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寻 (一) 从宾夕凡尼亚州 81号公路向西行去纽约州的那一段公路,大概算是美国高速公路上最差的一段了,尤其在这乌云密布,暴雨将临之时,更加令人害怕。路面又窄又破烂,两边又少见休息处,加上两边都是小山,觉得天色特别暗,特别阴沉,有一种压迫人的恐怖感。 在川流不息的车队边,有一个女孩子骑着单车,车后绑着一个小背包,飞快的向前面冲去。可能知道大雨将临,她急于找个避雨处吧! 单车速度快,汽车速度更快,看不清楚女孩子的模样,只知道她是一头黑发的东方人,但她身形又仿佛比东方女孩高大。她穿著一身白,虽在阴暗下,也觉得她必定是个爽朗、明媚又健康的女孩子。 驶过她身边的汽车没一辆停下来,问问这在暴雨前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女孩可需要帮助?没有一辆。女孩子仿佛也不太担心,只是尽快的往前面赶。 平日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人极少,尤其在这种天气下根本绝无仅有,女孩子可是为着什么急事吗? 一辆辆的汽车飞驶而过,女孩子也埋头苦 “骑”,没有人理会她,她也没有求助的意思。 雨意越来越浓,天也越来越黑,越阴沉,再加上山谷中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吹起烂路上的沙石,似乎 ——真有世界末日的景况。 女孩子抬起头看天,忍不住低声叹口气。路牌上写着,最近一个休息处也要五哩,她肯定没法在暴雨之前赶到那儿。 就在她叹息的那一刹那,一辆深银蓝色的 “欧士莫比奥”大轿车停在前面几十码处。 她心中在想,真有个人愿停车伸出援手? 单车停到汽车边,汽车主人按下玻璃窗电掣,是一个男人,三十出头那种有学问、有风度的男人。男人微笑着凝视她一阵,并不立刻出声。 她想,惨了!一定又是问我 “是不是日本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只有日本人才来得了美国。 “中国人?”男士用温和友善的语气问。 虽然讲的是英文,她也好开心。 “是,当然是!”她几乎欢呼。“你也是?” “我来自台湾。”男士立刻改用国语,并迅速下车,从车厢里拿出绳子,帮她把单车绑牢在车顶。 “我从香港来这儿。”上车时,她说。是用那种带着浓浓广东口音的国语说。 “来自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中国人。”男士说:“我是韦思哲。” “我叫宋美德。”她立刻接口。 她对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美德,”他淡淡的笑起来。“这两个字会提醒我,渐渐的,我们就快找不到它了。” “没有这么严重吧?”她说。 “见仁见智。”他不想和她争论。 “你念哲学?”她问。 “不一定叫思哲的人一定要念哲学。”他笑了。这叫美德的女孩于很天真,很直率。 “我这种人——若念哲学必然变成疯子。” “哦?!你是那种人?”她问。 这个叫美德的女孩子眼中充满了问号,她是个好奇的女孩子,肯定是! “如果你想知道,你慢慢会了解,”他摇摇头。“我想问的是,这种天气下你有兴致在公路上骑单车?” “我并不知道这段路这么难走,而且会下雨,我想去 ‘阿伯尼’,如此而已。”她说。 “为什么不开车?你不怕危险?”他诧异的望着她。“遇到坏蛋货柜车司机会捉你上车,或逼你跌下山坑。” “我很幸运,没遇到过。”她说。 车顶上开始有哗啦哗啦的雨点声,又急又大,窗外已是雨水迷朦。 “看来你很幸运,我来得很及时。”他说。 “谢谢你的及时,否则我真可能到不了 ‘阿伯尼’。”她望望窗外。 “这种雨会打得人生皮肤病的。” “没试过。”他仍是淡淡的笑。 他的笑,他的表情都很淡,轮廓却好深,象雕刻刀在他脸上削过,修整过。他的言谈举止都很从容,自有一份雍容高贵的气质。 “还没问你预备去那里?”她问。 “先送你去 ‘阿伯尼’。”他想也不想的。 “然后呢?”她追问。 “为什么要问?”他看她一眼。 浓眉大眼,有广东人的深轮廓,是运动家般的瘦削面孔,很聪明,很可爱的模样。 “‘ 阿伯尼 ’只是我中途站,我的目的是纽约市。”她笑。 “因为骑单车今夜我是赶不到纽约的。” “那么我负责今夜十点钟前送你到家。”他也笑。“我住纽泽西。” “啊!我们同路,”她好开心,好开心的。“韦,你一定在做事了,是吗?” “怎么看得出?”他反问。 “你成熟而沉稳,”她说;“你不象学生,不论从台湾或香港来的学生,他们都有一点 ——一点没有根似的惶恐,他们都很紧张。你象教学生的。” “说得好,我正是教学生的人。”他说。 “我的眼光向来很准。”她很有自信。 “你呢?”他问。 两个在异国土地上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猜猜看。”她笑。 “学生?”他看了她一阵。 “我看来很紧张?很惶恐?”她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另一种学生。”他淡淡的笑。“有些来自香港的学生家境很好,不必担心学费,生活费。自己本身英文基础又好, “念起书来轻松潇洒,你象这一型的。” “错了。”她有恶作剧的开心。“我是拿奖学金来念书的普通留学生,从大学开始念,刚念完硕士,正正式式的mba,哈佛的。我正值暑假,还没开始做事。” “哦 ——”他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念大学,你看起来大概只有二十岁。” “因为我的青春装,”她指指自己的白衫白裤。“我今年刚满二十四岁。” “预备在美国工作?”他随口问。 “ae已经请了我,银行部,助理副总裁。”她说。 “系出名校,自然不同。”他点点头。“ae喜欢请哈佛的人,这些大公司财团很注重这些,一个女孩子二十四岁就做avp很不简单了。” “我运气好。”她说:“自己只是有点小聪明。” “不要贬低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他说。 “你念什么的?”她问。 “你很准的眼光看不出?”他打趣。 “嗯 ——”她望着他很久,很久一段时间,只听见车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响,然后她说: “你很英俊,知道吗?有点象一部‘雷乌 ’木偶卡通片里拯救队的队员。” “是吗?”他不置可否。 这个女孩子怎么一想就想到这么远?真是飞越了天空和海洋,非常海阔天空的样子。 “啊 —一”她的思绪又回来了。 “我猜你念数学。” “怎么会想到数学?”他笑。 “数学很难,很抽象,又纯理论的,你看起来象那种人,专门深思,探索困难、深奥的东西。”她说。 “要谢谢你的夸赞吗?”他反问。 “不必,只请告诉我真实情形。”她说。 “是。你说得很对,我念数学。”他透一口气。“因为我觉得所有学问中,数学最接近真理。” “接近真理?”她呆住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对真理 ——我很固执。”他说。 “你是台大数学系的?”女孩子眼睛发亮。 “怎么?!”他很意外。“这有什么不妥?” “我哥哥是在台大念书,然后才来美国的,”她说得有点激动,仿佛是自己的事。“他告诉过我,台大数学系特别难念,学生也特别优秀,但能四年念出来的人并不太多,你可是四年毕业的?” “是。”他微笑点头。“事实上,这也是我很引以为傲的事,我们研究的是真理,至少接近真理。” “难道我遇到一个天才?”她稚气的叫。“哥哥说台大数学系出了不少天才。” “天才与真理无关,我并无兴趣。”他淡淡的。 “怎么整天把真理挂在口上?”她盯着他。“真理不是讲的。要找寻。” 他默默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有眸中如寒星般的光芒一闪。 “我想知道 ——你的旅行是为什么?”他转了话题,而且看得出来他这话题很勉强。 “来美国这些年只为念书,并没有真正到处玩过、看过,这暑假是好机会,趁工作之前。”她说。 “一个人?!”他问。 “起初一大堆,我们到加拿大看瀑布,同学接着去多伦多,我就折了回来。”她说:“上班在即!” “你真预备这么一路骑单车回纽约市?”他问。 “当然不。到 ‘阿伯尼’我就租车,”她笑。 “他们都说81号这段公路最难走,我故意骑单车试试,而且想看看公路边原始的茅厕。” “看见了吗?”他问。 “看见了。”她摇头笑。“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啊!很干净,不过真的很原始。” “你知道在有一处地方,仍有原始又很不干净的茅厕吗?”他的神情是严肃的,绝非说笑。 “我知道。”她说。笑容也渐渐消失。“这个暑假我曾经想去,反正回香港可以顺路,但是 ——我没去,我选择了加拿大。” “为什么?”他虽极小心地在大雨中开车,却仍忍不住看她。 “看这儿的茅厕,无论它怎样干净或肮脏,好或不好,我可以一笑置之。那边的 ——我会哭。” 他的神色转为深刻,也变得沉默。 “你呢?你没有打算去看一看?”她问。 “没有,从来没有。”他嘴角有一抹难以化解的固执。 “为什么?”她很好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想去那儿走走,毕竟它封闭了那么多年。” “即使在这儿,我想到也会哭。”他冷冷的说。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问下去。 “你知道吗?现在去的人只是一窝蜂,热嘛!去一趟长城,照一张相,回到西方来可以炫耀好久,以中国通自居。”他冷笑着。 “但是我们是中国人,去 ——可以寻根。””她说。 “根?!”他笑起来。“我们的根在哪儿?会吗?你我生长海外,对那儿陌生一如陌生的海外异国,寻根?你不觉得这是很荒谬的事吗?” “但是 ——很多留学生都回去过。”她说。 “回归热啊!到中国名胜照张相,买几份精致的土产、工艺品,回来后在同学面前声音都能响一点,同学会时更可大出风头。说不定那间大学还会请去演讲 ——有什么划不来呢?只不过是一张来回飞机票。”思哲冷笑。 “你不以为自己比较偏激?”她忍不住问。 “我还尖酸刻薄呢!”他自己也笑了。 天上的黑云已淡,山谷出口处已是一遍光亮,狂风暴雨已被抛在后面。 果然,再走五分钟,已能看见阳光,湿路与干路很清楚的分别出来。 “那一段山路常常有雨,有时还有雾,很不好走。”他说:“也许是山谷的关系。” “我还没问过你,怎么会走这条路?”她问。 “每星期六我在水牛城一间大学有三堂课,”他淡淡的说:“每星期五一早我到水牛城,上完课休息半天,星期天一早开车回纽约市。” “今天是星期天:”她看看表。 “所以这条路我极熟,你不必耽心会走错路。”他笑。 “喜欢音乐吗?”她随口问。 “还好。古典音乐好些。”他说。 “不喜欢流行、热门的歌?”她问。 “年纪过了,三十一,还是识趣点好,免得被年轻人看 笑话,叫我小老头。”他笑。 “小老头?你是吗?”她哈哈大笑。“我哥哥三十三,还常常去disco。” “年龄在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他说。 “我不觉得你是老成古板的人,”她对着他左看右看。“你太太也象你?” “或者 ——希望她不象,”他摇摇头。 “我并不喜欢自己,我没有自恋狂。” “什么意思?”她歪着头,忽然恍然大悟。“你还没有结婚?是吗?” 他只是笑,不表示意见。 她有个感觉,他当她是个将成熟未成熟的女孩子看待,他们之间是有辈分分别的。 “我发觉你有点阴险,你在笑我幼稚。”她说。 “没有。”他还是微笑。 “你分明如此。”她不放松。“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能看轻我,我并不那么简单。” “别紧张,我从没看轻你或任何人,”他慢慢说:“我也不以为自己了不起,我是个普通人!” “你是个普通人 ——”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 “你是个普遍人 ――”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中已有根深抵固、不可改变的印象,他不是普通人,他很特别,很高深,很超凡,他绝对不是普通人!绝对不是。 “如果你以为我不是,将来你一定会失望,甚至你会对我不屑一顾。”他说。 “怎么可能?我也是个崇拜学问,笃信真理的人,我不会对你失望,我相信我的眼光和感觉。”她肯定的。 “时间会替我们证明一切。”他笑。“我们才认识一两钟头,是不?” 她看看车窗外干爽的公路,忍不住笑起来。从山谷到这,仍然是81号公路,仍然是宾夕凡尼亚州,他们才不过认识了两小时。 “如果我令你发闷,你可以随时放下我。”她笑。 “我们已过了 ‘阿伯尼’,再转回去吗?”他问。她耸耸肩,突然又换了话题。 “你家在纽泽西那一区?”她问。 “西田。”他简单的答。 “我去过。你们镇上有家相当不错的童装店,卖的全是高级童装,很精致。”她爽朗的无所不言。“我陪姊姊在几个月前去过一次。” “买童装还特别跑到我们镇上?”他反问。“时间和汽油钱已令你吃亏了。” “但是你每星期来回开十八小时车到水牛城教三堂课,时间和汽油钱是不是也很吃亏?”她也反问。 “我 ——没想过。”他笑。想一想,笑得更厉害了。 “其实我可以在附近的学校教的,是不是?” “我不相信这么简单。”她说。 他看她一眼,她是聪明剔透的。 “水牛城大学的系主任是我以前的指导教授。”他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进 ae?其实我有更好的选择。”她有点挑战的味道。 “谁都知道ae是哈佛系统的,从董事会开始,非哈佛出来的不能当上。”他说。 她黑亮的眸子闪一闪。 “对了。我现在的vp老板根本就是我教授!”她笑得好开心。“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你是去做官的吗?”他笑。 “还有一个好处,我有机会调回香港,a e 在那儿的公司很大。”她说。 “当香港是你家?”他随口说。 “生长的地方。这年代 ——由不得我选择。”她淡淡的。 “这时代,有个家已经很不错了,我不苛求。” “有个家的确是不错。”他顺手开了收音机。“看,前面己是纽约市。” “这么早就到了?”她望望天,还没黑呢,怎么可能? 他把车停在公路休息处。 “下车吃点东西,喝点水。”他说。车一停,收音机也跟着停了。 “你常常在临下车时开收音机?”她好笑的问。 “我常常无意识的做一些事。”他锁好了车子。“好运气,可吃麦当劳略带中国味的肉排包。” “那中国味只来自一点点海鲜酱。”她笑。“我烧的排骨比他们好得多。” “现在只能吃麦当劳,”他去付钱。“所以你不能有意见。” 他买了两个麦当奴新出的肉排包,又买了两杯玉米汤。 “我很抗拒这种没有文化的食物。”他指指手上的纸包。 “抗拒还吃?”她笑。 “我已看了三、四个公路休息处,都是三文治、披萨之类。” “平时自己做中国菜吃?”她问。 “有个女人替我烧。”他说。说得很特别,有个女人? “很少人用佣人哦!”她立即想到佣人。 他只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我住在第五街,很不错的一间公寓,”她说:“下次请你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们的时间不配合,周末时我总在水牛城。”他说。并没有接受的意思。 “找一个we ek day。”她坦率又大方,什么都不怎么在乎似的。 “最多我请天假。” 他望着她,黑眸中又是寒星一闪。 “我星期二整天没课。”他说。 “一言为定。”她高兴的拍手。“下星期二,吃完中饭你随时可来。午餐我不请,除非你想吃速食面。” “我有事。”他扔开纸盒,抹抹手。“上车吧!否则午夜之前回不了家。” 宋美德住的公寓算是纽约市里最好的了。 大厦相当新,有管理员,有警卫,而且入口大厅宽敞、清洁,不象纽约市里一些残旧、黑黝黝的房子,没进门已先被吓了一大跳。 按照地址,韦思哲到了十七楼她家门外。忙按铃,立刻有人应门,门开处,风铃叮铛,是一串令人喜悦的欢迎。 “你真准时,”美德笑。“我刚吃完午餐。” 他递上一盒小小的礼物,走进那明亮的公寓。每一个角度的阳光,让屋子里充满了温暖。 “这样的公寓,要花上你半个月薪水。”他坐下来。 “值得啊!”她利落的为他倒杯茶出来。“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家里,而且纽约治安差,不找个安全点的,赚得再多钱也没命享!” “并没存心来这么早,”他指指手表。“去哥伦比亚大学找个朋友,他竟去了外地,我从不在纽约逛街,只好提早来。” “我说过,吃完午餐就可以来。”她去弄了一盘白瓜子出来,很随便的在他对面地毯上坐下。 “还有另外的客人吗?”他显得有点拘谨,和初见面时的潇洒完全不同,也许今天是客吧! “没有。”她却十分自然。“如果哥哥在,我自然会让他来,你们应该认识。” “他呢?” “去了欧洲。”她淡淡的。“他是个云游四海的人物,除非他找我,我很难找到他!” “不需要工作?”他很好奇。 “他是摄影家,也是记者。”她耸耸肩。“他的工作就是需要他到处跑。” “不羡慕那种工作,我做不来。”他说。 “你今天看来有点不同,韦,”她端详着他。“换了衣服?新理了头发?不,都不对,是神情不同。” “神情?”他笑起来。“我不记得那天用那副 ‘神情’面对你了,我总是这样的。” “不,不,我肯定,今天多了些什么东西 ——”她思索着,又摇头。“的确是,我肯定。” 他凝望她好一阵子,然后说: “你相信吗?我很紧张。” “紧张?!”她呆愣一下,然后几乎笑弯了腰。“怎么会?只不过来我这儿吃一餐,怎么会?” “所以你该相信,我从来不敢低估你,”他说:“即使面对最头痛的学生,我也不会紧张。” “很荣幸!”她说:“告诉你,今天刚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一大袋冬菇,所以今晚有冬菇鸡汤吃。” “唐人街的冬菇并不比香港贵。”他说。 “是啊!但是妈妈坚持香港的比较新鲜,”她摊开双手。“我们都明白,这不是价钱问题。” “我只有继母。”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哦 ——”她望着他。他不象那种受继母虐待的人。 “她是知识分子,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笑。“而且她也没再生孩子。” “很聪明,很现代化的做法。”她说。 “我喜欢理智的人。继母不只理智,而且理性,我受她影响很深。”他说。 “那真不容易,”她由衷的。“通常两代之间已有隔阂,何况还是继母。” “我也认为她难得。”思哲望着窗外。“她比我大五岁。” “什么?!”美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继母比我大五岁,”思哲还是淡淡的。“父亲五十岁娶她,那年她二十五。” 美德慢慢皱起眉头,她不能想象这件事,更难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她了 “你母亲呢?”她忍不住问。 “我很小的时候她已去世,一直是我父亲照顾我,”思哲喝一口茶。“父亲也是教授,他教物理,而继母 ——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哦 ——是这样的。”她说。师生恋一直都存在的,是吧!与流行无关。 “继母在美国拿了硕士学位回国,然后才嫁给父亲,”他似乎在解释什么。“所以我相信他们之间是感情,而不是什么盲目的迷惑或崇拜。” “他们仍在台湾?”美德问。 “父亲在台湾,继母 ——在此修博士学位。”他说。是光线的反射吗?他眼中光芒特殊。 “在长岛石溪纽大,跟杨振宁。” “替你煮饭的是她?”她心中灵光一闪。 “是。她的暑假还没结束。”他说。 “放暑假怎不回台湾看你父亲?”她想到就说出来,完全是直觉的。 “大概 ——一她想明年拿到学位才回去。”他说: “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第一次离开家。” “她是怎样的人?当然,她的年龄也不会很大,”美德很感兴趣。“很想见见她。” “会有机会的。”他微笑。“她是很特别的一种女性,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她。” “我接受任何与我不同型的人,”她立刻说:“我很好奇,尤其听你这么讲她。” “下次 ——如果有空,可以到我家坐坐,”他说, “继母做的江浙菜一流。” “你怎么称呼她?继母?”她问。 “我叫她名字,”他笑起来。“她嫁父亲时我已念大三,她才二十五岁,叫她什么呢?” 美德想想,换一个坐姿又问: “她和你父亲是恋爱吗?” “我不知道。”思哲还是笑。“我和她是很客气、很礼貌的,怎能问这种问题。” “我很想知道。”她充满了好奇。“年龄相差二十五岁的人,又是师生,这中间的故事一定很曲折、动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摇头。“我很象父亲,我认为他们是一对做学问的伴侣。” “做学问的伴侣?”她睁大了眼睛。“生活之中并非只有学问,他们若是这样 ——岂非太枯燥?” “枯燥?!”他很不以为然。“在学问上的追求 ——我以为比第五街的一切更引人入胜。” “你可以这么说,这是现实与角度,”她笑。“韦,生活中除了学问之外,你还有什么?” “目前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 “那么 ——你想要什么呢?”她再问。 他想,考虑着,神态是认真的。 “肯定的,有一些我向往的东西,但我无法具体的说出来。”他说:“因为它还没有成形。” “说得很虚幻。”她笑。 “事实上现在讲来的确是虚幻,”他笑。“在美国冷寂的生活中,有时即使虚幻的东西,虽还没具体,还不曾抓到,但也是种安慰了。” “纽约中国人很多,留学生也不少,你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吗?”她问。 看他把茶喝完,她又去为他添一杯。 “有时参加,不常。”他摇摇头。“我是个不合群的人,我很自觉的把自己分开来。” “为什么这样做?”她问。 “不知道。”他又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把他论起学问,来时那种认真的表情冲淡不少。 “或者是——我说真话,许多事在我看来是幼稚。” “比如呢?”她追问。她对他的一切很感兴趣。 “比如请些歌星来唱歌的联欢会,”他笑。“大家一起唱‘梅花 ’就表示爱国?又譬如一些比较小型,在留学生家里的聚会,都很无聊,比房子大,车子大,比学位,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也不全是如此,”她摇头。“我认识一班朋友,他们都很好,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大家玩在一起很快乐,如果你愿参加,他们一定很欢迎。” “我考虑一下,”他说:“我不是那么容易和人相处的,我 ——不怎么受人欢迎!” “怎么会?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她说。 “我们 ——时间还短,你可能并没真正了解我,”他笑。 “了解之后,说不定你会害怕。” “害怕?怎么用这两个字?”她问。 “是。对有些事情,我不近人情。”他说。 “谁这么批评过你?”她意外的。这和她印象中的他完全不同。他曾在大雨之前向她伸出援手,这样的人会不近人情?不,不可能。 “总之 ——有人。”他垂下头。 不知从那儿来的灵感,她冲口而出。 “可是她 ——你的继母?”她说。 他看来震惊,是他低估了美德这女孩?不,他没有,只是美德比他想象中更高。 “你怎么会这么说?”他反问。 “既然她能很深的影响你,她的话自然也对你更深刻,是她这么说的,对吗?”她笑。 “是。”他淡淡的笑了。“也许我们年纪相近,看法比较一致,她比较了解我。” “我越发想快快见她了。”美德是个心急的女孩。“韦,如果我们现在去接她,会不会太冒昧?” “接她来这儿?”他意外。 “是啊!反正下午也没事,我们三个人聊天,不是很快乐的事?”她说。 “我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有点为难。 “她是继母,我从来没当她是朋友。” “任何人都可以是朋友,父子、母女,为什么她不能?”美德爽朗的。“我们去接她!” 思哲又考虑了一下,说: “我先问问她的意思。” 他去打电话,只去了一两分钟就退回来。 “怎么?”美德问。 “她说不必麻烦,下次好了,”他说:“她想看一点功课,不来了。” “不行。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美德任性的。“我们去接她,看见我们,她一定不好意思拒绝。” 思哲凝望她半晌,看着她坚定的神色,笑了。 “走吧!若是不让你去,你宁愿今晚不吃饭了,我说得对不对?”他说。 “我们正讲到她,她又独自留在家中,为什么不大家在一起热闹点呢?我喜欢热闹。”她说。 “那么,还等什么?”他笑。笑得那样欣喜,那样快乐,难道——他也想她来? “她 ——你继母叫什么名字?”她问。 “林真理。”他说。 真理?! 骤见真理,美德是惊讶兼难以置信的。 三十五岁又是思哲继母的真理看来竟是年轻得令人怀疑,上苍何独如此厚待她?她穿著一件细白麻纱衬衫,一条浅灰裙子,直头发垂在肩上,清秀的五官上没有一丝人工的修饰,眼中充满了智慧。 “哎 ——你们。”她显得意外,没想到思哲会去而复返。 “请进来坐。” 美德几乎立刻就喜欢上她。 “我们不坐,我们是来接你的,”她热情而坦白的。“韦说你独自在家,我们就来了!” 真理把诧异的眸子转向思哲,他显得尴尬,嘴唇动了一下,竟是不能成言。 “我是宋美德,韦没向你提过吗?”美德善解人意,立刻自我介绍。“我们本来约好今天在我家晚餐,后来韦提到你,我几乎不能忍耐的想立刻认识你,所以就赶来了。你不会介意的,是吧?” 真理始终在微笑,极有风度,极有分寸。 但 ——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象一个做人继母的人,何况是韦。 “我没想到,”真理又着思哲一眼。“不过很高兴你来接我,请坐一坐,我预备一下。” 美德和思哲坐在偌大的客厅里,美德是客,反而不象主人思哲般的窘迫。他沉默的坐在那儿,手足失措般的象个孩子,初见他时的沉稳、潇洒已没了影儿。 “她看来真年轻,象念研究所的女孩子。”美德忍不住说。“她甚至不象你姊姊。” “她是继母,不是姊姊。”他说。 “她一定极有念书的天分,对不对?”她说:“看样子她就象任何学校的高材生。” “她一直是。”他笑。 笑也笑得极不自然。 “有一个问题,她 ——这么年轻,和你父亲相处得好吗?”美德悄声问。 “他们感情极好:”思哲立刻说。 美德眼珠儿一转,笑说: “我现在真想立刻见见你父亲.因为我不能相象 ——”美德没有说下去,真理已从楼梯上走下来。 思哲的家是幢两层楼高的花园房子,是西田区的典型屋子,前后有花园,屋子很大,很雅致,附近住的都是比较高尚的人家。 “可以走了。”她温文的说。 她仍穿著刚才的衣服,上楼也只不过洗了脸,拿了皮包和穿上鞋。 是美德开车,因为从她家来时,就近开了她楼下停车场的车。她把车开得飞快,象骑单车一样。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美德笑。她已把和思哲相识的经过讲了一次。 “回想起来,我的行动是冒险了一点,但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经历。” “生命中许多事都多多少少有些冒险,”真理说:“我赞成你的行动,那会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不要再鼓励我了,”美德笑得好开心。“我的胆子本已够大,我怕闯祸。” “不会闯祸,你的行动是有理性的,”真理说:“如果不下雨,你肯定到得了 ‘阿伯尼’,光天化日下,不可能有什么危险,就算货柜车也不怕。” “哎!下次我们一起骑单车出去玩,好不好?”美德突发奇想。 “我?不行了,十多年前可以,今天不行了,”真理说。“你可以约思哲。” “韦?!宁愿开车,他不骑车。”美德着一眼后座的他。“是不是?嗯?” 思哲没有出声,只笑了一笑。真理出现后,他仿佛只沦为配角,虽然今天他是主客。 “有时候 ——思哲太固执了一点。”真理说。 “做教授的大概都是这样子,”美德笑。“他父亲大概也差不多吧?” “他们父子很象。”真理只是淡淡的。 “你怎么会又想到出来念书的?”美德问。对真理,她似乎有点崇拜,很微妙的。 “教了十年书,觉得有所不足,”真理慢慢的说:“科学的知识又一日千里,应该再出来进修。而且我是个爱读书的人,有书可念,十分快乐。” “很羡慕你,”美德由衷的。“我觉得自己念书的过程已告一段落,以后是工作,建立自己的事业。” “各人个性不同,想法不同,”真理说;“我念完书仍回台湾教书,到有一天又觉不足时,我可能再出来念。我觉得求学求知是不可能停止的。” “韦也是这样想。”美德说。 “大概我影响了他,”真理说得十分自然。“年纪小的总跟着年纪比他大的人学,我正是他的榜样。” “其实爸爸 ——也爱念书。”思哲在后面说。 “他是我的榜样,”真理想也没想的就说:“当年他是我的教授,他的极端好学,强烈的影响了我。” 于是就造就了他们之间的一段恋爱?美德想问却没敢问,思哲在后面呢! “什么时候可以念完?”她只这么问。 “最迟明年夏天,”真理说:“这回出来念书比以前舒服太多,不必担心学费、生活费,居住的环境又好,没有念 书不成,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压力,真的很舒服。” “其实你可以在美国教书,是不是?”美德说,“你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新知识。” “在那里工作都不要紧,我是已婚的妇人,我要尊重丈夫的意见。”真理笑起来。她笑起来非常真纯,明亮,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 “韦的父亲不喜欢来美国?”美德问。 “他已六十岁,将要退休,”思哲突然说。“老年人思想比较保守,爸爸说落叶归根,他不想来。” 真理听着,只是淡淡的笑,没有表示意见。 然而她才三十五岁,女人的黄金年华,她真的一点意见也没有? 一小时的车程,他们回到第五街美德的公寓。 真理始终很平静,很温文的坐在那儿,应该她讲话的时候她讲话,不应该她讲时,她就静坐一边。她也决不摆出个架于当自己是长辈,但 ——也不自觉的有一份矜持。 渐渐的,美德察觉到,自从真理加入,思哲的话少了,人也严肃了,沉默的时候占大多数,或者 ——他是保守,他不能忘记真理是继母。他们之间有辈分之分。 又渐渐的,美德觉得气氛更拘谨了,为了使场面轻松些,她只好多讲话。 “真理,问你一个咸丰年的问题,”她突然说:“以前你念书时,除了思哲父亲,还有另外的男朋友吗?” 思哲有点变脸,他没想到美德会这么问,立刻看真理,他以为真理 ——奇怪的是真理若无其事,她大方而且坦然的说。 “应该有的,对不对?” “这回答不对,是或没有。那有什么叫应该有?”美德不满意。“分明在逃避。” “好吧!我该说有,”真理看一眼惊愕的思哲。“那时候教授 ——只是教授,不是男朋友!” “能不能说说你的恋爱?”美德捉狭的。 思哲的睑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说的是他。 “你怎能问这问题?”他不安的。他一直很注重在真理面前的辈分问题。 “为什么不能问?”美德反问。“不要那么古板保守,现在什么时代了!” 真理温柔的看思哲一眼,轻轻说: “美德只是问问,你别看得太严重,她讲笑。” 思哲迅速看她一眼,象个听话的学生,立刻就安静下来,不再有异议。 思哲是真把自己当成真理的 “晚辈”,他非常努力的在她面前表现出服从、温顺。 “是啊,我又没有问你。”美德笑,“真理愿意讲,你不能阻止。” “其实 ——也没有什么,”真理说: “我和教授一直是很理智的,就算感情也理智。” “感情怎能理智?”美德不同意。 “或者说 ——我对教授有更多的崇拜,”真理黑眸中闪动着光芒。 “教授的学问、修养令我崇拜得——感动,我想我可以用感动两个字。你知道 ——那是一种美,超乎了年龄, 身分的美。 “当年一教授的美感动我。” “你一直叫丈夫为教授?”美德好有兴趣。 “他是教授,而且 ——只不过一种称呼,我们大家都习惯了,不必再改。”真理淡淡的。“好象思哲和我都互相以名字称呼的。” “我大胆的问一句,你习不习惯有韦这么大的儿子?”美德没说完,自己已先笑了起来。 “别这么说,”真理摇头。“我和思哲是朋友,当然也是亲戚,但若是儿子 ——这很荒谬,我们只差五岁。我一直以朋友的态度对他。” “是不是?韦。”美德眨眼。 “是。”思哲点点头。“我想——真理还是影响我最深的人,至今仍很感谢。” 真理微微一笑,十分动人。 “你也给了我很多启示。”她说:“其实,教授和我之间也象朋友,我们大多数的时候讨论学问,教授心中是学问重于一切。” 美德歪着头,沉默了。 教授 ——思哲父亲心中,学问重于一切,那为什么娶一个年轻妻子?难道只为学问? “你以为教授懂不懂爱情?”美德认真的问。 真理和思哲都呆住了,教授 ——懂不懂爱情? 深夜。 思哲放下书本,伸一个懒腰,把自己从许许多多理论、公式中释放出来。看看表,他已伏案工作了三个多小时,明天一早还得赶去 “水牛城”,该早些休息了。 打开卧室门,看见走廊上还亮着灯,真理的卧房门也没关上,她还没休息? 整幢房子是安静的 ——楼上、楼下加起来两百多坪,只住着他们俩,想多一点声音也不可能。 慢慢走下楼,发觉厨房里还亮着灯。 “啊 ——你在,”思哲说。其实不说也知道是她了,除了她还会有谁呢? “还不休息?” 真理恬淡微笑,把手里的塑胶食物盒放进冰箱。 “反正有空,给你预备些食物,明天路上可吃,”真理说:“我知道你不爱吃汉堡包。” “也无所谓,总是吞下去,”思哲感谢的。“还要麻烦你做。” “只做了一点熏鱼,卤味和酸辣黄瓜,”她摇摇头。“很方便,留一部分在家我也能吃。” “这个暑假得你照顾,我有种如生活在台北家中的感觉。”思哲由衷的。 “这是我分内的事。”真理始终微笑。“而且在纽约,我很难有机会表演厨房手艺,在学校也在餐厅吃!” “你习惯吗?”他是关心的,关心得十分自然。她是继母,也是朋友。 “我这种年纪已比年轻时容易习惯,除了学问,我对其他的一切并不挑剔。”她说。 “我明白。”他点点头。 他原就知道在学问上她是个挑剔的人,所以他努力做学问,他指望她赞赏他的成就,引他为傲,他重视她对他的看法甚至超过父亲。 “还有,你从水牛城回来,我已经回石溪约大了。”她 说:“我打算星期天走。” “后天?!这么早?你还没开学!”他一连串的说:“等 我回来可以送你!” “我想早点回去预备一下,”她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掀起她更强烈一点的情绪。 “我坐火车回去,很方便。” “谁替你送行李去火车站?”他不同意。“真理,或者只迟一天,星期一我送你!” “忘了星期一你一早有课?”她笑。 “那 ——”他念头直转。“明天一上完课我立刻开车赶回来,大约凌晨二、三点可到,总是赶得及的。” “不需要这么赶,”她想一想。又看见他眼中坚定的光辉,“好,我星期一走。” 她是善体人意的。 他没有立刻出声,过了一阵才慢慢说。 “我以为你会多住一星期。” “这个暑假我在你这儿住得很好,很舒服,”她坐下来,平静的望着他。“我喜欢这儿的环境,也很喜欢多住一阵。只是 ——我来美国是为念书的。” “我明白。”他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 “开学后,如果没有考试的周末,我会来住,”她说:“这屋子——很有家的味道。” “我买这屋子 ——这么大,原本就是希望爸爸和你能来一起住,”他真心说:“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一幢一半大的就已经够了。” “教授不喜欢住美国,”提起丈夫,真理的神情变得柔和。“不过他了解你的孝心。” “明年念完书 ——你真回国?”他问。 她诧异的望着他。 “你曾以为我会不回去?”她反问。 他的脸一定红了,他自己也感觉得到。 “我是说 ——教书和做学问的环境,此地好得多,”他说: “我以为你——” “思哲,年轻时我们心中想的可能只是理想,只是为做学问。年纪大些时,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还应该有些其他的,譬如 ——责任。”她说。 “责任?”他眨眨眼,不明白。 “教育下一代,把知识传授给年轻人的责任。”她微笑。“当然,你也在做这工作,但我的感觉是,传授给我们自己家乡的年轻人,会更有意义。” “我 ——” “我不是说你不对,各人的志向、想法都不同,”她温和的。“我们都不该勉强大家,对吗?” “但是爸爸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真理点点头,她不但了解而且透澈。“教授教了一辈子书,还是那么清廉,连儿子出国留学,也得靠奖学金和借来的路费。许多教授都不富有,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杰出或不快乐,他们心里都十分快乐,也十分满足,金钱物质对他们并不那么重要。” “也不一定是金钱,物质,他们也没有什么机会。”思哲透一口气。 “做为一个教授,能传授知识、学问已经够了,我相信他们并不在意什么机会。”真理说:“而且他们年纪大了,他们实在不想再加入更大的竞争中,美国就是如此。” “我是希望爸爸退休后来。”他问。 “我会试着问他,相信他不会喜欢,”真理说:“他的家乡观念很重。” “那么 ——你呢?”他似乎鼓起极大勇气。 “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的前途。” “我喜欢走教授走过的路,”真理喜悦的。她始终叫丈夫为教授,的确很特别。 “那是我心目中的正道。” 一刹那间,思哲竟有些嫉妒父亲了。父亲能拥有真理这样的女性,那是何等的幸福和幸运? “十多二十年后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原意是指父亲过世之后。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我始终都会走在上面,”真理脸上光辉耀眼。“你可知道,这一辈子我最大的幸运是教授挑选了我。” 是教授挑选了她?不是她挑选了教授?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象教授那样,对学问,对真理是那么狂热,那么虔诚,”她说得有点激动。“能够跟他在一起,是我的幸福。” “那个时候 ——你家人不反对?你们年龄相差那么大?”思哲是没考虑的冲口而出。 真理好意外、好意外的望着他。 “你怎么会这样讲?我的家人又为什么要反对?年龄 ——并不代表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不是已经证明了吗?”她直视着他。“思哲,你在怀疑我?” “不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他的脸又红了,他有种 ——无所遁形的感觉。“我是说 ——是说——” 真理笑起来,她心胸开阔,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 “有一件事,倒是我真要提醒你的,”她说:“教授说,你也该成家了。” 思哲的脸 “唰”地一下大红起来;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脸也会红成那样子? “这种事 ——我没想过。”他说。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真理摇头。“总要成家。平日里没个人,这房子也够寂寞的。” “我习惯了。”他吸一口气。“寂寞也是我研究学问的好环境。” “我觉得宋美德很好。”她单刀直入。 “她只是个小女孩,很不成熟。”他说。 “试着去了解,未必会是你想象中的。”她说:“未来美国之前,我以为这次可以见到你的女朋友。” “我 ——从来没遇到一个合乎标准的。”他说。 “标准?”她问。“什么标准?” 他呆得一下,知道说错了话,连忙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并不尖锐,但十分透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也 ——不是说标准,”他呐呐不能成言。 “我是——很挑剔的。” “我不反对挑剔,但你至少要开始挑,”她笑。“这些日子中我的感觉是,你根本没动手。” 他很想问她凭什么地方看出来,可是不敢。 他对她可以说是 “敬畏”,虽然他们只差五岁,她又是极温柔、亲切的。 “我 ——先做重要的事。”他说。 “不要推诿,”她摇摇头。“看看你,职业、身分、房子、汽车全都有了,而且比别人的都好,我不相信你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 ——一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普通的教授。”他说。 “诺贝尔奖?我们没有这种政治背景。”她说。 “我不是指那种虚荣名气,我追寻一些实质上的,”他严肃的。“如果追寻不到,我不想其他的事。” “实质上的?可否讲清楚些?”她盯着他问。 他也望着她,过了好半天,才说: “我无法具体说出来,但我追寻的心是热切的。” “我相信你的话,”她认真又郑重的点点头。“任何人一生中都在寻寻觅觅,有的人寻到了,那是他的幸福。有的人寻不到,也未必是不幸。思哲,世上有许多事非我们人类可解的,我只要求你别过分执着。” 他想一想,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钻牛角尖。”他说。 “这就好,”她笑起来。她的笑容令冷寂的屋子泛起温柔的光辉。 “思哲,你可知你十分象爸爸?” “但愿我象他!”他说。 “我相信一个极好的、特殊的女孩子正在找寻你,”她说;“你会是她的幸福。” “或是她的不幸?”他似在开玩笑,又似认真。 真理走后,思哲的房子就显得更冷寂了。尤其有时他离开学校迟了些,回来后天色已黑,没亮灯的屋于冷清清的伫立在那儿,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的确,思哲一个人住在这儿是太大了,他当初不该以为父亲和真理都会来住,他们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家,这儿,只不过是他的房子。 一幢房子当然不代表一个家,或者真理说得对,他该考虑成家了。 成家?思哲忍不住笑起来。成家是什么?象许多留学生一样,凑合着两个人注册后住在一起就是成家?感情,志趣,个性合不合适都属次要,只要有绿卡,有工作,有房子就行了。 不!他肯定不要这种 “成家”,他根本不急,他情愿慢慢找寻,慢慢等待,他坚信上帝造他的时候,已为他造了另一半,他只要寻找,必能找到。 他想起美德。 他真是觉得她象个小孩子,她比较天真,这可能与她来美国后一切顺利有关。她会是他的对象?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喜欢的不是她那型,他 —— 不能再想下去,他脸又红了。这是犯罪的事,真理是她继母,是父亲的妻子。。但是 —一不可否认,他一直是拿真理做标准。他选太太,至少八成要象真理。 真理 ——实在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至少在他心目中是如此。父亲能找到她是父亲的幸运,他希望自己也有父亲同样的幸运。 书房里是冷寂的,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向来,他很安于这种寂寞,也习惯了,但是 ——今天他却受不了,他觉得难受。 他到厨房为自己加了杯茶,又拿了些零食,回到书房坐了下去。 或者,休息一下吧!现在不要再看书、备课,他可以做一点其他的事情--比如去剪草。 就这么决定了,剪草。劳动一下体力或能对他的情形有所帮助,站起来,这里电话铃响了。 “哈罗,韦思哲。” “是我,美德。”传来她愉快的声音。”你现在做什么?我空闲的很,想找你聊天。” “我正预备剪草。”他说。有人聊天是好事,他不是正闷得慌吗?” “那表示你也有空,真理呢?”她问。 “她回石溪了,”思哲说。“她比我们都用功。” “真是不巧,”美德叹息。“我买了两打螃蟹.想拿到你们家去吃,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走了还有我,”思哲渐渐地心情开朗了。寂寞是累我的,谁也受不了。 “你还是可以来,我们一起吃。” “一言为定,”美德笑得好开心。“我还买了瓶花雕,卖螃蟹的人告诉我,这么配最好!” “那么你就快来、还有 ——需要我预备什么吗?”他问。 “有蒸笼就行,一切有我包办。”她说:“我开快车一小时一定到。” “小心公路巡警。”他打趣。“我剪完草后,你大概就到了。” “一定。”她爽快的。“我们一起动手吧!” 他挂断了电话。发觉现在心情和刚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美德要来?他 ——或者这就是朋友的重要吧!永远是一个人,谁都会耐不住的。 他很快的推着机器把草剪完,又开了自动洒水机,望一望,很满意自己的成果,虽然热得一身汗,但草地又整齐又美丽,这是值得的。 他迅速到楼上冲个凉。刚下楼,就从窗子里见到美德的车已停在门前,她正大包小包的往下搬。 “我来帮忙。”他奔出大门。 “都不重,只是多,”美德的笑容在阳光下分外灿烂。 “我经过水果超级市场,看见李子好得不得了,就买几磅来吃吃。” “几磅李子,谁吃得完?”他笑。 “放心,你若不行,我可以独力支持,我是李子大王。”她把最后一包抱进屋子。 “我不喜欢暴饮暴食,我喜欢节制。”他说。 “谁不知道?但是闻到李子的香味我就忍不住。一个李子,一个桃子,我会发狂。”她坐在沙发上。 “你任性而偏激,”他摇摇头。“或者这是女孩子的专利。” “但是生活中尽是一成不变的事,你不会闷?不会烦?”她望着他。 “很少,”他笑。“我原是个规律的人。” “能不能改变一点?”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我很怕规律的人,太死板了。” “我很死板?”他反问。 “接触不多,不清楚。”她摇头。 “如果你觉得我问,我令你难以接受,请别客气,告诉我。”他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二) “你会改?”她笑。 “恐怕很难,但我尽量收敛。”他说。 “还不错,你是个说真话的人。”她说:“思哲,我喜欢说真话的男孩子。”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他反问。 “嗯 ——”她想一想,忽然转开话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很进取,很有冲劲,我觉得你比较象男孩子一点,”他说:“你也热诚和主动。” “我在想,这是我的长处,”她笑。“女孩子太消极,保守,我不喜欢!” “说真话,你有点象现在流行的女强人那型。”他说。 “从来没想过这三个宇,”她摇头,笑笑。“我只做好自己分内的,其他的我不理。” “独善其身?”他问。 “在美国这环境没办法,我们只能这么做。”她说。“谁还能管到别人家里的闲事呢?” “说得也是。”他点点头。 “真理还没开学,你怎么就放她回去?”她突然说。 “我也以为她会多住一星期,”他耸耸肩。“她是长辈,我不能管束她的行动。” “你心里真当她是长辈?”她好奇的。 “原本就是,为什么要问?”他说。 “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她笑。“其实我觉得她更象姊姊般的照顾你。” “长辈和姊姊也差不多。”他说。 “喂!问你一件事,”她是顽皮,淘气的。“那么好的一个真理在面前,你有没有暗恋过她?” “什么?!”他胀红了脸,怎样的问题。 “为什么脸红呢?很普通的问题,”她笑。“除非你自己作贼心虚。” “不许拿这件事开玩笑。”他认真的。 “不要这么小器,相信我同样的问真理,她就不会象你这样,大方点嘛!”她还是笑。 “希望你别用这问题问她,这 ——很荒谬。”他说。 “好,算我怕了你,”她收敛了笑容。“哥哥后天回来,他打了个电话来,星期六我介绍你们认识。” “可以,但星期六我要去水牛城。”他说。 “忘了,那改成星期五,”她爽快的。“也请真理,麻烦你到时候接她一起来。” “没问题。”他毫不犹豫的。“她说过,周末若无考试,她多半会来这儿。” “她来你走,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是 —一所以我预备辞掉水牛城大学的课,宁可在这儿 多开一门。”他说。 “就是嘛!我看你又不等那儿的钱吃饭,”她直率的。 “看看,你的房子多大?普通人还真住不起呢!” “我买得早,那时房价没现在高。”他说。 “我又不查你身家财产。”她站起来。“厨房在哪儿?请带路。” “跟我来。”他说。 带她穿过起居室,饭厅,后面是一间好大的厨房,至少十坪那么大。 “哇!你的厨房比我卧室还大。”她说。 “纽约的房子怎么能和纽泽西比?”他淡淡的。“我比较喜欢这儿,接近田园风味。” “若不是上班,我也搬来此地。”她四处望着。 从厨房的大窗望出去,是后园的一部分,有花圃,有草地,有大树,还看得见一间暖房。 “你爱种花?”她指着暖房。 “原本业主种有很多兰花,我没时间,也没有闲情,暖房已改成纳凉的,晚上坐在里面很舒服。”他说。 “周末我来你这儿住住可好?”她好有兴趣的。“你不在没关系,我和真理作伴。” “欢迎,你随时可以来,”他由衷的。“平日我这儿太冷清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谁叫你买这么大的房子,”她又四下望了。“若每天叫我独自住这儿,我会害怕。” “放心,真理一个人注也很安全,我们这区治安非常好,从不出事。”他安慰她。 “那么我来定了,你到时不能给我脸色看喔!”她孩子气的。“我这人受不得气。” “我是那种人吗?”他摇头笑。 美德真是孩子气得很,她和真理是完全不同型的人,但她-一似乎更能解人寂寞。 “不理你是那种人,现在我蒸螃蟹,你出去等,”她推他离开。“好了我再叫你吃!” “运气这么好?居然吃现成的!”他笑着出去。 坐在客厅,他仍能听见美德在厨房里弄得叮当响,不一会儿就闻到螃蟹的香味,还有酒香,姜醋香,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又过一阵,美德把螃蟹端到了饭厅。 “可以吃了,快来。”她忙得十分起劲,活象一个小主妇。“小心来迟了被抢光。” “就我们俩,谁抢?”他还是快步过来。“好香,怎么你弄和我弄的就是不同?” “这是男人同女人的差别,”她笑得好自得。“男人做家事总差那么一点!” 思哲在餐桌前坐下,微笑不语。其实他心里在想,或者 该成家了,家中有个女人,的确有很大的分别,现在——似乎一切完美。 “笑什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发觉了。 “我在想 ——我们一人吃一打螃蟹之后,是不是会撑得动不了?”他说。 “放心,我们起码吃上三小时,到时候已消化了一半。”她替他倒好酒,分好姜醋。“开始吧!凉了不好吃。” 他望着她半晌,很真诚的说: “谢谢你做的一切,美德。” 星期五晚上,在美德的公寓里。 思哲到石溪把真理接了来,事先他和真理约好的,他开车到她宿舍门口,她就立刻上车。虽然如此,几个美国女孩子还是在指指点点着,谁叫他的车漂亮、名贵呢? 一路上都顺利,到了美德的公寓,开门的却是个高大、神采俊朗的男孩。 “你们一定是思哲和真理了?”男孩子热情又主动。 “美德去唐人街买点东西,我是她哥哥,宋樵之。” 思哲,真理和他打招呼后,被招待进屋。 “我暂代主人,不过我不会招呼客人,”樵之直爽的。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真理脸上。 “你们各人随便些。不要客气。” “我一直以为你该叫朱传统,才能配合美德。”真理半开玩笑的。 她平日很沉默,又比较严肃,今天怎么主动言笑? “啊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从小起就叫樵之,我一直用中文名字,我认为父亲替我取得很好,我喜欢这两个字,樵之。” “很有书卷气。”真理说。 思哲下意识的看真理一眼,她这么有兴趣跟这个用中文名字,却洋味十足的男人讲话。 樵之看来超过三十岁,但他的时髦、新潮打扮,令他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且同是留学生,同是在美国工作,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思哲活泼和神采飞扬的多呢?他们该是差不多年纪的。 不知所以,思哲觉得自己在嫉妒了。 “说对了,我也正是这么想,”樵之高兴的用力拍一拍真理。“是的,有书卷气。” 真理微笑不语,思哲却皱起眉头。他从来当真理是女神般的看待,碰一碰她都觉罪过,这樵之怎么大模大样地就这么拍了下来呢?真没规矩! “来美国多久了?”真理问。 “政大一毕业就来,十年了。做的是我的老本行,记者。我在政大念新闻的。”他一口气说;“前两年念书,后来的八年做事,吸取经验。” “前一阵子黎巴嫩战争,我看过一卷电视影片,仿佛是中国人拍摄的,很精彩 ——” “那正是我,”樵之像找到了知己般地兴奋。“我在那儿起码住了一个月。” “不怕危险?”她问。 “危险在那儿都会有,这是我喜爱的工作,赔上性命也 是值得的,”他说得十分激动。“最可惜的是我没拍到难民营的屠杀事件,那时我刚离开,真后悔死了,迟走两天就好 了。你想想,着拍到独家纪录片 ——” “恐怕没这么容易,长枪党屠杀难民时,子弹是没有眼 睛的,他们容许你拍下他们的罪证?”思哲冷冷的。 樵之呆愣半晌,终于点头。 “那也是!我在当地也未必能拍到,就算拍到了,他们 恐怕也要毁灭证据。你说得对,思哲,我若在那儿,恐怕连性命都不保。”他认真的说。 思哲有点后悔说这话,他为什么要打击别人的热诚呢? 只因为真理和樵之谈得来?这没什么道理。 “其实 ——一也不一定,”他透一口气。 “对这方面我知道不多,又投经验,只是这么猜猜而已!” “你说的是实情,真的,”樵之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可以想象事情一定是这么发展的。我这个人就是太冲动,有时做事不顾后果,常常砸锅。” 思哲觉得不自在,轻轻推开他。 “这是你的个性,也有好处。”他说。 “我们学科学的,过分冷静,”真理忽然说:“对事没有热诚,没有冲劲,三思之后,往往失去了机会。我倒是很羡慕你的个性。” “真的?”樵之脸上又见光彩。他和美德很相象,一样的乐观,一样的稚气,一样的热情。 “不要羡慕,你可以喜欢我。” 此话一出,恩哲立刻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荒谬得离谱,真理是他的继母。 “当然,我喜欢你的个性。”真理若无其事的微笑。 “我的个性可以让我容纳、接受许多不同类的人。” “太好了,我很少看见象你这样的女性,”樵之由衷的握着她的手。“真怨自己怎么现在才认识你?起码迟了十年。” 十年?思哲又皱起眉头。十年前真理嫁父亲,若是他们十年前认识,情形会不会改变? “是。十年前认识你将是很快乐的事,”真理坦然微笑。“我也是在十年前认识思哲的。” “思哲实在比我幸运,”樵之放开她的手。“十年前若认识你,一定得益不少。” “那又又未必,十年前我刚读完书回台北,和思哲的父亲、我的教授结婚。”她淡淡的。 “你和 ——”樵之看来很震惊,原来美德没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清楚。 “我是思哲的继母,”真理说得心平气和。“当年我不成熟,这十年中,我一直在跟教授学东西,今天你看我成熟,懂事,完全是因为教授的关系。” “哦 ——哦——”樵之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呆呆的望着她, “哦——哦!教授,思哲的父亲。” 思哲又长长透一口气,好在真理自己讲出来,要不然这宋樵之的殷勤不知要献到几时,那场面岂不是越来越尴尬吗?宋樵之现在可死心了吧? “教授是我的老师,朋友和丈夫,他是世界上最让我崇拜的人。”她再说。 “但是 ——你爱他吗?”樵之忍不住说。他问这句话时,表情是极其严肃的。 真理犹豫了一下,起码有几秒钟。 “我说过,我是研究科学的,我比较理智,冷静,”她慢慢说:“爱情的事 ——对我并不重要。” “没有人可以不要爱情,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向往,”他肯定的说,“你不重视,那表示你还没有遇到。” “不,我的爱情 ——可能是另一种形式,”她思想敏捷。 “我觉得此生已无缺憾,我很满足。” “你真 ——这么想?”樵之深思的望着她。 “是。”她坦然而肯定。“我非常快乐。” “那 ——我就没话可说了,”樵之耸耸肩。 “不过对于这事,我还是暂时存疑。” 思哲的脸泛起暗红,他真想骂樵之: “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管别人家的事?有资格探索别人感情?太狂妄,太过分了!” 可是他都没讲出来,他忍住了。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把关系弄糟。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和宋樵之好好相处了。 “哎 ——”真理及时转开话题。“你怎么不和思哲聊聊?你们年纪相仿。一定很谈得来。” “思哲,很抱歉,”樵之说:“我刚才还一直以为真理和你是一对。” “怎么会呢?”思哲脸红了。“真理是我继母,我一直非常尊敬她!” “那么,你是美德的心上人了?”樵之口无遮拦。 “我们才认识不久,只是朋友。”思哲连忙分辨。 一转头,看见真理含笑的眸子,大窘。 这宋樵之,怎能开这样的玩笑呢? “想不到你这做教授的人这么怕羞,将来一定会被尖牙利嘴的美德欺负。”樵之笑。 “谁说我要欺负思哲?”美德正好开门进来。“我可以欺负全世界的人,除了思哲。” “为什么?爱上他?”樵之捉狭的。 “思哲在我最难堪时帮过我,我永志不忘。”她说。 “就是你们那罗曼蒂克的相遇?”樵之哈哈笑。 真理也在一边笑,弄得思哲脸色大红。 “别开玩笑了,”美德解围,“要吃好一点的晚餐就得大家帮忙,我一个人是来不及的。” “我帮你。”真理第一个站起来。 “也好!让他们男生聊个痛快。”美德带真理人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樵之和思哲,樵之很自然,思哲却隐有敌意,自己也说不上什么具体的原因来。 “我很好奇 ——思哲,真理没嫁你父亲之前,你不认识她吗?”樵之问。 “她比我大五岁,在学校就没见过,她毕业我才进大学。”思哲淡淡的。“后来她来看父亲时,我见过她两、三次,一直当她是父亲的学生。” “你喜欢她吗?”樵之直截了当得惊人。 “她是我继母。”思哲正色说。在这方面,他保守而且传统,这事连想也不能想。 “若不是继母,这样的女孩你喜不喜欢?”樵之再问。 “我 ——没想过。”思哲摇摇头。 “我也是研究学问的,我也是理智、冷静。” “我绝对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学科学,研究学问的人就可以不要爱情?这太荒谬。”樵之叫着。 “也不一定是不要,而是看得比较轻罢了。”思哲说。 “嗯 ——这么说,你理想中的对象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樵之换一种口气。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思哲说:“我没想过,真的。” “这是推诿之词,以我们的年纪,怎可能没想过?”樵之是有点稚气。“你不想告诉我而已!” “真是没想过,”思哲耐着性子。“我不认为想过就可以确认,因为我相信,上帝造我时,已为我造了对方。” “很对啊!你有没有去找?”樵之问。 “何必苦苦寻觅?若是我的,她始终在那儿,不是我的,找也没用。”思哲笑。 “不会始终在那儿的,”樵之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叹什么。“有很多人的婚姻,都是随便凑合,尤其是留学生,根本不讲究感情。两个人有个伴儿,然后共一共产就行了, 非常化学。” “留学生也不尽如此。”思哲说。 “大多数这样,除非他们以前在台湾、香港时已有感情,这是例外。”樵之肯定的。“所以许多留学生的婚姻,我觉得是场悲剧。” “事实上也是,来到异国,根都没扎稳,还要求那么多做什么?”思哲叹息。 “你也这么想?”樵之问。 “我不。我宁愿一辈子不娶,也不要胡乱凑合,那是很可怕的事。”思哲说。 “我跟你一样想法,”樵之重重拍他。“所以十年了,我依然故我,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宁缺勿滥?”思哲说。 “对了。我不是一个找寻刺激的人,我若爱一个女孩子,必定是终身专一,至死不渝。”樵之肯定的。 “我欣赏你的性格。”思哲忍不住说:“这一方面我和你很象。” “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同志,”樵之大笑。“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同意我论调的人。” 思哲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你知道美德吗?”樵之忽然又说:“追她的男孩子好多、好多,条件很好的也有几个,她向来是无动于衷。” 思哲没出声,事实上也轮不到他讲什么。 “直到遇见你,”樵之拍拍他的肩。“她一再在电话里提到你,我一回来就安排我们见面,显然她对你另眼相看。” “可能在她需要帮忙之时,我正好帮上了。”思哲说。 “就这么简单吗?”樵之笑。“她说你对学问的虔诚令她感动,你的态度 ——接近真理。” “真理?人或真理?”思哲问。 “当然不是人,是真正的真理,”樵之说:“她真是这么说你的。” “他把我说得太好了,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怎能称接近真理?”思哲笑。 “美德不是普通女孩,她若这么说,就必然如此,我十 分信任她。”樵之认真说:“她真的很看得起你。” “谢谢。”思哲淡淡一笑。 “只是谢?不想回报?”樵之开玩笑。 “还能怎么做?”思哲摊开双手。“你也知道,感情的事要听其自然,不能勉强。” “我不想勉强你,至少,你考虑一下。”樵之说。 “我会,我当然会。”思哲笑了。他有个感觉,这个做哥哥的在推销妹妹。 “这就行了。”樵之说:“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正直可靠,可是 ——你也有一个大缺点。” “是什么?”思哲意外。 “你冷酷起来时,可能比一般人更残忍,更不近人情,我说的可对?”樵之说。 思哲心中一凛,他是这样的,樵之竟看得出?倒不能小看樵之了。 “也许。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形。”他说。 “我希望美德将来的对象是你,”樵之真诚的。“这样我们全家都会放心,我只有这个妹妹。” 思哲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接受别人硬塞过来的人。 “还有,我极喜欢真理,”樵之的神色更严肃、更认真了。“你觉得我会不会有希望?” 思哲心中翻过一阵大波动,他又嫉妒又生气,这是什么话?樵之想做什么? “我只觉得荒谬!”他沉下脸,冷冷的说。 樵之想追真理?怎能不荒谬呢? 那天在美德家一聚之后,思哲再也没有见过真理。 第二天他去水牛城,讲好教完这学期就辞职的事,回来后真理已回石溪纽大。思哲很想打电话去问问她,又觉得不大妥当,于是只好在心里挂念。 星期五的晚上,真理没有回来,思哲心中开始不安。她有考试吗?或者功课太多?或者一正在胡思乱想时,电话铃响了。 “思哲。”他拿起电话。 “我是真理。”是真理的声音。“这周末我不回来了,我有些事。” “哦 ——”思哲很想问什么事,话到口边却说不出。他永远不能忘记她是继母,父亲的妻子。 “下个星期我或者回来,”真理清朗的声音又响起。“要不要我顺便去唐人街替你买东西?” “不必,哎,不必。”他连声说;“你几点钟离开学校?我来接你。” “太麻烦了,一来一往六个钟头,”真理笑。“我可以搭同学的便车。” “那也好。”思哲停了一下。“我已辞了水牛城的工作,周末不必再赶去了。” “很好,真的很好,”真理笑。“我一直认为去水牛城浪费你太多时间,你说为了人情。现在很好!” “你认为好我就安心了!”思哲说。 “你自己觉得好才重要,”真理淡淡的。“我们都是旁边的人,不能替你拿主意。” “是。”思哲说。 他不明白,怎么每次他和真理谈话都这么枯燥,乏味?真理和樵之谈得多好,多投契?他怎么不行? “不谈了,我就出门,下星期见。”她挂了电话。 思哲拿着电话发了一阵呆,真理要出门?去哪里?和什么人?男的?女的?一下于他就烦躁起来。真理是父亲的妻子,自己的继母,在这儿他是否该负责 ——或者不该说负责,这两个字太严重,说 ——注意吧!他是否该注意真理的行动?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一阵,十分不安。他有个直觉,真理跟樵之出去了。 樵之一上次竞说出那么荒谬的话,而那家伙又是不顾后果的,他可能真约了真理。但是一但是真理不该答应的,她该顾及自己的身分,她一直都是理智的! 越想越难受,他忍不住打个电话给美德。 美德似乎睡了,这么早?她的声音有慵懒的味道。 “小周末不出去玩?”他问。 “去哪里玩?和洋人去夜总会?免了。”美德笑。“我宁愿在家看书。” “只是看书。”思哲也笑。“樵之呢?” “他?他是无尾飞砣,不知道疯到那儿去了,”美德说:“午夜或许会回来,他现暂时住我这儿。你找他?” “不,随便问问,”思哲说:“明天——哎!明天你可有节目?” 他只是无可奈何的这么说,否则他有什么藉口打电话给她呢? “没有,等你约。”美德直爽的。 “我的节目很闷人,不知你喜不喜欢。”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没问题,”美德开心的。“去哪儿?做什么?” “我想 ——钓鱼,好不好?”思哲只好说: “我们附近有个很不错的池塘,很多鱼。” “一言为定。从来没钓过鱼,这次有机会试试,认识你真好,思哲。”她一厢情愿的。 “问问樵之要不要一起去?”他故意这么问。 “椎之?!要他钓鱼?他恐怕一分钟也坐不住。”美德哈哈笑。“何况,下午我听他打电话约了人。” “哦 ——约了女朋友?”他再问。 “不算吧?或者说女性朋友,他约了真理,他们俩很谈得来,约好去费城看那出名的花园。”美德说。 果然是樵之约了真理,他倒是言出必行! “就是那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费城花园?”他问。心中翻过一阵奇异的波浪,很不好受。 “当然是它。”美德说:“怎么,不会你也想去吧?” “我不会去。”他吸一口气。“我们说好钓鱼的。” “整天钓鱼?”她问。 “还有 ——我们可以去野生动物园?”他说。 他实在太不会安排休闲节目了。 “我刚来美国时就去过,不好玩。”她说:“不如我们去看电影?那个绿色小怪物et?” “不好吧?那种电影怎么适合我们看?”他笑起来。“十岁左右的孩子看还差不多。” “那 ——来无线电城看芭蕾舞剧?”她再说。 “不了,不如钓完鱼来我家,”他说:“听音乐,聊天都很好吧!” “思哲,再这么下去你会未老先衰了,”她打趣。“你太恋家,你应该多出门。” “出门 ——我很容易累,”他说: “或者我真的老了!” “胡说,三十岁说老?那么我哥哥呢?”美德说:“樵之的心还青春得很,你不能暮气沉沉!” “有的事与个性有关。”他说。 “我不觉得你的个性有什么怪,但 ——你仿佛故作老沉,”美德说: “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有什么理由我故意这么做呢?”他说。 “或者因为你是教授,要面对那么多大学生?”她说。 他摇摇头,心中掠过真理的影子。 “不是。与职业无关。”他说。 “喂!要不要我约几个人,我们打麻将?”她突然说。 “我不会。”他歉然。“从小对这东西就没兴趣。” 美德故意大声叹口气,然后说: “不如这样,我们俩骑单车去钓鱼,这样来回一趟,运动量也够了。” “你知道我会骑单车?”他反问。 “凡做过学生都该会骑,尤其你来自台湾,不是一个人一辆单车吗?”美德笑。 “你好象很了解台湾学生似的。”他也笑。 “当然。你信不信我当年刚来美国时暗恋一个台湾来的男孩子?”她半真半假的。“他和我不同系,但常常碰到,所以我知道台湾学生的事。” “怎么知道?他告诉你的?”他说。 “不是啦!为了讨好他,我到处去打听的。”她还是笑。“结果呢?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怎么回事?”他被引起了兴趣。 “那男生对他在台北的女朋友一往情深,我再努力也没有用,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她完全没有遗憾的笑。 “看来这男生不错,值得你暗恋。”他笑说。 “早已没有那份感受了,”她轻松的说:“后来他结婚我也参加婚礼,还去过他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那份暗恋的情怀。” “我想你也是个理智型的人。”他说。 “也是?还有谁?你?”她反问。 “我,还有真理。”他说。 “真理也是?”她很意外。“我始终觉得,她嫁你父亲一定有个浪漫美丽的故事。”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她!”思哲说。 “不行,现在还没到那程度,”她笑。“或者等樵之和她更熟些。” “樵之 ——真有那荒谬想追她的念头?”他问。 “不知道。但樵之这人是疯疯癫癫的。”她笑。“当然,真理自有分寸,她心中爱的是你父亲。” 他想了一阵,说: “其实 ——我很不懂真理,照理她不该跟樵之来往,因为 ——不大好。”他说。 “不要那么保守,古板,朋友之间未必一定是爱情。”美德认真了一点。“樵之也不是乱来的人。” “我知道 ——可是说来这事荒谬。”他说。 “看着吧!他们又不是孩子!”美德说。 “但有的事不论年纪,不论大小,它来时是无法控制的。”他说。 “思哲,你说,你不是在嫉妒吧?”她叫。 “哎 ——这也荒谬,怎么可能呢?”虽然美德看不见,他也胀红了脸,好象被人揭穿了秘密一样。 “真理是我的继母,你不能开这种玩笑。” “越来越觉得你古老,迂腐,好象上一辈的人,”她说;“你才三十岁啊 ’” “与年纪无关,我是很 ——传统的。”他说。 “真理说错了,樵之不是传统,你才是,你和我 ——”美德说不下去,毕竟还是女孩子。 “我和你的名字该是一对,是不是?”思哲笑起来。 “真理只是开玩笑。” “那么 ——明天我几点钟到你家?”她问。 “我们一早去,下午可以早点回来。”他说。 “好,把午餐的事交给我,我预备。”她说。 “不必,鱼塘附近有家麦当劳。”他说。 “你不是不爱吃没有文化的美式食物吗?”她笑,“等会儿我做,一小时就弄好!” “那么 ——明天我请你吃晚餐。”他说。 “非要一餐还一餐吗?到现在你还不当我是好朋友?”她提高声音问。 “哎 ——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住在美国,就得一切美国化,是吗?”她说。 “ok!随你怎么说.我照办。” “明天见。”她先放下电话。 放下电话,他觉得心中烦闷不安依然,美德 ——帮不了他。 坐在鱼塘边的思哲很沉默,似乎有无限心事。 美德一直用很特别的眼光望住他,似在研究,似在探索。从她脸色知道,她看不出也找不到什么。 “美德,我脸上有花?你一直这么望住我?”他问。 美德白衣白裤,全套细麻纱,令人有清新感。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她直率的。 “我讲真话,什么都没有想,”他说:“钓鱼时我想让脑子空白,彻底的休息一下。” “不信。你分明是满脑子思绪。”她凝望他。 “这是我的不幸,我想让自己休息,但是可能做不到,下意识里还在想。”他说。 “不要把责任推到下意识上面。”她摇摇头。“思哲,你每天都这么问,为什么不多结交一些朋友呢?” “我选朋友很挑剔的。”他说。 “你可以去台湾挑剔。”她直率的。“在这儿总共有多少中国人?挑剔之下,你一个人闷死算了!” “我不闷,我喜欢独处的时间。”他立刻说。 “恕我说得不好听,这么下去你恐怕会变成一个古怪的老处男。”她笑。 “怎么这样说?真不好听。”他也笑了。“我大概不会变得这么可怕吧?”他问。 “不是我吓你,我看过很多这种情形发生,所以我喜欢 朋友,绝对不要自己寂寞。”她说。 “可是你晚上仍然单独留在家里。”思哲说。 “是,但我跟朋友通电话,聊天,无所不谈,很快活。”她还是望着他。“你的情形不同,你封闭自己。” “有这样的事?”他反问。 “很多人看不清楚自己,”她笑。“可是奇怪,当天大雨中你让我上车时我的印象不是这样。” “是怎样的?”他感兴趣。 “可以说完全不一样,那时你看来安适,沉稳,气度不凡,做起事来潇洒自如,凡事不拘小节。”她一边想,一边很小心的说。 “结果完全不是这样,我又保守又迂腐,一点趣味也没有,令人心烦。”他说。 “也不是这样啦!我只觉得 ——你在钻牛角尖。”她说。 他想一想,终于沉默不语。 有的事上,他是 ——如此吧!他是那种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的人,自己不懂该怎样释放自己,非要遇上宽宏大量的对手才有救。 “我说得对不对?”她追问。 “或者有点对,不过绝对没有那么严重,”他笑。“我只是——择善固执。” “不只择善,所有的事你都固执。”她笑。“有时固执得令人生气。” “我令你生过气吗?”他问。 “还役有这个交情。”她调皮的。 “难怪今天钓鱼成绩不好,原来我们合作不够。”他望望鱼塘。 “你看看,四周只有我们俩在钓鱼,没有理由鱼儿不上钩。”他张望一下。“一定我们说话太多,把他们吓跑了。” “会吗?”他也张望一下。 “等一会儿樵之他们会来。”她是突然说的。 “樵之他们?还有谁?”他问。 “当然还有你最崇拜的真理。”她捉狭的笑。 “你怎么知道?哦!当然是你告诉樵之的。”他看来似乎乐坏了。“他说要来的,是吗?” 美德看他一眼,笑起来。 “不要紧张,你看,那是谁?”美德指着那条只能供两部车通过的黄泥路。 “是不是他们?” 思哲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彩,真理来了。 他用喜悦的眼神迎着他们,看见樵之替真理开车门,扶她下车,一派殷勤体贴状。 他的喜悦敛去,变成厌恶。 “嗨!思哲,”樵之永远热情。“替你接了真理回来,该怎么谢我?” “随便你。”思哲淡淡的,转向真理。“不是说这星期不回来吗?” “本来想去费城公园,后来打消念头,我不想来回再坐四、五个小时的车,”真理怡然的说:“又听美德说你们要在这儿钓鱼,于是来会合咯!” “今夜不回学校吧?”思哲热切的。 “我们都不回纽约,你赶不走我们。”樵之走向前。 “当然欢迎。”思哲对着真理。“其实明天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去费城,从这儿去,两小时就到了。” “今天晚上再商量。”真理坐在美德旁边。 思哲也在美德另一边坐下,于是樵之顺理成章的坐在真理旁边。思哲现在心情奇好,真理来了,他也不计较谁和谁坐。真理是不会和樵之一起出去玩的。 “早晨你们去了哪里?”美德问。 “能去哪里呢?”樵之说;“接了真理直驶这儿,已用了五小时。” “美国人把大半时间浪费在交通上,”思哲摇摇头。 “当年他们应该造全国铁路网,而不是那么漂亮的公路网,这样不但省时,也省钱。” “铁路比公路便宜?”在数目字上,樵之是比思哲天真些。“怎么可能?” “美国平均每家有三辆汽车,得用多少汽油?大家一起坐公共交通,不是省了很多石油?”思哲淡淡的。 “只怕有第二个象纽约般吓人的地下铁。”樵之笑。“生命没保障,再省钱也是枉然。” “纽约的一切不可拿来代表全美国,”思哲又说。两个男性有意无意的抬起杠来。 “纽约比较特殊。” “我不同意,”樵之举起右手。“纽约该是全美国大城市的缩影,世界上大城市都差不多 —一” “别出声,樵之,”美德大声叫。“你吓走了我的鱼。” “是,钓鱼应该没有声音。”真理也说。 于是,两个男士一起停下口来。 过了一阵,还没人讲话,气氛好象有点僵。 “哎 ——思哲,”樵之是胸无城府的。 “我在法国拍了一些照片回来,我觉得很不错,等会儿让你看看。” “带来了吗?”思哲也心平气和了。“我不大懂这些,四四方方的毫无感情可言。” “在车上,我本想给真理看,她和你一样说不懂,”樵之天真的说:“学科学的也同样是人啊:” “人分很多种,你以为个个人象你直肠直肚,半个脑袋吗?”美德打趣。 “什么叫半个脑袋?”樵之问。 “只用半个在你的工作上,另一半永远冬眠。”美德看真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哪一个做妹妹的会这样贬哥哥?”椎之怪叫。 “不是贬,是实话啊!”美德笑。“是不是你肚子饿了?别在这儿吵,去车上吃午餐。” “真理,饿不饿?”樵之只问一个人。 “谢谢,不饿。”真理微笑地望着思哲。“你们一起去吧!我和美德等会儿来。” 思哲犹豫了半秒钟,站起来。 “我们一起去,樵之。” 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过去,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仿佛心中已无任何事。 “美德昨夜兴奋了一夜。”樵之打开食物盒。 “哦?!为什么?”思哲不明白。 “你约她钓鱼咯,”樵之稚气的笑。“就好象真理答应让我去接她,我也兴奋得睡不着一样。” 思哲望远远的真理一眼,她答应? “真理真是个奇妙的女孩,”樵之用英语说:“她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附着不同的人,都有千万种光芒,每一种都那么耀眼。” 是这样吗?或者她象水晶,思哲却只看到她的一个切面。不过即使一个切面已经够了,已经太美了。 “你是不是这么想?”樵之拿起三明治吃。 “我 ——太死板,我说过,没有感性,感受不多。”思哲冷淡的。 “你真不懂生活,人人象你,怎能活得下去?”樵之说:“我喜欢多变化的人生。” “我喜欢保持目前的一切。”思哲却说。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人一个四方木的感觉。” “四方木?”思哲笑了。“我就是四方木。” “我却是一滩水,在不同的容器中有不同的形状。”樵之说:“我们竟是这样的不同?!” 樵之不象思哲的规律,他总是随心所欲的休息,起身,他从来不肯限制自己,他喜欢一切自由。 晚上,他一直闹着不肯睡,美德也是夜猫子,越晚精神越好。看见真理也若无其事般,思哲不好意思提出大家该休息了。 樵之拿着一杯酒,用手心贴着杯子,晃晃的,让手心的热蒸发出酒香,怡然的坐在地毯上。 从饭后他就一直这么拿着酒,却是一口也没喝过。 美德抱着个软垫缩在沙发一角,亮晶晶的黑眸真象一只猫。真理却端坐沙发上,她永远是这个姿式,这种神态,她的正派有十分吸引人的味道。 思哲坐在暗角里的沙发,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沉默着不出声。 其实他心中转动着千头万绪,似乎有好多东西想讲,有好多意见要表达,也许太多了,他只好沉默。 “其实我们这样谈到天亮也是件很美、很值得纪念的事,对不对?”樵之望着真理。 “恐怕思哲第一个反对。”真理却望着思哲微笑。“我们都是教书的,生活一向规律。” “这 ‘一向规律’太闷人了,应该求变,”樵之笑。“我们今夜来个突破,大家不睡觉。” “恐怕不行,”真理淡淡却坚定的。“我不能开通宵,以前读书时就不行,否则第二天会象个游魂,大病了一场似的,很不好受。” “我也不想捱通宵,皮肤会坏。”美德说:“你又在发癫了,樵之。” “你呢?思哲,你不成问题的吧?”樵之转问思哲。 “我可以陪你,但不保证什么时候会自动睡着。”思哲笑。“我睡着之后百事不知,打雷也不会惊醒我。” “那有什么用?光我一个人不睡也没什么意思。”樵之把酒放在鼻下嗅嗅。 “樵之,我想问你 ——你这杯酒怎么一直不喝?”思哲很感兴趣的。 “我不喜欢喝酒,但喜欢酒被手心热气蒸热的气味。”樵之慢慢说:“就好象我不喜欢结婚,却喜欢恋爱一样。” 所有人 ——除了美德之外都望着他,想听他解释。 “我爱自由,但结婚会把我绑死。我不想害自己,所以只恋爱不结婚。”樵之自得的说:“恋爱是很美的事,我很能享受。” “有女性肯陪你只谈恋爱不结婚吗?”思哲问。 “有,或者有吧!”樵之的眼睛有意无意掠过真理。“恋爱会使我士气高昂,工作情绪倍增。” 思哲和真理都微笑不语,美德皱皱眉。 “别再搬你那套歪哲学了,我们都不爱听。”她很能调和气氛。 “那么讲什么?我真的还不想睡。”樵之天真的。 “讲些你在欧洲听回来的鬼故事吧:”美德说。 “好!这是我拿手的,我讲。”他又兴奋了。 “真有鬼?”真理先提出来。 “我不信。因为以科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不可能的。”思哲也说。 “这是唯一科学不能解释的,”樵之急忙说:“我以前也不信,常去欧洲之后 ——哎!有时真不由得你不信,我曾亲眼见过。” “见过什么?鬼?”真理笑起来。 “真的见过,你别笑。”樵之神色严肃起来。“这不是笑话,宇宙之间有好多奇异、奇妙的事我们人类还不明白,譬如灵魂。” “那么你是见过灵魂了?”思哲问。 “是!”樵之认真的。“我是见过,真真实实的,我还照了相片。” 室内一阵沉寂,相片?1 “我可以证明,”美德忽然说:“我看过那张照片,在一间古老屋子的走廊,那灵魂 ——只是一个具人形的轻烟。” “真的?!”真理睁大了眼睛。“有机会我想看看照片。” “一句话!明天一早我飞车去纽约拿来给你们看。”樵之象得到了鼓励。“我是在很意外的情形下照的。” “怎样特别?”思哲问。他也不再笑了。 “我和几个同伴到荷兰一个乡镇,那儿没有观光酒店,只能住小旅馆,而且是非常古老的一家。”椎之慢慢说;“小旅馆的房子不够分配,老板要求我们不如两人合住一间房。我们明明看见还有间空房,就问他为什么不租?” “老板说那间房闹鬼?”思哲忍不住又想笑。 “是。他还说很骚扰人,”樵之又说:“结果我们当然不要那间房,两个人睡一间也罢。可是那种古老旅馆不是每间房有厕所的,每层楼只有一间。” 真理皱眉,事情太 “欧洲鬼故事型”了,她不能相信。 “半夜我起身去厕所,刚拉开门就看见走廊上一团灰影飘过,是飘,不是走。我一下子就惊醒了,第一个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拿照相机。我飞快拿出相机,胡乱的 ‘咔嚓’几 声,也不知照到没有,立刻关上房门,也没去厕所的念头了,只觉心跳加倍。” “后来呢?”思哲追问。 “我一直坐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起身去浴室,我一直把照相机背在身上,因为我知道,我可能照到些什么在底片上。”樵之越说越兴奋。“立刻我们结账离开小旅馆,我找 了最近的一家照相馆,我亲自冲洗出相,结果 ——在一连串的空白底片之后,终于让我发现一点东西,就是美德看到的那张灵魂。” “你 ——是不是曾经发表过?”真理疑惑的。 “前两年的时候。” “是,我卖给美联社发表的,你看过?”樵之兴奋的。 “是。我在台湾的报纸上看过,”真理说:“不过当时我并不相信,我以为是暗房技术弄出来的。” “绝对不是,我可以发誓,我同去的同伴可以证明,”樵之举手作宣誓状。“那一年,那张照片还引起很多不同的议论,还热烈讨论过一时。” “你 ——真相信那是灵魂?”思哲问。 “不是灵魂是什么?我相信人死是有灵魂的,我也相信轮回再生之说。”樵之肯定的。 “若那张照片是真的,我看过,我无话可说,只是 ——我仍存疑。”真理说。 “即使我看了那照片我也不信。”思哲更偏激。“我们念那么多书,明知是不可能的!” “学间不是一切,我说过,世界上还有太多我们不明的奥妙。”樵之说:“你的观念不正确。” “我只信学问,信真理。”思哲也不让步。 “不必吵,信不信是各人自己的问题,”真理微笑。“我们各人都有保持自己意见的权力。” 思哲看真理一眼,不出声。樵之看真理一眼,也不出声,很自然的。 “还是真理有办法,”美德由衷的。“我叫喊十次,恐怕樵之也不会听。” “我是长辈,他们该听我的。”真理淡淡的。 “我可不承认你是长辈,我一向不喜欢和长辈做朋友,那会闷死人。”樵之急忙说。“我却喜欢你,你只可以做我朋友,不是长辈。” “我是否该叫你叔叔?”思哲半真半假的说。 “那倒不必,我们年纪差不多大,顶多各算各的。”樵之立刻说。 “你以为思哲真想叫你叔叔?”美德笑了。“他只不过故意逗一逗你而已!” “是吗?你是吗?”樵之依然天真。 “不,我开玩笑的。”而思哲不好意思。 真理望望大家,今天一早起床,其实大家都累了,还在这儿硬撑什么呢?大家又聊得不融洽,不如解散吧! “不如大家休息了,明天再聊,”她先站起来。“再讲鬼故事,我怕睡不好。” “我送你上楼,”樵之十分殷勤。“思哲,我被分配到那一间客房?” “对不起,除了我和真理的两间睡房外,只有两间客房,一间楼上,一间楼下,你想睡那一间?”思哲说。 “当然我 ——”樵之看美德一眼。“我睡楼下,美德是女孩子,该睡楼上。” “我的床很大,美德,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跟我睡一间房!”真理说。 “好极了,那我们四个人都可以睡楼上,”樵之天真的。 “你怕吗?”思哲开了楼梯灯,领先上楼。 “我怕什么?每次去欧洲都没怕过,在美国有什么可怕的?”樵之拍拍胸膛。 “听说长岛有一间很凶猛的鬼屋。”美德说。 “我看过,不过只是从路边经过时看见的,”真理淡淡的。“不过它除了旧些、残破些,也没什么不同。” “里面很可怕,全美国的人都知道。”美德说。 “要不要打赌?我敢进去住一晚。”樵之忽然说。 “别开玩笑,我们不投这种无谓的赌注。”真理说:“是不是真的鬼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樵之的脸红了。 “你怕我会出事?”他问。 “不是!我只觉得这种事很无聊,很荒谬!”真理说。 “你真想去住一夜?”思哲可是故意问的? “当然 ——” “思哲,不许再开玩笑,”真理沉下脸。“别再提这件事了。樵之,这间就是你的房间。” “啊!谢谢!布置得很漂亮。”樵之说。 “是思哲的心思。”真理笑。 “想不到思哲是个艺术家。”樵之说。 美德和真理互相望一眼,会心的微笑。她们同时在想 ——男人是比较不成熟吧?比起同年纪的女人。 昨夜虽睡得迟,奇怪的是今天大家都起得早,也许樵之和美德对环境陌生,也许是情绪兴奋,八点不到,他们个个都梳洗好了下楼。 餐桌上已预备好了早餐,有粥,有煎蛋,有一些酱瓜,辣萝卜之类,还有一碟熏肉。 “是你预备的?”思哲望着真理。 真理微笑着摇摇头。 “是美德,她一大早起来弄的,弄好了还去慢跑,刚回来冲完澡。”真理说。 “动作这么快?又弄得这么好?”思哲赞叹。 “故意在你面前露一手!”樵之打趣。 “是啊!我故意表演给思哲看的,以表示我会是一个好主妇,难道不对吗?”美德很大方。 难为情的反是思哲。他迅速看真理一眼,真理正在微笑,他觉得更尴尬了。 “来来,快点趁热吃!”真理有心替他解围。“说不定我们还能安排一点节目。” “太好了,”椎之是爱活动的人。“我以为要闷在家中,作十二小时清谈。” “清谈?”真理笑了。“我想我们还不够资格,没有那么多话题,我们只熟自己内行的东西。” “别听樵之乱讲,”美德岔开了他们。“我发觉新泽西的好处太多,又静又干净又安全,我想搬来住。单是一样可以晨跑就吸引了我!” “我代表新泽西州欢迎你!”思哲说。 “你们附近可有略小些的房子,三千五百尺就够了,另加一个地窖。”她问。 “有,而且相当多。”思哲说:“我们这儿有个小学,小学前都是我们这样的大房子,小学后面就比较小,三房两厅两浴室的,再加地窖,相信会适合你。” “租或卖?”美德是真的感兴趣。 “都有。或者等会儿我陪你去看看。”思哲说。 他今晨似乎对美德特别好,或许是她预备了早餐吧! “我们呢?”樵之很自然的把自己分成和真理一对。 “当然也一起去啦!”真理淡淡的说:“我没有晨跑,散散步也很不错。” 樵之想一下,他很想和真理单独在一起。 “不如他们在看房于,我和你到超级市场去买点东西,中午和晚上就都有得吃了!” 真理还没有回答,思哲已抢着说: “家里整个冰箱都是食物,到下星期六都吃不完。” “那么我们不如去唐人街买些新鲜鱼、蟹,或是香港来的蔬菜,南部来的大芒果?”樵之不死心。 “算了,”真理婉转的摇头。“我不想坐那么久的车,宁愿什么都不吃!” “你想去可以自己去,”美德偷笑。“反正你也想回纽约拿你那张鬼照片。” “算了,大家都不去。”樵之明显的失望。“算了,我陪你们去看房子:” “想不想运动一下?我们到后面小学去投几下篮。”思哲也不好意思了,虽然他极不愿真理随他去。 “也好!离开学校后就没打过篮球!”樵之立刻又高兴起来,他的确是小孩子脾气。 “以前我的篮球打得很棒,在香港和台湾都当过校队。” “可以比一比,”思哲说:“我们附近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有时我们约好了一起打一场,很开心的。” “今天约他们,好吗?”樵之说起风就是雨。 “今天不行,要早一天约,现在他们大概都预备出门了。你下星期来吧!”思哲说。 “一言为定。美德,快搬来这儿,热闹得多,还有篮球可打。”樵之兴奋的。 “刚才还不肯去看房子。”美德摇摇头。 “我们一人出一半钱买一幢,”樵之急切的。“你刚做事没有积蓄,最多我出头期,你每月付款。” “一言为定!”美德眼睛发亮。“那么我们就决定买一幢,和你们比邻而居。” “那我想思哲会很开心,至少不会再那么寂寞。”真理淡淡的说。 思哲看她一眼,似乎在问 “真的吗?你以为这样?”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还有一个人也开心,樵之啊!”美德打趣。“那么,他每个星期都可以看到真理了!” “看我?”真理淡淡一笑又微微摇头,那模样好象大人不跟小孩子计较一样。 “你不要乱讲好不好?”樵之有点恼怒。“被你讲得,真理以后会怕我,再也不肯见我。我自己会努力的,不要你多事!” “我不多事,看你的努力有没有用?”美德仍然轻松打趣。 “这样吧!今天才两个人,也别打球了,看完房子回来我们不如到大西洋城看看?”真理说。 “啊!太好,太好,我好久没去过了!”樵之拍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三) “我从来没去过。”思哲笑。 “我不赌钱,但我知道,我若赌,赢的希望多些。” “为什么?为什么?”樵之抢着问。 “忘了他是学什么的?”真理笑。 “他能有方法算出来,一些朋友试过了,都说很灵。” “真的?真的?太好了,”樵之雀跃。 “现在起,我要很小心的对你好些,你可能是我们的财神。” “你自己为什么从来不赌?”美德凝视着思哲。 “这——胜之不武,我比对方占先机,赢起来就有失公道;而且天生我不喜欢赌。”思哲说。 “你真是个老古董。”樵之摇头。 “若我是你,起码赢它几十幢房子再说。” “我算出来的也不可能赢太多,几百一千而已,大赢的可能性不高。”思哲含蓄的。“赌博是千变万化的,我的头脑还不够快和精密,赶不上。” “你学过电脑吗?”樵之追问。 “拿到电脑系mba。”思哲说。 “电脑也追不上?”樵之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不能预先算定,也不能搬个电脑入赌场。”思哲笑起来。 “樵之,不要这么贪心,真理和思哲会笑你。”美德忍不住提醒他。 “不会笑,怎么会呢?”真理摇摇头。 “樵之很真,他从不掩饰内心,这很好,很难得。” “啊——真理说我好,说我难得。”樵之开心的。 思哲却皱眉。他是沉默的人,很难隐藏自己内心的一切,难道这不好?不难得?真理这么说是不是故意在提醒他?真理喜欢坦白。 “我们可以走了。”美德把碗筷搬进厨房,她今天真象一个能干的小主妇。 “走吧!”思哲说。 他们锁好车房,从前门出去。他们这儿的房子围成一个半圆形,共有七幢,都很精致美丽,都是两层楼高。他们这儿叫做 “拜伦阁”。 “连这儿的地名都比人好。”樵之天真的说: “我想我们搬定了!” “房子都没看好,说搬就搬吗?”美德白他一眼。 “美德,美德,你今天怎么总针对我呢?我得罪了你吗?或是做了你的电灯泡?”樵之怪叫。 “只是你表现不好,你一向不是这么浮躁的。”美德说。 樵之意外的呆愣一下,似乎在回想这两天的事。然后,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打自己一下脑袋。 “我神经失常,”他笑。 “美德,谢谢你的提醒。” 美德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 他们沿路上看了好几幢要卖、或要租的房子,有平房,有楼房,环境,装修都很不错。 他们一直在讨论着。 “你家隔一条街那转角处的白色平房很不错,价钱也还公道,后面还有个小小游泳池。”美德说:“我最喜欢它的格局,很精致。” “可以约房东谈一谈,现在市价不那么好,大概还可以便宜一两万。”思哲说。 “真的?你认得那房东吗?那就快约他吧!”美德是急性子。“免得被别人抢去。” “不会,已空了三个月还没卖出。”思哲说。 “我也觉得那幢不错,后面的房子都很隐蔽,很有安全感。”真理也说。 “还有三个车位,比较少见,多数只有两个。”樵之说。 “我还知道房东是个犹太人,自己做建筑公司的,”思哲又说:“你们发觉没有,它屋子用的木料都比别人的讲究些、好些。” “是啊!地下室都那么漂亮。”美德说。 “那还讨论什么?决定买啦!”樵之叫。 “我回去打电话给经纪人,”思哲说: “看他什么时候可以约到房东,当然越快越好。” “不能今天,我们要去大西洋城。”樵之叫。 “买房子是正经事,去不去大西洋城是小事。”美德白他一眼。 “也是道理。”樵之转问真理。 “真理,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很乱,没有组织,一塌糊涂的?” “不是常常,”真理微笑。 “你有你的优点。” “谢谢你这么说,谢谢。”樵之握住了真理的双手。 “美德今晨伤了我的自信心!” 真理微笑,在思哲的视线下收回自己的双手。 “我相信你的自信心不容易受伤,”她慢慢说:“你表面看来对一切都不在乎,其实心中在乎的,而且极端骄傲和自信,别人不会很容易就伤了你!” “啊!真理,你是唯一最了解我的人,真的,美德也不了解,唯有你!”樵之抓起她的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重重吻了一下。 “我太开心了。” 思哲的反应是那么强烈,他的神情立刻变了,脸也沉下来,黑压压的十分可怕。 美德看见了,真理也看见了,唯独樵之看不见。 “走!我们俩走前面,我们该好好的深谈一下,你一定还会发掘到更多的真我。”樵之挽起真理的手就走。 真理极快的看思哲一眼,却很自然的随樵之走了,一下子就拉了五、六丈的距离。 思哲下意识的冷哼一声,却都被美德看在眼里。 “对不起,思哲,樵之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但是他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美德试图打圆场。 “他怎么样与我并没有关系。”他冷冷的。 “但是——他是我哥哥,真理是你继母,”美德为难的解释。“我没想到他 ——真这么做。” “我不能说什么,”思哲声音还是冷冷的。 “真理如果认为没什么,我管不了那么多。” “思哲——”美德叹一口气。 “这与你无关。”思哲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很亲热的。 “我们只管自己,别理别人那么多事。” “是——你说得是!”美德心中涌出了无比的喜悦。 他看她一眼,眼中忽然有了温暖的笑意。 “不如这样,我陪你去找经纪人后,再去找房东,”他说:“不跟他们去大西洋城了!” “好,我跟着你。”她点头。声音很甜。 “行了。回家拿车就走,留他们在家,随便他们去那儿都好。”思哲也有孩子气的一刻。 “好,不告诉他们!”美德也童心大起。 思哲这一刻好象把什么都放开了,心中有暂时的轻松和快乐。其实他有什么不快乐呢?何必把自己困扰得那么厉害。 “见了房东之后,我们到唐人街吃川菜。”思哲兴致好高。“就是街头上那家 ‘蜀风’。” “不必去那么远,”她说: “我听说新泽西州有一家 ‘汉宫 ’也很好,只是不知在那一区。” “‘ 汉宫’是我朋友开的,离我们这儿一小时半脚程。吃川菜兼看老友,一乐也。” “我从未见你这么开心过。”她凝望他。 “常令自己不开心是傻子!”他说。他看来似乎整个人都改变了,光亮了! 快午夜了,美德,樵之兄妹已入睡,真理还坐在楼下的起居室,似有所待。 早晨思哲一声不响的带美德走开,回来后看见她也只打个淡淡招呼,思哲的明显改变令她觉得有一问的必要。 所以他上了楼,她则坐在楼下。 午夜的钟声刚刚响过,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下楼,是思哲,她听得出是他,她知道他一定会下楼的。 她了解他就象了解自己一样。 “还没睡?”思哲站在门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只隐约看见他黑眸中光芒一闪。 “嗯:”真理淡淡的笑。 “明天我就回学校,坐下来谈谈,好吗?” 他似乎犹豫了一阵,才慢慢走进来。 “有事吗?”他问。 尊敬如常,语气却冷淡了许多。 “也没什么事,”她放松的靠在沙发上,难道 ——她有些紧张?“好象这星期回来没怎么和你聊过天,明天就要回去了!” “下个星期你还会再回来!”他说。 “也不一定,”她不置可否的。 “不过——很高兴见到你这儿开始有客人!” “以前也有客人,不过你来时刚好没碰见。”他说。 她又笑一笑,一下子转开了话题。 “玩得开心吗?”她问。 思哲的脸一下子红了,眼中光芒也敛尽。 “我们没有玩。”他吸一口气说,眼光只对着鞋尖。 “我们去找了经纪布鲁克太太,然后找到那幢白色平房的房东,他们已初步达成协议,几天之后可以正式去律师那儿签字,交钱。” “哦——已经决定买了?”她问。 “房东很客气,自动减了一万五千块,里面有些家具也送给美德,美德十分满意,立刻就决定买。”他平谈的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纹。 “两个人都爽快。”真理笑了。 “然后呢?” 他沉默一下,仿佛在考虑应不应该告诉她。 “去‘汉宫 ’晚餐。”简单的回答。 “其实应该约我们一起去的!”她说。 这是她等在这儿的目的吧?她想告诉他什么? “你们去了大西洋城。”思哲说。 “我们那儿都没去,”真理淡淡的笑。 “先是等你们,后来玩桥牌,又自己弄晚餐,直到你们回来。” 这才是她想告诉他的话吧? “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由衷的说。 但是,一想到只有真理和樵之两个人在家,他心中马上又有了奇异的反应。 “不必道歉,”真理直视着他。 “你对樵之有点成见,是不是?” “成见?!”他心中吃了一惊,真理看出来了? “怎么会呢?我们只是新朋友。” “我看得出,思哲,我看着你成长的,”真理的口气真是老气横秋。“其实 ——我看樵之,他只是个孩子气重些的大男孩,也比较直率和热情。” “我——并不想研究他。”思哲说。听得出来,他话中有明显的负气成分。 “思哲,不要那么快就去判断一个人,”真理温柔又理智的说;“他心地非常好。” “也许是,但与我没关系。”思哲是固执的。 真理想一下,摇摇头笑起来。 “原来你也这么稚气,”她说,”这些年来我曾经以为你真正长大了!” “事实上我跟你只差五岁。”他忍不住说。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讲过这么直率的话,这是第一次。 “不是年纪的问题,我同教授就很能交通,思想上也同样成熟,能在同一层次。”她说。 她可是在表示什么? “提起爸爸,我无话可讲,我比不上他。”思哲说。 “思哲,我相信你是有点误会,”真理吸一口气“但是,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你错了。” 他默然。 他想说相信自己眼睛,结果忍住了。他不想和真理之间有所僵持。 “我知道你也不肯信我讲的,”她心平气和的笑。“我们用时间来证明,好吗?” 他咬着唇,半晌才说: “我想——误会的是你,我心中并没有什么事,”停一下,又说:“我可能误会什么呢?” 真理逼视着他,他的视线也毫不退缩。 “没有误会——那样最好!”真理只好这么说。 第一次她发觉,思哲比她想象中顽强,固执得多。 “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必了,我搭美德便车回纽约,然后自己回长岛。”真理摇摇头。 思哲这么固执,她也有些不悦。 他不再坚持。 “也许樵之会顺便送你,反正也是他接你来的。”他说得有点酸溜溜的。 “是!我想他会。”真理是故意那么说的。 思哲忍住皱眉。 “那——我上楼休息了,明天一早我有课。”思哲站起来往外走。 很明显的看得出,他是在不高兴,他真是孩子气的。 真理再坐一下,熄了灯,才慢慢上楼。 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和思哲有意见上的冲突,他一直很尊敬、很服她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樵之?!那是很可笑的,根荒谬的。至少,思哲该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对她该有信心。 回到卧室,发觉刚才已睡着的美德正睁大眼睛。 “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真理连忙道歉。 “不,我没有真正睡熟。”美德笑。 “我听见思哲下楼的声音就醒了:” “该怪思哲,是他吵醒你。”尽管心中不宁,真理还是说得十分自然。 “是不是——思哲有点不开心?”美德很小心的问。 “没有吧?”真理不知该怎么说; “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有什么不开心呢?” “我看得出,”美德不只聪明,还醒目。 “我们整个下午看房子,谈房子时还好,到晚餐时他就变得沉默,笑容也少了。” “是不是你敏感?”真理反问。 “但愿如此!”美德笑。 “你——认为思哲这人怎样?”真理突然问。 “很好,很有深度,必定是个一流教授,因为他的英语表达能力极强,甚至比好多美国人讲得更好。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有极强的组织能力,说的话很令人信服。” “我相信你说得对。”真理笑了。 “当年我对教授——就是思哲父亲也有这样的感受。我觉得要喜欢或爱一个人,必须先信服他,崇拜他!” “是吗?所以你们今天夫妇间很幸福?”美德问。 “幸福?”真理脸上微有变化。 “说真活,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两个字,这是很缥缈的。” 真理正在宿舍看书,有同学来告诉她有人找她,她很意外,才星期五下午啊。 走出宿舍,看见樵之满心企盼的站在那儿。 “怎么不到会客室坐?”真理淡淡的笑。 她既不表示意外,也不表示惊奇,这是她的聪明。 “坐了一阵,被洋姐儿盯着看的滋味不好受,”樵之立刻迎上来。“我又不是外太空人。” “人家看你,只因为你是出色的中国人。”真理说:“我相信很少中国男生来这儿。” “如果我每星期来,岂不可以出名?”他天真的。 “你来这儿只为出名?”她笑。 “不,昨天我们已搬好家,一切就绪,”樵之很兴奋。“周末想开个小派对。” “今天才星期五。”她说。 “我——哎,”他摸摸头。“我怕明天思哲先来接你,所以抢先来了!” 真理摇摇头,她真是很少见到过这个年龄,还这么稚气的男孩子。 “没有约好,思哲不会来,”真理说: “而且我也没打算今天离开宿舍。” “给我面子,好不好?美德知道我来接你,接不到,我怎么下台?”他不说自己开了三个半小时的车。 “回去也行,但今晚我必须看书,还有星期天,我也得做些功课。”真理说;“我仍是学生。” “绝对没问题,我只想接你回去。”樵之高兴的。 “思哲不知你来?”她问。 “怎能告诉他?否则他不就抢先一步了?”樵之说。 真理皱眉,他真和思哲斗上了?这岂不荒谬? “我去整理一下东西,十分钟再下来。”她不想和他多讲,径自转身上楼。 只随便的带了一件衣服,拿了一些书和功课,她立刻就下楼。 只是回思哲家度周末,不必预备什么的。 “你知道吗?”在车上樵之说: “你比许多洋妞儿都看来年轻,真的。” “我从来不重视外貌,”真理淡淡的笑。 “甚至在很小的时候,我也不爱照镜子。” “应该所有女孩子都爱漂亮的。”他说。 “我也爱漂亮,另一方面的。”她说得特别。“我说的漂亮不是镜子能照到的。” “你是说内在美?”他以为自己很聪明。 “也不全是,我说的那种美不是刻意造成的,要那个人有那种个性,有那种机缘,”她说:“看见那样的人,我会衷心的欣赏。” “你自己不就是那种人?”樵之直率的。 “我?!差得远咯!”真理摇头笑。 “思哲的母亲差不多可以算得上。” “思哲的母亲?!你见过?!”他好意外。 “当然没有,我只比思哲大五岁。”她笑。“我从教授那儿知道她的往事,看见她的照片,也看见她生前的日记,我认为她可以算是个极美丽的女人。” “怎么个美丽法?”他追问。 “我很难具体的讲出来,那是要去感觉的,”真理说:“教授爱她至深。” “那——你呢?教授不爱你?”樵之忍不住说。 “我们是另一种感情!”真理说得很自然。 “我不敢希望他们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因为那种爱情 ——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甚至别人都没法嫉妒,属于我的 ——我满足就行了。” “我不明白。” “感情的事原本就很难让第三者明白,”真理掠一掠头发,很自然的一种美态,她自己根本完全不自觉。 “甚至思哲,想来他也不明白我和他父亲之间是什么感情。”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樵之很关心。 她看他一阵,摇摇头。 “还是不说,因为你不会懂。” “不试试怎知我一定不懂?”樵之叫: “我是很懂感情的,我也重感情,讲出来让我听听。” “我不说。”她肯定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睡一下,晚上我必须很用功。” “好,好,你睡,我尽量把车开慢些,平稳些。”他说得真象个小孩。 她不出声,闭上眼睛似乎真睡着了。 事实上,她又怎能真睡得着呢?她没有在车上沉睡的习惯,她只是不想让樵之再扯下去,他的过分直爽坦率,往往令她尴尬。 不过樵之倒是非常好,一路上三个半小时再也没出声,直到回到新泽西。 “到了:”他轻摇她。 她睁开眼睛,仿佛又有丝述惑。到了?难道刚才她真的 睡了一阵? “是你们的家?”她意外的, “该先让我回思哲那儿。” “不是一样吗?我们这儿也为你留了一个客房,我们也同样欢迎你。”他说。 “不——我该回思哲那儿。”她绝对坚持。 “先进来坐一阵也不行?”他笑了 “我们打电话叫思哲过来接你!” 她想一想,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美德已打开大门,迎了出来。 “欢迎我们的第一位客人!”她叫。 “来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带,贺礼后补。”真理笑。“我喜欢这幢房子多过思哲那幢,我比较中意平房。” “那就多来几次啦!”美德挽着她。 “美德,”樵之拿了旅行袋,锁好车子, “打电话叫思哲过来,告诉他真理来了。” “思哲不在家,从中午到现在都不在。”美德说:“我起码打了二十次电话。” “再试试,他总要回来的:”樵之说。 美德放开真理,径自去打电话。 “还是不在,电话响了十几声。”她说。 “算了,等吃晚餐时再试。”椎之随口说, “今天我们在家晚餐,是吗?” “想出去吃吗?去‘汉宫 ’?”美德问。 “不想再开一小时半的车,”樵之倒在沙发上, “一早起来到现在,我已花在车上七小时了。” “这七小时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美德笑。 “当然,接真理是值得的!”樵之说。 “接我呢?”美德故意问。 “你有车,自己又会开,那需要我接送?”他说。 “分明是风凉话。”美德扮个鬼脸。 “下次思哲会去接你!”樵之开玩笑。 真理看美德一眼,似乎很满意的笑了。 “我再打电话试找思哲,他说过今天要去那儿吗?”她问美德。 “这两天忙着搬家和整理,我没有跟他联络过。”美德摇摇头。“我以为他总是会在家的。” “凡事不能你以为,要看事实。”樵之说。 “你看事实,怎么不事先联络好思哲?”美德不让步。 “嘿,接真理是我的事,约思哲,却是你的事啊!”樵之大笑起来。 美德正预备说什么,真理已打完电话。 “思哲不在。”她若有所思的说: “平常他不会出去那么久,他很按时回家的,我想过去看看!” “你以为他怎么了?”樵之傻假的问。 “不知道,去看看就清楚了。”真理淡淡的笑。 她心中是挂虑的,却不想令这挂虑表现出来。 “我去开车。”樵之跳起来。 “别开车了,这么近,我们散步过去。”真理笑。“你忘了今天已开了七小时车。” “再多开十分钟也没关系。”他笑了。 他们到思哲家门外,大门、车房都关得好好的,楼上窗帘也深垂,一副没人在家的模样。 “他真的不在。”樵之说。 “我们不如留张纸条在他信箱里?他回来叫他过来,他一定看得见的!”美德提议。 “好!我来写。”樵之拿起纸笔就写,爽快利落。 “我只是不明白,他会去那里?”真理若有所思。“他是没什么朋友的!” “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别担心他,晚上他一定会回来。”樵之十足把握的说。 晚上,思哲没回来,第二天一早 ——星期六,也没见他踪迹。 真理还真沉得住气,美德却显得不安了。 “他以前曾经不回来睡觉吗?”美德问。 “没有。除非他到水牛城教书时。”真理说。 “那——有没有什么朋友可能留他过夜?”美德又问。 “应该——没有。”真理吸一口气。 “你们不必太担心的,”樵之收拾好餐桌。 “他一定有去处,他会照顾自己,而且来美国这么多年了!” 美德不声不响的打开电视,看看可有播放什么意外的新闻,她是真担心。 真理坐在那儿没动,过了一阵,她到门口拾起才送来的报纸,她也关心的,是吗? 电视上没有什么消息,美德不安的关上它。 “不如——我们分头去找一找?”她提议。 “怎么找?光我们西田区就已经够大了,谁又知道他去那里?”樵之叫:“我看,说不定他去了水牛城。” “他已经辞职了!”美德说。 “不过那边的系主任是他以前的教授,”真理想一想。“可能性不是没有。” “总之我认为不必担心,大男人一个,怕什么?”樵之持相反的意见。“意外更不可能,警察会来报的 !” “不会报到这里,只会去思哲的家。”美德说。 真理眼光闪一闪。 “不如我先回去看看?”她说: “反正今天我预备看书的,晚上才聚会。” “也好,我送你回去,”樵之点头。 “我们电话联络,晚上我再过去接你。” “不必了,我散步走过去。”真理婉转拒绝。 “我也想散散步。”樵之说。 真理不置可否,拿了旅行袋走出去,一边还跟美德打招呼。 “思哲也真怪,明知我们要开派对。”樵之说。 “你通知过他吗?” “当然。”樵之说; “我喜欢人多,热闹,而且美德也喜欢他来,不是吗?” 真理没有出声,但 ——她有个感觉,思哲不回家——似乎是赌气。 只是感觉,她不说出来。 在思哲家门口,他们呆愣住了,车房门已大开,难道他回来了? 他们冲进去,果然看见思哲在起居室里看报。 “思哲?!什么时候回来的?”樵之问。 “刚回来!”思哲是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视线掠过真理时,只停留了一秒钟。 “你到那里去了?害美德和真理干着急。”樵之又说:“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我以为家里没有人,打回来也没有用!”思哲不再看真理。“而且又没事。” “我们今晚的新屋派对呢?”樵之叫。 “我不是回来了吗?”思哲淡淡的笑了。 他的神情和上星期相差很远,很冷淡,很疏远的,甚至对真理。 “我昨天就把真理接回来了,”樵之是快人快语。“她在我们家住了一夜。” 思哲没有任何表情的看她一阵。 “很好。”他只这么说。。 看见真理皱起了眉头;她一定在想这句 “很好”是什么意思。但她依然沉默。 “现在原封不动的把真理送回来了,她今天要看书,我要回去和美德买食物去。” 思哲也没出声,目送着樵之走出去。 真理看思哲一眼,淡淡的说: “我先上楼。” “我替你拿旅行袋。”思哲也不等她同意,食了行李径自上楼。 真理站在楼梯下皱眉,思哲真是变了好多。 等思哲再下楼来时,她才慢慢上去,擦身而过之际,她只淡然的说: “谢谢。” 他们之间会有的连系,曾经建立起的交通似乎都消失了,是思哲把自己封闭起来。 “午餐时我会叫你。”他从背后飘来一句话。 真理再皱眉,他几乎不当她是继母了,是不是?他钻进了怎样的牛角尖? 真理不会做任何解释,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立场,思哲仍要误会是没办法的,任他去吧! 做人但求心安。 她很平静的看了两小时书,吸收得很好,她实在很喜欢思哲这儿的环境。比美德兄妹那儿更静些,也许因为楼房比平房更能避开车声吧! 房门轻响,思哲在外面说: “吃午饭了!” 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已不见他的影子。以前他会等她一起下楼,或讲几句话,今天是全然不同了! 她真的没想过,思哲也会稚气如此。 不过她也不担心,时间真的可以证明许多事,他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慢慢下楼,思哲已等在餐桌上。 “我买回来的馄饨,我只煮了一下。”他似在自语,又象在对她说。 她微微一笑,坐下。 吃了几口馄饨之后,她很自然的说: “昨晚去朋友家打桥牌?” “不。去一位教授处谈一点事。”他摇头。 “学问上的?”她再问。 “前途方面的。”他没有什么表情。 “前途?你已经拿到学校的终身俸了。”她说。 在美国大学教满五年时,学校会考虑给终身俸,就是在任何情形下都有工作,有薪水,不会失业。对教授来说,这是很好的保障。 “终身俸只是令我无后顾之忧。”他淡漠的。今天他始终是这种神情。“前途仍是要打算的。” “你有什么打算?”她凝视他。 “我——”他考虑一下,才慢慢说 “我可能离开美国,到外地教几年书,然后再回来。” “外地?定了目的地吗了”她很关心。 “可能——香港。”他说。不看她。 “为什么香港?:”她意外的。 “为什么不是台湾?又或者时髦的地方中国大陆?” “台湾有爸爸,我没有可能比他更好,”思哲看着自己的手指。“中国大陆 ——留待梦中一游吧!我怕受不起打击,想象 ——或许比较适合我。” “于是你选择了中间地方,香港?”她仍然盯着他。 她的目光锐利,即使他低着头仍能感受到。 “不是选择,而是有个机会。”他淡淡的笑了。“那边一间大学想请我,hku,机会难得,我不想放弃。” “但是你从无这种打算。”她说。 “人是会随环境变的。”他说。 似乎是一语双关,是吗? “也许吧!”她不置可否。 “如果事成,你几时走?” “很快,十月初。”他说。 真理又皱眉。 突然之间她有个感觉,思哲这次去 ——一不是为抓住什么机会,而是在逃避一些东西。 是吗?逃避。 “你真——这么想去?”她忍不住问。 他考虑一阵子,说得很不肯定。 “正如你说,香港是中间地方,”他说:“或者我可以寻一些我想要的答案。” “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我怎么从不知道?”她问。 “我自己也不能确定是什么,别人又怎可能知道?” “思哲——”她忍了一忍,还是说: “这一两星期来,你看来变了很多。” “是吗?”他微笑一下。 “我不觉得。” “然而这是事实。”她肯定的说: “我——很想知道原因,我关心,真的。” “我已三十岁,不再是二十岁的大二学生。”他站起来。“我会关心自己。” 樵之和美德的house warming派对弄得比想象中更热闹些。 他们预备了好多食物,唐人街买回来的中式点心,在西田区镇上买的西式点心,还有他们自己弄的汤、沙拉什么”的,足可供三、四十个人吃。 除了清思哲和真理外,他们连附近的邻居也请了来,他们开了个小小的鸡尾酒会。 人来人往,聊天谈笑间,思哲独自静坐一隅,那么多客人,美德只好顾些新朋友、新邻居,思哲那角就更显得冷清了。 思哲 ——他仿佛很满意的坐在那儿,很能享受这份热闹中的冷寂,他一直用他看来冷漠又理智的眸子在欣赏着众人百态。 当然,也包括樵之和真理。 樵之是坦率和决不掩饰的,他不懂得身为主人应该去招待其他客人,他只是一心一意陪着真理,亦步亦趋,目不转睛的。 他已经不记得四周还有那么多客人。 真理对樵之态度很自然,不是很亲热,也不是很疏远,就象对一个比普通好的朋友。他们一直在聊天,也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但很融洽。 思哲把一切看在眼里,他的眸子就变得更冷漠,更理智了。 快八点时,邻居们都渐渐离开,除了桌上,台上吃剩的点心、杯盘外,只剩下几个略有酒意的男人,和思哲真理了。 这个时候,美德,真理和思哲都开始帮着收拾,樵之尽量的想办法把那几个酒鬼弄走。 “碰到这种邻居,就真是麻烦了。”美德说。 思哲只淡淡一笑,不表示意见。 “樵之会有办法的!”真理很有信心。 果然,才说完,樵之已把那几个家伙全送了出去,他透口长气的走回来。 “今天很热闹,是吧!——”他说: “邻居们都很友善,很好,几乎全都来了!” “只是几步路,有吃有喝,换了我也去。”美德说。 “你别以为,换一个人没有我这么好交际手腕,你看看他们来不来?没吃过啊:”樵之不以为然。 “这也值得争论吗?”真理笑着摇头。 “我们分工合作,把所有东西清理到厨房再说。” “不必你们动手,我和美德做就行了。”樵之永远为真理着想。 思哲看美德一眼,不声不响把一大盘吃剩的食物搬进厨房。美德微笑一下。跟着也走进厨房。 “思哲,思哲,不用你做,”樵之追着进来。 “你坐着,等我拿汤和清淡的食物出来,我们四个人再吃过。” “我吃饱了,我想现在回家,”思哲只望着美德。男人心眼儿小起来时,也吓坏人。 “明天早上我约了人。” “明天你不跟我们一起?”美德意外的。 “我以为真理告诉了你,我们去西点军校参观。” “我不去了,我有事。”思哲微微一笑。 “你们去吧!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有什么重要事呢?说好了四个人一起去。”樵之哇哇叫。“不行,你不能黄牛。” “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思哲的笑容渐渐消失。 “而且我是昨天就约的人!” 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樵之干着急,“美德,你还不快劝劝思哲。” “他说有事,约了人为必然是,”美德了解的望了眼思哲。“不要强人所难,樵之。” “上一次也是你们不声不响的走了,害得我们去不成大西洋城,这次你又扫兴。”樵之怪叫。 “下次不必预定我。”思哲说, “对不起。” “思哲——”真理及时在门边出现。 “真约了人。” “是。我和那教授约了香港那方面的人。”他漠然的 说。 “这是重要事,你该去的。”真下笑一笑, “樵之,美德,我们三个人去。” “总之扫兴。”樵之十分不满, “思哲,我总觉得你是在跟我们作对。” “是吗?”思哲笑起来。 “你太敏感了。” “那么留下来吃点晚餐,一点点都好,:樵之也是个固执的人, “大家聊聊不好吗?” 思哲看看美德,她眼中有企盼之色。 “好!”他对她笑。 “我留下来,或许可以帮帮美德忙。” “这才象活嘛!”樵之释然。 美德也很高兴,只有真理皱眉。 真理的确有这感觉,思哲这两天做的一切都是 “故意”的,他并不真心想这么做。 重新回到餐厅,收拾好一切,美德已捧出热汤、热菜,还有唐人街买回来的芥兰。 “你们今天真是忙够了。”真理说。 “值得啊!那么多人都吃得开心,而我们想热闹的目的也达到,忙是值得的。”樵之哈哈笑。 “你忙了多少?我才累坏了呢:”美德说:“买回来后,全扔在厨房,不全是我做的吗?” “不要掀我底,留给我一点面子嘛!”樵之嘻皮笑脸。 “顶多善后工作我包了:” “说到做到,不要到时又耍赖。”美德说。 “这么多东西,我帮你。”真理诚心的说。 “好,好,好”樵之连说三个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真理最善良的心,天下无人能及!” “不肉麻吗?”美德叫。 “真理未必喜欢听!” 大家看真理,她只是含蓄的笑,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真正感觉是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一个消息,”真理慢慢说: “思哲可能离开我们。” “去那里?!为什么?!”樵之第一个问。 他对任何人的事都关心,真理特别一点而已。 “可能——香港。”思哲看着桌面。 “香港?!为什么?为什么?去玩吗?临时的念头?”美德很关心的样子。“怎么不先告诉我?我或者可以请假和你一起去。” “还没有决定,也不是去玩,”思哲轻描淡写。“我可能去hku教书。” “啊——”美德和樵之都吃惊。 “为什么?那边读书、做学问的环境远不如此地。” “我想换个环境试试。”思哲不置可杏。 “我们才组成四人帮——啊!我们也是四人帮,看来四人帮最容易组成,也最容易散,”樵之说:“你一走,我们岂不散了?” “你们可以继续三人帮或干脆两人帮。”思哲笑着说,但——并不象在开玩笑。 “但是你走了,美德——” “樵之,”美德喝住他。 “不要胡说八道。” “好,不说就是,”樵之也知道刚才那话太荒谬。 “但我们真舍不得你走。” “我可能只去两年,很快可以回来。”思哲说。 “两年是很长的时间,回来时说不定什么都变了。”樵之说。这是真话。 “任何人都在变,世界也在变,怎能担心那么多?”思哲不以为然。 “你不过是做学问,求真理,去香港也不过如此二”樵之说。 “去香港只是临时提起的,一我并没有一定的目标,我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应该去,或者说 ——我能找到些什么——那些我一直在找寻的东西。”思哲说。 美德正想问,思哲阻止了她。 “不要问我到底想寻找些什么,我自己也彻道,我只感觉到,此行 ——我可能有所收获。”思哲笑。 “这边的家呢?”樵之问。 “真理可以住,或者,锁起它。”思哲不在意的。 他摊开双手。 “它只不过是幢房子而已。”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阵,美德才说: “真的决定走?” “昨夜只是有模糊的一个概念,经过今天一整天的思考,我相信百分之九十应该去了。”思哲说。 “放下美国的工作,你不觉可惜?回来时可能会与大家脱节。”樵之正色说。 “我觉得活在世界上总有一点理想才对,并不只是一份 安定的工作,有房子,有饭吃而已,生活里是不是还该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思哲说。 “我没想过,我做事多凭冲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怎么考虑后果。”樵之说。 “各人个性不同。”思哲看美德一眼。 “我记得跟你说过,我觉得生活若有所缺,一直想找寻些什么,这次是我的机会。” “我明白的。”美德微笑。 “其实若我有机会调回香港,我也要去。至少我可以回家。” 思哲呆愣一下,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令他若有所悟,但又不清楚的知道悟着了些什么。 “男人志在四方,说什么回家呢!”樵之说。 “不,回家这两个字至少令我有温馨的感觉,”思哲点点头。“我很喜欢。” “但是两年之后你回来,真理不正好要回台湾?”樵之突然想到。 “是吧!”思哲又呆愣一下。 两年,可是他下意识的要这么做? 离开真理,不是眼不看,心不烦吗? “这只是巧合而已。真理总要回台湾的。” “她来你走,你来她走,很玄妙似的。”樵之摸着头。 “好象天意。” 思哲已经开始在整理行装了,他和香港大学签了一年合约,十月份要去报到。 合约签好后,他就变得绝对平静,此地所有的事都不会再烦扰他了,包括真理。他心中有个强烈的感觉。此次香港行他会寻到他想要的一切。 这是奇妙的,他所追寻的只是个模糊的意念,但 ——他真的有这感觉,而且强烈。 两星期没见到真理了,他有点挂念,为什么她一连两星期都不来他这儿?他同样没见到樵之,昨大去美德那儿也没见到他。 他们俩 ——可是在一起? 想到这问题,他心中莫名其妙的跳一下,很不舒服,真理为什么总喜欢和樵之在一起? 他摇摇头,去看看美德吧!或者她知道他们是否在一起,否则 ——他安不下心做任何事。 步行到美德家,只见她的汽车停在车房中。 “思哲!”美德已在窗户里看见他。 “只有你在吗?”他走进大门。 “整个星期都如此,”她耸耸肩。 “上星期六樵之去了真理学校后就没回来过。” “哦!”他望着她。 “只打过两次电话回来,说他很忙。”美德为他倒茶。 “又开始工作?”他问。 “我永不过问他的事,他太乱,太烦!”美德坐下。 “我自己却是有原则的人。” 他点点头,似是称许。 “我已经定了行期。”他突然说。 “什么时候?”她急切得冲口而出。 “三十号。”他微笑。 “虽然他们要我十月十号前报到,但我想早去几天熟悉环境。” “说走就走,那么匆忙,”她摇摇头,若有所憾。 “我们才认识不久。” “是啊!我是个一切随缘的人,想不到会有这机会。”他说:“我曾以为我会在水牛城和新泽西之间来往一辈子的,人的际遇很奇怪。” 她怔怔的在想,也不知道她听见他的话没有。 “我有几年没回过香港了。”她说。 “不是每年回去?” “有时贪玩,和同学一起到处跑,到处玩,假期一晃就过,于是只好不回去。”她笑。 “我到美国后,从没回去过!”他说。 “有原因吗?你不想家?”她诧异的。 “我不知道。我家和一般家庭不同,我很难讲,但 ——我觉得它象个做学问的地方多于象家,我和父亲之间的话题永远是学问、知识。”他摇摇头。“虽然,我知道我们相互间是十分关心的。” “真理呢?”她忍不住问。 “她——我二十岁那年她才嫁给父亲,才进人我们的生活。我想 ——关系并不密切。”他说。 “你不是说过她影响你很深?”她笑。“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相信只是对做学问的态度上,”他说得勉强。“其他的 ——当时我已成长,影响不能说很深。” 她看得出他似乎言不由衷,于是转开话题;她年纪不大,却真是善解人意。 “很羡慕你能去香港!”她说。 “不必羡慕,交通那么方便,你随时可以去。”他说。 “欢不欢迎我和你结伴同行?”她半开玩笑。 “当然!长途旅行很辛苦。”他说。 他绝对以为她是开玩笑,她才找到适合她、职位又高的工作,一切正是个开始,她绝对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放弃。 “比起来,香港比纽约好多了,”她笑。“至少,见面都是中国人,气氛亲切。” “你会有这种感觉?”他反问。 “难道你不会有?”她意外。 “有一年我到香港开一个学术性会议,”他慢慢说:“站在香港街头,那些匆忙挤迫的人,那些行人冷漠的神情都令我紧张。香港的节奏太快,快得令我下意识的想喘息,香港并没有亲切感。” “那是你人生地不熟,你该有一个好的向导。”她笑。 “我怕一个陌生男人或女人整天陪着我,我宁愿孤独一个人。” “我呢?”她望着他。 “你?!当然好,但却是不可能的事。”他说。 她只是笑,不置可否。 “真理没来?”她问。 他耸耸肩又摊开双手。 “我看樵之只是自作多情。”她笑。 “怎么可能呢?真 理是那么理智、冷静的人。” “他们俩处得不错。”他淡淡的。 “真理只是给樵之面子,不让他在人前丢脸,”美德很了解似的。“真理心地善良。” 思哲还是不说话,似乎这事与他无关,真理、樵之都是陌生人似的。 “你——曾经好象不大开心。”她小心的问。 “不,我并不关心。”他说。一字之差,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 “真理无论怎么做,该开心的是爸爸,我不是她的什么人。” “今天的语气真特别。”她摇头。 “这是真话!”他笑。 “是吗?你来--不是关心真理是否和樵之在一起吗?”美德聪明剔透。 “我这么说过吗?”他警惕自己。 ‘ “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说,一看就明白。”她说。 “那么,告诉我,你明白了什么?”他反问。 “至少,你不象自己所说那么不关心真理,”美德把握十足。“你对樵之有成见也因为真理。” “有——这样的事吗?”他夸张的。“我对樵之绝对没有成见,可能是个性差异太大了。” “算你是吧!”美德眼珠儿一转。 “你来这儿可是真的找我?” “不找你找谁?”他反问。 再一次警惕,美德已看穿了他,是吗? “问你自己吧!”她站起来。 “我想到镇上去买点东西,你呢?” “我陪你去,反正没事。”他很自然的说。 她拿了钱包,锁好门,随他上车。 转过小学校,就是贯穿全区的中央大道。沿中央大道直走,面对着的就是火车站,是整个西田区的交通枢纽,大多数人都开车来这儿转火车去纽约上班。 火车站左转再绕半个圈,就是镇上的购物中心了。 星期六,很多主妇都出来购物,平日安静的街道也热闹起来。在路边停好车,他们先去书店。。 “想选几本新出的小说来杀杀时间。”她说。 “想杀时间也不一定要看小说。”他说。 “看哲学?看政治?看经济?老天!别吓我。我只想轻轻松松度过一个周末。”她叫。 “你有很多空闲?”他问。隐约透着些关怀。 “现在工作,不比以前念书,回家后还得做功课,还得 预习。”她耸耸肩。“我不大爱看电视,所以只有以小说来 打发时间咯。” “从没看过小说,它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问。 “至少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幻想,”她笑了。“因为小说 中是幻想多于一切。现实中得不到的,可以从小说里去找,所以许多人迷小说,就是这原因。” “看来也有道理,”思哲随手翻一翻。 “或者可以借一本你认为最精彩的小说,我在飞机上看。” “绝无问题。”她点头。 她随便买了四本小说,也不选择作家和内容。 “为什么不挑挑?”他好奇的。 “只要没看过的我都买,我会看完所有的小说。”她笑。“我有太多的周末。”。 “你那些常一起玩的同事、朋友呢?”他问。 “散了,离开学校就散了,”她感叹的摇头。 “遇见你那次去加拿大是我们的告别旅行,我们整堆人中只有我是中国人。他们有的回家乡,有的到别州发展,也有的转校再读 书 ’留在纽约的只有两个,我和一个男同学。他刚新婚,我怎能去骚扰人家的两人世界?” “公司同事呢?”他望着她。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欧美人,尤其我们这个阶层。他们表面上客气有礼,其实隔阂和种族歧视都有一点,我们无法真正打进他们圈子,我的民族自尊也不容许我想加人他们。你知道,学生时的友谊和同事不同。” 他想一想,默然点头。 他何尝不是遇到过同类型的情形?他又何尝不寂寞?只是他们用不同的方法来打发时间而已。 “今晚我们到镇上看电影?”他突然问。 “好啊——可是镇上的戏院全都在演et,”她说。“就是那个外太空小妖怪。” “也不错啊!可以不用大脑的开心两小时,”思哲拍她背脊。“听说这影片横扫全美国。” “横扫全美国的小孩子,”她说: “看,到处都有e t这小妖怪的玩具卖。” 在超级市场逛了一圈,又到水果市场买了好多水果,是回去的时候了。 “我们把东西送回家后才出来看电影,好吗?”她问得好温柔。她该不是温柔型的女孩吧! “当然。也不必回家吃饭,我们到镇上随便吃一点东西。”他兴致很高。 “一言为定。”她开心的。 转一个半圆,回到火车站,正待转进中央大道,忽然看见火车站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真理?!”他们一起叫起来。 是真理,她正往外面走,大概是回家。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四) “啊!真好,遇到你们,”真理快步奔过来,人和旅行袋一起跳上车。 “我打电话回去都没人接,正预备步行回去。” “步行?”美德伸伸舌头。 “开车虽然五、六分钟。但走起路来起码四十分钟。” “到镇上买东西啊?”真理望一望。 “是啊!我们还预备晚上去看电影,et。”美德说。 “我带了菜,唐人街的,我回去烧给你们吃。”真理很愉快的。“我还去剪了个头发。” 一直没出声的思哲从后视镜中望她一眼。 “我们预备到镇上吃!”他说。 “一起去,一起去。”美德热烈的叫。她的热烈显然是夸张。 她心地善良,不想任何人难堪。 “我不一定要去。”真理淡淡的。 “你们去玩好了,我看家,顺便煮消夜给你们吃。” “不好,一起去。”美德偷看思哲一眼。 “然后再一起回来弄消夜。” 思哲似乎不情不愿的说了一句: “一起去吧!一个人留在家里也寂寞。” 真理看他一眼,没有再反对。 “樵之——没去接你吗?”美德忍不住问。 “上星期六去了,我没空,他坚持替我照了一批生活照,然后直到现在我都没再见过他。”真理似在解释什么。 “我这哥哥才真是无头苍蝇,整整一星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只有两个电话来说忙。”美德摇摇头。“这个新屋子的床他还没有睡暖呢!” “他说忙——必然是忙!”思哲忽然冒出一句。 “定了行期吗?”真理很自然的问。 “三十号!”思哲平静的。 “这么快。”真理似在自语。 “要不要路过台湾,顺便看看教授。” “也许。”他不置可否。 “反正我有十天时间。” “那很好,我有一点东西你帮我带回去。”真理说。声音真象一个长辈,对一切已炉火纯青了似的。 “爸爸的?”思哲眉梢扬一扬。 “是!当然。”真理安详的笑了。 “读书之余,我织了一件毛衣,天气快冷了,是不是?” “是。”思哲没表示什么,脸上神色却温暖了很多。 “你最好下星期六带来。” “我已经带来了。”真理笑。 “还有,教授最喜欢雪茄,你可以替他带几盒回去。” “是。我几乎忘了爸爸喜欢雪茄,”思哲稚气的笑了。“他还喜欢硬壳果,对不对?” 真理也笑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象一对兄妹或姊弟,在闲话家常一样。 “明天我们去买。”美德这才有机会插嘴。她似乎被冷落在一旁了。 “好。明天我们一起去。”思哲兴奋起来,可能因为回家,见父亲吧? “我还想给爸爸买张电毯,以前真理带回去的那块,怕已经坏了吧?” 真理只是微笑,没再出声。 思哲这样的反应是她预料到的,真的。 越近思哲离开的日子,美德的情绪就越来越不稳定,她总是望着窗外,要不然就是在屋子里踱方步。 樵之回来了,这些日子他躲在暗房冲照片,失踪的那一个多星期他果真去工作了。今天他从暗房出来,伸一个懒腰后,立刻又精神奕奕了。 然后,他看见显得不寻常的美德。 “美德,你怎么了?你怎么坐立不安似的。”他关心的问。他不拘小节,却至情至性的。 “我?没事,”美德在窗前转回头, “我只是看看可有适合我的白马王子经过。” “白马王子?不是思哲吗?”他意外的问。 “你替我定的?”美德笑,为自己倒杯果汁。 “难道不是?”樵之睁大了眼睛。 “你从来没对任何人象对思哲那么好。” “我也没有遇见任何男人比思哲更好。”美德说。 “那还等什么白马王子经过呢!”樵之怪叫。 “你怎知我不是等思哲?”美德反问。 “思哲真要走?”他问。 “三十号。”她说。 “那不是只剩几天了?”樵之跳起来, “怎么不早告诉我?” “怎么告诉你?我甚至见不到你。”美德摇头。“回到家里你就躲进暗房。” “我在冲一批相片,”樵之拍拍额头。 “很重要的,其中有几十张真理的生活照片,非常精彩,我完全捕捉到了真理的美和灵气。” 美德皱眉,半晌才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接近真理?” “为什么不?我欣赏她,喜欢她,她的气质,神韵吸引我,为什么不能接近她?”樵之理所当然的。 “你没想过她是思哲的继母?”她问。 “那又怎样?”樵之的眼睛睁得好大。 “我喜欢这人。又何必理会她是谁?” “你必须要注意,”美德正色说: “你的直率不能影到第三者,人人的性格、作风都不同。” “我影响了谁?”他问。 “思哲,甚至真理。”她也坦率。 “思哲管不了我和真理,”樵之理所当然。 “真理没拒绝我。” “人家不好意思。”美德说。 “我和真理不知多么谈得来,什么叫不好意思,”樵之生气了。“我从来不干涉你的事,你也不必管我的。” “我并不想管你的事,但——你这么做令大家都尴尬,你可知道?”她忍不住说。 “尴尬?谁?!美德,你现在令我不安。”樵之站了起来,神态变得很慎重。 “不要这么紧张,樵之,”美德坐下来,她令自己的神情变得更和缓。 “我的意思是——我们中国人比较传统,比较保守,你该考虑一下对方的感受。” “对方?真理?”他呆住了。 “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她含蓄,她什么也没说,”美德摇头。“但你要考虑人家是有夫之妇。” “那又怎样?我又不想娶她做太太。”他叫。 “那——你这么接近她,讨好她是为什么?”美德也意外极了。 “我只是喜欢她,接近她而已,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感觉。美德,你总不会否认她有一种特别又强烈的吸引力吧?”樵之说。 “那么——大家都误会了!”美德笑起来。 “误会什么?”樵之不明白。 “误会你爱上真理,想追她。”美德笑。“我好象听你说过你要追她。” “我是说过,我说过——啊!你心眼儿太窄,谁能一见钟情爱上一个人呢?” “但是思哲真的误会了,”美德好开心。 “他对你的成见就是因此而来。” “难怪他对我的态度总是怪怪的!”樵之说:“不过,思哲还是比我小器,心胸狭窄:” “请试找一个人去追我们的母亲大人,看你老兄的感觉如何?”美德说。 “但是真理并非真的是他母亲大人啊i”樵之天真的。 “虽不是他生母,却仍是他父亲的妻子,”美德说:“加上你这个家伙不顾一切的横冲直撞,难怪思哲生气。” “思哲生我的气?”樵之不信的指着自己。 “我甚至怀疑他这次离开纽约去香港,也与这件事有关!”她说。 “有什么关?”樵之急问。 “眼不见为净啊!”美德笑。 樵之愣了一阵,才突然说: “我去找他解释,我目前并无此意,但以后 ——以后,哎,我可不敢担保。”他说。 “这是什么解释?想活活气死人?”美德摇头。“什么叫以后不敢担保?” “那就是说,说不定以后我会爱上真理,”樵之搓着手直笑。“真理实在是很完美的女性。” “你在自说自话,可能吗?去见见思哲父亲,真理心目中的完美偶像,说不定人家比你强一百倍。”美德说。 “爱情是没有强弱之分的。强者不一定赢,弱者也不一定输,我才不担心。”据之说:“而且,本人的确是个极有才气的摄影家。” “要真理欣赏才算。”她说。 “等一会儿我去思哲那儿,看看真理回来没有,我把那辑生活照拿给她看,她准赞我一番。”樵之极有自信。“才气是掩不住的!” “听你那口气——”美德摇头直笑。 “自大狂。” “要不要一起去?会见你那白马王子!”他说。 “走吧!”美德顺手拿起门匙。 “说好咱们散步去,不许开车。” “去见心上人,就算远上十倍,二十倍,也不是问题。” 美德望着他,似 ——若有所悟。 思哲的家永远是安静的,若非车房门开着,大家会以为这屋子没有人。 “思哲,思哲,”心急的樵之一边按门铃一边叫。 “我们来了。” 思哲笑迎门中,沉默不语。 “真理回来了吗?”樵之永远冒失。 “相信明天才会回来。”思哲说: “早上通过电话。” “我去接,我等会儿去接她。”樵之立刻叫。 “她不在学校,在纽约一个同学家中。”思哲淡淡的笑。“今晚他们同学有聚会。” “真可惜,你一定不知道她纽约同学的地址。”樵之说。 美德瞪他一眼,他视若无睹。思哲只笑着摇头。 “反正明天一早就能见到她了!”他说。 “喂!你要去香港了,怎么不见动静?你不预备行李杂物吗?”樵之问。 “当年来美国只不过一个小皮箱,”思哲说:“回去时,也不会比小皮箱多什么。” “所不同的是多了内在和知识,可对?”美德笑。从进门来她就一直注视着思哲。 “画洋娃娃画出肚肠啦!”樵之呱呱叫。 “思哲。美德在拍你的马屁。” “其实我们真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充实自己,不一定只是知识,”思哲说:“有人说过,生命就是学习。” “不行,不行,题目太严肃了。我们改一改,”樵之大叫。“再说下去会闷死我。” “我本来就是个很闷的人,”思哲笑。 “这次去多采多姿的香港,或者可以学到一点生活情趣。” “那你就错了。”樵之大大不以为然。 “生活情趣是要自己培养的,在什么地方并没有分别。” “又抬杠,”美德提出警告。 “这次是你先撩人的!” 樵之盯着思哲看了半晌。 “我们大概八字犯冲。”他笑。 “要不然怎么总是自然而然的水火不容呢?” “有这么严重吗?”思哲也笑。 “其实我很羡慕你,能活得这么潇洒自在,无拘无束。” “你也可以如此啊!只要你喜欢。美国这个社会最讲究自我,人人都可我行我素。”樵之说。 “我不行。个性是其一,传统也影响我,”思哲说:“即使在美国十年,。仍是依然故我。” “你的生活圈子太小。”樵之说。 “我想不是。也许——意志太强,我不想被美国人同化,”思哲的神情颇有优越感。“其实,这也是我的自我。” “我觉得中国人,美国人,东方,西方,其实不需要这么斤斤计较。”樵之摊开双手。“都是人嘛!” 思哲没有回答,看得出来是不想回答。 “真理怎么也热衷于同学的聚会了?”美德聪明的转开话题。 “真理其实是个活跃的人,”樵之是意见多多之人。 “和她相处了,知道她并不仅止于外表那样。” “我——并不清楚。”思哲说。 “但她理智和冷静,她很会选择自己所喜欢做的一切,”美德总替哥哥打圆场。“那象你,只是一股狂热。” “我在美德面前总是一无是处。”樵之不介意的笑。 “思哲,下星期你离开时我开车送你。”美德讲了离题好远的话。 “这么远,我想不必了,”思哲对着美德的眼光是温柔的。 “我的汽车卖了,约了买车的人在机场取车。” “倒是走得干净利落。”樵之说: “好象有一去不回的样子哦!” “樵之——”美德阻止他。 “没有这样的打算,”思哲看来真是坦然。 “但若那边理想,又适合我发展的话,也许我就不回来了!” “你不是老得要落叶归根吧?”樵之打趣。 “你我有根吗?”思哲问。 樵之呆愣一下,却立刻说: “有,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的根在香港,我在那儿土生土长,当然有根。” 他讲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 “我只能说——我很羡慕你,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完全没有这种类似的感觉。”思哲认真的。 “某些方面你太挑剔,太苛求了!”美德在一边说。阳光斜斜射着她,令她看来十分生动。 “也许,也许是这样吧。”他喃喃的。 樵之看着思哲又看看美德,他皱着眉,从沙发上跳起来。 “喂!我们在谈什么?太阳了!”他嚷着。“思哲,介绍你的朋友给我,我们去打篮球。” “好:我打电话。”思哲似振作一下。 羡德却始终坐在那儿,那思索的神情就更深,更深了,着来仿佛有解不开的结正困扰着她。 解不开的结?是什么呢? 泛美班机下午两点钟到了日本成田机场。现已疲累的思哲,正颓丧的想,他转香港的飞机要四点半才能起飞,这中间的两个半小时怎么打发呢? 他和一些同赴香港的旅客被安排到泛美的机场贵宾室休息。这个当儿,除了喝杯茶,看几页书之外,他恐怕只能坐在那儿发呆了。 长途旅行真寂寞,又真累,飞机上坐卧不宁的情形想来都怕。学校对他很好,替他买的是头等机位,但他仍有受不了之感。 喝着日本清茶,面对着一张张都显得疲乏的脸孔,他想,现在若有个人聊天就好了。 但是 ——谁呢?这真是做白日梦。想着在西田区家中,和樵之兄妹、真理那些愉快又不愉快的聚会,心中还真有所牵挂呢! 服务小姐不停的来回走着,又送茶又送酒,背后柜台上的电话一次一次不停的响,突然间,他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一切也变得不太真实 —— 他当然还是在泛美贵宾室里,但他看见了美德,应该在美国家中正睡着觉的美德。她穿了一身白,背着个大背包正看着他笑 —— 美德 ——他下意识的笑了。他不否认这个女孩子留给他很好的印象,也带给他不少欢笑与温暖,但美德不可能在这儿,她在美国家中,明天一早她还要上班 —— “思哲,”有人推推他,那只 “手”给他实在的感觉,一下子他就清醒了。 “思哲,真睡着了?” 他诧异的抬起头,看见了美德。 她穿了一身白,白衫白裤,背了一个大背包,正含笑望着他,虽然看来疲乏,但笑容依然灿烂。 “美——德?!美德?!真是你?”他跳起来。 实在太意外了,分手才不过十四小时,怎么又在此地见面?以致向来斯文沉稳的他也大动作了。 “除了我还有谁?”她笑得又顽皮又可爱。 “我跟着你来的,坐另一班飞机。” “但是你——你 ——” “我辞了ae的工作,预备回香港发展,”她说得爽朗坦白。“专家预测,未来十年到十五年,世界经济中心将在亚洲。我先知先觉,所以来了。” “怎么在甘乃迪机场时你不告诉我?”他问。所有的疲倦全跑了,他精神奕奕。 “想给你一个惊喜,”美德说; “你惊喜吗?” “当然。刚还在想,若有个聊天的同伴就好了,没想到你真出现眼前。”他笑。 “我们将同机赴香港,”她说: “我本想也坐你那班机来日本的,可惜没有位子。” “通知了家人吗?”他问。 “在纽约机场打了电话。”她笑。 “放心,到香港有我,就算没人接也迷不了路。” “我对你有信心。”他拍拍她。 “妈妈听见我肯回来,大喜过望,说还要拜神谢恩哩!”她叽叽咕咕。 “你就这么贸贸然辞了ae的工作不觉可惜吗?毕竟是一流的大公司。”他说。 “我老板答应我,若回纽约会再给我位置。”她眨眨眼。“我无后顾之优。” “但是——什么理由促使你这么做?”他忍不住问。 她考虑了一下 ——这当然是要考虑的问题。 “你走了,我觉得纽约很寂寞。”她坦率的。 他脸上神情细微的变化,极快的,他就用一个微笑掩饰了。 “在纽约——总是寂寞的。”他不置可否。 或者 ——他永远不做没把握的事吧? “香港很好,比较适合我的个性,”她并没有失望。她是个积极的女孩子。“而且我喜欢吃,全世界只有香港能满足我。” “先把香港的好处列下来以支持自己的行动,是不是?”他笑。 “即使香港没有千般的好处,你去了。我也值得跟着去的,真话。”她认真的。 “美德——”他感动的握住她的手。 “你实在象你的名字一样好,相信我。” “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她肯定的点点头。 放开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我怕——我并不那么值得你信任,我怕 ——有一天令你失望。”他沉声说。 “我有信心。”她反而安慰的拍拍他。 “思哲,我们都尽力而为,好不好,其他并不那么重要。” 他凝视她半晌,终于点点头。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感情,不是吗,但是一他又怎能拒绝呢?就如她所说,尽力而为吧!或者,更应该顺其自然。 也许 ——他不该有过苛的要求吧?每天寻寻觅觅,就象大白天点着烛火的傻子,他能寻到吗?那 ——那也不过是个模糊、渺茫的影子而已! “我们不如出去逛逛机场,”美德提议。 “反正上了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可休息,保证下飞机时容光焕发。” “没有人接我,又是男人,容光焕发并不重要。”他微笑站起来。 “我父母呢?”她望着他直笑。 “哦——”他恍然。 “当然,当然。” 成田机场和台北机场的设计很象,那些免税商店也不怎么好,他们买了两盒紫菜回来吃。 “好在有你,要不然两小时真难捱过。”思哲说。 “你已经过了三十年这么孤单的日子,难道还不习惯?”美德问。 “你令我难以回答。”他笑了。 “以后还有的一、两个三十年呢?”她再问。 他慢慢皱起眉头,思索半晌。 “说真话,美德,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他说。 真是如此?没想过? 香港,给思哲的第一个感觉是拥挤、乱和脏。那脏 ——不多少垃圾,而是感觉,譬如好多好多陈旧的是说地上有房子,房子外挂满杂乱无章的衣物,就象纽约的某些地区。 当然,象中环,山顶,浅水湾之类的地方是漂亮、堂皇的,但他还没有机会去看过。 他被安置在酒店。因为才报到,学校还没替他安排房子,他倒无所谓,反正一个人,住什么地方都方便。 美德被父母迎回家了,她家住在 “草莓山”,倒是很美丽的名宇。因为太累,他还没去探望她,不过约好了今晚在她家晚餐。 美德的父母执意要为他们洗尘。 睡了十几小时,思哲觉得除了精神饱满之外,脸上竟有点浮肿。觉睡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站在窗前看维多利亚海港,来往的船只繁忙,对岸的大厦密集,这就是闻名已久的香港?也许是初到此境,他没有任何感受。 六点钟之前,他整理好自己,他知道美德有准时的好习惯。果然,六点正,门铃响了。 “我不进来了,”美德在门外眨眨眼。 “车子在下面等。” 回到香港,美德除了更活泼之外,还多了一丝稚气,可能在父母面前吧; 是司机开车,美德和思哲坐在后面。 “时间还早,我们到山顶逛逛,”美德随即吩咐司机。“你总要熟悉香港的。” “也不急于一时,我至少要在香港待一年。”他说。 “我是迫不及待的想向香港每一处我熟悉的地方说哈罗,”美德开心的望着窗外,“这是我生长的地方。” “看来,选择回香港是做对了!”他打趣。 “当然。冥冥中,上天自有安排,这是妈妈说的!”她一味的笑。 “休息够了吗?”他望着她,是关怀。 “没有比这时更有精神了!”她笑。 “晚餐之后,我们自己开车到处去逛。” “我完全不认识路。”他摇头。 “有我呢!”她拍拍胸脯。 “我说过,回到香港只要有我,做什么都不必担心。” “口气很象地头蛇。”他轻松的。 很奇怪的心理,香港虽是个陌生的地方,但他感觉不到压力,非常的轻松自在。j “就让我做地头蛇吧:”她竟有了小女儿的娇态,那是在美国时不曾见过的。 “今晚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客人吗?”他随口问。 “没有。只有爸爸和妈妈!”她摇头。 “纯粹为我们洗尘嘛!为什么要请别人?” “有道理!”他显得十分愉快。 “你知道,从昨天到今天我都有个感觉,我该早些来香港!” “太早不好,太迟不好,现在来最适合,”她笑。“因为你现在才认识我。” “也有道理。”他笑。 “否则我来香港人生地不熟,大概感受就和现在不同。” 汽车婉蜒上山,山路相当陡,也多弯曲,却不很高。十多分钟后,他们到了山顶。 他们在一处可望见整个海湾处停下来。 “着吧!香港就在你的脚下了!”美德顽皮的张开双手说。 “我相信如果夜晚来会更好,”他说:“这样香港才能显出钻石光芒。” “可以再来,”她说: “你不觉得黄昏时的香港也是美丽。” “迟暮的美丽?”他开玩笑。 “快别这么说,否则又引起人人关注的一九九七敏感了。”她笑得好开心。 “此地真是很敏感?”他问。 “过些时候你就能渐渐领略到,”她说:“我今天起床后已听父母各说一遍了!” “他们也紧张、敏感?”他意外。 “不,他们认为好笑。”她摇摇头。 “他们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十五年后有多老?紧张什么?” “不过——有时想想,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也的确可怜,”他思索一下。“什么地方才能让我们真正生根呢?” 她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对 “根”的感觉并不强烈,很自然的觉得自己是 “香港人”,香港生长的嘛!到了美国,她也很能习惯和适应,而且从没有被灌输过国家,民族观念,她真的并不觉得 “根”有多么重要。 “这‘根’——对你很重要?”她终于问。 “也许是我的执着。大多数的人不是生活得很好?”他笑。“我自寻烦恼。” “也不能这么说,”她考虑一下。 “你敏感,自觉性强,感情丰富,或者——国家观念也重,如果我是你,也可能有同样的想法。” “你也会这样?”他望着她。 “会。”她很肯定。 “在美国念书时,你知道留学生分几派的,我常常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我虽不懂政治,又生长香港,但是对 ‘中国人’这件事立场是坚定的!”; 他温暖的手重重落到地肩上,赞许的拍两下。 “我们走吧!别让伯父他们等人了!”他说。 再次上车,直驶她 “草莓山”的家中。 那是一幢比较旧的建筑物,但十分典雅,气派。一个花园围着四层楼高的大厦,四家人分层住在里面,美德的家住在四楼,所以整个顶层属于他们,他们改建成十分美丽的楼顶花园和温室。 美德家很大、很大,大约五百坪左右,完全和香港的挤迫不同。大厦虽古旧,但屋子里的装修却新而气派,看得出是世家。 “欢迎你!”美德父亲伸开双臂。 他和樵之非常象,就连个性都差不多,十分热诚好客,只是,他沉稳多了。 思哲不善应酬,想说句什么话,却说不出,只是窘迫的微笑着。 “别吓着思哲,”母亲打圆场,她又和美德极为相似了。 “坐,坐,疲劳恢复过来了吧?” “他精神好得很,”美德抢着说: “刚才我们还到太平山顶走了一圈。” “你这孩子就是沉不住气,往后的日子多着呢!怎么急于一时呢?”父亲说。 “先睹为快嘛!”美德笑说。 “通知学校了吗?”父亲问。 “明天一早我去学校,当面和他们谈谈比较好,”思哲很有分寸。“我该去报到的。” “说真话,这次我们要多谢你了,”母亲说:“你把我们的女儿带回香港。” 思哲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把他们的女儿带回香港,这 ——话里可有什么深意? “不,我并不知道美德也要回来。”他答得很糟。 “她是因你而回来。”父亲哈哈大笑。 佣人进来,说晚餐预备好了,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来。 “这么巧?会有客人吗?”父亲喃喃自话。 佣人开门,带进来一对类似母女的人。 “表小姐来了。”佣人来报。 “啊——表妹,”母亲快乐迎出去。“怎么不先打电话来?你几时从欧洲回来的?” 母女俩十分相似,母亲打扮时髦,女儿却十分素净,无论如何,她们都十分美丽。走近了 ——思哲呆愣一下,女儿的那张脸映入了他眼中,怎样的一张脸?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她那种素净 ——好象不沾尘世凡俗,而眉目却又那样清晰,眼中光芒是冷的,唇边却有丝稚气。 “晓净,”美德跳了起来。 “你也回来了?” “美德,”晓净就是那个令思哲呆愣的女孩子了。 “你怎么也回来了?” 美德握住了晓净的手,两个出色的女孩子相视微笑。她们是好久没见面了。 “思哲,来,我给你介绍,”美德记起了思哲。 “她是我表姊,比我大半岁的表姊曾晓净。刚从欧洲回来,她一直在维也纳学音乐。” 思哲收拾了心中莫名其妙的紊乱,来到晓净面前。 晓净 ——有一张令他震动的脸,他不禁再一次问,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晓净,思哲,”美德简单的介绍。 “思哲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朋友,他来港大教书。” “嗨!”晓净只淡淡的打个招呼。 思哲轻轻握一握她的手,然后退回座位。 “替思哲和美德洗尘,他们昨天才回来,”父亲说:“莲表妹,这会就一并请了你们母女。” “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莲表妹 ——晓净的母亲也不客气。她是个时髦得甚具气派的女性,有点贵族味道。 “晓净反正也爱吃你们家的菜。” “这么多年了,晓净的口味还没变?”母亲插口。 晓净只是笑笑,不出声。 本来是主客的思哲,在晓净母女一来之后,立刻就被不经意的冷落了。美德母亲和她们原是亲戚,谈起话来就分外亲热了。 思哲当然不介意。 他很清楚自己,在这屋子里,他是唯一的局外人,而且,他也不想进入局内。 晚餐真是丰富,若原本只为请思哲的,未兔太浪费了点。但即使加了晓净母女,也是剩了好多。 晚餐之后,晓净母女先告辞,她们原本也只是来打个招呼,因为刚从欧洲返港。 “抱歉,晓净她们突然加入。”美德低声说。 “有什么关系呢?”思哲摇头。 “不过——她们看来有些特别,可能是气质上。” “哦——那是什么?”美德问。 “我说不出——或者贵族气息,但很可笑,现在哪儿来的贵族?”他摇头笑。 美德望着他,但笑不语。 “怎么?我讲错了?”他低声问。 “慢慢你会知道。”她神秘的。 “莲表姨不是普通女人,她很——传奇,是,就是这两个字,传奇。她的事比小说还精彩。” “是吗?她看起来才四十多岁。”他说。 “晓净是她唯一的女儿,”美德又说: “她很漂亮,但个性怪,我是唯一算跟她合得来的人,她很骄傲,不怎么理人。” “她的模样看来有点自我矛盾。”他说:“她的眼光,她的笑容,她的神情都自相矛盾。” “看得这么清楚?”她笑。 “因为矛盾得太尖锐。”他说: “抱歉,我这是在背后评论别人,不应该。” “你在讲你的感觉而已。”美德笑。 “你对自己的管束实在很严。” “自律是应该的。”他说。 美德拖着思哲到父母面前。 “爸,妈妈,我们开车出去逛逛,好吗?”她问。 “自己去?或叫司机?”母亲问。 “我想自己开车,”美德笑。 “香港变了很多,但那些路是不会改变的!” “路没变,交通规则却变了。这边不许转,那边不许弯,又是巴士专线,你能懂吗?”父亲打趣。 母亲尽在一旁笑着。 “我们只是去新界走走,哪来的这么多规则?”美德挽着思哲的手。抛下一句:“十二点前我会回来。” “去吧!”父母都点头。 辞别了美德父母,离开那幢好气派的旧厦,思哲心中没来由的,忽然掠过一个影子 ——那竟是晓净! 才见一面,就已记住了她? 思哲真正安顿下来时,学校也开课了。 教书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工作,换了任何环境也难不倒他,才一星期,他已赢得了全体学生的信心。在这同时,他也把位于薄扶林的家布置好了。 美德帮了他好大的忙,她是那样热心,全心全意的帮着思哲,似乎这就是她回香港的目的。 思哲选薄扶林住当然是因为它近学校,而且也安静,不象香港其他地方挤得令人想发疯。最主要的,思哲可以在早晨时到附近散散步,或做做运动,因为在香港恐怕很难找到打篮球的伙伴了。 散步其实也不必限于清晨的,象现在,钟点女佣在替他做晚餐时,他便离开了家,在楼下走走,也许在美国住惯了,不习惯在屋中有个陌生人工作,他宁愿避开一阵。 他住的新大厦附近住户并不多,只有些比较旧式的别墅,有花园围住的那种,非常安静、美丽。走过时他会想,这些美丽的屋子里有人住吗?或是它的主人们住在另外的华厦中,只在假期中偶尔来此停留一下?若是他,他宁愿留在这古老气派的丽屋中,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外面的繁华热闹。 可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些屋子里的任何人,搂花铁门里永远是沉寂一片,甚至没有佣人出入。 他走过了那家浅灰色大屋,这是附近他最喜欢的一间屋子,全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那种设计,很典雅的。尤其花园,虽不见人,却草木茂盛,修剪整齐,想来它的主人并未忘情 于它 —— 背后有车声,他诧异的转头。这条可算私家道路的路上从未见有车辆出现,难道今日主人回来? 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浅灰色大屋前,司机下来开铁门,果然是主人回来了。思哲并非好奇,只是自然的往车后看一眼,可是,他惊住了!坐在那儿的不正是美德的表姊,那外表看来甚为矛盾的晓净?她是主人?她住在这儿?她 —— 她当然也看见了他,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展开了,不冷不热的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 思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面红耳热起来。他们根本是巧遇,但他有 ——他有被人冤枉、故意站在这儿的感觉,那晓净的神情分明如此。 他还没想及该点头示意,司机已上车,把汽车开进了那美丽的花园,大门自动关上。 好一阵子,思哲才回过神来,带着一丝讪讪继续散步。那个晓净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想起美德说过晓净脾气古怪,不易接近的话,但他 ——也没有想接近她啊:虽然——她有一张令他震惊的脸,然而那震惊 ——至今他还不明白是什么。 再也没有散步的兴致,他折返家中,令他意外的是下午才离开的美德又来了。 “正想出去找你,”美德热情又愉快。 “琼姐说你出去散步,可惜不知走那一方向。” “我总走别墅那边的私家路,人少些。”他说。想说碰到晓净又忍住了。 “既是私家路,怎么还要去走?”美德笑。“万一被人阻挡,多不好意思。” “不会吧?路总是让人走的,会有那么小器的人吗?”他微笑着。 “莲表姨有别墅在附近,只是我不知道在哪儿,”美德说:“妈妈说是非常美丽的屋子。”。 “恐怕——就是在那私家路上,”思哲想了一下。“刚才我看见你那晓净表姊,我相信是她!” “相信是她?为什么不能肯定。”她好奇。 “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不能肯定。”他淡淡的。“她的车进了一幢浅灰色的别墅。” “一定是她了!”美德跳起来。 “带我过去,我们找他一起晚餐。”。 “这——”思哲犹豫,他想着晓净刚才那冷淡的招呼, “不必了吧!” “晓净对人虽冷淡,但跟我谈得来,”美德十分热心。 “去,去,我们去找她。” 思哲不便坚持,只好沉默的跟在美德后面,再次走上那条私家路,按响了灰色别墅的门铃。 一个男佣人来应门,他仿佛认得美德。 “你——可是表小姐?”他问。 “正是。晓净在这儿,是不是?”美德问。 “是,是,小姐刚回来不久,请进来。”佣人忙打开大门。“表小姐怎么知道小姐在这儿?” “我的朋友刚才碰到晓净。”美德说。 男佣人看思哲一眼,没有出声。 穿过花园走上宽广长廊,这是别墅的特点,屋外四周都有长廊,甚有古典味道。 “小姐,表小姐和朋友来了。”男佣人进屋子就说。 大厅中,晓净正面墙而立,她似乎正在欣赏一幅墙上的巨型油画。 “美德?!”晓净很意外的转过身。 “怎么会是你?” 然后,她看见了思哲,眼光一闪,她明白了。美德是得到思哲的通知。 思哲的脸又红了,天知道他没有通知美德,事情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我刚到思哲家,他住在附近,”美德心直口快。“我说起莲表姨的别墅,他说仿佛看见你。我想当然是你啦:于是就过来找你。” “我也刚来。”晓净又看思哲一眼。 这一眼仿佛是说,刚才冤枉你啦:不知道为什么,思哲竟然会全懂得。 “你何不住在这儿——我记起来了,”美德坐下。不是又有什么作曲灵感吧了” 晓净淡淡一笑。 “我根本不作曲的!”她说: “反正闲着没事,我想过来看这几幅画。” “是新的,对吗?以前没见过。”美德也望了一阵。 “也不能算新的了,去年妈妈从欧洲买回来的,”晓净也坐下来。“妈妈就是喜欢买这些。” “我们是门外汉,不懂画,”美德爽快的。 “你还回不回维也纳?” “暂时不回去。”晓净皱眉,仿佛那地方令她反感。 “我想在香港长住一段时间。” “你所谓的长时间是多久?三个月?半年?”美德打趣。“我总觉得你是属于欧洲的,香港不适合你。” “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呢?人到了无可选择时,就让我住到非洲大陆也得住啊!”她说。 一直沉默的思哲想笑,却看见晓净的眼光正在他脸上,他勉强忍住了。 “怎么讲这样的话呢?”美德笑了。 “你不能心平气和?” 晓净没有回答,把视线从思哲脸上移开 ——思哲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晓净的视线冷而霸道。 “怎么会想到回香港?”晓净转了话题。 “临时的意念,本来已在纽约上班了。”美德大方的。“不过,反正还没找到扎根、停留的地方嘛!” “樵之呢?前几个月我在巴黎见过他一次,”晓净说:“他还是那个疯疯颠颠的样子,定不下来。” “他在纽约,他的个性怕一辈子也改不了,”美德仰头笑。“不过工作还算努力。” “这倒不错。”晓净突然转向思哲。 “你教hku?哪一科的?。 “数学。”思哲需要强正心神。 “数学。”晓净只是重复一次,看来没有什么意义。 “晓净是学音乐的,我们都认为她是天才。”美德强调说:“音乐天才!” “天才?”晓净笑得好古怪。 “你听过我唱歌?弹钢琴?拉琴?或作曲?什么都没有,是不是?凭什么说我是天才?” “你从小就是,”美德似已习惯她的一切。 “你只是从来不肯承认而已!” “若我是,我为什么不肯承认?”晓净似认真的。“你们偏要信一些夸大的传言,我也没法子!” “若不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认为?甚至你的老师。”美德笑。 “他们——只是希望我是。”晓净透一口气。 “于是你感觉压力,你的个性变得古怪?”思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但话一出来,也不可能收回。 晓净又看他一眼,只是一眼。 “美德还说了我什么?”她的视线转向美德。 “急急出卖我而讨好别人,美德,这回你怕要惨了!” 美德只是笑,不置可否,也不生气。 “我怎么会惨呢?我看不出啊!”她说。 “当局者迷,怎么会看得出呢!”晓净象突然变得很高兴似的。“不是香港的吸引力大,而是思哲的!” “我没否认啊!”美德大方的。 晓净摇头笑。 “从小就口没遮拦,你还是那么可爱。”她说。 “你也只比我大半岁,晓净,什么时候学得老气横秋的?”美德笑。 “从小就是,不是吗?”晓净开怀的。 “你也知道妈妈要我做淑女,扮老气。” “我认为是你在欧洲那么多年学的,莲表姨才没有教你这样。”美德说。 “欧洲并不如你所说的那样,”晓净平静的说。“不信的话,几时我们可以结伴同游,你自己看看。” 结伴同游?:是晓净的个性吗? 也许因为晓净家在那条私家路上,思哲散步就避开了那条路。或者这是种书呆子的想法,他总不能让人误会他有企图。 晓净的视线令他难堪,她是以为他有企图的,是吧?天知道是什么企图呢? 另外的路车多些,人多些,那也无妨,他做事但求心安,其他的只是次要。 从学校回来,他看见真理的信在他书桌上。 想到真理,他立刻想到替父亲带的雪茄和毛衣,他并没有如原定计划先回台北,径自飞来了香港。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台北 ——他觉得心理准备不够,说不上是近乡情怯,只是 ——还不是时候。或者再过两个月,圣诞节时。他告诉自己,台北总是是要回的。 真理的信很简单,略讲了她的功课,她的生活。她还是每周末回新泽西他家里,她说房子要透透气比较好,她还雇了人剪草。她没提樵之,但每周末她回家 ——当然是樵之接送了,樵之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把信扔在桌上,心中涌上对新泽西的家 ——不,该说对真理的强烈思念。 来到香港,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工作,再加上布置新家,急于熟悉一切,令他没有时间和机会想起真理,直到她的信来。 他这才发现,他原来是那样深深、深深的在思念她,以至于看到她的信 ——他的心都会痛。 深深的叹一口气,他 ——用书本把那封信压住,看不见会好些,真理 ——是他的继母。 他急于出去散步,急于扔开心中的一切,电话铃却响了起来。 “思哲吗?”美德愉快的声音。她总是在他需要支持和帮助时出现。 “我想知道你晚上可有空和我一起晚餐。” “当然。你来吗?”他吸一口气。是,美德可以帮助他忘掉心中烦恼。 “五点半到。”她说。 “还有件好消息报告,我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开始上班。” “恭喜你,或者——我们出去好好庆祝一下?”他说。 “留待周末吧!”她笑。 “香港地方太小,很难找到好节目,于是平日就不可浪费节目。” “听你的意见。”他说: “等会儿见。” 他挂断,但 ——仍是不想留在家里,真理真是扰乱了他 ——不该说真理扰乱,他是自扰。 步出大门口。很自然的朝私家路相反的方向走,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 ——这是一般读书人的通病吧!他绝对不想让晓净有任何话说。刚想到晓净,就看见她那白色的劳斯莱斯 驶来,这是大马路,他告诉自己不必紧张,不必担心 ——车停下来,晓净打开了车门走下来。 她挥一挥手,司机径自朝私家路驶去。 “嗨!”她淡淡的打着招呼。 思哲站在那儿,他不让自己露出任何表情。 “回别墅?”他也淡淡的。 面对面,他看清楚了,晓净真可以说眉目如画,但太冷太傲、一霸气太重。 “这一阵子我一直住在这儿,”她和他并肩而行。“我没有再看见你散步。” 思哲心中有种奇异情绪,她注意他? “我每天散步已成习惯,不过走不同的路。”他说。 “走不同的路!你是这样的人吗?”她看他一眼。 “无所谓是或不是。”他摇头, “我不固执。” 她看他,仿佛又在问: “你是吗?” “其实——这条路并不适合散步,”指指大马路。“是不是我妨碍了你?” “没有。”他反应迅速。 这晓净 ——是看透了他。 “是美德的话吓着了你?我是个极难相处的人。”她直率的。 “不,我想私家路是属于私人的,我们不该未得同意的走。”他坦白的说。 “现在还有你这么执着的人?”她笑了。这笑比以往的都强烈些。 “不是执着,我——”他想说什么,忍住了,他不必向她表白什么,不是吗? “你怎么?怎么不说下去?”她望住他。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她霸道是她的事,他们不是朋友,不必买她的账。 “没有了,我没话说。”他淡淡的。 她定定的凝视他好一阵子后,有丝不屑的笑了。 “我知道美德喜欢你什么,”她说: “不过,那是很孩子气的。” 他皱眉,这是什么话?很孩子气?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 “你明自,只不过假装不明白而已。”她说。肯定的,还带种挑战的口吻。 “我很清楚自己的事。”思哲吸一口气。 这晓净的确难以相处,她对人对事都太不妥协,总想把对方打倒似的。她的个性,脾气远不如她的外表出色,难怪她总是孤独一个人。 “谁不清楚自己的事呢?”她冷笑。 “是,我们都清楚自己的事,所以没有必要非令对方相信或认同自己,”他忍不住的说:“而且 ——明知对方不会相信或认同的!” 她的眉心渐渐聚拢了,好半天,她说: “你这人倒是强硬得有趣。”停一停,又说: “不过,相信我,我会是你的好对手!” 好对手?!他还没出声,她已转身离开。 思哲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私家路上,摇摇头,继续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子。她为什么下车?为什么和他同行?又看来不很开心的离开?只因为他是美德的朋友这么简单?他真的不明白! 她拥有一张令他震惊的脸,但个性脾气 ——他摇头笑了,他实在不必理会她的个性脾气,对不对? 想一想,心里也平静愉快了,甚至忘了真理和真理那封信。 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自己开车来的美德,他上车,让她载他回家。 “散步也不等我?”她打趣。 “闲着也是闲着。”他不置可否。 “真理有信来。” “你告诉她这儿地址?”美德随口问。 “没有,”他呆愣一下。 “她怎么知道?” 美德想一想,似乎后悔提出这个问题。 “我在电话中跟樵之讲过。”她不得不说: “樵之说上次在美国钓鱼时,有几张我拍的照片想寄来。” “他时常有电话?”他问,提起樵之,他还是会浑身不自在,不能控制的敌意上涌。 “两三次,”她耸耸肩。 “他是个不定的人,我们不可能期望他按时来电话。” “他——还说过什么吗?”他忍不住问。 “我们离开之后他说寂寞,”美德笑。 “真怪!我第一次听他说寂寞。” 思哲没出声,她只好继续讲下去。 “他说每周末都见到真理,她替你看家和整理庭院,樵之也去帮忙。” “我该写封信谢谢他们才是。”他说。 “真理的信上写什么?”她问。 “也是差不多的话。”他摇摇头。 “刚才——我又碰到你表姐晓净。” “哦——”她显得意外。 “在大马路上,她从车上下来,”他说:“我觉得她真的很怪,很难相处。” “她为难了你,是不是?”美德笑。 “或者她认为我为难了她?”他说。 “哦——言语有冲突?”她问。 “不,怎么会呢?”他说: “或者我们都是那种不肯妥协的人,各不相让。” “为了什么事?”她问。 他想一想,为了什么事?似乎什么事也没有,甚至不是争执,只是 ——各不相让。 “什么事也没有。”他笑。 “真的。” 她不能置信的望住他,会不为任何事而各不相让吗? 美德开始工作后,和思哲见面的时间就减少了,她公私分明,工作时是绝对认真的。 思哲的工作也上了轨道,他很受学生欢迎,可能因为他对他们的尽心尽力吧?他内心有个感觉,面对着流有相同血液的黄面孔,他是不自觉的更用心了。这绝对不是不公平,亲切感之下,许多事很自然的做得更好。 除了上课之外,他备课很用心,他也不懈于自己的进修。于是,平常的日子,美德也不好意思来打扰他,他们见面的日子只限于周末,周日了。 美德来得很自然,她是为思哲而回到东方、回到香港的,每个周末去找他。去见他是好自然的事,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思哲也是,美德是好朋友,也是 “老”朋友——从美国到香港,他们的友情已经很 “老”了,比起在香港认识的许多人。他们一起度周末是很正常的事。 美德把车停在思哲大厦楼下,才迈出车门,就看见牵着狗正在散步的晓净。 晓净也散步? “嗨!”晓净站在那儿不动。 “仍然住在别墅?莲表姨呢?”美德问。 “去了欧洲。”晓净淡淡的。 “来着思哲?” “他在香港没有朋友,”美德指指楼上。 “一起上去坐坐,好不好?” 晓净淡淡一笑。 “不如你们到我家来,我带了狗不方便。”她说。 美德无所谓的点点头。 “好,等会儿我们去你那儿,记得叫你的厨子弄点好菜请我们。”她笑。 “想吃什么,随便你们点。”晓净心情十分好。 “我先回去了。” “等会儿见。”美德大步走进大厦。 思哲在客厅里看报,很轻松的样子。 “我在等你,”他的笑容也比在美国时开朗。 “今天来迟了些。” “在楼下碰到晓净,她约我们去她家。”美德说。 “约我们?或只是你?”他意外的。 “别这样,晓净内心善良可爱,并不真那么难相处,”美德笑。“外表是她的保护膜。” “保护膜?!需要吗?”他问。 “你不觉得她非常漂亮?又那么富有,没有保护膜怎么行?”美德说得理所当然。 “我不懂这种事,她父亲呢?怎么没听你提过?”思哲是随口问。 “这—一”美德似乎很为难。 “他不在香港。” “很神秘似的。”思哲笑。 “如果晓净愿意说,还是让她自己告诉你比较好。”美德摇头。 “这不是件大事,不是吗?”思哲不以为意。 “原本我想出去逛逛的。” “出去逛逛?什么地方?逛公司?!”美德连串问。 “当然不是,我只想熟悉一下香港的大街小巷,”思哲慢慢的。“我总不能永远在薄扶林。” “或者明天吧1”美德爽快的。 “今天约好晓净。” “非去不可?”他问。 美德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了好久。 “非去不可。”她说一 “好吧!”他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 “我现在预备好了,可以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五) “预备好什么?”她问。 “心理。”他笑。 “晓净在你心中真是那么可怕?”她不信。 “不是可怕,而是——不必一定要接近,”他摇头。“我不喜欢麻烦,我要简单。” “相信我,晓净并不麻烦。”她拍拍他。 “我知道她非常需要朋友。” “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几年而没有朋友,这个人该自我检讨一下。”他说。 “不要对晓净太严厉,她——与普通人不同。” “越说越神秘,我们还是改变一个话题吧。”他说。 “今天没有别的话题,”她挽住他的手,笑。 “我们现在就去晓净家。” 替他们开门的依然是上次那个男佣人,态度比上次殷勤好多,一直把他们领进大客厅。 “请坐,我让张妈去通报。”他说。 思哲笑一笑,等男佣走后,他说: “广东人喜欢叫佣人xx姐,这儿的张妈肯定是外省人。” “张妈是上海人,我莲表姨也是上海人,”美德说。“他们有很多上海规矩。” “你表姨丈也是上海人?”思哲问。 “想试探我?”美德不笨。 “说过我不讲的,他们的事——记不记得我说莲表姨的事很传奇。” “所以才好奇。”思哲笑。 “对什么好奇?”晓净的声音从楼梯下来。 “或者我可以替你解释一下。” 她穿著一件纯白宽身旗袍,直头发垂肩,真是素净。 “对你,”美德开玩笑。 “你解释自己吧!” “我?!”晓净看思哲一眼。 “何必解释,你们各人心目中对我自有评论,我解释也多余。” “事实上,晓净,我们相处那么多年,我并不真了解你,我看见的只是你的外表。”美德说。 “你信不信我也不了解自己呢!”晓净笑。“了解是件很麻烦的事,我不想。” “你喜欢简单?”思哲突然问。 “是,我喜欢简单。”晓净想也不想的。 美德看思哲一眼,又看晓净一眼。 “你们俩都喜欢简单,有什么理由合不来?”她问。 思哲微微皱眉,这话令他窘迫。 “数学已太复杂,如果我把生活也弄得复杂,就怕失去了平衡。”他象在解释。 “何止数学,生命已是太复杂的事,复杂得令人窒息,要求简单是正常的。”晓净也说。 “都象很有理呢!”美德说: “晓净,难得我们来作客,弹钢琴给我们听。” “久疏此道。”晓净说。 “骗人,这是你最拿手的。”美德不信。 两年不弹钢琴,”晓净的眼中很快的掠过一抹特别颜色。“以后也不再弹。” “为什么?你在开玩笑。”美德叫。。 晓净漠然的四下指一指。 “你可看见屋子里有钢琴?”她问。 美德呆愣一下,钢琴 ——莫非还有什么故事?内情? “我不明白,晓净——” “不要问我,”晓净冷淡的笑。 “其实——音乐并不那么值得我去追求。” “那不是你从小的愿望,你又有天分。”美德怀疑的。 “我不能解释,”晓净象在讲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学商,思哲学数学,有一天你们突然否定了自己所学,这也并不出奇。” “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明白的事或物,我们不都是算了吗?”晓净说:“这个世界——认真不得。” “一个人,一件事不足以让我们否定世界上所有的人或事。”思哲突然说。 “不是否定,是轻视,藐视。”晓净提高了声音,“你们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偏激?”美德意外。 “以前你完全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一直天真,幼稚,”晓净的声音不平静了。“欧洲 ——实在给我很多启示。” “你在欧洲——发生了一些事?”美德问。 “没有,当然没有。”晓净扬一扬头。 “妈妈总是陪着我,要不然也有女管家跟着,一年四季,年复一年,我能发生什么事?” “晓净——”美德吃了一惊,她怎么了?从来没见她这么大声,这么失常过。 “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啊!你担心什么?”晓净望住她。 “但是不再弹琴,是不是该算发生的事?”思哲说。他是局外人吧?他特别清醒。 晓净呆愣半晌,终于沉默了。 不弹钢琴 ——该有原因的,他们开始相信。 “你怎么不跟莲表姨去欧洲?”美德想打破沉默。她也渐渐感觉,晓净难相处。 “我才回来,香港——阳光多些。”晓净不置可否。 “还邀我们同游欧洲呢!你自己已厌倦欧洲。”美德打趣着。“根本没诚意。” “你们同行——那又不同。”晓净望着思哲。“欧洲适 宜旅行。” “将来hku约满之时,我或许会去欧洲一趟,但现在我心中所念的是亚洲,是东方。”他这么说着。 “亚洲太大,东方也辽阔,你所念的是哪一处?”晓净问得很特别。 “也许——香港,至少香港是开始。”他说。 “你来自台湾?”晓净凝望他。 思哲点点头,不出声。晓净把视线转向美德。 “你想知道什么?问什么?”美德忍不住问。 晓净呆愣一下,猛力的摇一摇头。 “不,我不问,也不要知道什么,”她叫。眼中的哀痛 一闪而逝。“我真的不想,我对台湾 ——没有印象。” 台湾?为什么? 思哲本来在散步,他想,再走十分钟就好回去晚餐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晓净牵着狗走来。 站杯马路边,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受,下意识的他拦住了一辆计程车,跳上去。 他 ——的确是有种想逃开她的念头,她是极难相处的女孩子! 他不能确定晓净有没有看见他,这也不要紧,他不需要向她解释自己的行动。 司机问他去那里,他呆愣一阵,去哪里? “有一条街专卖古董,古老家具,古老的一切东西,请送我去那儿!”他临时想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一眼,飞驶而去。 但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晓净呢?这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是不是?不只因为她难相处吧? 美德如果看见他刚才那慌忙拦车的情形一定会笑,他怎么也变得这么幼稚? 不过也好,他可以独自到那条古老的街道上逛逛。 他听人说起有这么一条街的,街上的一切皆古旧,或一者,他不为那些古老的东西,那儿 ——会有历史的气息,是不是? 计程车把他送到一条街,上下有石阶,左右伸展出不宽的路,路边有些卖旧玉器、银器的店。小小的,脏脏的,还有些卖仿古文物的店。 是这儿吗?他看了一下,不能确定。到香港之后真象上包子进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现在美德在就好了,她会懂得一切的。 他 ——已经把美德当成身边的一分子了。 逛了几家店,没有他想象中的美好和丰富,传闻总是夸大的,哪儿有历史气息呢? “嗨!”背后有人招呼他。 他转头,愣住了,怎么晓净 ——她不只神秘,还神出鬼没呢! “你——怎么来了?”他意外得张大嘴巴。 “你能来,我不能来?”她笑。 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外面,司机端坐上面。 “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忍不住问。 “招呼不打,跳上车就逃并不是好办法,”她捉狭的笑。“我的车追着来的。” “我——原本打算来这儿逛逛:”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就不自在。 是一种莫名的心虚。 “是吗?”她得理不饶人。 “若我是警察,你有身分证吗?或是任何证明文件?” “没有习惯带在身上。”他努力使自己不脸红,他不习惯说谎。 “很怕我?或很讨厌我?”她望着他。 他皱眉。女孩子太咄咄逼人并不好。 “我记得你带着狗的。”他说。 “在车上,”她笑。 “你是不是一定要在美德面前才能自然一点?” 他望着她,好半天。 “好吧!你给我很大的压力,令我不安。”他终于说。说了以后,心里很舒服。 “我无意这么做,你为什么?”她反问。 “不知道,第一次看见你就如此!”他说真话。 “没有理由,”她笑。 “我比别人多一张嘴?” “你知道不是,或者——你有一种天生的气势,”他坦率的。“也许我说得不对,但 ——你不同于我见过的女孩子’真话。” “你见过很多女孩子?”她问。 “我的女同学,我的女学生,我的朋友们,可以算是很多。”他点点头。 他们站在古董店的门边就这么聊起来,很自然的。 “是不是美德说了我什么?”她皱眉。 “我很想她说,她却什么也没说过,”他摇头。“我觉得你神秘。”。 她不出声,慢慢走到汽车边。 “你先回去,我自己会回去。”她对司机说。 司机领命,径自离开。 思哲只是看着。她已第二次命令司机离开,而两次都是因为遇到了他。 “会不会嫌我打扰?”她问。 “如果说会,你离开吗?,他反问。 她想一想,笑了。 “美德是你女朋友吗?唯一的?”她问。 “女性的朋友,”他淡淡的。 “我的朋友不多,我很挑剔。” “樵之,不是朋友,对吗?”她笑。 “还有一个真理。” “这——美德说的?”他问。 “那天你离开我家,我没再见过她,”晓净自得的笑。“我和樵之通过电话。” “那你该知道真理是我的继母。他说,提起他们俩,思哲心中还是不高兴。 “年轻的继母,”她说: “你父亲有意为难你。” “我没有这感觉,”他说。心中却是不安,没理由的, “真理很成熟。” “成熟而且出色,令樵之都昏了!”她笑。 “樵之——一这么说的?”他变了脸。 “怎么会呢?”她大笑。那素净的脸一下子变成怒放的花朵,令人惊异。”我猜的,我了解樵之,他是那种人,胆大妄为,不顾一切。而且,从来不曾见他在一处停留这么久,必然有人,吸引住他。” “你猜错了!”他沉着声。 “是吗?”她蛮有把握的。 “你——想去哪里?”他不想再谈他们俩。 “没有想过,我是跟着你来的!”她说得很坦白。 “我只逛逛,然后会回家。”他说。 “我也回家。”她说: “我只是不明户.这地方有什么 值得你来逛逛的?” “听别人讲起,我以为可以找到一点东西。”他说。说得有点困难。 “找什么?九流古董?古玩?”她冷冷的笑。“你别上别人的当了,这儿只有一些垃圾。” “我并不是想买古董,古玩。”他胀红了脸。他觉得是在讽刺他。 “下次我带你去看,”她忽然又说,神情变得温暖。 “如果你想看一些真正有历史价值的东西。”。 “不,我并不想看。”他断然拒绝。 或者她不是故意要令人难堪,只是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和口吻都不对吧?。 “那就算了,”她也不以为意。 “我们回家?” 他吸一口气,拦住计程车。 他是为逃开她而来,想不到竟令她追过来,这女孩是太寂寞了吧? “到我家晚餐?”她问。 “不,钟点女佣已替我预备好晚餐。”他说。 “那——我能去你那儿吗?”她反问。 “这——”他怎能拒绝呢? “如果你愿意的话。” “很好!”她展颜一笑,十分开心。 “我已厌倦一个人坐在餐桌上的日子。” “你母亲为什么不常陪你?”他问。 “她有她的生活,有她的世界,怎能陪我。”她说。 “父亲呢?” “她很明显的皱眉。 “我已两年没见到他!”她沉下脸。” “哦——对不起,”思哲很窘。她的父母已分开了吧? 他不该问得这么鲁莽。 “我是无意的!” “怎会怪你呢?”她自嘲的。 “你一定以为他和妈妈分开了,但是,错了!他们只是很少在一起。” “有原因的,是吗?”他小心的问。 “当然有原因,”她冷笑。 “他有很多老婆,妈妈只是其中之一,也许还算得宠的,但 ——一年也难得见一次,他没有时间。” “做生意太忙?”他说。 “是吧!他那种——也算生意的一种。”她竟然换作一种冷笑。“而且是极其大的。” “男人该为事业的。” “谁知道,我不理他的事,”她厌恶的。是厌恶吗?对自己父亲? “我也不想他麻烦我。” “父亲怎么会麻烦女儿?”思哲笑。 “当然是麻烦,你不知道,”她摔一摔头。 “有时候也难怪妈妈生气的。” 思哲不想再多问别人家事,他不是那种多事的人,何况,似乎他们的事,会是很神秘的。 “你母亲——很有气派,”他转换着话题。“她是那种风华绝代的人。” “是吧!”她淡淡一笑,仿佛理所当然的。 “她有资格,在香港,没有几个人能跟她比。” “别人说,每一个绝色女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他并不认真的说。 “对了!妈妈还十分精采,”她笑。这一刻,她显得十分孩子气。 “有机会我讲给你听,很传奇的。” “传奇?美德也说过这两个字。”他笑了。 “你——想不想听?”她定定的凝视他。 “也——不是太想。”在她的眼光下,他又不自然了。 “她是你母亲,这不太好!” “是我说的,有什么关系?”她反问。 “不!”他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丝温柔,就因为她这一刻稚气。 “如果你说,我宁愿知道你的事。” “我?!”她指住自己,呆住了。 “是的!你。”说这话时,他是肯定得无与伦比。 美德再来,发现思哲、晓净已成朋友。高兴之余,也十分好奇,晓净怎样改变了固执的思哲? 她没有立刻问,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因为从小她知道,晓净是很有办法的女孩子,她要改变思哲,她必然能做得到。 “怎么不见钟点女佣来?”美德问。 “今天放假,”思哲很悠闲的。 “晓净约我们吃海鲜。” “约我们?她知道我要来?”美德问。 “每个周末你一定来,”思哲说得颇牵强。事实上晓净说吃海鲜时并没有提及美德。 “我告诉她的!” “出去吃?或在她那儿?”美德再问。 “她那儿,她一早叫人去买好海鲜。”思哲淡淡的,“我又收到真理的信。” “她实在很关心你。”美德说。 “她提醒我回台北看爸爸。”他说。 “预备什么时候去?” “圣诞节吧?我们有十天假期,”他说:“我总得在台北住几天的。” “我陪你一起去,怎样?”美德兴致很高。 “求之不得。你能请假吗?”他微笑。 “能吧?为什么不能?”她轻松的。 “我们可以利用那十天好好的去玩一次。” “那就最好,”他摇摇头。 “离开台北这些年,再回去——我很怕那陌生。” “我陪你一起抗拒陌生。”美德笑。 “有你同在,实在安心很多。”他说。 “真话?”她十分快乐。 “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的相识可以说缘分。” “有没有把我们相识的经过告诉晓净?”她问。 “她没有问起。”他说。 “晓净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她一定会说我们认识的情形很美。”她笑。。 “很美吗?在那种滂沱大雨中。”他打趣。 “至少很有气势。”她话题一转。 “去台北,我们是否该开始办手续了?” “我不必办,我是台湾护照。”他说。 “台湾护照?不是美国的?”她意外。 “我拿美国pr,还没到时候拿护照,” 他摇摇头。 “也没想过要拿。” “又是读书人的傲骨?”她开玩笑。 “不,只是在美国不旅行,不用证件,从来没想过。”他说:“我也不是每件事都执着的人。” “我欣赏你的执着,很特别,很少见,”她坦白的。“太多现在男孩子没有原则了。” “女孩子的原则反而渐渐更多。” “我不固执,但晓净是讲原则的,”她笑。“当初你们的合不来是否因为个性相象?”。 “不觉得。”他摇头。; “我倒想问问她——她怎么还不来?”美德问。 “我们去她那儿,她不来。”他说; “你想现在走吗?或是再聊一阵?” “到她那儿再聊!”她愉快的。 他们并肩下楼,很自然的,她把自己的右手伸进他的臂弯,人也靠在他身上。他们是那么熟的朋友,谁也不觉得不妥,但是,走进晓净客厅时,她脸上有奇异的表情,只不过问得很快,没人注意到。 “没有预备你的,美德。”她半开玩笑。 “我吃思哲的那分。”美德反应迅速。 “要不然叫你的大厨再去买。” “被宠惯了的女孩。”晓净坐在美德旁边,很熟悉的抓住她的手。 “为什么今天才来?” “要上班,我要工作养活自己啊:”美德夸张的。“我怎能跟你比呢?” “小丫头讽刺我,”晓净用力捏她一下。 “你知道我是不好惹的,是不是?” “是,当然是,我怎么敢惹你呢?万一姨丈 ——” “美德!”晓净叫。 美德的声音应声而止,万一姨丈怎么样?她没有说下去。她看晓净一眼,很特别的一眼,然后话题一下子跑到十万八千里外。 “你知道吗?晓净,圣诞节时我和思哲要去台北,大约去十天。”她说。 “那么有兴致。”晓净若无其事。 仿佛刚才她根本没有喝止美德的话。 “思哲回去看父亲,我跟着去玩。”美德又说。 表姊妹俩仿佛很有默契。 “很羡慕你们,可以结伴同游。”晓净看思哲。 “你若有兴趣,也可以一起去。”他说。 “到时再说。”她不置可否。 “台湾这么近,我竟也只去过一次,而且在十年前。” “那就去嘛!我们三人结伴同游台湾,说不定比同游欧洲更有意义。”美德说。 “你一直很有说服力。”晓净笑。 “不过这次——我是不是会去当电灯泡?” “你介意吗?”美德笑。 “即使真当电灯泡,也是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那倒是真的,你在美国,我在欧洲,这十年来我们第一次在香港碰头、”晓净说:“而我们都是香港人!” “你所谓的香港人是什么?”思哲问: “为什么不干脆说中国人或广东人?” “错了,我不单指中国人,是指在香港的所有上生土长的中外人士,过香港人的生活,有典型香港人的思想、爱好,对香港这地方有归属感。”晓净说。 “我明白了,”思哲点头。 “还有一个香港人的特点,没有政治意识的。” “这不好吗?”美德迅速反向。 “我没这么说,”思哲笑。 “你太敏感,我自己也没有么政治意识,我只想记住自己是中国人。” “对啊!这是我们香港人的心态,”美德又说:“除了这点,其他的我们都没兴趣。” “其实这样很好,对不对?”晓净见思哲不出声,在旁边开腔。 “大家只想人民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而已,其他的都不要” “我想你们说得对,”思哲说: “我学数学,也不懂政治,但人民生活得好,任何人都欢迎。” “我认识几个台湾到欧洲留学的人,他们看来都生活得不错。”晓净说得天真。 “不能只看留学生,说不定是特殊的几个呢!”美德不同意。“你最好和我们一起去台北。” “我考虑一下。”晓净又看思哲一眼。 “有一件事——樵之可能回来过圣诞。” “樵之?!”美德好意外。 “怎么会?谁说的?” “他自己告诉我的,”晓净心平气和。 “昨天晚上我们通电话。” “他打来?”美德怀疑。 “我打去找他,”晓净笑。 “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通电话,我发觉原来我跟他可以谈得来。” 美德看看思哲,又看看晓净,以为自已听错了。 “以前你们根本没话可说的!”她说。 “不知道该说我长大了?或是他长大了?”晓净笑。 “他说的事我可以接受,我说的他也懂。我们越谈越兴奋,结果他决定圣诞回来。” “他真这么决定?”美德问。 “他还叫我通知阿姨和你,他说你们一定好开心,”晓净眼光转向思哲。“他还说,尽量说服真理一块来。” “真理——”美德呆住了。 “那不可能,真理还得上课,而且真理——” “樵之说真理想来看看思哲。”晓净又笑,笑得——有一丝狡黠的味道。 “会吗?思哲,真理会来吗?”美德问。 “我不知道。”思哲漠然说。 “或者真理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台北,”晓净又说:“她是回家,对不对?” “是吧!我不知道。”思哲象是一点也不感兴趣。 “只要她有假期,又没有太多的功课,她回来亚洲一次也是很好的。当然,她该回一回台北。” “要不要我今晚问樵之?”晓净问。 “不必了。回不回台北是真理自己的事,我知不知道都是一样。”思哲说。。 “不必先通知你父亲?”晓净似乎故意这么说的。 “不必。”思哲有些变脸,却仍保持风度。 “晓净,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美德忍不住说。她也奇怪晓净的态度。 “旅行要人多才好玩,”晓净说: “我当然希望樵之。真理都参加。” “我看真理不会回来:”美德看思哲,她永远忠心的站在思哲这边。 “她是稳重派。” “要不要打睹?”晓净笑。 “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美德扬一扬头。突然之间。她发觉自己对晓净有了故意。 “我相信樵之!”晓净笑得暧昧。 “这些日子,他和真理常常在一起嘛!”: “他这么说吗?真理不用上课?”美德简直仗义执言了。 “我问谁呢?或者,你们迟些走,也可以和樵之讲儿句话,我们约好十点钟通话的!”晓净笑。 “不必了!”思哲漠然说: “他们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是不是?美德。” 美德肯定的点头。他们,我们,仿佛已划分得很清楚了。 思哲收到真理的信,信上很清楚的写着。圣诞节时他将来香港。 真理将来香港,和樵之。 扔开信,思哲再也无法令自己平静。真理会来香港, 真的要来,虽然没有写明,肯定的,她和樵之一起。思哲想道,樵之若不回来,真理不会来!真理 ——真是那样严重的受到樵之影响? 他不知道自己心绪不宁是因为父亲?或是另外原因,但 ——以真理的身份,她绝对不该这么做,真理难道不明白樵之的意图? 他很气愤,也--嫉妒,是!他现在承认嫉妒了,真理怎么对樵之特别青睐有加?真理 —— 他咬着唇,从二十岁开始,真理在他心目中有接近完美的形象,不能来了一个樵之就破坏了一切,不能,真理不应该是那种人! 真理 ——对父亲应该忠心。 外面传来钟点女佣离开的关门声,望望窗外,天已全黑,对着桌上的食物,他全无食欲。真理要来香港,打破了他心中的信念。 晓净讲时他根本不信,就算真理常常和樵之一起,他也不信她真会随樵之东来,这 ——和在一起聊聊天、吃吃饭是不同的,真理怎能随樵之来? 想打电话给美德,又觉不妥,无论如何樵之是美德的哥哥。但 ——这件事闷在心中好不舒眼,他必须找人谈谈,无论找谁 —— 门铃响了,他急步奔过去,门开处,站着似笑非笑的晓净。 “想来吃你钟点女佣的菜。”她说。 “欢迎。”他让她进来。 有人聊天是好事,即使只是晓净。 “不是周末,美德真没来?”晓净问。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说: “她也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 “但你是特殊的,对不对?美德因你而回香港。”晓净 盯着他。 “未必。相信她自己想回东方来,”他说:“在美国住久了,的确会厌烦的。” “你也因厌烦而回来?”她问。 “不是。我想换一个环境。”他说。 “美德说你想寻觅一些东西,”她有点象在讽刺。“能告诉我,你寻什么?” 他想一想,耸耸肩,笑了。 “我不知道,真话。” “不信。想寻觅却又不知道寻觅什么?那有这么荒谬、滑稽的事?”她说。 “这是真话。也许我是个迟钝的人,要见到、碰到那样东西时才能觉醒。”他说。、 “你只是不想告诉我。”她白他一眼。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为什么不说?”他笑。 “你的主观强,又比较偏激。” “谁说的?”她扬一扬头。 “我相信我说得对,因为你分明是一副不信任我的样子。” “怎么会呢?你和美德一样,是我的朋友。”他说。 晓净沉默了一阵,看看桌上的饭菜。 “怎么不吃?等人?”她问。 “如果说等,也只是等你,因为你来了。”他说。“钟点女佣刚刚走。”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信。 “真理写来的?”她很敏感。 “是。”他忍不住皱眉。 “圣诞节要来,是不是?”她笑了,好象在场赌博中赢了一样。 “是。” “不要这么闷闷不乐,她来有什么不好呢?”她说。 “我没有说不好。”他说。 “但是你脸上的神色分明这么说。”晓净摇头。“我是根会察颜观色的。” “那么,这次你就错了。”他笑。 “她来与不来,与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她只是我继母。” “别口是心非,”晓净很会捉弄人。 “放心吧!真理也会去台湾的。” “樵之说的?”他看她一眼。 “错了,真理告诉我的,”她笑。 “上星期六我在电话中跟她聊了一阵,她很好!” “聊了一阵就知道她很好?”他笑。心中却是不悦,每个周末真理都和樵之一起? “我看人是很直觉的,”她说: “喜不喜欢,是不是朋友,全在第一眼。” “真是偏激。”他摇头。 “是个性,不能说偏激。”她说。 “不必争论,我们先吃饭,免得冷了。”他说。 她也不反对,真的和他坐在餐桌前,开始进餐。 她吃得很斯文,也吃得很少,很自然,不是装模作样的那种。 而且饭后,很快的告辞。 “我送你回家。”思哲是礼貌。 “不用,司机在楼下。”她笑。 “司机?”他笑。 “走路回去也不必三分钟。” “并没有开车来,”她说: “只是等我。” 于是他不再坚持,只送她进电梯。 回到屋子里,他立刻又想起真理的事,他真是耿耿于怀,这件事 ——他能不能在真理来香港时当面跟她讲清楚?他不能忍受真理和樵之间的暧昧友谊。 是暧昧。当然是暧昧! 他打开电视,看了一阵英文台,是个讨论性的节目,他不感兴趣,关了。 拿起刚寄到的一本杂志翻翻;根本没心情看,又扔到一边。 他该找件什么事来做做呢?他不能老是这么心绪不宁,明天还有课的! 赌气的坐在沙发上,电话铃响了。 “思哲——” 他以为是美德,很顺口的说: “是你吗?美德?我正想找你!” 电话里轻微的 “叮”一声,然后远远传来真理的声音,一时之间,简直令他回不了神。真理? “思哲,我是真理,”她永远那么平和,温暖。 “我在学校打电话给你。” “真理——”骤听她的声音,他心中涌上一阵异样情绪,喉头竟是硬塞住了。 “今天刚下雪,四周静得不得了。”真理愉快的,“我已打电话给樵之,请他找人替你扫雪。”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有事?”他吸一口气。 “啊——当然,”真理停一停。“生日快乐,思哲。” 生日快乐?!他?一刹那间,他心胸中塞得满满的,他的生日,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的生日,真理却有遥远的祝福。感动的激情流过全身,他再一次不能成言。 “我知道你一定忘了,”真理一定在微笑,她的声音那样美好。 “等一会儿我会煮面吃!” “谢谢,真理,谢谢你。”他必须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才说得出来。 “为什么要谢呢?”她说: “美德呢?她没有来吗?” “没有,我刚吃完晚饭,”他说: “我想——只有你记得我的生日。” “我记得是应该的,对不对?”她笑。“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我知道你要来香港。”他说。 “反正我有一个月假期,”她平静的说: “学校里的人差不多都回家了。樵之要回香港,我想想,或者我也去看看这东方之珠吧!” “香港是值得一游。”他说。 “我跟教授通过电话了,他很高兴我们都回去。”她说。 “爸爸也知道你要回来?”他很意外。 “他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她笑。“他赞成,于是我才开始预备。” 他透一口气,他错怪了真理,是不是?真理的形象并没有破坏,真理还是真理。 这一刹那,他的喜悦无与伦比。 “你一定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是不是?”真理问。 “也不多。美德的表姊晓净,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其他的都是同事。”他说。 他和真理之间又恢复原状,他感觉到他们又能交通了。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好。 “我和晓净在电话里聊过几句,虽看不到人,感觉到她傲气逼人。”她说。 “再对也没有了,而且她还主观,偏激,”他笑,心情好得不得了。“不过是很好的人。” “在你眼中,世界上有坏人吗?”真理笑。 “有是有,我们没碰到而已!”他说。“真理,在香港 ——有没有要我办的事?” “有,当然有,”她说: “等我来了,你必须负责做我的导游。” 真理很少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象同辈的朋友。 “这是当然,”他说: “不要讲太多,电话费贵。” “难得一次,”她淡淡的。 “替我问侯美德,实在很想念她,也怀念我们在纽约同处的时光。” “就快见面了,”她又说。 “好,九点钟我有课,我们见面再好好聊。” “再见。你保重。”他说。 “你也是。啊!樵之问候你。”她说,然后挂断。 还是有那个樵之!还是有! 思哲有课,所以美德只好独自去接真理和樵之。虽然思哲很想去接,但不管学生上课而去机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他压抑住那份向往。 反正回到家里就可以看见真理,他这样安慰自己。 下课时,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的半跑着回家,一心以为真理已等在家中。 但是,家中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真理并没有到。难道是飞机误点?等人的滋味是最难受的,他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的到窗口张望。可是越望越没有影儿。 晓净的白色劳斯莱斯回来了,她出去了吗?这些日子她很少外出的。再望一阵,忍不住叹一口气,就在这时候,美德父亲的平治车出现了。 啊!真理来了! 他再也压抑下了自己的兴奋,打开大门,直冲进电梯,才到楼下,就看见美德伴着真理快乐而来。 穿著永远朴素的真理,平静安详的笑着,她并未因长途飞行而显疲倦,她很少受外在因素影响。 “真理到了,”美德挽着真理的手臂。 “你一定等急了,是不是?飞机没误点,沿途太塞车。” 思哲望望真理又望望美德,高兴得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来了,真好。”好半天,他才勉强逼出一句,话没说完,脸也红了。 “帮忙拿行车吧!”真理自己提着旅行袋。 思哲急忙接过后面司机手上的箱子。美德打发了司机,三人这才上楼。 “樵之怎么没有一起?”思哲问。 “他当然不是先回家,”美德笑着摇头。 “你猜猜看,他去了哪里?” “猜不出。”思哲摇头。 满心喜悦,叫他怎有细密思想去分析事情呢! “晓净把他接走了!”真理淡淡的。 “晓净?她也也去机场?”思哲意外。 “我也意外,”美德耸耸肩, “樵之本来要先看你再回家的,结果随晓净去了!” 思哲觉得有点怪,却又不知怪在何处,反正真理已来,他不必花心思去研究其他事。 “钟点女佣收拾好你的卧室,那一间,”思哲对真理说:“地方没有美国大,希望你满意。” “早闻香港寸金寸土,以为地方真会很小,但你的房子比我想象中大多了,”真理说:“传言夸大。” “谁说不是,”美德坐在那儿。 “所以我从不信传言,宁信眼见的。”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真理说。 “我自然是聪明。”美德看思哲一眼。 “晓净说替真理和樵之接风,在她那儿。” “没有反对的余地,是吗?”思哲问。 美德摇摇头。她听得出思哲话中有些不以为然。 “没有。反正无所谓,明天轮到你,如何?”她说。 “接不接风无所谓,谁先谁后也不是问题,但晓净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他说。 “算了,本来是爸爸说接风的,算爸爸让给晓净好了。”美德说。 “你对晓净非常忍让。”他说。 “大家表姊妹,无所谓。”美德笑。 “难得她有兴致。” “你是表妹,我却见你在每一样事上让她。” “我是乖孩子嘛!”美德笑。 “她太寂寞。” “交不到朋友是她个性使然。”思哲说。 “晓净个性怪?”真理把旅行袋提进卧室又出来。 “是个性强。”思哲说。 “这倒看不出来。”真理说。 “今天以前我还以为你和晓净已是朋友,现在看来,还是格格不入。”美德说。 “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略有不服。”思哲笑。 “我看你只服真理一个人。”美德打趣。 “那也不是——我也挺服你的,很服你的有分寸。”他说:“以你的年纪,不容易。” “这是恭维了,是吗?” “是赞美。”思哲说。 “看,真理,你看。思哲来了香港两个多月,是不是变得油腔滑调了?”美德叫。 “这是他个性中比较活泼的一面。”真理微笑。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听,一定是晓净。”美德抓起电话。 “不是晓净,是我,樵之,你们立刻过来吗?”樵之的声音好大,旁边都听得见。 “不,真理要休息一下。”思哲说。 “思哲说真理要休息——”美德复述一次。 “过来吧!吃完晚餐再休息不是更好?”樵之哇啦哇啦叫。“而且真理在飞机上也睡足了!” “等一等——”美德掩住话筒。 “怎么样?” “过去吧!”真理淡淡的说: “晓净是满腔热诚。” 思哲于是不出声,他总是听真理的。 “好,我们就过来。”美德放下电话。 “立刻走吗?” 思哲望着美德半晌。 “我发觉我们都被晓净控制住了。”他说。 “以后不听她的就是,”美德笑。 “她不是这样常常麻烦你吧?” 思哲很想把晓净来过几次的事告诉美德,想一下,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听你们这么讲,晓净很霸道?”真理问。 他们三个人鱼贯出门。 “有一点啦!那是从小养成的。”美德说。 “等会儿切记,千万别问她父亲的事。”思哲说。 “哦——” “也没什么,”美德急忙打圆场。 “她的背景比较特别,我们都不大提。” “有多特别?她父亲总不至于是一国之主。”思哲说。美德看他一眼,却没出声。 “人家有忌讳,不提就是,”真理心平气和的。 “思哲,来了香港,你变偏激了。” “或者吧!”思哲笑了。 “我不自觉。” “那是少了真理的教诲。”美德开玩笑。 “教诲?”真理笑。 “我觉得自己七老八十了。” 思哲看真理一眼,没有出声。真理以前讲话不是这种语气,才不过两个月,真理变得很明显,至少,她活泼,年轻了些。 步行到晓净家的别墅,真理很意外,绝非她能想象的家庭和环境。她忍不住看思哲一眼,开始想着美德提起过晓净 “背景”的事。 怎样的背景?! 晓净保持一贯的天生傲气,对真理,还有一份难言的生疏,毕竟第一次见面。 “对香港的感觉怎样?”樵之一见思哲,就笑着猛拍他肩头,很热情的样子。 “好。” “好?只是这么一个字?”樵之不满。 “思哲,香港是我家乡,你要用点诚意。” “人家不是说了好吗?”晓净似笑非笑。 “樵之,在我这儿,你不可吹毛求疵。” “是,公主。”樵之举手致敬。 美德皱皱眉,晓净却沉下脸。 “你永远胡言乱语,”她十分不高兴。 “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改变。” “是——对不起,”据之惊觉了什么似的,连笑容都正经多了。 “今晚——有什么好菜?” “那要问那位香港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大师傅了。”美德夸张得令人奇怪。 “真是香港第一?”思哲问。 “听他们兄妹鬼扯。”晓净一点也不给他们兄妹面子。 “香港又没有大厨比赛,谁分第一、第二?” “有道理,有道理。”樵之的笑声发干。 气氛有些特别,以前没感觉到的思哲也察觉了。他看真理,真理依然心平气和的坐在那儿,浅浅的微笑,平和的眼神 ——外界的因素的确影响不了她! “思哲,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把樵之带走?”晓净突然问。 “不知道。”他摇头。 他觉得晓净今天很过分,所以他冷淡的。 “免得他打扰你和真理重聚天伦。”她笑。 思哲皱眉,昴净今天怎么了?请了他们来,故意要个个击破吗?他看美德,她学沉默不语,再看真理,她依然平静地笑。 只这么一眼,他心中的气泡也消散了。 “是吗?谢谢。”他说。 美德意外的看他,他不发脾气? “是该谢,”晓净望着真理。 “真理,你比我想象中年轻貌美。” “谢谢。”真理也这么说。 “我本来以为思哲的继母,必然四、五十岁,现实和想象完全不符。”晓净说。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真理说。 ’ “是吗?”晓净突然笑起来。 “樵之,我知道你为什么肯在纽约停留那么久了!” “我——” “我们心照,好不好?”晓净眨眨眼。 “放心,我不会扯你后腿的。” “我——”即使潇洒如樵之,也脸红了。 晓净东一句,西一句,她为的是什么? “还有,思哲,你应该多谢红颜知己美德,”晓净又来了。“为了替你接真理,人家请了一天假。” “这些事其实不必你来提醒。”思哲忍不住。 “看,美德,好心没有好报。”晓净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的表现,十足一个妒妇。 “我那份工作无所谓,多请两天假也行。”美德的笑容和平日不同,很勉强的。 “当然要多请几天,还得去台湾呢!”晓净说。 “你呢?你不是也一起去吗?”思哲问。 “我答应过吗?”晓净似笑非笑。 “不过我知道的是,樵之也去。” 思哲看樵之,难道樵之不想去他家?见他父亲?” “好多年没去过当年念书的地方,想去看看。”樵之也失去平日的潇洒自然。 “是可以组成一个旅行团了。”晓净说。 “你去——当我们团长吗?”真理忽然问。 “我?!”显然这话令她意外。 “是。我们的团如果少了你,恐怕会不热闹,”真理淡淡的说:“我们欢迎你参加。” 所有人都意外,除了晓净。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真理是怎样的人。 “真是欢迎我参加?”晓净环视每一个人,她那股天生傲气 ——一颇有君临天下之态。 “你如果肯去,当然最好。”美德说。。 “真话?”她看美德,倒颇有自知之明。 “骗你有好处吗?”美德说。 “那么——好吧!我会考虑,”她说:“真理,要不要参观我这别墅?” “能有这荣幸,当然好。”真理站起来。 “我陪你一起。”思哲也站起来。 “不要你,”晓净扬一扬头,也不知是真或假。 “你坐下陪美德,我带真理去。” 思哲只好坐下来,任由晓净带真理走开。他心中却有个感觉,晓净 ——会不会对真理不利?虽然他明知这念头十分荒谬。 “晓净——今天很特别。”他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 “她孩子气重。”樵之说。 “她是闹着玩的!”美德也说。 似乎,他们兄妹都不在乎刚才晓净对他们的难堪。 “但平日她并不是如此。”思哲说。 “今天有真理这位远客,又见到久不见面的樵之。”美德故作轻松。“她兴奋。” “我觉得不是兴奋,是过分。”思哲忍不住说。 “我说你和晓净格格不人,没说错吧!”美德笑。 “不知道她带真理参观什么?”思哲问。 “名画,古董,什么都有,”樵之说: “平日她不怎么肯让人看的。” “那是真理面子大咯!”思哲笑。 “我看是你有面子,晓净对你特别好。”樵之心直口快。 变脸的不是思哲,是美德。 “我?”思哲苦笑。 “会吗?” “晓净平日很冷,什么时候这么热烈过了?还亲自跑到机场。”樵之说。 美德的神色更难看了。 “她是去接你。”思哲说。 “我?!”樵之苦笑。 “是我就好了!” 思哲还想说什么,美德突然说: “她们回来了。” 果然,晓净伴着真理慢慢走回来。真理平静如常,晓净却颇有不豫。 “你参观了什么?”思哲问。 “你一定不信,也永远猜不到,”真理眼中闪过一抹特别的神色。“是个地牢。” “地牢?!”思哲不明白。 “地下室?” “不,是地下的牢狱,”真理神色不变。 “里面陈设的是一些古老的刑具。” 美德、樵之皆变色,思哲似是不懂。 “是些古董,对吗?”他说: “晓净母亲很喜欢收集古董,名画,你很有眼福。” “不是古董,”晓净笑得很暖昧。 “是真的刑具,上面曾沾满了受刑人的鲜血。” “是吗?”思哲犹是不信。 “是。”真理沉声说: “真的。” 这一下子,思哲也呆住了。这别墅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那样一个地牢?有那些刑具? “那——”思哲不知该问什么了。 “那是莲表姨收购的古董,”美德提高了声音,但她的声音发干。 “晓净,你还开玩笑?” 也许是 “莲表姨”三个字吧?晓净放松了神色。 “我把真理和思哲吓坏了吧?真有趣!”她笑。 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表情并不那么有趣。 休息之后的真理有一种罕见的容光焕发!三十五岁的女人大概是一生中最颠峰的时光,除了成熟,沉着之外,还有知识,经验带给她的自信,那种神态比青春少女更有动人处。 她坐在窗前阳光处看报纸,安详又温柔。。 思哲轻轻开门进来,轻轻的关上大门,他看见阳光中的温柔,心中一下子宁静如深海的海洋。 “回来了?,即使那么轻,真理也惊觉了。 “是——我的课并不多,而且就放假了,”思哲慢慢走到她面前。“我一路在想,是不是该去订台北的飞机票?” “决定那天走了吗?”真理问。 “过了圣诞,或者二十九?等你在香港玩一阵才走,美德说香港的圣诞气氛很好。”他说。 “是。我也听美德说中环和沙尖嘴的灯饰很漂亮,”真理笑。“今年纽约虽然也有布置,但感觉上比较失色。” “因为经济不景气了。” “可能只是我的心理问题——或敏感。”她笑。 她也会敏感,可是他不好意思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六) “等会儿想去那儿玩?”他问。 “不是美德父母要请吃晚饭吗?”真理反问。 “樵之说等会儿司机来接我们。” “还有整个下午呢?喜不喜欢到太平山顶?”他问。有一丝犹豫,却有更多向往。 “你有车吗?” “可以叫计程车,或者去租一部。”他说。 “嗯——等美德他们一起,好不好?”她问。 “好。”他咽一口气。美德?或是樵之? “我只是想大家在一起,热闹些。”她象在解释。 “你——真想他们一堆人跟我们回台北?”他问。 “你不喜欢?” “不——我无所谓,”他立刻说,“其实我只是回家,只是看看爸爸。” “这次是我额外的回家机会,”真理笑。“我本来打算一口气念完博士学位才回台北的。” “反正有空,走走也不错。” “这几年我是学生,不再赚钱,”她笑。“所以机票钱对我来说是大负担。” “我可以替你付——” “教授给了我一张支票。”她淡淡的。 原来是父亲付的机票钱,不是樵之。思哲觉得心里舒服很多,他一直以为是樵之。 “那个晓净,你若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忽然说。 “她没有怎么样,刚才还来过。”她说。 “她来做什么?”他意外。 “送点心给我吃,”真理笑。 “你以为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我觉得她好怪。” “好任?她以前不是这样?”她问。 “以前——只是很冷傲,昨天开始,我觉得她怪,她好象有什么目的似的。”他说。 “目的?为什么?又对谁?”她问。 “不知道。昨天她带你去参观别墅,我觉得她不怀好意,虽然这念头很荒谬。”他说。 “有什么理由你变得这么多疑?” “不知道。也许是她的态度,还有,美德兄妹把她的背景弄得好神秘。”他笑。 “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她摇摇头。“是否不告诉你,你心中有成见?” “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是好奇的人。”他说。 “那么,她送点心来有什么奇怪的。” “她自己送来?”他问。 “当然是,为什么不?” “她来我这儿,司机也站在楼下等的。”他摇头。“香港治安不好,但也坏不到要用贴身保镖?”。 “大小姐的习惯吧?” “既是大小姐有如此多习惯,为什么还亲自给你送点心?”他笑。 “我想不出原因,不会是因为特别喜欢我吧?”真理笑。“不过——我也有个奇怪的感觉,也算得上荒谬吧?晓净好象在示威。” “示威?!对你?,他指着她。 “好象是,可是又没有理由。”她放下报纸。“不谈她,我必须告诉你,我很喜欢香港。” “才来一天就喜欢?”他好意外。 “象我坐在窗前享受阳光,四周又这么静,街上的行人又都是黄皮肤,感觉很好,”她笑。“也许是放了假,心情好 ——我解释不来,总之很好。” “我们这一区很好,很静,你必须多看看香港之后才可以下断语。”他说。 “怎么?不以为然?”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欢这个城市,也许樵之说得对,我诚意不够,可是我始终不能当这儿是家,总有寄人篱下之感。”他说。 “在纽约你同样有这种感觉。”她说:“也许儿时记忆很深,你心中喜欢的还是台北。” “不一定,”他立刻反对。 “我知道台北会有巨大的改变,所以我一直怕回去。” “怕看到台北的改变?”她问。 “这不是很傻?你为这原因而十年不回台北?” “最初不是,后来——大概有一点。”他说:“我心中的台北该是那个样子,改变了,我怕难以接受。不只是台北,人 ——的改变我也接受不了。” “人的改变?”她望着他。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是心虚吧!他的眼光也避开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 “我明白,”她淡淡的笑。 “但是所谓的改变——你不能只看外表。” “当然——不会是外表,我注重精神。”他说。 “精神。”她重复一次。 “哎——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哪一下午,这很浪费时间,你在香港不超过一星期 ——” “放心,美德,樵之不来,晓净也约了我们,”她微笑。“她就会来陪我们兜风。” “刚才你怎么不说?” “你对她有点成见,你不会不去吧?”她说。 “你答应了,我自然会去,”他笑起来。 “其实我对她也不是成见,女孩子不能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状。” “她是吗!” “她看来不是什么都在地算计中的样子吗?”他笑。“她并不容易相处。” “我不觉得,真的,”真理望望窗外。 “除了示威。” “示威!”他摇摇头。 “不知道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很守时,”她指指窗外。 “她来了。” “我们下楼,别让她上来。”思哲孩子气的。 “她又不是没来过,”真理站起来。 “我去拿大衣。” 思哲在窗口望望,晓净坐在她的劳斯莱斯上没动,她的司机下来了。 “走吧!”真理出来。 思哲微微一笑,他的想法没有错,晓净不会亲自上来叫他们,她极骄傲。 打开大门,晓净的司机也正从电梯里出来。 “小姐在下面等着。”司机恭敬的。 “是不是?所以我刚才怀疑她会自己送点心。”思哲压低了声音说。 晓净披着件银狐大衣端坐车上,她那神色 ——真理没说时还不觉,现在看来她的确象示威。 “怎么时间约得这么好?”思哲问。, “我知道你这个时候下课。”晓净说。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 “你星期几有课,几点钟回来,我全知道,”晓净说得坦白。“我看见的。” “然后你就记住了?”他好意外。 “不能吗?”她似笑非笑。 “所以我能在你散步时每次遇到你,也可以跟着你去石板街。” “但是——为什么?”他望着她。 “我喜欢,而且我空闲,”她神态自若。 “总要找个人,找点事打发时间。” 他皱眉,他极不喜欢这种语气。 “但是为什么我到我?”他的语气也不好。 “你以为呢?”晓净傲然的扬起头。 一星期的 “香港假期”很快的过去了。 樵之,美德,晓净把每天的节目排得满满的,尤其是晓净,她比任何人都起劲,起劲得令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为什么? 怀疑归怀疑,却没有人问,是没有机会。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大伙儿一起,除了休息睡眠之外。 思哲和真理又同住一屋檐下了,感觉上,他们并不接近,甚至连早餐桌上,晓净都会突然掩至。 这是深夜,大家都休息了。明天一早就启程赴台北,所以晚餐后就各自分手,说好了明天美德兄妹自己去机场,而晓净接思哲和真理。 真理最先上床,连日的玩乐令她疲倦。思哲却慢慢的整理好行李,又看了一阵书 ——这是他的习惯,这才上床休息。 突然,惊人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他反应迅速的撑起来,抓起电话,又顺便看看闹钟,二点三十五?半夜哦!哪来的电话? “思哲,是你吗?”晓净的声音,似乎很惊惶。 “思哲?我是晓净。” “什么事?”下意识的反应是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哪里?” “我在家,可是--”她欲言又止。 “思哲,你能过来一下吗?现在。” “现在?”他又看看钟。 “是不是发生了事情?你的司机呢?佣人呢?” “不——他们不在,”她的情绪明显的不平稳。“你过来吗?我 ——算了,你不来就算了!” “我来,立刻来。”他说。 半夜三更,晓净打这电话必有原因,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做。他不是她开玩笑的对象,她平日也不惯开玩笑,一定有什么事! “谢谢,我等你。”她挂掉了。 思哲再无睡意,立刻换衣服预备出门。 在客厅,他碰见惊醒而出来的真理。 “什么事?这个时候你去哪里?”真理好意外。 “没有什么,”思哲不想真理担心。 “晓净有一点事,她要我过去帮忙。” “这个时候?”真理皱眉。 “是——我去去就回来,很快,”思哲微笑,“你再去睡,不必等我。”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她问。 “不必。或许叫我帮她弄弄行李。”他只能这么说。 “行李?她的佣人们呢?”真理更怀疑了。 “谁知道。去睡吧!”他故作轻松。他当然知道晓净叫他去不是为行李,既然这么说了,只好再扯下去。 “她以前——也是这样?”真理问。 “别追究了,快去睡,顶多半小时我就回来,”他拉开大门。“明天一早我们要上飞机。” 真理再看他一阵,终于转身回房。 她不是大惊小怪的人,或者真是没什么事吧!晓净和思哲 ——哦!或者是这样的。 思哲出了大厦,大步朝晓净的别墅走去。别墅的门灯亮着,镂花铁门里站着正是晓净。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替你开门。”她说。脑上没有惊惶,只有抹神秘笑意。 “这个时候要我来,有什么天大的事?”他走进去。 “你猜呢?”她笑。 顺手把大门全拉开。 “你——这是做什么?”他问。 “你会开车,是不是?”她指指停在那儿的白色劳斯莱斯。 “上车。” “请先说明什么事?”他站着不动。 这晓净,越来越神秘,离奇,古怪了。 “我总不会害你,是不是?”她笑。 他想一想,不必这么小器,上车就上车吧! “哎——不,坐前面,你开车。”她叫。 于是他坐在司机位上,她从另一边上车,就坐在他的旁边,又把车匙交给他。 “去哪里?”他透一口气。问。 “先开出去,沿着马路走,随便去哪里,”她显得轻松愉快。“我们兜兜风。” “你忘了明天一早要上飞机?”他望着她。 她是漂亮的,就是个性、脾气都古怪,难以令人接受。 “忘不了。但现在睡不着,兜兜风有什么不好?”她理所当然的微笑。 “睡不着的是你,不是我。”他没好气。 “你不能叫你的司机为你服务吗?” “他只是司机,”她冷冷的笑。 “我就是要找你,你很不愿意吗?” “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 ——这事很不近人情,很违背常理。”他说。 “我不觉得。”她怡然自得。 “我说过,反正我闲着无事,总要找个人陪陪,而我找到你。”’ “为什么要找我?”他忍不住皱眉。 “先开车。”她指指外面。 “我们一面兜风一面告诉你。” 他摇摇头,终于发动汽车,驶了出去。 她又用遥控机关上电动大门。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刚才的话题再也续不上来。思哲实在很想问她为什么找上他,却又怕她答了等于没答,于是沉默。 “我是沿着路开,完全不认得,”他转了一个弯说:“回不了家由你负责。” “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回不了就回不了好了。”她不屑的。眼中的光芒——狐狸似的。 “但是明天一早要赶飞机。”他提醒。 “飞机不会等我们,小姐。” “不等就算了,可以搭另一班。”她毫不在意。“完全不是问题,为什么你那么死板?” “死板?”他反问。 “当然。你让各种环境因素控制着自己,好象时间啦,人啦,规矩啦,条文啦。为什么呢?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反过来控制它们?”她说。 他笑起来,是她太天真?或是太狂妄? “我们只是普通的一个人,小姐,我们要适应环境,否则不能生存。没有理由让其他的一切来适应一个人。”他极不以为然。 “为什么不能?你说不能,其实只是你不做,没做过的事怎知不能呢?”她笑。 “我不做是因为不想太自私。”他说。 她想一想,皱起眉头。 “你是说我太自私?”她问。 “有一点,”他承认。 “就象今天,你有什么理由自己睡不着,就连累别人也没得睡?” “你很不愿意陪我?”她望着他,脸上笑容消失。 “你该在为自己设想之外,再替别人想一想。”他说。 “我问你是不是不愿陪我!”她追问。 他不是尖锐的人,犯不着在这事上伤她。 “我没有这么说。”他淡淡的。 “这不就结了,”她又笑。 “你自己也愿意的,不是吗?” “电话中——我以为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我家发生了什么事?”她大笑起来。 “可能吗?叫一小队军队,也未必攻得进去。” “你家是铜墙铁壁?” “那倒不是!可是我担保若非经我同意,没有人可以进得去。”她自得的。 “有机关?就象你那有许多刑具的地牢?”他心中灵光一闪。 “还拍庞德式电影呢!”她笑。 “这笑声极不自然了。 “是你自己弄得这么神秘的。”他说。 “你认为我神秘?”她看他。 “我不认为。神不神秘都是你的事。我不好奇。”他说。 “很少人不好奇。”她不以为然。, “我想好奇的结果就是变成美德和樵之一样,”他笑。 “事事噤若寒蝉,还得看你脸色。” 她呆怔一下,然后脸色真的变了。 “你——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你的?美德?”她冷冷,严厉质问。 “是谁神经紧张?”他大笑。 “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 “我不是开玩笑,是美德说的?”她再问。 思哲收敛了笑容,定定的看她一阵。 “如果你真是那么神秘,真有那么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那么,我告诉你,你运气很好,没有人告诉我什么,美德也不曾。”他认真的。 “真的?美德没告诉你?”她盯着他。 “你可以问美德。”他摇摇头。 “同时,你们自小在一起长大,你该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是在有一种情形之下,美德 ——或许会讲。”她说。 “讲什么呢?你是苏联间谍头子之女?”他忍不住了。她背后的一切真是那么有价值? “美德若爱你,她会说。”她说。 爱?!他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字,他和美德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或者可以说喜欢,但是爱 ——那是很严肃、很严重、很——很不可想象的一个宇。 “请别开玩笑,晓净。”他吸一口气,正色说: “我们几个都是极好的朋友,我不想弄得——复杂。” “复杂?为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不爱美德?”她笑着,用很特别的神色望着他。 “晓净,”他长长透一口气。 “今夜的一切是你特别设计来捉弄人的,是吗?” “捉弄人?你?”她指着自己。 “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知道你很空闲,也——没什么朋友,我们都很愿意陪你,但 ——不要弄得古古怪怪、神神秘秘,好吗?”他有点无可奈何,啼笑皆非。 “你认为我弄得——古怪、神秘?”她沉下脸。 “难道不是吗?”他苦笑着, “交朋友要坦诚,这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们都是已经成年的人了!” 她咬着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莫名其妙,”她看来是生气了。“回去,把车子开回去,你 ——不可理喻。” 谁莫名其妙,谁不可理喻了? 这晓净是被宠坏的孩子,不看着自己做了什么,错都是人家。 思哲把车掉头,沿着来路开回去。 “我尽可能的认路,如果不对,你告诉我。”他说。 她不出声,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 好象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就快爆炸。 他看她一眼,摇摇头,笑起来。 “我想我是得罪了你,是不是?”他问。 她不理他,甚至不看他。 他再摇摇头。 她不但被宠坏了,还孩子气得很。 是樵之和美德来接思哲、真理去机场的。 他们兄妹很平淡的说 “晓净有事,不和我们同一班机赴台北”,思哲、真理也就不追问了。明知道她古怪的脾气,不去就算了,反正原先也没预计她会去的。 思哲心中明白,大概昨夜真的得罪她了,她那种绝然而去的神色,恐怕令后都不会和他做朋友了。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得罪她的,这女孩子骄横得简直不可理喻。 飞机上,真理曾悄悄问过思哲 “可是因为昨夜的事?” 思哲只是摇头苦笑,叫他怎么说? 香港到台北,只不过一餐饭时间。第一次看见桃园机场的思哲凡事都觉新鲜。比起十年前他出国时,此地无疑是进步太多。 “和日本成田机场很象。”他走出闸口时说。 “也象纽约的甘乃迪机场,但凡机场设计都差不多,反正是同一功用。”樵之说。 “感受不同。”美德看思哲一眼。 思哲点头微笑,还是美德最能懂他。 “看来我们得坐飞机长途巴士回台北。”真理说:“不过很方便,车也很好。” 樵之和美德对望一眼 ——一也不知道他们望什么。就在这时候,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 “汽车已在外面等着,各位请跟我来。”他恭敬的。 “你是——”真理怀疑的。 “你大概认错人了。”思哲笑说, “我们没有预定车子。” 那中年男人目光炯炯的凝视他们一阵。 “不会错,请跟我来。”他微笑而且绝对肯定。 思哲皱眉,樵之和真理已跟着走。 “来吧!或许有人替我们叫好车的。”美德说。 怀着满腔疑惑,随那中年人到机场大厦外,只见他挥一挥手,一辆大型 “凯迪拉克”礼车缓缓驶过来,车头两边各有一面小旗,上面是 “外交部礼宾司”的字样。 穿制服的司机跳下来,迅速把他们的行李搬上行李箱。 “弄错了吧?”连真理也忍不住说。 “不会,”美德眼光有些闪烁,神色有些尴尬。 “这礼车是可以借用的,我相信——反正不会错。” 真理着思哲,他眼中也满是问号。 “请上车。”那中年人鞠躬如仪。 “小姐已经先到了。” “小姐?!”思哲和真理几乎是同时间。 “哎——”樵之窘迫的。 “我想——这是晓净安排的。她大概先到台北了。” 晓净 ——思哲不再出声,默默上车。这个古怪、神秘的女孩子,大概真有些特别的背景吧? “小姐已在圆山饭店,司机会送各位去,再见。”中年人在车外挥手。 汽车已缓缓驶离机场。 “那位先生——是谁?”思哲忍不住问司机。 “黄先生?他是机场的负责人。”司机礼貌的。 一个机场的负责人来接他们,送他们上车?那么晓净 —— “不必乱猜,”美德已看穿他的心。 “或者她自己会告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我们几乎受到国宾的待遇。”思哲说。 “那又不至于,”樵之强打哈哈。 “我想——是莲表姨的一些朋友安排的。” “还说不至于,难道要检阅仪队,鸣放礼炮才算?”思哲不以为然。“而且 ——晓净怎么会比我们早到?” “我想她坐另一班早些的飞机。”樵之说。 “不可能,我们是最早的一班机,订位时查过的。”真理摇摇头。她一直在沉思。 美德和樵之都沉默了。每次提到晓净的事他们就沉默,这沉默就越发使晓净显得神秘了。 当然,思哲和真理都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人家不说,他们也不再追问。 “我们不去圆山饭店,我们要回家。”真理说。 “这——”樵之不敢自作主张似的。 “或者去一去,晓净在等你们。” “我们并没有答应她,”思哲笑。 “你们知道,我们这次回来是探望父亲的。” 真理没出声,不表示意见。 “好吧!”美德似乎下定决心。 “先送你们回去,我和樵之去圆山饭店。” “美德——”樵之欲言又止。 “我们可以约好晚上再见面,或者请教授一起,”美德说:“思哲和真理当然应该回家。” 樵之犹豫了好一阵子。 “我们送你们回去。”他望着真理。 真理只是微笑 ——从纽约到香港又到台北,她对樵之始终是这个态度。 “怕我们逃了?”思哲半开玩笑。 “怕晓净生气?” “你说笑话了。”樵之笑得尴尬。 于是,真理说了家里的地址,汽车直驶台北。 “这高速公路修得很不错。”思哲望着窗外。 “如果不看周围的房子,不看来往车辆上的人,会以为还在美国。”樵之说。; “不,不会,”思哲很固执。 “气氛不一样。” “气氛?!公路上有什么气氛?”樵之笑。 “我讲不出,但的确有不同的气氛。”思哲十分肯定。“我感觉得到。” “那是心理作用,要不然是空气中的味道 ——” “不是,我也能感觉到,是气氛不同,”美德说:“在美国我们可能已经习惯高速公路,所以没有气氛,但在这儿 ——我强烈的感觉到,这是东方,是家。” 思哲很满意的看她一眼。一边的真理笑了。 “我唯一的感觉是——到家了,”她说:“有各种好吃的东西在等着我。” “在香港你还没吃厌?”思哲问。 “香港的食物与台北不同,”真理说着,有少见的稚气。 “那是好吃的广东莱,精致。但台北那辣辣的四川菜之外,我最难忘的是小吃。” “是些什么?快些介绍。”美德兴奋起来。 思哲发现,只要不提晓净,他们都愉快自如,晓净仿佛是加在他们身上的魔咒。 “很难—一讲出来,但我会带你们去吃,”真理说: “有些东西真的除了台湾之外,第二处吃不到。” “难以想象,至少说出个名称来啊:”樵之也叫。他又活泼、潇洒起来。 “今天晚上,你们在酒店安顿好之后,我们来接你们,”思哲说:“离开台北十年,我也急于探探旧时足迹。” “恐怕你很难找得到路,要我这老台北领路。”真理笑。 “我——将一直为各位服务,直到各位离开台北。”前座的司机突然说。 “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思哲第一个叫,“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我的上司。”司机很有礼貌。 “各位在台北的日子里,可以二十四小时用车。” “其实我们是台北人,”真理笑了, “有很多时候,在台北有车比没有车更麻烦。” “您说的是。”司机说: “这是我的传呼机号码,要用车时,请随时吩咐。” “好,谢谢你。”美德接过卡片。 不到一小时,他们已到了青田街的家。思哲、真理下车,又搬下了行李,说好晚上六点钟去 “圆山”接樵之兄妹。就在这时,有人打开大门。 “嘶 怎么来得这么迟?”是晓净,她正似笑非笑的倚在门边,站在她背后的,是那看来忠心耿耿的司机 ——她连司机都带来台北?! 所有的人都意外,都说不出话;晓净先到台北,安排好一切已是奇事,她竟还找到思哲的家,先等在这儿,这个女孩子的本事不可谓不大。 “还不进来?”晓净叫,仿佛是到了她自己的家。 “教授已经等着了。” 于是连樵之兄妹也下了车,进了门。思哲真是忍不住想,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晓净摆布了? 但是一没有细想的时间了,他着见阔别十年的父亲 …… 刹那间,父子两人竟是相视无言 ——也许太久了,时间是否连亲情也会冲淡? 不,当然不!或者只是短短的一阵子,当骤见的陌生过去,亲情又把他们连系起来。 父亲拍拍他,再拍拍他 ——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已完全感觉到并了解父亲的话。 “很好,很好。”父亲看看他又看看真理,不停的微笑。 “大家都来了,当然很好啦!”晓净神采飞扬一她在得意于安排的杰作吧! ‘ 真理默默的把行李放回卧房,她是回家,她显得特别熟练与沉稳。 思哲突然想起樵之,他看樵之,这个时候,樵之在他心中完全无威胁了。其实樵之还是樵之,他的一切都没改变,为什么会变得没有威胁呢?思哲说不出来! “坐,樵之,”他下意识的冲口而出,从来不喜欢樵之,却主动的招待他。 “还有你,美德。” 晓净看他一眼,抢先坐了下来。 “晓净陪我聊了很久,你们怎么迟了那么多时候?”父亲问。 “我们不是同一班机来的,”思哲看着晓净。 “我们坐最早的班机,你呢?” “你猜?”晓净不置可否。 “包一架专机?”思哲故意说。 “突然变得聪明了嘛!”晓净笑。她坐在这儿,她的司机就站在不远的屋角。 “真是包了专机?”真理从房里出来,坐在思哲父亲的 旁边,非常自然。 “你信不信?”晓净哈哈笑。 “教授,你实在和思哲很 象,看来又年轻,别人不说,我们会以为是哥哥。” 思哲父亲只淡淡的笑,他是稳重的,虽然看得出他并不喜欢晓净这么说,但他不表示。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美德问。 “查电话簿。”晓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神通广大。”思哲半讽刺。 她看来已不为昨夜的事生气了。 “要想做一件事,只要下定决心,没有做不成的。”晓净似有深意。 “要有时间才行,”真理淡淡的。 “你有这条件。” “是,的确花了不少时间,”晓净昂起头笑,她实在是很好看的女孩子。 “不过这的确很值得,是不是?至少令你们每个人都感到意外。” “你只为要我们意外而这么做?”真理再问。 “反正我空嘛,大把时间!”她挑战似的看真理。 “下次你再做任何事我们都不会意外了,”思哲说:“你能人所不能。” “讽刺我吗?”晓净可不含糊。 “也只不过是妈妈有几个好朋友在这儿,他们帮我而已!” “我们坐外交部最漂亮的礼车回来的。”思哲说。 “有什么稀奇?比不上香港我那部车。”晓净不以为然。“好,看来我做错了,今晚我请吃饭,算是陪罪。” “不,你们来台北,真理和思哲回家,应该我请。”思哲父亲缓缓说。他并不坚持,但极有威严。 晓净看看他,竟不敢和他争。 “那——教授请我们,明天我再请教授。”她说。 “台北不是你的家,为什么要你请?”思哲忍不住问。 “谁规定我不能请?”她扬一扬头,好骄傲。 “没有人规定你不能请,也没有人规定我们到不到。”思哲仿佛有意和她作对。 “你——”她变了脸。 “你给我们的惊讶、意外应该结束了,”思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今天怎么了?“下次,该轮到我们。” “你们——做什么?”晓净问。 “到时你会知道!”思哲笑。 “你想跟我作对?”她象竖起了全身毛的猫。 “我们又不是敌人。”他说。 “你语气不好。”晓净盯着他。 “你也知道语气好不好的事吗?”思哲很快地看一眼美德和樵之。 晓净眼中的光芒渐渐聚拢,变得深沉难测。 “哎——我们是不是该回酒店了?”美德立刻打圆场。“思哲和真理回来还没机会和教授谈话呢!” “是,我们的行李还在车上,”樵之也说:“我们晚上再一起吃饭。” “不急,不急,”思哲父亲笑。 “看见你们年轻孩子聊天、斗嘴,对我也是种乐趣。” “你不嫌我过分?教授。”晓净的笑容又浮上来。 她是极端情绪化的人,她变脸往往在一秒钟之间。 “很欢迎你,只有你能令思哲说这么多话,”思哲父亲笑得很开怀。“思哲从小就是个沉默的孩子。” “听见没有。”晓净示威似的看思哲。 “听见了,甘拜下风。”思哲笑。他似乎是故意激怒她。 气氛轻松下来,真理这才有机会把美德和樵之介绍给思哲父亲。 “在真理的信上我早已认识了你们,”思哲父亲很仔细的打量他们兄妹。“不过你们真人比信上的描述更具神采。” “那是当然,他们真人是活灵活现的,在信上只不过是文字。”真理温柔的。 在思哲父亲面前,她不只温柔,还娴淑,沉稳,很有一点 “师母”的味道。 “真理教了我们很多东西,教授。”美德说。 “真是嫉妒你能娶到真理这么好的太太。”樵之说。他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得体与否。 “我可以证明他真是嫉妒。”晓净唯恐天下不乱。 “他说找不到第二个真理了!” 思哲父亲只是微笑,极有风度。 “我相信世界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你。”思哲说;“不但你,也找不到第二个美德、樵之。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专挑剔我。”晓净盯着他看。 “回到台北,你的话就多起来了。” “与台北无关,是你的话有语病。”思哲说。 “你们别吵了,”真理淡淡的笑。 “象孩子一样,进了门你们就没停止斗过。” “他是我认定的对手。”晓净胀红了脸说。 “是我的幸或不幸?”思哲说。 晓净脸上红晕变白,她猛然站起来。 “我走了。”走到门边,又转头看樵之、美德。 “你们还不跟我走?” 樵之、美德尴尴尬尬的站起来,他们并不想在这种情形下离开,又不想拂逆晓净的意思。 “我们通电话,”真理最识大体。 “你们住圆山,很容易找到你们。” 美德点点头,又看看思哲,留下一个很特别的眼神。 他们一走,屋子里一下子清静下来,有着最亲蜜关系的三个人,一时间反而无话可说。 “我——去拿带回来给你的礼物,爸。”思哲转身欲回卧室。 “坐下来,”父亲的声音留住他。 “你回来了,不是我最好的礼物吗?” 思哲坐下来,却垂着头不敢看父亲。尤其知道真理就在父亲旁边,他浑身不自在。 “香港的一切习惯吗?”父亲问。 “习惯,同样是中国人的社会。”思哲答。 “晓净——一很有趣的女孩子,”父亲微笑。“你们常常在一起?” “不,没有,”他呆愣一下,怎么提晓净。 “最近才认识,是美德的表姊,她很怪,有点格格不入。” “会吗?”父亲还是笑。 “美德就是跟着你从美国回来的那个?” “不是跟着我——”他胀红了脸。 父亲了解的笑一笑,转开话题。 “其实台湾大学也需要你,你怎么不考虑一下?” “这——” “你会说台湾有我,我是最好的教授,是不是?”父亲温和的。“但怎么一样呢?我们各尽自己的一分力量。” 思哲迅速看真理一眼,真理真是什么话都告诉父亲?真理决不是表面上他看的那样,是吧? 一下子,心理就踏实起来。难怪他不再觉得樵之有威胁,父亲和真理之间的连系,不是任何人破坏得了的。 “我——考虑。”他吸一口气,抬起头。 “还有,考虑的事再多加一样,你已三十岁了。”父亲说。 他看见真理在微笑,笑得含蓄,笑得了解,一刹那间,他脸又红了。 真理,了解什么? 一连几天,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大堆人马聚在一起,真理,美德,樵之,晓净,最离谱的是晓净的司机也默默的跟在一边。思哲不但觉得厌,而且也累了。 这和他想象中回台北的情景距离好远。他原本只想看看父亲,看看以往的师长和留在台北的老同学,然后静静的住几天,回味一下以前念书时的情景。但是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每天都安排好午餐、晚餐,安排好去这儿去那儿,被牵着鼻子走一般。 今天一早起身,他就悄悄的溜出门,他决定随心所欲的过一天,避开所有的人。 台北的改变的确太大,从青田街出来,他只能认出依稀眼熟却已变阔变宽的新生南路。但是他不担心,就算迷了路,他可以叫车回去,也可以沿途问路,这儿是 “家”,感觉上是轻松、坦然又安详的。 新生南路往前走,走到底就可以到台大,那是他往日受教之处。在马路上考虑了几秒钟,他不打算去,他想随心所欲的走走。 于是他朝另一方向走,他并不清楚是什么路,台北的街道都变成这么宽阔了。 走过国际学舍 ——啊!国际学合,如果没记错,这该是信义路了。 思哲很熟悉这地方。当年系里有一位来自南美的交换学生就住在这儿,他曾尽过地主之谊,在假日,时常带那叫 “达比亚”的男孩子去教会围契。 望着国际学舍似已褪色的大楼,往事清晰的兜上心头。达比亚极有舞蹈天分,教学头脑却普通,两人常交换互做老师。达比亚还自称是华伦比提的表弟,说得一本正经,跟真的一样!甚至还拿出儿时与华伦比提合照的照片证明,可是思哲至今仍怀疑他是开玩笑。 后来达比亚想学好中文,央思哲代找老师,思哲热心的介绍了中学时的国文老师给他 ——中学时的国文老师章自清,他不就住在前面师大附中旁边的巷子里? 一股兴奋加上莫名的激动,他加快了脚步,几分钟之后,他已站在那巷子里的一扇术门前。 竹篱笆变成了砖墙,里面仍然是古旧的日式房子。他看看门牌,果然写着 “章寓”。 按了门铃,立刻有人应门,他马上认出。是头发已花白的师母。 “章师母,是我,思哲,你还记得我吗?”思哲说。 “思哲——啊!思哲,”师母竟然记得他。“快进来,快进来,你怎么会来,你不是在美国吗?” “我才回国,章老师在吗?”思哲走进陈设简单,但感觉无比亲切的屋子。 “在——你坐,”师母拉大嗓子叫:“快出来,你快来看是谁来看你了?” 老师、师母都是河北人,又直爽又开朗,嗓门也比一般人大。 门响处,高大的章老师站在那儿,他望着思哲半晌,又揉揉眼睛。 “是思哲,是吗?”老师冲上前,一把捉住思哲的手臂。两鬓已霜的老师依然豪迈如故。 “我最得意的学生回来了,是不是?” 当年老师总称思哲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仍没忘记。 思哲只是笑,笑得傻了。 “快告诉我,这些年你做了些什么?”老师坐下来。“这是你第一次回国吗?” “是,我第一次回国,”思哲吸一口气,平抑心中激动。 “这些年——我在教书。” “你也选择了教书,”老师点头微笑。 “好,好,这是份神圣的工作,把知识传授给我们下一代。” 思哲有点脸红,好半天才呐呐说: “我在美国教书,今年才回到东方,在香港教。” 老师呆愣一下,立刻又大笑起来。 “这也叫有教无类,是不是?”他说:“你还是研究你的数学?有没有改变初衷?” “没有。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思哲笑起来,他记得当年老师苦口婆心劝他念中文的事。 “还是那么倔强、固执,”老师开心的笑。 “人各有志,当年我不该逼你念不感兴趣的中文。” “我也不是对中文不感兴趣,”思哲说:“数学若念不好,我可以说自己笨。中文念不好 ——身为中国人,我没有任何藉口。” “这是原因吗?”老师哈哈笑。 “以你的资质和努力,你念什么都行,中文能难倒你吗?” “我只是不想把中文当学科来念,中文是一辈子的事,我可以慢慢努力。”思哲说。 “说得好,中文是一辈子的事,说得好,”老师开怀大笑。“留在我这儿午餐。我们好好观一聊。” “不会太打扰吗?”思哲说。 “打扰又怎样?你来看老师,还有什么话说?”老师大声说:“老师心中一直都最记挂你。” “我——很懒得写信。”思哲不好意思。 “我也不喜欢看信,你人来了,不是更好吗?”老师说:“你父亲好吧?” “他很好,我也是十年来第一次见他。”思哲说。 “为什么要这么久,你现在才回来?”老师仍然目光炯炯,神清气朗。 思哲皱眉,这问题 ——他自己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十年后的今天才肯回来? “怎么?有内情?”老师盯着他。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问题,如果我想,可能有答案,也可能没有答案,但我没想过。”他说。 “这是什么话?这么矛盾?” “也许——矛盾就是答案,”他透一口气。“这十年来,很多事情在我心里都解不开,都矛盾,所以我索性不去想。我是矛盾。” “为什么?” “不知道。”思哲再吸一口气。 “太太呢?”老师换了一个方式问。 “还没有结婚。”他说。 “你今年有三十岁了吧?学业,事业有成,为什么不结婚?”老师思想传统。 思哲摇摇头,再摇摇头,不答话。 “不要条件太高,也不要太挑剔,我知道你骄傲,也有骄傲的条件,但是好女孩多得很啊!”老师说。 “我不是挑剔,我——没想过。”思哲红了脸。 “那就现在开始想,”老师比他还紧张。 “要不然就找师母给你介绍几个,我不许你再拖下去了。” “不,不必——”思哲吓了一跳,师母介绍?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门铃响起来,师母从另一扇门里走出去应门。思哲听见小小院落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正在惊疑中,师母带了一个人进来,是晓净! 晓净 ——思哲吸了一口凉气,她怎么找来的?她用了什么方法?她到底是谁? “思哲,果然在这儿找到你。”晓净笑。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你——怎么来的?”思哲没有笑容。 “当然是司机送我来的、”晓净转向老师。 “章老师,章师母,你们好。” 老师望望晓净,又望望思哲,哈哈大笑起来。 “思哲当然不要师母介绍,这么标致的姑娘上那儿去找呢?”老师说。 “她是——是朋友。”思哲想分辩,却又难于启齿。 “章老师,教授找思哲有急事,我必须马上带他走,”晓净面不改色的说:“他下次再来看你。” “当然,当然,你们走吧!”老师决不介意。 “我这儿是随时欢迎你们的!” 思哲并不想走,又怕晓净不知道还会玩什么花样,只好告辞出来。 门外,果然有辆平治四五o等着,开车的还是香港那个司机。 “上车吧!”晓净望着他笑。 “对不起,我不会跟你去。”思哲淡淡的。 “你来找我做什么?你们自己不会去玩吗?” “大家都在等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她仍是望着他。 “我的行动要人批准吗?”思哲十分不高兴。 “我来看老师,你骗我出来做什么?” “骗?!”晓净冷冷一笑。 “你以为我骗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 “不必。我还有事。”思哲不看她。她是个又漂亮,又特别的女孩子,但现在他心中充满的却是厌烦。 “你——是一定不跟我们回去?”晓净已没有笑容。 他想一想,点点头。 “是。” “好。”晓净上车。 “只是你别后悔。” “晓净,为什么你总要玩一些小孩子的把戏?你以为我会相信?”他忍不住说。 “小孩子的把戏?”晓净的眸中盛满了怒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你再说一次!” “不要玩了,好不好?”思哲对着车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领,几乎无所不能,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欣赏。” “你——” “不要再跟在我后面,让美德、樵之陪你玩,”思哲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还嫌不够,你可以找真理。只是 ——让我清静一下吧!” 晓静咬着唇,突然失声叫: “开车!” 思哲还没有退开,汽车已如箭般射出。这司机反应之快,犹如受过特种训练, “车”宇还在空气中盘旋,他们已在十丈之外。 思哲想一想,笑了。 他是故意气走晓净的,目的只是挫她锐气,让她别那么得意。他猜她一定早跟在他后面,否则不可能找到他的。一定是这样。 晓净是走了,但他随心所欲逛逛的兴趣也消失。晓净就是喜欢扫人兴,以此为乐似的,她是否有点不正常? 前面有个电话亭,或者 ——打个电话回去问问,看父亲可真是找他? 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没人听,这是特别的。父亲的课都安排在下午,上午他喜欢自己看书、进修,怎么会没有人接听?真理呢?还有那个女佣呢? 放下电话,停一分钟再打,依然是同样的情形。 思哲走出电话亭,开始有点担心,没有任何可能家里不留任何人的。 回去看看吧!他大步往前走,一面注意可有空的计程车叫,但是直走到新生南路上,依然没有车。 看来只好走回去了,他对自己摇头苦笑。刚才把晓净这么激走,是否正确? 穿过新生南路,正待转进青田街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巷子时,猛然一辆车停在他身边。 “思哲一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跟晓净回来?”美德在车上,她看来是气急败坏的。“你知不知道教授刚才跌了一跤?” “爸爸——摔跤?!”思哲大吃一惊。 “是啊!快上车,我们一起去医院。”美德边说边开车门。“是在你家院子里的石阶跌下来的,可能伤到骨头,是晓净送他去医院的!” 晓净 ——又是她。怎么总是她呢? “什么医院?严不严重?”思哲不能再想别的事。 “怎么会突然摔倒呢?” “不——清楚,”美德犹豫了一下。“真理在陪他,樵之也在那儿。” “晓净——怎样找到我的了”思哲问。 “她——不知道啊!”美德意外。“不是你告诉她,你要去中学老师家的吗?” 他告诉晓净?!怎么一回事? 教授躺在医院病床上,腿上了石膏。 “爸爸——怎么会摔倒的?”思哲不安的问。早晨出门时一切都好好的! 父亲微微摇头,又笑一笑,什么都没有说。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外,他看来还不错。 “不怎么严重,”真理坐在一边陪着。 “左腿骨有一点点裂,并没有断。最幸运的是没伤到腰。” “爸爸要出门吗?怎么在院子里?”思哲问。 “我——只是走动一下。”教授淡淡的,好象根本没把受伤的事放在心上。 思哲看一看四周,除了真理之外,只有美德在,樵之和晓净都不见踪影。 “他们呢了”思哲再问。 真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樵之陪晓净出去了。”美德尴尬的。 思哲知道,樵之一定陪着被他激怒的晓净;樵之正在受苦呢! “你们回去吧!或者你们有什么地方要去?”真理温柔的。“我陪着教授就行了!” “你们都回去,我自己休息或看书,”教授说:“我不必人陪,又不是什么大病。” “让我陪你。”真理望着教授。 教授考虑一下,拍拍她的手,点点头。 “你陪我。”他也温柔。 “那么——晚上我来换班,”思哲说。看见父亲和真理如此融洽、情深,他心中无比安慰。同时也想快些离开此地,让他们单独相处。 “我们走了!” 和美德一起离开医院,送他们来的车已经离开了。站在马路上,两个人都突然有轻松的感觉。” “很久我们没有单独在一起了!”思哲说。 “是,这一阵子总是一大堆人。”美德也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吗?”他提议。 “为什么不好?”她喜悦的。 所谓 “找”个地方,也只是“碰”个地方,他们看见有几家餐厅在一起,其中一家叫 “老藤”,名字古怪得可爱。 “这家,好不好?”他望着她。 她笑着点头。只要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开心的,她从不掩饰对他的好感。 是家小小的餐厅,里面都是深咖啡色的装饰,他们坐在深色的大沙发上。 “只有我们一桌客人。”她小声说。 “大概不是午餐时候,他们好象才开门。”思哲说:“那位小姐还没睡醒呢!” “他们可能做夜晚生意。”她说。 各人要了饮品,视线相接,竟没什么话可说。 “好象——变得陌生了!”她先找了句话。 “会吗?”他笑。 “人太多,我都被弄胡涂了,尤其所有的事都被晓净安排了!” 提起晓净,美德的笑容渐敛。 “我——从来没见过她象最近这样,变了一个人似的,好陌生。”她说。 “她以前不是这样?”他问。 “绝对不是。她很冷傲,但不是现在这种 ——这种——我也形容不出现在她的样子,很张牙舞爪似的,又咄咄逼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说。 “我觉得她在针对我。”思哲想一想。 “针对?不,不是针对。”美德摇头。 “我觉得——她急于表现。” “真理说晓净想示威。”他说。 “不知道,总之她现在好怪,刚才 ——气得不得了。樵之只好陪她,怕她乱做错事。”美德摇头。 “她常乱做错事?” “以前没有。只要不激怒她,她总是很好的,现在她喜怒无常。” “神经有问题吧?”思哲笑。 “怎么可能!”美德也笑。 “她——任性。” “她对你们兄妹特别不客气,而你们也肯让她。”思哲想一想,慢慢的说。 “自己人,总不能跟她吵。”她有点不自在。 “总让她也不行,她会得寸进尺。”他不同意。 “我们平日并没有常常相处的机会。” “哦——这段日子我总觉得她以一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姿态出现。”他打趣。 “也只不过凑巧罢了。”美德看来不想深谈。 ’ “为什么是她送爸爸进医院的?” “她正好遇到这件事,她又有车。”美德说。忽然皱起眉头,脸色有些改变。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七) “你——想到什么?”他追问。 “没有——哎!没有。”她振作一点。“我在想,我们该什么时候回香港。” “才来几天就想走?”他问。 “我得回去工作。”她微笑,又恢复了正常。 “我们先走,你迟些再回香港。” “晓净要你走?”他问。 “你——怎么会这么问?”她好意外。 “我知道你请了一星期假,不必赶回去。”他说:“而樵之和真理会从台北回纽约。” 她想一想,透一口气。 “晓净在发脾气。” “她要走就走,不必拖着你。”他说。 “你不能对她和婉一些吗?”她说。 “我?!”他呆愣一下。 “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觉得跟她格格不入。” “也不至于要激怒她吧?” “但她——你真的不知道,她竟找到章老师家去,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啼笑皆非的。”他说。 “我明白你的感觉,只是——晓净太天真,她不大明白人情世故。”她说。 “还是不说她吧!免得我们意见不合。”他笑。 美德非常知情识趣,立刻换了话题。 “教授和真理之间的温馨感情看似很淡,实则很深,我好羡慕。”她说。 “夫妇之间——原该如此。”他说。 “有很多人未必如此,他们很幸福。”她说。 “我想——是的!”他点头。 忽然记起在纽约时对樵之和真理的误会,他觉得自己很小器,很莫名其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抢,唯独感情不能。 他连这个都不懂,怎样的惭愧啊! “怎么会想到去看章老师?”她问。 “他中学教我国文,对我期望很高,后来念大学时一直跟他有来往,变成现在的半师半友。”他说:“我也不是刻意去看他,走在那条路上才想起他,于是立刻去。” “但是晓净说你——”她觉察的住口不说。 “她神通广大。我怀疑地一直跟着我。”他说。 “不会吧!”她笑。 “下午——有什么计划。” “难得只剩我们俩,不如随心所欲的逛逛。”他兴致勃勃的。 “在街上逛?”她问。 “有了,去故宫博物院,”他说, “希望今天展出的东西精采。” “每天展出的东西不同?”她问。 “不是每天,但过一段日子就换一批,有时很精采,有时就普通些。”他解释。 “吃完午餐去?”她也兴高采烈。 “一言为定。”他拍拍她的手。 “来台北后,只有今天最轻松,前几天都不知在做什么?” “人就会这样。”她笑。 “晚上呢?你真去和真理换班。陪教授?” “是。虽然爸爸也许并不需要陪,但我想跟他聊聊,回来后一直没机会。”他说。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 “教授很好,很好,又慈祥又会替人着想,很少有年轻人象他那样。”她说。 “是吧!至少我就学不来他的好修养,近来我很容易发脾气。”他说。 “不是有人说年少气盛吗?教授却是炉火纯青了,”她笑。“你知道吗?我现在很想知道,真理和教授之间有怎样一段恋爱故事?”。 “你可以去问真理。”他笑。 “我情愿去问教授,”美德说, “教授比真理更亲切些,真理——不会讲。” “那么肯定?”他笑。 她也笑了一阵,她忽然问: “不再怀疑樵之心怀不轨了吧?” “他——的确曾经心怀不轨过,对吗?”他问。 “他是胡涂蛋,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而且他冲动,常常会象无头苍蝇似的撞过去,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樵之——是这样的。”他摇头。“不过现在想起来,觉得他很可爱。” “那个时候极不可爱,甚至想打他一顿,是不是?”她打趣。 “没有这么严重。我想——我是小心眼儿的人,实在惭愧。”他笑。 “是不是该向真理道声歉?”她说。 “不必,她了解我,也——不会怪我,”他满含敬意的。“真理 ——就是真理。” “那么美德当然就是美德罗!”她笑。 他捉住她的手,轻轻的打着,说: “顽皮!”有种赞许的宠爱。 晚上,思哲到医院士陪父亲,让真理回家休息。第一次,他强烈的感觉到真理是 “一家人”,不再只是父亲的学生兼父亲的填房。 “一家人”这感觉是十分美好的,他觉得温馨和安详。 真理是父亲的太太,是 ——“一家人”,这也很好,不是吗?他不应该再 ——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想过真理该如何吗?他 ——哎!好在没人知道,只是他在想,但想已令他惭愧了。 “过一会儿我睡着时你就离开,”父亲说:“半夜我不会醒,不需要人陪。” “腿还痛吗?”思哲问。 “还好,也没什么。如父亲淡淡的。 “等会儿回去,明天早上再来。” “好。”他从小就是个服从的孩子。 “回去以后打个电话给晓净,问她有没有什么事。”父亲说得突然。 “晓净?她会有什么事?”思哲极自然的反应。 “她——美德不是说她在发脾气吗?”父亲说。 “那是她的事一爸,你摔倒时晓净正好在?”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也变了,就好象白天美德变脸一样。 “是。为什么问?”父亲淡淡的。 “她刚到?或是她原本和你一起?”思哲追问。 父亲凝视思哲半晌,他眼中充满了慈爱和宽厚光芒。 “这有什么关系?不许胡乱怀疑人。” “不,我知道,她那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思哲越想越恐惧。“今晚我不走了!”父亲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无论你想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全都是错的。”他说。 “我相信我想的不会错,”思哲正色说: “是晓净推你摔倒的,是不是?”父亲皱起眉头,半晌才说: “为什么这么说?” “她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美德知道她是怎样的人,白天她说起这事就变了脸,我却是现在才想到。”思哲气愤的。 “如果我说不是呢?”父亲说。 “你犯不着帮她,爸爸,”思哲正色说: “大家都同样的是人,我不理她的背景,她不能胡作非为。” “认定了她推我的?”父亲笑了。 “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又没老到路都走不动,不会无端端的摔倒。”思哲说。 父亲想一想,淡淡的摇摇头。 “就算她这么做,也该有个动机。”他说。 “你承认了?”思哲眼光一闪。 “我可没承认什么,”父亲还是摇头。 “你们把晓净想得太可怕了。” “她原本是可怕的怪人,她别墅中有个地下室,装了好多中古的刑具,她故意带真理去看,想吓真理。” “但是真理没被她吓倒,不是吗?” “你没有理由帮她,爸。”思哲说。 “我始终觉得晓净没有恶意,她只是开玩笑,想引人注意她。”父亲说。 “她已经把自己安排成中心人物了。” “这还不够,我旁观的结果,她想使你更注意她,重视她。”父亲笑。 “我?!”思哲大吃一惊。 “是。她做的所有事都是因为你,但你似乎不领她的情,她当然生气了!”父亲说。 “那——没有可能,”思哲胀红了脸。“从开始到现在,我和她始终格格不入。” “那是你的感觉,不是她的。”父亲十分理智。 “但——她没有理由害你。”思哲说。 “你该听说过,因爱生妒、生恨,”父亲哈哈笑。“她是个独占心极重的人。” “这——简直没有可能。”思哲啼笑皆非。 “你慢慢想一想,看看是否我有道理,”父亲心平气和的。“晓净对美德不客气,颐指气使,也是因为你和美德比较合得来。” 思哲愣愣的想着,也许 ——有道理吧?不过这道理也荒谬,晓净因为他?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美德——是表妹。”他还想分辩。 “她以前一定不是这样的,美德有没有说过?是认识你之后才变的,对不对?”父亲说。 思哲咬着唇,这 ——太莫名其妙,他仿佛在做梦。 “你回去慢慢想,同时——别向晓净提我跌倒的事,不要令她不安。”父亲又说。 “她推倒你,她应该不安,你的腿已伤了。”思哲颇不以为然。。 “就算我自己不小心吧!”父亲宽大为怀。 “同一个嫉妒的女孩子计较什么呢?” “但是——我无法在她面前假装若无其事;”思哲说。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父亲轻叹。 “正如你所说,她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会小心,也会让美德小心,”思哲说:“其实我和美德也只不过是好朋友而已。” “我看得出。美德还不够好吗?思哲,对女孩子不能大挑剔了,否则终是一事无成。” “我——明白。”思哲吸一口气。他心中又浮现真理的影子,为什么没有人象真理? “你走吧!我想睡了。”父亲说。 “真的不要我陪你?”思哲问。 “放心,别疑神疑鬼,医院里还会发生什么事?又不是拍电影。”父亲笑。 思哲再想一想,终于站起来。 “我明天一早来,你——最好锁好门。”思哲说。 “医院规定不许锁门,否则护士怎么进来?”父亲笑。“放心,我绝对安全的。” 思哲终于退出病房,下楼,离开医院。 今天大半夭都没见到晓净,这实在是很舒服的事,晓净真的给他好大的压力。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有压力,但压力是真真实实的。 才出医院大门,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倚墙而立。 晓净! 十步之外,还有她那保镖司机。 “你想找我,是不是?”晓净轻描淡写的问。 思哲只冷冷的 “哼”一声,没答话。 “教授一定告诉你很多事,不是吗?”晓净一步步走近他,压力迎面通过来。 “你以为他告诉我什么?”思哲反问。 “我不知道,或者一他说我推倒他?”晓净似笑非笑,昂然不惧。 “你有吗?”思哲强抑上升的怒火。 这女孩,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她能为所欲为? “有。”她竟直认不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思哲的眼睛都几乎烧起来。 “不为什么,我高兴而已:”她说得理所当然。 “你——还有人性吗?父亲 ——只不过是个老人家,你——疯了!”思哲怒问。 “我并没有疯,我只不过轻轻推一下,谁知他如此不济?”晓净轻笑。 “你还有脸说?你以为你是谁?上帝?”他逼视着她。 “做都做了,你发怒又有什么用?无济于事的。”她冷冷的笑。“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 ——总有一天,人收不了你,天收你。”他说。 “这么恨我?”她轻笑起来。 “这么严重吗?天收我?我又没犯滔天大罪。” “你的心那么狠,真不知道你父母怎么教的!”他说。 她的脸蓦然变了,笑容也消失。 “不许提他们,”她厉声叫。 “我的事与他们无关。” 思哲皱眉,他犯不着在这儿跟她吵,医院门口,人家会来干涉的。 他再也不看她,大步预备离开。 “站住,不许走!”她尖叫。 思哲不理,仍是往前疾走。 但是,那司机兼保镖却拦住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的望住他。 “我的话没说完,你不许走。”她在喘气。 “这儿是医院,请勿大呼小叫。”他冷冷的。 “我问你,下午——你去了那里?”她似乎已渐渐控制不了自己。 她真是在嫉妒吗?未兔太荒谬,也太可怕了。 “我去那里——与你何关?”他不客气的反问。 “我就是要问,你说,”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 “还有美德,你们在一起?” “是,我们在一起,”他故意这么说。能气气她,也未尝不是件乐事。 “我们一起吃午饭,又去故宫博物院,又一起吃晚饭。” “好——好,”她似乎快要哭了。“美德 ——她对得起我——她——你 ——” “我们在一起与你有什么关系,什么地方又对不起你了?”他故意冷笑。 “你—一好:”她咬牙切齿的跺跺脚,转身就跳上汽车。 “我们走。” 保镖司机立刻把车子开走,又快又急,汽车轮胎在地上磨擦,发出极难听的声音。 思哲透一口气,摇摇头。 “你——把事情弄糟了!”美德突然间在黑暗里出现。 “你——怎么也在这儿?”他问。 “我跟着她来的,我怕她——做错事,”美德忧虑的。 “但——你做错了,你恐怕替我们惹了麻烦。” “我不怕,她能做什么?能把我枪毙吗?”他说。 “你不知道,”她忧形于色。 “她做起事来,往往不顾一切后果的。” “她推倒我父亲,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问。 美德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没看到,是猜到的,我想 ——不只我,真理,教授都知道,他们只是不讲。”她说。 “为什么不讲?这岂不是更纵容她?”思哲不以为然。 “讲穿了,也不过适得其反,我知道她的脾气,从小,没有人能逆她的意,就算她父亲,也怕了她的脾气。”美德慢慢说。 “她父亲——到底是谁?真那么神秘?”他问。 美德考虑一下,讲出一个名宇,思哲当场就呆愣住了,那名字 ——那样大大有名,竟是东南亚某个国家的元首,也是军事强人。那人 ——是晓净的父亲? “你——讲真话?”他忍不住问。声音象做梦。 美德点点头,再点点头,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思哲觉得心中发凉,他又想起真理说起地下室那些刑具。 第二天一早,美德就匆匆来报,晓净已飞回香港。 思哲不再怀疑有没有班机的事,以晓净的身分,她是有资格随时要一架专机。她有那样的父亲。 “她畏罪潜逃。”思哲半开玩笑。 樵之看美德一眼,担心的说: “昨晚她发好大的脾气。” 美德皱眉,面露尴尬之色。 思哲立刻明白,昨夜美德一定受了好大的委屈。 “她——为难你了?”他低声问。 “也不算为难,自己姊妹,无所谓。”美德摇头。 “你别再说无所谓,她已得寸进尺,欺人太甚,”思哲不以为然。“你根本不必让她。” “我情愿现在还在美国,没回香港。”她叹息。 “要遇到的事总是要遇到,命中注定,逃不掉的。”樵之摇摇头。 “但是教授无端端的受伤,晓净这次太过分了。”美德说:“不认识这个人该多好!” “现在该没事了,她已回香港。”思哲大声说,“我们 可以好好的玩几天。” “她回香港——你以为就没事了?”樵之说。 “难道她还能作什么怪?”思哲反问。 “你太天真了,思哲。”真理从房里出来。 “香港——她更可以为所欲为,台湾到底是台湾。” “但香港也是法治之地。”思哲说。 “这么任性妄为的女孩子还是小心点好。”真理摇摇头。“哦绝对相信她可以做得出任何事。 “你们都怕了她?”思哲皱眉。 “不是怕,而是不必惹她。”真理冷静的。 “我从来没惹过她,是她来着我 ——起们。”他看真理和美德一眼,摇摇头。 “你至少不必和她针锋相对,我相信她的怪脾气很快会改。”她说。 “叫我怎么做?”思哲越想越气。 “半夜三更接电话,陪她开车兜风?” “开车兜风?”美德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 “来台湾的前一晚,半夜她打电话骗思哲说家里发生了事,叫他立刻去。思哲去了,才发觉什么事都没有,她要开车,兜风。”真理说。 “她真——这么做?”美德望望思哲,又望望樵之。 “我想——我也不该接hku的聘书,”思哲苦笑。“在美国不是一切好好的?” 真理洞悉一切似的笑,思哲立刻不自在了。真理知道他为什么到香港?他觉得无地自容。 “后悔没有用,事情巳经发生了。”樵之说:“看看可有办法解决。” “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主要的是晓净,天下没有比她更奇怪的女人。”思哲说。 “你能解决。”真理说。 “我?!”面对着真理的直视眼光,思哲更加不自在, “不——我不想卷进这件事。” “但你是关键人物。”真理笑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 “不,不,不,我不想再招惹她,能不见她的面最好。”思哲连忙摇手。 “恐怕不行,她要我们三天之内回去。”美德说。 “我们不必听她的,难道她能叫樵之和真理也回香港?”思哲气坏了。“她凭什么?” “樵之、真理会照原定计划回纽约,”美德说:“她只要我和你回去。” “你肯听命于她?”思哲大声说。 “我们总是要回去,也不过是提早一些而已。”美德委屈求全。这性格和在纽约时完全不同。 “不,我要照原定计划,和真理他们同一天走。”思哲肯定得无与伦比。 “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在为难谁?美德。”真理说:“美德是表妹。” “别说了,任何理由我都决不提早走,我已决定,不可能改变,”他坦然望住美德。“如果你觉得有这必要,你可以一个人先回去。” 美德考虑半晌,终于点点头。 “好,我也不回去,一切照原定计划。”她也下了最大决心,是吧! “美德——”樵之很担心。 “大家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该我们迁就她?”美德用了思哲的话。 樵之还想说什么,真理抢先说了; “好,只要决定了一件事,不再三心二意,左右摇摆就行。” 最后她说: “我们不再管晓净了。” 思哲和美德都看真理,真理的话着实鼓励了他们。 樵之想一想,终于咽下想讲的话。 “我们现在去看爸爸,你们呢?”思哲说。 “一起去,当然一起去。”美德说。 “去看一看你们就走,我一个人陪就行了。”真理温柔却又淡淡的说。 “但是——你怎么可以不参加我们?你是我们中间的一分子。”樵之嚷。 思哲皱眉,樵之还不死心? “我是教授的太太,你们别忘了,我应该照顾丈夫,”真理平静的说:“而且 ——我不可能是你们中间的一分子,我是长辈。” 樵之呆愣一下,却又直肠直肚的讲: “但在纽约时,你总跟我们一起玩!”他说。 “你们是思哲的朋友,所以也是我的朋友,”真理微笑。“现在我回家了,朋友不是最重要的,教授永远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位。” 思哲心中一热,真理讲这样的话,他几乎落泪。 他 ——他——他—— “我们三个一起去不是很好吗?不要勉强真理。”美德在一边提醒。 “你真——不和我们一起?”樵之犹自望着真理。 真理微笑着摇头,不发一言。但她的肯定、坚决已表露无遗。 樵之摸摸头,很不解的往外走,一边还喃喃自语: “你在美国都不是这样的。” 思哲和美德都听见了,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院子。真理一个人走后面,似乎 ——她和樵之已离得好远,好远了。 病房里,教授精神很好,他已吃完早餐,在那儿看报纸了。 “我已替你请好假。”真理在他身边细语。很温暖,很安详的微笑着。 “林教授他们有没有笑?我老得连路都不会近了!”教授“呵呵”的笑着。 “没有。他们每一个人都比你老得多。”真理微笑。“美德和樵之特别来看你的。” “我没事,除暂时不能动之外,一切都好,”教授笑。“还乐得有几天假期呢!” “但是再过几天我们就走了,我们该多陪你的。”美德象个乖女儿般的坐在床边。 “我有真理陪就够了,你们去玩,我知道你们难得来台北的。”他说。 “不,晓净回香港。我们已决定不去南部。”美德说。“不过仍照原定时间走。” “不必因为我啊!”教授笑。 “樵之。我没有机会陪你,很抱歉!” “哎——教授,我 ——我——”一时之间,樵之讲不出话。教授怎么该陪他呢? “你是真理的客人,当然也是我的客人。”教授的话总令人觉得温暖。 “希望教授明年——也去美国玩,我可以一尽地主之见”樵之有点窘。 “是,明年真理能拿ph.d学位时,爸爸能去一趟最好。”思哲也说。 教授望着真理,好一阵子。 “你想我去吗?”他问。 “你能来我当然开心,我是你一手栽培的,”真理真心诚意的说。“但是,我决不勉强你。 “如果你开心,我再勉强也会去。”教授笑。“你和思哲的成就,是我的骄傲。” 真理安详的笑着,坐在教授身边默默无语。 “那么——”思哲轻咬一声,这种情形下,他们是不该留在这儿了,否则就打扰父亲和真理。 “我们走吧!晚上需不需要我来?” “不必,你们尽量玩,”教授说: “如果我问,我会让真理留着,加一张帆布床就是了。” 思哲看父亲又看真理,悄然而退。 “我——没想到教授和真理的感情真那么好,那么融洽。”稚之说。说完之后自己也觉莫名其妙的叹口气。” 似乎 ——是种解脱,也是种释放,虽然这其中的自我捆绑和枷锁他也迷迷糊糊的,但解脱总是轻松。 “你的毛病就是太自以为是,凡事都想当然耳,”美德直率的。“人家夫妻为什么会不好?” “我以为老夫少妻——又分开这么久。”樵之非常不自在。 “主要是精神上的连系,我想。”美德说。 “我想是这样。”思哲也说。 “我们——有地方去吗?”樵之间。 “你想去那里?我们陪你去。”美德说。 “我想一其实我想,我不如先回趟香港。”他说。 “还回去做什么?你的行李都带来了,不是说好跟其理一起从台北回纽约吗?”美德意外。 “真理其实不必我陪,”樵之腼腆的。 “我想--有时候我是太——太多事了。” “不是多事,是自作多情。”美德笑。 樵之傻傻的笑,思哲却开怀的笑,心中对樵之剩下的一丝芥蒂,也在笑声中消失。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香港。”思哲说。 “我先回去,不做你们的灯泡,”樵之心意已决。“我去看看那公主 ——会不会又在香港玩花样。” 美德点点头,说: “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马上去航空公司换最快的一班机,”樵之说:“反正要走,不如早走。” “好,我们立刻陪你去航空公司。”美德很了解的。 三个人赶到航空公司,运气很好,十二点四十有班机,也有空位。于是立刻赶回圆山饭店,收拾好行李上路。 当然不再有外交礼车接送了,他们叫计程车来回,桃园机场实在远,还是以前的松山机场方便多了。 樵之一入问,思哲和美德原车回台北。 突然之间,他们觉得好轻松,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前几天都不知道怎么过的,”美德摇头。“现在才真正有度假的味道。” “我们可以去台北近郊逛逛。”思哲提议。 “不,我想去日月潭和台大的实验森林。”美德知道得很清楚。“在美国时听台湾留学生讲的。” “实验森林是在溪头吗?和日月潭很近,”思哲兴奋起来,“你一定不信,我也没去过。” ‘ 下午就上路,好不好?坐火车去。”美德雀跃。 “随你,”思哲笑。 “我对任何地方的内陆飞机都不放心,坐火车是好办法。” “我也是这么担心,”美德笑。 “好好的度假,不要变成了不愉快。” “等会儿计程车会先经过圆山,我先回去拿点行李,然后陪你回家。”美德看看表。“我希望能有三点钟左右的火车 ——火车去台中要多久?” “两个多小时吧!”思哲也不清楚。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打点好行李,都不过是一个旅行袋。美德干脆把圆山的房间退了,把一切放在思哲家。 才一进门,就听见响个不停的电话铃。 “奇怪,张妈怎么不听电话?”思哲抢上玄关。一拿起电话,“塔”的一声,长途电话呢!他提高了警觉,果然,一听见了晓净的声音。 “喂,你是思哲吗?我找美德,她一定在你这儿,叫她马上来听电话。”她永远是命令口吻。 “等一等。”思哲不顾和她多噜嗦。 “美德,找你,晓净。” 美德皱眉。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去接了。 她只喂了一声就没有讲话,大概晓净在连珠炮似的发言,只见她的脸渐渐变了,变得好难看。 五分钟之后,她才说了一句。 “樵之已经赶回香港,我们刚送他上飞机。” 然后又沉默,晓净的 “教训”或“命令”又没完没了的逼来了。听得美德脸也变青了。 挂断时,她竟泫然欲涕。 “怎么了?什么事?”思哲关心的。 美德摇摇头,再摇摇头,收干了泪水。 “没什么。她还在发大小姐脾气。”她说。 “她骂你?”思哲冷哼一声。 “你可以挂掉,根本不必理她说什么,她是疯子!” “挂掉之后她还会打来,她说已不停的打了一小时,从回到香港就开始打。” “这个女人太任性,太过分了。”思哲愤然。 “思哲——”美德欲言又止。 “我——很抱歉,恐怕不能到溪头和日月潭了。” “怎么?她逼你回去?”思哲拍桌子。 “岂有此理,不必听她的,她只不过是表姊。” “很难,我不想跟她吵吵闹闹,令爸妈和莲表姨难做人。”美德垂下头。 “他们有什么难做人?又不关他们的事?”思哲说。 “你不明白,我们——哎,算了,回去就回去!反正以后还是有机会再来台湾的。”美德要委屈求全。 “我不同意,我绝对不许你走。”思哲是认真、严肃的。“凭什么要在意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讲给我听,”他大声说。他从没这么对她说过话。 “你们都怕她,是不是?” “不要这么说,表姊妹之间,也不必计较那么多,让她一点也没关系。”她说。 “只怕让到最后,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他说。 “不会,我——也有一定的限度的,”她说:“到了某一个程度,我就不再让。” “无论如何我不让你走,”思哲的牛脾气也来了。 “这算什么呢?来了一趟,什么也没玩就走了,开玩笑!” “思哲,不要意气用事,”美德摇摇头,脸上满是无奈。 “我不回去——恐怕会有意外。” “什么意外?她总不能杀人!”他说。 “当然不是杀人,但——一定很可怕,”她说:“小时候她就是这样,谁不顺她意就出意外。” “怎样的意外?”思哲不放松。 “譬如一她十二岁那年,一个司机不听她乱指去这儿、那儿,她 ——用枪指着司机,逼他把车开到海里,几乎淹死。”她说。 “那么她呢?也在车里?”他大吃一惊。天下那儿有这么强横霸道的女人?又这么心狠手辣。 “在岸边早跳下来。”她摇摇头。 “顺她的意,听她讲的,就一切很好。她不是坏人,心地很好,只是 ——好胜好强,不让任何人强过她。” 思哲皱着眉,半晌不说话。看来 ——晓净的事还没结束呢!他——还能置身事外吗? “真的,她的心很好,”美德又说, “那司机几乎淹死,被人救起来后,她遣他回国 ——你知道,她身边的人都是她父亲的侍卫,派来香港保护、伺候她的 ——送了他一大笔一钱,十万美金。” “钱能补偿她的过失吗?”他不以为然。 “但那司机欢天喜地,又跪又谢的,还流眼泪呢!那司机说,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 “可怜的小人物,”思哲叹息。 “不是人人会因她的钱而千恩万谢,正常人怎肯受她糟蹋?” “也不是糟蹋,她脾气猛,在气头上什么都做得出。”她说:“气过了就好了!” “她现在在气头上,所以你怕她,你只能顺着她?”思哲望着美德。 “我的情况又不同那司机,我是她表妹。”她说。思哲想一想,脸色越来越严厉。 “听着,美德,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回香港,一是留在台北跟我去日月潭,你考虑。” “思哲,不要孩子气——”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若回香港 ——我们从此不再是朋友。”他一本正经的。 “你在赌气?岂不是在为难我吗?”美德叹息。 经过了考虑,经过了挣扎,经过了矛盾,美德最后还是决定跟思哲南下。 她极不愿和晓净扯破肚正面冲突,但 ——她不愿和思哲就此不是朋友。权衡轻重之下,她作了决定,她不能拿自己的一生幸福来作赌注。 她知道,思哲说得出做得到。为了晓净,他们从此不再是朋友,那实在 ——死也不甘心; 思哲,成了她和晓净起磨擦的焦点。 在南下的火车上,思哲很愉快的看报纸,美德却门声不响的坐在一边。 虽然她人是来了,心中的争战大概永不会停止。她的决定并不就是大结局,晓净的反应会怎样呢?她真是想也不敢想。 “还在想晓净的事?”思哲看穿了她。 “没有。”摇摇头。 “我想她一定气坏了。” “由她去生气,她这人应该得到报应。”思哲淡淡的。 “你不是真对她这么反感吧?”她望住他。 “是。我觉得和她略有关系的人,都会运气不好。”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你成见已深,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笑。 “何必再说什么?她是怎样的人,这几天我已深深体会。她不值你念念不忘。”他说。 “我难道想念念不忘她?”美德摇摇头。 “她令我烦恼。” “忘掉她吧!我们将会有很愉决的旅程。”他拍拍她。 他们其实已是十分好、十分密切的朋友了,甚至 ——有自己人的感觉,可是,心中仍觉少了些什么。 而少的这样东西,却是十分重要的。她曾翻来覆去的想,到底少了什么?却是怎么也想不出。 她望着思哲出神,竟是呆了。 “你在想什么?”看她模样,他忍不住问, “你的样子好怪、好怪!” “啊——我在想,刚认识你时,你好象和现在不同。”’ 她扯得好远。 “我也觉得你完全变了。”他笑。 “那时白衣白裤,单骑走天涯,那种气概,那种潇洒很吸引人,而现在,你太多顾虑了。” “于是变得婆婆妈妈。”她失笑。 “倒不至于那么严重,总之不再是以前的你。” “那个时候的我好些?”她睁大了眼睛。 “还用问?有个性的女孩总是比较吸引人。”他说。 “那我现在是魅力全失了吧?”她耸耸肩。 “别再眉心深锁;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只不过一个晓净而已。”他说。 她不置可否的笑。 “我想今晚打电话给樵之。”她说。 “还是不放心,何必呢!”他叹口气。 “我们这次南下旅行,可不可以不提她?” “我尽量,对不起。”她说。 “她人不在,我却觉得她的影子在我四周,精神和心理上都不舒服。”他认真的。 “好,从现在起,我不再提她和任何有关她的事,”她作发誓状。“提了受罚,好不好?” “怎么罚?”他望着她。 “嗯——随便,怎么罚我都接受,没有怨言,”她爽快的。“更不后悔。” 他再凝视她一阵,摇摇头。 “我为什么要罚你了”他笑。 “你这两天精神十分紧张,不如休息一下,等会儿到台中才有精神玩。” “不能说睡就睡,我努力试试。”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火车开得很快,却十分平稳。 “我有在日本坐子弹车的感觉。”她闭着眼睛说。 “休息吧!”他拍她一下。 又靠站了。车站上很多叫实的小贩,可能因为是小站吧?小贩可以涌到车边。 “我想吃台湾的便当。”美德叫。 “还说休息,”他摇头, “你知道使当?” “怎么不知道呢?饭盒嘛!不过里面的内容和港式不同,很日本味道的。”她说。 “你坐着,我替你去买。”他走到对面窗口。 很快就买了两盒 “便当”回来,还有两个水蜜桃。 “台湾也有水蜜桃?”她抓起一个闻一闻。 “好香。”。 “梨山什么水果都有,水蜜桃并不稀奇。”他说。 “我孤陋寡闻,标准土包子。”她哈哈笑。 打开 “便当”,里面一边是雪白的米饭,另一边是日式的菜,烧鳗,黄萝卜,天妇罗,还有两卷寿司,算起来算很丰富的了。 可能她真饿了,很快的把整个 “便当”吃完,还意犹未尽似的。 “还想要?”他问。 “不了,留一点肚子到台中再吃。”她笑,“我觉得这便当的水准很高。” “的确这样。跟十年前我在时完全不一样,台湾一切都进步很多。”他说。 “想考虑回国教书?,她试探的问。 “不。台湾有爸爸,他是最好的,不需要我。”他摇摇头。“若我真回台湾,你呢?也跟着来?” “我?,她眼珠一转。“我大概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什么意思?”他问。 “回香港,我还可以推说回家,但是来台湾,我有什么藉口?不行,不行。”她笑。。 “想来就来,你不是一直这么潇洒的吗?讲什么籍口?”他也笑。 “不行。我不能让人说我在追你。”她直率的。 “追我?有吗?”他大笑起来。 “我认为没有,感情应该是双方的,公平的,”她很镇重的摇摇头。“说谁追谁都不应该。” “很有道理,我绝对同意。”他拍拍她肩。 “两人相处融洽,愉快就行了。” 她望着他半晌,似在问他: “我们融洽吗?愉快吗?”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没有作声。 这时,火车又开始向前奔驰,一个查票员带着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 “请问——有没有一位叫美德小姐的?”查票员问。 “我是——”美德好诧异,这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我的车票不对?” “不,是这位先生找你。”查票员指指那位穿西装的男人,含笑而退。 “美德小姐,我们有一封香港来的急电要转给你。”那人十分礼貌的递来一个薄薄信封。 “台湾的电报服务进步到送上火车?”思哲问。 “不,我们是外交部的,我一直在追这列火车,”那人微笑着,“电报是上面交下来的,我们必须以最快的时间送到这位小姐手上。” 美德已看完短短的电报,脸都气白了。 “怎么?”思哲皱起眉头。 美德把电报递给思哲,只看了一句,他就把电报扔了。 “岂有此理,她凭什么对你这么讲话?”他说。 “她正在气头。”美德无奈的。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思哲望着仍站在旁边著西装的男人。 “她把电报打到我们部里,我们自然要查,”那男人说:“并不困难,你家人知道你们南下。” “你怎么还不走?电报已给了我们。”思哲问。 “我一等你们回音。”那男人苦笑。 “我得回去呢电。” “覆电由我们在台中打好了!”美德说。 “不,我会马上在火车上打,”那男人说:“上面催得很急,我也没法子。” “请你告诉她,我们想回去时自然会回去,不必她操心。”思哲含怒的。 “思哲——”美德很为难。 “别跟我辩,否则我也生气。”思哲正色说:“这位先生,你去覆电吧!” “就——照你讲的口覆?”那男人迟疑着。他大概已知道打电报者的身分。 “如果你想作文章,就照我的原意去写一篇文章,我不反对。”思哲没有表情。 “是,谢谢两位。”那男人转身离开。 美德吐了口长气,似乎想吐尽心中的委屈。 “这样——可能激怒她。”她说。 “那又怎样?她最好从此不见我们。”他说:“你说过不再提她的!” “我没想到会有电报追来,”她摇摇。 “来了一个,恐怕接二连三的会跟着来。” “用同样的答覆对付她。”他想也不想的。 美德沉默下来,她知道这件事不能再争辩,否则会激怒思哲。思哲 ——她暗暗的叹口气,他是整个事件的主因,回不回香港只是导火线,而他的个性强硬,恐怕没有人能改变他。 思哲又拿起了报纸,显然也在想一些事。他会不会口头上逞强,而心已软? 等扩音器通知大家就快到台中,请旅客注意自己的行李时,思哲才慢慢放下报纸。 “终于到了。”他说。 “时间并不长,不能用终于两个字。”美德笑。 “时间虽不长,却好象经历了好多,”他摇头。“希望到了台中以后,没有人再烦我们。” 美德不敢出声,她深知晓净不会就此罢手。 火车到站,他们跟着人群下车。台中车站不算太大,上下车的人又很挤,弄了半天,他们才出了月台。 “现在怎样?在台中玩一天?或是直接去日月潭?”美德很尊重思哲。 “现在去日月潭,恐伯到了已是深夜,”他想一想。“不如在这儿玩一天,明天一早去!” “同意。但是台中我们不熟。”她说。 “找一个计程车,叫他送我们去最好的饭店。”他说。 正预备伸手,一辆台湾出品的福特大型汽车停在面前,伸出头的竟是火车上送电报的先生。 “请上车。”那位先生客气的。 思哲看美德一眼,知道避也避不开,只好上去。 “我们想找一家好一点的饭店。”他说。 “一切已经安排好了。”那位先生说: “明天一早有车送两位去日月潭。” 他们又互看一眼,思哲皱起眉头。 “这车——会一直跟着我们?”他问。 “随时听候两位差遣。”那先生说。 “如果我们不想用呢?”美德知道思哲心意。 “车子会在你们用传呼机叫他时才会出现,”那位先生微笑。“两位放心。” 思哲这才慢慢放松眉头,不再言语。 饭店的房间是最好的,相连的两间。饭店的经理还送来花篮,还有免费水果、汽水,连火柴盒和信封信纸上都加印了他们的名字。 “办事效率世界一流,”思哲笑, “可惜这效率是要选对象的。” “别批评,全世界一样。”美德说。 “出去逛逛吧!”思哲说: “吃晚饭还早,听人说台中的景致不错。” “我想大都市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美德说:“除非郊区的一些风景地区。” “第一次来台中,总要见识一下。”他说。 他们信步走到街上,时近黄昏,街道上人很多,放学的,下班的,车也挤得很,最多的是学生单车和骑摩托车的铁骑士。 “台中人比台北人纯朴得多了。”他说。 “市面也比较安静。相信现在是最挤的一刻,过了这一刻,马上就清静了。”她也说。 “房子也比较保守和古旧,”他若有所思。 “如果我选择,我比较喜欢台中。” “我喜欢台北,”美德不同意。 “我不能住这么安静的地方,我喜欢热闹,喜欢朋友。” “我不能。”他望着前方。 “在太热闹的地方,我常常觉得失落,所以我不能忍受纽约。” “或者——有一个地方介乎台中与台北之间?”她说。她是有点——委曲求全,为了他。 “高雄?”他笑起来。 “我去过,很不喜欢,有类似台北那种暴发户的嘴脸,又觉得不真象。保留了一点点传统,却又不那么有性格,有点不上不下,不汤不水的。” “你对城市都有这么多批评?”她笑着。 “不是批评,是感受。”他淡淡说: “我承认自己是很敏感的人。” “这么敏感的人,会令旁边的人紧张。” “你吗?”他望着她。 “有一点压力。”她点头承认。 “原来我给你压力,我完全不自知,很抱歉。”他说。 “为什么抱歉,这压力是种挑战,”她眼中光采照人。“我喜欢生命中不停有挑战。” “你是坚强的时代女性,你今我有骄傲感。”他说。 “是吗?我极爱听这句话。”她挽住了他的手臂。 街上行人车辆渐渐散去,台中的宁静恢复了。他们转进了比较小的街道,一种特殊的古朴味道迎面而来,那一种感觉非常舒服。 “台中的宁静的确很动人。”她也领略到了。 “我想多住两天,多点领会。”他突然说。 “那是说——明天不去日月潭了?”她意外。 “对。其实日月潭也只不过是湖光山色,而台中也许能让我们寻到更多一些文化和传统的气息。”他说:“我现在真觉得心旷神怡。” “随你。”她淡淡一笑。心中却在想,他是故意不坐晓净安排的车,他还在生气。 “回去吧!肚子饿不饿?”他问。走了一阵,已有很重的寒意。 “下午的‘便当 ’还没有完全消化。”她笑。 “平时我没法吃那么多的,一时贪心,硬是把它吃完了。” “我们找家小店,吃粥、吃馄饨的那种,这儿的馄饨和香港的完全不同味道。”他说。 “太好了,这可以接受。”她笑。 “现在叫我去吃西餐,我非自杀不可。” “回到东方,嘴巴都变习了,想想在美国那么多年吃些什么?还不是捱过来了。”他说。 “那时念书,精神食粮比吃重要。”她笑。 “我从小不怎么注意吃的东西,可以吃的都吃,完全不挑剔,所以出国后,也没觉得什么。”他淡淡的。 “我们广东人是‘辛苦温(原文为提手旁,打不出来)来老在吃 ’,其中那个温字就是赚钱的意思。民以食为天嘛!”她说。 “我——大概没什么生活情趣。”他摇摇头。 她呆愣一下,想起来他这些日子的表现,苛刻一点说,的确没有生活情趣,但 ——她怎么一直没发现?她原也是敏感的人,这次是什么蒙蔽了眼睛?爱情吗? 爱情 ——一想到这两个字,她就烦乱。她有爱情吗?她完全没有特别的感觉,肯定的是她喜欢他,但他 ——她摇 摇头,还有个晓净。 “在想什么?又是皱眉又是摇头?”他问。 “没有——啊!没有。”她有点窘,刚才失态了吗?“我在想 ——日月潭到底有多美。” “你还是幻想一下台大实验森林有多美才好。”他说:“溪头在我眼中比日月潭美,因为那些农学院同学的心血、精神和汗都要加进去。” “你讲得极有道理,我的思想层次比你低。”她说。 “那也不是,可能我想得太过分。”他摇头。 “不,不,不,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她急忙说:“你想得很高,很深,很远,我比不上。樵之也比不上,他太艺术家脾气,常钻牛角尖。我们几个人当中,只有晓净可以和你比,她不发脾气时 ——” “别提她,”他打断她的话,很恼怒。 “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这个人。” “我不和你争,但她——的确和你想象中不同,”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很了解她的。” “到现在你还帮她?”他盯着她。 她再叹一口气,两人并肩走进饭店。 到柜台处拿门匙,那位接待小姐微笑着说: “有位客人等着你们。”她指指大堂。 “客人?!”两人一起转头。他们在台中也是客,怎么可能有 “客人”找他们?“送我们来的那位先生?” 正游目四顾,一个女士转过头,她穿了一身白,苗条修长,气度不凡,正笑盈盈的望着他们。 “晓净?!”两人都呆住了。 “你们不回香港,只好我来咯!”她笑得神秘。 思哲真的不想再见她,转身预备走,美德的手轻轻拉住他,并示意他忍耐。 望着晓净一步步走过来,他皱皱眉,故意垂下头。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 “很意外,是不是?”她的声音很柔和,没有那股难以忍受的霸气。 “我搭便机来了,是一架货运机,他们让我坐机舱。” 她在表示这次并没有包一架飞机来,是不是?她想告诉他们,她已收敛了。 他冷冷的哼了一声;转开头,还是不想看她。 “樵之呢?你在香港见到他了吗?”美德问。 “见到,他在机场等我,”晓净平静的说: “我不许他再跟着来,这次回香港,他一天也没有陪过姨丈、阿姨,我叫他留在家里。” “我们——本打算再逗留一两天就回去。”美德很尴尬的说:“收到你的电报,我们人已到台中。” “算了,忘记这件事吧!我也来了台中。”晓净看着思哲。“还在生我的气?” “我不会被任何人气倒,我很自我。”他说。 “我知道,所以我再来。”她扬起眉毛笑。 他们都看不出,她这种表情代表什么?自得?示威?或者她想通了?知错了?似乎都象,又似乎都不象。 “对不起,我们这次旅行.并没有把你也算上。”思哲说得非常不客气。 “没有关系,我可以在台中等你们。”她一点也不恼怒。“然后一起回去。” 若是以前,她那能听这样的话?老早大发脾气了,还会 这么心平气和的笑? “晓净——”美德也好意外。 “美德,我想跟思哲讲几句话,单独的。” 晓净突然说:“你可不可以先回房间?” “这——”美德看思哲一眼,他似乎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 “好!我先回房,等会儿你们叫我下来吃粥。” 说完,低着头不看任何人的径自进了电梯。 晓净和思哲仍面对面的站了一阵,他很坚持,人人都可以看出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八) 看来,他们之间的误会、僵局并没有打破。 晓净吸了一口气,突然说: “所有的一切,我诚心道歉。”她说。 “你?”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道歉?这一辈子她做过同样的事吗? “很抱歉,我做了那么多令大家难堪的事。”她微笑。“大多数的时候,我太偏激。” “你——是想多捉弄我们几次吧?”他还是不能相信。 “诚心的。”她摸着心,目不转睛的望住他。 “难道做错事,一辈子不得原谅?” “不——我只是不相信你会这样。”他说。 “我原本是这样,前两天在发疯,”她自顾自的摇头。“我把你吓坏了!” “我相信是发疯,你居然忍心推我父亲下石阶。”他说时,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我控制不住自己,”她摊开双手,坦然说; “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控制不住自己。” “第一次是叫那司机掉下海?”他说。 “你都知道了?”她笑咪咪的, “美德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的意思是说你心中其实并无恶意。”思哲说:“她说你人很好,只是脾气坏。” “其实脾气也不坏,这次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她问。 “不知道” “嫉妒。”她坦言。 他沉默了,叫他能说什么?料想不到,这个女孩子竟这么坦白,这么直截了当! “你对美德比对我好。”她不肯放松。 “我和美德是老朋友。”他只能这么说。 “不很老,还不到半年。”她对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我也坦自告诉你,我跟你格格不入,我也不能接受你这样的人。”他说。 她扬一扬头,有挑战的意味。 “以前的我——不能代表我,”她肯定的说;“你该再试一试。” 试什么?他完全无意高攀她,虽然第一次见她时,她给了他强烈的震动和特殊的印象。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说。 “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她直视他。 他觉得她的压力大得无以复加。 “但是——从开始,你就一直在表现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他说。 “那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她说:“你对我的漠视,迫使我这么做的。” “难道我也错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你难辞其咎,”她又扬一扬头。 “从现在开始,请张开眼睛来看清楚我。” 他想讲什么,忍住了。 她其实是很天真的,她想凭这么几句话,就改变他心中对她根深柢固的坏印象? “我知道你无法一下子接受我,”她仿佛能看穿心思,“给我时间。” 她是那么坦白,他还能拒绝吗? “你——一定还没吃晚饭,一起去吗?”他转开话题。 “我打电话叫美德下来。”她立刻说。 “对美德——希望你的态度能好些,”他说;“她不是你父亲的手下,也不是你的奴隶。” 她拿起饭店内线电话,拨了,然后转回头。 “我真表现得那么差?那么可怕?”她微笑。 她微笑时真是很美,很有意境,有一点 ——虚无缥缈的味道。一霎时间,他呆住了。 “美德立刻下楼。”她放下电话。 “我想请问——什么事令你改变?”他问。 “回到香港,我对着大镜子发脾气,”她说得好俏皮。 “这才发觉这些天我的表情这么难看,这么丑,难怪你一见我就生气。” 这当然不是真话,但 ——思哲明白她是真想改过一切,重新开始。 美德很快下来,她已洗了脸,容光焕发的。她的美是非常健康、开朗的。 “你们终于讲和了?”她轻描淡写的。 “我这一辈子从未这么低声过,”晓净只是笑。“美德,你这次看尽我的丑相了。” “不觉得,”美德摇头。 “从小我就知道你心地好,人好,又漂亮,聪明。” “我岂不十全十美了?”晓净大笑。 “但——一些事情我总是失败。” 失败?美德眼光闪一闪,不敢追问。她还是怕晓净喜怒无常的个性。 “你也会失败?”思哲忍不住问。 “为什么没有,第一次在欧洲,所以我回来,”她耸耸肩。“这一次——我及时醒悟,否则还是逃不了失败的命运,我知道。” 美德、思哲对望一眼,他们开始明白。前些时候晓净表现的极端反常,是她在欧洲受了感情上的挫折。 思哲问了接待处,到饭店地下室的一间餐厅。 “他们说这儿可以吃到粥。”他说。 他不想再谈晓净在欧洲的事 ——他心中有奇怪的感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晓净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只吃粥啊!我现在饿得可以吃得下一只烧猪。”晓净故意夸张的。 “餐厅什么都有,你可以随便叫。”思哲说:“那边还有自助餐,你也可以去看看。” “好,我先去看看。”晓净表现得前所未有的活泼。 美德好奇的望着思哲半晌。 “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她问。 “没什么,她为以前的事道歉。”他淡淡的 “只是道歉?她道歉?”美德不能置信。 “难道要我道歉不成?又不是我的错。”他笑。“她的好处是有的,知错能改!” “她——可有什么要求?”美德还在怀疑。 “要求?开玩笑,还有交换条件呢:”他笑。 “那——就奇怪了。”她沉思着。 “有什么好怪的?这叫邪不胜正,”思哲说得颇自得。“我站得直,不怕任何古灵精怪。” “她有没提我?”美德还不放心。 “没有。她只说自己。”他摇头。 “但是——她看来这么开心。”美德也摇头。“我从来没见过晓净这样。” 晓净斯斯文文的走回来。 “都是冷盘,我没有兴趣。”她说: “我已决定要一客牛排。” “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儿没有香港水准的西餐。”思哲说。 “我今天来——我不再挑剔。”她说得特别。“美德,你要什么?” “我只要粥,中午吃太多了。”她说。 “我也要粥。”思哲转身吩咐侍者。 “我还要酒,香槟——不,白酒就行了。”晓净说。 美德微微皱眉,突然就沉默了下来,她显得不快乐。 这轻微的改变,思哲却细心的捕捉到了。 深夜,思哲睡不着,他很累,就是莫名其妙的睡不着,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 慢慢走向阳台,倚着栏杆远眺,黑暗中,只有密密麻麻的房子,台中也在发展中了。街道上已没有行人,也鲜有汽车经过,太静了,这大概是难以入眠的原因吧? 他想,如果他会吸烟,现在抽一支大概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吧?可惜他不会,他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呢?他是个主观、固执、自律的人。他用自己的思想,良知来判断所有事可行?或不可行,但 ——他的尺度是否真是正确?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平日脑子里只有学问,只有知识,只有真理 ——啊!真理,他发觉这些日子真理的影子仿佛已走出了他的思想,这令他愉快得多,也轻松得多。他对真理 ——是他思想上最大的负担和压力吧?他现在才知道。 这件事他是惭愧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他这念头,他自己却明白,真理是父亲的继室 ——他不安的转换一个姿式,突然看见右邻的阳台上也有人。 美德住左邻,右邻该是晓净了。她仍穿著黄昏时那套衣服,出神的望着黑暗的远方。 晓净也睡不着?她在想什么? 思哲觉得尴尬,他想退回屋子,事前他完全不知道她也在阳台。谁知这么一动,竟惊动了晓净,她转头看见了他,也是有些意外。 “还没睡?”她问。温柔的声音在黑暗中荡漾。 “就睡了,”他又窘又慌乱,莫名的手足无措。 “我只是出来看看,没想到你在。” “我睡不着。”她坦白的。 “你晚上总是睡不着?在香港也是这样。”他说。 “是——晚上我很没有安全感,我觉得黑暗之中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无法放胆去睡。” “这心理很不正常。”他说。 “心理医生也这么说,”她微微一笑,慢慢靠近思哲那边。 “但我克服不了。” “你常看心理医生?”他惊讶的。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身边没有人能为我解决问题或分析原因。”她说。 他考虑一下,她之所以如此,是否和她的身世,环境,背景有关? “你不必分析我,”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思想。 “我不是个复杂的人,但我思绪太杂乱,而且有幻觉。” “有幻觉——应该很严重的了!”他说。 “什么严重?精神病?”她笑。 “我想——可能是神经衰弱什么的。” “不,我知道我有精神分裂症,”她坦白的。“医生说并不严重,主要的是我自己的情绪。” “可以试着控制。” “平日我都能控制得很好,有的时候 ——”她用手比了个姿势。“我会象炸弹一样爆炸,着火,那样,没有任何人能控制我,连自己也不行。” “所谓连自己也不行,是控制不了?或是不想控制?”他探索着问。 “都不是。我自己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变得象另外一个人。”她说。 看得出来她不是说谎,她脸上也是无奈。 “那么——我认识你时,你正处于不受控制的时侯了?”他问。 “或者正在开始,”她皱眉。 “或者——我象爸爸。” “他?!”他吓了一跳。 她的父亲颇有独裁者味道,所做的事有时非常残酷,世人对他也是恶评多于好评。如果她真象他 ——那将是怎样恐怖的一件事? 他立刻想起香港她家别墅的地下刑具室。 “你别墅那地窖——” “那儿常有些声音发出来,”她眼带恐惧。 “真的,有时我会听见。” “是不是你的幻觉?”他暗暗吃惊。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吓他? “不是——”她想一想。 “小时候,爸爸常回香港,就住在那儿,他一来妈妈就叫我到城里住,只有她和爸爸,以及一些卫士保镖。有一次爸爸住了一星期,回去以后,我看见地窖里有血迹。” 思哲打了个寒噤。她越说越不对了,是不是又不正常?又发病? “晓净——” “我现在是绝对清醒的,否则我不会说出这些,”她平静的,“我也把这些告诉了心理医生,但他分析不出什么所以然。从那次之后,我就常听见地窖的声音。” “哪一种声音?”他问;声音有点干哑。 她沉默半晌,似乎在回忆。 “类似呻吟或惨叫。”她说。 他采愣一下,然后笑了。 “你看了太多恐怖片,”他说: “二十世纪的今天,那可能有这种事?我肯定是幻觉。” “我知道不是,”她慢慢把脸转向他,一片苍白失神。 “我不是每天听见,它有周期性的。” “上次你为什么带真理去地窖?”他突然间。 她也呆愣住了,想了半天才说: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该带她下去,她仿佛对一切都不害怕,世界上好象没有难倒她的事 ——我很嫉妒她那沉稳的笑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与你是无关的。”他说。 “我不知道。可是——”她摇了摇头。 “你很尊敬地,很听她的话,我不喜欢。” “她是我父亲的继室。”他说。 “但是她那么年轻,”她说: “你对她的神情也不象对继母那样。” “这是误会吧?”他不觉吸了一口气。 “不是误会,”她是聪明又敏感。 “我很会看人,而且一定不会错。你对真理 ——甚至比美德好。” “这其间——没有可比较的,各人关系不同。”他觉得窘迫,晓净看穿了他的秘密。 “现在你却对美德最好,”她又笑。 “回到台北,你突然就变了很多,是你父亲的关系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想立刻回屋子,他感觉这样和晓净聊天是很舒服的事。 他对她的看法和感觉,很自然的改变了。 “你如果天天象今天这样,不是很好?”他改了话题。“我们之间也没有那么多争执、磨擦了。” “争执、磨擦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笑得很神秘。“至少 ——以后会是很好的回忆。” 他心中有些波纹,这女孩 ——真对他有意? “我是不是极不可爱?”她问。 “不——一不可一概而论,”他笑。“有时——象现在就很好,有时就很可怕。” 他不说可 “爱”,只说很“好”,这是他的分寸。 “大家都不睡,不如到楼下喝杯咖啡?”她提议。 “这——”他觉得不妥,可是心中有细微的喜悦和跃跃欲试,他很矛盾。” “可以叫醒美德一起去。”她极大方。 “不必,她已睡了,”他吸一口气,压住了矛盾。 “我们去吧!我换衣服,五分钟后门外见。” 她嫣然一笑,返身回房。 他急忙换衣服,跃跃欲试的念头变得强烈,和晓净在深 夜去喝咖啡,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可以说是兴奋,这兴奋以前后未尝过,对真理,对美德都不曾。 晓净 ——是有点与众不同。 拉开房门,晓净已倚门而立,很耐心的等着。她仍然只穿著那套衣服。 “走吧!”他说: “我说过五分钟见的,你不必出来等。” “我要试试等人的滋味。”她笑。 她极自然的把手臂穿入他的臂弯。 思哲却震动 ——他开始觉得异样,晓净绝对不同于真理和美德。美德常挽住他,他没有什么感觉,手拉手也觉平淡。晓净令他震动。 他又想起初见晓净时的震动,这 ——有关系吗? 电梯送他们到楼下咖啡室,这是通宵营业的地方,可是除了饭店住客外,夜游人不多,倒也清静。 “我喜欢台中。”她坐下说。 “为什么?有原因吗?”他问。他也喜欢台中。 “也许在欧洲住惯了,也许——一下意识里,我喜欢平静、淡泊的生活。还有台中比较传统、古旧,比较有文化气息。”她淡淡的说。 他又觉震动,她的话 ——竟然和他差不多,她自然没听见他在黄昏时对美德说过的。 “从你的外表看不出来。”他说。 “外表很容易欺骗人,”她说: “我比较相信里面的一切。” 她指指自己脑袋。 “不接触--真是不能了解。”他颇有感慨。 “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她说: “我不相信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反而由苦到甜的感觉美些。” 她说得很坦白,很透澈,但 ——他不知该答什么。 “预备一什么时候回香港。”他胡乱说。 “跟你们一起。”她毫不考虑。 “我要争取每一个机会改变你对我的印象。” “晓净,其实一这并不重要,”他为难的。“我只是个极普通的人。” “那是你的看法。你怎知我眼中的你是怎样的呢?”她竟顽皮起来。“我已经决定了,你改变不了我。” 思哲,美德和晓净他们只在台中玩了两天,就打道回台北了。 虽然他们在台中玩得很愉快,很融洽,但谁也没提要到日月潭和实验森林,仿佛事先已有默契似的。 家里依然寂静,思哲父亲仍住院,真理当然陪在那儿,晚上才回来休息。美德的行李已在思哲家,反正地方住得下,晓净也理所当然的和美德同住。 思哲对所有的事都不发表意见,他心中一直在想,女人 的心真是那么奇妙?几天之中变化竟那么大。他越发不了解她们了。 午餐后,美德和晓净一起去美容院洗头,思哲正好留在家里整理一下东西,他们计划后天一早回香港,他早一天回去,可预备开课之后的教材。 这些天的事真象做梦,完全不真实,可以说是他过去三十年所遇到怪事的总和。或者是他的过去太平淡了,象个规律,刻板,单调的机器,周而复始的转动着。三十岁,可是他的转捩点? 他听见开门声,美德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女佣人也在家 ——他好奇的迎出去,竟是真理。 “啊,你们回来了?”真理也显得意外。 “是,刚到。本来预备等美德她们一起去医院的,你却先回来了。”他说。望着真理,他有前所未有的坦然和舒畅。 “我来拿围棋,教授想下棋”真理淡淡的笑。 “他一天都不能等,明天就可以出院。” “爸明天能出院?那太好了,我们打算后天回香港,”学校快开课了。”他说。 “我还得多住几天,等教授完全痊愈再打算。”她说。 “那你的功课——” “没有问题,一定能赶得上,我有信心。”她笑。“让教授一个人在台北,行动又不方便,我会挂心的。” “是。”思哲低下头。这么好的真理,他以前竟也误会过,他是太小心眼了。 “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口去请假。” “好。否则樵之回纽约,你叫他替我去见指导教授,把情形转告一下。”她说。 她从来提樵之都是这么若无其事的坦然,思哲以前是鬼迷心窍?或是嫉妒 ——是了!嫉妒的成分居多,他这嫉妒——真该死,真 ——见不得人。 。我会跟樵之说。”他不敢正视她。 “哦!我记得你刚才说‘美德她们 ’,除了美德还有谁?”真理突然记起来。 “你一定想不到,晓净又回来了。”他摇头。 “她?!那岂不又烦死你?”真理笑了。 “不,她这次回来和以前完全不同,很正常。”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脸就红了。 “正常?她以前不正常?” “她说—一她有病,”他垂下眼帘。“周期性的会有控制不了自己的时间。”“。 真理想一想,不置可否。 “我去拿围棋。”她走进书房,很快拿着一盒棋出来。 “我这就去医院了。” “要我陪你去吗?”他跟在她后面。 “不用了,这儿是台北,”她淡淡一笑。 “地方熟,计程车又方便。” “我不是说这个,我——一只想送你去。”他窘迫的。 真理站定了,慢慢转回头,十分了解的望住他。 “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她平静的问。 “是一也没什么话,”他是矛盾又犹豫的,他心中的确有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我--” “我们一家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她温和的说,眼中有鼓励的光芒。 思哲又沉思一阵,犹豫一阵,矛盾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是我错。”他是诚心诚意的,即使眼光有些游疑不定,但还是对着她。 她显得意外,只是一会儿就释然了。 “我明白了。”她淡淡一笑。 “我们相处十年,有什么事我能不明白呢?” “但是我——” “你很理想化,也许有点过分,但理智还是在。所以我一直很放心。”她说。 她这么说,她是早已了解他内心的一切,是吧?思哲觉得无地自容,他以为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原来真理早就知道,这 ——这—— “我要走了,教授在医院等着。”真理微笑。“思哲,我以长辈的身分说你一次,你就是幻想多了些,比较不切实示。世界上的事踏实些比较可靠,就算学问,知识,真理,也不是凭空幻想的,对不?” 思哲呆愣半晌,真理已悄然而去。 世界上的事还是踏实些比较可靠,即使学问,知识,真空也不是凭空幻想 ——这是事实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幻想,但是 —一但是—— 他透了一口长气,背脊上冷汗直冒。原来这么多年,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很多事全是主观的自以为是,他做错的和一定不只这一件,他竟然全无所觉。这简直 ——太可怕了。 他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息声,不规则而急促,他是 ——问心有愧,他——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他整个人跳了起来,思绪被打断,人也清醒了。刚才他可是那种 ——那种佛家所说的陷入魔障? 他听见电话里传来樵之的声音,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是真是幻?! “是那一位?我是樵之,你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樵之,美德的哥哥。”樵之着急的叫。 “樵之,”他吸一口气,先令自己冷静。 “是我,思哲,我们刚从台中回来。” “思哲啊!晓净又去台中找你们,你们碰上了没有?”樵之着急的。“她说走就走,谁也拦不住。” “我们一起在台中玩了两天,一切很好,你放心!”思哲回答。 “很好?!你是说晓净?她会吗?”椎之无可奈何。“我已把这件事告诉了莲表姨,我负不了责,我怕出乱子。” “真话,她回来之后,我们大家相处很好,晓净改变了很多,后天我们就回来。”思哲说。 “三个人一起?”樵之问。, “三个人一起!”恩哲肯定的。 “现在的她并不比美德难相处,一切都好!” “但是莲表姨说——” “真的请放心,后天就回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现在和美德出去洗头,相信一小时之后可以回来。要不要她回你电话?”思哲说。 “不必,不必,她很好就行了,”樵之叹口气。“我怕的只是她为难你,也为难美德。” “我相信不会。这次她不住圆山,搬来我家和美德同住。”思哲说。 “好吧!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樵之还是叹息。“希望一切如你所讲般顺利。” “一定顺利,”思哲说: “我们回来时,你就能看见所有不同的一切,和全新的晓净。” “我真不能相信。”樵之自语。 “不过——后天我在机场接你们,也许莲表姨也来,她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么?”思哲好奇。 “哎——也没什么,见面再谈。”樵之先挂断了电话。 思哲放下电话,回到卧室继续整理刚才的东西。 只一阵子,门铃响了,女佣人开了,进来的是神情愉快、容光焕发的美德和晓净。 “台北的发型屋也有水准,连晓净都没有挑剔。”美德笑着对思哲说。 “我对头发从不挑剔,只要替我洗干净,吹直,吹服贴就行了。”晓净说。 “我可看过香港替你梳头那个名发型师,被你挑剔得脸都绿的情形。”美德打趣。 “我那是故意的。我有看不得人故作大牌、红牌状,我就是要挫挫他们的锐气。”晓净说得天真。 “人家本就是红牌、大牌,你有什么看不过的?又不碍你的事。”思哲故意说。 “我承认脾气不好,行了吧?”晓净笑。 思哲只好不说话。晓净肯定的是换了一个人。 “忘了告诉你们。樵之刚来电话。”他忽然想起来,“后天他会来机场接我们,莲表姨也来。” “妈妈?!”晓净脸上掠过一抹奇异之色。 “她为什么来?” “莲表姨一定是不放心你。”美德笑。 “我令她不放心?”晓净似乎茫然。 “我又令她——” “晓净,怎么了?”美德大声打断她的自语。 “我们还是想想等会儿安排怎样的节目吧!” 晓净震动一下,茫然和奇异之色都消失了。 “我要去吃土鸡,人家都说台北上鸡好吃,”她又笑起来,“还要去茶艺馆品茶。” “什么茶艺馆?”思哲和美德都不懂。 “我在香港看见有人在报上介绍的。”晓净又兴致勃勃。“在台大附近,当然离我们这儿不远。是那种小杯小壶,自己煮水泡茶,聊天吃零食,纯中国式的地方。” “这倒很有意思,晚饭以后我们去罗斯福路上找。”思哲的兴致也被提高。“我们可以泡一壶清茶,学四川人摆龙门阵。” “摆龙门阵?”两个女孩子一起问。 “就是聊天咯!”思哲笑。 “先决定去那儿晚餐。”。 “吃四川菜。”晓净大声叫。 思哲呆愣一下,他心里也正在想四川菜,这么巧? 回到香港,思哲开始上课,美德回到公司,晓净也恢复了地往日的生活。一切都象上了轨道,没有太多的波涛起伏。 美德有电话来,说她请假太多,积存的许多事现在要补 做,所以起码一星期她不能来思哲这儿。 思哲并不怕寂寞,他一向孤独惯了,也习惯与书为伍。美德不来,他也不会觉得有所失,有所憾。 美德只不过是好朋友。 他放了一张柔和的音乐唱片,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一会儿,他又大厨房为自己泡一杯茶,他认为这是非常享受的事。 钟点女佣通知他要离开了,他点点头,又埋首书中。他想,今晚是这些日子来最清静安详的一夜,他可以把这几本新杂志一口气看完,然后早早上床,明天讲课的心情和精神一定都好。 电话铃响起来,他顺手接听。 “思哲,过来聊天好吗?”晓净的声音。 “你母亲呢?” “她回山顶的家了。”她说; “她不习惯住我这儿。” “但是——一我正在看书,不想外出。”他很直率的说。唯有这么坦白才不会惹麻烦。 “每一天都可以看书,是不是?”她笑。“或者——你欢不欢迎我过来你家。” 他笑一笑,怎能拒绝呢?即使他并不希望她来。 “十分钟到。”她立刻挂断。 思哲放下话筒。晓净来,并不怎么影响他,她想来就来,有什么稀奇呢? 十分钟左右,晓净果然来了,一身白麻布的直身宽松旗袍,抱散着一头直发。 他呆愣一下,这样子象 ——象不象披麻带孝?这是他的直觉。 “怎么穿这样的衣服?”他冲口而出的问。 “不好看吗?”她看看自己。 “我以为很潇洒呢!” “我太古老保守。”他也笑起来。 “白麻布旗袍,我直觉的认为该在灵堂上穿。” “是吗?”她毫不在意的转个圈。 “好,再等我十分 钟。” 她转身出门。 “晓净——”他叫。 她已飘然而去。 他很后悔,他不该对她这么说,他们之间没有这种交情,她不是美德。可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晓净这么走了,他可是得罪了她? 他无可奈何的退回沙发。等她十分钟,难道她会再来? 他又继续看书,两页没看完,门铃又响了。 门开处,又是晓净。依然全身白麻布,却是式样很好的套装。 “怎么样?满意了吗?”她走进来。 “刚才真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知道白麻布做成旗袍,的确象 ——” “象守孝?”她嫣然而笑。 “妈妈也这么说。” “她说了你仍穿?”他问。 “她说什么我不必理,那是她的看法。”她淡淡的说。 “可是刚才——” “你说又不同,我对你有信心,你说象守孝,那就一定象,为兔再留给你坏印象,我立刻换。”她笑。 “其实我只是无心说的。”他难为情的。 “老实讲,你刚才那么穿很有味道,只是——太素了一点。” “你说得对,明天我再做几件别的颜色来穿。”她拍拍手。 “但是别的颜色未必有那种味道啊!”他说。他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真难伺候,”她觉得好开怀。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要我怎么做?” “我——没有要求你做什么。”他皱眉。 “是吗?”她坐在他对面。 “真是在看书哦!” “我是实话实说的人。”他说。 “那么,告诉我,你爱不爱美德?”她盯着他看。 他呆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说真话,你是实话实说的人!”她不放松。 “美德——是很好的朋友,”他吸一口气。没有任何不能说的,他正大光明,问心无愧。 “但是——我相信我并不爱她。” “那么,你爱谁?或爱过谁?”她再问。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他忍不住笑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呢?” “真理,是不是?”她说得十分肯定。 “真理是我继母。”他心中一颤,晓净真是什么都知道?她真有一对透视眼。 “这是你的真话?”她笑,也不再逼他。 “你是来找我麻烦的吗?”他耐着性子。他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 “我会吗?”她眨眨眼,非常俏皮。 “除了想弄清楚这件事外,其他的我只想讨好你。” “为什么要讨好我?”他笑。 她微微脸红,又有点语塞。 “想改变你对我的恶劣印象嘛!” “我已经忘了以前的事。”他耸耸肩。 “没有人能忘记以前的事,”她的脸突然沉下来。 “不必骗人,没有人可以忘记以前。” 他诧异的望着她,怎么突然就变了。 “你不能,我也不能,”她继续说: “以前的事象一条毒蛇埋在心里,它随时会钻出来。” 他望着她半晌,轻声问: “你心里——有毒蛇?” “我是忘不了。”她猛然抬头,尖声的叫。 “我回香港避开并不是办法,我仍然日思夜想。他那样对待我,我为什么还不能忘掉他?” 思哲很为准,他什么都不知道,叫他怎么劝? “还有你,”她突然指住他。 “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出现?在这个时候。” 他吃了一惊,又关他什么事?他的出现与她有什么纠葛?他又不是为她来香港,以前他们并不认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出现在我面前?”她的手指几乎指到他脸上。 他不敢出声。她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又在发疯? “我清醒得很,”她放下手来,叹一口气。 “大概上帝认为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不能再多加任何一样!” “你对自己拥有的还不满足?”他半开玩笑。 她凝视他一阵,摇摇头。 “我宁愿用我的全部去换取一样我希望拥有的。”她说得十分认真,十分真诚,也十分——无奈。 “你——”他原想问她希望拥有什么,才说一个字,就发觉自己不该问。 他知道,答案可能令人尴尬。 “我还没有吃晚餐。”她忽然说。 “哦——我的钟点女佣离开了。”他说。“或者——我陪你出去吃?” “不用,我知道你今晚不想出门,”她又变得好体贴。“我自己去厨房或冰箱里找一找。” “我知道有蛋,有牛奶,有火腿,也有面包。”他说。 “我不想吃早餐。”她顽皮的笑。 “你自己去找吧!”他摇摇头。 “不必客气。看见什么吃的就吃吧!” “我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客气。”她笑着进厨房。 思哲坐在那儿,却是再也看不下书。 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温馨感觉 ——晓净来了,自己在厨房翻来翻去,很——自然的温馨,就好象一个家庭,一家人一样。 “看,我找到了什么?”她端出一个碗,用碟子盖着。 “我猜不出。”他摇头,很欣赏的望着她。 “厨房里的东西有些是美德替我买的,有的是钟点女佣买的,我从来没有动过手。” “还没结婚就当自己是大爷般,”她把碗放在桌上,过了好一阵,才掀开盖子。 “看,速食面啊!” “你——也吃速食面?!”他万分惊奇。她那种身份,那种脾气,那样骄纵,也吃这样的食物? “只听过,没吃过,今天第一次试。”她笑得好开心。“闻起来很香似的。” “等一等,你得加一点辣油和葱花,”他奔进厨房,又立刻奔出来。他也童心大发吗? “吃起来味道完全不同,不信试试,这是我的经验。” 她很听话的吃一口,睁大眼睛抬起头。 “真的,真的很好吃,怎么我从前不知道?几毛钱的东西原来也可以这么好吃?”她怪叫。 “这种速食面是台湾最老的一个牌子,叫 ‘生力面’,不但味道合我们中国人口味,而且吃了会生力量。我在美国常常吃。”他笑,他只是在开玩笑。 “真的?真的?我明天叫厨房去买几箱,我每天都要吃,可以生力量。”她叫。 他笑她天真。除了她身边的一切,她好象什么都不懂,一点点小事都能令她惊喜。 突然之间,他心巾涌出一丝丝的怜悯,她虽拥有了别人所羡慕的一切.另一个角度来讲,她是不是也很可怜,其他方面,她只是一片空白。 “我开玩笑的,”他的声音也柔软了。 “此地买不到‘生力面’,如果你想吃,可以随时来我这儿。” “我——可以随时来你这儿?好象 ——好象美德一样?”她开心得连面也忘了吃。 “是。你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他说。 只不过几天,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和美德平等了。 她!晓净。 一星期,美德仍没消息,电话也没有一个,这令思哲意外。在互相认识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来往得很密切,尤其美德,有空总往他这儿跑,即使只坐着聊天也是好的。突然一星期没她消息,感觉上很怪。 这种怪 ——大概是种不习惯。 可是晓净倒是每天晚上都来,坐一坐,聊一聊,或黄昏时陪他散步。 她当然不再提 “生力面”,这种东西吃一次已经够了, “它”只不过是个借口。 渐渐的,晓净来也成了习惯。习惯总是极自然的,晓净在这星期几乎取代了美德的地位。 星期六下午,晓净还没来,思哲突然想起了美德,要见她的思想一涌而上。他不打电话通知,叫一辆车径自去到她家,他要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替他开门的佣人觉得意外,美德的母亲也意外的望着他,好象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是你?!你——怎么会来?”她的口气也奇怪。 “我来看美德,她不在家?”他诧异的望着她。 “不,不,她——”美德母亲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 “她已经去了机场。” “去机场做什么?”他简直被弄糊涂了。 “樵之不是已经回纽约了吗?” “哎--是,”她似乎有难言之隐。 “不是送樵之,她——她父亲陪她去的!”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思哲问。 他完全不明自美德母亲的奇异神色代表什么。 “回来?!”她眨眨眼,摇摇头,嘴角有丝苦笑。 “不,她不回来了,她去纽约。” “啊——”他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美德不是在赶工作吗?怎么回纽约? “为什么?什么时候走的?” “四十分钟前。”母亲再摇头。 “我——很难说原因,但美德离开 ——比较好。” “这——这 ——”思哲的心莫名其妙的乱,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又觉摸不到头绪。 “我去机场追她!” 他掉头就走,也顾不得礼貌了。 “你——”美德母亲追着出来,他已经进了电梯。她原本想告诉他,太迟了,追不到了。 一路上思哲不停的催计程车司机快,他真的很急,美德无缘无故不告而别,他确定与他有关,因为香港根本是为他而回来的。 终于到了机场。他那么沉得住气的人也已额头见汗。冲进送机室只见人头汹涌,到那儿可以找到美德?她坐那一家航空公司? 到泛美、日航的柜台都问过了,没有她的名字。她一定坐直飞纽约的班机,还有那一家航空公司有?啊!中华四月新开航的。他又奔过去。 果然,美德搭中华航机的,已登记好了。 他奔到闸口,四下张望,那么多问,她从那一个门入问?一转头看见了美德的父亲,只是他一个人 —— “伯父,美德呢?”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是你,思哲,”美德父亲好意外。“你怎么会来?美德已经进去了。” “刚进去吗了”他急得脸发红。 他有个感觉,今天若见不到美德,以前的那段友情也将消失。 “大概五分钟。”父亲说。 “美德,美德,我是思哲,你听见我的声音吗?”隔着木板墙,他突然大叫起来。 “思哲,别这样——”父亲吃了一惊。 “美德,你出来一趟,至少——告诉我原因。”思哲不顾一切的叫。 一个女的保安人员走出来,礼貌却严肃的说: “对不起,先生,你不能在这儿乱叫乱嚷,这儿是公众场所。” “我想找一个人,你能帮我忙吗?”思哲急切的。 “不能,对不起。”保安员微笑摇头。 “办好手续的人我们不希望他们再出来。” “我——” 保安员又进去了。 “伯父,请告诉我,美德为什么突然离开?”他问。 父亲思索一下。 “走,我们先回去,在车上慢慢聊。”他领先而行,思哲只好跟在后面。 司机等在那儿,看见他们,立刻把汽车驶过来。 “是不是——樵之叫她回去?”思哲坐上车时问。 “不,她自己决定走的,”父亲摇头。 “我们谁都没有参加意见,她已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主张。” “但是——为什么?”思哲摇头。“我们是好朋友,至少,她该告诉我一声。” “她离开与否对你是否很重要?”父亲问。 思哲呆愣一下,很重要 ——也说不上,但他们是好朋友,这是无可置疑的。 “我想——她该告诉我。”他说。 “她没有讲自有她的原因,或者返些时候会讲,”父亲说:“美德很有主见、很理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放心,她是个很管得住自己的人。” 思哲立刻想到很管不住自己的是晓净,她们真是极端,偏偏又是表姊妹。 “那么,我仍可在新泽西的家找到她吗?”思哲问。 “当然,她仍住那儿,仍会回ae上班,”父亲笑。“她能处理自己的事情,我很放心。” 思哲无言。 他一直在想,美德这么不告而别,是因为他得罪了她,或因为晓净?晓净不是已变得正常了吗? 实在没什么理由,也许她厌倦了香港的生活。 司机先送他回家,和美德父亲告别,他径自上楼。 家里的电话铃一直在响,他冲进去,接听了。 “喂——”他才出声,那边已经在讲话。 “我是美德,我就要上飞机了,”她说得有些喘息。 “你若再不回来,就听不见这电话。” “是,你在那里?怎么这么快有电话?”他开心得昏了头。“你不是到了日本吧?” “我还在香港机场,最后几分钟,”她笑得很开朗。 “我听见你在移民局闸口叫我的声音,我已进去,不能再出来。我 ——很抱歉没能先告诉你。” “为什么?我真是想象不到。”他说。 “我若对你说——我怕自己走不了i”她说。 他心中重重一震,这是句怎样的话?若对他说,怕自己走不了?这 ——这—— “但是我必须走,”她又说,还是那么开朗。 “我不走的话,一切会变得很糟,我不想这样。” “什么会糟?我觉得没有理由。” “以后你会明白,”她笑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现在不能讲?” “可以讲,但你会觉得荒谬,所以留待你自己慢慢明白,那时就可能不荒谬了。”她说。 “美德,我们——还是好朋友?”他沉着声音。 “是,当然是,”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自然。 “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回纽约时,我还能见到你?”他问。 “你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呢?”她大声笑,有点夸张。 “不是——美德,这半年的日子我们总在一起,你突然就走了,我很难说出感觉。”他说。 “那就别说了!”她好洒脱。 “总之,我能明白就是!” “你可知道,晓净——” “我不能说了,”她打断他的话。 “地勤人员已经站在我身边催了,我得走了,祝你好运!” “美德——”他还想说什么,她已挂断。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当然,他们是会再见的。 放下电话,他愣愣的出了好一会儿神。人生的聚散就是如此,没有永恒,永远匆匆。 出神之际,门铃响了,进来的是晓净。 “美德走了,你知道吗?”她第一句话就问。 “知道。才知道,她事前没有告诉我。”他说。 “为什么走得这么急?这么匆忙?她有急事?男朋友等着她回去?” “我想——都不是。”他下意识叹息。“她走自有她的原因,她是个能管得住自己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知不觉引用了美德父亲的话。 “我不明白。”她直率的。 “她甚至没告诉我。” “她每一样事都告诉你吗?”他反问。 “啊——一不,当然不!”她呆愣着。 摇摇头,她说: “我以为这样的事——何必瞒着我们呢?” “刚才她打过电话来。”他说。 “只打给你?”她明显的不高兴。 “她怎么不记得我?” “我想她很匆忙,临上飞机前一分钟打给我的,还没说几句话就挂了。”他说。 “她可以早些打,只要有心要打。”她说。 “我——赶着去机场,她已入闸,她听见我在外面大叫的声音,所以打电话给我。”他解释着,很自然的。 “你——追去送她?”她变了脸。 “是,她走得太奇怪,我想知道原因。”他说。 “你不必问她,因为我也可以告诉你。”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很久没见她有这种神色了。 “你?那——为什么?”他问。 “我”她扬一扬头。 她! 思哲走在车辆稀少的薄扶林道上。 已近黄昏,下班的车辆都已四散,四周安静得很。他已在这路上走了将近两小时。 离开学校他就在这儿散步。不,不该说散步,他已经很累,却不想回家,他怕见到晓净,昨夜她那句 “美德离开是因为我”令他震惊。 晓净对他有好感他是知道的,但这么直截了当的表示,除了震惊之外,他还有莫名其妙的不安和顾忌。为什么不安?有什么顾忌?他又无法说出来。 他怕现在回家碰到晓净,他会无言以对。 天色渐暗,他发觉已离家很远了。看看表.他叹口气就往回走。怕见也要见,逃避决不是办法,事情不可能无止境的拖下去。 他猛然想起美德在电话里说的 “现在说出来会很荒谬,慢慢的你会明白,那时可能就不荒谬了”。的确是,这件事他真觉荒谬,怎么可能这样呢? 美德所谓的荒谬是指他?晓净?或她自己?他发觉完全不了解女孩子们,他只不过在原地踱了一会儿步,甚至没迈出小框框,怎么她仿佛已飞越千万里了? 离家越近,他竟紧张起来,他该怎样应付晓净的单刀直入呢? 站在大厦外张望,没见着晓净的司机兼保镖,他安心些,她没有来。 回到家里,钟点女佣刚为他预备好晚餐,四周也打扫得整齐、清爽,很令人舒畅的环境。他坐下吃晚餐,女佣从厨房出来,一边还抹着手上的水。 “刚才有很多电话,都是一位小姐打来。”女佣说:“她不肯说是谁,我只好让她迟些打来。” “谢谢你,我知道了。”他淡淡的点头。 他不习惯用女佣人,所以对女佣人十分客气与尊重,好象对客人一样。 “如果没什么事,我想提早些回家。”女佣人又说。 “我的小儿子今天发烧。” “没问题,你走吧!”他立刻说: “下次有这种情形,你可以不必来,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 “那怎么行?美德小姐要我好好服侍你的,我不来谁替你做晚餐?”女佣人笑着离开。 原来连女佣人都是美德的安排,她对他可真说是无微不至! 放下碗筷,他沉思一阵。美德这么走了,他竟完全没有追她回来的念头,其实 ——他隐约知道她离开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深思,不愿探讨,不愿深究,他 ——他是隐约知道的。 又吃了几口饭。虽然没饱,却已无食欲。他把吃剩的食物、碗筷送回厨房,回到客厅的窗前发起果来。 他望的是晓净家的方向,莫非 ——他有所等待?他下意识的希望她来,是这样吗? 天已全黑,房屋大厦都不再看得清楚,只见她家的门柱上灯光闪耀,其余的全无动静。 他摇摇头,退回沙发。他不能这样全无心绪,也没有理由这样,他从未为任何一个朋友如此这般过。 他习惯的拿起杂志,只是习惯,他全无要看的意思。他 ——只想打发今夜的时间。 门铃在这时响起来。 他先惊愕的望着门,然后一跃而起,急忙赶去门边,一边忍不住大声问: “谁?” 门外是阵沉默,门开处,却是笑得安详又俏皮的晓净。 “除了我,还有另外的访客?”她问。 “不,我在看书,下意识的问。”他有难抑的喜悦,终于有人在他不宁的时间里来陪他。 “我被门铃吓了一跳。” “我每晚都来的!”她说。 他不敢说刚才没见她家大门有何动静,他还不能确定刚才的喜悦到底是为什么? “我——着书入了神。”他说。 “下午呢?放学之后一直没回家?”她盯着他。灯光下,她那丝出尘的秀气更清晰,非常动人。 “我散步。”他避开了她的视线。 “想一个问题而忘了回转,结果走了好远。” “难怪我一直打电话你都没回来。”她笑。 “你找我有事?” “我想我你来我家晚餐,”她说: “我自己弄了一点菜。” “自己动手?”他意外。 “别人能弄,我为什么不能?”她拍拍手,那样子好象刚弄完,很满意似的。 “我错过了好机会。”他说。 “我可以再弄。”她笑。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他们曾不欢而散,她曾发脾气。 “算了,不好意思再麻烦。” “我自己喜欢弄,谁说麻烦?”她扬一扬头。“等会儿去我家坐坐?” “在这儿不好?” “我想拿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她笑靥如花。“小时候我很神气,很威风。” “现在也很神气,也很威风。”他说。 “差得远了。”她笑。 “小时不懂事,以为外表神气、威风就很了不起。现在 ——我相信不容易,我不要外表的驯服,我要内心的尊重。” “看来你是长大了。” “饭不是白吃,书不是白念的,当然我长大了。”她说。“而且成熟。” 他凝望她一阵,忽然说: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这么真正开心,讲话也心平气和。” “现在是心平气和嘛——没有了心理压力。”她说。 “有什么压力?” “不讲。”她顽皮的。 “到我家去我才讲。” “交换条件?” “不,诚心邀请。”她说。 “你这一生中,有几次向别人这么 ‘诚心邀请’过?”他忍不住这样问。 “记不起,好象——不曾试过。”她作思索状。 “在欧洲呢?”他提醒。 “没有。”她断然说: “你是我诚心邀请的第一人,以前——我脾气不好,别人诚心邀请,我也未必接受。” 他点头微笑,他相信她是这样的。 “你的脾气——是怎样变坏?”他问。有好奇,也有些关心。” “我不知道。”她想一想。 “我只是觉得越来越多事不遂我心意,也越来越多的人或事令我看不顺眼。” 他盯着她半晌,摇摇头。 “这是霸道。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谁都有看不顺眼的人或事,为什么唯独你会乱发脾气?那些人或事是否顺眼与你无关,是不是?” “也不全是。”她居然不生气。 “有些人,有些事与我有关,我能不发脾气?” “是真有关?或是你一厢情愿?”他一针见血。 “这——你别管,”她瞪他一眼。“大多数人想和我有关还没门儿哩!” “那么,被你发脾气的人,还该感到光荣才是。”他半打趣的。 “不要讽刺我,我不是改了很多吗?我已经很用力、用心的在压制自己。”她说。 “不必压得太厉害,否则弄巧成拙。”他笑。“小心你变神经病。” 她又瞪他一眼。 “你怎么越变越不象以前呢?刚认识你时,你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说。 “你不是一样吗?你也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说。 “那么——去不去我家?”她又转回老题目。 “去与不去其实是极普通又简单的事,”他笑。“但是——你似乎很重视。” “除了小时候的照片外,我想请你去看地牢,就是那个刑具房。”她说。 “哦——”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现在我也有资格看那间地下室了吗?” “为什么你讲话总带刺?”她皱眉。 “哎——不,好吧!我们现在就去你家。”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在针对她。 离开他家大厦,步行两分钟就到她那漂亮的别墅。意外的是,她那司机兼保缥并没有一直跟在背后。 “司机呢?”他四周望望。 “我放他长假,”她淡淡的。 “大概有两年多,他没见过妻子儿女了。”她说。 “这很不人道,知道吗?”他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 (九) “我现在不是放他回去了吗?”她大声说。 “那么——谁来保护你?”他问。 “我想试试独立,而且——你不是也在吗?”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我?!”他心中一凛,却又有丝说不出的甜丝丝,她的直率也有其可爱处。 “你现在不是来陪我了吗?”她拉开大铁门。 穿过花园,走上石阶。 “其实,你自己是不是真胆小?是不是真要人陪?”他问。 “不知道。”她摊开双手。 “很难讲,是一阵阵的。有时我会害怕一些事,有时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现在呢?”他问。 她回头看他一眼,眼中跳动着一些奇异光芒。 “不知道,我有些担心。”她说。 “担心什么?”他心中猛然一跳,下意识的往后看看。 “我担心——”停了一停,她笑了起来,笑得古怪。 “我担心地牢里有声音。” “又来了,永不说真话,”他摇摇头,坐在大客厅的一角。 “这是你的幻觉。” “相信我,如果我有幻觉也决不是地牢的声音,我真的听见过。” “保镖呢?佣人呢?他们听过吗?”他问。 “没有。”她想一想,又笑起来。 “我只随口问问,他们大概不敢说真话,妈妈吩咐过的。” “吩咐什么?”他不懂。 “不许乱说话。”她还是笑。 “刚才我打电话给美德,她刚回到家里。” “啊——她说什么?”提起美德,他心中有暖意。 “没有,提都没提你,”她说: “只说休息一星期,回ae报到。” “一年后才能见到她——” “哎——你听,地牢里有声音传上来!”她突然睁大眼晴。 他侧耳细听,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没有,根本没有声音。”他摇头。 “肯定是你的幻觉,我什么也没听到。” “真的—一”她的脸变色了,“你听,你听,是个女人声音,她在叫 ——不是我——不是、你听见了吗?” 思哲被叫得背脊发凉。那儿有这种声音呢?她是幻觉。但 ——她学那女人叫时,不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另外一种比较尖锐,恐惧的。 “晓净,你听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提高了声音。“晓净,你看着我。” 晓净仍是静静的,专注的在听着。 “听——她又叫了 ——不是我—一不是我—一”突然间,她敛一敛神,又恢复了正常。“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不——你刚才说听见地牢的声音,现在呢?”他开始担心,她是否又周期性的不正常? “现在没有了。”她很开心似的。难道刚才是她捉弄他?她在开玩笑。 “要杯咖啡吗?” “茶。”他吸了一口气。 “你看来很紧张,是因为我?或是这屋子?”她问。 “不——晓净”他诚恳的说,“我们别再开玩笑,好吗?” “我——开过玩笑吗?”她一脸的无辜。 他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背脊又开始发凉。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哲刚在吃早餐,晓净就来了。 她匆忙而仓皇,脸色不好,一进门就说。 “昨天半夜那女人叫了好久。”她抱住双臂。“那些卫士和佣人都说没听见,他们怕妈妈,不敢直言。” “不要太武断,他们可能真没听见什么,”他摇头。“事实上,你说有声音时我也没听见。” “那不可能,我肯定是有女人叫,每次都是她,她极需要有人帮她,为什么你们都不信呢?”她着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怕有意外。” 他望着她半晌,她不是在捉弄人吧?她的焦急是真的,恐惧也不假。但这件事 ——一怎可能呢? “你想要我怎么做?”他问。 “我——”她犹豫一下。 “今晚你可不可以来我家?我是说从午夜到天亮,你静心的听一听,一定有声音。” “好!”他一口答应。 他是好奇,而且一个朋友的请求,他不能拒绝,何况这不是很为难的事。 “那么我晚上自己烧菜请你吃晚餐,”她的欣慰由心底发出来,恐惧仓皇也消失。 “你真是第一号大好人!” “怎么这样说?”他不解。 “我以为你不肯帮我,”她坦白得十分孩子气。 “你一直对我有成见。” “我对你没有成见,是对你的态度!”他说。 “我已经改了,是不是?”她凝视着他。 “我并不想那么做,那个时候,我——我嫉妒美德。” 他不敢搭腔。和她虽是朋友,但对她实在太不了解,还有她怪异的行动。讲错了,他怕万劫不复。 是!他是想到这几个字,万劫不复。 “你有课,是吗?”她站起来,很知情识趣的。 “我回去了,你散完步就过来,嗯?, “好,白天的时间你最好休息一下,昨晚你一定没睡好,我知道。”他拍拍她肩。 她眼圈儿突然一红,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关心的话。”她低声说。 他皱眉。这不过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何至于眼圈红?她的身分,她的地位,她的环境 ——还有那么多佣人,卫士,没有人对她说过关心的话?她的父母呢? 他不敢问,是不想多事。 “其实很多人都关心你,譬如美德,樵之,他们的父母,还有你的朋友 ——” “那不同,他们不是你:”她打断他的话,看他一眼, 飘然而去。 思哲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这也是一句普通的话,但对他 ——非常touch,一个象晓净那样的女孩 —— 电话铃声惊醒了他,他立刻接听。 “思哲?我是莲表姨。”晓净母亲的声音,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令他万分意外。 “莲表姨——你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晓净是不是常麻烦你?”她问。声音并不热烈,而且有点烦躁。 “没有麻烦,我们是朋友,有时她到我这儿来,有时我去她家,没有麻烦!”他加强语气。 “是吗?,她好象不信。“最近她倒象变了!, “莲表姨,只有一件事令我很迷惑,”思哲抓住机会问。“晓净常说夜晚听见女人叫声,从地牢发出来的,但我们都听不见,这 ——不知道是否是病态?” 莲表姨仿佛呆住了,好半天才说: “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是!她说自己很恐惧,要我今天晚上去听,”他说:“我想可能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莲表姨轻叹一口气,慢慢说: “其实——也算不得是幻觉。” 思哲心中巨震,那表示真有其事了?大白天里,他也禁不住背脊发凉。 “莲表姨,那是说——”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不让他讲下去。 “谢谢你肯照顾她。” 然后很快的她就挂断了电话。 恩哲望着电话机发呆,什么叫 “谢谢你肯照顾她”了好象晓净是个瘟疫病人似的,那是她女儿啊! 这母女俩都十分怪异,可是受了她们那独裁的丈夫或父亲的影响? 思哲收拾了书本去港大上课,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下午放学时,离开学校他又在附近散了一会儿步,才象平日一样回家。 钟点女佣很轻松的在擦拭。 “少爷回来了。”她打招呼。 “晓净小姐打了几次电话,请你过去吃饭。” 思哲笑着点头。钟点女佣知道今夜不用预备晚餐,所以工作的节奏也放慢了。 他换了件衣服,冲完凉,才慢慢离开家。他不必急,整夜的时间都会在她那家,急什么呢? 可是晓净却已在铁门边张望,她是着急吗?或是怕他不来?她真是孩子气! “又是去散步?”她替他开铁门。 “散步回来还冲个凉,我不是整夜要当守卫吗?”他笑。 “不是当守卫,我们可以聊天到天亮,”她说:“下午我睡过午觉了。” “聊天到天亮?明天我不用上课了吗?”他反问。 “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要上课,”她惊叫起来。“明天上午你有几堂课?” “没有课。”他摊开双手,温暖的笑。 “真吓我一跳,”她天真的拍拍胸口。 “我现在凡事要学替别人着想一下。” “很有进步啊”!他赞许。 “谁教你的?” “教授和真理:”她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黑眸闪闪发光。 “他们都知道坏事是我做的,却怕我难堪,所以什么都不讲。所以后来我想通了,万分惭愧,决定要改!” “那样很好。”他说。想起父亲和真理,心中涌上难以形容的温暖。父亲和真理,那是值得每个人学习的! “我们先吃饭,我已全部预备好了!”她快乐的。 随她到她那堂皇的饭厅,长餐桌上放了不少菜,却只有两个位子,两个女佣人伺候着。 “这么多菜!”他说。 “全是我做的,”她颇为自豪。 “除了厨子管我洗好,切好,其他全是我弄的。” “很多辣椒!”他望一望。 “你不是喜欢吃四川莱吗?”她说。 很明显的,她是全心全意为他而准备一切。 “我并不偏食,其他菜我也爱吃i”他心中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幸福?他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她瞪他一眼。 “以后我要一种种的菜烧给你吃,我烧的小菜不比黄蓉差。” “黄蓉?”他很惊讶。 “你也看武侠小说?!” “我们要不要比谁更熟悉情节?” “不,当然不!”他笑。 “只是你也看,我意外而已。” 晚餐的气氛十分愉快、融洽。然后他们退回客厅吃水果,聊天,听音乐。 “今天——莲表姨曾打电话给我。”他突然记起。 “她?!为什么?有什么事?”她睁大了眼睛。“她回香港了吗?” “她只是随便讲几句,她知道我们最近常见面。” “她有没有罗嗦你?”她问。 “怎么会呢?她关心你的情形!”他说。 “关心我?”她笑一笑。 “她回来也不来看我,这算什么关心?” “她去了那里?”他想带开话题。 “当然是奉御旨去见他!”她撇撇嘴。 “你父亲?你怎么不去?”他问。 “我为什么要去?见不到他最好!”她冷哼一声。 “他是你父亲,你不能忘了。”他提醒。 “那又怎样?”她绝对的不以为然。 “不要说他们,免得影响我情绪。” 他只好不出声。这父母女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她——妈妈还说些什么?”她问。 “也没有了,只说了几句而已!”他笑。“我提到过你听到声音的事,我说是幻觉。” “是真事,不是幻觉!”她认真的改正他。 “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一声比一声低沉,决不会错。” “那么,或者是你耳朵特别好,”他不想争论。“无论如何,今晚就可分晓了,是不是?” “答应我,如果你听见了,千万说真话,别骗我没听见,”她急切的。“你不必理会妈妈的话。” “你听过我没讲真话吗?”他反问。 “所以我对你有信心。”她笑。 “我预备了很多零食,还有消夜,你要是觉得饿了,我会立刻吩咐他们做点心。还有,还有很多可玩的东西。” “玩具?” “不,电于棋,电子桥牌,还有吃鬼游戏,”她指一指。“我有一个房间全是那类东西。” 他望着她半晌,终于笑问; “你叫过多少人来陪你玩这种通宵电子游戏?” 她象听不懂他的话,好半天才叫: “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叫人来过,”停一停。又说:“我是个多疑的人,从来没相信过任何人!” 他想一想,点点头。 “对不起,是我错。”他说。 “我是认真,严肃的请你来,”她正色说:“你必须相信,我不是在玩!” 思哲没试过聊天到半夜的事,三点钟时,他已觉得自己疲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晓净却是越晚越有精神,眸中闪动着猫般的光芒。 “你很困吗?”她似笑非笑的问。 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她的笑容很暧昧,那种暧昧令人心中很不安。 “有一点,我不习惯晚睡。”他说。 “念书时也不开夜车?” “没有。我平日读书习惯很好,从不开夜车,”他笑。 “很小的时候我已立定志向当教授。” “我不明白你们,小时候就立志愿大了要干什么,”她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直到现在!” “大概是你的环境不需要你去想。” “又来了,每个人都对我讲这种话。我觉得很不公平,好象我靠的只是父亲。”她不高兴的说:“其实,我也有我本身的价值。” “那是当然,你学的艺术——” “不要说了,”她迅速打断他,声音很不客气。 “我不喜欢再提以前的事。我说本身价值,是任何人都有的!” 他点点头,不再和她争辩。 其实他从来不想和她争辩什么,针锋相对的是她自己。 “你——不倦吗?”他问。 “我很好,晚上我多半不睡觉,”她笑。“我总觉得晚上可以发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其实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摇头。“人的幻觉多于一切。” “不是幻觉,你必须相信。等一会儿你一定会看到!”她十分肯定。 “看到什么?” “是听到。”她说: “听到那些声音,真的。” “我不是在诚心等着吗?”他开玩笑。 “这是我今晚来的目的,我们必须寻求真相。” “告诉我,你这次回亚洲教书的目的是什么?”她的问题忽然扯到十万八千里外。 “教书,当然是教书。”他摸摸额头。 “只是这么简单?”她不相信。 “嗯——或者还有另一些目的,我也讲不清楚,”他沉思一阵。“譬如我在美国十年,总觉着有所缺、所憾,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机会来香港,我真是心里动了一下,我有预感,可能在香港找到了我想要的。” “那是什么?你追寻什么?” “讲不出来。”他还是沉思,然后摇头。 “我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想深思,它就消失了。我的感觉是它在亚洲,在东方。” “这么玄?可是一个——女孩子?”她打趣。 “不是吧?”他笑。 “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不觉得重要,我独自一人一直过得很好:” “这么肯定?”她歪着头。 “是——吧!”他反而犹豫了一下,真理的影子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早以真理作为选择标准,还寻什么呢? “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呢?”她问。 “刚来时我曾大街小巷的搜寻过,没有结果。”他说。 “去摩罗街古玩店也为搜寻?”她笑。“那有这样的事?古董?” “不,别笑,我当然知道不是,但曾经以为是传统上的东西,或又化。我不知道是否我离开太久,对这些特别渴望。”他认真的。 “现在也否定了?” “还没有,因为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找到!”他摇头。 她想一想,脸色变得很特别。 “问你一件事,不许骗我,”她猫般的眼珠儿一转。 “你的对象一定要以真理做标准?” “谁说的?我没这么说过。”他大窘。 “你脸上分明这么表示,又何需说呢?”她斜睨着他。 “没有这样的事,你太敏感了!”他说。 “是我敏感?或是你没说真话?”她问。 他无言以对,他知道她早看穿了他,她不同美德,美德忠厚多了,也单纯。她是精灵! “平时——你几点钟有幻觉 ——不,我是说听见地牢里女人的叫声?!”他问。 再这么胡扯下去,他真怕自己支持不住了。 “不一定,但——肯定是在我半睡半醒时,”她想一想。“有时我刚要睡着.有时我刚醒。” “那么,如果今夜我们一直不睡,大概那声音就不可能有,是不是?”他问。 她呆愣半晌。 “我们——可以坐在客厅睡,”她天真的。“这儿会比较听得清楚。” “我没问题,我可以靠在沙发上就睡,不那么挑剔非床不可。”他说。 “如果你倦了,你就睡一阵,”她很体贴似的,“我天亮了才会有倦意。” “半夜里你从无倦意?”他好奇的。 “那也不是。在台北时,我睡得很好,可能回家以后觉得太放松了,所以睡不着。”她解释。 “我想这不是原因,”他摇头。 “回家以后,你神经紧张才是真的。” “我——神经紧张?”她笑。然后拉了一下铃,立刻,有个女佣人进来。 “替我点檀香。” 女佣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在他们旁边点起一炉檀香。轻轻,淡淡的烟缓缓冒着,极清雅的香味一阵阵传出来。 “很会享受。”他由衷的。 在他印象里,只有古装电影或书中才有这情调,这意境。真实生活里 ——他惊喜。 “从小喜欢檀香,”她淡淡的。 “我觉得檀香象我,不点不香——平日看不到我的优点。” 他望着她半晌,叫他接什么话呢? “檀香这么一薰,我睡意更浓了!”他打哈欠。 她眨眨眼睛,突然之间,猫般的光芒消失了,她看来十分疲倦。 她是疲倦的,只不过在苦撑。 “我也想睡,”打哈欠是会传染的。 “怎么回事?怎么我也会有睡意呢?没理由的,才四点多 ——” 她喃喃的讲着。头一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思哲望了她一阵,摇摇头。她其实只是个天真任性的女孩子,往往是自己折磨自己,她 ——内心里有着什么?一定有原因的。 大厅里冷气很凉,他拉铃叫女佣人送来毛毯。 然后,他也在对面的沙发上休息。他想,即使只是小憩片刻也是好的,免得明天支撑不住。 他只是望着檀香缭绕的轻烟,那些奇形怪状的烟幻化成许多莫名其妙的图案,望着,望着,他的眼皮也沉下来,他也渐渐走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凉意,下意识的就惊醒了。 檀香的轻烟还在冒着,绦绕着,四周一片寂静,灯光也更暗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背心发凉,莫名其妙的惊醒,莫非 ——他也紧张? 他转头看晓净,她睡得十分安详,沉稳。是他心理作用,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 突然间,他看见晓净脸上神色变了,变得惊恐又哀痛,又 ——有种不能置信或被冤枉的样子。他正在想她大概在做恶梦了 —— 就在这时候,一阵阵似真似幻,似远又近的尖锐呼叫声刺入他耳膜,他清清楚楚的听见: “不是我——不是我 ——不——” 一刹那间,他毛骨惊然,科学昌明的今天真有所谓的鬼魂之说?!他信科学,不信这些,他觉得无稽兼荒谬,但 ——那细细的,忽高忽低的声音还是一阵阵传来: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 思哲再也无法忍耐的跳起来,他是个理性的大男人,无论是什么,他一定要弄清楚,他无法让这个谜永远存在心中 —— 刚站直,他突然看见晓净嘴唇在动,眼角有眼泪滴下来,那细细的声音; “不是我,不是我——”,竟是从她嘴里叫出来的。她 —— 思哲全身发凉,连路都不会走了。竟是她?! 思哲从惊骇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双手都是冷汗。那声音还是从晓净口中断断续续的发出来,她显然是沉睡着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箭步冲到她面前,正待推醒她,却看见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心扯动了一下,泪珠?这代表惊恐?或是伤心?她为什么会哭?噩梦吗?人可能常常有相同的噩梦?或是 ——她心中有解不开的结? 他抬起头,对面的墙是用巨幅的镜子砌成的,他看见墙上自己的样子,他是一脸的惊怖,一脸的惶恐,若他这样叫醒晓净,她一定会吓死,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退后两步才站住。 空气里只有他气喘的呼吸声,好一阵子,他才能勉强定下神来。然后,退回自己的沙发。 晓净的吵叫声渐渐弱了,消失了,她睡得更熟、更沉,呼吸也稳定了。 这时,思哲才冷静下来,能够思想。 他庆幸刚才没有鲁莽的推醒晓净,那样的话 ——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晓净这 ——可是病态?什么病?有可能没一个人知道吗?她母亲呢? 是!她母亲一定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这病的原因,怪不得昨天她的语气那么怪,她曾说 “多谢你肯照顾她”,那语气仿佛当晓净是瘟疫病人。 思哲觉得眼前已有一丝光明,他已决定,明天一早他去我莲表姨、晓净的母亲问清楚。有病不需要隐瞒,找医生处理不就行了。 他靠在沙发上,很快就睡熟了,无论如何先休息一下,事情已经到了尾声;是不是? 他是被晓净摇醒的。 经过休息后的她显得容光焕发,她顽皮的叫: “喂,还不醒?说好了要聊到天亮的,结果睡得好象一只猪一样。” 他坐直了,看见她的笑脸。 “你呢?难道没睡?”他反问。 “我当然没睡,大概被檀香薰了一阵有点睡意。”她皱着眉头。“就在那时我听见地牢的女人叫声。” “我没听见。”他摇摇头,神色自若。 “当然啦!你睡着了嘛!”她笑。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反问。 她呆楞一下,脸色有点改变。 “是啊!我怎么不叫醒你?”她似在自问。 “我——啊!我知道了,那时我半睡半醒,自己懒得动。而且我听那声音也听惯了,仿佛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又觉得背心发凉,那声音的确是她的一部分,这到底是什么病症呢? “来,”她拖他起身。 “我们去吃早餐,然后各自休息,晚上——你还有没有兴趣?” “我想不必了,我相信完全是你的幻觉,”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我是很容易惊醒的人,尤其在陌生的地方,但昨夜我真的没听见任何声音。” “不可能的,我分明听见。”她大声说。 “那么——在白天你曾听见过吗?”他问。 “没有。”她呆愣一下。 “没有。你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随便问问,”他绕过烧檀香的炉子。跟她走向饭厅。檀香的剩余气息,仍在空气里回旋。 “你每晚睡觉都点檀香?”他突然问。 他完全没有目的,只是觉得好奇。 “在家时多半点,外出旅行时没有。”她说。 “外出旅行时可曾听见那声音?” “当然不会有,旅行时那有地牢?”她笑。 思哲仿佛想到什么,又捉不到什么头绪。心中仿佛有些东西,又不知是什么。 吃早餐时,他有点恍惚。 “思哲,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你到底在想什么?”晓净不放松的问。 “噢——没有。我得回去休息了,否则下午没精神上课。”他起身告辞。 “那么,晚上至少来坐坐,陪我晚餐。”她望着他。 “好。”他毫不犹豫。 说这 “好”字时,心中突有一种责任的感觉。责任?!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回到家里,他第一个打电话给美德。 “思哲?!”美德好意外。 “我正在吃晚餐!” “这么晚才吃晚餐?你打破了自己的规律生活,”他笑。“我要莲表姨的地址。” “莲表姨?!”美德又意外又吃惊。 “为什么?” “我发觉晓净的毛病,该通知她的!”他说。 美德在电话里呆愣半晌,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地址。 “其实——思哲,你不必理这么多的!”美德说。 这表示美德也是知情的,是吗? “她是我朋友,除非我不知道,否则一定得管,”他说:“这是我的个性。” 美德又沉默一阵,叹口气。 “我情愿你没到过香港!”她说。 这话里隐藏了太多的话,三岁孩子也听得出。 “什么意思?你原是知道一切的,是吗?”他说。 “我一不知道该怎么讲,但这确实是我离开的原因,晓净 ——值得同情。”她吸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退出,不是吗?但一实际上他也弄不清,她进入过情况吗? “请把事情告诉我。”他请求。 “你去追寻吧!你不是要见莲表姨吗?”她笑。 “美德——”他说得颇困难。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东来香港原本有所寻,却什么也没寻到。但晓净 ——我越来越觉得对她——有责任感。”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子 —— “或者你寻的就是这种责任感呢!”美德说:“不讲了,我还有朋友在,有空再连络。” “再见!”他放下电话。 美德似乎真隔得好远、好远了。不只在精神上,也在感情上。他心中目前唯一存在的,是晓净和她的事。 他没有再休息,拿着美德告诉他的地址,他驾车前去。他要见莲表姨,这是肯定而必须的。 那是山顶的一幢古旧花园洋房。美丽的花园包围着一幢 气派却古旧的房于。是非常欧陆式的。 他按响门铃,立刻有人应门,是穿著制服的警卫。 “找谁?”没有任何表情。 “莲表姨。”他只能这么答。他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你是谁?”警卫神色缓和一些。叫得出 “莲表姨”几个字的,大概是亲戚之类,而且思哲气派不凡。 “晓净的好朋友。”他又说。 那警卫点点头,开门让他进去。 “请在这儿等着,我打电话进去通知。”警卫说。 思哲耐心的等候着。 既知莲表姨的身分,此地的严厉保安措施就不足为怪了,若没有气派才是奇迹。 警卫放下电话,脸上有了笑容。 “请稍候,夫人会在小客厅接见你。”他说。 两分钟后,一个穿便装的男人出来,带思哲穿过花园直奔大屋。这男人大概是保镖,也是彪形大汉型的。 屋子里的布置全是欧陆风味,和屋子很相衬。那些家具古董、仆从的装扮,颇有一丝王者气派。 他坐下后,五分钟才见到莲表姨从楼上下来。 她穿著黑色的欧陆时装,踏着厚厚的地毯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她冷淡的说。 思哲本想问 “你怎会知道?”又觉得这问题太笨,昨天她已打过电话给他,对他的情形一定了如指掌。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她冷冷的笑一下。 “对你,这也不过是闲事,你不必管了!” 思哲气愤起来,这是做母亲该讲的话吗?怎么完全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还嫌人多管闲事? “你该多关心她一点,为什么不替她找医生?”他忍着气,沉声说。 “医生?”她的笑容更是不屑。 “你知道什么?我们家的事,别人管得了吗?最多 ——你不过象其他管闲事的人一样,我不上你的当。” 上当?!思哲头上几乎冒火。 “谁给你当上了?你别一竿子打一船人,”他的声音提高了。“我只是为晓净好,我又没有目的。只是这种事让我碰到,我有责任管,你懂不懂?责任!” 莲表姨似乎呆了,她听见责任两个字,是不是?她没有听错,是责任。 “你说——责任?!”她还是不放心。 “晓净是我的朋友,我不理她是什么家庭,什么背景,她有病,你们做家长的该正视,只是这样。”他很不客气的大声说。 莲表姨脸上阻冷之气渐退,眼角泛出泪水。 “这是晓净的悲剧!”她叹一口气。 悲剧?思哲呆住了,不敢出声。 “该是她十四岁的那年,”莲表姨慢慢的、哀伤的说: “她从小就任性,就刁蛮,也难怪她,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孩,加上她父亲的身分地位,未免 ——骄纵了一点。” 思哲只能听着,没有他插口的余地。他不明白莲表姨的态度为什么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本性十分善良,但态度就不怎么好,她是那种外刚 内柔的人,又好强好胜。”她摇摇头。 “她的任性几乎令一个司机白白赔上一条命,差点淹死。事后晓净没说过一句抱 歉或后悔的话,却给了司机一大笔钱,让他此生衣食不忧。 她性格如此,我们也没法子。” 思哲望着她,心想晓净的确是这种人,宁死不屈。但与她的病有什么关系? “长大了,但她脾气一点也没改,”莲表姨又说:“说实话,这方面我们没管过她,由她自由发展。你知道,脾气不好很难有朋友,就算美德、樵之是自己人,凡事忍让她,也无法跟她接近。换句话说,她非常孤独,有时连一个讲话的对象也没有。” 思哲想着晓净对美德、樵之的情形,下意识的点头。 “那么一大段时间,都是由我陪着她,除我之外,就是一大堆佣人、卫士。她很少机会见到父亲,父亲和她脾气极象,也许是遗传吧!都是那么任性,那么倔强,做错了事心里知错,口上绝对不承认。可能因为太相象,她和父亲也相处不好。”莲表姨再说。 “中学毕业她就去欧洲了?”思哲问。 “中二去的。她不想读书,没有人改变得了她的心意。她说要学画、学音乐,我们只得由她!”莲表姨摇摇头。 “其实我们也不要她真学什么,只要她高兴,她开心就行了。你知道,她那段日子的行为近乎暴戾,一不对就打人,摔东西,有一种 ——医生说的,什么自我毁灭的倾向,非常可怕。” 自我毁灭?!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症状。 “在欧洲,她果然好了很多,快乐很多,”莲表姨苦笑。“我们送她去最贵族的学校,那间学校也只肯收我们这种背景的学生。念了三年,她变得非常好,我很开心,于是半年往欧洲,半年住亚洲,两边跑。” 说到这里,莲表姨在一个巨型茶几下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到一页递给思哲看。 思哲看到一幢熟悉的别墅,和晓净在薄扶林那儿的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地方,照片上的那儿分明是欧洲,地上还有积雪。晓净站在雪里。 “这是——” “是我们在瑞士的别墅,你觉得很熟,是不是?”莲表姨摇摇头。“的确和晓净现在住的一模一样,她要我们替她在香港造同样的一幢才肯回来住。” “这别墅——”思哲不明白这房子有什么重要。 “晓净在欧洲念书,一直都住在里面。这实在是幢不错的房子,后来烧毁了,我心里是觉得可惜,可是 ——又不能不这么做!”她说。 “烧毁?!谁?”思哲越来越好奇。 “我们——自己。”莲表姨摇摇头。“因为 ——太多的事发生在里面,我们觉得它——不祥。” 听见不祥两个字,思哲打心眼儿里发出凉意,尤其想到晓净在半夜发出那种声音 ——一他忍不住打个寒噤。 他沉默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二十岁那年,晓净认识了个男孩子,是欧洲贵族之后,虽然家道中落,但我们不在意。他象大多数贵族后代一样,很有风度,很有气质,很会玩,懂许多事,礼貌更是一流,来往的人也都非泛泛之辈,和我们家 ——也可以匹配就是了。” 思哲吸一口气,是正题了吧? “他们来往了三年,感情越来越好,”莲表姨继续说: “男孩子的表现也一直合我们心意。哦 ——我忘了说,十八岁以后,晓净已在维也纳学音乐,那男孩子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维也纳?这重要吗?或者她在讲整件事的经过? “可是——突然间,我们发觉一件事,”莲表姨的神情紧张起来。“因为他们要订婚,于是就派密探去认真的查一查男孩的家世,这一查 ——发现男方家庭很不妥。的确,他们曾是贵族,但没落之后做了一些很不堪的事,譬如去勒索其他有钱的亲戚,譬如与黑社会有关。这情形 ——我们是无法接受的,于是让晓净疏远他。” 莲表姨叹口气,眼光在远方,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回忆。然后,她接着说: “晓净的任性、倔强任谁也没办法改变,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男孩。我们为了她父亲名誉,为她自己好,于是不准那男孩再来。你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屋子四周全用军队守卫,男孩子再厉害也没法子接近晓净。” “他的家族不好,未必表示他也坏。”思哲皱着眉。他显然是同情晓净和那男孩。 “唉!”莲表姨苦笑。 “他比他家族的任何人更坏。他不但有了太太,孩子,而且外面风流债一大堆,、在他们国家,是颇有名气的花花公子!” “你们怎么不先调查?有了感情才硬生生分开他们,这很残忍。”思哲不同意。 “晓净爱他是真的,他却是假情假意,他要我们家的地位和金钱做靠山,”莲表姨说:“我虽不是正室,但她父亲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我们不能令他丢脸。” “后来呢?” “晓净的脾气发起来象疯子一样,我们只好软禁她,任她打人,摔东西,甚至 ——她还自杀过,”莲表姨哀伤的摇头。 “但是,有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在家,晓净却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每一寸地方几乎都翻遍了,她就是不在屋子里。” “她和那男孩逃了?”思哲问。 “是男孩买通了一个佣人,帮她逃出去。”莲表姨脸有余悸。“她父亲的脾气那么猛,那佣人当场被枪毙,就死在我面前 ——那情形我至今也忘不了。我看见了泉涌出来的血,我知道,一定有悲剧发生了。” 思哲不敢出声,若是爱情,两情相悦,就该不是悲剧,不是吗? “我们几乎派尽了所有我们驻欧洲的人,四处去打探,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莲表姨的脸色越来越坏,“我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连祷告也忘了。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孩,我们该怎么做?我们都以为那恶魔会杀了她来报复我们,谁知 ——他更狠毒。”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思哲更是大气都大敢透,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我们实在后悔事前不好好调查,这太大意了。”她又说:“四天之后,我们在瑞士的朋友说,他们警方查到,他们曾入境,但不知藏在那儿。” 思哲脑中灵光一闪,叫: “藏在你们瑞士的别墅里?” 莲表姨似赞许的看他一眼。 “当时你若在场,就会好很多。你冷静、理智,我们却已六神无主。”她说:“我们整批人赶去瑞士,想住别墅,却发现别墅所有门窗全反锁了,里面有灯光,这才发现 ——他们在里面。” “你们那么多人,攻进去不就行了?”思哲有点不满。只不过年轻男女的一段爱情,为什么要破坏,阻扰?还这么大阵仗,太过分了。 “不行——”莲表姨眼中闪过恐惧。 “我们发现——晓净着被吊在大厅窗前,身上有伤痕。” 思哲心中巨震,这 ——怎么又和他想象不同? “的吊着?!”他不能置信。 “他是恶魔,邪恶的化身。”莲表姨再说: “他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鞭打晓净,他——每一鞭都象打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上。然后,他又放下晓净,不知把她拖到那儿去。他也聪明,再也不出现窗边。” “事情总要解决。”思哲脸色苍白。 他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真有这么残忍的事。 “我们的卫士,密探都很忠心,他们几个一组组成敢死队,悄悄的从不同的门攻进去。”莲表姨又说:“晓净父亲的脾气 ——几次都忍不住要放火烧房子,连女儿也不要了。我按着他,不许他这么做,晓净是我们的女儿!” 思哲望着她,那父亲连女儿都要烧?他和晓净的自我毁灭倾向不是很相似? “后来——那恶魔被乱枪射死,我们也救出奄奄一息、近乎痴呆的晓净。”她说。 “她在那里?”思哲紧张的问。 “地牢,她被反锁在地牢,”莲表姨眼圈红了。 “她已被折磨得不象人!” “地牢里有刑具?”思哲问。 “是。那些真是我们收集的古董,很可惜全被一把火烧光。”莲表姨摇头。“更可惜的事,晓净整个人都变了,有时痴痴呆呆,有时歇斯底里,时有幻觉。” “现在她不是很好?除了幻觉。”他说。 “并不完全好,我们请遍了欧美名医,但也不能医到这地步,”莲表姨说;“最近——大概是最好的!” “晓净——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他急切的。 “我们不清楚知道,晓净从未说出过,或者 ——她也记不清了。有的只是验伤报告,她 ——受了毒打,被强奸,脑部被重物打击过,还有 ——” 思哲不敢再听下去,这些事没有一件可以和晓净这样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人连在一起,但 ——她的确遭受过,这——他心中有强烈不忍与同情。 “她自己——可知道?” “不,我们没有告诉她,事实上 ——也没有必要,我们不必再令她不安。”莲表姨说: “可是——我们又怀疑,她有时会记起那次的事,所以会不正常。” “那些她说从地牢里传出来的声音,你可知道是她自己发出的?”他问。 “知道。因为我们从瑞士别墅地牢救她出来时,她口中哺哺叫着 ‘不是我——不是我——’。”她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思哲问。 “不知道。她一不妥时就这么叫叫得我毛骨惊然,所以不敢跟她同住。” “要住相同的别墅是晓净的意思?”他再问。 “是她坚持。”她说: “地牢那些刑具也是,却是仿做的,假的——我不懂她的心理。” “或者——她仍怀念过去?”他说。 “不可能!我们已杀了那恶魔和他的孽种。”她叫。 “孽种?!” 莲表姨的表情有些改变,好半天才说: “晓净曾有身孕,我们替她拿掉孽种。” “她可知道?” “不。她完全不知道,那时她意识不清 ——” “妈妈。”突然,晓净的声音加进来。 两人都大吃一惊,他们讲了那么久,晓净什么时候来的?她都听见了? 思哲转头,看到苍白而颤抖、激动的晓净。他心有不忍,极自然的冲过去拥她。 “晓净——你 ——你——” 晓净看他一眼,眼圈儿红了。 “原来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我受了刺激,我遭遇到不幸,”她喃喃自语,“那些幻觉是我自己造成的 ——” “不,不是这样的,”思哲立刻说: “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讲的是——” “是我。”她立刻接口。 “我几乎听见你们所讲的每一句话,你们在讲我。” “不是,晓净,你不可以有这个误会,”莲表姨站了起来,脸色惊惶失措。“我们讲的是另一个人 ——” “是我。”晓净再一次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你们说的是我,我有时做梦也梦到一些你说的情景,只是 ——我看不清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谁是他?根本没有这个人,你当然看不清,”莲表姨脸色苍白。“你不能再想事情,格兰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所有的医生都不准我胡思乱想,其实根本不是乱想,那些事,那张模糊的面孔,还有许多许多片段,它们自己会到我脑子里,我完全控制不了,”晓净直着声音说:“妈妈,你明明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晓净,没有这样的事,你千万别这么想,这太可怕了,这些事怎可能和你连在一起呢?爹爹不会答应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不可能 ——”莲表姨尖着声音叫。 晓净望着思哲,好半天才问: “妈妈说的是真话?或假话?你告诉我!” 思哲很为难。他不赞成莲表姨这么骗晓净,可是告诉晓净会不会令她病情更严重? 他不敢出声。 “思哲,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再问。 思哲看莲表姨,她拚命摇头。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以前的事,叫我怎么说?”他叹一口气。 “你知道的,你绝对知道,只是你不肯说,”晓净一连串的说:“告诉我,请你。” “我真的不知道!”他避开她的视线。 “晓净,你该相信莲表姨的话!” “不,她骗我,一直在骗我,”晓净尖叫起来。“你若不说 ——我恨你一辈子。” “晓净——” “你一定知道,”她肯定得无与伦比。 “想想看,所有的事——不是完全你一手造成的吗?” 思哲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后退几步。 “怎么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忍不住叫。 “关我什么事?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不能再瞒下去了,”晓净露出一丝古怪笑容。 “昨晚我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模糊面孔就是你!” 思哲指着自己,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难道晓净连是真、是幻都不再分得清了? “是不是?你承认了。”她笑得更特别。 “每次在那种气味里,你就会出现,虽然以前看不清你,昨夜 ——你却站在我面前,清清楚楚,真真正正的是你,还有 ——那女人叫 ‘不是我,不是我 ——’” “晓净,你说什么?”思哲忍不住看莲表姨。 她也是一脸的惊愕、意外和不能置信,显然,晓净讲的话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晓净,别胡说,”她说: “你可知道他是谁?思哲啊!你别弄错了!” “没错,怎么会错呢?”晓净笑起来。 “他是思哲,离开我又去找美德的那个思哲,对不对?绕了半个地球回来,终于还是回到我面前。” 思哲觉得背心发凉,这晓净是真是假?怎么有时又会那么正常呢?现在又进了她那思想 “死角”吧? “不是,不是他,”莲表姨叹一口气。 “你把事情弄混乱了,思哲从美国来,怎么会是 ——他呢?” “当然是他,从来只有一个他,他就是思哲,”晓净绝对坚持己见。“他就是思哲。” 思哲也开始感到混乱,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认识晓净的?在欧洲?美国?或是香港?他们认识了多久?是不是真如晓净说有一段 ——什么纠葛?似乎——他也依稀记得那古老的别墅,那吊在窗前的人,那地牢,那刑具 —— “为什么你还不肯承认?”晓净尖锐的叫。 他一震,承认什么?!为什么要他承认?看看晓净,看看莲表姨,刹那之间,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也进入了幻觉,是不是?刚才他仿佛还闻到一阵又一阵的檀香味,还有那缭绕的烟雾 —— “晓净——”莲表姨奔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 “你怎么了?他是思哲,教书的思哲,你忘了吗?” “但是—一他为什么不肯承认?”晓净流下眼泪。“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思哲皱眉。 昨夜她在噩梦之中呼叫,他突然之间奔到她面前,在她似醒非醒之时,被她见到。于是,她认定了他是那一直模糊的面孔,思哲就是那个他 ——她用思哲代替了他! 是这样的吗? 莲表姨一边轻拍怀里的晓净,一边无奈的对思哲做脸色,一脸的求助神情。 “思哲,你就承认了吧!”她说。 思哲心灵巨震,这件混淆不清的事居然叫他承认?!此后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后果呢?也要他负责? 他矛盾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如果帮得了晓净那当然很好,可是 ——可是——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妥。 他不能莫名其妙的就认了这件事,到底,他并不是真的那个他! “他”已经死在乱枪之下。 他想说不是,又看见莲表姨苦苦哀求之色,那是一个母亲的神色 ——母亲,他想起儿时母亲为护着他不受父亲责罚时,也有过类似的神情,一下子心就软了。 “我是——” “不要求他,”晓净大哭。 “他不肯承认就算了,我们不要求他。自己做的事不敢承认,他不是男人!” 思哲果愣一下,立刻就清醒了。这不是同情的时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可以冒认呢? 他情愿晓净难过,痛苦一时,他不想她一辈子在幻觉、迷糊中。 “不是。晓净,你记错了,我不是他,”他沉声说: “你昨夜看清我的脸孔,是因为你在作噩梦时,我正站在你面前,只是这样。” “噩梦?!”她愣愣的望着他。 “我可以骗你,但不想这么做,”他诚心诚意的,“我希望你真正好起来,真正痊愈。” “我——有病吗?”晓净停止哭泣。 “也许不是身体上的病,是精神上的,”他慢慢的,温和的说:“你心中有死结,脑中有幻象,昨夜你又作噩梦,你尖叫 ‘不是我,不是我一’你知道吗?你听见的那女人声其实是你自己发出来的!” “不——”晓净叫得惊天动地,她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头。 “不,你骗我,不是这样的——” “思哲!”莲表姨制止他。 “是这样的!”他再一次肯定的说: “我告诉你只是想你好起来,让你脑子里清楚一些。你梦中的片段情景其实是真实的,那常常在地牢发出声音的是你自己,那张模糊的脸孔不是我,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她茫然的望住母亲。 “我有吗?是谁?” 莲表姨长长透一口气,颓然坐下。 “医生说你不能再受新的刺激 ——”她摇摇头。“思哲,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 “妈,他是谁?”晓净再问。她仿佛已安静下来。 “他是谁已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死了。”莲表姨说。 “那——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了?”她问。 “真的,但——已经过去,你多想无益。”莲表姨望着她。“你现在不是拥有了新的一切?” “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晓净还是问。 “我们怕弄巧成拙。”莲表姨说。 “怎么会呢?看,我现在不是很清楚吗?”晓净微微一笑。“一大团神秘在我脑子里,我反而越来越胡涂,反而真假难分。你们不该这么做!” “医生说——” “是医生说?还是爸爸命令医生这么说?”晓净盯着母亲,她是很清楚的样子。 “无论怎样,大家都是为你好。”莲表姨摇摇头。“我们不敢太冒险。” “你们是想我一辈子胡里胡涂,活在幻象中?”她说。 “晓净——”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回香港,因为我觉得 ——不,我真的强烈感觉到,在香港我能寻找出真相 ——不,该说答案。我脑中有太多的疑惑,它令我一直不得安宁。” “但是,事情在欧洲发生,为什么回香港?”莲表姨问。“这是很无稽的。”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是香港,我真的知道,”晓净把脸转向思哲。“而且 ——我知道是你。” “我?!” “在美德家看到你,我吓了一跳,我是认识你的,真的,不过不记得在那儿,”晓净慢慢说:“我觉得我们曾经好熟,好熟,也 ——很亲密,所以我一直跟着你。” “但——这不可能。”他摇头。 如果这个故事其中包括了他,就太玄了。他不能相信。 “世界上有什么事绝对不可能的呢?”晓净说:“我跟着你,越来越觉得亲切,你一定曾是我身边的某一个人,我一直跟到台北,甚至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那是因为 ——你根本不想理我!” 思哲无言。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难怪她当时做的任何事部反常。 莲表姨也望着思哲,望着望着,她的眉头也皱起来。 “最后终于还是让我弄清楚了,那脸孔 ——真是你!”晓净透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 “晓净——”他又吃了一惊,刚才她不是清醒得很吗?怎么又当他是那死去的未婚夫了? “我一定知道你也回香港,所以我回来找你,”晓净继续说:“也终于让我找到了!” “但是——但是 ——”思哲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管你承不承认,我认定了!”她坚定的说: “我知道还有美德,你不必告诉我,我完全知道,只是 ——我找回你了,我就不放手。” “莲表姨——”思哲希望她说些话。 事情怎能越弄越怪,越迷糊呢? 莲表姨咬着唇半晌,突然站起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你——”思哲更是一头雾水。 这母女俩是怎么回事?一走了之就算了吗? “你想说什么?你要离开,是不是?”晓净又说:“我不会拦阻你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 ——我一定会跟在你左右。” “晓净,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他?我做过那些 ——残酷的事?”他忍无可忍的说。 “当然不是,你不会做那些残酷的事,”她说得好矛盾。“但是 ——你是那张脸孔。” “这怎么说得通?!又是,又不是,”思哲叹口气。 “我想帮你,事情反而越来越不对。” “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说的是真话。”她说:“我肯定,你是那张脸孔。” 莲表姨又从楼梯上下来,她手中有张照片。 “你看,思哲。”她递给他。 他接过来只看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 天下的事就是那么玄,那么不可思议,他看见相片中是个酷肖自己的外国人.就是那个他?! 他酷肖思哲。差别只是一个是欧洲人,一个是亚洲人,就连那神情 ——都相似。 “这——”思哲出了一身冷汗,再也讲不出什么话。 所有的事 ——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转头看晓净,她正微笑着回望他,完全不怀疑他为什么疑惑,为什么震惊,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你明白了吗?”莲表姨轻叹。 “但是——”他该说什么呢? “没有人会勉强你做什么,你放心,”莲表姨轻声说: “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事不者是自然的?” 思哲心中好乱、好乱,完全摸不到头绪。晓净看似清醒了,但是 ——反而更迷糊。 “顺其自然是最好的,”莲表姨又说, “我们和命运拗过一次,我们受了教训,现在只求一切顺其自然。” 思哲站起来,望了莲表姨好久,然后慢慢转身。 “我——走了。”他直往外走。 他甚至不看晓净。 后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怕有人会留住他,但没有,出了大门,他松了一口,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已摆脱了晓净和所有的事吧?这一阵子,他自己仿佛也做了个噩梦,好在,梦是会醒的。 他觉得累 ——当然啦,昨夜到现在,他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现在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休息一下。 往前又走几步 ——却莫名的就停住了。 也许轻松得过分,他 ——竟若有所失。 失去了什么?! 下意识的口头望一望,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晓净。 她换了一身白衣白裙,披了一件大大的白毛衣,在正午的阳光下 ——幻成一团光彩似的。她似笑非笑,凝眸向他 —— 那一刹那,思哲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感觉是那样沉绵绵的,那样安适与满足 ——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在若有所失中,再一次见到晓净。 不自觉,他转身朝她奔去。奔到她面前,看见她恬适的微笑 ——她竟也情适!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说,有一丝顽皮。 “为什么?”他凝望她。 “因为我在这儿。”她扬一扬头。 因为我在这儿!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突然之间。思哲觉得晓净已是他好熟、好熟的朋友,就象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般亲切。 又好象晓净理所当然的该在他身边的,他们站在一起,那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美好,仿佛 ——仿佛——他们共同经历了一次劫难,失散了又重逢。 这感觉是这样的古怪,却真实而美好。 “是!”他毫不犹豫的点下头。 这一点头,那若有所失的感觉消失了,他满足而快乐。 “我们——去哪里了”她问。“我已作好准备!” “去——”他指指前面。 前面是看不尽的路,是,他们只是往前走。无论背后有着什么,前面总是光明,总是希望,他们只往前走。 “去那儿!” 她挽着他的手,他们齐步向前。 寻,寻什么呢? 怀着一腔希望而来,寻到了什么?或者 ——他们互相寻到了对方? 千万里外的众里寻他! 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前面总是希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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