了很久,但香港到底是生长的地方。”斯年说。 “还记得那株草吗?”她突然问。 “那次在酒店,你叫一个金发小男孩子送给我的。” “记得,它——还在吗?”他呆愣一下。 “在,香港的泥土的确很适合它。它正欣欣向荣,已在窗台上变成二十几盆了。”她说。 “啊!真的?”他惊喜的。 “你替它们分盆,是不是?你还种了什么花?” “没有,就只有这种悠然草。”她摇摇头。 “记得你在比利时教堂中对我说的‘此心悠然’吗?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谢谢你,慧心,真是谢谢你。”他激动起来。 “我没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够生根、生长,且欣欣向荣。”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们。”她望着他。“我不愿看它们枯萎、死亡。” 他的手轻轻放在她手上,她一颤,同时也感觉到他的轻颤,震惊之下,连手也忘了抽回。 “我只能说——谢谢。”他的声音低沉而无奈。 “慧心,我此生——无以为报。” “我不希望任何报偿,真的,”她终于把手抽回, “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么——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说。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气,“有些事不能说忘就忘的。” “我了解,那是一段痛苦的过程,也——不一定会完全成功,不过可以试试。”他说。 “我会试,不过——你成功了吗?”她盯着他。 他思索、考虑半晌,摇摇头。 “我并不能做得最好。”他说。 “那表示你对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问。 “我还会努力。”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两人之间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谁也不说话,只是任海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进来。 “你——八月底去纽约报到?”他突然问。 “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她耸耸肩,又平静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说得十分突然, “教会派我去的,到时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吗?”她掩饰了内心的惊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纽约,他赶来相陪的情形一样吗?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是的。先替教会办一点事,再回哈佛办我的事,”他说,“我还有手续末办清。” “那——很好,或许到时候我们能见面。”她只能这么说,不是吗? “我一定会去找你。”他说得十分肯定。 “我对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帮一点忙。” “先谢谢你。”她说。微笑已展露开来。 他们看来 ——谁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谢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开心多了。 文珠探头进来,扮了个鬼脸。 “喂!悄悄话讲完没有?我们要进来了。”她嚷着。 “讲完了,”慧心微笑, “别作怪,进来吧!” “说了些什么?能让我们知道吗?”文珠叫着。 “是啊!让我们分尝一点快乐。”费烈开玩笑。 “天机不可泄漏。”斯年也活泼起来。 “好吧!就让你们保存一点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说: “我们不追问了。” “也——没什么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纽约。”慧心永远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慧心?像以前一样?”文珠整个人跳了起来。“不是骗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说谎?”斯年淡淡地。 他们几个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展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 ——似乎嗅到一点希望的味道。 接连着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训都是这样的。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买的从箱子里拿出来,晒一晒,把还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后再去买一点必需的。 她又去办签证。日常的公事还得照办,该见的人。该回的信、该签的支票 ……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启程的日子了。 在办公室批完最后一份公事,她抬起头,揉揉发酸的后颈,长长透一口气。 她做事总是这样的,全副精神都投了进去,把其他的人或事都忘了,直到做完了所有工作,她的全身力量都被透支了,整个人像是掏空了般,连拿一杯茶的力量都没有。 “沈小姐,‘陈太太想见你。”秘书伸进头来。 陈太太?谁?她难道不知道巳过了下班的时间吗? “叫她明天见老总,我太累了。”慧心说。 “但是——”秘书脸上有着奇怪的笑容。 后面一个人立刻跟了进来了。 “真是那么累?连我都不见?”文珠插着腰。 “啊!文珠,”慧心哑然失笑, “怎么自称陈太太呢?” “我难道不是如假包换的陈太太?”文珠问。 “当然是,只是我不习惯。”慧心笑。“来接家瑞下班的,是吗?” “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我是来替你饯行的。”文珠说。 “免了,免了,我累得要死,而且现在也不流行饯行了,免了吧!”慧心一连串地说。 “我可以免了,但其他人呢?”文珠朝外面指一指。 啊!费烈、家瑞,还有斯年。 斯年! 慧心的疲劳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这真是没道理的。为了斯年吗?当然是斯年,除了他还有谁能令她振奋的。 惹心的视线掠过斯年,没有微笑、没有招呼,但 ——似乎已足够了。 “费烈,怎么没带太太?”慧心问。 “她有点不舒服,有孕的人都会如此的。”费烈说。 “已经订好了位子,我们走吧!可以先去聊聊。”文珠催促着。 “去哪里?要开车过去吗?”慧心问。 “在文华。”家瑞答。 又是文华,又是斯年 ——慧心心间翻滚着,一阵阵的波涛直涌上来,她自觉呼吸急促起来。 “你们先去,我就过来。”她努力使自己平静。 “我还要整理一点东西。” “不是全部都做完了吗?我刚才看你在休息,才敢进来叫你。”文珠嚷着。 “我——整理一点明天要带去的文件。”慧心垂着头。 家瑞望了慧心一眼,他似乎了解慧心的内心。 “我们先去,让慧心再做一点事,”他拥着文珠走, “她的确还有事要做。” 慧心感激地看了家瑞一眼,转身吩咐秘书也可离去,她独自留在办公室就可以了,她会自己锁门。 眼看着他们陆续离开,她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刚才那么做会令人起疑,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那么激动,是不可能跟他们一起走的。 “文华”加斯年,有多少的回忆、多少的甜蜜与痛苦,她怎能不激动呢? 匆匆把几份文件放进公事包,环顾一下办公室,熄了灯,锁好门,就往外走。 受训回来,她可能不在这间办公室了,老总退休,她几乎是已被认定的继承人。这是她个人事业上的成功,可是——她始终觉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恋。 人不能只顾着事业,是吧!她现在明白了,可借已经太迟,迟得不可能再换回。 门口接待处坐着一个人,她无意看了一眼,啊 ——斯年,他怎么还坐在这儿? 斯年站起来,慢慢朝她走近。 “我在等你,陪你一起去文华。”他是真诚的,语气却仍是那么淡然。或者——他内心也矛盾。 这一回,慧心真的无法再力持镇定了,斯年在等她,要陪她过去 ——可是他已失去了当年的霸道和强劲的气势,令人心痛又心碎。 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他一起下楼。 事实上,叫她说什么呢?似乎说什么都不适当。沉默是她惟一可做的。 “我考虑过,今天的场合或许我不该来,”斯年缓缓地说, “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只是有点意外。”她说:“尤其是去——文华。” 他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闪出一阵动人的光芒。 “当年文华——的确和我有密切的关系。”他说“我”,不说 “我们”。 惹心不语,只是沉默。 “再过一星期,我也去纽约。”斯年说。 他今天的话似乎特别多,也许因为就要分离,又要像当年一样在纽约重聚,他心中也不能平静。 可是谁能从他淡漠的外表看出来呢? “在纽约三天,我就回哈佛。”他又说。 她还是不出声。 他要做什么,他去哪里,让她知道又如何?一点帮助也没有。 即使他们见面,谈的也只是些表面问题,她不敢再对他期待什么。 “在哈佛我可能停留十天,或者更长些。”他再说。 慧心还是毫无反应。 “我在跟你讲话,慧心。”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听见了。”她答。 斯年皱皱眉,轻叹一声。 “你还在怪我,是吗?”他问。 “不,我尊重你的选择。”她摇摇头。 “我怪的只是自己。” “慧心——”他十分动容。 “我们到了。”她指一指文华酒店。 他只好沉默。 惹心不想再自寻烦恼,明知没有用,何必再一次地。冲下去呢? 找到文珠他们,他们正谈得兴高采烈,看见他们来,话题更多了。 “是斯年自动留下来等你的,不是我们强逼的。”文珠首先挑明立场。 “我可以作证。”太太不在,费烈风趣多了。 “其实不需要等我的,走过来很近,我又不是小孩子。”慧心淡淡地笑。 “这是斯年的心意啊!”家瑞也说。 “那么我该说,谢谢你,斯年。”慧心依然淡漠地。 各自叫了一杯饭前酒,文珠又叽叽呱呱地讲起来,他们这一桌几乎只听得见她一个人的声音。 “慧心啊!这是你和斯年旧游之地,有没有什么感想?”文珠促狭地。 “没有感想,我心如止水。”慧心说。 “不信,不信,你刚才——”说到这儿,就被家瑞一把抓住,话也说不下去了。 慧心默默微笑,明知她想讲什么,却也不介意。 “斯年,此次你赴美,到底是要办什么事?”费烈问。 “我替教会办三天事,是为了一个基金会。”斯年慢吞吞地说: “然后就回哈佛,办的是私事。” “什么私事?和慧心有关吗?”文珠抢着问。 “我是去拿文凭的,”斯年说,“当然,我会去看看她。” “你应该以老学长的身分带慧心到处逛逛。斯年。”费烈说。 斯年把视线移向慧心。 “我怕没什么时间。”慧心却这么说。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文珠永远是热心的。 “你总要吃饭、睡觉,周末也放假,是不是?” “人家放假,我这超龄学生恐伯得加倍用功温习。”慧心笑。 “以你的程度,加上斯年这么好的学长,不会有问题的。”文珠说。 “哎——斯年,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文珠郑重地指着斯年,“你到底对慧心还有没有感情?你能不能还俗?” 斯年低头沉思一阵。 “不能。”他显然避开了第一个问题。 文珠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慧心,真要三个月才回来?”费烈问。 “是的,这已是最快、最短的一个课程了。”她说。 “我们会因你的暂时离开而变得寂寞。”费烈开玩笑。 “在我们这小圈子里,我不算是多话的。”惹心笑。 “但是——总是若有所缺。”一向慎言的家瑞也说。 慧心看家瑞一眼,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 刚才家瑞也帮了她,是不是? “那么我不去就是了。”慧心淡淡地。 “不去?”几个人——除了斯年都一起叫了起来。 “这么好的机会,有什么理由放弃?” “为了老朋友的若有所缺。”慧心笑了。 家瑞眼中光芒闪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那不行,这是你的一个大关键,不能因为我们的寂寞而令你失去机会,”文珠这次成熟得很,“我们等你。” 家瑞点点头,很欣赏太太这句话似的。 “对,我们等你,”费烈也说,“不只等你,也等斯年,等你们俩。” 慧心淡淡地看斯年一眼,他也正看着她,啊!他忘了自己神父的身份呢。“明天要不要我送你?反正我是大闲人。”文珠热心地。 “不必了,公司替我安排了车,有人接送,”慧心说, “无论如何,很谢谢你。” “实在真有点舍不得呢!”文珠说: “想想看,我们曾有多少次全体人员,一个不缺地聚在这儿?” “唐心回来不就有大把的机会了?”费烈说:“斯年又不会离开香港的。” “那个时侯慧心是老总了,会有空吗?”文珠说。她永远是稚气的。 “我总是慧心,不论是什么职位,人是不会变的。”葛心笑。 她感觉到斯年看她一眼,斯年 ——听懂了她的话? 她很满意,真的。 她不在乎其他所有的人,除了斯年。 “好一个人是不会变的,斯年,听见了吗?”文珠 og. 斯年微微一笑。 “你、我、他,”他接着文珠的话, “我伯谁变了呢?你看你还不是像小时候那么顽皮?” “我的天,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文珠叫。 “文珠,算了,”家瑞制止她,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懂得这些话吗?” “但是你们都不出声,我可忍不住。”文珠悻悻地。 “文珠果然像当年一样。”费烈也说。 然后,话题岔开了,大家谈了些别的事情,又叫了食物,谁也不再提刚才谈论的问题。 所有的人当中,慧心最沉默,可能是因离港在即,亦可能是身在文华,感触颇多,她一直没说什么话。 大家都吃完饭,在吃甜点了。 “慧心,怎么整个晚上你都不出声?”文珠又来了,她最不放过慧心。 “是否我们招待不周?” “我听你们谈话不也很好?”慧心笑。 “不行,我们当中谁都不许不说话,”文珠说, “你闷闷不乐,我们做主人的心里会难受。” “别这样,文珠,或许慧心真的累了。”家瑞解围着。 “那么大家一起走,慧心也可以早点休息。”费烈说。 没有人反对,付了帐,大家一起往外走。 斯年走在慧心后面,才出了门口,他就低声问: “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开车送你,反正你不在香港,车让我用,等你回来再还给你。”斯年盯着她看。她心中一颤,无法抗拒地点点头。 是他提议送她回家的,是吗? 机场永远是热闹的、乱哄哄的。慧心觉得很烦乱,没有目标地浮来浮去,四周一个熟人也没有。 是应该没有熟人的,昨夜的饯行有人说过要送她,斯年也不曾。斯年只是送她回家,很礼貌,很客气地又把汽车开走了。那奔驰四五 o 跑车原是斯年的,拿去用几天也不足为奇,斯年——是为了要拿车才送她回家的吧? 她越来越弄不清楚了,斯年现在对她的态度是冷淡又暧昧的,说他无情?他似乎又有。说他有情呢?他的情况又不许可,真令她困惑又混乱,就像在机场这乱哄哄的环境里浮来浮去一样。 她摇摇头,多想无益,也别再等了,再等也不会有人来送她的,还是人关吧!到了里面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等,没有乱哄哄的人群——“慧心——”有人叫她。 她转头,看见了家瑞。家瑞是个可靠又稳重的朋友,他不常出声,但 ——总是及时地伸出援手,虽然那援手可能只是一点点友情。 但对慧心,这一点点友情,正是她所需的,而且已经足够、足够的了。 “家瑞——”她惊喜地弃过去。忘情地紧握住他的手。 “你没说过要来的,是不是?” 家瑞少变化、少表情灼脸上忽然显出了一点特别的神情,像是扭泥,又像一一一在为倩。 “我——反正没事,就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啊——我已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慧心不介意地放开他,她握住他的手是自然的,就像握任何一个不论男女的好朋友一样。“不过,无论如何,很谢谢你。” “文珠叫我转告说她不来了,她约了人有事,”家瑞说,“费烈也要开会。” 他没提斯年,当然斯年已是神父。 “其实也不必送,我已习惯了。”她淡淡摇头。 “若他们真的都来送了,我反而不好意思。” “我们——坐一坐?”家瑞问。 “好。”盖心和他一起坐在桔红色的塑胶椅上。 “我——问过斯年,他正好在主持一个圣经班,所以没时间来。”他说,很诚恳地。 “我从来没盼望过他会来。”她黯然, “现在我们大家的环境已大不相同。” “你能这样想,实在很好,”家瑞透一口气。 “我猜——斯年一定也很痛苦。” “我无法了解一个神父。”慧心说。 “外表他是一个神父,”家瑞想了一下, “但我相信他心中一定很矛盾。” “也许吧。”她摇摇头。 “他已在矛盾了,我不想再加重他的精神压力。” “你说得对,”家瑞点点头, “可是——我总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这件事仿佛还没有完。” 慧心愣然,哪一件事还没有完? “我不明白——”她喃喃地。 “当然是你和他的那段感情,”家瑞正色地说, “我不相信这就是结束,这样的结局太不圆满。” “人生原不是十全十美的。”她伤感地。 “我说圆满,不是十全十美。”他坚持。 “家瑞,我能对任何人抱着希望,但却无法对一个神父埋怨,”慧心苦笑,“如今我觉得我和他的距离已越来越远了。” “你——可以不当他是神父。”家瑞说得奇怪。 “但他的确是神父,我骗不了自己,”慧心摇头, “在此地那古老的教堂,我看过他穿黑色神父袍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了。” “神父——究竟能不能还俗?”家瑞天真地问。 “我想不能,这好像是新教宗才颁定的新规例,”慧心说,“而且——就算可以还俗,他还是以前的斯年吗?我的感觉能改变吗?” 家瑞沉默了,他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永远不会再想这件事,我不是还有相当不错的事业吗?”她笑,有淡淡的无奈。“也许——老总的位置只是我的一个垫脚石,我还能往上爬得更高。” “你想爬得更高?”他意外地。 “我别无选择。”她苦笑。 “我总觉得你和斯年弄成这样并非天意,有许多人为因素,阴错阳差,所以——” “我想没有所以了,”惹心打断他的话, “事已至此,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家瑞沉默了半晌。 “啊9 我该进去了,”惹心猛地站了起来, “我们就在这儿道别了吧!让我一个人人关。” “好。”家瑞眼光特别地凝视着她。 “好好保重。如果有任何需要,打电话回来。” “谢谢,我会的,”她用力握一握他的手, “再见,很感谢你来送我,家瑞。” “一路顺风。”他再深深地看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慧心如释重负。 第一,她不愿跟别人谈起斯年,这是她个人的事,不愿让外人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感受。再则,家瑞今天的突然到来,神色、眼光都十分特别,令她心中感受到一股压力。 她提起随身的深咖啡色 “辜瓷”帆布袋。大步走向出境口。 就在她刚要迈人时,她听见似真似幻,很微小但却很清晰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在叫她的名字,“慧心”——那可是斯年的声音?斯年? 她霍然回头,那么多送行的人里,远远地她一眼就看见了他,是斯年,他终于来了。 “斯年——”她忘情地向他奔走,泪水已忍不住涌上眼眶,泣不成声。 冷淡的斯年也激动起来,他也向她奔去,就在她面前一步,他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身分。 “斯年——”慧心一把抓住斯年的手,激动得全身发抖。 “斯年——” 斯年无言地轻轻拍着她。他也激动得厉害,他想拥她入怀,她毕竟是他刻骨铭心,惟一爱过的人,虽然因环境变迁,他说要忘怀过去,但那刻骨铭心的感情,却是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抹不去的。 “斯年——我没想到你会来,”她吸一口气,努力将眼泪止住,她不是流眼泪的女孩,她是沈慧心。“我曾盼望过,但没想到盼望竟能成真,斯年——” 他仍然拍着她,脸上神情是那么复杂。 “慧心,冷静一点。”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 “你就快上机了,冷静一点。” 慧心再吸一口气,终于平静了下来。 今日的她,已能硬生生地压住所有的感情,这是职业上的需要,也是年龄的增长,她完全成熟了,在二十八岁的今天。 或许 ——现在开始,她不会再做错事。 “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了。”她抱歉。 “我了解的。”他只说了解。 “刚才——家瑞来过。”一刹那的感情冲动后,她只想把话题扯得越远越好。 “我见到他了。”他说。 “你们碰了面?他知道你来了叩她问。 “没有,我见到他匆匆离去,距离很远,不方便打招呼。”他淡淡地说。“家瑞是最可靠的朋友。”她说。 斯年凝视她一阵,笑了起来。 “你不觉得家瑞的神色很特别?而且——文珠没有来,费烈也没有来。”-他说。 “这——并不代表什么。”慧心不明白。 “他也问过我来不来,”斯年还是微笑,“我们都不来,他便来了。” “这——有什么不对?”慧心问。 斯年摇摇头,再摇摇头。 “当然——没有不对,”他显然没说真话, “家瑞是个可靠的好朋友。” 慧心实在不懂,他这么前言不对后语的,他到底暗示什么?-但是没有什么时间让她追问,、催她人关的广播又开始了,这么一点点时间,她实在不想讲别人的事。 “一星期后——你真去纽约?”她问。 “是的,我会住在六年前我们住过的那间unplaza ,就是联合国大厦附近那一间酒店。”他说。“那边的朋友已替我订好了房间。” “我——那儿。”她心中又一阵轻颤,怎么那么巧? “或许——大家都难忘旧情? “那我们很容易碰面。”他安洋地笑了。 “也不一定,一垦期后,我恐怕已去了哈佛大学。”她摇摇头。 “我只在纽约住三天,然后就去波士顿哈佛。”他说。 她不语。 她相信那一定会碰面的,他也到纽约,又会在波士顿哈佛 ——是上帝的安排吗?但愿是。 “我大概还是念商业管理之类的科目,”她觉得仿佛没有什么话可说, “要到了纽约才知道。” “恐伯是一个特别科目。”他说: “哈佛常接受各大公司的邀请,安排一系列特别科目的训练,-训练他们的高级职员。” “也许吧。”她望着斯年,其他的事 ——都不再重要。 斯年在面前,其他的事全都不值一提了。 六年后,惹心最大的改变就在此吧? “我相信你一定会念得很好。”他说。 她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不能送你,或者——我来接你?”她说。非常的真诚“非常的认真。 “不必了。那时你已经到了波士顿。”他微笑地说: “朋友会来接我,对你——我同样的感谢。” “不要说感谢,是我自愿做的。”她说。 想起以前对他的漠视,对他的不关心,对他的不在意,她的心就发痛。她希望——有机会加以补偿。 “你——入关吧!”他大方地伸出右手,用力握一握她的。 “话是讲不完的。” “是。”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 “保重,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不要想得太多。”他低沉温柔地说。 他的温柔、低沉,啊!一如往日,谁说他不再是斯年?谁说的? “我——尽力。”她的眼泪掉下来。 他轻轻地伸出手指,替她抹掉了。他 ——他还是只用一只手指替她抹泪,他还是这样。 “傻女孩,如今你不再是二十二岁了。”他说。 他叫她傻女孩 ——这仿佛是以前的称呼,怎么今天的一切又仿佛是昨日呢? 是不是她在作梦? “斯年——”她的眼泪继续往下滴落。 “你尽快来,我——我等你。” “放心,一个星期之后。”他再拍拍她。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哪像是个神父? 他是斯年,不是神父。 “我等你,不要黄牛。”她用带泪的眼凝视着他。 他点点头,扳转过她的身体,推她入关。 她似乎迷迷糊糊地就迸了境口,迷迷糊糊地就飞到了纽约,不过她的心是踏实的、安详的,因为一星期之后斯年会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六章 她充满了希望。斯年会来。 然而斯年呢?眼看着慧心人关,他的笑容就消失了,脸也阴沉了下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黯然。 他是要去美国?是会见到慧心,但,那又能怎样?他的身分是永不能改变了,他是神父。 他慢慢地转身离开,他觉得情绪低落,来与不来送她都是一样的,来了,只是徒增伤感而已。然而慧心的眼泪——六年后的今天她仍然为他流泪,这——这——因心灵激动,他甚至没有看见远远站在一边的家瑞。 家瑞 ——还没有离开?他在等什么? 九月的纽约已有秋天的气息,早已枫叶红透,已有黄叶飘零,后院草地上的小松鼠也更加忙碌了,大地都在为冬天的来临而做准备。斯年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 他拿着简单的行李,穿着便装就离开了机场。不会有人来接他,因为他没有通知任何人,连慧心也不知道确切的班次。 纽约是旧游之地,念书时巳熟悉得很,何况目标那么大,叫部车去就行了。 下午五点多是交通繁忙的上下班时间,黄色的车里伸出一只手指懒洋洋地说:“一百美金。” 斯年皱眉,不声不响地走开。这些计程车司机专敲游客的竹杠,明明二十元就可以到的距离,他们会以四倍要价,看准了这些没人接的人是非坐不可,因为人地生疏嘛! 斯年却不上这个当,顶多坐机场的巴士出纽约,没什么辛苦的。 他穿过人群朝巴土站走去,就在这时,一辆浅蓝色的 “欧斯莫比奥”汽车停在他身边。 “斯年,不算迟到吧?”车里的蔷心微笑着。 慧心?是慧心?她怎么知道他飞机的班次?她又怎么会来接他?啊!慧心。 他坐上车,第一次他显得惊讶、意外和一丝难以了解的神色。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口吻依然平淡,听不出感情的波纹。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 “是家瑞通知我的,他总有办法知道。”慧心笑。 在纽约,她仿佛整个人都不同了,愉快而开朗,再没有任何事困扰她了。 “是家瑞。”斯年点点头。心中流过一抹温暖,老同学、老朋友的关怀究竟是不同些。 “他只通知我时间。”慧心看他一眼。 “当然,我该来的,我先到了——而且巳租了一部车代步。” “是,在美国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脚。”斯年说。慧心没有说话,在高速公路上直驶向纽约。 “我——恐怕两、三天后就要去波士顿。”她说。 “我在纽约也只停留三天,可以一起走。”他说得十分自然。 “我来开车。” 慧心微笑,不置可否。 她似乎怀着什么希望,又似乎知道这希望很有成功的可能,她到底是凭什么这么有信心呢? “其实——在纽约这三天我并不忙,只要见几个教会同事,然后就可以走了。”斯年说。 “我更闲,该见的人都见过了,该办的手续也办好了,但,我得三天后才能报到。”她轻松地说。 他望着她半晌。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结伴逛逛。”他终于说。 慧心笑了一笑。 “去新泽西州看你那幢住着金发惰妇的房子?”她似乎心情很好,在开玩笑了。 “啊——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玩笑?”他卅竿北堂非常愉快。 “我记得六年前的每一件事。”她的脸色黯然。“那仿佛只在昨天。” “羞心——”他的手动一动,似乎想去握住她的。但 ——他只是动一动,却没有真的去做。许多事是无可奈何的,的确是如此。_‘我只是记得,也没什么。“她夸张地挥一挥手。”我自信能受得起任何打击。“”我抱歉,慧心。“他叹一口气。 “怎能怪你呢?斯年。”她主动的握一握他的手,她感到他的轻颤, “我怪自己。” “慧心——”他激动地反握住她的手。 “我该——我该怎么说呢?” 这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们心灵已合而为一的情况 ——但,这只是一刹那。 他惊觉了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放开她的手,但那份激动和轻颤却是真实的。 慧心也激动,也发颤,然而 ——她却知道属于她的只有一刹那,她想到 “刹那即是永恒”那句话,刹那即是永恒吗?人只能够活在刹那中吗?她怀疑 l 她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满足于那一刹那,永不! 她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不再幻想,她要的是能抓在手心,实实在在的,而虚无缥缈的刹那——唉!那只不过是小说中的名词罢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声音恢复正常。 “今天——我替你接风,我们去吃中国菜。”她立刻改变了话题。 “好。”他想也不想地答。 “才离开香港一个星期,却巳非常怀念了”她说, “尤其是香港的餐馆,这儿——还没有它一成水准。” “有一、两家还不错。”斯年也平静了。 “但菜式种类太少,无法选择。”她笑。 “我们怎能每天吃炒牛河,咕嗜肉呢?” “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斯年微笑。“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吃个够。” “你会陪我?”她冲口而出。 “这——我的身分不允许我每天进出餐厅的。”他说得极为婉转,而且只说“身份”,不提“神父”了。“如果可能,我当然很愿意陪你。” “不许黄牛。”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又眨眨眼睛。 他呆愣一下,接着笑了。 “慧心,你变得比以前活泼了。”他说。 “活泼?你是指———老天真?”她说。 “二十八岁的人怎能说是老天真?”他摇头。 “我说活泼就是活泼。” “我想——是这些年的经历令我如此。”她吸一口气。“我不看开些,看淡些,恐伯早已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尤其——我刚从比利时回来的那一段日子。” 斯年默然。他自然明白慧心的意思,她变成如此不是全因为他吗? “后来,我振作起来。我把自己折磨死了,也改变不了事实。对吗?那时我才二十三岁,我不能就此把自己埋葬了,于是我再走到阳光下。” 斯年仍是不语,他能说什么呢? “我发觉那也是件容易的事,我只要令自己忙碌,我只要不思不想,像个行尸走肉,痛苦也就麻木了,人也没那么难过。”她又说:“于是我多说话,多点动作,多点微笑,其实我是个很不错的演员,真的。” “慧心——”他的声音暗哑,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了她一只手。 “慧心——现在即使我——我后悔当年所做的一切,也太迟了。” 她没出声,眼泪却是泊旧地流了下来,慧心 ——又为他流泪了。 他永远感动干她的眼泪。 “慧心——”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重重吻着。 “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吧!” “我想——正如你所说的,后悔 ——已经太迟了。”她继续流着泪。 “属于我们的机会,我们没有紧紧抓住,如今真的太迟了。” “我——我不——甘心。”他终干逼出一句话。 慧心沉默一阵,把手抽回来,用手背抹一抹眼泪。 “过了隧道,就是纽约了。”她把话题扯得好远。 斯年呆怔半晌,醒觉自己刚才真情流露的失态。他虽是神父,但神父也是人啊! 两人都有点尴尬地不再说话,直到酒店。 慧心把租来的车交给门童,就伴着斯年进去,登记好房间,是一九 —一号,斯年回头看慧心从柜台拿回钥匙,竟是一九一①号。 是巧合?或是慧心的安排? 斯年不敢问,怕再次失态,他们搭电梯一直到了十九楼,找到自己的房间。 “半小时够你冲凉、换衣服吗?”她问。 “半小时后我们一起去吃晚饭,然后你回来休息。” “好。”他有点像逃走般的回到房里。 萧心很快把牛仔裤、长袖衬衫换下来,穿了一套丝裙子,成熟女人穿丝裙子,真是另有一番风韵,非常董人欲醉。 差不多半小时后,她走出房间,斯年也那么巧刚走出来。啊!他穿上了西装。 斯年又穿上了西装,风采如昔,甚至更胜于#日他的确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 “几乎——认不出是你了。”她打趣地。“我没想到你会再穿西装。” “我不必整天穿神父袍来表示我的虔诚吧?”斯年也打趣起来。 “我喜欢看你穿西装。”她由衷地说,两人并肩走向电梯。 “你穿西装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型的一个。” “任哲之呢?李柏奕呢?”他半开玩笑。 “啊——你知道他们?”她笑起来。 “哲之是我以前的助教,是很好的朋友。李柏奕是伙伴,工作上的。” “他们两个都有很好的条件。”他说。 “是吧!”她漫不经心地。 “香港现在有很多条件很好的男人,这不足为奇。” “慧心——你该考虑他们。”存申梯下除时mi‘匕晋口婆心地。 “考虑什么?”她看他一眼。 “二十三岁那年没结婚,我已经决定终生不嫁,只专心于事业。” 他十分动容,二十三岁那年,那岂不是因为他?即使他是神父,却也有那份骄傲和满足感。 “这么做——岂不很傻?”走出电梯时,他说。 “是你说过的,每个人这辈子里至少会傻一次。”她笑。“这就是我傻的一次吧!”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开车到唐人街,在一个中国人管理的小停车场内,在管理员呼喝声中把车停好。 “纽约的中国人脾气越来越坏。”他说。 “算了,何必太计较呢?”她摇摇头,把车匙交给管理员。 “等一会儿还任意乱移动车。” “实在没道理。”他摇头。 找了半天,决定在转角上那家 “蜀风”吃饭,看那“蜀”字,知道必定是四川菜。 “才不一定呢!总之是中国菜,已不分哪一省的。”慧心笑。“是纽约式的中国菜。” “春卷比告罗士打的猪肉卷还粗,皮也厚,真不知道怎会拿这些来唬洋人。” “洋人只看外表,够分量、够大就行了。”慧心笑。 “他们怎么懂怎样才是好吃呢?” 他们都在笑,似乎 ——彼此之间越来越融洽了。 在纽约的三天,斯年比较忙,惹心却是完全空闲的,因为她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好,只等开学了。 斯年除了去教会之外,慧心都开车陪他去,她很识大体,无论如何他还是神父,和他一起在教会里出现是绝对不行的。 两、三天的同出同人,似乎 ——两人又接近了许多,虽无以前的亲密,但比在香港时的冷淡、陌生要好得太多、太多了。 临去波士顿的前一晚,他们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对纽约、对对方的依依之情,的确,纽约对他们来说实在有着特殊的意义,六年前如此,六年后的今日仍然如此。 “我们——出去吃晚饭,好吗?”慧心先提出来。 “好。你想去哪里?”他凝望着她。 “唐人街?” “不了,那儿千篇一律的食物我巳吃腻了。”她摇头沉思。 “我们想个特别的。” “特别的?你喜欢什么?”他问。 她想一想,很妩媚的一个女孩子表情,韵味十足。 “我记得六年前你讲过,你在新泽西州有幢房子,还开玩笑说里面住了个金发情妇。”她说:“我们到那边走走,好不好?要开多久的车子才能到?” “一小时左右。”他点点头。 “那幢房子现在巳不属于我,我送给妈妈了。” “那不要紧,我们在外面看看就行了。”她笑。 “我们可以在那边随便吃一点东西。” “好,现在去?”他的兴致很高。 “那儿有个地方叫克里夫活,有一家中国餐馆叫‘蓉园’很不错,是北方口昧的菜,我们就去试试。” “一言为定。”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牛仔裤。 “我也不必换衣服了。” 他们一起离开酒店,由斯年开车,经过林肯隧道直向新泽西州前进,其实这两个州根本就是连在一起,就像九龙到新界,中间只隔着狮子山隧道一样。 一进新泽西州,景色大不相同,公路两边全是草地、平原、仅有疏落的房屋;只见到一个小小的市镇,也不过凡十间屋子集在一起而已。 “快到了。”他说。 “在哪一区?”她问。 “史加殊朴兰。”他说。 “啊9 好地方,我们有个大老板也住在那儿。”慧心说:“花园有好几亩大,房子也好大。” “是!就是那儿。”一边说,车子已转人那区了。 隔得远远的前方有一幢幢漂亮的房子,修剪得很特别、很艺术的高大树木,隐在树后的温柔灯光、非常宁静、可爱的一区,比纽约的住宅区好上一干倍。 “只不过一小时的车程,怎么纽约跟这儿差这么多?”慧心问。 “‘ 差的不只是外表和价钱,而是这一区没有黑人,一个也没有。”他说。 “为什么?可以限制黑人不能进来吗?”她很意外。 “不能限制,而是各人自我控制,房东不租房子给黑人,更不卖给黑人,每个人都这么做,黑人自然就绝迹了。”斯年笑。“要知道,有黑人居住,房价会立刻大跌的。” “真是很特别的一种情形。”她摇头。“黑人真的这么不知自爱?” “还有波多黎各人,此地人都叫他们波匪。”他说: “他们真是无恶不作,纽约的抢劫案有三分之二是他们做的,多半踩着溜冰鞋,抢了就走,汽车也追不上。” “是的,汽车一定追不上,因为纽约交通太拥挤。”她说。 “还有一个在纽约和新泽西之间的地方,白人和东方人都视为鬼域。” “哪儿,我们经过了吗?”她感兴趣地。 “我不敢去,我念书时走错路曾转了进去,真把我吓坏了,房子全是黑黝黝的,人也全是黑的,凶神恶煞般地,我以为自己一定没命了,把所有车门都锁得紧紧的。” “说得这么夸张。”她不相信。 “别不信,真有人开车进去,不小心而弄得尸骨全无。”斯年认真地。 “到底是什么地方?”她问。“我可还想活下去。” “泽西城。”他说:“真是要特别小心,那个地方的特色就是黑和脏。” “不是黑和美?”她开玩笑。 “我永远感觉不出什么黑和美。”他也笑了。 然后,车停在一幢非常气派的屋子前,由红砖和白色木混合造成的,有少许的英国风味,窗前是一大排圆形的树,看不见窗,只是透出稀疏的灯光,院子大得离奇,四周也静得离奇,连狗声也未闻。 “就是这儿?”她问。 “是。”他点点头,眼中带有奇怪的神色,仿佛想起了以前念书的年代,又高兴,又有点惆怅。 “多大的院子,起码要走五分钟才能到达屋前。”她感叹的。“你以前一个人住?” “是的,有时朋友、同学也会来往,反正有五个卧室。”他淡淡的。“里面很大,有地下室,还有一个小小的室内游泳池。” “真舒服,这是香港人所不能想象的。”她说。 “我们香港人的享受是多方面的,”斯年淡淡地说, “吃、喝、玩、乐都是一流的,衣、食、行又都不成问题,只要有钱,就可以享受到世界最好的一切,只是住的方面就差了一点。” “我情愿住得好一点。”她立刻说。 “那——你可以申请来美国。”他笑。“大房子、大车子,是美国人的特征,其他衣、食方面他们就要求不高了,尤其是黑人,他们将所有的财产全投资在房子上。” “难怪我见到许多并不富裕的人开劳斯莱斯,开凯迪拉克。”慧心笑。“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因为房子不能移动,不能到处炫耀,汽车就不同啦。”斯年说。 他今天看来轻松而愉快,似乎忘了他是个奉献自己的神父了。 “现在我们到克里夫活的‘蓉园 ’去,好不好?”她问: “我肚子饿了。” 他没出声,却立刻驾车前行。 “还远不远?”她问。 “半小时左右。”他说。 “在这儿半小时算是短距离,但在香港,可以从尖沙咀到大埔了。”她笑。 “说句真话,香港地方太小,有一点成就便会令自己以为了不起。”斯年说:“到了外国,地大物博,站在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下面,才会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 “这倒是事实。”她承认。 “到了美国,我觉得自己变得谦虚,必须非常努力上进,否则很快被会被人比下来。” “这倒不必担心的。”他说: “洋人远不如你聪明用功,你一定会比他们出色。” “也不见得,出色的洋人也很多,我得小心。”她说。 “我告诉你,洋人的背景和我们不同,我们是非念得好,非成功不可,但他们却不同,他们是这儿的人,有家有亲人在,成功与否不像我们那么重要,当然,我不否认有一些特殊的人,他们实在出色,像——朗尼。” “朗尼?哈佛那个教授?”她很意外,斯年居然提到他?难道他不记恨了? “我再回哈佛念书时遇见过他。”斯年淡淡地。 “他很好也很友善,不过——我们没有交谈。” “为什么不?”她问。 “当年的误会,我很惭愧。”他笑。 “你现在承认是误会?”她打趣地。 “当时巳知道,不过——钻进牛角尖是很难自己走出来的。”他说。 “当时——我也去了机场,不过没让你看见。”她考虑一下,慢慢说。 “我是没有看见,我当时实在太激动,不过——”他看她一眼, “说真话,我感觉得到你来了。” “我躲在一边,那时候——我恨透了自己,几乎想一刀把自己杀掉。”她垂下头。“我怎会把事情弄得这么糟呢?我这自以为聪明的人。” “不是自以为聪明,而是自以为是。”他拍拍她的手。 她反手握着他的,他犹豫一下,也轻轻握住她,就这么沉着,互相握着手,直到目的地,那个“蓉园”。 “到了。”他说。 “到了?”她有点茫然。 他们有一天会到达目的地吗? 回到* n *laza已是深夜,斯年送慧心到房门日,说声再见,转身就离开了。 慧心能体谅他,他是神父,不能再对他有什么要求了,他们同游,说一些心底的话,又互相紧握着手,是不是巳超出了神父的规条? 回到房里,正预备冲凉休息,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斯年,这么快就回到房里了?”她开心地说。除了斯年,还有谁会打电话来呢? “斯年?不,我是李柏奕,还记得我吗?”是柏奕的声音,柏奕?他在香港?或纽约? “是你?柏奕?你在哪里?”她惊讶地。 “我昨夜就到了,一直睡到今天中午,也住在这酒店,但我一直找不到你。”柏奕在笑。“我以为你去了波士顿,又查到你还没退房。” “我和朋友出去了。”她笑。“找我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柏奕的语气是开心的。 “和朋友出去玩,是——斯年?” “是。”慧心直认不讳。 “他——也来了纽约?他不是 ——不是当神父了吗?”柏奕大感意外。 “是啊!他来为教会办点事,顺便回哈佛拿他的一些证书。”慧心说。 “我知道,他是哈佛的p.h.d ,很了不起,”柏奕说,“你们约好一起来的吗?” “有这可能吗?”她反问。 “无论如何,慧心,明天一起午餐,如何?”他开门见山。他就是这个脾气。 “抱歉,柏奕,明天一早我就得出发,”她歉然地说, “这是原巳订好的时间。” “没关系,总有机会的。”他爽快地。 “你还没说为什么来美?”她问。 “哦!回来作简报及开会。”他说: “每年总得来回个十次八次,早已习惯了。” “停留多久?”她又问。 斯年回来之后,柏奕和任哲之仿佛都变成遥远又陌生的人,斯年 ——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三四天,”他似乎有些遗憾。 “每天都得开会,所以不能去波士顿看你了。” “我只不过是去念书,不敢劳动你。”她说。 “斯年和你一起去?”他突然问。 “是。他开车,他是识途老马。”她坦然地。 “我自己去怕会走冤枉路。” 电话里一阵沉默。 “我也很乐意为你开车领路。”他说。 “我知道,或者——以后会有机会,”她困窘地,“斯年只是顺道罢了。” “我能见见他吗?”他突然问。 “我们九点钟出发,你可以在厅堂见到我们。”慧心很含蓄地说。 “九点?”他笑。 “我八点一刻就要赶去公司了。” “那么下次啦!等我们回到香港时。”她说。 “一言为定。”他大方地。 “斯年陪你三个月?” “当然不,他大概只停留十天,我来读书是不需要陪伴的。”她说。 “啊!那太好了,下个月我仍会回来,我一定抽出一天去波士顿看你。”他开心地。 “好。我会等你。”她说。 她累极了,想结束谈话,但柏奕却仍没挂断的意田 “慧心,我觉得近来你有点改变。”他说。 “哪方面?我自己倒不觉得。”她说。 “在香港找你,你总是没空,到美国又凑不好时间。”他慢慢地说:“有原因吗?” “怎么会呢?这一阵子我比较忙些。”她说。 “但傅斯年呢?他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占据了你所有的时间。”他说。 “与斯年无关,虽然他以前是我男朋友,”她失笑, “你想想看,一个神父能有那么多空闲来占据我所有的时间?我真的只是为念书而忙。” “但愿如此,更希望如此,”他笑, “否则——我有个感觉,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柏奕,希望你明白,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子,”她诚挚地说,“以后你会越来越发现我有很多缺点。” “谁不是凡人?我没说过你是超人,”他笑, “但你是有一汾——平凡中的不平凡气质,我说得对吗?” 慧心一下子迷惑了,平凡中的不平凡?谁说的?斯年,对不对?这柏奕不但有着和斯年相同的气质,竟也能说出和斯年相同的话,这——怎不令人迷惑? “以前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她冲口而出。 “谁?谁说过同样的话?”他感兴趣地。 “六年前的斯年。”她吸一口气说。 “斯年?”他笑起来。“你说过我某方面像他,是不是?我这影子很想见见他本人。” “柏奕,你不是影子,真的,我没有这么说过,”她立刻解释,“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别担心,其实——我并不介意当斯年的影子,”他笑,“如果你愿意接受这影子的话。” “柏奕——”她心中一窒。 “我不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吧!”他立刻说: “虽然没见到你,听见你的声音也很开心了。” “柏奕——哎!再见。”她放下电话。 柏奕的来到已是意外,他直率的话更令她不安。柏奕像斯年,但 ——他能代替斯年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 ——柏奕是压力。 她透一口长气,赶紧冲个凉,回到了床上。 刚上床,电话铃又响了,她皱皱眉,这么晚了,柏奕应该知道会打扰人。 “我是慧心。”拿起电话,她说。 “刚才在跟谁讲话?”斯年的声音。 啊!斯年,她立刻精神大振。 “斯年,刚才是香港广告公司的李柏奕打来的。”她说:“他来美国开会。” “就是大家说很像我的那个?”他问。 “气质像,外貌不像。”她说: “我在香港找不出哪个人的外表比你更出色。” “是在捧我?”他笑。 “到今天我再来捧你有什么用呢?”她摇头。 “我讲的是事实,不是拍马屁。” “那李柏奕——讲了什么?”他问。 “他想见你。”她简单地说。 有些话是不必告诉他的,是吧?她分得很清楚。 “见我?为什么?”他意外地。 “谁知道?我没有问他。”她说: “这么晚还打电话来,是不是有事?” “不,没事,大脑很兴奋,睡不着。”他微笑。 “大脑兴奋?你写了文章?”她打趣着。 “不——”他顿一顿,说: “我没有想到,六年后又可以和你同游纽约。” “你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是吧厂她叹一口气。”我也是这怎么想。“”所以——命运不是我们能安排的,我现在也相信这句话了。“他说。 “你曾经试图安排过命运吗?”她问。 “是——我安排自己做神父,这也许不是命运的安排,而是我自己的安排。”他说:“所以——我仍要受苦,受折磨,因为——我没有资格安排自己。” “你怎么——这样说?”她心中波动得厉害。 “这是我真正的感受。”他说。 “我不明白,斯年。”她深深吸一口气。 “难道事到如今,还可能——有什么转变?” 即使是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仍听得出轻颤。 “我也不知道。”他叹一口气。 “我只是觉得——我在跟命运搏斗,很辛苦,也不能预知谁胜谁负,我自己——矛盾得很。” “是——这样的。”她再也不能平静了。 “斯年——是不是我——打扰了你?” “不,不因为——不全因为你。”他一连换了三种语气,他的确是太矛盾了。“我自己本身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都很影响我,大部分是因为我自己。” “那——我能帮忙吗?”她问。 “我想不能。”他叹息。 “自己扭转命运的苦果,应该让自己来尝的。” “但是——你扭转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她说:“尝苦果的人也不该只有你。” “慧心,我好抱歉。”他这声蔷心,这句抱歉似乎是从灵魂深处讲出来的,非常震撼人。 “不必说抱歉。”她黯然。 “整件事并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我也不能推卸责任。” “在纽约,在这unpma 使我想起好多、好多往事,这三天来我都睡不好。”他说:“尤其——我必须每天面对你。” “斯年,你是想说——不陪我去波士顿了?”她很敏感。 “‘ 不,这是对我的惩罚。”他立刻说: “上帝叫我要时刻面对我自己做过的错事。” “这也不能算错,你已经对上帝奉献了自己。”她说。 “可借——我的心并不专一。”他说。 她黯然,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敢接口,怕万一说错了话,他会难堪。 “明天——我们是九点钟走?”她转开话题。 “是。”他不想提刚才的话。 “会不会太迟?” “我想正好。”她立刻说: “太早了会碰到李柏奕。” “你怕碰到他?”他敏感地问。 “不——我只是——并不想在这种时间、地点见到他而巳。”她说。 “不必担心,就算见到他也只不过是打个招呼,说声哈罗罢了!”他说。 “话虽如此说,我——仍会尴尬。”她终于说。 他想一想,似乎明白了。 “你担心我的神父身分?”他问。 “不是——”她吸一口气。 “难道你想见他?” “有点好奇。”他笑了。 “我没想到你的好奇心会这么大。”她也笑了。 “他只不过是工作上的一个伙伴而已。” “我明白,我也不担心他,或者——这比好奇更强烈一点,我说不出是什么。”他说。 他说不担心 ——他担心过吗?担心什么?而且——比好奇强烈一点的,又是什么呢? “我完全不懂你的话。”她说。 “或者有一天你会懂,休息吧!明天我七点钟打电话叫你。”他说。 “这么早?”她叫。 “面临的是长途旅行,我是说开车。”他笑。 “而且玩了一整个晚上,你的行李整理好了吗?” “啊——我现在就整理。”她从床上跳了起来。“老天,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睡吧!明天七点我叫你起来。”他温和地。 他对她的淡漠巳变成温和,很令人舒服的温和。 “不,不行,不整理好我会一夜睡不着,这是我的脾气。”她说。 “看来我害了你。”他轻笑。“要不要过来帮忙?” “啊——”她看一看自己身上的睡衣。 “算了,我自己做,反正有些行李还没有打开,要整理的不会太多。” “那么快动手吧!”他亲切得像个体贴的男朋友。 “无论如何,你要保持体力。” “我会——我们要开很久的车吗?”她反问。 “要好几个小时,比坐飞机还累。”他说: “我去睡了,你快点收拾。” “斯年——”她叫住他,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过来帮忙。” “啊——好,我立刻来。”他十分高兴。 是她回心转意?或珍惜他们相聚的短暂? 他们牵着手,会到达目的地吗? 上午九点钟出发,直到下午三点才到达哈佛,沿途只停了一次车,在风景美丽的休息站洗手,吃一点简单的食物,然后就马不停蹄地直奔目的地。 有斯年在实在给了慧心太多的帮助,他在哈佛前后四五年,各处都熟得很,他带她办了报到手续,带她登记学生宿舍,又替她安置好行李什么的,直到弄妥一切后已暮色重重了。 “去吃晚饭,好吗?”他带笑注视着她。 “可有好地方?”她迎着他的视线。 视线相接处,顿见火花 ——虽然他们看不见希望,也不能预知未来,然而,感情却非他们所能控制的呢! “有个小小的意大利餐厅,就在不远处,那儿的东西比较合中国人口味,我们不妨去试一试。”他说。 “好,就在那儿。”她点头。 她终于发觉,顺从他的话是件很快乐的事,女孩子实在不必太倔强、太骄傲。 他们并肩往前走,即使到停车处,他们也得走一段,这古老的青藤名校,的确又大又气派。 “我想——明天我们可能碰到朗尼。”他说。 “朗尼?”她呆怔一下。似乎突然间才记起这个人。 “啊!当然会碰到他,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我的指导教授。” “其实我——很希望他是你的指导教授。”他说。 “为什么?”她实在意外,当年的事朗尼是导火线。 “我完全不明白。” “朗尼是个出色的教授,由他指导,我相信你会受益更多。”斯年由衷的。 “但是——”她说不下去,怎么说呢? “当年——我曾经说过,并非真正因为朗尼。是我自己钻进牛角尖。”他摇头。 “我相信朗尼不来指导,也决不是因为当年的事。”她说得很肯定。“他是个非常明理、睿智的人,只是,我现在要学的,大概不是他的专长。” “也许是。”他点点头。 “不过——我始终对他、对你都有一份歉意。” “你若见到他,自己告诉他不是更好?”她笑。 “这话怎能启口?”他摇头笑。 “对以前的事我这神父应该忘怀了,但是我做得不好,始终忘不了,我知道,我绝对不是个好神父。” “没有人要求你做个好神父。”她说。 “我自己要求。”他苦笑。 “除非不做,既然决定做了,我就希望自己能做得好。” “自我要求,”她无可奈何地笑, “我也饱尝过这自我要求之苦。当年太幼稚,什么都不懂,惟一的目的就是往上爬,野心实在太大。” “你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笑。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她摇头。 “大得我穷一生之力也负担不起。” “这就是人生。”他说。 汽车就在前面,再走几步 ——怎么有人倚在他们车上,看清楚了,啊!朗尼。 “朗尼,”慧心扬声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 朗尼一见他们,也快步迎了上来。 “沈,斯年,”朗尼愉快、开朗地叫, “报到处的人通知我说你们巳到,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一定要用车的,是不是?” 斯年很亲切地跟他握手,两个东、西方的出色男子,在互握的双手中,立刻建立了友谊。 “我们见过面的。”朗尼笑说: “我们都是哈佛的老校友,我们早就见过面了。” “是。”斯年很诚挚。“我们刚才还在想,明天大概会碰到你呢广”不,不,我急于想见你灯所以先通告了报到处。“朗尼具有美国人的坦率、热情。”你们一到,他们立刻就打电话通知我,主要的不只见沈,而是见你。“”我?“斯年十分惊讶。 “是的,见一见历年来哈佛最出色的中国学生。”朗尼笑。“我想认识你,真的。” “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不是吗?”斯年也笑。 “我也同样想认识你,我还在抱怨,为什么你不是慧心的指导教授呢?” “哦——‘”朗尼耸耸肩。 “我情愿是你们的朋友。” 慧心看斯年一眼。她心中是明白的,看斯年的神情,他也了解。 他和他们只是朋友,一切界限已划得十分清楚了,朗尼已把自己列为第三者,他不再做当事人。 朗尼是真诚而开朗的。 “我们会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慧心和斯年凡乎是同时说的。 “那么,让我这好朋友兼地主表示一点心意,一起晚餐,如何?”朗尼说。 “用我们的中国话说,你是打蛇随棍上。”慧心笑。 “无论如何,我们很乐意接受。”斯年说: “你不请我们,我们也要请你。” “好吧,我们一起走。”朗尼非常开心。 “到我家去,我已预备好一切。” “你家?你自己做?”羞心惊奇地。 “不,我有个钟点女佣,每天替我打扫屋子兼烧晚餐,她的手艺还真不错呢?她是个中国人。”朗尼说。 “啊——中国人。”慧心意外的。 “是一个中国太太,四十多岁,非常友善。”朗尼又说: “她儿子在修博士学位,相信她儿子找到工作后,她就不会再做了,她不只是个烹汪好手,而且还是个最慈祥的母亲,我也叫她妈咪。” 慧心和斯年对望一眼,都笑了。这朗尼天真得很,也有赤子之心,他实在是个好人。 “你在前面领路,我们开车跟着你。”斯年说。 “好——顺便问一问,斯年,你今夜睡哪里?”朗尼是真的关心。 “酒店。”斯年说。 “如果你不介意,来我家住一晚。”朗尼说:“我有很不错的客房。” “方便吗?”斯年也不推却。 “当然,只有我一个人住。”朗尼爽朗地。 “如果慧心愿意,同样可以住在我那儿,我有好几间卧室的。” 慧心看看斯年,这是习惯,她征求斯年的同意,就好像是征求男朋友或更亲密一点——像未婚夫的同意,这心思很微妙的。 “明天一早你有课吗?”斯年问。 “还没有见过教授,要谈了才知道。”她说。 “那么明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回哈佛,今夜可以住朗尼家里,大家在一起,免得你不习惯。”斯年说。 “好。”慧心很开心。 “啊——甚至我们可以不睡觉,聊个通宵。”朗尼实在天真。“斯年,我们该有很多的话可谈,是不是?” “当然。”斯年也很开心的样子。 “很遗憾的,我们差不多是同期校友,又同是沈的朋友,但我们直到今天才有机会见面、聊天,我相信如果我们早认识了,一定早巳是好朋友。” “谁说不是?”朗尼回答。 斯年心中却在想,如果朗尼早是好朋友,情况大概就和今天完全不同了吧?至少——他不会是神父。 朗尼在前面开车,斯年和慧心在后面跟着,跟车原是最难的,好在斯年对这儿的街道很熟悉。所以四十分钟后,他们就到了。 是一幢院子有一亩半大的独立平房,屋前的树掩映着屋内柔和的灯光,车停在路旁,步行两分钟才到屋刚。 “妈咪大概已经走了,我得自己动手。”朗尼说。 一进门,看到十分宽敞的客厅,整整齐齐的,有好多书架,里面是各种书籍,一眼就可看出是个有书香气息的家庭。旁边的饭厅里刀叉早已放好,还留有一张小字条——“朗尼先生:晚餐已弄好,全在保温箱里,我走了。刘太太留字。” “啊!这刘妈咪实在很周到,是不是?”朗尼搓搓手,立刻走进厨房,把一样样食物捧出来。 “要我帮忙吗?”慧心问。 “我是主人,你们是客人。”朗尼挤挤眼。“你可帮忙的是陪斯年。” 朗尼又进了厨房,羞心摇头笑。 “我可做的只是陪你。”她说: “斯年,我实在有点糊涂,我们到底是在六年前?还是在今天?你——到底是不是神父?我真的迷惑了。” “我是——斯年,在今天。”他说。 只是今天? 斯年和朗尼果然谈得非常投机,非常融洽,对许多事的意见,竟也不谋而合,只不过一夜之谈,他们仿佛已是多年老友,彼此惺惺相惜。 两点钟时,朗尼回卧室休息了,看他是谈兴未了,但明天,一早有课,他不得不休息。 客厅里只剩下斯年和慧心。 “我们——哎,你先洗澡休息吧?”斯年迅速看她一眼。 “你们谈得兴奋时,我巳冲过凉了。”她微笑, “你先去吧,我替你整理房间。” “我自己整理,你不必麻烦了。”他摇摇头。 “别忘了你说今夜你是斯年,只是斯年。”她笑说。 斯年呆愣一下,终于转身走进浴室。十五分钟后出来,看见他的卧室巳亮柔和的灯,一阵温暖涌上心头,他加快了脚步,在门边,他看见慧心正在替他拍打枕头——啊,那不是——不是一个贤妻所做的事吗?慧心——贤妻? “你洗完了?”她回头望一眼,温柔地笑着。 “我已替你预备好了。” “谢谢,非常谢谢。”他心中塞满了复杂的情绪,却只说出了这句话。 慧心慢慢站直,缓缓地伸手掠一掠垂下的短发,她脸上有工作过后的浅浅红晕,眼中光芒是那样温柔——温柔得几乎没在一向冷傲的慧心脸上出现过,甚至斯年在六年前也没见过。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客气?斯年。”她微笑。笑容中有丝请懒,有丝倦意,非常的有女人味,非常——吸引人,令人心弦激荡。 斯年呆呆地望着她,竟忘了说话。 “我——我——”他哺哺地。专注的视线仿佛再也不能够移动。 “我回房去了。”她心中忽然乱了,乱得 ——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斯年的神态、凝视,也许是他那呐呐不能成言。 经过门口,经过斯年的身边,她下意识轻颤,她 ——完全不能自制,她甚至听见斯年的呼吸变粗、变急,斯年的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那是一双看得出激动而不稳定的手臂,她心中震撼地看他一眼;他眼中燃烧着火焰,像六年前的斯年。啊!他说过,他今夜是斯年,只是斯年。 “慧心——”他的声音发自灵魂深处。他的双臂合起来,深深地、紧紧地拥住她。“慧心——” 刹那间,慧心觉得天旋地转,她已失去重心,飘呀飘、浮呀浮的,刚才屋中温暖的灯光也失去了颜色。 斯年紧紧的拥抱,斯年的激动,仿佛 ——六年中的爱恨纠缠,痛苦折磨已得到了补偿。 今夜他只是斯年,只是斯年 ——他吻她,她热烈地反应着,他的手在她背脊上轻轻抚过,她再也不能拒绝,他是斯年,她怎能再一次拒绝斯年呢?她不想令自己更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清醒了,她发觉房门已关,她和斯年正滚在床上 ——啊!她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是这样的?他们——他们——她用力推开了斯年,霍然坐起。衣服虽有点凌乱,却都还在身上,感觉上——也没有什么异样,没——没发生什么事吧?上帝,刚才怎么会那么混乱,那么迷糊?他们不能,不该,也不可能做错事的。 斯年也十分狼狈,显然他在怀疑,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慧心脸上的红晕,慧心眼中温柔的光,他——他——真是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呀!慧心为什么显得惊惶失措,而自己——哦,他是不能犯错的,他是神父。 “我——我好抱歉,我不知道 ——一切都是混乱。迷惑的,我真的不知道,慧心——原谅我。”他不安地低下头说着。 慈心深深吸一口气,既然确知没有发生什么事,也不必做出小气巴巴的样子。 “没有什么值得抱歉,不是吗?”她十分心平气和地,这么短的时间,她能令自己心平气和,实在不简单。“我——回去休息了。” “慧心,等一等。”他伸出手,却又不敢抓住她。 “我——我——能解释一下吗?” “解释?”慧心笑了。很自然地坐在一边沙发上,她 ——也不愿那么快离开,是吧,刚才的温馨和激情可能永远不再,那将是这辈子最——最动人的一段回忆了。“有什么需要解释呢?斯年,没有人做错事。” “你——真不怪我?”他凝视她,漂亮的脸上一副严肃和认真。 “葱心,你是谁?” “你怎么完全不像你了?斯年,记得吗?你说过,你今夜只是斯年。”她微笑。 “事实上——我的确不再是斯年。”他苦笑。“今夜再做斯年,我有犯罪的感觉。”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由衷地说, “但是——斯年,我们毕竟是人,人都有天生弱点,就算神父也得承认这一点,是不是?” 斯年沉默不语,他还是对付不了心中的矛盾、挣扎。 “斯年,你的矛盾太多,又有自责,还有些后悔,这样下去你怎能快乐呢?”慧心叹息。 “对快乐与不快乐我已麻木。”他摇头。 “从六年前我离开香港的时候。” “斯年——”慧心的心中扭曲得疼痛。 “真的,那时我万念俱灰,脑子里,心里只有一片空白,我不能恩考,不能辨别一切,走在街上只见天空是一片灰暗,连阳光也变成黑沉沉的。”他垂着头,慢慢地说:“我常常坐在石澳的海滩,一坐就是一整天,其实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想到了离开香港,这是惟一的意念,干是——我就走了。” “但是,怎么会是比利时?”她轻问。 “收容我的神父是我以前在哈佛的教授,”他又说, “我知道他在那儿,我就去了,当时我觉得根本没有其他的路,我只能走这一路。我并没有想到要做神父,真的,当我坐平底船到达教堂,才一踏上石阶,我就有份难以分说的感动,后来进人那古老庄严的殿堂,我——我整个人崩渍了,我没有经过仔细考虑——我觉得根本不必考虑,只觉做神父是我最好的归宿。” 慧心含泪凝望着他,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这——不能怪任何人。”她说。 “我怪自己,我该考虑,事情也不必非弄到无可挽回。”他摇摇头。“可是我没有考虑,麻木的人是不可能考虑的,直到——你来到比利时。” “但——比利时见到你时,你好像非常理智,非常冷静,我以为你很快乐,所以——我才毅然离开,不再打扰你。”慧心说。 “我怎能不以冷静、理智的面孔对着你呢?”他无可奈何地说: “我的骄傲、我的自尊都被你打成碎片,我若再不能冷静、理智——即使那是假的——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斯年——”她抱住他的手臂坐到他旁边去。 “是我错,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是我该受罚。” “在比利时再见你,我激动得讲不出话,我在殿堂里来回走了两圈,直到你推门进来,我——无可逃避,才硬着头皮面对你。”他透一口气。“我看见你流泪,慧心,你并不是一个流泪型的女孩,我非常明白,我——真的,我当时真想脱下神父袍随你而去,真的——” “但是——你没有随我走。”她轻声说。 如果那时他随她走了,今天的情形会这样吗? “我——说实话,我当时还在恨、恨你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外表越平静,心中的波涛汹涌却越厉害。”他轻叹。“那种情形,我怎可能随你走?” “后来——你又再去哈佛,又回香港 ——这——” “我已真正心平气和,我已能面对任何人,包括你。”他渐渐有了微笑。“我巳经完全明白并接受自己是神父的事实,我想,我能真正埋藏以往的一切。” 羞心怔怔地瞪着他半晌。 “你——真的能吗?”她细声地问。 斯年一震,半晌无言。 “你说得对,人毕竟是入,有软弱的一环,我也不能避免。”他真诚地望着她。“慧心,你要帮我,做斯年时我已失败过,我不想做神父又再次失败。” 慧心这次真的呆怔了,他要求她帮忙?帮助他做一个成功的神父?这 ——“羞心,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很离谱,尤其对你,但——我没有办法,我——面对你——我没有信心。真的,慧心,如果你不太为难,我希望你能帮我。”他垂着头,显然十分矛盾。 “如果我帮你,那——谁能帮我?”她说。 她直视着他,眼中光茫逼人。 “慧心——”斯年矛盾地挥挥手。 “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是一一哎,算了!算我没说过这话,让我们把今夜的事忘掉,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葱心站起来,她皱眉凝望他半晌,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慧心——”他挣扎看叫。 “很抱歉,我觉得自己无法帮你的忙,因为——你虽然是斯年,却已不是六年前我心目中的他,我——我抱歉。”慧心没再回头,径直走回她的卧室,并关紧房门。 斯年站在那儿,久久不能回神,他甚至不明白素心说的 ——他是斯年,却不再是她心目中六年前的他——他真改变得那么多、那么大?他怎么完全不自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七章 慧心巳开始上了两天课,和她一起上课的还有两个人,也都是各大公司保送来的,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犹太人,加上慧心是中国人,该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三种民族吧! 在美国大学里有个说法,全世界各民族的人在念书方面、头脑方面,中国人第一,犹太人第二,日耳曼民族排行第三,我们中国人是值得骄傲的。 为了在犹太人和日耳曼人面前保持优势,慧心非常用功,全心全意地投人了课程里,夜以继日苦读。她住在宿舍里,已经三天没有见到斯年了。 她正在看书,突然想起斯年,书看不下去了,遂慢慢抬起头来。 那天早晨他从朗尼家把她送回宿舍后,就没有消息了。电话也没打一个来,她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在哪里?他是真心希望她帮他忘了她?她摇摇头,她和斯年真是无缘至此? 她在斯年做了神父之后,的确没想到能再见到他,能有机会像以前那般相处,没想到斯年对她仍没忘情——真是这样的吗?仍未忘情!她知道斯年矛盾又痛苦,只是她该怎么做?帮助他等于是为难自己!她对他的感情从没改变过、没淡过,即使他当了神父。可是不帮他——他的身分永远改变不了,他的矛盾和痛苦将纠缠他一辈子。慧心也矛盾、痛苦起来了。 书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是沈慧心。”她用英语说。 “我是舍监鲁滨太太,有位男士想见你,我能让他上来吗?”舍监问。 “可以的,请让他上来,谢谢你,鲁滨太太。”慧心开心的。男土,当然是斯年,还会有谁呢? 两分钟之后,她听见敲门声,立刻迎了出去。 门开处,不是想像中的斯年,而是该在纽约的柏奕,李柏奕。 “是你?柏奕,不是说没时间来吗?”她看看表。 “晚上九点了,你怎么来的?” “自己开车来的,”他凝视着她微笑, “我的会已经开完,明天中午就得回香港,所以只得抽晚上的时间来看你。” “哎——也不一定非来看我不可。”她笑。“我们回香港有许多日子和机会见面的。” “那不同。”他摇头。他是个十分固执的男孩,她看得出。 “同在美国,我若不赶来看你,我心中会不安,慧心,我对你是绝对真诚的。” “但是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她有些不安。 她并不希望他这么快表明态度,尤其是斯年巳回来了。 “如果鲁滨太太准我逗留到午夜,那我再开车回纽约,天不亮我就能到,然后收拾东西去机场,我有把握能赶得及。” “那又何必?”她摇头微笑。 “匆匆忙忙赶十小时的车路来回,连觉也不能睡,这不怎么合理。” “合理至极,我能看到你,陪你聊一会儿天,这不是完全值得、极有意义的吗?”柏奕坦然地。 “我说不过你,柏奕。”她笑。 “你说不过是假话,我说的是真话。”他也笑。 “吃晚饭了吗?我可以替你弄一点,很方便的。”她诚心地说:“吃点面,好不好?” 他望一望她的小厨房,点点头。 “只在公路休息站吃了个汉堡,”他摇摇头, “说真话,我饿了!”_,“你等十分钟,我去煮面。”她站起来。 “我陪灯,”他也站起来。 “我们时间宝贵,我不想浪费这十分钟。” “你——孩子气。”她呆愣一下,只好这么说。 柏奕跟着她走进厨房,看她切肉丝、洗白菜、发冬菇,看她十分迅速地把一碗又香又美味的面煮好子,他开心得很,十分愉悦地吃着。 “想不到你也能下厨房工作。”他坐在昂房的小餐桌上吃,慧心陪着他。 “我相信每个女人都能做,只是肯不肯动手而已。”她淡淡地说。 “不,不对,有的女人肯做,但煮出来的东西粗糙又难吃,怎么可能每个人都一样呢?”他不同意。 “你有点固执和偏见。”她笑。 “不是有人说过吗,择善固执,对不对?”他说了一句中国成语,令慧心很意外。 她微笑着点点头,不想再跟他谈这问题。 “你真要在这儿留到午夜?”她问。 “难道还有更好的去处?”他反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过才来三天。”她说。 “哎——傅斯年呢?他不是陪你一起来的吗?”他问。 “是一起来,但,第二天就失去他的消息了。”她皱眉。他怎么老是提起斯年?“他来办些私人的事。” “走了吗?”他再问。 “不会吧!他说要在这儿停留一星期。”她说。 “他没来过这儿?”他似乎不放心。 “你是第一个访客。”她说。 “我很荣幸,”他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这是我来美国以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餐。” “谢谢。我也只会煮些家常吃的东西。”她说。 “太好吃了,”他抹抹嘴, “惹心,我们可不可以到校园里散散步?” “可以!不过我不熟,又黑,不知道安不安全。”她望着窗外。“我们在香港念大学时,听过好多黑人在校园追赶女生的事。” “哈佛也有那种黑人?”他笑。 “放心,我学过空手道,而且校园非常光亮,不会有危险的。” “好吧!我们出去走走。”她披上一件外套,此时的天气已有深秋的味道,晚上尤其凉,只有十四、五度左右。 她也希望出去走走。她和柏奕并不如斯年那么熟,也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谈,两个人关在屋子里,实在有点怪怪的,出去走走,大家都会轻松些。 他们走下楼,步入美丽广阔的校园。 “我最喜欢美国的秋天,很爽快、很凉,令人心旷神恰。”他说。 “上次来是冬天,”她说,“当然,秋天是比冬天舒服多了?” 他没说话,走了一阵,似乎突然,又似乎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吃了一惊,却又挣不脱——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小家子气,所以就任他握着。 “我——喜欢这种感觉。”柏奕凝望着她。 她只是淡淡地笑,没出声。 “如果今夜我不来找你,我会遗憾,”他由衷地, “慧心,你不曾拒我于千里之外吧?” 她犹豫一下,他这问题真难答。 “我们是好朋友,我永不拒绝任何友谊。”她说。 “只是好朋友?”他不放松。 “你也知道,我是个事业型的女孩,否则——也不会弄到这么糟。”她说。“我是事业为第一,其他的事——在目前我还不想考虑。” “这是真正的你?”他盯着她看。 “你怀疑什么?”她问。 “不是怀疑,是确实感觉到,”他说, “慧心,你可是在折磨和惩罚自己?” “不——我不惩罚自己,”她淡淡地摇头,“我做错的事,上帝会公平的给我安排,我是基督徒,我不会乱作主张,我只能把一些事放在祷告中。” “那——你是自我封闭?”他追问。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没有原因的。”她笑。 “不,我真的感觉到,”他肯定地, “无论由哪个方向、哪个角度接近你,都是无处着手,一点缝隙也没有,就好像是个密不通风的大网球一样。” “这么厉害,大网球。”她笑起来。 “真的,我有这种感觉。”他说。 “错了,柏奕,你的好气质、好风度令我很仰慕,我们的确已经是好朋友。”她说。 “是因为我某方面像斯年?”他自嘲地。 “公平一点,你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她真心地。 “你也有独特的个性。” “我希望——我们能比朋友更接近一点,”他说,“我不满意只是好朋友。” “我们才认识多久?”她说。手被握着,她竟全无反应,和斯年那种由心底发出的震颤不同。 “慧心,给我机会才算公平,”他说, “连机会也没有,我是不会甘心。” “我没有吝啬付出机会啊!”她说。 “我看不到、摸不到、抓不到。”他摇摇头,诚心地说: “慧心,不要让往事绑死你,好吗?” 他竟然看透了她。他不是普通人,她有了警惕。 “不但给我一个机会,慧心,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他说,“幸福是该握在手里的。” “我知道,幸福是该实实在在,感觉得到的,而不能那么虚无缥缈,”她叹一口气,“我曾经掌握过,也感觉到,但我放弃了,相信幸福不会再回头。” “太悲观了。”他好诚恳、好诚恳地说: “你该看一看,环绕在你周围的幸福就有许多,只要你肯,随手就可拾起好多、好多,为什么不试试呢?” “那——虽是幸福,却未必是我想要的,”她说,“没有回头的可能。” “你——你比我更固执。”他说:“真是除了斯年不会再有第二个?” “也许有,但我的感觉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柏奕,我好抱歉。”她说。 “你是说——我没有希望?”他停下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我真的不知道,”她摇头,“我只觉得——没有人给过我机会。” “这——”他呆住了,这是什么话?在他感觉中,是她把自己封闭了。 “你是指斯年?” “我——没有说。”她黯然。 不是斯年是谁?她心目中自始至终都只有斯年。 斯年,独一无二的斯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的。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痴,这么专一。”他轻叹。“这个时代很少有你这样的女孩。” “我——好抱歉。”她紧握一下他的手。 “不必抱歉,这更加深了我对你的好印象和信心,”他说,“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只要你不结婚,我永远等下去,我永远有希望的。” “柏奕,这样——你岂不比我更傻?”她摇头。“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 “这方面我和你一样固执,不要劝我。”他说,“劝我也没有用。” “我不劝你,希望你也别怪我。”她说。 “怎么会怪你呢?我心目中要找的就是像你这样的女孩,现在终于让我找到了,就算你拒绝我,就算我失败,我也不会怪任何人。”他非常郑重地说。 “是你把我美化了,我并不如你所说的那么好。”她说。 “我没有美化你,我相信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你也不例外,”他说得十分理智,“不过我喜欢你的每一样优点,这巳足够了,是不是?” “你真是跟我有着相同的固执。”她也笑了。 “慧心,”他把她拉近,让她面对面的望着他, “你不会厌烦我的等待和忠心吧?” “这——”她该怎么答? 柏奕凝望她的眼睛越来越温柔,光芒也渐渐凝聚,这神情 ——分明是斯年的,啊!斯年,斯年!站在她面前的人到底是谁?柏奕和斯年? 她迷感了,她竟分不清他是柏奕或斯年,只觉得心中的涟藐越来越大动荡着、飘浮着。 当温热的唇落在她唇上时,她才猛然一惊,这不是斯年,昨夜的斯年是滚烫的、激动的,不是这么温馨。这么理智,这不是斯年——啊!不是斯年。 她猛然的推开他,她看见一张深情的脸,一对真诚的眸子,还有许多的关怀和耐心。 她几乎忍不住挥出的掌慢慢垂了下来,是柏奕,一个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 “慧心,我——是真诚的。”他没有说抱歉。 “我感到自己在犯罪。”她避开他的视线。 “不能,你不能有犯罪感,你不属于任何人,你不该有这种错觉。” 她皱着眉,好半天都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她淡淡地说。 犯罪的感觉是真实的,挥之不去,因为斯年?她不知道。可是她挣不脱柏奕的手,只好任他握着往宿舍走,她是矛盾的,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站在宿舍门边的台阶下,他凝望看她说: “我不进去了,必须立刻赶回纽约,”停一停,又说,“不要忘了我的话,我会等着。” 他转身大步踏进黑暗。她正待进去,突然看见阴影中的一个人影,啊 ——斯年? 她脸上变色,斯年怎么会等在这儿? 斯年只是站着,脸色是那样平静、安详,他当然看见了柏奕,却没有任何表情。 “斯年——”慧心难堪地迎上前去。 “我来辞行。”斯年淡淡地。 “辞——行?”慧心吓了一跳。 “你——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不 ——你骗我厂因为柏奕的事,她显得内疚和不稳定。 “我原本就要回去,事情巳经办完了!”他说。 “不,你说你会在哈佛停留十天,现在才过了几天,斯年,你是不是 ——”她一下子全混乱了。 斯年怎会突然提早回去?因为柏奕?不,不,不会是柏奕,她心里明白,斯年可能有了误会。 “我想到比利时一趟,去看看我的教授,也就是接受我为神父的那教堂的主持神父,”他平静地说,“我巳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你也有六年没见过我。”她居然说了句孩子气的话,完全不是慧心一贯的口吻。 “那——不一样。”斯年笑起来。 “我们不是巳经见面了,而且结伴同游过?” “不,斯年,你别走,”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怕他立刻消失似的, “你答应陪我十天的。” “我走了——你也不会寂寞,”他摇摇头,“我在与不在对你没有影响。” “不——”慧心这才听出话中的一丝醋意,斯年还是在乎的。是不是? “你的在与不在是重要的,你离开,我完全失去信心与依靠。” “但是一一我机票已经订好了!”他说。 看来似乎去意已坚。 “明天去改期,我陪你去。”她紧抓着他手臂不放。 “明天一早就去。” “明天早晨你有课。”他说。 她的课是排得很紧,因为三个月必须学完所有的课程,她只能马不停蹄。 “我不管,我先陪你去。”她执意地。 斯年凝望着她半晌,轻轻叹口气。 “我总是要走的,早和迟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同,完全不同,”她急切地说, “‘你明天走,我伯——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他惊异于她的敏感和反应,他的确有这意思。 “好,明天一早我去改飞机班次,”他点点头,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 “我想——”她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光亮起来。 “你能陪我三个月吗尸他只有微笑。 “你能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拼命摇晃着他的手,狂喜的。 “你告诉我,斯年。” “我——也可以选一个科目念念。”他依然平静。 “斯年——”她大叫起来,紧紧地拥抱住他。 “那是三个月,是吗?” 他的身体是温柔的,没有丝毫拒意,他的意志 ——可会在她拥抱下溶化?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提议呢?怎么会?”她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斯年,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平静地说: “我选一个科目念,也不值得你——流眼泪。” 她呆愣一下,突然松开拥住他的手,尴尬地抹抹眼泪,她 ——是失态了。 “我高兴得——忘了形,对不对。”她垂下头。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也不言语地带着她漫步向前,就是刚才她和柏奕走的路。 她也不愿开口,伯打破了这份宁静美。 “但是——”他终于说: “三个月以后呢?” 她呆住了,三个月之后呢?他们终究会分开,各自走各自的道路,这中间似乎看不见妥协。 “我们——不必看那么远。”她说。 “只看目前,并不是我的个性。”他说。 “但是那么远的事,又有谁能够真正的看见呢?”她说。 他想一想,摇摇头。 “只要走错一步,就会错一辈子,是不是?”他苦笑。 她不语。 “慧心,功课进行的顺利吗?”他第一次提功课。 “很好,”她根本不想谈功课,她根本不重视,还有什么事比斯年重要呢?“必然很顺利的。” “我相信如此。”他点点头。“天下事——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除了——我自己的事,还有你。”她直率地。 他默然。这是事实。 “斯年,这几天你住在哪儿?”她转开了话题。 “我仍住在朗尼家,我们很谈得来。”他说。 “我不意外,”慧心笑了, “你们是同一型的人,又同样的出色。” “不,他比我好多了,”他摇头, “至少他能深洒磊落地处理一些事。” “不能怪你,”她知道他是指感情, “那个时候我把你逼进死角,是我的错。” “谁的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把这件事弄成一个死结。”他说。 死结,对了,就是这两个字。 “不能解开?”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好半天,才苦笑。 “怎么解?”他反问。 “我们——能逃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她天真地。 “不能。”他肯定的摇头。 “行动上,我们做得到,可是道义上、良心上,精神上我们会内疚。” “但是——我们仍可侍奉神。”她说。 “不,当神父之前,我曾宣过誓。”他还是摇头。 “这是我们可行的惟一办法。”她黯然地说。 “很抱歉,我不能做。”他说。 两人之间有一阵的沉默。 然后慧心说: “难道我们只能这样拖一辈子?” 斯年没回答,却提起另一件事。 “刚才我看见你和李柏奕一起散步,给我的感觉是,你们合称得天衣无缝,那种合称法,令我有一丝嫉妒。”他说。 “不,绝不,李柏奕只是普通的伙伴、朋友,”她几乎是叫着说,“无论他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 “你太固执了,你会后悔。”他摇头。 “永不!我这一辈子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你从我身边走开,”她认真地说,“这一件事,穷我一生之力也弥补不来,还有什么事倩能打动我后悔的倩绪呢?” “李柏奕——实在不错。”他再说。 “他有很好的条件,但他不是你,对我来说,分别就在此,他不是你。”慧心肯定地说。 “是我又有什么好?只会带给你烦恼、痛苦。”他重重地紧握一下她的手。 “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凝视他。 “斯年,我爱你,只是你。” 斯年只觉心口一热,不自禁地拥抱住她,然后深深地吻她,再吻她。 他没法子再克制自己的感情了,他压抑得那么辛苦,他实在再也负荷不了,他的心就诀爆炸,他一面]对着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女孩,爱了那么长、那么久,但他必须装得冷淡,装得漠然,他再也忍受不了,真的,即使有什么惩罚,就任它到来吧! 他是狂热的、忘我的,慧心却是清醒的。她能了解他的感受、他的痛苦,但她却让他坠人更深的矛盾和挣扎的深渊中,她要帮他,一定要。 死结 ——未必不能解开,是吧! 她用力推开他,冷静地望着他。 “斯年,我爱你,却不想害你。”她真诚地说: “我们必须理智地处理这件事。” 他呆愣半晌,全身像淋了一大盆冷水般,从头冷到脚。他怎么越来越不理智了呢? “谢谢你,慧心,”他咬一咬唇,“太晚了,我送你回宿舍。” 她温柔地跟着他转身,往回走。 奇怪的是,这一刻,她似乎觉得再无遗憾了。 斯年决定留下来陪慧心念三个月的书后,他就从朗尼家中搬出来,搬进了学生宿舍。 他没有对惹心解释过,为什么教会容许他随随便便就决定留下来,似乎 ——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他完全不受限制,去留完全由自己决定。 事情 ——真是这么简单? 慧心好几次想问,心里又希望斯年能留在这儿陪她,她伯问出她不愿听见的消息,所以她把话吞了回去,忍住了。反正——斯年能留下,当然是经过同意的,斯年不是那种不顾一切后果的人。 星期天的早晨,斯年约好了慧心去洗衣场把堆积一星期的衣服送去洗。然后去打一场网球,午餐后去看电影,或去兜兜风。 难得一个清闲的星期天,他们要尽量利用,把所有科目、功课全都抛开,好好玩一天。 从洗衣场中各自提着一袋洗好的衣服回宿舍,走在校园中的小径上。 此时巳是深秋时分,高高的天、淡淡的云,枫叶都红透了,非常美丽。 “这是美国最美的季节。”斯年说。 “春天不美?”她反问。 “春天一切欣欣向荣,所有的颜色都是嫩绿、青绿,和我的心境配合不起来,它太年轻了,”他摇头,“而我——最欣赏秋天的味道。” “秋天的味道?这么灰?”她说。 “不是灰,而是一种黯然的美丽,”他又摇头, “无论什么颜色,都有它的美丽,是不是?” 她四周望一望,笑了。 “我不否认秋天是美丽的,它的美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说。 “对了,要心领神会。”他说。 “那么——我们不看电影,去兜风,以免浪费了这么美的秋天景色。”她愉快地。 “正合我意。”他微微一笑。 “那你何必提议看电影?”她问。 他想一想,无奈地笑了。 “这正是我的矛盾,是吧?”他说: “我一直活在一种自己也挣不开的矛盾中。” “可要我带你脱离?”她俏皮地。 “如果需要,我一定通知你。”他拍拍她。 “等一会儿你开租的那辆车?”她转开话题。不必谈矛盾,她完全明白他的一切。 “是一辆老爷车,比不上你在纽约租的那辆。”他说。 “早退了,放着不用白付租金,划不来。”她摇头。 “我顶多一星期去两次超级市场。” “我租的那辆没有冷气,是我故意选的,我想让你领略一下美国秋天的清凉。” “已领略到了,抱了这么一大袋东西,又走了这么一大段路,完全还没觉得热,”她笑,“这个时候的天气,和香港的冬天差不多。” “这儿晚上冷些。”他摇头。 慧心望一望前面的宿舍。 “我就到了,你别送我,快回宿舍,然后开车过来接我。”她说。 “做事要有头有尾,只剩最后几步为什么不走完呢?”斯年望着她。 “好,算我不对,我也喜欢有头有尾。”她笑。 他们终于并肩走到她宿舍门外,她正想说我们终于有头尾了,却看见李柏奕正站在阳光下。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慧心呆怔一下,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他——怎么会在这儿?”她哺哺自语。 斯年轻轻摇她一下,轻声说: “我们该过去的,是不是?” “哎——当然。”慧心窘红了脸。 她不知李柏奕会来,她也没叫他来,他应该巳经回香港了。 走到柏奕面前,慧心已稳定了自己的心绪。 “哈罗,”她淡淡地微笑, “让我来介绍,这是傅斯年,他是李柏奕。” 斯年微笑地伸出右手,和柏奕握了一握。 “常听羞心提起你,实在很想见你,今天有这机会,我很开心。”柏奕大方地。 “我也是。”斯年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比较沉默。 “你不是回香港了吗?怎么还在这儿?”她问。 “我——”柏奕眼光在她脸上掠过。 “本来前天打算走了,后来有一点事,临时改成明天。我来——会不会打扰你们?” “不会。”斯年非常有礼貌地。 “我们打算去打网球、午餐,然后去看电影或兜风。”慧心却这么说。 她明显不欢迎柏奕。 “是这样的,”柏奕很识趣,立刻点头, “我也约了一个朋友午餐,等一会儿我就得离开。” “你在这j [有朋友?”斯年关心地问。 柏奕看斯年一眼,态度更真诚、友善了。 “是我以前的同学,很熟的,”他说, “就像你们一样,不知道我这不速之客的来到,不过他一定要接待我。” “他一定要接待你?”慧心皱眉。 “这句话似乎有什么不妥,有语病。” “当然!他娶了我妹妹。”柏奕大笑。 “原来是亲戚,”斯年释然, “其实,你可以先参加我们的活动,然后再去娶了你妹妹的同学那儿。” “不了,你们的节目都只适合两个人玩,我不打扰了,”柏奕眨眨眼睛,“等回到香港后,我一定会找机会单独约慧心的。” 柏奕是活泼开朗、光明磊落的,即使他这么说,也不会惹人反感。 “你一定有机会。”斯年也被慈染了。 柏奕再看素心一眼,又对斯年点点头,就转身大步离去。 “我们香港见。”他扔下一句话。 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斯年和慧心沉默了一阵子,才像从一团大压力下解脱出来。 “我没想到他会来。”她说。 “这重要吗?”他反问。 “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而是——他打扰了我的情绪和兴致。”她说。 他又沉默一下。 斯年说: “他真能这么影响你?” “不——我只是不喜欢见到他。”她皱眉。 斯年的话令她觉得不安。 “慧心,”他诚恳地,“不要拒绝每一个来到你面前的机会,否则你会后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慧心放下她洗好的那袋衣服, “我根本不觉得李柏奕是一个机会,他只是一个工作上的伙伴,我完全不觉得他对我重要。” “你太固执了,素心。”他摇头。 “你呢?忘了我们有相同的固执?”她盯着他。 他迎着她的视线。 “算了,我们不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他先妥协, “还有一大堆节目等着我们享受呢。”“不是争论。斯年,我始终觉得你在逃避,你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逃避的机会,”慧心脸上有着激动的红晕,“我知道你很矛盾,可是,你也不必用别人来做挡箭牌,因为我也是人。” “慧心——你误会了!”斯年皱眉。 “希望只是误会,”素心深吸一口气, “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推来推去的皮球。” “怎能这么说呢?”他抓住她的手臂, “我只是觉得这李柏奕人很好,对你又真诚,你们——” “如果多几个这样的人,你会把我推向谁?”她盯着他。 “你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斯年呆愣半晌,轻轻叹口气。 “是我不对,慧心,”他放柔了声音, “即使我内心再矛盾,今后也绝不做这样的事了。” “你可知道,惟一不能大方的事情就是感情。”她说。 “知道,而且我也很小气。”他无奈地说: “我刚才那样对李柏奕说,其实我心中嫉妒得很。” 他的矛盾是情有可愿的,是不? 斯年在宿舍里看书,他似乎巳恢复了以往的气质。态度,或者是当 “学生”的心情令他放松吧!在慧心面前,他绝曰不提“神父”这两个字。 刚翻一页书,电话铃响了起来。 “傅斯年。”他顺手拿起电话。 “斯年,是我,慧心,”她愉快的声音, “我在你宿舍楼下的会客室。” “怎么不先通知我去接你?”他站了起来。 “你等我五分钟,我马上下来。” “不必急,今天我放自己半天假,”她笑, “我想轻松一下,出去走走。” “怎么突然兴起这念头?”他一边套上羊毛衣,一边讲电话, “你听来心情愉快。” “是,你猜谁打电话来?”她问。 “谁?”他不自觉地皱眉。“李柏奕?” “怎么会是他?”她不以为然。 “他又怎能影响得了我的情绪?” “那么——我猜不出,啊!文珠、费烈?”他突然醒悟。“他们也到美国了?” “你以为有这可能?”盖心笑起来。 “现在不是六年前,他们哪能说来就来?而且有了孩子,有了家庭,环境已改变了厂他呆愣一下,是啊!环境已改变了!他怎能忘了这一点呢? “那——是谁尸他问。 “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你下楼我才告诉你。”她说。 斯年放下电话,急急忙忙出了门,想着慧心就在楼下等他,心中有一抹难以言喻的温馨。 有人在等待是最幸福的事,对吗? 他几乎是冲进会客室的,一眼就看见慧心笑盈盈地坐在那儿,一副心快的样子。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打电话来了吧?”他问。 斯年那气喘喘的样子令慧心笑得直摇头。 “你一定猜不到,是家瑞。”她终于说。 “家瑞?陈家瑞?”他又呆愣一下。 “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会是他?他现在是香港分公司人事部负责人,他来纽约开会。”她说。 “哦——”他若有所思地。 “他已到了美国?” “你为什么这样讲?”她疑惑地望着他。 “哦——没有,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没有想到会是他。”他摇摇头。“他还说了什么?” “有空的话,他会来波士顿看我们。”她微笑着。 “看我们?他知道我留在这儿?”斯年问。 “不,我没告诉他,我想让他惊喜一下。”她说。 斯年又皱皱眉,沉思一阵。 “如果他知道我还在这,恐伯他不会来。” “什么话?怎么可能呢?”慧心叫起来。 “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等见到他时,你自然会明白的。”他笑。 “斯年,不要故弄玄虚好不好?”她盯着他看。 “什么时候你变得爱拐弯抹角呢?” 他也凝望着她,好半晌才微笑。 “拐弯抹角可不可以到达目的地?”他问。 慧心呆住了,他可是这么问的?可以到达目的地? “那要看——你的目的是什么。”她说。 他沉默,他不能这么说的,是吧! “记得以前我是勇往直前的,对不对?”他转开了话题。 “所以常常撞得头破血流,而且遍体鳞伤。” “曾经如此吗?”她笑。 她怎能不笑呢?她几乎完全明白他心中的感受和细微的变化,她只有笑。 “如果没有,今天的情形又怎会如此?”他耸耸肩。“我们出去吧!” 走在古老庄严的校园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刚才的话题接不下去,又找不到新题。 “其实——哈佛也不过是名气大于一切。”他突然说。 “哦?”她呆楞一下。 哈佛是名大于实?但是在美国,哈佛两个字是落地有声。大多数的学生,尤其家世好的,还没出校门就巳被各大财团,各大公司订了下来。据说有某个名门望族的儿子,二十六岁尚未拿到博士学位,就巳被美国某大银行内定为下一任的董事长人选。而且放眼华盛顿政经界,哪一个大人物不是哈佛出来的?听说尼克松为一代政要,却被人如此弄下台,就因为他不是哈佛校友。 “真的。”斯年加重语气。 “其实念商、念经济,或念商业管理,西部的史丹福绝不比哈佛差。但,哈佛有它的历史和传统来支持,所以名气更大。” “至少当总统非哈佛不可。”她笑。 “里根不是。”他也笑了。 “所以他很难为一般纽约财团、各大家族所接受。”慧心耸耸肩。“他的女儿也不为世家子看在眼里。” “美国人有他们不同的势利眼,”斯年说,“大概人类都是如此。” “不要谈这么大的问题好吗?”慧心轻轻拍一拍他。 “我们这么渺小,自顾不暇呢广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恨自然地。 “你的口吻和六年前不同,”他说,“六年前,你似乎想征服世界。” “那是我幼稚天真,”她苦笑, “而且——我替自己划定的世界也太小了!” “你真的成熟了!”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谁不是在挫折、失败中成长的?”她笑靥如花。 两人紧握着手,走了一大段路。 “我们到底去哪里?总要有个目的地,是吧?”他说。 她凝望他,摇摇头。 “日的地对我来说巳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她轻轻地说。 他一震,惊然动容。 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是这样吗?他们可能这么一直走下去? 纵使心中震动,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有任何表示。他本身渴望和她永远这么并肩、携手走下去,但,有的事是身不由己的。 他觉得自己身不由己,他只能沉默。 “我的念头很傻,是不是?”她叹口气。“但我真是这么想。” 他放开她的手,拥住了她的肩。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只能这么说。 “我甚至想——我可以在这儿一直念书,不回香港。我不想工作,也不想再往上爬,我只想留在这儿,”她望着天边,“因为——你在这)[。” “回香港有什么不好?”他问。“我也回去。” “但是——我的工作,你的职位,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无限遗憾。“而在此地不会,大家的身分都是学生,在感觉上接近得多。” “这只是个梦想。”他摇摇头。“永不能实现的。” “怎么——说这样的话?”她听出话中有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也不算什么,”他淡淡地摇头, “这次我留在这儿三个月,香港教会方面——很不谅解。” “是吗?”她并不太意外,她知道所有的神职人员,都该服从教会的指派,不能自己乱作主张的。“他们会怎么样?要紧吗?斯年。” “我不知道,”他神情有点恍憾。 “而且——很奇怪的,我并不介意。” 她心中一动,这 ——岂不是好现象?对她来说。 “他们会惩罚你吗?”她再问。 “我想不会,又不是小孩子。”他缓缓摇头。 “其实,我留在这儿的主要的原因是——和香港那边的一些人意见不合,我不想回去。” “哦?”她诧异地。 “你是说与其他神父相处不好?” “不是神父。”他无奈地笑。 “教会是想兴建一些很大、很漂亮、很堂皇的学校,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对,但是——我经过仔细调查,发觉这和目前香港的情形和需要并不配合。” “我不明白。”她坦然地。 “香港政府目前的官校办得不错,而且也会继续办下去,没有必要由教会再帮忙。我们应该设立一些目前香港急需的公益设施,比如——养老院。” “这就是你目前的工作?”她望着他。 比起她来,他所做的的确有意义得多,是不是? “是!我到香港,九龙、新界都作过资料搜集,我发觉需求大多相同,学校反而不太欠缺。”他说:“可是办学校可提高教会名气、地位,但坯异主寻— u 厂“”“一,”皿社会吗? ““你做的事的确有意义,我真的没想到。”她由衷地。 “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人,我的建议不获接纳。”“”:?壬“三二翌坐黑 k ”你不觉得这一辈子你逃避了人爹狄‘她 hjo —“”中带有尖锐。 他呆怔一下,变了脸色。 “逃避并不是办法,”她诚挚地望着他。 “有的时候,——z 叩翌二,,, u 我想我的矛盾、我的叽绍足附叫卜—口人 ‘”’“人‘”我用我自己的手把它越缠越紧了厂“怎么失去了信心?”她不以为意。 “以前我是个信心十足的人,我以为天下事只要我傅斯年出马,没有不成功的。我也有过成功光辉的日子,可是——我还是失败了,我认为信心帮不了我。” “这没有道理,斯年。”她叫起来。 “世界上的事,只讲道理是没有用的,”他苦笑。 “而且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讲理的。” “或者你有理,可是我还是不同意。”她摇头。 “斯年,我真希望你能恢复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可能吗?”他苦笑。 她想一想,摇摇头。 “我愿做任何事来换回以前的你。”她真心地说。 “我感激你的心意,可是-黄/、邪怕(ta止望。”他黑眸中隐隐有着悲哀。 “我不怕牛塑牛朝一》—”‘“’————”“直做到成功为十"肌侣”、、_。____一辈子的时间。““慧心——”伪殡姜灿砒介 ——h ——。,ll.l-—、、,,,看的人盲的-芒皿甲勿“”’“”—“”‘’“—-以至弄到今天这种地步。 “我这么做不只为你,也为我自己,”她说, “斯年。找在为自己争取幸福。” 幸福,在他的感觉上,是很遥远的一个字眼。 家瑞果然来到波士顿,他是兴高采烈来的,能见慧心,能见到一个老朋友,这的确是件开心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把慧心当成老朋友,并不因为慧心将是公司下一任的老总,而是当慧心第一天走进公司,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做他的助手,他就觉得她是老朋友,可以交往,彼此了解的老朋友。 他对她始终有一丝特别的感情,不同于对任何人的,甚至不同于对文珠,他的太太。 但是,一眼见到和慧心在一起的斯年,他似乎吃了一惊,甚至表情有点尴尬。 “啊!斯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完全不知道。”他哺哺地说,脸上莫名地红了起来。 “我知道你要来,慧心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斯年笑。 “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 “真的。我们只知道你没回香港,却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家瑞说:“我们还以为你回比利时去了。” “斯年在这儿陪我念书。”慧心看斯年一眼,笑得好满足、好安详。 的确,在这世界上只有斯年能令她满足、安详,只有斯年,只有斯年。 家瑞颇含深意地看斯年一眼,斯年却神色自若。 “念书总是好事。”斯年说。 “是的,工作会令人厌倦,婚姻会令人疲倦,只有念书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家瑞说:“我很怀念。” 慧心和斯年都震惊,家瑞怎会讲出这么一句话。工作会令人厌倦,这没错,婚姻——怎能令人疲倦?莫非他和文珠之间出了问题。 “家瑞,你和文珠——”慧心忍不住说。 “别怀疑,我和文珠绝对没有事,一切正常。”家瑞笑。“我说的是一般性,夫妻结婚几年后,蜜月期过了,孩子出世,每天面对烦人的家事,加上孩子的吵闹,情绪自然不安宁,我说的疲倦是指这些。” “真是这些?”斯年也关心的问。 “当然——每天面对相同的一张脸,就算爱情再深,也会麻木。”家瑞说。 慧心皱皱眉,爱倩会麻木?她不能想像的事,即使叫她面对斯年一辈子,她也绝不会减少一丝感情的,她自己知道,她绝对有信心。 “怎么会这样?”她再问。 “我也不知道,”家瑞苦笑, “只是——婚姻是现实的,并不如想象中美丽,如果一个人实实在在的或许会满足,但——爱幻想的人,还是只谈恋爱的好,恋爱能满足所有一切的幻想,结婚不能。” “哪有这样的事?家瑞。”显然斯年也不同意。 有了爱倩才有婚姻,不是吗?婚姻是爱情的延续和归宿,是把恋爱中的一切付诸实现,怎能像家瑞说的那样呢?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明白,只是——我有少许疲倦。”家瑞看看斯年又看看慧心。“离开香港,我有——喘一口气的感觉,真话。” “家瑞,你该利用长假去旅行。”慧心说。 “我能一个人去旅行吗?文珠呢?”家瑞苦笑着。 “除非是公事,否则她总是要跟在一起的。” 慧心皱眉,婚姻真会有这样的问题吗?令人疲倦。但是结婚的目的,不是就要两人长相厮守吗?怎么会弄得两人都厌倦呢? “文珠有没有这种感觉?”慧心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家瑞笑, “她有很多朋友,很多约会,活动范围较大,也许——她没有问题。” “这么说应该怪你自己。”慧心笑。 “是吧!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往往把自己局限干一个小范围中。”家瑞说。 “不好,不要钻进牛角尖,”斯年反对, “如果弄得像我一样,后悔都来不及了。” 家瑞眼中光芒一闪。 “你——也会后悔?”他问。 “每个人都会后悔,无论是谁。”斯年摇头。 “因为没有任何人能保证这一辈子不做错事。” 家瑞想一想,点点头。 “你说得对,很对,”他再点头,“我们作任何决定前都必须三思。” “也应该接受好朋友的劝告。”斯年微笑着。 家瑞也笑了起来。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是吗?”他说。 斯年看慧心一眼,点点头,默认了。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坐下来慢慢谈。”他说。 “不只一餐,我今夜就住在这儿。”家瑞说。 “没问题,来我宿舍挤一挤。”斯年拍拍他。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同学时曾彻夜长谈的事?” “现在不行了,要我一夜不睡,第二天连眼睛都睁不开。”家瑞说。 “文珠、费烈他们怎样?”慧心问。 “很好,一切都好,”家瑞说得有点夸张, “尤其费烈,就快做父亲了,心情紧张,比他谈恋爱时更没空,每天都陪着太太,形影不离。” “他不觉得疲倦。”慧心故意问。 家瑞呆怔一下,然后苦笑。 “他应该还在蜜月期。”他说。 “或者他是个比较没有幻想的人。”斯年打趣着。 “我看家瑞也不‘是爱幻想的人。”慧心说。 “人不能只看外菱,要家瑞自己才知道了。”斯年笑。 家瑞没出声,脸却红了。 家瑞今天总是脸 11,他以前绝不是一个爱脸红的人,他严肃、正派、认真又善良。 今天他爱脸红,有原因吗? 斯年把他们带到学校附近一家意大利餐厅,小小的,却很舒适,里面多半是学生。 “我不吃‘披萨’。”慧心坐下就说。 “为什么?伯胖?”斯年望着她。 除了关心之外,他眼中还另外有些什么,家瑞看得出来,那和他在香港时不同。 “我希望胖一点,却受不了那股味。”慧心摇头。 “我吃火腿通心粉好了!” “我们吃‘披萨’好不好?”斯年问家瑞。 “好,对吃东西我没有意见。”家瑞说:“什么方便就吃什么。” “对结婚你不是这样吧?”斯年又打趣。 他今天仿佛有意和家瑞作对似的。 “那——怎么可能?”家瑞迅速看慧心一眼。 “哦,香港的朋友托我问你们好。” “我们?”斯年摇摇头。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们问候慧心。”家瑞又有些不自在。 “若他们知道你也在,会漏了你吗?” “你在香港找过我吗?”斯年忽然问。 “文珠和费烈都找过,”家瑞说, “教会的人都说你不在,没有人说你在这)[。” 慧心望着斯年,斯年却皱眉。 “怎么?有什么不妥?”家瑞疑惑地。 “留在这儿——是斯年自己决定的”慧心说。 “是吗?我以为是教会派他来的。”家瑞恍然。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大概不会,我也不清楚,”斯年摇头, “反正已经留下,有什么问题也是没法补救的事。” 家瑞凝望斯年半晌,眼中掠过高兴,却又有一丝失望的神情。 但是 ——他为什么失望? “我若是你,也会这样做的。”家瑞说。 斯年感激地点点头。 “我——很矛盾。”他说。 “这是可以理解的。”家瑞正色地说,这一刻,他的神色巳恢复了正常,像以前的他了。“自己的幸福重要,当年你做神父只是一时冲动,并不真诚,其实——不做神父,你也可以侍奉神为工作的。” 斯年想一想,不置可否。 食物在这时送上来,他们开始低着头吃,似乎 ——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 “慧心,”家瑞轻咳一声, “听说你在这边念完三个月就可以拿到mba ,因为这是最 top 的课程,浓缩而精要。” “大概是吧2 我觉得所学的一切都很有用,可能是因为我有六年的工作经验,所以,念起来并不感觉吃力。” “有人说在我们公司工作十年,就绝对有资格拿一个 p.h.d 学位。”家瑞说。 “这就不知道了,”慧心笑起来。 “其实这些头衔什么的我已不觉得重要,也不过如此罢了。” 家瑞定定地凝视她半晌。 “你这改变实在可喜。”他说。 慧心微笑望着斯年一眼,满是感情地。 “人总是会变的,受一次挫折,学一次乖,随着年龄的成长,我们会觉得以前想的太可笑,然后就会改变,一切纳人正轨。”她慢慢地说。 “是否还会留在美国实习一个月,”家瑞问。 “是。”慧心显得毫不在乎。 “斯年会陪我。” 她说得极为肯定,十足的信心和把握,似乎 ——斯年早已答应她似的。 或者这是一种心灵相通。 家瑞转头望斯年,他几乎没考虑就点了头,谁说不是心灵相通,有默契? “我会陪她。”斯年肯定地说。 “教会方面——会同意吗?”家瑞问。 “我会写信回去,而且——那一个月的时间我也会申请在纽约教会做点工作,绝不会浪费时间。”斯年说。 “一切都似乎安排好了。”家瑞笑。 “从末安排过。”斯年看着慧心。“不过 ——应该如此,是不是?” “是。”慧心开心地笑。 “当然是。” “已经有了春天。”家瑞由衷地说。 自从他神色恢复后,连讲话也风趣多了。 但是 ——他为什么神色不正常? “春天?不,是秋天。”慧心笑得好开心。 “因为秋天最美,美在意境和味道,秋天最缠绵,而且——我应该处于秋天——以时间来计算的话。” “秋天最缠绵?”家瑞望着斯年。 “歌是这么唱的。”斯年不置可否。 家瑞看看斯年,然后把视线停在慧心脸上好一阵子。 “那么 ——我是不是该在这秋天的季节里回香港?”家瑞说。 “婚姻的疲倦是否过去了?”斯年问。 家瑞只是望着慧心,若有所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八章 三个月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慧心和斯年的课程都已结束,慧心的成绩恨好,指导教授对她赞不绝口,在学校为他们这批“特别”学生举行宴会时,他还这么说——“沈,这次你来哈佛,受益的不是你,而是我和我那一班哈佛学生。”他十分诚恳、认真地说:“你的经验,你那深奥的东方哲学,都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该接受谢意的是你。” 慧心开心得不得了,这句话代表一份殊荣,不是任何人都能得到教授这样赞许的。然后,朗尼为他们饯行。 仍在朗尼的家里,只有慧心和斯年两个客人。 “三个月不见,气色比以前好得多。”朗尼凝望着他们。 “除了学问之外,你们一定有所领悟。” 慧心微笑着看斯年一眼,他也正在看她。 “当然有,至少我们两人都快乐多了。”她说。 “我看得出来,你又有六年前那种笑容。”朗尼说: “那非常吸引人的。” “我笑——并不想吸引人,”慧心半开玩笑,“只是心里快乐,自然就这么笑了。” “我明白的,”朗尼看斯年, “斯年,不必再远来哈佛念书了,你教学生有余了。” “我对教书没有太大的兴趣。”斯年淡淡地。 “你只喜欢做神父?”朗尼问。 “不——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斯年摇摇头,“以前喜欢做生意,每做一笔大生意就很有满足感,不因为赚了多少钱,而是——我终于做成了。后来,我想,做神父也不错,起码可以使心灵平静,可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可是什么?”朗尼不放过他。 “可是做神父也只是种逃避,”斯年说,“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朗尼想一想,笑起来。 “没有人可以替你指出你该做什么,路是必须自己去走的,”他说:“我有信心,这次你走得对,走得好。” “谢谢。”斯年垂下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明天——回纽约?”朗尼忍不住问说。 “是,我还要实习一个月。”她说。 这阵子纽约好冷,圣诞节快到了,将会很热闹的。朗尼说: “在纽约过圣诞吗?” “以前没试过,今年可以。”慧心看斯年一眼。 “我是打算过了圣诞才回去。” “节目安排好了吗?”朗尼热心地。 “没有——不过斯年会安排,他熟悉美国的一切。”慧心很有信心地。 斯年看慧心,眼中有着奇怪的神色,不过他仍然点头,再点头。 “跳舞狂欢?”朗尼问。 “还没想好,”斯年吸一口气, “这可能是我和慧心惟一相聚的机会,我们一起留在纽约,所以我希望安排得——较有意义些。” 慧心满足地笑笑,即使没有任何节目,她能和斯年在美国共度圣诞,已是很美的事了。 “我先祝福你们。”朗尼举杯。 “谢谢。”斯年和慧心同时说。 “朗尼,这三个月你怎么从没来找过我们呢?”斯年突然问。 “不想打扰你们,”朗尼眨眨眼,笑。 “还有我也忙,我到乔治亚州去了两个月,教一个特别班。” “你也兼乔治亚的教授?”慧心意外地问。 “不,哈佛在那儿替那边的大公司开了一班特别的课程,由我负责而已。”他耸耸肩。 “你们这些大牌教授真是舒服,一年教两次特别的课程,剩下来的时间就能休息了。”惹心笑。 “大牌教授?不辛苦吗?”朗尼大笑。 “我们若不继续进修,很快就会被淘汰的。” “做了五年教授,不是终生职业了吗外斯年说。 “别说终生职业,那会令你没有上进心,没有斗志。”朗尼摇头。“我们的头脑、思想要永远跟得上时代才行。” “教授的职位看似稳定,没想到,其中的挑战性原来也这么大。”斯年说。 “对做教授有一点兴趣了吗?”朗尼笑。 “我会考虑。”斯年沉思良久。 “这是好现象,斯年。”朗尼大喜。 “沈,你要鼓励他,这真是好现象。” “我不鼓励他来美国,”慧心摇摇头。 朗尼呆愣一下,然后说: “沈,有得必有失,我看你要衡量轻重。” 慧心呆住了,然后笑。 “你误会了我意恩,”她说, “我对自己的事业并不再看得那么重,做不做老总都是小事,只是——我觉得斯年并不适合哈佛当教授。” “为什么?”朗尼好意外。 “斯年不是美国人,你们对东方人多少还有一点成见,”慧心很理智地分析,“而且斯年淡泊,他不想和别人争名夺利,来哈佛,他会紧张、会疲倦。” 斯年睁大眼睛望着慧心,她真 ——那么懂他?她怎么完全说出了他心中的话? 慧心,她是惟一的慧心。 “那么——你到底有什么计划?”朗尼天真地。 “没有,”她微笑摇头, “我不能替他计划,你说过,路是要自己走出来的。” “斯年——”朗尼想说什么,但又摇摇头,终于没说出来。 “来,我们开始我们的晚餐。” 朗尼的中国管家居然替他们烧了很不错的中国菜,还煮了饭、炖了汤,令斯年和慧心惊喜不巳。 “好久没吃过正宗的家乡菜了。”她说。 “我是沾你们的光。”朗尼搓着手开心得很。 “她从不烧中国菜给我吃,她叫我——‘鬼佬’!” 这一声 “鬼借‘把斯年和慧心都笑坏了,朗尼讲得字不正,腔不圆,又怪又滑稽。 饭桌上气氛十分融洽,斯年和朗尼仿佛已是好老。好老的朋友,他们几乎无所不谈。 晚餐后,他们移到灯光柔和的客厅。 “一个月后你们回香港时,我会来纽约送你们。”朗尼真诚地说。 “如果你忙就不必了。”慧心说。 “难得找到像斯年这么好的聊天对手,”朗尼摇摇头, “我们应该在六年前就认识,对不对?慧心。” 斯年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若干六年前相识,就不会有斯年当神父这回事了,但——命运,谁拗得过? “总之我们已经认识,已经是朋友,”斯年凝望着他,非常真诚的。 “将来我们会有许多时间交往。” “你来哈佛?”朗尼大喜。 斯年看慧心半晌,终于说: “有机会——我想试试。” 慧心大震,他说想来试试?斯年,那表示 ——表示在纽约的总公司实习,慧心就觉得轻松多了,到底有六年的工作经验,又是她所熟悉的业务,而且实习——也不会真要处理什么事,比起在香港那种繁忙,她觉得简直和休假没有什么分别。 斯年也很闲,他总是在酒店他的房里等慧心,他不是说要在纽约的教会帮忙做一点事吗? 他从来没提过这事,慧心也没问 ——她是不敢问,因为斯年看来像有心事。 慧心刚从公司回来,斯年的电话就来了。他总是能准确地算定她回来的时间。 “今天工作仍然愉快?”斯年问。 “除了等足了八小时比较苦之外,其实我只是到每个部门找熟人聊天。”她笑。 “那有什么好实习的?不如回香港。”他说。 “这是公司的制度——斯年,你想回香港了?”她说了一半,猛然惊觉。 “没有。”他考虑了一下。 “不过很无聊。” “斯年——”羞心想问教会的事,却忍住了。 “我马上过来,我们当面谈。” “出去走走,好吗?”他问。闷闷地。 “好——但是去哪里?”她问: “天快黑了,我们有勇气站在纽约街头?” “其实也不一定会被抢,那要看个人的运气。”他终于笑了。“我们去兜风。” “新泽西州?”她的心情跟着他的笑声好起来。 “只要走走,地方并不重要。”他说,笑声消失,又有点深沉。 “好——我五分钟过来。”她开始不安。 斯年怎么了?难道 ——又有什么挫折?打击? “我过去,”他说,“我去接你。” 放下电话,她胡乱地摆摆头发,抓起厚大衣就往外冲去。斯年住在隔壁,走过来这里一定很快。 打开房门,他果然已在站那儿。 相对凝视一阵,两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来,他们实在已太了解对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默默地走进电梯,落到大厅。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天空看来阴沉沉的,出了酒店门,寒风立刻包围看他们,那种冷 ——很刺骨。 “下雪——我们还去兜风?”她问。 “还没有下,下的时候车开慢点就成了,”他让门童去替他们取车来, “下雪的时候气氛很美,非常宁静,你能听见飘雪的声音——而且一开始飘雪,天气就不会那么冷了,融雪时才冷。” “好!我们来一次雪中夜游。”她的兴致来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说。 “偶然相遇,总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点点头。 “是。”他的声音低沉。 他今夜 ——惰绪怎么如此低落?为什么? 门童把车开过来,斯年塞了三块钱给他,他立刻殷勤地替他们开车门,笑容堆了满脸。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晚上。”他还在车外叫。 汽车平稳地向林肯隧道驶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阴沉就是雪兆?那和我们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转回头,她看见斯年脸上的阴沉。 “斯年——是不是教会方面有麻烦?”她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点忙吗?”她再问。 “没什么可帮忙的,”他勉强微笑一下, “你不要胡思乱想。” “斯年,看你情绪低落——我会心乱。”她真诚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却是默然。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慧心再问。 “没有。”他说得很费力。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她柔声问。 他再摇摇头,无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怀念比利时那间在河边的教堂。”他突然说。 慧心一愣。那是 ——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几年来最稳定、最快乐的日子。”他又说。 近几年来?他是说当了神父之后?那么 ——他现在不稳定?不快乐?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头。 “怎能怪你呢?”他叹息。 “教会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间虽有些矛盾、痛苦,却不是我说的——不快乐,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乐是什么。”她关心的问。 “是我本身的问题,”他摇头, “可能——-我原本就是个不快乐的人。” “怎么会?以前你比谁都快乐,比任何人都更热爱生活,你忘了吗?”她急切地。 “怎么会忘呢?”他说: “那是以前。” “你可以变回以前的你。”她说。 他眼睛直看着前面的马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我是说——”她想再说一次。 “原来——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现实的并不一样,”他忽然笑起来,把话题岔开,“或许是以前看电影的错觉,以为神父只要努力进修,做些教堂里的事就行了,非常满足快乐。可是,现在不同。” 是他对神父形象的幻灭?她不知道。 “你——不习惯?”她问。 六年了,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怀念比利时。”她说。 “那时不一样,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当年的教授,我们很融洽,也没有一些现实问题困扰。”他解释得很困难。 “现实问题?”她问。 “其实现实问题可能并不存在,只是我个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会觉得格格不人,会觉得很不快乐。”他说。 “那么——可想换一个环境?”她小心地问。 他没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阵子才说: “回香港的时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国?”她心中一动。 “朗尼那边有消息?哈佛会请你教书?” “不——我想回比利时。”他放开了她的手。 “回——比利时?”她心中一颤,再也讲不出话。 他回比利时表示什么?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会、慧心,包括那一段看来刚有一丝希望的感情。他真想这么做?他真想放弃一切? “是的。”他声音里有着悲哀。 “只有那儿才能令我平静,我实在——不该走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再出来?”她心中开始发冷,她原以为有希望的——“我——”他轻叹一声。“是我软弱,我始终想——再见你。” “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问。 她能感觉到他矛盾得那样痛苦。但,她完全帮不上忙。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六年前你来比利时找我,你流泪而去的模样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缓缓地说:“后园中虽长满了‘悠然草’,我却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见你的念头越来越强,所以,我终于申请再进哈佛念书。” “但——为什么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样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个过渡时期,我用一年多的时间适应外面的世界,同时 ——也设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结果——我还是回了香港。” 还是回了香港!这几个字里包括了多少挣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与欢笑。还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觉得胸中的温柔扩大,直涌上喉头。涌上鼻子,变成了酸酸的感觉。 她的眼睛红了。 “但是——我完全帮不了自己,”他的叹息更深,“面对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无力自拔。” “斯年——难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泪已流了下来。“你觉得我们之间——毫无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车停在一条转弯的小路上。 轻飘飘的雪已经开始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四周,车厢里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我以为你可以——但,你还是要回去。”她用手背抹一抹眼泪。 “这是我最大,最对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仰起头。 “我做了神父,又后悔,我——难道我生命中只是无尽的出尔反尔?无尽的后悔?我是一个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不要那么激动,我——也不好,也许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还是那个仰头闭目的姿势, “我痛恨我自己,我怎么能——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该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该再回来,我到底在做什么?难怪教会——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原来是 ——教会的压力。 “斯年,总有办法解决的。”她柔声说,声音里却充满了力量。 “我始终——会在身边支持你。” “不要对我太好,慧心。你太好,我会被宠坏的,我觉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我从来没有为别人着想过,我是个自私的人。” “不要这么说,感情——甚至自私都是相对的,你的自私相信也是因为感情,有什么好自责的呢?”她努力使自己理智、冷静。 这个时候,她不能说错任何一句话,是吧! “看吧!这次应付了目前的环境,我又想要逃避,逃回比利时,”他自嘲地笑,“这么逃来逃去,你说,我能逃到几时?我有什么用呢?” “不,回比利时是对的。”她用客观的语气说: “你心里这么矛盾,挣扎得这么厉害,回到修道院,你可以冷静一段日子,可以找到真正该走的路。” 她真愿意他回比利时?上帝!她只是不能不这么说啊! “我觉得自己前面无路。”他慢慢的垂下头来。 “无论走哪一条路,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是你把自己绑死,”她正色地说, “你刻意地不原谅自己,是不是? 他呆愣了一下,他刻意不原谅自己,是吗? “我是——不值得原谅。”他低沉地。 “可是——斯年,我从来没怪过你,”她真心真意地说,“也没有任何人怪你,如果你不放过自己,我们旁边的人——是没有办法的。” 他低垂着头想了好久,好久,直至车外的雪花已积成薄薄的一层,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我——先回比利时。”他凝望着她,表情十分严肃。 “慧心,我做得对吗?” “既然你已决定,你要对自己的决定有信心。”她微笑。她能不这么说吗? “我自己的决定总是出错,信心从何而来?”他说。 她皱眉,她该怎样帮他? “你——还会再回香港吗?”她忍不住问。 “我送你的那些‘悠然草 ’仍在香港繁殖吗?”他说了好远、好远的话题。 “已长满了我的窗台、花架。”她点头。 “那很好,很好——”他无意识哺哺地说,忽然看见窗外的雪。 “啊!已经下雪了。” “雪已经下了很久,只是你没发觉而已。”她颇含深意。 是 ——这样吗?只是他没发觉? 斯年离开了纽约,是慧心鼓励他走的,既已决定要走,早与迟没什么分别的,何必白白浪费这些日子留在美国陪她呢? 她看得出来,斯年越来越闷,越来越不快乐。的确是的,一个男人每天困在酒店等她下班,一起就餐,聊聊天,或兜兜风,这种日子怎能不闷呢? 她不知道斯年到底是怎么想,怎么打算的,但是他说要走,她多留他几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了解斯年的矛盾,他仍爱她,却又放不下神父的职位 ——或是放不下当年对上帝的誓言。这种矛盾是她帮不上忙的,还是让他自己慢慢克服吧! 时间能帮得了他们吗?她不知道,也没把握。 斯年走的时候很沉默,没多说话,更没有允诺,他只是深深地凝望她,然后转身便走,再也没回头。 斯年一直是这样的,她早已习惯,如今,她和他之间还有什么话说呢?等的只是一个抉择。 一个抉择。 慧心仍然规律地上班、下班,明显的,她失去了愉快的笑容,下班后她也不急着赶回酒店,有时甚至到同事家去吃一顿饭。 酒店对她已失去吸引力,只因 ——斯年已离去。 斯年说好到了比利时会给她一张明信片的,但,他巳离开十天,却只字全无,难怪慧心情绪低落。 回到酒店,在楼下咖啡室随便吃点东西,就步回房里。还有两个星期就回香港了,是不是?回香港也没什么好,冷寂如故,只不过是旁边多了些人声而已。在纽约想找个人聊天很难。 刚预备冲凉,电话铃声响了。 电话?可是 ——斯年? 她急切地冲过去接听。 “喂——”她叫一声,啊!她竟说着广东话。 “哪一位?我是慧心。” 电话里的声音比较弱,比较细微,是长途电话。 “慧心,是你吗?”费烈的声音。 “费烈?”慧心好意外,怎么会是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失望。 “有什么事吗?” “哎——有一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费烈是如假包换的老实人。“你——你好吗?” “我很好,两星期后就回去,”她说: “费烈,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家里?或者——斯年?” “不,不,都不是,”费烈仿佛很难启齿, “哎——家瑞是不是来看你 ——你们?” “是啊!发生了什么意外吗?”她紧张起来。 “不,不,只是——家瑞和文珠吵得很凶,在他从纽约回来之后。”他说。 费烈有点毛病吧?人家夫妇吵架,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地告诉远在万里之外的她? “我帮不上忙,是吗?”她笑起来。 “至少远水救不了近火,是不是尸”不——我想知道,家瑞在美国见到你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他问。 “没有啊!而且他是见我和斯年,是我们,不是单独一个我。”她说。 “那就——奇怪了。”费烈哺哺自语。 “有什么好奇怪呢?”她忍不住问,疑惑浮上心头。 “费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哎——有 ——没有,”他支吾着, “斯年在不在旁边?” “不,他回比利时教堂了,已经离开十天。”她努力用平淡的声音说。 “哦——”他呆愣半晌。 “他为什么走?和——家瑞有关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慧心被弄糊涂了。“斯年和家瑞有什么关系?” “不,不——哎!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费烈叹一口气。“宫心 ——我听说——家瑞和文珠的不和是因为——因为你。” “因为我?”宫心鳖个人从沙发上陇起来,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完全听不槽。“费烈,你在作梦吗?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惹心,你可能不知道,但家瑞——的确是为了你。”费烈又叹息。 慧心好像冷水淋头,整个人都呆了、傻了,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家瑞和文珠争吵——因为她?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她像着了魔般。“我们一直是同事;是普通朋友,他和文珠——不,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对你来说是不可能,你心中只有斯年。”费烈感叹地。 “可是你忽略了自己对男人的蛙力,你甚至不必笑,不必讲话,那些人——已为你陷得很深了。” “不,不,不,”她连说三个 “不”字。“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你们一直高估了我,而我——其实是平凡的,真的,这——不关我的事。” 她觉得自己冷汗直流,寒粟不已,她真是 ——吸引了身边的每一个男人?不,不。 “当然不关你的事,只是苦了一些男人和他们的太太,”费烈像开玩笑,却又绝不是开玩笑,“慧心,我不知道你愿不愿做一点事?” “当然!只要我力所能及。”她立刻说: “文珠是我的同学兼好朋友。” “她非常伤心,情绪也很低落,”费烈又透长气,“也难怪她,她说 ——先是斯年,后是家瑞,她怀疑自己,对自己失去一切信心。” 慧心心灵巨震,是啊!先是斯年,后是家瑞,那都是因为她而起的,斯年原也是文珠的朋友——上帝,天知道她绝对无心的,事情怎么这样巧?先是斯年,六年之后,文珠的丈夫也——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上帝对她的惩罚? “费烈,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尽一切力量。”她有种想哭的感觉,但她知道她不能,尤其是现在。“甚至——如有需要,我可以立刻赶回香港。” “不,你不用回来,我们知道你正在实习,而且 ——文珠现在好激动,你不适合见她。”费烈立刻阻止她。 “那——我能做什么?”她想哭。 文珠怎么会是这样的女人呢?她真的不甘心。 她盼望的只是斯年一个男人,只是一个,全世界任何男人都不在她眼中,即使比斯年更好的。 她爱斯年,只爱斯年。 “我觉得——你最好打个电话给家瑞,打去公司找他。”他说:“你跟他谈谈,让他清醒清醒,让他知道他只是在作梦,不可能有希望的。” “但——这不是会伤了家瑞?”她轻声问。 “但也救了他,救了文珠,救了他的家庭。”费烈低声说: “我知道你定会做得恨好,因为你是慧心。” “我也做过许多错事。”她对自己摇头。 “那只是感情方面。”他说,肯定地。 “除了感情,任何事你都能处理得很好。” “但这事——有关家瑞和文珠的感情。”她叹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弄成这样。 “与你的感情无关,是不是?”他笑了。 “那——我该对他怎么讲?”她有点害怕。家瑞——毕竟是好朋友,又曾是她的上司。 突然之间,她想起斯年的怀疑,斯年 ——啊!斯年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什么?上帝。 “随便你,你一定会讲的,”费烈说, “家瑞怎么这样傻?明知不可能的。” 突然间,慧心有点同情家瑞了,家瑞明知不可为而 .为,这岂不是和她与斯年之间相同? 斯年 ——是否也是明知不可能呢? 莫名其妙地,她情绪也低落了。 “好,我会做,”她吐一口气, “几小时之后,我打电话去公司找家瑞。” “你一定要说服他,令他清醒。”费烈强调。 “我会尽力。”她说。 “哦——斯年为什么回比利时?”他突然想起。 “原因——不少,最重要的是 ——他克服不了心中的矛盾。”她说: “是我鼓励他去的。” “慧心——”他觉得意外。 “是我的,自然属于我,”她似乎看透了世情, “不是我的,强求又有何用?” 慧心终于打了电话给家瑞。他原是个沉默的人,从来不表示自己的恩想、意念。这一次,他竟坦然承认了一切,这令素心——即使原巳知情,也更惭愧、更不安。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当我发觉时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家瑞说:“我内心非常痛苦、矛盾。” 慧心哑然。 叫她说什么呢?在这种情形下她实在无话可说,她作梦也想不到家瑞 ——她对他甚至比其他朋友都冷淡。她常常忽略他的存在,因为他太沉默。 “我明知是走向一条死胡同,我永远也走不过去,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如不走会更痛苦。” 慧心依然无言。 “我是活该,文珠有理由生气,有理由骂我,甚至有理由提出离婚;但,慧心,我真不是存心把家庭弄碎,真的。”他说。 “你——傻,家瑞,我们只是朋友、同事,”她勉强逼出一句话。“永远是这样。” “我当然知道,我也没有妄想过会有所改变,甚至 ——得到,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他痛苦的。 “控制不了也要控制,这事——由不得你,你要对家庭负责,对文珠负责,”慧心吸一口气,“你这算什么呢?令我永远不能在文珠面前抬头?为难我?家瑞,我的感觉是——荒谬。” “我自己的感觉也是荒谬,”他似乎在苦笑, “明知无望的事,明知斯年——但是喜欢、爱一个人并没有罪。” “或者喜欢、爱一个人本身是无罪,”她硬着头皮说, “但涉及第三者,伤害了第三者就有罪。” “我知道——我无意造成目前的局面。”他叹息。 “是——文珠发现的?”她问。 “不,我自己告诉她的。”他说。 “你——你怎么这么做?”她啼笑皆非。“你简直 ——哎!你可知道这样会陷我于不义之地?” “我没想到这些,再不告诉她——我会崩溃,”他说得十分真诚,“我真的没想到。” “你自私,你说出来心里轻松了,但你害了文珠,伤害了我,你不知道吗?”她叫了起来。“叫我回香港怎么面对文珠?怎么面对公司的同事?” “我——抱歉,”他是真的后悔, “这两天我已想过了——我刚刚巳递上辞职信。” “辞职只是逃避,能解决事情吗?”她尖锐地。 “那——你要我怎么做?”他问得像个孩子。 “不是我要你怎么做,”慧心吸一口气, “而是你自己该仔细想一想,这事——不容许你乱来。” “但是——” “没有但是,你去向文珠认错,努力挽回一切,你告诉文珠,你爱的是她,你一定要这么做,难道——你不爱你的孩子?”她近乎斥责。 电话里一阵沉默,然后他答应。 “我会做,慧心,你放心。”他低沉地说: “这次是我太冲动,弄得大家不安又痛苦,我——很对不起你,慧心,我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不必再说抱歉,只要把结局弄得圆满。”她说。 “我尽力。”他也透了一口气。 他也矛盾,是吧!他并非完全不爱文珠,只是 ——日子久了,他忘了吧? “我不接受你的辞职,”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 “这件事与公司无关,你还是把信撤回去吧!” “但——再面对你,是件 ——很残忍的事。”他终于说。 “你必须对自己残忍,明白吗?”她说。 他想一想,点头。 “好。”停一停,他又说: “斯年——知道这件事?” “不,他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她用平淡的声音说, “他没有必要知道。” “这是你的仁慈,你使我免于难堪。”他感激地。 “我觉得自己扮了一次小丑。” “试试生命中的各种角色也不错,”她笑起来, “而且——斯年不在这儿。” “斯年——去了哪里?”他显然意外。 “比利时,”她坦然地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他。” “那他——还会回来?”他急切地问。 “我没问过,他若想回来,自然会回来,否则 ——我问了也多余。”她说。 “慧心,你——有什么打算?”他关心地。 “我的打算在六年前巳经定好了,我没法选择,”她苦笑,“看来我——还是回来当老总吧!” 他沉默半晌,然后说: “为什么世界上的感情总是不如意?” “也不能这么说,许多事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她心平气和地,“路是我们自己走出来的。” “你的话——很有道理,”他吸口气,“慧心,我会照你的话去做,我没有资格伤文珠的心。” “而且你也爱她。”她说。 她又加一句: “当年你是爱她才和她结婚的,你的个性不容许你因为其他因素而随便选择对象。日子并不久远,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件事。” “我——会。”他似若有所悟。 “那我就放心了。”她真正透了口气。 “你知道,连费烈都有怪我的意思。” “都是我的错,抱歉。”他说。 “祝你们幸福、愉快。”她说。 “你也是。”他低沉而充满感情地。 “希望你回来时,能看见你脸上的阳光。” “阳光是反射,”她说得无奈,“我自己不能发出阳光。” “那——我祝福你。” 慧心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电话。 家瑞的事总算办妥了 ——其实,她看得出家瑞不会真和文珠离婚,他们原是有感情的。她打这个电话,也只是求其心安。 她仍然想起斯年,这是她心中、脑海中、记忆中惟一的名字。 斯年 ——会再回香港吗? 这次他去比利时和六年前不同。六年前他是一怒而去,冲动而去,这次 ——他是深思熟虑,心平气和地离开她而去,这期间有太大的不同。 斯年还会回香港吗? 这是她心中惟一的结,看来 ——也许这结将要纠缠她一辈子,会吗? 但 ——至少斯年该有点消息来。是吗? 那么大的一个人,去到比利时,总不能像石沉大海般连点回音也没有。斯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做什么?已穿起神父袍念圣经? 想着斯年穿神父袍,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她永远也忘不了他六年前的模样,洒脱,有点霸道,十分顽强,十分固执,那时他是香港最出色的王老五——唉!如今他穿神父袍。 电话铃响了起来,会是文珠、费烈?若是文珠,她应该对她讲什么?抱歉? “喂——我是慧心。”她有点紧张。 “沈,是你吗?我是朗尼。”愉快、开朗的声音。 “你有急事?”她笑了。 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急事到没有,却有个你可能急欲知道的消息,”他笑,“哈佛巳愿意聘请斯年。” 她呆愣一下,斯年说过他想换过环境到哈佛的。 “但是——他不在。”她说。 “你告诉他也一样,相信他喜欢听——哦!他一个人去了哪里?”他问。 “回比利时,巳十天了。”她说。 “啊——为什么?”他大吃一惊。 “你们之间——意见又不同了,是吗?” “不,完全没有,”她吸一口气, “只是——他想回去,觉得回去比较好,只好让他走。” “你是否认为自己做得对?让他走?”朗尼问。 “我还能做什么?”她无奈地反问。 “找他回来,目前他的矛盾需要一点力量帮助。”他说。 找他回来,再做六年前相同的请求?当年她是失败了,这次 ——她若去,可能成功? 她心动了。 慧心照原定计划回到香港,她终于没有跑到比利时找斯年,她有个奇怪的感觉,斯年——还需要一点时间,她不愿意逼他、催他。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反正香港很熟,随便叫辆车就能回家,不过她的秘书是知道时间及飞机班次的,所有的手续都是由秘书办理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长途飞行之后,人显得搪淬又难看,她不想以精疲力竭的样子见人。 到达香港已是下午五点多,机场里竟然人山人海,等计程车的人大排长龙。她不由叹一口气,若通知公司就有车来接,那多好呢? 虽然行李很少,但她累成这样,叫她怎么办?自己带着行李走? 正在后悔,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慧心,慧心,这儿——”听出是文珠的声音。 她努力在人群中找寻,大概累得连眼睛都花了吧?竟不知文珠在哪儿。 直到文珠挤到她的面前。 “哎——文珠,你怎么在这儿?等人?”慧心问。 不知为什么,慧心心中就是觉得不自然。 “是等人,等你。”文珠笑,那笑容是憔。淬的,和慧心长途飞行后的神色不相上下。 感情是磨人的,是吧? “等我?”慧心好意外。 “你知道我搭这班飞机回来?” “我打电话问你的秘书。”文珠笑。 “走吧,我们上了车再慢慢聊。” 慧心推着行李车,文珠去付停车费,然后两人一起上车。 “出乎我意外之外,你会来接我。”慧心说。 “别人都不知道你的归期,”文珠说, “我来接你——实在是想先和你谈谈。” 羞心微微笑一下,心中略感不安。 难道文珠以为她抢了家瑞?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谈什么?”她努力装作淡然。 文珠考虑一下,很平静地说: “费烈打过长途电话给你,是吧?” “是。 “他太夸张了,”文珠打断她的话, “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其实我和家瑞常常吵架。” “是——吗?”慧心好意外。 “是!我的脾气不好,个性又急,一点点事总要爆发出来,”文珠慢慢地说,“家瑞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什么都要照规矩来,又要讲理由。怎么能不吵呢?” “外表上你们看来很好。”慧心说。 “其实也不错,只不过这一次——厉害一点而已,费烈就误会了。”文珠耸耸肩。 “费烈电话后的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家瑞,”慧心直率地说,“我觉得这事太意外,太不可能了。” “天下哪有绝对不可能的事呢?”文珠苦笑。 “但是我——” “我觉得对你抱歉,无端端把你扯了进来。”文珠再一次打断她的话。 慧心呆住了,文珠不是来责备她的? “对于家瑞的感情,我一点也不觉意外,我一直知道他对你有特殊的好感。在结婚前我就知道。”文珠说:“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你——怎又肯嫁给他?”慧心诧异地问。 “为什么不肯?他对你和对我根本是两种绝对不同的感情,”文珠深思熟虑地说,“他对我也很好,我绝对相信他的诚意。” “那——我就不懂了。”慧心说。 “这是很简单的事,”文珠笑一笑, “我承认,虽然我和家瑞已结了婚,可是我心中却还有着斯年。他也一样,他娶了我,心中喜欢的仍是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慧心大急,怎么说成这样呢?文珠心中真的有斯年? “是这样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文珠摇摇头, “爱情、婚姻,根本就是两件事,你嫁的人未必是你爱的,你娶的也未必是你爱的人,相爱的人多半不会结婚。” “你真——这么想?”慧心问。 “是的。”文珠肯定地点头。 “所以我可以容忍家瑞的感情,因为我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态。” “文珠——”慧心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所有的夫妻都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但两人因相爱而结婚,后来又过得幸福的人很少。”文珠说。 慧心默然。她和斯年一直是阴错阳差。 “不过——我仍觉得抱歉。”她说。 “我就是伯你有这种心理,所以先赶来接你,”文珠笑了,“你必须要若无其事的,否则——我们才抱歉,才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慧心想一想,点点头。这是最好的方法!她必须装得若无其事,否则大家见了面都尴尬。 “我会装得若无其事,”她说,“其实——真的也没发生过什么事。” “起先我也恨过,为什么出色的男孩子都喜欢你,而不喜欢我?”文珠自嘲地。“后来才知道,我有太多的缺点,你是比我强。” “文珠,这么多年的同学,你怎能这么说?”慧心制止她。 “我绝不比你强,真的,而感情——除了微妙之外还有一点传染因素,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似乎——越多人喜欢的女人越抢手,这很难解释,但——我相信这是有点道理的。” 文珠想一想,也点点头。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能让斯年一见钟情的,全世界只有你。”她说。 慧心没出声。斯年和她之间的感情,似乎已被他们自己破坏了,是吧! “哎!斯年怎么没回来?”文珠突然问。 “他去了比利时,在半个月之前离开纽约的。”慧心说。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去比利时?他从来没说过要去的,为什么?”文珠真是十分关心。 “我不能确定,但——我相信他是想对付自己的矛盾,”慧心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刚去纽约时,很开心,后来——他越来越闷,越来越沉默,一点也不快乐。” “那——为什么要走?”文珠追问。 “他说,他想回比利时一段日子,等我回香港时他就离开,”慧心摇摇头,“那又何必呢?既然要走,早和迟并没有分别,于是我鼓励他立刻动身。” “他就走了?”文珠瞪大眼睛。 “是,他就走了。”慧心点头。 “他——说了什么话吗?”文珠不能相信。 “没有。”慧心苦笑。“我们之间 ——还有什么话可说?该说的早已说完。” “那——那——就算了?”文珠愣愣的。 “我不知道。”慧心轻叹。 “我现在相信命运,命中的际遇有时早巳注定好了。” “你不是这种人,你是主动的,积极的。”文珠说: “你为什么不追去比利时?” “我不想再去一次那个美丽却哀伤的城市。”慧心说: “我真的不想。” “就如此算了?”文珠又问。 “对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主动,可以积极,但——感情不能,尤其是面对斯年。”慧心说。 “为什么?”文珠不懂。 “因为我太爱他,”慧心坦率地,“我伯自己受不了再一次的打击。” “原本你是在逃避。”文珠恍然。 “慧心,你从来不是这么软弱的人啊!” “我刚强的地方人人可见,但,我的软弱处却没有人知,这是我吃亏之处。”她说。 “但是——”文珠没说完,车子巳驶到慧心住的大厦门前,令她意外的是,家瑞竟沉默地站在那儿。“家瑞——” 慧心脸色变了,家瑞 ——不是想若是生非吧? 家瑞打开车门,沉默地替慧心拿下行李。 “我收到斯年的电报,说你搭这班航机回来,”他平静地说,“我本想约费烈去接,后来文珠去接了,我就等在这儿。” “斯年的——电报?”慧心哺哺地。 斯年还是关心她的,是吧?是吧? 慧心回到公司足足忙了半个月,原来她升老总的新任命巳先她而到,于是旧老总退休,她接任,移交的手续就办了好几天,接着又是欢送晚会,又是迎新晚会,她觉得自己已在公司中迷失了自我。 半个月之后,她开始有点头绪了,对自己的职权范围也掌握住了,她自然想起了一些老朋友,想起了远在比利时的斯年。 家瑞那天说 “斯年打电报来说了你的归期,让我们去接”,斯年还是牵挂着她的,既然他对她不能忘怀,为什么非要心悬两地?这岂不是磨人又磨己? 秘书送进来一盆兰花,笑一笑已退了出去,她拿起名片看看,李柏奕。当然是他,除了他难道还会有第三个人?他知道她已升任老总。 名片后面还有一行字: “诚心地邀请,今夜共进晚餐,等你的电话。”慧心笑起来,这柏奕真是殷勤仔细呢! 她拨了电话,接听的正好是他。 “正在等你的电话,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他愉快地。 “真是那么有把握?”她笑问。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中国古老的名言。”他说得非常自信。 “金石为开只不过是一次晚餐?”她故意地。 “你知道我不是说晚餐,我做事喜欢把眼光放远一点。”他在暗示吧? “放长线钓大鱼?”她幽默得很。 “不要这么说我,沈。”他又笑。 “七点钟来你家接你,不会太早吧?” “就七点,”她说,“早吃完早回家。” “先把后路切断?”他说。 “不要这么敏感,柏奕。”她笑说。 “ok ,听你的话,晚上见。”他放下电话。 秘书在玻璃门上敲敲,又走进来。 “有个航空挂号的小邮包,应该早一星期到的,竟在今天才送来。”她说。 “寄给你的,上面写着私人邮件。”秘书看一看。 “是比利时寄来的。” “啊——快给我。”慧心猛地站了起来。 秘书吓了一跳,慧心为什么这么紧张?于是她交给慧心,径自退了出去。 慧心把东西捧在手上,不知道为什么双手竟发抖了。 比利时,当然是斯年,斯年寄来的小邮包,里面是什么?他的一个应许?上帝,但愿是! 她费力地、笨手笨脚地拆开小包裹,一边在猜 ——是什么?是什么?啊!她看见了,是斯年在那边教堂后面种的草,正在他六年前送给她的“悠然草”。 悠然草 ——她的眼圈红了,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又是悠然草,难道 ——结果还是同六年前一样?她能有多少个六年呢? 玻璃门外的秘书看见她在流泪,简直吓呆了,大家心目中的女强人竟会流泪? 但她很有分寸,立刻替慧心关上门,玻璃虽透明,至少没有人会再进来打扰慧心。 慧心直直地盯着那盆悠然草,草有根,也附有泥土,还有一个精致的自动喷雾剂,所以虽然两星期了,但草依然嫩绿清新,非常美丽。 可是 ——美丽清新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带给了她六年前的同一命运?斯年 ——不再回来了。 斯年终于挣脱不了心里的棱梧和精神上的枷锁,住在比利时,他真的能此心悠然? 她吸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 替自己抹千眼泪,看一看关上的玻璃门,她感激地朝秘书点点头。 秘书体贴地推门进来。 “沈小姐,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她细声说。 “没有——啊!有,”她微笑一下。 “请找一个花盆把这些草种起来。就放在我的办公室里。” “好!我马上办,”秘书接过来, “这是什么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两星期了竟也不枯干?” “不知道,不过我替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悠然草。”慧心微笑。 “很好听的名字,悠然草,”秘书轻轻抚摸一下, “是不是有特殊的意义?” “又在胡思乱想。”慧心摇摇头。 秘书退了出去,立刻又折回来。 “沈小姐,盆子底部有一个信封,看来是一张卡片。”她兴冲冲地。 “一张卡片?”慧心从秘书手中接过来,顺手拆开了它。 没有称呼,也没有签名,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我终于找出这‘悠然草 ’的真正名字。在比利时,一般人都叫它‘风里百合’,只是,没有人知道它会不会开花结果。” 慧心呆住了,悠然草的真名是风里百合,风里百合,它代表什么?斯年,他怎么不讲清楚? 呆愣过后,她的心变得火热,在办公室再也坐不下去。风里百合,是否在这华丽的名字后面另有意义?她不能让问号藏在心里,她必须立刻弄清楚。 “我出去一趟,”慧心吩咐秘书, “去美国图书馆查一点资料,一小时后回来。” “好,我会看着办公室,有电话我会记录。”秘书说。 慧心半跑着急冲出去,她从来是稳重的,但这次 ——如果可以,她想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出去。 她的心莫名其妙的火热,只因为那悠然草变成了风里百合? 在门口她遇到诧异的家瑞,她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一口气直奔进了电梯。 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奇怪,这个女人一定疯了,她几乎是跑进美国图书馆的。 她找到了植物科那一列大柜下面,从第一本开始找,亚洲的、非洲的、欧洲的、印度及澳洲的,还有温带、热带、寒带和副热带的,最后,她终于找到关于比利时的那一本,这种书很冷门,大概一般图书馆还不容易找到,她运气真不错。 坐在桌前快速的翻阅、心中只想着四个字, “风里百合”,“风里百合”,几乎翻到最后几面,还是不见这个名词,啊!难道书上没有?斯年是从民间查访出来的? 她的心好急,好急,怎么会没有这 “风里百合”的一切?她一定要查到,一定要——啊!有了,小小的几个字,“风里百合”,葱心狂喜,如获至宝般,她迫不及待地看下面注解的小字——风里百合是一种草本植物,很耐生,繁殖得很快,在若干年后的春天,它会开出一种极似百合花的小花,只有真正百合的十分之一大,白色黄蕊,无香无味,因为它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开,在风中飞舞着十分美丽,所以叫风里百合。 风里百合是比利时一种独特的植物,在别的国家很少见过,所以不肯定能否生长。同时,最初几年,风里百合外表上虽看不出什么不同,但不能开花,直到完全成熟,大约要六、七年的时间。 合上书本,慧心傻傻地坐在那儿,如着魔般,世界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在别的国家不能肯定生长与否的它,竟被她带回了香港,生长得特别茂盛,而且已经过了六年——那是否意味着就快开花? 开花?她心中猛跳,斯年可是在暗示什么?一个 ——希望?是吗——希望? 把书本放回原处,像来时一样迅速地奔着出去。来时她是充满了渴望,想挖掘奥秘,回去时却充满了快乐与兴奋,风里百合,是否来年就会开花? 她以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回到公司,她焕发的神采令秘书发呆,望着她像傻了一样。 “有没有电话?有没有客人?”坐下来,她问。 “没有,凡个不重要的电话我让经理和副经理他们接了,”秘书微笑,“沈小姐,你回来以后变成另外一个入似的,你遇到了什么好事?” “好事?没有。”慧心说: “我只找到了一段我十分渴望知道的资料。” “什么资料那么重要?”秘书笑。 “风里百合。”慧心兴奋地说。 秘书不懂,摇摇头。 “啊!我记起来了,陈经理来找过你。”她说。 “家瑞?”慧心问:“有事吗?” “他说没事,只觉得你刚才匆匆出去有点奇怪,他问我你去哪里?”秘书说。 “你说了?”着心问。 “我说你去赴男朋友之约。”秘书笑。 “答得好。”慧心不以为意地。 “提醒我五点半要离开,我七点钟有约会。” “李柏奕?”秘书是精灵的。 “什么你都知道,就快变成管家婆了。”慧心摇摇头。 接着她处理了一点公事,五点钟了。今天时间过得很快,巳是下班时间。 隔玻璃,她看见家瑞走近,家瑞 ——她刚想打招呼,桌上的电话响了。 她接听,是快速而职业化的英语,一听就知道是长途电话,她以为是美国来的,谁会在美国清晨五点钟打电话来?朗尼?电话里的女接线生却说比利时。 “比利时?”慧心忍不住叫起来,立刻看一眼门边的家瑞,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我是沈慧心。” 立刻,她听见斯年温文又低沉的声音,上帝,真是斯年,真是他。 “慧心,恭喜你。”他说。声音遥远而真实,他恭喜她升老总?他该知道她不在意。“收到我寄的‘风里百合’吗?” “是,是,收到了,谢谢,真是非常谢谢,”她是激动地, “你知道,迟了一星期,但它仍然欣欣向荣。” “迟了一星期,七天。”斯年似在自语, “不迟——它终于还是到了。” “你曾以为我收不到它吗?”她有点诧异。 他的后是另有深意的,是吗?是吗? “是,因为它带有泥土,凡有泥土的植物都要检疫,不能就这么寄进来。”他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终于收到了。”她说: “而且,我巳去图书馆查了那花名的意义。” “啊——你查到了?”他呆愣了。 “那是令我非常意外的花名。” “是意外,不过——我很喜欢。”他说。 “它有美丽的名字,而且——它给我的感觉是充满了希望。”她心中有一抹奇异的温暖。 “你真——这么想?”他问。 “是——斯年,你在那边好吗?”她吸一口气。 “很好——至少,很平静。”他说。 “那——那——”她讲不出话,斯年可会回来? “慧心,好好做你的工作,你的成就,我很引以为荣,真的,很少女人像你。”他是认真地。 “但是斯年——”她想告诉他,她并不在乎。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真的明白。”他说: “今天——我们不谈这些事,我只是要恭喜你。” “好。”她吸一曰气,只好如此了。 “你一定很忙,是不是?”斯年的声音是平静的、愉快的。 “新官上任一定会这样的,慢慢就会上轨道。” “斯年,朗尼曾经找过你,他说 ——” “我们联络上了。”他打断了她的话,但又不告诉她结果,斯年 ——大概没接受哈佛的讲师聘任吧? “我能不能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她问。 “不大好,这儿是修道院,找我接电话要走很远的路,不方便。”他说:“我会再打给你。” “好。你可以打来我家里。”她急切地。 “我会的。慧心,好好做,我真心的祝福你。”他说:“再见。” 慧心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他巳挂断了。他似乎有未尽的话,但 ——是什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九章 坐在餐厅里,好的情调,好的声音,美味的食物都不能令慧心情绪高些。她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虽然有时也会微笑,却笑得心不在焉。 “为什么,沈。”柏奕凝视着她,他已这么深深地望着她好久好久了。他又说:“你怎么情绪低落至此?” “哦——没有。”惹心又是微笑。“也许新接任,工作压力太重。” “是吗?”柏奕不是傻瓜,他摇头。 柏奕说: “我觉得你似乎被一件事困扰看,很深很深的。” 慧心的眼光一闪,她笑得很特别。 “你该说被一个人、一件事困扰得很深、很深。”她坦然地说。 因为她突然发觉,世界上实在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斯年,即使相像如柏奕,但他仍是柏奕。而斯年——在她心中是永恒的。 “一个人?”他皱眉。 他当然知道是斯年,只是,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你觉得——还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摇头。 “对没有希望的人或事,冷静、理智的你也会让它纠缠一辈子?”他问。 “冷静、理智只是我的外表,”她不置可否, “内心里,我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软弱。” “还有固执。”他盯着她。 “是。我固执。”她又笑。 他沉思一阵,慢慢说: “沈,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傻?你也许一辈子就只能让自己投人事业,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知道。”她点点头。 “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诚意,”他说, “女朋友我不少,却只限于女朋友,吃吃饭,上上夜总会,解一下寂寞的那些。而你——不同,我们在事业上、外型上、学问上、背景上都适合,在一起对大家有利,而且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愿意考虑吗?” 他单刀直人,只是 ——他把爱情看得太轻。也许现代人原本如此?又或者他们那个阶层是必须这样讲条件的?还是——他的思想完全西化了?但是慧心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观念根深蒂固,而且经过了六年的教训,她已知道生命中爱情对她是最重要的,也许别的女人不是,但,她是。 为爱情,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会考虑。”她淡淡地说。 她明知考虑的结果也一样,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因为他们不是斯年。 “希望不要令我失望。”他轻轻握一握她的手。 她微笑一下,算是答应。 “斯年下午有电话来,电话之前也送来了礼物。”她说。 “山长水远的礼物——是什么?”他很感兴趣。 “风里百合。”她说。 她说这四个字时,脸上的阳光一闪而逝。 “风里百合?是什么?一种百合花?”他问。 “是生长在比利时的一种草,经得起风吹雨打,经得起时间、霜雪的考验,要六至七年之后才开一种很小、很小的白色花朵,形状像百合。”她解释着说。 “有这样的一种植物?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疑惑地摇摇头, “不过——它听来很美。” “它是比利时的特产,不是听来很美,而是它本身的意义很美。”她说。 “斯年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他住的后院,”她笑得好满足, “六年前我带了一小株回来,我发觉它除了在比利时,原来在香港也能繁殖、生长,而我的那些——已快到开花的时节了。” “希望开花时能让我看到。”他说。眼中光芒很特别、很难懂,他 ——在想什么? “可以。”她笑。“不过我也没有看过开花。” “可以一起看?”他在试探吗? “可以。”她大方地。 一起看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她还可以约费烈夫妇、家瑞夫妇,这花实在特别,尤其对她的意义更特别。 汤送了上来,他们慢慢享用着。 “斯年说了些什么?”他突然问。 “你想知道?”她很意外,他不该问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到他该表现嫉妒的程度。 “也许我不该问,但我好奇,”他坦白得可爱,他实在也是少有的好条件男士,“斯年的一切都对我有直接影响,对不对。”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恭喜我。”她想也不想地说。 “他没说回不回来?”他意外地。 “没有。他不必说,”她笑, “说实话,他回来与否,我觉得并不那么重要。” “什么才重要?”他反间。 “我回答不出,”她摇头, “我有个感觉,今生今世我可能得不到他实质上的一切,但我并不介意,只要他给我希望。” “希望?”他不能置信。 “只是希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就能满足?” 她垂下头,又立刻抬起来。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她苦笑。 “唉!你太固执了,你固执得近乎傻、近乎痴,”他摇头叹息,“你的外表和你的人完全不同。” “我说过看人不可以只看外表,”她笑, “我的里外并不一致,你何尝不是?斯年又何尝不是?” “这么说——我大概是没什么希望了。”他笑起来。“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恩。” “我说过我会考虑。”她认真地。 他凝视她半晌,摇摇头。 “我相信考不考虑,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是了解她的。 她沉默。 “我该说——抱歉吗?”过了好久,她才说。 “抱歉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他笑。 “又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的错,对不对?我们认识得太迟了,如果六年之年前认识你,说不定没有斯年呢广她想一想,也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的骄傲。”她由衷地。 “我当然对自己骄傲,而且有自信,”他肯定地说, “我若与斯年同时认识你,我不会输给他。” 她微笑着思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同时认识他们,她会选择谁? 几乎是立刻,答案就出来了,是斯年,仍是斯年。斯年是一个令人一看就永难忘怀的男人,他对她是永恒珠。 斯年 ——是永恒的。 “怎么?不说话是否不以为然厂柏奕追问。 “当然不是,我只觉得这问题很有趣,而且答案是任何人都不能肯定的。”她说。 事巳至此,她不能伤他,他只是追求她的另人,对不对?他对她不重要,他不是斯年。 “很好。我喜欢你这话的公平。”他开心地。 其实她没有讲真话,但是能让对方开心,一点点假话又不伤大雅,也不为过。 “我原是公平的人。”她笑。 “不,我觉得你对自己不公平。”他摇头。 “怎么会,我并不讨厌自己。”她不以为然。 “至少在感情上,”他说, “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我觉得你在感情上把自己绑死了,一点也不能放松。其实这很不对,你越是紧张,可能结果越是不如你愿。” 她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一定听过‘无心插柳 ’这句话,对不对?”他竟然会引用中国成语。“你为什么不放松自己,试试看这么做呢?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心中一亮,会吗?无心插柳? “你的提议很好,我会试着做。”她兴奋起来。 “我是钻进牛角尖了,我怎么从来都没想到这点?” “这叫当局者迷。”他又说了一句成语。 “喂!柏奕,我发觉近来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啊!”她半开玩笑地。 “当然,我有个非常尽责的中文老师,是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女孩子。”他眨眨眼。 “哦!你也懂得近水楼台吗?”她故意地。 “我当然‘先得月’啦!”他大笑。“那是我一个同事的妹妹,香港大学刚毕业。” “好条件啊!”她是放松了自己吧! “对她,我没有像对你一样的一见钟情。”他半真半假地笑。 “她缺少你的好气质。” “可以慢慢培养,她还年轻。”慧心说。 “希望如此。”他笑。“但气质天生,后天强求是没有用的,我并不苛求。” “那就好,希望能早日听到你们的喜讯。”她笑。对柏奕,她是完全放心的。 “明天就可以宣布,”他不以为意地, “你对我就好像我对她,我等你点头,她却等我点头,明白吗?” “还不点头?你等什么?”她叫。 “等今夜的晚餐,”他坦白地, “失意于你,我就会对她点头,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真不得了,你的中文就快比我好了。”她笑。是真正愉快的笑,为一个朋友。 “我是中国人啊!”他叫道。突然停了下来,他愣愣地望着她。 “沈,我喜欢你这种带着阳光的笑容,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啊!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最动人之处,对了、对了,当年你是如此吸引斯年的吗?” 羞心呆住了,她脸上有带着阳光的笑容?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啊 ——六年前斯年说的。 她的笑容里,终于再现阳光!阳光。 除了斯年的电话激起了羞心心中的涟椅外, “风里百合”也带给她一个希望,可是——就像闪电一样,只是一瞬即过,天空又是一大片黑暗。 斯年的消息又中断了。 他说会再打电话来,但 ——没有,他并没有再打来,慧心周围所有的朋友,文珠、费烈、家瑞他们也都没有斯年的消息。 慧心的情绪落下来,风里百合的希望 ——不会变成失望吧? 星期天,慧心陪父母一起去过教堂后,没有出去饮茶的心情,于是独自回到家里。 她在巨大的花架前仔细观察,在那全是生长着 “风里百合”的花架上,看不到一个小花蕾或小花苞,难道时间未到?或是——移植到香港的“风里百合”根本不能开花?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心中默默地祝福又盼望着,她希望这一片属于她的青绿,能开出美丽的白色小花朵迎风招展。 电话铃在背后响起,她顺手拿起来。 听筒里传出轻微的 “卡”一声,啊!她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不经总机的直拨长途电话。她的心一下子热切起来,是斯年? 不,电话里传出朗尼快速而悦耳的英语,不是斯年,是哈佛的朗尼。 “沈,是你吗?”朗尼愉快的声音。 “我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你出去了?” “是你?朗尼,”慧心令自己的声音愉快起来, “我刚从教堂回来,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你那儿已深夜十 m 点了,是不是?” “是啊?”朗尼不以为意地。 “明天一早不用去学校,晚点睡没关系。” “有事情吗?”她问。 “刚和斯年通了一次电话。”他说。啊!他提起斯年。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绝了哈佛的聘书。” “这——”慧心心中巨震,拒绝了聘书,那表示 ——表示他不会离开比利时了?那表示——她的心直往下沉。“他——怎么说?” “他说谢谢我的热心与帮忙,他不能来,因为他另有打算。” “什么另有打算?”她急切地问。 “他没说,我不知道。”朗尼似乎在摇头。 “我分析——他可能要留在比利时。” 慧心的心一直沉到脚底。 “他曾这样暗示?”她的希望一下子全幻灭了,心中变成一片冰冷、黑暗。 “他说目前的生活很好、很平静,”朗尼已尽量放柔了声音, “他说——他不愿回香港,也不愿到美国,两个地方都给他太大的压力,他不喜欢。” 慧心深深吸一口气。 “他是——这样说的?”她的声音变了,变得空洞。冷漠,令人听来很不舒服。 “是——不过我相信他是指环境,指教会,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会相处不好,互有磨擦。” “别安慰我,朗尼,”她苦笑, “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准备。” “这是我喜欢听的。”他由衷地。 “这件事我帮不了忙,我觉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 “朗尼,你知道,还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绝对相信你的坚强,”他说, “顺便提一提,总公司对你这一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 “谢谢。人活在世界上,总要做好一件事。”她无可奈何地。 “对斯年——已失败了,我不能让自己在另一方面也失败,否则我就一无所成;一无所成,我会怨自己。” “沈——”朗尼无言以对。 “别替我难过,因为我自己并不难过,”她笑起来, “也好,让我以后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女强人,只有事业,没有其他。” 朗尼犹豫一下,问: “你能吗?”他是了解她。 “非能不可,”她还是笑, “我总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轻轻叹息, “或者你可以换一个环境,我愿帮你来美国。” “美国,”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熟悉的一切,那儿的泥土也能适合风里百合吗?” “风里百合?那是什么?”他诧异。 “是一种小小的花,属于我的。”她说。心中流过一抹难忍的苦涩。 他想了想,不懂却也不必问了,谁都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愿让任何人探访的。 他不愿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舍地说: “有事给我一个电话,有空我会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电话号码吗?”她突然想起来。 “不知道,是他打电话来的。”他说。 “哦,那就没事了,”她说, “谢谢你的电话。” “你保重,沈,”他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 “不要让任何事纠缠你一辈子,切记。” “是,再见。”她放下电话。 不该有任何事纠缠她终生,事实上 ——斯年,已经是一辈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阵,难受一阵,她的希望尽头原来竟是失望,这失望 ——是不是绝望? 闷在家里独自胡思乱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车钥匙就冲出门,出去兜兜风或许会转好些。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浅水湾转了一转,那儿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种萧条的味道,不适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载到山顶,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顶的空气特别冷,只有稀落的几个游客。 她叹一口气,下山吧!或者九龙多些人,在许多人之间,她会不会觉得开心些? 可是九龙 ——尽管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依然是孤独的,甚至遇不到一张笑脸。 斯年远去,她是孤独的,即使朋友 ——费烈、文珠、家瑞,他们也各有各的家庭、事业,各有各的生活,即使关怀——又有多少?而且——他们善意的陪伴,有时往往造成了她的负担,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绝他了吧? 他现在怎么样?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师在一起? 她叹一口气,有时 ——她凡乎想随便接受一个人,她不想这么寂寞,这么孤独,有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面对着柏奕 ——她怎能选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 ——但谁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斯年——就是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斯年——对她是永恒的。 她不能再在马路上游荡,她就要崩溃了,心中冲击的浪涛一次又一次地翻腾,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里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犹如在一场噩梦里。 用钥匙打开大门,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慧心——你怎么了?”母亲惊呼着冲过来。“慧心,为什么?” 她摇头,再摇头,任泪水洒了母亲一身。 “妈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哭着问: “妈妈,请你告诉我,这些年——我在做什么?我在追求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母亲同情又了解地拍拍她,拥她人怀。 “孩子,别问太多问题,你只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声说, “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休息?是吗?休息? 慧心为自己请了三天假,说是病了。当然是病,这病在外表上也许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大概连医生都无从下手。 家瑞、文珠、费烈都来过电话,他们的关心实在也帮不了她,旧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们,总会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听文珠的口气,她和家瑞大概已雨过天晴。她嚷着要来陪慧心,却被慧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只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书,这一页书起码看了半小时,情绪低落是没法子的事。 母亲敲门进来,带来满脸的慈爱与关怀。 “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母亲问。 慧心摇摇头,说: “不想吃,口里发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亲摸摸她的头。 “大概是在家闷病的。”慧心苦笑。 “我这人大概闲不得,一没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这样的事?”母亲笑。 “多休息两天,然后回到公司也许精神会好些。” “我反而觉得休息更累。”慧心说: “我根本没有休息的心情,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而巳。” “你这孩子!”母亲摇头叹息。 “妈,你觉得我的这些‘风里百合 ’会不会开花?”她问。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孩子气的。 母亲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说: “慧心,我不知道这些植物会不会在移植香港后开花,因为泥土啦、温度啦、环境啦都有影响,”停一停,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有一处——任何植物种在那儿,都会开花结果的。” “哪儿?”慧心坐直了。 “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吗?” “怎么没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个人都有。”母亲微笑。“就是我们的小小心园啊!” “啊!”慧心笑了起来。 “原来妈妈也很文艺腔嘛!” “不是文艺腔,是事实。”母亲摇头。 “因为我们用爱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们,它们怎么会不开花呢?” 慧心的脸上明亮起来,她跳下床,冲到母亲面前,用双手环住母亲的腰。 “妈妈,你说得真好,我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钻进牛角尖了。”母亲的微笑真像天使,母亲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妈妈,我现在该怎么做?”她抬起头。眼中隐约带有泪光,她是钻进牛角尖了。 “不是怎么做的问题。”母亲摇头。 “这些年来,你太紧张、太执着,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松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么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么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执着的人,她这一辈子注定要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亲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说。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亲认真地说: “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妈 ——”她否认。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中呢?她不会这么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了解自己。”母亲叹息。 “以往的诀乐与不快乐早已成为过去,你抓住它们的尾巴也不能把它们留下来,你——不如放弃。” 放弃?放弃 ——斯年? “不——”她这声“不”字简直像灵魂里发出来,是一声灵魂的呐喊,而不受她所控制。“不,我宁愿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绝不放弃斯年。” “但是——”母亲深沉地叹息。 “你如果不放弃他,你只会痛苦一辈子,你不以为——斯年不可能再回头?” 慧心满身冷汗,脸色苍白,她心里想过,斯年不可能再回头,她是没有机会的。但她顽强,不仅不承认,更不宣诸于口。而母亲——竟替她说了出来,这是残忍的,母亲——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哭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母亲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缓缓地用双手环住她,任她哭个够,让她把心里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从眼泪中得到宣泄。 好久、好久,她的哭声渐小,终于静止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拥住她的母亲。 “妈,是我傻,是吗?”她带着深深的哭意。 “我所有的痛苦、麻烦,都是自找的。” “重感情的孩子总是容易自苦。”母亲理智地说: “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经历。” “一段经历已经够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了,”她无奈地说, “如果再来一段,我只有粉身碎骨。” “上帝不会对待善良的孩子这么不公平,你要有信心才行。”母亲说。 “会,我会。”慧心微笑。 “妈妈,谢谢你的开导,我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母亲欣慰地, “做母亲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快乐,你明白的,是吧?” “我明白,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她说。 “那个——李柏奕怎么好久没来了?”母亲这是打蛇随棍上吗? “啊——他,”慧心有点尴尬, “前天——我们谈了很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是——这样吗?”母亲好意外。 “现代的男孩子怎么一点不专一,而且没有耐心。” “他很聪明,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像我这样,走上一条绝路而不知回头。”慧心说。 “那——也是。”母亲看来是失望的。“是你拒绝了他,对不对?” “你最了解我,妈妈,”慧心半开玩笑地, “柏奕在某些方面太像斯年,面对他,我很痛苦,我不想勉强自己。” “我明白。”母亲也无奈。 “可是柏奕是个少有的。好条件的男孩子。” “好条件的人可多了,像我助教、像朗尼、像 ——” “那有什么用?他们都没有耐心又不专一,不肯等你一辈子。”母亲打断她的话。 “妈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谁等谁一辈子这回事?”慧心大笑。“我也不会。” “你会。”母亲斩钉截铁地, “我知道你会,你一定会,无论你嘴里怎么说,你会等斯年一辈子,你告诉我真话,是不是这样?” 慧心的笑声猛然停止,脸色黯然。 还有谁比母亲更了解她呢?谁更能读出她心底的话?她是这样的,母亲说得太对了。 “我真庆幸有这么了解我的妈妈,”她拥住了母亲, “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勉强自己。” 母亲轻轻拍她,然后放开她。 “孩子,你放心,妈妈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母亲柔声说,“只要你记住,妈妈要你快乐。” “我知道,妈妈,我会记住这句话。”慧心的眼眶又红了。 “我会努力做。” “这样就好,我也不必担心了,”母亲摇摇头, “事实上,我也知道,斯年这样的孩子——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遇到他,我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是我的幸运。”慧心立刻说: “遇到了世界上最好。最令我满意的男人,虽然得不到他——我也甘心,总比碰到一大堆庸庸碌碌的好得多。” “好吧!”母亲笑。“你能这么想就好,休息一下,我等会儿叫你吃午餐。” “别预备午餐了,”她的兴致突然好起来, “中午我开车带你去浅水湾吃。” “浅水湾?算了,太远,我又不爱吃西餐。”母亲摇头。 “那去香港仔吃海鲜?”羞心真是兴致勃勃了。 母亲凝视她一阵,不想扫她的兴。 “好吧!去香港仔。”她说: “要不要去接你爸爸?” “一言为定。”慧心好开心。 “那么——休息一会儿再去。”母亲走了出去。 “我不休息,因为我要把‘风里百 ’移植到心园里。”她悄声地说。 慧心努力使自己振作,她脸色开朗,神情愉快,至少在公司如此,在朋友面前也如此。 像今天,她就约了费烈、文珠他们一起去郊游、野餐。文珠本来答应了的,后来又不肯去,她说宁愿在浅水湾她家别墅里烤肉,她怕去到荒山野岭的没有厕所。 “要我去全世界都行,”她稚气又坦率地, “但必须在我去的地方,预备一个现代化的厕所给我才行,我什么都不伯,就怕厕所脏。” “你这被物质文明宠坏的女人。”家瑞看她一眼。神色和语气都恢复了正常。 “事实如此啊!你们只是不讲出来,难道你们不怕又脏又落后,几十年前的厕所?”文珠叫嚷。 “算啦吧,我们改去文珠家的别墅,”慧心拍拍手,“其实去哪里都没问题,主要是大家能聚在一起开心。” “对。这话最对,还是慧心最好,最能通情达理,”文珠抓住慧心的手,“所以慧心能够做女强人。” “是。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慧心不以为意地。 家瑞和费烈都看她,很意外似的。她和斯年 ——不是很有希望吗? “那么快走啊!大家一直站在这儿做什么?”文珠是粗心大意的人。 “早点去,我可以叫佣人预备吃的。” “不必准备,”慧心拍拍车后的行李厢, “昨天我有空,我全准备好了。” “哇!有现成的可吃,还不走?”文珠跳上她自己的车,家瑞也跟了上去。 费烈自己没开车来,所以坐慧心的车。 “这部车是斯年以前那部,是吧?”坐上车时,他问。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 “你总是不带太太出来一起玩。”慧心的话题转得好远、好远,费烈再也接不上口了。 “她不方便。”他只能这么说。 “我知道她不方便。”慧心笑,就快做母亲了呢?“她怎么样?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胖了许多,相信以后会复原。”费烈喜悦地。 “其他的没什么改变。” “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颇为感叹。 “你和斯年——” “幸福总是对我很吝啬,”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她巳经两次制止他提斯年了,“我认了。” “慧心,你觉得——不再有希望?”费烈关心地。 “我没有再想‘希望’这两个字,”慧心摇头,“因为那实在是件很虚无缥缈的事。” “但是慧心——”“你没听说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吗?”她说得颇夸张。“事业是比较实在的东西,至少我看得到,摸得到,把握得到。” 费烈想一想,吐一口气,不再说话。 “你又不以为然了?”她笑。 “不——但总是很遗憾的事。”他说。 “我根本不去想,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她开朗地笑。 她又说: “遗憾也不过是种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 “你真这么以为?”他问:“真能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总不能抓住以往快乐与不快乐的尾巴不放,因为抓住尾巴也拉不回来,我何必自找麻烦,白费力气?”她耸耸肩。“我何必为难自己?” “斯年说过不再回来?”他忍不住问。 “没有。”她淡然摇头。 “他拒绝了哈佛的聘请,他说他喜欢比利时,美国和香港有太多的压力,都不适合他。这是朗尼在电话中这么告诉我的。” “哎——斯年太固执了。”费烈摇头。 “怎能怪他呢?”她不以为然地。 “这是他六年前就巳经选定的路,我们不该再打扰他。” “那些‘悠然草’呢尸他突然问。 “啊!它们生长得很好、很茂盛,不过它们不叫 ‘悠然草’,”她是否说得夸张?“它们有个很美的原名。” “叫什么?” “风里百合。”她笑。 “真是很美,给人——一种希望的感觉,”他思索着说,“它能开花吗?” “在比利时的能,在香港的,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不能。”她笑。“不过——除了比利时,至少有一处也能开花,妈妈说的。” “哪儿?”他充满了好奇。 “这儿,”她指指心口。 “至少可以在心园里开花。” “说得多好,伯母真是智者。”他由衷地。 “那么,在香港开不开花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再抱着希望。”她说: “因为失望是件非常打击人的事,我受不了。” “不可能每次都失望。”他说。 “鼓励还是安慰我?”她笑。 “如果我的鼓励或安慰有用,我愿无限量的供应。”他真诚地说。 “这些年来,不是全靠你们吗?”她微笑。心里是十分感动的,至少她还有这么多好朋友。 “那是你的谦虚,这凡年——你的坚强毅力实在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你的朋友,我们都为你骄傲。”他的话——由他这样的男孩口里说出,真是有其难以衡量的分量。 “把我说得这么好,我们在互相标榜吗?”她笑。 “你认为是吗?”他愉快地笑。 就这么谈谈、聊聊,很快就到了浅水湾别墅。佣人出来把食物抬了进来,立刻又忙着去预备烤炉什么的,他们几个人就留在大厅里喝一点酒。 大家只是喝酒,谁也没出声讲话。 “咦?怎么回事?”文珠第一个忍不住。 “今天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变成哑巴了?” “你不是在讲话吗?”费烈笑说。 “不行,不行,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沉闷,”文珠哇哇叫, “要轻松愉快点才行。” “好,我们努力轻松愉快。”惹心说。 “努力愉快?”文珠说话永远不经大脑。 “如果斯年在这儿,担保绝无冷场。” 慧心敏感地觉得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脸上,她想皱眉,却忍住了。 “他不在,我们也绝无冷场,不是吗?”她夸张地说:“等会儿我们开唱机跳舞。” “好啊!赞成。”文珠第一个响应。 “结婚以后,难得出来跳了几次簿,今天可要好好颤一下。” 家瑞望着她笑,又再摇头。 “你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爱怜地说。 “说我幼稚天真?不依,”文珠一拳打过去, “你怎么总招自己老婆想得这么没用叩家瑞用双手接住她的拳头。 “我就是喜欢你幼稚天真,老婆。”家瑞坦率地说。 文珠呆愣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令费烈和慧心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呢?但看着家瑞微笑的脸,再看文珠紧紧搂住家瑞,哦——是另有原因,另有结果吧? “你——你怎到今天才讲这句话?”哭完了,文珠抬起头就说。 “我以为你自己能了解。”他拍拍她,再拍拍她。 “不要孩子气了,费烈和慧心都在呢?” 费烈看慧心一眼,两人相视而笑。这对夫妻总算步人正轨了。家瑞对慧心的迷惑——是迷惑吧?巳过,他发觉还是文珠最可爱,经过这一次,他们的感情将更稳固。-“敬你们一杯。”费烈说。 “为什么敬我们?”文珠傻傻地。 “祝你ow情流露!”惹心也举起杯子。 佣人进来请他们去花园,一切已准备就绪,就在这个时侯,电话铃响了起来。 “费烈,医院找你。”文珠拿着电话叫。 “医院?”费烈脸色大变。 “喂,我是——什么事——什么事?啊 ——是一个男孩,是,是,多谢,非常谢谢——我就来,立刻就来。” “我太太生了个男孩子。”费烈满脸兴奋。 “我立刻要赶去医院,怎么这样快?我还想明天才送她去医院,哪知道儿子等不及——啊!对不起,我必须立刻走,我们再约时间,我走了。” 一阵风似的,斯文的费烈像百米赛跑一样冲了出去,带着一身的满足与幸福。 “费烈终于等到了一个儿子,”文珠摇头, “看他那副满足的样子,我也替他开心。” “我也是。他们是幸福的。” 突然,刺心的寂寞与失意涌上心头。刚才文珠、家瑞的真情流露,现在费烈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都强烈地影响了她。 所有好朋友都幸福满足,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影子也不陪伴她,她——她——莫名的泪水涌出来,涌上来,流了她满面,洒了她一身,她就这么静静地、沉默地流泪,好久,好久。等到她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她看见呆愣而关怀的文珠夫妇,看到站在门边失措的佣人,啊!她又失态了,是吧!这巳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是在文华,也对着文珠夫妇、费烈他们,也是同一种心境,她哭得天昏地暗,甚至忘了那是公共场合。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斯年 ——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可以出去烧烤了,”她抹一抹脸,领先往外走,“不能因为费烈不在,我们就不吃,不玩。” “慧心——”文珠不安地。 “放心,现在我心中再无痛苦、烦恼。”她回眸一笑。 因为她已麻木,但,这一句她并没有说出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里百合 第十章 看来平静的日子过了三个月,春天来了。 人们都脱下了沉甸甸的冬衣,换上轻盈美丽的新装,大自然也欣欣向荣,更显朝气。那青绿的一片真令人打心眼里开怀,尤其是慧心窗前一片,更茂盛得犹如一块厚实的绿地毯。 夜巳深,慧心还躺在床上睡不着。日子平板而忙碌,她觉得厌烦,觉得枯燥乏味,然而——又不能不生活下去,人就是这么无可奈何。 尤其是她,她的无奈似乎比别人更多些。事业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富有挑战性,也许握在手中的远不如得不到的更有吸引力,她已厌倦。感情——更是一辈子的无奈,她还能说什么? 有的人是天生自苦的,除却巫山不是云,她永远不以为巫山之外会有更美丽的云彩,她拒绝相信更拒绝试探,她已认定——她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的人。 睡不看就起床吧!她走到窗前张望着,很自然就看见那片绿茸茸的风里百合,只是绿——惹心轻叹,她巳不再对它怀有希望,开不开花也无所谓,斯年已三个月没消息了。 看了一阵,她摇摇头,反正看来看去, “它们”还是那样,非常顽固,非常执着地保持那抹绿,一朵小花也吝惜开,有什么用呢? 关上窗门,她又回到床上。她不能不睡,明天还要上班,还有很重要的 “五年计划”会议,还要看这个月的月报,还要和李柏奕谈下一季的广告计划,中午还要去狮子会演讲,下午——唉!不能再想了,愈想她愈睡不着,这样,她怎有精神去做那许多工作呢?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数数,强迫自己进人睡乡。好在她一向自律性甚强,生活也有规律,最后,她终于睡着了,而且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早晨起床,她告诉自己今天是个忙碌的日子,要保持最好的精神状态。 八点钟就出门,嗯!很顺利,一切很好,八点四十分就到了办公室。勤劳的秘书已坐在那儿。 “知道我们今天有一连串的战斗?”慧心打趣着。 “今天我不敢碰你,”秘书也有幽默感。 “万一忙中出错,碰上了你的地雷,我会死得莫名其妙。” “小鬼!”慧心笑骂。坐到办公桌前,秘书跟了进来。 “我重复一次今天的会议及约会给你听,”她说, “九点整开会,十一点有位报社记者要见你,有一段小访问。十二点半去狮子会午餐例会演讲,然后,三点钟要柏奕来。人事部林经理也希望你抽空见他——” “够了,够了,我今天三头六臂也不够分配,是吗?”慧心笑。 “其实每次这么忙时,你不必三头六臂也能应付。”秘书笑:“你是最能干的女强人。” “拍马屁?下个月加薪五百元。”慧心开始阅读开会要用的文件。 九点钟,慧心像心中装了闹钟般的站了起来,正预备去会议室开会,看见秘书背后站了一个人,正想敲门进来。 “我要开会,叫他迟点再来,”她还在看文件,一边挥着手, “我不想让其他人等。” “但是沈小姐——”秘书唯唯诺诺地,站着不动。 “慧心,是我。”男人的声音。低沉、雄浑,非常温柔,非常有吸引力,谁? 一抬头,整叠文件掉在地上,她张大了口,瞪大了眼,整个人都傻了、僵了。 她不能呼吸,不能讲话,她全身开始颤抖,是斯年!怎么会是他呢?他说过不再回来,他表示过永不可能,他——他怎么又站在她面前?他手上——他手上拿的是什么? “慧心,是我。”他柔声地说。 啊 ——他穿着很合身、很漾洒的牛仔裤,上面是一件剪裁、手工、料子都一流的衬衫,他是斯年——是以前那个斯年?或是做了神父的斯年?她混乱了,她竟分辨不出。 “斯年——”她叫。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呼唤。 “真是你,是吗?斯年?” “是我。”他向前跨一步。 “你要开会,我可以等一下,我不希望耽误你的时间。” “你,”慧心目不转睛地望着斯年,手却指着秘书, “通知他们会议改期,取消所有的约会,我有事,必须立刻走。” “沈小姐——”秘书不能置信,这不是慧心的脾气,慧心永远是公司第一,事业第一的。 “照我的话去做,”慧心还是凝望着斯年,“因为我不想再错一次。” 在秘书的惊愕、所有人的诧异之下,她挽着斯年的手,大步走出公司。 很奇怪地,才迈出公司,她就觉得全身轻松,再也没有任何负担,轻松得整个人想飞。 斯年回来了,她不必问任何话,她知道,他这次回来,无论如何总该有个终结,无论是好是坏。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她望着他手上那朵白色花球。 “我从没见过这种花。” “风里百合。”他也凝视着她,平静安详地微笑。 “风里百合?你从比利时带回来的?原来就是这样子的 ——啊?它确实像百合,的确很美。”她叫“送给你。”他把花交到她手里。 她接过来,一抹沁人心肺的淡淡幽香迎面而来。风里百合的香味竟是这么幽雅。 “它真美,我喜欢它的姿态,也喜欢它的味道,”她喜悦地,“从这么远带回来,它竟不徽阵?” “不是从比利时带回来的,”他说,“我刚才顺手摘的” “顺手摘的?在哪儿?香港也有吗?我怎么从未看过?我那一片从没开过花。”她一连串的问。 “刚才我到你家去,伯母说你走了,我在窗外花架上看见开了一大片,所以顺手摘了一小球。” “我的——花架上?”她叫。 刹那间,难以形容的狂喜和一丝莫名的希望一起涌了上来。她的风里百合开了花?昨夜还是什么预兆也没有,怎么今朝就开了一大片?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斯年在骗她。 “是,伯母可以作证。”他举起右手,洒脱得一如六年 ——六年前? “斯年——我们现在——去哪里?”她问。模糊的希望又在心中跳跃。 “上车,我再告诉你。”他促狭地看着她。 “先告诉我,否则我不上车。”她说。很自然地流露出六年前的娇态。 他仿佛呆愣半晌,突然跳起来,打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然后,飞快地把车开走。 慧心坐在那儿,心中怦怦乱跳,她真的迷惑了。是今天?或是六年前?是梦?还是真?怎么——跟六年前和斯年第一次约会时一样呢? 时光是不会倒流的,而且 ——心中感受也不同。 六年前她又气又不甘,觉得此人强横霸道,完全不讲道理。今天 ——今天她心中却是温柔一片。酸酸的,甜甜的,还有模糊的一丝希望。 斯年回来了,带回的是什么?可是希望?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她的声音放柔了,神情也放柔了,能令钢铁也变软的柔。 “我先问你,你这么放弃了开会,推掉所有的约会,这些损失,你会不会后悔?”他问。 “我没有想过。”她皱眉。 刚才她真是没想过,什么也没想过。一见到斯年。她心中惟一的念头就是跟他走,其他的全不重要了,真的!全不重要。 他微笑,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 “现在想一想。”他说。 她真的想一想,然后肯定地摇头。 “不后悔。”她绝对认真地说: “不只不后侮,我完全不在乎。” 他又笑起来,令人难懂地。 “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只问一次,你要仔细想好了再回答,听懂没有?”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听懂了。但是——我有一个问题想先问你。”她盯着他看。“这风里百合真是我窗前的?” “我骗过你吗?”他突然握住她的手。 “而且现在也不重要了。伯母说,你巳把它们移植到你的心园中。” “诀问你的问题。”她脸红了,心中涟魂越漾越大。 “我想问——我要带你去一处很远、很偏僻的地方,你愿不愿去?”他慢慢地问。 慧心呆愣住了,他要带她去很远、很偏僻的地方 ——那表示,那表示——她还没出声,眼泪巳经夺眶而出。风里百合,真是为她带来了希望,斯年已提出要求了。 “斯年——”她埂塞着。 “你——为什么要问?你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你知道我——你根本早就知道的。” “我要你回答。”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 “慧心,我对你提过好多次同样的问题,但,每次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我希望能听到一次肯定的。” “我愿意。”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几乎是立刻,巨大的幸福浪潮涌向她,她 ——不能相信,那看来绝望的事怎么突然又变成了事实呢? “行了。”他把车停在街边,也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可不可以停车。然后他拥住她,热烈地吻她。 有人敲敲车窗,是个交通警察。看见他们带泪的喜悦,警察不禁呆住了。 “她答应和我结婚,我们要去大埔注册结婚。”斯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我——哎!她答应了!” “那么还不快去?”警察好心地说。 斯年连忙又开动汽车,这次,他握紧了慧心的手,再也不肯放松。他们 ——会这么手握手地走完属于他们前面的造路吧? “斯年,你怎么可以——”她疑惑地问。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不顾一切时,奇迹就会出现。”他笑得顽皮。 啊!完全是从前的斯年了,这是上帝怎样美好的恩赐啊! “但是一我们要去很荒僻、很远的地方?”她问。 “在希腊附近我找到一个小岛,非常美丽,居民又很友善,我预备去那儿,”他凝望她)“那儿没有女强人可做,你不后悔吧?” “我今后只想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温柔地笑, “我还要两个可爱的孩子——我现在的年纪不会太退吧?” “只要有心,永远不会迟,”他吻她的手,“来,把风里百合给我。” 她依言递给了他,他把花球放在车窗外,风一吹,花全落了,散了,随风而逝。 “斯年——”她惊叫。 他怎能这么做?这是对他们有特别意义的花。 “世界上有太多失意的人,有太多令人遗憾、惋惜的爱情,为什么不让这些带给我们希望与成功的小花朵,去祝福更多的人?”他说。 “风里百合是希望,是祝福。”她点点头。心中充塞得满满的,她终于得到了幸福。 “是的。”他再吻她的手。 “你看,那是什么?” 前面是一条路,直路,但是,她似乎看见路上铺满着凤里百合。啊!那是一条希望之路,是一条幸福之路,通向光明,通向幸福的将来。 愿这路属于你,属于他,也属于我。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