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伴风行》 谁伴风行 一 回到家里,李隽之像失去了支柱似的,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再也起不了身。 想起刚才的混乱,刚才的惊心动魄,他仍然有要昏过去的感觉。他还想呕吐,因为他实实在在的看见好多好多血,慢慢的不停流出来……流出来。 他撞伤了人 ——或者会死?他竟撞伤了人! 是谁的错呢?他一直高速开车,四十米不多不少,那是快速公路,怎么料到有人会突然窜出来横过公路,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刹车,依然互相撞在一起,“嘭”的一声,那人倒下,他看见了血—— 他把双手插进头发,下意识地缩成一团,那恐怖的一刻,他怕一辈子也忘不掉。 接着下来警车、警察、救伤车,他仿佛见到是个中年人 ——或老年?他不知道,他不敢细看。那么多的血,他生平最怕血,一见就昏,他—— 急促地喘几口气。 他跟着去警察局录口供,他们说他没错,是伤者不对。但 ——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关系,人都伤了。 他们说那人重伤。老天,年纪不轻的人,受得了吗? 天渐渐暗下来,他听见钟点工人进来的声音,又嗅到烧菜的香味,但 ——他眼前只是血,什么都吃不下。 他告诉警察说愿付医药钱,他们说现在还不可以决定,应该是保险公司付。什么保险公司?只会付钱、收钱,真能替生命保险吗? 钟点工人做完晚餐,也做完了一切工作,她就轻手轻脚地离开,这已是她的习惯,永不打扰他。 天已全黑,他仍然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 他 ——李隽之,一间跨国公司的总工程师,负责最新电脑、电子方面的研究工作,独身、斯文、沉默而友善。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香港找几十个美女陪他,可以混进上流社会,可以变成“公子”级人物。他什么也不做,只沉默地工作,仿佛工作就是他的一切。 今天合该有事。中午他离开公司参加一个国际性会议,会没开成,却撞伤了人,重伤。那人生死未卜,他的心也吊在半空,还没着落。 夜已深,饭桌上的东西都已冰冷,他才慢慢的动一下。他还是要活下去,至少他还得去看看那人的情形,看看是否可以帮一点忙。 他为自己倒了一点酒,一口吞下,又去冲凉,使自己清醒一些。 然后看见饭桌上的菜,胃里一阵翻转,他跟前又呈血红一片。血 ——永恒难忘的血。 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整个人惊跳起来,拿着电话还不停喘息。 “喂——我是李隽之。” “我是王帮办!”警察局打来的。 “我只想告诉您,我们已证实,这次车祸不是你的错。” “是,谢谢。”他苦涩的,错不错人已伤了,是不? “我想见他,请问在什么医院!” “在伊丽莎白医院,但不能见,”王帮办说, “他现在仍在危险期中,不能见任何人。” “什么时候可以见?” “或者两三天之后——如果他幸运的话。”王帮办收线,也许见惯车祸,又不是亲身经历,他很冷静。 但是对隽之 ——如果那人幸运的话——多么可怕,多么遗憾的事。 一个无辜的人伤在或死在她的车轮下。 又坐了一阵,电话铃又响起来。 “李隽之。”至少他显得冷静多了。 “我是周宁。”他的秘书,全公司唯一用中文名字的人。 “下班时有人打电话来,说你发生了车祸。” “谢谢关心!我撞伤了人,自己却没事。”他透了一口气。总算有个人可以说话了,“我也没有去开会,明天诸转告总经理。” “明天——” “明天我想请一天假,我情绪不稳定。”他说, “有什么事后天再办。” “是,刚才——你看过电视吗?”周宁问。 电视!提电视做什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我没有看。” “新闻报告上有你,那伤者——仿佛很严重。” “是吗?还说什么?还说什么?”他急切的。 “伤的是脑、鼻、嘴。流血不止——”周宁声音很怪, “有画面播出,很——可怕。” 隽之全身都凉下来,伤的是脑。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休息。”他先收线。 再也忍耐不住,他冲进浴室呕吐,肚子空空,呕出来的几乎是黄胆水。 然后,他勉强自己上床,勉强自己入睡,辗转良久,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梦中依然是血。 早晨,他也是被噩梦掠醒,翻身坐起,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难道病了?不,可能是饿得太厉害吧! 他拿出白面包,就这么干啃下去,他的胃口只能令他容纳这些,否则一定反胃。 然后,他去医院,找到的病房是 “深切治疗室”,不许探病的,他只能无可奈何的坐在门口。 有个护土经过,看他一眼。 “探病吗?”她问。 “是。昨夜撞车受伤的那位。” “他在里面,不能见任何人。”护士指一指, “刚才他女儿来过,也不能见。” “他女儿?”他如见到曙光, “她还在吗?” “走了,早就走了,”她摇摇头, “现在我们只知道伤者姓汤,有家人,如此而已。” “下次扬小姐再来,可否代转问,我想见她。”隽之礼貌的递上一张名片。 也许是名片上的名衔,也许是他长得好看,护士小姐欣然答允。 “好。我会把这张名片交给汤小姐,让她打电话直接找你。” “谢谢,谢谢,汤小姐是否很伤心?”他问。 “汤小姐很冷静,没流一滴泪。”护土小姐离开。 这倒和他的想像不同,没有悲伤哭泣的场面。 既然见不到伤者,他只好回家。 中午仍是吃白面包,他无法忍受其它。 — 点多钟,电话铃响了。 “李先生,你我我?”女人的声音,很冷漠;但十分斯文,正派。 “是。请问可是汤小姐?”他紧张起来, “我就是撞伤令尊的人,我愿意负担一切责任和医药费用,我可以——” “我看过你的名片,我知道你付得起。”汤小姐冷硬的, “但法律并不需要你这么做。” “我不是律——” “那讲什么?人情?我们和你素不相识,受伤错在自己,咎由自取,你不必负责。”她强硬的。 “可是我——” “多谢你一番心意,但家父的事我应付得来,不劳你多操心。” “我并无恶意——”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 “否则,我不会打电话给你。” “请问——危险期过了吗?”他很怕她会收线,急急忙忙的问。 “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过,再见”她收线。 对他的好意是完全不接受。 他颓然放下电话,心中真是难过。 难怪汤小组会这么对他,互不相识,谁愿接受他的好意,现在是什么世界还讲温情。 他大概是太落伍了吧! 他是在外国受教育的,想不到比任何人的思想都传统、都保守,这也许是天生的。 他又喝点白酒,令自己昏昏入睡。 明天得上班,总不能又无精打采的。撞伤了人,生活还是得继续。 他的人生一直风平浪静,像一湾小河,缓缓的,流畅地流着!流着!直到遇见这次车祸。 这车祸令他内疚、令他不安、也令他改变 ——或者,久生中的一切早已天定? 也许是敏感,隽之上班时觉得写字楼里的男女同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他们都知道他撞伤了人。是吧,电视播出过的。 办公室里,周宁小心翼翼的等着他。 “回来了,李先生。”周宁温柔的。 除了用中文名字外,她的优点不少,斯文、温柔、好脾气,又细心,是很好的秘书。从她身上的衣着看得出来,她家庭环境并不很好,她是要靠白己养活自己的那种人。 “有重要的事吗?”他脱掉上衣挂好。 “有两封总公司的信,还有是厂里申请新机器的。”周宁有条不紊地说着,“并不太重要,都在你的桌上。” “很好,”他挥一挥手,示意她出去, “十点钟时你进来,我要你打几封信。” “是。”周宁退出去并掩上门。 他望望桌前,整整齐齐地放着文件、今天的《南华早报》,还泡好了茶。 周宁的确细心妥当,饱满意这秘书。 其实,隽之的心还是乱、还是不安、还是有所牵挂,医院里躺着的那个人全无消息。 他又想起汤小姐冷漠的声音。 当然,他不能怪她,是他不好,他撞伤了人,无论如何错在他! 看了几封信,周宁推门进来。 “你——”他皱眉,完全忘了他自己的吩咐。 “十点钟,我来速记你要写的信。”周宁微笑。他只好点点头,任她坐在对面。 平时他口述信件很快的,根本不必怎么想,嘴里就极有组织地说出来。 周宁的英文速记是极好的,总能十分圆满的把他所说的录下来。 但是今天 ——他说得结巴又反复,令她记录得十分困难,但她好耐性,始终微笑。 周宁的确是个好秘书,除了这一点之外,他也看得出她对他的好感。 但老板和秘书 ——他觉得是很荒谬的事,别人会怎么想?他利用职权之便? 而且 ——对周宁,他没有触电感。 虽然他从来没谈过恋爱,及正式交过女朋友;但他向往电影或书里那种轰轰烈烈,回肠荡气的爱情,这种爱情必先有触电感,对吗? 他的视线从不跟随周宁,面对面时也保持上司对下属的态度,他不想她误会。 但周宁好耐性,看得出来,她始终静静的守在那儿,等待着任何一个机会。 隽之担心过,她的手会不会终有一天温柔的抓到他? 于是,他的神情就更严肃,更冷了。 总经理请他过去一趟,不外是安慰他几句,说车祸平常得很,谁也没存心撞死谁。 但 ——总是遗憾。 午餐的时候,他只吃了一客三文治,喝一杯茶。 他怕街上的繁杂,更怕五颜六色的食物,躲在办公室是唯一清静之地。 电话铃响起来。 “李隽之。”他接听。 “我姓汤,”电话里是女人声音, “我打电话的目的是:爸爸已脱离危险期。” “啊——是你,汤小姐,”他立刻激动起来,“请再说一次,汤先生他 ——他——” “他已脱离危险期。”汤小姐仿佛在吸气。 虽然她的声音同样冷漠,却也听出一丝激动,她也为父亲兴奋,是吧! “谢谢上帝,谢谢上帝!”他喃喃地念着,眼泪也涌出来,声音也哽住, “谢谢——” 汤小姐有一阵子的沉默,或者是有感激他的真诚,原是一个陌生人,不必付出那么多感情。 “请问——我能去见他吗?”他再问。 “他还住在原来的医院,”她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的话讲完了。” “请等一等,汤小姐,”他急切的, “我能知道你或者令尊的名字吗?” “不必了,谢谢你的关心。”她收线。 拿着电话,他呆怔半晌,是他过于热心吧,人家根本没想认识他。 留了张字条在桌上,他直奔医院。 汤先生已从深切治疗室搬到普通病房。他是醒了,但显得呆痴。 而且脸色苍白得像僵尸。 房里没有护士,只有好多病人。 他皱眉,为什么不住私家病房? 他立刻按铃,召来护士。 “我想替他换到私家病房去。”他立刻说。 护士很意外地望着他。 “你是他什么人?” “朋——朋友。”他十分不安, “当然,私家病房的钱我会全部负责。” “我会替依查查看可有空房,而且也得征求他家人同意。”护士看看床尾的记录牌,“你先等一等,我打电话。” 护士去了十分钟,隽之就在那儿站了十分钟。 明明是醒着的病人,却是一眼也不看他,仿佛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汤先生,汤先生——”他轻轻叫, “我是李隽之,就是不小心撞伤你,令你受痛苦的人。” 完全没有反应,汤先生恼了他? “我想替你换病房,你意下如何?”他再问。 汤先生连眼毛都不动一下。 看清楚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五十几岁了,还保持了清秀和书卷味 ——很奇怪,躺在床上的病人也能一眼看出书卷味? 他站直了,护士也在这时回来。 “私家病房有,可是病人的女儿不同意换房。” “你有没有说是我付钱?”他急切。 护士笑得有丝暧昧。 “当然说了,她不领情。”她说。 “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他没有帮助。”他小声叫。 “我也无能为力,”护士耸耸肩, “如果你坚持,可以打电话问汤小姐。” “我能有她的电话号码吗?”他高兴一点。 “记录牌上有。”护士去了。 他到走廊打电话,铃声一响,立刻有人接。 “汤恩慈。”电话里传来的声音。 原来池叫汤恩慈,多好的名字,一定是教徒,像他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涌上一阵温暖。 “汤小组,我是李隽之,就是——撞伤你父亲的人。我现在在医院。” “什么事?”她冷漠如恒。 “我诚意地想替他转私家病房。”他说, “你允许我这么做么?” “为什么?” “我希望他有个安静的环境休养。” “有这必要吗?”她冷冷地问。 “我只是一片诚意,请勿误会。” “诚意也是浪费,你不觉得吗?”很尖刻的话。 “汤小姐,我——” “你真的见到了他?”汤小姐怀疑地问。 “我就在病房外的走廊打电话,”他说: “我觉得三等大房太嘈杂了。” 电话里有一阵沉默,然后她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对他来说,换不换病房已全不重要,再杂再吵也没关系。”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叫。 “他的脑已完全破坏,再无思想、记忆。”她的声音还是很冷、很硬、很坚强,“换句话说,他变成白痴。” “不——”他吓得大叫起来, “不可能,不是这样的,怎么会——会如此。” “我相信事实。”她冷淡的, “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那——那我——”他在电话的一端哭泣起来, “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可以帮忙?” “没有。再没有任何事你可以做的。”她生硬的, “这个时候,你最好还是远离我们。” “不——” “你再出现,只有徒增我们的麻烦及负担。”她说: “我已说得好清楚,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更没有义务负什么责任。” “汤小姐,请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出一点钱令你良心平安些?”汤小姐似乎也激动起来, “事到如今,你也该知道金钱是帮不了忙的。能买回他清醒吗?”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 “可是我这么想。”她斩钉截铁地, “所以请你以后不必再打电话或探望,我们不想见你。” “你——怪我?”他心冷了。 “怪你有什么用?能救醒父亲?”她颤抖的, “而且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良心不安啊。” “你多此一举,现在是什么社会,撞伤了人你不逃走已经很好了,我们没期望过你奉献。” “汤小姐——” 电话挂断了。汤思慈是个太冷太绝的女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他颓然回到那又大又杂的病房,在床畔坐了一阵,虽然汤先生不会知道,他只是尽心。 刚才那护士又回来了,很诧异地望着他。 “你还没走?” “我想替他请个特别护士。”他说。 “没有这规矩哦!”护士笑了, “三等病房请私家护土?” “不能例外?” 护士摇摇头。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怪的人,撞车又不是你的错,何必内疚成这样子?”她说,“我听同事说,他女儿啊!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她是看见他曾流泪吧! “不流泪并不一定代表不伤心。”他帮着汤思慈。 “是啊!但那位汤小组却是冷着一张脸,好像在怪责受伤的父亲,这也真少见。”她说。 “我——这就走了。”他站起来, “很遗憾,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算了,这年头没有人再讲良心,你这种人啊,总有一天吃大亏。”护士笑。 隽之离开医院,护士的话还在他脑子里转。 他这样算太有良心吗?只不过尽人的本分而已,现在的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了? 公司里的事依然不多,是大家体谅他的心情吗? 总经理经过他办公室时说: “拿两星期大假去旅行吧!你需要休息。” 休息 ——他并不想逃避。跑到哪儿都是一样,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件事。 心里烦乱不安,又不想回家,突然涌上来的意念。 “晚上可有空,我们一起吃餐饭。”他对周宁说。 她大吃一惊之余,显然也欣然于色。 “有空,你想去哪儿?我订位。”她大方的说。 立刻,他就后悔了。他为自己找来麻须,是不是? “随便!中环好了!”他勉强说, “订三四个位子。” “三四个?还有谁?”她又意外。 “一个——哎,客户。”他胡乱说, “美国来的,我们总要招待他一下。” 她看得出来失望了,是客户的应酬,并非私人的。马上她就不那么热心了。 “我会做,订几点钟?” “六点。” “这么早?”她更意外,香港人的习惯是八点到九点。 “下了班就去,我不想——浪费时间。”他说。 周宁转身往外走,他又叫住她。 “请替我叫人去买一些水果,鸡精,营养品之类的东西,明天我要用。”他吩咐。 “可要我替你送去医院?”她周到地问。 想到汤恩慈说的不想见到他所到他声音,他无可奈何的点头。 “我给你地址和病房号码。谢谢!” 周宁满意地笑着出去。 她有什么好满意的?也只不过替他做一点事而已。 而他 ——隽之坐在那儿却开始烦恼,晚上那一餐饭要找哪一个客户适合?该怎么应付周宁? 他实在太鲁莽了。 看见周宁在外面忙得很起劲,他益发不安。他 ——没有引起她的幻想吧? 周宁不是他对象,绝对不是!以后,他必须更小心应付她才行。 星期天一早,隽之到教堂做礼拜。 他是每星期都来,并非因为撞车事后不安宁,他是虔诚的教徒。 和教友们打招呼,然后他坐下。 王森是他朋友,很自然地坐到他旁边。 “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王森是开朗活泼的人, “上教堂,不能带这种心情进来。” “我没有什么。”隽之说。 王森显然没有看到报纸或电视关于撞车的报道,而且这种新闻天天都有,大多数人并不重视。 “等会儿我女朋友会来,替你介绍。”王森说。 “你很有本事。”隽之笑, “上次的女朋友才结束多久?” “我只是不甘寂寞。”王森眨眨眼, “这个女朋友非常好,是社会工作人员,极正派,也是基督徒,只不过最近情绪低落。” 隽之没出声,他不会多事得去理别人女朋友的情绪。 过了一阵,唱诗班的人陆续进场,王森也高兴地站起来,微笑着欢迎。 “恩慈,你来了。”他开心地招呼。 一听 “恩慈”两个字,隽之就呆住了,恩慈?会不会那么巧,就是那个汤恩慈? 王森让思慈坐他们俩中间,并愉快地介绍。 “汤恩慈小姐,李隽之先生。” 他们俩都明显地呆住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世界真是这么小?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替他们之间已建立了复杂的关系。 “汤小姐。”呆怔过后,隽之礼貌招呼, “你好。” “你好,李先生。”恩慈也冷淡的客气着。 这么巧的事 ——隽之再也无法平静了。 在电话中冷如冰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她,就坐在旁边,而且又是王森的女朋友。他心中千丝万缕,想多讲一句适当的话都没办法。 好在礼拜开始了,才能掩饰他的尴尬。 不知汤恩慈怎么想? 整个礼拜,他没听见牧师说什么,全神贯注,紧张万分地在留意身边人的动静。 汤恩慈非常镇定,她甚至连姿式也没变过。 他想起护土的话, “她没流过一滴眼泪”。她真是个心如铁石的人,她也交男朋友啊!而且还是“北斗星”社工。 好不容易挨完了礼拜,隽之已是一背的冷汗。 他想对汤恩慈表示歉意,却不知从何说起。 “一起午餐好不好?”王森是个热心的人。 隽之本应拒绝,可是他想找机会对恩慈说句什么话,以令自己心安些。 “不打扰吗?”他硬着头皮说。 “当然不。”王森心无城府, “我仍喜欢热闹。” 于是,他们在一间西餐厅坐下。 隽之还不敢和恩慈的视线对正,他总觉得心中有愧。介绍时的印象是,恩慈皮肤很白很细,人很冷,但——很漂亮。 一直是王森在讲话,这个大公司的行政经理果然口才甚好,可以令场面热闹。 “其实只要有你在,就不会有冷场。”恩慈突然说。 她显得很自然,完全没把父亲的事放在心上。 隽之看她,遇到一对深黑的眸子,充满了智慧,但显得冷。 王森的热情并没有感染到她。 “你们都不说话,只好我来说了。”王森笑, “你不会嫌我太多话吧!” 她只淡淡一笑,没置可否。 “前几天——我在电话里和汤小姐讲过话了。”隽之是老实人,话一出口,脸就红了。 “哦?你们原本认识?”王森意外。 “不,不算认识。”恩慈淡淡的, “父亲的意外——和李先生有点关系。” “意外?令尊有意外?”王森显然毫不知情。 看得出,饱和恩慈的交情还浅得很,令尊令尊的叫。 “是我不好,撞伤了汤小姐的父亲。”隽之歉疚的, “而且——我在旁边帮不上一点忙。” “我说过——这不是你的错。”恩慈看他一眼。 “道义上我有责任。”他说。 “事情已发生,争责任已没有用。”王森永远乐天, “何况现在还成了朋友。” 两人不约而同的对望一眼。 隽之在恩慈脸上见到一丝隐约的笑意,这笑意 ——动人得如此这般,他也呆住了。 他见过这种笑容的,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呢?他不记得,但真的熟悉。 “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有怪过你,分明是父亲的错。那段是高速公路,不可以过马路的。而且事后你的表现,老实说,我很感动!” “我的表现?”他望着她。 “我自己做社工的,见过不少这种例子,从没遇到一个你这样的肇事者。出钱出力还付出感情,护士告诉我,你守在床边流泪。” “我——”隽之脸又红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王森不甘寂寞, “心肠又软,良心又好,认为全世界都是好人。” 恩慈望着隽之,仿佛是问: “是吗?” “我做事——但求尽心尽力。”他说。 “在香港,你这尽心尽力往往被人目为傻瓜!”王森说,“社会现实啊!” 隽之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说到他身上了呢? “令尊——现在情形怎样?”他问。 “一样,没有进展也没有退步,等外伤好了我会接他出院。”她说。 “有人照顾他吗?”隽之是真关心。 “我。” “但是你要上班,怎能有时间?”他不安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尽量安排。”她说。 隽之没说什么,但心中已打定主意,这个忙他是义不容辞地帮定了。 “我家有个老工人,或者可以让她去半天,服侍令尊。”王森实在热心。 “再说啦。”恩慈感激地看他一眼, “这是长久的事,父亲大概没有机会再清醒,长贫难顾。” “能帮多少就帮多少,除了我们是朋友之外,我们还是主的兄弟姊妹。” “需要帮忙时,我会通知你。”她只这么说。 “我们一言为定。”王森高兴。 “令尊以前做什么工作?”隽之比较细心。 “没有工作。”她微微皱用, “虽然他年纪不大,但——提早迟休了。” 隽之不敢再问。 这样看来,她的环境,一定不会很好,难怪她对他提出的换病房、特别护士都有反感。 她以为他是故意以钱压她。 “你好像说道,令尊以前教书的,是不是?”王森的脑永远不会转弯。 “是。”她犹豫一下,点点头。 “教中学?哪一科?”王森再问。 “教大学中国文学。”她淡然说。 两个男人都仿佛肃然起敬;尤其隽之,更显激动。 “我岂不是——毁了他的一切?包括宝贵的时间?”他下意识地叫起来。 “他早已退休三年。”她还是淡谈的, “或者说——他的那一套过时了,已被淘汰。” “不——不是这样的吧?”王森吃惊。 “中国文学是永恒的,怎会被淘汰?” “这是事实。”她冷嘲的笑一笑, “讲得好听是教授,但是最低的时候他拿过一百元一堂课,一个月才二十堂课,比工厂的工人收入还少。” “怎么可能是这样的?”隽之也不信。 “他没有名气,只能在没注册的私立大学教,薪水足这么低的了。” “真是抱歉,”隽之自言, “真是遗憾,如今的中文竟如此不值钱。” “现在值钱的是什么?”王森半开玩笑的说。 “吹牛拍马、旁门左道、心狠手辣。”恩慈冷笑, “许多人都是踩别人的头往上爬,很卑鄙。” 她非常地愤世嫉俗呢! “别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王森叫, “隽之是凭学问,凭真材实料做总工程师的。我也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努力往上爬的,没踩过任何人。”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她雪白的脸上有些红晕。 他呆呆地望着,这么熟悉的美丽,他在哪儿见过呢?一定见过。 “人分很多种,不过在这现实的社会中,恩慈说的那种多些。”王森摇摇头,“我遇过很多,我只是不看他们;我往上看,看上帝,否则我会失去信心。” 三个人都为这话题沉默,他们三个都是同一类型的人吧? “下午——可有去处?”王森问思慈。 “我去医院看父亲。”她答。 “要不要我陪?”王森再问。 “不必了。医院里太杂,而且陪一个近乎白痴的人是很闷的事。”她婉转拒绝。 “那么明天我给你电话。”他说。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 隽之忍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 “我——想去看看汤——令尊。” 恩慈考虑几秒钟,点头。 “好。我们一起去。”她大方的, “禁止你去,你心里的歉意是会越来越重。” 他们和王森在餐厅外分手。 隽之开车,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现在我极怕开车,那次的事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他说。 “难怪你开二十米,后面车里的人次指指点点了。”她看看后面。 “不理他们,被骂死也没关系。”他苦笑, “但伤了人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有时候——也说不定。”她说。 “什么意思?” “爸爸什么知觉、思想都没有了。对他来说,也许是大解脱呢!”她说。 他觉得寒冷,可怕。前几年,她父亲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不是上,而是精神上的! 医院里,恩慈和隽之沉默地对坐床沿,望着床上躺着的那分明清醒却全无反应的人,他们心情沉重。 也不可以说 “他们”心情沉重,主要的是隽之,看见汤先生那样,他很自责。 恩慈很了解他的心情,只好不出声。这情形下,她是帮不了任何忙的。 但是,她觉得尴尬,因为他们坐得这么近,却又是那么陌生的人。 五点多钟了,隽之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李先生,或者——你先回去吧?太晚了。”她看看表,“反正——情形不会有什么变化。” “啊——”隽之有点茫然, “是——太晚了,我回去。” 他站起来,看看恩慈又仿佛意犹未尽: “或者——你也回家,我顺道送你?” “我回家和你并不顺道。”她扭扯 —下嘴角,“我想服侍父亲吃完晚餐才走。” “是——好,好。我先走。”他只好独自离开。 刚回到家,他接到一个电话。 “隽之?我是唐晓芙,我正在机场。”女孩子叫。 “晓芙——”他惊喜的。大学时最好同学唐健的妹妹, “你怎么来了香港?” 唐家全家目前住在西雅图。 “你一定不知道,我现在是泛美航空的空姐,今夜停留香港过夜,可以进城。”晓英愉快的。 “有了住处吗?” “公司安排了酒店,可是时间还早,我想你陪我观光一下,行吗?”晓芙笑,“还有一小罐妈妈自己做的,你最喜欢吃的四川‘节节菜’。” “啊——当然,我带你四处逛。”隽之心中温暖,他记得唐伯母爱他犹如儿子。 “这样吧,你在机场等着,我立刻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她收线。 好几年没见晓芙了,自他离开西雅图到罗省做事就极少见她,那时她好像还在念初三——记不得了。想不到她现在已做了空姐。 晓英是个漂亮的小丫头,从小就是。刚认识她时,她还拖着两条辫子念小学,时间过得真快。 到达机场才二十分钟,晓英站在那儿挥手。 “这么高,这么大了?”隽之不能置信, “如果你不招手,我简直不敢认你。”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小丫头已经变成大小姐了。小时的轮廓经过时间的修饰,更加精致了。 她穿着泛美的空姐制服,神气得很。 “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她坐上车, “现在我们去哪儿呢?” “先去我家放下行李——如果你不喜欢酒店,可以住我那儿,房子不小。”他说。心中坦然,完全当她是个“小妹妹”:“然后冲凉,换衣服;你若不累,可以随时出门。” “不累,不累,我早已惯了空姐生涯。”她笑,还天真可爱得很, “时间颠倒完全不影响我。” “伯父、伯母和阿健都好吗?”他问。 “好极了,”晓芙说话有夸张的习惯, “告诉你一个秘密,哥哥预备九月结婚。” “是吗?他已经找到女朋友了?”他好意外。 唐健和他一样是比较沉默内向的人,而且唐健也骄傲、也挑剔,这么快会结婚? “我未来的嫂嫂是个大美人。”晓芙哈哈笑, “又能干、又精明。哥哥完全心悦诚服,甘拜她的下风。” 隽之笑了。小丫头讲的话多半太夸大。 唐健不可能对女人 “心悦诚服,甘拜下风”的。 忽然间,他想起汤恩慈,心中不由一动。但 ——为什么从唐健那儿会想到恩慈呢?他也不知道。 “你笑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她叫。 “不——我在想,我是不是该赶回美国吃喜酒?”他说。 “完全应该。你若不参加,我们全家人都会生气。” “这么严重?”他也受了感染,轻松活泼起来。 “当然。”她扮个鬼脸, “隽之,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他吸一口气, “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 “为什么这样想?你的条件太高?” “不——我脾气古怪些,很少与人合得来。”他缓缓说,“宁愿孤独算了,不想害人。” “真怪,我们不是很合得来吗?”她睁大眼睛。 “你是小妹,怎么同呢?” “我已经二十一了,还是小妹?”她哗啦地叫,非常地不能容忍。 “我确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他说。 “不,你今天应该接受我长大的事实。”她振振有词, “很多男孩子追我呢!” “那是说,你有很多男朋友了!” “没有。”她认真地看他一眼, “我学你,宁缺勿滥。” 他有点感动,她实在是好乖、好乖的女孩子。 “学我——也许太偏激,你一定可以遇到一个极好极好的男孩子。”他由衷地说。 “有你——和哥哥那么好?”她真实而自然地说。 他呆怔一下,她拿他来做标准! “我并不很好,有极多的缺点。”他为难。 “从小的印象是,你和哥哥是最好的男人。”她稚气地笑, “小时候的印象很难改变。” “看来我必须循规蹈矩才行了。” 泊好车,他替她拿行李上楼。 “今夜我们去夜总会跳舞,好不好?”她提议。 隽之不喜欢跳舞,又不想扫晓芙的兴。 “好,随你,你要去任何地方都陪你。”他说。 “你真好。”她极自然地抱住他脖子。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 ——不能习惯。 他们各自预备,隽之换了衣服就坐在客厅等,他已吩咐了钟点女工不必须备晚餐。 晓芙出来时,他只觉眼前一亮。 她穿着浅米色的麻质衫招,入膊的,整个肩膀裸露在外,非常地性感动人;而且她修长而苗条,穿这种欧洲式时装,十分有味道。 “真的越大越漂亮。”他忍不住赞美。 “不能令你没面子啊!今夜我是你的女伴。”她脸上有兴奋的红晕。 “我们吃晚餐,然后去夜总会——” “然后去兜风。”她接上去说, “我很喜欢黑夜飞车。” 他脸色大变。 “我——不想开快车。” “怎么?”她很意外。 “刚出了车祸,撞伤了人,还无法克制心中阴影。”他老老实实地说。 “怎么回事?” “我撞伤一位老人家,失去思维能力,我——很内疚。”他吸一口气。 在这时候,又想起汤恩慈,心中又是一动。 “这样吧!你指路,我开车。”她说, “这是我第一次停留香港,我不想浪费时间。” “以后你总有机会再来。” “你每一次都陪我?”她望着他。 “自然,我每一次都陪你。”他微笑。 “那——我们可不可以在夜总会玩迟些?”她孩子气重。 “你若不想唾,我陪你通宵就是。”他笑了。 “你说的,你自己说的,可不许黄牛!”她叫。 “几时对你说过假话?”他反问。 是,他的确从来没对她说过假话。 当年他教她功课,讲故事给她听,带她出去吃雪糕,看电影,玩游乐场。每次答应了的事,一定做到,从来不曾令她失望。 想到这儿,她的心中流过一抹温柔的暖意。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她甜甜一笑,自然地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 他也不觉不妥,不像刚才那样过分的搂抱。而且,从她小时候,他就牵着和挽着她的手,她是妹妹啊! 晓芙要吃中菜,他把她带到小菜精致的翠亨村;然后,他们去夜总会。 “我以为你要去disco。”他说。 “最讨厌那种吵死人的音乐,讲什么话也听不到。”她笑,“灯光也使人眼花撩乱。” “你很特别,这么年轻却喜欢上一辈的东西。” “你不能把自己算成上一辈的人吧?”她抗议, “你才比我大十岁。” “你知道吗?现在有人说三年一个代沟。”他笑。 “那是指娱乐圈,”她说, “普通的人不会那样。” “但是十年已经是很长的时间,初生婴儿巳上五年级了。”他不以为然。 “把我说得比你小一辈似的。”她笑,灯光下,她看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些;也许当了空姐,接触人多,到过地方多的缘故。 “先说好,我舞技甚差,只能陪你跳慢舞。” “慢舞才有情调,才浪漫。” “小女孩也懂情调,说浪漫了!”他打趣。 “你怎么总不接受我已长大了呢?”她微微皱眉的瞪着他, “我足够资格谈恋爱了!” “你是暗示我要替你留神,找个好男朋友?” “找到一个十足像你——或像哥哥的,可以介绍给我。”她说着,小脸儿又红了。 “一言为定。”他笑,“我们跳舞。” 他跟她入舞池,拥住她 ——突然,看见她眼中一片柔情——一片柔情?他呆住了。 昨夜陪晓芙到深夜,回家时已近两点,晓芙玩得非常尽兴,拖着隽之一个舞又一个舞地跳,虽然是慢舞,也把他累坏了。 今天上班时几乎起不了床。 以他的年纪不该这么累,才三十出头嘛,只是这一阵子车祸令他身心俱疲。 坐在办公室里,他连话都不想多讲。 好在今天工作也不多,否则更难挨了。 快下班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呆想,想汤恩慈的事。 他是不是可以再去看看汤老先生?会不会遇到恩慈?很快的,他否决了。 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每天去,恩慈已说得很明白了。明知他是诚心的,她也只肯心领。 而且他去 ——他有点怀疑自己,他的歉意是对汤老先生?或恩慈? 汤老先生已不知人事,他去 ——只有恩慈知道,他是否想讨好她? 莫名其妙的,他的脸就红了 ——脸红?这是为什么?又不是做亏心事。 五点钟,他交代秘书一声就离开办公室,不能去医院就只好回家,他只有这一条路走。 他的生活圈子实在太窄了;可惜的是,他无力也没有这想法去改变。 用门匙开门时,他觉得有一点异样,说不出什么原因,但 ——就是觉得不对。 推门而入 ——一切都正常,屋子被钟点工人弄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但 ——异样的感觉还是很强烈。 他故意到厨房打一转,不见女工,却闻到阵阵食物香味出自焗炉。 奇怪,今夜钟点女工要替他弄西餐? 他到卧室换衣服,刚要开门,听见背后的叫声。 “哈罗!你回来了?”晓芙的声音。 晓芙?她还没走。 “你——不是今天飞回美国吗?” “和同事换了班,可以多留三天!”晓英解开了围裙,像个小妻子, “我在做晚餐。” “钟点女工没来?” “我打发她走,放她一天假!”晓芙愉快的, “空姐一定会煮食,我要你试试我的功夫。” “你这孩子!”他笑了, “打过电话回西雅图吗?” “我办事周到,你放心。”她顽皮地扮个鬼脸, “我告诉哥哥,说新认识了一个男朋友!” “怎能如此骗他?”他叫。 “开开玩笑有什么关系?”她毫不在意, “如果哥哥知道是你,一定笑坏。” “其实,不用在家做,我们可以出去吃。” “不好,我喜欢做给你吃!”她固执又娇憨, “除了在飞机上,我是第一次做菜给人吃。” “非常感谢,又觉荣幸。” “你心里记得我的好处就是。”她甜笑, “快去换衣服,立刻可以吃了!” 他的心情舒畅 ——很奇怪的。在公司里那种沉闷感觉一回来就消失了。换了套十分有型的便装。 “哇——”晓芙在饭桌边叫。她眼睛发光, “这么有型的衣服今年最流行的呢!” “随便穿穿,你知道我不讲究的。”他脸红了。 “回了香港的确不同了,”她赞, “以前你跟哥哥一样穿衣服从不配色,乱七八糟。” 他很想讲也只不过今夜心情好才如此,话在嘴里兜了个圈子,又吞回去。 他从来不是个会表现自己的人。 晓芙的厨艺真不错,难道当空姐真要受这方面的训练?而且吃完饭,她收碗筷,洗好、放好也极熟练,这么年轻的时髦小姐,太不容易了。 晚餐后,隽之把电视开了,他开始觉得和晓芙之间没有太多话题。 她洗了日本水蜜桃出来,慢慢地在替他撕皮。 “日本水蜜桃在香港真贵,十元一个。”她很仔细,很有耐心地在撕皮。 “你去买的?”他随手拿起另一个。 “是——哎!别吃这个,我在替你剥皮嘛!”她抢回那水蜜桃,“等几分钟也不行?” “我——自己做好了!”他不好意思。 “小意思,我很乐意为你服务。”她把一个皮剥得干干净净的桃子切成一片片,用碟子盛好才交给他。 他有点感动,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这么体贴过。 “真不好意思,太麻烦了你。”他喃喃说。 “你喜欢吃,我再替你切!”她极自然,极诚心诚意的。 “够了,够了,这么大一个。”他说。心里流过一抹暖暖的暖流,有这样一个妹妹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越变越客气了呢?”她盯着他看, “小时候你对我那么好,带我去玩,教我功课,我应该回报你的!” “别说回报,我们是兄妹。”他说。 “是朋友,”她更正,“很好的,很接近的朋友。我和唐健才是兄妹。” “随便你喜欢怎么说都行。”他笑,心中充满了疼爱。她实在是太乖巧,太善解人意的小女孩。 “今夜你预备在家看电视?”她坐在地毯上,仰起头来看他。 “你想出去?好,任何地方都行。”他立刻说。 “不,我并不那么野,在西雅图我也极少出门。”她转动着灵活的大眼睛。 “你——为什么问?” “我觉得你的生活太沉闷。”她一针见血的, “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没有第三个去处,怎么行呢?” 他又想起汤恩慈,这是否他的第三个去处? “我原本是内向的人。”他说。 “内向并不表示一定要困自己在屋子里。”她振振有词, “可以逛逛街,可以去海边散散步,或者——养一只狗或猫来陪伴你。” 她的想法是天真些,但十分真诚。 “好,以后我听你话,照你的提议做。”他笑。 “现在出去散步好吗?” 他望着她那张小俏脸,不忍心拒绝。 “现在去。”他扶她一起站起来。 他们就在楼下散步。 像一对恋人一样,她把手伸进他臂弯很亲热地靠着他,小时候她已这么做惯,她显得极自然。 他也没觉得别扭,他们是兄妹啊!真的!以前晓芙就长得高,也是挽着他,依着她,所不同的只是年龄,那时她十五六,现在她二十一。 “你家附近很幽静,很漂亮嘛!”她说, “没有香港另外地区的挤迫,杂乱。” “是,这一区是最好的住宅区。” “我还是比较喜欢西雅图,可能是习惯。”她说。 “前阵子报上登西雅图的一个狂人在‘麦当奴 ’里枪杀二十几个无辜的人,太可怕了。” “这只是极少数的例子,西雅图还是平和可人。”她说:“或者是我偏心。” “我倒不介意住哪一个城市,反正总是我一个人。” “你有女朋友吗?”她仰起头问。 “没有——哎!没有。”他脸又红了。他是长得非常端正,清秀的男孩子。 “快点加油吧,哥哥就快结婚了。”她说。 “没有办法。”他摇头, “我很挑剔别人,别人当然也挑剔我,于是高不成低不就。” “还是眼光太高,”她半开玩笑, “这样吧,暂时我权充你女朋友,如何?” “你不怕你别的男朋友误会就行。” “我说过,还没有男人被我选中咯!”她笑。 言谈中不觉得,他们已越走越远了。 “哦——这已是另一区,不知治安好不好?”他先警觉。 “我们往回转吧!”她也张望一下, “不过别担心,我在公司是学过柔道、空手道的。” 他一笑置之。 一辆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在前面停下。 “嗨!隽之。”是恩慈和她的男朋友,隽之的好朋友王森伸出头来。 “啊——你们。”隽之打招呼。突然发觉晓芙的全身都倚在他手臂上,立刻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在拍拖。”王森笑, “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 “不——晓芙,我替你介绍,王森和汤恩慈小姐。”隽之视线飞快在恩慈脸上掠过,她浅笑。 “晓芙是我最好的同学的妹妹,在泛美做空姐,来香港三天。” “哈罗!”晓芙大方说。 她完全没有放开隽之的意思。 “我刚去医院接汤小姐回家,”王森高兴的, “要不要上车一起去吃晚餐?” “我们吃过了!”晓芙天真的, “我做的西餐。” “是,她现住我家。”隽之更窘了。 “你们快去吃饭吧!”晓芙笑着挥手, “我们不打扰你们,你们也不好来打扰我们。” “晓芙——”隽之脸上变色。 “ok !”王森是爽朗的人,挥挥手,疾驶而去。 隽之有点懊恼,怎么说成他和晓芙拍拖似的,望着她孩子气的脸,也没什么好讲。 “王森很普通,但他的女朋友汤恩慈却很清秀,很漂亮!”晓芙直率的,“不过太冷,太沉默了一点。” 他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的拖她往回家的路上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谁伴风行 二 送走了晓芙,隽之松了一口气。晓芙在港的确了解他的寂寞,令他有家庭的温暖。可是她也引起了别人的误会,以为晓芙是他的女朋友。譬如王森、恩慈,譬如他的秘书周宁。 好几次晓芙打电话来公司,都是周宁接的,周宁那种暧昧的笑令他难堪,仿佛 ——他有什么把柄被她抓住似的。把柄!真是好笑。难道女孩子都是这么敏感而古怪的? 晓芙临走时说好,以后她每次跟飞机来香港一定住他家。她做晚餐给他吃,他陪她出去玩。 其实这是绝对应该的事,以他和唐家的感情 ——但他就是觉得有丝别扭。 周宁进进出出的,每次都不是什么要事,仿佛 ——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你有事?”他问。 “没有——啊!唐小姐今天没有电话来。” “她回西雅图了。” “她是美国来的?”周宁似恍然, “是你以前的朋友。” “他们一家人都是我朋友,尤其是她哥哥,更是我最好的同学。”他在解释什么似的。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的,是吗?他有点懊恼。 “唐小姐很漂亮。”她走出去。 这周宁,她是什么意思呢?他们之间只不过是老板和秘书,她问得太多了。 隽之有点不高兴,于是不再理她,直到下班。 正预备离开,周宁又进来。 “请问星期六晚上你可有空?”她问。 “有。”他极自然地说真话。 “妈妈说,想请你回家吃餐饭,”周宁有点害羞,却鼓起勇气, “你一直很照顾我。” “这——”他有推无可推之感。 “只是一餐便饭。”她又说,满是企盼之色。 “好——好吧!”他硬着头皮答应。 “我把地址告诉你,”她大喜, “或者我请哥哥来接你?” “不,我自己来。”他好像中了人家的计一样,才答应立刻又后悔了。 “星期六晚上七点。”她满意退下。 走出大厦,他透口气。在香港,他的生活就是这么闷,女秘书的父母还要请他吃饭,真是! 慢慢开车回家。 回家后还是这么闷,今夜连晓芙都不在了。突然间他又想起恩慈,立刻汽车来个大转弯,朗医院的方向驶去。这个时候,她该在医院吧! 汽车疾驶着,他心中又突然有了希望,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人也不闷了。 医院如常,他已模熟了路,自己找到场老先生的病房。 汤老先生木然地躺在那儿,恩慈不在。 他不灰心,恩慈一定会来,每天她都来喂父亲晚饭的,他知道。 坐在床沿,望着木然、苍白又老迈的脸,心中恻然。如果他还有思想、感觉,他会怎么想? 一个饱历忧患的老人! 他的眼圈红了,虽然不是他的错,他也极明白这点;但 …他的难受和内疚是永恒的。 窗外暮色四聚,他抬起头,看见恩慈默默站在一边,用很奇怪的眼光看他。 “汤——汤小姐。”他慌忙站起来。 她微微点头,没出声。 “我只是来看看,临时决定的——”他喃喃说, “没有引起你的不便吧?” “谢谢你。”她端过食物,坐在床沿, “今天有事来晚了,爸爸还没吃饭。” 隽之立刻帮忙把床摇高,让病人坐起来;汤恩慈很有耐性地慢慢喂着,喂着,一言不发。 他就站在床尾专注地看着,他觉得能站在这儿,能陪着他们,心中也舒适很多。 喂完了饭,她转过来。 “今夜这么有空?” “其实,我每天都有空,那天碰到你们——那是从美国来的小妹妹。”又解释,多迂。 她微笑不语,这神情令他脸更红。 “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他问。 “想来你也是。”她点头, “——起去吧!” 他心头欢喜,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收拾好一切,又替父亲把床摇低,替父亲洗一次脸,这才随他离开。 “附近有间小馆还不错——”她说。 “我有车,找间舒服点的,好吗?”他望着她。她明显的比上次消瘦。 她皱皱眉,可是,她答应了。 上了他的车,他几乎是忍无可忍的问: “刚才——你为什么皱眉?” “你一定要知道?”她反问。 “是。你好像很不愿意,却又答应了。” “我的意见是:食物只是填饱肚子,好一点的地方和普通地方,并没有分别。”她说。 “你为什么答应?” “你是个又老实,又有诚意的人,”她淡淡的笑, “若我拒绝,你定会尴尬。” 他心中震动,她竞能了解他?她竞能如此善解人意?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加深一层。 “父亲下星期可以出院了。”她说。 “是——啊——是 ——”他回过神来,“照顾他的人已经安排好了吗?” “不需要安排,当然是我。”她说。 “王森不是说有个老工人——” “大家只是朋友,为什么要麻烦人?”她说, “领了别人情,将来怎么回报?”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那样清楚,他心中很愉快。 他喜欢她是这么一个硬骨头的人。 “可是——” “隔壁有个太太答应每天替我喂午餐,”她立刻又说, “我只付她少许钱。晚餐我可以喂。” 但是 ——还得上厕所的啊!想问,却不敢再问,他没有资格知道得那么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相信这句话!”她恬适的, “每条路都要走过之后才知道通不通。” “我——很佩服你。” “不值得佩服,比我苦得很,困难得多的人都见过,人家还不是照样活下去!” “可是,如果有条件活得好一些的话——” “我不认为我有条件。”她断然说。 她紧闭着嘴,强迫自己不许再出声。 他已开始了解她,她的硬气,她的骄傲,不容计她接受一些不相于的帮助;她怕无以为报,她是这种人。 餐厅到了,是相当出名的一家。 “这儿的菜比较合口味,也精致些。”他费力地解释, “希望你喜欢。” 她看他一眼,摇摇头。 “我当然也喜欢美好的食物、衣服,或物质享受,但我却更喜欢量力而为。”她说,“我懂得衡量自己。” “但是如果太过分——就不大好。” “你认为我太过分?”她望着他。 “你——你比别人因执好多。”他背脊好像在冒冷汗。 “固执得不对?” “最好——择善而固执。”他硬着头皮说。 她望着他,终于笑了。 “越是环境不好的,越是莫名其妙地骄傲、固执,我知道自己犯了这毛病。”她说。 “知道就好,可以改口。” “改——就恐怕很难了!”她摇摇头,“我像爸爸,他也是这种脾气,以致 ——弄到今天。” “我抱歉!”一提到汤老先生,他忍不住说。 “怎关你事?”她黯然, “自从他不再工作,他的脾气变得更古怪、更孤僻,他自己也更痛苦。现在——我反而有得回他的感觉。” 他不语。他还能说什么呢? 点了菜,他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你母亲——不在香港?”他问,是关心。 “在?或者不在?谁知道呢?”她冷冷地笑起来, “很小的时候、始已遗弃了我们。” “遗弃?” “爸爸是个穷教书的,妈不满意,认为爸爸没出息。”她说得有点偏激,“她弃我们而去。” “那时你已懂人事?”他问。 “没有,我还不到一岁。所有的事都是爸爸告诉我的。自她离开,爸爸变得更消沉。” “会不会——你爸爸对她有偏见?”他问。 她呆了一下,明显的看出她没想过这问题。 “不会,”她是倔强的, “绝对不会,我肯定。” “那么——她可能住本港?”他再问。 “是。”她垂低头,“她在香港,而且生活得很好。” “你有没有把父亲的事通知她?” “为什么要通知她?”她脸上有激动的红晕, “我们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始终是你母亲。”他说。 难怪她的脾气又冷又硬又倔,这与她身世背景有关。 “不是,她不是。因为我永不承认她。”她咬着牙说。 隽之开始知道自己对恩慈有份特殊感情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他正预备去教堂做礼拜,电话铃响了。 很少朋友打电话给他的,他猜不出会是谁。 “哈罗,我是晓英。”愉快开朗的声音, “我又到香港了,现正在机场。” 隽之一下子涨红了脸,汗也在额头冒出来。 “我——我正有点急事,”他不知哪儿来的扯谎男气,“你有我家门匙,你可不可以自己来。” “你不能来接我?ok,我跟公司车出来!”她有十分独立的个性,“我在家等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中午——大概中午。”他尴尬的说。 “好,我替你做好午餐,等会儿见。”她收线。 他抹抹汗,下意识的喘息。 他今天去教堂 ——其实做礼拜是其次,他想见恩慈。 他和恩慈之间并不太熟,没有到约会的阶段;他不敢造次。这是他的个性。 他要等一切有把握时才敢行动。 不敢约会她,只好去教堂咯! 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很不对,不知道默祷多少次求神原谅;但 ——想见恩慈的心十分强烈。 他必须在晓芙还没到达之前离开。哎,晓芙来得真是不适当的时间。 坐在教堂里时间太早,人是疏落地坐着;他看不见恩慈,也看不见王森。 一直到礼拜结束,也没见他们出现。 隽之实在挨了一个毕生最难过的礼拜。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四望,只能偷偷地看,自己心里也惭愧死了。 礼拜一结束,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堂的人。 但是,他们的确没有来,的确。 他失望极了,这种失望令他茶饭不思,更忘了家里还有个等他回去午餐的晓芙。 他茫无目的地开着车,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发觉车子停在恩慈居住的大厦下面。 他的心怦怦的加剧跳起来,既然来了,上去吧! 他是知道恩慈的家,他曾经送她回来。 她会在家里吗?会吗? 按下门铃,他的心跳得更厉害,又希望她在,又希望她不在,矛盾极了。 很快就有人开门,正是恩慈。 “你——”她十分意外,却还是让他进去。 那是一幢又旧又小的楼字,顶多三百英尺,间成两个睡房和一个小厅,但里面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你和王森都没去教堂,我怕——怕有什么事,所以来看看。”他未语先脸红。 “我们去接爸爸出院。”她轻轻打开一扇门,汤老先生躺在床上,面对着一个狭小空间。 “哦——王森呢?”她问。 心中忽然就妒忌了,怎么不要他帮忙出院呢?恩慈对王森总是好些。 “他去拿轮椅,定做的,”她说: “爸爸总不能每天躺在床上。” “这些事——其实我也可以帮忙。”他鼓着勇气说。 “不好意思,你不要再内疚,你并不欠我们什么,撞车并非你错。”她说。 “但是——我们现在是朋友。” “是。就是朋友,你不必对我们太好,这会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她坦然。 “我来——会加重你的心理负担?”他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也不是这么说,”她语气缓和些, “你是突然出现的,又加上爸爸的事,我——很难解释。” “可是我们都是王森的朋友。” “是,我们都是王森的朋友。”她望着他,坦然说。仿佛在暗示,只是朋友,没有其它了! 他听得懂的,却不甘心,他是全心全意的。 “我希望——友谊能保持下去。”他说,背心又开始有冒汗的感觉。 “如果没有变化,自然保持下去。”她说。 没有变化?什么叫没有变化? 他呆呆地想着,连话也忘记说。 “请喝杯水。”她把茶放在他面前。 他望着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想——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说。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 “我明白。”她冷静地坐在那儿。 “你明白什么?我——” “我相信你的诚意,”她笑起来, “我相信你心里只是有点可怜或同情我,你弄错了。” “不,不,你不明白——”他真的激动起来。 门铃响起来了,王森推着轮椅回来了。 他是个平凡的人,但他的热心,他的笑容,他的真诚都十分动人。 “咦?隽之来了?”他笑。 “在教堂看不到你们,我怕有事。”他深深吸一口气。 在王森的笑容里,他突觉惭愧。 他简直忘了恩慈是王森的女朋友。 “是有事,我们去搬汤伯伯回来。”他还是笑, “今天特别向上帝请一天假。” “李先生,你可曾——吃中餐?”恩慈突然想起。 “啊——吃过了,吃过了。”隽之呆了一下,立即想起在家等他的晓芙, “我还有事,告辞。” “坐一坐,坐一坐,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走?”王森热诚得很。 “不行,”隽之脸色尴尬, “我差点忘了,我约了人。” “谁啊,那个漂亮的唐晓芙?”王森记性真好。 隽之傻笑,匆匆逃了出来,临行,他还是看见恩慈始终淡漠的神情。 心里有些刺痛,真是刺痛,恩慈完全不接受他,是不是?是不是?他究竟有什么不好呢? 他并不在意在家等着的晓英,她是自己要等的,他并没有要求她,他没有预计她会来。 对他来说,晓芙 ——或者是第三者。 他回家,看见坐在地毯上看电视的唐晓芙。 “整段都是播奥运,好精彩。”她回头微笑。完全不提他迟归的事。 他望一望,饭厅里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她也陪着他没吃午餐呢! “对不起,我回来迟了!”歉意油然而生。 “有什么关系呢?”她跳起来,顺手关了电视, “现在吃,好不好?” 晓芙是个太好,太可爱的女孩,他不能伤害她。他这么告诉自己。 她迅速把菜、饭、汤都搬出来,都还是热的呢!她真有本事。 “每次来香港你都烧饭,我怎么过得意去呢?”他说。 “不要斤斤计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变的道理。”她眨眨眼,顽皮的笑。 这是什么意思,他并不很明白。他并不是那种心思敏捷, —点即透的男人。 “下午去游泳?”他提议。 “我宁愿回西雅图才游。”她摇头, “香港太挤,太小,你的家还算安乐窝。” 她笑着为他盛一碗汤: “我听人说,香港每人平均住三十六英尺地方。” “太可怕了吧!那只是政府的楼宇。”他笑, “你对香港的事倒也了解。” “做空组就有这点好处,去的地方多,可以知道许多风土人情。而且我很好奇,很喜欢发问,所以知道得比别人更多些。” “对你有没有帮助?” “成长得很快,”她说实话, “我才二十一岁,我想的,我知道的可能跟三十岁的人比。” “还预备这么做下去?”他问。 “为什么不?你为什么这么问?”她睁大眼睛。 “很抱歉,很多人对空姐这行业有很不好的传言。” “我知道,而且也是事实。”她认真的说: “那些女孩子到了外地都放纵自己,她们心想的反正没有人知道嘛!可是也得看个人。” “譬如你。”他笑。 “我怕上帝罚。”她伸伸舌头, “无论到哪里,上帝总在我们头顶上,是不是?而且,我是宁缺勿滥的爱情主义者,我很坚持。” “将来你的男朋友或丈夫,一定极幸福。” “当然。我也会要求他和我一样。”她 —本正经,“他必须跟我是同样的人。” “希望你找到!” “自然能找到,”她望着他甜甜地笑, “你知道吗?我做空姐还有另一个理由。” “什么?” “可以免费来香港看你啊!”她开心地说。 看他?他呆呆的望住她。看他? 忽然间,心中升上异样情绪。 隽之翻来覆去地想,晓芙 ——是不是喜欢他,他非常地担心这点。 在他心里,她是小小的孩子,比妹子更小的,他没有感觉到她的成长,没有接受她的心理准备;她喜欢他——这很尴尬。 但晓芙的行动,她的话都一再强烈暗示 ——不,也许不是暗示,他们太熟,有什么话都直讲。她在直接的表示喜欢他,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他永远不可能跟晓芙谈恋爱吧?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站起来了。是啊,怎能跟晓芙谈恋爱? 他记得她梳四条小辫子的模样,他记得曾开车接她放学,穿小小短短的裙子,这仿佛都还是昨日之事。 但是晓芙 ——他啼笑皆非。 电话铃响,女秘书周宁伸进头来说: “唐晓芙小姐。” 又是晓芙!哎! “公司通知我明天有班次,我得回去了。”晓芙愉快地说: “刚才出去替妈妈买了些冬菇、江珧柱,也顺便替你买了些,正为你炖汤。” “不必这么麻烦——” “举手之劳,怎么算麻烦?何况我也要吃。”她笑, “你几点钟可以回来?” “平时下班的时候。”他非常不自在。 “我在等你,还有,晚上我安排了节目。” “什么节目?”他觉得这么问不好,立刻改口, “你一来,我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了。” “年青人的生活原该如此。”她笑, “不讲了,我要到厨房看汤。” 分明一个小妻子的口吻,他摇头。 周宁走进走出,又是那副神秘暧昧的笑容,什么时候她又变成管家婆的? 女人真难了解。 他埋头工作,想忘掉这些麻烦的事。 “汤恩慈小姐电话。”周宁又伸进头。 他立刻精神大振,感情的事是永不可能公平的。 “李隽之。”他拿起电话,开心得心都在颤抖。 “对不起,李先生,在上班的时间打扰你。”恩慈永远那么客气谈话, “今晚我烧了一点点菜,想请你来家里吃便饭,有空吗?” “有,有,当然有,”他大喜,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我一定来,几点钟?” “放工之后就可以来。”她说。 “是,是,我会准时。”他唯唯诺诺。 放下电话,忍不住眉飞色舞,恩慈请他吃晚饭哦! 他早把晓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整天工作心情愉快,皆因恩慈那个电话,一个人心中有希望得确是好事。 他预备去买束花送给恩慈 ——不,还太早,送花表示爱情,他们还没到这 ——地步,送香水吧! 但香水 ——恩慈不是那种搽香水的女人,她是典型纯朴的社工。 考虑 —阵,决心到百货公司去买一个名牌皮夹,大方也气派,男女都可以用。 离开办公室时周宁叫住他。 “去汤小姐家吗?” 他呆怔 ——下,这秘书是否有点过分? “我只是想提醒,汤小姐之前有唐小姐电话,她等你回去。” 隽之的脸都变红了;他是愤怒,他发现,周宁在偷听他电话。 “你怎么知道唐晓芙等我回去?”他沉声问。 周宁的脸也变了色,这回真是祸从口出了, 隽之没再出声,转头离开办公室。 让周宁独自留下反省吧! 然而,晓芙在等他 ——他咬咬牙,由她等吧,反正她总是在家的,是不是?恩慈重要些。 捧着礼物,小心翼翼的,按恩慈的门,开门的是王森 ——啊!王森也在?他几乎忘了还有王森这个人。 “隽之来了,”王森在这儿越来越熟了, “恩慈,他还带了礼物来。” 恩慈从厨房出来,望隽之一眼,淡淡地笑。 “怎么还要客气起来?”她说。 “一点点心意。”在王森的注视下,他很不自在。 “坐,坐,就快可以吃了。”王森招呼他。 看王森一头汗的样子,他大概也在帮忙弄菜,像自己人一样。 突然间,隽之强烈地妒忌起来。 餐桌摆好,王森又进去把汤伯伯扶上轮椅,小心的推出来,真像女婿呢! 隽之细看汤伯伯,他像个在深思的老人,没有痴呆的样子,依然保持着书生风范。 他忍不住叹一口气。 “为什么叹息?”恩慈非常敏感。 “汤伯伯弄成这样,我真内疚,虽然你们不怪我。” “事情已经过了,内疚无补于事,不如积极些,看看前面。”王森安慰。 “王森说得对。”恩慈微微一笑。 “做人就必须积极盼望前头。” 然后,她很小心,很仔细的拿着饭碗,慢慢喂父亲吃,非常有耐心的。 汤恩慈不是没感情的人,她只是把一切深藏。 吃饭的时候,隽之表现得很拘谨,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面对汤伯伯?或是王森在一边。 饭后,休息一阵他提出要走。 和他想像中和恩慈独对的情形不同,他很失望。 “请等一阵,等一阵,”王森热心地, “今天是汤伯伯的生日,总要吃块蛋糕才是。” “哦——”隽之愕然,若不是父亲生日,恩慈大概也不会请他来,是不是? “我一点也不知道。” “小生日,庆祝一下——也只不过是小迷信,替爸爸冲冲喜,”恩慈说。 隽之默然,所有事皆因他而起。 吃完蛋糕他的内疚越来越深了。快十点,晓芙还在家里等他晚餐,这实在是说不过的。 晓芙不能是女朋友,不可以谈恋爱;但她是妹妹,至少该尊重她。 于是,他坚持离去。 回到家门他益发不安,怎么向晓芙解释呢? 上楼的时候,他简直胆战心惊,有强烈想逃的感觉。他当然不能逃,他已推门进去。 屋子里有很柔和的音乐,很柔和的灯光,一阵温馨的感觉扑面而来,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晓芙,晓芙——”他忍不住内疚的叫。 晓芙从卧室里出来,有点睡眼惺忪的恍惚。 “你回来么?”她天真的看看表, “十点二十分?我竟睡着了,老天,我们的晚餐变成夜宵。” “没有关系。”他不敢说真话。 这个教徒,他的心更加不安: “公司有急事,所以没办法按时回来。” “你打过电话回来吗?我睡着就什么也听不见。”她孩子气得很,“晚餐还在,只是我们的节目泡汤了。” 节目泡 “汤”?她可是故意有所指?看她一脸孔的真纯,他知道自己作贼心虚。 “我们可以去夜总会坐一坐。”他提议说。 “不行,就算你很饱,也要喝我炖的汤。”她说, “原定的节目,也不是去夜总会。” “去哪里?” “山顶看月亮、星星和山下的万家灯火。”她眨眨眼。她这眨眼,不正像星星在闪吗? “喝完汤我们去。”他歉疚的。 “不怕太晚吗?不怕危险吗?” “晚倒不会,很多人还在乘凉。”他笑, “而且我们可以去人多和比较光亮的地方。” “好,”她立刻开心起来,完全不计较他迟归的事,也完全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立刻替你盛汤,我自己得吃一点东西,否则会饿死。” 隽之到屋子里换衣服出去,汤已放在桌上。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把她的服侍当成理所当然呢? 他开始警惕,以后要小心些才好。 山顶上的人不太多也不少,主要的是游客,这些洋人这么晚还有兴致流连此地。 “有一次我们夜晚出海,回来时见港九两地银光闪闪,的确像别人说的像钻石一样。”他说,并发觉晓芙己倚在他身上,想推开她,又觉没有礼貌,很窘。 “下次带我夜晚出海?”她望着他。 不忍让她失望,只好点头。 “游艇是我们公司的,相当大,如果只是我们俩去会太寂寞 ——” “可以请些朋友啊,我喜欢热闹。”她笑, “请上次在路上碰到那个王——王森和他女朋友,好不好?” 他吞一口口水,吸口气说: “好。” “还有谁呢?谁还可以去?”她孩子气的急切。 “在香港,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 “真惨!除了工作,你岂不只好困守家园?” “还不是‘家园’,只是一间公寓式房子。”他笑。 “我会抽多些时间来陪你。”她一厢情愿的。 隽之回到办公室,不见秘书周宁。 通常这个时候她应该早就坐在桌子前,把今天的报纸重要新闻用红笔圈好给隽之看,茶泡好,办公室冷气也调得刚刚好。 但今天她不在。 她请假?或辞职?为昨天偷听电话那件事? 隽之有些不安。其实这也是小事一件,用不着那么紧张,那么大惊小怪。 虽然他没骂过她,但态度已十分严厉。 她可是因为如此才不来上班的? 她家并非富有,或者需要赚钱帮补;她不来上班了,他更加不安。 勉强做了儿件事,又让总经理的秘书替他打一封信,上午就过了。 没有秘书真不方便,电话都要自己听。 周宁是很帮得了他的忙,而且可以说极负责的,有时虽然明阳怪气一点,却与工作无关。 午餐之后,他忍不住去问总经理的秘书安娜。 “请问,你知不知道周宁为什么不上班?”他问。 “我不清楚,可能她直接向人事部请假。” “人事部并没有通知我。”他摇头。 “那就不清楚了。”安娜笑, “如果不是她病了,或者是她情绪上不安。” 情绪上不安?隽之皱起眉头。 “周宁十分情绪化,你不知道吗?”安娜又笑,笑得十分暧昧,仿佛她知道什么似的。 他不便再问,只好回到办公室。 过了一阵,他还是打电话去人事部。周宁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弄清楚。 “啊!对不起!”人事部一位女主任抱歉地说, “早晨太忙,忘了通知你,是我的错。周宁请病假,三天或五天,有医生证明的。” “那么——” “我已安排好一位替工。”女主任办事能力颇强: “明天一早她会来报到。” “替工?”隽之又皱皱眉。他不习惯新人。 “只是三五天,然后周宁就会回来。”女主任笑, “替工只不过帮你打字,接电话而已。” “是;谢谢。”他只好收线。 周宁生病吗?她昨天不是好生生的吗? 生病只不过是托词,她故意这么做的。她要他屈服,道歉才肯回来,是不是? 隽之叹一口气,女人真是麻烦。 又接电话又工作,忙到四点多钟快下班了,他想,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又大作。 “李隽之。”他抓起电话,觉得今天分外疲累。 “李先生,我是周宁。”竟是她?竟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故意作弄他。 “我知道你有病请假,明天会有替工帮忙,你好好在家休息吧!” 周宁显然并不是专听这样的话。 “我在楼下餐厅订了位子,希望你能来。”沉默一眸,她终于说。 “你不是病了——”他聪明了一次,不再说下去, “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她在大口地吸气, “或者——我在考虑辞去这份工作。” “哦——”他不意外,只惊奇于她的直截了当, “有什么原因要辞职?” “我想——当面告诉你。”她说。 他考虑一阵,这情形下总不能拒绝。 “好,几点钟?” “六点。我会在那儿等你。”再不多说,她收线。 但是答应之后,他又犹豫了,周宁会告诉他什么?我不会很为难?他不该答应是不是? 怎么偏偏他运气不好,遇到这样的一位秘书。 下了班他不离开办公室,给晓芙的哥哥唐健写了一封信,又看一阵总公司的通讯,时间差不多。 他下楼到那家相当出名的餐厅。 因为时间尚早,餐厅里没有客人,连侍者都在后面吃晚饭,只有两个人站在那儿招呼。 “李先生?周小姐已经来了。”其中一个说。 他点点头,跟着那人进去。 在一个角落里,他看见周宁独自坐在那儿。 他只淡淡的打个招呼,坐下。 他不想表现得太熟,太接近,他们之间不是朋友。 “我已点了菜,希望你喜欢。”她说。 “我对吃并不挑剔。” “我知道今天不上班令你很不方便,很抱歉。” “不要为生病而抱歉,谁都会生病。”他摇头。 “你——知道我不是生病,”她坦率得惊人,“只是情绪上有点问题。” 他不出声,不便置评。 “昨天——和以前,我——直偷听你的私人电话。”她开始说。声音很低、很慢,也没有表情,“这不是秘书该做的,可是我做了。” “过去的事——也不必提了。”他只能这么说。 “我必须跟你讲清楚,”她很固执地说, “我知道你很多私人的事,我也知道王森、唐晓芙和汤恩慈。” 他沉默,提起这事他还是不高兴。 “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又说。 “为什么要故意?”他皱眉, “这些人这些事完全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没有关系?”她抬头直视他。 他很不自然,只好把头转开。 “那些——是我的朋友,而你只是秘书。”他硬着头皮这么说。 她吸一口气,很清晰的听见。 “除了秘书之外,你可曾正正式式看过我?”她的声音抬高了一点。 他愕然,此话怎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反问。 “除了工作之外——”她似乎鼓足了勇气, “我们难道不可以是朋友?” “朋友?”他呆住了。 他真是从没想过跟女秘书做朋友,他不是那种轻佻浮躁,占女秘书便宜的人! “你从来没这么想过,是不是?”她似乎生气了, “难道我不够资格?”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急起来,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只是想——公私分明。” “应该公私分明,可是离开公司,我们可以不必理会这一套。”她有点咄咄逼人。 这是香港的现代女性? “我没有想过这些事。”他说真话。 “你分明是看不起我。”她脸色变了。 “请不要误会,周宁。”他难为极了, “我不会讲话,对人情世故也不太懂,希望你谅解。” “谅解?你介意吗?”她冷冷地笑。 “为什么会?我们要朝夕相处地工作,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芥蒂。”他说。 “原本没有芥蒂,你自己弄出来的。”她盯着他。 “可是——我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他说。 是,在这一点上,他必须站稳脚步,否则以后更难相处。 “你当然不觉得错,”她颇气忿, “因为你伤的是别人的自尊心。” “我伤——”他不能置信地指着她, “我伤——” “你是老板,当然不会顾及别人的自尊,我承认偷听了电话,但又如何?滔天大罪?” “我没这么说过。” “不必你说出声,我是知道你的心意。”她有不饶人的模样, “你心里是这么骂我。” “我——” “再说,你如此对待唐晓芙,公平吗?”她话题一转, “汤恩慈一个电话,你就失魂落魄。” “我没有——”他叫。忽然又觉不对, “这是我的私事,没有人可以干涉。” “我没有干涉,只是觉得不公平。”她说。令人啼笑皆非的。 “你是晓芙的朋友?”他问。 “不,因为我也是女人。”她说。 这,这,这 ——真是八辈子打不到一起的事。 “对不起,周宁,我觉得你太过分了,”他正式说, “公司里,你是秘书;私事上,我们各自独自的。” “是,这就是老问题,为什么我不能是你朋友?”她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不是就不是,没有理由可说。”他也气了。怎么这个女人如此纠缠不清。 “你没有看清楚我,怎知我不如唐晓芙,不如汤恩慈 .露?”她全无顾虑的。 “你——”他如五雷轰顶。 “我喜欢你,我承认。”她坦白得令人害怕, “这没有什么不对,谁规定秘书不能喜欢老板?” “可是我——”他说不出口。 “你可以试试。”她直视他, “我要求公平机会。” 他又好气又好笑,怎么遇到如此这般的女人呢?是他的幸与不幸? “周宁,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下了。”他强抑心神说着,“无论如何,我希望公私分明,工作——感情不能混为一谈。” “你的意思是要我辞职?ok,我办得到,明天就辞职。”她毫不考虑。 “我不是这意思”他为难极了, “我一直认为你是很好的秘书,很能帮我。至于其它,我——想都没想过,你不能——不能逼我。” “我可以给你三天考虑的时间。” “不,不行!”他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事实怎么如此荒谬? “这不是考虑的问题。” “你想怎么办?”她毫不退缩望着他。 “我希望你明天回公司工作,只是如此。” “你是——拒绝我?”她变了脸。 “不——汤恩慈和晓芙也都不是我 ——我的女朋友,你误会了。”他涨红了脸。 “没有误会,你对我们三个人—视同仁?”她问。 他傻了。感情能强迫吗? “答应我,我明天回公司,否则——” 他呆呆地想着,该怎么办? 隽之没有答应周宁任何条件,周宁却也回来上班。而且一反常态,她工作态度好得惊人,不闹情绪,不再鬼祟,暧昧,非常正常。 女人心真是海底针。 周宁到底抱着什么心理呢?有什么目的?他不敢深想。反正 ——他坚持原则就是。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突然之间,他成了女人的目标呢? 他根本是那种不吸引人的男人啊! 或者现在世界变了,稳重、老实、正派的大为吃香,就只这样吧? 他努力地对周宁 “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不论她多好、多美,心中全无感觉也没办法,秘书两字,说真话,是他们之间的最大鸿沟。 当然,他也坦然。 关他什么事呢?他从来没表示,甚至没暗示过什么,她的一切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而巳。他自然心安理得。 他希望能如此这般跟她相处下去。 走出办公室,他觉异样,四周望望,原来周宁办公桌上多了一束玫瑰。 有人送花给她了?这对他倒是大好的消息。 在询问处的地方,他听见那儿的女孩子在吱吱喳喳。 “有英俊男土送花给周宁哦!” “周宁眉开眼笑,幸福得要命。” “不是说她喜欢她老板吗?” “总工程师那严肃,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她恐怕没什么希望。” 听人讲到自己,隽之的脸一下子红了。周宁的事,全公司都知道了,他反而知道得最迟。 “是啊!总工程师那种人才,怕有不少条件好的女朋友吧?怎轮到她?”女孩子又说。 “今天送花这个也很不错啊!英浚潇洒。” “不好,像个花花公子!” 隽之不敢再听,转回自己办公室。 周宁的男朋友是花花公子? 她的情绪果然甚好,进来时还哼着歌。 “怎么这些天没有汤小姐、唐小姐的电话?”她问。 “晓芙在美国没来,汤恩慈也只不过是普通朋友。”他吸一口气。 “那你岂不是很寂寞?”周宁笑。 上班时不该讲这些话,他对周宁内疚.所以容忍她。 “我习惯了独居生活。” “独居?一辈子?”她再问。 他笑而不语。 各人又回到工作岗位上。 一个穿着空姐制服,拿着小行李箱的漂亮女孩子大步进来,高而苗条,十分神气。 “请问——”那女孩子问。 “啊——你一定是唐晓芙小姐了,”周宁站起来,由头到脚打量她一番,“我是周宁,李先生的秘书。” “隽之在吗?”晓芙问。 “晓芙——”他已闻声而出。 “我跟公司车来到中环,反正近你公司,就摸上来了。”晓芙开朗愉快,“我把行李寄在这儿,我去洗头,吃点心,然后等你一起下班。” “好。”他点头。却下意识望望周宁。 周宁正微笑着,仿佛等他这一眼。 “我就走,不打扰你上班。”晓芙识做,眨眨眼,挥挥手,大步去了, “等我一起下班。” 隽之把晓芙的行李放在角落,转身看见微笑着的周宁,她什么时候也跟着进来? “唐小姐非常漂亮,非常时髦,也极可爱。”她说。 “是。不过我看着她长大。” “这并不代表什么。”周宁语气很是特别, “反而你们之间有更多共鸣,更多了解。” “或者是。”他不想谈下去, “下个月她哥哥结婚,我会去美国一趟。” “我知道,那个人叫唐健。”她说。 他忍不住失笑。 “我的事你真的了如指掌。” “当然。否则,怎么当秘书?”她颇自得。 然而秘书 ——真该管这么多? “秘书其实等于管家婆,是不是?”她又说。 “这——不大一样吧!”他摇头, “一个公一个私,是不是?怎能一样?” “像你们这种单身的老板,其实公私并不分明,”她笑,“唐小姐不是找上公司来吗?” “晓芙只是——顺便。”他说, “有公事吗?” “没有。”她立刻退出去, “今天的公事并不多,唐小姐若回来得早,你可以先走。”她是真心好意?或是——他不愿想下去,除了这一方面,周宁实在是个好秘书。 三点钟,晓芙又有电话来。 “我就洗好头,我会去置地二楼喝下午茶,四点半上你公司合适吗?”她甜蜜地说。 “随时欢迎。”他真的, “今天我会补偿上次的迟归。你想去那儿玩?” “随便。只要你陪我,去哪儿都一样。”她笑, “不过我个天比较累,二十小时没休息了。” “好。我会安排—个比较舒服的节目。”他愉快的。 见到晓芙的确是愉快的事,她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又能干成熟,根本是她在照料他。 但是 ——汤恩慈呢?他还是念念不忘这名字。 晓芙很准时,四点半果然到达。 洗了头,化了淡淡的妆,她有焕然 —新之感,完全看不出疲倦。 “好漂亮。”周宁先赞她。 “谢谢。”晓芙笑,“要见隽之,当然该打醒精神。” 并且顽皮地眨眨跟。 “有什么事要帮忙,通知—声就行了。”周宁表现了太多的好意。 “一定。”晓芙走进去。 “再等我一阵。”隽之目不转晴地望着她,她代表青春美丽,无可置疑, “五点钟离开。” “ok 。一切听你的。”她乖乖地坐下来。 总经理在这时候走进来,其实他并不算上司,顶多相隽之平起平坐,但他们却互相尊敬、推崇。 “隽之,有一点小事——”总经理一见晓芙,呆了一下,立刻,眼睛光亮起来,“对不起,不知道你有客人。” “不要紧,她是唐晓芙小姐,我的小妹妹。”隽之有丝窘迫, “他是黄志强,公司的总经理。” “黄先生。”晓芙大方地伸出手来。 黄志强用力握一握,很兴奋的样子。 “唐小姐是泛美空姐?刚来本港?”他问。 “是。我和隽之,从小是朋友,所以每次来港,都住他那儿,比较安全方便。”她说。 “既然这么巧碰到了,我们不如一起晚餐,算替你接风?”黄志强很明显地表示好感。 “这——”她犹豫。 “没问题,反正我们也打算在外面吃饭。”隽之笑, “就在楼下餐厅吧!” “一言为定。”志强望着晓芙,几乎回不了神,惊艳之色,溢于言表, “就这么半吧!我们五点半去?” “太早了,”晓芙笑,“我和隽之还要去买点东西,我们不如六点半在餐厅见?” “好,好,我会准时去。”志强转身离开。 “你不是说有点事的?”隽之问。 “明天再说,小事而已。” 晓芙望着他背影,好久才说: “这个人当总经理是否太过于浮躁,沉不住气?” “错了,平日他十分稳重,踏实。”隽之笑, “今天——大概是见到你的缘故。” “不怕太太生气?” “和我一样,还是王老五。”他笑, “是不是我们真要买东西?” “当然不。”她顽皮的, “我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当然要支开他。” “我们去哪里?留在办公室?”他低声问。 “楼下餐厅坐着喝杯水就行了。”她伸伸舌头, “妈妈和哥哥都有事跟你讲。” “你这么匆匆忙忙,明天离开?” “怎么会呢?我苦苦安排来香港,当然起码停留三五天才甘心。”她笑,“哥哥要你一定参加婚礼。” “一定。”他点头,“伯母呢?” “她说要你做伴郎。”她哈哈笑, “因为我是伴娘。” “这也没问题,义不容辞。” “行了,事情讲完,剩下是我们俩的时间,”她说, “一定要等到五点?” “走吧!”他笑,“我舍命陪美人。” “美人?不见得吧?” “你不见黄志强失魂落魄吗?” “不许胡说,”她不高兴, “那么陌生的人,我不可能跟他交朋友。” “说得这么肯定?” “我知道自己的事,”她咬着唇, “我很有原则。” “你的原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坚持要我所喜爱的人!”她说。 虽然晓芙对黄志强并没有好感,但晚餐的气氛还是非常好,做惯空姐的晓芙,很会应付人。 回家时,她一直嚷。 “真累。本想轻轻松松地吃餐饭,结果要应付一个陌生男人。” “志强是很好的人,香港出名的王老五,又不沾花惹草,背景、条件又一流,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没说他不好。他不该莫名其妙,硬生生地挤进来和我们晚餐。”她倒在沙发上。 “我相信挑剔女人的志强,一定对你一见钟情了。”隽之笑得好开心。 “哪有这样的事?我从来不信一见钟情,那是短暂和靠不住的。” “别太主观,我明白志强,他对女人也是宁缺勿滥,很难得的。” “所以你们是好朋友。”她笑。 “我们在工作、思想、性格上都合得来。” “那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他推销给我。”她说。 “是他对你一见钟情,我没有推销。” 她想一想,不再说这题目。 “你的秘书人很好,很nice。” “她——是,还不错。”隽之苦笑, “做事负责。” “她模样很古典的,像国画中人。” “是吗?我没这感觉。” “你这老板,大概人家长成什么样子也没正眼看清楚吧!”她笑,“跟哥哥一模一样。” “唐健怎么同呢?下个月结婚了。” “我实在很想问他,在什么个情形之下遇见嫂嫂,爱上她。”她实在顽皮地说,“他都不正眼看女人的。” “爱情是感觉,不看也知。” “你懂爱情?”她眼中光芒一闪。 “书上是这么写的。”他脸红了, “我没试过,怎么懂呢?” 但是,他想起汤恩慈,这个时候,心中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刺痛。 恩慈对他完全没感觉,是吧!她对王森好得多。 “你知不知道?现在这个时代,三十岁的男人还没有恋爱过会被人笑老土的。”她说。 “又不能随便找一个人恋爱,”他摇头, “要在适当的时间,遇到一个适当的人才行。” “其实——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可爱处,不能只看表面,要发掘。”她说。 “在目前这社会来说,发掘是很奢侈的事。”他摇头叹息, “多数年轻人认识不久就上床了,很可怕!” “不能一概而论,”她提高了声音, “最主要的还是看个人;譬如你、譬如哥哥、譬如我——譬如黄志强。” 他想想,无言地点着头。他想说还有恩慈,这话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真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别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甚至一个眼神都令他想起恩慈,怎办呢? 实在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真是没爱过任何人?”她歪着头望他, “从小到大?对任何一个女孩子?” 他呆怔一下,该怎么答。 “或者说——我也遇到过一些令我心动的女性,但是 ——没有机会发展。” “我不明白,你不能追吗?”她问。 “时间不对。”他只肯这么说。 她想一想,笑起来,笑得很甜,很满意。老天!她不是误会了什么吧? “时间不是问题!”她微微脸红,真的,她居然误会了, “只要你喜欢,机会始终还在那儿。” 她是指自己,是不是?她误会以前她太小,他不能追她,现在鼓励 —— 这误会何其大? “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甜甜一笑, “你这人就是什么事都放心心里,说出来不是大家都好些?” “晓芙——”他为难极了。 他不能伤晓芙心,不能令她不开心;这么好,这么乖的小妹妹,他 ——他真是罪大恶极。 “今夜休息吧!我们还有好多时间聊天,”她站起来, “我实在累得眼睛也睁不开。” 她径自返回客房。他只能呆呆的坐在那儿。 该用什么办法解释清楚而不伤她? 他开始烦恼,万分烦恼。 冲完凉的晓芙大概已睡了,他仍坐在客厅。 突然间,他心中异常思念恩慈,几乎忍不住立刻冲去她家见她。 如果不见恩慈,他怕今夜无法入睡。 左思右想,折腾又折腾,他终于拿起电话,拔了恩慈的电话,拨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 “喂!找哪一位。”是她的声音,平静而淡然。 是她!他吸一口气,心都揉痛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萍水相逢的她会令他如此这般。 “恩慈,”他再吸一口气: “是我,李隽之。” “啊——是你。”她显然意外。她没叫他李先生,也没叫隽之,一个 “你”字,有点莫名其妙的“暧昧”。 他感觉到这暧昧了,有一丝难言喜悦。因为她记住他的,而且并不陌生。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他几乎口吃起来。贸贸然这么打去,根本不知道说什么话。 “不要紧,我在看书。”她淡淡的。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上次做礼拜也没见到,不知汤伯伯怎样了?” “我有去做礼拜,可能人太多,没见到。”她缓缓回答, “爸爸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 “我想——想看看你们,不知方便吗?”他问。 “现在?”她吃惊。 “不,当然不是现在。”他急忙解释, “明天或后天,随便你说日子。” “你可以随时来,”她说, “不过平日我比较忙,如果方便,星期六下午如何?” 星期六下午 ——现在才星期二,还有四天——但是,总比见不到她好。 “好,当然好。”他连忙答应。突然福至心灵, “或者——我把他带到郊外晒晒太阳?” “方便吗?”她是同意的。 “方便,方便,我开车来。”他喜出望外, “两点?” “好。我会预备好等你。”她说。 她完全没有收线的意思,实在太好了,对不? “王——王森好吗?”他忍不住问。 “有两星期没见他了,”她淡淡地笑, “听说公司派他到外国去学习,一个月才回来。” “啊!”他狂喜,天赐良机, “他没告诉我。” “走得比较匆忙。”她说。 “那——那——” “你休息吧!太晚了,星期六我们再谈。”她说。然后立刻收线。 隽之意犹未尽地拿着电话出神,他居然和恩慈这么安详地谈了这么多话,今夜 ——他恐怕还是要失眠。 他们算是有一个约会了,是不是?是不是? 想到星期六,笑容从心底涌出来。这是他和恩慈第一次约会,希望是好的开始。 没有王森在一起,恩慈对他接近得多,真的。今夜恩慈的确当他是朋友了! 朋友!他和恩慈,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他可以带她到乡村俱乐部,他是会员。那儿该是个好地方,人不杂,又有草地 ——越想越兴奋,他竟然坐了起来,忍不住手舞脚蹈。 恩慈 —— 突然间,他想到晓芙。晓英还在隔壁的客房里,晓芙这个星期六还可能留在此地,她—— 他摔摔头,还是几天后的事,星期六再说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谁伴风行 三 星期六,艳阳天,却是那种晒在身上并不灼人的阳光。秋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了。 隽之的心情并不如天气这么和煦、开朗,晓芙要星期一才回西雅图,而且昨夜口口声声约他今天郊外去玩。但是恩慈的那个约会——是他渴望了一辈子的,无论如何他不能放弃。 他几乎矛盾了一夜,清晨起床,还不知道该怎么对晓芙讲,痛苦极了。 仍要上半天班,他无言地回到办公室。 周宁在那儿轻松的哼歌,心情极好的样子。 这女孩子,前一阵子还对他虎视眈眈,现在有了新对象,应该改变了。他不懂她,完全不懂。 “早啊,波士,”周宁打招呼, “咦?什么事?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我没事!”他急忙掩饰。 她不是笨的,知道他没说真话。 “如果当我朋友的话,说出来或者我可以帮一点忙。”她和前一阵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真的没有事。”他摇头。 她替他泡好茶,送上信件和早报,就静静地退下去。 他无心看报,更别说阅读信件,四小时之后的事解决不了,他一定会得罪一方的,该怎么办? 他是万万不能失去恩慈的约会。 过了一阵,他自己也忍不住失笑,其实,他早就有了选择,他会去思慈那儿。 他是自寻烦恼。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怎样能向晓芙交代。 即使他想破了头,也想不到个更好的法子。快下班时,周宁又进来了。 “我约了人在铜锣湾午饭,想早十分钟走,免得大家一起下班时叫不到车。”她要求。 “可以,不过——有件事不知你的意见如何?”他硬着头皮说。 她望住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说出晓芙与恩慈之间的矛盾。 “那么,打个电话告诉晓英就是!”她简单说。 “要怎么说才能令她不生气?”他问得天真。 “生气恐怕是免不了的,不过——你说实话,女孩子比较容易原谅说真话的人。”她笑。 他考虑一阵,点点头: “谢谢你。” 周宁微笑着离开,已经去赴朋友的约会了。隽之又犹豫了一阵,终于拨通家里的电话。 “哈罗!隽之吗?”晓芙愉快的! “是。晓芙,我——下午不能回来陪你了。”他极困难的说,“因我要去看恩慈 ——的父亲。” 晓芙呆怔一下,立刻说: “她父亲怎么了?情况不好?” “不,不,只是——例行检查,”他额头冒汗,“恩慈的男朋友不在香港,所以我要帮忙送他们去医院。”他还是说了谎。 “要不要我也来帮忙?”晓芙热心的说。 “算了,我去就行了,”他觉得背部也满是汗了, “我会——尽可能地赶回来。” “好,我等你。”她说答应,却颇失望, “你不必赶,汤伯伯的身体重要。” “谢谢你能谅解。”他由衷的。 “我非谅解不可,这是正经事。”晓芙年纪虽轻,却非常懂事。 “明天——明天我陪你一整天。”他很内疚。 “你不去教堂吗?”她反问。 “那么——明天下午,”他透一口气, “早晨你也去教堂的,是不是?” “是,我会去。”她说。 “那——今天下午你怎么安排?”他关心的。 “在家等你咯!”她理所当然。 “不好,我没有确实回来的时间,”他说, “你最好找点什么事做做。” “那你快点回来吧。” “我尽量在晚餐前赶回来。”他说。 她显然又呆怔一会儿,然后说: “好吧。” 收线之后,隽之松一口气,却立刻又有莫名的不要,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是晓芙那呆怔之后的沉默或简单的回答?他真的弄不清楚。算了吧!吃点东西就立刻去恩慈家。 午餐后,他还到超级市场买了汽水、水果什么的,然后才开开心心去找恩慈。 恩慈早已准备好在等他,她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女孩子。 帮着她推父亲出门,又抱他上车,把轮椅放好。他一直是兴奋和愉快的。 恩慈和平常一样,脸色素净,不施脂粉,总是穿裙子的她,今天穿条长裤,特别清爽。 “我们去乡村俱乐部?”他说。 她微微皱眉,然后说: “我希望去郊外,很原野的那一种,而不是俱乐部之类。” 他有点尴尬,忙着把汽车转弯。 “对不起,我没有先问你的意见。”他怆然。 其实他下意识也不想去乡村俱乐部,他不是买了那么多汽水、水果吗? “我倒是很喜欢政府的郊野公园。”她说。 “我们就去——可是我不认识路。” “我认识,我做社工的!”她笑。 恩慈很少笑,就算笑也很淡;今天看来特别开朗,特别愉快似的。 隽之的心立刻被感染了。 他们终于在西郊郊野公园停下来,老人家在树下休息,他们也坐在轮椅边。 隽之有个感觉,这好像是一幅家庭乐的画,小夫妇陪着有病的长辈晒太阳,一股暖流流过心胸。 他的脸色也更柔和了。 恩慈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远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久好久才回过神来。 “其实你不必再对我们补偿什么。”她说。 “我什么都没做,怎能说补偿?” “我们父女俩依然可以平淡地过下去,”她说, “而我也是个甘于平淡的人。” “我没有——试图改变什么啊?”他急了。 “你和我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相信大家都清楚。”她安详地说,“希望你不必委屈自己来将就我们。” “我一点也不委屈,你怎么这样说?” “这是我的感觉,”她微微一笑, “你的工作圈子、生活圈子,你的朋友都与我们不同,根本上可以说是格格不入的,对不对?” “不对,完全不是这样的!” “不必分辩,我和王森都有这感觉。”她望着他, “每次你来我们家,我都感到压力,真话。” 她说得非常、非常之诚实。 “怎能这样——排斥我?我十分喜欢去你那儿。” “我知道,我也看得出,感觉得到。”她又笑, “但是也请你相信我们的感觉。” “你是说——拒绝我再去你那儿?”他脸变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十分聪明, “我们只能是这样的朋友。” 她竟然截了前路,她 —— “我知道,王森是比我强很多。”他黯然。 “错了。他也只是我普通的朋友,因为认识久了,比较能了解!”她慢慢的,很慎重的说:“而我,是一个献身于工作的女人!” “献身工作?一辈子?”他傻了。 “是,对我来说,这种奉献就是我生活的意义。”她是认真的,“其它一切,我全不考虑。” “恩慈——”他说不出话。 她微笑望天,非常虔诚。 送恩慈父女回家后,隽之颓然返来。 恩慈已经很明白地拒绝了他,一辈子献身于工作,很堂皇的借口,他遭拒绝。 情绪低落的进了门,柔和的音乐伴着晚餐的香味,晓芙笑吟吟地迎上来。 “你还算回来得早,赶得及晚餐。”她说。 然后看见他颓丧的神色。 “怎么?汤伯伯的情况不好?”她吓一跳 “不——他没什么。”他苦巴巴地笑,完全没有快乐的影子,很勉。 “你看来很不开心。”她望着他。 “我只是在想一些事——一点公司的事。” “公司有烦恼?”她关心。 “也不是——不,我很好,你别担心。”他说。这才看见她还是早晨的装束,也没化妆,“你没去打网球?” “同事们都已有约,周末啊!”她摇头, “不过我也没闲着,我把整间屋子清洁了一次。” “你——”他十分内疚, “不必做这些事,有钟点女佣来,真是——抱歉!” “我喜欢做家事,喜欢服侍人,所以我选空姐做职业。”她神清气朗,“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我会闷。” “小时候你也是这样,”他强打精神,他该对她更好些, “很可爱的性格。” “肚子饿不饿?” “你来香港几天,每天替我烧饭,便宜了我的钟点女佣。”他笑。 “不要斤斤计较。难道我烧的不比钟点女佣?” “晚上去夜总会坐坐。”他说。 “怎么总是去夜总会?”她不同意, “去一次也够了,其实全世界的夜总会都一样。” “你喜欢哪儿?” “海滩。安不安全?”她问。 “不知道。因为我从未去过。”他摇头, “很多人去或者会好一点,两个人则免了。” “你是说危险?”她问。 “我只是想——不必冒这个险。”他笑。 “唉!这就是香港最不好的地方,治安不靖。” “你会用‘不靖’两个字?”他失笑。 “不要小看我的中文,”她扬一扬头, “到目前为止,我仍请补习老师的。” “真是失敬。”在她面前,他会不知不觉就轻松下来, “很多现在美国的中国父母已放弃子女的中文教育了。” “各人想法不同。”她是温和的,不愿批评别人, “而且在美国学中文也有一定的困难,好像父母上班没时间,又譬如环境不好。” “还没说今夜去哪儿。”他说, “闷了你几天,理该带你出去玩玩。” “不要说‘理该’好不好?”她凝望着他,“你不高兴,你不喜欢也可以不带我出去。” “对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她打断他的话, “我与别人不同?”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 她沉默一阵,脸色十分特别。 “隽之,我从来没叫过你哥哥,你是否能不以 ‘妹妹’待我?”她说得十分真诚。 “你——不喜欢?”他心中一跳,这是他害怕的事, “原来你就是。” “现在我诚心诚意地说,除了妹妹之外,你可否在另一个角度看我?”她再问。 “这——”他很为难。 “只当我是普通女孩子。”她坦率得十分惊人, “喜不喜欢我,或欣不欣赏我都没关系,但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对我公平一点。” “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他急得冒汗,只好装傻。 “我喜欢你,隽之。”她坦诚地凝望他, “从小就喜欢你,或者说——喜欢之中带着爱。” “晓芙——”他骇然。 “真的,相信我。”她脸上是柔和的美丽光彩,那的确是爱情, “自从你离开美国,我就知道是这样,见不到你的日子很难过,我千方百计能常常来港。这也是我做空姐的另一目的。” “晓芙,我——我——”他心中叹息,该怎么应付呢?他是不能伤她的心, “我很感谢你对我——这么好,但我——我觉得太突然了,我——” “我并不是要嫁给你,”她笑起来, “我要嫁一个我爱的,他也爱我的男人。现在我只是要求一个公平的机会,你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么为难?” “我这么普通,不值得你——这么做。”他总算想出一句话来。他整个背脊都湿了。 “爱情没值不值得的,”她笑得开朗, “你可以不爱我,我不会勉强,爱情是公平的事。” “可是晓芙——” “你知不知道,我曾怀疑,是不是当十三岁那年我已经爱上你。”她笑得好真纯,像个小女孩。 “你在说笑。”他尴尬地说。 “真话,记不记得那年暑假你和哥哥开车带我去圣地亚哥的 ‘海生动物园’去玩,我相信就是那次。我们俩坐在后面,我在你怀里睡着了,记不记得?” 隽之依稀有模糊的影子,然而那么长远的小事,又怎能放在心中呢? “好像有这么回事。” “就是那次啊!我心中发誓长大要嫁你,”她笑得好大声: “小女孩的心理很奇怪的。” “你现在仍是小女孩,”他说, “当年发的誓现在要来当真?你不怕错误?” “我已经长大了,”她眨眨眼, “我觉得当年的感觉没变,那么多男人,我只喜欢你。” “看来,今夜我别想睡觉,你令我失眠。” “这么严重?”她仰起头笑,非常动人的姿式, “隽之,你什么都好,就是对某些事太紧张,太执著,弄得自己神经不能松弛。” 她一言中的,小女孩也不可轻视呢! “你说得对,我是这样的。”他又想起思慈,大概这一辈子都没希望了吧?真是 ——黯然神伤。 “知错不改?” “与生俱来,本性难改。” “你今天的不快乐是为什么?”她突然问,在他一点也没有防备的时候。 “我——”他答不出话。 “让我替你答。你这人太善良,每次看见汤家父女就内疚,就情绪低落,对不对?”她说。 “也——许吧!”他透一口气。 晓芙毕竟是天真纯良的。 “其实你可以不再去看他们,”她认真地说, “再去也帮不上忙,汤家的人知道你有这份心已经不错了。” “王森是我朋友。” “啊,汤恩慈的男朋友,”她记性真好, “那又怎样?也与你没有关系啊!” “他不在——我只好帮忙。”他说。 “我是说下次,”她很懂事的样子。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她把一切弄错了, “以后少与他们来往吧!” “我知道。”他低下头。 没对晓芙说真话,他心中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又怎能对她说真话呢?她还有一厢情愿的感情呢! 晓芙跑去摆桌子,预备婉筷什么的,真像一个美丽的小妻子。隽之在一边看呆了;如果有这样一个家庭当然是好,只是——只是他并不爱她。 正如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他叹一口气,进卧室换衣服。 晚餐很沉默,连晓芙也很少说话,为什么呢?她剖白了感情自己也觉不自在? “我们——不如去游车河兜风吧!”她终于说。 “这么‘静’,这么 ‘单调’的节目?”他打趣。 “我是来看你,陪你的!”她理直气壮, “和你在一起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白——如此文艺腔。”他窘迫。 “什么文艺腔?我说真话啊!”她叫。 “好。我们兜风。”他说。 出门的时候,晓芙亲热地挽着他:他立刻面红耳赤,非常的不自在。 “去哪里?”他问。 “香港、九龙哪条公路最长?我们走那条路。”她笑。 “不知道,但有一次和朋友去马会双鱼河乡村俱乐部,从沙田去从元朗回,足足用了三小时。”他说。 “ok 。我们走这条路。”她舒服地靠在沙发上。 “我并不清楚地认得路。”他说。 “怕什么?在美国你曾从纽约市开车到加拿大多伦多,不是连开十二小时吗?”她说。 “美国公路网好,有清楚路牌。此地我怕——” “迷路更好。”她微笑, “我们在山间过夜,岂不更浪漫些,值得回忆些?” 他摇头,真拿她没法子。扭开收音机,他们开始上路。 “等一会先在超级市场停一停。”她说, “买一点汽水、干粮什么的。” “真要过夜?”他吓一跳。 “不想,我只想保住这条小命,有一天真能和你恋爱。”她望着他笑。 恋爱 ——他只能苦笑。恋爱不一定是甜蜜的。 晓芙回美国,恩慈失去联络 ——是他不敢再找她。隽之的生活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下了班就回家的日子令他害怕,于是他到一个会所去练健身,焗桑拿,有时也喝一杯酒。 毕竟,日子还是过得太单调了。 上帝既然造男人又造女人,必有它的深意存焉。生活中没有女人,真是仿佛失去了颜色。 他的一切全落在一个人眼中 ——周宁。 这个颇具古典美的女孩子,虽然有人天天送花,对隽之,她还是深切的注意。 人的心理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珍贵吧! 电话铃响,周宁不在座位上,隽之只好自己跑出去听。是打错的电话,他摇摇头。 一个信差模样的男孩子走近。 “请问周小姐在吗?” “她走开了,可能很快回来,”隽之随口问, “什么事?” “我是花店来收钱的。” “花店?我们没有订花。”他说。 “周小姐订的,每天早晨送一束来,两个月了。”信差说得明白,“我们只收过一个月钱。” 隽之心念电转,突然间,他就明白了一切。 “花——还继续吗?”他问。 “今天收到钱才继续”收钱的男孩子说。 他想一想,默默的替周宁付了钱。 “明天开始——不要再送。”他说。又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对,这样会不会伤周宁呢? “等一等——还是再送吧!” 男孩子点点头,把收据放在周宁桌上,转身而去。 周宁 ——唉!她怎么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呢? 男朋友送花?却是自己付钱,何必呢! 她是 ——做给别人看的吧?然而还有个算是英俊,有点花花公子味道的男人呢? 一会儿,周宁回来了,一看见桌上的收据脸就变了,她朝隽之望一望,隔着玻璃都看得见她脸色极难看。 但她没有立刻进来,她还算有耐性。 下班的时候,隽之预备离开时,她进来了。 脸色严峻,眼中带着深深的愤怒。 “这是还你的钱,”她把钱扔在桌上,声音犹自颤抖着, “你——卑鄙。” 他呆住了,她没有理由如此骂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在装傻。”她压低了声音叫。 好在他的办公室门关住的,其他人也离开。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一点,这是公司。”他说。 “是公司又怎样?我不做了,”她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你以为是波士就可以欺负人?” “我欺负你?”他指着自己。 “你——为什么替我付钱?”她的确有受了屈辱的神情,“你分明 ——” 她已说得咬牙切齿了。 “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刚好我接电话,碰见那收钱的孩子,你不在,我就替你付了。”他说得自然平静,完全不露出“已知情”的模样。 “只是——这么简单?”她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觉得作为一个秘书,她太放肆,可是 ——可是他也知道她矛盾的感情,所以不便深责。 “不要把每件事想得太复杂。”他只这么说。 “你以为我会信?”她咄咄逼人。 “那——你想怎样?”他沉不住气。 “说真话。”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根本已经知道我每天的花是——自己买的?” “我没这么想过,”他吸一口气又皱皱眉。周宁到底想怎样呢?这个女人真是矛盾得要命,“然而自己买花又有什么不对?” “你根本知道那些花不是男朋友送的,你根本知道我没有男朋友,你根本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给你看的。你完全知道,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你实在太可恶。” “你把我估得太高,”他叹息, “实际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今天——” “今天你知道了!一整天依然不出声,不说话,你分明是要我出洋相。”她眼中泪花乱转。 “周宁,我——有必要在办公室和你说不相干的事吗?”他叹息。 女人大概都这么不讲道理,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行,唐晓芙可以直闯办公室、汤恩慈可以随便打电话来;那你为什么不能跟我讲一点公事以外的话呢?”她有点蛮不讲理。 那么斯文古典的女孩子,这种表情,说这种话,她是被逼得太厉害。 然而,谁逼她呢? “周宁,我希望你心平气和时,再来谈这件事。”他摇摇头,“其实,只是极小的事。” “我现在就心平气和,”她扬一扬头, “看到桌上收据时我并没有立刻冲进来。” “这是你的进步,真的。”他微笑, “你模样斯文古典,脾气却急躁,沉不住气。” 她望着他的笑容,仿佛呆了。 “我不出声,并不代表不认识你,不了解你。”他又说,“周宁,我们是工作上的伙伴。” 突然之间,他变得很会说话似的。 “但是,你从来不正眼看我,不重视我。” “我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人,公是公,私是私,其实你应该看得很清楚。” “我觉得你歧视我;因为,我只是秘书。” “为了令你相信我并不是那样,我请你吃晚饭。”他说,突然福至心灵似的。 “这——”她眼中重现光彩,其它所有的神色都褪了。 “今天的事不必提了,”他挥一挥手, “希望你也不放在心里。” “表叔说——你其实内心很重感情。”她笑了。 “表叔?谁?”他问。 “就是上次——我叫他送花来的那个。”她涨红了脸,少女的羞意甚浓,“你们都说他像花花公子的。” “哦——他是表叔。”他微笑, “我还真以为是你的男朋友呢!” “我想——这次我做的事真的很蠢,很傻!”她咬着唇,“你一定笑死了。” “有什么好笑,”他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从很蠢、很傻中渐渐长大,变成懂事。” “是。你说的是。”她点头, “其实——我从来不是这么小心眼儿又主动的人,这次——大概走火入魔。” 她脸红了。 他觉得心中轻松好多,能够和周宁坦然相处,对以后工作大家都有好处。 “我是个拘谨四方的人,大概有时无意中令你委屈。”他说了很多话,“以后我们都改进。” 两人去楼下的餐厅晚餐。 从来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居然相处融洽,有说有笑的,连隽之自己也诧异。 为什么不早些和周宁开诚布公呢?各人都钻了牛角尖,是不是? “我可否问你私人的问题?”周宁开朗多了, “唐晓芙和汤恩慈——” “晓芙是妹妹,但她——对我极好。”他肯定的说,“恩慈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可惜——她有男朋友!” “有男朋友就驻足?太保守了。” “事实上——她是个终身献身工作的人。”他说。 她呆怔半晌。 “没有可能,献身工作并不代表不嫁,不谈恋爱。”她怀疑,“她在试探你吗?” “你以为——她会这样?”他喜出望外的。 “我不知道。如果让我见见她,或可以看得出。” “我可以安排——” “看你紧张成这样,对汤小姐情有独钟了。”周宁居然不生气, “你不怕令晓芙伤心?” “这——” “由明天开始,我帮你重新布置。”她笑。 他很想问她: “那么你呢?”可是不敢。 他不想节外生枝。 周宁果真 “重新布置”一切。 从公事到私事,从公司到家里,她都乐意替他安排一切。好像买床单、枕头套,换窗帘什么的,又替他付水电杂费。公司里的约会或一切私人的事她都安排。 一下子,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密切了好多。 最重要的是,办公室的气氛极好,再也没有以前别扭、古怪的情绪。 周宁很开朗、快乐;不只隽之这么觉得,连办公室里其他的同事也觉察了。 他们以为周宁和隽之开始谈恋爱。 连老总黄志强也在探听晓芙消息之后问: “你和周宁进展不错啊!” “你误会了。我只是开诚布公地跟她谈了一次,解除了彼此间的误会。” “真的吗?”志强笑,“我应该相信你吗?” 隽之只能苦笑。一男一女相处得好一些,别人就说拍拖,就说恋爱。恋爱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在他身边只有三个女人,但三个女人和他的关系都微妙而复杂,他只能苦笑。 一个月来,晓芙都没有再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对于他的招待,她不满意? 无论如何,就快是唐健的结婚日子,他必须赶去美国一趟。 周宁帮他订机票、划机位、又订酒店 ——他阻止了她,他觉得应该住在唐家比较好,他们是如此的老友。 走之前,他想 ——是否该见一次恩慈?然而见她又有什么借口? 他由始至终心中想念的是恩慈。 考虑了整天,他还是忍不住问周宁。他和周宁之间已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你可以先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要去美国。”周宁考虑一阵才说。 “我去美国与她没有关系。”他苦笑。 “这是找借口,男士的脸皮一定要厚。” “然后——我该说什么?” “老天!你真是这么‘钝 ’啊!” “我——没有经验。”他红着脸。 看他的模样,她真是更同情他了。他是个没有经验的男人,难怪他以前像具化石。 “你可以说,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周宁说, “或者在美国可有你需要的东西?” “她一定说没有,”隽之傻傻的, “她是个根本不注重物质生活的人。” “那你可以说:‘我走之前大家聚一聚,如何? ’” “不行,不行,我和她没有这种交情。”他急了。 “你这人!”周宁叹息, “还没说之前你先已否定了一切,怎么可能有希望?” “我——我——” “打电话,就照我说的告诉她,”她说, “我担保绝对不会有坏的后果。” “我——” “我出去,你慢慢打电话。”她出去并关上房门。 隽之又考虑了几乎一分钟,终于拨了电话。 很快有人接听,居然是恩慈。 “是你吗?李先生。”恩慈听出他的声音。 “是我。你——这么早下班?” “请了半天假,爸爸有点不舒服。”她说。 “啊——汤伯伯怎样了?”他下意识的叫,“严不严重?我立刻来看他。” “不算严重,只是不大方便!”她似乎微微的笑了一下, “今天差不多快好了。” “那我——”他不敢再说要去, “我两三天之后会去美国,需不需要我代办些什么事?” “谢谢,不需要。” “或者——要不要买什么?”他想起周宁的话。 “谢谢你。”她真的在笑, “这样吧,如果你有空,不妨来吃个便饭,算替你饯行。” “好——好——”他大喜过望, “那——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你随时可以来。”她说完收线。 隽之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 “怎么?有结果吗?”周宁推开门。 “啊——她请我去吃晚饭,算饯行哦!”他高兴得涨红了脸,“真是多谢你,周宁。” “随时愿意替你联络。”她笑笑,退出去。 隽之不能再等,再等的话心脏会破裂,匆匆整理好桌子欲离开公司。 “别忘记带一束花。”周宁在背后叫。 “花?不太冒昧吗?” “相信我,鲜花比礼物更有用!” 隽之想一想,点头离开。 他真的去花店买了一束花,但,不是玫瑰。人人都说玫瑰代表爱情,他却不敢太放肆。 怀着莫名兴奋的心情去按铃,恩慈来开门。 她穿着牛仔裤,长袖的 t恤,显得非常潇洒。 “汤伯伯呢?”他张望一下。 “在医院,”她淡淡的说, “明天可以出院。” “这么严重,怎么不通知我?”他叫起来。 “真的不严重,只是麻烦。”她说。她看来明显的消瘦不少, “大概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你知道,隔壁太太每天中午喂他吃饭。他得了肠胃炎,要常上厕所,送去医院有护士照顾方便得多。” “你今天请半天假是为什么?” “本来今天可以出院,医生说多住一夜好了。”她谈淡的笑,“于是我买了菜回来烧。” “我真有口福。” “要吃的话,还要体帮忙摆桌子。”她看他一眼。隔了一段时间不见,他们之间竟变得亲切多了。 “是,是。我摆桌子。”他受宠若惊。 他们一直没提王森,仿佛这个人消失似的。 第一次和恩慈单独相对,他内心又紧张又兴奋,莫名其妙的希望又升上来。 “你去美国为公事?”她主动的问。 “不,是最好的朋友唐健结婚,我做伴郎。” “是唐晓芙的哥哥或弟弟?”她反应极快。 “哥哥,我们一起长大的。”说起老朋友,他更开心, “那个时候晓芙才十一二岁。” “很羡慕一些青梅竹马的朋友,”她摇头, “从小,我是个比较孤独的人。” “为什么个性如此?” “讲不出来。反正四周没有朋友也就算了,我从不刻意去结交。” “那是你的傲气。”他颇了解。 她看他一眼,似在嘉许;他立刻被鼓励了。 “傲气——想起来是莫名其妙的,”她说,“这么平凡的一个人,有什么值得我骄傲呢?” “你怎是平凡?在我眼中,你非常独特。” “独特?”她似在苦笑, “有时是无可奈何装出来的。” “我不明白。”他说。 “我也不懂解释,反正是一种感受。” “你心中——可有许多委屈?许多不快乐?”他凝望她,诚心诚意的说。 “没有,”她扬一扬头,肯定的说, “一个平凡人,喜怒哀乐都不强烈。而且人人都有委屈,有不快乐的时候,这也没什么特别。” “但是,你——” “我是做社工的,我心里十分平衡。”她笑起来, “否则我怎么能帮助人?” 这也是道理,他不敢再追问下去。 “最近——一直都没见到王森。”他终于提出来,无论如何,他是恩慈的正牌男朋友。 “啊!王森,”她还是淡淡的, “他受训的成绩极好;公司要栽培他,让他继续进修,大概一年后才回来。” “你们通信?” “是,他常常有信来。”她笑, “我很懒,平日的事已经太多,所以从来没回过信。” 她说没回信,可是向他表白什么?他的心怦怦跳着。 “不回信——有没有另外理由?”他鼓起勇气。 “我是终身献身工作的人,不想令人误会。”她说。 但是终身献身工作就是不结婚?不接受感情?他不敢问。 十几小时的旅程,把隽之带到西雅图。 这儿是熟悉的地方,他有强烈的回家感觉。 一出机场就看见等在那儿的晓芙。 “我以为该是唐健来接我。”他微笑上车。 面对晓芙,他有点内疚,所以努力的在笑。 “不要太苛求,新郎有太多事要做,难道你不喜欢见到我?”她愉快地问。 “怎么那样久不来香港?” “我拿了大假在家帮哥哥和准嫂嫂忙。”她说, “嫂嫂很挑剔,哥哥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事。” “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真帮得了?” “嫂嫂对我不知多满意。她认为我见过世面,有眼光,见识比哥哥强多了。” “唐健能受得了她的挑剔?”他不能置信。 “这叫一物治一物。哥哥不知多么接受嫂嫂的挑剔。”她扮个怪脸。 或者是吧!爱情就是件这么奇怪的事。 “先告诉我,你会在这儿停留几天?”她问。 “三天,或者四天。”他想也不想地说。 “我以为至少一星期。”她失望。 “你有什么计划?”他不忍。他的心比谁都软。 “我本想和你去一次圣地亚哥‘海洋动物园 ’,”她说。眼中射出光芒,脸上泛起红晕,“十三岁那年我跟你去过之后,一直没有再去过。” “也许——可以安排。”他实在难拒绝这种邀请,他不是那种狠得起心肠的人,尤其对晓芙。 “真的?”她开心得什么似的, “你不骗我?” “相信迟几天回去没问题,”他说, “对了,志强问候你,差点忘了。” “谁是志强?”她一头雾水。 “这么健忘?我们公司的老总!” “啊!那个人,”她笑坏了, “名字这么普通,面孔又那么平凡,想别人记住他真是难了。” “但是他对你一往情深,念念不忘。” “别当笑话来讲。”她阻止他, “难道你希望我的对象就是他那种人?” “他是个极好的好人。” “世界上好人实在太多,我能嫁给每一个?” 他不敢再出声,怕越讲越错。 “而且你知道我是个固执的人,我认定了目标,就只朝那个方向走,绝无二心。”她讲。 “是。”他尴尬了。 这件事,以后怎样解决呢?他不敢想。 “你——嫂嫂姓什么?”好不容易找出一句话。 “她叫陈湘,十足的多情湘女。”她笑, “古老石山的哥哥就是这样被她熔掉。” “土生华侨?” “不,台湾的留学生。但她和留学生不同,她开朗愉快,没有一点留学生苦巴巴状。” “留学生苦巴巴?想当年,我也是?”他问。 “你当然不同。任何时候,你都冷静,平和,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你怎么同呢!” “其实当年我哪儿是你说的那样?”他笑, “功课逼得紧,环境又陌生,家事又做不来,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场。” “你哭?” “躲在宿舍里哭。”他淡淡的说, “后来遇到唐健,是中学同学,又知道他全家都来美国了,认识了你们一家,这才渐渐好些。” “很不错啊!你和我们家有缘。”她天真的。 “是。”他看看路,已驶进她家的那个区域。 “妈妈对你这次肯住我们家很高兴。”她说。 “当然该住,我是回来跟你们团聚的。”他说;这是心底话。 虽然自己家人在台北,但唐家 ——他的感觉是更亲切些,比台北的家更像家。 “你用了很好的字眼——‘团聚 ’。”她笑。 “猜猜看,我替你们带了什么礼物?”他又把话题扯开。 “猜不到,范围太广了。” “真懒。我告诉你就是。”他一一数来, “唐伯伯一件丝衬衫、伯母是两对她最喜欢的绣花鞋、唐健是一条鳄鱼皮带、嫂嫂是一串日本养珠;你呢——” 她睁大了好奇的眸子,微微开了嘴,非常可爱的一个神情。 “我是什么?”她急切的。 “一个出土的纯银镯子,”他微笑, “偶然在一家古董店看到,非常美丽。镯身刻着龙凤纹,很细微,我立刻想到你,你戴起来一定好漂亮。” “出土银镯?”她大喜过望,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前一阵子我飞到任何—个国家都去找古董小玩意,简直疯狂的爱上它们,我的薪水早已被我买光了呢!” 他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其实,买这只银镯,是周宁的意思,她说在美国的中国女孩子一定喜欢。她真是猜中了。 “我要怎么谢你呢?”晓芙喃喃自语,好兴奋: “你竟能知我心意。” 他好想告诉她这是周宁的主意,这种情形下反而说不出口,只好沉默。 “这样吧,让我慢慢想,想到好的办法才告诉你,”她笑,“我一定要报答你。” “这样的小事怎能说报答?” “你懂我心意。”她仿佛很感激。 汽车停在一幢两层高的房子前,大花园,大草坪,温暖的屋子,这是隽之熟悉的。 他才下车,一大堆人已涌出来。 “欢迎你回家来,兄弟。”唐健第一个叫。 本来沉默内向的他,什么时候改变如此大?是因为他那开朗、快乐的新娘子? 唐伯伯,伯母也张开了欢迎的双手,把他接进去。 他的感觉真真正正的是游于归家,泪水几乎忍不住涌上眼眶。 大家热情的问东问西之后,唐伯母为他预备了点心,然后,安排他先休息。 “先睡觉,其它一切等睡醒再说。”伯母挥手: “长途旅行太辛苦。” “我—点也不累,”隽之说: “在飞机上我还睡得不错,时差也不严重。” “回程时你就知厉害。”晓英说: “总是这样的,来时心情兴奋,不觉得累。回去时失去精神支持,一累不可收拾,睡三天三夜都起不了床。” “没这么厉害吧!”隽之望着她笑。 “相信我这当空姐的经验之谈。”她说。 “反正也没事,睡—觉晚上才起来。”伯母关心的:“陈湘晚上会来。” “结婚之前新娘新郎还可以见面?”隽之间。 “这些老规矩,现在不兴的了。”唐伯母摇头: “我们真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见面。” 好个开明、温暖、快乐的家庭! 中国人在美国的婚礼都不繁复,唐健和陈湘是在法院公证结婚,请一位当地的参议员作见证人,在法官面前立誓,就算礼成。 陈湘的婚纱却十分漂亮,据说是买了衣料花边和晓芙两人合力制成的。连那顶漂亮的花冠都是亲自缝制。 这能干的新娘! 晚上在当地 ——家著名的中国餐馆宴客,十桌客人,算是相当盛大的了。几乎所有认识的中国人都到了。平时大家都忙,住得又远,多数趁这喜庆日子见见面,聚一聚,所以场面很热闹。 新娘子又玲珑八面,十分风趣,更令大家宾至如归。 反而做伴郎伴娘的隽之和晓芙比较含蓄,不知怎的,居然成了大家开玩笑的目标。 谁都问: “几时轮到你们啊!” 隽之尴尬窘迫,红着脸不知所措;晓芙却含羞的微笑,仿佛默认了。他只能暗暗叫苦。 灯光下,喝了点酒的晓芙脸上有红晕,眼中含情,格外的动人,隽之益发不敢把视线转向她了。 这事 ——真不知要怎么解决。 婚宴结束,新郎带着新娘回到属于他们的家;晓芙开车带父母和隽之回旧家,大家分道扬镳。 “对不起,兄弟,明天我开始蜜月,没时间跟你多聚。年底我将到亚洲一行,到时我们再好好相聚。”临分手时唐健这么说。 他们之间的友情其实也不必多说什么;隽之伸手跟他重重一握,亚洲之行已约实。 “陈湘是一个太活泼的新娘。”唐伯母说。 “这是新派的女性。”晓芙笑。她今夜一直看来这么美,这么快乐。 “我们以前——” “你们以前要垂下头,故作羞人答答状嘛!”晓芙打断母亲的话: “太过时了,羞人答答的新娘哦!笑死。” “你这孩子!”父亲笑骂: “将来你做新娘时,看你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也被人笑死。” “绝对不会。”晓芙大声的: “我正大光明和我爱的人结婚,我一定昂高了头,骄傲的微笑。” “看看,连对象都还没有,说这种话,也不怕隽之笑你。”母亲笑。 “谁说我没对象?” “是吗?小丫头也有对象了?谁?”父亲打趣。 “不告诉你们。”晓芙飞快的看隽之一眼,娇笑之间,脸上又现红晕。 隽之简直是坐立不安,连半句话都不敢说。 到家之后,晓芙不下车。 “你们回去休息,好不好?”她要求父母; “我想和隽之再去兜兜风。” 父母对望一眼,露出恍然的神色,笑着回家。 隽之坐在那儿,连动都不会动。怎么情况一下子变成这样呢?岂不认定了他和晓芙是一对? 心中掠过那恩慈的名字,竟觉得有些痛呢! “其实——已经很晚了——” “没问题,我们就在这区域附近游车河。”晓芙十分愉快的说着: “我精神兴奋,回家也是睡不着的。” 他只好不出声。 车厢里有一阵沉默,然后她说: “结婚真是天下最美丽的事情,两个相爱的人彼此就相依相扶一辈子。” “是——哎!是。” “你看哥哥今夜多快乐。还有,我从来没有看过陈湘像今夜如此的娇美,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太硬。”她说:“爱情果真能改变一切。” “他们的确相爱至深。”他说。 “我渴望有那样的一天。”她向往的。 “你一定会有,”他由衷的: “只是——你还年轻,你应该多作更好的选择。” “十三岁那年我已选好,”她微有羞意: “我又是个固执,一心一意的人。” 他沉默。这件事情成了他心中最大的负担。 “只可惜我们没有太多相聚的时间,我们没办法更深一步的了解。” 他该说点什么呢?晓芙一厢情愿的认定了。 “我——其实可能和你想像中不同。”他勉强说。 “我没有想像,我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你的为人,你的个性,你的一切,从十三岁开始。”她说:“尤其最近我常到香港,更清楚一些。” “你看的只是表面。” “怎么可能只是表面?”她笑: “你心地善良,你对撞车受伤的陌生人都那么好,你的工作能力又那么强、又负责、又忠心、又——” “把所有美好的名词都给了我?” “我说真话。”她看他一眼: “而你,从来都喜欢我,是不是?” “是——从小我就是喜欢你,视你如 ——” “那就行了,”她不让他把话讲完: “只要你喜欢我就够了,这是基本条件。” “晓芙——” “不必担心,我正在想办法到香港长期工作,那样我们不是可以常常相对了吗?”她天真的说:“我相信爱情可以培养的。” 他暗暗叹息,这 ——怎么办呢? “这—个月我们没见面,你可想念我?”她稚气的。 “我——” “我知道你会,”她自说自话: “你一定怀疑我不来香港的原因,我猜得可对?” “你为什么不来?”他问。 “我想试验一下,一个月不见你会怎样?”她望着他: “真的,我好想,好想念你。” 他内心一热,说不出话来。 有一个对他这么好的女孩子,他怎能不感动?然而 ——达感动不是爱情,他明白。 “你——你不必对我这么好。”他为难的。 “我又不是故意对你这么好,”她说: “心里这么想我是控制不了的,对不对?” 他考虑一阵。 理智一点来说,他不能任这件事再拖下去,不如趁现在的机会讲清楚。 “晓芙——”他望着那张纯真快乐的脸,什么话都吞了回去。如果他伤她心,是太可耻的事:“你对我如此——我很感激,只是我——我——” “你只是喜欢我,还没有爱上我,是不是?”她居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可以给你时间,多久我都会等;你一定会发觉,我是个值得爱的女孩。” “我知道你好,太好了,而我——” “不要说这些了,”她摇摇头: “我们顺其自然,慢慢发展,我相信会成功的。” “是对我?或是对你自己有信心?”他问。 “对我们俩都有信心。”她笑。 他暗叹一声,沉默下来。 “隽之,有时候我发觉你想太多事了,”她说: “你总是沉默着想、想、想,你难道不烦?” “不一定烦。有时候想通一些事会很开心。悟到一些道理也很兴奋。当然,想到一些烦恼的、解决不了的事我会烦。” “这样的烦事多不多?”她真诚地望着他,阳光无邪而永恒 ——今时今日的世界,还让他看到一对这样的眼神,实在太难能可贵了:“我可不可以帮你?” 他又感动了。 “如果你能帮我,我一定告诉你。”他说。 她伸手拍拍他,亲切得像个小妹。 “— 言为定。”她说。 看得出,她已把车开在回家的路上,她对今夜车上的谈话满意,是不是? “隽之,我们明天一早去圣地牙哥,好不好?”她说。 “好——随你,”他不能不答应: “不过——我想你陪我买几份礼物,送给公司同事,女的。” “周宁?”她笑:“她真的是一个好秘书,我喜欢她,我一定陪你去买。” 然而 ——她为什么永远想不到思慈?永远不怀疑她? 越陪着晓芙,隽之心越是不安。晓芙对他好得无以复加,到后来简直就变成他的负担了。 去圣地牙哥回来,她陪他买礼物、陪他到处吃东西、陪他去找以前的同学、师长、陪他去任何一个地方。 他们俩相处又那么愉快,任何人看起来,他仍是天作之合,再相衬也没有了。 隽之真是有苦自己知。 好在 ——要回去了。 他在房里整理行李 ——他住的就是以前唐健的卧室。晓英在厨房忙着,说为他弄宵夜。 唐氏夫妇已经休息,在美国,很少夜游神,大家都生活有规律,早睡早起。 晓芙是唯一的例外。 也许她是空姐,习惯日夜颠倒的生活,越夜,她似乎就越精神。 “行了吗?”她在房门口微笑。 “行了。原是很简单的事。”他说。 “来吧,吃完宵夜我们可以再去兜兜风。”她愉快的。 “明天不是要早起吗?”他说。 “一切包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 “我一定叫醒你,准时让你上飞机。” “你不累?” “我有什么关系?试过三十六小时不睡觉,连续当班,也不是 —样精神?”她笑:“而且上了飞机你就能睡,担心什么呢?” “你怎能那么久不睡?航空公司允许你们连续三十六小时工作?” “那是意外又偶然。”她耸耸肩: “当时接我班的那位因急性肠炎入医院,临时找不别人代替,我自告奋勇做的。我得到褒奖,还拿了双倍的补薪。” “还是不要再试,现在你还年轻,否则太伤身体。” 他们到厨房,坐在那儿吃晓芙煮的蛋饺粉丝汤。 “你还能做这种上海小吃?”他问。 “什么都能做。只要吃过的东西,回家之后我一定做得来。” “居然这么有天份?” “是。我有做好太太的潜质。”她笑。 “现代的好太大不一定需要会做厨房工作。” “我是传统的,不理会现在流行什么。”她笑。 他沉默一阵,才慢慢问。 “你真不接受任何男朋友?” “我自问不会跟他们有发展,为什么要接受?” “不当班的日子,你不觉得寂寞?”他问。 “不,我的时间安排得很好,”她立刻摇头: “我把自己的生命道路把得很稳。” 他有点惭愧,他一直把不稳自己。 “那么你呢?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过女朋友?这很难令人置信。”她问。 “也——不是没有,”他考虑一下说: “跟你一样,觉得没有可能发展,不如不去追。” “有没有令你真正动心的?” 他立刻想到恩慈。 “有,”他几乎冲口而出: “有一个,但是——” “但是什么?”她追问。 眼睛紧紧的盯在他脸上,好紧张。 “但是对方无意于我。”他说。 “哪有这样的事?你尽过力去追吗?”她问。 “没有。我有点自卑。” “简直不像话。喜欢一个人就要勇往直前,管她对你有意无意。”她大不以为然。“人心肉做,狂追一阵之后,说不定有转机呢?” “我看不出这个可能性。” “当然看不出啦!你没追嘛!”她叫。 “对方是个终身奉献于工作的。”他叹气。 他好像在向知己透露心事般,完全忘了对方是个爱他的女孩子。 她似乎也忘了她爱他。 “更荒谬,没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女人。”她说。 “事实上——她是。” “现在这女孩还在吗?我是说你们还联络吗?” “在,在香港。”他点点头: “联络——不多。”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她似在自问: “你以前没提过?” 他不出声。他总不能说出恩慈的名字。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令你如此倾心?”她问。 “很平凡普通,”他自然的说: “不算很漂亮,但很顺眼、很清淡,比较内向。” “汤恩慈?”她一口叫出来。 他大吃一掠,她怎能猜到? “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承认: “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是土森的女朋友。” 这么一否认,他立刻又后悔了。告诉晓芙不是可以令她对自己死心吗,他怎么要否认呢? “是我没见过的?”她说。 “是——你没见过。”他懊恼得要死,猪油蒙心。 “下次我去香港可否安排见见?”她极有兴趣: “你知道,我十分好奇。” “好奇——哪方面的?” “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子,能令你倾心如此?”她笑。 “也不是烦心,只是——只是有好感。”他说得勉强。 “好感已经很重要了,”她笑: “对我可有好感?” “当然。你怎么一样呢?我看着你大的。” “现在我觉得这几个字——看着我大,是我的罪状了,我失去和其他女孩子公平竞争的机会。” “我只是普通人,什么竞争呢?”他脸红了: “别人听了会笑死。” “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关?”她好洒脱: “隽之,不到你进教堂结婚的那一秒,我不放弃。” “晓芙——”他好为难,不知道说什么好。 “想告诉我说你可能一辈子不结婚?”她笑: “没问题,我等你—辈子。” “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他叫。 “你不觉得我等你一辈子,而你心中念着一辈子的人却是另外一个人的事很浪漫吗?” “人生中要那么浪漫做什么呢?”他反问。 “生命中没有浪漫,趣味就失去起码一大半。”她说:“可能是女性的感觉。” “男人也懂浪漫,只是你那么说——我觉得人生被浪费了太可惜。” “那么你不执著于一辈子,我也不会执著,”她笑: “没有人在浪费生命了。” “晓芙——你对我——我怕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会。对我自己决定的事,我永不言悔。”她说。 “当你有一天发觉——李隽之只不过如此这般的平凡,我担心你 ——” “别为我担心,考虑接受我,恩?”她含情的望着他。 “我们——去兜风吧!”他推碗而起。 “不去了。这样谈谈不也很好?”她坐着不动: “我说去——只不过想带你去看幢房子,我从小就喜欢的。” “有这么一幢房子,我怎么不知道?”他问。 “那是我的秘密。”她微有羞意: “我喜欢那种浅米色的房子,我梦想它会成为我的新房,在结婚的时候。从小到现在,我的心意未变。” 他很窘迫,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说: “现在很少有找到你这么一心一意的人。” “但有些人说我傻,说我脱离了时代,你觉得我怎样?是不是傻?”她仰望着他。 “自然不是傻,是——”他吸了一口气,良心告诉他该讲真话: “你的执着非常可爱。” 她似乎放心了,很快乐的样子。 “只要你这么说就行了,”她真诚的: “别人的话对我没有那么重要。” “晓芙——” “别担心,我不逼你,”她万分温柔: “我的等待——也知道不一定有结果,但我不会怪你。” “晓芙——”他万分感动。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她说。眼中溢满光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谁伴风行 四 回到香港,休息一夜之后,李隽之第一件想做的事不是上班,而是见恩慈。 对恩慈,他永远不敢冒昧。 考虑再三之后,他小心翼翼的打电话去。 家里没人听电话,啊 ——当然,他简直不知所谓,她是要上班的。 他又打去她服务的中心,顺利的找到了她。 “恩慈,我回来了。李隽之。”他说。 “啊——你,”每次她都仿佛不记得他,是他的声音令她恍然似的: “好吗?” “昨天才回来,休息一夜已经够了,”他说: “我——可不可以见你?” “有什么事吗?”她犹豫了一阵。 “有一点小东西——我想送来给你。” “我今天比较忙,这样吧,你来我们中心。”她说: “我一直都会在办公室。” “方便吗?” “没问题,你来吧!”她把地址说一遍就收线。 她讲话、处理事情都是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拿着电话,隽之有一阵子失望,去她办公室?那是不可能单独见面的了。 然而 ——总是可以见到她,是吧! 他匆匆把礼物整理好,开车去恩慈那里。 恩慈实在是真忙。她正在跟几个同事商量事情,看见他,示意他等一阵。 他默默的在一边坐了一阵,她还是没时间跟他说话,不停的有人见她,问她事情。 直到中午,人都出去午餐了,办公室才渐渐静下来。 恩慈看他一眼,叹一口气。 “我无法外出午餐,”她指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中午时间我要整理这些。” “我来的时间不合适。”他苦笑。 “我每天都如此这般的打仗,”她淡谈的摇头说: “我已托人买三文治、奶茶回来,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一起吃。” 他大喜,吃什么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这是一点小礼物,希望你喜欢。”他递过去。 “你太客气了!”她坦诚的望住他: “隽之,我说过什么都不需要,真的。” “这只是一点心意!”他脸红了。 “谢谢。”她把礼物扔进抽屉。 “汤——汤伯伯怎样?”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话题吗? “很好,肠胃病好了,已搬回家住。”她说: “我已经很习惯对着沉默的他。” “这是我的错。” “你又来了。其实;他的沉默令我今天的日子更好过 —些。”她说着仿佛在回忆:“平日工作我是这么忙,回家看见他喝劣酒,醉得人也不认识。或是看见他在发牢骚,一副潦倒状,我更难受。” 以前他们的日子是如此过的? “现在至少他干净、沉默、正常。”她说: “我知道推门进去必见到他在轮椅上,没有牢骚,没有酒气,很好,很好。日子原就这么过,是不是?” 他心恻然。 生活对她有那么多折磨,但她都勇敢的挨过了。心目中,她才是真正的女人。 同事替她把两份三文治和奶茶送进来,又离开。 “吃吧!食物对我只是填饱肚子,”她微笑: “所以我不习惯在大餐厅吃东西。” 他坐在她办公室桌旁慢慢吃着,很舒适的。 虽然他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对美国食物三文治或汉堡包之类已厌恶之极,然今天吃来,仍觉滋味不错。 是恩慈?或是她那些话? “唐小姐好吗?”她忽然问。 “晓芙——啊,她很好,”他脸红了,红得令自己窘迫:“今天她大概也开始上班,飞欧洲。” “很好的女孩子,”她由衷的说: “她就是那种天生幸福,凡事一帆风顺的女孩子。” “是——哎!各人生命道路不同,幸福的定义不同,也许她也觉得若有所缺,所憾呢?”他说。 “你说得对,我并不抱怨,”她抬起头,眼光稳定而智慧: “我把生命看成挑战,我喜欢一一克服的感觉。” “这样的生活比较有意义。” “也不一定,看看由哪个角度观看了!”她笑: “许多人认为我们只不过蚂蚁一样的生活着。” “我所谓的意义是发光发热。” 她望着他半晌,很开心似的。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她说。 他这次反应极快。 “是不是以前你一直对我有些误会?”他问。 “或许不是对你,”她笑: “是对你那阶层的人。” “我那阶层?我们不是相同的吗?”他问。 “不。我们是普通小市民,你是高尚职业人士、或者专业人士,我们不同。” “我心目中从来没有阶层两个字。”他说。 “那是你心地宽广。”她说: “你不是大多数。” “恩慈,你似乎偏激。”他柔声说。 她呆怔一下,立刻改变口气。 “是。或者我是,”她苦笑: “我看了太多例子,也曾身受过不少,我失去了客观。” “我想——我或者可令你改变!”他极有信心;“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有机会的话。” 他是鼓起勇气说这话,她当然明白。 “我们会是极好的朋友,”她立刻说: “就像你、我和王森一样。” 他和王森一样?和王森?他不能置信。 “王森还有信来?”他问。 “一个月两封,他是极忠心的朋友,我们又是主的兄弟姐妹。”她笑。 那表示,他和王森一样没有希望? “其实我是个性很怪的人,”她说: “工作上我为社会大众服务,私底下,我甚至有些孤僻。” “我也孤僻。”他冲口而出。 “而且我自知是一个绝对难和别人相处同一屋檐下的人,”她又说:“我和爸爸都相处不好。” “可能汤伯伯的个性和你不同。” “是,我像妈妈,”她轻叹一声: “当年妈妈就是和爸爸合不来,离开而去。” “是这样!”他不敢追问。 “我一直不告诉别人这件事,”她说: “有人问起我都说妈妈过世了,其实我不知她在哪儿。” “不曾找过?” “没有这必要。”她淡淡的: “如果妈妈生活得好,我不愿让她看见爸爸如今的情形;如果她生活不好,今天我也无力多养活一个人。我也徒然。” “你为什么不考虑婚姻?”他忍无可忍: “多一个人一定可以帮得到你。” “我不想悲剧重演。” “不一定是悲剧。”他说: “每一个人个性都不同,不会再像你的父母般。” “我不冒险,这样反而心平气和。”她摇头。 “你真是太偏激,”他叹一口气: “但是——我也是个择善固执的人。” 她深深凝望他一阵。 “这是不幸,我能预见悲剧。”她说。 “怎么如此悲观?” “我看事很透,也很准,”她歉然摇头: “隽之,你该走另一条路!” “我想——我也有你相同的固执。” “那该怎么办呢?”她笑起来: “大家僵持一辈子?” 他想起晓芙也这么说过,事情怎么这样复杂。 “我相信——我不后悔。”他用了晓芙的话。 立刻,心头涌上对晓英的歉意。 她只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三文治吃完,奶茶也喝完。 “下午我会非常忙碌。隽之,很抱歉,我没有办法陪你聊天。”她说。 “我会定,今天见到你,跟你聊天已很开心。” “欢迎你随时来。”她微笑。 “来这儿?”他反问。 她点头,再点头。 隽之和周宁在丽晶酒店二楼晚餐。 也不是刻意相约,很自然的。他上班之后,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可是堆积的公事甚多,来请示他的人也不少,不能畅所欲言。下了班,他们决定共进晚餐。 此处气氛很好,人也不多,他们坐在角落沙发上聊天,很舒适自然,就像在家里。 当然,隽之是不便也不能请周宁到家里去。 “去了趟美国,你仿佛一切有进步,”她望着他笑: “是晓芙令你想通了?” “没有,怎么会呢?”他又脸红。 “没有?那又为什么对汤恩慈突然勇敢起来?” “只是话刚讲到那一点点,我——不想放过机会。” “你真是肯定了汤小姐是你的机会?”她问。 “这只是种感觉。感觉告诉我:应该是她了。” “感觉有时也会有错,会误导你定错路。” “你不觉得唯有感觉才是最真实,最直接的吗?”他说。 “让时间证明一切。”她淡淡的笑。 “香港人都喜欢讲这句话,其实一点道理也没有。”他说:“因为时间往往令一切改变,黑变白,白变黑。时间也令一切消逝。” “这句话不是我们香港人说的。”她笑。 “一个外来的男明星跑去追人家艺员老婆,事情爆出来之后,成为千夫所指。他却白以为潇洒地作其情圣状说:让时间证明一切。” “强辞夺理。”他哼一声: “抢人家老婆根本不对,有违道德。” “那些人哪儿懂什么道不道德呢?女的不心甘情愿红杏出墙,男的也追不到呀!” “娱乐圈真是这么——这么乱?”他皱眉。 “社会原就这么乱,娱乐圈只不过被夸张出来,”她说:“香港己不是以前的香港,人也不再是三十年前的人。” “你说我古老?” “择善固执原本就很好。”她淡淡的。 “你也保守?” “难道你看不出?”她反问。 “我——没有很注意。”他窘迫的笑。 “你眼中只有汤恩慈。” “不是——都差不多,只是 ——只是——”他红着脸。 “我始终为晓芙抱不平。”她说。 女人的心真奇怪,晓芙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她?而且听得出,周宁并不喜欢恩慈。 “我的世界被你限得太狭窄了,只有她们俩?”他说。 “目前为止是这样,”她笑: “当然,我是你的秘书,也算你身边的女人,情况不同而已!” “目前来说,我对你们三个人——一视同仁。” “很高兴你的话令我听来舒服。”她还是笑: “虽然我知道这其中并不一样。” “但是我——”, “不要解释,这种事大家心照。”她摇头: “在我眼里晓芙比汤恩慈好十倍。” “你没见过恩慈。”他本能的。 “听过她的声音,很冷,很硬,”她摇头: “那种声音令人耳膜发痛。” “对没见过的人有这么大的偏见?” “女人比较能看透女人,”她说: “汤恩慈现在是欲擒先纵,手法高明。” “没有这样的事,她拒我千里之外。” “以后你会明白我的话。”她很坚持。 “也——不必谈她了。”他有点为难。 “你知道吗?你和晓芙无论身份、背景、人材、外貌上都很相配,你们是同一阶层的人。” 又是阶层,在香港这一点很重要? “在我心中完全没有阶层两个字。” “阶层是别人的眼光。”她笑: “全世界都是这样的,阶层不同的婚姻以后会格格不入,你太天真了。” 他想一想,还是不以为意。 “伯母好吗?” “扯这么远?”她笑:“想不想去看看她?” “今天太晚,下次吧!”他觉得自己没有诚意,脸就红了。他是老实人。 “星期六,怎样?”她是打蛇随棍上: “到我们家吃晚饭,便饭。如果有约就不勉强。” “没有约。”他只能答应。 “一言为定。星期六下午我去买海鲜,你喜欢的。”她说。 “你怎知我喜欢海鲜?” “跟你工作这么久,不知道就该死了!”她愉快的。 “那么——我早点陪你去买,由我买。”他不好意思。 “好啊!我们一起去买,”她简直心花怒放: “由谁买都无所谓,对不对?” 他沉默一阵,似乎在沉思。 “和自己家人住在一起是很好的事。”他说。 “听说你有家人在台湾?”她很关心。 “是。”他回答简单。 “你可以回去探望他们。”她试探。 “是,有时间我会去。” “你可以拿假期。” “是。”他的脸色变得很深沉,眼眸更黑,更深。 她考虑一下,还是关心的问: “你——有心事?” “不。我自小离开家,独立在外面念书、成长,”他慢慢说“相信很难再与家里的人共处。” “怎么会?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 “不——该是两家人。”他终于说。 “两家?”她望着他。 “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读中三那年他们离婚,各自再娶再嫁,我被送到美国,直到现在。” “现代的社会——这也不特别。”她安慰他。 “父母都再有子女,无论我到哪一家,我仿佛都不属于他们的,虽然他们都对我好。” “难怪你有点孤僻。”她点头。 “我的感觉上,父母都仿佛不再属于我,他们只属于他们现在的儿女。”他叹一口气。 “以后你也会有个美满的家庭。”她由衷说。 “那是未知数。”他想起他和恩慈、晓芙间的僵局。 “你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将来无论你娶谁,相信必然快乐美满,一定的。” “希望这样。”他说。 “从小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学校,也真难为你了。” “不,我很幸运,有唐健和他的一家人,”他眼光温柔起来: “他们的家庭令我分享到许多快乐和感到家庭温暖。” “但是你对晓芙——” “那是另—件事。她在我心目中始终是小孩子,小妹妹,极难改变。” “问你一件事,如果你不选择她,怕不怕她伤心?” “大概——不会。她是明理的人。” “女孩子口头上硬,她要面子,所以装得明理,事实上她会伤心的。” 他呆怔一下,好半天说不出话。 “不会——这样吧?”他问。很不安。 “会。”她肯定:“我是女人,我很明白女人心理。” 他又开始为难了,这 ——叫他怎么做? “其实——什么是恋爱?感觉该是怎样,我 ——并不真的清楚知道。”他说。 “但是你认定了汤恩慈。” “没有,也没这可能。”他摇头: “她一再强调她是不会跟任何人结婚的。” “我并不相信她。”她说。 “下次——我安排你们见面,你该相信我,恩慈是那种很特别、很坚强、很独立的女人。” “我没有兴趣一定要见她。”她说。 “我希望你解除对她的成见。”他认真的。 她望着他,笑起来。 “如果你希望这样,我见她就是。” 很明显的,她是说明给他面子。 “非常感谢,我会尽快安排这事。”他笑了。 “你对汤恩慈非常偏心。” “我不愿意你误会她。她真是为工作废寝忘食,别说朋友,连自己也可以不顾的人。” “我和她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你是我最谈得来,也最了解的朋友,你是很重要的。”他正色说。 什么时候她又变成最谈得来,最了解的朋友呢?她只能苦笑。 真的,苦笑。 “为了你这句话,我非见她不可。”她说。 “我尽快安排,不过她非常忙,我要求见她,她也只有在她办公室见面,请我坐在办公室上吃三文治、奶茶。这很特别。” 她摇头,笑。 “你不以为,这也是她的手段吗?”她问。 “不——恩慈不是这样的人,”他极之肯定:“一开始她根本就不想认识我,真的,她拒我千里之外。” “世界上真能有这样的女人?”她似自问。 他望着她一阵,只讲恩慈和晓芙是不对的,别忽略周宁也是女人,会闷的。 “你——有新男朋友吗?”他问得其笨无比。 “我不再考虑这方面的事,”她淡淡的说: “我又不老,为什么急着嫁?” “现在流行迟婚。”更蠢的话。 “不是流不流行,”她笑他的天真幼稚说: “遇不到适合的人,最好的办法是听其自然。” “变得悲观了?” “不是,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凡事不能强求。是你的怎么都会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用,”她说得心平气和:“而且上天造人,老早为人预备了另一半,只是时间还没有到,遇不上而已。” “众里寻他千百度?”他居然会打趣。 “没有这种心情。香港,是个高速发展的城市。”她笑:“浪漫是很浪费的一件事。” “浪费?怎么说?” “大家条件差不多,ok,结婚了,很观实的。”她轻叹:“谁不想小说里的浪漫呢?只是浪漫不起,没有时间,没有精神,也没有充足的金钱。” “讲得太现实了,可怕。”他说。 “难道不是?譬如今天,我们坐在情调这么好,环境这么高级的地方看海景,吃晚饭,一餐下来不要一千也要八百,普通人做得到吗?” “浪漫是心中感应,与金钱无关。”他说。 “你太纯情了,要怎样教你才行呢?”她笑。 “那么现实的事,我宁愿不知道好些。”他说。 隽之在想,与其两整天想感情之事,不如把精神放在工作上。于是他不再提恩慈,不再提晓芙,甚至压抑住见她们的心。 这样就过了一个月。起先日子是很难过的,下班就回家,看书,听音乐,或勉强看一点电视。 渐渐的,时间也打发了,回复像他当初刚来香港时的样子。 他笑自己前辈子大概是个清教徒吧?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了下去。 奇怪的是,晓芙 —直没再来香港。 星期六的下午,他正在看 ——本新到的科学杂志,电话铃突然响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有谁会记得他这寂寞的号码呢? 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颇苍老。 “请问有没有一位李先生?李隽之?”她问。 “是。我是。” “啊——找到你就好了,”那女人长长的透一口气:“我是帮汤恩慈照顾她爸爸的七婶,住在她隔邻的。恩慈得了肝炎入医院了。” “什么?”隽之大吃一惊: “怎么会?什么时候?” “已经一星期了。”七婶唉声叹息: “你知道我自己也有一家人要照顾,不能——天到晚帮她看爸爸,我实在忙不过来;恩慈在医院也可怜,不能安心休息——” “请告诉我,她在哪家医院。”他打断她的话。 “在伊丽沙白,我真是没办法,他们父女弄得我团团转,恩慈先还不肯讲你的电话,但这么下去不行啊!最后我逼她,她才肯讲的。” “谢谢你,七婶,我立刻到医院去,请暂时照顾她父亲,我晚上来再想办法。” 收线之后,隽之衣服也来不及换就飞车到医院。 恩慈住的是隔离病房,看来她的病不轻,也不过一个星期。她看来又瘦又黄。 “恩慈,称——怎么弄成这样?”他痛心地问。 不能靠近床,他只能远远地站着。 “很抱歉,七婶忙不过来,我只能厚着脸皮麻烦你。”她的声音很轻、很弱,眼睛也没光采。 “这是什么话,我乐意效劳。”他忙说。 “麻烦的不是我,是爸爸。”她叹口气,她是不愿受人恩惠的,但目前只能这样:“七婶没法子日夜照顾他——” “我,我有义务照顾他,放心,我照顾他。”他冲口而出的话,的确出自内心。 “白天七婶还是可以帮忙,你当然要上班,只是晚上 ——” “我搬去你家陪他住。”他想也不想的。 她呆怔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子说。 “那——也不必,”她吸一口气: “晚上麻烦你去抱他上床,替他关灯,关窗锁门就行了;第二天早晨七婶会去打理他的。” “你放心,总之我会安排。”他说。 “隽之,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她又叹息: “在香港,我没有可找的朋友,连王森都不在,只好麻烦你,我——欠你一份人情。” “怎能这么说呢?朋友有义务互相帮忙。”他忙说: “我欠你们父女的,一辈子怕都还不清。” 她有气无力地望着他一阵,点点头,再点点头。 “拜托你了。”她说:“请回去吧!别再来医院,我的病是会传染的。” “我心里有数。”他怜惜地望着她: “那你自己保重,不要挂心家里,我会安排一切。” “谢谢。”她闭上眼睛。 他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如果 ——如果他晚走一步,晚十秒钟,他就能看见她眼角的泪水,可惜他已离开。 他是一口气冲上汤家的。 七婶为他开门,见到他如见救星。 “你来了真好,李先生,”她诉苦: “我是个女人,要抱汤先生上床,既不方便又不够力。” “你放心,七婶,我已经想过了。”他说: “今夜我住这儿,明天我会请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男护士来照顾汤伯伯。只是还要麻烦你,给他弄饭,和看着那男护士尽不尽责。” 七婶有点呆怔,男护士可以请到家里来?这么阔绰的事她听都没听过,恩慈认识个有钱佬? “恩慈认识你真好,早告诉我也免得我为她着急。”七婶笑了。 “请回去休息吧!这里两千元你替汤先生买菜煮饭。用完了再告诉我。” “啊——好,好。”七婶眼睛放光,惊喜的: “我会买些好东西给他吃的。明天见。” 七婶开心的走了,留下他陪着没有意识、没有知觉的汤先生。 看了一阵,他心恻然。怎么不幸的事总降临到汤家父女身上呢?这太不公平了。 他小心地抱汤先生上床。放平了他,令他有个舒服的姿式,熄灯,然后他退出。 今夜要睡在这儿 ——他望望恩慈的卧室,他会睡在她的睡床上吧?心脏不受控制的“怦怦”剧跳起来。 他会睡在恩慈的床上? 推开她小卧室的门,素白的一间房子,墙、柜子、书台、床单全是白色,就像她的人—— 是,就像她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阻力使他无法迈进房门,他觉得进去会 ——冒犯了她。 只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他就退了出来。 在长沙发上睡一夜吧! 他熄了所有的灯,锁上门,就倒在沙发上。 这沙发比较短,他躺在那儿两只脚必须伸出去,睡得很难受。 但是他心中是恩慈那种病恹恹的样子,难受也变得不重要,但喜欢的那女孩子正身心受苦。 居然很快入睡,早晨,他是被七婶叫醒的。 “李先生,你怎么有床不睡,睡在这里呢?” 他揉揉眼睛,忘了置身何处。 “啊——我起身迟了。”他跳起来: “我得赶快出去办事,你先替我看着汤先生。” “当然,我喂完他早餐才去买菜。” “我会让男护士中午来。”他随便梳洗一下: “两个,让他们轮班。” “两个?会不会太浪费啊!”七婶坦率的。 “放心。只要他们父女平安,其它的不是问题。”隽之打电话回公司请半天假后说:“我现在先去医院。” “李先生——”七婶欲言又止。 “什么?” “恩慈能遇到你真好,”她说: “这孩子也苦了二十多年,你——会照顾她一辈子?” 隽之的脸一下子红了,含糊的应一声,转身逃了出来。 他会照顾她一辈子? 他是想,是希望,然而 ——有机会,有希望吗? 医院里十分忙碌,正是一天开始之时,医生忙着巡房,护士忙着派药去病房。 隽之先请好两个轮班的男护士,然后才去恩慈的病房。 医生刚走,护士正在服侍她吃药。 “请站在那儿别过来。”护士说: “太近有危险。” “是。”隽之很守本份。 吃完药,护士收拾东西出去。 “我已安排好汤伯伯。”他说。 “你根本不必住我们家。”她说。早晨看来她精神略好,但脸色和眼睛似泛黄。 “昨夜临时睡一夜,现在我已请好男护士。”他说: “两个,他们会日夜轮班照顾汤伯伯,直到你复原。” “你——”她睁大眼睛: “不必如此,我心会不安。” “暂时只能这样,白天我要上班,七婶自己也忙。”他衷心说:“朋友之间不必计较什么,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求你帮忙。” “或者——我会无能为力呢?”病中的她依然心硬,依然保持原则,很不容易。 “我也不怪你,”他微笑: “等会儿我会带男护士去你家;下午我上班,有事可随时找我。” 她轻轻地叹口气,无奈地说: “隽之,我真无以为报。” 隽之突然忙起来,上班他必须集中精神,下班之后,汤家、医院两头跑,一星期下来,他明显地疲乏了,消瘦了,但他情绪甚好。 这期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恩慈的病情很有好转,医生再化验一次,如果无病菌,就可搬回普通病房了。 隽之现在每次见她,还是必须隔得远远的。 星期六下午,他先去汤家,那两个男护士还算尽责。之后他又赶去医院。 幸运的,恩慈已搬回普通病房。 “改住私家病房,好不好?”他柔声地问。 “不。”她的倔强在病中也无减。 “这儿这么吵——” “但合我的身份,”她淡然说: “我已感觉无以为报了,请别再加重我的负担。” 他只好沉默。 “你刚从我家来?”她问。 “是,汤伯伯很好,还胖了一点。”他说: “那两个男护士还很不错。” “自然会胖的,你给了七婶那么多钱买菜。”她坦然的望住他: “这笔钱我无论如何会还的。” “请勿谈钱的事,令我惭愧,”他真诚的: “好像除了钱,我再也无法在其它地方帮助你们。” “除了钱,你给我最大的是精神支持。”她认真的。 “真有?” “初入院那几天我真彷徨又害怕,万一我真不行了,爸爸怎么办?”她慢慢说:“我是想过向你求助的,可是我——后来,七婶逼我说出你的电话号码,我在没有其它任何办法下,只好告诉她。” “你本想求助于我,可是为什么不?”他问。 “我担心——惹起你的误会。”她终。于说。 他明白了。她始终对他无情,她怕他误会。 “放心,恩慈,”他真心真意的说: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这朋友是以什么方式交下去,一切依你,我决无任何异议。” 她凝望他,眼中充满光芒、智慧、冷静。 “我实在难以相信世界上会有你这样的男人。”她说。 “我只是一个又平凡,又普通的人。” “你在平凡中自有不凡。”她说: “可是——我不能为你违反我的原则和誓言。” “我说过,一切依你,决无异议,”他微笑带着舒坦安详: “能交朋友如你,我心已足。” “我常怀疑,你的眼光把我美化了。”她说。 “无论如何,你在我眼中是独一无二的,”他坦率的: “也许是偏见,我却愿坚持。” “你和我一样固执。”她笑起来。 “我觉得固执是优点。” “优点缺点很难说,但是谁也改变不了,只好由它。”她今天心情特别好。 “说得对,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何必呢?每人把个性改得完美,世界上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人,还有什么乐趣呢?” 她望着他笑。 在她面前,他越来越多话了,他并不自觉。 “整个周末,你就在医院过?”她问。 “有什么不好呢?我们不是谈得很愉快吗?” “晓芙小姐呢?”她问。 他呆怔 —下,她一定误会了他和晓芙。 “我说过,她是小妹妹,住在美国,有机会跟飞机才会来香港。”他解释。 “看得出来,她对你非常好。” “当然,我看着她长大的。”他说。 “这阵子一直没来过。” “加上她哥哥结婚前的一个月,她有两个半月没来过香港了。”他算一算。 “她是个幸福的女孩。”她说,也许在病中,她说了许多平日不轻易说的话: “从小有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兄长,受着极完善的保护,像动物园中的动物,长大了也可预见美好的前途。” “你也可以有美好前途。” “我是野生动物,要吃,要安全就要自己搏斗。”她淡淡的笑:“我已习惯搏斗。” “觉不觉得累?”他关心的。 “累也没办法。生下来就是这种环境,想改变就如改变命运一样难。” “其实也并不难,只要——” “可惜我生来虽然什么也没有,骄傲却太多,我不能令自己委屈。” “不一定是委屈。”他说。 “骄傲受损也不行。” “你——实在特别。”他叹一口气。 “特别并不是好,是不是?”她又笑了: “这个冥顽不灵的古怪女人。” “我并没有这么说你。”他立刻说,脸也涨红了。 “很多人这么说过了,我也觉得很对。”她还是笑: “我真的并不介意。” “有的人的确如此,明知是错也要错到底,我也是这样硬脾气的人。” “不。你和我不同,你不是。”她的语气也变柔和了: “你个性温驯,错了你会改的,你比我明事理。” “我们了解不深,你怎能了解我?” “你太善良,”她说:“从很多事上都能看得出,即使对我们这么毫无关系的父女。” “也能说毫无关系?” “你是重感情的。”她说: “而我极端理智。” 他不说话了。 她说得也对,他很重感情,他善良,只是 ——做错事他会改吗? 医生进来宣布; “探病的时间到了。”并示意所有的访客离开。 “回去吧,我已好多了,不需要人陪。”她说。 “但你寂寞。” “我已经习惯。”她淡淡地笑。 “明天我再来,我带些书本、杂志来。”他说。 “也好。”她想一想:“既然请了男护士,家里你就不必去了,七婶会照顾。” “我知道,我会办。”他转身离开。 她知道,他还是会去她家的,他是那种人。 然而发誓终身献身工作,献身社会的她遇上他那么善良、正直又注重感情的他,是幸?或不幸? 隽之回到家里,在门边他已听见音乐声,有人在里面?啊!晓芙来了! “晓芙?——”他推门,呆怔一下。 地上放着三个大箱子,不像跟飞机来工作的样子。 “哈罗,你回来了?”晓芙从卧室里奔出来,笑得开怀又明朗: “星期六的下午,去拍拖?” “汤恩慈患肝炎住院,我去看她。”他说实话。 “哦——严重吗?明天我陪你去。”她立刻说。 “—— 好,明天一起去。”他不能拒绝她的好意: “怎么带来这么多行李?” 她高声唱一句进行曲。 “我申请调来香港成功了。”她高举双手欢呼: “我会在香港工作一年,听见吗?整整一年!” 他呆在那儿。她来整整一年? “怎么?不替我高兴?”她捉住他的手臂。 “我可以陪你整整一年啊!” “高兴,当然高兴,”他觉得心里很苦,笑容也不自然: “只是——香港的生活也很闷的。” “再闷也不比美国闷,何况还有你在,”她拥着他的腰: “我暂借住你这儿,找家合适房子我会搬走。” “搬——也不必了,当这儿是你的家就行了。”他想起以前唐家人给他的温暖。 “你真欢迎我来住?”她叫。 “怎么不欢迎呢?哥哥欢迎小妹妹回家!”他说。 她望着他半晌,很认真的。 “我要用一年的时间来改变你的观念。”她说: “我是唐健的妹妹,不是你的。” “哎——调来香港你仍做空姐?”他转了话题。 “坐写字楼,职位还不错,薪水也不比空姐低,”她顽皮的笑:“我曾努力过。” “努力什么?” “努力便有好表现,让上面同意我调来。” “我怕你会后悔。” “为什么?我一心一意想来。”她说。 “写字楼工作很闷,很死板单调,不比空姐多姿多采。你一定做不惯。”他说。 “我已试做了一月,”她慧黠的笑: “我一个多月不能来此地,就在西雅图上班了。” “真能习惯?” “做任何事若有一个目标,总是容易得多。”她说。 他心头一凛,不安涌了上来。 她的目的是什么?她? “晓芙——” “别担心,我只是在尽力走到你面前。”她实在太聪明: “至于你接不接受我,另当别论。” “这事——怎么说得通呢?”他窘迫。 “世界上很多事都说不通,很多事都矛盾,人们还不是生活下去?别担心,让时间帮助我们。”她说。 “时间?” “当我成长时,你已离开西雅图,”她说: “你不了解我,不熟悉我,当然很难接受我。” “这——” “时间会替我们拉近距离。”她极有信心的笑。她代表着阳光,给人有光明磊落之感。 “晓芙,你花那么多心思、精神在我身上,我怕 ——怕有一天会令你失望。”他说。 “失不失望是未知数,我目前觉得值得这么做,”她娇笑:“爸爸,妈妈和哥哥嫂嫂都赞成并支持我。” 他长长透一口气,不知是忧是喜。 去爱人的滋味并不好受,被人爱的滋味也同样不好受,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晚上你得请我出去晚餐,”她说: “明天你就辞去钟点工人,家事由我做。” “你——不担心别人误会?” “误会什么?我们同居?”她哈哈笑: “但求问心无愧,别人的眼光算什么?” 他沉默。总之是担心。 “而且——我是传统的女人,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给未来丈夫。”她正色说。 他再吸一口气,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晓芙住下,隽之觉得自己去看恩慈就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不那么正式了。 晓芙也在他同一地区工作,下班时她总来搭他便车回家。回家之后又没有藉口再出去,所以一星期下来,他既没去汤家,也没去医院。 他觉得很为难,很痛苦。 他不能也不愿把恩慈扔在医院里不管。 星期六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他在想晓芙就要来了吧?周宁走了进来。 她在笑,笑得颇神秘暖昧。 “什么事?周宁。”他忍不住问。 “有难题了,是不是?”她洞悉一切。 “你教我,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你现在离开公司,去汤恩慈那儿,晓芙来时我应付。”周宁慷慨的。“不过你一定要回家晚餐。” “晓芙问起——我怎么讲?” “不想告诉她去医院,可以说工厂有急事要你这位总工程师去看看。” “可以吗?” “走吧!晓芙就来了。” 于是他抓起西装外套就奔出办公室,飞也似的奔去停车场,其实他的心早已飞去了医院。 恩慈平静如昔,病已差不多痊愈。医生说再多住一星期,或者可以回家休养。 “这病来得急去得慢,我要好好休养,”她说: “中心给了我三个月假期。” 然而三个月假期过了已差不多一半。 想起她那份忙得连吃饭也没时间的工作,他内心非常不安。她该长期休养的。 “你不能换一份工作吗?”他问。 “换工作?为什么?而且又困难。”她说: “我喜欢目前这份工作,很有意义。” “我怕你身体支持不了。” “我说过,我的一生是要搏斗的。”她淡然笑: “我绝对不是那种靠丈夫养的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工作繁重,你的病再复发时怎么办?” “那么,就再进医院咯!1”她一点也不紧张。 “一个人不可能进多少次医院,你完全不珍惜自己。”他异常痛心。 “我怎会不珍惜呢?”她望着他。 “我一直说,我们原是不同阶层的人,你硬要把你那阶层人的思想加在我身上,这是行不通的;我要生活,就得挨下去,一直到生命的结束,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你拒绝令环境好一些。”他说。 “是,我拒绝,我为什么拒绝呢?”她说得有些激动, “你我非亲非故,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欠你的已经太多,可能穷一辈子也还不清,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他无言。 他只是本着个性,爱心这么付出,绝对没想过要得回什么,绝对没有。她怎能了解他的心情? “再说感情,”竟是这样直截了当: “我是极端理智的人,决不容易付出感情。对你——我只当朋友、兄弟,说真话,我不爱你,这一辈子大概也不能,我很明白自己。也许我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么、欠了你的我何以为报呢?” 他心中不好受,但这是事实。 “我不是那种为报恩随便嫁人的女人,我决不是。”她再重复:“所以,请勿对我特别好。”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说: “恩慈,天地良心,我决无这种报恩的想法;我只是 ——只是想帮帮你,如此而已。” “世界上可怜的人,可怜的事太多了,你帮不完。不要把爱心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她说。 “恩慈,我相信你误解了我。” “不会,我看得很清楚。”她摇头,仍然保持理智和冷静: “你是个最善良的人,在这个社会,是注定吃亏的一群人,好在,你吃得起亏。” “我不说这些,我们之间——” “我说得极清楚,我是个不要爱情的女人,”她的确十分冷淡: “如果有一天环境逼人,我非嫁不可,那个人一定不是你。你必须明白。” “我不明白。” “我会选一个无恩无怨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日子比较容易过些。”她说:“我怕心理负担。” 他黯然。这无疑宣布了他死刑。 这叫什么?天生的无缘。 “隽之,请勿怪我说真话。”她又说 “我喜欢你说真话。”他苦笑: “你令我早早死心,免得日后伤害大。” “我们都是成年人,伤害——也没什么。”她笑。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一星期不来?”他问。 “当然你有事,否则你会风雨无阻。”她真的了解他: “有一件事,我已叫七婶辞退了那一个白天的男护士。” “为什么?” “七婶自愿白天帮忙,她不忍心花你那么多钱,”她淡淡的:“我很幸运,旁边有很多好朋友,好人。” “因为你自己善良正直。” “或许吧!我知道自己不坏,这是很大的安慰。” “我希望即使你出院,一个男护士也继续用下去。”他说。 “不可能的,我们的屋子住不下三个人。”她的语气并不坚持,声音却坚持。 “恩慈,这一点我也得坚持,”他放柔了声音: “我一定要等你完全康复。” “在我家里我自己作主。”她笑。 “我们在斗坚持。”他也笑了。 “你斗不过我,我是宁死也坚持。” “宁愿让你赢。”他摇摇头: “恩慈,你这种个性——想起来很可怕。” “是,我会玉石惧焚。” “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想过得到什么好处,我只是生活。”她说。 “如果人生下来只为了一个目的——生活,生命就太没有意义了。” “人各有志,有没有意义,也因人而异。” “你的倔强真的比我更甚。”他叹一口气。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 “哎——多谢你不来的日子里所送的花。”她说。 花?他极讶异,不曾送过花啊! “怎么?”她望着他。 他突然明白,这是周宁为他做的。 一刹那间,心中十分感动,周宁真是个好助手,不但醒目,而且心细如尘。 “没什么。突然想起些别的事。”他支吾。 “什么事?”她极敏感: “唐小姐来了?” “是——”他后悔竟冲口而出: “她调来香港工作,预备在这儿一年。” “她是个非常可爱,又知情识趣的女孩。”她说。 “她也勇往直前。” “什么意思?”她愕然。 “我是说——她把人生看得太简单,以为只是一条直路其实不然。” “她有这环境,有这资格这么以为。” “对不起,又惹起你的不愉快。” “怎么说是不愉快呢?”她笑: “这是我的人生观,与是否愉快无关。” “你总有道理。”他也笑。 “七婶说你又差人送去菜钱,她让我告诉你,用不着这么多。”她说。 “放在她那儿也一样。” “加重我的负债。” “恩慈,请答应我,不要再提钱的事,”他万分诚恳: “如果将来你真要还钱给我,我会觉得自己好差劲,好像想——想收买什么似的。” “事实上你不是。” “但心理上难免这么想。”他摇头: “我十分不安。” 她凝视着他,又考虑了好一阵子。 “好,以前的事。我不再跟你提,让我们从今以后做好兄妹,好伙伴。”她真诚的说。 “谢谢,谢谢!”他大喜。 “有你这种人,出钱出力之后还要谢谢人家。” “你知道,我对这份友谊——很珍惜。”他认真的。 “我明白的。”她也认真点头。 她明了他的一切,却拒绝付出他希望的感情,也许这是无缘,也许这是天定,谁知道呢? 离开医院他立刻回家。 他把车开得飞快,心中一直挂念着晓芙。整个下午,她如何打发寂寞? 其实,是他小器,带晓芙去医院又有何不可?恩慈又不真是他女朋友。 很意外,晓芙不在,桌上没有字条,电话里也没有录音,她根本没回来过。 他开始不安,晓芙生他气了?他是在意她的。 独自坐在那儿喝啤酒,越坐越闷。 自从晓芙搬来这屋子,他已习惯热闹、活泼、有生气,晓英不在,这屋子就寂寞,他受不了。 忍不住打电话去周宁家,她竟也不在。 “没回来过,她说约了朋友喝茶逛街,”她母亲说: “李先生找她有要紧事?” “不,没有。”他匆匆收线。 晓芙哪里去了呢?随同事一起玩?回不回来晚餐?她至少该有个电话来啊! 他非常、非常挂念她。他有个感觉,在香港,他要负责她的一切。 电话铃响,他以为是晓芙,立刻接听。。 “晓芙——” “小丫头不在家吗?”唐健的长途电话: “隽之,日子过得如何?晓芙可有烦你?” “啊!唐健。”他开心一些: “我过得很好,晓芙也好,她帮了我很大的忙,怎么会烦我。” “你明白晓芙的心意啦!”唐健哈哈笑: “想不到小丫头从小就暗恋你,直到如今。喂!兄弟,你可别令她失望,伤心哦!” “你讲笑话,哪有这样的事?”隽之苦笑。 “不是笑话,认真的,”唐健说: “不可忽略晓芙,她已不再是小丫头。” 隽之唯唯诺诺,不知道该说什么。 “兄弟,为兄结婚之后才发觉有老婆实在是很好的事;你孤单了这么久,不妨考虑。” “我会。” “除了晓芙之外,还有女朋友吗?” “有——一两个普通的。”隽之红了脸,明知恩慈无望,他仍不死心。 “慎重选择。选太太还是理智好些。”唐健以过来人身份发言: “感情用事,可能出错。” “我明白了。” “叫晓芙来讲几句话。” “她不在,下班之后没回来过。”隽之答。 “哦——她倒交际应酬多,”唐健笑:“兄弟,千万看牢些,别错过机会。” “我明白。” “好了,晓芙回来让她算好时间给我们一个电话,妈妈很挂念她。” “一定。请替我问候所有人。” 收线之后,隽之有松一口气之感,唐家人已把他跟晓芙看成一对?但是感情 —— 感情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恩慈、他、晓芙,真像一个圆圈,一个循环,永远没尽没了。 五点钟的时候,门匙响动了,晓芙回来了。 她脸红润,神采飞扬,手上捧了大包小包,非常愉快的样子,才一进门,屋子立刻热闹起来。 “隽之,你—定想不到我去了哪里,”她哗啦哗啦的说:“周宁请我吃午餐,逛衔啊!” 周宁?他十分意外,周宁真是变得这么好? “也不来个电话,害我白担心了一阵。” “我不在,你会担心吗?”她眼睛发光。突然,又蹦又跳的: “这真是太好了,我好开心。” “刚才唐健有电话,叫你打电话回家,免伯母担心。” “哎呀,”她怪叫:“我到了你这儿,他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天下父母心。” “我情愿你担心我。”她甜甜的笑: “看,我替你买了件毛衣,很漂亮的,德国时装来香港打先锋的。” “的确很好。”他接过来: “我很喜欢。” 一时间,他心里感到很温暖,因为他到目前还是个王老五,突然有人关心,实在是很好的事。 “你喜欢就行了!”她笑: “先别看买回来的东西,我要预备晚餐。” 她真像个小妇人,小妻子一样的。 “算了,我们出去吃海鲜。”他兴致很好。 “我情愿吃乳鸽。”她孩子气说: “我总觉得吃乳鸽比吃其它的好,一点点海鲜就卖那么贵。” “别替我省钱。”他笑: “喜欢什么就吃什么。” “还是乳鸽。”她也是个小顽固。 “由你。等你打完电话,收拾完地上的杂物,我们立刻动身去新界。” “ok 。”她开始迅速的工作。 不消三分钟,纸袋、衣物全部收好;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不愧是个久经训练的空姐。 然后她就打长途电话跟父母又说又笑的报导近况: “我有信心和隽之相处愉快。”然后才收线。 “可以走了吧?”她转过身问。 他微笑的望着她,是这么可爱、这么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又有什么理由不能爱上她呢? “立刻动身。”他牵住她的手,匆匆地打算出门口。 “哦!忘了问你,恩慈好些了吗?”她突然问。 隽之整个人呆着,她怎会晓得我下午去了医院? 恩慈?周宁跟她讲了真话?周宁不是说他到工厂里有急事吗?周宁 ——他升始怀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谁伴风行 五 晓芙和周宁变成了极接近的好朋友。 午饭的时间,她们常约在一起,逛逛衔,买买东西。 周宁熟悉香港,带着晓芙东钻西钻,买什么便宜货、减价用品,晓芙开心极了! 隽之多半不参加她们。 有时他有事、有时他约了人、有时他会去工厂、有时她们故意不参与他的活动。久而久之,中午就变成了她们俩的。 不知道她们哪里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除了中午,有时还常通电话。 “专心工作,否则炒你鱿鱼。”隽之提出警告。 “不识好人心,替你陪女朋友。”周宁笑。 然而晓芙算不算是他女朋友呢?他可说不出。 但是 ——有一件事,他觉得很尴尬。 “昨夜你大声说梦话。”周宁笑。 “原来你临睡前要喝牛奶,像小孩子一样。”她又说。 “老天!你会对红色有恐惧感?” “哎呀!你还像小孩于,早晨起床时有‘下床气 ’,不爱出声?” 周宁竟对他的私生活,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连这么细小的事都知道,令他尴尬。 他觉得在周宁面前有裸露的感觉。 当然他知道晓芙不是故意说出来的。 两个女孩子感情好,什么都不保留的会告诉对方,这原不是大事,她们恐怕不懂得他会尴尬。 于是,在家里,他凡事小心、谨慎,不让晓芙看到,听到什么特别事,但 ——难受死了! 在家里绑手绑脚的,处处防人,他觉得又累又辛苦,仿佛二十四小时在工作。 “你和周宁在一起——总讲我?”他试探着问。 “讲你?怎么会?”晓芙笑: “我们俩都对你那么熟,还有什么可讲的?”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担心什么呢?”晓芙很孩子气: “又没有人会害你。” “不是这意思——” “周宁说得对,你太内向,太保守,把一切都放在心中,就怕人家会看透你。”她说。 “晓芙——” “你放心,我们不会背后骂你,更不会害你。”她甜甜的笑:“我是晓芙,她是周宁啊!” 但是,越来越觉得,他在周宁面前几乎变成了透明人,她真能一眼望穿他。 他不得不警惕。 “又是周末,你照例的又没计划,留在家里?”周宁在快下班时走进来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不能太认真,只能半带笑。 “我是指又不带晓芙出去逛逛,走走?”她凝望着他: “或是——又要我帮忙陪着晓芙,你好去看汤恩慈?” 他心中有反感。 “不必了。”他的话冲口而出: “我自己会安排。” “好,那就最好。”周宁耸耸肩,走出去。 过了一阵,总是先下班的晓英来了,她先在外面和周宁叽咕一阵,才进来。 “你安排了特别节目?”她很兴奋。 隽之望着她,她还是一脸的真纯。 “也没什么,回家才告诉你。”他说。 他可是故意不让周宁知道?他自己也吃惊。 “这么神秘,”晓芙坐下来: “可以走了吗?” “喂!有人想请你食晚餐。”隽之开玩笑。 “谁?哦——不,”晓芙伸伸舌头,笑了: “别开玩笑,隽之。” 她知道他是指公司老总,隽之的搭档,那个对晓芙一见钟情的男人。 “是开玩笑,他不在香港。”他说: “晓芙,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同事呢?你们合不来?” “谁说的?他们不知道对我多好,”晓芙意外: “你怎么会那么想?” “你从来不跟同事一起。”他笑。 “哦!但是我跟周宁最谈得来啊!”她天真的: “周宁跟我同事又不熟,怎么拉在一起?” “你从不参加同事们的节目。”他说。 “他们——玩得比较孩子气,”她想一想,说:“好像去烧烤啦!露营啦!你怎么会去?” “我?”他也意外。 “是啊!我是不能留你在家,我自己去玩嘛!”她说得理所当然。 他凝望她一阵,微微一笑。 “走吧!下次我陪你参加同事的聚会。”他说。 “你真的肯去?”她惊喜。 “为什么不?我太老吗?”他反问。 她欢天喜地的随他离开公司。 他们随便找一家餐馆午餐。他一直在考虑一件事,以致吃饭时他很少说话。 “晓芙,我——想带你去看个朋友。”他终于说。说得很为难,很犹豫的样子。 “好啊!”她想也不想的: “现在就去?” “你——不问一问朋友是谁?”他盯着她看。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是谁都一样。”她说。 “汤恩慈。”他吸一口气: “她出院很久,我很少去看她,不知道情形如何。” “为什么不早些去呢?”她埋怨: “上星期六,我们还无聊的开车四处逛,该早些去。” “我怕你不喜欢去。” “怎么会呢!”她甜甜的笑: “她脾气古怪是她的事,我们只不过是去探望她而已。” 脾气古怪?恩慈? 他想问 “谁说的”,但忍住了。除了周宁还有谁?周宁是摆明了不喜欢恩慈。 “她并不脾气古怪,只是很有原则。”他说: “对没见过的人,不要妄下断语。” “我见过她一次,在她男朋友的车上,”晓芙记忆力非常好: “她看来很冷淡。” “每个人个性不同。”他的车朝她家里驶去。 他很专注的在开车,她却在偷偷注视他,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 “那个汤恩慈——是不是很喜欢你?” “什么?”他几乎撞到前面的车: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不过——从周宁的话里我听得出。”晓芙淡淡的笑:“周宁不喜欢她,说恩慈是个厉害的女人,手段厉害。” “手段?”隽之笑了。周宁也当面这么讲过。 “我不明白手段的事,不过她喜欢你,她倒是个有眼光的女人。只是 ——她男朋友呢?” “王森不是她的男朋友。”他忍不住随口说。 “周宁还说——你很重视汤恩慈。”她说。 “是。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和其它女人很不同,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的。”他认真的。 “你也喜欢她?”她问。 隽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喜欢并尊重我的每一个朋友。”他说。 “我很喜欢你这种态度。”她握一握他的手: “我最讨厌在女人面前说假话讨人欢心的男人。” “晓芙,我常常觉得你把我美化了。”他说: “不是我好,而是经过了你善良、单纯的眼睛。” “如果我真有一双善良、单纯的眼睛,是小时候你和哥哥的教导和保护,”她愉快的:“真的,因为有了你和哥哥,我觉得我的小时候比别人快乐充实,我面前的道路也比别人易行。” “该说父母。” “是父母给了我好环境,”她认真的: “可是,影响我最大的是你,其次才是哥哥。” “看来我不领这份功劳也不行了。”他笑着说。 停好车,他带她上恩慈那个小而简陋的家。 恩慈正在小厅陪父亲,她坐在旁边看书;没有表情,没有知觉的父亲呆呆的坐着。 “是——一你们。”恩慈意外的看一眼晓芙,立刻,意外之色去了,她又变回淡漠。 “没有预先通知你就来,很抱歉。”隽之说。 “无论如何,总是欢迎你们来。”她淡淡的笑。 进门之后,晓芙一直没出声,虽然,对四周狭小简陋的一切惊异。她一直在打量,从房子,家具到那呆痴的汤老先生。 “请喝茶。”恩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晓芙失措。这里的一切和她想像中相差太远!这儿不是她平日所见到的环境。 “下星期就要回去上班?”隽之间。 对恩慈,他有一份难以形容的亲切。 “是,星期一。”恩慈永远淡淡的: “三个月有薪假期,我已占到很大的便宜。” “身体支持得住?” “应该没问题。”她说: “没有工作我反而不习惯。” “医院通知我说那男护士——” “我退了。很不方便,我是个女性。”思慈冷静的: “何况现在二十四小时我在家。” “可是星期一——” “七婶过来。”她仿佛对一切都胸有成竹: “以前的日子也是这么过。” 他好想告诉她,以前她没病,一切不同。看看晓芙,又看看恩慈,这话说不出口。 “汤伯伯还要去复诊吗?”他只好这么问。 “不必了。除了思想,感觉之外,他与常人无异。”恩慈的声音不带感情。 “王森——有没有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他们没有别的话题吗? “有。总是一个月两封。”她微微一笑: “日子真快,他竟也去了半年。” “是。半年之后他就回来了。”他说得好闷。 “汤小姐,对汤伯伯——你就任他这样算了?”晓芙突然说,十分惊人。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不送他去美国试试呢?美国医学比较先进,或者有希望呢?”她说。 恩慈什么也不说,还是平静如恒。她摇摇头,淡淡的笑。 “你不同意?你不希望他好?”晓芙天真又善良。 “谢谢你的好心,可是各人的环境不同。而且 ——爸爸——你不明白,他现在可能更快乐。”恩慈说:“有知觉并不一定对他有好处。” 然而晓芙 ——她又怎能明白呢? 渐渐的,晓芙发觉隽之越来越沉默了。 不只在家里,周宁说他在公司也沉默,不轻易讲话,仿佛心事重重。 晚餐之后,她收拾好一切,回到客厅时,隽之正拿着晚报发怔。 虽然他面对报纸,但看得出他并没有在看。 永远快乐的晓芙脸色也暗了下来。 她坐在他对面,她以为他一定会知道,等了半天,他还是怔怔的注视报纸。 他到底在想什么? 本来是从不怀疑的她,也不得不有了疑心。 “隽之。”她小声叫。 他听不见,他居然听而不闻。 “隽之。”她提高些声音。 “啊——你叫我!”他震动一下: “我看得太入神——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笑: “你想得太入神。” “想?没有,我看报,”他夸张的拍拍报纸: “美国大选一面倒的胜利,其实我想蒙代尔做总统也不错。” 她心中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隽之要用一些话来敷衍她呢?她决不希望这样! “隽之,你心里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我不喜欢你现在这种态度。”她坦率的:“你像——很勉强在做一些事,你在为难。” 他真的呆怔了。他太不会隐藏自己,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她看出了吗? “不,不,没有事,根本没有事!”他尴尬的: “你怎么会想到我为难呢?” “是不是——我住在这儿会令你的生活有束缚感?” “晓芙,你竟然讲这样的话!”他说,表面上夸张是因为真的心虚,她说中了他的心事。 “我一定影响了你。”她笑,很肯定的: “以前你比现在快乐得多。” “我现在很快乐,真的,你别乱想,”他立刻说: “至少屋子里热闹了。” “屋子里热闹,你的心里呢?”她很认真的。 隽之语塞,他是不惯说假话的人。 “也许我自己脾气、个性怪些,你别理我就行了。” “我们住在一起,我怎能不理你?”她摇摇头: “隽之,加果是我影响了你——” “不,不是你,怎么会是你呢?”他一连串的说: “你来香港,无论如何该我照顾你。” “你是觉得应该,而不是出自感情?!” “晓芙——”一提到感情,他就无话可说了。 “我和周宁谈过这件事,”她吸一口气: “我们的意见相同,我预备搬出去住。” “晓芙,你不能这么做。”他想也不想的叫: “伯父伯母和唐健都会怪我。” “与他们无关。事实上,他们一直亦不赞成我住你这儿,”她笑:“我已经决定了。” “你可是怪我?晓芙。”他非常不安。 “是我不好,”她笑得很单纯: “我不曾征求你同意,自以为是的就搬了进来,我相信造成你精神的困扰。” “我当你是妹妹,你来——当然住我这儿。” “并不‘当然’。”她说:“周宁教了我很多事,以前我实在太天真幼稚,我没有替你想过。” “我有什么关系呢?不必替我想,”他着急: “快打消搬走的念头。” “我已经找好了地方,”她笑: “一层六百尺的小楼,和周宁同住。” “与周宁同住?她有家啊!”他感到好意外。 “她也想搬出来独立一下,而且为了陪我;她真的很够义气。”她说。 “你这么做,我怎么向唐健交代?”他问得很笨。 “隽之,”她诚心诚意的望着他说: “你和我的事是不必向任何人交代的。我早已说过,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你可以不接受,我不能也不会怪你。不能因为父母和哥哥,你就必须接受我,这说不通。” “可是我——” “我搬走并不表示我灰心,我放弃,”她又笑起来。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呢?他真是不懂。 “从小我就喜欢你,没有理由这么容易放弃。我只是觉得 ——这个时候我还是搬开好些。” 隽之对着她的坦率,实在很惭愧,可是又不能直接告诉她: “我喜欢的是恩慈,不是你!”他只能垂着头,沉默来应付。 “但是,我有个要求。”她又说。 “请说。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 “答应得这么快?如果是你做不到的呢?”她笑。 他脸红了,他对她有份深深的歉疚。 “不必对我有歉意,”这小女孩竟也看穿了他: “当然,我也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你不会,从小你就善良单纯。”他说。 “人长大了是会变的,说不定我变成奸诈,深沉呢?”她在开玩笑。 “全世界的人会变,你不会!” “你能经常与我约会吗?” “这——”他面红耳赤。 “你不答应?”她盯着他看。 “不——当然,我会来看你,接你出来玩。”他避免讲约会两个字,这令他尴尬,和晓芙约会?“我希望——能做到你的要求!” “这样就好,”她松一口气: “现在房子在简单装修,下星期天我就搬。” “这么快?”他顺口说。 “想早些享受你来约会我的滋味。”她笑。 “我怕——令你失望。”他说。 “最失望的是你始终不爱我,不过我已有心理准备。”她说得很认真:“我用两年时间等你。” “你不觉得这两年宝贵时间花得太不值?” “如果我不这么做,这辈子我都不甘心,”她坦率的: “两年时间,至少证明我努力争取过!” 他的不安更加重了,他是否真的要认真的考虑一下对她的感情,他不能拖着她。 想着感情,恩慈的影子又浮上来,他忍不住叹息。 “其实——我并不介意你去约汤恩慈,她看透一切。至少,可以做个比较。” “晓芙——” “我知道你喜欢恩慈,”她还是微笑: “先是猜,后来从周宁那儿得到证实。” “她——很特别。”他承认了。 承认比较能令他心理轻松些。 “周宁说你对她的歉疚多些。”她说。 “周宁不是我,怎知道我的事?”他有些不高兴。 “她是你秘书。许多关于你的事,都是她告诉我的,她真的很清楚知道你。” “或者并不正确呢?”他说。 “正确的,这么久和你在一起的观察,她说的都很对。你太善良了,容易感情用事。”她说。 晓芙中了周宁的毒吧!他也不想解释。 “不过,我对汤恩慈并不反感,当然也说不上喜欢。”晓芙平静的说:“我唯一的感觉是,她很冷,很倔。她用全身的力量去维持她这两个特点。” 他呆怔一下,晓芙讲得很特别。 “她用全身的力量来维持她的冷与倔?”他问。 “是,这是我的感觉,”她点点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一定有她的道理。” “你可知道——她拒绝我。” “知道。周宁说她欲擒故纵,因为她知道有我。”晓芙在他面前从不讲假话。 “别老是听周宁说,她说的不一定对,你应该自己用眼睛看看。”他说。 “如果我一直住在你家,我会没机会看,”她笑: “我搬开,就是我希望有机会看一看清楚。” “恩慈——并不是周宁说的那样。”他有点狼狈。 “我会用自己的眼睛看。”她笑。 忽然他有个感觉,晓芙比他想像中倔强得多。两个倔强的女孩子 ——是他的幸或不幸? “搬家之后,我会回美国一趟。”她又说: “要带些冬天的衣服过来!”。 “美国已经很冷了。”他说。 “想不想一起去一趟?”她说。 “不——长途飞行,真的很怕,”他摇头:“我不像你做惯了空姐。” “其实要你去是我自私,”她又孩子气起来: “留你一个人在香港,汤恩慈岂非机会多些?” “事情并非你所想。我和恩慈之间,甚至还不曾有过约会。”他说。 “你总去她家,还要什么约会?”她反问。 “以后保证也去你的家。” “我和周宁的家?”她笑。 他皱皱眉。益觉 “周宁”两个字仿佛有刺,会令他不舒服,是这样吗?周宁? “我怕你不习惯跟人共住一层楼。”他这么说。 “别人也许会不惯,但周宁不会,”她说: “我们非常合得来,个性、兴趣都一样!” 会吗?或是他小人之心,他总觉得周宁是在曲意奉迎,周宁 ——是这样吗? “希望你们同住快乐。”他只好说。 “一定快乐,因为你会来探望我,约会我;你答应了的,是不是?”她十分快乐,单纯天真的。 “是。”他吸一口气。 约会晓芙 ——始终觉得怪怪的。 “那么——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她站起来:“你也该快乐起来,不能再这么沉默。” “沉默并非不快乐。”他说。 “至少心中有事!”她大笑: “你的心事是牵挂着恩慈,又碍于我,不能去见她!” 他大为尴尬,她怎么如此说。 “我为你解决了困扰,你该怎么谢我!”此时的她,又像一个顽皮的大孩子。 “晚上去夜总会。”他说。 “但是,你根本不喜欢去夜总会。”她说。 “那不是问题。”他摇摇头,凝望着她: “人生不尽全如意,能半随意也是!” 什么是半随意?她不明。 晓芙搬走了,和周宁共住一层楼,从不习惧到习惯,她一直看来很快乐。 隽之自然去探望过她,带她出来吃饭,看场电影什么的,各人心里都轻松一些,相处也更好些。 晓芙搬离他家是对的。 只是 ——屋子里只剩下隽之,每晚又恢复钟点工人来煮饭的生活,他倒不习惯了。 屋子里没有了晓芙,失去了笑声,他不习惯。 他努力忍受着,克服着。这原是他的生活,他不可能要求她再搬回来。 当然,现在他自由很多,可以随时外出而不须交代。他想什么时候去看恩慈都行,可是—— 他一次也没去看她。 是没有藉口,心中也打不定主意。 好几次他都想跑到恩慈工作的中心去,或者只在办公室陪她吃三文治也好。 可是他打不定主意。 中午,周宁大概又约好了晓芙,一早就不见人影。隽之无法再强抑心中渴望,开车去恩慈那儿。 办公室里冷清清的,不像上次那么忙乱,桌子上也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 隽之张望一下,没有恩慈的影子。 又找不到一个人可以问问,他就站在那儿发呆。 他来得太晚了,恩慈已外出午餐,是不?她不是每天在办公室吃三文治的。 正待转身离开,背后有脚步声,他转头,看见正匆匆而来的她。 “恩慈——”他大喜。 “你——”乍见他,她也欣然,但这种神色一闪而逝: “怎么会是你?” “我来约你午餐。”他搓搓手: “还以为你不在。” “中午我多半不外出。”她抹抹手上的水,很明显的,她从洗手间出来: “我有三文治。” “今天可否例外?”他问。 她望他一阵,点点头。 “好,我陪你出去吃;不过附近没好餐厅。” “我从不挑剔。”他好高兴。 她拿了皮包伴他走出去,很若无其事的样子。 “现在不再那么忙?”他问。 “还好。”她说:“生病之后回来,调了一个岗位,因为原来的工作不能没人做。现在是比较闲一些。” “上司对你不错。” “多年工作成绩换回来的。”她微微一笑: “我们这儿要以实力换取一切。” “大多数的地方都如此。” “很多机构可以取巧。”她说。 “那要看什么人。你到了任何地方都不会取巧。” “倒是很了解。”她看他。 “感觉上——好像很久,很久的朋友了。”他说真话。 她不回答,碰到这些问题她总不出声。 “今天怎么会想到中午来?” “想起那次的三文治,又想看看你的忙碌。”他说。 “不一定每天的工作像打仗。”她笑: “现在我也有很好的休息时间。” “身体完全没问题?”他关心。 “我应该比谁都紧张。”她淡淡的。 “有一点不舒服都得看医生,不要再拖严重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倒下去,”她叹一口气: “前—次的人情还没有还。” “说过不必再提的。” “总是在我心中,提不提也改变不了,”她摇头: “唐晓芙好吗?” “很好,她已搬离我家。” “哦——”她很意外:“为什么?” “也许她觉得不方便。”他说: “她现在和周宁一起住,两个女孩子互相照顾,很好。” “周宁?你的秘书。”她又意外。 “是。我们是好朋友。”他说。 提起周宁,她似乎就沉默了,很怪。 “你认识周宁的,是不是?”他问。 “没有见过,通过电话。”她笑一笑。 这笑容里分明有着什么。 “怎样?”他忍不住问。 “没有怎样,”她不说; “只通过电话,听过她声音,不知人是什么样子。” “年轻的女孩子。”他说: “她在电话里不礼貌?” “很有礼貌,或者太有——我说不出,她 ——的声音很职业化。” “那是什么,没有感情?”他问。 “我解释不来,只是感觉,”她笑: “跟她讲话好像是跟机器讲。” “哦——”他点点头。知道周宁不喜欢恩慈: “她是那样的,个性、人品倒——很好。” 她不出声,只是笑笑。 “如果是我,我不让晓芙搬出去。”她忽然说。 “为什么?她有自由,我不能阻止。”他说。 “唐晓芙是个比较天真、单纯的女孩子,或者她不能适应香港这环境。”她说。 “她当空姐,跑遍了全世界。”他说。 “基本上,她还是个大孩子,一个在良好家庭环境中被保护的孩子。”她强调。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有责任照顾她,不能任她搬出去。”她说。 “其实——我没有责任。”他忍不住说。 “她为你来香港,这已经够了。” “她并不——她——”他涨红了脸。 恩慈看穿了他和晓芙之间的关系: “隽之,不要傻,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你并不清楚,”她爽朗的笑: “你有些迷惑,你以为自己做得好,其实走歪了路。” “我已经习惯被你拒绝。”他苦笑。 “我和你之间永不可能,你看不出吗?她绝对理智。” “我并不存奢望,”他坦白的: “能够常常见到你,我已很开心。” “你给我心理压力。”她说。 “恩慈——我心理压力也大。” “你不是白寻烦恼吗?”她摇头: “就算以后我真的要嫁人,我已说过,那人不会是你。” “为什么?”他盯着她。 “怎么不懂呢?跟你一起,我心中永远有着压力,我欠了你太多,太多。”她叹口气。 “不能凭这些定罪。” “隽之,我理智而骄傲,我希望永远能抬起头做人,”她说:“心理上,在你面前我难抬头。”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他轻敲桌子,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不要为难我!”她说。 他只好沉默。爱不是为难,他也懂得。 但是 ——什么事情令他们之间变成如此尴尬的情形?那次车祸?然而不是车祸,他又不可能认识她;世界上的事就那么矛盾,那么复杂。 “我很抱歉。”她诚心诚意的拍拍他的手: “所以——请不要放弃你应有的好机会。” “晓芙不是我的机会。”他说。 “你只是抗拒,”她了解的笑: “晓芙的条件比我好百倍,你难道不知道?” “感情不计条件。” “这是小说里说的,”她笑: “现实生活不谈条件的就太少了。” “我难道不能是那‘太少 ’的其中之一?” “可以。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我这条路 ——无论你走多久,都不会通。”她说。 “为什么如此肯定?”他忍不住叫起来: “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冷酷?” 有人对他们投来诧异的视线。 “不。你不同,只是我不想害你,所以早些和你说清楚。”她说:“至于其他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会认识你?”他叹息。 “我们会认识好多、好多人,并非人人都有缘份,”她说:“练份重要。” “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认识,我觉得才是缘份。”他说,十分固执。 “请对晓芙好些,”她认真的说: “她最适合你,人又好,我非常喜欢她。” “你喜欢她没有用,主要的是我。”他说。 “能因为我而喜欢她吗?”她问得很巧妙。 他凝望她半晌,终于放弃争论。 “反正——我们还有时间,”他说:“晓英说用两年时间在我身上,而我可以用同样的时间在你身上——” “不行,二十年也不行。”她说得斩钉截铁: “你得相信一件事实,我的心比钢更硬。” 他咬着唇。这一刻,他真的感觉到痛苦了。他的心是那样 ——扭起来的疼痛。 “你真忍心。”他垂下头。 “我不想,到后来弄到大家都痛苦,”她肯定的: “我喜欢一切还不太迟时说清楚。” 真 ——不太迟吗? 周末,晓芙和周宁合力做了几样莱,说要开个小小宴会来请隽之。 隽之知道,她们只不过想弄点气氛出来,什么 “宴会”之类也不过是美其名而已。 五点钟,他就出发去她们的小小公寓。 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的音乐声,这是晓芙的习惯,她总喜欢家中有音乐。 他按铃,立刻有人应门,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的英俊男士,又高又帅的那种。 “请问——”隽之很意外。 “你一定是隽之,我们今夜的客人。”英俊男士真诚得很,自称 “我们”。他是她们的朋友。 “请进来,请进来,晓芙她们下楼去买点东西;我是萧邦。” “萧邦?”隽之几乎忍不住笑。萧邦? “只是名字,姓萧名邦,与那位音乐家萧邦无关。”英俊男土也风趣:“我从美国来。” “我——” “我是晓芙的朋友,”萧邦一口气说: “我是在飞机上认识她的,可以说一见钟情,她是那种又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很少见的。” 隽之有点尴尬。 萧邦自称晓芙的追求者,令他心中有丝莫名的酸。 “你来度假?”他问。 “来看晓芙,”萧邦直率得很: “以前她当空姐还是间中看到她,调来亚洲,我就只好追来了。看不见她的日子很难受。” “晓芙没提起过你。” “当然,我只是她许多男朋友中的一个,并不特别!”萧邦摊开双手:“我还待努力。” “你的国语讲得不错。” “是。很高兴你这么说。”萧邦搓搓手: “我家已是三代的移民,家中全用英语,但我自己去学习国语,中国人至少该说中国话。” “很难得。”隽之由衷之言。 “时时听晓芙提到你,”萧邦又说: “她几乎把你当成心目中的偶像。” “怎么会呢?我只不过看着她长大。” “我想她是喜欢你的,”萧邦分析: “要不然那么多人追她,她怎么无动于衷?” “你误会了。我只不过是她哥哥。” “不,不,她要求调来亚洲,我看也因为你。”萧邦倒真是清楚得很:“我不会妒忌,我会公平竞争。” “误会了,”隽之十分窘迫: “没有这样的事。” “别告诉我你对晓芙无意。”萧邦天真的: “这会伤晓芙的心,我也不想失去你这竞争对象。” 隽之不想再争辩,反正以后事实可以证明。 “在美国你做什么?” “电脑,我在ibm公司做事,”萧邦说:“是研究员。” “很好的工作。”隽之笑: “ibm是大公司,有机会让你发挥。” “普通。现在念电脑的人太多了,竞争大,”萧邦说: “职员的流动性大。” “这是美国人的特点,喜欢换公司,喜欢跳榴。”隽之笑:“东方人比较安份,大多数人会在一间公司工作一辈子,尤其是日本人。” “这样是很闷的事。” “但是稳定,发展机会更好些。” “或者吧!”萧邦不是个坚持的人,他说: “东西方人在思想上是不同,我是介于东方和西方之间的人。” “这实在很难得。你已经是三代的移民了。” “谢谢。我会看中文的,你知道吗?”萧邦很兴奋。 “这更难得了。” “小时候,我就跟母亲学一点;中学以后,我跟唐人街的华语中心学。然后我认识很多台湾来美的留学生,我的中文就更进步了。” “你学中文是因为你是中国人?”隽之间。 “我是美籍华人,”萧邦更正: “说真话,学中文并非因为我是中国人,那时候是想多学一国语言,中文只不过是我的第一选择。” 隽之开始喜欢这萧邦,他坦白热诚,个性极可爱。 晓芙有这样忠心的男朋友,实在是件好事。 有门声,周宁、晓芙结伴回来。 “啊!你已经来了,”晓英笑靥如花: “好在萧邦在,否则岂不摸门钉?” “我们正在聊天,我们很谈得来。”萧邦一见晓芙就两眼发光: “是不是?隽之。” “萧邦是很难得的男士。”隽之微笑。 “就是一样不好,叫萧邦。”晓芙半开玩笑: “常常令人有误解和错觉。” 周宁只在一边含蓄的笑,什么都不说。 “是!我也觉得萧邦这名字不大好,”萧邦也说: “好像沾了别人光一样。” “其实名字无所谓,也只不过是个符号而已。”隽之说。 “可是你的名字就好得很,李隽之,字面又好看,念起来响亮,又有气派。”萧邦孩子气的。 隽之摇摇头,不再出声。 晓芙去倒了杯茶,很体贴的送到隽之手上,极自然的样子。 “隽之的名字当然好,”晓芙坐在隽之沙发的扶手上: “替他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学问。” “当然是父母取的名字啦!”萧邦说。 “隽之不是,”晓芙仿佛什么都知道: “是祖父取的。” 几个人都笑了,笑晓芙的孩子气。 其实,晓芙和萧邦在个性上是十分适合的,只是晓芙对隽之固执,不为萧邦所动。 “我去厨房,半小时可以吃晚饭。”周宁说。 “我来,我们一起做。”晓芙说。 “所有事情都做完了,不是吗?”周宁淡谈的: “我只不过去整理一下,摆摆桌子。” “那么我陪隽之。”晓芙笑。 她完全投把萧邦放在心上。 “萧邦才是远客。”隽之提醒。 “他不请自来。”晓芙一点也不在意。 “你不辞而别,我当然得追来看看。”萧邦笑得好可爱: “否则你变成别人太太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大大不妙了。” “你总胡说八道。”晓芙白他一眼: “告诉你啊,明天我要去教堂,你要观光自己去。” “我陪你去教堂,下午你陪我逛逛。”萧邦说。 “不行。我计划的节目里根本没有你。”晓芙叫。 “那——我怎么办?”萧邦摊开双手。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叫你来。”晓芙说。 “别这样,晓芙,”周宁打圆场: “做完礼拜大家一起吃饭,下午一起陪他不就行了?” “你——也去?”晓芙望着隽之,很企盼的。 “好。我们一起招待萧邦。”隽之慨然答应: “下午到处逛,晚上我请吃饭。” “这——这怎么好意思。”萧邦喜出望外。 “你现在才知道会是不好意思。”晓芙瞪他一眼: “下次看你还敢不敢不请自来。” “晓芙,第一次看见你这么凶,”隽之像个大哥哥般轻责: “萧邦完全因为你才来香港。” “我一点也不感谢。”晓芙没好气的: “他来反而增加了我的麻烦。” “孩子气,”周宁从厨房拿碗出来: “现在不是大家帮你一起陪他吗?” “你什么时候回去?”晓芙对萧邦脸色不好。 “你说呢?我原本打算来一星期的。”萧邦说。 “一星期?你想累死我?”晓芙哇哇的叫。 “这样吧!你搬来我家住,比住酒店好,”隽之大方的说: “这样你也不会太闷,谁有空都可以陪你。” “这——怎么行呢?”萧邦望着晓芙。 “你看,你专会麻烦人。”晓芙皱眉。 “你是答应我搬去隽之那儿了?”萧邦大喜。 “是隽之人好,”晓芙说: “一星期之后你一定要回去。”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萧邦问。 “我?我的事为什么要你管?”晓芙顿脚: “你这人怎越来越麻烦?” “晓芙——”隽之叫。 萧邦在隽之家住了一星期。 每天下班回来,萧邦都在家,很闷的样子。晓芙并没有陪他去玩,去观光。 白天她说要上班,这还是理由;晚上她却说累,连见都不肯见,这就说不过去了。 隽之安排了一次聚会,四个人在一起晚餐,然后去夜总会。也只有这一次,萧邦可以见到晓芙。 隽之很替萧邦难受,可是萧邦若无其事,表现得十分乐观。 后来隽之想想,这情形不也正像他自己和恩慈吗?于是不敢再出声。 萧邦明天就要回美国了,今天晓芙还是不见他。人情上,这说不过去。 萧邦是专程来看她的。 隽之打电话给晓芙,叫她无论如何抽点时间,把萧邦应付走了再说。 “我可以见他,但要你一起。”她笑。 “为什么要我?” “我不想你误会,”晓芙颇有道理: “我根本无心于萧邦,我只喜欢你。” 隽之很窘,但为了萧邦,他勉强答应。 “我可以做陪客,我不想他在我家发呆。”他说。 “谁叫你招待他?他根本是个烦人。”她笑。 “那么说好了,晚上为他饯行。” 她沉默半晌,说: “我没有太多多余的钱,我的薪水刚够付房租和生活费。” “我给你钱,你出面请萧邦。”他说。 “好。”晓芙一口答应。 她绝对不因隽之付钱而不好意思,她的心中早把隽之当成自己人。 晚上约了餐厅见,只有晓芙一个人来,不见周宁。 “她回妈妈家。”晓芙解释。 “你想不想,回西雅图妈妈家?”萧邦间。 “不想。想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她说。 “什么时候回去,千万通知我一声。”萧邦热情的: “我去机场接你。” “西雅图我比你还熟。”晓芙不领情: “我自己会回家。” “晓芙,不可这么说,人家是—番好意。”隽之说。 “他太噜苏了。”晓芙叹一口气: “他一来香港,弄得我烦死了。” “还不错。”萧邦傻笑: “至少我还能令你烦,不是无动于衷。” “真是牛皮糖。”晓芙气得直翻眼。 隽之在一边笑了。他觉得这是小情侣的情趣,很适合萧邦和晓芙。面对他们 ——他是旁观者。 “你笑什么?”晓芙白他一眼。 “没什么?笑都不行吗?”他说。 “你也越学越不正经。”晓芙说。 隽之只好收敛笑容,不正经?他可不愿担当这罪名。 “没有比隽之更正人君子的人了,”萧邦孩子气得很: “每天一下班就回家陪我,真是好人。” “你不知道你耽误了他拍拖时间?”晓芙说。 “隽之拍拖?”萧邦好意外。 “隽之目前的女朋友叫汤恩慈,一位北斗星,社工。”晓芙说。而且强调“目前”两个字。 “倒是很适合隽之的个性。”萧邦点点头。 隽之却红了脸,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晓芙也望着他笑,很促狭的。 “别听他乱讲,恩慈——不是我女朋友。”他说。 “否认不了,周宁说的,”晓芙笑: “周宁是秘书,什么事都知道,你骗不了人的。” “周宁只是想知道。我心中的事,周宁是没有可能知道的。”隽之稍有不悦。 “那就错了,”晓芙孩子气重: “周宁真是什么都知道,你自己什么都对她讲,甚至你该怎么约汤恩慈,都是她教的。” 隽之眉心微蹙,不再讲话。 他觉得周宁实在太过分,身为一个秘书,她实在不能乱讲话的。 “看,隽之承认了。”晓芙笑: “周宁对他的事真了如指掌。” “这是你跟周宁一起住的原因?”萧邦问。 “当然不是,”她呆怔一下: “周宁是我好朋友,我俩极谈得来。” “你外向活泼,周宁却深沉内向,你们怎可能合得来?”萧邦也有聪明的时候。 “女孩子的友谊不是你能懂的。”晓芙说: “除了隽之,我最相信周宁。” 隽之忍不住再皱眉。 “周宁还对你说过什么?”隽之问。 “没有什么啊!她只为我分析目前的形势,”她顽皮的眨眨眼: “我知己知彼而已。” 萧邦不明白,一个劲儿追问。 “什么形势?什么知己知彼?” “这是秘密,怎能让你这傻人知道?”晓芙很不客气。 “傻人?我是傻人?”萧邦叫起来。 “不要过分,晓芙。”隽之警告。 晓芙吐吐舌头,果然不敢再讲。 “看你,只肯听大哥哥的话。”萧邦说: “除了唐健和隽之,你眼中也该有其他异性啊!” “其他人不够好。”晓芙直率。 “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你甚至还没睁开眼睛看一眼。”萧邦直叫:“真冤枉。” “我为什么要看?”她说。 “免你将来后悔。”隽之平静的说: “不多看,怎能认识更多人的长处?” “有这必要吗?”晓芙盯着隽之: “你不是眼中也只有汤恩慈而不看其他人?” “错了。我看很多人,”隽之脸红,很勉强的说: “恩慈只不过其中一个。” “情有独钟?”晓芙狡黠的。 “不要讲隽之了,他脸皮薄。”萧邦还打圆场。他完全不知道,隽之才是他最大的情敌。 “明知他心中对恩慈情有独钟,就不必提啦!” 晓芙脸色变了,赌气的不再讲话。 叫的菜陆续送上来,他们开始吃,但气氛 —直不很好,主要的是晓芙,一直沉默不再出声。 “晓芙,为什么不说话?”隽之问。 他心中自然明白是萧邦讲错了话。 “你们说就行了。”晓芙不高兴显现在脸上。 “真生气了?”萧邦开始不安: “刚才我讲错了话?”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晓芙没好气的。 “晓芙——” “别叫我,”晓芙不给他好脸色: “否则我更气。” 萧邦只好把求救的眼光转向隽之,这英俊的大男孩在心上人面前一筹莫展。 “晓芙,不能没有礼貌,”隽之提醒: “萧邦是客人,你是主人,不要忘记。” “他总爱胡说八道。”晓芙瞪眼。 “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萧邦非常肯委曲求全。 “不行,你已经说了。”她说。 “不能再刁蛮。”隽之摇头: “晓芙,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 “谁叫他惹我?” “萧邦也没说什么,你太敏感。”隽之温和的摇头: “这样吧!一会儿你们找个地方坐坐。” “你呢?”她立刻问。 “我回家,明天跟你一起送萧邦。”他说。 “不——我宁愿去你家坐坐。”她想一想:“反正周宁不在,今夜我也不回家了。” “求之不得。”萧邦大喜: “我们可以谈通宵。” “胡说。隽之生活最规律,你不许乱来。”她白他一眼。 “随便你,只要你不生气就好了。”萧邦说。 “谁有空生你气?”说完,她笑了。 “好了,好了,重见太阳。”萧邦大喜: “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隽之家挑灯夜谈。” “这全是隽之的面子。”她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谁伴风行 六 萧邦回美国之后,隽之的生活也恢复正常。 独居惯了的人,到底不习惯屋子里有另一人,现在他觉得无拘无束了。 可是在公司,他还是小心翼翼。他一直怀疑周宁在监视他,打探他的消息。 “李先生,今天不去见汤恩慈?”她又进来了。 他看她一眼,沉默着。 “或者去看看晓芙,她患了感冒。”她又说。 “恩,”他不看她,依然埋首公文。 她觉得没趣,讪讪的走出去。隽之暗笑,大概就这样对付周宁才行,周宁 ——真和晓芙那么好,要出卖他的消息给晓芙?周宁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呢? 快下班的时候,周宁又走进来。 “你若没时间,我可以替你买束花带回去。”周宁微笑,非常体贴的样子。 “谢谢,我自己会做。”他冷淡的摇摇头。 “你要真做才好。”她笑得暧昧; “否则晓芙怪我没替她通知。” 隽之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她。 “你为什么对晓芙那么好?”他认真的问。 周宁呆怔一下,然后又笑着反问: “为什么我不能?” “你自然是能。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理由。我喜欢她,我们是好朋友。”她说。 “好到愿意离开家,另外花钱租房子陪她住?” “我自己也想独立一下。” 隽之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你——怀疑什么?”她沉不住气了。 “我说过怀疑?” “你脸上的神情分明这么写着。”她脸色不好。 “你疑心太重。”他不置可否。 “李先生,你可是怀疑我有企图?”她脸色变了。 “我没说过,是你说的。” “你——”她仿佛在生气。 “回去吧!不要胡思乱想。”他说: “你替我问候晓芙。” “那是说——你不去看晓芙?” 他沉默。 “你去汤恩慈那儿?”她问。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吧? “你要知道这些事做什么?” “我替晓芙不值,她对你全心全意。”她有点狼狈。 “晓芙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 “谁说没有?她只是不讲出来。”她勉强的。 他想一想,慢慢说: “感情是很私人的事,是不能解释的。” “可是你太偏心了,人家是专程为你由美国来,离乡背井的,而你却把人家冷落在一边。” “我有工作,有私人生活,就算冷落也是没法子。”他淡淡的笑:“我并没有要求她来。” “你的心真狠,又残忍。”她非常的不开心。 “其实,大家心平气和,相处不是更好些?”他说。 “我是心平气和。她也硬硬的。 “你太偏激,又尖锐。”他摇摇头: “也许我不善于处理感情的事,但我可以慢慢学,总有一天学会。” “你嫌我多管闲事?”她又沉不住气。 “回去吧!我还要做点事,”他说: “请顺手把门关上,我希望没有人打扰。” 她不得不走出去,非常的愤愤不平。 她真对晓芙这么好? 玻璃窗外,周宁砰砰碰碰的还在生气,十分钟之后,她知道没有用,于是离开。 李隽之并不真有事要做,只是打电话给晓芙。 “哈罗?周宁或隽之?”她愉快的。 “隽之。你感冒了?”他关心的问。 “小意思。趁机不上一天班而已。”她笑。 “我还以为好严重。”他也笑: “能不能出门?” “当然。白天我要上班的。” “那么——限你五分钟出门,立刻到我家来,”他说:“而且不许留下纸条,不许告诉周宁你的去处。”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他认真的说: “她是外人。又是我的秘书,我不想她连我的私事也知道。” 晓芙呆怔了一下,然后答应。 “好。我明白了。五分钟之内我一定离开家。” “你明白就最好。”他说: “谁先到谁先等。” 他去买一盒花,兰花。他想兰花适合晓芙,然后开车回家,心情十分畅快。 这个样子,他是否可摆脱周宁的监视? 回到家里,晓芙已经在了。她穿得厚厚的,鼻尖红红,很是可爱。 “真是感冒呢?” “大伤风而已。”她笑: “抹了两盒纸。” “没遇到周宁?”他问。 “怎么会呢?放下电话我三分钟就出门,她不能这么快回来。” “那就好。” “不是她惹火了你?”她孩子气的问。 “平时,你们在家常谈我的事?”他反问! “讲得不少。她讲你一天的事,我呢!讲你以前在美国的事,反正总是闲聊。”她坦率的。 “晓芙,我和你是青梅竹马,是自己人,情同兄妹。但她 ——是外人,尤其是我秘书,不能让她什么都知道,这样我怎能做事。”他说。 “怎么?她态度不好?她为难你?” “变成了没有分寸。”他摇摇头: “非公非私的,在公司里我怎么管她?” “我明白了,”晓芙极聪明,一点就透: “以后我不再出声就是。”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跟她住?” “我们很合得来,真的。而且要我独自负担房租不行,我现在做地勤工作,薪水没有空勤时那么多。”她说老实话。 “我认为你还是住我这儿比较适合。” “搬回来?” “不想?”他望着她。 “不是不想,我不好意思对周宁开口。”她播头: “人家为我可以离开母亲搬出来,我不能出尔反尔。” “其实——”隽之想一想,没有再说下去。 “其实什么?为什么不说?” “很难说,我只是怀疑,不能证实。” “别底是什么?不要令我心痒难受。”她叫。 “我觉得这么搬出来住,是她在利用你;而不是帮你、陪你。”他终于说。 “不要争论,无论如何,我相信时间可以帮我们证明一切。” “隽之,你可是在开玩笑吧!”她盯着他。 “我是认真的。”他叹口气: “晓芙,你是个天真、无机心的女孩子,以后不妨注意一下。” 晓芙回家的时候,周宁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她望晓芙一眼,脸色不好看。 “我回来了,周宁,”晓芙是一贯的快乐: “你吃了晚饭没有?” “没有。”周宁、冷冷的。 “为什么不吃?”晓芙怪叫,立刻脱下外套,走进厨房: “我替你煮碗面。” “不用了,我不饿。”她还是冷冷的。 “那怎么行?不吃饭是不行的,饿坏了身体。”晓芙热心热情。 周宁不再出声,由得晓芙在厨房砰砰碰碰的忙。 一会儿,晓芙端出一碗又香又冒热气的面。 “来,来,我加料泡制的,”晓芙笑: “有冬菇、肉片、黄芽白,还用鸡汤底煮的。” 周宁又坐了 —阵,才走到餐桌边。 “别生气了,”晓芙真诚的望着她: “我只不过出去—次,忘了留纸条而已!” “可知害我空着肚子等到现在?” “是我不好,下次不敢了。”晓芙不住的道歉。 “你去隽之那儿?”周宁料事如神。 “你——怎么会知道?”晓芙是傻兮兮的。 “你患伤风,香港又没有其他朋友;今天连班都没上,难道你会约同事?” “是。隽之打电话给我,我就去了。” “隽之打电话给你?几点钟?”周宁眼光一闪。 “大概六点钟左右。”晓芙一股脑儿全说了,把隽之警告她的话全置诸脑后。 周宁思索一阵,没再出声。 “你和隽之那么接近,你有没有发觉他不妥?”晓芙问。 “你发觉了什么?”周宁不答反问。 “他——好像疑神疑鬼。” “说清楚些,我不明白。”周宁说。 “他——怀疑我们在背后说他的事,”晓英的确太天真:“其实我们根本没什么,对不对?谁查他的事呢?” 周宁又沉默,很深沉的样子。 “我知道你是不喜欢那个汤恩慈,你是帮我。他 ——恐怕误会了。”晓芙说。 “做事但求问心无愧,我不怕任何人误会。” “可是你是他秘书,每天要接触他的。”晓芙不安。 “他若不喜欢,我辞职就是,”周宁冷笑: “我只不过当个秘书,又不是卖身给他。” “千万不要,”晓芙吓坏了: “我不想你这样;隽之是个好人,只不过对你有一点误会。” “他说的?说对我有误会?” “他是这个意思。”晓芙更是不安。当然,他没有直接说出来。 “晓芙,我问心无愧,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周宁正色说:“李隽之误会我没关系,我们之间没误会就行。” “没有,当然没有。”晓芙连连叫: “你最有义气,我觉得你是女中丈夫。” “也不是,我只是看不过眼。”周宁脸色有点阴沉: “他对你实在是不公平。” “他有权选另外的女孩子。” “你呢?你明明是爱他,从小就爱他,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太过分。”周宁愤愤不平! “感情不能强求,我给自己两年时间,不行——我就回去,也不一定要结婚。”晓英说。 “你太不积极了。”周宁带点煽动的: “明明是机会,怎可拱手让人?” “也许汤恩慈的确比我好。”晓芙害怕了,她是不是惹起了事端? “周宁,听其自然好了。” “不行。我不能让汤恩慈这么得意,”周宁脸色好怪: “李隽之应该是你的。” “不,不要做任何事,”晓芙叫: “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隽之也没有真说什么;周宁,没有这么严重,我也不想把事情扩大。” “放心,做任何事我都替你出面,”周宁露出了笑容: “你在我背后,我来做丑人好了!” “不,不,不要这么做,何必呢?我也不想为了我而破坏了你的形象。” “我们是好朋友,放心,我会帮你。”周宁仿佛胸有成竹了。 “这种事怎可以帮呢?”晓芙苦着脸。 “我要汤恩慈知难而退。”周宁很肯定的说。 “你——会怎么做?” “现在还不知道。”周宁神秘的笑。 “你不会——伤她吧?”晓芙孩子气。 “又不是打架。”周宁看她一眼: “汤恩慈的事我不担心,我担心李隽之。” “隽之会怎样?” “汤恩慈若说什么坏话,隽之必会怪我们,”她在思索: “这点会伤多些脑筋。” “我向他认错就是,我说一切都是我做的。”晓芙拍拍胸口,大声说。 “他会信吗?”周宁反问。 “不信也得信。”晓芙摆一摆头: “你这么帮我,我总要帮一次自己。” “这样就好。”周宁很开心: “或者——明天我们就可以开始。” “怎样开始?”晓芙兴奋。 “我们——先去见她一次。”周宁说。 “我们?我和你?”晓芙退缩了: “我见过她,她是很冷淡,很客气的,见她 ——有用吗?” “你只跟我去,不必开口。”周宁想一想: “一切由我主持,你只要出现。” “但是——你要对她说什么?” “还没有想好,躺在床上才慢慢想。”周宁一点也不担心: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班去。” “要不要——通知隽之?”晓芙问。 “你真傻得厉害,通知隽之就什么都完了。”周宁说: “你别担心,汤恩慈会告诉诉他的。” “隽之会怪我们。” “你怕他怪你?或是永远失去他?”周宁问。 晓芙沉默了。 本来她喜欢隽之是件单纯的事,她没有想过一定会成功。但观在 ——因为周宁帮忙,已变得非成功不可,否则——怕—辈子也不得快乐。 但 ——这不是她的个性,她完全不会想这么做;可是 ——她怕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 “我们——是不是该再考虑一下?”她问。 “还考虑?你就是太乖纯,太仁慈,才变成今天的局面。否则汤恩慈凭什么和你比?”周宁说。 “各人有各人优点,她很有个性。” “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威风呢?”周宁叹一口气: “我就是看你人这么好,这么善良,而忍不住抱不平。我不能眼看着你失去隽之。” “你实在对我太好了。”晓芙好感激。 “我这人就是这样,也许有人说我多管闲事,但 ——我受不了不公平,我不能看你被人欺负。” “其实——也没有人在欺负我。”晓芙说。 “还说没有——唉!我都快气炸了,”周宁举起双手:“我的外表跟我内心完全不同,外表我是古典斯文;内心啊!我是霹雷火。” “你这样的个性真可爱,我没见过人像你!” “还说可爱?有时候我帮了别人,别人未必感激,反而有人怪我呢!” “怎么会?那人不分好歹?”晓芙叫。 “好歹,是非现在也没有绝对的了。”周宁颇感叹: “大家的眼光与角度不同。” “我与你站同一眸线,同一角度。”晓芙说。 “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周宁说。 “你对我这么好——肯从妈妈那儿搬出来陪我住,除了隽之,我只有你了。”晓芙天真的:“可是隽之说你搬出来往是——是——” 她发觉自己讲错了话,想收回已经来不及。 “是什么?”周宁吃完最后一口面,笑容凝在脸上,像个假面具一样。 “对不起,我不该说的。”晓芙嚅嚅的很不安。 “说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又不会怪任何人。”周宁很豪爽的样子。 “真不会怪隽之?”晓芙还是不放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说我是在利用你,对不对?”周宁自己说出来。 “是啊!他是这么说的。”晓芙惊奇的: “刚才他才说的,你又猜到?” “我知道他会这么说我,”周宁叹一口气: “因为他是老实又善良的人,而外表上,我实在没什么理由搬离妈家而陪你住。” “他不明白你心好,他更不明白我们的友谊。”晓芙忍不住大叫。 “你有没有这么样告诉他?”周宁望着她。 晓芙脸红,又尴尬的笑着。 “当时没有想到,你知道我不会讲话,反应又不够快。”她傻傻的说。 “算了,我还不明白你吗?”周宁拥住她。 “这次来香港,就算失去爱情,而能得到你这一知己,已值得。”晓芙说。 “把我讲得太好,希望我令你不失望。”周宁放开她: “明下班我们一起去汤恩慈家,别让隽之知道。” 站在恩慈家楼下,晓英的悔意更重。 “我们还是别上去吧!”她说,非常不安。 “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上去?”周宁望着楼上的窗,眼神中一抹深沉。 “这样上去——会很难堪的。” “一切有我,你什么都别说,站在那儿就行了。”周宁挽着她进大厦:“不当面说清楚,你会后悔的。” “不——” 周宁已挽着她进电梯。 站在汤恩慈门口,晓芙更加不安,几乎想逃。 “别担心,我们又不是打架。”周宁微微一笑: “我们是礼貌的拜访。” “她不欢迎我们呢?”晓芙天真的。 “由得她吗?”周宁冷笑。 门开处,汤恩慈站在那儿,意外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逝,她展开淡淡微笑。 “是你们,请进。” 晓芙喃喃的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周宁已挽着她大步走进去。 恩慈正在喂她父亲吃晚饭,老人家木然的坐着。 “请坐。”她说。 “我们——我们——”晓芙脸红了。 “我们有点事想跟你说清楚。”周宁冷冷的站在那儿,晓芙于是也不敢坐: “讲完就走。” 恩慈也站着,敌意一下子就加重了。 “好。”她淡淡的。 “我知道你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我调查过。”周宁的话很惊人: “你对隽之用了很多手段。” 恩慈的脸色渐渐变得很严肃,变得更冷。 “我相信你还不知道一件事,晓芙和隽之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不容你破坏。”周宁再说。 恩慈还是不出声,黑眸更深更黑。 “晓芙是老实、善良的女孩子,她没有你的手段,但是有我;我不会眼看着你抢走隽之,你这么做是——极卑鄙的事。” “周宁——”晓芙害怕的。 “别怕,我一定要把话讲完。”周宁挥一挥手。 “晓芙远远的从美国到香港工作,为的是隽之,人家是父母认可的一对,现在你却在拆散。” 恩慈皱眉,还是沉默。 “我是尊重你,所以才来跟你讲清楚。”周宁这招大概叫软硬兼施吧? “否则——我们另有方法。” 晓芙越听越不对,怎么变成来警告人家呢?她扯扯周宁,周宁却不理。 “你聪明的做法就是放手,不要再缠隽之。”周宁继续说: “横刀夺爱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法。” 恩慈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青,却始终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出声?我们要听你的回答。”周宁简直可以说咄咄逼人。 “我——该说什么?”恩慈终于说: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你当然是明白,”周宁变了脸。声音也提高: “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样。” “那么——我没有任何话好说。”恩慈冷然说。 她的态度很好,不亢不卑的。 “没有话说并不代表你无辜,你要手段抢隽之是事实,”周宁怒气满面:“我不能让你得逞。” “周小姐,我从来没有针对过你。”恩慈说。 周宁的黑脸 “忽然”的一下子变红,她认为恩慈在讥讽她,说这事轮不到她来说话;这是她的大忌,是她心底最大的一个结。 “我不怕你针对我,因为我只是个抱不平者,”她大声说:“晓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帮她,我不能眼看着你对付她,而她还蒙在鼓里。” 恩慈把视线放在晓芙脸上,晓芙怕得后退,几乎想逃,她认为今次这件事 ——很过分,她们不该来的。若恩慈质问她,她将无以为对。 但恩慈只看她一阵,什么话也没说的把视线移开。 她偷偷的透一口长气,忽然觉得;汤恩慈很仁慈,至少比 ——周宁仁慈。 啊 ——她怎能这么想?周宁是朋友,是来帮她的,她怎能对敌人比对朋友好? 周宁说过恩慈是敌人。 “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恩慈忽然说: “两位请回吧!”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一个肯定的答复就想叫我们离开?没有这么好的事。”周宁强硬的。 “那么,你想我给你怎样的答复?”恩慈反问。她说 “你”是指周宁一个人,她没说“你们”。 “你要保证不再和隽之来往。”周宁说。恩慈想了一阵。 “他仍来找我呢?”她问。事实上一直都如此。 “你要拒绝。”周宁冷峻的。 “好。”恩慈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你敢发誓?”周宁不放松。 “这太儿戏。”恩慈淡淡的: “我说好就是好,发誓并不能担保什么,同样是一句话而已。” “你根本在跟我们开玩笑。”周宁怒火上升。 “随便你怎么说。”恩慈仍然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因为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老实告诉你,其实——你已用了隽之不少钱,你还不肯放手?”周宁说:“隽之不是什么大有钱佬,只不过薪水高的打工仔而已,你贪图什么?” 这一句话激怒了恩慈,只见她脸色大变,眼中冒火,全身都开始震抖。 “你——不理你是谁,你立刻离开我的家。”她连话都说不消楚:“走!走!” “话还没有说完——”周宁还不罢休。 “再不走我立刻报警。”恩慈态度强硬得前所未有,她已拿起电话。 “我们——走吧!”晓芙吓坏了,拖着周宁走。 周宁也知道再耽下去也讨不了好,汤恩慈真报警的话;大家都丢脸。 “好,我们走。可是你别得意;你若再破坏晓芙和隽之,我不放过你。”她站在门口说:“你尽管把今夜的事告诉隽之,我们不怕。” 大门已被恩慈用力关上。 “汤恩慈——比想像中更凶,更可怕。”周宁也气坏了。 “我们也很过分,怎能吵上她家呢?”晓芙还是不安: “隽之若知道——” “他不会知道,汤恩慈不会讲,”周宁胸有成竹: “她要故作大方,令隽之感动的。” “那——我们不是枉作小人?” “放心。作小人的是我,不是你。”周宁笑了,那神色 ——像颇自得:“隽之怪我好了。” “但是——你也日夕和隽之见面的,他若怪你 ——那怎么行呢?”晓芙担心极了。 “为你,我做什么都行,因为我喜欢你。”周宁说: “我就是不能让汤恩慈这么得意。” “我觉得今天的事不妥。” “算了,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周宁安慰她: “我做事不论对错,永无反悔。” 晓芙没出声,却看得出来甚是不安。 “你真胆小,那个汤恩慈还敢怎样?”周宁说: “她分明心虚了,我说中了她的事。” “什么事?” “她用了隽之不少钱,这是事实啊!”周宁笑: “所以她恼羞成怒。” “我想隽之想帮她,对她父亲的事,隽之很内疚,也不是她故意想用隽之的钱。” “你就是太天真、太纯良了!”周宁说: “现在的女人多厉害?有机会哪会不斩一笔的?” “我看——汤恩慈不是这种人。” “你和隽之都被她外表所骗。”周宁叹息: “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查过她,知道得很清楚,她很厉害。” “你真——查过她?”晓芙怔怔的问。 “是,我要做一件事就要彻底,否则就不做;而且 ——非成功不可。”周宁的神色非常古怪。 周末,隽之心情极好,因为他已约好恩慈,下午将去她家见见他们父女。 每次和恩慈有约,他就情不自禁的喜悦,心中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汤恩慈是不同于其他女孩子的,包括晓芙。 他甚至于不自觉的哼起歌来。 这些情形全在周宁眼里,她冷笑着,然后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晓芙。 “那——你要我做什么?”晓芙问。 “一下班你就来,缠住他,让他没机会去。” “不行,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晓芙不肯。 “帮帮你自己,不要傻。” “但是——这么做太明显了。” “就是要做给他看,就是要明显。”周宁生气了: “就是要让他知道你介意汤恩慈。” “我——” “下班来,别气死我。”周宁收线。 可是下班的时候晓芙没有来,一直到隽之离开她都没来。眼巴巴的望着隽之离开,周宁气得胸部要爆炸了。晓芙真不争气。 过了几分钟,晓芙上来了。 “周宁,我订好了桌子吃中饭,我请。”她带着有歉意的脸: “还买好了两点半的电影票。” 周宁深深的吸一口气,不知道该生气或笑,晓芙是这样的一个人。 “晓芙,以后叫我再怎么帮你?”周宁叹息。 “听其自然吧!” “听其自然的结果就是失去李隽之。”周宁肯定的: “你愿意接受这结果?” “恩慈不是答应以后不再见他?”晓芙问。 “你太天真,汤恩慈是怎样的女人?她会不再见隽之?你在发梦。” “她答应的。” “有些女人发誓也当吃生菜。”周宁再叹 —口气,说道:“走吧!去吃中饭看电影,否则我非气昏不可。” “你的脾气太刚烈了。”晓芙挽着她。 “都是因为你,我对自己都不这么紧张。” “你是最好的好人。”晓芙笑: “不过——算了,看你每次这么生气,一定死了好多细胞,真划不来,以后我们不理他们的事。” “不理?这么便宜她?”周宁冷哼: “我不会让那汤恩慈有好日子过。” “如果隽之真是喜欢她,就由得他吧!”晓芙说。 “那怎么行?隽之应该是你的。” “感情的事没有应不应该,”晓芙黯然: “我不能勉强他,否则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有什么用。” “他心里一定是喜欢你的,只不过一时被汤恩慈迷惑住了。”周宁比晓芙更着急:“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无端端走出个汤恩慈。” “也许——我该早些让隽之知道心意。”晓芙摇头:“我来见他时已太迟。” “别灰心,一切有我。”周宁拍拍胸口: “我帮你帮到底,说什么也要跟她争一争。” “我很感谢。”晓芙诚心诚意: “争是没有用的,主要的是隽之的心。” “他对你也好啊!只是你太不积极。” “我能怎么做呢?”晓芙苦笑。 周宁在想,好多种颜色在眼中飘过。 “其实你和他有太多单独相处的机会,你和他 ——” “不,不行。我不能做越轨的事。”‘晓芙脸都变了色: “我虽在美国生长,可是我保守。” 周宁淡淡一笑,拍拍她,不再言语。 “别谈他了,我们俩也可以度过很快乐的周末。”晓芙故意愉快的说。 “只怕汤恩慈更快乐。”周宁冷笑。 然而 ——是这样吗? 隽之兴冲冲的上楼,按下门铃。 应门的是个中年陌生的男人。 “你一定是李隽之先生,——请进。”那男人很和蔼可亲,很正派的样子。 “你——” “我是蒋天恩,恩慈的同事。”蒋天恩很稳定的: “她下楼买汽水,就回来。” 隽之有点别扭,他想像中不是这种情形,该只有他和恩慈单独相处才对。 这 ——蒋天恩。 门响了,恩慈进来。 “天恩——”然后她见到隽之: “啊!你来了。我来介绍。天恩是我中心的主任,是我波士。” “介绍过了。”蒋天恩温文的对恩慈笑;那笑容很宽大,很仁慈,很有爱心。 爱心?爱? 一刹那间,隽之迷惑了。 一直都有这蒋天恩?或突然跑出来的? “天恩以前曾做过我的代课老师,那时我还在念中学。”恩慈很自然的说:“后来也是他介绍我进中心工作的。” 老朋友?师生恋?现代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以前——一直都没见过。”隽之笨拙的。 “前一阵子我不在香港。”天恩微笑,非常胸有成竹的: “发生了那么多事都是后来才知道,没能尽到什么力,倒是麻烦你了。”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隽之一腔热情已变冷。 还有个蒋天恩呢!这位恐怕才是真命天子吧! 恩慈熟练的摆好饭菜,三个人围着台子吃。 看得出来,在很多细小的地方,恩慈和天恩都那么融洽,那么天衣无缝的配合,他们之间的默契已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 隽之怎能不心冷。 难怪恩慈一直拒绝他。他以为是王森,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蒋天思。 十年的友谊了,连名字都是这么配合。 “蒋先生是基督徒?”他问。 “是。我本身念神学,也是受封的正式牧师。”天恩慢慢说:“我们都是主内弟兄姐妹。” “是。”隽之无言。 “天恩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恩慈笑。 她的神情和眼神都与平日不同;她对天恩是不同的,白痴也看得出来。 天恩笑了,笑得很温柔。 饭后,天恩对思慈说: “你陪李先生聊天,我喂爸爸吃饭。” 他叫汤老先生做 “爸爸”?隽之心中再无一丝希望。 “星期六,怎么不约晓芙?”恩慈愉快的问。 “我以为——”他现在不能再说 “约了你”吧?恩慈已有了蒋天恩。 “还来得及晚上的节目。”恩慈说: “晓芙是个很好、很纯良的女孩子,我很喜欢她。” “怎么你会这样说?你们正式才见过一次。” “一次就够了,我看人很透彻。”恩慈笑: “错过她,可能是你一生的遗憾。” “我一直当她是妹妹,情形很难改变。”他说。 “是你的固执。”她摇摇头: “为什么不试试?” 他考虑一下,改了题目。 “怎么从来都没听你提过蒋先生?”他问。 “我以为我讲过,他根本一直在我身边。”她很自然的说, “一直以来他都扶助我。爸爸出事的那段日子,他正调往‘埃塞俄比亚’工作,最近才调回来。” “你们工作常常调动?” “我们的中心是香港唯一的一个国际性的社工组织,属于联合国。”她说。 “哦——那是说你也可能被调去任何地方。” “是,随时随地。”她笑; “我早有stand by的心理。” 他不再说话,因为觉得再也无话可说。 游天恩喂完了饭,也坐过来。 “李先生,恩慈对我说过,在世界上再难得找到你这么好的人,遇到你是我们的幸运。”他说。 “千万别这么说,你们才是难得的好人。”隽之说。 “你们”,“我”,其中界线已分得好清楚,是不是? 隽之该知难而退了吧! 离开恩慈那儿,隽之直接开车回家。 心中塞满了失望,苦涩。感情找不到出路 ——不,找到了却是“此路不通”,是他命该如此? 这种情形下,以后他不该再去恩慈那儿了,是不是?算什么呢?那么大一个蒋天恩在那儿。 此生,他怕将是孤独的一个人了。 家里有音乐,有烧菜的香味,他振作一点,晓芙来了,是吧!这个小妹妹对他实在太好,好得令他就快难以负荷了。 “你回来了?”晓芙愉快的迎出来。 “来了好久?” “不,看完两点半的电影才来的,顺便买了菜。”她笑;“下午我和周宁都在一起。” 提到周宁,他就不出声。 “恩慈好吗?”她问,有点心虚。 “好,很好。”他淡淡的,没有什么不悦之色。 难道恩慈没有把她和周宁找上门去的事说出来? “怎么不和她一起晚餐?”她放心些。 “我猜到你可能会来。”他笑。 “胡扯。”她皱皱鼻子,像个小哈叭狗般。 “恩慈——另有事。”他考虑一下,终于说: “其实我和她并不如你想像的那么接近。” “我没有想像过,所知道的一切是周宁说的。” “要相信事实,别人说的可能并不正确。”他说。 她想一想,笑容渐渐在脸上消失。 “我不能说自己不妒忌恩慈,只是——我完全不恨她,我相信她比我好。”她说。 “完全不是这回事。”他脸红了,不能拿两个女孩子比较,这太不公平: “你只能说,恩慈是个比较特别的女孩;曾经——也许吸引过我,但我跟她之间只是普通朋友,真的,你要相信。” “你们是怎样的朋友都没关系;隽之,我没权过问,我知道的。”她双手乱摇。 隽之凝望她半晌,轻叹一声。 “你是个太好、太乖的女孩子。”他说: “我没有看过比你更好的。” “我不是要你赞我,我说的是真话。”她叫。 “我说的也是真话。” 晓芙开始有点儿不自在,心虚的感觉越来越大。 “吃晚饭,好不好?”她胡乱问。 “等一阵,我觉得午餐在胃中还不曾消化。”他阻止她: “不喜欢聊天?” “不,不。”她摇头:“隽之,我 ——我——” “你怎样?”他很诧异的望住她。 “我——”忽然间,她眼眶就红了: “我们——” “怎么回事?”他非常不安,连忙坐到她身边: “受了什么委屈吗?” “不,不,我们——我和周宁 ——我们做了一件很不应该做的事。”她的泪水流下来。 “你们做了什么?”他用手拥住她的肩,像安慰一个受了惊的小妹妹: “不要担心,说出来。” 其实他心中吃惊,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要哭? 她只是摇头流泪,什么也不说。 “晓芙,你从小不是爱哭的女孩子。”他拍着她的手: “为什么呢?又不是不能弥补的错。” “我不知道。”她用手背抹抹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否破坏了一切。” “破坏?”他吃了一惊。 “我——告诉你。”她深深的吸一口气: “我们——我和周宁曾经去过一次恩慈的家。” “什么?”他简直不能相信。 “我——我们曾经警告她,不能和你再来往。”她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我们做错了。” “你——”他放开她,又好气又好笑: “你怎能这么做,太幼稚,太荒谬了。” “我知道错了,”她说: “恩慈一定很生气,是不是?我看得出,那天她脸都气白了。” 隽之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 她慌起来,他会不会不理她? “隽之——” “恩慈什么都没说过,也没有生气。”他说: “她是个思想成熟的人,她会分析一切,不会胡乱生气。” “但是——” “我了解你,你不可能想到做这件事。”他真是很明白: “一定是周宁的主意。” “不,不,不,”她非常维护朋友: “是我们俩的意思,周宁为帮我。” “真话?你会出这种鬼主意?”他凝视她。 “不——”她涨红了脸: “但是——我同意。” “我明白。”他透一口气: “根本一开始,周宁就没怀什么好心,她想破坏。” “不,她帮我。”她叫。 “你太天真了,她怎么会帮你?”隽之为难的说,他不能告诉晓芙说周宁追他。 “她对我非常,非常,非常好。”她一连串的说: “为了我,她肯做任何事。” “只有你才会相信。” “你不能用这种口吻说她;她是你秘书。” “所以我了解她,”他说: “她虽然年纪轻轻,但城府极深,不能在表面看得透的。” “绝对不会,请相信我。”她努力的证明: “去恩慈那儿,也是因为觉得你——不公平。”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住口不语。 “隽之,答应我,不要为难周宁,”她抓住他手臂: “她真是一心一意帮我。我向你道歉,你怪我好了。” “我不为难她,也不怪她。”他说得有点无奈: “我和汤恩慈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 “真的?”她喜出望外。 “她有个十多年的男朋友,青梅竹马。”他说。 “真是、——这样?”她问。 “慢慢你会知道。” “你——还会去找她?”她还是问。 “也许——间中会去,有时间,有心情时去看看她父亲。”他这么说。 “我可以陪你去吗?” “当然可以。”他淡淡的: “在道义上,我始终觉得对汤伯伯有份责任。” 晓笑脸上绽开了如蜜糖般的笑靥。 “真的?真的?”她开心透了: “隽之,你不怪我了?” “从来没有过。”他拍拍她的肩膊: “你知道你最可爱的地方是什么?纯真坦率,心中永远藏不下事。” “不,我是不能说谎的。”她也笑: “一说谎我就全身都不舒服,心中好像有一根刺,非拔出来不可。” 他望着她半晌。 “其实我不该担心你,你这样的好女孩,乖女孩,上帝自会保护你。”他说。 “也没有人害我啊!” “害你的人能让你看出来吗?”他笑。 “我也不要看,我相信每一个朋友。”她愉快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谁伴风行 七 星期六和日,晓芙都住在隽之的客房,隽之一直陪着她,很愉快的样子。 然而,他是不是真这么愉快? 星期一回到公司,他的脸一直严肃而冷峻,不轻易开口;周宁进出了几次,他都没理她,甚至她叫“早”,他也只是“哼”了一声。 周宁带着一脸的疑惑工作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晓芙今夜会回我们那儿?”周宁进来问。 “不知道。”他头也不抬。 “我得罪了你吗?”她皱皱眉,敏感的她已觉得事情不对。 他又冷冷的 “哼”一声,头也不抬。 “李先生,我现在对你讲话,你可不可以望住我。”周宁的礼貌听出来并不真诚。 “我很忙。”他说。他不情不愿的看她一眼,仍埋头工作。 “我想问晓芙——” “你自己打电话问她。”他极不耐烦。 “晓芙——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她沉声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隽之太不给面子了。 “她说了什么?”他直视着她: “如果她说了,你一定知道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怪我?”她反问。 “我该怪吗?”他冷笑。 “李先生,你的态度非常不好。” “我就是这样的。”隽之绝对不客气: “对不起,我说过我现在很忙。” 周宁咬着唇,转身冲了出去。一分钟后,她拿着皮包,又冲出办公室,像个愤怒的无辜代罪者。 无辜代罪者?她? 她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属于她和晓芙的,晓芙还没有回来。 她阴沉的等在那儿,晓芙,居然出卖了她。 十分钟之后,晓芙居然还没有消息。她 ——难道不会回来?不声不响的搬回隽之那儿? 周宁有点沉不住气。晓芙会不会回来?又过了十多分钟,大门终于响了。 “哈罗,我回来了。”晓英极愉快的举起手上的纸包、纸盒: “看,我买了些什么?” 周宁阴沉冷峻,一言不发。 “咦?你做什么?”晓芙全不知情: “我替你到中环那家你最喜欢的烧腊店买烧鹅,又去文华酒店买栗子蛋糕,你不喜欢?” “坐下来,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周宁说。 “问吧!”晓芙呆怔一下,乖乖的放下纸袋纸盒,坐在她对面。 “你对隽之说了什么?”周宁一个字、一个字说。 “隽之?”晓英咬着唇,然后脸色就变了: “我——我——” “他全都告诉了我,而且很生气,对我很不礼貌。”周宁的神色、语气都如冰如刀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晓芙一吓之下,就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不知道,如果不说,我心里不舒服。” “你这人,叫我怎么帮你呢?”周宁语气缓和些: “我变成好人难做,枉作小人了。” “不,不,我跟隽之讲过,这件事该怪我,是我不对,我真是这么讲的。” “他会相信吗?他对我有成见。”周宁说。 “那我再去解释,他一定会信我的。” “不要天真,他成见已深。”周宁叹一口气: “我这是里外不是人,其实——关我什么事呢?” “你是帮我,我万分感谢。”晓芙抱着她手臂: “我们不要理隽之,过两天他就没事了。” “但这几天我还是要面对他,”周宁又叹息: “我是秘书,我总不能为这件事不上班。” 晓芙想一想,忽然问: “他真是很凶的骂你?” “没有。但他那种神情比凶还可怕。”周宁摇头: “晓芙,你是这样天真,这样孩子气,什么事都要说出来才行,叫我以后怎能再帮你?” “我看——算了。”晓芙低下头: “还是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吧!我不想强求。” “半途而废?” “我不能令你难做。”晓芙很不安。 “别以为李隽之的神情语气会吓倒我。”周宁冷笑: “压力越大反抗力也越大,我真要试试呢。” “不必了,汤恩慈原来是有男朋友的,叫蒋天恩,还是青梅竹马。” “隽之说的?”周宁意外。 “是,他是这么说,他没有理由骗我,”晓芙仍然一派天真: “他和汤恩慈只是普通朋友。” 周宁思索一阵,沉默下来,她不信这件事,大概又是隽之故布疑阵,这事只有晓芙会信。 “你真相信?” “隽之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从小他就没有骗过我,他是诚实的人。”晓芙肯定的。 “某些事上——他可能骗你,因为你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十三岁的孩子。” “我相信与年龄无关。”晓芙说: “隽之不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真的。” “我不能叫你不信,李隽之是你的偶像。”周宁说: “防一防他总是应该的。” “你叫我不要对他说真话?” “对汤恩慈的事不要那么相信。”周宁不知道在想什么,黑眸中深浅光芒在闪动。 晓芙突然记起隽之说的 “周宁城府极深”的话,是不是呢?她完全看不出。 “会不会——我们误会了汤恩慈?”晓芙毕竟善良。 “你以为会吗?我看你也被汤恩慈的外表骗了,”周宁展开一个很特别的笑容:“她很厉害。” “你一直说她很厉害,何以证明?”晓芙聪明了一次。 “我查过她。”又是句老话。 “怎么查的?你有朋友认识她?”晓英很好奇: “或者你请私家侦探。” “我自己。”周宁非常自信 ——她的自信神色一天比一天强。 “你自己?怎么可能?你去跟踪?”晓芙好意外。 “我去查过她的一切资料,她的学校、她的教会;她的表面功夫也做得十足,不得不令人佩服,不过——” “不过什么?”晓芙追问。 “百密一疏,我查到一点东西。”周宁神秘的笑。 “是什么?快告诉我。” “不行,还没到可以说出来的成熟时机。”周宁摇头: “你又口疏,藏不住话。” “我保证不说。” “我不能相信你的保证,你根本小孩子脾气。”周宁还是摇头:“几句好话一说,你的什么话都透露出来了。” “再相信我一次,真的,我发誓。” 周宁凝望她一阵,还是摇头。 “我不讲对大家都好,”她说: “讲出来会影响大家情绪,对汤恩慈也不公平。” “很——不好的一件事?” “我不能回答。”周宁笑一笑,她讳莫如深。 “那么——隽之那件事你不生气了?” “不。我原本很生气,也很灰心,想一走了之,搬回家算了,再也不见你们,”周宁说:“又想着你根本是个善良的小孩,我走了谁帮你?” “那就太好了,我保证以后不乱说话。”晓芙举手做发誓状。 “我俩大概是有缘份,或是上一辈子我欠了你债,”周宁摇头笑:“否则我怎么对你的事比自己的还紧张?” “我想我的福气还不借,出门遇贵人之类的。” “我可不是贵人,”周宁一点怒意也没有了;她的怒气似乎来得快,也去得快:“你现在福气再好也没有用,除非你俘虏李隽之。” “我——没法把握。”晓芙的笑容消失: “真的。” 隽之在办公室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我有一个消息要出卖,这消息你必感兴趣。”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隽之意外。 “李先生,你别装傻,你的事我们很清楚,”那陌生的男人冷笑: “汤恩慈的消息。” “什么?”隽之大吃一惊: “你是什么人?” “出卖消息的,当然不是你眼中的好人。” “恩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问。 “关系是没有,但我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男人又冷笑。 “来历?”隽之呆了。 二十出头的恩慈,又是社会工作者,会有什么来历?这人危言耸听。 “你不信?” “你突然打电话来,又这么陌生,我凭什么信你?”隽之吸一口气。 “因为——”男人顿了顿,暧昧的说: “我也可以算是汤恩慈的雾水老豆。” “你——你——”隽之吓了一大跳: “别乱说,分明胡说八道,你不能诽谤人——” “我会再给你电话。”男人悠然自得: “我的胃口不大,五千元,如何?” 也不等隽之回答,立刻收线。 隽之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怒。这男人是谁?什么雾水老豆?这话也能乱讲?但 ——听那男人口气仿佛有恃无恐,这里面——恐怕另有内情。 他下意识的望望玻璃墙外的周宁,她正很专心的在打字,这事自然与她无关,但 ——可不可以与她商量?她的主意多得很。 这念头立刻又被他否定了。 他绝对不想让周宁知道更多的事,她本来对恩慈就有成见,知道太多更不好。 但 ——怎么办?通知恩慈?不,不好,事情办妥之后再告诉她也不迟,何必让她担心? 恩慈的来历 ——他感到十分不安。 过了一阵,他决定出钱买消息,并且不告诉任何人。消息是消息,让他吞下肚子算了。 只要对恩慈没有伤害就行了。 他记得恩慈说过,母亲并没有真的去世,只是离开了他们父女。那 ——会不会是她母亲的消息? 心中这么想,立刻就打电话给恩慈。 “对不起,又来烦你。”他有点口吃;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是紧张。 “别这么说,我能帮到你什么?”非常安详的声音。 “我想——哎,我想问一问,你母亲是否真还在世?” “妈妈?”恩慈呆怔一下: “为什么这样问?” “请不要问,只照实回答我。” “是。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答。 “找过吗?” “没——有。”她有点迟疑: “五百多万人,怎么找?” “恩慈——” “到底什么事?你问得太突然了。”她打断他。 “没有,真的是没有;我只是这么想——” “为什么要想这些事呢?”她笑起来: “我不去找她,是因为她当年抛弃我们;如果她想见我,找我们并不难。” “是。是。” “你不在工作?怎么有空想这些闲事?”她问。 “我——突然想起。”他不能再说下去: “蒋先生——好吗?” “他很好。”她甜甜的笑: “他正在我对面。” “替我问候他!再见。”他收线,心中还是忍不住涌上一阵妒意。 蒋天恩,前生修来的福气。 恩慈望了一阵电话,才慢慢放下。 隽之的电话怎么来得这样 “巧合”,这么怪?她想起昨夜的事 —— 昨夜她在家写报告,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他说: “有一个消息,不知你有没兴趣?” “你是谁?什么意思?”她提高警惕。 “别问我是谁。”那男人笑得暧昧: “消息是有关于十几年前失踪的令堂大人。” “什么?”她心头一紧。 “你的妈妈。”男人大笑起来: “你不记得这么一个人?” “你——说的可是真话?”她紧张起来。 虽然她可以告诉隽之说不紧张,但有关自己亲生的母亲,哪能不关心? “真与假你很容易分辨得出来。”男人懒洋洋的: “我现在是免费送消息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她问。 “对我们这种人来讲,那还不简单?”那人哈哈笑。 “那么——请讲。”她吸一口气。 她力持平静,心中的震动却强烈。 “打个电话问隽之就行。”男人自动收线。 隽之?这又与隽之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一夜,决定把这事丢开一边。问李隽之?这事分明是个恶作剧。 她真的把这件事忘了,直到隽之的电话来。 现在 ——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了,听隽之的口气,他是否在无意中得知了她母亲的消息? 可是 ——他有什么理由要神神秘秘的! 百思不得其解,她想 ——还是对隽之坦白吧!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隐瞒呢? 立刻打电话给他,他的电话不通,颓然放下电话,接着忙了一大堆可以稍事休息时,已是中午。 她想,或者约隽之一起午餐。 想做就做,但隽之已经离开办公室,只传来周宁冷冷而尖锐的声音。 “李先生有事外出,请留下姓名。” 恩慈考虑一秒钟,立刻收线。 说她不礼貌也罢,她不愿跟周宁讲话;这个女孩不知是怎么回事,专门针对她。 胡乱的吃了三文治,喝一瓶牛奶,立刻又投入工作;今天的工作并不太多,但她精神不能集中,心中总挂着隽之那个电话。 一直到快下班时,她才有机会再打。 总算打通了电话。 “恩慈。”她自报姓名。 隽之的声音十分怪异: “啊!是你。我刚刚回来,哎——出去办点事。” “与我有关的事?”她很敏感。 “这——是——不是。”他矛盾得很:“我去见一个人。” “见一个与我母亲有关的人?”她说。 “你——怎么知道?”他大吃一惊。 “我打电话来的意思是——昨夜我接了一个怪电话,个陌生的男人说与母亲的事有关。” 他沉默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怎么不说话?隽之!”她叫。 “我在听,在想——我,哎 ——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实话告诉我。”她肯定的。 “实话——我不清楚。怎么你会来问我呢?我并不认识伯母,真的。”他为难的。 “隽之,无论如何你要告诉我真话,”她是认真的: “那陌生男人在电话里说,我若想知道详细情况,就问你。” “问我?这——简直开玩笑。”他强打哈哈:“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事呢?” “看在我的份上,请你讲真话。”她请求。 “恩慈——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怪异?那陌生人是谁?” “我不要研究这些,我要妈妈的消息。”她说。 “那么多年了,其实你不一定要知道。”他叹一口气: “那人恶作剧呢?” “那是另一回事,请先告诉我妈妈的消息。” 隽之又沉默一阵,然后说: “我也是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说卖消息,五千元;我好奇心之下,去了。” “真有消息?” “是——我看到一个女人。”他说得很低沉。 “是谁?怎样的女人?”她紧张的。 “看上帝的份上,我们忘了她,好吗?”他呻吟。 “不行。现在我非知道不可。”她咬着唇: “你说,无论怎样的坏消息我都能接受。她——快死了吗?” “不,她应该四十多岁,是吗?但她看来像六十岁老妇,而且浓妆艳抹。” “啊——”她吃惊得话也讲不出。 电话里寂然无声,只闻两人的呼吸。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从震惊中醒来。 “你——怎么不讲下去?”她颤声问。 “你还要听?” “是。无论她变成怎样,她——还是我妈妈,我有权知道她的一切。” “恩慈,恕我讲不出来。”他难受得要死。 “讲。我受得了。”她近乎冷酷的对待自己。 “恩慈——” “她是不是沦落到做街边的流莺?”她狠着心肠重重的刺自己一刀。 “也——差不多了。”他痛苦的。他不敢直讲,那女人还当他是客人般的拉拉扯扯。 “原来——是这样的。”看不见她脸色,那声音比哭更难听。 “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谁说我难过?谁在认错?”她夸张的笑着: “当年她贪图享受而去;如今——或者是报应。” “不要这么说;她到底是——妈妈。”他说。 “她叫什么名字?”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冯艳华。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他说。 一线希望也幻灭,那的确是母亲姓名,出生日期都对;母亲这些年来竟 ——竟——可怜父亲还念念不忘她。 她突然想起,父亲的呆痴是否也是幸福?至少今天他不必面对这件残酷的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绝望而迷失。 “恩慈,你没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来陪你?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完全不关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说过完全受得了。”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 “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实。” “我还是来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 “天恩会送。” 他差点忘了还有蒋天恩。 “对不起,我——若是有用得着我的话,那就请随时给我电话、我总会在家。”他说。 “恩慈,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坏?你——来吧!我送你回家。”电话里传来天恩的声音。 接着,恩慈一声不响的收线。 隽之木然的坐着。这件事对他打击也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刚才他去付钱给那老女人 ——恩慈的母亲。 他承认,见到的情形是他从未见过的,令他毕生难忘。 那样一个女人还站在衔边召客,这 ——这简直是人间地狱,令人无法忍受。 最难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满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亲。 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瘫痪了,母亲竟是 ——老妓;这——这,这 —— 周宁轻轻敲门,慢慢进来。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下班了。”她说。这两天她都是轻言细语的。 他抬头望她,她平静自然。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但他无法想像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尽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坏事做尽仍能风风光光;有些人却 ——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着恩慈到那又脏、又窄、又旧的街道。 那昏暗的楼梯口站着一个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烟吊在嘴唇,满脸厚粉。 恩慈全身震抖着,脸色刷白,呆木的眼光十分难看。 天恩拍拍她,似给她勇气。 她慢慢走近那女人,看见她脸上的浓妆和眼中的漠然 ——一种类似绝望的眼神,还有一抹深浓的嘲弄。 “冯艳华?”恩慈强自镇定。 女人看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这女人是她母亲?依稀有着当年的轮廓,却已完全不复当年神采。像个灵魂已死的人。 “你是冯艳华?”天恩也问。 “你们是哪里的人?派救济金我就要,其它的别跟我噜苏。”江浙口音的广东话。辣得很。 肯定是母亲的声音,恩慈已不再怀疑。她的心也在这时碎成点点片片。 “你真是冯艳华?”天恩强调一句。 “我是阿艳,随便你叫我什么都好,有没有钱?”女人露出一种令人颤抖的模样:“没钱我是不上床的。” 恩慈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已无法再忍受。 天恩扶住了她,用最严肃的神情令她稳定。 “你有没有家人?”天恩问。 “死绝了!”好冷酷的声音。 “以前你是做什么的?” “以前?不记得了,我以前—样,不过高级一些,赚钱也多些,因为年青貌美嘛!”女人笑起来;一支烟吸光,她立刻点上第二支。 “再以前呢?”天恩不放松。 “再以前——忘了,”她漠然的: “那是太久太久的事了,怎么记得呢?总也是。” “你胡说,你是别人的逃妻。”恩慈尖叫。 那叫阿艳的女人这才正正式式的瞄她一眼,并没有看出恩慈是谁。 “逃妻?哼!”阿艳“呸”一声:“什么叫逃妻?妻!还不是陪男人上床,只不过陪一个,有什么不同?总是鸡。” “你能不能好好的讲话?”天恩皱眉。 他不能忍受她那粗鲁的语调。 “听不惯可以不听,我又没有请你们来,”阿艳不屑的: “这女人是你老婆,陪你上床的,是不是呀?” 阿艳哈哈大笑,笑声令人发抖。 “住口!冯艳华!想不到你变成如此下流、贱格、无耻,”恩慈的眼睛都红了:“你——根本不配做人。” 阿艳停止了笑声,反而静静的望着恩慈。这女孩子为什么如此激动? “你们——为什么来?”她问。 “有个男人给了你五千块钱;你说了些事情给他听?是不是?”天恩问。 “是又怎样?”阿艳有戒惧之色: “钱是我的,你们休想从我手上抢一个钱。我不再是以前的阿抱,我不怕你们,什么事我都做得出。” “我们不抢你的钱,可不可以把以前的事再讲 —次给我们听?”天恩说。 “凭什么要我讲?” “我们——也给钱。”天恩立刻说。 “多少?” “一千。” “一千?”女人哈哈笑: “五千我才讲,至少五千。” “她不讲就算了,我也不要听。”恩慈憎恶的: “这样的女人——我们走。” 天恩看阿艳一眼,转身就走。 “喂——等一等,两千如何?”阿艳追上来:“我不是常常有这种好运气,我以前的事怎么突然值钱?” “一千。”恩慈转过头: “不讲就算了。” 阿艳露出暖昧的笑容。 “好。我说。”她看来似乎很狡猾: “我名叫冯艳华,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在上海。嫁过一次,穷鬼老公姓汤,有一个女儿——” “够了,”恩慈在喘大气: “停止,够了。你说以后的事,以后一个人的事。” “以后——我认识了个男朋友,很有钱,我就跟他走了。可是他有太太,两年之后就不要我,我有什么本事呢?反正已衰过一脚咯!就衰多几次啦!赚男人钱比较容易。像我今天这么老,还能养活自己。”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后悔过吗?”恩慈问。 “为什么要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又不拖累任何人,对与错都是我自己负责,有什么不好?” “对你的丈夫和女儿,你——不内疚?”天恩问、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觉得我欠他们。无论我多么苦,多么贱,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们,为什么要内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么?” “姓汤。女人汤团的汤。”阿艳又哈哈笑: “他倒不是女人汤团,是个书呆子,哈!” 恩慈已完全清楚了,也彻底的失望,这样的母亲,她有什么办法帮她? 恩慈从皮包里拿出 —千元交给她,转身欲走。 “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女儿吗?”天恩问。 “我——没想过,”阿艳的声音里,有些勉强: “为什么想她,她还会认我吗?” “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在香港吧,或者嫁人了,”阿艳不再夸张: “今年她也该有二十二岁了。” “如果她找到你,你愿不愿意随她回去?” “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做人的便宜老母?”她又夸张起来:“我恐怕也过不惯安定正常的日子,我天生贱格。”’ “天恩,我们快走。”恩慈再也忍受不了。 “等一等——你找过女儿吗?” “没有。”阿艳说得悲哀: “我的青春已逝,想多赚点钱只能多做几单生意。我没有时间。” 天恩皱眉,叹口气。 “走吧。”恩慈催促他。 “喂!你们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阿艳叫。 “你女儿嫁了个大有钱佬,出钱托我们来查的。”恩慈没好气。 “啊!她倒有这么好的命。” “还有一件事。”恩慈又转身: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汤恩慈。”阿艳随口说: “她不见得漂亮嘛!又有大有钱佬看上她的?” “这是各人的命运。”天恩说: “我再问你一句,如果你女儿接你回去,你去不去?” “不去。”阿艳想也不想; “我这种沦落人只会映衰她;我是我,她是她,我不会见她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 “什么真真假假,”阿艳冷笑: “事到如今难道我还不认命吗?我这种人天生贱格,宁愿自食其力,也不去受人白眼;抛夫弃女是我自己做的,我活该。” “你真——没有后悔过?”思慈问。 “后悔会是有用吗?又不能够当饭吃。”阿艳自嘲的笑: “我是自作自受,活该的。” “你倒挺有骨气。”恩慈说。 “骨气?哈哈!贱格倒是真的。”阿艳摇头。 恩慈不想再说下去,思绪太乱,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该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们走了。”恩慈再看她一眼: “你自己——保重。” 天恩和恩慈,走了几步,冯艳华又叫住他们。 “小姐——请问你姓什么?”她突然地问。 恩慈给阿艳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姓汤,叫汤恩慈。”天恩无奈地替她答。 “你——”阿艳张大了嘴,僵硬着脸,硬生生的倒退几步,瞪着眼睛直喘息: “你——你——” 然后,一转身奔上楼梯,一边跑一边无意识的尖叫,然后 ——寂然无声。 “你——不应该去告诉她。”恩慈流下眼泪。 “她有权知道。”天恩很严肃。 “但——我怕她受不了。” “受不了也不行,她迟早要知道。”天恩说: “让她回家好好想一想,我们明天再来。” 整夜不能成眠。恩慈想起那又脏又窄的小路;那古旧的黑黝黝楼梯、及那浓装的老女人心中就发抖,连眼睛都不能门上。那女人竟是白己的母亲。 比起母亲,她和父亲这十九二十年来的生活简直是天堂,母亲竟那样的悲惨。 悲惨是她心中想的,母亲心中会有这两个字吗?看她站在那儿的神情,听她讲话的语气——她不会这么想,她仿佛已不再把自己当作人。 恩慈起身去看了一次父亲,呆痴的父亲很平静的沉睡着;他才是真正的幸福,是不是?他已抛弃了世间一切的俗事,好的坏的、悲的喜的;七情六欲也离开了他,他的灵台是否一片澄明? 恩慈流着泪,为什么,要她面对这一切?为什么要母亲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这不是太残酷了? 她生命中拥有的本已不多;现在更从此夺去了她的平静,实在太残酷了。 母亲那样尖叫着跑上楼,然后寂然无声是什么意思?当时自己太激动了,她应该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她和天恩竟那样离开了,是不是做得不对? 母亲 ——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越想越不安,她几乎不能再躺在床上,她就那么来回踱步到天亮。 心中对那肮脏的环境虽然害怕,但 ——总是要去的。她想过找天恩陪,然而才七点多钟,太早了不好意思。何况天恩还得上班,他是那么忙。 清晨,那狭小的路子肮脏如故;但静多了,但不是宁静,是死寂。 恩慈站在巷口张望一阵,竟心怯的不敢迈进去,伤佛怕一进去就万劫不复。 正在犹疑,看见那楼梯口出现的一个人影,一个小人影,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背着书包上学。 啊 ——这儿也有上学的孩子——这儿也并不那么 “特别”得令恩慈不敢迈步,这儿也像所有地方一样,有人家住着、有人上学、有人上班、有人买菜,这儿并不是魔域——虽然此地住着一个沦落的可怜女人。 恩慈迈步,那小女孩看她一眼。 “找谁?”童音柔软清脆。 “你——可知有一个叫阿艳的女人?”恩慈问。 不知道为什么,看贝,这孩子,她心中宁静些了。 地方肮脏杂乱不是问题,明亮美丽豪华的地方,也会发生着相同的事。她这么告诉自己。 “阿婆?”小女孩反问。 “就是——化很浓妆,很瘦的那女人。”恩慈再说。她不信有人会叫母亲做“阿婆”。 “就是阿婆。”小女孩指指楼上: “阿婆昨天很早回家,关着房门没出来过,晚饭也没吃。” “她——怎样?”恩慈紧张。 小女孩很意外的望着她,意外于她的紧张。 “她怎样了?”小女孩反问: “她当然还在房里啦!” “你说她自己关在房里,你说她没吃晚饭——” “她没客人时总把自己关在房里,”小女孩漠然说: “赚不到钱就没钱吃饭,常常这样啦!” “你——”恩慈觉得头昏眼花,几乎站立不住。 这是怎样的地狱生活? “你怎么了,不舒服?”小女孩问。 “不,我没事。”恩慈振作一点: “谢谢你。” 小女孩看她一眼,慢慢走开去。 恩慈心中激动。这小女孩子才有多大呢?已以一种漠然的眼光看世事,以漠然的口吻说人话。她看见了环境中一切的事默然发生;长大了,她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小女孩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恩慈才再一次望那楼梯。 真话!那黑黝黝的楼梯仿佛一个怪兽,会吞噬了她,她看见了仍心中发毛。 四用还是一片死寂,好像除了那小女孩之外,再也没有一个在清晨清醒的人了。 她不能再等待,总得面对现实才是。 慢慢的迈步进去,慢慢的上楼 ——啊!她忘了问母亲到底住在几楼?她总不能从一楼找上去! 一楼的门是虚掩的,正在楼梯之后。或者 ——小女孩从这儿出来的? 想敲门又犹豫,她甚至忘了,自己是个资深的社工,她可以当自己来做探访啊! 门里没有动静,她下意识的仰手去推,门缝开大了,一个中年女人正坐在一张破沙发上打瞌睡。 门声惊醒了女人,女人望她一眼。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淡淡的问。居然不惊不诧,一副漠不关心状。 “门没关上。我想请问一个叫冯艳华的女人——” “没有叫冯艳华的女人。”女人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 “不是派福利金的就走。” 和母亲如出一撤的口吻。 “我是说——阿艳。”恩慈吸一口气。 “哦——阿艳。”女人打量着恩慈: “阿艳最近倒是交了好运,居然有人送钱来给她用。” “请问她在吗?” “她住在那房间。”女人显然也是做着出卖自己的生意: “你自己去找她。” 恩慈转向母亲的房间。 母亲 ——她必定要承认这两个字;这个人,她必定得接受。 也许屈辱,然这是命运。 敲门,再敲门,始终没有回音。 “她不在?”恩慈问。 那女人用一种漠然和看热闹的眼光一直望着她;恩慈明白了,这女人必是小女孩的妈妈! 因为她们有相同的漠然。 “在吧!昨夜回来没出来过。”女人燃起香烟: “她又不是有很多客人。” “你女儿说她很早回来。” “你知道我女儿?”女人全身的毛都竖起来,很戒备。 “刚才碰到她,她去上学。”恩慈连忙说。 “是啊,她去上学;我居然让她去上学,哈,哈。”女人笑了几声,转身进另一间房。 恩慈再敲门,没有反应,伸手一扭,门就开了。 很意外,里面没有人。 而且,非常干净,有条理,绝对和外面的脏、乱不同。一目了然的不同。 床是整齐的,母亲不在。 “她不在。”恩慈下意识的尖叫起来: “她不在。” 刚进房的女人跑了出来,还是一脸孔漠然。 “什么事?叫什么?她不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不许人出去的吗?”她说。 “但是——你们说她在。” “我们又不是她保姆。”女人有点不耐烦: “你是什么人?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社会服务中心的。”恩慈只好这么说:“我找她谈一点公事。” “这么早。”女人冷笑: “我们这种人不需要你们来说教;有人养我自然就不做这种生意,简单得很。” “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 “说不定有客人带她喝早茶呢?”女人暖昧的笑: “你等一等吧!” “请问——昨晚她有没什么特别?”恩慈再问。 “特别?没出房门,没吃晚饭,说特别也行,不特别也行,总是这样。”女人说。 “黄昏时分——你有没有听见过她尖叫?” “尖叫?”女人又笑起来: “小姐,你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你去她房间吧,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字条。”女人半开玩笑:“阿艳是中学毕业生呢!” “昨天我来找过她,我怕她——受刺激。” “受刺激?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刺激到她?”女人又冷冷笑: “她还会有知觉吗?哈!2” “请别笑,我怕她出意外。” 女人果然停止笑声,半晌才说: “如果想死,早已死了,不会等到今天。小姐,你不懂我们。” “但是——阿艳的女儿找她!” “女儿?”女人呆住了: “阿艳没说过,她有女儿?她不是孤单一人吗?怎么会有女儿?” “的确,她女儿找她。”恩慈说。 女人又呆呆的想了半天。 “我不知道,或者她离开了,”女人说: “今天的情形——女儿找她,我想 ——她受不了。” “请来看看她房中可有什么特别?” 女人在门边张望一阵。 “没有。”她摇摇头:“她最爱干净,房间总收拾得一尘不染,每次有臭男人上来过,她就洗刷半天——没什么特别,每天她房中都这么整齐。” “她可带走什么?”恩慈再问。 “没有吧!”女人又望一望。 一张床,一张椅子,几件衣服挂在那儿,小几上的电饭锅,这么简单,带走什么一目了然。 “我——想留在这儿等她。” “你等就是,这是她的房间。”女人走开了。 恩慈就站在门边等。 她不敢坐,她真的害怕,想到都恶心,多少陌生男人坐过的地方,她的心在发抖。 整个上午过去了,她也站僵了。母亲始终没有回来。 午饭也没吃,直到下午二点多;女人起床,才看见她仍站在那儿。 “小姐,你还没走?”女人露出一丝惊讶。 “她——一直没回来。” “或者她跟客人去了,不稀奇!”女人说: “你回去吧!留下电话,等她回来叫小莲通知你。” “小莲——” “是我女儿,上学那个。”女人笑: “站在这儿等是没有用的。我的这间破房子,连阳光都不照进来。” “请切记通知,很重要的。”恩慈留下电话,离开。 马路上的阳光刺眼,令她清醒不少;她这么跑出来,连假都没请呢! 连忙叫车回中心,她必须对天恩解释这件事 ——中心里人头涌涌,永远这么忙。 她是直走到天恩办公室的。 意外的,办公室里有隽之,他怎么也来了? “恩慈,你到哪里去了?”天恩神色特别。 “我——”她不知该怎么讲。 “找了你整天,你连电话也不来一个!”天恩说: “我不得不通知隽之帮忙。” “你们担心我做傻事?”她苦笑。 “当然不是你,你还不知道,是不是?恩慈,你 ——你——冷静下,我们正预备去——”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恩慈问。 天恩看隽之一眼,歉然的说: “无论如何——我总得告诉你;你冷静一下 ——我们得到个消息,有一个自杀的女人,身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什么?”她似没听懂。 “恩慈,”隽之哀伤的: “我们怀疑那自杀的女人是你母亲。” 恩慈怔怔的望住他们俩,仿佛意识都没有了。 “你听见我们说话,是不是?”天恩扶住她。 她点点头,突然间,站起来: “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恩慈——”隽之吓一跳,那不该是她应有的反应。 “别替我担心,即使真是她,我也受得了。”她哽着声音说。 天恩对隽之点点头,跟着走出去。 事情 ——真是这么残忍?死去的那女人真是阿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谁伴风行 八 那个自己撞上汽车而死的女人,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阿艳;那个叫冯艳华的女人,恩慈的妈妈。因为,她还穿着昨天那一件衣服。 汽车并没有撞得她血肉模糊,她的脸看来完整 ——临死的那一刹那,她似乎并不害怕,只有平静。 是的,她看来平静。 不但死去的阿艳看来平静,认尸的恩慈也平静,平静得出乎人意料之外。 认尸之后,她居然坚持回中心工作三小时。 隽之知道天恩会陪伴她,于是辞别了他们,独自回家,他完全没有心情再回公司。 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子呢? 突然出现了恩慈的母亲,才不过一天她又去世,简直比电影更戏剧化。 这里从哪儿开始呢?那个电话 ——是——那个陌生男人的电话。 谁会是、可能是那陌生男人?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打电话来?那男人必定是今天才知道恩慈母女的事,肯定的。现在才打来——当然不是为那五千元。 那五千元根本全给了阿艳 ——恩慈的母亲。 那男人是要恩慈难堪 ——是这样的吧?这事不先告诉恩慈,反而向隽之要钱 —— 那男人想在隽之面前破坏恩慈的印象,但 ——谁要破坏?谁? 这么一想,隽之竟是呆了。 谁要破坏恩慈!晓芙?周宁?啊!周宁;她总是表现出和恩慈有天大的仇恨似的;那——会不会真是她? 隽之觉得心寒,觉得害怕。是周宁吗?若真如此,那未免太 ——太过分残忍了。 突然间,他想到晓芙,晓芙还跟周宁这样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岂不是太可怕了? 忍不住立刻打电话去晓芙公司。 “隽之?”她非常意外: “怎么找到公司来?” “你等我,别离开公司,我立刻来接你。”隽之说: “任何人约你都不可离开。” “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她吓了一跳。 “总之等我。”他透一口气,是太紧张了吧: “除我之外不能跟任何人走。” “并没有任何人约我。”晓芙笑: “我等你就是。” 隽之赶到中环接到了晓芙,这才透一口气;心中又忽然觉得好笑,汉理由这么紧张、害怕的。是不是? “下午你没上班,去哪儿了?”晓芙急问。 “恩慈那儿,她——有一点急事。”他望着她。他是关心她的,是不是?一想到害怕立刻就想到她的安危——没什么安不安危的,他太夸张了吧! “为什么想到接我?” “搬回我那儿住。”他是用命令的口气: “今夜就开始,我不能再让你胡闹下去了。” “我不明白。胡闹?” “我现在不能讲,因为我不肯定,”隽之认真的: “你相信我,证实之后我一定告诉你。” “什么事呢?”她好奇的。 汽车直驶回他家。他心中庆幸,好在他早一步找到晓芙,否则不知周宁还要玩什么花样——他几乎肯定她了。事情实在太巧合,对不对? 隽之皱着眉摇头。 他有个感觉,他这么先把晓芙接走,周宁 ——必不肯就此罢休,一定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做得这么神秘,”她笑: “告诉你——件事,我拿了一星期假,预备回英国看看,你去不去?” “我不一定有空,”他不肯定: “但——很好,很好,你回去玩玩很好,什么时候走?” “还没决定,先和你商量嘛。” “明天走。”他想也不想: “明天最早的班机走,我送你。” “怎么行呢?什么都没预备。”她叫。 “那么后天,最好这一两天走。”他说: “留在香港——我怕有什么事发生。” “有职业杀手追杀?”她奖。 “不是开玩笑的,”他说时突然间把汽车转了方向: “先到你住那儿拿护照和衣服。” “隽之,到底怎么回事?你令我胡涂了。”她叫。 “晚上我告诉你。”他令自己轻松些: “当然不是职业杀手。只是——我不想你被拖进漩涡。” “什么漩涡?” “晚上谈。”他把汽车开得飞快。现在还没下班,路上车辆还不算太多。 匆匆陪着晓芙拿了护照,还几乎搬走了所有衣物。 “又不是搬家,一星期之后我还要回来住的。”她说。 他不言语,只专注的开着车。 “周宁回家一定吓一跳,以为我挟带私逃了。”她笑。 “周宁——今天找过你吗?” “有。我们还约好——啊!我们约好一起买菜回家的,全被你弄乱忘记了。她一定怪我。” “由得她去吧!”他冷淡的: “而且——她未必有心情跟你去买菜!” “你说什么?”她不明白。 车在他家的大厦楼下泊好,他挽着她的行李,伴着她一起上楼。他心里一直在想,他当机立断的接晓芙来此是他最聪明的做法。 才出电梯,他就看见周宁 ——老天!竟是周宁。她站在他家门外,分明是在等他。 他的意外和吃惊加起来变成害怕,周宁比他想像中更厉害些。 “周宁?你怎么在这儿?”晓英招呼。 “我等你们。”周宁看一眼隽之手上的行李,冷冷的笑。 “知道我会来?”晓芙笑: “明天我回美国一星期,刚才临时决定的。” 两个女孩在讲话时,隽之已打开大门。 “我能进来吗?”周宁故意问。 “你已经等了那么久。”隽之说。 晓芙看看他们俩,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坐。我去弄茶,你们先聊。”她走进厨房。 隽之坐下来,望着周宁半晌。 “你——自然不是来道歉的。”他说。 “我没有想过这两个字。”周宁没有表情: “只是——我没想到结果会这样。” “无论如何——是一个生命的结束。”隽之努力压抑着心中激动。 “她罪有应得。”周宁脸色阴沉。 “做妓女并不是死罪,什么叫罪有应得?”他忍不住。 “她——”周宁脸上一阵奇异的颜色拣过,她咬咬牙,忍住要说的话。 “何况,人家与你无冤无仇,没有理由令你如此 ——心狠手辣。”他盯着她。 周宁突然间笑起来,笑得好怪异。 “那原因——自然不是因为你,”她仰着头笑,眼中却含着泪水:“像你这样的男人,香港也不难找;好在——你也没有上当。” “汤恩慈得罪过你?”他沉声问。 “我只想给她点教训,”她好像有点不大正常: “没有想到会搞出人命,真话。” “你当自己是谁?有什么资格教训人?”隽之忍无可忍。 晓芙拿着茶杯,在门边听得呆了。发生了什么事? “谁叫她是冯艳华的女儿?”周宁说。 “什么?这——有什么关系?”隽之大奇。 “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做?找人查汤恩慈?查冯艳华?我真暗恋你成狂?”周宁怪异的笑:“我拢络唐晓芙也为你?错了,若你那么好,那么值得,我老早在咖啡里下了迷药,霸占你算数。” “那——为什么?”隽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事情从撞车开始,你认识了汤恩慈后,并且对她一往情深。”周宁眼中充满了恨意:“而汤恩慈——我永远记得这名字,她就是冯艳华的女儿。” “为——什么?”他问。 “冯艳华——”周宁眼中又是一阵奇异的光芒: “就是当年令我们失去父亲,令我们兄妹几乎捱冻受饿的女人,我永远记得!” 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或者只能说香港太小了? “汤恩慈也因为你父亲而失去母爱。”隽之说。 “我不管。当我发现汤恩慈就是你的对象——我要破坏,我不要她安乐。”周宁扬一扬头:“我怕力量不够,我拉拢晓芙;而你——把我看成恶魔,匆匆把晓芙带走。我为什么会对付晓芙呢?她又没有错,我的目标只是汤恩慈。” “你——如愿已偿。只是 ——你错了。我和恩慈之间根本没事,你不知道有个蒋天恩?”隽之叹了一口气。 周宁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怔怔的望住他。 “我来——是让你惩罚的,”她说:“并不为汤恩慈,她们母女活该。我来,是因为抱歉我自己搅乱了你的生活。” “我不会惩罚任何人,”隽之摇摇头: “只是你太过分了。汤恩慈无罪!” “那是因为你对她有感情—” “不。我不想再谈这件事。原本与我无关的人和事,突然跑进我生活圈子,我已经累了;什么都不想理、不想听。请你回去吧!”隽之说。 “你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是为何这样做的?”周宁问: “还有那个打电话的陌生男人?” “我不想知道,因为我肯定与我无关。”隽之摇摇头: “这些日子做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事,现在我只想忘掉,让脑子休息。” 周宁凝望他半晌: “那么,你可相信我说的话?” “相不相信都不再重要。”他摇头: “相信——你以后也不愿再见到我,是不是?” 周宁呆怔一下,显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他的意思是要她辞职? “我没有说,但你如这样要求,我照办。”她说,有点像在讲气话。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任何事,周宁。”他叹口气: “像你这么古典斯文的女孩子现在很少见得到;但——你太麻烦了,真的。而我——甚至晓芙,我们都是简单的人,不习惯麻烦、复杂的事,请你原谅。” “你太客气,你不必请我原谅,原是我错。”周宁扬一扬头, “我是故意去错,你明白吗?” “有人却为此而失去生命。”他说。 “那是意外,我并没有令任何人死。”她强硬的: “我做的事——我不后悔。我走了!” 大家都没出声。 周宁走到门边,晓芙突然说: “周宁,我知道你不是这么硬心肠的人,你真不后悔?” 周宁在门边微微一停,大步而去。晃眼中,仿佛看见了她的泪水。 她不后悔? 周宁辞职,隽之也借这机会向公司拿了大假;虽然他并不真觉得累,但所有的事加起来,令他心绪不宁,完全没办法做事。 晓芙回美国去了,昨天走的。 她并不想立刻走,留在香港可以陪他;可是他坚持: “我若有空,有心情,我会来找你。” 当然他有空,他正在放大假;有 “心情”——是什么?她不太了解,但希望他能有,能去找她。 隽之留在香港参加了恩慈母亲的葬礼。 也不能算葬礼,骨灰火化了。是恩慈替母亲开的一个小小追思礼拜。 人很少,气氛肃穆,半小时已结束。 天恩陪着恩慈;还有一个安详、沉静的三十岁左右妇人,大概是恩慈同事。 恩慈一直表现很冷静、坚强,没在人前留过一滴眼泪。 她父亲没有来。 当然,一个失去知觉、思想的人来了也没用。 而且他们不是注重形式的人。 追思礼拜结束,恩慈看看隽之,对天恩说: “你们请先回去,我想和隽之谈谈,” “好。”天恩和那安详的妇人,还有另外几个同事一起离开了。 隽之伴着恩慈从教堂出来。 这一次他们虽然并肩而行,距离很近,不知道为什么,隽之心中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再也没有那些情情爱爱的感觉。 他觉得恩慈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有一种很 “永恒”的友谊。 是,就是这几个字,很永恒的友谊。 “你会不会笑我荒谬?为这样一个女人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她问。 “不。人死了一切也都烟消云散;如果她是教徒,上帝自会洁净她。”他说。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她显得意外,又十分高兴: “她——的确是教徒。” “事情弄成这样——很抱歉。”他说:“很多事的确因为我而起。” “怎能怪你呢?要发生的事始终要发生,”她淡淡的: “我接受得来。” “你是我见过女性中最坚强的。” “我必须坚强,谁能被我依靠呢?”她摇头: “她——母亲最后见到我,还是有羞耻心的。” “那是个复杂的悲剧。”他说。 然后说了周宁的 “故事”。 “我也猜到了。”恩慈苦笑: “要不然她没有理由这么恨我、仇视我。” “只是因为车祸而把你牵进漩涡,我极不安。” “事情过了,算了。”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她看他一眼:“我以不变应万变,”她说:“我记得我曾经把一切告诉过你,我注重原则,我会照我决定的做下去,不后悔。” “你说过奉献给工作,不结婚。”她点点头。 “恩慈,有时候也不要太强硬。你一个人维持你和父亲的生活,真的很辛苦。” “我说过,命中注定我是个‘捱 ’的人。”她还是淡淡的: “我认命。” “天恩同意你这么做?”他忍不住问。 “当然同意。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好同事。”她说: “他给过我很大的鼓励和帮助。” “我——似乎不应该为你再担心什么了。” “你呢?听说你在放大假,而周宁也辞职了。”她说。 “是。我在放大假,晓芙也回美国看家人。” “对以后没有打算?”她望着他: “至少——去陪陪晓芙,或者接她回来。” 他没有出声,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任何女孩子比晓芙对你更关心了。”她说:“晓芙此去——不会回来香港住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吃了一惊。 “昨天临走前她给我电话,”恩慈漠然望住前面的路: “她误会了—些事,她让我照顾你。” “她——这么说?她真的不回来?” “是。她说过已辞职,预备回去另找工作。”她点头: “我告诉她,我不是照顾你的人,我另有工作。” 隽之皱着眉,十分不安。 “她一句也没跟我说。” “我想——她也误会了你。”恩慈说:“所以趁有假期,去美国找她。” 他没出声,”脸上已有犹豫之色。 “其实,你是喜欢她的,只是还没觉察。”她笑起来: “你们原是青梅竹马的。” 隽之不再说 “不”了,因为他觉得心中矛盾得厉害,回去找晓芙的愿望越来越是强烈。 “至于我——你是歉意加内疚还有些补偿的心,你以为是感情,但错了。”她理智的分析:“你这样的人怎能喜欢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不是你的个性。” 他望着她,自己也迷糊了。 是这样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谁知道呢?但是想去找晓芙的念头越来越更厉害。 “我说的是真话。”她笑: “请相信我,我是旁观者清。” “你一直是旁观者?”他问。 “一直是。”她极之肯定: “我不是那种可以乱放感情的人,我认定了你只是好朋友。” “你知道吗?真是奇怪,现在我的心申,也感觉到你是我的好朋友,很好、很好的。”他居然孩子气起来:“那种友谊是永恒的。” “对了,这不是很好吗?”她开心的: “这些时间来,最开心就是听你讲这句话了。” “是不是我一直以来带给你很多麻烦和困扰?” “有一点点。”她淡淡的: “做为一个女孩子,也颇感荣幸。不过我是立定主意的,我把一生奉献工作。” “我现在相信并十分敬佩。” “不必用这么严重的字眼来形容。”她笑: “在现实社会中,我想,有许多人像我一样,我们受环境及各种因素的影响形成这种意愿。你不同,你应该回去找晓芙,不要伤她心。” “我——会考虑。”口里这么说,心中却已决定去, “找晓芙”三个字几乎在他心胸中叫喊了。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对他这么好的女孩了,恩慈说得对,晓芙实在是好 ——一刹那间,晓芙的种种好处全涌上来,他变得焦虑不安了。 “为什么还考虑呢?”她望着他: “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到香港,最终的目的只为你;单这一件事就值得你感动了,不对吗?” “是——哎!是。”他搓着手: “我先送你回家。” 隽之说罢,立刻拦截了一部街车,他们一起上去。 在车厢里,经过 —刻沉寂。 “天恩也像你一样的奉献工作,你们实在是太好的精神上的伴侣,令人羡慕。”他说。 她脸色显得有点古怪,半晌,她说: “他是我良师益友,但不是伴侣。”停一停又说:“刚才那位斯文安详的女人就是蒋太太。” “啊——”他呆怔半晌。 看他错得多厉害,他一直以为天恩是她的伴侣,甚至以为她故意找出来令自己死心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也别提了。”她立刻制止他再说下去,她不要再给他任荷希望:“如果晓芙愿意,你们回来时容我做个东。” “你——” “我喜欢晓芙,她是难得的女孩,变得勇敢坦白大方。”恩慈正色说:“不要辜负她。” “是——”他下意识的就答应了。然后,他才呆怔怔地。 答应得这么快,这么理所当然,他是喜欢晓芙而不能自已?而且 ——可能早就喜欢了,是吗? 这个发现。他也是喜不自胜的,他想:能去爱、去喜欢一个人也是开心的事。 “至于周宁——请不要怪她,”恩慈又说:“她也是个受害者,当年的事令她变得偏激,但——她没错。” “你不怪她,还有谁会怪她呢?”他感动的: “恩慈,你的名字没叫错,思慈,你是个大有恩慈的人。” “谢谢,你这么说。”她温柔的闭一闭眼,好有女人味: “现在,我才觉得一切事情归于正道,一切圆满。” 他看得发呆,他曾为这女孩倾心过,是吗?是吗? 或一切只出于同情、内疚、补偿?他 ——啊!不能再想、再研究了;他已答应了她,去美国找回深爱自己的女孩子,答应就是允诺—— “但愿世上人人都走正道。”他由衷的说: “无论如何,恩慈,能认识你,能是你的朋友,我此生无憾。” 谁说不是呢?友谊的光辉像脚前的灯,永远照亮我们前面的路,伴我前行复前行。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