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中短篇小说选》 01 被遗弃的女人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对他有小说界的拿破仑之美称,这不仅因为他常用军事术语描写自己创作想象力的奔突驰骋,大约也有他以宏大的小说阵容征服世界的原因。 巴尔扎克的志向是以小说绘制法国社会各个方面为一幅巨大画卷。他一身中写作了94部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并受但丁《神曲》(又译《神圣喜剧》)的启发,把所有这些小说构成的巨著称作《人间喜剧》,冠以《人间喜剧》的总名。他自称为“法国历史的书记员”,把当时的事件事无巨细记录下来,《人间喜剧》正好体现了这一思想。 《被遗弃的女人》是巴尔扎克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高老头》的续篇,被收入《人间喜剧》第二卷《私人生活场景》。它描述了巴黎贵妇鲍赛昂侯爵夫人遭人遗弃,离开巴黎到诺曼底隐居后,因受到一年轻男爵的追求,再次陷入情网,演出了新的一轮令人震惊的爱情悲剧。 献给达布朗泰公爵夫人 她的忠诚的仆人 奥诺雷·巴尔扎克。 巴黎,一八三五年,八月。 一八二二年春初,巴黎的大夫们把一个病后复原的青年送到下诺曼底来,他害的是炎症,原因是用功过度,或者是生活放荡,漫没节制。他的康复要求绝对休息,饮食清淡,周围有寒冷空气和完全避免过度的感宫刺激。贝森的肥沃的田野和外省死气沉沉的生活,似乎最有利于他的恢复健康。于是他就到贝叶城住进他的一个表姐家;贝叶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离海只有八公里①,他的表姐过惯了隐居的生活,有一个亲戚或者朋友到来就喜不自胜,对他表示了特别热烈的欢迎。 除了少数特殊习俗。所有小城市都是相似的。这位名叫加斯东·德·尼埃耶男爵先生的巴黎青年,在他表姐圣瑟韦尔夫人家里,或者在她的一伙朋友家里,参加了几个晚会以后。不久就认识了这个僻静社会视为全城头面人物的人们。加斯东·德·尼埃耶把这些人视为永久不变的人物,任何一个观察家在从前组成法兰西的无数封建藩侯的首府里,都可以发现这些人物。 这些人物中的头一个属于一个贵族家庭,这个家族的世系在二百公里以外就无人知晓,可是在这个省里却被认为是无可争辩的最源远流长的阀阅门第。他们是小型的王室,没有人怀疑他们通过婚亲关系搭上了纳瓦兰家族、格朗利厄家族,又同卡迪央家族沾上亲,和布拉蒙肖弗里家族也有瓜葛①。这个望族的领袖通常总是一个果敢的猎手。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经常用姓氏的优越压倒一切人;他容忍县长的存在,如同他忍受捐税的缴纳一样;他不承认十九世纪创立的新贵,并且指出如果首相不是贵族,乃是政治上极端可怕的事。他的妻子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声音极高,拥有几个崇拜她的人,可是她规行矩步,经常在复活节前后半个月内领圣体;她教养女儿们教养得很不好,总认她们有了贵族姓氏就永远富有。妻子和丈夫对于现代的奢侈豪华一无所知,他们还保持着戏台上穿的服装,古色古香的银餐具、家具和马车,如同他们保持着古老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一样。这种老式排场同外省的经济条件倒也相当适应。总之,他们是过去时代的遗老,只不过缺少征收土地移转税的权利,缺少一群群猪犬和镶着饰带的制服罢了;他们在自己人中间是充满荣誉感的,他们全都对离他们十分遥远的亲王们忠心耿耿。这个历史上的家族名声不扬,却像一幅古老的立纪挂毯那样保持着古怪特点。这个家簇必然会孳生出来一个叔伯兄弟,当上了少将,佩带红绶带,出入宫廷,曾经追随过黎希留元帅入侵汉诺威①,你会发现他在家族里宛如路易十五时代一本旧书上面散落下来的一页纸。 跟这个古董似的家庭相对立的一家人家比较富有,可是贵族世系没有那么古老。每年冬天丈夫和妻子到巴黎去度过两个月,总带回来短暂的时髦风尚和昙花一现的流行爱好。夫人是个风雅人,可是有点拘谨。总跟不上时兴的款式,不过,她却嘲笑邻居们装腔作势的无知;她的银餐具都是新式的;她拥有几个小斯。几个黑奴和一个随身男仆。她的长子有一辆轻便双人马车,无所事事,领有世袭财产;幼子是最高行政法院助理办案员。父亲熟悉内阁的种种黑幕,经常讲述关于路易十八和迪·凯拉夫人②的轶事;他购买五厘公债,避免关于苹果酒的谈话,有时怪癖发作,便去更正省属财产的数字;他是省议会的议员,衣服都在巴黎定制,佩带荣誉团的十字勋章。最后,这位贵族理解王政复避,会在议会里搞钱;但是他的忠君动机却没有同与他敌对的那家人家那样纯洁。 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争鸣报》。同他们对立的一家人家只阅读《每日新闻》③。 从前的代理主教,现在的主教大人,就在这两大势力中间摇摆不定,这两大势力完全是为着宗教的缘故才尊敬他,所以有时也向他暗示,叫他领会一下拉封丹在他的寓言《驮圣物的驴子》结尾时所提出的教训①。因为这位主教是平民出身。 接下来就是一些二等星了,他们是些每年入息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贵族,有的当过海军上校,有的当过骑兵上尉,有的什么也没有当过。骑马在路上走的时候,他们的位置是在捧着圣餐器的本堂神甫和出外巡回的税务监督中间。他们几乎全都在宫廷里学习过礼仪,受过骑士训练,当过火枪手,现在都清清闲闲地在自己经营的田庄里消磨日子,更关心的是伐木或者他们的苹果酒,而不是君主政制。不过,他们有时也谈论宪章和自由党人,那是在惠斯特纸牌打了一个大局以后,或者在掷骰戏中间,在他们计算过嫁妆,妥善地按照他们能背诵如流的家谱来安排婚事之余。他们的妻子坐在柳条轻便马车里,一面孔自命不凡,装出宫廷中人的神气;她们怪里怪气地披上一条披肩或者戴上一顶帽子就认为已经打扮入时了;她们每年经过几度深思熟虑以后,才购买两顶帽子,有时也叫人家从巴黎买回来;她们一般都是品行端正而嘴巴喋喋不休的。 围绕在这伙贵族的主要角色身边,有两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定居的问题。因为她们仿佛浇铸在你遇见她们的那所房子里面: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服饰,已经成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传统、纪录和精神。她们全都有倔强的和叫人吃惊的地方;她们通常都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微笑颔首或者摇头,她们不时也说句把被认为俏皮的话。 有几位富有的资产者也混进了这个贵族小圈子,那是因为他们具有贵族的政见或者由于他们有钱。可是,尽管他们年纪已经上了四十岁,这些贵族的每一个人提到他们时总是说:“这小家伙想的不错!”于是就把他们选为众议员。一般的说,他们的后台都是那些老小姐,不过,这也是人家随便乱说罢了。 最后,两三个教士也受到这班社会名流的接待,那是因为他们具有宗教权力,或者因为他们人很聪明,贵族们在自己人中间觉得烦闷无聊,就把平民出身的人带进他们的客厅里来,正如面包师把酵母放进他的面团里一样。 在这些脑袋里所堆积起来的全部智慧都是由一定数量的古旧观念所组成的,其中也混杂进去一些新思想,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搅拌进去的。代表这些思想的词句正像小海湾里的海水一样,也有每天的潮涨潮落,也有永恒的波动,完全一样。今天听到空洞的回声的人,明天也能听到,一年以后也能听到,永远能听到。他们对世事所下的永远不变的判决,已经成为一门传统的科学,谁也没权加上一点一滴新的见解。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们,生活在牢不可破的习惯圈子里同他们的宗教、政治、道德和文学观念一样牢不可破。 如果一个外来人被允许参加这个小团体,那么每个人都会带点嘲讽地对他说:“这里可不象你们巴黎社会那么光彩!” 同时每个人都斥责别人的生活方式,尽力叫人相信他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例外,他曾经设法改革这个社会而没有成功。如果,这个新来的人不幸也说了几句批评的话,证实这些人彼此间互相指摘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他马上就被视为无法无天的坏人,是个腐化堕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样。 加斯东·德·尼埃耶在这个小小天地里露脸的时候,事先他已经被贝叶城公共舆论不会有错的天平称过斤两。因为在这个小小社会里一切完全遵守礼节,生活里每件事都是协调的,没有半点事情能瞒过别人,所有爵位和领地的价值都有价格标明,跟报纸末页所登载的债券价格一样。他的表姐圣瑟韦尔夫人早已说过他的财产数字,他的未来希望,也展示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礼貌和他的廉让。他所受到的欢迎是他理应受到的,他被不客气地接待为一个优秀的小贵族,因为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三岁;可是有几个年轻姑娘和几位母亲却对他另眼相看,允满温情。他在奥热山谷里拥有一万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亲早晚会遗留给他那座马内维尔古堡及其他部附属建筑物。至于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为问题。他拥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证的;栽种的植物尤其优良,维修费用和捐税都由佃户负担;”苹果树都已经长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亲还在商量一笔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园连接的二百阿尔邦①森林买下来,给花园围上围墙;这些优点是任何当部长的希望,任何人世的声誉都不能与之竞争的,不知是出于狡猾或是另有打算,圣瑟韦尔夫人没有提起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也一字不提。这个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遗忘了。开头加斯东·德·尼埃耶拿这些人物来作消遣,可以说,他把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绘在他的画册里了,他把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皱纹的、钩鼻的模样儿描绘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们的服装和脸上肌肉的抽搐多么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欢听他们说话里的诺曼底方言,非常喜欢他们守旧的观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时间内习惯了这种松鼠在笼子里打转似的生活以后,他觉察到在这种停滞而不可改变的生活中缺乏对立的变化,同修道士关在修道院里没有什么两样,因而他就苦闷起来,虽然这种苦闷还不是烦恼和厌恶,但是这两者的效果都有了。经过这种过渡时期的轻微痛苦以后,一个人像植物一样移植到一个相反环境的过程就完成了,在这个新环境中他必须自行萎缩,过着一种生长不良的生活。事实上,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适应了这个社会的生活习惯,他不再怕这个社会的空虚无聊,这种空虚无聊会侵袭他,把他完全消灭。加斯东的肺部早已习惯于呼吸这种空气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确认在这种无所用心、不动脑筋的日子里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幸福,他开始忘记了那种精力不断更新的运动,忘记了他在巴黎曾经那么热爱过的能经常结出丰硕成果的脑力运用,他要永久留在这里,在这些化石中间僵化,像尤利西斯的伙伴们①一样,在猪身里就满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东·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区的一个代理主教之间。这所客厅的细木护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铺着白土大方砖,挂着几张家里人的画像,摆着四张赌桌,十六个人围着赌桌一边闲谈,一边打惠斯特纸牌。他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这种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来,他出乎意外发现自己正在赞同当地的生活习惯。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继续使用昨天的旧纸牌,为什么他们在破旧的赌桌上洗牌,他们怎样才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种哲学思想隐藏在这种循环往复、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在这种合乎逻辑的安静习惯里,在他们不识时髦豪华为何物里。总之,他几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激情,它的风暴,它的欢乐,在他的心中已经变成了童年的回忆。他真心诚意地赞美一个年轻姑娘的红润的双手,谦卑和含羞的神态,虽然初看起来,他觉得她一脸蠢相,举止缺少风韵,全身令人厌恶,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从前他从外省到巴黎去,现在他又从巴黎火热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里来,没有一句话可以震动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动起来,如同一出沉闷歌剧的伴奏,突然出现一段奇特的乐章叫人兴奋一样。 “你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这地区最豪华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发觉她十分愁闷和痛苦,以至我没法子叫她答应明天来我家吃饭。”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大声问,露出惊异的神色。 “不错,是同内人一起去的,”贵族平静地回答。“德·鲍赛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吗?虽然只是女家方面的亲戚,可是这个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内人很喜欢鲍赛昂子爵夫人,这位可怜的夫人孤单一个人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了……”说着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静地环顾周围听他说话而且端详着他的贵妇人;不过几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还是对她的贵族身份让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他为了满足自尊心,要强迫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夫人们去接见她。 在场的贵妇面面相觑,仿佛用眼睛来互相商量;于是最深沉的静寂笼罩着客厅,她们的态度看来是表示不同意这样做。 “这位德·鲍赛昂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跟笪瞿达—潘托先生恋爱而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呀?”加斯东问他旁边的那位女客。 “一点不错,就是她,”女客回答他说。“自从笪瞿达侯爵结婚以后,她就到库尔瑟勒来居住;这儿没有一家人家接待她,何况她也太聪明,不会不感到自己地位的困难,因此她也不设法去见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别的几位先生曾经去过她的家里,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也许因为他们是亲戚的缘故,他们同鲍赛昂家有姻亲关系,老鲍赛昂侯爵娶过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小姐。虽说德·鲍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你知道我们这儿可不能接待一个同丈夫分居的女人。这是一种旧思想,我们很笨,还保持着这种旧思想,子爵夫人实在不应该逃到这儿来。因为德·鲍赛昂先生是个高尚文雅、出入宫廷的人,他一定会很讲道理,只有他的妻子才是个疯子……”德·尼埃耶先生表面上还在听女客说话,实际上已经听不进去了。千万种想入非非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涌现出来。现在艳遇正在向他的想象力微笑招手,灵魂正在孕育着渺茫的希望,正在预感到不可名状的快乐、恐惧和种种事故,虽然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千变万化的幻想提供养料,使它固定下来,可是还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艳遇的魁力呢?心思已经飞到天外,在草拟出许多难以实现的计划,在产生出幸福爱情的萌芽。可是也许这个爱情的萌芽已经包含着全部爱情,正如种子包含着艳丽的花朵,以及花朵的芬香和鲜艳的色彩似的。德·尼埃耶先生根本不知道德·鲍赛昂夫人之所以逃避到诺曼底来,是因为她经历过一件被大多数女人羡慕和谴责的哄动一时的事故,尤其是因为青春和美貌的魅力几乎可以证明造成事故的原因完全正当。一切名声都享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信,而不管名声从何而来。对女人说来,就似乎对古代的家庭一样,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一个家族要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内被斩了多少首级作为光荣,同样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由于幸福的爱情或者悲惨的失恋而获得不幸的名声,也就变得更加吸引人。她越是叫人怜悯,就越能引起同情。我们只对于那些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感情和庸俗的意外事件表现出毫不留情。能够吸引别人的视线,我们就显得伟大了。事实上,我们不是要使自己高人一等才能让人看见吗?而群众总是不自觉地对高大的事物产生敬佩的感情,而并不过分追究是用什么方法变得高大的。这时候,加斯东·德·尼埃耶觉得自己一步步被德·鲍塞昂夫人吸引过去,原因是受到上述理由的暗中影响,或者是由于好奇心,或者需要使目前的生活有点趣味,总之,原因有一大堆,很难说清楚,我们通常只能用命中注定来作全面的解释。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蓦地在他的眼前出现,还带着一连串优雅的形象,她就是一个新世界;在她身边一定会产生恐惧、希望、战斗和胜利。她与加斯东每天在这所庸俗的客厅所看见的妇女一定大不相同;总之,她是一个女人,而他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没有遇见过一个女人;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勾心斗角代替了感情,礼貌只是一种责任,最简单的意见也包含着伤害人的内容,使听的人难受,说的人也难出口。德·鲍赛昂夫人在他的心中唤醒了他青年时代的梦想和暂时在沉睡着的强烈感情。那天晚上其余时间,加斯东·德·尼埃耶变得完全心不焉。他在苦苦思索进入德·鲍赛最夫人家大门的方法,这方法并不存在。据说她为人聪明绝顶。如果聪明的女人能够受新奇或者精美的东西吸引的话,那么她们是要求甚高的,她们会猜出一切;在她们身边进行取悦她们的艰苦工作,成败的机会是相等的。何况子爵夫人除了遭遇值得骄傲以外,还有姓氏给予她的光荣。她的极度的孤独的生活,仿佛仅仅是把她同外界社会隔开的最微不足道的围墙了。由此看来。一个陌生人,不管他是什么望族出身,要进入她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德·尼埃耶先生还是朝着库尔瑟勒楼房的方向散步,而且在楼房围墙周围兜了好几圈。在他这种年纪,最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他正是受到幻想的迷惑,不停地从墙洞或者越过墙头向里面张望,有时对着紧闭的百叶窗凝思,或者仔细端详那些开着的百叶窗。他希望有一个浪漫的偶然机会,可以把他引进到子爵夫人身边,他只在计算这样的机会能产生的结果,而没有想到这是不可能的。他一连几个早上到这儿来散步,都毫无结果;可是,每来散步一次,这位离群独居,背负着恋爱上的创伤而遁迹孤寂的女人,就在他的思想上变得又高又大,而且栖息在他的灵魂中。 因此,在沿着库尔瑟勒楼房的围墙走着的时候,如果偶然听到了一个园丁的笨重的脚步声,加斯东的心就会由于希望和快乐而剧烈地跳动。 他很想写信给德·鲍赛昂夫人,可是对一个没有见过面而且与他不认识的女人,说些什么好呢?何况加斯东也不相信自己;他同许多还充满幻想的青年一样,不怕死,更害怕的是得不到对方的答复,因为这就是最可怕的蔑视,只要他一想起他的第一封情书完全有可能被扔进火里,他就战栗起来。他心里有千万种矛盾的思想在斗争着。可是到了最后,由于他多方幻想,假设了各种离奇的遭遇,又绞尽脑汁,他居然找到了一个可喜的计策,这种计策只要拼命想象,总是可以在想象出来的一大堆计策中找到的,它能告诉最天真的女人,一个男子热情关心她到了怎样的程度。社会上的怪现象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间所制造出来的真正障碍,并不比东方诗人的的美妙神话故事中虚构出来的障碍少,而且他们虚构的最荒诞的形象也很少是过甚其词的。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就如同在童话世界里一样,女人总属于那个懂得到达她身边,而且能把她从受煎熬的环境里解救出来的男人所有。最穷苦的游方僧们如果爱上以了哈里发①的女儿,他们两人间的距离,也决不会比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远。子爵夫人一点也不知道德·尼埃耶先生会在她的周围挖了一道封锁壕,而德·尼埃耶先生的爱情却随着障碍的扩大而加深,并且把遥远景物所具有的美感和魅力,都放在以他这位想象中的情人身上。 有一天,由于他相信自己的灵感,他希望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爱情中可以获得一切。他认为当面说话比任何热情的信件更有说服力,同时寄托希望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他走到德·尚皮涅勒先生家里,打算利用这位先生来帮助他的事业成功。他对德·尚皮涅勒先生说,他有一桩重要的机密事要跟德·鲍赛昂夫人接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否肯阅读陌生人写来的信,也不知道姓是否相信一个陌生人,因此他请侯爵在下一次见到子爵夫人时,问问她肯不肯赏脸接见他。他关照侯爵如果受到拒绝就代他严守秘密,同时却很巧妙地促使侯爵把他要见子爵夫人的理由完全告诉德·鲍赛昂夫人。 他难道不是一个有身份和正直的人吗?他是不会做低级趣味或者失礼的事的!那位高傲的侯爵,由于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完全上了这个青年的爱情外交的当,爱情给这青年提供了一个老资格大使的泰然自若和完全不露心境的外貌。侯爵想尽办法想探明加斯东的秘密,加斯东露出很为难的样子,用些诺曼底式的回答去对付德·尚皮涅勒先生巧妙的质问。侯爵具有法兰西骑士的品质,问不出来就祝贺他能守口如瓶。 侯爵马上奔到库尔瑟勒去,像上了年纪的人愿意为标致女人效劳那么热心。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处在目前的环境下,这种传递消息的办法本质上会刺激她的好奇心。因此,虽然她在记忆里详尽搜索,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引导德·尼埃耶先生到她家里来,可是她经过谨慎小心地查问德·尼埃耶先生的社会地位以后,她发觉接见他并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不过她开头还是拒绝了;然后她同德·尚皮涅勒先生讨论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断询问他,尽力想探明他是否知道这次来访的动机。最后她才改变拒绝的决定。同侯爵的讨论以及侯爵装模作样的严守秘密,都强烈地刺激了她的好奇心。 德·尚皮涅勒先生不想惹人笑话,就装出自己知道内中底细但要守秘密的样子,硬说子爵夫人当然十分清楚这次访问的目的,虽然她经过真心诚意的探索,的确是毫无结果。德·鲍赛昂夫人想象着加斯东同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有种种联系,简直在许多荒唐的假设中昏头转向,还自己问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德·尼埃耶先生。看来最真诚或者最美妙的情书也不会产生和这个哑谜相同的效果,德·鲍赛昂夫人不得不好几次花费时间去猜测这个哑谜。 加斯东知道他能会见子爵夫人以后,一方面十分高兴能够这么快就得到他所热烈期待着的幸福,另一方面觉得这样就结束他的奸计又大大地局促不安。 “算了!去见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不住地对自己说,“去见她,这就是一切!” 后来在跨进库尔瑟勒的大门时,他又希望以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他自己出的难题。加斯东是那种相信急能生智的人,这种人总是前进,到了最后关头,面对危险,他们都能急中生智,找到克服危险的力量。他特别留心他的打扮。他象许多年轻人一样,以为一条环形鬈发置得好不好,会影响他的成败,而不知道在青春年代一切都具有迷人的魅力。而且像德·鲍赛昂这种优秀的女人,能够使她们着迷的不会是别的,只能是心灵的优美和品格的高尚。高尚的品格可以满足她们的虚荣心,使她们得以指望产生伟大的爱情,而且似乎能满足她们心灵上的要求,聪明才智能使她们高兴,能适应她们灵巧的天性,她们就以为自己被人理解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如果不是要求心里高兴,要求被人理解和被人爱慕,还指望些什么呢?不过必须有过无数人生经历,才能猜得出在第一次会他时,不修边幅和假作痴呆原来是高级的取悦手段。 等到我们相当狡猾,能够充当能干的政治家时,我们也就年事太高,无从利用我们的经验了。这一边加斯东不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要借重服装去增加吸引力,那一边德·鲍赛昂夫人也本能地进行考究的打扮,她边整理她的头发边说: “我可不愿意人家看见我就害怕。” 德·尼埃耶先生在精神上,在上,在举止态度上,都有一种天然独特的气质,使平常的姿态和想法都饶有风趣,可以任凭他随便说什么和随便做什么。他有教养,目光锐利,外表出众而且活泼好动,就如他那易受感动的灵魂一般。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隐藏着热情和温存,他的本质上善良的心也并不否定这两种特点。因此,他决心走进库尔瑟勒楼房,是同他的坦率天性和热烈的想象力协调一致。尽管爱情使他胆大包天,然而他在越过一个按照英国花园布局的大院,到达客厅里,一个男仆询问他的姓名,走了出去,又再回来给他引进的时候,他的心禁不住猛烈跳动起来。 仆人通报他的的名字:“德·尼埃耶男爵。” 加斯东慢慢地走进去,可是态度相当高兴,这是很难做到的事,走进只有一个女人的客厅,比走进有二十个女人的客厅更难。季节虽然已经暖和了,壁炉里还烧着熊熊旺火,炉台上安放着两座多枝烛台,烛火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他看见壁炉角上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一张新式的高靠背安乐椅上,座位很低矮,可以容许她的脑袋作出种种娇媚优雅的姿势,有时低下来,有时倾斜,有时弱不禁风地仰起来,仿佛抬起一个重担;同时也可以让她屈着脚,把脚伸出来,或者缩进去藏在黑袍子的长褶裥下面。子爵夫人想把她正在阅读的书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可是,由于她同时回过来看德·尼埃耶先生,那本书没有放稳,跌下来落在圆桌和安乐椅之间的地上。 她对这件小事故似乎并没有在意,只把身子抬高一点,微微颔首来回答男爵向她的致敬,她的身体仍旧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几乎没有离座,叫人对她的动作都觉察不出来。她屈下身子,把身子向前伸,很迅速地拨动一下炉火;然后弯下腰来,捡起一只手套,随随便便地戴在左手上,又去找寻另一只,可是她马上把眼光收敛起来,用右手向一张椅子指了指,仿佛请加斯东坐下来;这只纤细的右手白得几乎透明,没有戴戒指,五指尖尖,粉红色的指甲作完美的椭圆形。客人就坐以后,她向他转过头来。作了一个询问和讨好的姿态,这姿态的微妙之处,非语言所能形容,它完全出自善意,属于那种干脆利落而又十分优美的动作,是从早期的教育和长期习惯于趣味高雅的事物所产生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在倾刻之间迅速地完成了,既不显得生硬又不觉得唐突,那是一个美貌妇女带着既关心又不理睬的神气,再加上上流社会的贵族风度做出来的,加斯东着了迷了。德·鲍赛昂夫人同他这两个月来流放到诺曼底边远地区所交往的木头人相比,实在是太不相同了,不能不把他梦中的诗境,化为人世的现实,因此他不能拿她的完美和同他以前崇拜过的任何女人相比。这所客厅的家具同巴黎圣日耳曼效区的客厅一模一样,到处桌上都乱放着十分珍贵的小玩意儿,他走进这所客厅坐在这个女人面前,看见许多书籍和鲜花,就觉得回到了巴黎。他的脚踏着一张真正的巴黎地毯,他又见到了巴黎女郎的杰出典型。见到了她的纤弱体态,她的婀娜多姿,她对衣着的漫不经心,外省妇女却因为刻意追求打扮被害苦了。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个金发美人,皮肤像一个金发女郎那样白皙,眼睛是棕色的。她昂起高贵的前额,这前额应该属于一个因过被谪仙子,这仙子以自己的过失为荣,不愿意寻求宽恕。她的丰满的头发,下面的两只鬓角上梳着两只贴额的发环,在额头上勾画出两个大圆圈,上面高高地结成辫髻,更使她的脑袋显得十分威严。幻想丰富的人可以把她头上的金黄色螺旋形头发看成是勃艮第家族的公爵冠,可以从这个贵妇人亮晶晶的眼光里看出她具有她的家族的全部勇气,这种在一个坚强的女人身上的勇气,只是用来拒绝那些心怀轻蔑或者胆大妄为的人,对于那些有甜情蜜意的人,却是充满温情的。她的小巧的头颅,美妙地接连着一个细长雪白的脖子;她的俊俏的容貌,张开的嘴唇,活泼的身段,连同那小巧的头颅,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审慎表情,还带着一种做作的讽刺味道,这种味道有点像狡猾或者放肆。即使她具有这两种毛病,我们只要想起她的不幸遭遇,想起那几乎夺去她的生命的爱情,我们就不能不宽恕她了。她的不幸遭遇从她稍一动弹就满布前额的皱纹,或者她把饱含悲痛的美目仰望上苍的举动上,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女人三年以来与世隔绝,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陪伴着她的只是青春时代的回忆,那个青春时代是光明的,幸福的,充满激情的,当时朝夕欢娱,备受恭维,现在只落得个可怕的空虚,在这个冷静的庞大客厅里,只剩下这个女人,这种景象还不够令人惊叹吗?何况人的思想上还可以把这景象渲染得更可怕些哩!这个女人脸上的微笑说明她对自己的价值有高度的自信。她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她受社会排斥,被夺去了她能为之毫无羞耻地心跳的唯一男子,使她的虚弱的灵魂从任何情绪里都争取不到必要的帮助。她只能从自己身上汲取力量,靠自己的生命去生活,除了被遗弃女人的希望以外,没有别的希望,换句话说,就是等待着死亡,即使下半世还有不少好日子,她仍然想快点结束余生。自觉是生来享福的,却没有得到幸福,也没有给别人以幸福,就死亡了!……一个女人!多么悲惨!德·尼埃耶先生的这些想法象闪电似的在他的心头掠过,他站在一个女人所能用来披在身上的最伟大的诗篇面前,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免感到羞耻。子爵夫人的如花美貌、不幸遭遇和贵胄身份这三种光辉使他目眩心迷,他几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沉思,赞美着子爵夫人,却找不出话来对她说。 他的这种痴态并没有使德·鲍赛昂夫人感到不悦,她温和而又富有威严地把臂膀动了一动,向他伸出手来,接着又在她的变得苍白的嘴唇上挂着微笑,似乎还没有忘记女性的娇媚。她对他说: “德·尚皮涅勒先生通知我,先生,说是你出于好意给我带来一个消息。这消息是否来自……?” 加斯东听了这句可怕的话,更觉得自己地位的可笑,趣味的低级,手段的不够光明正大,对付的又是这么高贵和这么不幸的一个女郎。他脸红了。原来表现出千万种思想的眼光,模糊起来了;可是突然间,年轻人从犯错误的感觉中汲取力量的本领使他安下心来。他作了一个完全屈服的姿态,打断了德·鲍赛昂夫人的话,用激动的声音回答她说: “夫人,我不配有福气来看你;我卑鄙地欺骗了你。驱使我到这儿来的感情无论怎样伟大,都不能原谅我为了来到你身边所耍弄的可耻花招。不过,夫人,如果你大发慈悲肯让我告诉你……”子爵夫人向德·尼埃耶先生扫了一眼,眼光里饱含傲慢和蔑视,抬起手抓住唤人铃的绳子,拉响了铃;贴身仆人进来了;她庄严地瞧着男爵,对仆人说: “雅克,提灯送客。” 她傲慢地站了起来。给加斯东行礼告别,弯下身去捡起那本跌落在地下的书。她的动作的冷酷无情,跟她刚才接待加斯东时的温文尔雅。恰好成反比例。德·尼埃耶先生离开了座位,可是还继续站着。德·鲍赛昂夫人又向他扫了一眼,似乎在对他说“怎么,你还不走吗?” 这眼光里包含着十分尖锐的嘲弄,使得加斯东像个马上就要昏倒的人似的当场变了脸色,几滴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滚,可是他忍住了,而且用羞耻和绝望的烈火来把眼泪烘干,他带点自豪地瞧了德·鲍赛昂夫人一眼,眼光里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同时对自己价值的一定程度的自信,仿佛在问:子爵夫人有权处罚他,可是有必要处罚他吗?然后他走了出来。越过前厅的时候,他的敏锐的心思和被爱情带动变得聪明起来的头脑,都告诉他当前他所处的地位十分危险。 “如果我离开了这所房子,”他这样想,“我永远也不能够再回来了;那么我在子爵夫人的眼中就永远是一个傻瓜。一个女人不可能猜不出她鼓动了别人的爱情,而她正是一个女人!也许她对这么粗暴地把我赶走,正在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遗憾,不过她不应该、也不可能收回成命,应该由我去理解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加斯东就在石级上停了下来,嘴里惊叫了一声,很快地转过身来,说: “我忘记了一件东西。” 于是他又向客厅走去,仆人跟在他后面,仆人对于男爵的头衔和房地产主的神圣权利是充满尊敬的,听见加斯东说这句话时声调十分自然,就完全上了他的当。加斯东不待通报就轻轻地走进客厅。子爵夫人也许以为进来的人是她的随身男仆,就抬起头来,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德·尼埃耶先生。 “雅克已经提灯送过我了,”他笑吟吟地说。 他的优雅的微笑半带忧郁,使得这句话完全消失了开玩笑的意味,而他说这句话时的声调简直可以打动对方的灵魂。 德·鲍赛昂夫人心软下来了。 “好吧,请坐,”她说。 加斯东迫不及待地抢了一把椅子。他的眼睛在幸福的鼓舞下射出十分强烈的光芒,使子爵夫人也经受不住这年轻人目光的注视。只好低下头来看手中的书,同时品味着自己是对方幸福的根源,这种永远新鲜的快乐,是女人身上一种不可磨灭的情绪。何况德·鲍赛昂夫人的心思也完全被加斯东猜着了。妇人总是感激一个男了能够理解她的内心非常合乎逻辑的种种怪念头的,她总是感激他能够懂得她表面上完全矛盾的行为,懂得她的有时懦怯、有时大胆所产生的一闪而过的娇羞的,这是妖冶和天真古怪的混合起来的表情啊! “夫人,”加斯东温和地喊了一声,“你知道了我的过错,但是你不知道我犯的罪。如果你知道我是带着多么幸福的……”“啊!当心啊,”一边说一边装出神秘的样子举起一只手到鼻端,轻轻地擦了擦鼻子,然后又举起另一只手要去拉叫人铃的绳子。 这下漂亮的动作,这和蔼可亲的威胁,一定是惹起了一个悲哀的思想,使她想起了过去幸福的生活,那时候她简直就是娇媚和婀娜的化身,幸福使她的各种任性的想法都变得十分正当,正如幸福使她的最微小的动作都增加了一层魅力一样。她皱紧眉头,使额上的皱纹都积聚在两眉之间;她的脸庞在柔和的烛光照耀下出现了阴郁的表情;她用严肃而不冷酷的眼光注视着德·尼埃耶先生,以深知自己在说什么的态度对他说: “这一切都非常可笑!先生,我有权利快活得发疯的时代,我能够同你一起欢笑,毫无畏惧地接见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到了今天,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我的行动再也不能由我作主了,我必须对自己的行动细加考虑。你来访问我是受什么情绪支配的呢?是出自好奇吗?那么我对这脆弱而短暂的幸福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你是不是已经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受尽诽谤而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呢?如果是的,你的爱情就建筑在对我的误解上面,就建筑在命运使之出了名的一个错误上面。” 她恼恨地把手上的书抛到旧桌子上。 “怎么!”她向加斯东投去一个可怕的眼色之后继续说,“因为我曾经软弱过,社会上就要我永远是弱者吗?这真可怕,可耻。你到我这儿来是要可怜我吗?你太年轻了,你不会同情心灵的痛苦。先生,请你知道,我宁愿受轻视也不要求怜悯;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 沉默了片刻。 “好吧,先生,你瞧,”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神态凄切而温和,“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引导你轻率地到我这隐居所里来,你都伤害了我。你太年轻,你不会完全没有良心,你会感觉到你到这儿来是有失礼仪的;我宽恕你,我现在已经能够毫不辛酸地谈起这件事。你再也不要到这儿来了,对吗?虽然我可以下命令要你这样做,我还是对你提出请求。如果你再来访问我,那么你我两人都没有力量阻止全城的人都相信你是我的情夫,你就在我的哀愁上加上更大的哀愁了。你不愿意这样做吧,我想。” 她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用真正威严的眼光注视着他,使他感到内疚。 “我错了,夫人,”他用坚信不疑的口气回答;“可是热诚、卤莽和对幸福的热烈追求,在像我这种年龄的人,既是优点,也是缺点。现在,我懂得了我不应该想方设法来看你,不过我的是很自然的……”他设法多用感情少用理智,去叙述他不得不隐居到这小地方的痛苦。他把自己描绘成为一个感情热烈的年轻人,可惜缺乏爱情作为感情的养料,叫人想到他是值得被人温柔地爱恋的人,只不过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年轻貌美、有眼力、温柔体贴的女人给他尝尝爱情的滋味罢了。他解释了自己有失礼仪的过程,却不愿意加以辩护。他恭维德·鲍赛昂夫人,向她证明她正是他心目中被大多数青年不断追求而不能到手的标准情妇。然后,他叙述了他一大清早就在库尔瑟勒周围散步的经过,还谈到了他看见这所邸宅就产生的遐想,最后他终于能够走进来了,这样他就煽起了女人心中一种难以形容的宽容感情,这种感情是女人发觉自己能够激发别人的狂热爱情时总要产生的。他使她在冷漠的孤寂生活中听到了充满热情的声音,他把年轻人热烈的冲动和良好教养所显示出来的才智魅力都带到这孤寂生活里来。德·鲍赛昂夫人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真挚的感情,不能不强烈地感到这种感情的甘美滋味。她禁不住凝视着德·尼埃耶先生的富有表情的脸,赞赏他灵魂里崇高的信心,这个信心还没有受到人生残酷教训的破坏,还没有被野心和虚荣心永不休止的盘算所毁灭。加斯东是全盛时期的年轻人,他是一个还不知道自己有远大前程的有个性的男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人都在对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作出对他们的安宁最有危险的想法,而且尽力把这些想法向对方隐瞒。这一边,德·尼埃耶先生从子爵夫人身上看出来她是罕有的女性之一,这种女性总受到本身的十全十美和她们具有的不熄灭的柔情所危害,只要她们准许别人爱上她们,她们的娴雅美貌就成为最不足道的魅力了,因为她们灵魂里的感情无穷无尽,灵魂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们的美的本能同表达爱情的千变万化的方法结合起来,能净化的快乐,使这些快乐变成几乎是圣洁的。这就是女性所具有的令人钦佩的秘密,是大自然不轻易赐与的珍贵礼物。 那一边,子爵夫人听了加斯东用真诚的口吻给她讲述了他年青时代的不幸,就猜到这羞怯使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孩子所产生的痛苦,因为寒窗苦读使这一类大孩子没有受到腐蚀,没有同社会人士接触,这些社会人士会用大套经验理论来破坏年轻人的美德。她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所有妇女的梦里情人,这个情人既没有家庭和财产的自私观念,也没有那种一开始了最初的冲动,就会扼杀忠诚、荣誉、克已、自尊等美德的个人情绪,这些美德是灵魂的花朵,它们起初把非常强烈却又十分细腻的感情丰富了生活,而且使人心内重新产生正直观念,只要有了个人情绪,这些花朵立刻就枯萎了,他们两人一旦冲进广袤的感情领域里,就在理论方面走得非常遥远,两人各自探测彼此的灵魂深处,互相查问彼此谈话的真意。这种探索在加斯东方面是不自觉的,但在德·鲍赛昂夫人方面却是事先考虑过的。她运用先天的或后天的聪明灵巧,说出同自己的意图相反的意见,探测德·尼埃耶先生的见解,而且使意见不致损害自己。她太聪明、太可亲,对一个她完全信任,而且她认为一别以后不会再见面的青年态度太自然,以致她讲了一句美妙的话以后,加斯东竟然天真地喊起来: “哎哟!夫人,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抛弃你呢?” 子爵夫人没有吱声。加斯东脸红了,他认为他得罪了她。 事实上这个女人只吃了一惊,因为自从她遭遇不幸那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深切和真诚地感到快乐。德·尼埃耶先生发自内心的这一下喊声所获得的成功,连最狡猾的机灵鬼运用手腕也无法达到。这是一个青年情不自禁发自肺腑的判决书,这个判决书谴责了社会,控告了那个抛弃她的男子,证明她完全有理由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受折磨。她曾经热切地希望人世宽宥她,别人同情她,社会尊敬她,都被残酷地拒绝了;现在这一下喊声总算满足了她的深深地隐藏在内心的一切希望,何况这下喊声还被衷心的甜言蜜语和女人最爱听的赞美的话衬托得更动人心弦。她被人理解了,懂得了,德·尼埃耶先生很自然地给了她一个从跌倒中提高威望的机会。她瞧了一下挂钟。 “啊!夫人,。加斯东喊起来,“不要因为我冒昧来访而处罚我。如果你只肯赏赐我一个晚上,就请你赏脸不要这么快就结束。” 她对他的恭维嫣然一笑。 “不过,”她说,“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多一刻钟或者少一刻钟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讨你欢喜,那才是灾难。” “不要对我这样说,”她严肃地说。“要是我不处在目前的环境,我会很高兴地接待你。现在我不同你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你说,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同你见面。我相信你有相当伟大的心胸,不会不感觉到,只要人家怀疑我又犯一次错误,我在所有的人眼中便成为一个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再过一种纯洁无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极强的自尊心,不会不设法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而继续留在社会里,我的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由于我的婚姻而受尽了法律的害,又由于爱情而受尽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保持我现在的地位,我就应该承受那些横加在我身上的责任,我也不会看得起我自己,我没有那种最高的社会道德,这种道德叫把自己送给一个我所不爱的男人,我不顾法律的束缚,打破了婚姻的枷锁,这是错误,这是罪孽,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不过,对我来说,不这样做就等于死亡,而我却想活下去。要是我有了孩子,也许我会找到力量去忍受礼仪所强加给我的婚姻的痛苦。当我们还是十八岁可怜的大姑娘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们要叫我们去干什么。我违反过社会的法律,社会惩罚了我,我们彼此谁也没亏待谁。我追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是我们的天性吗?我那时年轻貌美……我以为已经遇到了一个同他的外表一样多情的男子。曾经有一阵子我被他热烈地爱过!……”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我以为,”她继续说,“一个男子绝对不该遗弃一个像我当时处境的女人。可是我被遗弃了,人家不喜欢我。不错,我一定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我太痴情了,太忠心了,或者要求过高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长时间内当过原告,现在我不得不屈服来当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牺牲我自己去宽恕那个我原来认为应该控诉的男人。我不够机灵,没能抓住他;命运已经狠狠地惩罚过我的笨拙。我只知道爱。一个在恋爱的时候还能想到自己吗?因此当我应该当暴君的时候,我却当了奴隶。将来认识我的人会责备我,可是他们也会敬重我。我所受的痛苦教会了我绝对不要去冒再一次被遗弃的危险。我真不明白这件事发生了一星期以后我怎么还能够活着,因为忍受惨变以后头几天的痛苦真不容易,这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惨变。一个女人要单独居住三年以上,才能够有力量像我现在这样谈论这痛苦的遭遇。通常情形,极度痛苦的结果就是死,那么,先生,我的结局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坟墓的死亡罢了。啊!我受过多少痛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她的美丽的眼睛,仰望墙上的突饰,毫无疑问,她是经常把不应该让陌生人听见的心事向突饰倾诉的。 每当女人们不敢正视她们的对话人时,突饰就是最温和、最驯服、最百依百顺的听取她们秘密的知心人。妇女闺房里的突饰就仿佛是专设的机构。难道我们不能称它为缺少一个神甫的忏悔所吗?眼前这时刻,德·鲍赛昂夫人口齿伶俐、容貌俊美,如果不怕过分的话,还可以说她充满风情。她对自己给予正确的评价,他在自己和爱情之间设置最难逾越的障碍,这样她就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绪;而且她把目标举得越高,目标就越发叫人注目。最后她低下头来,注视着加斯东,还留神事先消除掉痛苦的回忆留在她眼睛里的过分感人的表情。 “你承认我应该冷漠和孤独了吗?”她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 德·尼埃耶先生觉得内心有强烈的,想跪倒在这个无论在理智或者荒唐行为方面都十分崇高的女人跟前,但是他害怕被她窃笑;于是他抑制住自己的狂热和想法。他既害怕不能够清楚地表达他的思想,又害怕遭到可怕的拒绝或者嘲笑,对这种嘲笑的恐惧足以使最热烈的心灵也冰冷下来。他在感情冲动时对感情加以抑制,产生的反应就是深沉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尝到的,因为他们经常被迫咽下他们的。不过,他仍然不得不打破缄默,用颤抖的声音说: “夫人,请你允许我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动的事吧,那就是向你承认你使我体会到的一切。你使我的心胸变得崇高伟大! 我觉得我心里有个,那就是用我的一生来使你忘却你的痛苦,来代替那些憎恨过你或者伤害过你的人而爱你。可是我的心情吐露得太突然了,今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种吐露是正当的,我应该……”“够了,先生,”德·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个人都走得太远了:我的意图只不过是想使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绝不要显得太生硬尤情,而且向你解释我拒绝的惨痛理由罢了,我并不想别人恭维我。卖弄风情只有幸运的妇女身上才合适。听我的话,让我们继续做陌生人吧。将来你自然会知道,终有一天要拆散的结合,还是不结合最好。”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额头皱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外表贞洁: “一女人如果在一生的各个阶段都不能够跟随她所爱的男人,”她又说,“她是多么痛苦啊!何况,这个男人要是真的爱她,这深切的悲痛难道不会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引起可怕的反应吗?这岂不是对双方都不幸吗?”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微笑着站起来。使得她的客人也站起来。 “你没有想到来库尔瑟勒是听说教的吧?” 这时候加斯东觉得自己同这个卓越的女人之间,比初接触时距离更远了。他认为刚才度过的美妙时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为女主人喜欢展示聪明而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个礼,绝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着的时候,男爵拼命思索一种方法,可以出其不意地发现个女人的真正性格,这个女人又软又硬,真像发条一样;由于他看见过这一个性格的各种变化,所以他没法对她确立一个真正的判断。接着她的嗓音的各种声调又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她的行动举止,容貌的神气,眼睛的顾盼,在回忆中都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爱。在他的心中,子爵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大放光芒,他所感受到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觉醒,一个印象又带出另一个,再一次诱惑他,把他开头没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灵美向他展示出来。他陷入飘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楚的思想也在沉思当中打起架来,互相冲突,使灵魂在短期间内变得十分狂热。必须是年轻人才能理解和揭示这一类狂热的抒情诗的秘密,心灵就在这种抒情诗里受到最正确和最疯狂思想的袭击,而且屈服于最后一种思想的袭击下,这种思想按照一种不可知力量的摆布,或者是充满希望的思想或者是充满绝望的思想。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子几乎总是被自卑的情绪控制着,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乱都使他不安,他害怕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爱情,他所看见的只是困难,自己因此就害怕起来,他为自己不能取悦对方而发抖,如果他不是爱得那么厉害,他的胆子就会更大些;他越感到幸福的价值,就越是不相信他的爱人会轻易赐给他幸福;而且,也许他过分陶醉在他的快乐中,他害怕不能反过来给对方快乐;如果不幸他崇拜的偶像是专横成性的,他只好远远地和秘密地热爱她,万一对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爱情只好死亡了。 这种在年轻人心里夭折的爱情,往往留在那里发出幻想的光辉。哪个男人没有若干这类初恋的回忆呢?这些回忆到了后来越变越优美,最后竟呈现出十全十美的幸福形象。这些回忆宛如夭折的孩子,孩子的父母只记得他们的微笑。德·尼埃耶先生从库尔瑟勒回来的时候,受尽了包含各种过激决心的情绪所折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变成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因素,他宁愿死也不愿没有她而活着。他还相当年轻,经受不住一个十足的美人对幼稚而多情的心灵所施展的残酷的迷惑,因此他不得不度过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年轻人在这种夜晚里往往从幸福到自杀,从自杀到幸福,来回反复,把整个幸福的一生都享受净尽,然后精疲力尽地睡着了。这些夜晚都是注定要带来不幸的,其中可能发生的最大不幸就是醒过来以后变成了一个哲学家。德·尼埃耶先生真正地恋爱上了,睡不着,就爬起来一连写了好几封信,没有一封叫他满意,他把信全都烧掉。 第二天,他又沿着库尔瑟勒的小围墙散步,不过这一次是在黄昏时分,因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看见。这种时候,他心中怀有的感情性质非常神秘,必须是年轻人,或者处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无声的快乐和其怪诞之处;这一切都足以使相当幸运的人耸耸肩膀,因为这些人永远只看到生活的实际方面。加斯东经过几次痛苦的犹豫以后,写了一封信给德·鲍赛昂夫人,这封信可以称为痴情男女运用陈词滥调写情书的代表作,可以比拟为孩子们在父母的生日偷偷地画来送给父母的图画,除了接受的人以外,谁都讨厌的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你在我的心灵上,我的灵魂上,我的整个身体上,有那么大的威力,使得今天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不要把我的信扔进火里。请你大发慈悲把信读下去。我的开头第一句话并不是庸俗的情誓,也不是有利已目的的表白,只不过是说出一个正常的事实而已,如果你看出来这一点,也许你就会原谅我写出这句话来了。我对你的请求很有节制,我的自卑感造成我对你俯首帖耳,你的决定能够影响我的一生,这一切也许能够感动你。夫人,在我这种年纪,我所知道的只是爱,我完全不知道怎样去取悦一个女人,怎样才可以诱惑她,我只觉得我的心中对她极度兴奋的爱慕。你使我尝到的无边快乐。把我不可抗拒地吸引到你身边来;我带着全部私心来想念你,这种私心可以把我们拉到我们认为是生命热能所在的地方。我并不相信我配得上你。真的,我年轻、无知、胆怯,我觉得我不可能给你带来我在听你说话和看你行动时所享受的幸福的千分之一。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我想象不出没有你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决心离开法国,拿我的生命去赌博,一直到我输掉,把生命毁灭在印度、非洲或其他地方我从事的不可能成功的事业为止。我难道不该用无边无际的东西去同无穷无尽的爱情作斗争吗?可是,只要你给我留下一线希望,也不必让我得到你的爱,只要得到你的友谊,我就要留下来了。请你允许我经常在你身边度过几个钟头,就跟上一次我意外享受到的那样。如果你需要,就是次数少些也可以。这样的幸福要我说一句过分热情的话就享受不到了,因此这是脆弱的幸福,即使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一再请求你容忍一笔只对我有利的交易,会不会是我过分滥用了你的慷慨大方呢?你曾经为社会作出过很大的牺牲,你一定会向社会表明,我在你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你多聪明多自豪啊!你有什么要怕的呢?现在,我希望能够向你打开我的心胸,以便说服你我的微小要求并没有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我有希望叫你分享我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感情,我就不会一边请求你给我以友谊,一边对你说我对你的爱情是无边的,是的,我在你身边你把我看作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我在你身边就行。如果你拒绝我,你完全有权利这样做,我不会嘀咕抱怨,我就走。要是将来有别的女人进入我的生命里来的话,那就是你做得对了;可是,如果我因忠于我的爱情而死,也许你会懊悔吧!我真希望使你懊悔,因为这个希望能减轻我的痛苦,这就是我对你不理解我的心的全部报复……”加斯东·德·尼埃耶给德·鲍赛昂夫人送去他的第一份·哀·的·美敦·书以后,他自己受到怎样痛苦的折磨,要理解这一点,必须完全熟悉青年时期的任何一种超级灾难,也必须充分运用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他仿佛看见子爵夫人冰冷冷的容貌,满脸嘲弄,拿他的爱情来打趣,同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一样。他真想把他的信取回来,他觉得自己的信荒唐可笑。 他的心头涌现出无数佳句,比起他信里生硬的句子,该死的过事推敲的句子,矫揉造作的、自命不凡的句子,不知好过多少倍,也更能感动人;幸而他的标点符号错得相当厉害,信也写得十分歪斜。他尽可能不去想它,不产生任何感觉;可是他还是想了,仍然感觉着了,仍然痛苦得很。如果他上了三十岁,他一定设法麻醉自己,可是这个还很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有鸦片烟这一着,也不懂得采取极端文明的各种办法。 他的身边也没有那种巴黎的好朋友。他们会及时给你送过来一瓶香槟酒,而且对你说:“诗人,勿悲伤!”或者把你拉去狂饮一顿,以减轻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的痛苦。他们是些最好不过的朋友,每当你富有的时候他们总是一钱莫名,你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了温泉疗养,你要问他们借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恰好在赌博中输光了最后一文钱,同时总是有一匹劣马要卖给你;总之,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随时准备好同你一起启程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斜坡上消耗时间、精神和生命! 德·尼埃耶先生最后终于从雅克手里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在一小张羊皮纸上,盖有香喷喷的封蜡,印记是勃艮第家族的家徽,简直可以嗅出美人的香味。 他马上奔进房间,关上房门,把她的信念了又念。 “先生,我好心好意地使你不致受到残暴的拒绝,而且把你从经常考验着我的诱惑中挽救出来,你却对我如此严厉地进行惩罚。我相信年轻人的高贵品质,你却欺骗了我,如果我说我对你已经开诚布公地谈话,那是十分可笑的,可是至少我是坦率的,我告诉你我的处境,目的是使一个年轻的灵魂能够理解我的冷漠态度。你越使我感到兴趣,就越能叫我产生剧烈的痛苦。我的天性是温和的和善良的,可是环境使我变坏了。换了一个女人,一定连看也不看你的信就把它烧毁了;我却看了你的信,而且答复了。我说的道理可以给你证明,纵使我对你因为我而产生的那种感情并不是无动于衷,哪怕是不由自主的有所感动,我也绝对不会分享这种感情,我的行为尤其给你证明我的灵魂是诚恳的。然后我想为了你好,使用一次你给予我的,可以左右你的生命的权力,揭开蒙在你眼睛上的罩布,使你把问题看清楚一点。 “先生,我很快就到三十岁了,而你才刚到廿二岁。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到了我的年龄时你会有怎样的思想。今天你这么轻易地发出的誓言到那时候便会成为你沉重的负担。今天,你能毫无遗憾地为我牺牲你的整个生命,我很愿意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你甚至肯为短暂的幸福而死,可是到了三十岁,人生经验就会使你没有力量每天为我作出牺牲,而我,我也会由于接受这些牺牲而感丢脸。终有一天,一切都会命令你离开我,甚至大自然也会给你下这样的命令;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被遗弃。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吧,不幸的遭遇已经教会我怎样为自己打算。我在讲道理,我丝毫没有热情。 你强迫我对你说我不爱你,我不应该、不能够、也不愿意爱你。我已经度过了妇女不加思考,就轻率地对男人的追求让步的年龄,我不会成为你所追求的情妇。先生,我是从天主那里得到安慰的,而不是从男人那里,何况,我在爱情上是上当受骗者,我在用受骗者的悲惨目光去看男人的心,我看得太清楚了,不能接受你所要求和你所奉献的友谊。你上了你的感情的当了,你寄希望于我的软弱,而不是依靠你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效果。我宽恕你运用了这种孩子气的奸计,你还没有资格在这种奸计里当帮手呢。我以这个短暂爱情的名义,以你生命的名义,以为了我的安静的名义,命令你留在你的祖国,不要在国内为着一个必然要破灭的幻想而放弃过一种体面而美好的生活。将来,等到你实现了你的真正的命运,发展了男人所应具有一切情感以后,你就会欣赏我的回信了,目前这时刻,也许你会骂我的回信太冷酷无情呢。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愉快地发现有一个老妇人仍然是你的朋友,对你说来,她的友谊是甜蜜的和珍贵的,她虽然饱经爱情的风霜,历尽人生的沧桑而没有屈服,高尚思想和宗教观念把她保全得纯洁而神圣。永别了,先生;请照我的话去做,你的成功会使我在孤寂生活中感到愉快,不要想念我,除非你像想念离别的人一样想念我。” 加斯东·德·尼埃耶读了这封信以后,就写了下面几句话: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德·尼埃耶先生的仆人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主人问他: “你把我的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亲收;她正坐在马车上,要到……”“到城里去吗?” “老爷,我想不是到城里。子爵夫人的轿式马车已经驾上了两匹驿马。” “啊!她出门了,”男爵说。 “是的,老爷,”那个随身男仆回答”加斯东马上准备一切,追随着德·鲍赛昂夫人外出。她把他一直带到日内瓦,还不知道他紧跟着她,在旅途中,他的心头涌上千万种思想,尤其使他摆脱不开的,是这样一个念头:“为什么她要走呢?”从这句话就引伸出来无数假设,他自然选择了其中最讨自己欢喜的一个:“子爵夫人如果愿意爱我,像她这样聪明的女人,当然宁愿选择谁也不认识我们的瑞士,而不会选择她会遇见许多监视者的法兰西。” 某些热情的男子并不喜欢女子精明到自己能够挑选场所,他们都是些过分讲究的高雅人。不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加斯东的假设符合事实。 子爵夫人在湖边租了一间小房子。她安顿好以后,加斯东就选择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在夜色将临时分前来拜访。雅克天生就是贵族的随从,对一切都司空见惯,他看见了德·尼埃耶先生也不惊异,就通报了他姓名。德·鲍赛昂夫人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走进来,不由得让手里拿着书跌落到地下;她的惊讶正好让加斯东利用这段时间走到她身边,而且用一种在她听来是相当美妙的声调对她说: “我多么高兴我使用的马儿就是把你带到这儿来的马儿!” 她的秘密愿望这么巧妙地实现了!哪一个女人能够抵抗得住这样的幸福呢?意大利女郎是些绝妙人儿,她们的心肠同巴黎女人的心肠正相反,有一个被法国人认为十分不道德的意大利女郎,在阅读法国长篇小说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看不出为什么这些可怜的情郎要花这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在一个早上就可以处理完毕的事情。”那么本书作者为什么不能按照这个意大利女郎的意思。节省一点篇幅,以免折磨读者和使本书的内容显得枯燥无味呢?当然这里有许多动人的风流韵事可以描写,例如德·鲍赛昂夫人温和地迟迟不答应加斯东的追求,以便自己象远古时代的处女那样,纵使也保存着面子;也许她迟延的目的是要更好地享受一下初恋的纯洁乐趣,使初恋能够表现出它的最高度能量和威力。德·尼埃耶先生还年轻,正处在男子最容易受这些爱情游戏欺骗的年龄,对女人来说,这些爱情游戏最富有吸引力,她们总要拖长这些游戏,目的也许是提出一些对她们更有利的条件,或者是延长一下她们享受权力的时间,因为她们本能地猜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会削弱了。可是这些闺房外交会议的内容,当然比不上伦敦会议①的内容那么多,在一篇真正爱情的故事里占据着无足轻重的位置,实在不值一提。 德·鲍赛昂夫人和德·尼埃耶先生在日内瓦湖边子爵夫人所租赁的别墅里同居了三年。他们离群独居,不接见任何人,不让别人说他们闲话,泛舟游湖,睡得很晚才起床,总之,像我们梦想那样幸福地生活。这座小别墅是一所朴素的房子,有绿色百叶窗,周围有宽阔的阳台,台上饰有遮阳布帘;那是一所真正为爱侣而设的房子,里面有白色的长靠背椅,有踏上去毫无声息的地毯,有鲜艳的帷幔,这里一切都闪耀着快乐的光芒。从每一个窗口望出去,湖的景色都不同;远处有群山和变幻万千的浮云,时而染上颜色,时而飘然飞逝;他们头上是蔚蓝的天空,他们面前是长长一大片湖面,湖水嬉戏着,变化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为他们制造梦境,仿佛对他们微笑着。 德·尼埃耶先生为了重要的利益必须返回法国,他的父亲和哥哥都身故了,他得离开日内瓦。两个情侣早已买了这所房子,他们真想把群山粉碎,打开阀门让湖水流光,让他们能把一切都带走。德·鲍赛昂夫人跟着德·尼埃耶先生回来。她变卖了她的财产,在马内维尔附近买了很大的一块地皮,同加斯东的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就在那里住下了。德·尼埃耶先生心甘情愿地让他的母亲享受他在马内维尔产业的使用收益权,交换条件是让他享受过单身生活的自由。德·鲍守赛昂夫人的地产座落在一座小城附近,位于奥热山谷最美丽的地段上。一对爱侣在他们自己和社会观念之间设置了社会和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鸿沟,又恢复了他们过去在瑞士的好日子。整整九年,他们享受着不必细细叙述的幸福;这篇故事的结局无疑可以使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祈祷的人,猜想得到这种幸福的滋味。 德·鲍赛昂夫人的丈夫,德·鲍赛昂侯爵先生(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去世,由他继承了爵位,所以由子爵变成了侯爵),身体十分健康。只要我们确实知道我们的死能够使别人幸福,这个信念就最能帮助我们坚持活下去。德·鲍赛昂先生是一个执拗而且喜欢挖苦别人的人,他同别的终身享受年金的人一样,认为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精神饱满,就是多一层别人所不能享有的快乐:再说,他又是一个风流老手,做事有条不紊,过分讲究礼节,精于心计,他能够冷静地对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如仆人说:“太太,开饭了”一样。 这一小段关于德·鲍赛昂侯爵的传略,叙述出来的目的是叫读者明白,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德·尼埃耶先生的。 因此,这九年幸福的生活,是一个女人所能签订的最甜蜜的租约,过了九年之后,德·尼埃耶先生和德·赛昂夫人又回到这段艳史开头时他们所处的原来十分不自然的局面里;这是一下致命的打击,很难加以形容,可是能叫精确的数学来标明它的项。 加斯东的母亲德·尼埃耶伯爵伯夫人,从来不想见到德·鲍赛昂夫人。她是个性情耿直、品行端正的女人,曾经完全合法地给加斯东的父亲尼德·埃耶先生以幸福。德·鲍赛昂夫人明白这位可敬的老寡妇必然是她的敌人,必然想把加斯东从这种不道德反宗教的生活里拯救出来。德·鲍赛昂夫人很想卖掉她的土地,到日内瓦去。可是这就等于不信任德·尼埃耶先生,她不能够这样做。何况这时候他恰好对瓦莱卢瓦的土地十分感兴趣,他在那里遍地栽种;到处开垦。这样一来不是等于剥夺了他的一种无意识的幸福吗?女人们总是希望她们的丈夫,甚至情人,享有这种幸福的。这地方来了一位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年龄二十二岁,每年有四万法郎年金的好入息。加斯东每次有事到马内维尔去,都能见到这位有钱人家的千金。这些人物一个个排列在那里,就像算术比例式上的数字,一个月以来,德·鲍赛昂夫人动足脑筋在解决这个可怕的算题,现在下面这封在一天早上交给加斯东的信,就可以解释德·鲍赛昂夫人是怎样解决这个难题的: “我亲爱的天使,我们彼此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什么能够使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经常代替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语言也就是我们的受抚,在这种时候写信给你,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不,亲爱的,没有什么不合情理。有些事情是一个女人不能够当着她情人的面说的;只要一想到这些事情,她就变成哑巴了,全身的血都会倒流到她的心脏里了;她既丧失了体力,也丧失了理智。在这种情况下留在你的身边,这实在叫我痛苦;而我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我觉得我的心对你应该完全忠实,什么思想都不应对你隐瞒,包括那些转瞬即逝的思想在内;我十分喜欢这种美妙的无拘无束,我不愿意长期的受约束,不自由。因此,我必须向你倾诉我的苦恼,是的,这的确是一种苦恼。你听我说吧!你不要用‘得了,得了,别胡扯了’这种不礼貌的话来阻止我说下去,虽然我是爱听你这样说的,因为凡是你说的我都欢喜。我的亲爱的天上配偶,让我告诉你吧,过去差点儿使我丧命的痛苦的重压,已经由你把遗留的痕迹完全消灭了。我只由于你才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必须有你这样的青春年少的天真,有你的伟大心灵的纯洁,才能满足一个苛求少妇的心愿。朋友,我常常想起在这悠长而又迅速的九年中,我一次也没有嫉妒过,我就高兴得心头突突地跳动。我拥有你灵魂的一切花朵,也洞悉你的一切思想。在我们的天空中,没有丝毫云翳,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我们总是按照心灵的启示行动。我享受了一个女人所能享有的无边幸福。我的眼泪润湿了这页信纸,只不知这些眼泪能否向你表达我的全部感激之情?我真想跪下来写这封信。不过,这个幸福倒使我尝到了一个比遗弃更可怕的痛苦。亲爱的,女人心里有许多很深的褶痕,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不知道我的心的广度,正如我不知道爱情的深度一样。我们所能承受的最大的不幸,同我们仅仅想到我们所爱的人可能遭受不幸,两者相比,前者不知要轻多少倍。如果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难道不应该为此而死吗?……这就是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思想。可是这个思想的后面还牵引着另一个更加沉重的思想,它能贬低爱情的光荣,它杀害爱情,把爱情变成耻辱,永远败坏人生。你三十岁,我四十岁。这种年龄的差别难道不会在一个痴情女人的心里引起千万种恐怖吗?你为我作出牺牲,为我抛弃了世间的一切,你起初会不自觉地,然后会认真地感觉到这些牺牲的。你也许会想到你的社会遭遇,想到缔结一定能使你增加财产的婚姻,想到你能够承认这件婚事,承认你的子女,能够叫子女继承你的财产,能够重新出现在社交场所,而且体面地占据你应有的位置。可是你可能抑制住这些思想,很高兴在不让我知道的情况下,为我而牺牲了一个富家女、一笔财产和一个美好的前途。你作为年轻人,一定是十分慷慨地想继续忠于我们的誓言的,这誓言只在天主面前对我们才有约束力。我过去的痛苦可能出现在你的眼前,你过去拯救我出来的不幸可能在保护着我。你爱我完全是由你怜悯我的缘故!这个思想对我来说,比害怕误了你的一生更觉可怕。那些用匕首刺杀他们情妇的人是十分慈悲的,只要他们动手刺杀的时候,情妇们是幸福的、无辜的而且充满幻想的……一点不错,死亡比几天以来使我暗地悲痛的两个思想更可取。昨天,你温柔地问我: ‘你有什么心事”’那时候,你的嗓音使我战栗起来。 我一直以为,按照你的习惯,你一定会看穿我的心事,我就等待你把心里话告诉我,我以为我对你理智的打算有了正确的预感。于是我就想起了你的一些习惯性的关注,在这些关注中我发现有一种矫揉造作,通常在男人感到忠诚是一种负担,没法子继续下去的时候,就有了这种矫揉造作。在这种时候,我为我的幸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感到大自然总是把爱情的珍宝出卖给我们。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你的心里一定会想:‘迟早我必须离开可怜的克莱尔,那么我为什么不趁早离开她呢?’这句话已经明白地写在你的眼底里。我离开了你,要到远离你的地方去流泪。难道我流泪都要瞒住你!十年以来这是哀愁使我第一次流泪,我太骄傲,不愿意让你看见;可是我并没有谴责你的意思。 是的,你有道理,我不应该太自私,把你的光辉而悠长的一生来为我的不久就要衰老的生命而受奴役……可是万一我弄错了呢?……万一我把你的一种爱的哀愁当作是你的理智的考虑呢?……啊!我的天使,不要让我疑惑不定吧,惩罚你的嫉妒的妻子吧;可是你必须让她意识到她的爱情和你的爱情;因为女人的一切就包括在这种感情中,这种感情使一切都变得神圣起来。自从令堂到来以后,自从你在她家里认识德·拉·罗迪爱尔小姐以后,我整天受到怀疑的折磨,这些怀疑使我们丢尽面子。请你使我痛苦,可是不要欺骗我;我想知道一切,知道令堂对你说什么,你怎样想法!如果你在我同某些事情之间犹豫不决的话,我就让你自由……我将自己的命运对你隐瞒,我会不在你的面前流泪;只不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啊!我不写了,我的心都碎了…… “我闷闷不乐地发呆了一些时候。朋友,我找不到自尊心可以同你对抗,你太善良了,太坦率了!你不会伤害我,也不可能欺骗我;不过你得对我说真话,无论这真话多么残酷。你要我鼓励你说真话吗? 我的心肝,我可以用一种妇女的思想来安慰自己。我不是占有过你吗?你又年青,又腼腆,十分潇洒,十分俊秀,十分娇嫩,是一个从未同别的女人有过来往而却被我甜蜜地享爱过的加斯东……不,你不会像你曾经爱过我,现在还在爱我那样去爱别的女人;不,我不会有情敌的。我的全部思想集中在我们的爱情,只要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就会不是痛苦的。从今以后你不可能再孩子气的撒娇、年轻心灵的温柔体贴、妩媚的灵魂、优美的体态、很快达到情意合的快感,总之,一个青春恋人所具有的一切可爱的优点,去迷惑别的女人了,你说是吗? 啊!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会盘算一切,遵循着你的命运去做。你会操心,忧虑,烦恼和有野心,这一切将使她享受不到你的永恒没有变化的微笑,这微笑经常会为着我而使你的嘴唇显得更具美感。你的嗓音,一向对我这么温柔,有时也带着悲伤。你的眼睛,每见到我时总是不停地闪耀着非凡的光芒,对着她可能经常变得暗淡无光。而且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像我那样爱你,正如她远不可能象我那样讨你欢喜一样。她不能像我一样永远留心自己的打扮,而且经常关心你的幸福,而这一方面的智慧我却是永远不会缺少的。是的,我所熟悉的那个男子,他的心灵和灵魂,再也不存在了;我把这一切都坦藏在我的记忆里,以便经常回味一下,而且幸福地活在这种过去的美好日子里,这些日子是除了我们谁也一无所知的。 “我的亲爱的宝贝,也许你丝毫没有想到要享受自由。也许我的爱情对你并不是负担,也许我的忧虑都毫无根据,也许我永远是你的夏娃——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你看了这封信以后,就请你来吧,快快来吧!啊!我相信我在片刻之间比在九年的期间更爱你,忍受过我提出的种种怀疑所产生的无谓痛苦以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只要一天,就等于是整个幸福的一生。因此,你说出来吧!坦白地说,不要骗我,骗我就是一桩罪恶。说吧!你到底想不想有自由?你想过你要过成年人的生活吗?你后悔吗?至于我,要我使你后悔,我宁愿死去,我已经对你说过:我爱得相当深,宁愿保全你的幸福,也不要我自己的幸福,宁愿保全你的生命,也不要自己的生命。如果你能够的话,你就摆脱掉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免得它影响了你的决定;可是你得开口说出来!我顺从你就跟我顺从天主一样,如果你遗弃我,就剩下天主是我的唯一的安慰者了。” 德·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到达德·尼埃耶先生手中以后,立刻全身软瘫,精疲力竭,麻木不仁,陷于入沉思,满脑子乱纷纷的思想,使得她像入睡了一样。的确。她所受的痛苦,强烈程度超过妇女所能受的限度,而且只有妇女才能感受到这种痛苦。可怜的侯爵夫人等待着命运的决定时,德·尼埃耶先生,用年青人碰到这类变故时所使用的字眼来说,正处在十分尴尬的地位,那时候,他已经差不多屈服于他母亲的煽动和德·拉·罗迪爱尔小姐的魅力了,这位小姐是一个相当平庸的女郎,躯干笔直得象棵白杨树,皮肤白里透红,按照待嫁姑娘应该遵守的程序,她是半个哑巴;不过她每年四万法郎的地租,已经足够代她说话了。德·尼埃耶夫人在真挚的母爱帮助下,拼命拉拢儿子回到道德的路上。她向儿子指出。他被德·拉·罗迪爱尔小姐选中实在值得高兴,因为许多富有的求婚都被她拒绝了;现在是他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可多得;他终有一天会得到八万法郎的不动产入息;有了钱就能安慰一切;如果德·鲍赛昂夫人真心爱他的话,她应该头一个劝他结婚;总之,这位善良的母亲没有忘记运用女人可以用来影响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因此她做到了使她的儿子的心大为动摇。德·鲍赛昂夫人的信到达的时候,恰好加斯东的爱情正在同按照世俗观念正正当当地生活的种种诱惑进行斗争,这封信的到来却决定了斗争的胜负。他决心脱离侯爵夫人,另行结婚。 “人生总得正正当当地做个人!”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揣测他的决定会使他的情妇产生怎么样的痛苦。 他的男子虚荣心和他作为情郎的天良,使他在思想上把这些痛苦尽量扩大,他不禁产生了恻隐之心。他突感觉到这个不幸巨大无边,他认为必须减轻这个致命的创伤,这样做也是仁慈的举动。他希望能够引导德·鲍赛昂夫人保持冷静,让她来命令他缔结这个残酷的婚姻,使她逐步习惯于必须分手的观念,经常让德·拉·罗迪爱尔小姐像鬼影似的站在他们中间,开头先牺牲这位小姐,然后让侯爵夫人强迫他娶她。为了保证这件大慈大悲的事能够成功,他甚至于想依赖侯爵夫人的高贵心灵和自尊心,想依赖她灵魂拥有的美德。于是他就给她回信,希望能消除她的怀疑。回信!对于一个除了有真正爱情的直觉以外,还有女性最细腻感觉的女人来说,回信就是一纸判决书。因此,当雅克走进来,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纸交给德·鲍赛昂夫人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像一只被逮住的燕子那样哆嗦个不停,一种无名的寒冷从头上落到她的脚下,象一块冰冷的殓尸布那样包裹着她。如果他没有奔过来跪在她的膝下,如果他没有脸色苍白,带着满腔爱情奔过来痛哭,这就说明了一切。不过,痴情的妇女们心中总是抱着无数的希望!要拿匕首刺无数次才能把这些希望杀死,她们一直在爱着,一直在流血,要到最后一刀才停止。 “夫人还要别的什么吗?”雅克在退走时用温柔的嗓音问。 “不要了,”她说。 “可怜的人!”她一边抹去一滴眼泪一边想,“连他,一个仆人,也猜出我的心思来了!” 她读信:“我·最亲爱的人儿,你真是胡思乱想……”读着这几个字,厚厚的一层布幕遮盖住侯爵夫人的眼睛。内心有一个秘密的声音对她喊:“他撒谎!”然后,激情使她清醒而贪婪地很快就看完了第一页,她在这页的下面看见写着:“一切都还没有确定……”她用抽搐似的迅速手势翻过一页,就清楚地看出来是什么思想支配他写这封信的了,她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中再也找不到狂热的爱情冲动;她把信揉了,撕了,卷起来,咬了几口,扔到火里,叫起来:“无耻!他不再爱我却还占有我!” 说完,她半死不活地走过去倒在安乐榻上。 德·尼埃耶先生写了回信以后就出外去了。等到他回来以后,他看见雅克站在门口,雅克把一封信交给他,同时对他说: 侯爵夫人已经不在古堡了。” 德·尼埃耶先生十分惊异,他拆开信封看了信: “夫人,如果我接受你的建议,不再爱你,甘心当一个平庸的人,我就活该倒霉了,你总承认这句话吧!不,我不能听从你的话,我发誓要永远忠于你直到死亡。啊!拿走我的生命吧,除非你不怕在你的生命中增添良心上的责备…… 那是侯爵夫人动身到日内瓦去的时候,他写给她的信。信下面,侯爵夫人克莱尔·德·勃艮第加了一句:“先生,你自由了。” 德·尼埃耶先生回到他母亲家里。过了二十天,他娶了斯特凡妮·德·拉·罗迪爱尔小姐。 如果这篇平凡而又真实的故事就这样结束的话,那简直是一场骗局。谁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叙述呢?可是有两点可以使这篇故事免受批评,其一是结局出奇,不幸这结局却是事实;其二是这个结局可以使那些尝过无边风月的至高无上滋味,却又亲手破坏这幸福,或者被残酷的命运破坏了这幸福的人,重新产生无数回忆。 德·鲍赛昂侯爵夫人同德·尼埃耶先生决裂的时候,根本没有离开过她住的瓦莱卢瓦古堡。由于种种必须埋藏在女人心里的理由。而且每个女人都能猜得出专属于她自己的理由,在德·尼埃耶先生结婚以后,克莱尔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她的隐居是绝对秘密的,除了她和贴身女仆和雅克以外,她的底下人谁也见不到她。她要求在她的住所里保持绝对安静,她寸步不出闺房,只除了到瓦莱卢瓦的小教堂里去,邻近的一个教士每天清晨到这儿来为她主持一台弥撒。 德·尼埃耶伯爵结婚以后几天,夫妻关系就变得十分冷淡,使人可以假定他是幸福的,也可以假定他不幸。 他的母亲对所有的人都说:“我的儿子十分幸福。” 加斯东·德·尼埃耶夫人跟许多别的少妇一样,有点平庸,温柔,耐心;结婚一个月之后她就怀了孕。这一切十分符合固有的观念。德·尼埃耶先生待她十分好;只不过他离开侯爵夫人两个月以后,却变得极端心神恍惚而且爱沉思。他的母亲却说他向来是沉默寡言的。 经过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以后,就发生了一些表面上是无足轻重的事,然而这些事包含主人翁思想的大发展,显示出过分的心情纷乱,不能简单地加以叙述,不能任由每一个人随意去加以解释。有一天,德·尼埃耶先生在马内维尔和瓦莱卢瓦的田野里打了一整天猎,经由德·鲍赛昂夫人的花园回来,他叫人们雅克找来,他等着他。等到那个随身男仆来了以后,他问他: “侯爵夫人仍然喜欢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东就给了他一大笔小费,加上无数似是而非的理由,目的是要雅克给他帮个小忙:把他猎得的野味留下来给侯爵夫人。雅克觉得他的女主人吃的鹧鸪是由她的狩猎人打死的。或者是德·尼埃耶先生打死的,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德·尼埃耶先生已经表示不愿意侯爵夫人知道这些野味的来历。 “野味是在她的土地上猎来的,”伯爵说。 一连好几天雅克参与了这个天真的骗局。一大清早德·尼埃耶先生就动身去打猎,只回到家里吃晚餐,从来也没有带猎获物回家。这样过了整整一星期。加斯东的胆子大起来了,他写了一封长信给侯爵夫人,而且设法送到她的手上。这封信连拆也没有拆就退回来了。侯爵夫人的听差把信送回给他的时候天色快黑了。伯爵正在客厅里听他的妻子在钢琴上刺耳地弹奏埃罗尔德①的随想曲,突然间奔出客厅,向着侯爵夫人的家里飞快地跑去,像一个人飞去约会一样。他从熟悉的一个缺口跳进花园,慢慢地越过园中的径道,不时停下来一会,似乎想抑制一下突突的心跳声;走近古堡以后,他细细地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响声,认为底下人都在吃饭。他一直走到德·鲍赛昂夫人的房间,侯爵夫人从来不离开她的卧室,德·尼埃耶先生因此能够毫无声息地一直走到她卧室的门口。他在那里借着两支蜡烛的亮光,看见侯爵夫人面容消瘦,脸色苍白,坐在一张大沙发内,低着头,垂着双手,眼睛盯着一件她似乎看不见的东西。这是表现得最完整的一幅痛苦的形象。这个姿态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朦胧的希望。可是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是向着坟墓凝视呢,还是向过去凝视。也许德·尼埃耶先生的眼泪在黑暗里发光,也许他呼吸发出微弱的响声,也许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也许他的出现不能不产生一种感应现象,这种现象的习惯性的出现既是真正爱情的光荣,也是它的幸福和证明。德·鲍赛昂夫人慢慢地向着门回过头来,看见了她的旧日情人。于是德·尼埃耶先生向前走了几步。 “先生,你如果再向前走一步,”侯爵夫人变了脸色高声说,“我就从这窗口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长插销,把插销打开,一只脚伸出去踏在窗台上,手扶住阳台,头转过来向着加斯东。 “滚出去!滚出去!”她喊起来,“要不我就跳下去。” 听见这惊心动魂的喊声,又听见仆人们都骚动起来,德·尼埃耶先生就像一个坏蛋似的逃跑了。 回到家里以后,加斯东写了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叫他的随身侍仆拿出去送给德·鲍赛昂夫人,叮嘱他告诉侯爵夫人这是有关他的生死存亡的问题。信使走了以后,德·尼埃耶先生回到客厅里,发觉他的妻子还继续在那里刺耳地弹奏那支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待回音。一个钟头以后,随想曲弹完了,夫妻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着,各占据壁炉的一只角落,这时候随身侍仆从瓦莱卢瓦回来了,把信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的主人。德·尼埃耶先生走过去一间连接客厅的私室里,拿了他的打猎回来放在那里的猪枪,自杀了。 这个突然的惨痛结局,虽然同年轻法兰西所有的习惯相反,却是十分自然的。 那些观察过或者亲身体验过一对男女的美满结合的人,可以完全理解这个自杀。一个女人不会在一天之内按照爱情的反复变化而成长起来,或者屈服下去。的快乐像奇花异卉一样,需要精心的培养;只有时间和灵魂的协调能够揭示出这些乐趣的全部来源,而且能产生温柔、体贴的欢乐,我们对这些欢乐充满了迷信思想,并且认为赐给我们欢乐的心灵是生来就有的。这种令人赞美的情投意合,这种宗教信仰,这种在所爱的人身边能够感到特殊的或者过度的幸福的确切信念,就是长期恋爱能够持久地相互眷恋的部分秘密。在一位赋有女性特点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不是一种生活习惯:她的令人赞美的温情可以采取多种不同的形式,她既聪明又多情,在天然的能耐里可以加上许多人为的技巧,或者在人为的技巧里增添许多天然的成分,使得她无论在人们的面前或者在人们的记忆中,都具有无限权威。一切女人在她的身边都有逊色。只有害怕失去这么伟大、这么光辉的爱情,或者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我们才能认识这种爱情的全部价值。可是,一个男人认识这个价值以后又把这个爱情抛弃,而去缔结一个冷淡的婚姻;如果他希望有另一个女人身上获得同样的的幸福,而这个女人已经用埋葬在夫妻生活暗影里的某些事实证明他不可能再得到这些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沾着美妙爱情的甜味,而他又为着社会的一个假象而去致命地伤害了他的真正的妻子,那么他不是以死殉情,就必须具有为多情种子所憎恶的自私、冷酷的唯利主义哲学。 至于德·鲍赛昂夫人,她肯定不会相信她在九年之内给她的朋友大量倾注爱情之后,她的朋友竟会绝望到寻短见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忍爱痛苦。何况她有充分的权利来描绘任何卑鄙可耻的爱情的分享,一个妻子为着社会的崇高利益可以容忍这种分享,一个情妇却憎恨这种勾当,因为她可以拿她的爱情的纯洁来证明她有道理。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列姆。 郑永慧 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2 恐怖时期的一段插曲[注] 献给吉约内—梅尔维勒先生[注] 亲爱的老东家,我应当向那些什么都想知道的人们说明,我在哪里学到足够的法律程序,使我能驾驭我的小天地里的种种事务;我应当怀念那位幽默而和善的人,他在一次舞会上遇到事务所的另一位见习书记斯克里布时说:“到事务所去吧,我保证那儿有事可干。”但是我想,不用我在此当众表明,您也会深知本文作者对您的深厚情谊。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点钟左右,在巴黎近郊的圣马丁区,一位老妇人沿着伸展到圣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来。白天下过很大的雪,脚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听不出声音。街上很冷落。四下寂静得叫人害怕,更何况这时整个法国正在一片恐怖中辗转呻吟;因此,老妇人一路还没遇到一个人。再说,她的视力早已衰退,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见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像影子一样在郊外空荡荡的大路上移动。老妇人壮着胆子,一个人穿过这僻静地带,仿佛她的年龄是一张护身符,能使她免遭任何灾难。过了亡人街,她听出身后有男人沉稳的脚步声。她觉得不是第一回听到这声音了;她害怕有人盯梢,就尽量加快步子,想在前面一家灯光较亮的店铺门口看个究竟。走到从那家店里平射出来的灯光下,她猛然回过头,瞥见夜雾中一个人的身影;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已足以使她心里明白了,她害怕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毫无疑问,那个陌生人从她迈出家门第一步起就盯上她了。要甩掉这个暗探的念头给了她一股力量。她无法进一步思考,只得加快脚步,好像这样就能逃脱一个无疑比她敏捷得多的男人的跟踪。跑了几分钟后,她来到一家糕点铺前,便急忙闯进去,跌坐在柜台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在她咔嚓一声放下门上的卡锁时,柜台里面一位正在专心刺绣的年轻妇人抬起头来,透过玻璃她认出老妇人身上那式样古旧的紫色绸斗篷,便急忙打开一个抽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交给老妇人。她的动作和表情都说明她想赶快把来人打发走,好像这是一个大家不愿看见的人。她发现抽屉空空的便有点焦躁,看也不看老妇人一眼就急匆匆走出柜台,往店铺后间去喊她丈夫,但她丈夫却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你把那东西放在哪里了……?”她问,样子很神秘,一面用眼睛瞟了瞟老妇人,没有把话说完。 糕点师傅瞥见来人头上那顶缀了很多紫色缎结的黑绸大软帽,望了妻子一眼就走了,那目光好像说:“我怎么能让那玩意儿搁在你柜台里呢?”女店主见老妇人始终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很是惊讶,便走到她身边,一看她那模样,不免又同情又好奇。虽然老妇人像所有苦修者那样一向面色苍白,可此刻还是不难看出,她刚才一定受了什么刺激,脸色惨白得异乎寻常。她的帽子遮住了头发。那头发肯定是岁月催白的,而不是搽了发粉[注],因为她的衣领很干净,没有发粉的痕迹。她那不加修饰的面容像修女一样严肃,轮廓端正,透着点傲气。过去,上流社会的人有他们特殊的举止和习惯,与一般平民不同,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贵族。女店主确信,这位老妇人大革命前一定是位贵族,而且还是宫廷里的人。 “夫人……”她脱口尊敬地喊了一声,忘记了当时是禁止这样称呼的。[注] 老妇人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店铺的玻璃窗,仿佛玻璃上呈现出什么可怕的形象。 “公民,你怎么了?”回到店堂的店主人问道,一面送给她一个糊着蓝纸的硬纸盒,这才把她从幻境中拉回到现实里来。 “没什么、没什么,朋友们,”她温和地回答。 她抬眼看看糕点师,似乎想用目光向他表示谢意,可是一眼看见店主头上的红帽子[注],她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唉呀,你们出卖了我?……” 店主夫妇没回答,厌恶地指指帽子。不知是因为错怪了他们,还是因为高兴,老妇人一下涨红了脸,像孩子一样轻声说: “请原谅。”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路易给糕点师,说: “这是我们讲好的价钱。” 有一种贫困是只有穷人才能看出来的。糕点师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又看看老妇人,目光中交流着同一个想法:这个金路易大概是老妇人最后的财产了,你看她交出这枚金币时双手在颤抖,她凝视着金币的目光流露着痛苦,而不是吝啬;她知道这个金路易包含着多大的牺牲。饥饿和贫困像恐惧和苦行生活一样在她脸上刻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衣着还留有一些豪华的痕迹:陈旧的绸缎,褪了色但还干净的斗篷,细心织补过的花边;不过,昔日的富贵只剩下这一丝一缕了。店主夫妇有点怜悯她,可又舍不得到手的钱财,于是讲点好话来减轻良心的不安。 “公民,你看上去很虚弱。”店主说。 “夫人要不要吃点什么?”妻子打断他的话。 “我们的汤很不错。”丈夫补充说。 “外头那么冷!夫人大概在路上受寒了吧?您可以在这儿歇歇,暖和暖和……。” “我们并不像魔鬼那样心肠坏!”糕点师大声说。 老妇人被这番充满善意的话感动了,便老实告诉他们,刚才她被一个人盯梢,眼下不敢一个人回家。 “就这么点小事?!”戴红帽子的店主说,“那好办,你等我一下!” 他把金币交给妻子。一个商人用一件次品卖了高价时,心里也会生出一种类似感激的心情,就是在这种感激之情的驱使下,他去穿上了一套国民自卫军[注]制服,拿了一顶帽子,挎上一柄短刺刀,全副武装回到店堂。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妻子已作了一番考虑。有些人一时冲动下会伸出援助的手,深思熟虑后就打退堂鼓了。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怕丈夫被牵连,扯扯他的衣角想拦住他。可是丈夫出于仁慈心,自告奋勇要护送老妇人。妻子赶紧说: “那个让女公民害怕的人好像还在店铺前面走来走去。” “我也这么想。”老妇人天真地说。 “万一那人是个暗探呢?……万一有什么阴谋呢?你别去吧,还是把那盒东西要回来……”女人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这番话顿时使店主失去了浑身的勇气。 “嘿!我去教训他两句,马上叫他不敢再缠住你。”糕点师气势汹汹地说着,打开门奔出去了。 老妇人像孩子一样顺从地又坐了下来,神情呆滞。 店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脸色原来很红润,又总是被烘糕点的炉火照得发亮,可此刻变得铁青。只见他害怕得两腿发抖,瞪着醉汉一样的眼睛,一进门就怒冲冲嚷道: “你这该死的贵族,想叫我们掉脑袋啦?……快离开这儿,再也别进我的门,别指望我加入你们的谋反活动[注]!” 说着他想把老妇人已经放进口袋的盒子拿回来。他的手刚刚碰到老妇人的衣服,老妇人突然恢复了年轻时候的灵敏,一步冲到门口,迅速打开门,在他们面前消失了,留下店主夫妇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发抖。老妇人知道,一到外面除了上帝再没有别的保护者了,但她宁愿在路上遇到危险,也不愿失掉刚买到的那盒东西。她快步走着,然而不久便感到体力不支了。那暗探毫不放松地跟着她,已经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了;她不得不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缺乏应变本领,她不敢向他发话,也不敢朝他看。她放慢了脚步继续向前走,后面的人也放慢了脚步,始终保持一段能监视她的距离,简直就像她的影子。 这两人再度走过圣洛朗教堂时,正好钟敲九点。任何人,哪怕是最脆弱的人,往往在感情强烈波动一阵以后会慢慢平静下来。因为,要是说情感是无限的,我们人体器官所能承受的却是有限的。老妇人看到她所认为的迫害者到现在丝毫未加害于她,渐渐倒把他看成是一位暗中热心保护她的朋友了。她把陌生人出现的前后情况联系起来,想找出根据证明这种使人宽慰的看法是合乎情理的。她不能不承认她并未发现这人有什么歹心。她忘了刚才糕点师对陌生人是多么害怕了。现在,她步履平稳,不慌不忙走上圣马丁高地,半小时以后来到一幢小楼前面。小楼靠近郊区干线和通往庞丹门的公路的交叉口。这地方至今还是巴黎最冷僻的地区之一。零零落落散布在人烟稀少的洼地里的小屋都是茅草房,围墙全是用泥巴或牲口骨头垒起来的。从圣肖蒙高地和美城区高地刮过来的寒风简直能穿透它们。但是这荒凉的地方却成了陷于贫困和绝望的人们的天然庇护所。可怜的老妇人竟有勇气在夜里走过这一条条僻静的小街。那个紧跟着她的人一到这里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他沉思似地站在那儿,犹豫不决,朦胧的街灯勉强透过夜雾照在他脸上。老妇人由于紧张,眼光变敏锐了,她觉得陌生人脸上有某种阴森可怕的东西,于是她又害怕起来,趁着那人犹疑不前的当儿,她在黑暗中溜到那座孤零零的小楼前面,拉了一下门簧,魔幻般地很快不见了。陌生人一动不动站着打量这幢房子。这是圣马丁区典型的破旧住房,单薄简陋,摇摇欲坠。墙壁是用碎石砌的,抹的一层石灰已经发黄,而且到处有裂缝,令人担心风一吹就会倒塌。铺着褐色瓦片的屋顶长满苔薛,有好几处凹陷,像是不堪积雪的重压。每层楼有三扇窗户,窗框在潮气侵蚀和日光曝晒下已经腐烂脱样,寒气可以长驱直入钻进每个房间。这幢孤零零的房子很像一座被时间遗忘尚未摧毁掉的古老钟楼。小楼有个顶阁,有几个大小不等的十字窗。只有这些窗户还透着一线微光,整个楼的其他部分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老妇人艰难地上了楼。楼梯又陡又简陋,旁边有一根绳子代替扶手。她神秘地敲了敲阁楼的门,一位老人来开了门,递给她一把椅子,她急忙坐下来。 “躲起来,快躲起来!”她说,“我们很少出门,可我们的一切行动还是被人知道了。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的行踪。” “发生什么新情况了吗?”坐在火炉旁的一位老妇人问。 “从昨天起就在我们屋子周围转来转去的那个人,今晚盯上我了……” 小屋里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神情非常恐惧。三人中还是老人比较镇静,也许正因为他面临的危险最大。勇敢的人总是这样,一旦遇到危险和迫害,他们总先想到牺牲自己。老人认为,自己每幸存一天,就是对厄运赢得一次胜利。从两位老妇人望着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们所关心的就是这位老人。 “两位嬷嬷,为什么对上帝失去信心呢?”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注],当周围是一片凶手的狂吼和垂死者的惨叫时,我们不是还唱上帝的颂歌吗?上帝之所以把我从这场杀戮中拯救出来,肯定是给我安排了另一种归宿,我应该毫无怨言地接受。上帝保护他的孩子们,又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支配他们。现在要照顾的是你们,而不是我。” “不,”两位老妇中的一位说,“和一位教士的生命相比,我们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呢?” “从离开谢勒修道院[注]的那天起,我就认为自己是已死的人了。”晚上没出门的修女说。 “这是圣体饼。”第一个修女说,一面把盒子递给教士。她忽然惊叫道:“有人上楼梯!” 三个人一起侧耳细听……,脚步声停止了。 “万一危及你们,”教士说,“你们也别害怕。我知道,有一位我们能信得过的人已经想好了离境的办法,他会来取我给朗热公爵和鲍赛昂侯爵的信。信中我请他们设法帮助你们离开法国,以免受到贫困和死亡的威胁。” “您不和我们一道走吗?”两位修女一齐轻声问,语气中流露着绝望。 “哪里有人受难,我就留在哪里。”教士诚恳地说。 她们俩沉默了,无限钦佩地望着他。 “玛尔特姣妹,”教士对取回圣体讲的那位修女说,“有人来取信时你们说h。 nna[注],他应该答fiat、luntas[注],那才是使者。” “楼梯上有人!”另一位修女叫道,一面打开屋顶下的一个隐蔽洞。 这回,在夜深人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一个男人走在沾满于泥巴、高低不平的楼梯上的脚步声。修士费劲地钻进像柜子一样的洞里,修女在他身上盖了些旧衣服。教士门声说: “您可以关上洞门了,阿伽特娘媳。” 教士刚刚躲好,就听到三下敲门声。两位修女打了个哆嚷,四目相对,好像在问对方该怎么办,却都一句话也不敢讲。她们俩看上去都有六十多岁,与尘世隔绝已四十多年了。正像温室的花草习惯了暖房的空气,一旦搬出室外就会死去;她们过惯了修道院的生活,再也不能设想过另一种日子。一天,修道院的铁栅门被砸开了,她们眼看自己自由了,反而害怕得发起抖来。她们不请世事,心地单纯,面对着大革命的重大事变就显得迂拙迟钝,这是很容易想见的。她们在长期幽居中形成的思想不能适应布满艰险的现实生活。她们甚至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真像一直受人照顾的孩子,而今失去慈母的庇护,就只会祷告不会喊叫。此刻,明知危险就在眼前,她们仍是一声不响,束手无策。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是她们惟一的自卫手段。那个敲门求进的人对屋里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他推开门进来了。两个修女认出这正是几天来在她们屋子周围徘徊并打听她们的情况的人,吓得浑身打颤。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担心而又好奇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就像孤僻胆怯的小孩打量生人一样。来人长得高大粗壮,但是他的举止、神态、面容没有一点凶恶的迹象。他也像两位老妇人那样站着不动,只用目光缓缓扫视房间。 房间的砖地上铺着两张草垫,算是两位修女的床。房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只铜烛台,几只碟子,三把小刀,一个圆面包。壁炉里的火小得可怜,屋角还剩几块劈柴,说明两位隐居者的贫寒。墙壁的油漆年代已久,霉点斑斑,好像褐色的网格,多半是雨水渗进来形成的。可见屋顶破损很厉害。壁炉台上惟一的装饰品是一件圣器,大概是从谢勒修道院的浩劫中抢救出来的。房间里还有三把椅子,两只木箱和一只很旧的五斗柜,这就是全部家具了。壁炉旁边有一扇小门,可能通到另一个房间。 带着不祥的预兆闯进来的陌生人很快把房间的一切看了个遍,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他和蔼地看了看两位修女,显得和她们一样局促不安。这种奇怪的沉默没延续多久,陌生人看出两位修女是那种脆弱而又没有经验的人,便用尽量和气的声音对她们说: “两位公民,我决不是抱着敌对的态度来的……” 他停了一下又说: “两位嬷嬷,要是你们遭到过什么不幸,请相信,我并没有参与……,我来是为恳求你们一件事。”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 “如果我使你们讨厌,如果……我使你们为难,就请直说……,我立刻走;但是,请相信,我对你们是无限忠心的。要是我能为你们效点劳,请只管差遣我。眼下既然国王已不存在[注],也许只有我一人凌驾于法律之上[注]……” 这番话说得那么恳切,阿伽特嬷嬷听了连忙指指一把椅子,意思是请他坐下来。阿伽特是朗热公爵府的人,从她的举止可以看出,她见识过豪华盛大的场面,还在宫廷生活过。来人领会了这手势的意思,脸上流露出又喜悦又难过的表情。他等两位嬷嬷都坐下,自己才就坐。 “你们收留了一位没有宣过誓的教士[注],”他接着说,“他侥幸逃过了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大屠杀……” “hosanna!”阿伽特嬷嬷打断来人的话,说出这个暗号,然后不安而好奇地看着他。 “我想这不是他的名字……”陌生人回答。 “可是,先生,”玛尔特嬷嬷急忙说,“我们这儿没有什么教士,而且……” “既是这样,你们就应该考虑得更周密,更有预见些,”陌生人温和地反驳她,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日课经,“我想,你们两人是不懂拉丁文的,还有……”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看到两位可怜的修女神情惊慌、浑身颤抖,眼睛里饱含泪水,他怕自己的话说得太过火了。于是坦率地对她们说: “请放心,我知道你们的客人叫什么,也知道你们叫什么。三天来,我已经了解到你们困难的处境以及你们对那位可敬的教士的忠诚,我是从……” “嘘!”阿伽特嬷嬷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天真地说。 “所以,两位嬷嬷,要是我存心出卖你们,我早就不止一次可以下手了……” 这时,教士从他躲藏的地方钻了出来,站在房间当中,他对来人说: “我想您不可能是想迫害我们的人,我完全信赖您。您说说要我干什么吧!” 他脸上带着那样圣洁的信赖神情,那样高贵的气概,即使杀人犯在他面前也会心软。 给这贫穷和与世无争的地方带来骚动的神秘人物注视着这三人,过了一会儿才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对教士说: “神甫,我来求您做一次追思弥撒,让一个……一个神圣的灵魂得到安息,因为他的躯体永远不可能安葬在圣地了……” 教士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两位修女不明白陌生人讲的是谁,只是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他们。教士把陌生人审视了一会儿,见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焦虑,眼光透着热切的恳求,便回答说: “好吧,今晚半夜您再来,那时一切都会准备好。我们只能举行这样的弥撒来赎补您所指的罪孽……” 陌生人听到“罪孽”二字哆嗦了一下,但是,要求得到应允后他感到的快乐战胜了他内心的痛苦。他向神甫和两位修女恭恭敬敬鞠了躬就转身走了,他的感激之情虽未用言语表达,却为这三个宽厚的人所深深理解。 约莫两小时以后,这位不知姓名的人果然又来了,他小心地敲敲阁楼的门,鲍赛昂小姐[注]把他领进这简陋的隐蔽所的第二个房间,这里,祭礼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两位修女已经把那只旧五斗柜搬来放在壁炉的两根烟囱管之间,一块很有气派的绿色波纹呢的祭坛桌围遮住了古旧的柜身。发黄的墙上挂着一尊很大的用象牙和乌木制成的耶稣蒙难像,在光秃秃的墙壁衬托下格外醒目。四枝细细的白蜡烛用封蜡固定在临时祭坛上,黯淡的烛光勉强被墙壁反射出来,照不到房间的其他部分。但是正因为烛光只照亮圣器,它就像一线天光投射在简朴的祭坛上。瓷砖地是潮湿的。屋顶像所有的阁楼顶那样向两边倾斜,还有几条裂缝,刺骨的寒风从裂缝吹进来。没有什么比这个丧礼仪式更简单,但可能也没有什么比它更庄严的了。四周寂静得可以听到阿尔玛涅公路上最微小的声响,更给这夜间仪式增添了阴森肃穆的气氛。仪式的伟大与场所的简陋形成如此强烈的对照,使人不由产生一种对神灵的敬畏。两位修女不顾瓷砖地潮湿得厉害,分别跪在祭坛两侧,和神甫一同祈祷。神甫穿着祭司服,正在安放一只镶着宝石的金圣餐杯,这件圣器大概是谢勒修道院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富丽堂皇的圣体盒两边是两个只配放在末等酒馆里的玻璃杯,里面盛着弥撒圣祭用的酒和水。没有弥撒经,神甫便将日课经放在祭坛的一角。还准备了一只公用碟子,是给未沾过鲜血的人洗手的。这一切都是既渺小又伟大,既简陋又高贵,虽世俗又神圣。陌生人在两位修女中间虔诚地跪了下来。突然,他瞥见耶稣蒙难像和圣餐杯上都佩着一块黑纱。原来,神甫因为无法表示追思弥撒是为谁做的,便给上帝戴了孝。这景象勾起的回忆如此强烈地冲击着陌生人,使他宽宽的前额上渗出了汗珠。这幕夜戏的四个演员神秘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的思想感情竞相感染,互相交流,最后在基督徒共有的慈悲心中融合在一起:他们似乎都在缅怀那位受难者,他的遗骸虽然早被生石灰吞噬[注],可他的身影却无比威严地兀立在他们面前。他们正举行一个没有死者遗体的丧礼。在这座瓦片和天花板木条业已开裂的破旧小楼里,四个基督徒将为一位法国国王向上帝祈祷,伴送他的没有棺木的灵枢直到最后安息之地。这是何等纯洁的、不带任何个人打算的赤胆忠心!在上帝看来,这正如给人一杯水,微小的帮助有时也能体现最高尚的品德。神甫和两位修女的祷告代表了整个王朝,而陌生人则可以说代表了共和国。他脸上流露出那样深切的内疚,使人不能不相信他无限悔恨,正许下赎罪的心愿。 神甫看了看代表天主教法国的这三个人,然后,他好像受了神灵的启示,没有用拉丁文而用法文说:“现在我们进入圣殿”,以便使人忘记这破旧寒怆的小屋。这句话充满感人的热忱,三个在场的人不禁被一种圣洁的恐惧慑住了。也许,在这三个天主教徒看来,上帝在罗马圣彼得教堂的大殿里不见得比在这贫寒的避难所里显得更威严吧!因为,此刻上帝和他的信奉者之间无需任何媒介而直接沟通,上帝本身放射出无比的光华。 陌生人的虔诚看来是真心的,因此,上帝和国王的这四个忠仆在他们的祷告里倾注的感情是一致的。万籁俱寂,只有他们的祷告声在回响,如同天国飘来的仙乐。有一阵,泪水涌进了陌生人的眼眶;那是在念到pater noster[注]时,教士用拉丁文加了一句:et remitte scelus regicidis sicut ludovicus eis remisit semetipse。(请宽恕弑君者吧,正像路易十六自己已经宽恕了他们一样。)陌生人大概听懂了这句话。两位修女看见,两大颗泪珠沿着那人线条粗旷的面颊滴落在砖地上。他们又念诵了已亡日课经,轻声唱了le domine salvum facregem。[注]这时四个忠心耿耿的保工者都非常激动,他们想到王太子还被敌人囚禁着,他们为他祈求上苍。陌生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一次不得已而参与犯罪,便不寒而栗。 追思弥撒结束后,神甫向两位修女示意,请她们退出。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神甫面容温和而又悲伤地走近陌生人,然后用慈父般的口吻对他说: “我的孩子,要是您的双手曾沾过受难国王的血,那就老实告诉我。上帝认为,只要有您那样真诚感人的悔恨,任何罪过都能洗刷掉。” 听了教士的第一句话,陌生人有些惊恐,不过他立即恢复了镇静,自信地看着神甫说: “神甫,”他的声音显然变了,“国王被杀害,我实在是无罪的……” “我应该相信您的话。”神甫说。 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端详这个悔罪的人。他始终认为,此人是那种胆小的国民公会会员,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惜交出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的头颅,所以他严肃地接着说: “要知道,我的孩子,为了得到宽恕,仅仅没参与犯罪是不够的。那些有力量保卫王上,却按兵不动的人,将来在上帝面前要好好交待……啊,是的,”老教士补充说,一面很有表情地左右晃动着脑袋,“是的,要好好交待……因为,他们袖手旁观就等于不自觉地参与了这一滔天罪行……” 陌生人愣住了,问道:“您认为,间接参与犯罪也要受到上帝的惩罚吗?那些服从命令,在刑场列队的士兵也有罪吗?……” 神甫迟疑不语。陌生人暗暗高兴自己使这个十足的王权信奉者在两个信条之间左右为难:一条是盲目服从,对君主制的拥护者来说,这是军规中最重要的信条;一条是对国王人身的绝对尊敬,这一条和上一条同等重要。他认为神甫的犹豫倒解决了他心中的疑难。为了不让这位可敬的冉森派教士有更多的思考时间,他说: “您做的追思弥撒将使王上的灵魂得到安息,也使我能够问心无愧。要是付给您一笔酬金以表示感谢,未免使我羞愧。因为,您的善行是无法估价的,只能用无价之宝来报偿。先生,请收下这件神圣的遗物吧,也许有一天您会了解它的真正价值的。” 说完,陌生人给教士呈上一只很轻巧的小盒子。他那郑重的词句,特别的语调,以及毕恭毕敬地捧着盒子的神态使教士非常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盒子。 他们回到外间,两位嬷嬷在那儿等着他们。陌生人说: “你们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住在二楼的粉刷商米修斯·斯凯沃拉,他是区里有名的爱国人士,可是他的心是向着波旁王朝的。过去他是孔蒂亲王的一名仆人,打猎时专管猎犬,靠亲王才发了迹。你们住在这儿比在法国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你们就呆在这儿别搬动了。需要什么,会有好心的人来关心的。这样,你们就可以毫无危险地等到情况好转。明年一月二十一日……”说到这里,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如果你们还在这破房子里栖身,我再来和你们一起做赎罪弥撒……” 他没有说完,向沉默不语的三个人鞠了躬,最后看了一眼那象征着贫穷的小房间,然后转身走了。 对两个天真的修女来说,刚才经历的一切简直像小说一样离奇,因此,当神甫告诉她们,陌生人郑重地送了他一件神秘的礼物时,她们立即把小盒子放在桌上。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们三张不安而好奇的脸。朗热小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细麻纱手帕,染有汗渍;铺开手帕,发现上面有斑斑点点。 “这是血斑!……”神甫说。 “还绣着王冠!”修女说。 两位嬷嬷害怕得扔下手帕。她们心地单纯,陌生人奥秘的行径对她们来说是无法解释的,至于神甫,他甚至不想解释这一切。 三个人不久便发现,尽管处于恐怖时期,但一只强有力的手在保护着他们。他们先是得到一些烤火木柴和食物,后来又收到衣服,这样,两个修女外出时就不必再穿过时的贵族服装,也不会引人注目了。她们由此猜想,肯定有一个女人和那位保护人一起在关心他们。此外,米修斯·斯凯沃拉替修女弄到两张公民证[注]。时常有一些关系到教士的安全的忠告通过曲折的途径传给教士,而这些忠告每次来得那样适时,使人不能不认为这是由一个了解国家机密的人提供的。当时整个巴黎在挨饿,可这三个被摈弃的人却按时得到几份白面包,也不知是什么人放在他们房门口的。久而久之,他们看出来,神秘的米修斯·斯凯沃拉正是这些机智、巧妙的善举的执行人,而他们的保护者无疑就是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半夜来求他们做忏悔弥撒的人。于是,这个人成了他们膜拜的对象,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把他看成他们赖以生存的支柱。祷告时,他们专门为他增加了几段祷告词,每日早晚虔诚地祝愿他幸福、走运,死后灵魂升天;他们祈求上帝为他排除一切艰难险阻,帮助他逃脱敌人的暗算,赐给他长寿和平安。他们每天如此祝祷一番。这种感恩戴德之情还夹杂着一种与日俱增的好奇心。陌生人来访的前后经过成了他们每日的话题,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以他为主题的谈话使三人在困境中得到消遣,这可以说是陌生人给予他们的另一种恩惠。他们决定,等陌生人遵照诺言再来纪念路易十六遇难周年日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好好表示对他的情谊。 期待已久的这一晚终于到了。半夜时分,破旧的楼梯上响起了陌生人沉重的脚步声。为了接待他,房间已经过一番布置装点。祭坛已摆好。两位嬷嬷不等敲门就已把门敞开,又忙不送去照亮楼梯。为了能早一点看到这位恩人,朗热小姐甚至走下几步踏级。 “来吧,”她激动而深情地对他说,“来吧……我们都等着您呢。” 这人抬起头,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修女顿时感到好像浑身浇了冰水,她沉默不语了。一看到他,三个人的感激之情和好奇心全都烟消云散。其实,也许他并不像他们感觉到的那样冷若冰霜,寡言少语,使人害怕;只是他们自己本来心情十分激动,准备向他倾吐友情,于是更加失望罢了。三个可怜的幽居者明白了,此人想对他们保持一个陌生人的身分,他们也无可奈何。神甫觉察到,陌生人看见为接待自己而做的一切准备时,嘴上浮出一丝微笑,但很快又收敛了。陌生人参加了弥撒,做了祷告便走了,朗热小姐请他一起用准备好的点心,他也婉言拒绝。 热月九日[注]以后,两位修女和马罗尔神甫可以在巴黎自由走动而没有任何危险了。老教士第一次出门是去一家店号叫玫瑰皇后的花粉店,这爿店是拉贡夫妇开的,他们过去专为宫廷供应香粉,后来一直忠于王室,旺代党人就是通过他们和亲王及巴黎的保工党委员会取得联系。店铺坐落在圣罗克街和投石党人街之间。这天,神甫的穿着是符合时尚的。他刚走进店铺,突然一股人流堵塞了圣奥诺雷街,使他无法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拉贡太太。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回答,“这是囚车和刽子手,他们到路易十五广场[注]去。唉,去年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队伍;可今天,‘一二一’周年纪念日过去四天了,再看到它就没什么可难过的了。” “为什么?”神甫问,“您这话可不符合基督精神哪!” “嗨!这是去处死罗伯斯比尔的一帮同伙,他们当然想尽办法自卫过,可是,那么多无辜的人被他们送去处死的地方,现在轮到他们自己去了。” 人群像潮水一样拥去。神甫终于抵抗不住好奇心驱使,也想瞧瞧热闹。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见站在囚车上的人正是三天前来听他做弥撒的那位陌生人。 “那是谁?”他问,“那个……”” “那是刽子手,”拉贡先生回答,一面讲出这位干过不少“丰功伟绩”的人在王朝时代的名字。 忽然,拉贡太太惊叫起来: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神甫不行了!” 她拿来一小瓶醋,设法使昏厥的神甫苏醒过来。 “他给我的那块手帕,”神甫说,“可能是王上赴刑时用来擦额上的汗的……可怜的人!……在整个法国忘恩负义的时候,那柄钢刀倒有良心! 拉贡夫妇还以为可怜的神甫在说胡话呢。 一八三一年一月于巴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3 信使 献给达玛索·帕勒托侯爵先生[注] 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讲一个普通的真实故事,要让一对年轻的情侣听了我的故事害怕得互相躲在对方怀里,就像两个孩子在林边碰到一条蛇,吓得紧紧抱在一起那样。我开宗明义向你们宣布了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哪怕这样做会减少故事的吸引力,或使自己被看成一个妄自尊大的人。我曾在这个可以说是很普通的悲剧里扮演过一个角色;如果这故事不能引起你们的兴趣,那不仅得怪我自己,同时也得归咎于历史事实本身。很多真实的事是极其乏味的。因此,善于从真实中选择可以变得富有诗意的东西,这就表现出一半的才能了。 一八一九年,我正从巴黎去穆兰[注]。由于经济情况不佳,我只能坐在公共马车的顶层上旅行。你们知道,英国人认为马车顶层的位置最好。在旅途的最初阶段,我找到无数有力的理由,证明我们邻国人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一位看上去比我稍稍富裕些的青年,出于兴趣,也爬了上来,挨着我在长凳上坐下。对我的种种论据他都报以微微一笑,但并无讥讽之意。我们两人年龄相仿,观点一致,又都喜爱野外的新鲜空气和那随着笨重的驿车向前滚动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丰富多采的景色,此外还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磁铁般的吸力,两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一种短暂的亲密友情。旅行者特别乐于享受这种友情,因为他们知道,这种过眼云烟的友情很快就会终止,对未来不会有任何约束。车行不到三十里,我们已经在谈论女人和爱情了。话题当然是我们各自的情妇,不过,在这种场合,所用的语言是谨慎含蓄的。我们都很年轻,还处于喜欢半老徐娘的阶段,也就是说喜欢三十五到四十岁的女人。啊,从蒙塔尔吉到另一个我已记不清地名的驿站之间,若是有一位诗人在一旁听我们谈话,他大概能收集到不少火热的言词。迷人的肖像描写和甜蜜的知心话。而我们的腼腆害臊、无声的叹息和羞怯的目光,又比言语更能表达我们要说的内容,那种纯真的魁力,此后我再也寻觅不到了。大概只有年轻人才能理解年轻人吧,我们俩在有关爱情的主要观点上彼此非常一致。首先,我们提出这样的事实和原则,那就是,世上没有比出生证更无意义的东西了;很多四十岁的女人反而比某些二十岁的女人更年轻;归根结底,女人外表显示的年龄才是她们的实际年龄。这一理论突破了爱情在年龄上的限制,于是,我们真心诚意地在无边无际的爱情之海中邀游起来。我们先把自己的情妇描绘成年轻、妩媚、痴情、趣味高雅、聪明机灵的伯爵夫人,有着一双秀足,皮肤光滑如缎,还散发着幽香,后来我们互相吐露了实情,他承认他爱的某夫人三十八岁,我也坦白说自己爱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这样,我们发现两人在爱情方面是同道,便从一种模糊的顾忌中解脱出来,彼此更加推心置腹了。各人都竭力表明自己比对方更多情。一个说,自己有一次长途跋涉二百法里,就为了和情妇会见一个钟头。另一个说,自己为了去赴一次夜间幽会,险些被当成狼,给枪杀在一个牧牛场里。总之,我们互相描述了各自的种种爱情狂热。如果说,回想过去经历的危险是一种愉快,那么,追忆已经消逝的欢乐不也有莫大的乐趣吗?这等于再一次享受啊!我们两人之间已无所不谈:冒过的危险啦,体验过的大大小小的幸福啦等等。我们甚至还开玩笑。我的朋友说,他的伯爵夫人为了博取他的欢心,曾拍过一支雪茄;我说我的伯爵夫人为我煮巧克力,而且没有一天不给我写信或来看我;他的情妇曾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在他那儿住了三天;我的情妇做得更大胆,或者不妨说,更过分。两位伯爵夫人的丈夫都钟爱他们的妻子,他们被正在恋爱的女人特有的魅力所迷住,对妻子惟命是从。他们比传今兵更头脑简单,因此,他们构成的威胁不大不小,正好能增添我们的乐趣。唉,可惜,那些纯真的话语和温和的嘲讽,一下子就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了。 在到普依[注]的途中,我仔细打量了我的新朋友,而且很快相信,他大概是真的被人爱着。请想象这么一个青年,中等身材,但很匀称,生着一张快活的、表情丰富的脸,黑头发,蓝眼珠,微红的双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净的皮肤把俊秀的五官衬托得更有风采,眼圈略带茶褐色,仿佛是个初愈的病人。他还长着一双白哲的、线条柔和的手,像一个漂亮女人的手那样保养得极好,此外他看上去受过很好的教育,又很聪敏。经过这番想象,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认为,我的旅伴做一个伯爵夫人的情人是当之无愧的。最后,不止一位姑娘会希望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是子爵,拥有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年收人,还不算可能继承到的遗产。 离普依还有一法里路时,突然翻车了,我不幸的伙伴为安全起见,从车上跳到一片新犁过的田边,而不像我那样紧紧抓住长凳,随着车子翻倒。是他跳得不得法,还是跳下后滑倒了呢?我也不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反正车子倒在他身上,把他压伤了。我们将他抬到一家农舍。难忍的疼痛使他发出一阵阵呻吟,他一边呻吟,一边留下一桩心愿,交给我去完成,那是垂死者的最后愿望,显得特别神圣。可怜的人弥留之际还在想,倘若他的情妇突然从报上得悉他的死讯会多么悲哀,他为此万分痛苦,这种纯真的感情只有他这样年岁的人才会有。他请求我亲自去向她报丧,又说他有一把钥匙,用缎带穿着挂在胸前,要我把它找出来。我找到了那把钥匙,它已半陷在肉里,当我尽可能轻轻地把它从伤口里拔出来时,我那垂死的朋友没有叫一声痛。他向我说明如何去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城[注],到他家里取他情妇给他写的全部情书,并请我把这些信还给她。末了一句话讲到一半,他便无力说下去了。然而,他最后一个手势告诉我,那把不祥的钥匙将证明我是受他之托给他母亲送信的。他毫不怀疑我一定能为他尽心尽力,然而却不能向我讲一句感激的话,这使他很伤心,于是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我片刻,眨了眨睫毛表示和我诀别,然后头一歪,与世长辞了。他的死亡是翻车造成的惟一不幸事件,“而且,”马车夫对我说,“这多少是他自己的过错。” 到了夏里泰,我执行了这位可怜的旅伴的口头遗嘱。他母亲不在家,这对我来说倒是一大幸事。然而,我还是不得不目睹一位老女仆的悲痛。当我告诉她,她的小主人已死时,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后,看到那把还染着血迹的钥匙,她便木然跌坐在一把椅子里了。我因心中惦着另一种更伟大的痛苦——一个被命运夺走了最后之爱的女人的痛苦,只得离开了年迈的女管家,任她继续对着那把钥匙喃喃自语似地哀哭。我带着由我那结识仅一天的朋友仔细封好的珍贵信件出发了。 伯爵夫人居住的庄园离穆兰八法里,有几里还必须通过泥地,要完成我的使命是相当艰苦的。由于不言自明的客观原因,我的路费仅够用到穆兰。但是,怀着年轻人的热情,我决定步行。坏消息一向传得快,我要走得相当急速才能赶在它前头。我打听到一条捷径,从波旁内[注]的小路走。可以说我是肩上扛着一个死人在赶路。愈是接近蒙佩尔桑庄园,去拜见一位贵妇人的奇特旅行就愈使我害怕。我的想象力构思出干百种富有浪漫色彩的奇妙情节,我设想自己可能在什么样的情景中会见蒙佩尔桑伯爵夫人,或者说,会见曾被年轻的旅伴如此爱慕的朱丽叶[注],这样讲更符合小说的诗意。我猜测着可能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并且编出种种随机应变的回答。在每一条低凹的小路上,在每一个树林的拐弯处,我仿佛都在排练索西对他的灯笼叙述如何打仗的那一幕戏。[注]说来惭愧,我当时想的,首先是自己应持怎样的举止态度以及如何施展才智,巧妙应对;可是当我进入庄园地界,一种凄楚的思绪突然在我头脑中闪过,如同一声霹雳划破灰色的云幕:一个女人费尽心血,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把她年轻的朋友带到家里,此时此刻,她的整个心都被他占据着。随着相见时刻的临近,她正期待着难以名状的欢乐。对这个女人来说,我捎去的消息是多么可怕啊!不过,报丧也是一种慈善行为,虽然是残酷的慈善行为,于是我加快了脚步,不时陷在波旁内小路的泥泞里,衣服上溅满了点点污泥。不久,我走上一条两边栽满栗树的林荫大道,大道尽头便是蒙佩尔桑城堡,它的主体建筑突现在天幕上,就像一团形状怪诞、镶着亮边的褐色云彩。到了城堡门口,我发现大门敞开着。这一未曾料到的情况打破了我的计划和设想。不过,我还是壮着胆进去了。两条狗立刻出现在我的左右,大声吠叫,像地道的乡下狗那样凶。一个胖胖的女佣闻声跑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要跟伯爵夫人说,她用手指了指环绕着城堡的英国式大花园里的树丛说:“夫人在那边……”我讥讽地说了声“谢谢”,因为她这句“夫人在那边”可能要害得我在花园里转上两小时。 这当儿,走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长着一头鬈发,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系一条粉红腰带,披着打褶裥的斗篷。她听到。要不就是猜到了我和女仆的问答。一看见我,她便跑开了,一面用尖细的声音喊着:“妈妈,有一位先生要和你讲话。”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走去。那件白色斗篷飘飘忽忽如同磷火,为我指引着女孩所走的那条路。 我应当讲出一切,毫不隐瞒。走到林荫路的最后一个矮树丛时,我竖起了衣领,用上衣的袖头掸了掸寒酸的帽子和长裤,用袖子掸了掸上衣,又将两只袖子互相掸了掸;然后,我把上衣仔细扣好,露出翻领,因为这些部分比衣服的其他部分总要新一点;最后,我很巧妙地把靴子在草里擦了擦,将裤腿放下,遮住靴面。我希望经过这番加斯科涅式[注]的打扮后,我不会被人当成专区收间接税的流动税务员。现在,我有时回想起彼时彼刻年轻的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就在我为自己设计一种恰当的举止时,突然,在绿色小径的拐弯处,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的百花丛中,我瞥见了朱丽叶和她的丈夫。漂亮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显而易见,伯爵夫人听到女儿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以后,加快了脚步。见是一个陌生人颇为笨拙地在向她行礼,她吃了一惊,停了下来,对我摆出一副冷漠而又彬彬有礼的面孔,并且优雅地噘了噘嘴,这表情使我看出她有多么失望沮丧。我想从苦心准备的漂亮词句里找出几句话来讲讲,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正在双方不知如何开口的当儿,丈夫出场了。我顿时思绪万千。为了掩饰窘态,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问我面前的两位是不是蒙佩尔桑伯爵和伯爵夫人。话虽无意义,却使我有时间对夫妇俩作出判断和分析(他们的孤寂生活就要被我的来临彻底打乱了)。我以在我那样的年龄罕有的洞察力一眼看出,丈夫多半是一位典型的乡绅,这些乡绅现在成了外省最大的荣耀。他穿着一双厚底大皮鞋,我首先提到这双鞋,是因为它比那褪了色的黑上衣、磨旧的长裤、松松垮垮的领结和卷边的衬衣领更引起我的注意。此人有点像法官,但更像省参议员;他浑身上下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好像一个区长,什么也不能抗拒他的意志;他看上去脾气乖戾,一个自一八一六年以来每年都参加竞选,但每年都落选的人就会有这样的脾气。在他身上,乡下人的理智和愚蠢不可思议地混合在一起;他毫无教养,却有阔人的傲慢;对妻子言听计从,可又自认为是一家之主;大事不管,小事上却不肯迁就;此外他形容憔淬,满面皱纹,皮肤焦黄,头上长着几根稀疏的灰发,又长又直,这就是伯爵其人。可是再看看伯爵夫人!啊,她站在丈夫旁边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啊!她个儿不高,腰肢扁平婀娜,身段迷人;她长得那么娇小、纤弱,碰一碰都怕折断她的骨头。她身穿一条白色细纱长裙,头戴一顶饰着粉红缎带的漂亮软帽。腰间结一根粉红腰带,无袖胸衣可体地裹着肩膀和线条优美的上身,使人一见便从心底里油然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占有欲。她的眼睛乌黑有神,表情丰富,动作温文尔雅,一双脚很纤秀。即使~个养尊处优的老人也会以为她还不满三十岁,因为她的前额和脸部所有的线条显得那么娇嫩年轻。至于性格方面,我觉得她既像利尼奥勒伯爵夫人,又像b侯爵夫人,这两个典型的女性形象,在读过卢韦那本小说[注]的青年人头脑里,是永远鲜明的。我一下子洞悉了这对夫妇的所有秘密,当下作出一个决定,这决定的灵活圆滑,堪称出自一个老练的外交家。也许,我一生中只有那一回凭直觉处事,也只有那一回才弄明白,一般朝臣和上流社会人士处世手腕的奥妙何在。 自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我忙于人生的搏斗,不可能分析生活中极细小的行为,只能按礼仪和社会体统的要求行事,致使最高贵的感情全都枯竭了。 “伯爵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我做出神秘的样子说,并且向后退了几步。 伯爵跟在我后面。朱丽叶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自己毫不在意地走开了,因为她确信,什么时候她想知道丈夫的秘密,就准能知道。我把旅伴之死简短地向伯爵叙述了一遍。伯爵听了这个消息以后的反应,说明他对他年轻的助手怀有相当深的好感。这一发现壮了我的胆,使我敢于在两人后来的对话中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太太知道了会很悲伤的,”他吃惊地说,“我必须十分小心谨慎地把这件不幸的事告诉她。” “先生,”我说,“我首先跟您谈,这就尽了我的一项责任;我不愿意不通知您,就把一个陌生人托我捎给伯爵夫人的东西交给她。但是,他托我送交的是一种正当的遗赠,也是一个我无权支配的秘密。从他的言谈里,我知道您为人极好,我想您是不会阻止我完成他的遗愿的。至于以后,夫人完全有自由向您讲出我不得不保守的这个秘密。” 听到称赞他,这位贵人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回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恭维话,最后表示由我自便。于是我们往回走。这时,庄园的钟声宣布开晚饭了,我被邀请与主人共进晚餐。朱丽叶见我们俩神情严肃,一言不发,便偷偷地观察我们。过了一会儿,她丈夫找了个小小的借口,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她更是诧异,停下了脚步,瞟了我一眼,只有女人才能用那种目光看人。她的目光里含着好奇,一位主妇看到家里从天而降似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当然可以这样好奇地看他;她的眼光里含着疑问,确实,我的穿着打扮、年龄和相貌形成那么奇特的对照,无怪她有疑问!她的目光带着傲慢,被人狂热地爱着的女人往往如此,因为在她们眼里,世上的男人除却一个,其他的都不值一顾;她的目光里还含着不由自主的恐惧、害怕以及厌烦,因为她刚才无疑准备享受与情人单独在一起的幸福,现在却要接待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我懂得这富有表情的目光,这无声的语言,于是回报了一个充满怜悯和同情的微笑。这时,我对她凝视了片刻,在这晴朗的日子里,站在两旁开满鲜花的小径中间,她美丽的容貌真是光彩照人。看着这幅令人赞叹的画面,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唉!夫人,我刚刚作了一次很艰难的旅行,是为……您一个人而来的。” “先生!”她说。 “噢!”我接着说,“我是代表一个把您称为朱丽叶的人来的,”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您今天见不到他了。” “他病了?”她低声说。 “是的,”我答道,“但是,我求您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托我交给您一些与您有关的秘密物件。请相信,不会有比我更能守口如瓶、忠人之事的信使了。” “出什么事了?” “也许是他不再爱您了?” “啊!那是不可能的!”她叫道,同时不由地露出一丝坦率的微笑。 突然,她似乎哆嗦了一下,用惊恐的目光急速看了我一眼,接着脸上一阵红,问我:“他活着吗?” 上帝啊,多么可怕的字眼!、我年纪太轻,忍受不了那种声调,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 “先生!先生,回答我呀!”她大声说。 “他活着,夫人。” “这是真话?啊,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能接受,告诉我吧!无论什么痛苦,也没有不知他是死是活更叫我难受!” 我不回答,眼里忍不住滚出两颗泪珠,因为她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太奇特了。 她把身体靠到一棵树上,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喊。 “夫人,”我对她说,“您丈夫来了!” “能说我有个丈夫吗?!” 说着,她飞快地跑开,不见了。 “喂,好了,晚饭都快凉了,”伯爵喊道,“来吧,先生。” 我只得跟着主人走去,他把我领到一间餐厅,那里,晚饭已经摆好,菜肴的丰盛精美只有在巴黎才能常见。桌上摆着五副餐具:伯爵夫妇的、小女孩的、我的——本应该是他的,最后一副是为圣德尼[注]的一位司铎预备的。司铎做过餐前祷告后问道: “伯爵夫人呢?” “啊,她就会来的,”伯爵回答。他殷勤地先给我们舀了汤,然后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盆,并且其快无比地吃光了。 “啊!侄儿,”司铎大声说,“要是你夫人在这儿,你就会理智些了。” “爸爸这么吃法会伤身体的,”小女孩带着狡黠的神情说。 这段有关饮食学的奇怪的小插曲发生后不久,正当伯爵急煎煎地切一块我叫不出名称的野味肉时,一个贴身女仆跑来禀告:“先生,我们到处找不到太太!” 一听此话,我猛然站起身来,心里害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我的脸上一定明显地流露了这种担忧,使得老司铎也跟我往花园里跑去。那位丈夫碍于情理,一直走到餐厅门口。 “别走,别走!用不着担心。”他对我们喊道。 他没有和我们一道去。司铎、女仆和我,我们找遍了大花园的小径、草坪,呼唤着,侧耳细听着,尤其当我告诉他们年轻的子爵已死,他们就更担心了。我一面跑,一面叙述这件不幸事故发生的详细情况,我发现女仆和她的女主人极其贴心,因为她比司铎更明白我恐惧的个中原因。我们看了花园中的水池和所有的地方,但哪儿也找不到伯爵夫人,也没看见她走过留下的任何痕迹。最后,在沿着一堵墙往回走时,我听到了低沉的、被深深捂住的呜咽声,是从一个类似谷仓的地方传出来的。我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走进去,果然在那里发现了朱丽叶。她本能地把自己埋在一堆干草中,倾泻自己的悲痛。由于生性怕难为情,她把头藏在草里,为的是不让人听到她凄惨的哭声:她的抽噎、啜泣就像一个孩子的,但是更悲哀,更感人肺腑。对她来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女仆把她从干草里扶起来,她像个垂死的动物,身子软瘫,任人摆布。女仆不会说其他的安慰话,只一个劲儿说:“好了,太太,好了……” 老司铎还在不断地问:“她怎么了?你怎么了,孩子?” 女仆帮着我,把朱丽叶抬到卧室里,我再三关照她要看好夫人,对别人只说夫人犯了偏头痛。然后,我和司铎下楼回到餐厅。我们离开伯爵已有好一会儿了,走到列柱廊下我才又想起他,他的无动于衷委实令我吃惊;及至见他冷静地坐在那儿用餐,我就更惊讶了。他差不多把晚餐全都吃光了,这使他女儿快活不已,因为她觉得亲眼看到爸爸违背妈妈的命令是很有趣的事。我从司铎和伯爵之间突然发生的一场小小的龈龋中,才弄明白为什么这位丈夫对刚才周围发生的事那么不关心。原来,伯爵患有一种相当厉害的病,病的名称我已记不起来,为了治好这种病,医生规定他严格地节制饮食,伯爵一直受着这种饮食制度的约束,现在,他正被康复期病人常有的贪食欲支配着,在他身上,动物的贪欲战胜了人类应有的一切感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人性截然不同的两个方面裸的表现,它们给这可怕的痛苦事件涂上了一抹喜剧色彩。整个夜晚是凄凉的。我很疲倦。司铎绞尽脑汁在猜测侄媳哭泣的原因。伯爵在静静地消化他的晚餐,刚才他妻子差贴身女仆向他含糊其辞地解释了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我记得好像推说是妇女生理上的不适,伯爵也就没有再问下去。我们大家都早早就寝。一名男仆领我去我的宿处,从伯爵夫人的房门前经过时,我怯生生地探问她的情况。伯爵夫人听出我的声音,叫我进去;说是想跟我谈谈;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低下了头,于是我又退出来。尽管我以年轻人的真诚分担着女主人精神上所受的残酷刺激,但是在强行军似地走了那么多路以后,我疲惫已极,很快就睡着了。深夜,有人用力拉开我的帐幔,幔环在铁杆上发出的刺耳声响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床脚。桌上一盏灯射出的光照在她脸上。 “这是千真万确的吗,先生?”她说,“我不知道,在受了这样可怕的打击以后,还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此刻我的心情是平静的,我要知道全部经过。” “多么平静啊!”我心中想,一面看着她那惨白的脸色,它白得吓人,和她棕色的头发形成了强烈对比;听着她说话时在喉头滚动的嗓音,我被她整个面容所起的变化惊呆了,这变化表明了她心灵上的创伤。她已经惟淬凋零,像一片入冬的树叶,失去了秋天染上去的最后色彩。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完全没有了原来的美,只反映出她内心深沉的悲怆,仿佛过去阳光熠熠的地方现在笼罩了一片乌云。 我重又把那猝然发生的、夺走了她朋友的事件讲述一遍,将某些使她太痛苦的情节一带而过。我向她叙述了我们第一天的旅程,那一天充满了对他们俩爱情的回忆。她贪婪地听着,一点没哭,头向前倾,像是一位热心的医生在探寻病症所在。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她已把心扉整个儿打开,准备承受所有的痛苦,并且由于最初的绝望情绪,一心想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我抓住这个时刻,向她讲述了那可怜的人临终的担忧,以及他为什么和怎样派我传送这不幸的消息。这时,她的眼睛好像被灵魂最深处喷涌出来的绝望之火烧干了,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我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信交给她,她机械地接了过去;随后猛烈地哆嗦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说:“可他的信,我看过就烧了;我没留下他的任何东西!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留下。” 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夫人,”我说,她痉挛了一下,看看我,“我从他头上剪下了一绺头发,这就是。” 于是,我把她心上人的最后的、也是永远不会腐烂的一小部分呈在她面前。啊!你们要是和我一样手上落满了那滚烫的眼泪,你们也会理解什么叫感激,它有时和恩惠是很接近的。伯爵夫人握住我的手,眼睛因激动而发亮,透过极度的痛苦,闪着一星微弱的幸福之光。她用压低的声音说:“啊!您一定也在恋爱!但愿您永远幸福!千万别失掉您心爱的人!” 她没说完,拿着她的宝贝飞快地跑了。 第二天,这夜间的一幕和我的梦境混在一起,给我一种虚幻的感觉。只是当我在床头寻找那叠信而再也找不到时,我才确信,那是痛苦的现实。第二天的事无需赘述,我陪着朱丽叶又度过了几个钟点。我那不幸的旅伴曾对她倍加称赞;的确,她的任何言谈、举止、行为都说明她心地高尚,感情细腻,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痴情而忠心的女人之一。 傍晚,蒙佩尔桑伯爵亲自把我送到穆兰。到了那里,他有点发窘地对我说:“先生,我们已经欠您的情了。如果您不认为这是滥用您的好意,或是对一个陌生人冒昧行事,那么,请您将这笔钱带到巴黎——反正您要去那儿——交给桑蒂耶路的某先生(我已忘了他的名字),好吗?这笔钱是我欠他的,他让我赶快还他。” “当然可以,”我说。 我怀着纯洁的感情接过二十五路易一卷的金币,这正好给我作了去巴黎的路费,后来我如数去还给那位与伯爵有银钱来往的人。 到了巴黎,当我把这笔钱送往指定的人家时,我才明白,朱丽叶是多么机灵巧妙地帮助了我。她借给我这笔钱所采取的办法,她对我显而易见的贫寒所持的谨慎态度,不正表现了一个多情女子的全部智慧吗? 我曾有机会把上面的遭遇讲给一个女人听,她害怕得紧紧抱住我,对我说:“啊!亲爱的,你可别死,啊?”这时,我感到怎样的快乐啊! 一八三二年一月于巴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4 萨拉金 献给夏尔·德·贝尔纳·杜·格拉依[注] 我沉浸在深深的默想中,那是一种在喧闹的晚会上一般人都会产生的默想,即便是轻薄的人也不例外。爱丽舍一波旁街的钟楼刚报过子夜。我坐在一扇窗下,身子隐在波纹呢窗帘的褶裥后面,因而可以随意观赏举办晚会的这家府邸的花园。园里树木有的枝桠还覆盖着积雪,影影绰绰显现在多云的天幕上。月光惨淡。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这一棵棵树看起来依稀像一个个尸布未曾裹严的幽灵,真是一幅巨大的群尸起舞的画面。再转过头来看看窗内,只见这边是活人在狂舞!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悬挂着闪闪发光的枝形吊灯,烛光把大厅照得通亮。巴黎最俊俏、最富有、门第最高的女人在此荟萃一堂,有的走来走去,有的翩翩起舞,她们艳丽夺目,雍容华贵,珠光宝气,头上、胸前、发辫间、衣裙上,处处点缀着鲜花,连脚上也装饰着花环。她们的衣裙发出欢快的窸窣声,她们放荡的舞步使衣衫上的花边和羽纱在美妙的腰肢四周飞旋翻动。有几个女人的眼睛不时向四处扫视,那灼灼的目光使蜡烛和钻石的光辉黯然失色,并且在那些热情的心里点起欲火。你还可以发现,有的女人在向情人意味深长地点头示意,对丈夫却不理不睬。大厅里不时突然爆发出赌客们的大声吼叫。钱币的撞击声、舞乐声和宾客的低语混成了一片。此外,弥漫在空气里的各种各样的香气和普遍的狂热情绪也刺激着人们兴奋的想象力,使那些被上流社会所有这些迷人之处所陶醉的人完全神魂颠倒了。就这样,在我的右方是一幅沉寂阴森的死亡图景,在我的左方是活人的狂舞纵饮行乐图;一边是冷冰冰、阴沉沉、披着丧服的大自然,另一边是寻欢作乐的人类。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在巴黎各个角落以不同的形式千百次重现,使巴黎成为世界上最有趣、最富有哲理的城市,而我则置身于这两幅画的交界处,我本身也是一个既令人好笑又令人悲伤的精神大杂烩:左脚打着舞曲的节拍,右脚却似乎已经跨进了棺材。原因是舞厅里常有一股穿堂风,能把你的半边身子吹得彻骨冰凉,而另外半边身子仍感受着大厅里腾腾的热气。眼下我的右腿正被这种穿堂风吹得冰冷。 “德·朗蒂先生成为这所宅邸的主人大概还不太久吧?” “不,很久了,卡里利阿诺元帅把宅子卖给他已经十年了……” “哦!” “这些人大概有百万家财吧?” “那还用说。” “多么盛大的晚会!这排场太过于奢华了。” “您认为德·朗蒂家和德·纽沁根家或者德·贡德维尔家一样有钱吗?” “咦!您难道没听说过吗?” 我探出头来,认出这两个交谈者属于巴黎那类好奇之辈,这种人成天无所事事,尽忙着打听为什么?怎么样,他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干了什么?只见这两人低声说起话来,然后又走去坐在一张远离人群的沙发上,好谈得更自由自在些。对探求秘密的人来说,德·朗蒂的家史如同一个世间罕有的宝矿,可供他们开采发掘。谁也不知道,这个家族来自哪个国度,它那估计有好几百万的家产又是怎么得来的。靠经商?靠诈骗?靠海上掠夺?还是继承了什么遗产?这一家所有成员都会讲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其流利程度使人推测,他们在这些国家想必居住过相当长的时间。他们是游荡四方的波希米亚人,还是海盗? “纵然是魔鬼又有何妨!”一些年轻的政界人物说,“他们对客人招待得那么好。” “即使德·朗蒂伯爵曾经把某座卡住巴宫[注]抢劫一空,我还是愿意娶他的女儿。”一个哲学家说。 是啊,谁不想娶玛丽亚尼娜呢?这位十六岁少女的美貌把东方诗人对美的神奇想象变成了现实。她本该像《神灯)中苏丹王的公主那样蒙上面纱才是。她的歌喉使玛利勃朗、索塔格、福多尔[注]这样的天才歌唱家相形见继,她们都不够全面,虽各有其特色,却不能达到总体的完美,而玛丽亚尼娜却兼有纯净的音质,细腻入微的感情表达,恰当的强弱和节奏变化,灵感和技巧,准确和感情,并善于把这些优点发挥到同等程度。这个姑娘是神秘诗意的化身,而这种诗意是联系所有艺术的共同纽带,是人们企求而寻觅不到的。玛丽亚尼娜温柔谦恭,天性聪颖,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美貌任何女人都比不上,除了她母亲。 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吗?她们那令人震惊的美,不怕岁月的侵蚀,到三十六岁时好像比十五年前还更能激起男人的。她们的面容如同一颗充满激情的心灵闪闪发光,每一根线条都迸发出智慧的火星,每一个毛孔都发出一种特别的光辉,尤其是在阳光或灯光下。她们那迷人的眼睛在对你表示召唤或拒绝,在向你倾诉或默默无言。她们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讲究,却又显得很自然。她们那甜美温柔的嗓音表现出华彩的抑扬顿挫。她们对人的称赞往往使用比较的方式,这种赞词使自尊心极其敏感的人听了也非常舒服。她们的双眉微微一皱、眸子微微一转,或是嘴唇一撮,就使那些把自己的幸福乃至生命系在她们身上的男人诚惶诚恐。少女未经历过恋爱,而且轻信别人的话,容易受男人诱骗;可是在上述这类女人面前,倒是男人应该学会像若库尔先生那样,当他躲进情妇的化妆室里,女仆关门时把他的两个手指轧在了门缝里,他也不叫一声。爱上这些魅力无穷的美人鱼,这不是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吗?可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类女人特别使我们男人着迷。德·朗蒂伯爵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玛丽亚尼娜的兄弟菲利波,也像她一样继承了母亲那绝顶的美貌。用一句话来概括吧,这位少年是活生生的安提弯斯,只是长得纤弱些。但是他那橄榄色的皮肤、浓重的眉毛。火热的目光预示着他将来必有豪情壮志,因而这种清瘦、文弱的体形与他的年龄显得无比和谐。如果说菲利波在所有少女的心坎里始终是理想男子的典型,那么他在所有母亲的思想上也一直是最佳的择婿对象。 两个孩子的俊美、聪慧、仪态完全是从他们的母亲那里得来的,他们的父亲却长得又矮又丑,而且满脸麻点。他性情阴郁像个西班牙人,令人讨厌像个银行家。不过,他被周围的人看成是一位深刻的政治家,大概因为他很少有笑脸,而且言必称梅特涅[注]或惠灵顿[注]的缘故。 这个神秘的家庭对人们有一种吸引力,犹如一首拜伦的诗,一首隐晦而又卓绝的诗,对其中的难懂之处,上流社会的人各有各的解释。德·朗蒂先生和他的夫人从不谈他们的出身,他们过去的生活,以及在世界各地的社会关系,这种谨慎本来不会长久使巴黎人感到惊奇。因为巴黎也许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理解韦斯巴芗[注]的那句至理名言。在这儿,金币哪怕沾有泥污和血迹,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而是能代表一切。一旦上层社会得知你的家产数目,它就把你归入拥有同等家产的那类人之中,从此,谁也不会问你是否真有贵族头衔,因为大家知道,这些头衔是多么不值钱。在巴黎这样的城市里,社会问题是通过代数方程来解决的,因此冒险家在此不乏飞扬跋扈的好机会。即便德·朗蒂家祖上是波希米亚人,现在它既然如此阔气,如此吸引人,上流社会也就原谅它来历不明了。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家谜一般的历史颇像安娜·拉德克利夫[注]的小说,始终引起好事者的兴趣。 社会上有那么一些观察家,他们千方百计想知道你在哪爿店买的烛台;要是他们觉得你的住所很漂亮,便打听你付多少房租。这些人在伯爵夫人举办的庆祝会、音乐会、舞会、交际会上渐渐注意到一个奇怪人物,一个男人。他第一次露面是在一场音乐会上,大概是被玛丽亚尼娜迷人的歌声吸引来的。 “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坐在门边的一位夫人对她的邻座说。 听见这句话,站在她旁边的陌生人便走了。 “奇怪!这会儿我又感到热了。”怪人走后,那位夫人说。“您也许会说我疯了,可我还是禁不住认为,是刚才站在我旁边的那位穿黑衣服的先生叫我发冷。” 不久,生性喜欢夸大其词的上流社会便传出有关这个神秘人物一大堆极为有趣的想法,极为奇怪的形容词,极为荒诞可笑的故事。根据一些爱好神怪故事者的说法,那个怪人虽然还不兀全是一个吸血鬼,一个东方神话里的吸血女怪,一个假人,一个浮士德[注]或罗宾汉[注]式的人物,但他和所有这些人形怪物都有相似之处。当时,巴黎的一些德国人竟将好说别人坏话的巴黎人编出来的巧妙嘲讽当成真事。陌生人是个老头。有些年轻人,惯于每天早晨用几个警句论定欧洲的未来,他们之中有几个人认为,陌生老头可能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拥有巨大的财产。一些小说家开始描写老人的生平,说是他在为米佐尔亲王效力的时期,曾犯下不少残酷的罪行。他们还提供了十分奇怪的细节。银行家们本是务实的人,他们竟也设想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奇谈,他们一面表示怜悯地耸耸宽肩,一面说:“罢了!这小老头儿是个热那亚的脑袋。” “先生,恕我冒昧,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您说的热那亚脑袋是什么意思?” “先生,这意思是说,怪老头的生命关系着巨大的资产,他的健康状况决定着德·朗蒂家的收入。” 我记得曾在德·埃斯巴夫人家见到一个施行磁气疗法的人。他引经据典,摆出令人信以为真的论点,试图证明那个陌生老头一经置于玻璃罩内,便是有名的巴尔萨莫,人称卡利奥斯特罗[注]。按照这位现代炼丹术士的说法,我们那位西西里的冒险家曾死里逃生,现在忙于为他的儿孙们炼金。官费雷特则一口认定,那奇怪的陌生人就是德·圣日耳曼伯爵。人们说这些话时语气幽默而带嘲弄(这是当今没有信仰的社会的一大特点),因而,德·朗蒂一家在人们心目中始终是一个疑团。再说,这家的成员对待矮老头的态度十分诡秘,令人难以查询他的生活情况,这些客观情况凑在一起,无怪世人作出上述种种揣度。 据说,老人在德·朗蒂的府邸住一套房子。每当他迈出自己套间的门槛在人前露面,立刻在全家引起轰动,好像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只有菲利波、玛丽亚尼娜、德·朗蒂夫人以及一名老仆人有资格搀扶陌生人行走与起坐。每个人都密切注视老人的每二个细小动作,似乎这是一个中了魔法的人,大家的幸福、生命、财产都系于他一身。这种态度是出于恐惧,还是出于敬爱之情呢?上流社会的人无法用任何推论来解答这个问题。这个家神在无人知晓的神殿深处藏了整整几个月,突然偷偷地不期而至,出现在大厅里,犹如过去传说中的仙女,从她们乘坐的飞龙上降临人世,来扰乱她们未被邀请参加的盛典。惟有那些有经验的观察家才能看出管家们的不安,虽然这些人善于巧妙地掩饰自己的感情。不过,有时过于天真的玛丽亚尼娜,一面跳四组舞,一面会以惊恐的目光看一眼混在宾客中的老人。有时是菲利波悄悄穿过人群,奔到老人身边,温柔而关心地守着他,仿佛这个古怪的老人被碰一下,或吹口气就会破碎似的。有时伯爵夫人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他,以谦恭而温和、驯服而专横的表情对他讲几句话,老人几乎总是顺从她,于是伯爵夫人便把他领走,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把他架走。倘若德·朗蒂夫人不在场,伯爵就千方百计走到他身边,不过,要老人听他的话看来不太容易。伯爵像对待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似的对待老人,任他使性子,怕他发脾气。曾有几个不识趣的人冒冒失失向德·朗蒂先生提些问题,但冷淡而谨慎的伯爵总好像没听懂他们的问话。就这样,好奇者作过若干次尝试,每次都因为这家人的守口如瓶而一无所获。于是谁也不再想揭开那个严密保守的秘密了。后来,上流社会的包打听,东游西逛的闲人和政客们便懒得再去管这件事了。 可是,眼下在一间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也许有那么几个哲学家,他们在吃着冷饮或把潘趣酒的空酒杯放回靠墙的桌子上时,正在这样议论:“要是有人告诉我,这帮人原来是骗子,我才不奇怪呢!那老头儿总躲着人,一年才露两三次面,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杀人犯……” “或者是个搞欺诈破产的……” “这两者几乎是一码事。吞掉一个人的财产有时比杀了他本人还要糟。” “先生,我赌了二十路易,应该得四十路易。” “可是,老天在上,桌上只剩三十路易了。” “嘿,可不是,您看,这里人多么杂,简直没法赌钱。” “是啊!对了,我们已经有半年没看到那精灵了,你说,他是个活人吗?” “嘿!嘿!至多……” 最后这几句话是周围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讲的,他们走开时,我正在把自己对光明与黑暗、生和死等问题的纷乱思考作一个归纳。我那奔放的想象力和我的视线一样,来往于达到的晚会与花园里阴森森的画面之间。我不知道自己对人类社会的正反两面已思考多久了;突然,一个年轻妇女压低的笑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是天地的作弄,我头脑中悲凉的思想跑出来了,它就在我面前,化成了活生生的人。正如高大强壮的密涅瓦[注]从朱庇特的脑壳里钻出来一样。它有一百岁,又只有二十二岁;它既是活人又是死人。原来,小老头从他屋里跑出来了,就像疯子从病房里逃了出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一排正在凝神静听玛丽亚尼娜唱歌的人后面,姑娘此刻就要唱完《唐克雷蒂》[注]中的咏叹调了。怪老头仿佛受什么舞台机关布景的控制,突然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他一动不动,脸色阴沉,站在那里观看晚会的盛况,可能就是晚会的喧闹声传到他耳朵里把他吸引来的。他像一个梦游者,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某样东西上,以致看不见周围的世界,虽然身在其中。他毫不客气地紧靠着一位穿着雅致的年轻女子,这女子是一位舞星,巴黎最迷人的女人之一,体态婀娜,面庞白里透红,无比娇嫩,宛如儿童的小脸,线条那么细柔,皮肤那么晶莹,似乎能被男人的视线一下子穿透,正如洁净的冰块被阳光穿透一样。这一老一少站在我前面,挨得那么近,陌生人的身体蹭着年轻女子的纱裙、花环、微微卷曲的头发和飘拂的腰带。 少妇是我带来参加德·朗蒂夫人的舞会的。因她是初次来到伯爵的府邸,她笑出声来是可以原谅的;但是我赶忙向她示意。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什么不容违抗的动作,少妇一见便怔住了,而巨立刻对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敬而远之。她在我身边坐下。老人似乎不愿离开这个美人儿,任性地缠上了她,那股一声不吭、无法解释的固执劲儿,是年纪老迈的人常有的。在这一点上老人和小孩很相像。为了坐在年轻女子身旁,他端来一张折椅。他的每个动作都像瘫痪病人那样僵硬笨重,犹豫不决,呆里呆气。只见他慢腾腾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嘴里嘟哝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声音微弱而颤抖,就像一颗石子掉入井里发出的声响。年轻女人用力捏住我的手,仿佛深怕自己掉进深渊。她看着老人,当老人把两只无光的,只能用黯淡的贝壳来比喻的绿眼球向她转过来时,她浑身一颤。 “我怕,”她附在我耳边说。 “您可以大声说话,他听不见。” “这么说,您认识他?” “是的。” 于是她壮着胆子,对这个人类语言中找不出名称的造物审视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没有血肉的形体,没有生命的生物,或者没有行动的生命。她被一种又害怕又好奇的心情所控制,正是这种心情驱使女人去寻找危险的冲动,去观看笼中的老虎或巨蟒,她们一面看,一面因为与这些危险的东西只隔着小小的障碍物而害怕。老人的背已经弯得像终年劳苦耕作的长工,但是不难看出,他的身材原本和正常人一样。他极端赢瘦,四肢细弱,说明他的体型始终是纤瘦的。他穿一条黑绸短裤,裤子在干瘪的大腿周围晃荡,起了很多褶子,活像一张卸下来的船帆。两条又细又短的腿支撑着奇怪的躯干。倘若一个解剖学家看到这两条腿,大概能一下子判断是什么疾病引起这种极度的消瘦。这两条腿简直可以说是交叉插在坟墓前的两根骨头,谁要是不幸看到这部脆弱的人体机器打上了如许衰竭的印记,都会产生一种恐怖感?陌生人穿一件老式的绣金白背心,衬衣白得耀眼。棕红色的英国花边襟饰在胸前形成黄色褶裥,襟饰之华丽连皇后也会妒羡,但配在他身上却起不了装饰的作用,反而丑若褴褛。襟饰正中别着一颗钻石,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其价值怕是难以估计的,这件过时的奢侈品本身很珍贵,但佩带在他身上并不雅致,反把这怪物的脸衬托得更突出。不过这身打扮真值得为他画一幅肖像。这张脸焦黑,瘦骨嶙峋,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下颏和太阳穴全凹进去,眼珠消失在黄色的眼眶里。因为出奇的瘦,上下颚骨非常突出,双颊成了两个大陷窝。脸上凸出的部位受到光线程度不等的照射,形成古怪的反光和阴影,越发使这张面孔不像一张人脸。另外,岁月把脸上的黄色细皮紧贴在骨头上,变为一大堆皱纹,有的呈圆弧形,就像小孩把一块石子扔进水里后漾起的水波;有的呈星光辐射状,像窗玻璃破裂后的纹路,总之,这些皱纹又深又密,像书页的切口。也许有的老人的面容会比这更丑,然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幽灵的脸让人觉得是人工造出来的,因为脸上还涂着发亮的白粉和红胭脂。这张面具上的两道眉毛在烛光下发出一种光泽,说明是细心画上去的。所幸,那骷髅似的头颅被金色的假发所遮盖,否则那副衰朽的模样将更不堪入目。假发做成数不清的发卷,揭示了一种奇怪的企图。此外,两耳垂着金耳坠,皮包骨的干枯手指上戴着指环,指环上镶着光彩夺目的宝石,胸前荡着闪闪发光的表链,像女人的项链上的珍珠,这种装饰也有力地表明这鬼魂似的人物有一种女性的爱俏心理。最后,那乌青的嘴唇始终保持着一种凝固不动的狞笑,犹如一个骷髅的表情。这个日本偶人似的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发出一股麝香的味道,很像一位公爵夫人的继承人在清理家产时,从橱屉里翻出来的旧袍子发出的香味。当老人把目光移向听众时,那无光的眼珠仿佛是靠一种看不见的人工装置来转动的;当眼睛停止不动时,观察者简直怀疑这双眼睛曾经转动过。请想像一下,在这堆可谓人体的残骸旁边,是一位年轻女子,裸露着她雪白的颈脖、臂膀和酥胸,她那丰满的体形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美,她的秀发齐齐地围着晶莹洁白的额头,惹人喜爱,她的眼睛不是接受外部的光线,而是本身焕发出柔媚、清新的光彩,她那云彩般的发卷,温馨的气息,对她身旁这个影子般的、一碰就要化成灰似的老人来说,好像还是太沉重、大坚实、太有力了。啊!这真是生命与死亡的结合,就像我的思想,又像一个奇特的阿拉伯图案,或像一个下半身丑陋,却长着女人的上半身的怪兽。 “可是世界上常有截然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我心中这样暗想。 “他发出墓地的气味。”年轻女子惊骇地说,一面靠紧我,似乎这样肯定能得到我的保护。从她那慌乱的动作,我看出她的确非常害伯。“真是可怕的幻影,”少妇又说,“我不能再呆下去了,要是再看他,我会以为死神来找我了。他是活人吗?” 她伸手去碰碰那怪物,这种胆量是女人从她们强烈的愿望中汲取到的。可是她浑身每个毛孔立即沁出冷汗,因为她一触及老人,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好像玩具人发出的叫声。这尖厉的声音(如果能称其为声音的话),发自几乎干枯的喉咙。紧接着是一声小儿的痉挛性的咳嗽,音响很特别。听到这声音,玛丽亚尼娜、菲利波和朗蒂夫人都朝我们看,目光如闪电。少妇窘得恨不能钻到塞纳河底下。她抓住我的手臂,拉着我向一间小客厅走去。男宾和女宾们都给我们让路。到了宅邸客房的尽头,我们走进一间半圆形的小客室。我的女伴跌坐在一张沙发上,仍然惊魂未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夫人,您真是疯了。”我说。 “可是,这能怪我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当儿我欣赏着她的风姿,“朗蒂太大干吗让鬼魂在她府里游荡呢?” “得了,”我说,“您装傻。您把一个小老头当成幽灵了。” “别说了,”她回道,神情威严而带嘲讽,女人要别人听从她们时就摆出这种神情。“好一间漂亮的小客室!”她赞叹道,一面环顾四周,“蓝色缎子做帷幕总是绝妙的。色调多么清新!呵,好一幅画像!”她又说,同时站起身来,走到一幅配着精美画框的油画面前。 我们俩站在画前好一会儿,凝神观赏这画中的精品,它仿佛是由一支神笔绘出来的。画上表现的是躺在一张狮皮上的阿多尼斯[注]。小客室中央悬着一盏吊灯,灯罩是雪花石的,柔和的灯光正好照着这幅画,显出它所有的美妙之处。 “难道真有这么绝顶俊美的人吗?”她仔细端详了画像那优雅的线条、姿态、 色彩和头发以后问我,脸上带着温柔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作为一个男人,他太美了,”她像审视一个情敌那样审视了一下画像后又说。 啊!此时我多么强烈地感到,一种妒忌在咬啮我的心啊!这种忌妒,曾有诗人试图描写过,可是过去我不以为然,那就是对雕刻品、油画、塑像的妒忌。艺术家们遵循一种把一切都理想化的原则,他们在自己的作品中往往过分夸大了人的美。 “这是一幅肖像画,”我回答说,“是维安[注]的手笔。可是这位天才画家从未见过画像的原型。要是您知道这幅画是根据一尊女人的雕像绘成的,您也许就不会赞赏到这种地步了。” “那么画的是谁呢?” 我犹豫不答。 “我想知道,”她很快又说。 “我想,”我说,“这个阿多尼斯是朗蒂夫人的一位……一位……一位亲戚。 我痛苦地看到,她已深深陷进对这张面容的沉思之中。她默默地坐下,我也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手,她却毫无知觉!为了这幅画像,我被遗忘了!这时,寂静中响起了女人轻巧的脚步声和裙据的窸窣声:年轻的玛丽亚尼娜进来了,她的光彩与其说是来自她天然的风姿和娇艳的打扮,不如说是来自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只见她慢步走着,以母亲的关怀和小辈的体贴搀着一个人,就是把我们从音乐厅里吓得逃出来的穿着衣服的幽灵。她领着他,担心地看着他移动那两条赢弱的腿。两人颇为艰难地走到一扇掩在帷幔后面的小门前。玛丽亚尼娜轻轻敲了敲门。立刻,像变魔术似的,出现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犹如一尊家神。在把老人交给神秘的看守之前,年轻姑娘满怀敬意地吻了吻那具游尸,而且这个爱抚动作不乏动人的娇态,只有少数得天独厚的女人才掌握这种姿态的秘诀。 “addio,addio[注]!”她那年轻的嗓音抑扬婉转地说。她甚至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加了个美妙的颤音,不过声音很轻,仿佛想用这诗意的手法倾注她心中洋溢的感情。老人像是被某种回忆所震动,停在秘密小屋的门口。于是,在深深的静寂中,我们听到他胸口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从戴满戒指的枯槁手指上,褪下一只最漂亮的,把它塞在玛丽亚尼娜的胸口。姑娘高兴地笑了起来,从胸口取出戒指,套在戴着手套的手指上,然后急忙向大厅奔去,这时大厅里正响起一支四组舞曲的前奏。她突然发现了我们。 “哟!你们在这里!”她绯红着脸说。她看看我们俩,好像要问什么,但随即又带着她这种年龄的人特有的活跃和无忧无虑,跑去找她的舞伴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年轻的女伴问我,“那是她的丈夫吗?我好像在做梦。这是哪里?” “您还不明白吗?”我回答说,“夫人,您是个热情的人,您能理解最不易觉察的感情波动,也善于在男人心中培养微妙的感情,自始至终不会伤害它,不会破坏它,您最同情人们心灵的痛苦,您既有巴黎人的机敏,又有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的激情……” 她清楚地听出来,我的话里含有苦涩的讽刺意味,于是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打断我的话说:“您按照自己的好恶来看我,这种专断的形式倒挺特别!您要我不再是我自己。” “啊,不,我决不想这样,”见她板起脸,我万分惶恐地说。“不过,您喜欢听人家讲,南国迷人的姑娘怎么在我们男人的心中激起强烈的,这一点总不假吧?” “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么,明晚九点前后,我到您府上,向您揭开这个谜。” “不行,”她倔强地说,“我现在就想知道。” “您要什么,我就得服从您,这种权利您还没给我。” “此时此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知道这个秘密,”她说,那种使性子的娇态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明天也许我就不想听您讲了。” 随后,她莞尔一笑,我们俩便分手了;她,始终是那么高傲、厉害,我呢,始终是那么笨拙可笑。她竟狠心去和一位年轻副官跳华尔兹,我呢,待在那里,时而满心委屈,独自赌气,时而忍不住赞赏她,爱慕她,时而又感到一阵妒忌。 将近凌晨两点时,她离开了舞会。 “我不去你家了,”我心里想,“我再也不理你了。你比……我的想象力还要任性、古怪一千倍。” 然而第二天,我们俩却相聚在一间华丽的小客厅里,面前是旺旺的炉火。她坐在一张矮椅里,我席地坐在垫子上,几乎就在她脚边。我仰视着她的眼睛。屋外静悄悄的,屋里灯光柔和。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个难忘的时刻,一个在安谧和渴望中度过的时刻,其魁力永远使我们怀念,即使后来我们还有比此刻更幸福的时候。谁能抹去爱情初期的诱惑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呢? “好,开始讲吧!我听着呢。”她说。 “可是,我有顾虑。这个故事有些地方对讲故事的人来说是危险的。要是我讲得激动起来,您就叫我打住。” “行了,讲吧。” “遵命。” “爱乃斯特—冉·萨拉金是弗朗什一孔泰[注]地区一位诉讼代理人的独生儿子,”我停了一会儿讲道,“父亲为人正派,积攒下了年收入六到八千利勿尔的家产,这是一般律师的家产,可是过去在外省,就算是很可观的了。老萨拉金因为只有这一个儿子,对他的教育问题考虑得很周密,希望把他培养成法官,也希望自己活得长,晚年能看到马蒂厄·萨拉金(圣迪埃地方的一个农夫)的孙子坐在百合花徽[注]上,开庭的时候打瞌睡,这将是法院的莫大荣幸。然而老天不愿把这种欢乐赐给这位律师。小萨拉金很早就被送到耶稣会学校念书,从小表现出常人身上少见的不安分。他童年时就像那些才华出众的人小时候一样不同寻常。他性格桀骛不驯,总是按自己的意愿学习。他有时整整几个小时陷入纷乱的沉思,有时目不转睛地看同伴们玩耍,有时专心致志地画荷马史诗里的英雄。即便是玩耍时,他也带着一种不寻常的热情。要是他和同学之间起了纠纷,很少有不流血而收场的。当他的体力没有对方强时,他便用嘴咬。他时而非常活跃,时而消极被动;有时好像一无所长,有时又显得聪明过人。这种古怪的性格使同伴们见了他就胆寒,连老师也怕他三分。神甫给他们解释修昔底德[注]作品的某个章节时,他不好好学习希腊文的基础知识,却在那儿给可敬的神甫画速写,他还画数学教师、省长、听差的、阅卷的,他把所有的墙壁都涂满了一幅幅难以辨认的草图。在教堂望弥撒时,他不唱赞美诗,却在长凳上画画刻刻,或者要是弄到一块木头的话,便在木头上雕刻某个圣女的形象。如果他手头既没有木头或石头,又没有铅笔,他就用面包心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不管是临摹用来装饰祭坛的画幅上的人物,还是即席创作,他总要在自己的位置上留下粗野的图画,内容淫荡,连最年轻的神甫也看不下去,而年老的神甫呢,据有些说话刻薄者称,他们看了暗暗微笑。最后,据耶稣会学校大事录记载,他被赶出了校门,因为有一个星期五,他在仔悔室等待忏悔时,把一块大劈柴雕成了耶稣像。这个雕像太亵渎神圣了,不能不给作者招来惩罚。他不是还曾经胆敢在圣体柜上放了一个形象猥琐的雕像吗!这以后,萨拉金来到巴黎找个安身之处,好躲过父亲的诅咒。他是那种个性很强。不知道障碍为何物、只服从天才需要的人。他被布夏东[注]收下来学画,白天在他的画室作画,晚上出去混日饭吃。布夏东对这位青年艺术家的长进和聪颖大为惊叹。不久,他看出,自己的学生处于极端贫困的境地,于是向他伸出援助的手,对他无比慈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终于,萨拉金的才华通过一幅作品显露出来了,在那幅画里可以看出未来的天才正在战胜青年人骚动的思想。于是,好心的布夏东设法把他重新交给老律师,求得宽有。在这位著名的雕刻家的威望面前,老父亲的怒气自然平息下来。整个贝桑松城为出了这么个未来的大人物而高兴。一向吝啬的老律师因虚荣心得到满足而陶醉,居然舍得花钱让儿子很气派地在社交界露面。学习雕刻需要多年勤奋的钻研,这倒使萨拉金那暴烈的性格,那不遵从正规艺术准则的天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受到驾驭。布夏东早已预见到,这位几乎和米开朗琪罗有着同样刚烈个性的年轻人,若任其激情奔放,将一发而不可收,因此设法用连续不断的工作加以遏制。他尽量把萨拉金那非同一般的狂热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看到他陷入某种构思不能自拔时,就不让他工作,叫他去消遣消遣;当他想要纵情放荡时,则交给他一些工程浩大的任务。但是,对付这个生性刚烈的人,最有力的武器是用软功,以柔克刚。他的老师之所以在他身上有那么大的威信,就因为他像慈父一样爱护他,使他由衷地感激。然而尽管布夏东对他的行为和习惯起着有益的影响,萨拉金在二十三岁时还是不得不离开老师了。他的天才和努力终于有了成果,他得到马里尼侯爵创立的雕塑奖(这位侯爵是蓬巴杜夫人的兄弟,为繁荣艺术出了不少力)。狄德罗夸布夏东的学生的这件雕塑是一件杰作。看到自己的学生动身去意大利时,布夏东,这位王家雕塑师,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出于道德原则,他一直让这个年轻人对世事的认识保持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而且六年来萨拉金吃饭也和他在一起。正如后来的卡诺伐[注]一样,萨拉金热爱艺术到了疯狂的程度。他每天黎明即起,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直到晚上才出来,整天与他的缓斯生活在一起,有时被他的老师硬拖着才去法兰西大剧院。布夏东试着把他带到若弗兰夫人[注]家和其他交际场合,但他在这些地方感到十分拘束,宁愿独个儿待着。对那个淫逸时代的寻欢作乐他,也满心厌恶。他钟情的女人只有雕塑女神和歌剧院的名演员克洛蒂尔德,而且,和这位歌唱家的爱情关系也并不长久。萨拉金长得相当丑,又总是衣冠不整,性格狂放不羁,生活毫无规律,以致著名的歌仙时时害怕会发生什么灾难,不久便把雕塑家还给了他迷恋的艺术。关于他俩的事,莎菲·阿尔努[注]不知说过一句什么精辟的话。我想,她是很惊讶女友竟能斗过那些雕像。一七五八年,萨拉金动身去了意大利。在黄铜色的天空下,看着遍布这艺术之邦的灿烂的历史建筑,他那炽热的想象力燃烧起来。他到处游览,欣赏那些塑像、巨型壁画、油画。他满怀一比高低的豪情来到罗马,急切地渴望把自己的名字与米开朗琪罗和布夏东大师的名字刻在一起。因此,到罗马后的最初几天,他的时间一部分用在工作室创作,一部分用来观赏比比皆是的艺术作品。他沉浸在对艺术的陶醉之中,任何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面对那些无与伦比的历史遗迹都会陶醉的。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晚上,他去阿根廷大剧院看戏,见剧院门前挤着一大群人。他上前打听大家为什么拥在这里,回答他的是两个名字:‘藏比内拉!若默利[注]!’他进了剧院,坐在正厅前排,夹在两位胖得可观的abhafi[注]中间,不过还算幸运,他离舞台比较近。幕拉开了,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卢梭先生在德·霍尔巴赫[注]男爵家的一次晚会上,曾雄辩地向他夸耀过意大利音乐如何迷人。年轻雕塑家的所有感官仿佛被若默利的美妙绝伦的和弦‘润滑’了一遍,浑身舒展。意大利歌唱家们巧妙的配合,他们嗓音中特有的缠绵使他心醉神迷。他默不作声地坐着,一动不动,甚至感觉不到左右两位神甫对他的挤压。他的灵性全集中在耳朵和眼睛这两个部位了。他觉得他的每个毛孔都在倾听。突然,爆发了一阵几乎要把屋顶掀塌的掌声,prima donna[注]上场了。她娇媚地走到台前,无限动人地向听众鞠了一躬。剧场的灯光,听众的热情,舞台布景创造的幻象,当时颇为吸引人的服装打扮的效果,一切都相辅相成,为这女人增添魁力。当下,萨拉金高兴得喊出声来。此时此刻,他欣赏的是他理想中的美,这以前,他一直在自然中到处寻找这样完善的美:取这个模特儿的浑圆的腿(模特儿往往长得很丑),取另一个模特儿的轮廓,取第三个模特儿雪白的肩,有时取某个少女的脖颈,某个女人的一双手,某个孩子光滑的膝头,可是从来没有能在巴黎灰冷的天空下找到古希腊雕像那样丰富、柔美的线条。如今,藏比内拉把他如此热切渴望的女性形体的美好和匀称集于一身,活生生地、细微地显现在他眼前。对于形体,一个雕塑家是最严厉也是最热情的评判者。他看到一张表情丰富的嘴,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白得耀眼的皮肤,这些细节已经足以使一位画家神往了。再加上希腊雕刻家所崇拜的,并用凿刀表现出来的维纳斯的体态。胳臂与上身连结得那么优雅,颈子那么浑圆,双眉、鼻子的线条那么和谐,还有那毫无瑕疵的椭圆形脸庞,轮廓明晰而纯净,浓密而翘曲的睫毛,宽宽的、令人的眼睑,他欣赏着这一切,真是百看不厌。这岂止是一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件艺术杰作!他从未敢企望世上有这样的造物,她身上蕴含的爱足以迷住所有男人的心,她的美在任何批评家眼里都无懈可击。萨拉金如饥似渴地看着她,好像她是皮洛马利翁[注]所爱的那尊女人雕像,专门为他从底座上走下来了。当藏比内拉开始歌唱时,全场发狂了。雕塑家先是感到全身一阵寒冷,继而又感到身体的最深处,就是我们缺乏其他词而称之为心的地方,有一炉火在僻啪燃烧!他不鼓掌,也不说话,只感到一种疯狂的冲动,只有在这样的年龄才会有这种疯狂的冲动,因为,在这个年龄,有一种可怕的、恶魔的威力。萨拉金想冲上舞台,抢走这个女人。他精神上感到一种压抑,这一现象很难解释,因为发生在人所观察不到的区域,可是他的体力却因精神上的压抑而百倍增强,这力量快要以令人痛苦的冲击力迸发出来了。此刻,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冰冷、呆滞的人。荣誉、学识。前途、生命、桂冠,顷刻间全崩溃了。得到她的爱,否则就去死,这就是他给自己的命运作出的选择。他已经完全迷醉了,剧场、观众、演员都不复存在,连音乐也听不见了。更有甚者,他和藏比内拉之间已没有任何距离,他已经占有她,他两眼盯在她身上,要把她抢走。有一种魔力使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呼吸到她头上发粉的幽香,看得见这张脸上平坦的部分,数得出洁白如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蓝色血管。最后还有这婉转。清亮的歌喉,音质如银,歌声柔如轻纱,仿佛能随着丝丝微风而抑扬、舒展、渐强,或飘散。这歌声如此强烈地打动他的心,以致他不止一次由于快乐得直哆嗦而情不自禁叫出声来。这种令人痉挛的快乐,在人类的激情中是不容易领略到的。过了一会儿,他不能不离开剧场了。他两腿发抖,几乎支持不住身体。他精神萎顿,浑身无力,犹如一个神经质的人在大发雷霆以后软瘫下来。他刚才过于兴奋,也许是过于痛苦,生命已经耗尽,就像水从一个碰翻的花瓶里流掉了。他感到体内像给掏空了一般,精疲力竭,如同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那样虚弱。一种无法解释的忧伤涌上心头,他便走去坐在一个教堂的石阶上。背靠着一根圆柱,他胡思乱想起来,仿佛在梦境之中。刚才,如同霹雳把他击倒了。回到寓所,他的创作欲突然高涨,这种时刻往往给我们揭示出生活中存在的新的原则。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爱情的狂热控制了他,既快意又痛苦。他要凭记忆画下藏比内拉,以此平息烦躁和极度的兴奋。这是一种思想的物质化。于是,在一张纸上,出现了表面平静而冷若冰霜的藏比内拉,这是拉斐尔、乔尔乔涅[注]及所有大师们喜欢的姿态;在另一张纸上,她优美地把头转过来,正在唱一个华彩句段,那神情好像在听自己歌唱。萨拉金用铅笔勾勒出他心爱的女人的各种姿态:不戴面纱的,坐着的,站着的,卧着的,庄重的或柔情蜜意的,总之是借助这支狂热的笔,体现兴之所至的思想。当我们强烈思念自己心爱的女人时,这种思念能激发起丰富的想象。然而他的思想比他的画走得更远。他在想象中看见了藏比内拉,在和她讲话,在哀求她,和她一起度过千百年的幸福生活,设想她处在各种环境之中,设想和她在一起生活的远景。第二天,他让听差去剧院订了个靠近舞台的包厢,为期一季。像所有个性强的年轻人一样,他故意把实现计划的困难估计得很大,并且把能够毫无阻碍地欣赏自己所爱的女人看作是满足的第一步。他正处于爱情的黄金时期,在这种时候,我们往往从自我的感情中得到乐趣,从自身汲取幸福。然而这个时期对萨拉金来说并不长久。当他正沉醉于这种既天真又给人快意的青春时期的幻觉之中时,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星期以来他仿佛过了一辈子,白天揉拌黏土,用来塑造藏比内拉,而且塑得很成功,虽然隔着面纱、裙子、胸衣和缎结,他无法看到她的躯体;晚上,他很早就坐在自己的包厢里,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然后,像过足鸦片瘾的土耳其人一样,称心如意地体味那无穷无尽的幸福。他先是逐渐适应了藏比内拉的歌声在他身上引起的过于强烈的激动,随后,他的眼睛也能看她,甚至静静地端详她,而不像第一天见到她时那样感到一种压抑在心头的狂热就要像火山一样爆发。他的爱情变得平和了,但也更深沉了。另外,这位本来就不爱交际的雕塑家现在更不能容忍同伴们来打扰他的离群索居,因为这孤独的生活充满了藏比内拉的形象,充满了希望、狂想和幸福。他爱得那么热烈,那么纯真,以致犹豫不前,这种顾虑是我们初恋时常有的。想到不久就必须付诸行动,必须费尽心机打听藏比内拉住在哪里,是不是有母亲、叔叔、监护人、家庭;一想到要设法与她见面,和她讲话,他就感到他的心因为这些大胆的念头而膨胀起来,于是总把这些事推到以后去做,并且为这种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享受而高兴。” “可是,”罗什菲德夫人打断我的话,“在您的故事里,我既没看到玛丽亚尼娜,也没看到她那个小老头。” “您眼里只有他,”我不耐烦地说,就像一个作者看见别人破坏了他的作品的戏剧效果。停了一会儿,我继续说: “萨拉金每天那么忠实地坐在他的包厢里,他的目光里表达了那么深厚的爱,要是在巴黎,他对藏比内拉的歌声如此迷恋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可是在意大利,夫人,人们去剧院都只管自己看戏,各人有自己的爱好,自己的心事,不容别人用观剧镜窥视。尽管如此,我们的雕塑家的狂热还是没能长久地逃过歌唱家们的眼睛。一天晚上,这位法国人发现有人在后台笑他,若不是藏比内拉这时出了场,很难预料萨拉金会干出什么极端的举动。藏比内拉向萨拉金丢了个意味深长的限风,这种眼风表达的意思往往超过女人心里想表达的。它完全是一种启示:萨拉金被人爱着!‘如果这只是她一时心血来潮,’萨拉金想,心里已在责怪这女人过分热情,‘那么她还不知道,她将受到什么样的主宰。但愿她这种心血来潮能持久,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有人在他的包厢门上敲了三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门。一位老妇人神秘地走进来。‘年轻人,’她说,‘如果您想得到幸福,就请小心点,披上一件大氅,戴上一顶大帽子,把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今晚十点左右请到科尔索大街,西班牙旅社门前。’‘我一定去。’萨拉金回答,一面把两个金币放在女管家皱巴巴的手里。他向藏比内拉做了个会心的表示,藏比内拉羞怯地垂下了她那令人的眼睑,好像因为自己的心意被情人理解而感到幸福的样子。然后,萨拉金离开了包厢,跑回家去打扮一番,希望自己经过打扮能有几分吸引力。在剧院门口,一位陌生人拽住他的手臂,凑到他耳边说:‘当心,法国老爷,这事儿性命攸关。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是藏比内拉的保护人,他可不喜欢开玩笑。’此刻,纵然魔鬼用地狱般的深渊把萨拉金和藏比内拉隔开,他也会一步跨过去。这位雕塑家的爱情有如荷马描绘的神马,一瞬间越过了广漠的空间。因此他回答陌生人说:‘即使是死亡在家门口等着我,我只会走得更快。’‘poverino!’[注]陌生人大声说,然后走开不见了。嘿,对一个恋人谈什么危险,这不等于叫他花钱买良宵吗? “他的听差从来没见他那么细心穿戴打扮过,他把布夏东馈赠的那把最漂亮的剑、克洛蒂尔德给他的领结、缀满闪光片的礼服、银色坎肩、金色烟荷包、珍贵的挂表等等全从箱子里拿出来,穿戴齐整,就像一个姑娘要和第一个情人去散步一样。爱情使他如醉如痴,希望使他热血沸腾。到了约定的时刻,他把脸埋在大衣领子里,奔赴老妇人指定的约会地点。女管家正在那儿等着他。‘您晚了不少时间!’她说,‘跟我来。’她带着这位法国人穿过好几条小街,最后在一座外表相当富丽的高大建筑物门前停了下来。老妇人敲了敲门。门开了。她领着萨拉金走过迷宫似的曲曲折折的楼梯、长廊和一套套房间,只有朦胧的月光照着这些地方。不久,他们来到一扇门前,从门缝里透出强烈的灯光,还传出好些人欢快的笑声。突然,萨拉金感到目眩,原来,老妇人说了句什么话以后,他被接纳进了这套神秘的屋子。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客厅里,烛火通明,摆设富丽堂皇。客厅中间,一张餐桌已经摆好,桌上一只只酒瓶林立,颇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还有一个个小瓶,喜气洋洋,红色的棱面闪闪发光。在这群人里,他认出了剧院的男女歌唱家,夹着另外几位漂亮女人,大家似乎正准备开始一场演员们惯有的狂欢纵饮,就只等他一个人了。萨拉金压下心头的气恼,装出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他本指望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他心爱的女人坐在一盆炭火旁,两步外站着一个妒忌的男人,他杀死情敌,享受爱情,两人心贴着心低声互诉衷曲,冒险亲吻,两张脸儿靠得那么近,以致藏比内拉的头发摩掌着他那充满和幸福得发烫的前额。然而他嘴里嚷道:‘万岁,疯狂的举动!signori e belle donne[注]你们对一个可怜的雕塑师如此盛情款待,我谨表示谢意,并请容我以后报答!’在场的全是他面熟的人,在接受了他们相当亲热的问候致意之后,他便设法靠近那张安乐椅,藏比内拉娇慵地躺在上面。呵!当他瞥见一只小巧的脚时,他的心是怎样地狂跳啊!这只脚穿着高跟拖鞋,早先这种鞋子,(夫人,请恕我冒昧直言)使女人的脚显得那么风骚,那么富有挑逗性,我真不知道男人怎能抵挡得住它的诱惑。路易十五时代欧洲和僧侣阶层之所以道德败坏,我想当时风靡一时的绿头绿跟、拉得平平整整的白袜子,短裙子和尖头高跟拖鞋或许是起了一点儿作用的。” “一点儿!”侯爵夫人说,“您难道没有看书?” 我笑了笑接着说: “藏比内拉肆无忌惮地交叉起双腿,还顽皮地摆动着放在上面的那条腿,一副公爵夫人的姿态,这与她那任性的、带有一种意人喜爱的柔弱的美很协调。她已经卸去了戏装,穿一件紧身上衣,显出她细柔的腰肢,裙环和绣着蓝花的白缎裙子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更好看。胸脯白得晶莹,出于卖弄,最宝贵的部位故意用花边给遮住了。她的发式大致像杜巴里夫人的发式,戴着宽边软帽,脸儿显得更娇小可爱了,发粉对她也很合适。谁见了她都会钟爱她。她对雕塑家妩媚地笑了笑。萨拉金因为只能当着别人的面和她讲话而快快不乐,不过,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在她身旁坐下,和她谈音乐,赞美她神奇的才华;不过他的声音由于爱情、恐惧和希望而颤抖。‘您怕什么?’维塔格利亚尼问道,他是剧团里名气最大的歌唱家。‘干吧,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您的情敌。’说到这里,男高音歌手无声地笑了,所有会餐的人嘴唇上都浮起了同样的微笑。他们专注的神情中隐藏着某种狡黠,但堕入情网的人却察觉不出。萨拉金的秘密被公诸于众,他的心好像猛地给尖刀剜了一下。虽然他个性较强,虽然任何外界因素都不会影响他的爱情,但是他可能还没想到,藏比内拉几乎是个交际花,也没想到,他要么生活在纯洁和恬静的乐趣之中——这是少女爱情的甜美之处;要么生活在冲动和奔放之中——这是享受女演员的爱情瑰宝需付出的代价;两者不可兼得。他思考了一下,决定认命。晚餐的汤端上了桌。萨拉金和藏比内拉两人大大方方地并肩而坐。会餐的前半段时间,演员们还保持一定的分寸,雕塑家也有可能和歌唱家交谈。他觉得她还算机智和聪敏,可是却无知得惊人,她脆弱而迷信,仿佛机体的娇嫩在理性上反映出来了。当维塔格利亚尼打开第一瓶香摈酒时,萨拉金在他邻座的眼睛里看出,她对气体从瓶里释放出来而发出的轻微爆炸声感到很害怕。他看到,这个女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便认为这是神经极其敏感的一种迹象。他喜欢她的这种脆弱。是啊,在男人的爱情里包含着多少保护的成分啊!‘您可以像使用一张盾牌一样使用我的力量。’男人们的爱情表白深处不都写着这句话吗?萨拉金太激动了,在美丽的意大利女郎面前反不会献殷勤了。像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一会儿庄重严肃,一会儿谈笑风生,一会儿又凝神沉思。他看上去在听同桌的谈话,其实,他们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为自己能坐在藏比内拉旁边,能触到她的手,能为她效劳而沉浸在欢乐之中。这是一种别人不知道的欢乐。虽然两人之间有几次眉目传情,可是,藏比内拉在他面前的持重和克制态度仍然令他惊讶。不错,是她先踩他的脚,是她先使出多情而放荡的女人惯会的伎俩招惹他;可是听完萨拉金讲述一桩表现他的性格如何狂暴的事以后,她突然又摆出一副少女的谦和样子。后来,晚餐变成了狂欢,大家唱起歌来,有动听的二重唱,有卡拉布里亚歌曲,西班牙的谢吉第亚舞曲,那波利的坎住那舞曲。人们的眼睛里、歌曲里、心里、声音里都带着醉意。晚会洋溢着迷人的活泼,真诚的轻松,以及意大利人的好脾气,这种气氛是那些只了解巴黎的聚会、伦敦的交际会和维也纳的俱乐部的人无法想象的。德语和情话如同战场上空的子弹互相交错,笑声、亵渎宗教之言与祈求圣母马利亚或者al bambino[注]的话混成一片。有人躺在沙发上睡起觉来,一位姑娘听着人家对她表白爱情,把赫雷斯酒[注]泼在台布上也不知道。在这乱糟糟的场面中,藏比内拉好像给吓呆了,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她不肯喝酒,吃得倒不少;不过有人说,嘴馋也是女人的一种可爱之处。萨拉金一面欣赏他心爱的人儿的羞怯之态,一面对未来作了严肃的思考。‘她大概要我娶她,’他想。于是他纵情想象和她结婚后的快乐。他觉得,他心底有一股幸福之泉,一辈子取之不竭。坐在他另一侧的维塔格利亚尼老是给他斟酒,因此到早晨三点钟左右,他虽然没有酪可大醉,却已无力抵抗自己的狂热了。冲动之下,他拉着藏比内拉向一间与客厅相通的小客室模样的房间跑去,到了客厅门口,他还不断回头看。他看见意大利女人手执一把匕首,‘要是你靠近我,’她说,‘我就不得不将这把刀捅进你的胸口。你走吧,否则你以后会鄙视我的。我太敬重你的性格了,不愿这样做,我也不愿失掉你对我的感情。’‘哈!哈!’萨拉金说,‘用刺激的办法来熄灭热情,这可不是个好办法。难道你已经道德败坏到这种程度了吗?难道你的心已经衰老,却又像个年轻的交际花那样刺激男人的感情,用来做交易赚钱吗?’‘我提醒你,今天是星期五,’藏比内拉说,她被这个法国人的强暴吓坏了。萨拉金不是信徒,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藏比内拉像小山羊似的一蹦,奔进了宴会厅。当萨拉金跟在后面跑进去时,迎接他的是一阵狂笑。只见藏比内拉晕倒在一张沙发上,脸色苍白,仿佛刚才的挣扎已经使她精疲力竭了。萨拉金对意大利语懂得很少,但是他听见心爱的女人对维塔格利亚尼说:‘他会杀了我的!’这奇怪的情景弄得雕塑家又羞又愧。他恢复了理智,先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说得出话了,便跑去坐在那女人身旁,向她表示对她的敬意。他居然有足够的力量对这女人讲了一大堆火热的言辞,以满足自己的,真是画饼充饥。为了描绘自己对她的爱,他用尽了这一神奇的语言宝库里的所有珍宝,这种语言犹如一位殷勤的传话者,女人是很少不听信它的。 “天开始亮了,客人们兴犹未尽。一位妇女提议去弗拉斯卡蒂。在场的人全都热烈欢呼,赞成到吕多维奇山庄去度过这一天。维塔格利亚尼下去叫车子。萨拉金有幸和藏比内拉乘坐一辆四轮敞篷马车。一出罗马城,一度因为瞌睡而受到压抑的欢快情绪又突然复苏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似乎都习惯于过这种奇怪的生活,习惯于连续不断地寻欢作乐,习惯于艺术家的冲动,他们把人生变成了永不终止的节日,可以毫无顾虑地开怀大笑。惟有雕塑家的女体显得神情沮丧。‘您不舒服吗?’萨拉金问,‘您是不是宁愿回家?’‘我身体不那么结实,受不了这种无节制的吃喝玩乐。’她回答说,‘我需要好好保养;不过,在您身边我感到很愉快!要不是有您在,我是不会留下来吃夜宵的;一夜不睡会使我显得憔悴。’‘您太娇嫩了!’萨拉金说,一面端详着这位迷人的姑娘那张可爱的小脸。‘放纵狂饮会把我的嗓子搞坏的。’‘现在只有我们俩在一起,而且您也不必再害怕我的激情沸腾,我要您对我说声您爱我。’‘为什么?’藏比内拉反问道,‘又何必呢?您可能觉得我挺漂亮。可是您是法国人,您的热情会过去的。啊!您不会像我希望的那样爱我的。’‘什么!’‘就是说不带庸俗的目的。要纯真地爱。也许我憎恶男人更甚于憎恶女人。我需要以友谊作我的庇护所。世界对我来说是一片沙漠。我是个被诅咒的人,一辈子注定只能理解幸福、感受幸福、渴望幸福,可是却像很多人一样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幸福随时随地离我而去。请记住,老爷,我没有欺骗您。我不准您爱我。我可以做您的忠实朋友,因为我很佩服您的勇气和性格。我需要一个兄弟,一个保护人。您就做我的兄弟和保护人吧,只是到此为止。’‘什么!不能爱您!’萨拉金嚷道,‘可是,亲爱的天使,你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要是我说出一句话来,您会害怕得赶我走的。’‘啊,你故意卖弄!没有什么能吓倒我。你说吧!说你会葬送我的前程,说两个月后我就会死,说我会下地狱,只因为吻了你,’说着,他抱吻了她,不管藏比内拉怎么使劲躲开他狂热的吻。‘说吧,说你是魔鬼,说你要毁了我的全部财产、我的门第、我的名望!你是不是要我不再从事雕刻?说呀!’‘如果我不是女人呢?’藏比内拉用那温柔的银铃般的声音胆怯地问。‘你真会开玩笑!’萨拉金大声说,‘你以为能够骗过艺术家的眼睛吗?难道这十天来,我没有如饥似渴地看你,仔细观察和欣赏你完美的体形吗?只有女人才有如此浑圆、柔软的臂膀,如此优雅的轮廓和线条。啊!你要我恭维你!’她忧伤地微微一笑,喃喃道:‘这惹祸的美!’说罢,抬眼望望天空。这时,她的目光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么明显,那么强烈,以致使萨拉金不寒而栗。‘法国老爷,’她接着说,‘请您从今以后忘掉这一时的疯狂。我敬重您;至于爱情,从我这儿您是得不到的。这种感情已经在我心中给扼杀了。我没有感情!’她哭着说,‘舞台、掌声、音乐,我被迫为它牺牲一切的荣誉,这就是我的生活,我没有别样的生活。几小时以后,您就不会用现在的眼光看我了,您所爱的女人就不存在了。’雕塑家被一种挤压着心脏的愠怒所控制,答不出话,只能用燃烧的灼热目光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那柔弱的声音,那含着悲哀、忧伤和颓唐的姿态、举止和动作,唤起了萨拉金心里所有丰富的感情。她的每句话对他都是一个刺激。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弗拉斯卡蒂。雕塑家伸手扶他心爱的女人下车时,发现她浑身颤抖。‘您怎么了?’见她脸色发白,他问道,‘假如是我让您痛苦,哪怕是出于无心,那么您就叫我死!’’一条蛇!’她指着一条在沟边游动的水蛇说,“我害怕这种丑陋的动物。’萨拉金一脚踩扁了水蛇的头。‘您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藏比内拉凝视着被踩死的爬虫说,眼睛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惊恐。‘嘿!现在您还敢说您不是女人吗?’艺术家微笑着问。他们俩赶上了同伴们,大家一起在吕多维奇山庄的树林里散步。当时,这个山庄是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的产业。对热恋中的雕塑家来说,这个上午过得太快了,但却充满了一连串的小事,透过这些事,他看到了这个软弱无力的女人有着卖弄风情、脆弱而且娇滴滴的性格。她那突如其来的惊吓,莫名其妙的任性举动,内在的心烦意乱,难以解释的冒险行为以及细腻入微的感情变化,都是典型的女人的表现。正当这群快乐的歌唱演员在山野信步漫游时,忽然远远瞥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大汉,他们的穿着就令人心里发憷。只听有人喊了声‘强盗来了!’大家都三步并着两步跑,想躲进红衣主教的别墅。在这紧急时刻。萨拉金发现藏比内拉脸色煞白,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将她抱起来,抱着她跑了好一会儿,直跑到附近一个葡萄园旁边,才把她放下来。‘不知为什么,’萨拉金说,‘这种过分的脆弱要是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我一定会觉得丑恶、讨厌,一看到这种表现,我的爱情之火就会熄灭;可是表现在您身上却叫我喜欢,使我心醉。’‘啊,我是多么爱您!’他又接着说,‘连您的缺点,您的胆小害怕和浅薄,也给您的性格增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我觉得,我不会喜欢那种强壮的、萨福[注]式的女人,不会喜欢那种胆大的、精力充沛、感情激昂的女人。啊!你这个纤弱、温柔的女人,你怎么可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呢?这天使般的、娇柔的声音如果从一个与你不同的躯体里发出来,那简直是违反常理的。’藏比内拉说:‘我不可能给您任何希望。您别跟我说这种话了,会招人笑话的。我当然不能禁止您上剧院;不过,要是您真爱我,或者您要是明智点,您就别去了。听着,先生……’她用严肃的声音说。‘啊!别说了,’头脑发热的艺术家说,‘障碍只能使我心中的爱情之火燃烧得更旺。’藏比内拉一直保持着一种妩媚而谦卑的姿态,但却沉默不语,仿佛一个可怕的思想向她揭示了某种灾难。这时已到了该回罗马城的时候。她登上一辆有四个位置的轿式马车,却命令雕塑家一个人乘那辆四轮敞篷马车回去,她说话时的神气又威严又狠心。回罗马的路上,萨拉金下决心带藏比内拉私奔。整整一天他尽忙着制定各种行动方案,这些方案一个比一个更荒诞。夜幕降临时,他出去找几个人,想打听藏比内拉住的那幢豪华宅邸在城里什么地方。刚出家门,便遇到一位朋友。‘老兄,’这位朋友对他说,‘大使先生派我来,邀请你今晚去他府上。他举办一个精彩的音乐会,要是你知道藏比内拉将登台演唱……’‘藏比内拉!’听到这个名字便欣喜若狂的萨拉金嚷道,‘我为她都发疯了!’‘你和所有的人一样,’伙伴回答说。‘不过,你、维安。卢腾布格还有阿尔格兰,[注]如果你们真是我的朋友的话,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晚会后我要组织一次袭击。’萨拉金要求道。吓吗?我们不需要杀红衣主教,不需要……’吓是,不是,’萨拉金说,‘正派人不能做的事我决不会要你们去做。’没用多少时间,雕塑家已经为成就大业把一切安排停当。他是最后抵达大使府的客人之一,乘的是一辆旅行马车,拉车的马匹十分健壮,驾车的是罗马城数得上的精干的vetturini[注]。大使的官邸已经宾客满座,萨拉金一个也不认识。他好不容易来到大厅,藏比内拉正在那里演唱。‘她怎么身着男装,脑后系一个发网,盘起了头发,腰间挎一把剑?大概是为了尊重在座的红衣主教、大主教和神甫们吧?’萨拉金问。‘她?谁是她?’被问的那位年迈的贵族老爷道占‘藏比内拉小姐呀!’‘藏比内拉小姐?’这位罗马亲王说,“您在开玩笑吗?您是哪儿来的?罗马各个剧院何曾有女人上台表演过?而且难道您不知道,在教皇统治的罗马,女人的角色是由什么样的人来扮演的吗?是我让他具备了这副嗓子,先生。这怪人所有的一切全是我给付的钱,包括他的音乐教师。哼,结果呢?我帮了这么多忙,他却并不感激,从来不肯进我的家门。然而,他现在能够走红,全得归功于我。’希吉亲王无疑能讲好久好久,但是萨拉金已经不在听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钻进了他的心。这猛烈的打击犹如五雷轰顶。他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位所谓的男歌手。他那燃烧的目光对藏比内拉有一种磁性作用,歌唱家的眼睛终于突然朝萨拉金这边转过来,当下他那美妙的嗓子立即变了音。他发抖了!正在全神贯注倾听他演唱的听众席上,不由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愈加使他发慌;他坐下来,唱不下去了。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从眼角朝他所保护的人注视的方向窥测,瞥见了法国人;他向一个教士副官欠过身子,像是打听雕塑家的姓名。得到他想要的回答以后,他注意地审视了一下这位艺术家,随后给一位神甫下了几道命令,那位神甫很快不见了。这当儿,藏比内拉已经镇定下来,重新接下去唱那支给任意中断的曲子;然而演唱得很不好,而且尽管人家再三请求,他怎么也不肯再另唱一支歌。这是他第一次发脾气,要性子,后来,他的任性与他的才华以及万贯家财一样使他闻名遐迩。俪他的财产,据说是既得之于他的嗓音,也得之于他的美貌。‘藏比内拉明明是女人,’萨拉金自言自语道,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这件事里面有溪跷,西科尼亚拉红衣主教欺骗了教皇,也欺骗了全罗马的人!’他立即出了大厅,召集了他的那帮朋友,让他们埋伏在大使官邸的院子里。当藏比内拉确信萨拉金已经离去,便似乎恢复了平静。将近午夜时分,演唱家巡游了一间间客厅,好像一个在寻找仇敌的人,然后他离开了晚会。就在他跨出大门的时候,几个男人迅速而巧妙地把他抓住,他们用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放进一辆车里,这辆车是萨拉金事先租好的。藏比内拉吓得浑身冰凉,缩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他看见自己对面是雕塑家那张叫人害怕的面孔,雕塑家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路程并不长。不久,被萨拉金抢来的藏比内拉便置身在一间昏暗的、四壁空空的工作室里。吓得半死的歌唱家坐在一张椅子上,不敢看那尊女人的塑像,因为他认出这尊塑像就是他。他一句话不说,可是上下牙齿碰得直响。他吓得都麻木了。萨拉金在室内大步走来走去,突然他在藏比内拉面前站定,‘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他用低沉的,变了音的声音说。‘你是女人吧?西科尼亚拉红衣主教……’藏比内拉扑通一声跪下来,他不回答,只低下了头。‘啊!你是女人,’发狂的艺术家大声叫道,‘因为,即使一个男……’他没说下去,停了一下才接着说,‘不,男人不会这么卑贱。’‘啊!别杀我,’藏比内拉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为了讨好伙伴们,才同意欺骗您的,他们想取乐。’‘取乐!’雕塑家应声说,声音响得像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取乐,取乐!你!你竟敢拿男人的感情开玩笑?’‘啊,饶了我吧!’藏比内拉说。‘我应该叫你死!’萨拉金嚷道,并且盛怒之下,拔出了宝剑。‘可是,’他带着冷冰冰的鄙夷神气又接着说,‘我就是用匕首掏遍你的全身,难道能找出一点需要熄灭的感情吗?难道能找出一个有待满足的复仇之念吗?什么也没有,你只是个空皮囊。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要杀了你!不过……’萨拉金做了个厌恶的手势,扭过头去,于是他看到了那尊雕塑,‘可这只是个幻象!’他喊道。随后他又转过头来冲着藏比内拉说:‘一颗女人的心,过去对我来说,是一个庇护所,一片故土。你有和你相像的姐妹吗?没有。那么,你只有死!啊,不,还是让你活下去。留你一条命不是比死更叫你受罪吗?我惋惜的不是我的血,也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将来,和我的感情所遭遇的命运。你这双纤弱无力的手破坏了我的幸福。我要夺走你的哪一种希望才能补偿被你摧残的种种希望呢?你使我落到了和你同等的地位。从今以后,爱和被人爱这两个词语对于我也像对于你一样,是毫无意义的了。从今以后,看到一个真实的女人总使我联想到那个虚构的女人。’说着,他用一个绝望的动作指了指那尊雕像。‘从此,我的回忆中永远会有一个女妖,她会把魔爪插进我所有的感情里,而且在其他所有女人的身上刻下“不完美”三个字。恶魔!你不能孕育生命,却在我心头灭绝了世上所有的女人。’萨拉金在被吓坏了的歌手对面坐下。两大颗泪珠从他干涸的眼睛里涌出,沿着他坚毅的双颊滚下来,滴落在地上:那是两滴狂怒的泪,两滴苦涩的泪,两滴灼热的泪。‘爱情不复存在了!对任何欢乐,对种种的人类激情,我都已心如死灰。’说到这里,他抓起一把锤子向雕像掷去,但用力过猛了,反而没有击中。他以为已经把标志他的疯狂的艺术品毁掉了,于是重又拨出剑,挥舞着,要杀藏比内拉。歌手发出刺耳的尖叫。就在这时,跑进来三个汉子,雕塑家突然倒在地上,身上被刺了三刀。‘我们是红衣主教西科尼亚拉派来的,’三个汉子中的一个说。‘你们做了件好事,称得上是基督徒的善行。’奄奄一息的法国人说。三个黑夜中到来的密使告诉藏比内拉说,他的保护人很为他担心。这位保护人就在门外的一辆车子里等着,一旦藏比内拉被救出来就把他带走。” 听到这里,德·罗什菲德夫人对我说:“可是,这个故事和我们在朗蒂府上见到的矮老头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西科尼亚拉把藏比内拉的塑像占为己有了,而且叫人照原样塑了个大理石的。这尊雕像现在就放在阿尔巴尼博物馆。一七九一年朗蒂家族就是在那里找到雕像的,并且请维安把它临摹下来了。您看到了一百岁的藏比内拉,随后又看到了二十岁时的藏比内拉的肖像,后来这幅肖像曾给吉罗德[注]借用来画他的《恩底弥翁》[注]。您可以看出,那就是阿多尼斯的原型。 “可是藏比内拉先生或者藏比内拉小姐呢?” “不是别人,就是玛丽亚尼娜的叔祖父。您现在该理解,为什么朗蒂夫人必须隐瞒家产的来源,这笔家产是从……” “别说了!”她说,一面对我做了个命令的手势。 我们俩在寂静中沉默了好一会儿。 “您在想什么?”我问。 “啊!”她大声说,一面站起身来,在屋里大步来回走着。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用变了调的嗓音对我说:“您的故事使我对生活、对种种激情感到厌恶,而且这种态度短时间内不会改变。除了没有心肝的人,所有人类感情不都是以痛苦的失望而告终吗?做母亲的被孩子的品行不端或冷酷无情气得痛不欲生;做妻子的被丈夫欺骗;做情人的被心上人冷落、抛弃。友情!世上有友情吗?今后,如果在生活的狂风暴雨中我不能像岩石那样岿然不动,我就进修道院。虽然基督徒的未来也是个幻想,可是这个幻想至少到死后才破灭。好了,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吧!” “瞧!”我说,“您真会惩罚人。” “难道我不应该这样想吗?” “是的,”我几乎是鼓起勇气回答说,“这个在意大利流传相当广的故事,可以使您高度评价当今社会文明的进步。因为现在已不产生藏比内拉这类不幸的人了。” “巴黎真是个好客的地方;”她说,“它对一切都来者不拒。不光彩的家产也罢,沾满鲜血的家产也罢,它一概欢迎。罪恶和污秽全能在这里得到庇护和同情,只有道德廉耻不受崇敬。是啊,纯洁灵魂的乐土在天上!这里谁也不会认识我,我为此感到骄傲。” 随后,侯爵夫人陷入了沉思。 一八三○年十一月于巴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5 家庭的和睦 给我亲爱的外甥女瓦朗蒂娜·絮尔维尔[注] 这个场景里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八○九年十一月底,那时,短暂的拿破仑帝国达到了威武显赫的顶点。瓦格拉姆[注]战役胜利的军号声还在奥地利王朝的心中震荡。法兰西和英奥联盟[注]之间正在签订和约。欧洲各国的君主和亲王都围着拿破仑转,就像星辰绕着太阳运行;而拿破仑也醉心于统率整个欧洲,这是对他的威力的一种极好检验,这种威力后来在德累斯顿[注]又一次得到施展。据那个时代的人说,巴黎从未见过像这位帝王和奥地利公主的结婚典礼那样盛大的节庆。即使在旧王朝最隆重的日子里,也从未有那么多君主驾临塞纳河畔,法国贵族从来没有像在帝国时代那么富有,那么珠光宝气。军官制服上的金银线绣饰上和衣领袖口上缀满了钻石,与共和国时代的贫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仿佛地球上所有的财富都汇流到了巴黎的沙龙里。这昙花一现的帝国似乎整个儿沉浸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气氛中。所有的军官,他们的统帅也不例外,都像暴发户一样享用着由一百万佩戴毛料肩章的人[注]夺来的财宝,而后者得到几尺红丝带[注]就心满意足了。当时大多数女人生活放荡,不顾道德廉耻,这原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风尚。不知是为了模仿业已覆灭的王朝的气派,还是像圣日耳曼区那些批评者所说,是为了效法皇室某些成员的榜样,反正可以肯定: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在尽情寻欢作乐;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好像预示着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不过,这种生活上的放荡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女人对军人的迷恋简直到了狂热的程度,这却正中皇帝的下怀,所以他是不会加以制止的。那时,军人经常要拿起武器打仗,法国同欧洲签订的所有条约都与停战协定没有多大区别,这就促使深得女人欢心的那些头戴长翎高顶军帽、身穿盘花纽扣军服和披有饰带的军人在爱情上的进展,就像他们的最高统帅作出一个决定那样迅速。当时女人们的心情变幻无常,犹如作战兵团一样流动不定。在帝国大军发布第一号战报到第五号战报期间,一个女人竟有可能先后成为情人、妻子、母亲和寡妇。是什么使军人在她们眼里具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呢?是不久就会寡居的前景?是军官的年俸?还是希望得到一个可能永垂青史的姓氏?是什么原因使女人对军人如此倾倒呢?是因为她们确信爱情的秘密将永远埋葬在沙场上?还是因为勇敢精神对她们有一种高尚的吸引力?未来的史学家在描述帝国时期民情风尚的时候,无疑会兴趣盎然地权衡这些原因的分量。也许,人们之所以那么急不可耐地放纵,所有上述原因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不管怎样,有一点我们可以在此直言不讳,那就是胜利者的桂冠掩盖了很多错误行为;女人们热烈地追求这些大胆的冒险家,认为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带来荣誉、财富或爱情的欢乐。而肩章,这种后人难以理解的标志,在当时年轻姑娘的眼里则意味着幸福和自由。这个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对一切闪光的东西有一种疯狂的爱好。人们从未放过那么多礼花;钻石从未达到过那么高的售价。男人像女人一样对这种透明的宝石贪得无厌,也像女人一样用来装饰自己。也许是因为要把战利品变成最便于携带的形式,珠宝在军队里成了最吃香的物品。那时,一个男人在衬衫襟饰或手指上亮出大颗钻石,并不像现在那么显得可笑。缪拉[注],这个完全东方色彩的将军,就是奢华的典型,他的奢华若是放在现代军人身上,便显得荒诞不经了。 贡德维尔伯爵过去自称公民马兰,曾因被绑架而出名[注],后来成了保守派(其实什么也不保)上议院的吕居吕斯[注]之一。他推迟举行庆祝和平的晚会,只是为了更好地讨好拿破仑,同时竭力想压倒那些抢在他前头的谄媚者。所有友好大国的大使(名单有待核实),帝国所有最重要的人物,甚至还有几位亲王,当时都聚集在这位豪富的上议员的沙龙里。舞会不大热闹,大家都在等待皇帝陛下驾到,因为伯爵曾暗示过皇上将驾幸这个庆祝会。拿破仑本来是会实践他的诺言的,要不是那天晚上他和约瑟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这场争吵预示这对尊贵的夫妇不久即将离异。当时,这消息给封锁得严严密密(但历史正把它记载下来),没有传到朝臣的耳朵里,对贡德维尔的庆祝晚会也没有别的影响,只是由于拿破仑未到,晚会的愉快气氛稍有所减罢了。那天,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们相信了皇上要驾幸的传闻,一个个急切地前往伯爵家,在晚会上互相比气派,比妖媚,比首饰,比容貌。以其富有而自豪的银行界,像是要与帝国新近满载十字勋章、封号或奖章的光彩夺目的将军、二级荣誉勋位获得者们一比高下。有钱人家抓住开盛大舞会的时机,让他们的女继承人在拿破仑的卫队面前亮相,一心希望用丰厚的嫁妆换取并不可靠的青睐。那些认为光凭本身的美貌就能胜过别人的女子,则在舞会上检验自己姿色的威力。在这里也和在所有的场合一样,玩乐只是一种面具,在笑盈盈的安详明朗的面孔背后,隐藏着卑劣的意图。友好的表示往往是虚伪的。提防自己的朋友甚于提防仇敌的人也不止一个。为了使人明白这出情节复杂的小戏里的事件,理解这个故事的主题以及作者对当时巴黎沙龙风貌的描绘,不管他所用的色彩多么柔和,以上这些说明是完全必要的。 “请您朝那根托住枝形烛台的折式柱那边看看,您看见一位梳中国发型的年轻女人了吗?喏,在那边,在左边角落里,她栗色的头发扎成一束,又一绺绺地垂下来,头发里还插着几朵铃兰。您看不见?她非常苍白,人家会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呢,她长得娇小玲珑;现在她朝我们这边转过头来了;那一双蓝蓝的杏仁眼温柔极了,好像生来是为了哭泣的。咦,瞧,她弯下身子,目光穿过一排排攒动着的头,想看到德·沃德勒蒙夫人,可是那些女人高高的发髻挡住了她的视线。” “啊,我看见了,亲爱的朋友。其实你只要说她是这儿所有女人中皮肤最白的一个,我就会知道你指的是谁了。我早就注意到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肤色。我敢打赌,从这里你看不出她的项链上每两颗蓝宝石之间夹着一粒珍珠。她大概很端庄,要不就是故作姿态,因为她的上衣褶裥多得几乎叫人看不出她胸脯的优美线条。多好看的肩膀!白得像百合花!” “她是谁?”第一个说话的人问道。 “噢,我不知道。” “您这个贵族!蒙柯奈,您难道想把这些漂亮女人都留给您一个人不成?” “哼,你真会拿我开心!”蒙柯东微笑着说,“你,苏朗日的幸运情敌,凭着你每转一次身都会惊动德·沃德勒蒙夫人,就以为自己有权利攻击我这个可怜的将军吗?要不就是欺我来到这块宝地才一个月?你们这帮行政官僚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要知道,当我们穿过枪林弹雨的时候,你们却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好了,行政院审查官先生,这块地只是在我们离开时才暂时归了你们,现在该让我们在田里拾点麦穗了!嘿,怎么!大家都得过日子呀!我的朋友,你要是见过德国女人,我相信,你就会在你喜欢的这个巴黎女人面前给我帮忙了。” “将军,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既然她有幸得到您的关注,那么请您行行好,告诉我,您有没有见过她跳舞。” “咳,我亲爱的马夏尔,你是从哪儿来的?要是把你派到大使馆去,我真不敢预言你能胜任工作。你没看见吗,在她和吊灯下密密麻麻的男人之间,坐着三排巴黎最厉害的妖艳女人呢!你不是借助观剧镜才发现坐在柱子拐角的她吗?虽然在她头顶上方点着蜡烛,她却好像躲在阴影里。在她和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钻石和眼睛在发光,那么多羽毛在飘舞,那么多的花边、花朵、发辫在摇曳,要是某个男人在灿若群星的女子中间瞥见她,那才是奇迹呢。怎么,马夏尔,你难道没看出,她大概是什么利珀省或是迪勒省[注]的副省长夫人,是来为她丈夫谋取省长职位的?” “啊!那他一定会当省长,”行政院审查官很快地说。 “我表示怀疑,”胸甲骑兵上校笑着说,“她在要手段方面就像你在外交方面一样是个新手。我担保,马夏尔,你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儿露面的。” 审查官看看卫队胸甲骑兵上校,那神气既透着轻蔑,又透着好奇。 “是啊,”蒙柯奈继续说,“她大概九点正就来了,也许是第一个到,而且很可能使贡德维尔夫人大为尴尬,这位夫人是不善于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的。她先是受到女主人的冷遇,后来又被每一个新来的人一排排往后挤,一直给挤到这个黑暗的小角落里。她可能会一直待在那里,成为这些女人妒忌的牺牲品,要知道,她们最希望不过的就是把这张危险的脸庞给遮掩起来。大概不会有哪位朋友来鼓励她保住自己原先在前排占据的位置,因为所有这些坏心眼儿的女人,可能都已经给自己那个圈子的男人下了命令,不准请那个女人跳舞,否则就要受到可怕的惩罚。亲爱的朋友,这些女人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天真,然而她们多半就是这样联合起来对付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的,而且每个人只须讲一句:‘亲爱的朋友,您认识这位穿蓝衣服的小个子太太吗?’就行了。喂,马夏尔,要是你想在一刻钟内得到的媚眼和挑衅性的质问比你一辈子所得到的还要多,那么你不妨试一试穿过这三重壁垒,去接近那位迪勒省。利珀省或是夏朗德省[注]的王后。你准会看到,这些女人中最愚蠢的一位也能立刻想出一个花招,使男人们无法让这位悲悲戚戚的陌生女子亮相。喂,你不觉得她有点像一首哀歌吗?” “你这样认为吗?那么,她是一位有夫之妇啰!” “为什么不说是一位寡妇呢?” “不是,如果是寡妇,她就会活跃些。”审查官笑着说。 “也许她是个活寡妇,丈夫一天到晚打布纳特牌[注],丢下她不管。”英俊的胸甲兵反驳道。 “自从签订和约以来,这一类寡妇真有那么多吗?”马夏尔说,“可是,亲爱的蒙何来,咱们俩真傻。她脸上的表情那么天真,前额、眼梢和鬓角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朝气,不可能是个已婚女子。那皮肤白里透红,多么鲜亮!鼻子两侧多么光滑!嘴唇、下颔以及脸上每一个部分都娇嫩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玫瑰,虽然面容似乎布满愁云。谁会惹这个年轻女人流泪呢?” “女人为一丁点儿小事就会哭。”上校说。 “我不知道,”马夏尔说,“不过,她流泪不是因为没人请她跳舞。她的忧愁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看得出,她事先已考虑好,今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敢打赌,她已经爱上什么人了。” “唔?也许她是德国某个破落王侯的女儿,谁都不跟她讲话。”蒙柯奈说。 “啊!一个无钱无势的女孩子是多么不幸,”马夏尔又说,“有谁比这个不知名的女子更楚楚动人,更娇美呢?可是,她周围这些自认为心肠软的泼妇,没有一个人会和她说话。如果她开口说话,我们还可以看看她的牙齿漂亮不漂亮。” “哟!你这么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吗?”上校大声说,他因为那么快就遇上了一个情敌,而且这情敌又是他的朋友,心里有点恼火。 “怎么!”审查官说,一面把观剧镜对着周围的人,并未注意将军的问话。“怎么!这儿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这朵异域花儿的名字?” “嘿!我想她是某位小姐的伴娘,”蒙柯奈说。 “算了吧!做伴娘的能戴这种只有王后才配戴的蓝宝石,能穿这种名贵的马林[注]花边长裙吗?你去哄别人吧,将军!既然你对一个女人的判断能一下子从德国公主跳到伴当,我看你在外交方面也强不了多少。” 蒙柯奈将军突然一把拉住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的手臂,在舞会上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这个人的灰白头发和机敏的眼睛,他挺随便地加入这一堆或那一堆人的谈话,而且处处受到尊敬。 “贡德维尔,我亲爱的朋友,”蒙柯奈对他说,“那位可爱的女人是谁?那边,坐在那只大烛台下面的?” “烛台吗?那是拉夫里奥[注]雕的,伊萨贝[注]画的图样。” “噢!我早已承认你在选购家具方面很有鉴赏力,气派很大;可是那女人是谁?” “啊!我不认识她,大概是我内人的朋友吧。” “或者是你的情妇,你这老滑头。” “不是,真的不是!只有德·贡德维尔伯爵夫人才会邀请一些谁都不认识的人。” 话虽很尖刻,但是矮胖男人的嘴上却浮着微笑,因为胸甲兵上校的猜想使他内心得到了满足。上校在旁边一堆人里又找到了审查官,这一位正在那儿忙于打听有关陌生女子的情况。上校抓住他的胳臂,在他耳边说: “亲爱的马夏尔,你当心点!德·沃德勒蒙夫人瞧着你有好几分钟了,那种专注的神情真叫人担心。她这个人,只要看你嘴唇的翕动就能猜到你在跟我说什么。刚才我们的眼睛已经太能说明问题了,她已经发现,而且在朝我们目光注视的方向看。我想,她现在比我们俩还更关心那个蓝衣女人呢。” “你耍的是调虎离山的老花招,亲爱的蒙柯奈!再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皇帝陛下一样,已经得到的东西就再也不放弃。” “马夏尔,你这么狂妄,叫人真想教训教训你。怎么,老乡,你已经有幸成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心目中的丈夫,这寡妇才二十二岁,每年有四千金拿破仑[注]的收入,还送给你那么漂亮的钻石戒指,”他补充说,一面拿起审查官的左手,这一位很乐意地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而你还想当洛弗拉斯[注],好像你是上校,要靠你维持军人的声誉似的!去你的吧!考虑考虑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损失。” “至少不会失掉我的自由。”马夏尔强笑着反驳道。 他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热情的一瞥,德·沃德勒蒙夫人却只回报了一个不安的微笑,因为她看见上校端详审查官的戒指了。 “听着,马夏尔,”上校又说,“假如你在我的无名女子周围转来转去,我就想法征服德·沃德勒蒙夫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胸甲兵,不过你是得不到她的。”年轻的审查官说,一面将光滑的拇指指甲在上颌一个牙齿下弹出一声轻微的、嘲弄人的声响。 “别忘了我还没结婚,”上校说,“我的剑可以为我赢得荣誉和财富,而且,你这样激我,等于让坦塔罗斯[注]坐在一桌筵席前面,他会吃个精光的。” “得儿……!”对上校的挑战,审查官没有回答,嘴里只发出一连串的辅音,表示嘲讽。在走开之前,他很有兴趣地把他的朋友打量了一下。按照当时的风尚,男人在舞会上必须穿白色克什米尔薄呢裤和丝袜。这种漂亮服饰突出了蒙柯奈的完美体型。那时他三十五岁,具备帝国卫队胸甲兵应有的高大身材,十分引人注目,那身骑兵服益发衬出他的威武。他看上去还挺年轻,虽然由于长年骑马有点发胖。他有着一张典型的军人面孔,额头广阔,鹰钩鼻,嘴唇红润,黑色的胡髭更使他的面庞显得开朗坦率。由于一贯担任指挥,他的举止带上了某种高贵的气派,凡是不想把丈夫变成自己的奴隶的聪明女子,准会喜欢这种风度。上校一面微笑,一面也看着审查官,他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审查官个子矮小纤瘦,上校看他时不得不垂下眼睛,他以友好的目光回答了朋友的椰榆。 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男爵是个年轻的普罗旺斯人,很受拿破仑器重,看来有希望被任命为驻某个大国的公使。他之所以能得到拿破仑的欢心,是凭他意大利人的殷勤,要权术的天才,社交集会上的口才,以及处世为人的艺术,后面这两种本领往往很容易代替脚踏实地的人的优点。他虽然年轻活跃,但脸上已经有一种白铁般死板的光泽,这是外交人士必不可少的特点之一,能帮助他们掩盖自己的激动,伪装自己的感情,当然,如果这种不动声色并非说明他们内心已不会再激动和不再有感情的话。我们可以把外交家的心看成一个无法解答的命题,因为当时最有名的三位大使正是以持久的仇恨和浪漫的爱情而引人注目的[注]。不管怎样,马夏尔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在纵情享乐时还能盘算自己的前途。他已经对世界作出了评断,他注意到,那些不大会引起主子妒忌怀疑的人晋升得非常快,于是他用养尊处优者常有的自命不凡来掩盖自己的野心,用平庸来掩盖自己的才能。 两个朋友诚挚地握握手就分开了。因为此时响起了另一支四组舞舞曲的前奏,告诉夫人小姐们排成四组舞队形,这样,客厅中央正在谈话的男宾们不得不从那片宽敞的地方走开,两个朋友趁四组舞之间的空隙所作的这场谈话,是在德·贡德维尔府邸大客厅的壁炉前进行的,这种闲聊在舞会上相当普通,而且两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凑到对方的耳边讲的。然而,壁炉上的枝形烛台和火把形烛台的烛光大量投射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脸部照得很亮,因此,尽管他们像外交家那样谨慎,也无法掩盖脸上微微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未能逃过精细的伯爵夫人的眼睛,也未能逃过天真的陌生女人的眼睛。暗暗窥视别人的思想,原是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在社交界得到的种种乐趣之一,但同时却也有那么多被愚弄的傻瓜,在社交场合感到无聊厌倦,嘴上又不敢承认。 为了让大家明白这场谈话的全部意义,有必要讲述一件事,这件事将用看不见的纽带把这幕戏的几个人物联系起来,他们当时分散在各个客厅里。晚上十一点钟左右,跳舞的夫人小姐们正重新站好各自的位置时,一位巴黎最美丽的女人,当时的时装皇后,出现在贡德维尔府邸的宾客们面前,整个豪华的晚会就缺她了。她给自己定了条规矩,永远只在舞会最热闹的时刻到场;在这个时刻,女人们无法长时间让自己的容貌和穿戴保持鲜艳。这短暂的一刻可以说是舞会的春天。一小时后,当兴奋已过,倦容初露时,一切都枯萎凋零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从来不在一个晚会上一直待到头上的花儿歪斜了,发卷松散了,花边皱了,脸上和大家一样露出无法掩饰的困倦。她不愿像她的情敌们那样让人看到自己脸上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离开舞会时总是和来时一样容光焕发,她就是用这个巧妙的办法保持了“可爱的女人”这个美名。其他女人不无妒羡地窃窃私议,说她晚上有多少个舞会要参加,就准备下多少件不同的首饰。那天晚上,德·沃德勒蒙夫人照例被前呼后拥着步入了客厅,然而,这次她将听凭自己的愿望决定去留。进客厅之前,她在门边停了片刻,用观察的目光将在场的女人扫视了一遍,看看她们的打扮如何,而且确信自己的打扮能使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这位名噪一时的美女似乎是在让大家欣赏她。走在前面为她开路的是德·苏朗日伯爵,他是帝国卫队最勇敢的炮兵上校之一,是皇帝的宠臣。这两个人短暂而出乎意料的结合无疑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几个坐在一边观赏舞会的女人,听见报出德·苏朗日先生和德·沃德勒蒙夫人的名字,都站了起来,有些男人从隔壁其他客厅跑来,纷纷挤在正厅的门边。有一个爱打趣的人(这类人在这种层出不穷的聚会上总是少不了的)看见伯爵夫人和她的骑士走进来,便说:“男人们怀着莫大的好奇注视一个朝三暮四的漂亮女人,女人们怀着同样的好奇端详一个忠于爱情的男人。”德·苏朗日伯爵是个三十二岁左右的青年,他生性刚烈,这在男子身上能产生很多优点,然而他那纤弱的体型和苍白的脸色却不大能使人对他产生好感;他的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在社交场合他沉默寡言,他身上没有任何迹象预示他将是一位有才华的演说家;并将代表右派在复辟王朝的立法会议上大显身手。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是一位高高的、有点过于丰腴的女人,皮肤白得耀眼,总是高傲地昂着她那小小的脑袋,她以可爱的举止引起男人的倾慕,而且从不使任何为她的美貌着迷的人失望。这一对男女一时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当然,他们不会长时间地让人家好奇地观看,他们似乎很清楚,偶然的巧合使他们处于一种尴尬的局面。马夏尔看见他们走过来,连忙跑到一群站在壁炉旁边的男人中间,以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观察德·沃德勒蒙夫人。爱情初期的狂热使他满心妒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人,仿佛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对他说,他引以自傲的成功可能是不牢靠的;然而,伯爵夫人对德·苏朗日先生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表示感谢,一面在德·贡德维尔夫人身旁坐下,一面对德·苏朗日先生做了个手势想把他打发走,这使马夏尔脸上本来因为妒忌而收缩起来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了。苏朗日似乎没有理解这位美人的目光,——那目光告诉他,他们俩人都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所以依旧站在德·沃德勒蒙夫人所坐的沙发旁边,见此情景,那位容易冲动的普罗旺斯人又皱了皱蓝眼睛上边的两道黑黑的浓眉,为了显得态度自然,他两手摸摸头上褐色的鬈发,然后,掩饰住使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激动,一面和周围的人聊天,一面严密注视伯爵夫人和德·苏朗日先生的举止神态。他抓住再一次走来和他聊天的蒙柯奈上校的手,但是,因为心中有事,对上校的话却听而不闻。这时,苏朗日不断以安详的目光,频频注视坐在参议员家大客厅四周的四排女人,欣赏着她们的钻石、红宝石。金色的发束和花枝招展的头部,它们好像给客厅镶上了一道绚丽的花边,那光彩几乎能使烛光、水晶校形灯以及室内的镀金装饰黯然失色。审查官看着情敌那种若无其事的冷静神态,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躁,便走到沃德勒蒙夫人面前向她致意。一见这位普罗旺斯人,苏朗日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就无礼地把头扭向一边。客厅里顿时静下来,人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个个伸长脖颈,脸上露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人人害怕而又期待发生一件丑闻,这种丑闻,有教养的人是竭力不让它发生的。突然,伯爵苍白的脸涨得和他鲜红的衣饰一样红,而且立刻低下头去看脚下的地板,为的是不让人猜出他内心慌乱的原因。一见那个谦卑地坐在烛台下的陌生女子,伯爵便阴郁地从审查官面前走过,躲到一间供打牌的客厅里去了。马夏尔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以为,苏朗日当众给他让位是害怕像一般被取代的情人那样成为笑柄。于是,审查官傲然抬起头,看了看陌生女子,然后从容地在德·沃德勒蒙夫人身边坐下。可是,她讲话时他却心不在焉,竟然没听见这位妖艳的女人用扇子遮住嘴在对他说:“马夏尔,您从我这儿弄走的这个戒指,我请您今晚别戴它。我有我的道理,等会儿走的时候跟您解释。您今晚陪我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 “刚才您为什么挽着上校的手臂?”男爵问。 “我在柱廊下遇到了他,”她回答,“好了,您走吧,都在瞧我们呢。”。 于是,马夏尔又去找胸甲兵上校。这时,蓝衣女人已成了胸甲兵、苏朗日、马夏尔以及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共同关注的目标,但他们关注的动机却大不相同。 两个朋友互相挑战后便结束他们的谈话分手了。审查官快步走到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里,巧妙地把她带到最出色的一个舞蹈组中间。在舞会上女人是容易陶醉的,不仅由于舞蹈本身和舞会的热闹气氛,还由于参加舞会的男人经过一番巧妙的打扮后,和女人一样变得富有魅力。马夏尔以为,趁德·沃德勒蒙夫人正在陶醉之中,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情欣赏那位陌生女人使他神往的姿容。的确,起初他往蓝衣女子那边频频眺望时,逃过了沃德勒蒙夫人那双不安地转来转去的眼睛,可是不久就给当场发现了;如果说,第一次他的心不在焉得到了原谅,那么后来当德·沃德勒蒙夫人问他:“今晚您喜欢我吗?”(这是女人能向男人提出的最有诱惑力的问题了),他竟无礼地默不作声,这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他愈是神情恍惚若有所思,伯爵夫人就愈是追问他,挑逗他。在马夏尔跳舞的时候,上校在三五成群的宾客间走来走去,打听陌生女人的情况。问遍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最不相干的人以后,他决定趁贡德维尔夫人空闲的那一会儿,去向主妇本人打听那位神秘女子的名字。就在这时,他发现在托住烛台的折式柱和正对着折式柱的沙发之间有一个空隙。那一排排椅子本来好像一道道铜墙铁壁,现在跳舞开始,大部分座位都空了,只剩下母亲们和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留守在那里。上校利用这个时机,开始穿过盖着披肩和手帕的椅子“栅栏”,边走边向一个个老太大致意;就这么边走边寒暄,最后来到陌生女子身旁的一个空位上。他在那儿站定下来,竟不怕可能给大烛台上怪兽雕像的爪子或犄角钩住,也顾不得头顶上方有烛火和烛油。这一举动使马夏尔大为不满。上校是个机灵人,他当然不会冒昧地马上招呼坐在他右边的蓝衣女子,而是先对坐在他左边的一位相当难看的贵夫人说:“夫人,这可真是个盛大的舞会呀!多么豪华!多么热闹!说真的,这儿的女人个个都漂亮!您不跳舞,肯定是故意的。” 上校进行这种平淡无味的谈话,是为了叫坐在他右边的女人开口,她沉默不语,满腹心思,根本不注意他。上校准备好很多句子,每个句子最后都能以“您呢?夫人!”这句话结束,他对这句问话抱有很大希望。然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陌生女人眼里噙着泪水,她的注意力像是完全被德·沃德勒蒙夫人抓住了。 “夫人大概已结过婚了吧?”蒙柯奈终于忍不住问了,声音不大平稳。 “是的,先生。”陌生女子回答。 “那么,夫人,您为什么老待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故意引人注意呢?” 愁容满面的女人忧郁地笑了笑。 “夫人,请赏脸和我跳下一个四组舞,好吗?跳完舞,我是决不会把您送回这个地方的!靠壁炉有一张摇椅空着,请到那儿坐吧!当今世上那么多人都想登上皇帝的宝座,人们痴心梦想的就是皇位,我想您是不会拒绝舞会皇后这个称号的,凭您的美貌,这个称号应该归您。” “先生,我不跳舞。” 这个女人回答的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令人绝望,上校只得放弃“阵地”。马夏尔猜得出上校最后提了什么要求,也看出上校遭到了拒绝,他得意地微笑了,一面用手抚摸着下巴颏,手指上的那只戒指便闪闪发起光来。 “您笑什么?”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问他。 “我笑这位可怜的上校,刚才他鲁莽行事,碰了个钉子。” “我已经说过,请您取下这只戒指,”伯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听见。” “男爵先生,今晚您什么也听不见,可您倒是什么都看得见,”德·沃德勒蒙夫人温怒地说。 这时,陌生女入对上校说: “瞧,那个年轻人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钻石戒指。” “美极了,”上校答道,“这位年轻人是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男爵,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谢谢您告诉我他的名字。”她又说,“他看上去很和蔼可亲。” “是的,不过有点轻浮。” “他好像和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的关系挺好。”年轻女子说,眼睛里带着询问的表情。 “好得不能再好了!” 陌生女子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这下可好,”上校想,“她爱上该死的马夏尔了。” “我还以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很久以来一直和苏朗日先生混在一起呢。”年轻女子又说,刚才她内心痛苦得脸色都变了,现在稍稍恢复过来。 “伯爵夫人欺骗他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上校说,“刚才可怜的苏朗日进来时,您大概也看见了吧,他还说什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不幸呢!” “我看见了,”蓝衣女子说,接着又说了声:“谢谢您,先生。”那语调无异于打发他走。 这时四组舞快要结束,大失所望的上校只得赶紧走开,一面聊以自慰地想着:“她已结过婚了。” “喂,怎么样,勇敢的胸甲兵,”男爵高声问,一面把他拖到一个窗口去呼吸花园的新鲜空气。“你的事进展得如何?” “她已经结过婚了,我的朋友。” “那有什么关系?” “呃!见鬼,我是讲道德的,”上校回答说,“我只找那种日后能娶过来的女人。再说,马夏尔,她已经正式声明不跳舞。” “上校,我们拿你那匹有白色斑点的灰马和一百金拿破仑打赌,好不好?我说今晚她准会和我跳舞。” “赌就赌!”上校说,一面在自负的审查官掌心里拍了一记。“我先去看看苏朗日,他或许认识这位夫人,因为我觉得这位夫人对他挺感兴趣。” “我的朋友,你已经输了,”马夏尔笑着说,“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过,我知道其中的含义。亲爱的上校,我在你遭到拒绝以后和她跳舞,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的,不会的,最后得胜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再说,我是输了就认输的人,不过我预先告诉你,她可喜欢钻石呢!” 说到这里,两个朋友分手了。蒙柯奈将军向赌厅走去。他看见苏朗日伯爵坐在那儿打布约特牌。两位上校之间虽说只有在战争的危险和部队公务中建立起来的一般友情,但当胸甲兵上校看见他素来认为很明智的炮兵上校在参加一场可能使自己倾家荡产的赌博时,心里仍感到十分难过。决定命运的赌台上摊着一堆堆的金币和钞票,说明赌注下得很大。赌桌周围站了一圈人,一声不吭地在看牌局。有时突然爆出几个字,如:?不要,跟进,你的,一千路易,吃进”;但是,再看那五个人,一动不动,好像只用眼睛说话。上校见苏朗日的脸苍白得吓人,便走到他身边,这时伯爵刚好赢了钱。伊赞回公爵兼元帅和著名银行家凯勒站起身来,两人都已把一大笔赌本输光了。苏朗日集拢一大堆金币和钞票时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赢来的钱,连数都不数;他噘起嘴唇,作出一种尖刻而轻蔑的表情,好像并不感谢命运给他的恩宠,却反而在向命运挑战。 “打起精神来,苏朗日!”上校说,然后,他认为把苏朗日从牌桌前拉走,才是真正帮他的忙,便又说:“您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朗日问。 “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伯爵倏地站起身,满不在乎地把赢来的钱包在一块手帕里,就是他刚才一直神经质地揉来揉去的那块手帕。见他那副凶相,没有一个赌友敢对他赌赢就走提出非议。相反,当这张阴沉忧郁的脸从牌桌上方的烛台投射下来的光圈里消失后,人们的面孔倒舒展一些了。 “这些该死的军人串通一气,都是一路货!”一个从旁观赌的外交官一边在上校的位置上坐下,一边低声说。 只见苏朗日那张铁青而疲乏的脸朝接替打牌的人转过来,用钻石般一闪一烁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军人和文官走不上一条道。部长先生!” “亲爱的朋友,”蒙柯奈把苏朗日拉到一边说,“今天上午皇上谈起您,大为夸奖,您荣升元帅是不成问题的了。” “头儿并不喜欢炮兵。” “是的,可他很喜欢贵族,而您以前是贵族,”蒙柯奈接着说道,“头儿说过,战时在巴黎结婚的军官,不应该被看成是不堪重用的人。怎么样,相信了。色?” 苏朗日伯爵好像一点也不懂这番话的意思。 “好了,”上校又说,“现在我希望您告诉我,您认不认识坐在大烛台脚边的那位小巧玲戏的女人。” 一听这话,伯爵顿时目光灼灼,一把用力抓住上校的手。“亲爱的将军,”他说,嗓音都变了,“要是换一个人对我提出这个问题,我就会用这堆金币砸烂他的脑袋。别管我,我求您。今晚我真想一枪把自己打得脑浆四溅,而不愿……。我憎恨眼前的一切。我想马上离开这儿。这兴高采烈的场面,这音乐,这一张张愚蠢的、嬉笑的面孔,真让我讨厌死了。” “我可怜的朋友,”蒙柯奈温和地说,一面友善地拍拍苏朗日的手,“您感情太冲动了!我告诉您,马夏尔心里根本没想着德·沃德勒蒙夫人,他迷上那个娇小的女人了!” “要是他胆敢去跟她讲话,”苏朗日喊道,气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会把他捧得像他的皮包那样扁,即使这个狂妄家伙得到皇上的保护我也不怕。” 说完,伯爵筋疲力尽地瘫坐在上校带他去坐的一张椭圆双人沙发上。上校慢慢地抽身走开了,他意识到,苏朗日正在气头上,一个交情不深的人用几句玩笑或几句关怀的话是不能使他平静的。上校回到跳舞的大客厅里,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人就是德·沃德勒蒙夫人。他发现,在她那张平时非常安详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了的激动不安的痕迹。她旁边正好有一张椅子空着,上校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我敢说您有心事,对吗?”他问。 “一点小事,将军。我想走,我答应过德·贝格大公爵夫人去参加她举办的舞会,在这以前,我还得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德·拉罗什一于贡先生明明知道,可他还挺有兴致地在那儿向老太太们献殷勤。” “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您心情不安的原因,我拿一百路易打赌,您今晚会一直待在这里。” “您好放肆!” “那么,我说对了?” “我在想什么呢?”伯爵夫人拿扇子在上校手指上敲了一下说,“您要是猜着了,我会酬劳您。” “我不接受这个挑战,因为我的条件太有利了。” “好个自以为是的人!” “您惟恐马夏尔拜倒在……” “谁的脚下?”伯爵夫人故作惊讶地问。 “那个大烛台的脚下,”上校回答,指着美丽的陌生女人,一面仔细看着伯爵夫人,使她感到有点不自在。 “您猜着了,”卖弄风情的女人回答,一面用扇子遮住脸,同时两手玩弄起扇子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您知道,这位德·朗萨克老夫人机灵得像只老猢狲,她刚刚对我说,德·拉罗什一于贡先生要是向那个陌生女人献殷勤,是会有危险的。这个女人今晚在这儿真叫人扫兴。我宁愿看见死神也不愿看见这张美得叫人受不了的面孔,啊,美得就象幻影一样。她是我的灾星。”说到这里,伯爵夫人禁不住流露出恼恨的表情,然后又说:“德·朗萨克夫人参加舞会,向来是为了观察一切,同时却假装打吨,她刚才的话真叫我担心,马夏尔对我耍这一手,我是要好好跟他算账的。不过,将军,既然您是他的朋友,请您劝劝他,叫他别干使我伤心的事。” “我刚才见到一个人,他宣称,要是马夏尔去找那个小个儿女人,就叫他脑袋开花。这人是说到做到的,夫人。不过,我了解马夏尔,危险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鞭策。更何况我们还打过赌。”说到这里,上校压低了声音。 “真的?”伯爵夫人问。 “真的,我以荣誉保证。” “谢谢您,将军,”德·沃德勒蒙夫人说,一面无限风骚地瞟了他一眼。 “那么,您肯赏脸和我跳舞吗?” “可以,不过要等下一个四组舞。现在我想知道这出戏如何发展,还想知道这个蓝衣女人究竟是谁,她看上去是个聪明人。” 上校看出,德·沃德勒蒙夫人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便走开了。第一仗打得那么漂亮,他感到很满意。 舞会上常有几个像德·朗萨克夫人这样的女人,她们坐在那里观察一切,就像有经验的海员站在海边,注视着年轻的水手与海上风暴搏斗。此刻,对这幕戏里的几个人物似乎颇感兴趣的德·朗萨克夫人一下子便猜到,伯爵夫人内心正经历着一场什么样的斗争。虽然这个年轻娇媚的女人优雅地摇着扇子,对和她打招呼的男子频频微笑,并且使出女人惯用的种种伎俩掩饰自己的激动不安,然而,德·朗萨克老太太是十八世纪留给十九世纪的最有洞察力、最狡黠的几位公爵夫人之一,她能够看出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的心思和想法。她好像能透过最微小的动作看出它们所流露的感情。洁白光滑的前额蹙起一道小小的皱纹,颧骨稍稍颤动一下,两道眉毛的一扬一颦,两片嘴唇的任何难以觉察的弯曲(嘴唇涂得鲜红,所以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对她来说就像书上的文字一样各有涵义。这位过去精于卖弄风情的老太太坐在一张深深的软垫圈椅里,裙裾把椅子铺得满满的,她一面和一位外交官聊天(这人喜欢找她,为的是从她嘴里收集有趣的奇闻轶事),一面在年轻的伯爵夫人身上欣赏往昔的自己。看见伯爵夫人那么善于掩饰自己的忧虑和悲伤,不禁对她发生了兴趣。的确,德·沃德勒蒙夫人表面装得那么快活,其实内心感到很痛苦。她曾以为,遇到马夏尔便是遇到了一个有才能的人,依靠这个人,日后她准能享受权势带来的所有美妙的东西,从而生活得更好。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看错了人,这对她的名声和自尊心都是一个残酷的打击。她和那个时代所有的女人一样,对一个人的爱情愈是来得突然,其程度就愈是强烈。经历过多次短暂爱情的心,并不比在一次爱情中消耗净尽的心所受的痛苦要少。诚然,伯爵夫人对马夏尔的偏爱萌发还不久,可是再愚蠢的外科医生也懂得,截掉一只活肢比截掉一只病肢更加疼痛。德·沃德勒蒙夫人对马夏尔的爱是有奔头的,而她前一次的恋爱却毫无前途,而且已被苏朗日的悔恨弄得兴味索然。一直在窥测适当时机以便和伯爵夫人攀谈的老公爵夫人,此刻急忙把那位缠住她的外交官打发开,因为,与情侣反目的事相比,其他任何事都显得无关重要了,即使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也是如此。为了开始这场较量,她先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嘲弄的一瞥,使年轻的伯爵夫人不禁担心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这个老妇人手里。是的,有时一个女人投向另一个女人的目光,就像悲剧结尾时舞台上出现的火炬。我们必须了解公爵夫人其人,才能估量她脸上的表情在伯爵夫人身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惧。德·朗萨克夫人高高的个儿,你见了她脸部的轮廓,会说:“这个女人从前大概相当漂亮!”她的脸颊上抹了厚厚一层胭脂,几乎把皱纹都盖住了;然而,深红的胭脂非但没有把她的眼睛衬托得明亮些,反而使它们显得更暗淡无光。她戴着很多钻石首饰,不过衣着还算得体,不致招人笑话。她那尖尖的鼻子告诉你,她说话刻薄。一副装得挺合适的假牙保持了嘴巴原来的讥讽表情,令人想起伏尔泰的嘴。不过,她的举止非常彬彬有礼,大大冲淡了她思想的刁钻尖刻,因而人们不能指责她心眼儿坏。老夫人那双灰色眼睛突然炯炯发光,向客厅另一边投去得意的一瞥,还伴着一丝微笑,好象在说:“我早就答应过您了!”她的目光使坐在大烛台脚下哀叹的年轻女子那苍白的双颊泛起了希望的红潮。德·朗萨克夫人与陌生女子之间的默契,当然逃不过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双锐利的眼睛,她隐约感到这两人之间有一个秘密,因而想弄个水落石出。这时,德·拉罗什一于贡男爵已经问遍了所有的老太太,而蓝衣女子的姓名仍然不得而知,别无它法,只好去问德·贡德维尔夫人,可是从她那里也只得到一个令人很不满意的回答:“这位夫人是德·朗萨克老公爵夫人介绍给我的。”他偶然把头转向老太太坐的那张圈椅时,无意中抓住了她投向陌生女人的默契的眼光。因此,虽然近来他和这位老太太的关系不太融洽,他还是决定去和她谈谈。看见活跃的男爵在她的椅子周围转来转去,公爵夫人带着狡黠嘲弄的表情微笑了,然后又瞅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一眼,那神情使蒙柯奈将军哑然失笑。 “要是这个狡猾的老太太做出友好的样子,那么她准是要捉弄我一下。”男爵想。 “夫人,”他说,“听说您在负责照看一件很贵重的宝贝。” “您把我当成毒龙[注]了不成?”老太太问,“不过,我倒要知道,您说的是谁呢?”她接着又问,声音很温和,使马夏尔又产生了希望。 “我说的是那位陌生夫人,她被这些妒忌的妖艳女人挤到那个角落去了。您大概和她家认识吧?” “是的,”公爵夫人说,“不过您干吗要知道一个外省的女继承人呢?她结婚不久,出身名门。你们这些人是不认识她的,她一向哪儿也不露面。” “她为什么不跳舞?她长得那么美!我们讲和好不好?您要是肯把我想知道的事都告诉我,那么我保证,一定在皇上面前大力支持从特别公产[注]中拨还纳瓦兰的森林领地的请求。” 原来,德·朗萨克属纳瓦兰家族的幼支,其家徽为四等分,天蓝色底,饰有枝桓状银杖,两边各纵列六根银色子枪。由于老夫人与路易十五之间的关系,朝廷册封她为公爵夫人,现在纳瓦兰家长房还未归顺皇朝,年轻的审查官公然给老夫人出这种卑鄙的主意,暗示她索回本来属于长房的财产。 “先生,”老夫人假装严肃地说,“您把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请来,我答应您,一定向她披露使我们这位陌生夫人如此令人关注的秘密。您瞧,舞会上所有的男人都跟您一样想知道她是谁。所有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朝大烛台那边看,就因为受我保护的女人端庄地坐在那里。有人本想夺走她的荣誉,结果一切荣誉仍归于她,能和她跳舞的男人该多幸福啊!”说到这里,她煞住话头,眼睛死死盯着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目光再明显不过地表示:“我们在谈您。”然后她又说:“我想,您更愿意从您那位漂亮的伯爵夫人嘴里知道陌生女人的名字吧?” 老公爵夫人的态度是那么富有挑衅意味,以致德·沃德勒蒙夫人不得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在马夏尔递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然后,她全然不理马夏尔,笑着对公爵夫人说:“夫人,我猜您是在讲我;不过我承认自己无能,不知道您在讲我的好话还是坏话。” 德·朗萨克夫人用她满是皱纹的、干瘪的手握住年轻的伯爵夫人那双柔嫩的手,以同情的语调低声对她说:“可怜的孩子!”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德·沃德勒蒙夫人立刻明白,马夏尔待在旁边碍事,于是,她以命令口气说:“您走吧!” 审查官见伯爵夫人被这个危险的女预言家吸引过来,而且慑服于她的魔力之下,心里不大高兴,他向伯爵夫人投去威严的一瞥,这种目光对一个被爱情迷住心窍的女人具有强大的威力,可是当她已经开始评判她的心上人时,这目光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您莫非想效法皇上?”德·沃德勒蒙夫人说,一面偏着头,带着讽刺的神情凝视着他。 马夏尔通达人情世故,人又机灵、精明,当然不会悍然与一个在宫里十分走红、而且皇上愿意亲自为她主婚的女人决裂。再说,他打算激起她的妒忌心,以为这是探出她突然冷淡的原因的可靠办法,于是他心甘情愿地走开了。恰好此时另一场四组舞已经开始,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男爵装作给四人舞组让出地方的样子,走到一张靠墙的蜗形脚桌边,把身子倚在大理石台面上,两臂交叉在胸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个谈话的女人。有好几次他随着两人的视线,把目光投在陌生女子身上。这时,把伯爵夫人与这个在神秘色彩下显得如此有吸引力的美人儿一比,他不禁像所有想飞黄腾达的人一样,心里打起了卑劣的小算盘:是拿一笔财产呢,还是满足自己一时的?他犹豫不定。明亮的烛光下,他的脸显得心事重重,而被他的黑发蹭皱的白色波纹呢壁慢则把他的脸衬托得更加阴沉,使他看上去简直像个魔鬼。大概不止一个观察家在心中暗忖:“瞧,又一个可怜虫,看来他玩得不大高兴!”这会儿有一个人可以暗暗笑他了,那就是上校,他右肩靠在两个分别供跳舞和打牌用的客厅之间的门框上,正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舞会纷乱的场面;只见上百张漂亮的脸随着舞曲的节奏在旋转,有几张脸,例如伯爵夫人和他的朋友马夏尔的脸,则泄露了内心骚动不安的秘密;他再转过头来,看见苏朗日后爵依旧坐在那张沙发上,神色阴郁,那个陌生女子表情凄楚,脸上时而出现希望的欢乐,时而又出现不由自主的恐惧和焦虑,他不知道这两人的神情之间有什么联系。蒙柯奈站在那儿犹如晚会的主宰者,他从这幅活动的画面上看到了上流社会的全貌,他一面感到好笑,一面领受着成百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光艳照人的女人有所图谋的微笑:是啊,一个帝国卫队的上校——这个职位意味着他同时又是准将[注]——确实是军队里最好的结亲对象之一。这时已是午夜前后,谈话、赌博、跳舞、、争权夺利、施展诡计、出谋划策,一切都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以致一个年轻人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赞叹:“好一个精彩的舞会!” “我善良的小天使,”德·朗萨克夫人对伯爵夫人说,“你年纪还轻,我在你这样的年龄也做过很多错事。看见你刚才万般痛苦的样子,我想给你几点好心的劝告。在二十二岁的时候犯错误,这不是糟蹋前程吗?这不等于撕坏一条急需穿用的长裙吗?我的朋友,我们总是不能及早学会怎样穿长裙而又不把它弄皱。小心肝,你要是再继续给自己树几个有手腕的敌人,交几个不懂如何处世的朋友,那么,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什么样的好日子在等着你。” “唉!夫人,一个女人要想得到幸福可真不容易啊!您说是吗?”伯爵夫人天真地感叹道。 “我的孩子,在你这样的年龄,应该懂得在玩乐和幸福之间作选择。你想嫁给马夏尔,他作为一个好丈夫还不够傻,作为一个情人又不够狂热。他有债务,我的朋友,这人会把你的财产吞吃掉的。要是他能给你幸福,这倒也罢了,可是,难道你看不出他多么老吗?这人大概生过好多次病,他在抓住最后的机会寻欢作乐。再过三年,他就不行了。那时,野心在他身上会开始占上风。也许他能成功,不过,我不相信。他是什么人?一个精通生意经、能说会道的阴谋家。这么自命不凡的人不会有什么真本事,也不会有远大的前程。而且,你瞧瞧他!就在此刻,从他的额头上不是能猜出他的内心吗?他并不是看中你的年轻漂亮,而是看中你的两百万财产。他不爱你,我的朋友,他在你身上打算盘,就好像你是一笔买卖。你要是想结婚,就找一个年龄再大一些的、有声望的、事业已成功一半的男人。一个寡妇不应该把她的婚姻看作一桩风流韵事。好比一只老鼠,它会让自己被同一只鼠夹述着两次吗?现在,第二次婚约对你来说应该是一次能赚钱的投资。通过再婚,你至少应该希望有一天会当上元帅夫人。” 这时,两个女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蒙柯奈上校那张英俊的脸上。 “如果你愿意扮演卖弄风情的女人这种难演的角色,而不想结婚,”公爵夫人和蔼地接着说,“那么,我可怜的孩子,你会比任何女人都懂得如何翻云覆雨,如何驱散乌云、平息风暴。不过,我恳求你,永远别把扰乱旁人家庭的和睦、拆散旁人的家庭、给幸福的女人带来不幸作为一种乐趣。我曾经扮演过这种危险的角色。咳,我的天哪,为了得到一次自尊心的胜利,常常要坑害好些可怜的贤惠女人(是的,我的朋友,世界上确实有贤惠女人),同时也会给自己树几个死敌。后来我明白了,正如阿尔伯公爵[注]所说,一条鲑鱼胜过一千只青蛙,可是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有点太晚了!确实,真正的爱情给予我们的欢乐,要比我们勾引起来的带给我们的欢乐多上千倍!嗨,瞧,我这是给你讲大道理来了。是的,因为你,我才到这个散发着平民臭味的客厅里来的。可不是吗?我刚才还看到几个演戏的呢。早先,亲爱的朋友,这种人只配在小客室里接待,在大客厅,哼,休想!你干吗这么惊讶地看着我?听我讲呀!你要是想玩弄男人,就去找那些还没有成家立业、没有家庭义务要承担的男人,其他人是不会原谅我们所闹的乱子的,虽然他们从中得到过幸福。这是我从多年的经验中得出来的准则,你要从中吸取教益。就拿可怜的苏朗日来说吧,你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一年多来更弄得他如醉如痴,天晓得你用了什么手腕,可是,你知道你给了他什么损害吗?……是害了他一辈子。他结婚两年半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深深爱着他,他也爱她,可又欺骗了她。这个女人整天在眼泪和极其痛苦的沉默中过日子。苏朗日有过悔恨的时候,这种悔恨给他的痛苦要比享受给他的甜蜜强烈得多。而你,狡猾的孩子,你又爱上了别人。好吧,你来看看你的成果吧!”老公爵夫人抓住德·沃德勒蒙夫人的手,两人站起身来。“你瞧,”德·朗萨克夫人望着校形灯下苍白而又战战兢兢的陌生女人说:“那是我的侄女儿,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今天她终于拗不过我,同意走出卧室,平时她总待在家里独自悲伤,即使看着她的小宝宝也不能给她多大的安慰;你看见她了吗?你觉得她挺可爱,其实她现在已经憔悴了。你想一想,亲爱的美人儿、要是让这张脸映上爱情和幸福的光辉,它会是多么俊俏。”伯爵夫人默默无言地把头转向一边,看来她正在进行严肃的思考。公爵夫人把她一直领到打牌的大厅门口,先往里面瞧了一眼,好像找什么人,然后她用一种深沉的嗓音对年轻妖媚的伯爵夫人说:“你再看,那里是苏朗日。” 伯爵夫人不禁哆嗦了一下:在大厅最幽暗的一个角落,她瞥见了苏朗日那张苍白、挛缩的脸。他靠在沙发上,四肢软瘫,头一动不动,表明他非常痛苦,打牌的人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谁也不理会他,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妻子泪流满面,丈夫阴郁沮丧,在这个欢乐的晚会上他们俩却东离西散,犹如一棵树被雷劈成了两半;这个画面对伯爵夫人或许有某种预言的意义。她害怕这就是将来她遭报应的图景。她的心还不很枯槁,同情和宽容之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她用力握了握公爵夫人的手,带着孩子般的可爱神态向老夫人微微一笑,表示感谢。 “我亲爱的孩子,”老夫人在她耳边说,“从今以后要记着,我们既会吸引也会拒绝男人的爱慕。” “她是您的了,如果您不是一个傻瓜的话。”这句话是德·朗萨克夫人凑在蒙柯奈上校耳边说的,而美丽的伯爵夫人在看见苏朗日那副模样后,此刻正沉没在对他的无限同情之中,因为她还相当真诚地爱着他,还想让他重新得到幸福。她暗暗下了决心,要运用她的魅力对他的无法抗拒的影响,使他回到妻子的身边。 “啊!我要好好规劝他。”她对德·朗萨克夫人说。 “不用,我的朋友!”公爵夫人急忙说,一面坐回到她的圈椅里,“你给自己挑选一个好丈夫,而且别让我的侄子进你的门就行了。甚至别对他作任何友好的表示。相信我吧,孩子,一个女人是不会从别个女人那里接受自己丈夫的心的。当她想到是她自己重新征服了这颗心时,她会感到百倍的幸福。我想,我把侄女儿带到这里来,就等于给她提供了重新赢得丈夫的温情的好办法。我要求于你的,就是去挑逗将军,不需要你别的帮助了。” 公爵夫人指指审查官的朋友,伯爵夫人微笑了。 “怎么样,夫人,您最后打听到陌生女人的姓名没有?”只剩下伯爵夫人一人时,男爵不高兴地问道。 “打听到了,”伯爵夫人看着审查官说。 她脸上的表情既狡黠又愉快,那使她的嘴唇和双颊充满活力的微笑,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忽闪忽闪的光亮,就像把行路人引上歧途的磷火。马夏尔自以为仍然为她所爱,便做出一副俏皮的样子(男人在他们喜欢的女人身边都爱摆这种姿态),并且神气地说: “如果我表示很想知道这个名字,您不会见怪吧?” “如果出于对您的最后一点情分,我不告诉您,您也不会见怪吧?”德·沃德勒蒙夫人反唇相讥道,‘而且我不许您去接近这位年轻太太,否则您会丧命的。” “夫人,失去您的青睐不是甚于失去生命吗?” “马夏尔,”伯爵夫人正色道,“她是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她丈夫会崩了您的脑袋的,如果您还长着脑袋的话。” “哈!哈!”狂妄的审查官笑着反驳道,“苏朗日上校让一个从他那儿夺走了您的心的人平安无事地活着,倒反而要为他的妻子动武!真是违反常理!我求求您,让我和这位夫人跳舞,这样您可以看到,上校那颗‘纯洁’的心对您的爱是多么淡薄。因为,如果上校不喜欢我请他的妻子跳舞,而在这以前却容忍我把您……” “可是她爱她丈夫。” “只不过多了一个障碍罢了,我会很乐意去克服的。” “可她是有夫之妇。” “多么可笑的反对理由!” “啊!”伯爵夫人苦笑着说,“您既惩罚我们犯了错误,又惩罚我们痛改前非。” “别生气,”马夏尔连忙说,“我求您,原谅我吧。喏,我再也不去想德·苏朗日夫人了。” “我真恨不得罚您到她那儿去呢!” “好,我这就去,”男爵笑着说,“待我回到您的身边,我对您的迷恋只会更深。您会看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也夺不走这颗属于您的心。” “不如说您想赢上校的那匹马。” “啊!背信弃义的小子,”他笑着回答,一面用指头威吓他的朋友。 蒙柯奈走了过来,男爵把伯爵夫人身边的位子让给他,并带着嘲弄的神情对伯爵夫人说: “夫人,这儿有个人夸下海口说,能在一个晚上赢得您的青睐。” 他离开两人时心里暗暗高兴,自己激发了伯爵夫人的自尊心,同时又说了上校的坏话。然而,尽管他一向精明,却没有觉察出德·沃德勒蒙夫人话里的讽刺意味,也丝毫没发现,伯爵夫人和上校两人已互相朝对方靠拢了几步,虽然他们自己并未意识到。审查官走走停停,愈来愈接近那个大烛台,坐在烛台下的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依旧是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好像只有两只眼睛还有点生机。就在这时,她的丈夫来到客厅门口,两眼因激情而闪闪发亮。留心着周围一切的老公爵夫人急忙跑过去,挽住她侄儿的手臂,并且要他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说是在这里烦闷得要死。她高兴地想,这一来可以防止发生一件后果严重的丑事。临走时,她向侄女儿做了个奇怪的暗示,指了指正准备和侄女儿搭讪的大胆的男舞伴,意思好像是说:“他来了,你报复吧。” 姑妈投向侄女的目光让德·沃德勒蒙夫人发现了,她顿时心里一亮,疑惑自己上了这个老于世故、工于心计的老太太的当。“这个不讲信义的公爵夫人,”她想,“她一面教导我,一面又用她的方式捉弄我,也许她觉得这很有趣吧。” 想到这里,自尊心比好奇心更有力地驱使她去弄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心中有事,她不可能再谈笑自若,谁知上校把她言谈举止上的拘谨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理解了,于是态度变得更热情、更急切。那些看穿了世事的老外交家颇有兴趣地观察着人们脸上的表情变化,他们从未遇见过这么多值得注视和揣摩的富于戏剧性的事。激动着这两对男女的种种感情和在这一间间热闹的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存在,只是它们千变万化,在另一些人身上以另一些稍稍不同的形式和色彩表现出来罢了。面对着这些强烈的感情和,这些爱情纠纷、这些甜蜜的报复和残酷的青睐、这些灼灼的目光、这洋溢在他们周围的整个炽烈的生活,他们只能更加尖锐地感到自己无能。男爵终于在德·苏朗日伯爵夫人旁边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偷偷地来回打量着那娇嫩如朝露、幽香如野花的颈脖。他靠近欣赏着那老远就使他惊异的美色。他可以看到一只纤巧的脚穿着好看的鞋,他用目光度量着那柔软婀娜的腰肢。当时,女人们模仿古希腊的雕像,把长裙的腰带正好系在之下,这种款式对上身长得有缺点的女人是无情的。马夏尔偷偷看了看伯爵夫人的胸部,不禁被她那完美的线条迷住了。 “今晚您一次也没跳舞,夫人,”他讨好地低声说:“我想,不是因为没有舞伴吧?” “我从来不在社交场合露面,没人认识我,”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冷冷地回答,她一点没领会刚才姑妈给她使的眼色是要她讨好男爵。这时,马夏尔为了装出神态自若的样子,将戴在左手的那只钻石戒指晃来晃去,钻石的闪光好像淬然使年轻的伯爵夫人心里豁然开朗,她脸一红,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了看男爵。 “您喜欢跳舞吗?”普罗旺斯人问,试图恢复谈话。 “啊!非常喜欢,先生。” 少妇那意味深长的语调在审查官心中唤起了朦胧的希望,同时也使他感到惊奇,他突然察看了一下少妇的眼色,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那么,夫人,我自告奋勇做您第一场四组舞的舞伴,是不是太冒昧呢?” 天真羞赧的红晕飞上了伯爵夫人白哲的双颊。 “可是,先生,我已经拒绝过一个舞伴了,一位军人……” “是不是那边那个高个儿骑兵上校?” “对,正是他。” “嘿!他是我的朋友,别担心。您答应和我跳舞吗?” “好吧,先生。” 她的声音流露了一种纯真的、发自内心的激动,使审查官那颗厌倦的心为之一震。他突然感到自己像中学生一样胆怯、腼腆,失去了自信,他那南方人的头脑发热了,他想说话,可是与德·苏朗日夫人那些隽永的对答相比,他的言辞显得平淡干瘪。幸好四组舞开始了。他觉得站在美丽的舞伴旁边更自在些。对很多男人来说,跳舞是一种行动的方式。他们希望通过展示身体的风姿能比通过思想更有力地打动女人的心。从这位普罗旺斯人装模作样的动作和姿态来看,他此刻大概正想运用这种勾引女人的办法。他把被他征服的女人带到一个舞组中间,客厅里所有最引人注目的夫人都认为,在这个舞组跳舞要比在其他任何一个舞组都更了不起。乐队演奏第一个队形的前奏时,男爵内心体味到一种少有的满足,因为,当他把排在这个显赫的方块上的所有女人扫视了一遍以后,发现德·苏朗日夫人的打扮甚至可以与德·沃德勒蒙夫人媲美。也许是一种并非偶然的巧合,德·沃德勒蒙夫人和上校正好排在男爵和蓝衣女于的对面。一时,人们的眼睛都盯着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并且扬起了一阵窃窃称赞声,说明她是一对对舞伴之间交谈的主题。妒羡和赞美的目光那么明显地投在她身上,使这位少妇因为得到了她并不想要的胜利而感到害臊,她垂下了眼帘,脸儿羞得鲜红,然而却显得更可爱了。她要是抬起白皙的眼皮,那也只是为了看看她那位陶醉中的舞伴,好像要把受到爱慕的光荣转让给他,好像在说,她把他的爱慕看得比其他所有人的爱慕都更重。她的娇媚中透着纯洁无邪,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她似乎沉湎在一种年轻人才有的真诚的仰慕之情中,而爱情往往是由这种感情开始的。看她跳舞的人很容易认为,她做出这些动人的姿态只是为马夏尔一个人;虽然她为人谦虚,对沙龙里的那一套手腕又不熟悉,但是她却像最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一样,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抬起眼睛望望他,懂得故意羞答答地垂下眼皮。不久,按照特雷尼斯[注]创作的、并用他的姓氏命名的一种四组舞的规则,马夏尔和蒙柯奈上校站到了面对面的位子上。 “我赢了你的马,”马夏尔笑着对上校说。 “是的,可是你失去了八万利勿尔的年金,”上校回答,并向他指了指德·沃德勒蒙夫人。 “这有什么关系!”马夏尔说,“德·苏朗日夫人值几百万。” 这一场四组舞快结束时,已经有不止一两对舞伴在悄悄议论马夏尔和德·苏朗日夫人之间新产生的相好关系了。那些长得不漂亮的女人借此训戒自己的男舞伴。长得漂亮的女人觉得奇怪,德·苏朗日夫人的成功怎么来得如此之快。男人们则不理解,这位小个儿审查官何以有这等艳福,他们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有几个宽宏大量的女人说,不应该急于对伯爵夫人下结论:要是一个富于表情的眼色、或是几个姿势优美的舞步就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名誉,那么年轻女人们也太不幸了。惟有马夏尔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幸福。四组舞的最后一个队形要求女舞伴作旋转,这时他的手指捏了捏伯爵夫人的手指,他似乎觉得,少妇的手指隔着那层细柔芳香的手套回答了他发出的爱的召唤。 “夫人,”四组舞结束时他对她说,“别回到那个可恶的角落去了,那儿把您的美貌和打扮一直埋没到现在。您到这儿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人欣赏您雪白的脖颈上和编得那么好的发辫上佩戴的钻石吗?来,到各个客厅去走走,享受享受这个晚会,也让您自己高兴高兴。” 德·苏朗日伯爵夫人跟着这位追求者走了。马夏尔想,要是他能带着她到处炫耀,那么把她弄到手的把握就更大了。两人在挤满一间间客厅的人群中间转了几圈。每走进一间客厅之前,德·苏朗日伯爵夫人总要不安地停一会儿,探着头把里面所有的男人扫视一遍,然后才进去。每次都要等马夏尔说了:“放心吧,他不在里面”,她的害怕心情才平静下来,这种恐惧的表现倒使瘦小的审查官非常快活。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位于宅子侧翼的一条宽大画廊,这里已经摆好了供三百人享用的冷餐,看上去非常精美。由于冷餐就要开始,马夏尔便把伯爵夫人领到一间朝向花园的椭圆形小客室,那里养着一些奇花异葩,还有几丛小灌木,在闪闪发光的蓝色壁慢下构成了一个郁郁葱葱、香气袭人的小林园。晚会的喧闹声传到这里就消失了。伯爵夫人跨进客室时浑身战栗了一下,说什么也不肯跟男爵走了;可是后来她朝一面镜子看了看,大概从镜子里发现有第三者在场,这才高高兴兴走过去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坐下。 “这间客室精致极了,”她说,一面欣赏着用珠花别起来的天蓝色壁慢。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叫人想到爱情和欢乐,”激动得厉害的年轻审查官说。 他就着屋里神秘的光亮看了看伯爵夫人,发现她那微微不安的脸上流露出慌乱、羞涩和欲念,不由得使他心醉神迷。这时少妇嫣然一笑,而她内心各种感情的斗争也好像随之结束,她以最迷人的动作拿起她的崇拜者的左手,把他手指上的戒指,那只曾经引起她注意的戒指取了下来。 “多美的钻石!”她带着少女第一次受到诱惑时的天真表情赞叹道。 伯爵夫人取下戒指时,马夏尔的手受到她无意的、然而却令人的触摸,他的心荡漾了,他把两只像钻石戒指一样闪光的眼睛盯着伯爵夫人。 “戴上吧,”他说,“作为对这美好时刻的留念,也为了爱情……” 她带着那样深深陶醉的神情凝望着他,以致他说不下去了,低下头吻了响她的手。 “您把它送给我吗?”她惊讶地问。 “我愿把整个世界都奉献给您。”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她说。因为过分激动嗓音都变了。 “您只接受我的钻石吗?” “您永远不会向我讨回去吗?”她问。 “永远不会。” 她把戒指戴在手指上。马夏尔满以为幸福已经不远,他伸出手想搂住伯爵夫人的腰,伯爵夫人倏地站起身来,用清亮的、毫不动情的声音说: “先生,我毫无顾虑地收下这只钻石戒指,因为它本来就属于我。” 审查官惊得目瞪口呆。 “德·苏朗日先生不久前从我的首饰里拿走了这只戒指,还说把它弄丢了。” “您搞错了,夫人,”马夏尔恼火地说,“这戒指是我从德·沃德勒蒙夫人那儿得来的。” “正是,”她微笑着回答,“我丈夫向我借了这只戒指,把它送给了德·沃德勒蒙夫人,她又送给了您,我的戒指作了一次旅行,如此而已。它也许能把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诉我,并且教我怎样自始至终博得别人的欢心。先生,请相信,这只戒指若不是我的,我绝不会冒险花这么大的代价去得到它,因为听说年轻女人在您身边是很不安全的。好了,您瞧,”她补充说,一面扳动安在钻石下的簧片,“德·苏朗日先生的头发还在里面呢。” 说完,她向大厅奔去,动作如此轻捷,要想追上她大概是徒劳的,而且惊得目瞪口呆的马夏尔也没有兴致做这种尝试。德·苏朗日伯爵夫人的笑声在小客室里起了共鸣:狂妄的年轻人发现,上校和德·沃德勒蒙夫人正站在两棵小树中间开怀大笑。 “你要骑我的马去追赶被你征服的女人吗?”上校问。 两人着实拿男爵取笑了一阵,但他毫不介意地忍受了,因此他们没有把这天晚上的事给他张扬出去,而这天晚上男爵的朋友却以自己的战马换来了一个年轻、富有、漂亮的女人。 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从昂丹大道回到她居住的圣日耳曼区时,一路上心里非常担忧。离开贡德维尔府邸之前;她曾寻遍了所有的客厅,既没看到姑母,也没看到丈夫,这两人已先走了。于是,可怕的预感开始折磨她那颗天真的心。自从德·沃德勒蒙夫人把她的丈夫拴在自己的战车上以后,她默默地目睹着丈夫精神上的痛苦,同时满怀信心地希望,总有一天丈夫会幡然改悔,回到她身边。因此,她是带着极其厌恶的心情答应照她姑母德·朗萨克夫人设想的计划行事的,现在她担心自己做错了。今天的舞会使她纯洁的心灵感到悲伤。她先是被德·苏朗日伯爵那阴沉、痛苦的神情吓坏了,接着她情敌的美貌更使她分外惊恐,而社交界的道德败坏早就使她十分揪心。马车从王家桥上经过时,她把藏在钻石下那已被亵渎的头发扔掉了,这头发过去是作为纯洁的爱情的信物赠送给她的。她回想起长时间来自己忍受的痛苦,不禁凄然泪下。想到多少女人为了求得家庭的和睦而不得不忍气吞声,把她所体味过的那种残酷的忧虑深深埋在心底,她便不止一次地浑身战栗。“唉!”她思忖着,“没有爱的女人又怎么办呢?她们从哪儿汲取宽容别人的力量呢?姑母说,是理智支持着她们的忠诚,我不相信。”她还在自哀自叹时,她的跟班已放下马车华丽的脚踏板,她从车上跳下,奔入自己府邸的门厅。她急忙跑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时,发现丈夫坐在壁炉旁边,把她吓得一哆嗦。 “亲爱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您不用我陪伴,也不通知我一声,就一个人去参加舞会的呢?”他用异样的嗓音问,“要知道,一个女人不跟她丈夫在一起总是有失体统的。您今晚躲在那个黑暗角落里,大大损害了自己的名声。” “啊!我的好莱翁,”她用抚爱的声音说,“我忍不住想看看你又不愿让你发现。是姑妈带我去舞会的,我在那儿很高业 这充满感情的语调使伯爵无法再假装严厉了。原来,他刚才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同时又害怕妻子回来,因为她在舞会上肯定得知了他的不忠行为,他本以为能瞒住她的。于是,他试图用自知有愧的情人惯用的手法,来个先发制人,这样妻子虽然有理,也不能对他发怒了。他默默地看着妻子,觉得她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首饰,显得更美了。伯爵夫人此刻很幸福,因为她看见丈夫在微笑,又见他在这个时候坐在她的卧室里,他已经颇有一段时间不常来这里了。于是她看了丈夫一眼,目光里注入了那么多柔情,她自己也不禁脸一红,垂下了眼睛。妻子的宽恕使苏朗日万分欣喜,尤其因为这一幕发生于他在舞会上经受了那么多精神折磨之后;他抓住妻子的手,怀着感激之情吻了吻:爱情里常常包含感激之情,不是吗? “奥棠丝,你手指上是什么?把我的嘴唇碰得那么痛?”他笑着问。 “是我的钻石戒指,你说你弄丢了,现在我把它找回来了。” 蒙柯奈后来没能娶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虽然他们俩曾融洽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原因是这样的:在奥地利大使为庆祝拿破仑陛下与弗朗索瓦二世的女儿结婚而举办的舞会上,发生了一场使这次舞会永远出了名的可怕的大火,德·沃德勒蒙夫人便是这场大火的牺牲者之一。 一八二九年七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6 苏城舞会 献给亨利·德·巴尔扎克 ——他的兄弟奥诺雷 德·封丹纳伯爵出身普瓦图世族,是一家之长,在旺代党人①反对共和政府的内战期间,曾经效命波旁王室,显露了他的聪明才智与勇敢精神。在近代史上这段狂风暴雨时期,保王党的大小首领都罹难重重,伯爵也九死一生,他常以此为笑谈: ①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许多贵族进至法国西部的旺代地区,以国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为首,组成反对共和、复辟王朝的反动势力,史称旺代党,并于17to年3月发动叛乱,两年后失败。 “我可是一心报效朝廷,战死在御座台阶上的呀!” 虽说是玩笑话,也不无几分道理:在四路的血战之日①,伯爵确曾倒在死人堆里。他不愧是个忠心耿耿的旺代党人,财产尽管被共和政府抄没,家道衰微,仍然拒绝拿破仑皇帝的擢用,毫不贪图高官厚禄。他视贵族的传统道德为宗教,即便到了应当成家立业,选择配偶的时候,也一味恪守那些信条。提亲当中,有一个靠革命起家的新贵,条件十分优渥,伯爵却毫不动心,反而娶了德·甘尔迦罗埃小姐,认为她家虽无财产,但是布列塔尼地区的名门世家。 ①四路,地名,位于法国西部山区。旺代保王军和共和政府军曾在此激战,双方死伤惨重。 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正是德·封丹纳伯爵子女众多、家庭拮据时期;庄园收入微薄,他无力敷衍子女的用度。他性颇豪爽,本无意摧眉折腰,谋求恩赐,但终究拗不过妻子的一再哀求,还是离开家园,奔赴巴黎。到了京都,见往日的同僚一个个利欲熏心,极力钻营,在立宪政权中争夺高官显位,伯爵不免寒心,正要重返家园,却突然收到一封内阁函件。此文出自一位颇有名气的大臣手笔,通知他晋升为旅长。按照新法令,凡是旧日旺代党军的官位,都可以将路易十八即位前的二十年计人军龄。几天之后,荣誉团十字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又都不求自来。接二连三的恩宠,动摇了伯爵回乡的决心,他认为王上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功劳。本来,每逢星期天,他总是带领全家人,到杜伊勒利宫将帅厅等候,一看见亲王们去圣堂做弥撒,便虔诚地齐声高呼:“国王万岁!”现在,他感到意犹未足,干脆请求王上召见。请求很快恩准,但也算不上特殊的宠荣。当时,宫廷上老臣济济,一顶顶假发扑满香粉,从上往下一瞧,如同白雪覆地一般。宫廷上的旧日同僚见了他,态度都相当冷淡,只有亲王们显得“无比亲切”,这词儿是他受宠若惊时脱口讲出来的。说来也不奇怪,一位温雅谦恭的亲王,竟能主动上前同他握手,称道他是最纯粹的旺代党人,而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亲王对他只能耳闻,并不认识。高贵的亲王尽管给予他无尚荣光,但是没有一个问起他损失了多少财产,他慷慨捐助给天主教军队多少金钱。伯爵这才发现,他原来是自己掏钱作战的,但现今也悔之无及了。 召见临近结束,伯爵认为机不可失,想探探口风,便婉转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家境。国王一听,便敞心大笑;凡是听到充满智慧的话,他总觉得开心;笑罢又回敬一句戏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谑语,出自王上之口,听似温和,却比严厉训斥还要可怕。这时,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来,讲了一句话,既含蓄又有礼貌,向计较钱财的旺代党人暗示,现在还不是同主子清账的时候,要是细查起来,有的账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简直成了大革命的史料。 显贵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围成半圆。伯爵不声不响地往外移,小心地把住佩剑,在瘦弱枯干的腿缝中穿行,好不容易抽开身,通过王宫庭院,登上停在宫门外面的马车。伯爵还是一副老式贵族的派头,脾气倔强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战与巷战①的时代,因此一上马车,就不顾招灾惹祸,大声抱怨朝廷风气日下: ①同盟之战,又称三亨利之战,发生在16世纪80年代。亨利·德·基兹与亨利·德·纳瓦尔二公爵利用新旧教之争,要推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统治。巷战系指1588年5月12日,同盟党徒在巴黎筑起街垒,反对亨利三世。 “从前,大家都无拘无束,能向王上诉诉自己家庭的琐事,贵族可以随便请求王上思典,赏赐金钱。而今呢,要讨回服役期间借出去的钱,难道就非得当众出丑不成?哼!为了王朝大业,我何尝吝惜,花掉了三十万里佛尔①、圣路易十字勋章、旅长军职,怎么抵得上呢?这事儿没完,我还要到王上理政厅去,把话当面讲清楚。” ①里佛尔,法国古币,相当于法郎。 德·封丹纳伯爵领教了王上接见的场面,而再次请求谒见的呈子又如石沉大海,本来一腔热忱,不料冷水浇头,一变而心灰意冷了。再看到一些重要职位,在旧王朝时本该归属问闯世家,却被拿破仑帝国的新贵们窃取了,他更是忍无可忍。 “全完了,”他有一天早上说,“毫无疑问,王上完全是新派人物。要不是王爷①维持旧制,体恤忠臣,这种制度再延续下去,法兰西王冠将来落到何人手中,实在难说呀!可以说在各种政体中,他们的君主立宪制是最糟的,永远也不会适合我国国情。早在圣乌昂流亡时期,路易十八同伯尼奥②先生,就把整个局面闹得无法收拾了。” ①王爷,指路易十八的兄弟,是个非常反动的人物,法国宫廷中人人称他为“先生”。1824年路易十八病死,他继承王位,称查理十世。 ②伯尼奥(1761—1835),路易十八的首相。 伯爵绝了补回财产的念头,想干脆来个仁至义尽,放弃要求,重返家园。正当此时,三月二十日事变①发生,一场新的暴风雨来势迅猛,要吞没合法国王及其拥护者。有道是,宽宏大量的人,不会赶雨天解雇仆役。德·封丹纳先生就是这样,他不但打消了回乡的念头,而且还以土地做抵押借了债,跟随朝廷君臣溃退,却不知道对他本人来说,随驾逃亡是否比从前效忠更有利。他早已看出,同从前拿起武器反对共和政权的勇士比起来,伴驾流亡的臣子更能得到国王的宠信。正是基于这种观察,他认为与其在国内冒险积极效力,还不如伴驾出国走一趟,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实惠。做臣子的这种盘算,绝不是纸上空谈,但一实行则全成了泡影。一位极其机智灵活的外交家讲得好,随驾流亡到根特的有五百忠臣,他是其中一员;随驾复国的有五万忠臣,他也是其中一员。在短短的去国流亡时期德·封丹纳先生运气不错,被路易十八选用当差,因此不乏机会向王上剖白忠心与政治品德。 ①1815年3月1日,拿破仑逃离厄尔巴岛,率军直逼巴黎。3月20日,路易十八被迫逃往比利时。 一天晚上,国王闲暇无事,忽然忆起在杜伊勒利宫中,德·封丹纳先生谈话挺有风趣。老旺代党人赶紧抓住这个机缘,将自己的经历讲述一遍,好让贵不忘事的国王到时候能想起来。国王文学修养有素,见这个老贵族不仅小心当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笔法细腻精当,颇为赞赏。凭着这一小小特长,德·封丹纳伯爵在国王的心目中,便脐身最忠诚可靠的臣子之列。路易十八复位之后,伯爵身负钦命,巡察各省,审判这次事变中的贰臣逆民,钦差之权可是非同小可,不过,他倒还能节制,没有滥用。这位官复命交差,随即又坐到议会的席位上,成了众议员,少说多听,原来反对立宪的政见发生明显变化。笔者不知道由于什么机缘,伯爵后来又深得国王的宠信。有一天,狡黠的国王见他进来,竟这样招呼他: “封丹纳,我的朋友,我无意任命您当什么总长,什么大臣!无论是您还是我,我们要是由人家‘选用’,就会碍于政见,不可能久于其位。立宪内阁就有这点好处,省了我们许多麻烦,不必像从前那样亲自罢免大臣。我们的议会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旅馆,里边的公众舆论,经常给我们送来古怪的旅客。不过,没关系,凡是忠诚的臣仆,我们总有办法安置的。” 来了这段戏谑的开场白,随即又亮出一份任命书,授权德·封丹纳先生掌管王家庄园。陛下善滤,说话连讥带讽,伯爵善听,能够心领神会,因此君臣甚为相得。后来,每逢要设立什么委员会,委员俸禄优厚,陛下总把德·封丹纳的名字挂在嘴边。伯爵也十分识趣,身受王上的恩宠,始终不向人炫耀,又能以妙趣横生的谈吐,维持王上对他的宠幸。路易十八喜欢闲谈,如同喜欢文笔工巧的短简。每逢这类闲谈,伯爵就凭他的伶牙俐齿,讲述政界的逸闻趣事,如果允许使用这样字眼的话,即外交和议会上的“飞短流长”,这在当时俯拾即是。要知道,国王对他戏称的“统治体”,每个细枝末节都非常感兴趣,觉得其乐无穷。 全凭德·封丹纳伯爵的见识、聪敏与机智,一家人都能蒙恩特用,正如他十分风趣地对王上说的那样,家中每个成员,无论多么年轻,都像桑蚕一样附在国家预算的叶子上了。且说他的长子,在终身任职的司法界得居显位;次子在王朝复辟前还是小小的上尉,从根特一回国,便晋升为团长,后来又乘1815年动乱、规章不严之机,几经调动,先是调到禁卫军,又转入王家卫队,再奔赴前线,参加了特洛卡德罗之战①,遂成为禁卫军中将指挥官;再看最小的儿子,起先委任为县长,不久又当上行政法院审计官,还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长,地位稳固,不受议会风波的影响。这些不显眼的恩泽,同伯爵所受的一样,犹如雨露,人不知鬼不觉地降在他们身上。父子四人,个个领了几份闲差,享受的俸禄不亚于一位大臣。他们在政治上虽然发迹,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宪政初创时期,能摸得准国家预算中太平区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只有精明强干的宠臣才能找到门径,捞到肥缺,领取已经废除的修道院管区②那样的差事。从前,德·封丹纳以从来没读过大宪章③为荣,看到朝臣们贪得无厌还气愤填膺,然而时过不久,他又极力向王上表白,他同王上一样,完全理解代议制的精神与效能。诚然,三个儿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父子的官职加起来,俸禄也十分丰厚,可是家庭人口众多,要想重整基业,一时恐难如愿。三个儿子固然才分不浅,倍受王恩,一定大有作为,可是,伯爵还有三个女儿急待出阁,再要请求恩赐,又担心叨扰王上,事情反为不美,于是想了个法子,只向王上提一个。王上本着帮人帮到底的精神,亲自主婚,将伯爵的长女许配给税务局长普拉纳·德·博德里。王上主婚,金口玉言,虽说不费一文,却抵得上万贯家财。一天晚上,国王正无情无绪,听伯爵说还有个二女儿,便微微一笑,当即做主许配给一个年轻官员。男方虽然出身庶民,但是非常有钱,人又极有才干,还是受王封的男爵。过了一年,老旺代党人又向国王提起三女儿爱米莉,王上一听,便用低微而尖刻的声调回答: ①特洛卡德罗是西班牙加蒂克斯海湾的要塞,在1823年法西战争中,为法军占领。 ②法国教会广有地产,收入很多。国王要想赏赐幸臣,就让他管理一个地区的修道院;他不必亲自管理,只按时抽取修道院的部分收入归己。 ③路易十八复位后,废除了资产阶级民主宪法,推行他钦定的宪法,称为大宪章,实行君主立宪制。 “我爱柏拉图,可更爱我的国家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amicus plado,sed amica natio”,引自阿莫纽斯的《亚里士多德传》,说明遵循圣人的话固然重要,但国家的利益更重要。 过了几天,国王写了一首四行诗,自称是讽喻体,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善意地嘲笑伯爵手法巧妙,用“三位一体”的形式把女儿介绍出来。按照传闻的说法,国王是拿三圣一体打个俏皮的比方。 “陛下肯不肯体恤下情,将讽喻诗改为新婚贺诗呢?”伯爵说,力图使这场玩笑转而有利于自己。 “我就算找到韵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国王生硬地回答;他不允许别人拿他的诗开玩笑,再轻微的玩笑也不成。 从那天起,君臣之间的关系就不如从前融洽了。历来的国王,天威难测,这是一般人想像不出来的。伯爵的三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同所有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样,被周围的人娇惯坏了。这颗掌上明珠的婚姻本来就最难缔结,国王的态度又冷淡下来,怎能不叫伯爵伤神呢。要明了这种种难处,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内观察观察。伯爵公馆富丽堂皇,开销由国家承担。爱米莉的童年,是在德·封丹纳采邑上度过的,生活优裕,自不待言,享尽了孩提之乐;她只要流露出一点心愿,哥哥、姐姐、母亲,乃至父亲,都当作法律一样遵从;亲戚无不把她视为珍宝。到了懂事的年龄,又赶上福星高照、家道复兴的时期,她的神仙般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在乡间采邑度过的幸福童年,从来是鸟语花香,硕果累累,生活有说不出来的丰美;而巴黎的荣华富贵,在她看来,也跟从前的生活一样自然。她小时候高兴怎样就怎样,从来无人拂意;到了十四岁,她投身人世的漩涡时,也同样看到别人对她惟命是从。这样,从小到大,无忧无虑,享乐惯了。着意讲究的打扮、金碧辉煌的沙龙、气派十足的车马扈从,同周围真心的赞美、假意的奉承,以及宫中行乐的排场,都是她生活中须臾难离的。同大多数的宠儿娇女一样,对喜爱她的人,她无比专横,对冷淡她的人,却又大做媚态。她年龄渐长,毛病也有增无减,这种教育真是后患无穷,不久她父母就要吃到苦果。德·封丹纳先生为人历练,每次举行宴饮舞会,总能邀请来许多青年男子,以供爱米莉择配。可是,一直到十九岁,爱米莉还没有看中一人。别看她年龄不大,在交际场上却像成年妇女一样,尽可享受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如同国君,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处处有人曲意承顺。面对普遍的逢迎,慢说是她,就是比她性情稳重的少女,恐怕也会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老头子,也不好意思回驳这样少女的话。她秋波一转,就能在一颗冷酷的心中重新点燃爱慕之情。同她两个姐姐不同,她是精心培养起来的,能画一手好画,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与英语,钢琴弹得也令人绝倒,嗓音受过不少名师的指教,唱起歌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十分聪颖,精通文学,令人想到马斯卡里尔①的话果然不错:高贵的人生下来就无所不知。她可以大谈特谈意大利绘画、弗朗德勒绘画、中世纪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信口臧否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贬的挖苦口气,点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围的人对她无不倾倒,听她讲一句哪怕是平淡无奇的话,也像土耳其人听到苏丹的圣旨一样。她能迷惑浅薄的人,碰到饱学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认出来,另有一套办法对付他们,大施卖弄风情的手段,以自己的魅力作烟幕,摆脱洞察的眼睛。她有一颗无忧无虑的心,又自恃门第高贵,容貌出众,浑身一股傲气,还有少女的那种通病,总认为别人低下,不足以理解她的心灵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有如一层漆,将这一切都掩盖了。一般说来,女人的心迟早要经受狂恋的冲击。她缺乏这种情感,便将青春的激情倾注到对门第的无限热爱上:见平民则鄙夷不屑,遇新贵则极端无礼,一心企望在巴黎圣日耳曼区,她父母能同最显贵的家族平起平坐。 ①马斯卡里尔是17、18世纪西欧喜剧中狡狯的仆人。 爱米莉的这些思想情绪,没有逃过德·封丹纳先生敏锐的眼睛。长女次女结婚的时候,伯爵多次受到小女儿的冷嘲热讽,只好忍气吞声。这位老旺代党人把长女嫁给税务局长,次女嫁给新近才晋封男爵的官员,真叫喜欢寻根问底的人深感意外:税务局长虽然拥有几块贵族领地,但是姓氏前没有贵族的标志,而贵族正是王朝宝座的基石;再看那位男爵,晋封的时间短得可怜,他父亲做过木柴生意一事,人们还记忆犹新。人到花甲之年,一般不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然而,伯爵这个老贵族到了六十岁,思想却发生了显著变化,产生了新的政治观念。说来也不奇怪,事情糟就糟在他住进现代的巴比伦——巴黎,凡是外省人到了这里,迟早要丧失粗犷的性格;不仅如此,国王的忠告与友谊,也促成了他的这种变化。路易十八是位具有哲学头脑的君主,曾把改变这位老旺代党人的头脑当成乐事,要使他的思想跟上19世纪的步伐,跟上王朝革新的要求。过去,拿破仑融合了人与事物;现今,路易十八要融合党派。这位合法国王也许同他的对手一样聪明,但却反其道而行之。拿破仑帝国的始皇帝拼命笼络大贵族,捐助教会;而波旁王朝的这位末代君主,却极力收买第三等级,收买包括神职人员在内的拿破仑帝国拥护者。德·封丹纳伯爵摸透了国王的心思,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成为温和派最有影响、最明智的首领之一。温和派大力提倡消除成见,同心同德,以国家利益为重。伯爵宣扬立宪政体的代价高昂的原则,全力支持这种政治的跷跷板游戏,让他主子在党派纷争中统治法兰西。立法议会的风向难测,议决案十分离奇,连资格最老的政治家都深感意外,也许,德·封丹纳伯爵暗中希望,能借议会的一股东风,打入贵族院。现在,惟有贵族院议员才享有贵族特权;因此,伯爵有一条最坚定的原则,在法兰西除了贵族院,他再不承认其他贵族。 他常说:“没有特权的贵族,就像一件有柄元器的工具。” 德·封丹纳伯爵既疏远拉斐德的自由党,也疏远拉布尔多内耶的极右派,但致力于普遍和解,为法兰西开创光明灿烂的新时代。他试图说服与他过从较密的家庭相信,今后从事军政职业的机会很少,劝说做母亲的让儿子投身自由职业,或者兴办企业,言下之意让人明白,要是完全按照宪章办事,军政要职迟早要全由贵族院议员的子弟充任。他认为,国民通过他们选举产生的议会,以及在司法与财政部门的职位,掌握了相当部分的国家行政权利;尤其是财政部门,还将一如既往,永远是第三等级出身的贵族的地盘。一家之长的这些新思想,以及他为长次二女所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内部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伯爵夫人从母亲血统算,属于罗昂家族,她始终信守传统观念,不肯轻易放弃,在保证长次二女终身幸福与富贵的亲事上,起初虽然持反对态度,但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秘密计议,她又同意了丈夫的看法。德·封丹纳先生非常冷静地向妻子指出,一家人居住巴黎,不得不讲究排场,维持奢侈豪华的生活,这对他们从前流亡到旺代穷乡僻壤,熬过的艰苦岁月,固然是一种补偿,然而,为三个儿子所开销的费用,细细一算,却耗去了他们的大部分收入。由此可见,两个女儿能嫁到这样的富贵人家,可以说是天赐良缘。早晚有一天,两个女儿不就能有六万、八万,甚至十万里佛尔年金吗?没有陪嫁的姑娘,能以如此优厚的条件嫁出去,这种机会并不是天天送上门来的。再说,也该考虑考虑能节省则节省,好扩大封丹纳庄园的土地,恢复祖传采邑的规模。这些理由很有说服力,一般做母亲的听了,也许会欣然同意,伯爵夫人点头总归点头,可是还要附加一个条件,说三女儿爱米莉可惜受她的影响太深,心高气傲得不得了,必须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这些婚嫁喜事,本应使全家欢乐,却不料引进不和的种子。伯爵夫人与爱米莉母女俩,善于制造客套而冷冰冰的气氛,给税务局长和年轻官员这两位门婿颜色看。她们在家以礼欺人的行为有增无减:二哥中将的配偶蒙日诺,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大哥司法官也很有头脑,娶了一个亿万富翁的盐商女儿;三哥一贯信奉平民主义,干脆娶了布尔热地区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儿,格罗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与两位姐夫,得以来往于政界豪门,出入于圣日耳曼各府的沙龙,既十分惬意,又有利可图,便纷纷拥戴高傲的爱米莉,好组成一个小朝廷。然而,这种协定基于傲气与利害关系,并不稳固;在她小小的王国里,年轻的王后就免不了时常激起革命。这个有权有势的家庭的所有成员,在礼节允许的限度内,常常舌剑唇枪,各不相让,全养成了嘴皮子刻薄的习惯,对外虽然不大显露,一家人仿佛和和睦睦,在家里的关系却不断变化,有时僵得厉害。就拿中将的妻子来说,她自从成为男爵夫人,腰板便硬起来,以为身份同甘尔迦罗埃家族的闺秀相等,况且自己还有十万里佛尔年金,觉得完全有权同她小姑子爱米莉一样傲慢无礼,常常以讥讽的口吻祝愿小姑有个美满婚姻,但随后总要添上一句,说贵族院某某议员的女儿,刚刚嫁给没有贵族爵衔的某某先生。大嫂德·封丹纳子爵夫人,更自恃情趣高雅,财大气粗,专爱卖弄服饰打扮,室内陈设,以及车马仪仗,令爱米莉相形见细。爱米莉表露自己的心愿,有时见嫂子姐夫们一副鄙夷的神情,不禁气恼万分,即便用一连串的挖苦话回敬,也难平息胸中的愤懑。身为一家之主的伯爵,发现王上默许而不可靠的友谊冷了几分,特别是他宝贝女儿受姐姐嫂嫂的挑逗,眼眶抬得更高,他怎能不忧心忡忡呢? 家事如此,小纠纷愈演愈烈;伯爵眼看要重新赢得王上的宠信,不料在这紧要关头,国王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国王是伟大的政治家,在国事维艰、风雨飘摇之际,能够出色地把握航向,可是病后不久便与世长辞了。德·封丹纳伯爵拿不准将来是否得到朝廷思典,就全力以赴,将未婚青年的佼佼者都拉到爱女身边。出嫁一个骄傲任性的姑娘,的确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可怜的老旺代党人花费了多少心血,只有亲手办过的人或许能够理解。伯爵在巴黎已有十年政治生涯,这次倘能满足他的掌上明珠,了却他最后的心愿,那无疑是锦上添花,一生再无所求。他的家庭成员打入政府各部,有如奥地利王室通过联姻,大有侵入整个欧洲之势。小女儿的终身幸福,老伯爵时刻挂在心上,他从不气馁,引见一个个求婚者;无奈小女倨傲无礼,对她的爱慕者总是评头论足,断然拒绝,叫人啼笑皆非。看爱米莉那架势,真像《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公主,又美丽又富有,可以在世界各国的王子中挑选夫婿。她挑剔的理由也滑稽之至:不是说这个双腿太粗,或者x形腿,就是嫌那个眼睛近视;不是说这个叫杜朗姓名太俗,就是说那个走路有点瘸;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太胖,没有一个中意的。她拒绝两三个求婚者之后,就显得格外快活,格外精神,格外动人,一头扎进冬季交际会中,奔波于舞会场上,用敏锐的目光观察当今的知名人士,饶有兴味地引逗人家向她求爱,接着又总是拒绝人家。 爱米莉扮演塞莉梅娜①的角色,是有充分天赋条件的。她身段苗条,体态轻盈,走路的姿势,可以端庄得令人起敬,也可以活泼得叫人喜爱。她的脖颈稍长,做出鄙视轻慢的样子,媚态可掬。她练就一套过硬的本领,说一句含蓄的话,或者微微一晒,善于用头部的姿态、女性的手势赋予不同的意思,既能令人心花怒放,也能叫人无地自容。一头黝黑的美发、两道浓浓的弯眉,给她的面容增添了高傲的神态;而且,她惯于对镜整容,卖弄风情,一副眼神或者死死盯住,或者温柔注视,两个嘴角或者木然不动,或者微微下弯,或者冷淡一撇,或者芜尔而笑,就能叫人或者望而生畏,或者情牵意动。爱米莉要想攫取一颗心,她那清越的声音就非常悦耳;可是,她也会用干脆利落的口吻,封住一个轻狂男子的口。她那白玉般晶莹的面颊与前额,宛如一泓清澈的湖水,时而风来骤起涟漪,时而波平复又豁朗。遭她冷眼的青年,不少人指责她是在演戏。然而,她自有回护的办法,只要稍弄风情,就能让诽谤她的人拜倒在她的脚下,甘心受她的鄙视。在时髦的少女中,谁也没有她那样善于作态,以傲然的态度,接受一个才子的致意;用侮辱的礼节,贬低同等身份的人;拿简慢无礼的神情,对付所有企图与她争风的人。她每到一处,仿佛不是接受人家问好,而是接受人家致敬;即使来到一位公主府上,她的举止神态,也俨然高踞于皇后的宝座上。 ①塞莉梅娜,莫里哀戏剧《愤世者》中的女主角。 德·封丹纳先生发现,他最宠爱的女儿被全家人娇惯得不成样子,完全违背了他教育的初衷,可是木已成舟,奈何不得了。爱米莉见别人起初崇拜她,继而又对她施行报复,就更激发她的傲气与自信。这也难怪,别人对她百依百顺,早就助长了她的自私心理;宠坏了的孩子都有点像国王,总喜欢捉弄周围的人。按说,女子忠诚克己便是德,染上这类毛病尤为可恶。不过在目前,爱米莉正当青春妙龄,才貌双全,可爱之处遮盖了缺点,别人还视而不见。然而,什么也逃不过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纳先生经常启发女儿,向她讲解人生之谜这部书的主要章节,可惜白费唇舌!要改变这样顽劣的性格实在难,女儿又任性,嘴又硬,还要小聪明挖苦人,常常弄得父亲哭笑不得,真想撒手不管。伯爵无可奈何,只能满怀温情与慈爱,不时地规劝女儿几句,然而他发现,女儿的心像大理石,他语重心长的话一滑而过,不免十分痛苦。父亲的眼睛睁开得太迟了,久久未能发觉女儿很少同他亲昵,而每次亲昵又都显得勉强迁就,那神情就像孩子应付母亲,分明在说:“快点亲吧,好放我去玩。”爱米莉对待父母的情感,就多少带有这种俯就的意味。而且,她常常突然发脾气,叫人摸不着头脑,一发脾气就关门躲起来,极少露面;还总抱怨跟她争夺父母之爱的人太多,对什么都眼红,甚至忌妒自己的哥哥姐姐。这个姑娘真是怪得很,本来是自己处心积虑,人为地制造孤独寂寥的环境,却又怨天尤人。她到了二十岁,以为有了阅历,就怨自己命不好,一味从外界生活中寻求幸福,殊不知幸福的第一要义寓于我们自身。她宁可逃到海角天涯,也不愿意缔结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然而看到她们婚后富有幸福,心里又忌妒得要命。总而言之,她母亲同德·封丹纳先生一样,也吃尽了她的苦头,有时真以为她有点疯癫。这种反常的性格也不难理解:贵族世家的闺秀,一般都依仗家庭社会地位高,自己姿色出众,心中便萌生了恃己傲物的情绪,总以为母亲四五十岁的人,上了年纪,再也不能同青年人心心相印了;她们甚至疑神疑鬼,认为母亲大多忌妒女儿,存心让她们穿老式服装,好使她们黯然失色,从而夺取她们应得的崇敬。于是,她们常常忿忿不平,暗暗流泪,反抗母亲莫须有的专横。这种仅凭臆想而产生的忧伤,往往会弄假成真;然而,她们一面嗟伤,一面还异想天开,预卜自己将来会大富大贵。她们痴就痴在把梦想当成现实,长期沉浸在幽思冥想中,偷偷许下心愿,一定要嫁给非凡的男儿;她们凭想像勾画出意中人的形象,无论如何也要按图索夫。只有随着年龄渐长,她们对人生有了体验,经过了严肃思考,看清了庸庸碌碌的人情世态,而且目睹了众多不幸的例子,理想意中人的异彩才会涣然消逝;接着,她们在生活中随波逐流,不料有朝一日却发现,不是梦寐以求的充满诗意的结合,日子也能过得很美满,她们不禁深深诧异。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毕竟幼稚,难免要沉迷于幻想;她确定了终身伴侣的条件,舍此不嫁。她的倔傲与刻薄,都是由此产生的。 爱米莉常常思忖:“我要他年轻,出身贵胄世家,还得是贵族院议员,要不然,也得是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在隆尚的赛马节上,我乘坐的马车,要是不刻着天蓝色披馒围护的家微,在香榭丽舍林荫路上与亲王的马车并驾齐驱,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况且,父亲也讲过,将来有一天,贵族院议员是法兰西最显要的职位。他还得是军人,什么时候退役,当然要由我来决定;再有,他必须荣膺勋章,兵士见了我们要举枪致敬。” 不过,这位意中人要是不体贴温存,俊秀飘逸,智慧过人,身材苗条,即使具备上述难得的优点,也是不足取的。身材削瘦才有风韵,这是要害的一条,尽管在代议制政府中,这种风韵难以持久。德·封丹纳小姐有她理想的尺度,衡量的楷模,第一眼看去,哪个青年男子不合标准,就休想再得到她的一瞥。 “哟!天哪!瞧这位先生,多胖啊!”爱米莉讲这句话,表示蔑视已极。 按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缺乏情感,是坏丈夫,不配进入文明社会。尽管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美,可是爱米莉却认为,女人长得丰满算是不幸,男子身体肥胖简直就是罪恶。这种见解虽属荒唐,但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讲出来,倒叫在座的人开心。然而,伯爵已经看出来,女儿的这种非分之想,在有见识而心地不善的女人眼中,显然是可笑的,必定要贻笑大方。女儿的思想本来就古怪,他担心再一演变,就转为尖酸刻薄了。眼看着女儿做滑稽表演,长期下不了台,开始受到无情社会的嘲笑,伯爵真是不寒而栗。在这场滑稽表演中,被爱米莉拒绝的男角色,不少正心怀不满,等待时机,稍有变故就要报复。对人类来说,崇拜的感情终究耗费精力,难以持久;态度本来就淡漠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对爱米莉也开始厌倦了。骑虎难下这个道理,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清楚:登上人世舞台、朝廷舞台,进入沙龙,或者登上别的台面,固然要选择时机,讲究艺术,但适时抽身可就难得多了。有鉴于此,在查理十世继承王位的头一个冬天,伯爵就同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加紧张罗,将巴黎与各省议员中条件最好的未婚青年,都邀请到府上。盛大的舞会、豪华的餐厅、香菰美味的晚餐,不亚于大臣为了拉选票,给他们议会的“士兵”举行的著名宴会。 杰出的议会因为宴饮过度,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绝症。这样一来,败坏立法机构清廉的首要分子的声望,就加在伯爵这位可敬的议员身上。说来也怪,伯爵的活动是为了择婿,得到的却是显赫而巩固的地位!看来他以双倍价钱出售香菰,暗捞了不少好处。这类讥讽出自一些自由派分子之口,根本没有达到毁誉的目的。自由派在议会人数不多,只好以滔滔议论来补足。德·封丹纳这位普瓦图的老贵族的操守,一般说来相当廉正,就连善搞恶作剧的报纸,也没有刊登一首攻击他的讽喻诗,而三百名中间派议员、内阁大臣、厨师、局长、刀叉王子,以及卫莱勒①内阁的盲目拥护者,都无一幸免。德·封丹纳先生认为,择婿无疑是一场大仗,他几次投入全部兵力,战事临近结束时,以为这次求婚者的大聚会总说得过去,女儿的婚姻不应再是幻景了。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能用的办法全用过了,他希望在求爱的青年中,任性的爱米莉总会看上一个。他已有心余力细之感,也厌倦了女儿的行径。封斋节快过完了,有一天上午,议会的会议无关紧要,他就决定留在家里,同女儿把问题摊开来谈谈。贴身男仆精心地为他发黄的脑壳扑粉,再加上几根下垂的鸽子翎毛,他的头饰就令人肃然起敬了。就在梳妆这工夫,他心里怀着几分激动,吩咐老仆人去通知骄傲的小姐,叫她立刻来见一家之长。 ①卫莱勒(1773—1854),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出任过首相,以反动著称。 “约瑟夫,”伯爵见梳妆完毕,对仆人说,“把这个公文包拿走,窗帘拉开,把椅子摆摆齐,再把壁炉的罩毯拿下来抖一抖,放平整了,各地方都擦擦干净。哦!窗子打开,让房间通通风。” 伯爵一连串下命令,忙得约瑟夫喘不过气来。仆人猜出了主人的用意,赶紧动手,归拢一堆堆账单、文件夹、书籍、家具,把全公馆一向最受忽略的这间书房收拾整齐,给决定王家庄园收入的圣堂添点生气,添点和谐。他把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出点秩序,就像时新服装用品商店那样,将最好看的东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种创造出一种官气的诗意,干完停下手,看看周围一堆堆文读纸张,有几处一直堆到地毯上,又自我欣赏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出去了。 可怜的老官僚却不以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上边的几小片烟叶,仔仔细细地拭了拭鼻子,摆好火铲火钳,拨旺炉火,再提提鞋子,拉出横夹在衬衫和便袍领间的小辫子,重新垂放在身后,又操起扫帚,扫了扫表明他有慢性鼻炎的炉灰,最后环视一下房间,这才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心想女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因为女儿听他的谆谆劝导,惯用放肆的挑剔与取笑岔开。在这种场合,他还要保持做父亲的尊严。他悠闲地捏了撮烟叶嗅了嗅,咳嗽了两三声,仿佛要点名似的,这时听到轻快的脚步声,见女儿哼着《刮胡匠》小调走了进来。 “早安,爸爸,一大早把人家叫来干什么呀?” 这句话像小调的尾声,从她嘴里唱出来;唱罢亲了亲伯爵,神态满不在乎而又轻薄,活像一个自信无论怎样都讨人喜欢的情妇,没有一点温存的骨肉之情。 “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正色说道,“我把你叫来,是要郑重其事地谈谈你的终身大事。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你应当选择个丈夫,好保证一辈子的幸福……”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动听的声音打断父亲的话,“关于我的那些求婚者,咱俩有过停战协定,好像还没有期满呢。” “爱米莉,今日所谈,事关重大,不要嘻嘻哈哈的了。亲爱的孩子,最近这个时期,真心爱你的人都齐心协力,要给你找一个合适人家。这样关心你的不止我一个,你若用轻率的态度来对待,就成了忘思负义的罪人了。” 年轻姑娘听了这几句话,又慧黠地朝父亲书房的摆设扫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搬了一把看来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炉的另一侧,面对着父亲坐下来,双臂叉在绣满花的雪白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地压皱了蜂窝似的绢网,摆出一副十分严厉的神态,可惜装得过火,无法掩饰脸上一丝讥诮的神情。她偷眼瞧瞧父亲那副苦相,打破沉默说: “亲爱的爸爸,我可从来没听您讲过,阁员穿着便袍就去宣布政府公告。”爱米莉微笑着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没关系,老百姓也不必多挑剔。请吧,宣布您的法令与正式荐举吧。” “疯丫头,对我来说,向你推荐人,并不总是轻而易举的事。听着,爱米莉,我的骨气是孩子们的一份财富,我是损害我的骨气,给你招募来一队队舞伴,好让你一到春天就把他们驱散;我已经想好了,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你虽然出于无意,可确实引起我们同一些府第的磨擦,以后恐怕要生出事来。我的女儿,你已经是二十二岁的人了,早在三年前就该结婚。看看你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婚姻都挺美满,对方相当富有。可是,我的孩子,告诉你说,办这几次喜事的花费,以及你让母亲维持的生活排场,耗掉了家中的大部分收入,轮到你结婚的时候,我只能给你十万法郎的陪嫁。从今天起,我要为你母亲将来的生活打算打算,总不能光顾着子女,把她忽略了。爱米莉,我万一离开人世,绝不能让德·封丹纳夫人仰人鼻息,而应当让她继续过舒适的日子。她一心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也该过过好日子;按说,我这种报答也够迟的了。我的孩子,要看到,你的陪嫁这样微薄,而你的心却比天高,两者实在合不上拍。还要看到,我只为你拿出这笔钱,你哥哥姐姐结婚时都没份儿。不过,他们也都很慷慨,一致同意特别照顾最受疼爱的孩子,绝不计较。” “哼!他们那样有钱,当然啦!”爱米莉摇头晃脑,挖苦地说。 “孩子呀,绝不要这样贬低爱你的人。要知道,只有穷人才是慷慨的。有钱人总能找出十足的理由,向亲戚讨还两万法郎。好啦,孩子,不要赌气,还是说点正经话吧。在那些要成家的青年里,你没有格外注意德·马纳维尔先生吗?” “哦!他呀,话都说不清,‘赌’不说‘赌’,说成‘祖’,还总觉得自己的脚小巧,动不动就低头瞧瞧,那副得意样儿!再说,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我不喜欢金发男子。” “那么,德·波尔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人长得丑,身体又胖,头发倒是棕色的。两位先生的长处最好合在一起,头一个把身体与姓氏给第二个,第二个再保留他的头发,这样的话……也许……” “德·拉斯蒂涅先生呢,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他当上银行家,是借德·纽沁根夫人的力!”爱米莉刁钻地答了一句。 “那么,咱家的亲戚,德·包当丢埃子爵呢?” “那孩子跳舞糟糕透了,还没有财产。一句话,爸爸,这些人全没有爵衔,我至少也得像母亲这样,当个伯爵夫人。” “怎么,整整一冬天,你看哪个人也不……?” “一个也不行,爸爸。” “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要找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呀,你疯啦!”德·封丹纳先生说着,忽地站起来。 他猛然抬起头,向空中望去,仿佛要从宗教意识中汲取新的克制力量,然后又用怜爱的目光瞥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父亲又拉起女儿的手,紧紧握住,激动地说: “天主明察,可怜的迷途的孩子呀!我凭着良心,尽到了做父亲的职责……我说的是什么?凭着良心?不,是本着爱你之心,我的爱米莉!是的,天主明鉴,今年冬天,我把不少体面的青年带到你身边,他们的才能、品德、人格我全了解,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任务完成了。从今天起,我卸下为父的一项最沉重的义务,让你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心中真是又喜又忧。我这声音,可惜从来没有严厉过,不知道久后是否还会在你的耳边回响。不过,要记住,美满的婚姻,主要不是建立在显赫的身份与财产上,而是建立在互敬互爱的基础上。从本质上看,这种幸福朴实无华,极不显眼。你自己选择吧,我的孩子,无论挑谁做我的女婿,我都同意;但是有一点,你将来万一不幸福,也记着你无权怪你父亲。你需要我帮忙,为你奔走,我是不会拒绝的;对你只有一点要求:选择要严肃,一锤定音。我已经是白发苍苍的人了,绝不能为这事再次损害尊严。” 这番话委婉恳切,语气庄严感人,体现出真挚的父爱。德·封丹纳小姐听了深受感动,但掩饰住内心的激情,一跃身跳到还坐在那儿发抖的伯爵双膝上,无限温柔地爱抚他,极其亲热地哄他,直到老父亲痛苦情绪渐渐平息,眉头舒展开,精神也振作起来,这才轻轻地对他说: “亲爱的父亲,对您的体贴关怀,我非常感谢。看得出,您要接待自己最喜爱的女儿,还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可是,您也许没有料到,她竟这样张狂,这样不驯服。不过我想问一句,父亲,嫁给法兰西贵族院议员,难道真这样困难吗?您不是讲过,他们一打一打地造出来吗?咳!您给我出出主意,这总归可以吧!” “可以,我可怜的孩子,当然可以。我还要经常向你大喝一声:‘当心哪!’要知道,拿先王的话说,在我们的‘统治体’中,贵族院还是一支很新的力量,议员不可能拥有巨大的财富。有道是:愈富愈想富。我国贵族院里的首富,也没有英国上议院里最穷的半数家财。因此,我国贵族院议员无不到处寻访,给他们的儿子挑选拥有巨额遗产的姑娘。他们都需要缔结金钱婚姻,这种情况要持续二百多年。你等待渴望的良机,可能在寻觅中蹉跎你最美好的年华。在这过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说你的魅力,也很可能创造奇迹,因为在我们时代,为数不少的人都是由于相爱而结婚的。别看你年轻,骨子里却有经验,可以指望能出奇制胜。你不是看一个人多胖多瘦,就能衡量出他的品德高下吗?这种本领就不简单。所以说,像你这样聪明的人,用不着我提醒判断人有多难。我确信你碰到一个陌生人,绝不会见他有一副奉承的面孔,就认为他是个有识之士,也不会见他体态风流,就认为他品德高尚。总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凡是贵族院议员的子弟,举止风度必然独特,不同一般。高贵的身份,目前虽然毫无标志,不过在你看来,那些青年身上也许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能使你辨认出来。况且,你控制自己的心,就像个骑术高明的人,绝不会让坐骑失蹄。女儿呀,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向你宣布:倘若嫁不上贵族院议员,我宁肯出家,老死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里。” 说着,她从父亲的手臂中挣脱出来,为能左右父亲的情绪而感到自豪。她走了出去,一路哼着《秘密的婚姻》中的《亲爱的,不要怀疑》的曲调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matrimonio segreto”,意为《秘密的婚姻》,是一出歌剧。“caranon dubitare”,意为《亲爱的,不要怀疑》,是这出歌剧中一首歌曲。 这天,正赶上家庭喜庆日,府中大摆宴席。到最后上点心时,爱米莉的大姐,税务局长普拉纳的妻子提高嗓门说,有个极为富有的美国青年,狂热地爱上了她的小妹,想要攀这门亲事,提出的条件特别令人艳羡。 “想必他是银行家吧,”爱米莉爱理不理地说,‘戏可不喜欢金融界人士。” “可是,爱米莉,”爱米莉的二姐夫德·魏兰纳男爵说,“您也不喜欢司法官,再把没有贵族爵衔的财主拒之门外,我真弄不清,您到底要在哪个阶层里挑丈夫呢。” “特别是你那以瘦为美的标准,就更难办了,爱米莉。”二哥中将也插了一句。 “我心中自有主张。”年轻姑娘答道。 “哦妹妹要求门第高贵,人几年轻英俊,又有锦绣前程,还得拥有十万里佛尔年金收入。一句话,就像德·马尔赛先生那样的人!”二姐男爵夫人一旁说。 “亲爱的姐姐,”爱米莉接过来说,“糊里糊涂的婚姻,我见得多了,绝不会照那样办。为了避免议论我的婚事,我在这里宣布,今后谁再向我提这个问题,我就认为是故意扰我,跟我过不去。” 爱米莉有个舅公,从前是海军少将,到了古稀之年,多亏赔偿法案,他的财产增加了两万里佛尔年金。他特别喜爱这个外孙女儿,敢于向孩子讲几句逆耳忠言;他想冲淡这场谈话中的尖酸口气,便高声说: “别再折磨我这可怜的爱米莉啦!你们还看不出来吗?她要等待波尔多公爵①成年呢!” ①波尔多公爵(1820—1883),查理十世的孙子,当时不满十岁。 老人这句戏言,引起哄堂大笑。 “当心,老疯子。我可要嫁给您!”爱米莉也回敬了一句,幸亏她的话被笑声淹没了。 “孩子们,”伯爵夫人想减轻女儿无礼的话的分量,在一旁开了口,“爱米莉同你们几个一样,只向她母亲讨主意。” “噢,天哪!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由我自己定夺。”德·封丹纳小姐一板一眼地说。 大家的视线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长的身上,谁都要看个究竟,他会有什么反应,好保住面子。可敬的老旺代党人不仅在社会上声望卓著,而已受到全家人的爱戴,在这点上胜过许多父亲。家中成员无不承认,他品性稳练,并以此为全家造福,因此十分尊敬他,如同英国家庭和欧洲大陆某些贵族之家尊敬族长一样。餐桌上一片沉默,大家忽而瞧瞧娇姑娘赌气傲慢的神色,忽而看看德·封丹纳夫妇严厉的面容。 “我已经让我女儿爱米莉掌管自己的命运。”伯爵语气深沉,决断地回答。 这时,宾主的目光一齐投向爱米莉小姐,眼神里既含有几分好奇,又带有几分怜悯。伯爵这句话等于宣布,爱米莉的这种性格,全家人都认为不可救药,父亲也爱莫能助,从此撒手不管了。两位门婿悄声议论,三个哥哥冲各自妻子微微一笑。从此以后,谁也不关心这个骄傲姑娘的婚事了。只有老舅公还保持海军的劲头,不管那一套,仍旧陪爱米莉到处蹓跶,容忍她的坏脾气,敢于同她斗嘴。 议会表决通过预算之后,一年的好季节来临。伯爵一家真不愧是海峡对岸①议员家庭的典范,不仅插足于政府各个机关,而且在议会占有十个席位。每年季节一到,他们便像一窝鸟儿似的飞向奥尔奈、安东尼、夏特奈等游览胜地。大姐夫税务局长非常阔气,为妻子新购置了一座乡间别墅,位于风景优美的苏城②,大姐只在议会开会期间呆在巴黎。美丽的爱米莉虽然瞧不起平民阶级,但是,还不至于鄙视他们的钱财所提供的享乐。她陪姐姐到豪华的乡间别墅,倒不是离不开去消夏的亲人,而是因为凡是有自爱心的女子,都迫于时尚,每年夏季必得离开巴黎。苏城绿油油的原野,正是世所公认的避暑胜地。 ①指英国。 ②苏城当时是个小镇子,离巴黎十公里。 苏城的乡间舞会,每周举行一次,规模盛大,几乎风糜一时,名声虽然很响,但是出了塞纳省,人们未必知道,因此有必要在此交待几句。苏城是个小镇,以四郊美景著称,其实也可能平常得很,只不过巴黎市民蛰居在石窟般的楼里,有如井底之蛙,一见到博斯的田野风光,便赞不绝口,将那地方捧出了名。然而奥尔奈诗意般的绿荫,安东尼起伏的匠峦、比埃佛尔的翠谷,确实引去了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喜欢挑剔的外国人,以及不少很有眼光的艳丽的女人。他们去那里居住,表明巴黎人偏爱那个地方是有道理的。而且,对巴黎人来说,苏城还别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在一座景致秀丽的花园中心,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亭子,八面通风,圆顶轻巧而宽阔,亭柱华美异常,这便是乡间跳舞厅,乡村的缪斯之宫。每逢这个季节,附近那些道貌岸然的庄园主,也短不了来光顾一两次。他们或者骑马列队,气派十足而来,或者驾着华丽的轻车,一路疾驰,给安步幽思的行人扬上一脸尘土。每逢星期天苏城举办舞会,讼师文书,阿斯克雷皮奥斯①的信徒,以及巴黎店铺里养得面皮白净细嫩的青年,都蜂拥而至,要饱饱眼福,看看几位上流社会的贵妇,并引她们瞥上自己两眼,起码也能瞧见那里同法官一样狡猾的村姑——这种愿望倒很少落空。乐队位于大圆亭的中央,许多市民都是在这乐声中结成良缘的;亭盖若有口,能讲述多少恋爱故事啊!当时,巴黎市郊还有两三处舞会,但总不及苏城舞会热闹,因为苏城舞会上各色人物混杂,别有一番情趣,而且无可否认,比起别处来,这圆亭、美景,以及迷人的花园,都要胜过一筹。 ①阿斯克雷皮奥斯,阿波罗之子,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奉为医神。 爱米莉就头一个愿意化装成民家女子,参加这地方的欢乐舞会,心想混迹在杂乱的人群中,一定乐趣无穷。家里人对她的愿望好生奇怪,然而,对大人物来说,“微服出游”,不正是令人神往的享乐吗?德·封丹纳小姐美滋滋地想,那些市民肯定千姿百态,自己具有句魂摄魄力量的一瞥一晒,准会印在他们心上;又想到有些跳舞的女人定然忸怩作态,想想就觉得好笑,于是削尖几支铅笔,准备画下几个场面,充实自己的讽刺画册。她越想越盼得心切,觉得星期天来得特别慢。 星期天终于盼来,普拉纳别墅一家人提前用了晚餐,全体步行去为舞会捧场,步行去也免得损害身份。正是5月天气,黄昏景色无限美好。德·封丹纳小姐一到舞场就发现,几组跳四对舞的人显然属于上流社会,不免非常诧异。她也看到一些青年无疑是用一月的积蓄,来追求一日的欢乐,还注意到好几对男女乐而忘形,显然不是夫妻关系。这种种场面俯拾即是,不用她费心择取。只见布衣与绸装同乐,市民跳舞同样优美,有的比贵族跳得还好,令德·封丹纳小姐惊疑不止。大部分人的衣着都简单得体,舞会上代表土皇帝的农民也都聚在一角,彬彬有礼得令人难以置信。看来,舞会上各色人物,爱米莉小姐需要经过一番揣摩,才有可能发现取笑的话题。然而,这位睥睨一切的姑娘,还未从容地施展她那讪笑的本领,倾听漫画家最喜欢搜集的警言妙语,却在这辽阔的田野上,猛然发现一朵鲜花(比喻是当前流行的修辞法,不妨在此用用),色泽那样艳丽,令她耳目一新。常常有这种情形,我们看着一条衣裙、一幅帷幔、一张白纸,却心不在焉,不能立时发现上面的一个污点,或者色彩突出之处,后来看到时,觉得很突然,仿佛原先不存在似的。同这种意识现象相仿,德·封丹纳小姐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发现了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相貌。 舞厅四周摆着粗木椅子,爱米莉小姐坐在家人的圈子外围,好能像展览会上那样,按照眼前人群的活动画幅,或起身,或向前,行动自如。她举起单片眼镜,毫无忌惮地对准一个只离两步远的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仿佛在看一幅头像或风俗画,要加以褒贬似的。她的目光掠过这幅巨大的活动画面,突然被一张面孔给吸引住了;这个人仿佛被特意安排在画面的一角,居于最显眼的位置,同其余部分根本不成比例。这个陌生男子轻轻靠着一根亭柱,叉着双臂,身子微微前倾,独自在那儿冥想,好像摆了姿势让画家画像似的;他虽然丰姿俊妍,神态高傲,却丝毫没有矫饰的成分;头略微偏向右侧,面部露出四分之三,颇有亚历山大、拜伦以及其他一些伟人的姿态,但是毫无惹人注目的意味。他盯着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流露出一种情思。他的身材颀长飘逸,类似阿波罗的优美体型;头发黝黑,在饱满的天庭上自然地卷曲着,显得格外俊俏。德·封丹纳小姐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服装质地精良,崭新的羊皮手李显然是上等制品,脚下的爱尔兰皮靴也显得十分纤巧。他不像禁卫军的旧下级军官,以及商行的酒色之徒那样,浑身总是挂满无聊的装饰品,仅仅有一条黑带飘在做工精细的背心上,系着他的单片眼镜。他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弯曲,把眼睛都遮住了,连眼光极高的爱米莉也从未见过;一副黄褐色的脸庞,显得刚毅而有个性,但微露忧郁与深情;一张嘴似乎总含着笑意,富于表情的嘴唇仿佛随时要往上翘起,然而这种神情不是发自心中的欢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风采。看光景,他头脑有无限憧憬,一身气度不凡,谁也不敢贸然说:“这个风流少年!”或者说:“这个美男子!”谁都想同他结识。就是目光最敏锐的人看到这个陌生青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才华出众的人;不知道他有什么重大考虑,才来到这乡间舞会。 这一系列观察,爱米莉只用了片刻时间。这位得天独厚的男子被严格审视一番之后,便成了爱米莉私下的意中人。爱米莉并没想:“他准是贵族院议员!”而是这样思忖:“啊!他要是贵族,就应该是贵族院议员……”没等想完,就霍地站起身,朝那根亭柱走过去,二哥中将随即跟上。她表面上似乎在观看欢快的四对舞,实际上却使用女人的惯伎,一边靠过去,一边用眼角余光瞟人,把这青年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陌生男子见她走近,便有礼貌地闪开身,把位置让给两个来人,自己靠到另一根亭柱上,爱米莉对陌生人的这种礼貌,倒像对失礼一样恼火,于是不顾场合,故意提高嗓门,同哥哥聊起来,一边还摇头晃脑,大做手势,毫无来由地格格大笑,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是想让哥哥开心,而是要招引这位稳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这些伎俩都无济于事,德·封丹纳小姐便顺着陌生人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他不留意周围的缘故。 爱米莉面前的四对舞中,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像吉洛德①巨作《奥赛安迎接法国勇士图》中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心想,她准是一位英国贵妇,最近才住到附近乡间的。她的舞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双手红扑扑的,穿件蓝上衣、南京布裤子、一双白鞋;少年这身打扮表明,这位少女是个舞迷,并不挑拣对手。别看她形体娇弱,舞步却很轻快,不过,雪白的两腮已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脸色也渐渐添了生气。德·封丹纳小姐又靠近一点,想等陌生少女回到原位,对手重复舞步时,好仔细端详端详她。这时,陌生男子走上前,俯过身去,对正在跳舞的美丽少女说了一句: ①吉洛德(1767—1824),法国画家。 “克拉拉,好孩子,别再跳了。” 说话的语气虽轻,且有点专断,可爱米莉在一旁有心,听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小嘴撅了撅,点了点头表示顺从,接着又嫣然一笑。陌生男子等四对舞跳完,将一条开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让她坐到背风的地方,像情人一样体贴。过了片刻,他俩站起身,像要离去的人们那样,最后绕亭子转一转。德·封丹纳小姐一见,就借口要看看花园的景色,也跟了上去。她哥哥故作不知,跟着她随便走。爱米莉最后发现,那对标致人儿登上一辆双人马车;马车十分华丽,由一个身穿号服骑马的仆人看管。陌生青年拉齐了两条缰绳,从座位上漫无目标地朝人群扫了一眼,瞧见了爱米莉,车走动之后,又接连回头,望了她两眼,倒叫爱米莉觉得没有虚此一行。陌生少女也跟着回头瞧了瞧。是妒忌吗? “花园想必看得差不多了吧,”哥哥对爱米莉说,“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爱米莉答道,“照您看,那姑娘是达德莱夫人的亲戚吗?” “达德莱夫人府上可能有个男亲戚,”德·封丹纳男爵说,“至于那个姑娘嘛,恐怕不是。” 第二天,德·封丹纳小姐要骑马去游玩,她常说早晨骑马蹓跶,对她身体很有好处;这样,老舅公和她哥哥也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早晨时常陪她出去。她的兴致很高,特别喜欢到达德莱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围盘桓,以为很快就能找见那个陌生男子,结果一无所获;后来她又多次去参加苏城舞会,也没有见到。那个英国青年仿佛从天而降,是来支配并美化她的梦想的。德·封丹纳小姐这样暗中寻访,是非常独特的举动,足见她胆气之大。本来,一个少女萌生爱情,越有阻碍越追求,可她却一度绝了念头,几欲放弃了。事实上,她即便到夏特奈村周围再转悠些日子,也不会遇见那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德·封丹纳小姐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少女既然叫克拉拉,就不是英国人;显而易见,那个所谓外国人,并不住在花红柳绿、满园飘香的夏特奈。 近来天气很好,舅公的风湿痛有些日子没犯,爱米莉便在一天傍晚约他骑马出去,路上遇见达德莱夫人。只见那位名气很大的外国贵妇坐着敞篷马车,身边有德·王德耐斯先生陪伴。爱米莉看准了这对妙人儿,从前的推测一时间化为乌有,像梦幻一般消失了。同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样,她心中恼恨顿生,猛然掉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开,她勇公怎么追也追不上。 “看来人老了,没法理解二十来岁青年的心思,”老海军军官一边策马,一边思忖。“要不然,就是现在的青年人不同过去的了。咦!我这外孙女儿是怎么回事儿?现在又挽住马,缓缓走起来,好像巡逻巴黎街头的骑警。看她那架势,是要捉弄那个老实厚道的市民吧?瞧那个人,活像个苦吟的诗人,手里似乎还拿本小册子,唉呀,我简直就是大傻瓜,那个青年人,不正是我们要找的吗?” 老海军军官想到此处,便按辔徐行,好悄悄地接近外孙女儿。自1771年起的数年间,时尚,这位海军少将也久历情场,经过许多风流艳事,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外孙女儿所遇之人,正是苏城舞会上的那个陌生青年,说来也真是巧遇。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尽管年迈,灰眼睛已经昏花,但是仍能看出外孙女儿内心激动万分,虽然她表面不动声色。爱米莉那双锐利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前边安闲散步的陌生人。 “果然不错!”老伯爵想道,“她要追随那个人,就像一条商船追逐一条海盗船。等她眼睁睁瞧着人家扬长而去,又该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人,是侯爵呢还是平民。这些年轻姑娘呀,身边到底少不了我这样一个老家伙……” 想到这里,他猛一策马,把外孙女儿的马也带动跑起来。只见他的马从外孙女儿和那青年中间冲过去,迫使那人纵身跳到路边草坡上。老伯爵立刻勒住马,吆喝一声: “您不会闪开点儿吗?” “嗬!对不起,先生,”陌生人答道,“真没想到,您差点把我撞倒,还得要我道歉。” “哼!朋友,说下去呀!”海军少将怪声怪调地说,口气里含有讥笑侮辱的意味。 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说着,扬起鞭子像要抽马,却擦了一下那青年的肩膀,又说道: “自由派的市民爱争辩,爱争辩就该聪明点儿。” 那青年正往路边草坡上走,一听这句奚落的话,立即停住脚步,叉起双臂,激动地答道: “先生,看您满头白发,想不到还有兴致找人决斗。” “满头白发?”海军少将高声打断青年人的话,“信口胡言!我这头发刚刚灰白。” 一场口角惹起来,几秒钟的工夫就变得十分激烈。年轻人本来竭力克制,这时也沉不住气了。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见外孙女儿惴惴不安,快要来到跟前,就赶紧道出自己的姓名,并关照对手不要在他看护的少女面前争吵。陌生青年听了微微一笑,当即将一张名片递给老海军少将,还特意说明一句,他住在舍佛勒兹的一座乡间别墅,并用手指了指,说罢匆匆离去。 “我的孩子,您差点把那小子撞伤,”伯爵急忙迎上去,对爱米莉说,“您也太冒失了,连自己的马都拢不住!害得我给您打圆场,险些丢了面子。您要是在这儿不就好啦,即使把他的胳膊撞断,只要有您一个媚眼、一句客气话,事情也就圆满解决。您有时候不放肆无礼,说出来的话就特别中听!” “嗳!亲爱的舅公,是您的马闯了祸,可不是我的马呀。看来,您真的不能再骑马了,去年还不这样呢。算了,区区小事……” “嘿!嘿!区区小事。对您舅公无礼,不过是区区小事!” “那个年轻人伤着没有,不应该上前问问吗?瞧呀,舅公,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没那事儿,他还跑呢。哼!刚才,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哎呀!舅公,我算领教了。” “站住!我的外孙女儿,”伯爵拉住爱米莉的马缰绳,“一个买卖人,何必向他讨好呢?能被一位可爱的姑娘撞倒,或者被‘美丽的母鸡号’战舰司令撞倒,还算他福气大呢!” “亲爱的舅公,您怎么知道他是平民呢?看他那举止,相当高雅嘛。” “我的外孙女儿,现今,谁的举止不高雅!” “不对,舅公,在沙龙里养成的举止神态,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我敢同您打赌,那青年肯定是贵族。” “刚才您哪儿来得及观察他。” “这可不是头一次见到了。” “您这也不是头一次寻找他。”海军少将笑着回敬一句。 爱米莉的脸刷地红了。舅公看着她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爱米莉,您是知道的,我爱您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因为,出身高贵的人所应有的高傲气质,一家人中只有在您身上还能表现出来。天晓得!这样美好的原则,信奉的人竟寥寥无几了”,谁料得到呢?好吧,我的外孙女儿,让我做您的心腹吧。我的宝贝儿,看得出来,您对那个贵族青年不是没意的。嘘!咱们踏上的船倘若挂的是假旗号,就会遭到家里人奚落。我这话的意思,您当然明白。所以说,外孙女儿,让我来帮您吧。咱俩都守口如瓶,我保证把他领到咱们的客厅上。” “什么时候呀,舅公?” “明天。” “那,亲爱的舅公,我不承担什么义务吧?” “什么义务也不承担,您尽可以炮击他,火烧他,假如再高兴的话,您就当他是一条旧船,让他在一旁受冷落。他也不是头一个了,对不对呀?” “您真好,舅公!” 老海军一回到客厅,便戴上花镜,从兜里悄悄掏出那张名片,只见上面写道:“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桑梯埃街。” “放心好了,亲爱的外孙女儿,”他对爱米莉说,“您就向他投渔叉吧,不要有任何顾虑。他的出身门第,跟咱们的一样古老,现在若不是贵族院议员,迟早会当上。” “这么多情况,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这是我的秘密。” “这么说,您知道他的姓名啦?” 老伯爵没讲话,仅仅点了点头。他那灰白头发的脑袋,有点像一棵老橡树干,周围还残留几片枯叶,在瑟瑟秋风中舞动。爱米莉见舅公点头,就跑过去,运用她那层出不穷的媚态,想把话套出来。她已经练就一套本事,哄老舅公高兴,跟他撒娇,挑最温存的话讲,甚至还吻他,好让他透露这个极为重要的秘密。老人平时就喜欢同外孙女儿这样玩耍,还常常付点代价,比方说给她买件首饰啦,把自己在歌剧院的包厢让给她啦。可是这回不同,他任凭外孙女儿怎么哀求,怎么亲昵,就是不动心。玩笑开得时间太长,爱米莉恼了,由亲见转而言语刻薄,竟扭身赌起气来,可终究屈服于好奇心,又转身来哀求。老海军军官要起外交手腕,让外孙女儿庄严地做出保证,今后要持重些,文静些,别太固执,少挥霍点儿,特别是什么情况都要告诉他。双方订好条约,他又吻了一下爱米莉雪白的前额、算是签了字,这才把姑娘拉到客厅的角落,让她坐到自己的双膝上,掏出那张名片,用两根指头压住,然后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往外亮,待亮出了“龙格维尔”,就再也不肯让她多看一个字。经这样一逗弄,爱米莉隐秘的情思愈加浓厚,大半夜都沉浸在美好灿烂的梦想中,而这梦想曾激发起她多少希望。她一直期望的机缘,这次果真盼到了;想像中的美满幸福的婚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景了。她同所有的青年人一样,不知道恋爱结婚的弊害,一味醉心于恋爱结婚的骗人的表象。一般少女都缺乏阅历,不该由她们决定自己未来的幸福,否则,她们就会凭着一时的冲动,走上看似美好,实则可怕的歧途,贻误终身。爱米莉的感情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次日早晨,老舅公没等爱米莉起床,就跑到舍佛勒兹去,走进一座华丽的别墅庭院,一认出被他恣意侮辱过的青年人,便趋步上前,表现出旧朝廷蔼然长者的那种礼貌热情。 “喔!亲爱的先生,我到了七十三岁高龄,还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儿孙争斗,谁想得到呢?我是海军少将,先生,这不就等于告诉您,我决斗像抽烟一样随便吗?在我年轻的那个时代,两个青年人不打不相识,总得见了血才成为知交。唉!真胡涂,我是个水手,昨天上岸酒喝多了,结果撞到您的身上。握手言和吧!龙格维尔家族的人,就是冲撞我一百次,我也不愿意给他家庭造成丝毫痛苦。” 年轻人竭力保持冷淡的态度,但是,见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出于至诚,善意难却,也就让他握了手。 “请您上马吧,”伯爵说,“不必客气。您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就跟我走一趟,我邀请您今天到普拉纳别墅去吃饭。我外甥德·封丹纳伯爵,是个值得交结的人物。唔!真的,有五个巴黎美人儿,我还要介绍给您呢,好赎赎我对您无礼的过错。嘿!嘿!您的眉头舒展了。我喜欢年轻人,但愿他们个个幸福。看到他们幸福,我也就想起我年轻时的快活岁月,那时候的艳遇,同决斗一样多。当年多快活呀!今天呢,你们事事都要精心盘算,对什么都顾虑重重,好像根本不曾有过15、16世纪似的。” “可是,先生,我们这样难道不对吗?16世纪给欧洲仅仅带来宗教自由,而19世纪将给它带来政治自……” “嗳!不要谈政治。我是保工党的‘死硬派’,不过,我并不反对年轻人参加革命党,只要给王上留下自由,能驱散他们的集会就行。” 二人走进树林。老伯爵见前边不远有一棵细细的小桦树,便勒住马,掏出手枪,在十五步开外击中树腰。 “亲爱的,瞧见了吧,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看着龙格维尔先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我也不怕呀。”龙格维尔先生回了一句,同时麻利地压上颗子弹,对准伯爵打出的枪眼,一枪射去,正打在旁边。 “这才叫上流社会青年呢。”老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这样一来,伯爵就把这个年轻人看成自己的外孙女婿了。一路骑马闲逛中,他抓住各种机会,询问年轻人的各方面情况。根据他的独特的准则,一个人只有具备这些知识,才算是地道的贵族。 “您欠债吗?”老伯爵提了一连串问题之后,又问道。 “不欠,先生。” “怎么,您的一切用度,全都付清了账?”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全部信用,丧失整个声誉了。” “那么,起码来说,您的情妇就不止一个吧?嘿!嘿!老弟,您的脸红啦?……风气可真大变了。现在的青年,都让平等观念、康德主义和自由思想给坑害了。您不认识吉玛尔①,不认识杜黛②,没有债主,连徽章学也不懂,这么说,年轻的朋友,您还不够‘高雅’啊!要知道,青春不风流,老年必荒唐。如果说,我到了七十三岁,还有八万里佛尔年金,那正因为我三十来岁时把老本吃光了……哦!当然和我妻子一起,花得光明正大。尽管您有这些缺陷,我还是要在普拉纳别墅宣布您来做客。别忘了,您可答应了我,我恭候您光临。” ①吉玛尔(1743—181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 ②杜黛(1752—1820),巴黎名妓。 “这个小老头儿,真古怪!”年轻的龙格维尔心想,“精力充沛,性格开朗。不过,别看他面目和善,我也不能信赖他。”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普拉纳别墅的人都分散活动,有的在客厅,有的在弹子房。这时,一名仆人进来通禀:“德·龙格维尔先生到。”听说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得意的客人登门,大家全跑过来,有的连弹子也顾不上打了,都想瞧瞧德·封丹纳小姐有什么反应,也想品评一下这位“人中之凤”到底怎样,何以能压倒众多对手,独受推重。龙格维尔先生衣着人时得体,举止潇洒自然,态度彬彬有礼,语调温和动人,赢得主人全家的一致好感。他目睹税务局长别墅中的豪华排场,没有丝毫少见多怪的表情;虽然只讲些交际场上的应酬话,可是大家都不难看出,他受到良好教育,学识渊博扎实。海军少将谈起造船,引起小小的争论;龙格维尔先生说出的话非常内行,一位夫人听了不禁说,他大概是理工学院毕业的。 “夫人,”龙格维尔先生答道,“我认为,能进理工学院,应当引以自豪。” 尽管大家都盛情挽留他共进晚餐,他还是谢绝了,态度既有礼貌,又很坚决,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夫人们的口,说是他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他这个希波克拉脱①的照看。 ①希波克拉脱(公元前460—380),希腊著名医学家。此处泛指医生。 “不用说,先生是医生啦?”爱米莉的一个嫂子嘲讽地说。 “先生不是毕业于理工学院嘛!”爱米莉好心地替他回答。听说舞会上那位少女是龙格维尔先生的妹妹,爱米莉心中乐不可支,立刻满面春风。 “可是,亲爱的,从理工学院毕业,也可以当医生啊,对不对呀,龙格维尔先生?” “很可能,夫人。”年轻人答道。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爱米莉身上。此刻,她既不安,又好奇,凝视着这位令人倾心的青年,直到他笑容可掬地开口否认,才松了一口气。 “夫人,提起当医生,我没有这份荣幸,我甚至没进桥梁公路工程局供职,好保持我的独立。” “您做得对,”德·甘尔迦罗埃伯爵说,“不过,您怎么能认为,从医还光荣呢?”这位布列塔尼地区的贵族补充说:“嘿!我的年轻朋友,像您这种人……” “伯爵先生,一切有益的行业,我都无比尊重。” “唔!咱们的看法一致;我想,您尊重那些行业,就像一个青年尊敬一个老寡妇吧。” 龙格维尔先生拜访的时间长短适中,一看出自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并且引起了每个人对他的好奇心,便起身告辞。 “这家伙够滑头的。”德·甘尔迦罗埃伯爵送走龙格维尔先生,回到客厅时说。 事先,除开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只有爱米莉小姐知道这次拜访;因此,她着意打扮一番,想吸引龙格维尔注目,然而事与愿违,自己想得挺美,人家偏不理会,没有特别注意她,她不免有点怅恫。一家人见她始终缄口,都有些诧异。爱米莉平时可不这样,一有新客来,总要卖俏,炫耀口才,而且频送秋波,大作媚态。这次,或许她喜爱年轻人的声音悦耳,风采飘逸,或许心中真的萌生了爱情,才发生这种转变,举止确实摒弃了矫饰,变得纯朴而自然,无疑也显得更加俊美了。姐姐嫂嫂有的看出来,家里的朋友,一位老夫人也看出来,她此时的举止,有一种高雅的娇媚。她们揣测爱米莉认为年轻人配得上她,大概存心要逐渐显露自己的风韵,等人家对自己有了好感,再一举将人迷住。这位任性的姑娘对陌生的来客究竟怎么看,全家人都渴望了解,于是晚餐时,每个人都乐于给龙格维尔先生安上一条新优点,并说是自己的发现,惟独德·封丹纳小姐一言不发。舅公见此情景,轻轻地挖苦了一句,才把她猛然唤醒。她用挪揄的口吻说:这种举世无双的完人,内中一定隐匿着重大缺陷;对这样一个机灵人,不能看一眼就下断语。 “一个人要是能讨所有人喜欢,就得不到任何人欢心。”爱米莉又说,“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缺陷。” 爱米莉同所有初恋的少女一样,极力将自己的情感隐藏在内心深处,瞒过周围这些阿尔居斯①。然而过了半月,这个小小的生活秘密,大家庭的成员已经无人不晓了。等龙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看出多半是为她而来,心中不胜欢欣,然而细细一想,又有点惊奇。不过,她本来惯于当中心人物,这次不得不承认受一股力量吸引,要脱离开自身,自尊心未免受不了,还要试图抗争,可是又无法将这青年的迷人形象从心中逐出。不久,她又产生新的担心:龙格维尔先生的两点长处,慎言与谦逊,简直出人意料,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同爱米莉的好奇心相抵晤。爱米莉在谈话中巧设机关,想套出这位年轻人的身世;然而,他像善于保密的外交官,应付裕如,滴水不漏。爱米莉谈起绘画,龙格维尔先生也谈得头头是道。爱米莉来段音乐,年轻人又能证明他钢琴弹得不错,而且毫无自命不凡的神气。一天晚上,他同爱米莉配合,唱了西玛洛沙②的一首最美的歌,那曼妙的歌喉,令在座的人赞叹不已。可是,谁若是问他是不是艺术家,他又以雅谑回答,就连擅于揣摩别人情感的贵妇,也都猜不透他究竟属于哪个社会阶层。老舅公也鼓起勇气,向这条船抛出抓钩,龙格维尔却敏捷地避开,好维持神秘身份的魅力。他要保持“英俊陌生人”的身份,在普拉纳别墅并不算太难,因为在那里,好奇心不能越出礼节的限度。爱米莉对龙格维尔的保留态度深为苦恼,就想打他妹妹的主意,从他妹妹口中掏出秘密似乎容易些。老舅公干这种勾当是老手,跟指挥战舰一样熟练;爱米莉在舅公的帮衬下,竭力将一直缄默的人,克拉拉·龙格维尔小姐拉出场。不久,普拉纳别墅的人纷纷表示,渴望见见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给她找些消遣的活动。主人提议组织一次不拘礼仪的舞会,客人接受了邀请。对付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几位夫人就不信启不开她的口。 ①阿尔居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有一百只眼睛,五十只睁,五十只闭,日夜轮番监视。这里指爱米莉的哥哥嫂嫂与姐姐。 ②西玛洛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德·封丹纳小姐心存疑虑,真相难明,心头不免积了几小块乌云。尽管如此,一股强烈的光线还是射进她的灵魂,她尽情地享受着生活,并把这种生活同另外一个人联系起来。她开始留心社会关系。或许人幸福了就更善良,或许她一心考虑自己,无暇作践他人,反正她确实不像从前那样嘴巴尖刻,而是变得温和宽厚得多。看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一家人又惊又喜。她的利己之心,也许终究要化为爱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隐秘的爱慕者来访,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二人之间没讲过一句炽热的话,可她却知道对方爱上她了。她以何等巧妙的手法、浓厚的兴致,向这位陌生青年显示她受多种教育的成果!她发现对方也在细心观察自己,就尽力克服身受这种教育而滋长的缺点。她这种行为,不正是对爱情的初次敬意,对自身的无情责备吗?她要想取悦对方,就能令对方神魂颠倒;她爱上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狂热的爱。初恋的幸福虽然幼稚,却十分迷人而强烈。家里人知道爱米莉性情高傲,轻易不肯吐露心迹,就都不打扰她,让她尽情享受初恋的点滴幸福。二人何止一次单独散步,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而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二人何止一次漫无目的地闲谈,而毫无意义的话却蕴藏着极丰富的情感。二人时常观赏落日的彩霞,一起采撷野菊花,将花瓣一片一片摘掉,一边用贝尔格莱兹①或罗西尼②的曲调,满怀激情地合唱占卜爱情歌,以表达心中的秘密。 ①贝尔格莱兹(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 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舞会的日期来临,仆人通禀时,总要在龙格维尔兄妹姓氏前,加上贵族的标志“德”字。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以欣悦的目光,看待一位少女出风头,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态度诚恳,对克拉拉格外体贴亲热;女子间的这种温存,平时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时才有。爱米莉自有打算,想要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也是个姑娘,同爱米莉起码棋逢对手,比她哥哥更心细,更有心眼儿,善于扣住物质利益之外的话题,又不给人一点谨小慎微的印象。她谈起话来那样娓娓动听,甚至引起爱米莉的艳羡,竟给她起了个绰号:“鱼美人”。爱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话头,却反被克拉拉盘问;她本想判断人家,却反被人家判断;自己常常懊恼让克拉拉套出了口风,识透了性格。别看克拉拉相貌忠厚老实,没有一点坏心,说出话来却很有心计。有一阵,爱米莉显得挺后悔:自已被克拉拉的话一挑,竟贸然讲了一通反对平民的话。 “小姐,”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经常听到马克西米连谈起您,因此渴望认识您,这不正表明爱您吗?” “亲爱的克拉拉,我这样贬低不是贵族的人,真怕得罪了您。” “嗳!放心吧。现今,这类争论全都无的放矢。至于我嘛,这类话同我毫不相干,一点也没有妨碍。” 这种回答尽管非常傲慢,德·封丹纳小姐听了却深感欣慰。她像所有热恋中人解释神谕那样,总朝自己希望的方面考虑克拉拉的回答,因此返身再去跳舞时,心情分外喜悦,’眼睛凝视着龙格维尔,觉得他堂堂仪表甚而胜过自己臆想的典型,再一想到他是贵族,就更加踌躇满志,一对黑眼珠闪闪发光,在自己所爱之人身边跳舞快活极了。一对恋人从未像现在这样灵犀相通,在跳四对舞轮到他俩搭配时,二人不止一次感到手指尖颤抖。 这对甜美的恋人在乡间度过欢乐的日子,转眼到了初秋。爱情总有相似的地方,以节外生枝的琐事增进感情,就是人所共知的。他俩在充满深情的生活之河中随波逐流,一方面以种种琐事增进感情。二人像一切恋人那样,尽量细心琢磨对方。 “轻浮的爱情,这么快就转为恋爱婚姻,真是从未见过。”老舅公说道。他注视着这对青年人,就像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一只昆虫。 这句话吓坏了德·封丹纳伯爵夫妇。老旺代党人虽然做过保证,不再过问女儿的婚事,可这回还是要管。他到巴黎去打听,但是一无所获,只好委托市府一个官员调查龙格维尔的家庭情况。他对这个难解之谜很担心,又不知道调查会有什么结果,觉得有必要关照一下女儿,要她谨慎从事。爱米莉假装听从父亲的忠告,脸上却是一副讥笑的神情。 “我亲爱的爱米莉,您就是爱他,起码也不要告诉他。” “父亲,我确实爱他,不过,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再告诉他。” “爱米莉呀,你也该想想,他的家庭、地位,还都不清楚嘛。” “要说不清楚,也是我愿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父亲,您盼望我早点结婚,让我自己选择;我呢,现在选定了,不能再更改,还要怎样呢?” “还要了解,您选中的人是不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我亲爱的孩子。”可敬的老人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望着父亲,有些不安地问: “难道龙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嗣了。罗斯登一灵堡老公爵,是龙格维尔家族旁支的最后一人,于1793年死在断头台上。” “可是,父亲,有不少贵族之家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兰西历史上有多少亲王,都给他们家微添上斜纹。” “你的观念变多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一家在普拉纳别墅逗留的最后一天。爱米莉听了父亲的劝告,心情很乱,焦急地等待龙格维尔平日来的时刻,好向他问个究竟。用罢正餐,她独自一人到花园散步,朝适于谈心的树丛走去,心想殷勤的年轻人准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风,一边盘算用什么好办法,既不牵连自己的名誉,又能探出这样重要的秘密,这事真难哪!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向这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正面承认自己的感情。她同马克西米连一样,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恋的情味。可是,他俩一个比一个骄矜,似乎都怕承认自己有了爱情。 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听了克拉拉的话,对爱米莉的性格产生了比较有根据的怀疑,不禁思潮翻腾,不能自己,年轻的心忽而冲动激荡,忽而低沉下来,想了解并考验那个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他没有被爱情迷住眼睛,看出爱米莉这个年轻姑娘囿于成见,性格上有些毛病。然而,他既不愿意拿自己的爱情,也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打算弄清爱米莉真正爱他之后,再想法消除对方的成见。这样,他始终把话藏在心里;不过,他的眼神、姿态、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情意。德·封丹纳小姐呢,她自恃出身豪门,容貌出众,滋长了荒唐的虚荣心,比一般姑娘还要高傲,绝不肯主动表白爱情,尽管她感情日益炽热,有时真想一吐为快。就这样,一对情侣没有互吐胸臆,却本能地了解对方的隐情。同样,他俩迟迟不谈,仿佛在进行一场比耐心的残酷游戏:一个想发现对方爱不爱自己,非要他高傲的情人承认不可;另一个则暗暗企望,他能随时打破这种过分客气的沉默。 爱米莉坐在粗木椅上,回顾三个月来充满欢乐的一幕幕情景。她仅存的疑惧,就是她父亲的怀疑;对此她也认真考虑过两三次,然而她毕竟年轻,不阅世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没问题。首先,她自我安慰地想,她不可能看错人;整整一夏天,她观察马克西米连的一言一行,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表明他出身庶民,或者从事一般行业。不仅如此,他的谈吐不凡,显然是个经营国家重大利益的人。 “再说,”爱米莉心想,“他若是个职员、银行家,或者商人,绝不会有这么多闲暇,整个夏天呆在田野树林中追求我,绝不会像不务庶事的贵族这样自在逍遥。” 爱米莉越想越美,忽然听到枝叶窸窸窣窣,便明白马克西米连来了一会儿,一定在窥视自己的芳容。 “您知道吗,这样偷看姑娘很不好?”爱米莉笑吟吟地对他说。 “特别是当她们想心事的时候。”马克西米连巧妙地回答。 “我为什么不可以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这么说,您真的想心事啦?”马克西米连笑着说。 “没有,我是想您的心事。我自己的我清楚。” “不过,我的心事也许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许就是我的心事。”年轻人稍微提高声音说,同时拉起德·封丹纳小姐的胳臂,挎在自己的胳臂上。 二人走了几步,来到枝叶繁茂的树丛下。落日的霞光,染得树丛像一块红灿灿的云彩。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给这一时刻增添了庄严的气氛。爱米莉见年轻人的动作麻利而随便,尤其手臂感到他脉搏急遽,心潮起伏,自己也不由得亢奋起来。因为,由最简单最无心的举动而引起的激情,往往格外摇撼人心。别看贵族小姐平时极为矜持,感情一旦爆发,却具有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力量;这是她们遇到热烈的恋人时,所面临的最大危险。爱米莉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传情,表达出难于启齿的心思。二人如醉如痴,把骄傲心理的小算盘,怀有戒心的冷静考虑,统统置于脑后。起初,他俩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传达彼此的欢愉心情。二人沉默许久,又缓缓地走了几步,德·封丹纳小姐这才浑身颤抖,激动地说: “先生,我要问您一件事儿。不过,请您务必理解,我在家中的处境比较特殊,可以说不得已这样做。” 这两句话说得有点结巴,接着是一阵沉默,弄得爱米莉好不难堪。这位小姐平素心高气做,可是在这段沉默中,却不敢正视她所爱之人的明亮目光,因为她意识到,她要出口的下半截话是庸俗的: “您是贵族吗?” 话一出口,她真想一头扎进湖里去。 “小姐,”龙格维尔陡然变色,换上一副又庄重又严峻的神态,严肃地说,“我向您保证,您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一定如实相告。” 说罢,他放开姑娘的手臂,爱米莉当即产生孤独无依的感觉。 “您盘问我的出身,是什么用意呢?”他又问姑娘。 爱米莉伫立不动,态度冷漠,一言不发。 “小姐,”马克西米连接着说,“我们假若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下去了。——我爱您。”他深切而多情地说;听到姑娘不由自主地欢叫一声,就又兴冲冲地问:“为什么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他如果不是贵族,能这样讲话吗?”仿佛有一个声音,从爱米莉内心深处喊出来。 她重新抬起头,恢复亲切的表情,仿佛从年轻人的眼神中汲取了新的生命力,接着又把手臂伸过去,好像要结成新的盟好。 “您以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吗?”爱米莉狡黠而机警地反问道。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奉献给我妻子,”马克西米连半认真半打趣地说,“不过,我既然在宦门中挑选,在生来过惯了荣华富贵生活的女子中择配,就懂得自己应当承担的义务。”他又快活地补充说:“爱情便是一切,这仅仅是对情侣而言。至于夫妇嘛,以苍穹为庐,以绿茵为地毯,显然是不够的。” “他有钱,”爱米莉思忖道,“在爵衡问题上,可能他要试探我!一定是有人对他讲过,我特别看重贵族爵衔,只愿意嫁给贵族院议员。没错儿,准是我姐姐假充正经,耍了我这一手。——先生,不瞒您说,”她提高嗓门说,“我从前对待人生世事,不免有些偏激的看法,然而今天,”她一面说下去,一面用蚀骨的眼波望着他,“我才懂得,一个女人的真正财富是什么。” “我需要相信,这是您的由衷之言,”马克西米连郑重而温和地答道,“不过,我亲爱的爱米莉,您若是看重富贵荣华,那么,今年冬季,也许用不了两个月,我就会有值得自豪的东西献给您。这是惟一的秘密,我保存在这里,”他指了指心口说,“因为,这件事的成败,将决定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我们的幸福。……” “嗳!说呀!说呀!” 二人咕咕哝哝,一路缓步回到客厅。刚才这段谈话,可以向德·封丹纳小姐表明,她已经占有了所有女子都羡慕的一颗心;现在,她越发觉得她的情人可爱:身材苗条,风度潇洒,楚楚动人。他俩合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感情特别丰富,赢得了全体的热烈掌声。二人道别的口气表明,彼此已成默契,内中隐藏着他们的幸福。总而言之,对爱米莉来说,这一天仿佛成为一条锁链,将她同这陌生男子的命运更紧地系在一起。在他俩相互表白心意的场面上,龙格维尔显示了力量与尊严;也许正因为如此,德·封丹纳小姐才没有追问下去;没有这点尊重,就谈不上真正的爱情了。等客厅里只剩父女俩,老旺代党人便朝爱米莉走过去,亲热地抓住她的手,问她对龙格维尔先生的门第、家庭状况,是否弄清了一些。 “问清了,亲爱的父亲,”爱米莉答道,“我真幸福,都超出了我的希望。总之,除了德·龙格维尔先生,我谁也不嫁。” “好哇,爱米莉,”伯爵说,“该怎么办,我心中有数。” “您看还有什么障碍吗?”爱米莉问,还真有点担心起来。 “亲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不过,你既然爱他,那我看他就像儿于一样亲,除非他是个坏人。” “坏人!”爱米莉接上说,“这点我完全放心。舅公把他介绍给我们,就可以替他向您担保。亲爱的舅公,您说说,他是水寇、海贼,还是江洋大盗?” “我就知道,最后要走到这一步。”老海军军官从瞌睡中醒来,高声说道。 说着,他扫了一眼客厅,拿他的行话来说,爱米莉像“桅尖灯光”,一闪就不见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纳先生说,“您既然了解这个年轻人,怎么还瞒着我们呢?按说,我们这样担心,您是看得出来的呀。德·龙格维尔是贵族子弟吗?” “我既不知道他是夏娃所生,也不知道他是亚当所养,”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大声说,“我只是相信了这个疯姑娘的直觉,用我特有的办法,把她的圣普乐①引到她的面前。我仅仅知道这小伙子是个神枪手,是个好猎手,打一手好弹子,下一手好棋,耍一手好牌,武功骑术,不亚于当年的圣乔治骑士②。他对我们的葡萄园了如指掌,数学像计算表一样准确,唱歌跳舞,样样精通。哼!见鬼!您还要怎么样呢?若说他不是地地道道的贵族,那就请给我找出个平民来,像他这样多才多艺的,找出个过着他这样贵族生活的人来!他做什么事情吗?他难道去办公室,在那些所谓司长局长的新贵面前折腰,有份吗?他挺着胸膛走路,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哦,还有,我从背心兜里摸出了他的名片;天真的孩子,他给我的时候,还真以为我想要他的命呢!现在的年轻人呀,都不够油滑……喏,给您。 ①圣普乐:卢梭的长篇小说《新爱洛绮斯》中的男主人公。 ②圣乔治骑士(1745—1799),法官,以勇武著称。 “桑梯埃街5号,”德·封丹纳先生一边念,一边回想,在他得到的情报中,有哪些与这个陌生青年有关。“见鬼,这是什么意思啊?帕尔马先生和卫勃吕斯特先生的合股公司,倒是设在那儿,主要经销细纱布、棉布和印花布。哦!想起来啦!众议员龙格维尔,在那家公司里有股份。一点不错,可是,据我所知,龙格维尔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三十二岁,根本不像咱们这位呀。听说,老龙格维尔给他儿子五万里佛尔年金,好给儿子娶个大臣的女儿;他也同别人一样,一心想当贵族院议员。这个马克西米连,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老龙格维尔有女儿吗?这个克拉拉又是谁呢?况且,搞阴谋诡计的人,谁都可以自称为龙格维尔。还有,帕尔马与卫勃吕斯特公司,不是在墨西哥,就是在圭亚那搞投机生意,据说差点倒闭,不对吗?这些情况,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您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在戏台上独白,看来,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果真是贵族,没有财产不要紧,我在船舱里的钱袋不少,可以填补,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点无需担心,他只要是老龙格维尔的儿子,就什么也不缺,不过,”封丹纳的头摇来摆去,接着说,“他父亲也怪,没有花钱捐个官爵。大革命前,他父亲当检查官;王朝复辟后,就在自己姓氏前加了贵族头衔‘德’字,还因此补回半数家产。” “妙哉!妙哉!老子吊死,儿子得福哇!”老海军快活地高声说。 这个令人难忘的日子过后三四天,正值11月份,天气乍寒,霜冻初见,巴黎街道一清如洗。早晨天清气朗,德·封丹纳小姐身穿新式皮大衣,同两位嫂嫂出游,好让她的大衣成为别人效仿的时装。从前,她的挖苦讽刺,这两个嫂嫂领教得最多。三位贵妇一早上街,倒不是单纯要试试一辆华丽的新马车,炫耀给冬季时装定调子的新装,主要是听了一位女友的介绍,要到和平街口的一家大布店去,看看一种短披肩。三人走进店铺,德·封丹纳男爵夫人扯了扯爱米莉的袖子,指给她看,只见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坐在柜台里端,正以买卖人的和蔼态度,把一枚金币付给一个女工,好像在同那个女工商洽定货。“漂亮的陌生青年”手里拿着布样,一眼就看出他那可敬的行业。爱米莉从头凉到脚,浑身战栗;不过,她幸亏有交际场上的经验,把一腔怒火憋在心中,不让人看出来,只回答她嫂嫂一句:“我早就知道!”这一声极有韵味,称得上绝唱,就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伶也会妒羡。爱米莉说着,便走向柜台。龙格维尔抬起头来,内心一阵慌乱,但还是镇定地将布样放进衣袋,向德·封丹纳小姐施礼致敬,同时迎上前去,瞟了她一眼,那目光可以洞彻肺腑。 “小姐,’龙格维尔回过身,对惶恐不安地跟在后边的女工说,“我派人去结账,这是本店的规矩。不过,先拿着这个,”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交给青年女工,并凑到她耳边说,“拿着,这件事咱们之间定下了……”说完,他又转过身来,对爱米莉说:“小姐,万望包涵,经营这种生意,身不由己,您不会见怪吧。” “嗳!先生,我看,这与我毫不相干。”德·封丹纳小姐答道,眼睛盯着龙格维尔,摆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讥诮的神态,仿佛头一次见到他。 “您这话当真吗?”马克西米连哽噎地问。 爱米莉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礼态度,掉头走开。这短短的一问一答,说时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传到爱米莉的两位嫂嫂耳中。三位贵妇买了披肩,重新登上马车。爱米莉坐在前排,不由自主地朝这家可恼的店铺最后瞥了一眼,看见马克西米连站在里边,手臂叉在胸前,一副超然于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之上的神态。二人的视线相遇,彼此投去冷酷无情的眼色,都想狠狠地刺伤对方,刺伤自己所钟爱的心。此刻,两个人已相隔千万里,就像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格陵兰。虚荣心不正像一股热风,能把一切吹焦吗?德·封丹纳小姐心情矛盾重重,经历着最激烈的斗争,她在采摘苦果。偏见与狭隘的意识,在一个人心中撒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是前所未见的。她的脸庞本来鲜艳滑润,此刻突然现出一道道黄纹,一点点红斑,雪白的双颊红一阵,青一阵。怕嫂嫂看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便顾而言他,不是品评这个行人的样子难看,就是奚落那个行人的装束可笑,而且边说边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强。见嫂嫂没有趁机报复,言语相讥,而是出于怜悯,默默无言,爱米莉反倒觉得更伤她的心,于是施展全副才智,硬拉嫂嫂谈话,以不近情理的言语发泄怒火,用极为刻薄恶毒的话挖苦商人。回到府上,她便发起高烧,开头病势很重,幸亏家里人尽心护理,闹腾一个月才渐渐病愈,一家人总算放了心。大家都以为,爱米莉经受这次深刻的教训,性格一定会有所收敛;其实不然,她又不知不觉地故态复萌,重新投进社交活动。她声称失误并不可耻,说她假如有她父亲在议会那样大的影响,准提议制订一项法令,责令所有商人,尤其是绸布商人,都得像贝里地区的绵羊一样,在脑门打上烙印,直到第三代人。她还赞扬路易十五的朝代,廷臣的服饰十分得体,主张现在只有贵族才有权穿这种古装。听她的话音,商人与贵族院议员的服饰,倘若没有明显的区别,就可能给王国酿成灾祸。一有机会,她就发泄一通,诸如此类的冷嘲热讽,也不能尽数,但其用心不难猜测。凡是爱她的人,都从她的讪笑中体味出一种忧凄的情调。显然,这颗无法解释的心灵,始终受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的统治。有时,她忽然柔顺起来,像她在那段短暂的恋爱时期一样燃而,有时又异常暴躁,叫人无法容忍。她喜怒无常,是因为内心痛苦,这是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肯原谅她。德·甘尔迦罗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钱,供她挥霍,讲话还对她起点作用:这种安慰办法,可以说对巴黎少女最有效力。德·封丹纳小姐病愈后,第一次参加的舞会,是那不勒斯大使举办的。她在最出色的四对舞中,发现龙格维尔离她几步远,正向她的舞伴轻轻点头。 “那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以不屑的神情问她的舞伴。 “他是我兄弟。”她的舞伴答道。 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啊!”她的舞伴赞叹道,“他是世间心灵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爱米莉猛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人人口中传颂,应当说刻在每个人心中,我居然没有记住,必须承认这是种罪过。然而,我也有值得原谅的理由:我刚从德国回来。我国驻德大使正在巴黎休假,他派我陪伴他可爱的夫人来参加舞会。大使夫人就坐在那边角落里,您能瞧得见。” “真是一副悲剧人物的面孔。”爱米莉端详完大使夫人,说道。 “这还是她跳舞时的面孔呢,”年轻人笑着说,“等会儿我就得陪她跳舞,因此想先得到点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对这一恭维颔首逊谢。 “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我兄弟,”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从维也纳回来的时候,听说可怜的小伙子病了,卧床不起。来参加舞会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身在政界不由己,有时连骨肉之情都顾不上。我的‘女主人’不准,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连。” “令弟没有像您这样,从事外交工作吗?”爱米莉问。 “唉!没有,”大使馆秘书叹口气说,“小伙子真可怜,为我做出了牺牲!他同我妹妹克拉拉放弃了父亲的财产,好让父亲把全部财产传给我。同所有拥护内阁的众议员一样,我父亲渴望进入贵族院。朝廷已经保证任命他。”他又压低声音说:“我兄弟积了点资本,投进一家银行。据我了解,他最近在巴西搞一笔投机生意,事成可望成为百万富翁。我利用外交门路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瞧我多高兴!我甚至很焦急,就等着驻巴西使团的快信;快信一到,他就会舒展眉头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不过,从相貌上看,令弟并不像摆弄金钱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瞟了舞伴一眼,审度她看似宁静的面容。 “怎么!”青年人笑着说,‘小姐们也能透过默默无言的额头,猜出别人的情思?” “令弟有了意中人吗?”爱米莉问道,脸上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 “对,是我妹妹克拉拉写信告诉我的,说是今年夏天,他爱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不过,这场爱情后来怎么样,我没有得到消息。顺便说一句,他待这个妹妹,像母亲一样体贴。说来您能相信吗?这一夏天,可怜的小伙子每天凌晨五点钟起床,急忙处理完生意,好赶着下午四点到乡下去会情人。我发运给他的一匹良种马,就这样跑垮了。请原谅,小姐,我的话太多了,因为我刚从德国回来。这一年来,我没有听人讲过地道的法语,没见到法国人面孔,却看腻了德国人的脸,因此爱国的狂热一上来,我真想对着巴黎大烛台的幻影讲话。不过,小姐,若说我讲起话来只图痛快,跟一个外交官的身份不相称,这也是您的过错。不正是您提起我弟弟吗?一讲起他,我的话就滔滔不绝。我要告诉整个大地,他是多么善良,多么慷慨呀!事关德·龙格维尔庄园的十万里佛尔的岁人,可不简单啊!” 也要看到,德·封丹纳小姐多亏了机警,才得到这些情况;她一听说对方是她所鄙弃的情人的哥哥,便巧妙地盘问这位深信不疑的舞伴。 “令弟卖细纱棉布,您看到不觉得难堪吗?”爱米莉跳完四对舞的第三位时,问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外交官反问道,“谢天谢地!我话虽多,可也懂得讲话艺术,只讲我要说的。我所认识的见习外交官,个个如此。” “是您亲口讲的,保证没错。” 德·龙格维尔好生奇怪,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德·封丹纳小姐,心头起了疑云,回头探测他弟弟的眼神,又探测他舞伴的眼神,终于恍然大悟,连连搓着双手,眼睛望着天棚,嘿嘿笑起来,说道: “我真是个大傻瓜!您是这舞会上最美的女子,我兄弟不顾发烧来跳舞,还拿眼偷看您,而您又故意不看他。请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说着,把爱米莉送到她勇公面前,“我不会妒忌的;不过,将来我一叫您弟妹,总难免有点颤抖……” 然而,这对情人各不相让。将近凌晨两点钟,在宽大的长廊里摆上夜宵,餐桌像饭馆那样的排法,好让有帮伙的人坐在一起。有情人总能碰到巧机会,德·封丹纳小姐所在的桌子,正好紧挨着马克西米连的,那张桌子坐满了贵宾。爱米莉倾听邻桌人的谈话:一群青年男女,都像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一样,风度翩翩,相貌秀异,聚在一处,话自然很多。同年轻的银行家龙格维尔谈话的,是一位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她明眸晶莹,玉肤像软缎一般光滑。今天晚上,德·封丹纳小姐对恋人的情意,比以往增加了二十倍,因此,看到龙格维尔故意对公爵夫人表示亲近,就格外伤心。 “是的,先生,在我们国家,真正的爱情,是会牺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娇声媚气地说。 “你们比法国女子更钟情,”马克西米连说着,火辣辣的目光投向爱米莉,“她们充满了虚荣心。” “先生,”爱米莉突然接过话头,“诽谤自己的祖国,难道不是一种丑行吗?忠于祖国,是各国人民的美德。” “小姐,您认为一位巴黎女子,能随她的情人到天涯海角吗?” “哦!咱们把话讲清楚点儿,夫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里去住帐篷,但是绝不会坐到店铺的柜台里。” 爱米莉说罢,还轻蔑地摆了摆手。在所受的可悲教育的影响下,她再次扼杀了萌生的幸福,贻误了终身。马克西米连表面的冷淡态度,以及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微笑,爱米莉就看不过去,挖苦的话便脱口而出;她总好恶言恶语,图一时之快。 “小姐,”龙格维尔趁女士们吃完夜宵,纷纷起身时声音嘈杂的当儿,低声对爱米莉说,“我祝愿您幸福,谁的祝愿也不会有我的热诚。在我告辞之前,请允许我向您做出这种保证。再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去意大利。” “定然是和一位公爵夫人同行啦?” “不对,小姐,也许是带着致命伤吧。” “恐怕是臆想的吧?”爱米莉说着,神色不安地膜了他一眼。 “不是臆想的,”他说,“有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愈合的。” “您不会走的!”武断的姑娘微笑着说。 “我一定走。”马克西米连严肃地说。 “我可事先告诉您,等您回来,就会发现我已经结了婚。”爱米莉卖悄地说。 “我希望如此。” “无礼,”她高声说,“报复得可够狠的!” 半月之后,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同他妹妹克拉拉,动身去温暖而富于诗意的意大利了,丢下悔恨交加的德·封丹纳小姐。年轻的大使馆秘书也参加了这场争端,帮着他兄弟,公布了这对情人破裂的缘由,向国空一切的爱米莉施行公开报复。爱米莉对马克西米连的那些嘲讽,他都加倍奉还,把爱米莉描绘成敌视商店柜台的美人,发起十字军进攻银行家的女骑士,碰到一个经营布匹的半第三等级的人爱情便消失的少女,说得有些达官显要常常哑然失笑。奥古斯特·龙格维尔肆意丑化爱米莉,德·封丹纳伯爵见这个年轻人很危险,便不得不运用自己的权势,把他打发到俄国去,免得女儿遭人耻笑。时过不久,鉴于贵族院听信一位杰出作家的声音,舆论摇摆不定,内阁不得不决定增加贵族院议席,以支持贵族舆论,因此,晋封基罗丹·龙格维尔为子爵,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德·封丹纳先生也进入贵族院,这既是对他国难当头时耿耿忠心的报偿,也是因为他这姓氏本该在世袭的贵族院占一席位。 这段时期,爱米莉已长大成人,严肃地思考了人生,举止言谈有了显著变化,不但不再拿她舅公出气,而且还坚持给他递手杖,那种亲热劲儿,都令爱打趣的人发笑;她还让舅公挎着胳臂,乘坐他的马车出去,陪伴他各处散步,甚至还让舅公相信她喜欢烟斗的味道,并且在烟雾弥漫的室内,给他念他喜欢的《每日报》;狡猾的老海军常常故意朝她喷烟。爱米莉还研究纸牌,好同舅公斗牌。这位桀骜不驯的年轻姑娘变得十分耐心,倾听舅公翻来覆去讲述“美丽的母鸡号”的战斗,“巴黎城号”的演习,德·絮夫朗①先生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尔之战②。尽管老海军经常夸口,说他十分熟稔经纬度,绝不会让一只小小的战舰给俘获,可是有一天上午,巴黎各府的沙龙全得到消息:德·封丹纳小姐与德·甘尔迦罗埃结婚③了。年轻的伯爵夫人接连举行盛大宴会,以求麻醉自己;然而,在这喜庆的漩涡深处,她只能找到空虚:纸醉金迷的生活,难以掩饰她心灵的痛苦与怅惘。她尽管强颜欢笑,可她那玉貌花容却常常透出隐隐的忧伤。对她年迈的丈夫,爱米莉的确百般体贴,因此,老海军晚上在欢快的乐声中回房时,经常这样说: ①絮夫朗(1726—1788),法官,在印度打败了英军。 ②阿布基尔,埃及地名。1798年,英军在此打败了法军。次年,拿破仑又在此打败英军。 ③按照拿破仑法典,这样的亲属关系可以结婚。 “我简直认不得自己了。在婚姻的苦役船上,我熬过了二十来年,没料到七十三岁的高龄,还要登上‘美丽的爱米莉号’当舵手!” 伯爵夫人的品行极为庄重,连最会挑毛病的人也无可指责。有些人则认为,海军少将把住了财权,以便牢牢地控制他妻子;无论对舅公还是对外孙女儿来说,这种猜测都是一种侮辱。这对夫妻的态度非常审慎,连那些想窥视他们家庭秘密的青年,也猜不透老伯爵对待妻子,究竟像丈夫还是像父亲。有人听他讲过,他收留这个外孙女儿,就像搭救一个海上遇难的人。从前,他从惊涛骇浪中救上一个敌人时,从来没有滥用过思人的权利。当时,巴黎享有盛名的贵妇有:德·莫弗里涅公爵夫人、德·旭礼欧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埃格尔蒙侯爵夫人、德·法洛伯爵夫人、德·蒙科尔奈伯爵夫人、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冈夫人,以及德·图什小姐,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夫人显然要同她们并驾齐驱,渴望成为巴黎交际场上的王后,却始终拒绝德·包当丢埃子爵的爱恋与追求。 爱米莉婚后两年,日耳曼区的沙龙里都称赞她的性格有旧朝遗风。有一天,她到一个府上的沙龙,在角落里正同德·佩塞波里主教打牌,忽然听到通报德·龙格维尔子爵到,趁无人注意她激动的神情,回头看去,见她旧日的恋人进来,浑身焕发着青春的光彩。马克西米连的父亲过世,哥哥也因不耐彼得堡的恶劣气候而丧生,贵族院议员的世袭称号就落到他的头上;他家资百万,才华出众,就在前一天的议会上,这个年轻人还以他雄辩的口才开导了人们。此刻,他出现在黯然神伤的伯爵夫人面前,依旧是自由之身,具备从前她理想的情人的一切优点。人人都夸他可爱,并断定他品德优良;凡是要给女儿觅夫的母亲,无不极力想同他攀亲。然而,爱米莉比谁都清楚,德·龙格维尔子爵性格坚毅,明智的女子能看出这是幸福的寄托。爱米莉朝海军少将瞥了一眼,看来照他习惯的说法,他还能在船舷上坚持很久,便不由得诅咒起自己青少年的谬误来。 这时,德·佩塞波里主教和蔼地说: “美丽的夫人,您把‘红心王’打出去了,我赢了。不过,您不必吝惜输掉的钱,我都给我的修道院留着。” 1829年12月于巴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