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戈里短篇小说》 01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和他的姨妈 01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和他的姨妈 这个故事还有一段来历呢:那是从加佳奇来的斯杰潘·伊凡诺维奇·库罗奇卡讲给我们听的。你们要知道,我的记性简直没法说有多糟了:对我说了还是没说,反正一样。就好像筛子过水一样全是白搭。我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所以特地请他把故事写在一本练习本里。噢,上帝保佑他身体康泰,他总是待我十分仁慈,二话没说就给写下来了。我把本子放在一张小桌的抽屉里;我想,你们都很清楚,就在那个角落里,当你们走进门时……噢,我倒忘了,你们还从来没登过我的门呢。我那老伴,跟我一起过了二十来年了,一辈子目不识丁;这倒用不着遮掩的。我倒也留意到了:她总是要用一张纸儿烤馅饼。亲爱的读者,她烤的馅饼可真叫绝哩:你们在别的地方可吃不到比这更好的馅饼。有一回,我瞧了瞧一个馅饼的底皮儿,上面有写着的字儿哪。就好像我的心早有预感似的,我走到小桌旁——只见那本练习本只剩下不到一半了!撕下的纸页陆续拿去烤馅饼了。你有什么法子呢? 老夫老妻还能打架不成! 去年我有机会路过加佳奇。还没有进城,我就特意使着劲儿牢记着,免得忘了再烦劳斯杰潘·伊凡诺维奇一回。这还不算:我又许了愿——在城里只要一打喷嚏,就立刻想起这事儿来。全都不顶用。路过了城里,也打了喷嚏,还用手帕擤了鼻涕呢,可是却忘了个一干二净;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远离城门六、七俄里啦。没有办法,只好有头无尾地付印了。话又说回来,要是有人一定要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如何,那么他不妨特地去加佳奇一趟,再烦劳一下斯杰潘·伊凡诺维奇。他会很乐意地讲给人听,说不定还会从头至尾再细讲一遍呢。他就住在离砖石砌成的教堂不远的地方。如今那里有一条小巷子:只要拐进那条巷子,找到第二或者第三家大门就是了。要不,还有一个好法子:只要看到院子里有一根大杆子,上面挂着一只鹌鹑,有一个穿着绿裙子的胖妇人朝你迎出来(不妨说说,他过着独身日子呢),那就是他的家了。话又说回来,你也可以在集市上碰到他,每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他总要到那儿去买点鱼腥和菜蔬,跟安季普神父或者犹太承包商聊聊天。你立刻就可以认出他来,因为除了他以外,别人都不穿那种带色印花布的裤子和黄棉布的常礼服了。还告诉你一个明显的特征是:他走起路来总是两条胳膊使劲摆动。已故的当地陪审官杰尼斯·彼得罗维奇远远地一看见他来了,总是说:“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那架风磨又转起来啦!” 一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 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退伍归来,住在自己的田庄维特列宾基里,已经四个年头了。当他年纪还小,名叫瓦纽沙①的时候,就在加佳奇县立中学读书,应当说,他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俄文文法教员尼基福尔·季莫菲耶维奇·杰耶普里恰斯契常说,要是所有的学生都像什邦卡那样用功读书,那么他就用不着带槭木戒尺到教室去,正如他本人所说,他对于用戒尺去打那些懒虫和顽童的手心已经厌倦了。什邦卡的作业本总是十分整洁,四边划着格线,没有一点墨汁。他总是坐得规规矩矩,两手抄在身后,两眼盯着老师,从来没有把小纸条粘在前排同学的背上,也不曾用刀子去刻划过凳子,也从不在老师到来之前去跟人“挤老米”②。如果有谁需要用小刀削鹅毛笔尖的话,那就准可以找伊凡·费多罗维奇去借,因为他随身总是带着这样的刀子的,而伊凡·费多罗维奇,那时大家还叫他瓦纽沙,就从系在灰上衣的钮扣眼里的那只不大的羊皮小袋里掏出来,只是叮咛一句别用锋刃把鹅毛笔尖削坏了,交代说还有不大锋利那一面可以用来削笔。他的端正品行很快就引起了拉丁文教员的注意,这位拉丁文教师那穿着面绒粗毛外套的身影和布满麻瘢的面孔还没有在门口出现,只要听到他在过道里一声咳嗽,全班立刻吓得战战兢兢。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教师总是在讲台上放着两把打人的树条,有一半的学生被罚跪,唯独对伊凡·费多罗维奇宠爱有加,指定他为监课生,虽说班级里比他才华出众的学生大有人在。 -------- ①瓦纽沙是伊凡的爱称的昵称。 ②一种儿童游戏,一群孩子坐在长凳上,互相用力挤,把坐在另一端的人挤下去。 说到这里,切不可把那件影响他一生的事情漏掉了。一个受他监管的同学本来对功课一窍不通,可是为了买通这位监课生在成绩报表上写一个“良好”①,便把一块涂着奶油的煎饼包在纸里,带到教室来了。伊凡·费多罗维奇虽说立身守正,但这时肚子正饿得慌,于是抵挡不住诱惑:他接过煎饼,拿一本书挡在前面,便吃了起来。他专心吃着煎饼,甚至没有留意到教室里忽然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就在这时,一只可怕的大手从面绒粗毛呢的外套里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拽到教室中间,他才悚然一惊,豁然明白过来。 -------- ①原文为拉丁语——译者注。 “把煎饼交出来!交出来,听见没有,你这坏蛋!”森严可畏的老师说道,用指头拎着油渍渍的煎饼,使劲扔出窗外,而且严厉禁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学生再捡起来。随后他狠狠地打了一顿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手心。事情不是明摆的么:都怪两只手的不是,干吗要接受那煎饼呢,所以这就不关身体其他部位的事。不管怎么说,打那以后,他那本来就与生俱来的胆小怕事的毛病便越发不可收拾了。或许,这件事就成了他日后不愿去干文职差使的缘由,因为他从经验中知道,销赃灭迹有朝一日总会露馅的。 他升入二年级的时候,已经快满十五岁了,那时他已学过简易教义问答和算术四则运算,开始学习详解教义问答、公民修身和分数了。可是,他看到“入林愈深,柴薪愈多”①,又获悉老爹去世的消息,在那里又待了两年,然后征得母亲的同意,便转入a步兵团去服股了。 -------- ①俄罗斯谚语,这里借用来表示:越学得深,就会越麻烦。 a步兵团跟许多别的步兵团不大一样;虽说它多半驻扎在乡间,但是它所处的地位并不在其他步兵团和骑兵团之下。它的大多数军官都喝冻酒①,揪起犹太人的长鬓发来并不比骡骑兵逊色;其中有几个人甚至会跳玛祖卡舞②,a步兵团的团长在社交场合跟人闲谈时从来不放过机会说到这事。“在敝人的团里,”他通常这样说道,每说完一句话就要轻轻地拍一下自己的肚皮,“很多人会跳玛祖卡舞;相当之多,非常之多。”为了让读者们更多地知道一些a步兵团的文明教养情况,我们不妨作点补充说明,团里有两个军官是狂热的赌徒,经常把制报、帽子、大衣、刀穗乃至贴身的内衣都输得精光,而这在别处和骑兵团里可不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 ①一种经冷冻脱水的酒。 ②波兰的一种民间舞蹈。 然而,跟这样的同事长期相处却一点也没有减少伊凡·费多罗维奇那胆小怕事的毛病。因为他不去喝冻酒而宁愿在午餐和晚餐前喝一杯伏特加,不去跳玛祖卡舞,也不玩牌赌博,那么当然啦,他就总是落得形单影只。这样一来,别人都骑着村民的马去四处串门,拜访小地主的时候,他就坐在自己的房里,干些适合于温顺而善良的人做的杂事:擦擦铜钮扣,读读占卦的书,把捕鼠器安放在屋角里,然后脱掉制服,躺到床上。然而,团里却找不出任何一个比伊凡·费多罗维奇更尽心尽责的人来了。他把自己的排管理得井井有条,连长总是拿他做榜样。所以,过了不久,在他获得准尉官阶十一年之后,他又荣升为少尉了。 在这期间,他又获悉母亲故去的消息;而姨妈,母亲的亲妹妹,——他知道这个姨妈,是因为小时候她常常给他捎东西,以后她又常常把梨干和亲手做的十分好吃的蜜饯邮寄到加佳奇来(她跟母亲不和,所以伊凡·费多罗维奇一直没有见到她)——因为天生一副好心肠,便承担起掌管他那份不大的家产的责任,并及时写信通知了他。伊凡·费多罗维奇完全信赖姨妈的通达明智,也就继续在军队服役。要是别的人处在他的地位,获得了这样的官阶,早就得意忘形了,可是他却不知骄矜为何物,在荣升少尉之后,他仍然还是当准尉时的那个伊凡·费多罗维奇。晋升官阶对他来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在这之后,他在团里又过了四年,正准备跟步兵团一道从莫基列夫省开赴大俄罗斯去的时候,忽然接到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外甥伊凡·费多罗维奇: 兹寄去线织短袜五双、细麻布衬衫四件;还有一事与你相商:你在军队所获官阶已是不小,我想,这事你也该清楚,你已到了该掌管家业的年龄,也就犯不着留在军队服役。我已年迈,掌管家事无法照应周全;而且有诸多家事须与你面谈。瓦纽沙,望你见信速归,不胜企盼之至。 十分疼爱你的姨妈 瓦西丽莎·楚普切芙西卡 我们家的园子里长了一只奇妙的萝卜:不像是萝卜,倒像是土豆。又及。 接到此信一个星期后,伊凡·费多罗维奇写了一封回信: 仁慈的姨母大人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 惠寄日用衣物,十分感激。尤其是我原有之短袜早已破旧,经勤务兵四次织补,变得又小又窄。您对我在军队服役表示的意见,我完全赞同,并于前日递上了辞呈。一俟获准,我当雇车返归故里。前嘱购买西伯利亚硬粒春小麦种籽一事,未能照办,因莫基列夫省境内均无此麦种。此地多半以家酿酒糟掺和少量发酵之啤酒喂猪。 谨以至敬至诚之心即颂 仁慈的姨母大人安康! 愚外甥伊凡·什邦卡敬上 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以少尉的官阶获允退伍,花了四十卢布雇了一个犹太车夫,乘坐一辆马车,从莫基列夫省返回加佳奇。其时树木已披上稀疏的嫩叶,整个大地绣上了一层青翠欲滴的绿茵,旷野里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二 旅 途 上 一路上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事情。走了两个多星期。或许,伊凡·费多罗维奇本来可以早些抵家的,可是虔诚的犹太人每逢礼拜日要过安息日,他蒙上盖布,做一整天的祷告。不过呢,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伊凡·费多罗维奇是一个从不让自己闲得烦闷的人。这个时候他打开行李箱,翻出日用衣物,仔细瞧来瞧去:洗得是不是干净,叠得是不是整齐,小心翼翼拈去那已没有肩章的新制服上的一小片绒毛,然后又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放回箱子里。一般来说,他不大喜欢看书;如果说他有时也翻翻占卦用的书,那也只是喜欢再看看那些早已熟悉、读过好几遍的东西。就像城里的人每天都往俱乐部跑,不是想在那里听到什么新鲜事儿,只是去见见那些多年来早就习惯在俱乐部里一块闲聊的老朋友。要不就像政府官员每天津津有味地读着高官要员的职名录,一天要翻阅好几遍,可不是为了什么外交上的考虑,而是看着这些姓名印成了铅字而感到怡然自得。“啊!这就是伊凡·加夫里洛维奇呀!”他闷声闷气地念叨着。“啊!这里还有我哪!咳!……”下一次呢,他重新翻看职名录时又是一迭连声的惊叹声。 经过两个星期的长途跋涉之后,伊凡·费多罗维奇抵达了离加佳奇一百俄里开外的一个小村庄。这一天是礼拜五。当他坐着马车和犹太人走进旅馆时,夕阳早已西沉了。 这家旅店跟一路上小村庄里开设的旅店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平日里总是十分殷勤地给旅客提供干草和燕麦,宛如客人是一匹驿马似的。然而,你若想象正人君子那样吃一顿像样的早餐的话,那么你要想不倒胃口那就留待以后再吃吧。伊凡·费多罗维奇早就心里有数,事先带着两串面包圈和一根腊肠,要了一杯任何一家旅店都少不了的伏特加酒,在一张埋在泥地上搬不动的橡木桌子前面的长凳上坐下来,便吃起晚餐来了。 这时,传来了一阵四轮轻便马车的辚辚声。大门嘎吱嘎歧地响个不停;可是,马车好一阵子也没有驶进院子里来。一个大嗓门跟开店的老太婆吵嚷起来。“我这车要进店里来,”一个声音传到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耳朵里,“但是,只要这屋里有一只臭虫咬了我,我就要把你这老妖婆狠狠揍一顿,非揍个半死不可!干草钱就一个子儿也不给”! 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穿绿色常礼服的胖子走了进来,噢,不如说是挤了进来。他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安放在粗短的脖颈上,而那脖颈由于双下巴的缘故,看上去就更显得粗壮。从外表看,他似乎是那种从来不为生活琐事劳心费神而一生都顺顺当当的人。 “您好啊,阎下!”他一见伊凡·费多罗维奇便招呼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默默地鞠了一躬。 “请问您尊姓大名?”初来乍到的胖子继续问道。 伊凡·费多罗维奇听到这句问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挺直身子,一如上校问他什么事情时他习惯的做法那样。 “退伍少尉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他答道。 “请问,阁下前往何处?” “到自己的田庄维特列宾基去。” “维特列宾基!”这位紧追不舍的客人大声嚷了起来。“劳驾,阁下,劳驾!”他开始走近前去,挥动着胳膊,宛如有人不让他走过,或者说他是从人群中挤过去似的,一走到跟前,便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拥抱起来,先亲他的右脸颊,然后是左脸颊,又再亲右脸颊,一连吻了三次。伊凡·费多罗维奇居然觉得这样的亲吻挺舒服的,因为他的嘴唇触着这陌生人的胖脸颊简直就像是挨着软绵绵的枕头一样。 “劳驾,阁下,咱们就认个亲吧!”胖子接着说道。“我也是加佳奇县的一个地主,是您的近邻。就住在离您的田庄维特列宾基不到五俄里远的霍尔狄希村,我叫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斯托尔钦柯。阁下,您一定,一定要来霍尔狄希村作客,要不然我就不认您啦。我眼下有件急事要办……这是怎么回事?”他用一种柔和的声调对进来的仆人说道,那是一个穿着肘部打了补丁的哥萨克长袍子的童仆,带着困惑不解的神色把一些包袱和箱子放在桌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嘛?”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的声音陡然变得越来越严厉了。“难道我吩咐你放在这儿的吗,亲爱的,难道我要你放在这儿的吗,下流胚?难道我预先没有告诉你要把这只鸡热一热吗,痞子?滚开!”他一跺脚,大声嚷开了。“等一等,丑鬼!那个装有酒瓶的食品箱在哪儿?伊凡·费多罗维奇!”他把浸酒倒在杯子里说道,“恭请您干一杯药用浸酒吧!” “真的,我不能再……我已经喝过……”伊凡·费多罗维奇有点结巴地说。 “我不想听这话,阁下!”地主提高了嗓门说,“我不想听! 您不喝这杯酒,我就不走啦……” 伊凡·费多罗维奇看推辞不了,也就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这是一只母鸡,阁下,”胖子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继续说道,一边用刀子在木箱子里把鸡切成块。“我得对您说,我家的女厨娘雅芙多哈平时喜欢喝两杯,所以常常把东西烤得太焦。喂,混小子!”这时他转过脸对着那个身穿哥萨克长袍的童仆说,这时他抱来了羽毛褥子和枕头。“给我把床铺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你用心点儿,把枕头底下的干草垫高点儿!到老娘们那儿扯一团麻绒来,我得塞上耳朵过夜。我得对您说,阁下,有一回我在俄罗斯佬开的小旅店里住下了,一只蟑螂竟钻进了我的左耳里,自从出了这么一件倒霉事之后,我就有了塞着耳朵过夜的习惯。我后来才知道,那些该死的俄罗斯佬还喝飘着蟑螂的菜汤呢。真是没法形容我那难受的劲儿:耳朵里一直痒痒的,痒痒的……唉,简直要痒得发狂了!倒是我们那地方的一个村婆子给我治好了。您猜用什么法子治好的?她就念了几句咒语。阁下,您对医生怎么看的?依我看哪,他们不过是哄弄人,把人当猴耍罢了。有的老婆子还比这些医生强二十倍呢。” “的确,您老说得一点不错。可不,有的老婆子……”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话头,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 这里我不妨说明一下,伊凡·费多罗维奇平时就不擅辞令。这也许是因为他天性胆怯,也许是想要说得更为动听的缘故。 “好好抖一抖,好好地把干草抖干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对仆人说。“这儿的干草糟透了,说不定还会夹有小树枝呢。阁下,请允许我向您道晚安吧。明天咱们就不能再碰面了:我得赶早上路。您雇的犹太人要过安息日,因为明儿是礼拜六,所以您用不着早早起来。可别忘了我请您的事儿:如果您不来霍尔狄希村作客,那我就不认您啦。” 这时,侍仆已从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身上脱下了常礼服和长统靴子,换上睡袍,接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一头倒在床铺上,恰似一床大褥子压到另一床褥子上。 “喂,混小子!你到哪儿去了,下流胚?到这儿来呀,给我把被子掖掖!喂,混小子,给我枕头下面再垫些干草!还有,给马饮水没有?再垫点干草!这儿,往这边!把被子掖好,下流胚!就这样,再掖掖!噢!……” 随后,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还叹息了两声,发出一阵怕人的鼻啸声,满屋子都听见了,时而又鼾声如雷,弄得那睡在暖炕上的老太婆忽然惊醒过来,睁着大眼四面张望,看看没事儿,才又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伊凡·费多里维奇醒来时,那位胖地主已经早出门走了。这就是旅途上发生的唯一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此后的第三天,他就快要抵达自己的田庄了。 当那座风磨抖动着翼片映入眼帘的时候,当犹太人把瘦马赶上山坡而悠然见到谷底那一行柳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在柳树的掩映中,池塘闪烁着耀眼的光点,散发着习习凉意。想当年他曾在这里游过水;在这口池塘里,他曾同小伙伴们一起下到齐脖子深的水里抓过蝦。马车走上了堤埂,伊凡·费多罗维奇一眼看见了那座盖着芦苇的老式房子,也看见了他当年偷偷爬过的苹果树和樱桃树。马车刚刚驶进院子,各式各样的狗——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花斑的——便从四面八方蹿了过来。好几只狗汪汪直叫着蹿到马的腿下,另外几只狗就追在车后在奔跑着,因为嗅出了车轴上涂的脂油味儿;一只狗站在厨房旁边,用一只爪子扑在一根骨头上,扯着嗓门狂吠着;还有一只狗从远处直叫着,跑前跑后,摇着尾巴,仿佛在唠叨说:“基督徒们,你们来瞧瞧,我多么年轻和漂亮啊!”衣着肮脏的男孩子们跑过来看热闹。一头母猪带着十六只猪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时端着一副审视的样子,抬起拱嘴,嗷嗷地叫得比平时更欢。院子的地上摆着许多粗麻布片儿,上面晾晒着小麦、谷子和大麦。屋顶上也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药草:有菊莴苣、车前草等等。 伊凡·费多罗维奇专心致志地察看着这一切,直到一只花斑狗把从驭手台上爬下来的犹太车夫的小腿肚子咬了一口,才豁然回过神来。一群仆人,其中有女厨娘、一个婆子和两个穿着毛纺衬裙的姑娘跑了过来,一迭连声地喊道:“少爷回来了”!她们说,姨妈带着女仆帕拉什卡和兼做园丁和守夜人的马车夫奥麦利卡正在园子里栽种玉蜀黍。不过,姨妈远远望见盖着粗蓆的轻便马车驶来,早就跑过来了。姨妈几乎一下子便把他抱了起来,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由地感到惊讶,并且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这就是一再写信给他诉说自己已经年迈和多病的姨妈。 三 姨 妈 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姨妈如今已五十开外。她从未嫁过人,所以她老挂在嘴上说,处女的生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珍贵。不过,据我所知,没有人向她求过婚。这是因为所有的男人在她面前都感到胆怯,不敢向她表白感情的缘故。年轻男子都说:“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太要强了!”这话一点不假,因为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总有办法把任何人都弄得俯首贴耳的。比如说酗酒成性的磨坊主人吧,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每天都伸出那不讲情面的手去揪他的额发,不用别的办法就把他调教成了金不换,变了个人样儿。她个子高大,身体粗壮,也就有一身好力气。仿佛是造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让她平日里老是穿一身带一圈小皱边的深褐色的长外衣,每逢复活节的礼拜日和命名日才又加一条红色开司米的披巾,其实,她要是长着两撇龙骑兵式的胡髭和穿着一双长长的高筒皮靴,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她喜欢干的事情跟她的外表却十分相称:她划船摇桨比任何一个渔夫都更在行;又常去射猎野禽;还形影不离地监管着刈草人;瓜田地里有多少香瓜和西瓜,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大车经过她的塘堤,五戈比的过路费是照收不误的;还会爬到树上,使劲摇落梨子,用她那令人生畏的手痛打好吃懒做的仆人,又用这可怕的手给应得奖赏的佣人递上一杯伏特加。几乎在同一时刻,她又骂人,又染线,又跑厨房,又制克瓦斯①,又熬蜜饯,一整天忙里忙外,事事都赶得上趟。所以,据最近一次稽核登记,伊凡·费多罗维奇只有十八个农奴的小小家业,居然兴旺发达起来了。而且她又十分疼爱自己的外甥,精打细算地为他积攒每一分钱。 -------- ①一种用麦芽和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伊凡·费多罗维奇一回到家里,生活便全然变了样,纳入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仿佛他天生就是来掌管这十八个农奴的家业的。姨妈本人也看出来了,他会是一个好当家人,虽然眼下并没有让他参与一切家政。“他还太嫩了,”她常常念叨说,虽然伊凡·费多罗维奇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他哪能全都弄得清楚!” 然而,他也常常到地里去,寸步不离地守着割麦和刈草的人,而这样做可以给他的温厚的心灵带来莫名的愉悦。十几把闪亮的镰刀齐声合韵地挥动着;一排排牧草沙沙地倒下;刈草的姑娘有时唱起响亮的歌来,时而像迎接贵宾一般热烈欢快,时而像生离死别一样凄凉悲切;宁静、晴朗的黄昏,多么迷人的黄昏!旷野的空气多么的清新宜人!这时一切都活跃起来:草原时而发红,时而发蓝,一片繁花似锦;鹌鹑、地鵏、鸥鸟、螽斯和成千上万只昆虫或婉转啁啾,或嗡嗡营营,或唧唧而鸣,或高声啼叫,一刹那间汇成了一曲协调悦耳的合奏和鸣,而且一刻也不停歇。夕阳已经西垂,渐渐隐没。啊!多么心旷神怡!田野里四处燃起了堆堆篝火,架上了铁锅,周围坐着胡子拉碴的刈草人;面疙瘩的热气飘散开来。暮色沉沉,愈来愈浓……很难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来到刈草人群里,忘记了品尝一下他非常爱吃的面疙瘩的味道,在一个地方呆立不动,眺望着一只渐渐消失在天边的鸥鸟,要不就在数着遍布田地里的收割下来的堆堆庄稼。 事过不久,到处都有人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是一个了不起的当家人。姨妈听了欢喜得不得了,一有机会便大肆夸奖他一番。有一天,——那是庄稼收割完了,正好是六月末,——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带着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拉到一边,她想跟他谈谈很久以来搁在心里的事儿。 “亲爱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她开口说道,“你知道,你这田庄里有十八个农奴;但是,这是稽核登记的数字,其实呢,不止这些,要多些,大概有二十四个吧。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你知道咱们家庄园后的那片小树林,你也准知道那片树林后边有好大一块草场:有将近二十俄亩①大呢;那儿的牧草每年可以收入一百多卢布,要是像人家传说的那样,加佳奇还要驻防一个骑兵团,那就更能卖到好价钱啦。” “当然,姨妈,我知道:那儿的牧草很不错。” “那儿牧草好,这个我清楚;可是你知道那一大片土地真的是归你所有吗?你干吗把眼瞪得鼓鼓的?你听我说,伊凡·费多罗维奇!你记得斯杰潘·库兹米奇吗?我说什么来着:记不记得!那时你还小,连他的名字还说不全呢;哪能记得!我清楚记得,我是在圣菲利普斋期②之前来你们家的,刚把你抱在手上,你差一点把我的一身衣服尿脏了;幸亏我让奶妈玛特廖娜抱过去了。瞧你那个时候有多坏!……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咱们家庄园后面的那一大片地连同霍尔狄希村都是斯杰潘·库兹米奇的。我得向你说明,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他就经常来找你妈;当然,那都是趁你父亲不在家的当儿。话又说回来,我说这话可不是排揎她。愿天主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虽然她生前一直待我不好。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不管怎么说,我跟你说到的那块地,斯杰潘·库兹米奇是给你立下过赠与字据的。这话只是在咱娘儿俩之间说说,你那故世的妈妈脾气可古怪了。就是魔鬼——上帝宽恕我用了这个不吉利的字眼——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她把那字据塞到哪儿去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明摆着的是落到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斯托尔钦柯这个老光棍的手里了。这个大肚皮的骗子手把整个田庄都弄到手了。随便赌什么都行,准是他把字据瞒起来了。” -------- ①一俄亩约合1.09公顷。 ②东正教习俗,从俄历十一月十四日开始算起,共四十天斋戒期。 “姨妈,我想问问,是我在驿站上认识的那个斯托尔钦柯么?” 于是,伊凡·费多罗维奇讲述了跟他不期而遇的经过。 “谁知道呢!”姨妈略作沉吟答道。“兴许他并不是一个坏蛋。可不是,他搬到咱们这儿来总共才半年时间;一下子也看不透一个人。我听说,他的老母亲倒是个通达明理的女人,人家都说她是腌黄瓜的好手。她的随身女仆们会织一手好地毯。既然你说他对你不错,那就去找他一趟吧!兴许,做了亏心事的人会良心发现,把不该得的东西退出来。要不,你就坐了那辆四轮马车去,只是那些该死的混小子把背后的钉子全拔掉了。你得吩咐马车夫奥麦利卡把各处的皮子钉牢些。” “何必呢,姨妈?我就坐您平日出外打鸟乘坐的那辆两轮马车去好了。” 这场谈话就到此结束。 四 午 餐 午餐时刻,伊凡·费多罗维奇驱车进了霍尔狄希村,当他走近地主宅院时,心里多少有点畏怯。这是一幢长长的宅子,木头的屋顶,而不像附近许多地主的宅子那样是芦苇盖的。庭院里的两座粮仓也是木头的屋顶;两扇大门是橡木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宛如一位花花公子来到舞会上,环顾四周,却看见所有的人都比他穿戴考究。为了表示尊敬的意思,他把马车停在粮仓附近,徒步走到台阶跟前去。 “啊!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呀!”胖子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高声嚷嚷说,这时他正好在院子里踏步,穿着一件常礼服,没有系领带,也没有穿背心和系背带。然而,即使这样一副装束似乎也使他那膘肥体壮的身子备受折磨,因为汗珠从他的脸上纷纷滚落下来。“你说什么来着,一见到姨妈,就马上到我这里来,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呀?”接着,伊凡·费多罗维奇的嘴唇便触到了那一对早已熟悉的软绵绵的“枕头”了。 “我一多半时间在忙家务……我来拜望您,只打扰一会儿,仅仅为一件要紧的事……” “只一会儿?那可不行。喂,混小子!”胖主人大声喊道,那个身穿哥萨克长袍的童仆从厨房跑了出来。“去告诉卡西扬,把大门马上锁上,听见吗,好好锁上!把这位老爷的马立刻卸下来!请到房里坐;这里太热,我的衬衫全湿透了。” 伊凡·费多罗维奇进了房间,不想白白浪费时间,虽说他生性胆怯,这回也开门见山了。 “我姨妈有幸……告诉我,已故的斯杰潘·库兹米奇立下过一份赠与字据……” 实在难以描述此时此刻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听了这话之后,那宽大的胖脸上露出了一副多少难看的表情。 “说真的,我一点也听不清!”他应付说。“我得向您说明,我的左耳叫蟑螂爬进去过。该死的俄罗斯佬屋子里到处是蟑螂。受的那份罪,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一直痒痒的,痒痒的。幸亏一个老太婆用十分简单的法子给治好了……” “我是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冒昧地打断他的话说,因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显然是故意把话岔开的,“在已故的斯杰潘·库兹米奇的遗嘱里提到过,这么说吧,立下过赠与字据的事……根据这份字据我理应……” “我知道,这都是您的姨妈对您胡说八道的。这是无中生有,真的,无中生有!叔父根本没有立过什么赠与字据。不错,遗嘱里是提到一张什么字据的事;可是,这字据在哪儿?谁也拿不出来。我对您说这话,是因为真心实意为您好。真的,这是无中生有!” 伊凡·费多罗维奇不再作声,心里暗想也许真的是姨妈这么揣测的。 “我的妈妈和妹妹就要过来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这么说,午饭准备好了。我们去吧!”于是,他拽起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手,走进了另一间屋子,那儿桌上已摆好了伏特加酒和几样冷盘。 这时,先进来一个老太太,矮小的身材,活像一把戴着包发帽的咖啡壶,随后进来的是两位小姐——一个满头浅发,一个一头黑发。伊凡·费多罗维奇就像一个极有教养的骑士,走到她们跟前,先吻吻老太太的手,然后又吻吻两位小姐的手。 “妈妈,这是我们的邻居,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 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介绍说。 老太太凝神地望着伊凡·费多罗维奇,或者说,只是让人觉得她是在望着而已。然而,她俨然像是善良的化身。仿佛她一直想问伊凡·费多罗维奇:您打算腌多少黄瓜过冬? “您喝过伏特加酒了么?”老太太问道。 “妈妈,您大概没有睡醒吧,”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有谁问客人喝过酒没有?您请人家喝就行了;我们喝了还是没喝,您别管就是。伊凡·费多罗维奇!请吧,是喝百金花浸酒还是特罗希莫夫牌的白酒,您喜欢喝哪种酒?伊凡·伊凡诺维奇,你干吗还站着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转过头去对另一个人说道,这时伊凡·费多罗维奇看见那个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的人走过去拿酒——他身穿一件带大竖领的长襟常礼服,那大领子把他的整个后脑勺都遮得严严的,所以他的脑袋待在领子中间,活像是端坐在轻便马车里的人一样。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到伏特加酒跟前,搓了搓手,仔细地端详酒杯,斟满了酒,端到灯光底下照了照,一满杯酒全倒进嘴里,却并不咽下,而是呼噜噜地含漱了一阵子,然后才咽了下去;他吃了一点夹有腌菌的面包片,然后转身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起话来。 “我有幸与之交谈的是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先生吧?” “正是,”伊凡·费多罗维奇答道。 “我早就认识您,您可是变多了。当然,”伊凡·伊凡诺维奇接着说,“我记得您只有这么一点高!”说时,他用手掌在离地一俄尺①的地方比了比。“已去世的令尊,——上帝让他早进天国——可是少有的人。他种的西瓜和香瓜真是绝了,如今是任何地方也找不着。比方说这里吧,”他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拉到一旁,接下去说道,“就只会款待您吃香瓜。这是什么香瓜呀?——简直瞧不上眼!先生,您相信么,令尊种的西瓜,”他带着一副神秘的样子说,张开两手,仿佛想要抱住一棵粗壮的大树一样,“真的,有这么大!” -------- ①旧俄长度单位,约合0.71公尺。 “我们就座吧!”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拉起伊凡·费多罗维奇的手说。 大家来到了餐厅里。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在餐桌的一头平日常坐的位置上坐下,围上一块大餐巾,那样子恰似理发匠招牌上画的人物。伊凡·费多罗维奇红着脸坐到给他指定的坐位上,正好在两位小姐的对面;而伊凡·伊凡诺维奇则赶紧在他的旁边落了座,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有了一个可以向他炫耀学识的对象。 “您别吃这鸡尾,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是火鸡肉!”老太太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这时一个呆头呆脑的侍者,身上穿的是打着黑色补丁的燕尾服,端着一盘菜来到了他的跟前。“您吃那背脊肉吧!” “妈妈!谁要您多嘴多舌的!”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插话说。“您放心,客人自己知道吃什么!伊凡·费多罗维奇,您吃个翅膀吧,那个带沙囊的!您怎么吃得这么少?那就吃个鸡腿吧!你干吗端着盘子咧着大嘴呀?请客人吃呀!跪下来,下流胚!快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您吃个鸡腿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您吃个鸡腿吧!”侍者端着盘子,跪了下来,高声喊道。 “哼!这是什么火鸡肉!”伊凡·伊凡诺维奇装出一副不屑的神气,低声对邻座的客人说。“火鸡肉哪里会是这个样子!您去看看我家养的火鸡!我敢担保说,一只火鸡的鸡油就比这样的十只还要多。您信不信,先生,我的那些火鸡在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着,看着怪难受的,太肥啦!……” “伊凡·伊凡诺维奇,你尽骗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留心听着他说的话。 “我告诉您,”伊凡·伊凡诺维奇仍然只跟邻座的客人说话,装出没有听见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的话的样子,“去年我把那些火鸡运到加佳奇去,人家给我五十戈比一只,我还不肯卖哩。” “伊凡·伊凡诺维奇,我说你在骗人!”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说,为了听得分明起见,一字一顿,又提高了嗓门。 然而,伊凡·伊凡诺维奇仍然装着这话与他无关的样子,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小多了。 “先生,我真的不肯卖呢。在加佳奇没有一家地主……” “伊凡·伊凡诺维奇!你真愚蠢,再没有别的好说,”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大声嚷嚷说。“伊凡·费多罗维奇对这些事儿比你更清楚,肯定不会相信你的话。” 这一下,伊凡·伊凡诺维奇真的生气了,闷声不响,埋头吃起火鸡来了,虽说这鸡肉不如他看着难受的火鸡那样肥。 刀叉、汤勺和盘子叮噹作响,谈话声暂时沉寂了;可是,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使劲地吮吸羊骨髓的呼噜声却越来越啊。 “您读过《柯罗别伊尼科夫圣地游记》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沉默片刻之后,又从竖衣领中探出脑袋来,向伊凡·费多罗维奇发问道,“那是一种真正的心灵的宽慰。如今是不会出这样的书啦。可惜我没有看清楚是哪一年出版的。” 伊凡·费多罗维奇听见他说起一本书的事,一个劲地给食品浇上调味汁。 “真叫人难以相信,先生,一个普通的小市民居然走过了这许多地方。先生,走了三千多俄里!三千多俄里呢!真的,多亏上帝保佑,他才能到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去朝圣。” “您是说,”伊凡·费多罗维奇还是从自己的勤务兵嘴里听到过不少有关耶路撒冷的故事,“他还到过耶路撒冷? ……” “你们在说什么呀,伊凡·费多罗维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从餐桌的另一头问道。 “我是说,刚才说的是,这人世间天南地北有多远啊!”伊凡·费多罗维奇说,因为他居然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长串绕口的话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别信他的话,伊凡·费多罗维奇!”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没有仔细听清他的话,便说道,“他尽撒谎!” 这时,午餐已经用过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照例要稍睡片刻;而客人们就跟随着年老的女主人和两位小姐来到客厅里,刚才他们午餐前曾喝过酒的桌子上,仿佛变戏法似的,摆上了一碟碟各式果酱和一盘盘西瓜、樱桃和香瓜。 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不在场,处处可以看出一些微妙的变化。年老的女主人变得话也多了,没人请教她,她就把制作水果软糕和梨干的许多诀窍都和盘托出。就是两位千金小姐也开了金口;不过,那位浅头发的小姐看样子要比姐姐小五、六岁,大约二十四、五岁,还是比较沉静些。 而最饶舌和活跃的就要数伊凡·伊凡诺维奇了。他相信眼下再不会有人打断和搅乱他的话了,便侃侃谈起黄瓜、种土豆之类的事儿,又说到早先的时候人们是多么的贤明——现在的人哪能比呀!——以及世道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居然发明出种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了。总之,他是一个乐于用闲谈来宽慰别人的心灵的人,一个喜欢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的人。如果涉及意义重大和笃信宗教的话题,那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每说一句,便长吁短叹,微微点头;一旦谈及家事,那么,他又从竖衣领中探出头来,扮出各种脸相,从中似乎可以看出梨汁克瓦斯是怎么酿制出来的,他提到过的香瓜有多大和在他家的庭院里跑来跑去的家鹅有多肥。 天已入暮,伊凡·费多罗维奇好不容易才跟主人道别;虽说他生性随和,而主人又一再强留他过夜,他还是执意要走,终于告辞走了。 五 姨妈的新计谋 “喂,怎么样?你从老恶棍手里把字据要回来了吗?”姨妈一见伊凡·费多罗维奇回来,迎面便问道,她早就站在台阶上急不可耐地等了好几小时,终于忍不住跑到大门外来了。 “没有,姨妈!”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边爬下马车,一边答道,“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那儿没有什么字据。” “你就信他说的!这该死的家伙,尽撒谎!有朝一日,我要是碰到他,我要亲手揍死他。哼,我会要他掉下几斤肉的!不过,这事儿得先跟助理法官合计合计,看能不能打场官司从他手里要回来……现在不谈这个事儿。唔,怎么样,午饭还吃得好吧?” “很好……可不是,挺丰盛的,姨妈。” “那么,吃了些什么好东西呀?说说看。我知道,那老太婆可是掌勺弄瓢的好手。” “乳渣馅饼浇上了酸奶油,姨妈。还有红烧鸽子填馅的……” “吃了李子燉鸡么?”姨妈问道,因为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 “还吃了火鸡!……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的两个妹妹——两位千金小姐长得挺漂亮的,特别是那个浅头发的!” “噢!”姨妈说了一句,定睛去看伊凡·费多罗维奇,羞得他一脸通红,垂下眼睛望着地上。这时,一个新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喂,怎么样?”她好奇而又急切地问道,“她的眉毛长得怎么样?” 不妨说明一下,姨妈一向认为女人的美貌首先要看眉毛长得好不好。 “姨妈,她的眉毛就跟您说过的那样,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还有脸上满是小雀斑。” “噢!”姨妈说了一声,对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评语觉得满意,可是他这么说压根儿没有恭维的意思。“她穿的什么衣服呀?不过,这会儿也难找得到像我这件外衣这样结实的料子了。现在不说这个事儿。喂,你总跟她说过什么话儿吧?” “那怎么会呢?……我,姨妈?您大概以为……” “怎么啦?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上帝的意思!兴许是你跟她今世有缘呗。” “姨妈,我不知道您怎么能这么说。这证明您一点也不了解我……” “瞧你的,就生气啦!”姨妈说道。“真是太嫩了,”她暗暗忖道,“还什么都不懂!得把他俩撮合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熟识熟识!” 接着,姨妈径自到厨房去了,没有再理会伊凡·费多罗维奇。然而,从此之后,她一心盼的就是外甥尽快结婚成家,好让她早些抱上小外孙。她满脑子想的尽是操办喜事的各项准备,看得出来,她比先前更加忙忙碌碌,百事上心,可就是越忙越乱,越忙越糟。比如说做甜点心吧——她是从来不肯让厨娘动手的,她常常想事走神,恍惚有一个小外孙就站在她的身边要吃大蛋糕,便心不在焉地伸过手去给他一块好吃的点心,而一只看门狗却乘机叼了去,直到它吧嗒吧嗒地大嚼大吃起来,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然后抄起火钩子将它一顿好打。她甚至撇下了自己的乐趣,不再去打猎,特别是有一回,她错把乌鸦当作山鹑打下来之后,因为这种事儿先前是根本不曾有过的。 大约过了四天,大家终于看见一辆四轮轻便马车从板棚里推到了院子里。那个兼做园丁和看门人的马车夫奥麦利卡从大清早起,便抡起小锤子敲敲打打,把车皮钉紧,同时不停地把那些舔舐车轮的馋狗轰开。我认为有责任事先奉告读者诸君:这就是亚当①当年乘坐过的四轮轻便马车;如果有人要把另一辆马车硬说或是亚当的马车,那么保准是弥天大谎,那肯定是仿制品。这辆马车是怎么躲过了大洪水②那场灾难的,那就无从查考了。可以没想那诺亚方舟上一定有特别为它盖的板棚屋。十分遗憾,我无法向读者诸君将它的形状真切地描述出来。只要说明一点就够了: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对它的式样是十分满意的,她对年代久远的马车已不时兴总是喟然长叹。这辆轻便马车造得有些歪斜,就是说它的右边要比左边高出不少,这样倒是很合她的心意,因为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矮小个子可以从这一边爬上车,而高大个子的人则可以从另一边坐上去。话又说回来,这辆马车足足可以坐得下五个身材矮小的人和三个象姨妈一样人高马大的人。 -------- ①旧约圣经称他为人类的始祖。 ②据圣经故事说,那次大洪水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诺亚方舟上的人和动物。 奥麦利卡在马车旁边忙乎了大半天,时近中午,才从马厩里牵出只比马车年轻几岁的三匹马来,然后用绳子紧紧拴在那辆堂而皇之的马车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和姨妈,一个从左边,另一个从右边,分别爬上了马车,便开始上路了。路上碰见的庄稼汉看见这辆华贵的马车(姨妈是很少乘坐它出门的),都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脱掉帽子,弯腰鞠躬。大约过了两个钟头,马车便停在台阶前面了——我想,不用多说,准是停在斯托尔钦柯家的台阶跟前了。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不在家。老太太跟两位小姐迎了出来,把客人让进餐厅里。姨妈迈着庄重的步子走上前去,又十分灵巧地向前伸出一只脚,大声说道: “我真高兴,夫人,有幸亲自来向您表示敬意。同时也深切地向您致谢,您那么热情款待了我的外甥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回去后对您的热情好客赞不绝口。夫人,您这里的荞麦长得真好!我乘马车来村里时,一路上亲眼瞧见了。我想问问,您一俄亩地能收多少麦捆?” 一番寒暄之后,大家彼此拥抱亲吻。等到在客厅里坐定之后,年老的女主人才开口说: “荞麦的事儿,我可说不上怎么样:那是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管的事情。我早就不管农事了,再说也管不了:人老不中用啦!我记得早先的时候,荞麦长得齐腰高,如今天晓得长成了什么样儿。不过呢,大家又都说眼下什么都比先前的好。”说到这里,老太太禁不住叹起气来;任何一个细心的旁观者都能从这一声长吁短叹中听出古老的十八世纪的伤感。 “我听说,夫人,您的随身侍仆织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地毯,”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说,这句话真是触动了老太太那十分灵敏的心弦。听了这句话,她仿佛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如何染纱,怎样搓线。话题很快又从地毯转到腌黄瓜和制梨干上去。总之,不到一个钟头,两位太太便彼此交谈得十分投合,仿佛是一辈子相知的老朋友似的。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跟女主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可是伊凡·费多罗维奇却一句也没有听明白。 “去看看好不好?”年老的女主人站起身来说道。 两位小姐和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也随着起身,大家鱼贯而行,朝女仆的房间走去。但是,姨妈做了个手势,让伊凡·费多罗维奇留下来,又悄声地跟老太太说了句什么话。 “玛申卡,”老太太转身对浅头发的小姐说,“你留下陪陪客人,跟他说说话儿,别让客人闷着啊!” 浅头发的小姐留下来了,坐到沙发上。伊凡·费多罗维奇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一样,满脸通红,垂着眼睛,而小姐好像一点也没有留意似的,无动于衷地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察看窗户和墙壁,要不就紧盯着那只猫胆怯地在椅子底下钻来钻去。 伊凡·费多罗维奇稍稍振作精神,本想开谈;可是,他似乎把原先想好的话全都忘在路上了。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 两人沉默不语,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小姐仍然坐着不动。 最后,伊凡·费多罗维奇鼓起了勇气。 “夏天苍蝇真多,小姐!”他声音略带颤抖地说。 “是多极了!”小姐答道。“我哥哥用妈妈的旧鞋掌做了苍蝇拍子;可苍蝇还是多得不得了。” 交谈到此又中断了。伊凡·费多罗维奇无论如何找不到足资谈助的话来了。 女主人终于带着姨妈和黑头发的小姐返回来了。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又交谈了一会儿,便起身跟老太太和小姐们告辞,虽然她们异口同声地要他们留下住上一宿。老太太和两位小姐走到台阶前去送别客人,还一直向着从马车里探头出来的姨甥两人鞠躬致意。 “喂,伊凡·费多罗维奇!你和那位小姐两人待在一起时谈了些什么呀?”姨妈在路上问道。 “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是个温文尔雅和品行端庄的姑娘!”伊凡·费多罗维奇说。 “听着,伊凡·费多罗维奇!我想跟你正经地谈谈。老天爷在上,你都快三十八岁了。官阶也不算小了。也该想想生儿育女的事。你得要娶妻成家才行……” “那怎么行,姨妈!”伊凡·费多罗维奇吓得大声嚷道。 “娶妻?那怎么行!不行,姨妈,您行行好吧……您把我羞死了……我还从来没有成过家……我根本就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你会知道的,伊凡·费多罗维奇,会知道的,“姨妈满脸含笑地说,同时心里又嘀咕着:“这怎么行呢!实在太嫩气了,什么也不懂!”她接着又说:“真的,伊凡·费多罗维奇! 你再也找不着比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更好的人做妻子了。你不是喜欢她吗?我跟老太太已经仔细商量过这件事了:她很乐意你做她的女婿;当然,还不知道那个老恶棍格里戈利耶维奇会说什么。不过,我们不必理会他,就算他会赖着不给嫁妆,我们可以去告他……” 说着话儿,马车拐进了院子,年老的几匹驽马闻到马厩近在咫尺了,也都精神起来。 “喂,奥麦利卡!先让马儿好好歇会儿,别一卸下套就牵去饮水!它们的身子还热着呢。喂,伊凡·费多罗维奇,”姨妈一边爬下车,一边接着说,“我劝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我得先到厨房去一趟,我忘记吩咐索罗哈预备晚餐了,我估摸这个老废物自己是不会想到的。” 然而,伊凡·费多罗维奇却像遭了雷击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诚然,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是个长得很不错的小姐;可是,要娶妻!……他觉得这件事实在怪诞,不可想象,他一想起来就不免胆战心惊。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他再不能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里,去哪儿都得两人一块儿!……他越往深处想下去,脸上的汗珠便越是往外冒。 他一反平日的习惯,早早地躺下睡了,可是想尽了法子还是怎么也睡不着。最后,那万应的安抚使者——翘首以待的睡梦终于来造访他了;可是,那是什么样的梦啊!他从来不曾做过比这更纷乱如麻的噩梦。忽而他梦见四周一片呼啸之声,全都纷纷乱转,他跑呀,跑呀,身子像飞了起来一样……跑得精疲力尽了……冷不防有人揪住他的耳朵。“哎哟!是谁呀?”“是我,你的女人!”——一个声音大声地嚷道。于是他悚然醒了。忽而他又觉得已经成家了,小屋子里的一切摆设稀奇而又古怪:房间里不见了单人床,却摆着一张双人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他感到纳闷;他不知道怎么对待她,跟她说什么才好,而且他发现那女人长着一张鹅脸。他偶而转过脸,又看见另一个女人,也长着一张鹅脸。再转过身去看看另一边——又站着第三个女人。回头一看——还有一个女人哪。这一下他可发愁了。他拔腿朝花园跑去;可是花园里热烘烘的。他脱掉帽子,只见帽子里又蹲着一个女人。汗珠又在脸上渗了出来。他伸手去口袋里取手帕——口袋里有一个女人;他从耳朵里取出塞耳的棉絮——那儿也蹲着一个女人……忽而他又单腿跳着,姨妈却在一旁望着他,郑重其事地说:“可不,你就该这么跳着,因为如今你是已经成家的人了。”他朝她走去——可是姨妈已经不是姨妈了,变成了一座钟楼。他觉得有人用绳索拉着他上钟楼去。“这是谁在拉我呀?”——伊凡·费多罗维奇一脸愁苦地说道。“是我,你的女人在拉你呢,因为你是一口钟嘛。”——“不,我不是钟,我是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大声喊道。——“不,你是一口钟,”a步兵团的上校在一旁走过时说道。忽而他又梦见屋里的女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块毛料子;他在莫基列夫城里走到一家小店的买卖人跟前。“您要什么样的料子?”买卖人问道。“您把这女人买去吧,这是最时兴的料子!非常结实呢!眼下大家都用这种料子做常礼服。”买卖人量了那女人,然后剪了下来。伊凡·费多罗维奇夹在腋下,去找犹太裁缝。“不行,”犹太裁缝说,“这料子太差劲!没有人用这种料子做常礼服了……” 在一阵惊恐和昏迷中,伊凡·费多罗维奇倏然醒来了。浑身冷汗淋漓。 他清晨一起床,立刻便翻着占卦的书,一位乐善好施的书商出于少有的慈悲和无私之心,居然在卷末印上了简略的详梦问答。可是,书里一点也找不到与这乱七八糟的噩梦多少相似的梦解。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新的计谋在姨妈的脑子里醖酿成熟了,读者诸君欲知后事如何,就得要看下文了。 (183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2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 02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的故事 第一章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伊凡·伊凡诺维奇有一件顶呱呱的皮袄!那是第一流的好货!多好的羊羔皮子!喝,了不得,又细又软的皮子!瓦灰色的,还带霜哩!你说赌什么都行,绝对没有人还有这种皮子!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瞅瞅那皮子吧,特别是他站在那儿跟谁说话的时候,你打旁边瞧那么一眼:真是棒极了!简直没法子形容:就跟天鹅绒一个样!银光闪闪!火一般发亮!我的老天!简直是显灵的尼古拉——上帝的侍者再世!我怎么就没有一件这样的皮袄呢!他还是在阿迦菲娅·费多谢耶芙娜还不曾到基辅①去时缝制的。你知道阿迦菲娅·费多谢耶芙娜么?她就是那个咬掉了陪审官一只耳朵的妇人。 -------- ①乌克兰的都城。 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个挺不错的人!他在密尔格拉德县有一幢多么好的宅第啊!宅子的四周围着橡木柱子支起的遮檐,那下面到处摆放着一条条的长凳。天气炎热的时候,伊凡·伊凡诺维奇脱掉皮袄和里面的衣服,只穿一件衬衫,躺在遮檐下歇息,眺望着院子里和街上发生的事情。在他家的窗户下面长着多好的苹果和梨树啊!窗户一开——树枝便探头到房里来。这是宅子前面的情形;再来看看他的果园吧!那儿是应有尽有,样样俱全!李树、樱桃、欧洲甜樱桃、各色菜蔬、向日葵、香瓜、荚果,甚至还有一个晒谷坪和锻工场哩。 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个挺不错的人!他最爱吃香瓜。那是他喜欢吃的果品。刚吃过午饭,他只穿一件衬衫,便到遮檐下去了,立刻吩咐加普卡拿来两个香瓜。于是,他亲自把瓜剖开,把瓜籽儿收集好,包在一张特备的纸里,便开始享用起来。然后,他要加普卡端来墨水瓶,亲手在纸包上注明:“某日食用此瓜”。如果恰逢有客人在座,就写上:“与某君一同享用”。 已故的密尔格拉德县法官每次望着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宅第,总是流连忘返。可不是嘛,这幢小巧的宅第果然不错。我喜欢它的周围添建的大大小小的门厅,只要从远处望过去,就只见那些屋顶,一个挨着一个,宛如堆着煎饼的一个大盘子,要不就像是长在树上的一大簇木耳。不过,屋顶全都是芦苇盖的;一株柳树、一棵橡树和一对苹果树枝叶纷披地倚靠着屋顶,树丛中隐约可见装着雕花护窗板的一些小窗户,有的窗口伸出到街上来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个挺不错的人!波尔塔瓦的警察署长认识他!每逢多罗什·塔拉索维奇·普希沃奇卡从霍罗尔来的时候,总要顺道来看望他。而住在科里贝尔德的大司祭彼得神父每当家里聚集了五个客人的时候,总会提及伊凡·伊凡诺维奇,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他那样既尽到东正教徒的责任,又挺会过日子。 天哪,时间过得真快!自从他丧偶以后,一眨眼就过去十多年了。他没有儿女。加普卡倒是有孩子,常常满院子跑来跑去。伊凡·伊凡诺维奇总是给每个孩子或者一个面包圈,或者一块香瓜,或者一只梨。加普卡揣着他家的储藏室和酒窖的钥匙;而开卧室里的大箱子和中间那个贮藏室的钥匙,伊凡·伊凡诺维奇可是亲自掌管的,而且不喜欢随便让人进去。加普卡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女仆,身穿由两幅毛布缝成的裙子,长着一双红润的小腿肚子和脸颊。 伊凡·伊凡诺维奇又是一个敬神如命的人!每个礼拜天,他都要穿上皮袄,上教堂去。进了教堂,伊凡·伊凡诺维奇向四面八方的人鞠躬致意,然后照例在唱诗席上落座,用男低音的嗓门和谐地伴唱着。等到做完了礼拜,伊凡·伊凡诺维奇总是忍不住要去巡视一下所有乞讨的人。要不是天生一副慈悲心肠的话,他或许根本就不会想去做这种索然无味的事情。 “你好哇,可怜虫!”他找到一个身穿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衫、备受摧残的村妇,照例这么开口说道。“你打哪儿来的,怪可怜的?” “老爷,我打村子里来的:已经三天了,没吃也没喝,是亲生儿女把我撵出来的。” “可怜的人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是来乞讨的,老爷,看有没有人给点买面包的钱。” “嗯!那么,你是想吃面包啰?”伊凡·伊凡诺维奇总是这么问道。 “咋不想呢!人都饿瘪了。” “嗯!”伊凡·伊凡诺维奇通常又这么应了一句。“那么,你兴许也想吃点肉吧?” “随便老爷施舍什么,我都要。” “嗯!未必肉比面包好吃么?” “饿着肚子还有什么好挑的。赏赐个什么都是好东西。” 说着,老太婆通常就伸过手来。 “得了,你走开吧,”伊凡·伊凡诺维奇说。“干吗还站着呢?我又不打你!”接着,便转过脸去问第二个、第三个人,又是问长问短,最后回家去,或顺便到邻居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去喝上一杯伏特加,要不就去见见法官,或者去拜望一下市长。 伊凡·伊凡诺维奇非常喜欢有人给他送点礼品或者好吃的东西。这才叫他舒心快意。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也是个非常之好的人。他家的院子紧挨着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庭院。他们是一对人世间少见的至亲至爱的朋友。安东·普罗柯菲耶维奇·普波普兹这个人,至今仍然身着一件蓝袖子的棕色常礼服,每逢礼拜天都要在法官家里吃午饭,平常逢人便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和伊凡·伊凡诺维奇是魔鬼用绳子拴在一起了。同进同出,如影随形。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从未结过婚。虽然也有人说他娶过妻,但这纯属谣言。我很熟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可以说连成家的念头他也不曾有过。这些流言蜚语打哪儿冒出来的呢?还有人散布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呱呱坠地时还带着一条尾巴。可是这些无中生有的说法既荒诞不经,又卑劣无耻,我甚至认为用不着向受过教化的读者去辟谣,因为毫无疑问,他们必定知道,只有妖精,而且是为数不多的妖精身后才拖着一条尾巴,再说妖精又多半是女的,而绝少是男性。 这一对少见的挚友尽管友情甚笃,但彼此却大不一样。要想了解他们的性格,最好是作一番比较:伊凡·伊凡诺维奇具有非凡的口才,说起话来娓娓动听。天哪,他说得多么动听啊!这种感觉就犹如有人给你梳头捉虱子或者是用手指轻轻地搔着你的脚后跟一样的舒坦。听着,听着——头垂了下来。舒服!舒服极了!恰似浴后睡了一个舒服的觉。恰恰相反,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却多半沉默寡言,不过,要是他开起口来,你可得沉住气:说的话比什么剃刀还锋利。伊凡·伊凡诺维奇干干瘦瘦,个儿高高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身材矮些,却长得又粗又壮。伊凡·伊凡诺维奇的脑袋活像一只尖端朝下的萝卜,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脑袋则像一只尖端向上的萝卜。伊凡·伊凡诺维奇只有午饭后穿一件衬衫躺在遮檐下小憩;到了傍晚才穿上皮袄,到什么地方走走——或者到城里那家销售他的面粉的商店去看看,要不就到野地去捉鹌鹑。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成天躺在台阶上,——如果天气不太热的话,通常总是背向太阳,——哪儿也不想去。要是早晨心血来潮,那么就到院子里转游转游,查看一下农事,然后又安然躺下。以前他常到伊凡·伊凡诺维奇家里去串门。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非常精细的人,谈吐高雅,从来不说一个不体面的字眼,如果听见别人说了脏话,马上就会生气的。有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不留神说漏了嘴;这时,伊凡·伊凡诺维奇就会起身离座说:“好了,好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别说这种亵渎神明的话了,不如去晒晒太阳。”如果红菜汤里不慎落下一只苍蝇,伊凡·伊凡诺维奇准会非常生气:这时他会暴跳如雷,立刻把汤盘甩出去,弄得主人十分难堪。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非常喜欢洗澡,当他坐在齐脖子深的水里时,便吩咐下人把一张桌子和茶炊摆在水中,然后一边享受清凉,一边品茶。伊凡·伊凡诺维奇一星期刮两次胡子;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只刮一次。伊凡·伊凡诺维奇凡事十分好奇。你千万别对他说起什么事儿又不把话说完!如果他对什么事儿不满意,便立刻摆在脸上。从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表情上则很难看出他是满意还是生气;即便是心里挺高兴,那也不动声色。伊凡·伊凡诺维奇性情有点怯弱。相反,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身穿一条皱褶又宽又大的灯笼裤,如果把它吹胀起来,足足可以容下整个庭院,外带谷仓和房屋。伊凡·伊凡诺维奇有一对富有表情的淡褐色的大眼睛,一张有点儿像字母v的嘴①;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是一双略带黄色的小眼睛,完全掩蔽在浓密的眉毛和臌胀的双颊之间,鼻子就像是一颗熟透的李子。伊凡·伊凡诺维奇如果向你敬烟,那么总要先用舌头舔舔鼻烟匣的盖子,接着用手指弹一下,再递过来,要是跟你熟悉呢,他就说:“阁下,可以请您赏赏脸么?”要是跟你不相识呢,那就说:“阁下,无缘得悉您的官阶和尊姓大名,可以请您赏赏脸么?”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呢,就把角形烟盒直接递到你的手里,只顺带说上一句:“请用吧。”伊凡·伊凡诺维奇也好,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也好,都很不喜欢跳蚤;所以,无论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见到做买卖的犹太人总是不肯随便放过的,非要从他手里买些各种罐装的灭蚤药剂不可,而且事先总要把他大骂一通,责备他干吗要信犹太教。 -------- ①教会斯拉夫语与古俄语中最后一个字母,形状像v,现已废弃不用。 话又说回来,尽管各人有所不同,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可都是挺不错的人。 第二章 伊凡·伊凡诺维奇想要一件东西,他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商谈及结果 那是七月间的事,有一天午前时分,伊凡·伊凡诺维奇躺在遮檐底下。天气炎热,空气干燥,袭来一股股的热浪。伊凡·伊凡诺维奇到城外去看过割草人,在村子里转了转,迎面碰见一些农夫和村妇,还问过他们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干什么去;他顿感疲惫不堪,便躺下来休息。他一边躺着,一边久久地打量着栈房、庭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鸡群,心里暗自想道:“上帝,我的主啊,看看我的家业吧!我还缺什么呢?家禽、房屋、谷仓、精巧奇异的用品,蒸馏的浸酒;果园里有梨树、李树;菜园里有罂粟、白菜、豌豆……我还缺什么呢?………我倒想知道,还缺什么东西?” 伊凡·伊凡诺维奇给自己提出了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沉思默想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眼睛找到了一些新的目标,越过栅栏,投向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院子,不由自主地观察起那不大寻常的场面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婆子把陈旧的衣服一件件搬出来,挂在一根拉好的绳子上晾晒。一会儿,一件袖口破损的旧制服朝外撑开两只袖子,随后披在一件锦缎的女棉袄上,接着又抻出来一件贵族制服,上面缝有带纹章的钮扣以及被虫蛀蚀过的领子;一条污迹斑斑的白色薄呢裤原来还可以勉强套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腿上,如今只能套住脚趾啦。紧接着很快又挂出来一条形状像字母b的裤子。然后是一件蓝色的哥萨克紧身外衣,那还是大约二十年前,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打算去进民团,准备留胡子的时候缝制的。最后,又搬出了一把长剑,活像是竖在空中的一根杆子。随后又晾出一件草绿色的好像是男子长衫似的东西,后襟在随风摆动,那上面缝有五戈比大小的铜钮扣。后襟下面露出一件有镶金边饰的背心,前边开着一个大领口。不一会儿,那件背心又被已故世的老祖母的一条旧裙子遮住了,那裙子上面缝着几个可以装得下西瓜的大口袋。所有这些东西驳杂交错在一起,在伊凡·伊凡诺维奇看来就像是一幅饶有兴味的场景图,同时,阳光斑驳地洒落在那蓝色或绿色的袖子、红色的翻袖头或者一块金色的锦缎上,闪烁不定地在剑杆上嬉戏,使眼前这一切显得十分离奇,犹如四处飘泊的流浪人走村串寨搬运的木偶戏箱。特别像是人群紧紧挤在一处,看着头戴金冠的希律王①或者牵着羊的安东上场;木偶戏箱的后面,小提琴发出刺耳的音响;一个茨冈人两手拍打着嘴唇,代替咚咚的鼓声,而日已西垂,南国之夜的嫩寒悄然挤压着肌肤丰满的村妇们的鲜嫩的肩膀和胸脯。 -------- ①古犹太国王,圣经上称之为一个极为残暴的人。 过了不久,老太婆又从仓库里走出来,呼哧呼哧地背着一副旧马鞍,上面是一对破损的马镫,几只磨破的皮手枪套,外带一个原是深红色、金线刺绣和备有铜搭扣的鞍韂。 “瞧这个傻婆子!”伊凡·伊凡诺维奇心里想道,“她还会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也拽出来晾一晾呢!” 果然如此:伊凡·伊凡诺维奇没有猜错。不过五分钟光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一条土布灯笼裤子便高高地挂了出来,几乎占了半个院子。随后,她又拿出一顶帽子和一杆火枪。 “这是怎么回事?”伊凡·伊凡诺维奇暗忖着。“我从来没见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有枪呢。他这是干什么?他又不会打枪,可又藏着一支呢!他留着枪有什么用?那东西倒是不错!我早就想弄到这样一个玩意儿。我很想把这支枪弄到手;我喜欢拿枪来玩玩。” “喂,老婆子,老婆子!”伊凡·伊凡诺维奇大声喊道,伸出一根指头招呼着。 老太婆走到栅栏跟前。 “老婆子,你那是什么东西呀?” “您不看见嘛,是杆枪。” “是什么枪呀?” “谁知道它是什么枪!要是我的枪呢,我兴许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造出来的。可那是老爷的枪。” 伊凡·伊凡诺维奇站起身来,开始翻个来掉过去地端详那支枪,忘记提醒老太婆说,不该把枪跟长剑挂在一起晾晒。 “它该是铁的吧,”老太婆接着说道。 “嗯!铁的。为什么是铁的呢?”伊凡·伊凡诺维奇自言自语说。“这枪在老爷家很久了吗?” “大概时间不短了。” “好东西!”伊凡·伊凡诺维奇继续说。“我去向他要来。他要这枪干什么?要不,我拿东西换也行。怎么样,老婆子,老爷在家吗?” “在家。” “他在干什么呢?在躺着么?” “躺着呢。” “那好吧;我去找他。” 伊凡·伊凡诺维奇穿好衣服,拿了一根多节疤的打狗棍,出了门,因为在密尔格拉德街上,遇到的狗可要比人多得多。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的院子虽说是紧挨着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院子,可以从篱笆上面爬过来爬过去,但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是从大街上走。从这条街要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如果碰上两辆一匹马拉的货车在那里相遇的话,它们就无法交错而过,只好停下来,扳住后轮,各自拖回街上才行。行人呢,就像两边围墙上生长的花朵、牛蒡一样,要挨身贴墙而过。正对着这个胡同,一边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板棚,另一边则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的谷仓、大门和鸽棚。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到大门前,弄得门闩鼻直响:里面响起了一阵狗吠声;不过,这群毛色各异的看家狗一看这是一个熟人,便摇着尾巴,很快就跑回屋里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穿过院子,那儿是一派异彩纷呈的景像: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亲自喂养的印度鸽子,西瓜和香瓜皮狼藉,这儿是菜蔬,那儿是折断的车轮,还有桶箍,以及一个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在地上打滚的男孩子——这真是画家们所属意的场景。四处挂着的衣服的阴影几乎遮蔽着整个院子,给它带来些许的清凉之意。老婆子迎上前来深鞠一躬,打了个哈欠,便站在原地不动了。房前有一座修整过的门廊,两根橡木柱子搭着一个遮檐,——用来遮挡阳光可不大顶用,因为在小俄罗斯的这个季节里,骄阳可不是闹着玩的,会把行人从头到脚晒得热汗淋漓。伊凡·伊凡诺维奇甚至一改平日只在傍晚时分散步的习惯,居然下决心在这个时候出门,由此可见他是多么急切地想要把这件必需的东西弄到手。 伊凡·伊凡诺维奇走进去的房里,一片昏暗,因为百叶窗全都关闭着,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窟窿闪着霓虹般的色调,投照在对面的墙上,描绘出一幅杂色斑驳的景物图:有茅草屋顶,有树木,有院子里四处晾挂的衣服,只是方向倒反着罢了。因而房间里笼罩着一种奇妙的朦胧之光。 “上帝保佑您!”伊凡·伊凡诺维奇说。 “噢!您好,伊凡·伊凡诺维奇!”从房间的角落里应了一声。这时,伊凡·伊凡诺维奇才发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躺在一张铺在地板上的地毯上。“对不起,我还没有穿好衣服。”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一丝不挂,一件衬衫也没有穿。 “没什么。您今儿个小憩过了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小憩过了。那么您小憩过了么,伊凡·伊凡诺维奇?” “小憩过了。” “那么,您也是刚才起来的么?” “我刚才起来?哪里的话,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哪能睡到这个时辰!我刚从村子里回来。一路上庄稼长得真好!真是叫人喜欢!干草长得又高,又柔软,又茂密!” “戈尔皮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大声喊道,“给伊凡·伊凡诺维奇拿伏特加酒和酸奶油馅饼来。” “今儿个天气不错。” “您可别说了,伊凡·伊凡诺维奇。见它的鬼!热得没有地方躲去。” “您别老是提到魔鬼。咳,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等您想起我的话来时,那就为时已晚了:您尽说亵渎神明的话,到了那个世界会要吃苦头的。” “我怎么就冒犯您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我没有招惹您的爹,也没有招惹您的妈。我不知道怎么就冒犯您了。” “算了,算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真的,我没有冒犯您,伊凡·伊凡诺维奇!” “奇怪,木笛吹过了,鹌鹑到现在还没有飞来呢。” “随您怎么说也好,随您怎么想也好,我没有什么地方冒犯您。” “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飞来呢,”伊凡·伊凡诺维奇又说道,好像没有听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什么来着。“是季节还没有到么,可是季节似乎当令了嘛。” “您是说庄稼长得不错么?” “长得真好!真是叫人喜欢!” 接着是一阵沉默无语。 “您这是干什么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把衣服挂得到处都是?”伊凡·伊凡诺维奇终于又说道。 “可不,那该死的婆子让那些好衣服,差不多还是新的,都长霉了。现在把它们晾一晾;呢子又薄,质地又好,只要翻个边,又可以穿了。” “我看那里有一样东西挺不错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什么东西?” “请问,您要那支枪干什么?就是跟衣服一起拿出来晾晒的那支枪。”说话时,伊凡·伊凡诺维奇把鼻烟递了过去。 “可以请您赏赏脸么?” “不必客气,请自用吧!我闻自己的!”说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了角形烟盒。“那个傻婆子,她把枪也挂到院子里了!这上好的烟丝是犹太人在索罗钦焙制的。我不知道他放了什么香料进去,这么香喷喷的!有点像香草味儿。您拿点儿,放在嘴里嚼嚼。是不是香草味儿?拿点儿用吧!” “请问,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还是要说说那支枪:您留着它干什么呢?您又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有时要打打猎呢?” “得了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什么时候会去打猎呢?除非基督再世。据我所知,别的人心里也有数,您连一只野鸭子也不曾打过,而且上帝也没有给您玩枪弄炮的天性。您气度不凡,体态高贵。哪能在沼泽地里跑跑颠颠呢?因为您的那些衣服很难让人启齿说它们成了什么样儿了,眼下还要拿出来晾晒,若再去打猎会怎么样呢?不,您需要安静,调养。(伊凡·伊凡诺维奇,正如前面提到过,当他要说服别人的时候,说得非常悦耳动听。他多么能说会道呀!天哪,他说得多么动听啊!)是的,您就该举止稳重才好。喂,还是把枪给我吧!” “那怎么行!这支枪挺珍贵的。现在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枪。我还是打算进民团时,从土耳其人手里买来的。如今却忽然拿来送人!那怎么行呢?这东西可少不得。” “为什么少不得呢?” “怎么为什么?万一有强盗闯进屋来呢……自然就少不得嘛。谢天谢地,眼下我可是心里踏实,不怕有人抢劫。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储藏室里有一支枪。” “是一支好枪!不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枪机坏了。” “枪机坏了有什么要紧!可以修一修。只要抹上点大麻油,就不会生锈了。” “您这么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一点也看不出您对我的友情。您不愿意对我作出一点儿友好的表示。” “怎么能这样说呢,伊凡·伊凡诺维奇,我没有向您表示友情么?您怎么不害臊!您家的牛群在我的草原上放牧,我可是一次也没有去赶它们。您要去波尔塔瓦,总是借我的大车用,不是吗?我什么时候拒绝过?您家的那些混小子翻过篱笆,爬到我的院子里来,逗我的狗儿玩——我什么也没有说:让他们玩吧。只要不动我的东西就行!让他们玩吧!” “您不想送给我,那么我们就换东西吧。” “您拿什么东西来换呢?”这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用手支起身子,打量着伊凡·伊凡诺维奇。 “我给您一头褐色的猪,就是我在猪栏里喂肥了的那头猪。那是一头好猪!您瞧着吧,明年它不下猪崽才怪呢。” “我不知道,伊凡·伊凡诺维奇,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我要您的猪干什么?那只能给魔鬼上供用。” “又来了!您不说魔鬼就不行!罪过,真是罪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怎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您当真要拿这种鬼东西——一头猪来换支枪!” “干吗说它是鬼东西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那还不是明摆的,您自己想想就明白了。这到底是一支枪,名贵的东西;而那个——只是鬼玩意儿:一只猪!这话要不是您说的,我会当作是对我的侮辱。” “您觉得猪有什么不好呢?” “真的,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呢?让我要一头猪……” “坐起来,坐起来吧!我不说……您就留着那支枪吧,让它搁在储藏室的角落里锈掉、烂掉吧,——我再不说它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听说,”伊凡·伊凡诺维奇又开口了,“有三个国王向我们的沙皇宣战了。” “可不,彼得·费多罗维奇对我说过。打什么仗?干吗打呀?” “大概也难说清楚,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干吗要打仗。 我猜想是那些国王想要我们都信土耳其教。” “瞧这些笨蛋,真是异想天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微微抬起头,说道。 “您瞧,我们的沙皇为了这事才向他们宣战的。不,他说,你们该信东正教才是。” “怎么样?咱们的人肯定打得赢他们,伊凡·伊凡诺维奇!” “会打得赢。那么,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是不想换枪啰?” “我真奇怪,伊凡·伊凡诺维奇:您似乎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可说起话来倒像个糊涂小子。把我当大傻瓜……” “坐起来,坐起来吧,不说它了!让它留着烂掉吧;我再不说了!……” 这时送来了点心。 伊凡·伊凡诺维奇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块酸奶油馅饼。 “您听我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除了这头猪,我再给您添上两袋燕麦,您不是没有种燕麦么?今年您横竖得要买燕麦的。” “真的,伊凡·伊凡诺维奇,跟您说话非得吃饱豌豆不可(这还不要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说了一些更刺耳的话呢)。哪里见过有谁拿一支枪才换两袋燕麦的?您不至于把自己的皮袄搭上吧。” “您可别忘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还会给您一头猪呢。” “什么!两袋燕麦加一头猪换一支枪?”? “怎么,还嫌不够吗?” “就要换一支枪?” “当然是换一支枪。” “两只麻袋换一支枪?” “不是两只空麻袋,是装满燕麦的;还有一头猪,您忘了?” “跟您的猪亲嘴去吧,要是不乐意,那就跟魔鬼去亲吧!” “嚯!您真是碰不得!小心点儿:您尽说亵渎神明的话,到了阴间您的舌头会要扎满烧红的针刺。跟您说了话,还得把脸和手洗干净,熏熏香去掉晦气才行。” “对不起,伊凡·伊凡诺维奇;枪是贵重的东西,玩玩挺有意思,而且还是房里好看的摆设……”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一直藏着那支枪,就像傻子守着锦袋一样。”伊凡·伊凡诺维奇恼火地说道,因为他真的开始生气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那您就是一只地地道道的公鹅①。” -------- ①俄语中“公鹅”一词,常用作骂人话:骗子手,老奸巨滑的家伙。 如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不说这个字眼,那么他们争吵一阵子,最后又会像往常那样言归于好;可是眼前的情况却大不一样。伊凡·伊凡诺维奇勃然大怒。 “您说什么来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他提高了嗓门,问道。 “我说,您像一只公鹅,伊凡·伊凡诺维奇!” “先生,您怎么不顾礼仪和不尊重别人的官阶和姓氏,竟敢用下流话侮辱人?” “这算什么下流话?您挥动胳膊当真想干什么,伊凡·伊凡诺维奇?” “我再说一遍,您怎么竟敢不顾礼仪,把我叫做公鹅?” “我才不睬您这家伙,伊凡·伊凡诺维奇!您哇哩哇啦吵什么?” 伊凡·伊凡诺维奇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嘴巴一改平日的表情,张得圆圆的;两眼一个劲地眨巴着,样子变得挺怕人。这副模样在伊凡·伊凡诺维奇身上是十分罕见的。只有什么事儿惹得他大发雷霆才会这样。 “我要告诉您,”伊凡·伊凡诺维奇说道,“我不想跟您来往了!” “真是大灾大难了!真的,我不会为这个去哭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回了他一句。 假话,假话,真的,是假话!他心里已是十分懊悔了。 “我的脚再也不进您的家门了。” “嘿——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哼了哼说,心里气恼而不知所措,于是一反常态,站了起来。“喂,婆子,小厮!”这时,那个瘦弱的婆子和胡乱地披着那件又长又肥的常礼服的半大孩子从门外应声而入。“拉着这位老爷的胳膊,把他撵出去!” “什么!撵一位贵族?”伊凡·伊凡诺维奇露出一副傲然和愤怒的神态,高声嚷道。“只要你们敢!来吧!我要把你们连同愚蠢的主子一块儿焚尸灭骨!让乌鸦也找不到你们的葬身之地!(伊凡·伊凡诺维奇当内心十分激动时,说话就非常之尖刻粗暴。)” 这群人构成了一幅令人印像强烈的图像: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站在房间中央,赤身露体,一丝不挂!那个婆子张着大嘴,一脸茫然而惊恐的表情!伊凡·伊凡诺维奇高举着一只手,犹如画上的古罗马护民官!这是极不寻常的一瞬间!一幕绝妙的演出!然而却只有一个观众:就是那个身穿又肥又长的常礼服的小厮——他十分安详地站在一旁,正伸着指头挖鼻孔呢。 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拿起了自己的帽子。 “您做得太好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好极了!我会记住您的。” “出去,伊凡·伊凡诺维奇,出去!小心点,别落到我的手里:伊凡·伊凡诺维奇,要不然我会把您的嘴脸揍扁的。” “您就瞧这个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回答说,将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伸给他看,然后随手把门砰然一关,那门吱呀一声,重又弹开了。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赶到门口,想要追上说几句,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头也不回,已经快步走出了院子。 第三章 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争吵之后 就这样,两位受人敬重的堂堂汉子,密尔格拉德县的光荣和骄傲,反目成仇了!为了什么呢?为了相互抬杠,为了一句“公鹅”的骂人话。他们从此不愿再见面,断绝了一切来往,可是大家知道,他们原先可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啊!从前,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每天都要打发人彼此问候,经常站在各自的阳台上闲聊一阵子,相互说些听来舒心惬意的话语。每逢礼拜日,伊凡·伊凡诺维奇身穿毛织面料的皮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穿着棕黄色的土布男上衣,几乎总是手挽着手上教堂去。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眼睛特别尖,一旦发现街中间有一汪水洼或者什么脏东西(这在密尔格拉德县是司空见惯的),他总会提醒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留神点,别踩上了,这里不好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同样有着令人十分感动的友情的回报,无论站得多远,他总是伸出手,把角形鼻烟盒递给伊凡·伊凡诺维奇说:“请用吧!”他们两人都有一份相当可观的田产!……而这两个朋友……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真像是五雷轰顶!我很长时间都不愿相信:公正无私的上帝啊!伊凡·伊凡诺维奇居然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了!那是两位受人敬重的人啊!那么人世间到底什么是经久不变的呢? 伊凡·伊凡诺维奇回到家里,心情十分激动,久久难以平复。往日里,他先要到马厩去瞧瞧那匹母马是不是在吃干草(伊凡·伊凡诺维奇有一匹黑鬃黄褐色的母马,脑门上有一块小白斑,那是一匹挺不错的母马);接着,伸手去给吐绶鸡和小猪喂点食,然后到正屋里去,要么做做木器器皿(他的手艺不比旋工差,善于用木头巧制各种用品),要么读读柳比·加里和夫①出版的书(伊凡·伊凡诺维奇不记得书名了,因为女仆很久以前把卷头的上半页撕了去逗孩子玩了),再不然就躺在遮檐下休息。现在这些平素日子做惯了的事情,他一桩也不做。更不同的是,他一见到加普卡,便开口责骂她为什么游手好闲,其实她正在把麦糁搬进厨房里去;他把手杖扔向那只像平日一样走上台阶来觅食的公鸡;当一个穿着破烂衬衫、满身污垢的孩子跑近前来喊着:“爷,爷,给点蜜饯!”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怪怕人的威胁脸相,跺了跺脚,那孩子惊恐地跑得不知去向。 -------- ①十八世纪莫斯科的印刷厂主、书籍出版商。 话又说回来,他终于放下了心事,开始忙乎日常的事务。他很迟才吃中饭,几乎到了傍晚时分才到遮檐下面躺下休息。加普卡做的味道鲜美的鸽子甜菜汤已经把午前的那场气恼驱散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又开始兴致盎然地察看他的农事了。最后,他把目光转到邻居的院子里,自言自语说:“今天我还没有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去过呢;我去看看他。”说完,伊凡·伊凡诺维奇拿起手杖和帽子,就往外面走;可是刚跨出大门,他忽然想起吵架的事来,啐了一口,又返回屋里。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院子里,几乎发生了同样的情形。伊凡·伊凡诺维奇看见,那老婆子已经一只脚跨过篱笆,就要爬到他的院子里来了,忽然传来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声音:“回来!回来!不用去了!”不过,伊凡·伊凡诺维奇到底觉得十分烦闷了。这两个受人敬重的人本来在第二天是很可能言归于好的,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却出了一桩特别的事情,把和好的一线希望毁掉了,给本来可以熄灭的仇恨来了个火上浇油。 就在当天傍晚,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来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家里。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既非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亲属,又非他的大小姨子,连干亲家也说不上。似乎她压根儿就没来由到他家里来,而他本人对于她不请自来也不大高兴;然而,她却常来常往的,一住就是好几个礼拜,有时还不止呢。她一来就把钥匙抓在手里,把家事全都揽了起来。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深感不快,不过,事有蹊跷,他却像小孩似的听她的话,虽然有时也想争执一番,但是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总是占上风。 老实说吧,我不明白造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让女人总是牵着我们男人的鼻子走,仿佛就像是捏着茶壶柄那样得心应手?或者女人的手就是这么生就的,要不然就是我们男人的鼻子派不了别的用场。虽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鼻子有点儿像李子,但是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一旦拽住这只鼻子,他就像狗似的跟着她转。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因为有了她的缘故,不由自主地改变了平素的生活方式:要是躺下晒太阳呢,时间也不那么久了;而且不再光着身子,总要穿着衬衫和灯笼裤,虽然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根本没有要求他这么做。她倒是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当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害了寒热病的时候,她便用松节油和醋,亲自动手给他从头到脚擦遍全身。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头戴一顶包发帽,鼻子上有三粒肉疣,身穿一袭带黄花的咖啡色宽大连衣裙。她的整个身躯活像一个木桶,所以要想找出她的腰肢来就宛如没有镜子却要看见自己的鼻子一样办不到。她的一双腿又矮又短,是按一对枕头的式样生就的。她喜欢无事生非,每天早晨要喝熬好的混合菜汤,骂街最有能耐,——在于这些形形色色的事情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通常只有女人才能表露的那种表情。 她这一来,事情就全乱套了。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你不要跟他讲和,别去赔不是: 他一心要害死你,他就是这号人!你还没看透他呢。” 这该死的婆娘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终于说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再也不愿听到有人提起伊凡·伊凡诺维奇来了。 事情全都成了另一种样子:如果邻居家的狗钻到院子里来了,那就立刻一顿乱打;小孩爬过围墙来了,回去总是嚎啕大哭,小衬衫儿向上翻起,背脊上有树条儿抽打的伤痕。就连那老婆子,当伊凡·伊凡诺维奇想要问她什么事情的时候,也做出下流无耻的样子,连伊凡·伊凡诺维奇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也禁不住啐一口唾沫,说一句:“这臭娘们!比她的主子更坏!” 最后,除了这些有意羞辱的做法之外,这个满怀敌意的邻居又在对门对户的篱笆豁口处建了一个鹅棚,好像特意要再羞辱他一顿才解恨似的。这个令伊凡·伊凡诺维奇十分痛恨的鹅棚居然以神出鬼没的速度——只一天工夫便盖成了。 这样一来,伊凡·伊凡诺维奇就更加无名火起,一心要报仇雪恨。然而,他一点也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虽然那鹅棚还占了他家的一部分地盘;可是,他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简直难以保持外表的平静。 就这样挨过了一天。夜幕降临了……啊,假如我是一个画家,我会精心地描绘这夜色的全部迷人之处!我会描绘整个密尔格拉德酣然入睡的情景;繁星点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大地;静谧的寰宇时而传来或远或近的狗吠声;一个热恋中的圣堂工友飞跑着躲开看家狗,像骑士般无畏地翻越篱笆;房屋的白墙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愈加洁白,浓荫如盖的树木则越发幽暗,树荫匝地,一片昏黑,花木和静默的青草更加芬芳诱人,蟋蟀——这不知疲倦的夜的骑士,从各处角落里齐声发出唧唧的鸣叫。我会描绘在一间低矮的土屋里,一个眉毛浓黑、丰满的姑娘躺在单人床上不安地辗转着身子,正梦见骠骑兵的胡子和马刺,而月光却在她的脸颊上欢跳着。我会描绘蝙蝠在房屋的烟囱上飞起又落下,它的黑影在白色的大道上频频闪过……可是,我未必能把这天夜里手持锯子出门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的神色描绘出来。他脸上流露出多么复杂的表情啊!他悄悄地、悄悄地走了过去,爬到鹅棚底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的狗还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吵翻了的事,所以一看是老朋友,便让他走近那四根橡木柱子支着的鹅棚。他爬到最近的一根柱子旁边,放好锯子,动手锯了起来。锯子发出吱啦吱啦的声响,他不得不时刻停下来四面张望,但一想到遭受的侮辱,就又来了劲头。头一根柱子锯断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又开始锯第二根。他两眼冒火,由于心虚胆怯,什么也看不清。忽然,伊凡·伊凡诺维奇尖叫一声,吓呆了: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死人;不过,他很快便镇静下来,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鹅把脖子伸了过来。伊凡·伊凡诺维奇气得啐了一口,又继续干下去。第二根柱子也锯断了:搭的棚子摇晃了一下。当伊凡·伊凡诺维奇着手锯第三根柱子的时候,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不得不几次停下手里的活;那柱子已经锯了一大半了,忽然摇摇晃晃的棚子咔嚓一声歪斜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刚刚跳开身子,那棚子便哗啦啦地倒塌了。他一把抓起锯子,惊恐万状地跑回家里,一下子扑在床上,再没有勇气朝窗外望一眼棚子塌落的怕人情景。他仿佛觉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整个院子的人都集合起来了:老婆子、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穿着又肥又大的常礼服的小厮——人人拿着棍棒,由阿迦菲娅·费多谢耶芙娜领头,前来捣毁和拆掉他的房子。 第二天一整天,伊凡·伊凡诺维奇都是在惶恐不安之中度过的。他一直觉得,那个势不两立的邻居为了报仇雪恨至少会来烧毁他的房子。所以,他吩咐加普卡要时刻巡查各处,看看什么地方是否有暗中堆放的引火的麦秸。最后,为了先下手为强,伊凡·伊凡诺维奇决定抢先一步,向密尔格拉德县法院告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一状。状子上写了些什么,只好看下文了。 第四章 在密尔格拉德县法院对簿公堂 密尔格拉德是一个美妙的城市!各式房屋应有尽有!有麦秸的、芦苇的、甚至是木板的屋顶;左右各有一条街,四处都有编织好看的篱笆;篱笆上面攀缘着葎草,倒挂着青豌豆;向日葵从篱笆后面露出那太阳般的圆盘头来,罂粟红着脸儿,圆滚滚的南瓜隐约可见……真是美不胜收啊!篱笆上面总是装饰着各种东西,显得更加绚烂多彩:或者是张开的花布裙子,或者是衬衫,要不然就是灯笼裤。密尔格拉德县既没有偷扒抢窃,也没有坑蒙拐骗,所以每个人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东西挂出来晾晒。你若走近广场,那么你准会要驻足片刻,欣赏一下那里的景色:广场上有一片水洼,令人惊异的水洼!那是你能见到的举世无双的水洼。整个的广场几乎成了一汪水。真是十分好看的水洼!一幢幢大小的房屋,远远望去,恍如一个个干草垛,环立于这片水洼的周围,正诧异于它的美丽的倩影。 然而,我一直认为,这里最好的房子莫过于县法院了。它是由橡木还是桦木盖的,我倒不去管它;可是,诸位,它有八个窗户啊!八个窗户一字儿排开,正对着广场,正对着我刚才提到过那一片汪洋的水域,而市长把它称之为湖泊呢!只有县法院这幢房子是花岗岩颜色的,密尔格拉德的其余的房屋都只是刷上点白颜色而已。那房子的屋顶全是木头的,本来是要漆上红颜料的,可是仿佛是有意安排似的,正赶上斋期,一班办事员把做油漆用的油蘸着大葱全都吃掉了,所以这屋顶便一直没有漆成。大门的台阶突出在广场上,鸡群经常在那儿跑来跑去,因为台阶上几乎总是撒满了麦米或者别的吃食。不过,那不是故意撒上的,而是告状的人不小心撒落在那儿的。那幢房子一分两半:一边是办公的场所,另一边是关押犯人的地方。在办公场所有两间干净、粉刷过的用房:一间是接待告状者的房间;另一间里摆着一张墨汁斑斑的桌子,桌上摆放着一柱守法镜①。还有四把高背的橡木椅子;靠墙摆着几只铁皮箱子,里面存放着一叠叠本县的诉讼状纸。一只铁箱上放着一只用黑色鞋油擦得锃亮的靴子。开庭议事从早晨就开始了。法官是一位相当肥胖的人,虽说比起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来要相形见绌些,可是有一副慈眉善目的面容,身着一件油污的长衫,手里擎着一只烟斗和茶杯,正跟法院书记官闲聊呢。那法官的嘴唇紧挨着鼻孔长着,因此,他的鼻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去闻那上嘴唇。这上嘴唇就常常充作他的鼻烟壶,因为送往鼻孔的鼻烟几乎总是撒在那片唇上。就这样,法官跟书记官漫天闲侃着。一个赤脚女仆端着茶盘侍立一旁。 -------- ①守法镜是一柱顶端饰有双头鹰的三稜镜,为旧俄官厅中常见的陈设之物,上面载有彼得大帝敕令守法的谕旨,警诫官员要公正廉直、严明执法。 在桌子的一端,录事正在念判决书,可是声音单调而沉闷,就是被告本人听着听着也会昏然入睡。毫无疑问,法官也会比在座的人先行睡去的,不过,这时他已沉醉于一场饶有兴味的闲聊之中了。 “我一直想要弄明白,”法官一边说,一边不时地啜一口已经凉了的茶,“它们怎么会唱得那么好听。两年前我养过一只鸫鸟。结果呢?忽然倒了嗓子。天知道它咿呀咿呀唱的什么。到了后来,越唱越糟,含糊不清,声音嘶哑了,——简直成了废物!这真是太荒唐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喉咙底下长了个小瘤子,比豌豆还小呢。这个小瘤子只要用针挑破就行了。这还是扎哈尔·普罗科菲耶维奇教我的,您要是乐意,我可以仔细说给您听,那是怎么回事:我坐车去看他……” “请问,杰米扬·杰米扬诺维奇,还念不念别的判决书?” 录事插话说,他念完已经好几分钟了。 “您已经念完了?您瞧,念得多快!我一句也没有听见呢! 判决书在哪儿?拿来,我签个字。您那里还有什么呀?” “哥萨克鲍基齐克的耕牛被盗的案子。” “好吧,念吧!是的,我坐车去看他……我可以仔细说说他怎么招待我的。风干的鱼脊肉下酒,那是举世无双的!可不,那不是我们这里的鱼脊肉,”法官咂了一下舌头,微微一笑,同时鼻子闻了闻那随侍在侧的鼻烟壶,“我们密尔格拉德食品杂货铺出售的可比不上。我不吃咸鲱鱼,因为您知道,我一吃就心口灼烧。不过,鱼子酱我倒是尝了尝味道:真是美味可口!没说的,棒极了!然后,我喝了点用百金花泡的桃子浸酒。还有番红花浸酒;不过,您是知道的,我不喝番红花浸酒。您瞧,这样挺不错:象俗话说的那样,先吊起胃口,然后再吃个饱……噢!久违了,久违了……”法官一眼看见伊凡·伊凡诺维奇走了进来,忽然大声嚷道。 “上帝保佑!祝大家健康!”伊凡·伊凡诺维奇说道,带着他特有的和蔼可亲之态向所有的人深鞠一躬。我的天哪,他那待人的态度多么讨人的欢心!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人如此的精明。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尊贵,因而把大家的敬重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法官亲自为伊凡·伊凡诺维奇端了一把椅子,他的鼻子一下子吸尽了上嘴唇上面所有的鼻烟,这通常是他感到极为惬意的表现。 “请问,您喜欢用点什么呢,伊凡·伊凡诺维奇?”法官问道。“来一杯茶好吗?” “不用,十分感谢,”伊凡·伊凡诺维奇回答说,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请别客气,喝一杯茶吧!”法官又说道。 “不,谢谢,承蒙热情接待,我心领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回答说,鞠了一躬,又坐下了。 “喝一杯吧,”法官又重复一句。 “不,不用费心了,杰米扬·杰米扬诺维奇!” 伊凡·伊凡诺维奇说这话时,又鞠一躬,然后坐下。 “喝一小杯吧?” “那么只好从命了,只喝一小杯!”伊凡·伊凡诺维奇说道,朝茶盘伸过手去。 天哪!这个人真是精明到家了!简直无法描述他这一举一动是多么讨人的喜欢! “请问,您再喝一杯怎么样?” “多谢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把茶杯倒扣在茶盘上,鞠躬回答说。 “请再喝点,伊凡·伊凡诺维奇!” “不喝了。十分感谢,”伊凡·伊凡诺维奇说着又鞠一躬,然后坐下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看在友情的份上,再喝一小杯吧!” “不用了,承蒙款待,十分感激。” 说完,伊凡·伊凡诺维奇深鞠一躬,又坐下了。 “只喝一小杯!就一小杯!” 伊凡·伊凡诺维奇伸手到茶盘上,端起了茶杯。 呸,真是见鬼!这个人多么善于撑着自己的脸面啊! “杰米扬·杰米扬诺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啜完最后一口茶水,开口说道,“我来找您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来告状。”说着,伊凡·伊凡诺维奇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公文纸。“是告一个仇人,一个势不两立的仇人。” “告谁呀?” “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多夫戈奇洪?” 法官一听这话,几乎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您说什么!”他两手一拍,说道。“伊凡·伊凡诺维奇! 这是您说的?” “您不看见嘛,是我说的。” “上帝和所有的圣徒保佑您!什么!伊凡·伊凡诺维奇,您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成了冤家对头?这是从您的嘴里说出来的?您再说一遍!不是有什么鬼魂躲在身后指使您说的吧?①”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再不能看见他了;他让我蒙受了奇耻大辱,侮辱了我的人格。” “至圣至灵的三圣啊②!现在我怎么叫母亲相信呢!每天只要我跟妹妹一吵嘴,她老人家就总是说:‘孩子们,你们像两只狗似的合不来。你们瞧瞧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怎么样,该学学他们的样子才对。那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呢!是朋友就该那样!体面的人就该那样!’这一下可好了,朋友成了对头!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呢?” -------- ①旧俄迷信说法,魔鬼总是躲在人的背后,伺机作祟害人。 ②基督教称圣父、圣子、圣灵为三位一体。 “这事说来很微妙,杰米杨·杰米扬诺维奇!简直没法说它了。您最好先看看状子。请从这一头拿着吧,这样好看些。” “念一念吧,塔拉斯·吉洪诺维奇!”法官转过脸对录事说道。 塔拉斯·吉洪诺维奇拿起状子,就像县法院里所有的录事一样,借助两个指头用力擤了擤鼻涕,然后开始念道: 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和地主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具状谨呈法院,案由各点如下: 一、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亵渎上帝,无法无天,罪行累累,人所共知,于1810年7月7日,对余施加奇耻大辱,既损害余之个人人格,复又凌辱余之官阶与姓氏。该贵族面目可憎,性情暴戾,动辄吵架谩骂,诋毁神灵,出语伤人…… 这时,录事稍作停顿,又擤了擤鼻涕,而法官则摆出一副虔敬的样子,交叠着两手,自言自语说: “这笔头真是来得快!天哪!这个人可真会写呀!” 伊凡·伊凡诺维奇请录事再往下念,于是塔拉斯·吉洪诺维奇又继续念道: 余前往拜访,提一友好之建议,不意该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用污秽下流之言辞,凌辱余之人格,即当众诟骂余为“公鹅”,而密尔格拉德县人尽皆知,余从未以此等丑陋之禽类取名,今后亦断不以此为名。余之贵族出身确凿无疑,三圣者教堂所存之户籍册记载有余之生辰日期和受洗礼之经过,可资佐证。但凡稍具学识之人,皆知公鹅不得载于户籍之册,皆因公鹅非余族类,而系家禽,此乃未入学之孩提皆明此理。然该卑劣之贵族并非无知,实乃别有用心,欲以诟骂之语,极尽凌辱余之官阶与身份之能事。 二、该下流无耻之贵族又图谋侵占余之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奥尼西耶夫之子(曾任神职人员),继承之家产,无视法纪,竟将鹅棚移建于余家宅台阶之正对面,居心不良,变本加厉凌辱余之门庭,而该鹅棚又建于显眼之地,且建造极为坚固。然该贵族卑劣之企图昭然若揭,欲使余目睹不堪入目之景象;众所周知,任何人欲办理正经之事务,断不入畜棚,更遑论鹅棚乎。此一不法之举,致使两根前柱侵占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奥尼西耶夫之子,生前赠与余之土地,该地产始于谷仓,成一直线,延至妇人冲洗便壶之处。 三、该贵族臭名昭著,心怀叵测,欲焚余之私宅,置余死地而后快。罪恶昭彰,有迹可循:其一,该卑劣之贵族近日一反常态,频频步出室外,而往昔因生性慵懒及身躯肥胖,足不出户;其二,该宅之仆人住屋毗邻余之围墙,与余自先父佩列列平柯,伊凡·奥尼西耶夫之子,继承之土地仅一墙之隔,每日灯火通明,久久不熄,此乃图谋不轨之明证,因彼悭吝成性,平日不仅不燃蜡烛,且瓦片灯盏亦随点随灭。 综上所陈,该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图谋纵火,亵渎余之官阶与姓氏,强占私产,更有甚者,无耻诟骂余为公鹅,罪行昭然,恳请法院对此不法之徒科以罚金,责令赔偿诉讼费用及各项损失,并缉拿归案,羁以镣铐,押送城内监牢,以儆效尤,乞望法院准予所请,速作裁决。贵族,密尔格拉德县地主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敬呈。 刚念完状子,法官便走到伊凡·伊凡诺维奇跟前,捏着他的一粒钮扣,开口说道: “您这是干什么呢,伊凡·伊凡诺维奇?您该害怕上帝才是!把状子扔掉,让它化成灰吧!(让它去见撒旦吧!)您最好是跟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去握手言和,相亲相爱,再买些桑托林酒①或者尼柯波里酒;要不就调制点潘趣酒②也行,不过得请我喝呀!咱们一起喝个痛快,然后把一切都忘掉!” -------- ①希腊产的一种果酒。 ②用果汁、香料、茶、酒等搀和而成的混合饮料。 “不,杰米扬·杰米扬诺维奇!事情不那么简单,”伊凡·伊凡诺维奇带着一副总是跟他相称的傲然神态说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不能私下了结。再见吧!再见,诸位!”他转过身向在场的所有的人,仍然是神态傲然地说道。“希望我的状子会起到应有的作用。”然后,他转身走了,大家愕然相对。 法官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录事在闻鼻烟;几个办事员碰翻了酒瓶残片做成的墨水瓶;于是,法官本人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弄着那桌上泼洒的墨水。 “您说这件事怎么办好,多罗菲·特罗菲莫维奇?”法官沉默了片刻,面对书记官问道。 “难说呀,”书记官答道。 “居然有这种事儿!”法官继续说道。 他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开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前半个身子挤进了办公厅,另半个身子还留在接待室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来了,而且是到法庭里来了,似乎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法官不由得喊出声来;录事停下来不再念了。一个身穿面绒粗毛呢短燕尾服的文书把一支鹅毛笔衔在嘴里;另一位则犹如吞下了一只苍蝇。那个身兼传达和门卫的残废兵,一直站在门边,搔着那件佩有荣誉肩章的肮脏衬衫,这时也张着大嘴,不知踩了谁一脚。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近况好吗?贵体康健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却只有半死不活的份儿,因为他卡在门框里了,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法官朝接待室大声叫嚷,让待在那里的人从背后推一把,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进办公厅里来,结果也是枉然。接待室里只有一个来告状的老太婆,她两只瘦骨嶙嶙的手拼命使劲,却一点也不管用。这时,有一个办事员,厚嘴唇,宽肩膀,长着一只大鼻子,两眼歪斜着,又醉醺醺的,穿着一件袖肘处破破烂烂的衣服,走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前半个身子跟前,像对孩子一样,交叠起他的双手,朝那个残废老兵睒睒眼,让他用膝盖朝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肚子上一顶,尽管他痛得哇哇直叫,人倒是被顶回接待室去了。接着,大家拉开了门闩,打开了另半扇门。然后,办事员和他的帮手——残废兵由于一齐用劲,从嘴里喷出一股子强烈的气味,把这间办公的房子一时之间竟变成了一间酒肆。 “没有把您挤伤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去给母亲说说,给您要点浸酒来,您只要擦一擦腰和背,就不打紧了。” 然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猛地倒在椅子上,除了唉哟唉哟地哼哼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他用一种累得有气无力、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闻闻鼻烟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角形烟盒,补了一句说:“拿去用吧!” “见到您,非常高兴,”法官答话说。“不过,我真想不到,什么事儿烦劳您的身子,光临法院,使我们惊喜莫名。” “来递状子……”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挤出这么半句话来。 “递状子?什么状子?” “告状……”他气喘吁吁,不得不停顿了好一阵子:“唉!……是告那个骗子手……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的儿子。” “天哪!您也这么干!世间少有的朋友呀!告那么一个好人! “他是一个撒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断断续续地说道。 法官画了个十字。 “请拿状子去,念一念吧。” “没法子,就念一念吧,塔拉斯·吉洪诺维奇,”法官带着不快的神色对录事说道,这时,他的鼻子不由自主地闻了一下嘴唇,通常只有在心满意足时他才这么做。鼻子如此自行其是,使法官更加恼火。他掏出手帕,把上嘴唇的鼻烟尽数抹去,以惩罚鼻子的胆大妄为。 录事一如他每次开始念呈文之前习惯做的那样,即不用手帕擤一次鼻涕作为开场白,然后以平常的声调开始念道: 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具状谨呈法院,案由各点如次: 一、自称贵族者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衔恨在心,居心不良,干尽伤天害理、阴险刻毒、令人发指之行径,于昨日午后,竟如盗匪之所为,携带斧凿刀锯及其他钳工用具,趁夤夜时分,潜入余之宅院,以卑劣之手段将宅院中之畜棚肆意拆毁.余一向谨言慎行,无端遭此盗匪暴行之蹂躏。 二、该贵族佩列列平柯妄图谋害余之身家性命,于上月七日,暗怀不轨之心,闯进余宅,伪装友好,实存奸诈,向余索要室内存放之步枪,其悭吝成性,仅允以棕猪一头、燕麦两袋等无用之物作为交换,然而余洞察其奸,未予应允,该骗子手与卑劣之徒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即以污言秽语破口大骂,自此对余深怀刻骨之仇恨。更有甚者,该卑劣凶残之贵族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出身卑贱:其妹系全县尽人皆知之荡妇,五年前跟随驻扎密尔格拉德县之步兵连私奔在外;而将其夫注册为农民。其父系不法之徒,狂饮无度之酒鬼。 该卑劣凶残之贵族佩列列平柯禽兽不如之暴行,比之其亲属有过之而无不及,貌似虔诚,实则邪恶:该背弃神明之徒不守斋戒,于圣菲利普斋期之前夕购羊一头,翌日即命与其非法姘居之女仆加普卡宰杀,借口急需脂油点灯及制蜡烛云云。 综上所陈,恳请法院将该贵族,即盗匪、渎神恶徒、犯有偷窃与抢掠罪行之骗子手缉拿归案,羁以镣铐,并押解监牢或国立监狱,按罪量刑,剥夺其官阶与贵族之身份,施以鞭笞,必要时拘送西伯利亚服劳股;并勒令其支付诉讼费用与赔偿一切损失,乞望法院准予所请,予以裁决。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谨呈。 录事刚念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抓起帽子,深鞠一躬,准备离去。 “您上哪儿去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法官紧随在后面问道。“坐一会儿吧!喝杯茶!奥雷什卡!你干吗站着不动呀,傻丫头?还跟办事员眉来眼去的呢!快端茶来!” 可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离家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像是经受了一场危险的检疫似的,受了一场惊吓,赶忙挤出门去,说道: “别费心,我领情了……”接着,他随手关了门,大家只好面面相觑。 没办法,只好如此。两份状子都接了,这桩案子眼看就会变成街谈巷议的话题,不料一桩大出意外的事情却又使它更加轰动。正当法官在书记官和录事的陪同下步出办公厅,而办事员们正在把告状人送来的母鸡、鸡蛋、面包片、馅饼、白面包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装进麻袋里去的时候,一头棕色的猪闯了进来,使在场的人大感惊骇的是,它没有去啃馅饼或者面包皮儿,却一张口衔走了放在桌子边上、有几页纸倒垂下来的状子。那头棕色的母猪衔着状纸,一溜烟地跑了,在场的小官吏们虽然纷纷向它投掷直尺和墨水瓶,却谁也没有击中它。 这一非常事件引起了极大的慌乱,因为连副本还没有抄下一份呢。法官同录事和书记官对这桩前所未闻的事件议论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写一封公函呈报市长,因为这桩案子多半要由警察署调查审理。编号389的公函于当天呈送给市长,就此事作了耐人寻味的解释,读者欲知其详可看下文。 第五章 密尔格拉德县两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协商 伊凡·伊凡诺维奇刚安排好家事,习惯地走到遮檐下面去躺一会儿,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有一个通红通红的东西在围墙的门旁闪了闪。那是市长的红色的翻袖头,它跟衣服的领子一样磨得锃亮,四周的边儿都快变成上了光的皮子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暗暗想道:“彼德·费多罗维奇上门来谈谈倒也不错”。可是一见市长走得非常之快,又挥动着两只胳膊,就觉得非常奇怪,因为市长平常是很少这么做的。市长的制服上钉着八粒钮扣,而第九粒呢,两年前在举行教堂祝圣仪式时弄丢了,直到现在各个乡里甲长也还没有找到,虽然市长在区警察署长们每日作口头报告时总要问及那粒钮扣的事。八粒钮扣缀在制服上,犹如村妇们种豆一样:一左一右,两行排开。他的左腿在最后一次战役中被子弹打穿了,所以他走路有点儿瘸,把那只左腿往旁边甩得远远的,因此而抵消了右腿使出的劲儿。市长使唤那条残腿越快,它就往前移动得越慢。所以,等到市长走到遮檐跟前时,伊凡·伊凡诺维奇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来揣测,为什么市长这么急冲冲地挥动着两只胳膊。尤其使他觉得有意思的是,事情看来非常的紧要,因为他随身还挎着一柄新制的长剑。 “您好啊,彼得·费多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高声喊道,前面已经谈过,他是十分好奇的,当他看见市长一个劲儿地要登上台阶,却仍然眼也不抬,使劲跟那条残腿闹着别扭,又无论如何不能一下子跨上一个梯蹬的时候,他可就怎么也按捺不住了。 “祝亲爱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君白天愉快!”市长回答说。 “请坐。我看得出来,您走累了,因为您那条受过伤的腿不好使劲…… “我这条腿呀!”市长大声嚷嚷说,瞥了一眼伊凡·伊凡诺维奇,就像巨人瞟了一眼侏儒,饱学之士望了一眼舞蹈教员一样。说这话时,他伸出一条腿,顿了顿地板。然而,这一显示勇敢之举让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他的整个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鼻子撞到栏杆上;不过,英明的一市之长为了避免难堪起见,立刻稳住身子,伸手去摸口袋,似乎要取出鼻烟壶来一样。“不瞒您说,亲爱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君,我这辈子经历过不少艰苦得多的长途行军。可不,说真的,我经历得多了。就拿1807年那次战役来说……噢,我来告诉您曾用什么法儿翻过围墙去找一个漂亮的德国妞儿。”说着,市长眯缝起一只眼睛,露出了魔鬼般狡黠的笑脸。 “您今天到哪儿去过?”伊凡·伊凡诺维奇问道,想要打断市长的话头,尽快知道他这次来访的缘由;他倒是很想问问,市长打算告诉他什么事情;不过,老于世故的他觉得这么一问不免有些唐突,于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只得勉强忍耐着,等着揭开谜底,而这时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等等,我来告诉您到哪儿去过,”市长答道。“第一,不瞒您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伊凡·伊凡诺维奇听了最后这句话,几乎要急死了。 “不过,等一等,”市长接着说。“我今儿个上您这儿来,是为了一件非常要紧的事儿。”说到这里,市长的脸孔和姿态都现出一副担心焦虑的样子,当他一个劲地要跨上台阶时也是这样一副神态。 伊凡·伊凡诺维奇这下可来劲了,像害了寒热病似的哆嗦着,又照平日的习惯,立刻问道: “什么要紧的事情?真的要紧么?” “请您留意:首先我要冒昧地对您说,亲爱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君,您……从我这方面来说,我,请您留意,我倒没什么,可是政府的规章,政府的规章上这么要求的:您扰乱了社会秩序!……” “您说些什么,彼得·费多罗维奇?我一点也不懂。” “哪能呢,伊凡·伊凡诺维奇!您怎么会不懂呢?您家养的牲畜把一份重要的公文衔走了,可您居然还说一点也不懂!” “什么牲畜?” “恕我直说,就是您家养的那头棕色的猪。” “这能怪我吗?法院的门卫干吗要敞着大门!” “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那是您家养的牲畜——所以,您有责任。” “万分感谢,您竟然把我跟猪一样看待了。” “我可没有说这话,伊凡·伊凡诺维奇!真的,我没有说!请您平心而论:您无疑是知道的,根据上司的规定,在城里,特别是城内的大街上是禁止不干不净的牲口乱跑的。您总该承认,这是不允许的事情吧。”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一头猪跑到大街上,居然算作了不起的大事儿!” “不瞒您说,等一等,等一等,伊凡·伊凡诺维奇,这是绝对不许可的。有什么办法呢?上司要求这么办——我们就得服从。不错,鸡和鹅有时跑到大街上,甚至还到广场上去了,——请注意:那是鸡和鹅;至于猪和羊,我早在去年就下令禁止让它们跑到公共场所去。我当时还指示在集会场所当众宣读那份命令。” “不,彼得·费多罗维奇,我看这件事只不过是您想尽法子来侮辱我。” “您可不能这么说,亲爱的朋友和先生阁下,什么我想要侮辱人。您自个儿想一想:去年您把屋顶盖得比规定的标准高出整整一俄尺①,我可一句话也没说。相反,我倒是装作根本没有发现的样子。您要相信,亲爱的朋友,眼下我也完全,这么说吧……可是,我的职守,一句话,职责所在,必须照管好城里的整洁。您想想看,要是大街上忽然……” -------- ①俄度量单位,等于0.71公尺。 “您那些大街够整洁的了!每个娘们都可以把用不着的东西往那儿扔。” “不瞒您说,伊凡·伊凡诺维奇,您自己才是在侮辱我呢!不错,这种事儿常有发生,可是多半扔在围墙、板棚或者栈房底下,至于说到一头怀孕的母猪闯到大街,广场上来,这种事儿……” “这有什么稀奇的,彼得·费多罗维奇!要知道猪是上帝创造的生灵!” “对了!众人都知道,您是一个有学识的人,懂得科学和其他各门知识。当然,我没有学过什么专门知识:连写行书还是三十岁上才开始学的。您很清楚,我是行伍出身。” “嗯!”伊凡·伊凡诺维奇应了一声。 “是的!市长接着说,“1801年我在第42步兵团第4连当中尉。我们的连长,要是您想知道的话,是叶列梅耶夫上尉。”说到这里,市长把手指伸进了伊凡·伊凡诺维奇打开了盖儿、正在捏着烟丝的鼻烟壶里。 伊凡·伊凡诺维奇又应了一声: “嗯!” “然而,我的职责所在,”市长又接着说了下去,“是遵照政府的要求办事。您知道么,伊凡·伊凡诺维奇,偷窃法院的公文同别的罪行一样,是要受刑事审判的?” “我懂,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还可以教您。这指的是人,譬如说,如果是您偷了公文的话;可猪是牲畜,是上帝创造的生灵!” “话是这么说,但是法律上载明:‘犯有偷窃罪者……’请您仔细听分明:犯罪者!这里没有指明门第、性别和身份——所以,就算是牲畜也是有罪的。您听便吧,而牲畜在判罪之前因为破坏了社会秩序必须解送警察署关押。” “不,彼得·费多罗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冷静地表示反对。“这可办不到!” “随您的便,只是我必须遵从上司的命令。” “您在吓唬我?您兴许要打发那个缺了一只胳膊的残废兵来把猪捉去吧?我就吩咐女仆用火钩子把他打出去。连那只剩下的胳膊也折断了去。” “我不再跟您争辩了。既然您不愿意把它送交警察署,那么就看怎么便当,宰来食用也行: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趁圣诞节时宰了做成火腿肉,要不然就把它吃掉。只是您要是做灌肠的话,务必送给我两根,您家的加普卡用猪肉和脂油做的灌肠可精致呢。我的阿格拉菲娜·特罗菲莫芙娜可喜欢吃了。” “好吧,我会给您送两根去。” “那就十分感谢您了,亲爱的朋友。现在请允许我给您再说一句话:我受法官以及我们所有的熟人的委托,这么说吧,是给您和您的朋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讲和来的。” “什么!跟那个无赖?让我跟那个混帐东西讲和?不行! 这办不到,办不到!”伊凡·伊凡诺维奇断然拒绝了。 “随您的便,”市长答道,捏着一把鼻烟让两只鼻孔享用着。“我本人不再劝了;不过,不瞒您说,你们眼下是互不来往了,可是一旦和好……” 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却谈起捕捉鹌鹑的事来了,这是他想把话岔开所惯用的妙着。 就这样,市长只好一无所获地打道回府了。 第六章 节外生枝 又起波澜 无论法院怎么想方设法要瞒住这桩案情,可是第二天整个密尔格拉德县都知道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一头猪衔走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呈送的一份状子。市长本人一时忘乎所以,头一个泄漏了秘密。当有人把这事告诉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问了一句:“是那头棕色的猪吗?” 然而,阿加菲娅·费多谢耶芙娜恰好在场,又开始向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进言了: “你怎么啦,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你要是就此撒手,人家会要笑话你,说你是个大笨蛋!你往后还怎么做个贵族绅士!你不是喜欢吃油炸饼么,那么你比那个卖油炸饼的娘们还差劲!” 这个不安份的女人到底把他说动了!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中年人,皮肤黝黑,满脸斑点,穿着一件肘部打了补丁的深蓝色常礼服,——一个地地道道的衙门小吏!他用焦油擦靴子,耳朵后面夹着三支鹅毛笔,用细绳子把一只小玻璃瓶系在钮扣上当作墨水瓶用;他一次吃下了九个馅饼,又把一个馅饼塞进口袋里,一页公文纸上写满了谗言谤语,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口气念完,中途得停下来咳嗽几声或打打喷嚏。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物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写写划划,终于炮制出一篇诉状: 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具状呈送密尔格拉德县法院。 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状告贵族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一事,未蒙密尔格拉德县法院秉公处理,反而徇私庇护。该棕色之猪又独闯公堂,虽秘不外宣,然众口难禁,终有所闻。此系蓄意助恶之纵容与姑息,法院难辞其咎;该猪乃愚鲁之动物,竟能窃取文书。由此可知该猪实受余之仇人,自称贵族者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之教唆所为也;该贵族敲诈、谋害、渎神,无所不为,罪证俱在。然密尔格拉德县法院一向徇情偏袒,竟至于暗中默许;若无此项默许,该猪断不能闯入公堂,公然窃取公文:密尔格拉德县法院日有衙役守卫,仅举士兵为例,便可一目了然,该士兵终日守候在接待室内,虽一只眼瞎,一手略有残疾,然将猪逐出或以棍击之,足可应付裕如。由此可见,密尔格拉德县法院之所为乃有意偏袒,彼此勾结,坐地分赃,昭然若揭矣。该盗匪贵族佩列列平柯,伊凡·伊凡之子,确系刁顽之徒。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特此奉告县法院,如不向该棕猪或向与猪勾结之同谋——贵族佩列列平柯追回诉状,并据余之所请,作出公正裁决,为余伸张正义,则余,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将上诉高等法院,申请转案处理,并控告县法院徇私庇护之罪。密尔格拉德县贵族多夫戈奇洪,伊凡·尼基福罗之子。 这份诉状果然见效:法官就像所有的善良的人一样,胆小怕事。他转过脸去向录事讨个主意。可是,录事瓮声瓮气地从嘴唇里“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种漠不关心和只有魔鬼见到扑倒在自己脚下的受害者才有的那种捉摸不定的表情。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两个朋友讲和。可是,一切尝试都已无功而返,又从哪里着手呢?不过,大家还是决定再试一试;可是,伊凡·伊凡诺维奇直言不讳地声明他不愿意,甚至还非常生气。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不予答理,转过身去,连一句话也不说。于是,这场官司便以通常受到称道的办案速度加紧进行了。公文注明了日期,作了登记,编了序号,装订成册,签了字——所有的手续一天办完了,然后将案卷放进立柜里,一直躺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躺着睡大觉。许多的姑娘已经出嫁,密尔格拉德县又修了一条新的大街;法官掉了一颗臼齿和两颗犬齿;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宅院里比从前又多了一些孩子跑来跑去:他们是打哪儿来的,只有上帝才知道!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为了跟伊凡·伊凡诺维奇过不去,又建了一个新的鹅棚,虽说比先前的那一个要离得稍远一点儿,还是侵占了伊凡·伊凡诺维奇家的地皮,因而这两个体面的人几乎彼此不再碰面,——而那份案卷呢,就一直安然地躺在那个因为墨汁斑斑而变成了黑色大理石似的立柜里。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对密尔格拉德全县来说非同寻常的大事件。 市长举行了一次大宴会!我从哪儿可以借来丹青妙笔把这多彩的聚会和豪华的宴饮描绘一番呢?就拿那只钟表来说,打开盖儿,瞧瞧其中机件的运转吧!机件多得不得了,不是么?如今可以这么设想一下,至少跟市长院子里停放的车轮一样多。那里,什么样的四轮轻便马车和马拉货车没有啊!有的后身宽前身窄;有的后身窄前身宽。有的是载人与运货两用的马车;有的既不是轻便马车,又不是马拉货车;有的车就像是一个大草垛或者胖乎乎的老板娘;还有的车酷似披头散发的犹太人或者一具皮肉尚未掉尽的骨头架子;有的车从侧面看完全像一只挂着长烟袋的烟斗;另一辆车则什么也不像,而是一个十分难看而荒诞的怪物。从一片杂乱的车轮和车座中间,高耸着一辆装有小窗户的四轮轿式马车,那窗户上交叉钉着粗笨的窗格。车夫们身穿灰色的长短外衣或粗布长衫,头戴羊皮帽或者不同式样的大沿帽,手握着烟斗,牵着卸了套的马在院子里蹓达。市长举办了一个多么盛大的宴会啊!等一等,我来数一数那里的来宾吧:塔拉斯·塔拉索维奇,叶夫普尔·阿金福维奇,叶夫齐希·叶夫齐希耶维奇,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当事人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一位),萨瓦·加夫里洛维奇,我们的这一位伊凡·伊凡诺维奇,叶列夫菲里·叶列夫菲里耶维奇,马卡尔·纳扎里耶维奇,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再不能往下数了!没法儿数了!手也写累了!还有多少淑女啊!皮肤黝黑和白皙脸儿的,高挑个儿和矮墩墩的,像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一样胖大身躯的和似乎可以插进市长刀鞘里的纤细身段的。又有多少包发帽啊!多少华丽的服饰!红的、黄的、咖啡色的、绿的、蓝的、新做的、翻制的、改裁的;还有数不清的头巾、发带、手提包!行了,可怜的眼睛!你们看过这样壮观的场面之后还能派什么用场呢。一排长长的桌子望不到尽头!宾客们谈得兴致勃勃,一片喧闹嘈杂的声音!即便是磨盘、滑轮、齿轮、研臼一起轰响的磨坊也无法与之相比!我无法确凿地告诉你们,他们在谈论什么,然而却可以想见准是谈些愉快而有益的事情,诸如天气、狗、小麦、包发帽、种马等等。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当事人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说道: “我觉得挺怪的,怎么我的右眼(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总是喜欢拿自己来逗乐子)没看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多夫戈奇洪君呀?” “他不肯来呢!”市长说。 “怎么会这样呢?” “老天爷在上,自从他们两人,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吵架之后,已经有两年了;其中有一个要是在场,另一个就说什么也不肯来。” “您说什么!”这时,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朝上抬抬眼睛,两手交叠在一起说。“要是长着一对好眼睛的人都不能和睦相处,那么,我如今怎么跟这只瞎眼相安无事呢!” 听了这话,大家都咧着嘴大笑起来。人们非常喜欢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因为他谈笑自如,切合时尚。一个高个儿,长得干干瘦瘦的人,穿一件绒布常礼服,鼻子上贴一块橡皮膏,本来一直坐在角落里,即便是苍蝇飞进他的鼻孔里,脸上的筋肉也呆然不动——这位先生此时也起身离座,挨到围着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的人群跟前来了。 “听我说呀!”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看到周围聚集了这么一大群人,说道。“听我说!你们现在与其来欣赏我这只瞎了的眼睛,还不如去给咱们这两位朋友说和说和!这会儿伊凡·伊凡诺维奇在跟娘儿们和姑娘们闲聊呢,——咱们悄悄派个人去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请来,然后让他们两人碰在一起嘛。” 大伙儿一致赞成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提议,决定立刻派人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家里去——务必请他来参加市长举行的宴会。可是,关键的问题是由谁来承担这样重要的差使呢?这可把大家难住了。到底谁在交际手腕方面更高明和更圆滑些,大家争论了很久。终于一致决定把这件事交给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来办。 不过,首先得向读者稍稍介绍一下这个出色的人物。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是一个实实在在有德行的人:在密尔格拉德县无论哪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赏给他一条围巾或者一件内衣,他都会感激涕零;无论是谁轻轻地弹一下他的鼻子,他也会千恩万谢。要是有人问他:“您这是怎么啦,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礼服是棕色的,两只袖子又是浅蓝色的?”那么,他通常总是回答说:“你们连这样的衣服还没有呢!等着瞧吧,穿旧了,还不是全都一样的颜色么!”一点不错:浅蓝色的呢子在阳光的作用下,开始变成棕色的了,如今则跟常礼服完全合成一色了。不过,令人感到蹊跷的是,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有一种习惯,就是夏天穿呢子衣服,冬天却穿土布衣服。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没有自己的家。从前他有一所房子,在城边上,后来他把它卖了,用卖房子的钱买了三匹枣红马和一辆小四轮马车,驾着它到各处地主家去串门。但是,照料马匹挺麻烦的,而且得花钱买燕麦作饲料,于是,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又用它们换了一把小提琴和一个女仆,还得了25卢布的找补钱。后来,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又把小提琴卖了,而用女仆换了一个特制的镶金羊皮荷包。如今他的那只荷包可是任何人都没有的。为了得到这样一份满足,他再也不能驾着车子到各个村子转游了,因而只好待在城里,到各处人家去寄宿,特别是那些以弹他的鼻子为乐趣的贵族的宅第成了他的过夜之所。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喜欢吃吃喝喝,玩起“傻瓜”和“磨坊主”牌①来可是一把好手,听从使唤一向是他的天性,所以,他拿起帽子和拐棍,便立刻上了路。不过,他一边走着一边动起了心思,怎么才能说动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前来赴宴呢。这位体面的人性情有些固执,要想说服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连起床都要费很大的劲,怎么会下决心来赴宴呢?就算他从床上起来了,他又怎么会到无疑会有一个势不两立的仇人在场的地方去呢?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越是这么思前想后,就越觉得困难重重。天气闷热,太阳烤人,浑身汗下如雨。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虽然让人弹鼻取乐,却是一个诡计多端的人,做买卖他不那么走运,可他却很懂得什么时候该装愚守拙,有时则要巧用心计,以应付连聪明人也难摆脱的遭际与困境。 -------- ①纸牌游戏的名称。 正当他的机敏头脑琢磨着用什么法子来劝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时候,他已是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地豁出去了,一桩意外之事有点令他却步。不妨在这里顺便向读者说明一下,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有一条裤子,它有一种令人奇怪的性能,只要一穿上这裤子,一群狗总是追着咬他的腿肚子。真该他倒霉,那天他恰好又是穿着这条裤子。所以,他刚刚沉思默想起来,一阵可怕的犬吠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令他振耳欲聋。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禁不住喊叫起来,——那叫喊声可是没有人比得上,——不仅那个熟识的婆子和穿着又肥又大的常礼服的小厮迎面跑了出来,而且连那群孩子也都从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院子里朝他蜂拥而来,虽然那群狗只咬了他的一只腿,但是已经使他的劲头儿大大打了折扣,于是他带着几分胆怯的神情慢慢走向台阶。 第七章 尾 声 “噢!您好。您干吗逗狗玩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见到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说道,因为无论什么人跟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说起话来都免不了用一种打趣逗笑的口吻。 “这些狗全都该死绝!谁逗它们了?”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答道。 “您撒谎。” “真的!没逗!彼得·费多罗维奇请您去赴午宴。” “嗯。” “真的!十分恳切地请您去,那份心意可没法说了。他说,不知怎么回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老躲着我,把我当成仇人了。他再不会到我家来聊聊天或者坐一坐了。”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颏。 “他说,要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这一回不来呢,我真不知该怎么想了:准是对我怀恨在心了!劳驾,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去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劝来吧!怎么样,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咱们就去吧!这会儿那里还来了一帮子好伙伴呢!”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仔细打量着那只站在台阶上,扯着嗓门使劲打鸣的公鸡。 “您要是知道才好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这位热心的使者继续说道,“给彼得·费多罗维奇家送去了多好的鲟鱼肉,多新鲜的鱼子酱啊!” 这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转过头来,开始聚精会神地听了。 这一来,使者就更来劲了。 “咱们快点去吧,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还在那儿呢!您怎么着?”他见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仍然躺着,一动不动,补了一句。“怎么样?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 听了“不想去”这句话,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大感惊讶。他原以为,那番恳切的言词一定能打动这位体面人物的,没成想得到一句“不想去”的断然拒绝。 “您干吗不想去呢?”他几乎有点愤愤然地问道,这种口气在他来说是极为少见的,即便有人把燃着的纸片搁在他的头上也不至于发作,而法官和市长是特别喜欢用这种恶作剧取乐的。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闻了闻鼻烟。 “随您的便,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我不懂是什么事儿碍着您了。” “我干吗要去呢?”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终于说了一句,“那个强盗会到那里去的!”他眼下是这样称呼伊凡·伊凡诺维奇了。 公正的上帝啊!而不久前…… “真的,不会去的!我敢对天发誓,他不会去的!要不叫我当场天打雷劈!”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回答说,他可以一个钟头对天发誓十次。“咱们去吧,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您骗人,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他在那儿吧?” “真的,真的,不在!要是他在的话,就叫我马上完蛋!您自己想想,我干吗要骗人呢?要不,叫我手脚全烂掉!怎么样,现在还不相信么?叫我马上横死在您的面前!叫我的爹、我的妈、我自己都进不了天国!还不相信么?”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听了这些信誓旦旦的话,完全放心了,于是吩咐穿着又肥又大的常礼服的侍仆拿来灯笼裤和土布上衣。 我认为,花费笔墨来描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怎么穿上灯笼裤,系上领带和最后穿上左肘绽了线的外衣,是完全多余的。只要提到他此时此刻一直保持着一种得体的泰然自若的神态就足够了,而对于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提议用什么东西来换他的土耳其荷包一事,则未置可否。 这时候,大家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关键时刻的到来: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忽然露面,大家终于如愿以偿,可以看到两个体面的人物言归于好;许多人几乎都认定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是不会来的。甚至市长还跟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打赌说他不会来,只是由于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要求对方拿一条残腿跟他的一只瞎眼作赌注,这才作罢,——市长听了十分生气,而在场的人则禁不住小声地笑了起来。无论是谁都还没有在桌旁就座,虽说早已是一点多钟了——这个时刻在密尔格拉德县,即使是举行庆典的场合,人们也早该用午餐了。 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刚在门口出现,立刻就被众人围住了。大家纷纷发问,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只是斩钉截铁地高声答着一句话:“他不来”。话音刚落,种种指责、辱骂、或许还有指指戳戳就如冰雹一般落在他的头上,责怪他有辱使命,然而一转眼,大门开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走了进来。 纵然是恶魔本身或者死人出现在眼前,大家也不会惊得如此目瞪口呆: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而安东·普罗科菲耶维奇因为给大伙儿开了个大玩笑而高兴得只顾捧腹大笑。 不管怎么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穿戴得体体面面、合乎贵族的身份,大家都觉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时候,恰好伊凡·伊凡诺维奇不在场;他不知为什么事儿出去了。大家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便开始问候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健康,对他身子又发福了表示高兴。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跟大伙儿拥抱接吻,一边说着:“非常感谢”。 这时,红甜菜汤的味儿四处飘溢,穿堂入室,香气扑鼻,使饥肠辘辘的客人们难以自持。大家纷纷涌向餐厅。爱唠叨的和话不多的、瘦的和胖的淑女们鱼贯地往前走去,长长的餐桌显得五光十色。我不打算描写餐桌上的各式佳肴!也不准备提及蘸着酸奶油的油炸包子、作汤料用的鸡鸭内脏、用李子和葡萄干作料的吐绶鸡、形状像是浸泡在克瓦斯①里的靴子似的食品以及一种作为旧式厨师的绝活的调味汁——这种调味汁端上桌时,燃着的酒精四面冒着火焰,淑女们见了又开心又害怕。我之所以不去说这些美味佳肴,那是因为我更愿意亲口去吃一吃,而不乐意只是喋喋不休地议论一通。 -------- ①一种用麦芽或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伊凡·伊凡诺维奇很喜欢吃洋姜烧鱼。他尤其专心于做那有益处又有营养的操练。他挑拣着最细小的鱼刺,把它们放在盘子里,忽然不经意地朝对面望了一眼:我的上帝啊,多么奇怪!在他的对面坐着的竟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 无独有偶,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同一瞬间也望了一眼!……不!……我真无法……给我一支另外的妙笔吧!我这支笔苍白无力,了无生气,无法描述出这个场景!他们满脸惊诧之情似乎石化了一样。彼此一看对方早就熟悉的脸孔,仿佛都不由自主地要走上前去,宛如迎接久违的朋友一样,并把角形鼻烟盒递过去说:“请用吧”或者“可以请您赏赏脸么”;然而,与此同时,同样一张脸又如不祥之兆一样变得那么可怕!无论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全都汗如雨下。 所有在餐桌旁就座的人全都凝神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对昔日的好朋友。淑女们本来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谈论如何把阉鸡喂肥来做烤鸡,忽然打住了话头。四周一片寂然! 这真是值得伟大的画家用丹青妙笔画下来的场景! 最后,伊凡·伊凡诺维奇掏出了手帕,开始擤鼻涕;而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则环顾四周,随后两眼盯着那敞开的大门。市长立刻注意到这一举动,吩咐把门关严实些。于是,两个昔日的朋友又各自吃起来,彼此再也不望一眼。 午宴刚刚结束,两个往昔的朋友都急忙离座,寻找帽子,以便悄悄溜走。这时,市长使了个眼色,于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不是当事人伊凡·伊凡诺维奇,而是另一个,即瞎了一只眼的,——立刻站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的背后,而市长则顺便走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身后,接着两人从后面猛推一把,以便把两个朋友推搡到一起,直到他们握手言和为止。那个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猛然一推,虽然角度偏了一点儿,却歪打正着地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到了伊凡·伊凡诺维奇站的地方;可是市长使劲一推搡,把方向弄得太偏了,因为他怎么也管不住那条自行其是的残腿,它这一回也不听使唤,像是故意似的,一下子甩得远远的,踩到相反的方向去了(或许,那是由于桌旁摆满了许多各种果子露酒的缘故),所以伊凡·伊凡诺维奇扑倒在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太太身上,此刻她出于好奇正从人群里探出身来呢。这真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法官为了补救一下这个局面,便站到市长刚才站的位置上,一皱鼻子把嘴唇上的鼻烟如数吸净,又把伊凡·伊凡诺维奇推到另一边去。这在密尔格拉德县是让人和好的司空见惯的做法。它有点像踢皮球似的。法官猛一推搡伊凡·伊凡诺维奇,那个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使劲一撑,也把浑身汗水淋漓如雨水从屋顶直淌一样的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推了过去。尽管两个朋友拼命抵住,但毕竟被推到一起了,因为采取行动的双方都得到了其他客人的大力相助。 就这样,大家从四面八方把他们两人紧紧围住了,若他们再不彼此握手便不罢休。 “上帝保佑你们,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和伊凡·伊凡诺维奇!你们凭良心说说,你们吵什么呀?还不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么?面对着大家和面对着上帝,你们怎么不害臊!” “我不知道,”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累得呼哧呼哧(看得出来,他并不是极力反对和解的),我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伊凡·伊凡诺维奇;他干吗要砍倒我的鹅棚和谋害我的性命?” “我根本没有想要谋害谁,”伊凡·伊凡诺维奇没有正眼去看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道。“我可以向上帝和你们,尊敬的贵族们,起誓,我没有对仇人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他干吗要辱骂我,糟蹋我的官阶和身份呢?” “我怎么糟蹋您了,伊凡·伊凡诺维奇?”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说。 再有一会儿的解释——结下多时的冤仇就会涣然冰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已经伸手到口袋里,眼看就要掏出角形鼻烟盒来说上一句:“请用吧”。 “未必这还不是糟蹋?”伊凡·伊凡诺维奇还是眼也不抬地回答说,“先生,您用来侮辱我的官阶和姓氏的字眼,在这里说出来都很不体面。” “请允许我对您说几句心里话,伊凡·伊凡诺维奇!(说着,伊凡·尼基福罗维奇伸出一根指头,碰了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钮扣,这表明他怀有实实在在的好意。)您生气还不是为了那件鬼事儿:就是我管你叫了一声公鹅……” 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猛然醒悟过来:他太冒失了,不该说这个字眼;可是为时已晚:话已出口了。 这一下可全完了! 如果说在没有旁人听见的情况下,伊凡·伊凡诺维奇尚且怒不可遏,大发雷霆(千万不要有人再这么怒气伤身),——那么,这个要命的字眼如今竟然在淑女如云的大庭广众当中说了出来,而伊凡·伊凡诺维奇是喜欢在淑女们面前显得特别体面的,你们想想,这样一来还能有好结果吗?如果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换个说法,管他叫“鸟”,而不是“公鹅”,那么事情或许还可以挽回。 然而——全都完了! 他瞥了一眼伊凡·尼基福罗维奇——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如果这一瞥目光具有生死予夺的权力的话,那么它定然会把伊凡·尼基福罗维奇化为灰烬。客人们都明白这一瞥目光的含义,赶紧把他们分开。这个温和可爱的模范,每遇到女乞丐总要嘘寒问暖的慈爱之人,一脸狂怒地冲了出去。一个人的激情可以掀起多么猛烈的风暴啊! 整整一个月,没有听到伊凡·伊凡诺维奇的一点音信。他足不出户。一个祖传的木箱子打开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去了——是什么东西呢?钱币!祖先留下的古钱币!这些钱币落到了刀笔吏的不干不净的手里。案子移送到最高法庭。当伊凡·伊凡诺维奇得到令人高兴的消息,说明天就要结案时,他对着亮光望一眼窗外,决定走出屋子。唉!从那时起,最高法庭每天都通知说第二天就要结案,可一拖就是10年! 五年前我路过密尔格拉德县城,正赶上不好的天气。那是深秋时节,天气阴郁而潮湿,遍地泥泞,雾气濛濛。一种不自然的绿色——那是令人烦闷的、连绵不断的霪雨的产物——像一层稀薄的网似的罩在田野和庄稼上面,犹如老头子淘气胡闹,老太婆戴上玫瑰花一样别扭。当时我也深受这天气的影响:天气烦闷,我也感到无聊。然而,尽管如此,当我乘车驶近密尔格拉德县时,我还是感到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天哪,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我已有12个年头没有来过密尔格拉德了。当年这里有两个出色的人物,一对少有的朋友,相交甚笃,令人感动。可是,有多少知名人士已经故去!法官杰米扬·杰米扬诺维奇那时已经作古;独眼的伊凡·伊凡诺维奇也已谢世。我驱车驶进大街;到处竖立着上端绑着一小束麦秸的标杆:正在进行新的城建规划!几幢木屋已经拆除。残缺不全的围墙和篱笆凄凉地撅在那儿。 那天是个节日;我吩咐说,把盖着粗席的四轮马车停在教堂前面,悄悄进了教堂,以致没有人留意到我的到来。诚然,也不可能有人留意到。教堂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显然,即使是最虔诚的教徒也怕这种泥泞天气。几支烛光在阴晦的或者不如说是病态的日光下,显得有点古怪和令人不快;昏暗的门廊苍凉可悲;嵌有球形玻璃的椭圆形窗户布满了一层雨珠。我走到一间门廊里,去问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请问,伊凡·尼基福罗维奇还健在吗?” 这时候,圣像前的长明灯倏然一亮,一缕光照投射在我身旁的这人的脸上。我仔细一瞧,竟是一副熟悉的面容,真令我惊奇莫名!他正是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本人!可是,他变得多么厉害啊! “您身体还好吗,伊凡·尼基福罗维奇?您老多了!” “可不,老多了。我今儿个从波尔塔瓦回来,”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答道。 “您说什么!这样糟糕的天气,您还到波尔塔瓦去了?” “有什么法子呢!打官司嘛……” 听了这话,我禁不住叹息一声。伊凡·尼基福罗维奇留意到我的这声叹息,说道: “您放心好了,我得到可靠的消息,下星期就结案,是我赢了。” 我耸耸肩膀,然后去打听伊凡·伊凡诺维奇的消息。 “伊凡·伊凡诺维奇在这儿呐,”有人告诉我说,“他在唱诗席上。” 我一眼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影。他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么?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全都白了;只有那件皮袄依然如故。在殷殷寒暄之后,伊凡·伊凡诺维奇露出跟他那漏斗形的脸儿十分相宜的盈盈笑意,对我说: “要告诉您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么?” “什么消息?”我问道。 “我那件案子明天一定会了结了。最高法庭说得很肯定。” 我更深沉地叹了口气,赶紧告辞,因为我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办,于是,我又坐进了马车里。在密尔格拉德称为驿马的几匹瘦马慢慢吞吞地向前走着,四蹄深陷在灰色的泥浆里,发出难听的声响。大雨如注,泼洒在披着粗席、端坐在车座上的犹太车夫身上。湿气直透我的全身。凄凉的城门和那个有一个残废兵坐在其中缝补铠甲的岗亭,缓缓地闪了过去。还是那一片田野,有的地方翻耕过了,黑油油的,有的地方仍是一派绿色;的鸦群,单调的雨声,昏暗无光、泪雨涔涔的天空——诸位,这人世上多么烦闷啊! (1834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3 索罗钦集市 03 索罗钦集市 一 房舍里烦闷难挨, 啊,快带我走出家门, 满村里热热闹闹, 姑娘们翩翩起舞, 小伙子尽情逗乐。① ——录自古老的传奇故事 小俄罗斯②的夏日多么醉人,多么美好!晌午在一片静谧和暑热之中闪着异彩,广袤无垠的蓝天伸开色迷迷的穹隆俯身拥着大地,似乎已甜然入睡,把一个美人儿紧搂在轻盈的怀抱里,沉浸在怡然的愉悦之中,——这个时刻天气热烘烘的,令人困倦!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田野里寂然无声。万物似乎都已死寂;唯有在空中,在高远的苍穹里,一只云雀在颤声歌唱,于是银铃般的歌声便顺着气流层,撒向深情的大地,间或有一声鸥鸟的叫声或是鹌鹑的嘹亮的鸣叫在草原回荡。一株株高耸云天的橡树,犹如闲游的旅人,懒懒洋洋、无忧无虑地伫立着,一束束耀眼的阳光照亮着簇簇绚丽多彩的树叶,又将昏黑如夜的阴影遮盖在别的叶子上,只有当疾风劲吹之时,才会从阴影里突然跳出一缕金光来。一些体轻如烟的昆虫宛如五颜六色的宝石似的,纷纷撒落在五彩纷呈的果园里,那里荫覆着体态端庄的向日葵。一个个干草垛和一堆堆金黄的麦捆就像野营宿处似的遍布田野,向无边无际的远方伸展开去。樱桃、李子、苹果、梨树的枝桠挂满了累累果实,压弯了腰;天空湛蓝,它那明净的镜子——河水装嵌在碧绿而傲然隆起的框子③18……18……年炎热的8月,有一天也是这么令人惬意的日子。对了,那是大约30年前的一个日子,在离开索罗钦小镇10俄里④左右的一条大道上,挤满了从周围和远处村子里去赶集的人们。从大清早起,盐粮贩子⑤里……小俄罗斯的夏天充满着多少怡悦和惬意! -------- ①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②旧时对乌克兰的称呼。 ③此处喻指河岸。 ④一俄里等于1,06公里。 ⑤旧时乌克兰农民用牛车往克里米亚贩运粮食和农产品,回来时贩运盐和鱼。 便赶着满载着盐和鱼的牛车接连不断地鱼贯而行。裹着干草、堆成小山似的瓦罐慢慢吞吞地移动着,厌倦于这样被幽禁和不见天日的处境;一只彩绘鲜艳的瓦盆或者陶缸偶而从货车上高高围着的栅篱里故意露出脸来,炫耀一番,引来那些崇尚奢侈的人的艳羡目光。来来往往的路人不时羡慕地望望那个高个子的陶器客商——拥有贵重商品的货主,他跟在自己的货物后面缓步走着,细心地用那令人厌恶的干草去遮掩那些粘土制成的俊男与娇女①。 两头筋疲力尽的犍牛勉强地拖拉着一辆货车,上面堆满了麻袋、绳索、布匹和各种日用杂物,在路边孤单单地走着,一个身穿干净的亚麻布衬衫和脏兮兮的亚麻布灯笼裤的车主在车后艰难地行进。他懒懒洋洋地用手揩拭着从黝黑的脸上以及从长长的八字胡上滚落的豆大汗珠,而他那八字胡是被不讲情面的“理发匠”扑过粉的。几千年来,这个“理发匠”总是不请自来,不问对方美丑,总是硬给所有的人都扑上粉②。车主的身旁走着一匹拴在货车上的母马,它那副恭顺的模样表明已到了垂暮之年。许多迎面走来的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走到我们这位庄稼汉跟前,都要抬起帽子,亲切问好。然而,他们这么做并非看在他那银白的胡须和庄重的步履的份儿上,只要抬头往上望一眼,就可以明白人们之所以敬重的缘由:货车上端坐着一位十分标致的小妞,她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蛋,一对明亮的褐色眼睛,一双挑起的黑色柳眉,两片樱唇含着天真无邪的微笑,系在发间的红蓝发带与长长的发辫、一束野花相映成趣,犹如一顶华贵的王冠安放在她那可爱的小脑袋上。似乎四周的一切都使她着迷;她觉得一切都那么奇妙、新鲜……那双明眸不停地东张西望。怎么能不好好地开开心呢!这还是头一回来赶集呀!十八岁的少女头一回到集市上来!……可是来往的路人,有谁知道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求得父亲同意带她来呢。本来嘛,父亲早就乐意带她出来,可是狠心的后娘却乖巧地把父亲捏在手心里,就像他拽着这匹老母马的缰绳一样:它在多年的使役之后终于被拉到集市来出卖了。那可是个挺不安份的娘们……我们倒也忘了:她此刻正坐在货车顶上,身穿一件漂亮的绿毛线外衣,仿佛是在银鼠皮上又缝了一些小尾饰,只不过是换成了红色的而已③。下面穿着一条像棋盘似的十分花哨的华丽裙子,头戴一顶印花布做的彩帽,使她那张红扑扑、胖乎乎的脸蛋平添一种特别的傲慢神色,从这张脸上不时摆出一副令人不快的粗野的表情,让人见了便会赶紧把不安的目光移开,去看她的女儿那张逗人喜爱的脸儿。 -------- ①此处指各种陶器用品。 ②此处“理发匠扑粉”是喻指风把灰尘刮到人们的脸上。 ③俄国沙皇常穿银皮的大氅,往往缝上一些黑色的小尾饰。 我们的赶集人已经看到普肖尔河了;远处吹拂来的阵阵凉意,在熬过一阵令人难受、耗人精力的暑热之后,尤其使人感觉分明。草场上疏疏落落地耸立着黑杨、白桦和白杨树丛,透过那深深浅浅的绿叶闪烁着火红色的、带有凉意的光点,美丽的河水特意地袒露着它那银光闪闪的胸脯,树丛的绿色鬈发婀娜多姿地垂挂其间。普肖尔河在欣喜欲狂的时刻,当忠实的镜子艳羡地映出她那充满傲气和耀眼的光辉的前额、姣如百合的双肩和被从头上垂落下来的乌黑发浪围裹的大理石一般光洁的脖颈的时候,当她鄙夷地扔掉旧的饰物,打扮一新,且又无休无止地大耍脾气的时候,是十分任性的,——她每年都要换换环境,选择新的河道,置身于新的不同的自然景色之中。一排排磨坊转动着沉重的机轮,提起宽宽的水柱,使劲地抛撒出去,水花四溅,水雾弥漫,四周响起一片轰隆隆的声响。这时,载着我们已经熟识的旅客的那辆货车已经驶上了大桥,无比瑰丽和雄伟的大河宛如一块大玻璃似的,展现在他们的眼前。苍穹、又绿又蓝的树林、来往的路人、满载瓦罐的货车、水磨坊——全都倒映在水中,底儿朝上地站立着或走动着,却不曾坠落到那深蓝色的美丽的深渊里去。我们的小美人望着眼前的景色怔怔地出了神,竟然忘记了一路上嗑个不停的葵瓜子儿,忽然听到“好一个漂亮的妞儿”的声音,不禁悚然一惊。她回首一望,看见一群年轻人站在桥上,其中一人衣着要比别的人考究些,身穿一领白色长袍,头戴一顶灰色的羔皮帽,双手叉腰,十分神气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小美人忍不住看了看他那张晒得黑黑的但仍然讨人喜欢的脸孔和那双仿佛要把她看透似的火辣辣的眼睛,心想刚才那句话兴许就是出自他的口里,不由地垂下了眼帘。 “好可爱的妞儿!”穿白长袍的年轻人又夸赞了一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只要能亲亲她,全部家当我都愿赔上。可是前边坐着一个女恶魔。” 四周荡起一片哄笑声;可是,慢慢腾腾地走着的车主的打扮漂亮的妻子受到这样的欢迎,很不受用:她那张红扑扑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火红色,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像雨点似地撒落在耍贫嘴的年轻人头上。 “你这没出息的拉纤的,就该去上吊!让你老爸脑袋撞在瓦罐上!该死的不信基督的人,就该在冰面上跌一跤,爬不起来!到了阴间,让魔鬼用火燎掉他的老杂毛!” “欸,骂得真凶!”年轻人瞪着大眼望着她说,似乎被出乎意外的、连珠炮似的一阵诟骂弄得不知所措。“这个老不死的妖精,这样骂人不怕烂舌头。” “我老不死!”这位已过中年而风韵犹存的妇人又接上火了。“不信神的孽种!先去洗净你那脏脸吧!满嘴胡吣的臭小子!我没见过你的老妈,可我知道她准是个下贱货!你老爸也是!你姑妈也一样!我老不死!你这奶臭未干的……” 这时,货车开始下桥了,最后的脏话已经听不清楚;可是,年轻人似乎不想就此罢休,他毫不迟疑,抓起一团污泥,朝她身上摔了过去。真是出人意料,来了个歪打正着:那顶崭新的印花布彩帽立时溅满了污泥,那些喜欢恶作剧的浪荡子弟更加起劲地哄笑起来。打扮花哨的胖妇人勃然大怒;可是货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她便把一腔怨怒发泄到无辜的继女和慢性子的丈夫身上,而丈夫对于类似的场面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始终一言不发,冷漠地承受着盛怒的妻子的百般辱骂。尽管如此,她那不知疲倦的舌头还是刺刺不休,絮絮叨叨,直到他们来到了近郊的老朋友和教父①,一个名叫齐布尔的哥萨克家里才住嘴。我们的旅客跟干亲家久别重逢,暂时忘记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谈起了赶集的闲话,同时在长途跋涉之后也要稍事休息。 -------- ①旧俄习俗,孩子生下来在教堂受洗时认的干亲家(通常为友人),男的称教父,女的称教母。 二 老天爷!集市上什么 东西没有啊!车轮、玻璃、 焦油、烟草、皮带、大葱、 各种各样的商贩……就是 口袋里有三十卢布,你也 不能把集市上的所有东西 采购下来。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你们想必听见过远处飞流直下的瀑布声:惊惶不安的四郊充满了一片轰隆隆的回响,奇妙而模糊的声响错杂在一起,在你们面前像旋风似地急急驰过。可不是嘛,当你们处身于乡村集市的旋涡之中,你们不觉得整个的人流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物,在广场和各条狭窄的街道上不停地蠕动、叫喊、狂笑、喧闹么?吵嚷、谩骂、牛鸣、羊叫、马嘶——这一切汇成一片不谐调的噪音。牛群、袋子、干草、茨岗人、瓦罐、女人、蜜糖饼干、各式帽子——一切是那样鲜艳、花哨、杂乱,挤成一堆堆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南腔北调的说话声此起彼伏,没有一句话可以逃脱这场大洪水的淹没而免受灭顶之灾;没有一声喊叫是可以听得分明的。这集市的前后左右只听见商贩们拍掌成交的声响。一辆货车断裂了,铁块叮噹作响,木板嘭啪有声地扔到地上,人们晕头转向,不知朝哪儿去才好。我们这个外来的庄稼汉带着黑眉毛的女儿早就在人群中挤挤撞撞了。他走到一辆货车的跟前,又去摸摸另一辆货车,打听着行市;然而,他的心思却老是围着那十口袋小麦和那匹老母马转个不停,那是他运到集市上来出售的东西。从他女儿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并不怎么乐意在满载面粉和小麦的货车旁边转来转去。她倒是想到那一头去,看看亚麻布货棚底下挂着的那些好看的红丝带、耳环、钖制和铜制的十字架以及杜卡特钱币①。然而,就在眼前,她找到了许多值得看一看的东西。她觉得可笑极了:一个茨冈人和一个庄稼汉彼此狠打手板,痛得直叫喊;一个喝醉酒的犹太人用膝盖顶了一个女人的后腰;吵架的女商贩骂不绝口,各不相让;一个俄罗斯佬②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另一只手在……可是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衬衫的绣花袖口。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身穿白色长袍、长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年青人站在她面前。她悚然一惊,心不由地怦怦直跳,这可是以前无论是喜是悲都不曾有过的情形:她又惊又喜,连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 ①一种古威尼斯金币,可用作衣饰。 ②旧时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波兰人对俄罗斯人的一种蔑称。 “别怕,宝贝,你别怕!”他拉起姑娘的手,低声说道。 “我不会对你说什么丑话!” “或许,他真的不会说什么丑话,“小美人暗暗想道,“只是我觉得怪怪的……这家伙保准是个魔鬼!我自己好像也明白这样可不行……可就是不能从他那儿把手抽回来。” 庄稼汉回头望了望,想要对女儿说句什么话,可是旁边却有人提到“小麦”的事。这个字眼就像有魔力似的,一下子把他吸引到了两个正在大声谈话的批发商跟前,十分专注地听着他们交谈,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分心了。两个批发商正侃着小麦的事儿。 三 你不知道这小子多厉害么? 这人世间可是不多见。 他狂饮烧酒就像喝家酿啤 酒一般。① ——录自科特利亚列夫斯基《埃涅伊达》 -------- ①此处引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老乡,那么你看咱们的小麦是行情看跌么?”一个身穿油渍斑斑的花粗布灯笼裤,看样子像是住在小镇的小市民的外地客商对另一个人说,那人穿着打了补丁的蓝长袍子,额头上长着一个大肉瘤。 “那是当然的;要是咱们能卖掉一俄斗,我也心甘情愿地套上绞索,就像圣诞节前在门边吊腊肠那样吊在这棵树上。” “老乡,你哄谁?除了咱俩的小麦,又没有别的麦子,”穿着花粗布灯笼裤的商人反驳说。 “唔,你们说你们的。”我们的小美人的父亲暗自嘀咕着,他一句不漏地听着两个批发商的议论。“我手头就有十袋麦子。” “麻烦事儿就在这里:要是有魔鬼从中作祟的话,那你就等着瞧吧,就像从肚子饿瘪的俄罗斯佬那里捞不到多少油水一样。”额上长着大肉瘤的人说,显然是话里有话。 “什么魔鬼?”身穿花粗布灯笼裤的人接着问道。 “你没听见人家怎么说的么?”额头上长着肉瘤的人神色阴沉地斜睨着他,又说道。 “说嘛!” “好,说就说吧!这都怪陪审官——他喝了阔老爷们的李子露酒,就别想擦干净嘴唇了——是他批了这块该死的地方给人赶集,在这里不管怎么着,你也别想卖掉一粒麦子。你瞧见那个坍塌的老棚屋么?就是山脚下那间屋子。(这时,我们的小美人的挺好奇的父亲挨得更近了,全神贯注地听着。)就在那间棚屋里三天两头闹鬼;所以,在这块地方每赶一回集,总要出点乱子。昨天乡文书夜里路过那里,抬头一看,——天窗里探出一张猪脸来,呼噜一声,吓得他丢魂失魄;眼看红袍子又要显灵了。” “什么红袍子呀?” 说到这里,我们那位在一旁听得出神的庄稼汉连头发根子都竖了起来;他惊恐地转过头去,一眼瞧见女儿和一个年轻小伙子神态安详地站在那儿,互相搂着,低声诉说着绵绵软语,忘记了人世间有关长袍子的种种传闻。这时,他那恐惧心理倏然消失,又回到以前那泰然自若的心境中。 “哈—哈,老乡!我看你真是一个搂搂抱抱的老手!我可是娶亲之后的第四天才懂得怎么搂抱我那已故的妻子赫维西卡的,那还得感谢我那当伴郎的老友,是他指点我的。” 年轻人立刻看出,他心爱的人的老爹不大有心计,于是心里开始盘算着怎么去讨得他的欢心。 “好心肠的人,你多半不认识我,我可是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 “也许是吧。” “要是你乐意,你的大名、绰号,样样事儿我都说得上来: 你叫索洛比·契列维克。” “不错,是索洛比·契列维克。” “那么,你仔细瞧瞧:认不得我么?” “不,认不出来。说来你别生气,我这辈子见过的各式各样的脸孔可多着呐,鬼才能把它们全记住!” “真可惜,你不记得戈洛普平柯的儿子么?” “你爹是奥赫里姆么?” “还会是谁呢?要不是他,那就只有是秃顶的爷爷①啦。” -------- ①魔鬼的别称。 说完,两位新朋友立刻脱下帽子,接着便亲吻起来;我们这位戈洛普平柯的儿子立刻不失时机地向新结识的朋友发起了包抄进攻。 “喂,索洛比,你看见的:我和你的女儿相亲相爱,愿在一起过日子,永不分离。” “怎么样,帕拉斯卡,”契列维克转过身来,笑呵呵地对女儿说,“也许,真的,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是缘份凑合……在同一块草地上吃草!怎么着?拍巴掌吧?来呀,新女婿,请我喝一杯吧!” 于是,他们三人来到集市上一家有名的饭馆里——犹太女人的货棚下摆满了数不清的各式各样,年代不同的扁的、长的、圆的瓶子,桶子。 “嗨,好小子!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契列维克喝得几分醉意,看见他的这个新女婿斟了一大杯足有半升的酒,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噹啷一声摔成了碎片,“你说呢,帕拉斯卡?我给你相中的未婚夫怎么样?你瞧瞧,他喝起酒来多带劲!……” 然后,他微笑着,脚步踉跄地和女儿一起慢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货车旁,而那位年轻人便朝那摆着衣料的布摊去了,那里有不少从波尔塔瓦省的两个县加佳奇和密尔格拉德来的商人,——他想仔细挑选镶有精致铜边的木制烟斗、红底子的花头巾和帽子作为定亲礼物,送给老丈人和所有应该孝敬的亲友。 四 尽管是男人不喜欢的东西, 只要妻子想要得到, 就得讨她的欢心。① ——柯特利亚列夫斯基 -------- ①此处引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喂,屋里的!我给女儿找到未婚夫啦!” “干嘛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去找女婿呀!糊涂虫,真是糊涂 虫!你大概是生就的一个笨蛋!哪儿见过又打哪儿听说过一个正经八百的人四处跑跑颠颠找女婿的呢?你还是动动心思,怎么把小麦脱手吧;那还会有什么好东西!我估摸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穷光蛋。” 欸,怎么会呢!你就该瞧瞧他是什么样儿的小伙子!穿的一件长袍子就比你身上的绿色短上衣和红皮靴子值钱。他喝起酒来可带劲了!……我这辈子要是看见了别的小伙子眉头也不皱一下,就喝下半升烧酒,那就叫魔鬼把我连你一块儿拘了去。” “哼,管保没错儿:他跟酒鬼和流浪汉是一窑货。我敢打赌,他准是那个在桥上缠着我娘儿俩的坏小子。可惜他没有撞到老娘手里:我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赫芙里娅,就算是他又怎么样;他怎么是个坏小子呢?” “哼,他怎么是个坏小子!你这个没有脑子的大笨蛋!你就听着!他怎么是个坏小子!当咱们路过磨坊那会儿,你把那双混帐眼睛藏到哪儿去啦!你倒好,人家就在你那沾满烟丝的鼻子跟前辱骂你的老婆,你倒满不在乎!” “不管咋说,我还是看不出他怎么不好,那可是个棒小伙子。就是不该一下子溅你一脸污泥。” “哼!我看得出来,你是存心要堵我的嘴!这算哪档子事?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准是东西没卖掉,倒先去喝猫尿了……” 这时,契列维克自己也明白话说多了,立刻用双手抱住脑袋,因为他估计到怒气冲冲的妻子一定会伸出利爪来猛揪他的头发。 “真是见鬼!还结什么婚!”他心里暗自嘀咕着,赶紧躲过那气势汹汹的妻子。“只好不明不白地回绝一个好人啦。我的天哪,干嘛要这样折磨我们这些罪人呢!人世间各种废物已经够多的了,你干吗还要降生这么些恶婆子!” 五 桐叶槭,别垂下, 你还青翠; 哥萨克,别忧伤, 你还年轻。① ——小俄罗斯歌谣 -------- ①此处引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身穿白长袍的小伙子坐在货车旁,心不在焉地望着周遭人声嘈杂的人群。困乏的太阳悠闲地燃烧过一个早晨和中午之后,正渐渐地西沉;即将逝去的白昼泛着迷人、灿烂的绯红霞光。白色的帐篷和货棚的顶端,笼罩着一抹依稀可见的玫瑰亮色,闪烁着耀人眼目的辉光。一堆堆的窗用玻璃闪闪发亮;小酒店老板娘那桌上摆放的绿色酒瓶和酒杯染成了一片火红颜色;堆成小山似的香瓜、西瓜和南瓜好像是用黄金和赤铜浇铸出来的。人们的谈话声明显地变得稀疏、沉寂了,那些女商贩、庄稼汉和茨冈人的舌头已经倦怠了,只是慢慢腾腾、懒懒洋洋地转动着。前前后后开始亮起了灯光,刚煮好的面团子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在逐渐沉寂的街道上弥漫开来。 “你为什么事儿发愁呀,格里茨柯?”一个高个儿、晒得黝黑的茨冈人猛拍一下小伙子的肩膀,大声问道。“怎么样,二十卢布把犍牛卖给我!” “你就只想买牛、卖牛的。你们这号人只知道唯利是图。 总是连偷带骗坑老实人。” “呸,鬼家伙!看来你心事挺沉的。是不是凑合着找个未婚妻,又吃后悔药了?” “不,我可不吃后悔药:我是说话算数的;做了的事,决不反悔。可是契列维克那老家伙显然不讲良心,一个子儿也不值:说了的话又收了回去……唔,也不能全怪他,他是块木头疙瘩,不顶用。全是那老妖精玩的把戏,就是今日里我们哥儿们在桥上狠狠挖苦了一顿的那个妖婆。唉,我要是个沙皇或者大领主什么的就好了,我头一件事就把那些情愿让婆娘骑在脖子上的笨蛋全都吊死……” “如果能逼得契列维克把帕拉斯卡嫁给你,你肯二十卢布把犍牛卖给我么?” 格里茨柯有点疑惑地望望他。茨冈人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种既凶狠、刻毒、卑劣,又傲慢不逊的神气。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心里便豁然明白:在这颗奇特的灵魂里活跃着一种了不起的德性,但是人世上对于这种德性只有一种报偿——那就是绞刑架。一张嘴巴深嵌在鼻子和尖下巴颏之间,永远挂着刻毒的讪笑;一双小眼睛像火光似的跳跃不定;一副脸上总是不停地变换着伪饰与机谋的表情——这一切仿佛正好需要披上当时他穿在身上的这样一套奇特的外衣。一件深棕色的、似乎一碰就会化灰的长襟上衣,一头长长的披肩黑发,一双晒得黑黑的光脚穿着的鞋子仿佛都是长在他的身上,成了他的自然的天性。 “只要你不骗人,别说二十卢布,就是十五卢布我也卖!” 年轻人答道,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 “十五卢布?好的!你可别忘了:是十五卢布!先给你一张蓝山雀①做定钱!” “喂,要是你骗人呢?” “要是骗人——定钱归你!” “好吧!来,咱们拍巴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①旧俄面值五卢布的钞票,因蓝颜色的山雀图案而得名。 六 这可糟了:罗曼来了,眼 看就要狠揍我一顿,而您呢, 福马老爷,也不会有好结 果。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走这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儿的篱笆要低些,抬起脚来,别怕呀:我家那个糊涂虫跟干亲家一块儿到货车底下守夜去了,免得俄罗斯佬把什么东西偷了去。” 这是契列维克那凶狠可怕的妻子在亲热地给神父的儿子壮着胆子,因为他正畏畏缩缩地挨着篱笆挪动脚步,然后爬上了篱笆,宛如一个颀长而可怕的幽灵,久久地站在上面,迟疑不决,一边用眼打量着朝哪儿跳下才好,最后卜通一声跌倒在一堆杂草丛里。 “真要命!您没有碰伤吧?老天爷保佑,没有窝着脖子吧?” 赫芙里娅关切地嘟哝着。 “嘘!不要紧,不要紧,亲爱的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忍痛站了起来,低声说道,“只是让荨麻刺痛了一下,照那去世的大司祭神父的话说,它可是像蛇一样的毒草。” “咱们现在进屋去吧!那儿一个人也没有。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还估摸您是长了小疮还是肚子疼什么的,咋老不见您人来呢。您还好么?我听见说,您那老爹最近收下的东西可不少呢!” “小意思,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我爹在整个斋期里总共得了十五、六袋春麦,四、五袋黍米,一百来个小白面包,查查数呢,还不到五十只鸡,至于鸡蛋嘛,多半有臭味。不过呢,比方说,真正甜蜜蜜的东西只能从您这儿得到呐,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满脸谄笑地瞅着她,同时把身子挨得近些。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是给您准备的东西!”她把几只盘子摆到桌上,同时又装模作样地扣好似乎无意之间敞开的上衣,说道,“这是甜馅饺子,小麦团子,小圆面包,馅饼儿!” “我敢打赌,这是女儿家最灵巧的手做出来的!”神父的儿子一只手拿起馅饼,另一只手把甜馅饺子移到跟前。“不过呢,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我的心想得到的是比小圆面包和小麦团子更甜美的东西。” “那我就不知道您还要吃什么东西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胖乎乎的俏妇人故意装出不懂的样子,答道。 “当然是柔情蜜意呀,无人比得上的哈芙隆尼娅·尼基福罗芙娜!”神父的儿子悄声说道,一只手里拿着甜馅饼子,另一只手搂着她那肥大的身躯。 “天晓得您胡思乱想些什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赫芙里娅说,难为情地垂下眼睛。“弄不好您兴许会想要亲嘴呢!” “这种事儿嘛,我倒是想对您说说,”神父的儿子接着说道,“比方说,我还在神学校里念书的时候就有过了,我至今还记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狗吠声和敲门声。赫芙里娅赶忙跑了出去,立刻又返回来,脸色变得煞白。 “哎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们这下子可倒霉了; 一大帮子人来敲门,我听像是干亲家的声音……” 甜馅饺子卡在神父儿子的喉咙里……他两眼瞪得大大的,仿佛是催命的小鬼刚刚拜访过他一样。 “快爬上去吧!”惊惶失措的赫芙里娅指着那天花板下搁在两根横梁上的木板说,那上面堆放着各种家什杂物。 千钧一发,我们的主人鼓起了勇气。他多少清醒了些,猛地跳上了暖炕,小心翼翼地爬到木板上;而赫芙里娅则失魂落魄地奔向大门口,因为敲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七 就在这儿出了一桩 怪事,大人!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集市上出了一桩怪事儿:据说是在一堆货物中间发现了一件红袍子。卖面包圈的老太婆隐约看见一个猪脸妖魔不停地俯身察看一辆辆货车,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传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早已静寂的宿营地的各个角落;大家都觉得不信这种传闻是罪过,虽说那个卖面包圈的老太婆是傍着小酒店女老板的货棚摆了一个流动的摊点,成天毫无必要地向人弯腰行礼,用双脚划着跟她卖的美味食品一模一样的圆圈。加上乡文书在坍塌的棚屋里见到的怪事又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以致到了夜里,大家都吓得互相紧紧地蜷缩在一起;人们平静的心境荡然无存,人人胆战心惊,不敢合眼;而那些胆小如鼠和本来就有地方过夜的人各自走了。契列维克带着干亲家、女儿以及一些死乞白赖地要去他们家的客人们一道走回家去。他们使劲打门的响声把赫芙里娅吓得魂飞魄散。干亲家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这是明摆的事实,因为他赶着车两次错过了院子,最后才找到房子。客人们也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毫不拘礼地抢在主人之前涌进了屋门。当他们朝屋里的旮旮旯旯张望时,契列维克的妻子简直就如坐针毡一样难受。 “怎么,嫂子,”干亲家一进门便嚷嚷说,“你还在害寒热病么?” “可不,身子不大舒服,“赫芙里娅回答说,忐忑不安地用眼瞧着堆放在天花板下的木板子。 “喂,屋里的,去把车上那个酒壶拿来!”干亲家对一道跟来的妻子说,“我要跟这些好心人喝个痛快;该死的娘们把我们吓成这个样儿,说来都丢人。真的,伙计们,咱们上这儿来干吗,真是扯淡!”他从瓦杯里喝了一小口水,接着说。 “我敢赌一顶新帽子,准是那些娘们故意拿我们来取乐子。就算真的有妖魔,有啥了不起!朝他脑袋上啐一口不就结了!就当他这会儿出现在这里,比方说,就在我的跟前吧,要是我不把夹着的拇指伸到他的鼻子底下去①,就是狗娘养的!” “那你干吗一下子吓得脸色煞白呀?”一个客人嚷道。他比别人高出一头,总要装出一副好汉的派头。 “我。去您的!是做梦吧?” 客人们冷冷一笑。一丝满意的笑意掠过这位喜欢说东道西的好汉的脸上。 “他哪会脸色煞白呀!”另一个客人接过了话茬,“两颊绯红,就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如今他不再是齐布尔②,而是红甜菜啦,——要不,干脆就是那件把人们吓得半死的红袍子。” -------- ①此处为谐音双关。俄习俗,手握拳头,将拇指夹着,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是一种轻蔑或嘲弄人的手势。 ②这位干亲家的名字是“齐布尔”,而方言中,“齐布尔”又是“大葱”之意。 酒壶在桌上过了一遍,客人们比先前更加开心了。契列维克一直放不下红袍子的事儿,好奇的心情一刻也不肯安分,这时便央求干亲家说: “说说吧,大哥,你行行好!我真想知道,可就是总也打听不到这该死的红袍子的故事。” “哎呀,老弟!夜里可不兴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不叫你和这些好心人扫兴(这时他对客人们说),我看得出来,大家也跟你一样想知道这桩怪事儿。好吧,只好讲一讲了。那就听我说吧!” 这时,他抓挠了一下肩膀,用下摆擦擦脸,两手搁在桌上,讲了起来: “有一次,一个魔鬼不知出了什么错,被撵出了地狱。” “大哥,那怎么会呢!”契列维克插话说,“魔鬼怎么会撵出地狱呢?” “那有什么法子呢,老弟?撵出去还不就撵出去了,还不是跟庄稼汉从屋里撵出一条狗一个样。兴许是他忽然起了个怪念头,想干点什么好事吧,总之是把他撵走了。这可怜的魔鬼苦闷得很,一心惦记着地狱,简直想要上吊呢。有什么法子呢?就只好借酒浇愁。他就在那间你看见过的山脚下坍塌的棚屋里住了下来。如今,无论是哪一个善心的人都要画了十字,才能打门前走过去,这魔鬼也就成了一个放荡的家伙,在年轻人中间谁也比不过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泡在酒店里!…… 这时,凡事爱刨根问底的契列维克又打断讲故事人的话说: “天晓得你胡诌些什么,大哥!怎么能让魔鬼进酒店里去呢?老天有眼,魔鬼可是手脚有爪子,头上长尖角的呀。” “他终归会有花招呀:戴上帽子和手套不就行了。谁能认出他来?他成天闲逛,寻欢作乐——终于不可收拾,把身上的钱全都喝光了。小酒店老板一直赊帐给他,后来也不让他欠帐了。魔鬼只好把自己的红袍子作抵,打了个七折,给了索罗钦集市上卖酒的犹太人,并对他说:‘当心,犹太佬,一年以后我会找你赎回红袍子的:可要保存好!’说完就不见了踪影。犹太人仔细瞧瞧那件袍子:呢料是上好的,即便是在米尔哥罗德县也买不到!而那鲜红的颜色呢,十分耀眼,叫人百看不厌!可是犹太人觉得不耐烦等到那个期限。他搔搔自己的长鬓发,然后在过路的老爷身上敲了一杠子,几乎索要了五枚三卢布的金币。而到期要赎回袍子的事儿,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一天傍晚,来了一个客人,他说:‘喂,犹太佬,把那件袍子还给我吧!’犹太人起初没有认出来,后来才看清楚,便装成素不相识的样子。‘什么袍子?我这儿没有什么袍子!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的什么袍子!’那人一听,抬腿走了;直到晚上,犹太人关好了那间破旧的屋子,清点了柜子里的钱,披上一件床单,开始按犹太人的习惯向主祈祷,——只听得一阵沙沙的声响……定睛一看——所有的窗口都伸着猪嘴脸……” 就在这时,真的,传来一阵不甚分明却很像猪在哼哼的声音;顿时大家脸色煞白……讲故事的人汗珠直冒。 “什么响声?”契列维奇惊恐地问道。 “没什么呀!……”干亲家浑身发抖地回答说。 “唉哟!”一个客人应声道。 “你说话了?……” “没有!” “这是谁在哼哼?” “天晓得我们这里怕什么来着!什么事儿也没有!” 大家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朝各个旮旯里张望。这一下可把赫芙里娅吓得半死不活。 “唉呀,你们这些胆小鬼!简直是老娘们啦!”她大声嚷嚷说。“你们还是哥萨克男子汉呢!你们就该拿起纺锤去梳棉纺纱去。只要有一个人怎么弄……老天爷宽恕我……有谁弄得板凳嘎吱一声,大伙就像疯子似的乱成一团……” 这番话既羞得我们那些好汉们无地自容,又给他们壮起了胆子;干亲家又从瓦杯里喝了一口水,继续往下说道: “犹太人吓得晕了过去;但是,猪脸妖魔们就像踩高跷似的,蹬着长长的细腿,爬进了窗口,用三节鞭子一顿好打,让犹太人醒了过来,逼着他跳跳蹦蹦,蹦得比这横梁还要高。犹太人卜通跪倒在地,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只是那袍子没法子再找回来了。那个过路的老爷半道上被一个茨冈人抢了,袍子又卖给了一个女商贩;而那个女商贩呢,又把袍子带回到索罗钦集市上来了,可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再没有人买她的东西啦。女商贩想来想去,觉得蹊跷,终于悟出其中的奥妙来了:要不就是红袍子招来的灾祸。无怪乎她穿着红袍子时,总是觉得憋闷难受。她毫不犹豫就把它扔进了火里——这件鬼衣裳居然火烧不燃哩!‘欸,这准保是魔鬼的礼物!’女商贩居然想出了个主意,把那红袍子偷偷塞到一个卖黄油的汉子的货车里。这傻瓜还暗自高兴呢;只是再没有人买他的黄油了。‘哎呀,准是魔鬼把袍子塞给我的!’他抡起一把斧头,把它剁成碎片;可是一瞧——那些碎片又慢慢合拢起来,变成了一件完好的长袍子。他画了一个十字,又抄起斧头去劈,把碎片撒了一地,扬长而去。从此以后,每年到了赶集的时候,猪脸妖魔便在广场上游荡,哼哼直叫,拾捡着那件长袍的碎片。听说,如今他只缺左边那只袖子啦。人们打那以后就竭力躲开那鬼地方,已经有十来个年头没有在那儿赶集了。 可是,鬼使神差又让陪审官拨给…… 还有半句话咽住了,讲故事的人没有说下去…… 窗户砰地一响;玻璃一阵叮噹,飞了出去,一个狰狞可怕的猪嘴脸伸了进来,骨碌碌地直转着眼睛,仿佛在追问: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呀,好心的人们?” 八 像狗一样夹起尾巴, 像该隐①一样索索颤抖, 鼻烟从鼻孔里流满而 出。② ——录自科特利亚列夫斯基《埃涅伊达》 -------- ①据《旧约·创世纪》,该隐是弑弟的凶手。 ②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屋里的人全都吓呆了。干亲家张着大嘴,像泥塑木雕似的。眼睛瞪得鼓鼓的,活像两颗就要出膛的子弹;张开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而高个子的好汉在惊恐万状之中,朝天花板蹿去,脑袋撞到横梁上;搁在上面的木板猛地一挤动,神父的儿子便卜通一声跌落到地板上。“哎哟—哟—哟!”一个人摔倒在条凳上,手脚乱蹬地嗷嗷直叫。“救命啊!”另一个人直着嗓门叫嚷起来,一边用羊皮袄蒙着脑袋。干亲家两次饱受惊吓,刚从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全身抽搐着,钻到了老婆的裙裾下面。那高个子的好汉子往暖炉里爬,虽说炉门狭小,还是钻了进去,并且还闩上了炉门。而契列维克呢,仿佛被淋了一桶滚烫的开水似的,一把抓起瓦缸当帽子扣在头上,冲出大门,像疯子一样,慌不择路地满街奔跑;直到跑乏了,他才稍稍放慢了脚步。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就像磨坊的石臼一样怦怦直响,浑身汗水淋漓。他已精疲力尽,就要倒地不起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追赶他……他吓得透不过气来……“有鬼!有鬼!”他使劲地、没命地叫喊着,只一忽儿便昏厥在地。“有鬼!有鬼!”后面也有人在喊,他只模糊觉得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砸在他的身上。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活像棺材里怕人的死尸那样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躺在路中间了。 九 前面看,勉强像个人样, 后面瞧,真是鬼的模 样。① ——录自民谣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弗拉斯,你听见吗?”一个睡在街上的人半夜里支起身子,说道,“附近有人说有鬼呢!” “跟我什么相干?”躺在一旁的茨冈人伸着懒腰,嘟哝着说。“就是说他家祖宗十八代来了,也不干我的事。” “可是,他喊得真叫人揪心,就像是有人要掐死他似的!” “人做起梦来总是胡叫乱喊的!” “不管怎么说,总该去看看;你打个火吧!” 另外一个茨冈人自言自语地嘟哝着,站起身来,两次打出的火星就像闪电似的照亮了他的身影,凑过嘴去吹着了火绒,手里端着一盏油灯,那是一只用破瓦盆做的、盛满了羊油的普通的小俄罗斯灯盏,照着道路往前去了。 “等一等!这里放着什么东西哪;把火往这儿照照!” 这时又有几个人凑近前来。 “是什么东西呀,弗拉斯?” “好像是两个人呢!一个在上面,一个压在下面;他们中间哪一个是魔鬼,我可是闹不清。” “那上面是什么人?” “是个婆娘哩!” “噢,那准是魔鬼了!” 一阵哄笑声,几乎吵醒了一条街上的人。 “一个婆娘趴在男人的身上;唔,她准是骑马驾车的好手!”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这么说。 “瞧瞧吧,伙计们!”另一个人捡起了瓦缸的一块碎片说;那瓦缸残存的一半还扣在契列维克的脑袋上呢,“这个好汉给自己戴了一顶什么帽子啊!” 一阵如潮似浪的喧闹和哄笑声惊醒了两个死人一般的人——索洛比和他的妻子,他们心有余悸,瞪着没有表情的眼睛,久久地、惊恐不安地打量着茨冈人的黝黑的脸孔:他们在若隐若现、闪烁不定的火光中,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群游荡在沉睡的暗夜里、浑身环绕着浓重的地气的怪异的地精们① -------- ①西欧神话中守护着地下财宝的丑陋的侏儒。 十 快走开!从我面前滚开, 魔鬼的把戏!① ——录自小俄罗斯喜剧 -------- ①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清晨的凉意徐徐吹拂着刚刚醒来的索罗钦的人们。一股股炊烟从一个个烟囱里袅袅升起,迎接初升的朝阳。集市开始喧闹了。羊儿咩咩,马群嘶鸣;家鹅的叫喊声和小贩的叫卖声,又传遍了整个的宿营地——可怕的红袍子的传闻在暮色苍茫的神秘时分曾使人们胆战心惊,如今随着清晨的来临而烟消云散了。 契列维克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睡在干亲家那间盖着麦秸的板棚屋里,就在犍牛、面粉和小麦的中间,看来他一点也没有想要离开甜蜜的梦境的意思,忽然之间却听见了十分熟悉的说话声,那熟悉的程度就跟懒惰的庇护所——他屋里那躺在上面舒心惬意的炉炕或者由一家远亲在离他家门口不过十步之遥开的小酒店一样不相上下。 “快起来!快起来!”温存的妻子使劲拽着他的手,在耳边发出颤抖的尖音。 契列维克没有答话,鼓起腮帮子,挥动两手,模仿着打鼓的样子。 “真是疯子!”她嚷着说,一边躲开他挥动着的手,因为他的手差一点就挨着她的脸了。 契列维克站起身来,揉揉眼睛,朝周围望了望。 “亲爱的,要是我没梦见你的丑脸像一面鼓似的,就让魔鬼把我勾了去,那些猪脸妖魔还逼着我在你那脸盘上像狠揍俄罗斯佬那样擂着点名鼓,像干亲家说的那样,那些猪脸…… “得啦,别胡说八道了。快把母马牵去卖了吧。真的,会惹人笑话的:来赶了一趟集,只卖掉一捆麻绳……” “那还用说,屋里的,”索洛比接过话说,“眼下人家是会要笑话咱们的。” “快走!快走!人家早就在笑话你了。” “你瞧,我还没有洗脸呢,”契列维克继续说道,一面打着哈欠,搔搔背脊,同时也想再偷偷懒。 “这个时候了,你倒讲究起干净来了!什么时候你有了这个讲究?给你手巾,去擦擦你那脏脸……” 说着,她抓住一个卷成一团的东西——立刻惊恐地扔了: 那是红袍子的一只袖子啊! “快去干你的正经事儿吧,”她又说了一遍,鼓起勇气对丈夫说;她看得出来,丈夫已经吓得两腿不能动弹,牙齿不停地在磕碰着。 “这下可有好买卖做了!”他自个儿嘟哝着,解开母马的缰绳,牵到广场上去。“怪不得我到这个倒霉的集市上来的时候,心里沉重得好难受,就像是谁让我背上一条死牛似的;拉车的犍牛也两次掉头往家里跑。我现在倒想起来了,我们好像是礼拜一出门的。唔,准是凶多吉少!……这该死的魔鬼就是不安份:穿着缺了一只袖子的长袍子也就算了嘛;可是不,他偏要让好心的人也不得安宁。比如说吧,要是我成了一个魔鬼,——老天爷保佑,——我会深更半夜四处游荡去找那该死的破布片子吗?” 契列维克正在高谈阔论之际,忽然冒出一个低沉而粗鲁的说话声。他面前站着一个高个子的茨冈人。 “你卖什么呀,好心的人?” 卖主沉默不语,从头到脚打量了对方一眼,松开手里的缰绳,平静地说: “我卖什么东西,你不是看见了嘛!” “卖皮带?”茨冈人问道,眼瞅着他手里的缰绳。 “不错,如果你是把母马当作皮带的话。” “不过,真见鬼,老乡,你兴许是用麦秸把它喂大的吧!” “用麦秸?” 说到这里,契列维克本想猛拉一下缰绳,让母马朝前奔去,揭穿对方的无耻的诋毁,但是,他的手却以一种异常轻捷的动作反弹回来,打在自己的下巴颏上。他定睛一看——手里拽着一截断了的缰绳,而绳子上——真可怕!他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系着一块红袖子!……他啐了一口唾沫,画着十字,两手摇晃着,扔掉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撒腿就跑,比年轻的小伙子还跑得快,立时消失在人群里。 十 一 我种庄稼反挨打。① ——谚语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抓住他!抓住他!”几个小伙子在狭窄的街道尽头吆喝着,契列维克觉得忽然之间被几双有力的手抓住了。 “把他捆起来!他就是偷马的贼,坑骗老实人!” “老天爷在上!你们干吗要捆我?” “他还有脸问呢!你干吗要偷一个外来的庄稼人契列维克的马?” “小伙子们,你们是发了疯不成!哪儿听说过自个儿偷自个儿东西的?” “一套老花招!一套老花招!那你干吗像恶魔追你似的拼命跑呀?” “你也会身不由己地跑呀,要是有妖魔的衣服……” “嗨,亲爱的!你还拿这个来骗人;陪审官会叫你好受的,免得你老是拿妖魔鬼怪来吓人。” “抓住他!抓住他!”在街道的另一端传来喊叫声。“就是他!想逃跑呢!” 于是,契列维克便看见干亲家怪可怜的,反剪着双手,被几个小伙子押着来到了跟前。 “真是怪事!”其中一个小伙子说。“你们听听这个骗子手编的故事吧,只要看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是个偷儿;你问他干吗要那么疯跑,他说是想闻闻鼻烟,就伸手到口袋里拿烟盒,没成想摸出来一块魔鬼的袍子,还突然冒出了红火,他才拔腿跑了起来!” “嘿嘿——嘿!这是一个巢里的两只鸟!把他们绑在一块吧!” 十 二 “好心人,我到底犯了什么 错?你们为什么折磨我?”可怜 的人说。“你们为什么捉弄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捧着 肚子说,伤心的泪水如珠似 线。① ——阿尔捷莫夫斯基·古拉克《老爷和狗》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要不,大哥,你真的是拿了人家什么东西吧?”契列维克手脚捆绑着,跟干亲家一起躺在麦秸盖顶的货棚里,问道。 “连你也这么说,老弟!要是我偷过什么东西,就叫我的手脚全烂掉!我就只偷吃过一回母亲做的酸奶油馅的饺子,那时我还不到十岁呐。” “大哥,这种倒霉的事儿怎么总落到我们的头上?你还算好:至少还有个怪罪你偷了人家东西的罪名;可我这个倒霉鬼凭什么受这样的诬陷:说我偷了自家养的马?大哥,看来我们两人都是命中注定没有福份的人。” “我们真冤哪,都是无依无靠的可怜虫!” 说到这里,两个干亲家便哽噎着啜泣起来。 “你怎么啦,索洛比?”这时,格里茨柯走了进来,说道。 “是谁把你捆起来的?” “噢!戈洛普平柯,戈洛普平柯!”索洛比高兴起来,嚷嚷说。“大哥,这就是我对你提起过的小伙子。嘿,是个棒小子!他当着我的面,一口气喝下了差不多跟你的脑袋一般大的一瓦罐酒,要是皱过一下眉头,老天爷就叫我死在这里。” “老弟,你怎么还看不上这么一个好小伙子呢?” “唔,你知道,”契列维克转脸向着格里茨柯,接着说道,“老天爷惩罚我了,看得出来,是因为我对不起你。饶恕我吧,好人儿!真的,无论做什么,我都乐意……有什么事要我做吗?我那老太婆是鬼迷了心窍!” “我是不记仇的,索洛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放你走!”说着,他朝小伙子们使了个眼色,那些看守他的人便跑过来解开了绳子。“你就好好操办吧:要办喜事了!我们都来宴饮一场,猛跳戈帕克舞①,让两条腿痛它一年。” -------- ①一种活泼、粗犷的乌克兰民间舞蹈。 “行哪!行哪!”索洛比两手一拍,说道。“眼下我可真高兴,就好比俄罗斯佬把我的老太婆拐跑了一样。干吗还去左想右想:合适还是不合适——今儿个就把喜事办了,也就万事大吉!” “喂,索洛比,我再过一个钟头就到你那儿去;现在你回家去吧:有人在那儿等着要买你的母马和小麦!” “真的!未必马没有丢?” “没有丢!” 契列维克顿时高兴起来,呆然不动,凝望着格里茨柯逐渐远去的背影。 “怎么样,格里茨柯?这事儿我们干得不错吧?”高个子的茨冈人对急忙走着的年轻人说道。“犍牛现在归我了吧?” “那当然!那当然!” 十 三 别怕,亲爱的,别怕, 穿上红靴子吧。 把敌人踩在脚下; 让你的铁鞋掌 铿锵作响! 让你的敌人 有口难言!① ——婚礼曲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帕拉斯卡用胳膊肘支着漂亮的下巴颏,独自坐在屋子里想心事。许多的梦幻萦绕在她那长着一头淡褐色秀发的脑袋里。有时,一丝淡淡的笑意掠过她的樱唇,一缕喜悦之情爬上她那乌黑的眉梢,而有的时候,心事重重的阴云又使她的柳眉低垂在明亮的褐色眸子之上。 “要是他说了不算呢?”她面带疑惑的表情喃喃地说。“要是不让我出嫁怎么办?要是……不,不会;这不可能!继母是恣意妄为的;难道我就不能做我想要做的事么?我的脾气也是够倔强的。他多好啊!那双乌溜溜的眸子闪着多么奇妙的神采!“帕拉霞①,宝贝!”他说话多么好听!他穿的那件白袍子多么合身!只是那根腰带要色彩鲜艳些才好……不要紧,真的,等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我会给他另织一条。想起来也真开心,”她继续说道,从怀里掏出一面集市上买来的贴着红纸的小镜子,暗怀欣喜的心情照着,“到那时我若碰见了继母怎么着,——说什么也不给她行礼,她就是气炸了肺也活该。不,你这个当继母的,再不能任意打骂不是亲骨肉的女儿了。哪怕是沙子在石头上发芽,橡树变成垂柳低垂水面,我也决不会在你面前弯腰低头!噢,我倒忘了……让我试试那顶彩帽,虽说是继母的,我戴上也挺合适!”说着,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镜子,低头对着它看,忐忑不安地在房里走着,好像担心会摔倒似的,因为她看到的不是脚下的地板,而是天花板的搁板,不久之前神父的儿子就是从那里跌落下来的,又堆放着瓦缸。“怎么,我真的还像个孩子呐,”她笑声朗朗地喊道,“还怕挪腿迈步呢。”接着,她就用脚踏起拍子来了,越走越大胆;最后她左手平放,叉在腰间,跳起舞来,铁鞋掌叮噹直响,手擎镜子在前,低声唱起了心爱的歌谣: 青翠的长春花, 你爬得低些吧! 黑眉毛的心上人, 你挨得近些吧! 青翠的长春花, 你爬得更低些吧! 黑眉毛的心上人, 你挨得更近些吧!② -------- ①帕拉斯卡的爱称和昵称。 ②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这时,契列维克往门里瞧瞧,看见女儿正在照着镜子跳舞,便停了下来。他看了许久,对女儿家这种不寻常的淘气之举感到好笑,而她此刻正沉思得出了神,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然而,契列维克一听见那熟悉的歌声,浑身血管便沸腾起来了;他十分神气地挺着身子,两手叉腰,趋前一步,跳起了蹲步舞①,把要做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干亲家呵呵一笑,父女俩才悚然一惊。 “真妙哇,老爹跟女儿先在这儿闹婚礼啦!快到外边去吧:新郎已经来了!” 帕拉斯卡听到后面一句话,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晕,比扎在头上的红丝带还艳丽,而粗心大意的父亲这才想起自己要干什么的来着。 “喂,好孩子!我们快走吧!赫芙里娅因为我卖掉了那匹母马,一时高兴跑出门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担心地四处张望着,“她跑去给自个儿买厚格子花布和粗麻布了,所以,我们得趁她不在的时候把事儿全办妥!” 帕拉斯卡刚跨出屋门,便被一个身穿白袍子的年轻人抱在怀里,他和一大群伙伴早就在外面守候她了。 “上帝,祝福他们吧!”契列维克把他俩的手拉在一起说道。“让他们像花环一样缠绕在一起,永不分离!②” -------- ①俄罗斯、乌克兰等地的一种民间舞蹈,跳舞时两腿蹲下,轮流向前伸出。 ②乌克兰人用来祝贺新婚夫妇幸福美满的一句用语。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喧嚷声。 “我就是死,也不答应这婚事!”索洛比的妻子大声地嚷开了,可是,一大群人哄笑着把她推到一旁。 “别闹!别闹呀,屋里的!”契列维克看见两个身强力壮的茨冈人抓住她的两只手臂,沉静地对她说道,“生米熟饭,覆水难收,我可不喜欢变来变去的!” “不!不行!这婚事不能办!”赫芙里娅大叫大嚷,可是谁也不听她的:一对对男女紧紧围绕在新人的周围,组成了一道翩翩起舞而闯不进去的人墙。 乐师身着原色粗呢的长袍子,脸上挂着两撇长而卷曲的胡髭,只见他把弓弦一拉,一种奇妙而难以名状的感觉便攫住了所有在场的人,不管你乐意还是不乐意,一切都归于统一与和谐之中。有的人阴沉的脸上似乎一辈子都不曾露过笑容,这会儿也踏着节拍跺起脚来,扭动着肩膀。全都在急速旋转,全都在手舞足蹈。当你看到那些满脸皱纹、神情冷漠的老太太也在年轻、欢闹、活泼的人群中挤来挤去时,你的灵魂深处便会有一种更为奇妙和难以揣度的感觉油然而生。无忧无虑的人们啊!即使没有童稚的欢乐之情,没有一丝同情之心,只凭着微微的醉意,就像机械师调度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一样,也可以使她们做出合乎人情的举动来;她们微微地摇晃着醉意醒然的脑袋,跟在欢欢笑笑的人群后面迈着整齐的舞步,而对于新人呢,连瞧也不瞧一眼。 轰鸣、哄笑、歌声逐渐停息下来了。乐师的弓弦渐渐低沉、止息,隐约可闻的音响沉寂在广漠的空间。有的地方还传来橐橐的跺脚声,犹如远处的大海在絮絮低语,不久便一切都归于空旷和静寂了。 喜事——这美丽动人又来去无常的过客,不就这样离我们而去,只留下孤独的音响徒然地想要表达出欢乐之情的么?这音响在自己的回声里已听出凄凉和孤独,怪异地聆听着。狂放不羁的青春岁月的活泼友人不是一个一个地消失在人间,最后把一个老伙伴孤单单地撇在身后了么?留在人世的人可孤寂啊!心里只觉得难受而凄凉,却无可救助。 (1831年) 资料来源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仅供个人收藏请勿商用 本书由hezhibin免费制作 更多精彩e书尽在http://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4 五月之夜 04 五月之夜 (女落水鬼)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基督徒做 起什么事来,就像猎犬追兔一样,总 是吃尽苦头,受尽磨难,到头来还是 劳而无功;可是只要跟鬼怪牵扯上, 尾巴一摇,——你就不知道怎么的, 事情就自然天成,水到渠成。① --------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一 甘 娜 嘹亮的歌声宛如河水流淌似的在村子里满街荡漾。这时候,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因为一天的劳作和忙碌而困倦了,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在晴明的夕照下,尽情作乐,引吭高歌,可是总离不开忧郁的调子。郁郁沉思的黄昏如梦似幻地环抱着蓝天,周遭的万物显得模糊而遥远。已是薄暮时分;然而,歌声依然没有停息。村长的儿子、年轻的哥萨克手抱班杜拉琴①悄悄溜出了唱歌的人群。他头上戴着一顶山羊皮帽子。年轻的哥萨克沿街走着,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踏着舞步。他悄悄地停下了来,伫立在一栋栽着高高的樱桃树的小屋的门前。这是谁家的屋子?又是谁家的门前?他沉默片刻,接着便弹唱起来: 夕照低垂,黄昏来临, 快到我身边来吧,我的心肝!② -------- ①乌克兰等地的一种民间弹拨乐器。 ②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不对,我那眼睛明亮的美人儿多半是睡熟了!”哥萨克弹完一只曲子,走近窗口说道。“甘柳!甘柳!①你是睡觉了还是不肯出来见我?你或许是怕有人看见我们,要不就是你不愿意让你那白皙的小脸蛋挨冻!别害怕: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晚上暖暖和和的。万一有人来了,我会用长袍挡住你,用腰带系住你,用胳膊护着你——这样,谁也发现不了我们。万一寒气袭来,我会把你紧紧搂在怀里,用亲吻温暖你,把毛皮帽子盖在你的白嫩的脚上。我的心肝,我的小鱼儿,我的小宝贝!你就露一露脸吧。要不就从窗口伸出你那白净的小手也行……不,你没有睡着,骄傲的姑娘!”他提高了嗓门说道,那口吻就像是一个蒙受一时的屈辱而羞愧难当的人一吐为快似的。“你这是存心侮弄我,再见!” -------- ①甘娜的爱称和昵称。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歪带着帽子,轻轻弹拨着琴弦,傲然地离开了窗口。就在这时,门上的木把手转动了一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方十七的青春少女,披着一身暮霭,小心地四下张望,手扶着门把手,跨出门来。一双明亮的眸子像两颗小星星似的,在朦胧的薄暗里亲切地忽闪着;红珊瑚制成的项圈闪着辉光,连她脸颊上含羞带嗔的红晕也不曾逃过小伙子那双锐利的眼睛。 “你真是没有耐性,”她低声责备他说。“你就生气了!干吗要挑这个时辰来:好多的人,满街来来去去的……我怪害怕的……” “噢,别怕,我的小红莓花儿!紧紧地偎着我吧!”小伙子边说边搂着她,把长皮带吊在脖子上的班杜拉琴扔到一旁,双双在屋门前坐了下来。“你要知道,只要一个钟头没见着你,我心里就怪难受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姑娘打断他的话说,沉思地盯着他。“我老是觉得有个声音在耳边悄声说,我们俩往后再不能经常幽会了。你们村里的人都没安好心:姑娘们嫉妒成性,而小伙子们……我还觉得近来我妈对我管束得更严了。老实说,我住在外地还开心些。” 说到这里,一抹忧郁的表情印上了她的脸颊。 “你回到家乡才两个月,就嫌烦了!多半是我叫你心烦了吧?” “你倒没有让我心烦,”她嫣然一笑说。“我爱你这个黑眉毛的哥萨克!爱你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只要你瞧我一眼——我心里就乐不可支:好开心,好适意;也爱看你亲切地抖动你那小黑胡髭;还爱听你沿街走着,又唱又弹的歌声,真好听啊。” “啊,我的好姑娘!”小伙子吻着她,把她搂得更紧了,高声嚷道。 “别忙呀!行了,列夫柯!你先说说,你跟你爹提过那件事么?”。 “什么事?”他如梦初醒地说道。“说我要结婚,你要嫁我的事么——提过。” 可是,“提过”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点儿凄楚的味道。 “怎么样呢?” “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糟老头子照例是装聋卖傻:什么也听不进,还责骂我四处闲逛,放荡不羁,跟坏小子满街胡闹。不过,我的好姑娘,别发愁!凭哥萨克的名誉起誓,我一定不让他从中作梗。” “只要你说一句话,列夫柯,凡事就都会合乎你的心意。我自己就知道:有时我不想听你的,可是你开口一说——我就不由自主地顺着你的意思做了。你瞧,你瞧呀!”她接着说道,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仰望高处,透过面前的樱桃树的蓊郁的树枝,可以看到温暖宜人的乌克兰的夜空是那样广袤无垠,显得蓝幽幽的。“你瞧,星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闪耀: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不是么,那是上帝的天使们打开了天宫的小窗户,正在凝望着我们吧?是么,列夫柯?他们可是在凝望我们这人间吧?人要是长着翅膀,就像鸟儿一样,——噗啦啦一飞,飞到那儿去,越飞越高……嗐,多怕人!没有一棵橡树可以长到天上去。不过有人说,在天涯海角的什么地方有这样一棵树,它的树梢就在云天里簌簌响着,上帝在复活节的夜里就攀着这树到人间来。” “不是的,甘柳!上帝有一个长长的梯子从天上直通到人间。圣天使长们在复活节前就把梯上架好;只要上帝一踏上阶梯,所有的鬼魅魍魉全都逃之夭夭,跌落到地狱里,所以复活节这一天人间就不会有一个恶魔了。” “池水在轻轻地荡漾,多么像婴儿在摇篮里摇晃!”甘娜指着池塘继续说着。黑黝黝的槭树林阴郁地环抱着池塘,一行行垂柳将那愁苦的枝条垂落在水中哀哀哭泣着。池水犹如一个衰弱的老者,把遥远而昏暗的夜空搂在清冷的怀抱里,给璀灿的星辰印满冰冷的吻,群星在暖人的夜空中半明不灭地缓缓巡游着,预感到那银光四射的夜的君王①即将驾临。山上,紧挨着槭树林,一幢紧闭着百叶窗的古老木屋在微微打盹,屋顶上丛生着青苔和野草,它的窗前生长着一片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树林的阴影环抱着木屋,使它罩上一层荒僻的幽暗之色;胡桃树丛在它的阶前蔓生开来,一直延伸到池塘边。 -------- ①此处喻指月亮即将东升。 “我恍惚记得,”甘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还小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大人们讲过关于这栋房子的怕人的故事。列夫柯,你一定也知道,给我讲讲吧! “算了吧,我的美人儿!娘儿们和傻瓜蛋瞎编的故事可多哩,你会担惊受怕,弄得睡觉也不安稳。” “讲讲吧,讲讲吧,亲爱的黑眉毛的小伙子!”她依偎在他的脸旁,搂着他说道。“不,你兴许是不爱我了,心里有了别的姑娘吧。我不怕;夜里会睡得安安稳稳的。你要是不讲的话,我倒会要睡不着了。我会憋得难受,丢不下……你就讲讲吧,列夫柯!” “俗话说姑娘们都有小鬼附身,总在挑逗她们对什么事儿都好奇,看来这话一点也不错。好,听我讲吧。我的心肝宝贝,很久以前,这栋屋子里住着一个百人长。他有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的小姐,皮肤就像你的脸儿一样白皙。百人长的妻子早年过世了;就想另娶一个续弦。‘爸,等你娶了后娘,你还会像以前那样疼我吗?’‘会疼的,我的孩子;我会比先前更亲你疼你呢!会疼的,我的孩子;我还要给你买更好看的耳环和项圈呢!’百人长娶了一个年轻的妻子带回新房子里来。年轻的妇人长得俊俏,面颊绯红,皮肤白皙;可就是那么可怕地瞪了继女一眼,而继女一见到她,不由地喊出声来;样子严峻的后娘成天不说一句话。夜深人静了,百人长带着年轻的妻子进了卧室;可怜的小姐只好锁上门待在自己的小房里。她好不伤心,哭了起来。抬头一望——只见一只怪吓人的黑猫正悄悄向她走来;猫身上的毛闪闪发亮,一双铁爪抓得地板沙沙直响。她惊恐万状,一下跳到长凳上,——猫也跳了过去。她转身上了暖炕,那黑猫紧追不舍,忽地一下子蹿到她的脖颈上,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大叫一声,把猫拽开,使劲把它扔到地上;吓人的黑猫又悄悄逼近前来。她犯愁了。只见墙上挂着父亲的一把马刀。她抓过那把刀,哐噹一声朝地上扔过去——一只铁爪子被剁掉了,那猫尖叫一声,跑进了昏暗的屋角里。第二天,年轻的妇人一整天都没有走出房门;到第三天,她一只手裹着绷带走了出来。可怜的小姐终于猜到了,后娘准是妖精变的,而那只手是她给剁掉的。第四天,百人长吩咐女儿要挑水,收拾屋子,干女佣人的活,不许到主人的内室里去。可怜的姑娘伤心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照父亲的吩咐去做。到了第五天,百人长竟把女儿光着脚赶出了家门,连一片面包都不给她。到了这步田地,姑娘只能双手掩住白皙的脸儿呜呜痛哭起来:‘爸,你可坑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了!那妖精也坑了你那有罪的灵魂!但愿上帝宽恕你吧;看来上帝是不叫我这薄命的人活在人世上了!……’——就在那边,你看见吗,”列夫柯转身向着甘娜,指着那栋屋子说。“你朝这边看看:那儿,离那屋子稍远的地方,就是那个最高的塘岸!姑娘就从那儿跳到水里,打那以后,她就离开了人间……” “那妖精呢?”甘娜怯生生地插了一句,泪水涔涔地凝望着他。 “妖精么?老婆婆都这么说,每当风清月白的夜晚,所有的女落水鬼都上岸来,聚集在百人长的果园里,到月光下晾干身子;百人长的女儿就成了她们的头儿。有一天夜里,她在池塘旁边撞见了后娘,就猛扑上去,尖叫着把她拖进水里。但是那妖精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她在水底下摇身一变,也变成了一个女落水鬼,于是便逃脱了女落水鬼们用绿色芦苇编成的鞭子的一顿毒打。你能相信娘儿们的话么!她们还说,每到夜里,百人长的女儿便把女落水鬼召集在一起,一个个地端详她们的脸孔,想要找出谁是妖精来;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出来。要是碰上活着的人,她也就立刻逼着他去辨认一番,要是不去辨认的话,就吓唬说要淹死他。我的好姑娘,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如今的房主人打算在那个地方盖一个酿酒坊,还特意派来了一个酿酒工呢……噢,我听见说话声了。这是伙伴们唱完歌回家了。再见,甘柳!安心睡吧;别去想娘儿们瞎编的故事吧!” 于是,他紧紧地拥抱了姑娘,吻了吻,便转身走了。 “再见,列夫柯!”甘娜出神地凝视着黑魆魆的树林。 这时,半轮巨大而火红的圆月光华四射地从地下冒了出来。那半边脸儿还在底下藏着呢,然而整个的人寰已沐浴在它那庄严的银辉里。池水波光粼粼。树影婆娑,洒落在昏暗的草地上显得格外分明。 “再见,甘娜!”身后有人说道,同时吻了她一下。 “你又回来啦!”她转过头去,说道;可是,她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立刻扭过脸去。 “再见,甘娜!”又有人喊道,接着又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真是鬼使神差,又来了一个!”她生气了,说道。 “再见,可爱的甘娜!” “又来了一个!” “再见!再见!再见,甘娜!”人们从四面八方喊道,连连吻她。 “来了一大帮子人!”甘娜喊道,从争先恐后想要搂抱她的年轻人中间挣脱出来。“这样不停地亲吻人家真讨人嫌!真是的,以后再不敢到外面来了!” 接着,门砰地一声关了,随后铁门一阵哗啦直响,闩上了铁门栓。 二 村 长 你们知道乌克兰的夜么?啊,你们不会知道乌克兰的夜的!仔细瞧瞧这夜色吧。月亮从中天向下凝视。辽阔的穹窿向四下里扩展、伸延,更显得广袤无垠。它闪烁着,呼吸着。大地沐浴在一片银辉里;奇妙的空气清凉中带点闷热,充满着安逸,四周是一片芬芳馥郁的海洋。神奇的夜色!迷人的夜色!黑黝黝的树林凝然不动、充满灵性地伫立着,投下巨大的阴影。池塘平静而宁谧。冷冽而昏暗的池水阴郁地幽闭在花园的深绿色的围墙之中。稠李和欧洲甜樱桃树的处女林胆怯地把树根伸向清冷的泉水里,每当风流浪子——夜风悄悄走近,忽然偷吻它们的时候,树叶就像满含娇嗔和愤懑似地发出一阵簌簌的喧响。整个大自然都沉睡了。而高空中,一切仍在呼吸,一切都显得奇妙而庄严,而心里直觉得天高地阔,妙不可言,一串串银色的幻象在心灵的深处和谐地萌生着。神奇的夜色!迷人的夜色!忽然,树林、池塘、旷野全都苏醒了。远处传来乌克兰夜莺嘹亮的啼啭,使人隐隐觉得,月亮也在中天驻足,凝神谛听……村庄宛如中了魔一样,伏在高岗上打盹。一群群村舍在月色里显得更加洁白、更加耀目;那低矮的院墙也从幽暗中突显出来,格外引人注目。歌声停歇了。万籁俱寂。信神的人们早已入睡。只有几处狭小的窗户亮着灯光。几户房舍的门前,晚归的一家人还在吃着迟误的晚餐。 “对,戈帕克舞不是这么跳法!我看出来了:全都不对头。干亲家是怎么说来着?……哦,是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一个喝得醉意醺然的中年汉子沿街踏着舞步,自言自语地说。“真的,戈帕克舞不是这个跳法!我干吗要撒谎呢!真的,不是这样的!噢,是戈卜—— 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 “瞧这个人傻头呆脑的!要是个小伙子呢,倒还好说,可他是块老木头疙瘩了,只会惹得小孩子发笑,深更半夜的,还在外面跳舞!”一个过路的老妇抱着一捆麦秸,大声嚷嚷说。 “快回家去吧!早该睡觉啦!” “我这就回去!”那汉子停了下来,说道。“我这就回去。我才不管他什么村长不村长的。魔鬼勾了他的老爹去①,他以为,他是一村之长,就可以在大寒天里泼人一身冷水,还把鼻子翘上天了!哼,一村之长,一村之长。我自个儿管自个儿。天打雷劈!就天打雷劈吧!我自个儿管自个儿。就是这句话,而不是……”他继续说下去,信步来到眼前的头一幢房舍旁边,在窗户前停下脚步,伸手摸索着窗户玻璃,想找到木头的门把手。“屋里的,开门哪!屋里的,快点儿嘛,听见没有,开门哪!哥萨克回来睡觉啦!” -------- ①原文为乌克兰语,骂人话。 “你这是往哪儿钻哪,卡列尼克?你找错门啦!”姑娘们高高兴兴地唱完歌,正在回家去,在他背后哈哈笑着,大声喊道。“要给你指一指回家的路吗?” “指一指吧,小姑奶奶们!” “姑奶奶们?你们听见吗,”一个姑娘接过话说。“卡列尼克嘴好甜啊!就凭这个给他指指路吧……噢,不,你先跳个舞看看!” “跳舞?……嗨,你们这些姑娘倒很会出鬼主意!”卡列尼克拖长声调说,一面笑着,一面伸出指头吓唬,脚步踉跄地走着,因为他的一双腿已经站立不稳了。“那么,就让我挨个儿吻一遍吧?全都吻一下,全都吻到!……”他迈着踉踉跄跄的脚步从后面追了过去。 姑娘们尖叫着,乱成一团,可是不久便安静下来,跑到了街道的另一边,因为他们发现卡列尼克的两条腿不怎么灵便。 “你的家在那边嘛!”她们齐声高喊道,边走边指着那幢比别的房子要大得多、归村长所有的房舍。卡列尼克乖乖地往那边蹒跚走去,又开始提着村长的名儿骂骂咧咧起来。 然而,这个村长到底是何许人?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闲言碎语议论他呢?噢,村长可是村里的头面人物。这会儿,趁卡列尼克还没有走到路的那一头,毫无疑问,我们还可以谈谈村长的一些轶事。全体村民远远地见到他,都要脱帽行礼;而那些姑娘,即使是妙龄少女,也要行请安礼。年轻人谁不想当上一村之长呢!所有人的扁烟盒都得听便村长随意取用;即使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每当村长将他那粗壮的手指伸进他的用树皮制成的鼻烟壶里的时候,从头至尾,都要脱掉帽子,恭恭敬敬地站立在一旁。在村民集会或者村社大会上,拥戴村长的只不过寥寥几人,但他总是位尊势大,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指派任何人去修桥铺路或者挖沟填壕。村长外表阴郁而严肃,不爱多说话。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已故的叶卡捷琳娜女皇陛下南巡克里米亚①的时候,他被挑选为护送人员;他担当这份差使的时间足足有两天之久,甚至还承蒙恩宠,能够与御马夫一道端坐在驭手台上。打那时起,村长便学会了故作深沉和傲慢的样子,低垂着头,捋着他那长长的向上卷曲的胡髭,皱着眉头,用鹰隼般的目光睥睨别人。打那时起,无论谈起什么话题,他总要拐弯抹角地提起他护送过女皇和端坐在皇家马车的驭手台上的经历。村长有时也喜欢装聋卖傻,特别是当他听到不爱听的事情的时候是如此。村长不爱华丽的穿着:老是穿一袭黑色粗呢的长袍子,系一条毛纺的花色腰带,谁也不曾见他穿过别的装束,只有在女皇陛下南巡克里米亚的时候,穿过一件哥萨克的蓝短上衣,那是个例外。不过,整个村子里未必有谁还记得那段时光了;而那件蓝短上衣呢,他又放在箱子里,还上了锁。村长过着单身生活;但有一个小姨住在他的家里,早晚给他熬汤煮饭,擦洗桌凳,织布做衣,料理家务。风言风语也在村里传开了,似乎那女人并不是他的什么亲戚;不过,我们也知道,村长得罪过不少的人,难免有人乐于传播种种流言蜚语。话又说回来,这又不大像是无稽之谈,因为每当村长走到尽是女人在割麦的田地里去或者去探访有年轻闺女的哥萨克人家时,小姨总是要不高兴的。村长是个独眼龙;然而,他那只独眼就像是一个刁钻的恶棍,老远就能盯上姿色可人的村妇。不过,每当他要把独眼瞄向俏丽的小脸蛋之前,总要先张望一下,看看小姨是否躲在什么地方窥视他。好了,关于村长的轶事,该说的,我们差不多都说了;而醉汉卡列尼克还没有走到路程的一半呢,他还在“赏给”村长各式各样不堪入耳的脏话,只要这些话恰好落到他那迟缓而胡乱地转动着的舌头上。 -------- ①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于1786年春,从彼得堡途径乌克兰,南巡刚刚并入版图的克里米亚一事。 三 意外的情敌 串通一气 “不,小伙子们,不,我不来了!干吗老是逛来逛去的!你们不嫌腻味吗?本来就骂咱们是惹事生非的捣蛋鬼了。不如早点回去睡觉吧!”列夫柯对那些纵情作乐的伙伴说道,他们撺掇他再去搞些恶作剧。“再见,朋友们!祝大家晚安!”他快步离开了伙伴,沿街走去。 “我的眼睛明亮的甘娜睡了没有呢?”他心里默想着,走近了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栋栽满樱桃树的房舍。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低微的说话声。列夫柯停了下来。树林子里隐约看见一件白衬衫……“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暗暗忖道,蹑手蹑脚地走近前去,躲在一棵树的后面。月色溶溶,正照着站在他对面的姑娘的脸儿……是甘娜!可是,那个背对他站着的高个子男子又是谁呢?他左看右看都白费力气:阴影把他从头到脚全遮住了。只有衣服的前襟映着一点亮光;但是,列夫柯只要挪动半步,就会被人发现而十分尴尬。他悄无声息地紧挨在树身上,决意留在原地不动。姑娘分明提到了他的名字。 “列夫柯?列夫柯还是个黄毛小子!”高个子的男人声音嘶哑地低声说道。“有朝一日,我要是在你这儿碰上他,我会揪掉他的额发……” “我倒要看看,哪个混蛋敢夸口揪掉我的额发!”列夫柯悄悄嘀咕了一句,伸长脖子,唯恐漏掉一句话,可是,那陌生汉子下面的话说得很轻很轻,一点也听不清了。 “你咋不害臊呀!”甘娜等他说完,说道。“你撒谎,你骗我;你并不爱我;我决不相信你是爱我的!” “我知道,”高个子的汉子接着又说,“列夫柯花言巧语,弄得你晕头转向了(直到此刻,小伙子才觉得这陌生男子的声音并不很陌生,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见过)。好吧,我会叫列夫柯放明白点!”那陌生男子还是一个劲地说下去。“他以为我没看见他干的偷偷摸摸的勾当。狗崽子,我要叫他知道老子这拳头的厉害。” 听了这话,列夫柯怒火中烧,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抢前几步,猛地一扬手,眼看就要扇他一耳光,这样别看陌生汉子身板长得结实,也准会栽倒在地的。可是,就在这一刻,月光照到那人的脸上,列夫柯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原来面前站着的人竟然是他的父亲。他只好不由自主地摇摇脑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轻轻的唿哨声,表示他的不胜惊讶。只听到旁边一阵沙沙的声响;甘娜急忙跑进了屋子,随手把门关上了。 “再见,甘娜!”这时,一个小伙子偷偷走了过来,一把搂住村长喊道;不意碰着了村长那又粗又硬的胡髭,便惊恐地扭头跑开了。 “再见,俏妞儿!”又一个小伙子喊道;可是这一回,他被村长狠狠地推搡了一下,跌了个倒栽葱。 “再见,再见,甘娜!”几个小伙子一拥而上,紧紧搂住村长的脖子,喊道。 “别纠缠我,该死的坏小子们!”村长挣脱着身子,又伸腿踹着他们,大声吼道。“我成了甘娜啦!你们这些魔鬼崽子,快跟你们的老爹一起上绞刑架去!你们胡搅蛮缠,就像苍蝇叮上了蜂蜜似的。看你们谁敢再来找甘娜!……” “村长!村长!原来是村长呀!”小伙子们齐声喊了起来,随后又四下里跑开了。 “我这老爹真不简单!”列夫柯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了,望着远去的、骂骂咧咧的村长的背影说。“原来你还风流成性哪!真不赖!难怪我觉得奇怪,反来覆去琢磨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干吗一谈起那事儿,他就总是装聋卖傻?等着瞧吧,糟老头子,我叫你知道怎么在年轻姑娘的窗前去转游的!我叫你知道怎么抢夺人家心爱的姑娘的!喂,小伙子们!来吧!来吧!”他大声喊道,一面朝着重新聚在一起的小伙子们连连招手。“到这儿来!我原来劝大家回去睡觉,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要跟大伙儿尽兴地闹它一个通宵。” “这才像话!”一个膀阔腰圆的小伙子说,他是村里公认的头号浪荡子和促狭鬼。“我可真憋死了,老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点儿什么把戏。老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就像是丢了一顶帽子或者一只烟斗一样;总之,就不像是一个哥萨克。” “你们赞成今儿晚上好好捉弄一下村长吗?” “捉弄村长?” “对,就捉弄他。他真的自以为了不起了!他像盖特曼①一样在这儿横行霸道。他把我们当作奴仆来呼来唤去,这还不算,还要挑逗我们的姑娘。我估摸着,全村子里一个个模样标致的姑娘都被他追逐过。” -------- ①古时候,“盖特曼”是哥萨克军队的首领和乌克兰的统治者。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大伙儿异口同声地嚷道。 “伙伴们,我们是奴仆吗?难道我们跟他不是一样的人吗?谢天谢地,我们都是自由的哥萨克!小伙子们,我们要让他识相点:我们是自由的哥萨克。” “要让他识相点!”年轻人大声嚷嚷说。“既然要捉弄村长,也别放过文书!” “对,也别放过文书!我脑子里正好想好了一支挖苦村长的好歌谣。走吧,我来教你们唱,”列夫柯接着说,忽地弹响了班杜拉琴。“喂,听我说:大家去换换衣服吧,各人随便换个装!” “尽情闹吧,哥萨克们!”那个身强力壮的促狭鬼双脚猛然一碰,拍起手来,说道。“多么舒心!多么自在。只要一闹起劲来——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岁月。心里直觉得可心、随意;而灵魂就像进了天堂。嗨,伙伴们!嗨,尽情闹个痛快! ……”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沿街飞跑而去。信神的老太婆们被喊声吵醒了,拉起亮窗,睡眼惺忪地画着十字,喃喃地说:“唉,这些年轻人还在尽着性子闹哪!” 四 年轻人纵情玩乐 只有一幢房舍在街的那一头亮着灯火。那是村长的住宅。村长早已吃完了晚餐,毫无疑问,本来早该进入梦乡了;可是这个时刻,他家来了一个客人,就是那个酿酒技师,是一位地主打发来开办酿酒坊的,他的主人有一小块地夹在自由哥萨克的土地中间。客人坐在圣像下方的上座上——他长得矮墩墩的,有一对老是笑眯眯的小眼睛,似乎透露着他抽着短烟斗时得到的那种怡然自得之情,一边一刻不停地啐着口水,又一边用手指按压住烟斗里已化为灰的烟丝。一团团烟云在他的头顶上迅速扩散开来,把他裹在一层灰蓝色的雾气里。活像是一家酿酒坊的大烟囱蹲在屋顶上腻味了,忽发奇想要下地来闲逛一回,接着便一本正经地端坐在村长家的餐桌旁了。他的鼻子底下翘着两撇又短又浓的胡髭;可是透过缭绕的烟雾看上去是那样忽隐忽现,不甚分明,犹如是酿酒技师抢夺了看守粮仓的猫的专利权,捉了一只老鼠衔在嘴里似的。村长做东作陪,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亚麻布的灯笼裤。他那只鹰隼般的独眼宛如西垂的夕阳,渐渐眯细起来,失去了光亮。餐桌的另一端,一个甲长在抽着烟斗,他是村长手下的人,出于对村长的敬意,仍穿着长袍子端坐在那里。 “照您看,”村长转身对酿酒技师说道,对着哈欠连天的嘴画着十字,“很快能把酿酒坊办起来么?” “只要上帝保佑,兴许今年秋天就可以酿出酒来。我敢打赌,到了圣母节①村长老爷准会喝得东倒西歪地走不成路。” -------- ①东正教节日,俄历十月一日。 说着说着,酿酒技师那双小眼睛倏然不见了;只有两道目光眯成一线,一直伸向两边耳际;他哈哈笑着,整个身子不由地晃来晃去,两片嘴唇一时高兴得离开了烟气腾腾的烟斗。 “上帝保佑,”村长说,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如今,谢天谢地,又添了几家酒店。可是从前哪,当我护送女皇陛下经过佩列亚斯拉夫大道时,已故的别兹鲍罗德柯①……” -------- ①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重臣,外交官。 “嗐,老哥,你又想起从前的风光来了!那时候从克列缅丘格一直到罗缅还不到两家酒店。可是这会儿……你听说该死的德国佬想出什么新玩意儿来了吗?听说,不用多久就不再像虔诚的基督徒那样用木柴蒸酒,而用什么鬼蒸汽了。”酿酒技师说这话时,心事重重地盯着桌子和搁在桌上的那双手。 “蒸汽怎么个用法——真的,我闹不清楚。” “上帝宽恕我,这些德国佬真是大笨蛋!”村长说。“我倒是想用棍子狠揍他们一顿,这些狗娘养的孬种!哪儿听说过用什么蒸汽煮什么东西来着!照这么做,连一勺红甜菜汤也到不了嘴,不把嘴唇烫得像乳猪一样才怪呢……” “大兄弟,”盘腿坐在暖炕上的小姨插话了,“你不带屋里人来我们这儿们一阵子么?” “我要她来干吗?要是个什么好货色,那是另一码事。” “怎么,不漂亮么?”村长用独眼盯着问。 “还谈什么漂亮!老得像个魔鬼。一脸的皱纹,活像一只干瘪的钱袋。”酿酒技师哈哈大笑,矮墩墩的身子又东倒西歪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摸摸索索的响动;门开了,一个汉子帽子也不脱,一脚跨进屋来,似乎有些犹疑地站在屋子中间,张着大嘴,端详着天花板。他就是我们早已熟悉的卡列尼克。 “我这下可到家啦!”说着,他坐到门边的长凳上,毫不理会屋里的人。“瞧这混蛋、恶魔把路修得多长!走哇,走哇,老是走不到头!两条腿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老婆子,把皮袄给我拿来,给我垫上。我可不到你那炉炕上去,真的,不去了:腿痛着哩!把皮袄拿来,就在圣像旁边搁着;小心点儿,别把装烟末的罐子给碰倒了。要不,你别去拿吧,别去拿了!保不准你今儿个喝醉了……得啦,我自个儿拿去!” 卡列尼克稍稍欠起身子,可是一股子难以抗拒的力量把他按在长凳上动弹不得。 “你不错嘛,”村长说,“闯进别人的家里,倒像在自己屋里一样发号施令!趁早把他撵出去!……” “老哥,你就让他呆一会儿再走吧!”酿酒技师拉住他的手说。“这可是用得着的人;这号人多一些,我们酒店的生意就好做多啦……” 话又说回来,酿酒技师说这番话,并非出于好心肠。他是迷信各种征兆的,把一个已经在长凳上坐下来的人撵出去是会要招灾惹祸的。 “真是快老啦!……”卡列尼克嘟哝着,躺到长凳上。 “要是喝醉了呢,倒还好说;可是没有,没有醉。真的,我没醉!我干吗要说谎呢!我就是见到村长本人也这么说。村长算老几?叫他不得好死,这狗娘养的!我要啐他唾沫!叫这独眼鬼大车轧死!他凭什么大冷天浇人冷水……” “哼哼!一头猪闯进了屋里,还把腿儿伸到桌上①;”村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可是就在这当儿,一块挺沉的石头噹的一声把窗户砸得碎片乱飞,洒落在他的脚下。村长站定了。 -------- ①俄谚:让猪上席,它把腿也伸到桌上。喻指忘乎所以,得寸进尺。 “我要是知道,”他一面捡起石头,一面说着,“是哪一个该吊死的家伙扔的,我要好好教教他,石头是怎么个扔法!真是无法无天!”他接着说道,同时用气得发红的眼睛打量着手上的石块。“让他叫这块石头噎死去……” “慢着,慢着!上帝保佑你,老哥!”酿酒技师脸色煞白地截住他的话头,“上帝保佑你,哪能阴间阳世的这么念咒骂人!” “你倒替他张目了!叫他天诛地灭……” “别这样,老哥!你兴许不知道我那去世的岳母发生的事情吧?” “你的岳母?” “是的,我的岳母。有一天傍晚,大概是比这个时辰稍早一点,我那去世的岳母和岳父、一个男佣人,一个女佣人,还有五个孩子——大家坐下来用晚餐。岳母把面疙瘩从大锅里倒了一些到盆子里,免得吃起来烫嘴。干了一天的活,大家都饥肠辘辘了,等不及冷了再吃。于是,把面疙瘩穿在长长的木条上,便吃了起来。忽然不知打哪儿来了一个人——老天爷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央求让他吃点东西。哪能让一个人饿着肚子呢!也给了他一根木条。可是,这个不速之客吞食面疙瘩就像牛吃干草一样。大伙儿才吃了一个,再用木条去戳面疙瘩时,盆底就像老爷的铺板一样光溜溜的了。岳母又倒了一些在盆子里;心想客人吃饱了,总会吃得少些了吧。没有的事。他更加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盆子又底儿朝天了。‘叫你给面疙瘩噎死!’岳母还饿着肚子呢,暗暗想道;谁知那客人呛了一下便倒地不起了。等到大家跑近前去一看——他已经咽了气。果真噎死了。” “这是他活该,这个该死的贪吃家伙!”村长说。 “事情还没有完呢:打那个时候起,我的岳母就没有安生过了。一到夜里,那死鬼就来了。这该死的家伙骑在烟囱上,嘴里咬着一个面疙瘩。白天倒也平安无事,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天一断黑——只要瞧瞧屋顶,那狗娘养的又骑在烟囱上了。” “还咬着面疙瘩么?” “可不是嘛!” “真是怪事,老兄!我还听说已故的女皇陛下也有过类似的事……” 说到这里,村长打住了话头。只听得窗前一阵喧闹声和橐橐的舞步声。起初,班杜拉琴叮叮咚咚地轻轻响起,一个人唱了起来。随后,琴声嘈嘈切切地弹奏起来;几个人开始唱和着,于是,歌声像旋风似地轰然而起: 小伙子们,听说过吗? 咱们的脑袋不结实!①! 村长是个独眼龙, 脑袋的桶板散了架。 箍桶匠呀,给安上个箍吧, 快用铁箍儿紧箍上。 箍桶匠呀,快拿木棒来, 使劲地敲!使劲地砸! 村长满头白发又独眼, 老得像魔鬼,又是大坏蛋! 刁钻古怪还好色: 直往姑娘身上蹭……大坏蛋,大坏蛋! 你敢招惹小伙子! 马上送你进棺材: 扯着胡子叉脖颈! 揪着头发往里塞! -------- ①在俄语中,“脑袋”和“村长”是同一个词,此处用作语义双关。 “好一首歌谣,老哥!”酿酒技师微微歪着头,侧过脸对村长说道,而村长看到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简直惊呆了。“挺不错呢!只是提着村长的名儿用了不大客气的字眼,有些不成体统……”他又把一双手搁在桌子上,眼睛里流露着谄媚讨好的表情,还想听下去,因为窗前响起了一片哄笑声和“再来一遍!再来一遍!”的喊叫声。不过,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村长并没有因为惊呆了而久久地留在原地不动。宛如一只历练的老猫,有时会让一只没有经验的耗子在身旁跑来跑去;然而,它心里很快就盘算好了,怎么去切断耗子的退路,不让它回到洞里去。村长那只独眼紧盯着窗口,而他的手则给甲长打了个手势,然后抓住木制的门把手,猛地一开门,骤然间街上起了一阵尖叫声……酿酒技师除了诸多的好品性之外,还挺好奇,这时他快捷地给烟斗填满了烟丝,直奔街上;可是,那伙淘气鬼早已四散奔逃了。 “不,你逃不掉了!”村长攥着一个反穿黑色羊皮袄的年轻人的手,吼道。酿酒技师趁机跑到跟前,想要瞧瞧这个不让人安生的捣乱者的样子,只见到长长的胡子和涂得狰狞可怕的丑脸,便吓得倒退了几步。“不,你逃不掉了!”村长连声吼道,拽着被抓到的人的手不放,进了外屋,那人也不反抗,乖乖地跟他走,就像是到自己的屋里去似的。 “卡尔波,快把库房打开!”村长吩咐甲长说。“我们把他关进黑屋子里去!再去叫醒文书,把甲长们全都召来,把惹事生非的坏蛋一个个都抓起来,今天就处置他们!” 甲长在外屋把小挂锁弄得哗啦直响,打开了库房。就在这时,被抓来的俘虏趁着外屋里一片黑暗,猛一用劲,从他手里挣脱了。 “你跑到哪儿去!”村长大声吼道,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放手,这是我呀!”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嗓门在说话。 “不中用,不中用,老弟!你尽管尖叫吧,装成泼妇也好,扮作鬼哭狼嚎也行,都骗不了我!”接着,村长猛地把抓来的人推进了黑屋子里,可怜的俘虏摔倒在地,不由地呻吟起来,而村长呢,就在甲长的伴随下朝文书家走去,酿酒技师活像一艘汽船似的吞云吐雾,紧随在后。 他们三人都边走边想着心事,低着头朝前走,没料到在一条漆黑的胡同的拐弯处,脑门猛然挨了一撞,一齐尖叫起来,还听得对面也一声尖叫。村长眯着独眼,看见面前站着的竟是文书带着两个甲长,不胜惊诧。 “我这是去找你呢,文书先生。” “我也是去找你老人家,村长大人。” “出了怪事啦,文书先生。” “真是奇怪呀,村长大人。” “你说是什么事?” “坏小子们全都疯了!在街上成群结伙,胡作非为。对你老人家十分无礼,放肆糟蹋……总之,真不好意思说呢;就是喝醉了的俄罗斯佬有一根亵渎神灵的舌头,也不敢说出口呀(骨瘦如柴的文书身穿一条花粗布的灯笼裤和一件酿酒酵母色的背心,说这些话时,脖颈不停地向前伸出,立刻又缩回原状)。我刚打了个盹,那些可恶的混小子唱起了下流的歌谣,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真想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可不,等我穿上裤子和背心,他们一窝蜂全都逃之夭夭了。不过,那领头的家伙可没有逃出我们的手心。他这会儿还关在犯人的屋子里哼着歌子哩。我倒很想看看这家伙是啥样子,可是他那张丑脸涂的尽是煤烟子,活像是一个给有罪的人打铁钉的魔鬼。” “他穿的什么衣服,文书先生?” “这狗娘养的,穿着一件翻毛的黑羊皮袄,村长大人。” “你没有说假话吧,文书先生?要是这个坏小子这会儿关在我的库房里,怎么说呢?” “不会的,村长大人。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是你自己有点糊涂了吧。” “拿灯来!我们这就去看看!” 灯火拿来了,开了门,村长不由地惊叫了一声:面前站着的竟然是小姨。 “你给我说说,”小姨一边说,一边逼近村长,“你是全疯全傻了吧?你那只有独眼的脑瓜里还有一点脑子没有?干吗把我推到这黑洞洞的库房里来?幸亏我的脑袋没有碰到铁钩子。难道我没有向你大声喊过这是我吗?你这该死的狗熊,倒会伸出铁爪子来抓我,把我死劲推搡!你死了,让小鬼们在阴间也把你推来搡去!……” 她说完,便走出屋外去茅房方便了。 “可不,现在才看清是你嘛!”村长如梦初醒,说。“文书先生,你说说看,这个该死的促狭鬼不是大骗子手么?” “是大骗子手,村长大人。” “我们不该把这些浪荡子好好惩治一顿,叫他们改邪归正么?” “早该这么做了,早该这么做了,村长大人。” “这些坏蛋满以为……见鬼,怎么啦?我好像听到小姨在屋外喊叫呢?这些坏蛋满以为跟我是平起平坐的。他们以为我就是他们那号人,普普通通的哥萨克!”接着,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感紧眉头往周遭扫视了一眼,大伙儿就猜着村长又有一番重要的话要说了。“那是17……这些该死的年份数字,就是要了我的命也说不全;唔,就是那一年,当时的警察署长列达切夫接到圣旨,要在哥萨克里头挑一个最机灵的人。啊!”村长发出这么一声感叹,举起了一根指头,“要一个最机灵的人!去护送女皇陛下。我那时……” “还用说吗?这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村长大人。人人都知道,你是得过皇家的恩宠的。这会儿你该承认吧,我的话没错:你说抓到了那个穿翻毛羊皮袄的坏小子,那可是亏心哄人。” “说到那个穿翻毛羊皮袄的魔鬼,我们要给他带上脚镣手铐,杀鸡儆猴,免得别的人学样。让他们知道权势的滋味!村长不是皇上派的,还会是别人吗?然后,我们再来处置别的坏小子:我可没有忘记那些可恶的坏蛋把一群猪赶到我的菜园子里,啃光了我的白菜和黄瓜;我可没有忘记那些狗杂种不肯给我打场;我也没有忘记……哼,叫他们下地狱去。我一定要把那个反穿羊皮袄的骗子手查出来。” “看来,是个手脚麻利的家伙!”酿酒技师说;就在这说话的当儿,他的两颊不停地装满了烟弹,宛如一尊攻城的大炮,两片嘴唇离开了那只短烟斗,喷吐出一团团缭绕的烟雾。 “这个家伙到酒店里来帮工倒不坏,可以派上用场;要不,就干脆把他吊在橡树顶上当圣灯点。” 酿酒技师觉得这句俏皮话也还高明,于是,不等别人称赞,他先就洋洋自得地嘎声笑了起来。 这时,他们渐渐走到那幢几乎塌落到地上的房子跟前了;一行人都突发好奇之心。大伙儿挤在门边。文书掏出钥匙,在挂锁旁边弄得哗啦直响;原来拿的是开箱子的钥匙。大家等得不耐烦了。他卷起袖子,在口袋里摸来摸去,因为一时找不到钥匙而骂骂咧咧的。“在这里呐!”他终于说道,弯下腰去,从花粗布灯笼裤的大口袋底里掏了出来。听到这句话,我们的主人公的心仿佛合在一起了,这颗硕大的心脏怦怦直跳,它那不均匀的跳动声甚至没有被那噹啷一响的铁锁声所压倒。门开了,于是……村长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酿酒技师感到浑身冰凉,他的头发倒竖起来了,仿佛要飞上天去;文书的脸上一副惊恐万状的神色;甲长们犹如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同时张开的大嘴全都合不上来,面对大家站着的又是小姨。 然而,小姨一如他们那样十分骇然,稍稍醒悟过来,便移动身子走过来。 “站住!”村长用发狂似的嗓门吼道,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诸位!这是恶魔!”他接着说道。“拿火来!快拿火来!我就舍了这幢公房!烧掉它,烧掉它,叫这恶魔焚尸灭骨。” 小姨听到门外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判决,惊恐万状地叫嚷开了。 “你们怎么啦,伙计们!”酿酒技师说。“老天爷在上,你们的头发几乎都全白了,可是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恶魔随便用火是烧不着的呀!只有烟斗里倒出来的火种才能烧着会变的妖精的呀。等着,我马上就侍弄好了!” 说完,他从烟斗里倒出还有火引子的烟灰,放到一束麦秸上,开始把火种吹旺。一种绝望之情使可怜的小姨增添了求生的勇气,她大声地哀求他们别送了她的命。 “且慢,伙计们!干吗要平白无故地造孽呀;兴许她压根儿不是恶魔,”文书说道。“只要关在房里的那东西肯在身上画个十字,那就证明她不是魔鬼。” 大伙都赞成他的提议。 “躲开我,恶魔!”文书把嘴唇紧贴在门洞上,接着说道。 “如果你站在那儿别动弹,我们就打开门。” 门开了。 “画个十字!”村长说道,一面回头往后瞄了瞄,仿佛要在一旦开溜时找个安全的地方似的。 小姨画了个十字。 “活见鬼!一点不假,真是小姨呀!” “大嫂,怎么鬼使神差把你拽到这间破屋里来啦?” 于是,小姨抽噎着诉说了事情的经过:一大群小伙子在屋外一把抱住了她,尽管她拼命挣扎,还是把她塞进了这屋子的大窗户里,还用护窗板钉死了呢。文书往上瞧了瞧:大护窗板的铰链果然扭脱了,那护窗板却用一根长方木条在上面钉住了。 “好你个独眼鬼!”她冲着村长大声吼道,村长连连后退着,还一个劲地用那只独眼盯着她。“我知道你一肚子祸水:你巴不得有这个机会烧死我,这样你就好放肆去找姑娘厮混,没有人盯着你这老不死的瞎胡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儿个晚上跟甘娜说什么来着?哼!我全知道。凭你那木头疙瘩的脑瓜子还骗得过我。我忍了好久了,往后就别怪……” 说完,她扬了扬拳头,扬长而去,丢下村长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儿。“不对呀,这真是闹鬼了,”他心里暗暗想着,同时使劲地搔搔头顶。 “我们抓住了!”这时,甲长们走进来,高喊道。 “抓住谁了?”村长问道。 “就是那个反穿羊皮袄的魔鬼。” “把他带来!”村长喊道,一把抓住俘虏的双手。“你们疯了吧:这是醉鬼卡列尼克嘛!” “真糟糕透了!分明是被我们抓着了的,村长大人!”甲长们齐声回答。“在一个胡同里,该死的坏小子们把我们围住了,又是跳舞,又是拉扯衣袖,又是伸舌头做鬼脸,又是掰我们的手……鬼知道是怎么的……我们竟让他跑掉了,倒是逮了这个马大哈,这只有老天爷知道!” “我现在要用一用全体村民给我的权力,”村长说,“下令立即将这个暴徒捉拿归案;同时,把街头一切闲逛之人,也立即带来由我处置!……” “这哪能呢,村长大人!”几个甲长叩头哀求说。“你去看看那些丑陋怕人的模样就好了:天打雷劈,我们生下来,还受过洗礼——可从来不曾见过这么肮脏可厌的嘴脸。会要闯祸的,村长大人,他们把好人吓得魂飞魄散,以后再没有一个巫婆敢‘驱惊’治病了①。” -------- ①旧时的一种迷信作法。一个人受了惊,把熔化的锡或者蜡倒入水中,根据它在水中凝固的形状来确定病因。 “我叫你们知道怎么‘驱惊’的!你们怎么着!不听我的命令吗?你们大概是跟他们联手结伙的吧!你们想造反不成?这是怎么回事?……对呀,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捣乱吗?……你们……我去禀告警察署长!马上就去!听见吗,立刻就去。你们跑吧,快点儿溜吧!我要让你们……要叫你们知道……”。 在场的人一下子全都逃之夭夭了。 五 女落水鬼 一场闹剧停歇了,村里正四处派人搜捕,可肇事者却无忧无虑、慢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朝那栋旧屋和池塘走去。我想,用不着多说,他就是列夫柯。他身上的黑羊皮袄敞开了衣襟。帽子拎在手里。满身大汗淋漓。那片槭树林正朝着月光伫立着,显得庄严而阴沉。一泓凝然不动的黑魆魆的池水向这位困乏的来客吹拂着习习的凉意,他不由地在岸边停下来歇息歇息。四周悄无声息;只有树林深处时时传来夜莺的呖呖鸣啭。难熬的困倦使他很快就合上了眼睛;倦怠的四肢慵懒无力,渐渐失去了知觉;脑袋耷拉了下来……“不行,我会在这儿睡着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揉揉眼睛,说道。他环顾四周,只见夜色在他的面前显得更加银光四溢。一种奇异而令人怡然的光华融和在皓月的清辉里。他还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夜景。银白色的雾霭在四周弥漫开来。开花的苹果树和夜间开放的花朵芳香四溢。他惊讶地凝望着那一泓平静无波的池水:那幢古老的地主宅院倒映在水中,看起来格外真切而清晰,给人一种分明的庄严感觉。原来曾关着幽暗的百叶窗的地方,一扇扇敞亮的玻璃门窗朝外张望着。透过洁净的玻璃隐约可见镀金的用物。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一扇窗户打开了。他屏声息气,凝然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池水,仿佛心驰神往地来到了池水深处,分明看见一只白皙的胳膊伸到窗口,然后一个可爱的小脑袋探出身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美目在深褐色的卷发间微微闪亮,她正倚靠在臂肘上。他还看见:她轻轻地摇摇头,招招手,又嫣然笑笑……他的心一下子怦怦地跳动起来……池水开始兴波涌动,接着窗户重又关上了。他悄悄地离开了塘边,瞧瞧那幢宅院:幽暗的百叶窗敞开着;玻璃映着月色闪闪发光。“人们的传言多么不可信啊,”他暗自忖道。“这宅子还是崭新的;油漆好像今天才刷上去的。这里还住着人呢。”于是,他默默地走近前去,可是宅子里悄然无声。只有夜莺那华丽的呖呖啼啭在有力而嘹亮地彼此呼应着,当它们仿佛沉醉在一片怡然与愉悦之中渐渐停息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听见纺织娘振翅的簌簌之声和唧唧欢唱的歌吟,要不就传来沼泽地里的水鸟,用那光滑的尖嘴在波平如镜的宽阔水面上,卜卜啄食的声响。列夫柯打心眼里感受到一种幸福的宁静和逍遥自在的舒畅。他调好班杜拉的琴弦,便弹唱起来。 啊,明月,我的明月! 啊,我的明亮的星辰! 请你们照亮那边的院落, 那儿有一位红颜佳人。① -------- ①此处歌词原文是乌克兰语——译者注。 窗户轻轻地推开了,他在水中看到的那颗倒影的小脑袋又在向外张望,出神地谛听着他的歌声。长长的睫毛半遮半掩着她的明眸。她整个的人儿苍白得像一张纸,像银白色的月光;可是却多么的迷人,多么的妩媚!她出声地笑了…… 列夫柯蓦然一惊。 “年轻的哥萨克,你再给我唱一支歌吧!”她低声说道,微侧着头,低垂着浓浓的睫毛。 “给你唱一支什么歌好呢,我的可爱的小姐?” 泪水从她那苍白的脸上悄然滚落。 “年轻人,”她说道,那话语中蕴含着一种莫名的动人心魄的情愫。“年轻人,替我把后娘找出来吧!我什么东西都舍得给你。我会回报你的。一定重重地回报你!我这儿有用丝线刺绣的绣花套袖、珊瑚、项练。我送给你缀满珍珠的腰带。我这儿还有金子……年轻人,替我把后娘找出来吧!她是可怕的妖精:她在这人世间害得我无法安生。她折磨我,逼我像普通女佣人那样干活。你瞧瞧这脸上:她用卑鄙的妖术抹去了我脸颊上的红晕。你看看我这洁白的脖颈:她用铁爪子抓出的青紫斑点洗不掉了!洗不掉了!任凭怎样也洗不掉了。你看看我这白嫩的双脚:它们走过许多路;只是从来没有踏过地毯,而是走遍了灼人的砂石、潮湿的泥地、多刺的荆棘丛;还有我的这双眼睛,再瞧瞧这双眼睛:它们因为经常哭泣而看不清了……替我找出来吧,年轻人,替我找出后娘来吧!……” 她那忽然提高了的嗓门打住了话头。泪水涟涟,从她那苍白的脸上簌簌滚落。一种沉重的、充满怜悯与忧伤的感情挤压着年轻人的胸口。 “我愿意为你尽力,我的好小姐!”他十分激动地说道,“可是我怎么去找,到哪里去找呢?” “你看,你看!”她很快地说道,“她就在这里!就在那塘岸上,混在姑娘们中间跳圆圈舞①和在月光下晾干身子呢。但是她又狡猾又阴险。她也装扮成女落水鬼了;可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她是在这儿。我因为她而痛苦、难受。因为她,我不能像鱼儿一样轻快自如地游来游去。我像一串钥匙一样老是下沉,直掉到水底去。把她找出来吧,年轻人!” -------- ①斯拉夫民族的一种民间集体舞,人们唱着歌围成圆圈转着跳,又称环舞、轮舞。 列夫柯望望那岸上:在银白色的薄雾里,闪动着像影子一般轻盈的姑娘们的身影,她们穿着犹如开满铃兰花的草地一般洁白的衬衫;金黄色的项练、项圈、钱串挂在她们的脖颈上闪着亮光;可是,她们的脸全都苍白失色;她们的玉体宛如是由透明的云彩裁剪而成的,在月亮的银辉下显得通明透亮。圆圈歌舞正酣,人群渐渐向他移近。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我们来玩老鹰捉小,来玩老鹰捉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就像河边的芦苇在黄昏的寂静时分被夜风那轻狂的嘴唇偷吻过后一阵簌簌乱响一样。 “谁来当老鹰呢?” 大家拈了阄——于是,一个姑娘从人群里走出来。列夫柯定睛仔细瞧瞧她。脸庞、衣饰——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跟别的姑娘一模一样。只是分明可以看出,她是不乐意扮演这个角色的。人群开始排成一行,为了逃避猛鹰的频频袭击,“小鸡”们飞快地东躲西藏。 “不,我不想当老鹰!”那姑娘累得精疲力尽,说道。“我也不忍心从可怜的母鸡怀里抓走小鸡!” “这姑娘不会是妖精!”列夫柯心里惦量着。 “那么,谁来当老鹰呢?” 姑娘们又打算拈阄了。 “我来!”有人自告奋勇说。列夫柯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她追赶着“鸡群”又快又猛,从四面八方连连扑击,一心要抓到猎获物。这时,列夫柯开始发现,她的身子不像别的女伴那样透亮:里面看得见一点黑幽幽的影子。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老鹰”扑向一只“小鸡”,把它捉住了,这时列夫柯仿佛看见,她伸出了爪子,脸上掠过一缕幸灾乐祸的神色。 “这是妖精!”他马上指着她,转身朝着宅子说道。 小姐朗声笑了,姑娘们尖声叫着把那个扮作老鹰的妖妇带走了。 “怎么来报答你呢,年轻人?我知道,你不需要金银财宝:你爱着甘娜;可是,你那冷酷无情的父亲不让你娶她。如今他可阻拦不了你啦;拿去吧,把这张字条交给他……” 白皙的纤手伸了过来,她的脸庞光彩照人,奇异而动人……他带着莫名其妙的颤栗和令人难受的心跳,接过那张字条……便醒来了。 六 一梦醒来 “难道我睡着了?”列夫柯自言自语说,从小丘上站起身来。“这样真切,就像真的见到一样!……真怪呀,真怪!”他环顾四周,连连说道。 皓月当空,高高挂在他的头顶上,已是半夜时分;四周一片寂静;池水拂送着阵阵寒意;紧闭着百叶窗的古屋凄凉地俯临在池塘的岸边,青苔和野蒿丛生,表明这所宅子早已人去楼空。这时,他松开睡梦中紧紧攥着的手,不由地惊叫起来,手里竟捏着一张字条。“唉!我要是知文识字该多好!”他这么想着,把那张字条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一遍。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片闹闹哄哄的声音。 “别怕呀,上去把他逮住!干吗发怵呀?咱们有十来个人。我敢打赌,这准是个人,不会是鬼!”村长向同来的人高声喊道,列夫柯立刻觉得被几双手紧紧捉住了,虽说其中有的手还是吓得索索抖个不停。“朋友,取下你那吓唬人的假面具吧!你把别人胡弄够啦!”村长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可是瞪大那只独眼定睛一瞧,立即傻眼了。“是列夫柯,我的儿子!”他悚然一惊,连连后退几步,垂下双手,大声喊道。“是你呀,狗崽子!瞧你这魔鬼养的孬种!我一直在琢磨,是哪一个坏蛋,哪一个反穿羊皮袄的恶棍要的鬼把戏!原来全是你捣的鬼呀,你这个叫老爹吃不了咽不下的没煮熟的果子羹,在大街上闹得天翻地覆,还编小调编派人!嘿—嘿—嘿!列夫柯!这算什么呀?看来是你的脊梁骨痒痒了吧?把他捆起来!” “等等,老爸!有人要我送给你一张字条呢,”列夫柯说。 “眼下没工夫看什么字条,亲爱的!把他捆起来!” “慢着,村长大人!”文书打开了字条,说道,“是警察署长写的呢!” “警察署长?” “警察署长?”甲长们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是警察署长写的?好奇怪!这就更叫人猜不透了!”列夫柯也暗暗纳闷了。 “念吧,念吧!”村长说,“看警察署长在字条上写些什么?” “咱们听听警察署长写的什么话!”酿酒技师说,嘴里叼着烟斗,打着火石。 文书清清嗓子,开始念道: “兹谕村长叶夫图赫·马科戈年柯:据报汝老迈无能,既未追索历年之欠税,整治村中之秩序,又头脑昏聩,伤天害理……” “真的!”村长打断说,“我一点也听不明白!” 文书又念道: “兹谕村长叶夫图赫·马科戈年柯:据报汝老迈无……” “停下!停下!别念了!”村长大声喊道,“我虽然没听明白,但我知道这一段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往下念吧!” “有鉴于此,命汝着即为公子列夫柯·马科戈年柯与本村哥萨克女子甘娜·佩特雷钦科娃完婚,并立即修好驿道之桥梁,未经本署之许可,纵令省税局派遣,亦不得将村民之马匹交付法院之官吏乘用。如本署抵达之日发现此项命令未予执行,定当追究汝之责任。警察署长,退休陆军中尉科齐马·杰尔卡奇—德里什潘诺夫斯基。” “原来是这么回事!”村长张着大嘴说道。“你们听清楚没有?听清楚了吧:一切由村长是问,所以就得听我的!绝对听从我!否则,就别怪我啦……你呢,”他转身对列夫柯说道,“既然警察署长有令,——虽说我觉得蹊跷:这事怎么会传到署长大人的耳朵里去,——我给你完婚;不过,你得先尝尝马鞭子的滋味!你知道挂在圣像旁边墙上的那根鞭子么?赶明儿把它修整一番……你打哪儿得到这张字条的?” 列夫柯尽管由于事态急转直下也不胜惊讶,但还是急中生智,从容应对,没有合盘托出字条的来龙去脉。 “昨天傍晚,”他说,“我到城里去了一趟,碰见了警察署长正从马车上下来。他听说我是本村的人,便把字条交给我,还吩咐我捎个口信给你,老爸,他回来时还要到咱们家吃午饭呢。” “他说过这话么?” “说过。” “你们听见吗?”村长端起一副傲然的派头,向同来的众人说道。“警察署长本人就要光临咱们这儿,噢,不,是来我家吃午饭。啊!”说到这里,村长举起了一根指头,把脑袋一偏,仿佛是在凝神倾听的样子。“警察署长,听见吗,警察署长要光临舍间吃午饭!你看呢,文书先生,还有你,老弟,这可是不小的光彩呀!不是么?” “据我所知,”文书接话说。“还没有哪一个村长有幸请过警察署长吃饭呢。” “别的村长哪能跟我这个村长相比!”他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说道。他咧了咧嘴,于是,仿佛是远处打雷似的,一声嘎哑而难听的笑声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你看呢,文书先生,为了欢迎这位贵客,要不要下一道命令,每户人家至少送一只鸡,唔,一块布,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啊?” “要下一道,要下一道,村长大人!” “什么时候办喜事呢,老爸!”列夫柯问道。 “办喜事?我会叫你知道怎么办喜事!……看在贵客的份上……明儿让神父给你们举行仪式。就这样吧!让警察署长瞧瞧,我总是尽心尽责的!喂,伙计们,现在睡觉去!都回家去吧!……今儿个发生的事情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时候,我那时……”村长说到这里,又照例蹙起眉头,傲慢而深沉地睥睨着别人。 “嗨,村长马上又要提起他护送女皇陛下的事来啦!”列夫柯说,快步朝那幢四周栽满矮樱桃树,我们早已熟悉的房舍走去了。“上帝保佑你早升天国,好心而美丽的小姐,”他暗暗祝祷着。“但愿你在天国里和圣天使们相处,永远微笑!今儿夜里发生的这桩奇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有你,甘娜,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有你会相信我,并且跟我一起为这个不幸的女落水鬼作安魂祈祷!” 这时,他已走近了那幢房舍:窗户敞开着;月色溶溶,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洒落在窗前熟睡的甘娜身上;她的头枕着臂膀,双颊微红;樱唇翕动着,含混地念叨着他的名字。 “睡吧,我的美人儿!愿你梦见人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但是,美梦再好,也比不过我们醒来的时光!”他朝她画了个十字,掩上窗户,悄悄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村里的一切都已酣然入睡;只有一轮皓月在广袤无垠的、迷人的乌克兰夜空缓缓巡游。高处流溢着同样庄严的气息,而暗夜,神奇的夜,闪着壮丽的辉光。大地沐浴在奇异的银辉里,显得同样的瑰丽;可是,已经没有人观赏这绚丽的景色了:万象都已沉入了梦乡。只有偶而传来几声狗吠,惊扰四周的寂静,还有醉汉卡列尼克仍旧在沉睡的街头踉跄而行,久久地在寻找自己的家门。 (1831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5 画像 05 画像 第 一 部 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休金工场旁那家画铺门前聚集了那么多的人。这家画铺展出了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其中多半是油画,罩着一层深绿的清漆,装在深黄色的浮华的画框里。万木银妆素裹的冬景,满天红霞似火的晚晴,一个叼着烟斗、一臂脱臼、与其说像人不如说像一只带冠的吐绶鸡的佛拉芒①农夫——就是这些画作的常见的题材。除此之外,还有几幅版画:一幅是头戴羊皮帽的霍兹列夫—米尔扎王子的画像,另外几幅画的是头戴三角帽、长着歪鼻子的几个将军。另外,这家画铺的大门上还挂满了一串串印刷在大页纸上,表明俄国人别具一格的天赋的椵木版画。其中一幅画着米莉克特里萨·基尔比季耶芙娜公主,另一幅画的是耶路撒冷城,一片红油彩不讲章法地涂抹在幢幢房舍和教堂之上,还殃及一角土地和两个带着手套、正在祈祷的俄国庄稼汉。买画的人不多,而看画的人却多得很。一个喜欢胡闹的听差在这里东张西望,手捧着从小饭店里取来的手提饭盒,他家的老爷是肯定要喝一份不太热的汤了。画铺门前大抵总有一个穿着外套的士兵站在那儿,这位旧货市场的老总在出售两把小折刀;一个女小贩拎着一满箱鞋子。人们东张西望着,各具神态:庄稼汉通常伸出指头,指指点点;骑士们看得仔细认真;童仆和小工匠指着漫画相互打趣逗笑;身穿面绒粗毛呢外套的老仆役们到这里来瞧瞧,只不过想找个地方歇歇气;而女贩们都是年轻的俄国女人,出于本能总要急忙凑上前去听听人家在闲聊什么趣事儿,瞧瞧别人在看什么热闹。 -------- ①散居在比利时、法国和荷兰境内的一个民族。 就在这时,路过这里的年轻画家恰尔特科夫情不自禁地在画铺前停下脚步。一件老式的外套和一身不大讲究的衣着,表明他是一个醉心于工作而无暇顾及穿着打扮的人,而穿着打扮对于青春年少的人总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他站在门前,起初看着这一幅幅涂鸦之作暗自好笑。终于,他不由自主地沉思起来:他心想谁会要这样的画作呢。俄国人喜欢看叶鲁斯兰·拉扎列维奇①、山吃海饮的神怪、福马和叶列马②等人物画,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稀罕的:这些题材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但是,有谁会买这些五颜六色、庸俗低级的劣画呢?谁会要这些画着佛拉芒农夫的人物画、又红又蓝的山水画呢?这些画作奢望能踏入艺术的高雅境界,却成了对艺术的莫大的亵渎。它们似乎并非幼稚的自学者的画作。要不然,虽然整个画面显得无动于衷和滑稽可笑,总会透出一种强烈的激情来。然而,这里看到的只是一种弄巧成拙的迟钝之作,一种衰朽无力的平庸之作——这种平庸作品却专横地跻身于艺苑之中,其实只配在低级的匠艺之中占一席之地,虽然它们也忠于自己的使命,却只是把俗匠的技法带进了艺术之中。同样的用色,同样的手法,同样熟悉而惯用的笔法,与其说是出自人的笔下,不如说是粗陋的机械制品!……他在这些庸俗低级的画作跟前,站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走神了,而这时,画铺的老板,一个身穿面绒粗毛呢外套的小人物,满脸胡子拉碴的,从星期天起就没有刮过脸了,一直在向他讨价还价,还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和要买什么,就要开价出售了。 -------- ①古代流传下来的民间童话中的主人公。 ②俄国农村中人们常用的名字。 “这幅农夫人物画再加一幅风景画,只收一张白票子①。画得真不错!简直叫人看不厌;是刚从市场上收购来的;清漆还没有干呢。要不,看看这幅冬景画,就买这幅冬景画吧!15卢布!光一个镜框子就挺值钱的。瞧,多好的冬景!”这时,老板轻轻地弹了一下画布,兴许是要让人看看这幅画结实不结实。“是把它们捆在一起,给您送去么?请问您住在哪儿?喂,小伙计,拿绳子来。” -------- ①旧俄货币,面值25卢布的钞票。 “慢着,老兄,我要看看这里有什么可买的东西,”然后,他俯下身子,从地板上挑拣那些堆叠在一起的破损而尘封的旧画,它们显然是无人问津的。这里有古老家族的画像,它们的子孙后代在这人世上或许已是无迹可寻了,还有一些画布上尽是窟窿、不知所画何物的画作以及金箔剥落的画框,——总之,是一堆各种过时的无用之物。可是,画家却仔细地端详起来,心里盘算着:“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呢。”他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在民间版画商那儿有时在一堆废物中间还发现过巨匠的名画呢。 主人见他翻寻那堆废物,便不再前后招呼他了,于是,又端起平常的姿态和持重的样子,重新站在门前招揽过往行人,用手指着店铺说:“请到这儿来,老爷,这儿有好画!请进,请进;是从市场上收购来的。”他大声嚷了半天,大都枉费口舌,又跟站在对面店门口卖布头的商人聊了个痛快,终于想起铺子里还有一个顾客,便转过身来,走进店铺里。“怎么样,老爷,挑好了吧?”然而,画家却在一幅嵌镶在昔日十分华贵而今只隐约可见斑驳的金箔的偌大的画框里的画像前,已经伫立良久了。 那是一幅古铜色脸膛、颧骨突出、面容枯槁的老人的画像;那副脸相似乎是在抽搐的瞬间描画下来的,给人的印像是缺乏一种北国的气度。炎热的南方倒是给那容颜打上了深深的印记。他身披一件宽大的亚洲式的外衣。这幅画像尽管有些破损和满是灰尘,然而,一旦拂去那脸上的灰尘,画家一眼便看出那是出自丹青高手的画作。画像似乎并没有画完;但是,笔法却是十分遒劲有力。最不寻常的是那双眼睛:那位画手似乎用尽了所有的笔力和倾注了全部的心血。那眼睛只是凝望着,却像是呼云欲出,要从画面上走下来一样,仿佛以一种奇异的神采破坏了这画面的和谐。当他把画像拿到门口来看时,那眼神就更加咄咄逼人。周围的人们看了几乎也是同样的印像,一位妇人站在他的身后,就不由地喊道:“多么有神,多么有神”,连连后退几步。一种令人不快的、莫名其妙的心情涌上心头,他把画像放在地上。 “怎么样,您买这幅画像吧!”店主说道。 “多少钱?”画家问了一句。 “还能多要您的钱么?就给75戈比吧!” “不买了。” “那么,您说多少?” “20戈比。”画家说完,准备离去。 “您倒挺会压价的!20戈比连个画框也买不着。兴许您是打算明天再来买吧?先生,先生,您回来吧!再添10戈比好了。好,买去,买去,就给20戈比算了。说真的,只求个开市大吉,您是头一个买主。” 然后,他打了个手势,仿佛是说:“就这样吧,一幅画就完事大吉!” 就这样,恰尔特科夫完全意想不到地买了一幅旧画,同时又暗自嘀咕着:“我干吗要买这画呢?我要它又有什么用?”可是,无法反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20戈比,交给店主人,夹起那幅画像走了出来。到了路上,他才想起那是他仅有的一点钱呢。他的思绪一下子变得阴郁起来;懊恼和冷漠一时间交织在他的心头。“真见鬼!这人世间真是糟透了!”——他怀着俄国人身陷窘境时常有的那种心境说道。他迈着快步,几乎是无意识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晚霞的夕照染红了半边的天际;朝西的幢幢楼房还沐浴在它的暖人的光照里;而这时月亮的清冷的银辉显得越发分明了。房屋和行人的两只脚投下的半透明的淡淡影子,就像长长的尾巴落在地面上。画家仰望着那沉浸在透明、稀微、隐约的光照里的天穹,渐渐看得出神了,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地说了两句话:“多么柔和的色调!”“真丧气,活见鬼了!”然后,他把不断地从胳膊下面滑出来的画像夹紧些,加快了脚步。 他累得不行,浑身大汗,终于回到了瓦西里岛上第15道街的住处。沿着污水横流、尽是猫狗抓痕的楼梯,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向上走去。敲了一阵门,没有一点回应:没有人在家。他只好倚靠在窗口,打算耐心地等着,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来了一个身穿蓝衬衫的年轻人,那是他雇来的佣人、模特儿,兼做颜料研磨和擦地板的杂活,——每次擦过地板之后,那双长统靴又立刻留下斑斑足印。年轻人名叫尼基塔,只要主人不在家,他就到大门外去消磨时光。因为天黑了看不清的缘故,尼基塔费了好大的劲,老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房门终于打开了。恰尔特科夫跨进了冷得沦肌浃髓的前室,恰如画家们常见的处境那样,虽然冷得难受却并不介意。他没有把外套交给尼基塔,便径自走进自己的画室,那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宽大而低矮的房间,窗户上了冻,摆满了各式各样用过的画具:一块块石膏制成的手臂、绷着画布的画框、没有画完的草图、分别搭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他疲惫不堪,脱下外套,心不在焉地把带回来的画像放在两幅小油画中间,然后躺倒在一张狭小的沙发上,如今已经说不上是一张蒙皮的沙发了,因为曾经用来包皮的许多铜钉都已不起作用,钉归钉,皮归皮,尼基塔便把脏兮兮的袜子、衬衫和所有没有洗过的衣物一古脑儿往里塞。他坐了一会儿,又在这狭小的沙发上随心所欲地躺了一阵子,最后要来蜡烛点灯。 “没有蜡烛了,”尼基塔说。 “怎么就没有了?” “可不,昨天就没有了。”尼基塔又说。 画家想起来了,真的昨天就用完了,便安静下来,不再吭声。他让佣人帮着脱掉衣服,然后穿上那件又旧又破的家常罩衫。 “还有,房东来过了呢。”尼基塔说。 “唔,来讨房钱么?知道了。”画家挥了挥手,说道。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呢,”尼基塔又说道。 “跟什么人来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好像是个巡长。” “巡长来干什么?” “不知道来干什么;说是没有付房租。” “唔,那会有什么事儿呢?”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儿;他说,要是不想付房租,那就叫搬出去;他们两人明天还要来呢。” “让他们来好了,”恰尔特科夫愁苦而冷漠地说道。一缕忧郁的心绪在心里蔓延开来。 年轻的恰尔特科夫是一个才华横溢、大有前途的画家:他的画笔不时地闪耀着火花和光芒,表现出观察力、想像力和尽力接近自然的强烈的激情。“千万注意,老弟,”教授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你有才华;你若是把它毁了,那真是罪过。但是你没有耐性。一旦什么事情把你迷住了,令你心驰神往了,——你就只顾做去,把别的事儿看得一钱不值,毫无用处,甚至于不屑一顾。千万注意啊,你可别成了一个迎合时尚的画家。现在你的用色就过于鲜艳夺目了。你的素描不大严谨,而有时则流于纤弱,线条模糊;你在追求一种时髦的用光,总想先声夺人,引人注目。千万注意啊,你恰好会流入一种英国画风之中。你可要小心啊;你开始向往上流社会了;我有时看见你的脖子上围着时髦的围巾;戴的帽子也挺讲究的……这是很诱人的,可以为了钱财去画迎合时尚的画,给人画像。可是,这样一来会毁了才华而中途夭折。你要有耐心。仔细琢磨每一件画作,力戒矫情——让别人去赚钱吧。 该是你的,也不会跑掉。” 教授的话多少是对的。的确,我们的这位画家有时也想纵情作乐,穿戴一新,——总之,总想到处显示自己的青春年少。不过,尽管有这样的想法,他还是能够自我约束。有时他拿起画笔,也会忘记一切,不得已扔下画笔时就犹如被人打断一场好梦似的。他的鉴赏力明显地获得增进。他还不懂得拉斐尔①全部深湛的功力,然而已经醉心于居多②的灵活而奔放的笔法,在提香③的肖像画前流连忘返,对佛拉芒画派赞不绝口。那笼罩古画的暗淡的风貌,他还没有全部神悟到;然而,他已从中领悟到某些东西,虽然他内心里难以苟同教授的看法,认为古代的大师是我们望尘莫及的;他甚至认为,19世纪在某些方面已经大大地超越他们,而摹写自然如今已经变得更为鲜明、生动、逼真;总之,他这时的所思所想如同心有所得而踌躇满志的青年人一样。有时他也感到懊丧,因为他看到外来的画家,一个法国人或者德国人,甚至根本不是有天赋的画家,只凭熟练的画法、灵活的笔法和鲜亮的色彩,便一鸣惊人,转眼之间攒下大笔的钱财。每当他废寝忘餐,忘掉整个世界的存在,专心作画的时候,他不会有这些杂念,可是一旦手头拮据,无钱买画笔和颜料,或者难缠的房东一天十次上门来催讨房租的时候,他就心潮难平。这时,他那饥渴难挨的想象中就会浮现出有钱的画家的令人艳羡的命运;这时他的脑海里甚至会闪过俄国人常有的念头:豁出去了,来个借酒浇愁,自暴自弃。眼下他几乎就处在这种心境之中。 -------- ①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和建筑师。 ②居多(1575—1642)意大利著名画家。 ③提香(1477或1489—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 “不错!得要忍耐,得要忍耐!”他恼怒地说。“人的忍耐总有个限度。得要忍耐!可是,我明天哪有钱吃饭?没有人借钱给我。我要是把所有的油画和素描拿去出售,也不过卖20戈比。当然,这些画是有用的,这我知道:每幅画都煞费苦心,我从中体会到一种意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习作,画作——总归是习作,画作,今后也不过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谁还会来买呢?谁要这些写生班的古画临摹之作,或者我还未画好的普西海①之恋的油画,或者我的房间的景物画,或者我的尼基塔的画像?其实,这幅画像要比时髦画家画的人物肖像好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干吗要活活受罪,像个学徒似的入门学步?其实只要显示一下才华,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捞钱。 -------- ①普西海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是人的灵魂的化身。她与埃罗特之恋是文学与造型艺术中家喻户晓的题材。 说完这话,画家忽然浑身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苍白:一张抽搐扭歪的脸孔从那搁在一旁的画布上伸了出来,瞪眼望着他。一双怕人的眼睛直盯着他,仿佛要把他一口吞掉似的;嘴唇上分明透着不许人出声的严厉神色。他猝然一惊,想要大声叫喊,要尼基塔快来,可是尼基塔已经躺在前室里鼾声如雷了;然而,他忽然又忍住了,笑了起来。恐怖感一下子又消失了。原来那是他买回来的那幅画像,居然把它忘记了。月光照进房里,落在画面上,赋予它一种奇怪的栩栩如生的神气。他一边端详一边拭擦那画像,他把海绵蘸了点水,揩拭了几遍,几乎擦净了画面上积存的尘土和污垢,把它挂在对面的墙上,对这幅不同寻常的画作更感到骇然:整个的脸孔差不多就像活人的一样,那双眼睛朝他一望,他不由地悚然一震,后退几步,不胜惊讶地说:“真有神,真有神,就像活人的眼睛一样!”他忽然想起了早年从教授那里听到的有关举世闻名的达·芬奇①所画的一幅肖像的故事。这位画坛巨匠潜心数年作成一画,却仍然认为是一幅尚未最后完成的画作,然而据瓦扎里②说,大家却对此画推崇备至,认为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杰作。最为惟妙惟肖的是画像上的那双眼睛,曾令同时代的人叹为观止;即使是眼睛上最细微的、隐约可见的细纹都不曾遗漏,在画布上纤毫毕见。然而,在他眼前的这幅画像里却有些奇怪的东西。它不是作画的技法问题:它甚至破坏了画像本身的和谐。这就是那双充满生气的、像活人一样的眼睛!它们就像是从活着的人那里剜下来,安到这画上来似的。这里不再有人们欣赏画作时油然而生的愉悦之情(不管画家选取的题材多么怕人);这里倒是给人一种令人难受的压抑之感。“这是怎么回事呢?”画家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说。“不过,这可是合乎自然的呀,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写真呀;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而又令人难受的感觉呢?要不,盲从的、表面的摹写自然竟是一种过错,犹如是宏亮而不合调的叫喊一样?要不,如果你漠然无情、麻木不仁地选取题材,它没有得到不可思议的、无处不在的思想的光照,就一定会显露出可怕的现实的本相来,恰如你想了解一个极好的人,却手拿解剖刀,剖开他的内脏,看到的是一个丑恶的人一样?为什么朴素的、低下的自然在一个画家的笔下会显出一种光华来,不会给你一种庸俗低下的印象;恰恰相反,却似乎是一种享受,会使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更加安宁和平和地运转着?为什么同样的自然出自另一个画家之手,就显得低下、卑劣,然而,顺便说说,他不是同样忠实于自然的么?不,这其中缺少了一种光照的东西。恰如大自然中的景致:无论它多么绚丽多姿,倘若天上没有太阳,总是美中不足啊。” -------- ①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著名的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 ②瓦扎里(1511—1574),意大利画家,建筑师,艺术史家。 他又走到画像跟前,仔细端详那双奇妙的眼睛,惊恐地发现它们又在瞪着他。这并非写生的作品,分明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脸上才会闪现的一种奇怪的神色。是月光作祟,带来一种虚妄的梦幻感,让万物变成了与白昼大不相同的样子?还是由于别的缘由,才使他忽然觉得一个人坐在房里毛骨悚然起来?他悄悄地离开画像,走到另一边去,极力不再去看它,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它。他终于觉得连在房里踱步也心惊肉跳了;总是好像立刻就有人在他身后走来走去,他每次总要怯怯地回过头去看看。他以前从来不胆小;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经变得十分敏感,这天晚上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情不自禁的恐惧心理的来由。他坐在角落里,可是即使在这个地方似乎也有人从身后探头来窥视他。纵然从前室传来了尼基塔的阵阵鼾声,仍然未能驱除他的恐怖感。他终于畏畏缩缩、眼也不抬地站起身,走到屏风后面,躺到床上。透过屏风的缝隙,他看见月色朗朗的房间和挂在对面的那幅画像。那双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深沉地紧盯着他,而且好像是不屑旁顾,一直瞪着他。他深感压抑,决定从床上起来,抓起一条被单,走到画像前,把它整个地罩起来。 随后,他才比较安心地躺到床上,开始想到当一个画家的穷愁潦倒的命运,想到他在这个人世上面临的荆棘丛生的人生道路;同时,他的眼睛又不自觉地透过屏风的缝隙不时张望那被单罩住的画像。月光照在被单上,映得分外洁白,他觉得那双怕人的眼睛竟然透过画布熠熠发亮。他心惊胆战地定睛细看,似乎想要证明那只是一种幻觉而已。然而,果真是……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被单不见了……画像整个地露出来了,仍然不看四周的一切,怔怔地瞪着他,一直要盯进他的内心里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随后,只见老头挪动了一下身子,两手撑了撑画框。终于,他支着手抬起身子,伸出两只脚,霍地从画框里跳了下来……从屏风的缝隙里分明看画框是空落落的了。满屋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终于向屏风渐渐挨近过来。可怜的画家心口怦怦乱跳。他吓得透不过气来,等待着那老头绕过屏风来窥视他。果然不出所料,那老头转过屏风又怔怔望着,还是一副古铜色的脸膛,忽闪着一对大眼睛。恰尔特科夫使劲喊叫起来——可是喊不出声来,又用劲转动身子,想要挪动一下——可是四肢动弹不得。他张着大嘴,屏声息气,紧盯着那个身披亚洲式的宽大长袍、高个子的可怕幽灵,只好束手待毙了。那老头几乎就挨着他的脚边坐下,接着就从那件肥大的衣服的褶襞里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只袋子。老头解开袋口,拽住两只袋角抖了抖:只见一包包长筒形的沉甸甸的东西咚咚地滚落在地板上;每一件都包着蓝纸,上面写着“一千圆金币”的字样。老头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细长而枯瘦的双手,把包着的东西一一打开。金币闪着一片金光。尽管画家此刻备受折磨,惊恐万状,他还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币,看着它们在那双瘦骨嶙嶙的手里金光灿然,发出又细又沉的声响,然后那些金币又重新包了起来。这时,他发现一包金币滚到旁边,一直滚到他床头的床脚下。他差不多是痉挛地一把抓起它,十分惊恐地看看老头是否发现了。而老头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忙乎着。他收起所有的钱包,又装进袋子里,也不望画家一眼,便转过屏风去了。恰尔特科夫听见房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又急速地跳动起来。他把那包金币紧攥在手里,浑身索索抖动,忽然听见脚步声又朝屏风走来了,——显然,老头是想起少了一包金币来了。这不——他又从屏风那边走过来瞟了一眼。画家真是绝望了,用尽气力捏住那包金币,使劲动了动,大叫一声——便一梦醒来了。 他浑身冷汗淋漓;心怦怦直跳,十分难受;胸口憋闷得很,仿佛最后一丝气息也要从中挤出去似的。“未必这是一场梦?”——他两手抱着脑袋说道;可是那可怕的情景那样真切,不像是一场梦。他梦醒之后,分明看见老头回到画框里去,那肥大衣服的下摆还闪了闪呢,而他的手上分明还有一分钟前攥过挺沉的东西的感觉。月色滢滢,把房间照得明晃晃的,各处幽暗角落里的画布、石膏制成的手臂、挂在椅子上的画像衣服、裤子和没有擦拭的靴子一一显现出来。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画像跟前。他是怎么下床来的——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更使他惊奇不止的是,那画像居然没有罩住,而被单也真的不见了。他吓得神情木然地凝望着画像,又清楚看见那双像活人似的奕奕有神的眼睛在直盯着他。他的脸上又油然冒出一阵冷汗;他想走开,可是两只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他再定睛细看:这不是做梦,——老头的脸分明又动了动,嘴唇向他伸了过来,仿佛要把他一口吸进去似的……他绝望地惨叫一声,猛地跳开来——又是一梦醒来。 “未必这也是一场梦?”他的心急急地跳动,就要裂开来了,伸出手摸摸身边的东西。可不,他是躺在床上,仍然是入睡时那种姿势。他的面前立着屏风;房里月色盈盈。从屏风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那幅画像,被单将它盖得严严实实,恰如他亲自把它罩上去时的那个样子。那么,这又是一场梦!可是,捏紧的手里至今还有拿过东西的感觉。心跳依然非常急促,几乎有点可怕;胸口憋闷得十分难受。他定睛再细看缝隙,凝神地望着那条被单。他又分明看见:那被单渐渐被掀开来,有一双手在被单下面乱抓,使劲把它揭掉。“天哪,我的老天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绝望地画着十字,大声喊道——又是一梦醒来。 这又是一场梦!他从床上跃身而起,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已经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了:是梦魇或家神作祟,还是热病的谵妄,抑或是实在的梦幻。他竭力想让内心的焦躁情绪和血管里紧张搏动而沸腾的血液平静下来,便走到窗前,打开了通风小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顿觉神清气爽。月色溶溶,依然照耀在千家万户的屋顶和洁白的墙壁上,虽有片片的乌云不时地掠过天际。四周一片寂静:只是偶而传来出租马车的辚辚声,那是马车夫在等待迟归的旅人,却被懒懒洋洋的驽马弄得昏昏欲睡,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睡着了。他探头窗外,眺望良久。只见天际曙色熹微;终于,他感到睡意渐渐袭来,关上了小窗,离开窗前,一头倒在床上,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他迟迟才醒来,觉得浑身不自在,犹如中了煤气一样,头痛得难受。房里一片昏暗;令人难受的湿气飘散在空气中,从堆满大小油画和着了底色的画布的窗户的缝隙里渗透进来。他愁眉苦脸,郁郁不乐,犹如一只淋湿的公鸡,坐在那破损不堪的沙发上,手足无措,终于又想起了刚才做过的梦。他越想越觉得那梦既真切又令人难受,甚至还怀疑那到底是梦还是谵妄,其中会不会有别的东西,会不会是一种梦幻。他拽掉被单,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幅可怕的画像。那双眼睛确实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采而令人骇然,不过,他并没有发现特别可怕之处;只不过令人心里产生一种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觉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场梦。他觉得梦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来自现实的。即便从老头的眼神和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里是到过床边的;画家的手上仍然有攥过沉甸甸的东西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钟之前刚从他手中夺走了似的。他觉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币紧紧攥住不放的话,它们准会留在他的手里一直到他醒来。 “我的天哪,就是给我留下一点儿钱也好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从口袋里倒出写着“一千圆金币”的诱人字眼的纸包的情景。纸包一个个被打开来,金币灿然发光,又重新包了起来,而他坐在那儿,呆呆地、茫然地凝视着一片虚无的空处,却无法离开一心向往的东西,——犹如一个孩子呆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咽着口水看别人吃的份儿。终于,响起了敲门声,他老大不高兴地回过神来。原来是房东陪着一个巡长走进屋里来了,众所周知,小人物见了巡长要比富人遇到乞儿更加觉得扫兴。恰尔特科夫寄寓的这幢小房子的房东,跟瓦西里岛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区或科洛姆纳偏远地方的房主人毫无二致,——这种人在俄国多得难以胜数,而他们的性格就像是破旧的大礼服的颜色一样难以判得分明。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大尉,喜欢夸夸其谈,干过文职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脚麻利,衣着入时,傻头呆脑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这些鲜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性格。他丧偶独居,已经退职,不再讲究穿戴,不爱吹牛了,也不再寻衅打架,只是喜欢喝喝茶,跟人胡扯乱侃一通;总是在房里来回踱步,收拾蜡烛头;每到月底按时向住户催讨房租;有时手揣着钥匙出门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顶;总有好几回把扫院子的人赶出那间小屋,不让他躲在那儿睡觉;总之,他是一个退职之人,在过惯了放荡不羁的生活和坐在驿车上四处奔波之后留下了一些令人讨厌的习惯。 “请您亲自来瞧瞧,瓦鲁赫·库兹米奇,”房东张开两手,对巡长说,“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没有钱怎么付呢?等几天,我会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东生气地说,挥了挥手里拽着的钥匙,“我这里还住着波托冈金中校,已经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还租了板棚和能拴两匹马的马厩,她身边有3个仆人,——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实对您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住房子不付钱的规矩。请您马上付清房租,然后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讲定了,您就该付钱才对,”巡长微微摇晃着脑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钮扣后边,说道。 “问题是拿什么来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既然这样,您就拿画作抵,还清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债吧,”巡长说,“他说不定会同意拿画折价的。” “不,老爷,这些画我可消受不起。要是这些画内容高雅呢,还不管它,可以挂在墙上,即便是画的一位戴星徽的将军或者库图佐夫公爵①的画像也好,可他画的是庄稼汉,一个穿衬衫的乡下佬,给他研磨颜料的仆人。这猪猡也配上画么;我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把门闩上的钉子一古脑儿全拔光了,这骗子手。您来看看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把这间房也画上了。他要是挑一间拾掇整齐、干干净净的房间来画,倒也罢了,可是他这里画的房间尽是垃圾和废物,四处乱扔着。您来看看他怎么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房客们在我这里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不行,我得告诉您:没有比画匠更糟糕的房客了。过日子就像是十足的猪猡,千万别沾上这号人。” -------- ①米·伊·库图佐夫(1745—1813),特级公爵,1812年卫国战争中曾任俄军统帅,率部打败拿破仑,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成了举国闻名的民族英雄。 可怜的画家只好耐着性子听着这番数落。这时,巡长倒是仔细地察看起画作和草图来了,立刻表示他的心灵要比房东的更敏锐些,而且不乏艺术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头戳了戳一张女像的油画,说道,“这玩意儿,那个……挺好玩的。这人的鼻子下面干吗这么黑乎乎的呀?他是给自己撒了鼻烟末吧?” “那是阴影儿,”恰尔特科夫眼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唔,这阴影可以移到别的地方去嘛,画在鼻子下面太显眼了,”巡长说。“这是谁的画像呢?”他走到老头的画像前,继续说道,“样子太吓人了。他真的是怪吓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着人呢!嘿,凶神恶煞的样子!您这画的是谁呀?” “这是一个……”恰尔特科夫欲言又止:只听得咔嚓一响。巡长用手捏了一下画像的框子,显然是太用劲了,因为当警察的人总有一双又粗又大的手;画框两边的木条折向里边,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时,一个蓝纸包儿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尔特科夫一眼瞧见“一千圆金币”的字样。他像发狂似地一下子扑过去,捡了起来,紧攥住不放,痉挛地握在手心里,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钱币的响声,”巡长说道,他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响,因为恰尔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巡长竟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房里的东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为您得马上付房租;因为您有钱,却又不肯付钱,——就是这样。” “好吧,我今天就给他钱。” “好,那么您原先干吗不肯付钱,总是跟房东添麻烦,还要惊动警察署呢?” “因为我原来不想动用这笔钱;我今儿晚上给他全都付清,明天就搬走,因为我不想再在这个房主人的屋里住下去了。” “喂,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会把房租给您的,”巡长转身对房东说。“要是您今天晚上还收不到房租,那么,画家先生,可就要对不起了。” 说完,他戴上三角尖帽,走到前室去了,房东垂着头紧随其后,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谢天谢地,魔鬼总算把他们支走了!”恰尔特科夫听见前室砰然一响的关门声,说道。 他探头望了望前室,把尼基塔支开去办事,以便单独待着,随即关上门,转身回到房里,揣着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打开了纸包。里面全是金币,都是崭新的,像火一样黄橙橙的。他几近痴迷地坐在一堆金币的跟前,仍然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纸包里恰好有一千圆金币;那纸包的模样跟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他一个个地挑拣着,反来复去地细看,过了好一阵子,仍然如痴如呆。他的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所有秘藏财宝的故事。祖先们为了家道中落的子孙着想,留下秘密的大箱小匣的财物,以解救他们日后穷愁潦倒的困境。他暗自琢磨:眼前这事会不会是一个老祖父留给孙子的一笔钱财而藏在家族画像的框子里的呢?他满怀着浪漫的幻想,甚至开始揣测这事是否与他的命运有着神秘的因缘:这幅画像跟他本人的存在是否有什么联系?他得到的这笔意外之财是不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他好奇地审视起画框来了。画框的一边挖有一个斜槽,一块小木条将它遮挡得既巧妙又严实,倘若不是巡长那结实的大手将它折断,那些金币准会一直藏着安然无恙。他细看画像,又对其高超的画艺,尤其是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的神韵叹为观止;现在看上去不再那么怕人了,不过内心里总不免落下一种不快之感。“不,”他自言自语说,“不管你是谁家的老人,我要给你装上玻璃,为你做个镀金的框子。”这时,他把手盖在面前那堆金币上,手一触到金币,心便怦怦直跳。“这些钱怎么用呢?”他盯着金币,心里暗想。 “现在我的衣食住行至少3年不愁,可以关在房里,安心作画了。如今买颜料,吃饭,喝茶,日用开销,付房租都有钱了;如今再没有人来妨碍我、厌烦我;买一副最好的人体模型,定做一座石膏的身像,塑造一双腿脚,摆上一尊维纳斯的雕像,再买一些一流名画的拓本。我只要潜心画上3年,不急不忙,不去卖钱,就可以把同行统统打倒在地,成为一个丹青妙手。”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同时又理智地考虑着;可是内心里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更加清楚,更加响亮。当他再看一眼金币时,那22岁的年华和火热的青春则另发新声了。从前一直艳羡不已、垂涎欲滴的东西,他如今是唾手可得了。只要一想起来,他那颗火热的心便跳动得十分来劲!穿上时新的燕尾服,在长久的斋戒之后美餐一顿,租上一套漂亮的住宅,马上就上剧院去,光顾一下糖果点心店,然后……等等,—— 于是,抓起一把金币,立刻来到了街上。 他首先找了裁缝,从头到脚来个焕然一新,就像孩子似的,不停地打量着自己;买了不少香水、发蜡,也不还价,便租下了涅瓦大街上的一幢装有镜子和整块玻璃的华丽住宅;又在商店里很随意地买了一副昂贵的带柄眼镜,还漫不经心地添置了数不清的各式领带,显然是大大超出了实际的需要,又到理发师那儿卷了发,坐着四轮轿式马车毫无缘由地绕城逛了两圈,在糖果点心店里饱吃了一顿糖果,还顺便到了一家法国人开的餐馆去看了看,迄今为止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传说,它仿佛像中华帝国一样遥远。他在那里手叉着腰,吃了一顿午餐,倨傲地睥睨着在场的人,不停地对着镜子整理那一头卷发。他喝了一瓶香槟酒,那在从前只有耳闻的份儿。酒后脑袋有点嗡嗡作响,他倒是兴致勃勃、腿脚轻捷地来到了街上,正如俗话所说那样:魔鬼都得让他三分。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人行道,手擎着带柄眼镜瞄瞄过往的行人。到了大桥上,他分明看见从前教过他的教授,却快捷地在侧旁溜了过去,装作根本没有看见的模样,以至于教授呆若木鸡地站在桥上,半晌不动,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所有的东西,诸如画架、画布、各种画作等等,均于当晚搬到了华丽的住宅里。他把较好的用物摆在显眼的地方,把不大好的东西就扔到角落里,然后在装饰华丽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对镜自顾。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难以遏止的欲念,要抓住机会,显姓扬名,崭露头角。他恍惚听见了一片欢呼之声:“恰尔特科夫!恰尔特科夫!您见过恰尔特科夫的画吗?多么灵巧的画笔!多么出众的才华!”他欣喜若狂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一时想入非非。翌日,他揣上10个金币,去拜访一家畅销报纸的发行人,求他给以慷慨的援手;记者热情地接待了他,立刻称呼他为“尊敬的阁下”,紧握他的双手,还详细询问了他的尊姓大名、地址,第二天,紧挨着有关蜡烛的最新产品的广告之后,便有了一篇题为《记画坛奇才——恰尔特科夫》的文章见诸报端,其中写道:“我报兹将获致的堪称最佳讯息,以飨京城素有教养之居民。众所周知,我国素有不少姿容秀逸之俊男倩女,然至今无法再现于神奇之画布,以传诸于后世,如今此一缺陷已可弥补:有一画家脱颖而出,才具卓然。如今美人可以确信,其犹如粉蝶翩翩飞舞于春花之间的婀娜多姿、轻盈妩媚之倩影将纤毫毕见。德高望重的家长可望见到合家团聚之情景。商贾、军人、公民、官员——可显其各尽职责之英姿。请读者诸君从速前去,或闲游归来之时,或探亲访友之后,或去豪华商店购物之余,无论从何处返回,请顺道一访。画家富丽堂皇之画室(在涅瓦大街××号)陈列有他着墨的各种画像,可与范达克①和提香相媲美。各种画像维妙维肖,足可乱真,且着色鲜丽,别具一格,均可使诸君叹为观止。荣誉归于您,画家!您已中幸运之头彩,赞美您,安德列·彼得罗维奇(显然,记者喜欢用一种无拘无束的笔调)!您既为自己争了光,亦为我辈添了彩。我辈十分敬重您。主顾盈门,随之财源茂盛,将是您应得之报偿,虽说我辈同行中有人鄙薄钱财。” -------- ①范达克(1599—1641),佛拉芒画家。 画家看完这则广告,暗自得意;他不禁笑逐颜开。他的姓名见诸报端——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他又看了几遍这短短的文字。把他与范达克和提香相提并论,令他受宠若惊。 “赞美您,安得列·彼得罗维奇!”——这句话也使他十分得意;在报纸上铅字排印,称呼他的名字和父名①——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光荣。他快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把头发弄得蓬松散乱,一忽儿坐到圈手椅里,一忽儿又跳将起来,坐到沙发上,一心想象着怎么接待上门求画的男女顾客,然后走到画布跟前,挥洒自如地画上一阵子,试一试优雅的运腕动作。第二天,门口响起了门铃声;他跑去开了门。只见一位太太由一个身穿金银边饰的毛皮制服的仆人陪伴着,走进门来,随同而来的还有她的女儿,年方18的少女。 -------- ①俄罗斯人习俗,称呼对方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您是恰尔特科夫先生么?”太太问道。 画家深鞠一躬作答。 “报上登了您的不少消息,据说,您给人画像十分出色。”说着,太太把带柄眼镜举到眼前,飞快地环视一无所有的墙壁。“您给人画的像呢?” “还没有送过来呢,”画家有点惶然地答道,“我刚刚搬到这个住所里来,那些画还在路上……还没有运到。” “您去过意大利么?”太太举起带柄眼镜望着他说,没有找到可以瞄一瞄的东西。 “不,我没去过,曾经想去……不过,现在我暂时不去了……这里有椅子,您们走累了吧?……” “谢谢,我在马车里坐了很久。噢,那儿,我到底看到您的画作了!”太太说道,直奔对面墙边,用带柄眼镜瞄着地板上堆放的习作、草图、景物画和人物画。“真是美极了!丽莎,丽莎,快来呀!①这房间画得像戴尼埃②的风格,你瞧:杂乱无章,杂乱无章,一张桌子,桌上一尊半身像,一只手臂,一块调色板;这是灰尘,你瞧,灰尘都画上了!真是美极了!③这一幅画的是一个正在洗脸的女人,——多么俊俏的脸孔!④啊,一个乡下佬!丽莎,丽莎,⑤,这是一个穿俄式衬衫的乡下佬!你看:乡下佬!您不光只给穷人画像吧?” --------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戴尼埃(1610——1690),佛拉芒画家。 ③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④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⑤此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噢,这是小玩意儿……随便画画,闹着玩的……一些草图……” “请问,您对现在的肖像画家怎么看的?现在可是没有提香那样的画家了,是不是?着色没有那种力度,没有那种……很遗憾,我无法用俄语表达出来(太太是一位绘画的业余爱好者,她带着那副带柄眼镜跑遍了意大利所有的画廊)。不过,诺里先生……啊,他画得真好!那是一支不同凡响的画笔!我认为,他画的人物表情要比提香更丰富。您不知道诺里先生么?” “这个诺里是谁?”画家问道。 “诺里先生。噢,是个天才!小女才12岁时,他给画了一幅肖像。您一定得上我们家去。丽莎,你把那本画册给他看看。您知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想让您马上给她画一张像。” “那好吧,我这就给画。” 转眼工夫,他把装好了画布的画架移近过来,拿起一块调色板,凝神细看少女那张苍白的脸庞。倘若他是一个善于探悉人的本性的人,那么一眼便可看出那脸上流露出来的对于舞会的痴迷,由于午前饭后整日无聊而引起的愁苦怨艾,想要装束一新外出游玩的,以及母亲为了陶冶她的情操硬要她留心各种艺术而不得不勉强敷衍的无奈。然而,画家从这张娇媚的脸上看到的却是当你拿出画笔便欲罢不能的几乎像细瓷一般透明的肌肤、迷人的娇情神色、纤巧而光洁的脖颈和名门闺秀的轻盈体态。他早就打算得意地挥洒一番,一展飘逸而出色的笔法,而过去却只是跟粗笨而毫无表情的人体模型、风格严正的古画和古典大师的摹本打交道。他已经想象得出这张妩媚的脸庞的画样来了。 “您知道,”太太带着有些感动的表情说道,“我是想……她现在穿着连衣裙;说实话,我不想看到她穿一件大家常见的连衣裙;我倒是想看到她穿着朴素大方,坐在绿荫丛中,一派田野风光,远处还有放牧的畜群或者小树林……不要让人觉得她是赶去参加舞会或时髦的晚会。说实话,我们的舞会简直是折磨人的灵魂,扼杀仅有的一点感情……要尽量朴实些,越朴实越好。” 唉!从母亲和女儿的脸上一望而知,她们跳舞过度,脸孔几乎都成了蜡黄色了。 恰尔特科夫开始作画,让画像的人坐好,先在脑子里略作构思;拿起画笔在空中挥了一下,慢慢地拟定几个画点;微微眯起眼睛,朝后仰仰身子,从远处目测了一下——只用一个钟头便画出了底稿。他觉得挺满意,便动手着色,干得十分入迷。他忘掉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还有两个贵妇人在场,时而还现出艺术家的派头来,大声地发出各种声响,有时又哼着小调,那是整个身心投入工作的艺术家们常有的情形。他毫不拘礼地挥动画笔,要画像人抬起头来,终于令她坐不住了,转动着身子,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 “好了,头一回就到此为止吧,”太太说道。 “再等一会儿,”画家画得入神了,答应说。 “不,该走了!丽莎,3个钟头了!”她一面说,一面取出用金链子挂在宽腰带上的一只小表,又高声喊道:“哎呀,时候太晚了!” “稍等一会儿吧,”恰尔特科夫像孩子似的天真地央求说。 然而,太太这一次似乎根本就不想迁就他的艺术上的需要,只答应下一次多待些时间。 “真叫人扫兴,”恰尔特科夫暗暗想道,“才放开手画呢。”这时,他不由地想起在瓦西里岛的画室里作画时,从来没有人中途打断他和要他停下笔来;尼基塔通常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随你画多长时间都行;他甚至保持着你吩咐他的姿势睡着了。他挺不高兴地把画笔和调色板放在椅子上,茫然地站立在画布跟前。贵妇人说的一番赞扬话,使他从迷糊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赶紧跑到门口去送客;下楼梯时,他受到邀请,要他下星期去吃饭,然后,他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这位贵妇人简直使他神魂颠倒了。迄今为止,他视这一类人为高不可攀的人物,她们来到人世上,命定地乘坐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有身着制服的仆役和神气活现的马车夫随侍在侧,对于身披寒酸的斗篷行的路人不屑一顾。可是,突然之间,这样一个贵人居然跑到他的陋室里来了;他给画像,还应邀到贵人之家去吃饭;一种洋洋得意之情涌上心头;他陶然欲醉了,于是为此而饱餐了一顿,晚上又看了一场戏,然后又无缘无故地坐上轻便马车绕城兜了一圈。 这些天来,日常该做的事情,他一点也没有上心。他一心只等着门口响起门铃声。终于,贵妇人带着她那脸色苍白的女儿再次光临了。他让她们坐下,以一种快捷的、自以为合乎上流的派头把画布挪近前来,又开始作画了。晴朗的天气和明亮的光线帮了他的忙。他在这位佳人身上发现了许多的东西,一旦捕捉到了并现之于画布,那就会给画像平添一种高贵的气度;他还发现,倘若能将其自然本相所呈现的样子完美地再现出来,那就可以完成一幅特别的画作。他的心禁不住微微颤动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能把别人没有觉察出来的东西表现出来。他全神贯注于画作上,整个儿地沉醉于运笔之中,也忘记了画像者的名门闺秀的身份。他心情激动地看着这个17岁少女的秀美的姿容和近乎透明的肌肤在他的笔下悄然而出。他留神着每一处细微的色调,淡黄的肤色、眼睛下面隐约可见的蓝色阴影,甚至还打算再现额头上的一粒小粉刺呢,忽然听见太太在一旁的喊叫声:“哎呀,这是干什么呀?这不要画,”太太说,“您这是……瞧,有些地方……好像太黄了点儿,瞧这儿简直是一片黑点儿了。”画家解释说,这些黑点儿和淡黄色正是传神之笔,它们构成了脸部一种亲切而淡雅的色调。然而,太太却说,那谈不上什么色调,根本不是什么传神之笔,只不过是他个人的感觉而已。“那么,请允许我在这个地方着上一点儿淡黄色好了,”——画家朴直地说道。可是连这一点也不容许他做。按她的说法,丽莎今儿个心绪不佳,她的肌肤一点儿也不黄,脸蛋儿总是特别的红润,令人倾倒。他只好郁郁不乐地抹掉已经画上的颜色。许多几乎不易觉察的特征也就一起消失了,同时也多少殃及画像的逼真之处。他无动于衷地绘画像涂抹上一般的色彩,它可谓是随手拈来,足以把写真的人物变成学生课本上常见的冷漠而无血无肉的形象。可是那位太太却很高兴,因为令她不快的色调终于完全抹掉了。她感到惊讶的只是干吗要画这么长的时间,并且说她听说只要来两趟就可以画好的。画家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两位贵妇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画家放下画笔,把她们送到门口,然后茫然地楞在那幅画像前,一动也不动,站了半晌。他呆呆地望着画像,脑子里却萦绕着少女那娇媚的姿容、浓淡的色调和飘逸的神采,这些都是他细心捕捉到而又被他无情地抹去的东西。他满怀着这样的思绪,把画像挪到一旁,在房里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张弃置不用的女神普西海的头像,那是他很久以前随手勾勒在画布上的草图。它是灵巧地勾勒出来的,一张出于理念、十分冷漠、由普通线条构成又没有生命之躯的脸像。现在他无所事事,便拿来仔细加工,同时又不由地想起他在那位名门闺秀的脸上揣摩到的种种神韵。他捕捉到的姿容、色调和神韵都是经过提炼而成的,只有当艺术家对自然经过一番仔细揣摩,然后远离它去创作出与之相同的作品,才能达到这样纯美的境界。普西海变得栩栩如生了,一闪而过的念头逐渐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形体。一个上流社会妙龄淑女的模样自然地移接到了普西海的身上,她也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表情,从而有权称为新颖别致的作品。看得出来,他利用了来画像的少女给予他的各个部分和整体的印像,完全陶醉于创作之中了。一连几天,他潜心作画,正在这时,两位熟悉的贵妇不期而至。他来不及从画架上把画取下来。两位女士便高兴得两手一拍,惊叫起来。 “丽莎,丽莎!哎呀,真像!好极了,好极了!①您让她穿上希腊的古装,真是想得妙!哎呀,真是神来之笔!” 画家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两位女士明白这是一场空喜欢的误解。他深感心中有愧,不禁低下了头,轻声说道: “这画的是普西海。” “照普西海的样子?真太妙了!②”母亲粲然一笑说,同时女儿也嫣然一笑。“丽莎,把你画成普西海的样子,不是最合适么?真是绝妙的主意!③画得多好!简直是柯莱爵④再世。说实话,我看过介绍您的文章,也听人说过,可是我不知道您有这样的才华。不行,您一定得给我也画一张。” --------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③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④柯莱爵(约1489—153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看得出来,这位贵妇人也想画成普西海的模样。 “我拿她们怎么办呢?”画家心里想。“既然她们自己愿意,那就只好让普西海当她们的替身了。”于是,大声说道: “请劳驾稍坐一会儿,我再添上几笔。” “哎呀,我担心您别又……这样子就挺像了。” 画家心里明白,她是担心又要抹上黄颜色了,于是安慰她们说,他只是给眼睛加点光色和神采。平心而论,他有愧于心,总要多少跟本人相像才好,以免别人指摘他厚颜无耻。果然,少女的苍白面容分明是从普西海的脸相中脱出来的。 “行了!”母亲说,她担心画得太逼真、太相像了。 画家得到了应有的报偿:颔首微笑、大笔酬谢、连声赞叹、真诚握手、应邀赴宴;总之,他获得了千百种舒心惬意的回报。画像引起了全城的轰动。贵妇人让女友们前来观赏; 大家都对画家那画得既酷似本人又锦上添花的本领啧啧称奇。当然,说到锦上添花时脸上又难免微露嫉妒之色。忽然之间,画家应接不暇了。似乎全城的人都想找他画像。门铃的响声不绝于耳。一方面,这是一件好事,为数众多、各式各样的脸相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实践机会。然而,糟糕的是,那都是一些难以应付的人,来去匆匆,忙于事务,要不就是上流社会的人,——因此,比任何人都要忙,因而极不耐烦。四面八方涌来的人都要求画得又快又好。画家看出来了,要想从容作画是根本无法办到,非要快速而敏捷地挥舞画笔不可。只须抓住整体的、一般的表情就行了,而不必去深究细微末节;总之一句话,追求完美的写真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时,得要说明的是,几乎所有求画的人都吹毛求疵,各有所好。淑女们要求主要的是把精神和性格体现在画像上,而别的东西则根本不必去拘泥,可以磨去棱角,矫饰缺陷,甚至可以的话,完全不必画上。总之,脸要画好,即便不能让人迷恋,也要叫人耐看。因此,当她们坐下来让人画像时,有时就做出种种表情来,令画家感到愕然:一位仕女装出愁容戚戚的表情,另一位女士显出沉思默想的神态,还有的妇人硬要装成樱桃小嘴的模样,以至于把嘴抿成一个小点,比别针头儿大不了多少。尽管如此,她们还一再要求要酷似本人,神态自然。男人们一点也不亚于女士们。一位男子转着脑袋,要求画得刚健有力;另一位男士则朝上抬起奕奕有神的眼睛;近卫军中尉非要在眼睛里画出马尔斯①的神气不可;文职官员一心要在脸上显出更多的正直和高贵的气度,而且手臂要支在一本书上,那上面要分明写上“公正廉明”的字样。起初,这些苛求曾令他汗流浃背:总得要仔细思量、斟酌,而交画的期限又很短。他终于想出了应付的办法,一点也不觉得为难了。甚至只要三言两语,他就明白了对方想要画成什么样子的心思。有人崇拜战神马尔斯,他就在脸上添上马尔斯的神采;有人热中于拜伦②,他便画上拜伦式的姿势和动作。女士们想要装成柯琳娜也好,翁金娜也好,阿斯帕齐娅也好,他都十分乐意地有求必应,并且自行其是地给每个人添上一抹文雅端庄的风采,众所周知,这么做决不会惹出乱子,即使不像本人,画家常常也可得到谅解。不久,连他自己对于作画的神速和敏捷也觉得不可思议了。而求画的人自然都欣喜莫名,称道他是画苑奇才。 -------- ①系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②拜伦(1788—1824)英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 恰尔特科夫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时髦画家。他开始驱车去赴宴,陪伴太太们去逛画廊,甚至去散步游玩,穿着入时,公开声明画家理应属于社会,应该维护自己的身份,而有的画家穿着打扮跟鞋匠无异是有失体面,不讲风范,缺乏修养的表现。他把家里、画室安排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雇用了两个出色的听差,收了一批神气活现的学徒,一天要换几套礼服,卷了头发,潜心揣摩接待顾客的举止风度,想方设法装扮自己,以博得女士们的垂青;总之,他不久就变得判若两人,再不是那个朴实无华、躲在瓦西里岛的陋室里默默作画的画匠了。如今,议论起画家和艺术来,总不免有尖酸刻薄之词:他断言对于从前的画家实在是吹捧过分,在拉斐尔之前,所有画家画的人物画简直就像是鲱鱼;至于那些人物画似乎包含某种神圣的东西,那只是鉴赏家们的无端揣测罢了;就连拉斐尔本人的画作也并非毫无瑕疵,他的许多作品都只是徒有虚名;而米开尔安琪罗①则是一个吹牛家,因为他一心炫耀的是他的解剖学知识,他的画作谈不上什么优美,而真正的用光、笔力和色调之妙只能到本世纪的现代作品中去寻找。说到这里,就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地要提到他本人了。 -------- ①米开尔安琪罗(1475—1564)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刻家和建筑师。 “不,我不明白,”他说。“别的人干吗要一个劲地坐着不动,埋头干活呢?一个人画一幅画,要磨磨蹭蹭地画上几个月,照我看只是卖力气的人,而不是艺术家。我才不信他会有什么才能。一个天才作起画来又豪放又快捷。比方说我吧,”他通常转身对客人说道,“这幅画像我画了两天,这头像画了一天,这张画了几个钟头,而这张呢,只画了一个多钟头。不,我……说实话,我不认为一笔一划描出来的东西是艺术品;那是俗匠之作,而不是艺术品。” 他对客人们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议论着,于是客人们对他的遒劲的笔力和快捷的画风啧啧称道,听说这些画转眼就画成了,不由地连声赞叹,并且奔走相告:“这是天才,真正的天才!瞧他说得多好!眼睛多么有神!他整个的外表都有一种不寻常的气度!①” --------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画家听到这样的议论,洋洋自得。当赞扬他的文章见诸杂志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虽说这种赞扬是他本人用金钱买来的。他揣上这份印刷品四处炫耀,仿佛是无心地给熟人和朋友们看的,那种开心劲儿简直就到了天真可笑的地步。他声名鹊起,求画者盈门,应接不暇。他已经对于给人画像和一些常客感到厌腻了,因为他们的姿势和要求都是他所熟知的。他兴味索然地画着人物画,只是草草地勾勒出一个头脸来,便留给学徒去完成。从前他总要尽力探寻一种新的姿势,以笔力和效果令人倾倒。而今他对此已了无心绪。头脑已懒于慢慢琢磨和周密思考。他已经办不到了,而且也没有工夫;闲散的生活和他在其中极力扮演高贵绅士的社交圈子——这一切使他远离了劳作和不再用心思。他的画笔渐渐失去了热情,变得迟钝了,他麻木不仁,落入了千篇一律、固步自封、早已过时的窠臼。文武官员那一张张单调的、冷漠的、永远是体体面面的、可说是绷得紧紧的脸相没有留下多少泼墨的余地:他的画笔已经与华丽的衣物、有力的动作和奔放的热情无缘了。更谈不到景物的配置、艺术的情节和精美的构思了。在他面前的只是制服、紧身胸衣、燕尾服,而画家看着它们只是木然相对,失去了任何想像力。他的作品中连一些极为常见的优点也不见了,可是它们仍然十分走俏,虽然真正的行家和艺术家看到他最近的画作都只是耸耸肩膀。有些熟悉恰尔特科夫的人不明白,他那光芒初露的才华怎么就黯然失色了,他们徒然地猜测,一个人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就才思枯竭了呢。 然而,这位飘飘然的画家对这些议论是充耳不闻的。他已步入人生的不惑之年;身体开始发福,明显地朝横向发展。在报章杂志上,他已被冠上诸如“我们的尊敬的安德列·彼得罗维奇”、“我们的德高望重的安德列·彼得罗维奇”之类的形容语。到处请他担任荣誉的职位,邀请他去主持考试,参加各种委员会。一如人们到了受人敬重的年纪所做的那样,他开始坚定不移地维护拉斐尔和古代画师的声誉,——这并不是由于他确信他们画技精湛,而是因为可以借用他们的名义而挑剔画坛的新手。他按照不惑之年的人的惯常做法,一无例外地责备年轻人道德沦丧和精神颓废。他相信人世上凡事都十分简单,没有什么神赐的灵感,一切都应纳入严格的、划一的秩序之中。总之,他的人生之旅已达成熟之期:一切感情的冲动都受到压抑,有力的琴弦只能唤起心灵的微弱的共鸣,而不再有尖声的唱和,接触美质的东西不再能把纯真的力量激发为光焰,然而,残留的感情却渐渐与金币的叮噹之声相通,十分专注地倾听它们的诱人的音响,慢慢地、不知不觉地迷醉于其中了。荣誉不会给人带来喜悦,如果它是被窃取来的,而不是应份得到的话;只有当之无愧的人才会感到经常的激奋。所以,他的全部感情和思绪都专注于金币了。金币成了他的追求、理想、惊恐、欣喜之物和人生的目标。一叠叠的钞票塞满了大小箱柜,他与一切命中注定拥有这种可怕之物的人无异,变成了一个无聊透顶,只认得金币,不可理喻的吝啬鬼和守财奴,一个在我们这个冷酷无情的人世上随处可见的怪物,而有血肉与灵魂的人见了他都会不寒而栗,会觉得他就像是行尸走肉,一副没有肝脏的骷髅。然而,有一件事却极大地震憾和惊醒了他的整个生命之躯。 有一天,他看见桌上有一封短笺,美术院邀请他以荣誉院士的身份前去鉴定一位在意大利深造的画家送来的新作。这位画家是他以前的一个同事,早年便酷爱艺术,满怀热情地醉心于艺术,疏远了亲友,放弃了可心的习惯,只身奔赴艺苑之花在如诗如画的苍穹之下竞相开放的地方——神奇的罗马,那是画家们一听到它的名字便会怦然心动的城市。在那里,他像隐士一样埋头作画而不为任何杂事所分心。不管人们怎么说他性格怪僻,不善交际,无视上流社会的礼仪以及衣着寒酸有辱画家的身份等等,他都无所谓。同行们是否生他的气,他也不在乎。他鄙视一切,把身心整个儿献给了艺术。他不知疲倦地参观一个个画廊,一连几个钟头在大师们的作品前流连忘返,捕捉和揣摩其神妙之笔。每画一幅画,他总要一而再地取法于这些大师的笔意和从他们的作品中获得无言而有力的启示。他不界入那些吵吵嚷嚷的闲谈和争论;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纯洁主义者①。他一视同仁,给予公正的评价,从中汲取其优长,只把超凡脱俗的拉斐尔一人奉为楷模。犹如一个伟大的诗人在饱览无数的雄文巨制之后,只认定荷马②的《伊里亚特》为案头必备之书,因为他发现书中内容应有尽有,包罗万象,一切都在其中得到深刻而完美的反映。因此,他从这一画派中获得了庄严的创作宗旨、极大的思想美质、精妙神奇的笔意。 -------- ①1818年发端于法国的一个西欧画派。纯洁主义者想要把“机器时代”的简约和条理引入绘画中,主张简单地描绘一般物体的轮廓。 ②传说中的古希腊伟大的盲诗人,其主要作品有《伊里亚特》、《奥德赛》等不朽的史诗。 恰尔特科夫步入大厅,一眼看见已有一大群参观者聚集在那幅画的前面。一片寂然无声,这在有许多鉴赏者在场的情况下是很少见的,这一次却随处笼罩着这种气氛。他立刻摆出一副行家的深沉莫测的样子,走到画的跟前;可是,天哪,他真不敢相信! 面前的这幅画犹如处子一般纯洁、无瑕、优雅。又像天神一样质朴、神圣、纯真与单纯,高踞于一切之上。天仙似的美人似乎因为众多的人盯着她看而惊奇不止,含羞带娇地垂下了妩媚的眼睑。行家们都不胜惊讶地观赏这幅新奇而非凡的作品。这幅画既师承了拉斐尔高雅的构思,又借鉴了柯莱爵精美的笔法,似乎两者兼容并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蕴蓄于画家内心的创造力。画中的景物一无例外地浸透着他的风格,全都显示出法则和内在的力量。画中处处可见于自然中流动圆润的线条,那是只有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的慧眼才能发现的,而临摹匠就只会画成有稜有角的东西。显然,画家首先是把从外部世界揣摩所得化入自己的灵魂中,然后从内心的源流里汩汩流淌出和谐而激越的心曲。甚至外行人也清楚地知道,在创作和单纯的摹写自然之间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几乎无法来描述那异乎寻常的寂静气氛,一个个紧盯着那幅画而悄然无声——没有响动,没有声息;而那幅画不停地向上升腾;它显得越来越光辉、奇妙,终于化为转眼的一瞬——那是思想从天外飞来、闯进画家心灵的结晶,那是人的整个一生为之所作的准备。参观的人围着那幅画,禁不住泪水盈眶,就要从脸上滚落下来。仿佛审美情趣不同和喜欢苛求、挑剔的人都汇聚在一起,对这幅画表示无言的礼赞。恰尔特科夫张着嘴,呆呆地站在画跟前,当观众和行家们吵吵嚷嚷说起话来,七嘴八舌地评论作品的得失,并请他发表看法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想装出一副冷淡而无所谓的样子,说几句冷酷的画家常说的无关痛痒、俗不可耐的陈词滥调,诸如“是的,当然,不能不承认画家有些才能;看得出来,他是想要表现什么东西;不过,要说主要之点嘛……”等等。接着,自然要称赞几句,无论是什么样的画家听了都无关痛痒。他本想应付一下,可是话到嘴边便咽住了,泪水和哭泣声纷乱地奔涌而出,随后他就像疯子似的冲出了大厅。 他凝然不动、神情木然地在画室中间伫立了片刻。整个的肌体、生命都在一瞬间悚然惊醒了,仿佛他又变得青春年少,仿佛快要熄灭的才能火花又将重新点燃起来。转眼之间,他恍然彻悟了。天哪!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无情地葬送了;胸中微燃的火花本来可能燃成壮丽动人的熊熊火焰和激起众人的惊叹与感激的泪水,却被窒息、扑灭了!这一切都是葬送掉的,毫不怜惜地葬送掉的!仿佛从前他所熟悉的劲头和激情,转眼之间又在心灵中一下子苏醒了。他抓起画笔,走到画布跟前。使劲的汗水在脸上流淌;整个的身心凝成一个心愿,心中沸腾着一个念头:他要画一个沉沦的天使。这个想法十分切合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可是,唉!他笔下的形体、姿势、配置、构思都显得不自然和杂乱无章。他的画笔和想像力过于固守着一个尺度,虽然他想要跨越自己设定的界限与桎梏,却因无力的挣扎而成了谬误。他无视知识积累的艰苦而又漫长的阶梯和创造伟大的未来的最基本的法则。他深感苦恼了。于是,吩咐人把新近所有的作品,了无生气的时髦画作,骠骑兵、淑女和文职官员的画像统统搬出画室。他一个人锁上门,不许任何人进去,潜心作起画来。他就像一个有耐心的年轻人、一个学徒那样,埋头苦干。但是,他画出来的东西全都白费劲!他由于不懂最起码的常识而不得不停下画笔;简单的、微细的机械手法往往把一腔激情凝结住了,还成了想像力驰骋的难以逾越的障碍。画笔不由自主地滑向一成不变的程式,两只手总是叠成刻板的样式,头部也不敢画成不寻常的姿势,甚至衣服的褶皱也固定不变,不愿适配在不大常见的体态姿势之上。而这一切他都亲自体验到了,也分明看到了。 “我从前果真有才华么?”他终于说道,“我没有自欺欺人么?”说到这里,他走到过去所画的作品跟前,那是他处身于僻静的瓦西里岛的陋室里,远离尘世、财富和各种欲念,那样纯真而无私地画出来的作品。如今他走近前去,仔细端详它们,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从前穷愁潦倒的生活。 “是的,”他深感失望地说道,“我曾有过才华。这里处处可以看到它的痕迹和表征……” 他停了下来,浑身悚然一震:他的眼神跟那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期而遇。那就是他在休金工场旁买来的那幅不寻常的画像。这画一直盖得严严实实,被别的画挡着,他也就把它忘了。如今,当堆在画室里的时髦画像和绘画统统搬走之后,它却像是故意为难似的,跟青年时代所作的旧画一起露出来了。他油然想起了它那蹊跷的来历,想起了这张奇怪的画像多少是他蜕变的缘由,也想起了他意外捡得的一笔钱财,以致激起了无谓的贪欲,葬送了他的才华,——他几乎要愤恨欲狂了。他立刻叫人把这张可恨的画像搬出去。然而,内心的焦躁却并不因此而平息下来:他的全部思绪和整个的身心都备受震撼,于是,他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痛楚——这种痛楚之情,当一个平庸之才自不量力地要自我炫耀却又办不到的时候,作为一种惊人的例外,就会在天性中自然流露出来;这种痛楚之情在年轻人身上会产生伟力,而在已经失去梦想的人身上却会变成枉然的渴求;这种痛楚之情会嗾使一个人去干出可怕的罪恶勾当。一种极度的嫉妒心、几近疯狂的嫉妒心油然而生。他一见显露才情的作品,一股无名之火便倏然流露在脸上。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用蛇蝎般的目光贪婪地打量它。内心里涌出一个人可能有的最恶毒的念头,而且以疯狂的劲儿去付诸行动。他开始收购艺苑所有的精品佳作。他不惜用重金去购得一幅画,小心翼翼地带回自己的房里,然后就像饿虎扑食一般冲上前去,撕裂,扯烂,剪成碎片,用脚践踏,同时发出满足的狞笑。他积攒下了数不清的家财,因而有可能去满足其恶毒的邪念。他打开了所有装着金币的钱袋和箱子。从来不曾有一个愚昧的恶魔像这个狂热的复仇者那样毁掉了如此之多的名画佳作。在所有的拍卖场上,只要他一露面,任何人都别想购得一件艺术品。犹如是愤怒的老天爷特意把这个灾星打发到这人世上来,搅得它失去了应有的和谐。极度的狂热给他抹上了一种怕人的色调:他的脸上永远罩着一层恼怒之色。诅咒人世和怨天尤人自然表露在他的容颜里。仿佛他就是普希金出色地描绘的那个可怕的恶魔的化身。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除了恶毒的言辞和没完没了的指责之外,别无其他。犹如一头怪兽,忽然闯到了街上,纵然是他的熟人,远远望见他都要极力躲开和回避,以免一整天都晦气。 这种紧张而压抑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实在是世界和艺苑之大幸:过度的狂热毕竟是他虚弱的生命难以支撑的。颠狂和错乱频频发作,终于变成了可怕的沉疴。厉害的热病加上急性发作的痨病来势甚猛,只有3天他便瘦成了皮包骨头。除此之外,又患有无可救治的颠狂之症。有时,就是几个人也拦不住他。他总觉得,那幅不寻常画像里的那双早已忘记、栩栩如生的眼睛老盯着他,于是,颠狂就发作得越发厉害。他竟然觉得围在他病榻旁的人都是一张张可怕的画像。他眼看着一变为二,二变为四;四面墙上似乎都挂满了画像,一双双不动的、有神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一张张可怕的画像从天花板、地板上一起凝望他,房间变宽变大了,没有尽头,可以装得下更多凝然不动的眼睛。给他治病的大夫,耳熟能详他那奇怪的病史,竭力想要探明他幻觉中的鬼影和他的生活经历之间的神秘的联系,可是却一无所获。病人除了受着痛苦的折磨之外,无知无觉,只是连连发出惨叫和说着含混的胡话。他的生命终于在最后一次无声的痛苦发作之中猝然中断了。他的遗体十分可怕。偌大的家财已一无所剩;然而,当人们看到一幅幅价值千百万的艺术精品被撕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时,便都明白了他是怎么把钱财乱花滥用掉的。 第 二 部 数不清的轿式马车、轻便马车和弹簧马车云集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前,那里正在拍卖一位富有的艺术收藏家珍藏的物品——这样的收藏家一生陶醉于风神和爱神①,甜蜜地打发着日子,无可非议地荣膺艺术庇护人的头衔,天真无邪地花费了勤劳的祖先积攒下的、通常也是自己呕心沥血挣来的数百万家财。大家知道,这样的艺术庇护人如今是不再有了,我们当今的19世纪早已换上了一副令人乏味的银行大亨的面孔,——他们只对写在纸上的百万千万银根数字洋洋得意。长长的大厅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犹如猛禽麇集,都来啄食横陈荒野的尸体一样。一大群身穿德国蓝礼服的俄国商人从百货商场乃至旧货市场蜂拥而至。他们的外表和神情在这里要分明和随意得多,而没有他们在自己店铺里招徕顾客时那份令人肉麻的奉承劲儿。尽管这大厅里也来了不少贵族,这些商人一点也不客气拘谨,要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早就不惜卑躬屈节地拂去自己的长统靴带来的灰尘了。在这里,他们却无拘无束、不顾礼仪地去抚摸书籍和绘画,想要知道物品的质地如何,肆无忌惮地跟贵为伯爵的行家们竞相喊价。这里有许多人都是老主顾,每天不吃早餐便早早来到拍卖场上;贵族出身的行家们从不放过机会来增加自己的收藏品,而且中午12点到午后1点之间也无所事事;此外,还有一些衣着寒酸、钱囊羞涩的正人君子每日必到,并非抱有发财的目的,只不过来看看行市如何,谁个给高价,谁个出低价,谁胜谁负,物归何主。许多画都胡乱地堆放着,跟家具和书籍混在一起,那些书本上还签有原主人的姓名,说不定他们从来没有兴致去随手翻翻。中国的花瓶,大理石的桌面,雕有狮身鹰首怪兽、狮身人面女妖和狮爪的镀金和不镀金的新旧弧形家具,枝形吊灯,烛台——全都堆叠在一起,而不像商店里存放的那样,分门别类,有条有理。这真是艺术品的大杂烩。每当我们置身于拍卖场上,总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其中的一切都透出一种送葬的气氛。拍卖的大厅总是显得阴森可怕;堆满了家具和绘画的窗户吝啬地透进一丁点儿光线,一张张脸上全都是沉默无言的表情,拍卖人敲着木槌,用哭丧的声音为奇怪地在这儿相遇的可怜的艺术品念着安魂祈祷。这一切似乎使人感到更加古怪和难受。 -------- ①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传说中的女神。 拍卖看来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一群体面的绅士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各不相让。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拍卖人也来不及重复一下增加的价码:它已经比开价高出3倍了。周围的人群正在为争夺一幅画像而各不相让,因为那幅画不能不引起稍懂绘画的人的留意。画家的技艺精湛,这是显而易见的。看得出来,这幅画经过了多次修复,已经焕然一新,那上面画着一个亚洲人,黝黑的脸孔,披着一件宽大的衣服,脸上有着一种少见的古怪表情;然而,令周围的人惊奇不止的是那双特别的、有生气的眼睛。你越是细看那双眼睛,它们就越像是要直透进你的肺腑里去。这种奇特的表情以及画家不同寻常的用光,使所有的人都凝神注目,许多竞相购画者都已退避三舍,因为它的喊价已达难以置信的数字。只剩下两位知名的贵族了,他们是绘画的爱好者,都不愿跟这件难得的精品失之交臂。他们争得一时性起,说不定会把喊价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忽然就在当场的观众中间,有人喊道: “请允许我暂时打断一下你们的争执。或许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来买下这幅画像。”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一个体态端正的人,约莫三十五岁左右,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孔,显得开朗而无忧无虑,表明他的内心没有世俗的烦扰;他的装束一点也不追求时髦:处处表明他是一个艺苑中人。他就是艺术家b,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他。 “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的话十分奇怪,”他看到大家都凝神注视自己,接着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听听一个不太长的故事,你们或许就会看出我是有权这么说的。一切都使我深信,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幅画。” 几乎人人的脸上都自然地流露出十分好奇的神色,连主持拍卖的人也张开大嘴,举着木槌停了下来,打算洗耳恭听。起初,许多人都禁不住去看那幅画;然而,随着他讲的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大家就都紧盯着讲故事的人了。 “你们都知道城里有个叫柯洛姆纳的地方吧,”他开始说道。“那里,一切都跟彼得堡的其他地方不一样;它既不是京城,又不属于外地;似乎你一踏上柯洛姆纳的街道,你就会觉得与年轻人的与激情无缘。未来是不会光顾这里的,这里只有安谧和退隐,只有从京城生活的变化中沉落下来的东西,迁居到这里的有退职的官员、名人的遗孀、家道中落的人们,他们跟参政院有着人情关系,因而到这里来度过残年;此外,一些服侍主人多年的厨娘,成天在市场上闲逛,在小铺子里跟乡下人闲聊,每日里只买5戈比咖啡、4戈比白糖,最后,还有一类人,可以一言以蔽之,称为‘灰不溜儿的’人,——这些人,无论服饰、脸孔、头发、眼睛都罩上一层浑浊、灰暗的外观,犹如是不雨不晴的日子,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雾蒙蒙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到这里来安家的还有退职的剧院检票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退职的鼓眼睛厚嘴唇的战神的门生们①。这些人漠然无情:出门走路总是目不斜视,默不作声,也不用心思。他们的房间里财物不多;有时只有一瓶俄国的伏特加酒,他们一整天独自饮啜而不至于损伤头脑,而一个年轻的德国手艺匠,住在小市民街的一条好汉,每逢礼拜天照例要猛喝一气,过了深夜12点钟,就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 -------- ①此处为“军人”的戏称。 “柯洛姆纳的生活十分闭塞:这里很少见到一辆轿式马车,只是偶而有演戏的人乘坐的马车轰轰隆隆、叮叮噹噹、嘎吱作响地惊扰四周的宁静。这里的人全都徒步而行:出租马车常常未载乘客,行而行,给老马拉着一捆草料。月租金只须5个卢布便可找到一处住宅,而且早晨还让喝杯咖啡。领取赡养费的遗孀们乃是极为显贵的人家;她们行为规矩,常常打扫自己的房间,跟女友们议论牛肉和白菜又涨价了;她们身边总有一个年轻的女儿——一个沉默寡言、有时也还俏丽动人的人儿作伴,随身还带着一条令人讨厌的小狗和一只钟摆滴滴答答地唱着悲歌的挂钟。其次是演员们薪俸菲薄,无法迁出柯洛姆纳,他们是一些自由自在的人,一如所有的艺人一样过着日子,自得其乐。他们穿着家常便服,修理小手枪,用硬纸板糊成各种家用的小工艺品,跟来访的朋友下跳棋和打牌,悠哉游哉地度过一个上午,到了傍晚几乎又重复同样的事情,有时还喝点潘趣酒助兴。除了柯洛姆纳的名流和贵人之外,就都是无足轻重的无名之辈了。无法对他们一一称名道姓,恰如没法子数清陈年老醋中孳生的蛆虫一样。其中有年迈的妇人:祷告的,酗酒的,又祷告又酗酒的,以及用不可思议的办法,像蚂蚁搬家似的,把破旧衣衫和家用布品从卡林金桥搬运到旧货市场,为的是捞到15戈比的赚头;总之,通常都是一些最可悲的人类渣滓,无论是哪一个慈悲为怀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找不出办法来改善她们的可怜处境。 “我所以要说到这些人,是想让你们知道,他们时常处在困顿之中,总在寻找意外的、临时的援手,需要借债度日;于是,一伙特别的高利贷者便应运而生,他们凭抵押品放债,借出小笔款子而收取高利。这些小高利贷者的残忍无情,通常要比大高利贷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们是从一贫如洗和衣衫褴褛的人中间冒出来的,而只跟乘坐马车前来借债的人打交道的大高利贷者则没有经历过穷愁潦倒的光景。所以,在这类人的心灵里,任何人类的感情老早就泯灭了。在这类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人……不妨对你们挑明,我要讲的故事是发生在上一个世纪,也就是已故的叶卡捷琳娜二世陛下在位时的事。你们自己也很清楚,柯洛姆纳的样子和其中的生活情形是大大变样了。刚才说了,在高利贷者中间有一个人……他是老早就在这个地方定居的,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他身穿一件亚洲式的宽大衣服;黝黑的脸色表明他是一个南方人,可是他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是印度人,希腊人还是波斯人,那就谁也说不上来。高大的、几乎是罕见的身材,黝黑而瘦削的脸孔,有点令人生畏的神色,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两撇下垂的浓眉,使他在京城的灰不溜儿的居民中间显得特别的与众不同。他的住处也不同于其他的小木屋。那是一幢砖石砌成的房屋,酷似热那亚的商人建造的许多房子,窗户大小不一,还有铁制的百叶窗和门闩。这个高利贷者跟别人不同的是,无论是一贫如洗的老太婆还是挥金如土的达官贵人,都可以向他借得随便多少债款。他的门前时常有十分豪华的马车来来往往,时而有穿着华丽的上流仕女从车里探头窗外。外间盛传,他家的铁箱子里装满了无数的钱财、珠宝、钻石和各种抵押品,然而,却一点也不像其他的高利贷者那样唯利是图。他乐于借钱给别人,似乎还有意放宽偿还的期限。不过,他总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计算方法,让本钱滚出暴利来,至少人们是这么传说的。然而,最令人纳闷和叫许多人惊讶的是,所有向他借债的人都时乖命舛:全都一命呜呼,十分悲惨。这是人们的揣测,还是迷信的瞎说,抑或是有意的造谣——只有天知道。然而,在短期内接二连三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几桩事例,却是十分真切而令人震惊的。 “在当时的贵族圈子里,有一位名门出身的青年,不久便引人注目,他年纪轻轻,就在政坛上崭露头角,热情崇奉一切真诚、高尚的事物,热心资助艺术和人类智慧所产生的成果,很可能成为学术和文艺的庇护者。他很快便得到女皇陛下的赏识,委以重任,正好与他本人的宏愿相合,可以为科学和慈善事业大展雄才。年轻的显贵网罗了一批艺术家、诗人、学者在身边。他希望人尽其才,给予奖掖。他慷慨解囊,资助了许多书籍的出版,赠阅了许多订购的作品,还举办了一系列的奖励活动,为此而花掉了大量的钱财,终于囊空如洗。然而,他豁达大度,不愿半途而废,于是到处借债,最后只好向有名的高利贷者求助。这位显贵自从借了一大笔款子之后,不久便变得判若两人:他竟成了摧残、迫害才智之士的刽子手。他百般挑剔作品,极尽歪曲之能事。当时不巧发生了法国革命。这马上就成了他大干伤天害理勾当的口实。他把各种事情都视为革命的倾向,总觉得是在含沙射影。他疑神疑鬼,甚至对自己也猜疑起来,乃至于罗织可怕的罪名,诬陷他人,制造了无数的冤狱。当然,这些作为不可能掩人耳目,终于上达天听。仁慈的女皇陛下深为震惊,以君王素有的仁爱之心说了一番话,虽然我们无缘得知她的原话,可是其中殷殷关切之意则铭刻在许多人的心里。女皇陛下明示,高雅、崇高的精神活动在君主的治理下不会受到压制,智慧、诗歌和艺术的作品不会受到蔑视和迫害;相反,只有君主才是它们的真正的庇护者;莎士比亚、莫里哀们的才华曾在君主们的荫庇之下开出绚丽的花朵,而但丁①在他的共和制的祖国却找不到栖身之地;真正的天才出现在君主圣明、国力强盛的时代,而不是在政局纷乱和共和制恐怖统治的时代(至今未产生一个诗人);应该奖掖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因为他们给人的心灵带来安宁与难得的平静,而不是焦灼与怨艾;科学家、诗人和一切艺术家乃是皇冠上的珍珠和钻石:他们使伟大君主的时代更显得灿烂辉煌。总之,女皇陛下说完这番话,顿时显得天仙般楚楚动人。我清楚记得,老人们一提到这件事就禁不住热泪盈眶。大家都关切这事。值得我们民族引以为荣的是,俄国人的心总是怀着同情受压迫者的美好感情。这位显贵辜负了陛下的信赖,受到了惩处,被削职为民。然而,最可怕的惩罚是同胞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公然的、普遍的蔑视。那颗沽名钓誉的灵魂遭受的折磨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无法实现虚荣心、彻底的绝望交织在一起,他终于在一阵阵可怕的错乱和颠狂之中撒手人寰。 -------- ①但丁(1265—1321)中世纪意大利著名诗人。 “还有一个显著的例子也是有目共睹的:我们当时的北方京城美女如云,其中一人艳压群芳。她是我们北方的俊美和南国的妩媚的奇妙的融合,是一颗人间罕见的明珠。我的父亲曾经坦言,他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天姿国色。仿佛是集财富、智慧和内心的美质于一身。追求她的人成群结队。其中最引人注目是p公爵,一位十分高贵和极为出色的年轻人,不仅外貌英俊漂亮,而且具有潇洒的骑士风度,是爱情小说和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简直就是格兰迭逊再世。这位公爵坠入爱河,爱得如痴如醉,对方也报以同样的痴情。可是,亲友们却认为这门亲事不是门当户对。公爵家祖传的世袭领地早已属于他人,家道中落,境况窘迫已是尽人皆知。忽然公爵暂时离开了京城,似乎去料理一下家事,没过多久又折身返回,已是雍容华贵,披金戴银。频频举办豪华的舞会和喜庆宴饮,使他名闻于宫廷。而姑娘的父亲终于另眼相看,于是就在城里热热闹闹地办起喜事来了。新郎怎么摇身一变,就有了万贯家财,谁也说不清楚;可是暗地里却有人说,他跟一个神秘莫测的高利贷者订了契约,借了一大笔债。不管怎么说,这场婚礼却轰动了全城。新郎和新娘成了万人瞩目的偶像。大家都知道他们热烈而真诚地相爱,经历过长时间的磨难,有着崇高的操守。热心的妇人们都纷纷预言,这对新婚夫妇定会过得美满幸福。然而,事情的结局却大出意外。不到一年,丈夫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原本是高尚而美好的品性却变得猜忌多疑、心胸偏狭和任性胡闹,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他成了家里的暴君,不断地虐待自己的妻子,干出惨无人道的勾当,甚至毒打她,这真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一年的光景,便无人识得那位一度俏丽动人、慕者如云的女子了。她终于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首先提出离婚。丈夫一听,暴跳如雷。他一时性起,竟举刀闯进房里,若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拦阻住了,毫无疑问,她就会成了刀下之鬼。他在狂怒和绝望中举刀自伤——终于在极度的痛苦中结束了生命。 “除了大家亲眼所见的这两桩事例之外,据说在下层民众中间发生的类似事件不胜枚举,其结局几乎一无例外地令人惊心动魄。一个滴酒不沾的正派人竟然变成了酒鬼;一个商人雇用的伙计把主人的财物掠劫一空;一个多年来都安分守己的马车夫居然为了一点小钱杀死了旅客。有时,这些故事也免不了加油添醋,自然会在柯洛姆纳朴实的居民中间引起必然的恐怖。大家都相信,准是魔鬼附在那个高利贷者身上作祟。人们都说,他提出的条件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借债人也不敢再告诉别的人;又说他的钱灼手,自然而然就变得滚烫,并且还带有奇怪的标记……总而言之,各种荒诞的传闻不胫而走。而值得一提的是,柯洛姆纳所有的居民——可怜的老妪、小官吏、低级艺人,总之,包括我们前面所说的所有小人物在内,都宁肯熬苦受难,也不愿向那个吃人不吐骨的高利贷者借贷了;甚至有的老妪生前宁愿戕害,也不愿毁灭灵魂,终于成了饿殍。人们在大街上碰到那个高利贷者,会不由地胆战心惊。路人总是小心翼翼地退避,久久地回过头去,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高大的身影。他的外貌极不寻常,令人不禁想到他是一个神秘的怪物。刚毅而深陷的面孔(那是极为罕见的),古铜的脸色,两道浓黑的剑眉,一双逼视人的可怕的眼睛,以及那件亚洲式的衣服的宽大的皱褶——似乎都在表明,面对这副身躯里跃动的热情,别的人只能相形见绌。我的父亲每次遇见他,总要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忍不住要说:‘魔鬼,十足的魔鬼!’不过,我得尽快地向你们说说我的父亲,因为他才是这个故事里的关键人物。 “我的父亲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是一个难得的画家,是植根于俄罗斯丰饶土地上的一枝奇葩,一个自学成才的画家,无师自通,不入画派,只在内心里探寻规则和法则,一心渴望精益求精,凭着他本人也不清楚的原因,就循着心灵所指引的道路而前行;他是独树一帜的奇才,往往被同时代人辱骂为‘不学无术的家伙’,却不因别人的非难和遭受的挫折而灰心丧气,只是更加奋发向上,不断地超越那些得到过‘不学无术’的骂名的作品。他以极高的悟性感知着每一物体中的含蕴,自然而然地领悟到‘历史的画卷’的真正含义,探知拉斐尔、达·芬奇、提香和柯莱爵所画的普通的头像、画像可以称之为历史的画卷的奥秘,而有的历史题材的巨画,尽管画家满怀奢望要画成历史的画卷,却依然是风俗画①。内心的感受和自身的信念驱使他的画笔转向基督教的题材,去攀登至高至美的境界。他没有追名逐利之心和心浮气躁的毛病,那是不少画家性格上难以摆脱的通病。他性格刚强,为人正派、坦率,甚至有些粗鲁,外表冷漠,内心存有几分傲气,评论起人来既宽容又尖刻。‘何必理会他们呢,’他常说,‘我又不是为他们工作的。我的画又不挂到客厅里,是要摆在教堂里的。有人懂我的画——会从心里感激,有的人看不懂——反正是向上帝祷告。用不着去责备世俗的人,说他不懂绘画;然而,他会打牌,品尝得出酒的好坏,会看马的牙口,——一个贵人又何必懂得更多些?看来,什么事情都要去试试身手,自作聪明,那就糟了!每个人都各有所长,那就各干其事吧。在我看来,一个人老老实实,不懂就说不懂,总比不懂装懂、只会把事情弄糟的伪君子要好些。’他的画要价不高,足够养家糊口和维持画资就行了。而且,他从不拒绝帮助别人,总是向穷困的画家伸出援手;他崇奉祖先朴质而虔诚的信仰,也许因此而在他所画的人物的脸上,总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崇高的神韵,而许多才华卓绝的画家却无法探悉其奥秘。他长年累月地辛勤劳作,坚定不移地走着选定的道路,终于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即便是那些以‘不学无术’和‘没有根底’相讥的人也只好对他刮目相看。人们不断前来为教堂订画,他的工作也就忙个不停。他对其中的一幅画最为投入。我已经记不清那画的题材了,只记得那上面必须画上一个魔鬼。他构思了很久,到底该把他画成什么样子;他想在那脸上应该表现出人的痛苦、难受的感情。每当他默默构思的时候,脑海里就油然闪过那个神秘的高利贷者的模样,他会不由自主地暗想:‘我就把他当成魔鬼来画好了。’有一天,正当他在画室里作画时,有人敲门,走进屋来的竟是那个令人可怕的高利贷者,大家可以想见我的父亲该是多么的骇异。他不由地感到一阵寒颤透过全身。 -------- ①“风俗画”一语,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你是画家吗?’他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是的,’我的父亲困惑不解地等着他说明来意。 “‘好吧。替我画一张像。说不定我快要死了,我没有子女;不过,我不想完全死掉,我要活下去。你能不能画一张像活人一样的像呢?’ “我的父亲转念一想:‘这不是求之不得么——他自己要当魔鬼,求我画上去。’他应允了。他们讲妥了时间和价钱。第二天,我的父亲带了调色板和画笔,便到他家去了。高大的宅院,几只看家犬,铁门和铁闩,拱形的窗户,罩着旧式花毯的箱子,还有凝然不动地坐在面前的不同寻常的主人——这一切给他一种古怪的印象。仿佛是故意似的,窗户下面堵得严严实实,只从上面透进一些光亮。‘真是活见鬼,现在他的脸倒是照得挺亮的!’他默默地嘀咕着,聚精会神地画了起来,仿佛担心那难得的光照会悄然消失似的。‘真带劲!’他又默念着。‘我只要画得有一半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可以把我画的圣徒和天使像都一笔勾销;它们全都会在他面前黯然失色。真是魔鬼的神气!我只要稍微忠实于本相,他简直就在画布上呼之欲出。多么不寻常的容貌!’——他不停地念叨着,加倍使劲,并且自己也看出来,一些容貌特征已渐渐在画布上显露出来了。然而,他越是刻画入微,就越有一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压抑、惊惶的感觉。尽管如此,他仍然打算分毫不爽地捕捉每一细微特点和表情。首先,他刻意加工那双眼睛。它们是那样充满着力量,要想按照本相精微地再现出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捕捉到最细微的特征和色调,探悉到它们的奥秘……但是,他拿起画笔,一触及和刻画这些特征,心里便油然冒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厌恶和莫名其妙的难受的感觉,他不得不暂时又扔下画笔,然后再重新作画。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了,觉得那双眼睛直刺他的心窝,不可思议地令他惴惴不安。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依然是这样,越发不可收拾。他不禁毛骨悚然了。他扔下画笔,断然表示无法再画下去。当然,那个古怪的高利贷者一听这话陡然变色。他立刻跪倒在脚前,恳求把画像画完,并说这关系到他的命运和继续留在这人世上,他那真实的容貌已被画笔触及到了,只要忠实地画出来,他的生命就能以一种神奇的力量留在画像上,就不会完全死去,而他必须留在这个人世上。我的父亲听了这话不禁感到悚然:这番话听起来既奇怪又可怕,他终于扔下画笔和调色板,慌忙地冲出了房间。 “每想到此,他便惊惶不安,到了次日早晨,他收到了画着高利贷者的那张画,那是高利贷者家里的女仆送来的,并且立刻说明,主人不要这张画像了,也不付画钱,所以把画送来了。当天晚上,我的父亲就听说高利贷者死了,人们打算按照宗教仪式安葬他。这一切似乎来得蹊跷和令人难以置信。从这时起,我父亲的性情起了明显的变化:他处在一种连自己也不可言状的惶恐不安的心境之中,不久竟然做出了一个出乎许多人意料的举动。一个时期以来,他的一个学生的画作开始引起了画坛少数行家和绘画爱好者的注目。我的父亲也一直因为他有才华而对他另眼相看。没想到他嫉妒起自己的学生来了。听到人们对这个学生的关切和议论,他也觉得难以忍受。最后,今他气愤难平的是,居然有人请这个学生为一座重建的富丽堂皇的教堂作画。他简直气炸了。‘不,我决不让这黄口小儿春风得意!’他说。‘老弟,你想叫老人们丢脸还嫌早着呢!谢天谢地,我还有气力。我们往后瞧吧:看谁露脸,谁丢人。’本来是一个襟怀坦白、为人正直的人竟然耍起了阴谋诡计,而在这之前他对此一直是深恶痛绝的;他到底达到了目的:教堂的画宣布要公开遴选,别的画家也可以应征。此后,他关起房门,狂热地作起画来。显然,他是全力以赴、十分投入地作画了。果然,他画出了一幅最出色的作品。大家相信,他是稳操胜券的。应征的画全都陈列出来了,其余的画与他的画相比,犹如黑夜与白天一样有着天壤之别。忽然间,一位在场的人士,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还是宗教界的头面人物,作了一番语惊四座的评论。‘这幅画倒是说明画家很有才气,’他说,‘可是,人物的脸上缺乏圣洁之气;相反,眼睛里倒有几分鬼气,好像画家的手是受邪祟的感情支使的。’在场的人仔细看了看,不能不信服这番话一针见血。我的父亲直奔画的跟前,仿佛要亲自证实一下这令人不快的评论似的,不由地大吃一惊,原来他画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带有高利贷者的眼神。一双双眼睛全都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栗。这画没有入选,更令他大为恼火的是,他极不情愿地得悉,他的学生一举夺魁。他怒不可遏地回到家里,其愤怒欲狂之态简直难以描述。他几乎把我的母亲揍了个半死,又把儿女们全都赶开,折毁了画笔和画架,从墙上一把扯下了高利贷者的画像,要来了刀子,吩咐人生起壁炉,打算把画像切成碎片,然后付之一炬。就在这时候,一个朋友走了进来,他也是一个画家,一个知足常乐、胸无远虑的乐天派,遇到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干什么,还乐得吃上一顿喝它两杯。 “‘你在干什么呢?准备烧什么呀?’他边说边走到画像跟前。‘你得了吧,这可是你画得最好的一幅作品。这不就是不久前死掉的放高利贷的家伙么;这是一幅难得的好画。你画的不是皮相,而是他的神韵。从来还不曾有一双眼睛像你画的这样活灵活现。’ “‘我倒要看看,扔到火里,它们是怎么活灵活现的,’我的父亲说,眼看就要把画扔进壁炉里去。 “‘慢点,看在上帝的份上!’朋友拦住他说,‘你要是看着它不舒服,那就不如送给我吧。’ “我的父亲起初执意不肯,最后还是同意了,那位快活的朋友因为有了意外的收获,心满意足地把画像拿走了。 “待他走后,我的父亲立刻心平气和了。果然像画像不见了一样,压在他头上的石头也落了地。他自己也对记恨、妒才和性情的明显变坏感到骇然。在审视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内心深感悲痛,于是不无忧伤地说: “‘是的,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的画丢人现眼,自作自受。那是存心不良,想要坑害同行而画出来的。是险恶的妒才之心支配了我的画笔,这种险恶的居心必然会在画上流露出来。’ “他立刻去找到从前的学生,紧紧地抱住他,请他原谅,并且尽力弥补自己的罪过。他作起画来又像从前那样心如静水;不过,他那脸上时时露出沉思的神色。他频频祷告,常常默然无语,评论起别人来不再那样尖刻无情;一反待人粗鲁的态度而变得谦和起来。不久,有一件事令他更为震惊。他很久不曾见到那个向他要了那幅画像的朋友了。正想去探望他,忽然他自己出乎意外地来了。见面寒暄之后,他说:‘喂,老兄,难怪你要把那画像烧掉。真是活见鬼,那幅画果然有点怪怪的……我是不信巫婆的,可是,信不信由你:那画里真有一个魔鬼……’ “‘怎么啦?’我的父亲问道。 “‘是这样,自从我把画像挂在自己房里之后,就老是觉得又闷又烦……真的,好像总想把什么人宰了才解气似的。我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失眠,可如今不仅老是失眠,而且做乱七八糟的恶梦……我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做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好像家神在掐你的脖子,又总觉得那该死的老头在动。总之,我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事情。这些天来,我像傻子似的四处游荡,心里挺害怕的,总担心会出什么事情。我觉得对任何人都说不上一句开心、真诚的话来,仿佛在我的身旁就坐着一个密探似的。直到我的侄儿把那幅画像要了去之后,我才突然感到如释重负,肩上掉下了一块大石头:转眼之间就觉得开心了,就像眼前这个样子。喂,老兄,你可是弄出个魔鬼来啦!’ “我的父亲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讲完这个故事,最后问道: “‘这画像如今还在你的侄儿那里么?’ “‘别说了!他也受不了,’快活的朋友说道,‘大概高利贷者的灵魂躲到画里去了:他会从画框里跳下来,在房里走来走去;至于我侄儿所说的情况简直不可思议。要不是我自己曾经多少经历过,我准会把他当成是疯子。他把画像卖给了一个绘画收藏者,那个收藏者也没有经受住,又脱手让给别人了。’ “听了这件事的经过,我的父亲极为震动。他认真地沉思起来,疑虑重重,终于认定自己的画笔充当了魔鬼的工具,高利贷者的部分生命真的躲藏到了画像里,如今在不停地惊扰人们,挑动起魔鬼的贪欲,把画家引入迷途,使世人备受嫉妒的折磨,等等,等等。随后发生的三件祸事——妻子、女儿和幼子的接连猝死,他认为是上天的惩罚,于是决心遁迹人世。我刚满9岁,父亲就把我送进了美术院,还清了债务,然后隐居于一座僻静的修道院里,不久便剃度为修士了。在那里,他清苦自律,严守教规,令教士同仁大感惊异。修道院长得悉他擅长绘画,便要他为教堂画一幅主要的圣像。可是,温顺谦和的修道士却断然回绝说,他不配再拿画笔,因为他的画笔遭到亵渎,他必须首先通过刻苦磨励和熬苦受难来净化自己的灵魂,那时才配重新作画。人们不想勉强他。他本人尽力增加修道生活的刻苦磨炼。最后,连这样的生活他也觉得不够刻苦和严酷。他得到了修道院长的赞许,遁入荒山野岭去离群索居。在荒野里,他用树枝搭成修行小屋,只以菜根草茎为食,来回驮运石头,从日出直到日落,凝然不动地站立原地,朝天擎起双手,不停地默默祷告。总之,他似乎在极力寻找最大限度的熬苦受难的办法和忍受着不可名状的自我牺牲,那是只有在圣徒传里才能找到的范例。就这样,在一连好几年里,他体力渐渐衰竭,靠着祈祷的力量支撑下来。有一天,他终于回到了修道院,毅然对修道院长说:‘现在我可以作画了。只要上帝愿意,我会尽力画好的。’他画的题材是耶稣降世。整整一年,他足不出户,潜心作画,只吃粗茶淡饭,同时不停地祷告。一年之后,终于画成了。它果然是神妙之作。须知无论是教士们还是修道院长对于绘画都不很在行,可是大家都为人物的非凡的圣洁气度所震撼。圣母俯看着圣子,脸上洋溢着无比温柔和慈爱的神情,圣子仿佛在眺望远方,眼里闪耀着深邃的智慧之光,惊异于显灵的三贤王庄严地沉默着,匍伏在圣子的面前,还有那笼罩整个画面的神圣的、难以言喻的静谧气氛——这一切都表现出和谐的力量和高度的完美,具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所有的教士同仁都跪倒在新的圣像前,深受感动的修道院长说:‘不,一个人光靠凡人的画技是画不成这样的圣像的:是至高无上的神力支使着你的画笔,是上天赐福给你的画作的。’ “恰好在这时,我从美术院毕业了,还获得了金质奖章,同时还有了令人高兴的机会去意大利观光——这是一个22岁的画家梦寐以求的理想。只是我得跟父亲告别,我们已经有12年没见面了。说实话,我连他的相貌也记不清了。我也曾多少听说他过着严酷而圣洁的生活,预先总是想象着会见到一个冷漠无情的隐士,除了修行小屋和祷告之外,对于人世沧桑一无所知,一个由于长年吃素和不眠不休而变得衰惫、憔悴的老人。然而,当我看到一位神采飘然的长者立于面前时,我是多么的惊讶!脸上没有丝毫枯槁、憔悴的痕迹:容光焕发,显得豁朗快活。雪白的胡须和细长而飘柔的银发如画一般披散在胸前和黑色长袍的褶皱之间,垂落到系着简朴的修士法衣的腰带上;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从他嘴里听到有关艺术的评论和见解,说实话,我会永远铭记在心,并且真诚地希望我的同行们也能牢牢记取。 “‘我一直盼着你来,我的孩子,’当我走近前去接受他的祝福时,他说道。‘你即将踏上人生之路。但愿你走正道,不可误入迷途。你有才华;才华是上帝赐予的无价之宝,——不可轻易毁了它。无论看见什么,你都要细心琢磨,加以考究,让一切听从你的画笔的调遣,不过,要善于从一切事物中找出内在的意蕴,最最重要的是要竭力领悟创作的精妙奥秘。深知此中道理的佼佼者是无上幸福的。对他来说,大自然中没有什么低俗之物。一个富有创造性的画家无论是画卑微之物还是伟大之物都同样伟大;在他的笔下,卑微的东西不再显得卑微,因为创造者的美好心灵无形地渗透其中,于是卑微之物获得了崇高的表现,因为它经过了创造者的心灵的炼狱。人是从艺术中得到天堂乐土的启示的,仅凭这一点,艺术就高于一切。恰如庄严的安宁大大超越于世俗的烦忧之上;创造大大超越于破坏之上;天使仅凭其心灵的纯真无瑕就大大超越于撒旦的无穷的蛮力和倔强的之上,——同样,崇高的艺术创作也大大超越于人世间的万物之上。你要把一切都奉献给艺术,用全部的热情去爱它——这热情不应掺有世俗的欲念,而应是一种纯净而崇高的感情;没有这种热情,一个人不能超脱尘世,也就不能发出美妙的抚慰心灵的声音。因为崇高的艺术创作降临到人世上来,正是为了给所有的人带来抚慰和平静。它不会在心灵中撒播怨艾,而永远用响亮的祷告向上帝呼唤。然而,也有的时候,暗淡无光的时候……’ 他打住了话头,我发现他那愉快的脸孔忽然变得阴郁起来,宛如那上面掠过一片转瞬即逝的阴云…… “‘我的一生中有过一件事,’他说。‘至今我还闹不明白,我曾为他画像的那个古怪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准是魔鬼的显灵。我知道,世人是不信有魔鬼的,所以我就不去说它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我是怀着厌恶的心情画他的,当时我对于那项工作没有丝毫的热情。总是极力勉强自己,麻木不仁、了无意绪地去忠实描画人的本相。那不是艺术作品,所以,当人们看到那张画像时产生的是一种心神不宁的感受,一种惶恐不安的感受,——这不是艺术家的感受,因为艺术家即使在惶恐不安之中也是静如止水的。我听说,这幅画像在四处转卖,使人觉得压抑、难受,在画家心中挑逗起对同行的嫉妒之心,阴暗的仇恨心理,以及想要伤害和压制别人的恶念。愿至高无上的神灵保佑你摒弃这样的欲念!那是最可怕的东西。宁肯自己去忍受种种磨难,也不要去给别人一丁点伤害。你要保持自己心灵的纯洁。一个有才华的人,心灵应该比别人更纯洁。许多的事情,别人干了可以原谅,而他则不行。恰似一个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出门,若是被车轮溅上一点泥浆,于是周围的人都会围上来,指指点点,说他衣冠不整,然而同样是那些人对于别的过路人身穿家常衣服,污迹斑斑,却视而不见。因为家常衣服上的污迹是不会引人注目的。’ “他祝福和拥抱了我。我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激奋。我十分虔诚地、以一种超乎儿子对父亲的感情,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吻着他那披散的银发。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我的孩子,去了却我的一个心愿吧,’在告别的时候,他对我说。‘或许有朝一日,你还会见到我对你提到的那张画像。只要见到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和不自然的眼神,你马上就可以认出来,——无论如何要把它毁掉……’ “你们想想看,我能不信守誓言,不去了却他的心愿么。整整15年过去了,我一直无缘遇到跟我的父亲所说的多少相似的画像,却不料在眼前的拍卖场上……” 这时,画家话还没有说完,抬头扫视一眼,想要再看看那幅画像。在场的听众一刹那间也都抬眼看去,寻找那张不同寻常的画作。可是,令人不胜惊讶的是,那画居然不在墙上了。人群中响起一阵不甚分明的说话声和喧嚷声,接着便分明有人在说:“画被人偷走了。”有人趁大家全神贯注听得出神的时候,把画拽走了。在场的人久久地呆立着,十分纳闷,不明白他们是真的看见了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抑或是因为长时间地欣赏古画看乏了眼,只不过是一时浮现在眼前的虚妄的幻影。 (184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6 旧式地主 06 旧式地主 我非常喜爱那些幽居在偏远乡村的庄园主的简朴生活,他们在小俄罗斯通常被人称为旧派人物,犹如年久失修而又优美如画的小屋一样讨人喜欢,因为它色彩斑斓而又跟那些外表光洁的新建筑物截然不同——后者的墙壁还没有被雨水冲蚀,屋顶还没有盖满绿霉,未经抹灰的门廊也还没有露出红砖来。我有时喜欢悠然暇想片刻,神思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的乐趣,在那里任何一种愿望都不会越出那圈着小小庭院的栅栏、栽满苹果和李子树的花园和篱笆以及建在花园四周被柳树、接骨木和梨树荫蔽着的歪斜的农家小屋。看到这些俭朴的主人们的生活是那样恬淡、那样平静,你会一时忘情,觉得所有的追求、渴望以及惊扰人世的恶魔的作祟都根本不存在,只是在五光十色的梦境里才看见过它们。我现在仿佛看见一栋低矮的小屋,四周是用发黑的小木柱搭成的回廊,以便在打雷和下冰雹的时候去关好护窗板,不至于被雨水淋湿身子。屋后有一株稠李,香气袭人,低矮的果树成行,淹没在一片殷红的樱桃和蘸着铅灰的深红色的李子的树海之中;还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槭树,浓荫下铺着一块供人休息的如茵的草地;屋前是一个大院落,长着低矮而鲜嫩的野草,一条众人踩出来的小径从谷仓通往厨房,又从厨房延伸到主人的内室,一只脖子伸得长长的家鹅,带着一群出生不久、如绒毛一般娇嫩的雏鹅正在喝水;栅栏上挂满了一串串梨干和苹果干,晾晒着几块地毯;一辆满载香瓜的大车就停在谷仓旁边;一头卸下犁轭的犍牛懒懒洋洋地躺在附近——我觉得这一切都具有难以言喻的魅力,也许是因为它们现在不在我的眼前了,但凡与我们天各一方的东西,总会唤起我们亲切的怀恋。不管怎么说,可是当我乘坐的四轮马车缓缓驶近这栋小屋的台阶时,我的心境却异乎寻常的愉快和平静;马儿欢快地跑近台阶,车夫不急不忙地从车座上下来,给烟斗装着烟,就他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即使是了无生气的看家狗、卷毛狗和小黑狗汪汪直吠的叫声,传入我的耳朵也觉得格外好听。然而,最令我高兴的却是看到这些简朴居处的主人们——老爷和老太太们是那样殷勤地出来迎接我的到来。甚至是现在,我处身于穿着时髦的燕尾服的绅士们中间,谈谈笑笑,也会不时地回忆起他们的面影来,于是便陷入一种朦胧的梦境之中,仿佛往事历历,就在眼前。他们的脸上总是流露着那样慈祥、亲切、诚挚的表情,使你会不由自主地,至少也会是短暂地摈弃一切非份之想,而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凡俗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我至今无法忘怀上个世纪的两位老人。唉!如今他们已不在人世了,可我的内心里至今仍然满怀怜悯之情,每当我设想自己又将再次造访他们那阒无人迹的旧宅的时候,——除了在那低矮的房舍的地基上还残留几间已经坍塌的屋子、一爿荒芜的池塘、一条杂草丛生的水渠之外,已别无它物,——我的心境便凄然难受起来。真是令人悲怆!我的心预先感到了怆然!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讲这个故事吧。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托夫斯托古勃和他的妻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托夫斯托古比哈,照附近庄稼人的说法,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种老人家。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要画一幅菲列芒和巴芙基达①的油画,除了他们之外,决不会选择别人来作原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六十岁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五十五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高高的个子,常穿一件条纹厚毛料挂面的羊皮袄,佝偻着腰坐着,几乎总是面带微笑,即便是在讲述什么事情或者只是听人谈话时也莫不如此。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样子有点严肃,几乎不苟言笑;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总是洋溢着慈祥和甘愿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款待你的那种诚挚的表情,而你会觉得笑意盈盈对于她那张充满慈爱的脸孔反而会显得过分的做作。他们脸上的细密的皱纹安排得恰到好处,非常讨人喜欢,要是画家见了,准会偷偷画下。从那些皱纹上大致可以看出他们一辈子所过的是古老而传统、淳朴而殷实的家族过的那种安然恬静的生活,这些家族全然不同于那些卑微的小俄罗斯人——从油漆匠、小商贩脱胎出来的人,像蝗虫一样挤满了官厅和衙门,从同胞的身上榨取最后一滴油水,如洪水一般地涌进彼得堡去充当讼棍,终于发一笔横财,然后洋洋得意地改改姓氏,冒充起大俄罗斯人来。是的,这两位老人如同所有的小俄罗斯的古老而久远的家族一样,跟这些卑鄙而又可怜的家伙根本就不一样。 -------- ①希腊神话故事:他们是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后来天神让他们化为生长在一起的两棵树,以表彰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 看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彼此恩爱的情景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们之间从不说“你”,总是客客气气地称“您”: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您把椅子压坏的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紧,您别生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我压坏的。”他们没有儿女,所以,彼此把一腔爱恋之情都倾注在对方的身上。年青的时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曾在近卫骑兵团服过役,后来还当过准少校,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已经时过境迁,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几乎从来不提此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三十岁时结了婚,那时他长得英俊,身穿一件绣花的坎肩;他甚至是十分乖巧地带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私奔的,因为她的双亲不愿把女儿嫁给他;然而,这件往事他也不大记得了,至少他是从来也不谈起的。 所有这些昔日不大寻常的往事,已经让位于一种安然而孤寂的生活,被那些忽隐忽现而又十分和谐和梦幻所取代:当你坐在朝向花园的乡村阳台上,一阵豪雨哗哗直下,拍打着簇簇树叶,又汇成淙淙流淌的小溪,令人四肢慵懒,昏昏欲睡,而一道彩虹悄然从树后升起,犹如半塌的拱门在天际闪耀着朦胧的七彩颜色之时,你会有这种梦幻的感觉;要不,当你乘坐的马车在翠绿的灌木丛中颠簸地穿行,而草原上的鹌鹑在高声鸣叫,芳香的野草连同着麦穗和野花一道直往你的车门里钻,惬意地拍打着你的手和脸的时候,也同样会有置身于这种梦幻之中的感觉。 他总是笑容可掬地听着来访的客人侃侃而谈,有时自己也说几句,但多半是问长问短。他不属于那种没完没了地称颂旧世道而一味指摘新时代的老年人。恰恰相反,他向你问长问短的时候,对你个人的生活际遇、顺利与挫折表现出极大的好奇与关切(所有心地善良的老人通常都喜欢打听这些事儿),虽说那好奇的样子多少有点像一个小孩跟你说话时反复端详你的表坠上的印章一样。这个时候,可以说他是一脸的慈祥之色。 在两位老人家居的小宅子里,房间又小又矮,跟我们在旧派人物家里通常见到的情形差不多。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偌大的炉炕,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些房间都烧得十分暖和,皆因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非常喜欢房里暖暖和和的缘故。所有的炉膛都通向那间外屋,那里堆放的麦秸几乎挨着天花板了,因为在小俄罗斯通常都是用麦秸来作柴火的。当冬天的夜晚,有热情奔放的小伙子因为追逐皮肤黝黑的姑娘而冻得难受,突然拍着手掌闯进门来的时候,那燃着麦秸的噼啪声和通红的火光就使这间外屋变得十分可爱了。各个房间的墙上挂着装在古色古香的小框子里的大大小小的图画。我相信,主人早已忘却了这些图画的内容,假若有几幅被人搬了出去,他们也未必会发觉。其中有两幅大油画。一幅画上是一位主教,另一幅画的是彼得三世①。从狭小的画框里,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②向外凝望着,被苍蝇弄得污迹斑斑。窗户的四周和门的上方还有许许多多的小画,你会下意识地把它们当作墙壁上的污垢而根本不去察看它们。各处房间都是泥地,可是涂抹得干干净净,而且保持着一尘不染,即便是富裕人家那穿着仆役制服、睡眼惺忪的先生懒懒洋洋地打扫的镶木地板也无法与之相比。 -------- ①彼得三世(1728—1762),彼得大帝之孙,1761年登基为俄国沙皇,次年被一次宫庭政变所推翻。 ②拉瓦里耶尔公爵夫人(1644—1710),是法国皇帝路易十四的情妇。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房间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柜匣。一包包、一袋袋的花籽、菜籽、西瓜籽挂满了四壁。一团团各色毛线和一捆捆半个世纪以来缝制的旧式衣物的碎布片儿,摆放在箱柜的角落里和它们之间的空隙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主妇,把什么东西都收捡起来,虽然有时她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能派什么用场。 然而,这栋房子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些会咿呀唱歌的房门。一到早晨,房门的咿呀之声便传遍整个房子。它们为什么会咿呀歌唱,是由于门环生了锈还是因为工匠在制造它们时藏了什么机关,我就无法说明了,——然而,有意思的是,每一扇门都有其特别的音调:通向卧室的门唱的是尖细的童音;饭厅的门是沙哑的男低音;而外屋的门则发出一种奇怪的刺耳颤音和呜咽的哀怨之声,所以,只要侧耳细听,就会分明听出“哎呀呀,我好冷啊!”的叫喊。我知道许多人都很不喜欢这种声响;可是,我倒是非常喜欢听呢,有时我在这儿偶然听到房门吱吜作响,我就会恍如置身于乡村之中,在那间低矮的小房里,旧式烛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晚餐已经摆好在桌上,五月昏暗的夜色透过敞开的窗口,从花园窥视着已摆好餐具的饭桌,一只夜莺呖呖啼啭的歌声掠过花园、屋舍,飞到远处的河边,树枝猝然一惊,簌簌作响……我的天哪,有多少往事如潮似水地涌上我的心头! 房里都是木椅子,结实笨重,一看就知道是旧时的遗物;它们全都是雕花的高椅背,一色的本色,没有涂漆画彩;它们甚至没有用布料包面,有点儿像如今主教们还在坐的那种椅子。三角形的小桌摆在各个角落里,四方形的小桌则摆放在沙发和镜子跟前,那镜子装在雕成树叶形状的细花框子里,而框子上爬满了黑乎乎的一大群苍蝇,沙发前面铺着一块地毯,上面画着鸟不像鸟、花不像花的图案,——这一切差不多就是这对年老夫妻的简朴小屋的全部陈设。 女仆房里挤满了身穿条纹内衣的年轻的和已不年轻的姑娘,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偶而让她们做做针线活儿,洗洗草莓,而她们则多半溜到厨房去睡懒觉。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认为必须把她们拘管在家里,严加监督,以免闹出伤风败俗的事儿来。可是,令她大为惊讶的是,没过几个月,有的女仆的身子居然比平时滚圆得多了;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在这栋房子里,除了一个身穿灰色的短燕尾服、赤着脚、不吃就睡的小厮之外,差不多没有一个单身汉。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平时对犯有过失的女仆总要责骂一通,严加惩处,以免纷起效尤。窗户的玻璃上麇集着无数的苍蝇,嗡嗡营营地叫个不停,一只熊蜂低沉地叫着,时而还伴有几只黄蜂刺耳的尖叫声,盖过它们的嗡嗡之声;可是,只要一点燃蜡烛,这一大群乌合之众便纷纷飞去寻找过夜的地方了,黑压压地布满了整个的天花板。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很少过问农事,虽然他偶而也驱车到割草和刈麦人那儿去,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干活的情形;管理农事的担子便落到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肩上。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家事管理就是不停地为贮藏室开门和关门,就在于盐腌、晒干和熬制数不清的水果和农作物。她的家宛如一间化学实验室。苹果树下总是生着一堆火,铁制三角架上总是架着一口锅或者一只铜盆,用蜂蜜、白糖和别的什么原料熬制果酱、果子冻、软糕。在另一棵树下,车夫总是在一只铜甑里用桃叶、稠李花、百金花、樱桃仁蒸馏伏特加酒,没等蒸完酒,他已经醉得舌头打不了弯儿,说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压根儿听不懂的胡话,然后就到厨房去睡大觉。这些乱七八糟的食品熬呀、腌呀、晒呀,堆山塞海,因为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准备食品总是超过日用所需,喜欢有备无患,要不是其中一多半被女仆们吃掉的话,那么整个院子大概会要堆得装不下了,而女仆们则躲进贮藏室里大吃大嚼,然后又一整天哼哼唧唧,诉说肚子难受。 至于农田耕作和户外的其他经营事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很难去问津了。管家跟村长串通好了,昧着良心,明拿暗偷。他们把老爷的树林子当作私产,进进出出习以为常,做成了大量的雪橇,然后运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出售,此外,他们又将高大粗壮的橡树擅自卖给邻村的哥萨克,砍伐了去建造磨坊。仅仅有一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想去察看一下自家的树林子。于是,套好了一辆挂着大块皮挡布的轻便马车,车夫刚刚抖动砩诰於永镆塾霉募匹马儿便上路了,那皮挡布竟然在空气中弄出一阵奇怪的声响,犹如忽然听见笛子、铃鼓和大鼓的和声一样;每一根钉子和每一个铁把手都咣啷直响,一直到了磨坊旁边还可以听到女主人乘车出门的动静,虽然这段距离至少有两俄里远。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可能不留意到树林子已被砍伐得不成样子了,而她从小就熟悉的百年老橡树已悄然不见。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尼奇波尔,”她转脸对站在身旁的管家说道,“橡树怎么这么稀稀拉拉了?小心,你那脑瓜上的头发可别变得这么稀稀拉拉才好。” “怎么稀稀拉拉?”管家照例回答说,“就是不见了吧!就是这么不见了呗:雷又劈,虫又蛀,——一棵也不剩了,太太,一棵也不剩了。”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对于这样的答话一点也不加深究,回到家里只是吩咐在花园的欧洲甜樱桃和大冬梨树旁边,把看守的人数再加一倍。 两位可敬的当权者——管家和村长认为,把全部面粉都运到主人的谷仓里去,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主人只要一半面粉就够食用的了;而那一半呢,他们直到长了霉或者受了潮,在集市上又卖不出去了,才运回家里。可是,无论管家和村长怎么明拿暗偷,无论一户上下——从管家的女仆到糟蹋无数的李子和苹果、经常拱倒果树、摇落满地果实的一群猪——怎么大吃大嚼,无论麻雀和乌鸦怎么大肆啄食,无论仆人们怎么把吃的东西送给邻村的亲友,甚至从仓库里搬走年深日久的布匹和纱线,然后送到众人常去光顾的地方,也就是小酒店里去,也无论客人们、迟钝的车夫和仆役怎么侵吞盗窃,这片丰饶的土地总能生产出足够多的物产,加之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又自奉甚俭,所以,这些惊人的侵吞掠夺在他们的家产中就不算一回事了。 这对老年夫妻遵照旧式地主古老的习俗,十分好吃。天刚破晓(他们总是起得很早),各处的房门刚开始嘈杂的合唱,他们就已经坐在小桌旁喝咖啡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喝够咖啡之后,便踱步到外屋去,挥动着手帕,一边说:“去,去!鹅儿,到台阶下去!”在院子里,他照例会碰到管家。他通常要跟管家交谈一会儿,十分详细地问及各种农事的情形,然后向他发布一些意见和指示,任何一个人对于他居然如此精通农事管理都会惊叹不已,而任何一个新手都不敢抱有从这么精明干练的主人手里骗取财物的念头,然而,他的管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知道怎么应付主人,尤其懂得怎么去管理田庄。 随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到房里,走到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跟前,说道: “怎么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或许,该吃点东西了吧?” “这会儿吃点什么好呢,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要不要吃些猪油蜜饼,要不吃点带罂粟花籽的包子,或者吃些腌松乳菇?” “好吧,就吃些腌松乳菇吧,或者来点包子也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答说,于是,转眼工夫餐桌上便铺上了桌布,摆上了包子和松乳菇。 离午饭前还有一个小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小吃过一次,用古旧的银制酒杯小酌了一杯伏特加,还吃了一些蘑菇、各式鱼干和别的佐饮食品。十二点钟坐下来午餐。餐桌上除了一些菜碟和调味汁碗之外,还摆上了许多封着盖口以保持原汁原味的一罐罐旧式的美味佳骨。餐桌旁照例说些跟吃饭有关的话题。 “我觉得这粥好像有点糊味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总爱这么说,“您不觉得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您多调点黄油,就不会有糊味了,要不您把这个蘑菇调汁加些到粥里去。” “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盘子递了过去,说道。 “看看它是什么味道。” 吃完午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独自去小睡一个钟头,随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便送来了切好的西瓜,说: “您尝尝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这瓜挺不错的。” “您别信它,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别以为红瓤就是好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起一大块瓜,说道:“有时瓜是红的可并不好吃。” 不过,剖开的西瓜立时便不见了。接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几个梨,然后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一块儿到花园去散散步。回到屋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去干自己的事情了,而他就坐到朝向院子的遮檐底下,凝望着贮藏室的门不停地又开又关,不时地现出里面存放的东西,而女仆们挤挤搡搡地用木箱、筛子、簸箕和水果筐把各种无用的东西一会儿搬进去,一会儿又搬出来。过了不大一会儿,他打发人去找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或者自个儿踱步到她那儿去,说: “有什么吃的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 “吃什么好呢?”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要不要我去叫人给您把浆果馅的甜饺子送来,那是我吩咐要特意给您留的。”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答道。 “要不,您就吃些果羹吧?” “也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回答说。随后这些东西立刻就送来了,而且照例吃得干干净净。 晚餐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吃了些点心。九点半钟,他们坐下来用晚餐。吃完晚饭,他们立即去就寝了,于是,在这个勤勉而宁静的一隅里便悄然无声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和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卧室烧得很热很热,很少有别的人能在那里待上几个钟头。可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觉得还不够热呢,为了睡得更暖和些,还躺到暖炕上去,其实,屋里已是相当热了,他不得不夜里起来好几次,在房里来回踱步。有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边来回踱步,又一边哼哼着。这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就问他: “您哼什么呀,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肚子好像有点儿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您是不是吃点东西就会好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 “不知道会不会好些,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有酸牛奶或者梨干煮的稀甜羹。” “好吧,只尝一点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 睡眼朦胧的女仆跑到食厨里去翻寻了一阵子,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吃了一盘子;然后照例又说: “这会儿似乎好过些了。” 有时,天气晴朗,房里炉火烧得旺旺的,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时快活起来,喜欢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逗一逗,便找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来说。 “怎么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说,“万一我们的房子突然起火了,我们到哪儿去藏身呢?” “哪能有这种事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唔,假定说我们的房子烧了,那么我们搬到哪儿去安身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房子怎么会烧掉呢:上帝不会答应的。” “唔,要是烧了呢?” “噢,那我们就搬到厨房里去。您暂时就住在管家女仆那间房里好了。” “万一连厨房也烧了呢?” “哪有的事!上帝保佑,不会落下这样的灾祸来:一下子房子和厨房全都烧掉!噢,果真是那样,只好住在贮藏室里,等到新房子盖起来了。” “万一连贮藏室也烧了呢?”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我不想听您说了!说这种话是罪过,上帝会要责罚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打趣了一番,觉得十分得意,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着。 但是,我觉得这两位老人最有意思的是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一切都成了另一个样子。可以这么说吧,这两位心地善良的人是为客人而活着的。他们把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争着用田庄上生产的一切好东西款待你。然而,我觉得最令人高兴的是,他们这样殷勤待客却没有一点故意做作的成分。这种热情好客和慷慨大方自然而然地表露在他们的脸上,显得十分相宜,所以你会情不自禁地接受他们的好意招待。这一切是他们的善良、诚实的心灵所具有的纯洁无瑕的淳朴品质的自然流露。这种热情待客跟官场小吏靠了你的关照而飞黄腾达、把你称作恩人而匍匐在你脚下的那种酬谢宴请毫无共同之处。客人在当天是无论如何不予放行的:非留下来过夜不可。 “天色这么晚了,哪能再走那么远的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这么说(其实,客人只住在离三、四俄里远的地方)。 “当然不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道。“万一碰上了强盗或者别的什么坏人怎么办?” “上帝保佑,别说什么强盗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深更半夜的,干吗说这种事儿?什么强盗不强盗的,天也黑了,不宜出门就是。再说您的马车夫,我可是知道您那个马车夫的,他身子又弱,个子又小,随便什么马都会把他踢倒;不待说他这会儿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什么地方呼呼大睡了呢。” 于是,客人就只好留下来;话又说回来,在低矮而暖和的房间里度过这么一夜,亲切暖人和催人欲睡的侃谈,从端到桌上来的富有营养又烧得精美的食物上升腾的热气,对于客人无疑是一种报偿。我眼前仿佛看见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拱着背坐在椅子上,总是笑容可掬,全神贯注,甚而是出神地听着客人说话!话题也常常涉及政治。客人虽然也是很少离开自己的村子,却经常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色和神秘兮兮的表情,胡乱猜测,说什么法国人和英国人暗中勾结,要把波拿巴①放逐到俄国来,或者就干脆说战争就会要打起来了,这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仿佛不在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似的,说道: “我自己也想上战场去;为什么我不能去打仗呢?” -------- ①拿破仑一世(1769—1821),法国皇帝,曾发动侵略欧洲各国的战争。 “瞧您又来劲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插话说。“您别信他的话,”她对客人说道。“他人老了,哪能打什么仗!敌人头一个上来就把他打死了!真的,会把他打死的!只要一瞄准,就把他打死了。”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我也把他打死。” “您听听他说的话!”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接着说道,“他哪能去打仗!他那几支手枪早生锈了,搁在储藏室里。您要是看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手枪,还没有开火,火药就早炸开了。手也炸飞了,脸也毁了,落得个终身残废!” “那好吧,”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又说,“我就买一种新的兵器。弄它一把马刀或者一支哥萨克的长矛。” “这全是异想天开。真是心血来潮,就开口乱说一气,”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又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他是说着玩的,可到底叫人听了难受。他总爱胡说一通,有时你听着,听着,叫人心惊肉跳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把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多少吓唬了一下,觉得挺得意,拱着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格格地笑着。 我觉得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最有意思的是,当她领着客人去吃点心的时候。 “这个呢,”她打开酒瓶的塞子说,“是洋苏叶和千叶蓍浸泡的伏特加酒。要是肩胛骨或者腰痛的话,喝点这种酒可见效了。而这个呢,是百金花浸酒:要是耳鸣或者脸上长癣的话,喝这种酒很管用。还有这个——是用桃仁蒸馏的酒;您斟一杯吧,多么香的酒气。要是有谁早晨起来,不小心撞在橱角或者桌角上,额头上碰了一个疙瘩,那么,只要在吃饭前喝上这么一小杯——保管你平安无事,一眨眼工夫全好了,就像根本没出过事儿一样。” 随后,她把所有的酒瓶都一一加以说明,它们几乎都有某种祛病消灾的功效。她让客人尝遍了各种药酒之后,便领着他来到摆好的大小盘碟跟前。 “这是加了香薄荷的腌蘑菇!这是加了调料丁香和核桃腌的!这种腌制方法,还是一个土耳其女人教给我的,那时候还有土耳其人在我们这儿当俘虏呢。那可是个热心肠的女人,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信土耳其教的。她的穿着打扮跟我们差不多一个样;就是不吃猪肉;说是他们那儿的法律是明文禁止的。而这个是加茶藨子叶和肉豆蔻腌的蘑菇!瞧,这个是大葫芦:我还是头一回用醋煮的;我不知道它们好不好吃;我是从伊凡神父那儿打听来的秘方。先要在桶里铺上一层橡树叶子,再撒上一层胡椒和硝石,然后再加一层山柳菊那样的花,那花儿还得尖尖儿朝上摆放呢。这些是包子!这是干酪馅的!这是乳渣馅的!而这个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最喜欢吃的,是酸白菜加荞麦米饭做的馅。” “可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一旁补充说,“我很喜欢吃这种包子:又松软,又带点儿酸味。” 总之,每当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心情就特别好。真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她是诚心诚意地款待客人的。我喜欢在他们家逗留,虽说像所有在他们家做客的人一样,在那儿肚子撑得要命,这对我是十分有害的,但是我还是乐意上他们家去。话又说回来,我一直在想,小俄罗斯的空气是否具有某种帮助消化的特殊疗效呢?因为在这里如果有人那样尽情吃喝的话,毫无疑问,他就不会是睡在床上,而会要直挺挺地躺在桌上了①。 -------- ①俄习俗,人死后必须停尸在桌子上。这里是指因大吃大喝而撑死。 好一副热心肠的两位老人!可是,我的故事很快就要谈及那令人十分伤感的事件了——它永远地改变了那安静的一隅的生活。这事件居然是起因于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这就尤其令人惊诧不已。可是由于造化的不可思议的安排,微不足道的小事常常引发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反之,轰轰烈烈的壮举往往又以无声无息的结局而告终。有一个征服者调集了举国的兵力,征战多年,他的统帅威名远扬,最终只夺取到一块弹丸之地,还播种不下一块地的马铃薯;而有时,恰恰相反,两个城市的两个卖香肠的小贩因为胡言乱语而大打出手,这场争斗席卷市镇,又波及乡村,然后又扩展到全国。不过,我们暂且按下这些议论吧:在这里大发议论并不相宜。而且,我也不喜欢多发议论,如果那只是纸上谈兵的话。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养了一只小灰猫,它几乎总是蜷曲着身子,躺在她的脚边。女主人有时抚摸着它,在它的颈脖子上搔着痒痒,那宠惯了的小猫便把颈脖子伸得长长的。倒不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太过于宠爱那只小猫了,她只是对它抱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习惯于随时看到它才安心。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时常拿她这种依依不舍的感情来揶揄一番。 “我真不懂,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那只小猫有什么可爱的。养它有什么用呢?您要养一条狗呢,那可不一样: 可以带着它去打猎,可是猫有什么用呢?” “您别说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道,“您就喜欢唠唠叨叨,再不干别的事。狗浑身邋邋遢遢的,又随地拉屎撒尿,还会打碎东西,可是猫倒是十分温顺的动物,它不会坑害人。” 不过,对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来说,养猫也好,养狗也好,都无所谓;他只不过说说而已,为的是拿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来开开心。 他们家花园的后面有一大片树林子,它居然逃过了精明强干的管家的刀斧之灾,——也许是因为害怕斧头砍树的声音会传到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耳朵里的缘故吧。这片树林十分僻静而荒凉,古老的树干上覆盖着茂蜜的胡桃,酷似那毛茸茸的鸽掌一样。在这片树林里栖居着一些野猫。这些林中野猫跟那些在屋顶上乱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家猫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居住在城市的家猫即使性情暴躁,也比森林里的同类要文明得多。而野猫则恰恰相反,多半神情阴郁而野性十足;它们总是样子憔悴而干瘦,叫着粗野难听的声音。它们有时就在仓库下面掏个地洞,偷食脂油,甚至厨房也是它们不时光顾的场所,一看到厨师走到那杂草丛生的地方去方便了,便出其不意地从敞开的窗口跳进去作案。总之,任何高尚的情操都是全然不顾的;它们以掠夺偷窃为生,堵着鸟窝捕食小麻雀。这些野猫从仓库下面的窟窿里钻了进来,跟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温顺的小猫彼此嗅了好一阵子,终于把小猫勾引走了,就像一伙士兵拐走了一个傻村妇一样。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发现小猫不见了,派人四下里寻找,可是不见踪影。三天过去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觉得十分惋惜,最终还是把它忘了。有一天,当她察看菜园,亲自为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摘下几根翠绿鲜嫩的黄瓜返回屋里的时候,她的耳朵突然听见了一阵可怜巴巴的猫叫声。她仿佛出于本能地唤道:“咪!咪!”——只见杂草丛中忽地跳出她那只灰色的小猫,又瘦弱又憔悴;看得出来,它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停地呼唤着它,可是那小猫只望着她站着不动,喵喵直叫着,不敢走近前来;显然,从那以后它已经变得怕人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朝前走去,一个劲地呼唤它,它怯怯地跟在后面走到围墙旁边。最后,它认出了以前熟悉的地方,便进了屋子。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立即吩咐下去,给它端来了牛奶和肉,坐在它的面前,看着这可怜的宠猫狼吞虎咽的馋相:它吞食着一块又一块的肉片,大口喝着牛奶。这灰色的私奔者几乎就在她的眼前,身子逐渐胖大起来,吃得不那么贪婪了。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抚摸它,可是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显然是跟那些凶猛的野猫混得太熟了,要不就是懂得了浪漫情爱的法则——清贫相守胜过富家大宅的锦衣玉食,而野猫虽则是一贫如洗;不管怎么说,那灰猫往窗外一跳,仆人们怎么也抓不住它了。 老太太心里犯疑了。“这是死神来招我去了!”——她心里默念着,再也无法消除这个疑心了。她成天郁郁不乐。任凭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怎么说笑逗乐,想要知道她干吗一下子变得愁眉不展,但都枉然,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总是默不作答,要不就是答非所问,不能使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到满意。第二天,她明显地变得消瘦了。 “您怎么啦,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莫非您害病了吧?” “不,我没病,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想告诉您一桩特别的变故:我知道,我是挨不过今年夏天了;死神已经来招我去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嘴唇不由得痛苦地抽搐起来。 不过,他想要压住心里的忧伤,强装笑脸说: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您想必是拿错了经常喝的草药汁,喝了桃子浸酒吧?”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没喝桃子浸酒。”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 于是,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深感懊悔,刚才不该打趣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望着妻子,一滴泪花挂在他的睫毛上。 “我求求您,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就成全了我的心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说。“等我死了,把我葬在教堂的围墙旁边。给我穿上那件灰色的衣服——就是棕色底子带小花的那一件。那件深红色条纹的缎子衣服就别给我穿了:人死了何必穿好衣服呢。穿上好衣服又有什么用呢?而留着您还可以用得着:把它改成一件好看的长罩衫,等有客人来的时候,您可以穿得体面些去接待他们。” “天知道您说些什么,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死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您倒说这些话来吓唬我。” “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我知道快要死了。不过,您别替我难过:我已经是老太婆了,也活够了,再说您也已经老了,我们很快会在那个世界里见面的。” 然而,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却像孩子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别哭了,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不要违背教规了,不要用自己的悲痛去惹上帝生气。我要死了,倒没有什么舍不得。只有一件事我觉得遗憾(一声沉重的叹息中断了她的话,停了片刻):我遗憾的是不知道把您托付给谁,我死之后,有谁来照看您呢。您还像一个年幼的孩子一样:需要有一个真心实意爱您的人来照看您。”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撼人的、真挚的怜悯之情,我不知道有谁见了此情此景能够无动于衷。 “你要记着,雅芙多哈,”她转过脸对管家女仆说,那管家女仆是特意吩咐人叫来的,“我死之后,你可要照看好老爷,要像爱护眼珠子和亲生儿子一样爱惜他。你可要让厨房给他做喜欢吃的东西。你要常给他换洗内外衣服;有客人来了,要让他穿得体体面面的,要不然的话,他说不定有时候就穿一件旧长衫去会客了,因为就是现在他也常常忘记,哪一天是节日,哪一天是平常日子。你要寸步不离地照看好他,雅芙多哈,我会在那个世界上替你祷告,上帝会奖赏你的。你可别忘记呀,雅芙多哈;你已经上年纪了,来日不多了,不要再给灵魂加重罪过了。你要是不能好好照看他,你在这个世上也不会有福份的。我会亲自去求上帝,让你不得好死。你自己会要倒霉,子女也会受到连累,你那一大家人都会得不到上帝的赐福。” 可怜的老太太!到了这个时候,她没有去想那守候着她的重大时刻的到来,没有去想灵魂和自己的未来的归宿。她一心想的是那曾经共伴一生、将要孤苦无依地留在人世的可怜的伴侣。她非常机敏地安排好一切后事,以便在她死后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感觉不到她的离去。她已认定自己行将谢世,身心都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果然没过几天,她便卧床不起,饮食不进。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无微不至地精心照料她,时刻守在她的病榻旁。“兴许您要吃点东西吧,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他焦急不安地望着她的眼神说。可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什么也没有说。最后,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接着便咽气了。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简直惊呆了。他觉得这件事来得太荒诞了,以致哭不出声来。他瞪着茫然的两眼凝望着她,仿佛不明白死尸是怎么一回事。 死者已经停放在桌上,穿好了她自己指定的那身衣服,两手交叠成十字,手里放着一支蜡烛,——他神情木然地望着这一切。上下人等,熙熙攘攘,挤满了院子,许多客人前来送殡,整个院子里摆满了一张张长桌,桌子上堆放着蜜饭、果酒、馅饼;客人们交谈、哭泣、凝望着死者,议论着她的品德,也看看他——可是他却神情古怪地望着这一切。最后,死者被抬走了,人们蜂拥而出,他也跟随在后;牧师们身穿全套的法衣,阳光照耀着,吃奶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哭闹着,云雀在高声啼啭,穿着小短衫的孩子们来回乱跑,一路嬉闹着。棺木终于抬到了墓穴旁边,有人要他走上前去,最后吻别亡妻;他走到跟前,吻了吻,两眼溢满了泪水,可是,那是一种神情木然的眼泪。棺木放下去了,一个牧师抄起平头铁锹,首先撒下了一把泥土,教堂执事和两个圣堂工友在晴朗无云的蓝天下用低沉而拖长的声音齐声唱起了永生经,雇来的人开始用锹铲土,泥土很快就把墓穴盖住和填平了,——这时,他挤到前面去;大家闪到两旁,给他让出了地方,想看看他干什么。他抬起两眼,茫然地望了望,说:“你们就这样把她埋了!为什么?”他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一看房里空荡荡的,连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坐过的椅子也搬走了的时候,——他放声大哭起来了,哭得十分伤心,哭得痛不欲生,那泪水犹如决堤的河水似的,从那了无生气的眼睛里奔涌而出。 从那以后,五年过去了。什么样的悲痛不会被时间冲淡呢?什么样的痴情在与时间作力量悬殊的搏斗中能够保全无损呢?我认识一个正当青春年少、充满高尚与尊严气度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已坠入爱河,爱得那样深情、那样迷恋、那样狂热、那样果敢、那样庄重,我却看见了,几乎就是亲眼所见,他的恋人——象天使一般温柔而妖媚的姑娘被贪得无厌的死神夺去了生命。我从来不曾见过一个不幸的恋人那样可怕地发泄内心的痛苦,表露出那样激越而灼人的哀伤和那种吞噬一切的绝望。我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会给自己造成一个地狱,没有幽灵,没有圣像,没有一点类似希望的东西……人们想法子看守着他;把一切他可以用来自戕的工具都藏了起来。过了两个星期,他忽然自我克制住了:开始说说笑笑;人们也不再拘管他了,而他却趁这个机会买了一支手枪。有一天,忽然一声枪响,吓坏了他的亲人。他们跑进房去,只见他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击伤了头盖骨。碰巧有一位医术颇受普遍称道的医生在场,看出他还有生还的迹象,因为他的伤势还不是致命的,令人不胜惊讶的是,他居然活过来了。家里人对他看管得更严了。连吃饭时也不把刀子放在他的旁边,把一切可以用来自伤的东西都拿开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寻找到一个新的机会,猛地扑向一辆迎面驶来的马车底下。他的一只手和腿被压伤了;然而,他又活下来了。一年之后,我在一间人头攒动的大厅里见到了他:他正坐在一张牌桌旁边,手盖着一张牌,兴高采烈地喊着“佩季特——乌维特”①,身后站着他的年轻的妻子,两只臂肘支在他的椅背上,正在清点他的筹码。 -------- ①法语,一种打牌的术语。 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死后过了五年,我重返故里,顺道来到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的村子里探望我的老邻居,我曾在他家愉快地度过一天,并且饱尝过好客的女主人烧制的美味佳肴。当我乘车驶抵庭院的时候,我觉得那栋房子又陈旧多了,农民住的房舍全都歪倒在一边——毫无疑问,它们的主人也象房舍那样颓丧;庭院里的栅栏和篱笆全都倒塌了,我还亲眼看见一个厨娘从那里拔下木条来生炉子,其实她只要多走两步,立刻就可以拿到堆放着的树枝。我怀着伤感的心情来到台阶前;那几只守夜狗和卷毛狗,有的瞎了眼睛,有了断了腿,翘起沾满牛蒡的卷毛尾巴,汪汪直吠。老人迎面走了出来。是他!我立刻认出他来了;可是,他的背比从前佝偻得更厉害了。他也认出我来了,带着我所熟悉的微笑欢迎我的到来。我跟着他进了屋子;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是老样子;不过,我还是发现到处都显出奇怪的杂乱无章的痕迹,明显地使人觉得缺了点什么;总之,我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触,恰如我们初次走进一个人的住所,而他原来有一个形影不离、相伴一生的妻子,如今却成了鳏夫一样。这种感触又象是我们本来知道一向是健康的人,如今却看到他缺了一条腿一样。处处都可以感觉得到细心操劳的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不在人世了;吃饭时摆在桌上的是一把没柄的刀子;各种菜肴也烧得不如从前精致。我也不想问及田庄的农事,甚至连各处的作坊也不敢再去瞧一瞧。 当我们坐下用餐时,女仆给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系上一块餐巾,——她做得挺周到,因为主人不围上餐巾就会弄得满身都是调料汁。我竭力要引起他的兴致,讲各种新闻给他听;他依然是满脸含笑地听我说话,可是他的眼神有时却完全是木然的,所表露的意思不是游移不定,就是无可捉摸。他常常舀起一勺粥,没有送到嘴里,却挨到鼻子上;他拿着叉子,没有插到鸡块上,却戳到酒瓶上去了,于是,女仆只好捉住他的手,往鸡块上戳去。我们有时要等好些时候,才有下一道菜端上桌来。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也发现了,就说:“怎么这么久还不上菜呀?”可是,我却从门缝里瞧见了,那个端菜的小厮完全忘记了这份差使,垂着头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是那个食品,”当浇上了酸奶油的乳渣饼端上桌来时,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说,“这是那个食品,”他接着又说,而我发现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就要从他那暗淡无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可是他极力忍住了。“这是那个食品……我……那……亡……妻……”泪水忽然夺眶而出。他的一只手落在盘子上,将盘子打翻了,飞了出去,噹地一声碎了,调味汁泼了他一身;他坐在那里,神情木然,呆呆地握着汤匙,眼泪像小溪似的,像滔滔不绝的喷泉似的,纷然流淌出来,洒落在系着的餐巾上。 “我的天哪!”我望着他暗暗想道,“五年销蚀一切的时光——老人变得如此麻木了,这个老人——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强烈的心灵震撼搅扰过他的生活,他的一生似乎只是安坐在高背椅子上,啃啃鱼干和梨干,讲讲古道热肠的故事,——竟会有这样长久而剧烈的哀伤!到底是什么更有力量来支配我们呢:是欲念还是习惯?抑或是一切强烈的激情,我们的希冀和沸腾的的急速变幻,——只不过是我们灿烂年华的结晶和凭着它才显得那样根深蒂固和摧肝裂胆?”不管怎么说,而在这个时刻,我们所有的欲念与这个长久的、缓慢的、近乎麻木的习惯相比,我觉得都是天真幼稚的。他好几次使劲想要说出亡妻的名字来,可是话到一半,他那平静而寻常的脸孔便抽搐得十分难看,那孩子般的哭声直刺我的心坎。不,这不是老人们向你展示可怜与不幸时通常滥用的那种眼泪;这也不是老人们饮酒作乐时抛洒的那种眼泪;不,这是一颗已经冰冷的心深受痛苦的煎熬而积聚起来、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眼泪。 打这以后,他没有活多久。我不久前听说他去世了。然而,奇怪的是他谢世时的情形与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故去竟然有某些相似之处。有一天,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决定到花园去散散步。当他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无忧无虑,慢慢吞吞地沿着一条小径走去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桩蹊跷的事儿。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用十分清楚的声音招呼他:“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他转过头去看,却不见人影,环顾四周,又朝灌木丛里瞧瞧——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天气晴和,阳光灿烂。他沉思了片刻;脸上显得光彩起来,最后说了一句: “这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招呼我去了!” 你们无疑也曾听到过有人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平民百姓都说这是鬼魂在苦缠着人,在召唤他,这个人马上就会死去。说实话,我一向很怕这种神秘的呼唤声。我记得小时候常常听到这种声音:有时忽然身后有人在清楚地唤我的名字。通常这是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日子;花园里的树叶纹丝不动,四周一片死寂,这时连纺织娘也停止了鸣叫;花园里阒无人迹;然而,说实话,如果在狂风暴雨、一片混沌的黑夜里,我孤身一人迷失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也不至于感到如此的害怕,因为在晴朗无云的大白天里遇到这样的死寂实在是太可怖了。遇到这种情形,我通常惊恐万状和气喘吁吁地跑出花园,直到迎面碰上一个来人,驱散了我内心那可怕的虚妄之念,才能镇静下来。 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完全顺从了内心的信念,深信是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在召唤他去。他犹如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顺从了,憔悴,咳嗽,像蜡烛一样日渐消融,终于熄灭了,再没有剩下一滴蜡油来维持可怜的一点光焰。“把我埋葬在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旁边吧,”这便是他临终前留下的全部遗言。 人们按照他的遗愿,把他安葬在教堂附近,紧挨着普利赫里娅·伊凡诺芙娜的墓地。前来送葬的人少得多了,然而普通百姓和行乞的人却照样熙熙攘攘。老爷的宅第已是人去房空。精明强干的管家伙同村长把管家女仆没有拿走的古旧遗物和家什用品一古脑儿全搬到了自己的家里。不久,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远亲,前来继承田庄的遗产,不记得他先前在哪个团里当过中尉,是一个非常厉害的革新家。他立刻发现田庄管理上的极大混乱和疏漏;他下决心一定要根治积弊,改善经营和好好整顿一番。他添置了六把精致的英国造的镰刀,给每户农舍钉上一块特制的号牌,最后又作了周到的安排,以至于六个月后便把田庄交人代管了。聪明贤达的代管人(一位是前任陪审官,另一位是身穿褪色制服的上尉)在不长的时间里便报销了所有的母鸡和鸡蛋。原来还只是歪斜在地上的农舍全都倒塌了;农夫们狂饮滥醉,大多数都逃跑在外。然而,田庄的主人却跟代管人相处十分融洽,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难得有几次到村子里来,来了也住不多久。直到如今,他还驾着车子在小俄罗斯各处的集市上转游;仔细打听诸如面粉、大麻、蜂蜜等大宗产品的批发价格,可是他只买些像打火石、捅烟斗的签子和货价整趸儿也不超过一卢布的小件用品。 (1835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7 涅瓦大街 07 涅瓦大街 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涅瓦大街了,至少在彼得堡是如此;对于彼得堡来说,涅瓦大街就代表了一切。这条街道流光溢彩——真是咱们的首都之花!我知道,住在彼得堡的平民百姓和达官贵人,无论是谁都是宁肯要涅瓦大街,而不稀罕人世上的金银财宝。不仅年方二十五岁,蓄有漂亮的唇髭和身着精心缝制的礼服的年轻人为它所倾倒,即便是满腮苍髯、脑袋光如银盘的老年人也对它情有独钟。而淑女们呢!啊,淑女们对涅瓦大街就更是青睐有加了。又有谁不钟爱这条大街呢?只要一踏上涅瓦大街,一种游乐气氛便扑面而来。即便是你有要紧的事情要办,然而,一踏上大街,准会把一切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是唯一的清闲去处,人们到这里来并非为生活需求所迫,亦非为实惠和淹没彼得堡全城的买卖利欲所驱使。在涅瓦大街上遇到的人,似乎不像海洋街、豌豆街、铸铁街、平民街和其他别的街上的人那么自私自利,在那些地方,贪欲、自私、势利分明摆在那些步行的和坐在各式马车里疾驰如飞的人们的脸上。涅瓦大街是彼得堡的交通要冲。住在彼得堡区或者维堡区的人,如果好几年没有拜访过住在沙滩地或莫斯科关卡①附近的朋友,那么他尽可以相信,一定会在涅瓦大街上彼此碰面的。无论是官员职名录②,还是问讯处提供的信息,都不如涅瓦大街那样准确无误。涅瓦大街可真是无所不能!它是缺乏游乐的彼得堡的唯一消遣之地。人行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天哪,那上面留下了多少脚迹啊!一个退伍的老兵,穿着又笨重又肮脏的皮靴,踩在花岗石的路面上仿佛要咔嚓欲裂;一位少妇足登小巧玲珑、轻捷如烟的女鞋,就像向日葵跟着太阳转似的,不停地转动着小脑袋去看那五光十色的商店的橱窗;一个满怀升迁希望的准尉挎着铿锵作响的军刀,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他们都迁怒于这条大街,蹬着或重或轻的腿劲儿。一天之内,在这条街上发生着多少神速的光怪陆离的变幻!一昼夜之间,它又经历着多少世事的变迁!我们从一大清早说起吧,这时,彼得堡全城飘溢着热烘烘的、刚烤好的面包的香味,衣衫褴褛的老太婆们蜂拥着奔向教堂和怀有恻隐之心的过往行人。这时的涅瓦大街还是空荡荡的:身体壮实的店老板和伙计们穿着荷兰衬衫还在梦乡里,要不,正用肥皂擦洗自己高贵的脸颊和喝着咖啡;乞丐们聚集在糖果点心店门前,等候着那个酒童出来,昨天他端着可可饮料就像苍蝇一样满屋子来回乱跑,如今睡眼惺忪,手持扫帚,没系领带,把那些又干又硬的馅饼和残羹剩饭扔给他们。要办事的人们慢慢腾腾地满街走着:有时,一些赶着去上工的俄罗斯庄稼人横过大街,他们足登着沾满石灰的长统靴子,即便是走到以清澈闻名的叶卡捷琳娜水渠旁,也无法把它们擦洗干净。在这个时刻,淑女们是不便于出门的,因为俄罗斯人喜欢骂骂咧咧,说些连戏园子里也听不到的粗野话。有时,一个睡意未消的官员夹着公文包彳亍而行,因为他到官厅去必须路过涅瓦大街。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时辰,也就是12点钟以前,任何人都不把涅瓦大街看作是目的,而仅仅当成是手段:它渐渐地变得熙熙攘攘,人们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操心事,各有各的烦恼,然而却无心去想到这条街道。俄罗斯庄稼人念叨的是十戈比银币或者七个半戈比铜币的事儿,老头子和老太婆挥动着两只胳膊,要不就在自言自语,有时还做出令人惊奇的手势,可是没有人听他们说些什么,也没有人嘲笑他们,除非遇上一群身着花粗布罩衫,手捧空酒瓶或者做好的鞋子,沿街一溜烟地飞跑的孩子们。在这个时刻,无论你穿着什么衣服,即便是不戴礼帽,而在头上扣着一顶便帽,或者是衣领高高地伸出领带外面,——那么,谁也不会留心在意的。 -------- ①彼得堡区、维堡区、沙滩地、莫斯科关卡等均为彼得堡各处的地名。 ②旧俄每年编印一次的高级官员职名地址。 到了12点钟,来自不同国籍的家庭教师带领着身穿细亚麻布高领服装的孩子们,蜂拥着来到涅瓦大街。英国的琼斯们和法国的柯克们①挽着自己必须像亲如父母一般照拂的孩子们的胳膊,缓步而行,十分庄重地向他们讲解,商店门口挂的招牌是为了让人们知道店里出售什么货物用的。家庭女教师们——面容苍白的英国小姐和脸色红润的斯拉夫女郎——高傲地走在那些活泼、顽皮的女孩子的身后,吩咐她们要挺胸抬肩,立正身子;总之一句话,在这个时刻,涅瓦大街上一片谆谆教诲之声。然而,接近午后两点钟时,家庭教师、学校教员和孩子们便越来越少了:他们终于被温情脉脉的父亲们所取代——他们挽着花枝招展、珠光宝气、神经衰弱的女伴们的胳膊漫步街头。渐渐地又有那些忙完了重要的家庭事务的人们加入到这个行列里,比如说,有的人跟家庭医生谈过了天气和鼻子上长出的一个小疖子,有的人询问过饲养的马匹和自己的天资过人的孩子的健康状况,有的人看了报上登载的广告和一篇有关迎来送往的要人的重要消息,还有的人则是已经喝过一杯咖啡和茶了;除此而外,又添了那些命运令人称羡、捞到了办理特别事务的美差的人。 -------- ①琼斯和柯克为英法人常见的姓氏,此处用来泛指英国和法国籍的家庭教师。 来到这条大街上的还有在外交部门任职的,无论是职业还是习惯都比人显得风雅的官员们。天哪,这里有多少令人艳羡的职位和官衔!它们令人感到多么的满足和快慰!唉!可惜我不做官,也就无缘得到上司的眷顾。你在涅瓦大街上所看到的一切都合乎礼仪:男人们穿着长长的礼服,两手插在口袋里,女士们身穿粉红的、洁白的和淡蓝色的缎子做的长裾外衣,头戴呢帽。你在这里可以见到用十分精巧和令人惊叹的技巧从领带底下穿过来的精美绝伦的络腮胡子,有天鹅绒般的,有缎子般的,有黑如貂皮和煤炭似的,唉,可惜只有外交部门的官员才蓄有这样的美髯。上天不肯让别的部门的官员也享有黑色的络腮胡子,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们不得不蓄着棕红色的胡子。你在这里还可以见到笔墨难以形容的绝无仅有的唇髭;那是半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倾注于其上的唇髭,——长年累月、日日夜夜照拂的宠物;那是洒满沁人欲醉的香水和香精、涂满名贵而稀有的香膏的唇髭;那是夜里要用仿皮薄纸卷起来的唇髭;那是本人对其怀有动人的眷恋之情、而路人十分艳羡的唇髭。千百种呢帽、衣服、头巾,五光十色,轻薄如云,会使买到手的女主妇们整整两天里爱不释手,涅瓦大街上无论是谁见了都会眼花缭乱。犹如无数的彩蝶从草茎上蓦然飞起,散珠碎玉般地群集在雄性甲虫的上空盘旋飞舞。你在这里可以见到连做楚也不曾见过的腰肢,那样纤巧、细长,比瓶颈儿大不了多少,你若迎面相遇,准会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唯恐一不小心,让粗鲁的胳膊肘碰着了它;你在心里定然是又胆怯又担心,千万不可不在意地呼出一口气,吹折了那造化和艺术的绝妙的作品。你在涅瓦大街上还可以见到多么好看的妇人衣袖啊!噢,真是美艳极了!它们有点儿酷似两只气球,那淑女如果不是有一个男子换着的话,准会忽然飘上天去;因为要把那位淑女举到空中,就像是把斟满香槟的酒杯送到嘴边那样轻便和随意。你在这里可以遇到绝无仅有的微笑,那是一种技艺高超的微笑,有的微笑可以让你陶醉得浑身酥软,有的微笑会使你忽然觉得是草芥而低垂脑袋,有的微笑又会令你觉得高过海军部大厦①的尖顶而昂首阔步。你在这里可以见到有的人在闲聊音乐会或者天气,却端着一副高雅的气派和凛然自尊的神气。你在这里可以见到成百上千难以揣度的人和事。上帝啊!在涅瓦大街上可以遇到多么古怪的人啊!有许多的人朝你迎面走来,会要细看你的靴子,待你走过去之后,又会转过头来端详你的后襟。我至今还闹不明白干吗要这么做。起初我以为,他们是鞋匠,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大多是各个部处的办事人员,其中不少人以优雅的文笔拟写来往的公文;或者,有的人无事闲逛,在糖果点心店里看看报纸,——总之,大多是品行端正的人士。在午后两点到三点钟可以称之为涅瓦大街活动高峰的大好时辰里,人间一切最优秀的作品都送到这里来大展出了。一个人展示的是一件上等海狸皮的时髦礼服,另一个人显摆的是一只好看的又高又直的鼻子,第三个人蓄着十分漂亮的络腮胡子,第四个人长着一对顾盼有神的美目和戴着一顶令人叫绝的女呢帽,第五个人的优雅的小指头上戴着一颗嵌有避邪物的宝石戒指,第六个人的纤足登着一双玲珑剔透的女鞋,第七个人系着一条令人惊叹莫名的领带,第八个人的唇髭简直令人叹为观止。然而,一过3点钟,大展出便告结束,人们渐渐散去……3点钟后又是另一番景像。涅瓦大街转眼之间犹如春到人间:满街尽是身着绿色文官制服的官员。饥肠辘辘的九等文官、七等文官和别的等级的文官们一个劲儿地加快脚步。年轻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们赶紧利用这个空儿,在涅瓦大街上溜达一回,那神态就像是根本没有在办公地点枯坐六个钟头一样。不过,上了年纪的十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则垂着脑袋,快步走着:他们可没有心思去端详过往的行人;他们还没有放下心事,脑子里乱糟糟的,塞满了一大堆办而未了的案卷;好大一阵子,他们眼里看到的不是商店的招牌,而是晃动着公文匣或者办公厅头头的圆脸。 -------- ①耸立在彼得堡的涅瓦河畔的一座建筑物。 从四点钟起,涅瓦大街又是空荡荡的了,你未必能在这里碰上一个官员。偶而有一个女裁缝打从店里出来,手捧一个盒子,穿过涅瓦大街,一位原是心怀仁爱的股长的可怜的牺牲品,如今身穿面绒粗毛呢的外套,已沦为女乞儿,一个外地来的怪人无论晨昏早晚都无所谓,一个身材修长的英国女人手里拿着手提包和一本书,一个俄罗斯搬运工穿着一件长不及腰的缎纹棉布常礼服,蓄着尖尖的胡须,一辈子过得窝窝囊囊,当他彬彬有礼地走过人行道时,他的背脊、胳膊、两腿和脑袋都在微微颤动,偶而也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手艺匠人;除此以外,你在涅瓦大街上就再见不着别的人了。 然而,一旦暮霭沉沉,笼罩在屋宇和街道的上空,岗警披着挡风的粗席,爬上梯子去点街灯,那些白天不敢摆出来的版画又从商店的低矮窗口展示出来的时候,涅瓦大街重又活跃起来,开始热热闹闹了。这时,神秘的时刻降临了:灯光给万事万物都点染上一层奇妙而诱人的光彩。你可以遇见许多年轻人,他们大都是单身汉,身穿暖和的礼服和外套。这个时候,可以感触到一种目的的存在,或者不如说是类似目的的不可捉摸的东西的存在;大家的脚步都迈得很快,而且变得相当的凌乱。长长的身影在墙壁和马路上频频闪过,那头影几乎投照到警察桥头了。年轻的十四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和十等文官四处转游了很久;而上了年纪的十四等文官、九等文官和七等文官多半待在家里,或者因为这都是一些有家室的人,或者由于他们家里有德国女厨子会给他们烧一手好菜。你在这里又可以见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在午后两点钟时曾经道貌岸然和雍容华贵地漫步涅瓦大街。你还可以看到他们像年轻的十四等文官一样奔跑向前,为的是从呢帽下面窥视一眼老远就盯上的一位淑女的姿色——她那涂满胭脂的厚唇和双颊令许多散步的人都心荡神移,尤其让那些店伙计、搬运工、身穿德国礼服而总是成群结队地挽着手闲逛的商人们心驰神往。 “别忙!”这时,皮罗戈夫中尉拽住一个与之同行、身着燕尾服和披风的年轻人,高声喊道。“看见了么?” “看见了;一个佩罗琪诺①笔下的绝色美人。” -------- ①佩罗琪诺(生于1445至1452年之间,死于1523年),意大利著名画家。 “那你说的是谁呀?” “就是她,那个黑发女子。多美的眼睛!天哪,多美呀! 那整个儿的体态、身段、脸形——真是美极了!” “我跟你说的是那个金发女郎,就是跟在她后面走的那一位。你既然一眼看上了那个黑发女子,干吗不跟着去呢?” “嗐,那怎么行!”身穿燕尾服的年轻人一下子臊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你当她是晚上在涅瓦大街上卖笑的女人吧;她准是一位大家闺秀,”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光是她身上穿的那件斗篷就值十卢布!” “笨蛋!”皮罗戈夫嚷嚷说,使劲推了他一把,要他朝那色彩鲜艳的斗篷飘动的地方去。“去吧,笨蛋,可别错过机会呀!我去追那个金发女郎。” 两个朋友各自走开了。 “我可是知道你们的心思的!”皮罗戈夫自以为是、洋洋得意地微笑着,暗忖道,他相信没有一个美人能抵得住他的魅力。 且说那个身穿燕尾服和披风的年轻人,胆怯而惶恐地迈开步子,朝远处艳丽的斗篷飘动的地方走去,那斗篷随着街灯的或近或远,时而闪着耀目的光彩,时而又忽然隐没在一片昏暗之中。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于是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他不敢指望得到那在远处飘然走着的美人的青眼相看,尤其不敢怀有皮罗戈夫中尉所暗示的那种非份之想;可是,他却一心想要看看这个绝代佳人的住处,因为她说不定是从天上降落到涅瓦大街上来的,兴许又会要飞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快步如飞,不停地把那些银髯飘然、派头十足的绅士从人行道上推开。这个年轻人属于我们这儿相当奇怪的一类人,他们既是彼得堡的公民,又是我们在梦中见到的却又属于现实世界的人物。这个独特的阶层在这个充斥着官吏、商人和德国工匠的城市里,是极不寻常的。他是一个画家。这不是一个奇怪的人物么?一个彼得堡的画家!一个北国之地的画家,一个芬兰人聚居之地的画家,这里的一切都潮湿、平坦、宁静、苍白、单调、暗淡。这些画家一点也不像意大利画家那样高傲和如同意大利与它的天空那样热情;恰恰相反,他们大都是善良、和顺、腼腆、乐天的人们,默默地酷爱自己的艺术,只在斗室中与两、三友人静心品茶,谦逊地谈论着喜爱的话题而毫不问及闲事。他常常把一个求乞的老太婆唤到家里来,让她坐上六、七个钟头,以便把她的可怜而麻木的脸相画到画布上。他也画自己房间的景物——那里摆满了各种小画具:由于年深日久和布满灰尘而变成咖啡色的石膏制成的手脚,折断了的绘画架,底儿朝上的调色板,弹着吉他的友人,溅满颜料的墙壁以及洞开的窗户,从那儿隐约可见暗淡的涅瓦河和几个身穿红衬衫的穷苦的渔夫。这些画家笔下所有的景物几乎总是透出一种灰暗的色调——那是北国之地擦不去的印记。尽管如此,他们总是满怀欣喜地潜心于自己的创作。他们通常都才华横溢,一旦接受意大利清新之风的熏陶,其才华就会像是从房间里移置于新鲜空气中的花木一样,伸枝展叶,开出绚丽的花朵来。他们总是十分胆怯:只要看见一枚徽章和厚厚的带穗肩章,就会局促不安,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作品减下价来。他们有时也喜欢打扮一番,可是打扮起来总是令人觉得刺眼,倒像是衣服上打了个补丁似的。你有时也可以看到他们同时穿着精致的燕尾服和污迹斑斑的披风,或者是值钱的天鹅绒背心和溅满颜料的常礼服。这就宛如你有时看到在一幅没有画完的风景画上画着一个头朝下的自然女神,他因为找不到地方,便在从前专心致志地画过的一幅作品那涂抹的背景上勾勒了一个草图一样。他从来也不正眼看你;即便是看你,那眼神也总是有点茫然不安,捉摸不定;他不会用监视人的凶鹰般的目光或者骑兵军官的猛隼般的眼神盯视你。这是因为他在同一时间里既要审视你的面容,又要比照立于房中的赫刺克勒斯①的石膏像的神韵,或者在他的眼前浮现着正在酝酿的一幅图画。所以,他常常前言不搭后语,有时答非所问,脑子里乱糟糟的,因而变得更加胆怯。我们描述的这个年轻人,画家皮斯卡略夫,就属于这一类人,腼腆,胆怯,内心里却蕴蓄着感情的火花,一旦有合适的时机便会燃成熊熊的火焰。他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急忙跟在令人的佳人身后,似乎对自己如此冒昧也深以为异。他的眼神、心思和感情都聚集在那个陌生的女郎身上,她忽然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天哪,多么迷人的姿容!白皙耀眼、十分可爱的前额覆盖着玛瑙般的秀发。一头奇妙的卷发如波似浪,几绺秀发从呢帽下面露了出来,轻拢着因傍晚的微寒而罩上了淡淡的红晕的双颊。樱唇紧闭,锁着一串最迷人的梦幻。童年旧事的余韵,明亮的圣灯前的浮想联翩和默然的感奋——这一切似乎都凝聚、融合和映照在她的两片匀称的樱唇上。她望了皮斯卡略夫一眼,他的心不由地悸动起来;她的目光是严厉的,有人公然无耻地尾随而来,她的脸上猝然表露出恼怒之情;然而,在这张妩媚动人的娇脸上,纵然是怒气冲冲,也是令人心醉的。一缕羞愧和胆怯之情袭上心头,他立时停住了脚步,两眼低垂;可是,怎么能跟这位女神失之交臂,甚至全然不知她在何处圣庙寄寓金身呢?年轻的幻想家想到这里,于是下决心继续紧跟在后。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离得远远的,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仔细察看着各处的招牌,同时又一步不离地紧紧盯着陌生女郎的去向。来往的行人渐渐稀少了,街道也变得寂静多了;那个绝色佳人回首望了望,他似乎觉得,一丝浅浅的笑意掠过她的嘴角。他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那是街灯的骗人的光影在她的脸上制造出来的微笑的幻影;不,那是自身的幻想对他的嘲弄。可是,他胸前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处在一种莫名的颤栗之中,全身的感情在沸腾,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迷离之色。人行道在他的脚下急速地奔来,奔驰的骏马拉着的轿式马车似乎凝立不动,大桥渐渐拉长了,在拱形处忽然折断,楼房倒立着,岗亭朝他迎面倒塌下来,而哨兵的斧銊连同招牌上的金字和剪刀图案仿佛在他的睫毛上闪闪发亮。这一切都肇因于那娇媚女子的一次顾盼,一次回眸。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地跟着那双纤足留下的轻捷的脚迹一路飞跑着,极力想要放慢那随着心脏的怦怦跳动而飞快迈动的脚步。有时,他也心存疑虑:她那脸上的表情是否真的对他有意垂青,——这时他便驻足而立,犹豫片刻,然而心灵的搏动、难以抗拒的力量和感情的激荡又驱使他直往前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幢四层楼的房子忽然耸立在他的眼前,四排窗户灯火通明,全都瞪眼望着他,门口的铁栏杆结实地撞了他一下。他看见那陌生的女郎飞也似地跑上楼梯,回过头来,把手指搁在唇边,示意他可以跟着上楼。他的两腿哆嗦着;思绪沸腾;一缕强烈的欣喜之情如闪电一般直透他的心窝。不,这不是幻梦!天哪!这一瞬间,多么幸福!这顷刻之间,生活多么奇妙! -------- ①赫刺克勒斯系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是宙斯与人间女子所生的儿子。在罗马神话中称为赫耳库勒斯。 可是,这一切不是做梦吧?陌生的女郎,——为了得到她天仙似的回眸一瞥,他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生命,他把前来她的住所看上一眼视为难以言喻的幸福,——难道真的对他有情有意、青眼相看么?他飞快地跑上楼去。他心里没有任何世俗的邪念,也不曾燃起尘世的欲火,是的,他此时此刻是纯真无邪的,犹如一个童贞少年对于情爱还只有一种朦胧的精神上的渴求。本来会在一个淫荡的人的内心里激起非礼的欲念的东西,恰恰相反,却只是使他内心的思绪变得更加圣洁。这是那位绝色美人给予他的一种信赖,这种信赖促使他立下誓愿,要像骑士一样端庄方正,忠实地听从她的所有吩咐。他只是期盼着,吩咐他做的事尽可能艰难些、费力些,他就可以竭尽全力去克服千难万险。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秘密而又重要的事情逼得她非信赖他不可,一定是要他大力帮忙,而他觉得自己是有力量和决心去做任何事情的。 楼梯盘旋而上,他那疾速涌来的幻想也同它一道回旋飞舞。“上楼小心点儿”!她说话的声音如竖琴一般鸣响,他浑身的血管不由地微微震颤。在四层楼昏暗的高处,陌生女郎敲了敲门,——门霍地开了,他们一起走了进去。一个容貌可人的妇人手擎着蜡烛,迎上前来,可是却那么奇怪而放肆地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他不由地垂下了眼睛。他们进了房间。但见三个妇人的身影分散在各处角落里。一个摆弄着纸牌,另一个坐在钢琴旁边,用两个指头弹着好似悲凉的波洛涅兹舞曲;还有一个妇人正在对镜梳妆,梳着她那长长的秀发,虽然有陌生人进来,她压根儿没有想停下她的妆扮。房间里处处呈现出令人扫兴的杂乱景像,只有在单身汉的自在惯了的房间里才会见到这种情形。家俱倒是挺不错的,却布满了灰尘;一只蜘蛛就在雕花的飞檐上结网;从没有关严的另一间房的门缝里,隐约看见一只闪光的带马刺的皮靴和制服的红边饰;到处传来男女放荡不羁的欢声笑语。 天哪,他到什么地方来了!起初他不愿相信,开始仔细打量房里的各种物品;可是,四壁空空,窗户没有挂窗帘,没有一点儿主妇细心操持的迹像;这些可怜的妇人一个个面容憔悴,其中一个几乎就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端详着他,就像是察看别人衣服上的一点污迹似的,——这一切都使他确信,他走进了一个可悲的——浮华的文明和首都可怕的人满为患的产物——所盘踞的藏垢纳污之所。在这个淫窟里,人亵渎地摧残和嘲笑一切使生活得以美化的纯洁和神圣的东西,妇女——这个世界之花、创造物之冠——竟然变成一种奇怪而轻薄的生灵,她连同其心灵的纯真一起丧失了一切女性的品格,而令人厌恶地学来了男人的乖巧和无耻,因而不再是柔弱、妩媚的和有别于我们男子的女人。皮斯卡略夫瞪着惊异的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仿佛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个在涅瓦大街上令他和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美人。然而,她面对着他站着,依然是那样楚楚动人;她的头发依然是那样秀丽;一双眼睛看上去仍然像天仙一般美丽。她神采奕奕;芳龄只有17岁;看得出来,她刚刚落入这可怕的淫窟里;他还是不敢去抚摸她的脸颊,那脸颊是那样鲜嫩可爱,轻罩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实在是妩媚动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打算就这么傻乎乎地出神望着,就像先前那样忘乎所以。可是,那美人却讨厌这样长时间的无言相对,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嫣然一笑。然而这微笑里却透出可怜的厚颜无耻的意味;那微笑在她的脸上显得十分怪诞,犹如贪桩枉法之徒硬要装出笃信上帝的脸相,明明是诗人却去捧读帐本那样格格不入。他猝然一震。她张开樱唇小嘴,说了些话,全都无聊之极,庸俗不堪……仿佛一个人沦落了,连理智也丧失殆尽。他已经什么也不想听了。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显得十分可笑而憨厚,既没有利用这一艳遇的良机,也没有感到十分高兴——换了别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而是像野山羊一样撒腿跑到了街上。 他耷拉着脑袋,垂着两手,坐在自己的房里,就像一个穷光蛋找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又不慎跌落在茫茫大海里一样。“这样的绝色美人,这样的天姿国色——在哪里呢? 在什么地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的确,再没有比看到天生丽质沉沦于淫荡的腐臭气息之中更令我们悲痛欲绝的了。让丑陋去跟淫荡苟合吧,可是丽质,温柔的丽质……它在我们的心目中只能与纯洁无瑕结合在一起。可怜的皮斯卡略夫为之着迷的美人的确是一个绝妙而非凡的女性。她竟处身在这样一个卑污的魔窟里则尤其显得怪异。她姣媚动人,姿容秀丽,透出一种优雅的气度,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向她伸出了可怕的利爪。她本该是钟情的丈夫的无价之宝、幸福的世界、极乐的天堂、全部的财富;她本该是寻常人家中一颗迷人而寂静的星辰,只要樱唇微启,便会说出悦耳动听的吩咐来。她本该是一尊女神,处身于人头攒动的大厅之中,闪亮的镶木地板之上,辉耀的烛光之旁,消受着一大群拜倒在她的脚下的爱慕者的无言的崇敬,——唉,可惜她却屈从于阴险的恶魔的意旨,跟着去毁掉生活的和谐,终于被恶魔狞笑着扔进了万丈深渊。 他沉浸在揪心的哀怜之中,孤坐在结了灯花的烛火之前。午夜已过,塔楼上的钟已敲过12点半了,而他仍旧坐着,呆然不动,没有睡意,也不想干什么事情。瞌睡趁他一动不动的时候,悄悄地袭来,房间渐渐远去,只有烛火透过他已沉入的梦境闪着亮光,陡然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倏然一惊,接着便醒了。门霍然开启,进来一个穿着华丽制服的仆人。他的这间孤身独处的屋子,从来不曾有身着镶有金银边饰的华丽制服的人前来光顾过,更何况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刻……他觉得困惑不解,用一种急切探询的目光望着进来的仆人。 “有一位太太,”仆人深鞠一躬说,“就是您几个小时前到她的住所去过的那位太太,吩咐我来请您,还打发了马车来接您去。” 皮斯卡略夫站在那儿,默然无语,深感惊讶:“打发马车,穿制服的仆人……不,大概是弄错了……” “喂,伙计,”他怯怯地说,“您大概是弄错了地方。您家的太太肯定是要您去接别人,而不是我。”。 “不,先生,我没有弄错。不是您把我们家太太一直送回到铸铁街那幢房子的四层楼上的么?” “是呀。” “唔,那就请快去吧,太太一定要见您,务必请您马上就去。” 皮斯卡略夫飞跑下楼。院子里果然停着一辆轿式马车。他坐上马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马路上的石子儿在车轮和马蹄下轧轧地响个不停——一幢幢灯火通明的房子和明晃晃的招牌在车窗旁边一一闪过。皮斯卡略夫一路上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件离奇的事儿。私宅、马车、衣着华丽的仆人……他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一切跟四楼上的那间房、满是灰尘的窗户和音调失准的钢琴协调起来。 马车在灯火辉煌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惊呆了:马车一字儿排开,车夫们互相说着话儿,一个个窗户灯火通明,乐曲声此起彼伏。身着华丽制服的仆人搀扶他下了车,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前厅里,只见大理石圆柱耸然而立,看门人身穿绣金制服,披风和皮衣到处堆放着,一片耀眼的灯火。悬空的楼梯围着闪光的栏杆,洒满了香水,一直通到楼上。他上了楼,跨进了头一间大厅,一见熙熙攘攘的场面吓得连连倒退出来。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令他局促不安;他觉得仿佛是恶魔把整个世界捏成了碎片,又把这些碎片莫名其妙、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淑女们闪亮的肩膀,黑色的燕尾服,枝形吊灯,各式灯台,飘飞的罗纱,薄纱的缎带以及从华丽的乐台栏杆里面探出头来的低音提琴——这一切都令他耀眼欲花。他一下子目睹了如此之多燕尾服上挂着徽章的受人敬重的老头和半老头,目睹了如此之多轻盈地、傲然地和优雅地在镶木地板上迈步或者一排排坐着的淑女,他耳闻着如此之多的法国话和英国话,而且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年轻人显得气度高雅,无论是说话还是沉默都神态庄严,不多说一句闲话,庄重地说说笑话,谦恭地微微笑着,蓄着精美的络腮胡子,精巧地伸出一双漂亮的手来整理领带,淑女们则婀娜多姿,沉浸在洋洋自得和陶然欲醉的心境之中,低垂着迷人的眸子,真是……然而,皮斯卡略夫却是一副恭顺的样子,惶恐不安地倚在一根圆柱旁,显得手足无措。这时,众人围着一群翩翩起舞的人们。她们裹着巴黎织造的透明薄纱,穿着轻薄如云的衣衫,快速地旋舞着;她们伸出闪亮的纤足,随意地踏着镶木地板,比足不着地更添几分飘逸。然而,其中有一人超凡脱俗,穿着尤其俏丽多姿,光彩照人。她的整个装束巧扮入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而且似乎这并非她的刻意追求,而是一种自然天成。她随意望着围观的人群,似乎在有意无意之间,妩媚动人的长睫毛不经意地低垂下来,当那轻微的阴影在低头的一瞬遮蔽她那迷人的前额时,白皙耀眼的面庞就格外引人注目。 皮斯卡略夫使劲拨开众人,想要仔细看个清楚;可是,十分遗憾的是,一个长着满头黑卷发的大脑袋不时地把她挡住了;而且人群把他夹在当中,进退不得,他又唯恐不小心推搡了三等文官之类的官员。不过,他到底挤到前面去了,望一眼身上的衣服,想要整理得体面一些。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他穿的竟然是一件常礼服,而且尽是颜料的斑斑污迹:他走得太匆忙,竟忘了换一件体面些的衣裳。他不由地低下头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真想找个地缝藏身,可是却无处可藏:衣着华丽的少年侍从们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他的身后。他已经打算要远远地离开长着妩媚的前额和睫毛的美人了。他惊恐不安地抬起眼来,想知道她是否在看他:天哪!她正好站在面前……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回事呢?“是她!”——他差不多是大声嚷了起来。一点不错,正是她,就是在涅瓦大街相遇又伴送她回到住处的那个女郎。 这时,她微微抬起睫毛,用明亮的目光瞟了一眼大家。 “唉呀呀!多么漂亮!……”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她扫视了一圈,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想得到她的垂顾,可是她却露出困倦和冷漠之色,很快把目光移开,跟皮斯卡略夫相对而视。啊,人间的天堂!极乐的世界!上帝啊,给他经受这一切的力量吧!生命就要离他而去,他会要毁掉和戕害自己的灵魂!她做了一个暗示,不是手势,也不是点头示意——不是: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透露出一丝微妙而隐约的表情,传达了这一信号,谁也无法觉察到,可是他却看出来了,领悟到了。一支舞曲,延续了很久;已经倦怠的乐曲似乎就要静息下来了,忽然又高声扬起,尖叫刺耳,铿然轰响;终于一曲终了!她坐下来,胸脯在轻盈的薄纱下起伏颤动;她的一只纤手(天哪,多么纤巧的手!)垂落在膝盖上,握住身子底下轻薄的衣裳,那衣裳垫在身子下面仿佛也发出悦耳的音响,衣裳的淡淡的雪青色把那只纤手衬托得格外分明。只要能抚摸一下这手就心满意足了!再也别无他求——即使是想一想也太冒昧了……他站在她的椅子后面,不敢开口说话,也不敢大声透气。 “您觉得烦闷么?”她说道。“我也觉得闷了。我看得出来,您在恨我……”她补了一句,垂下长长的睫毛。 “恨您!您说我?我……”皮斯卡略夫心慌意乱,本想再说下去,那就会说出一大堆语无伦次的话来,不过这时一个说话俏皮而风趣、头上卷着一束蓬起的凤头的侍从官走了过来。他高兴地露出一排相当洁白的牙齿,说的俏皮话句句都像锋利的钉子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所幸的是,终于旁边有人找侍从官询问什么事情了。 “真烦人!”她抬起天使般的眼睛望望他说。“我坐到大厅的那一头去;您也过来吧!” 她挤进人群里,随即不见了。他像疯了似的推开众人,也跟着到了那儿。 是的,正是她;她端坐着,宛如女皇,超凡脱俗,艳压群芳,左右顾盼,正在找他呢。 “您来了,”她轻声说道。“我不想瞒您:我们邂逅相遇的情形您一定觉得奇怪吧。您或许以为我是属于您见到的那种下流无耻的人吧?您会觉得我的行为很怪诞,不过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您能永远不泄露出去么?” “噢,一定!一定!一定不泄露!” 可是,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近前来,操着皮斯卡略夫听不懂的语言跟她说什么来着,然后向她伸出胳膊。她用恳求的目光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她回来,可是他一时急不可耐,无论是谁的吩咐都听不进,即便是她说的话也不能从命了。他立即跟随而去;然而,人群熙熙攘攘,终于把他们隔开了。他再没有看见那袭雪青白的衣裙,焦急不安地穿过一个个的房间,十分莽撞地推搡着迎面走来的人,然而,一间间房里只见社会名流坐在那里打桥牌,一片鸦雀无声。在一间房子的角落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争论从文习武孰优孰劣的问题;在另一个角落里,穿着考究的燕尾服的人们对一个多产诗人的多卷诗集轻率地发表评论。皮斯卡略夫看到一位相貌堂堂的长者捏着一个身穿燕尾服的人的钮扣,对他的论断提出十分公允的意见,可是对方却粗暴地把他推到一旁,甚至无视他脖子上挂着的颇有来历的勋章。皮斯卡略夫奔向另一间房里——那里没有她的身影。又急奔第三间房——仍然不见人影。“她在哪里呢?我要见她!唉,我不看她一眼,就活不成了!我要听听她的心里话。”然而,他四处寻找,全都枉然。他烦躁不安,疲惫不堪,畏缩在一个角落里,望着众人;两眼发酸,四周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最后,他的眼前分明现出了房间的四壁。他抬起眼来,只见面前摆着一个烛台,灯火在烛台的深处就要熄灭了;一支蜡烛点完了;蜡油流淌到桌面上。 原来他睡着了!天哪,多美的梦!干吗要醒过来呢?干吗不再等一会儿;她兴许又会回来呢?恼人的曙色闪着令人不快的暗淡的辉光,照进他的窗口。房间沉浸在一片灰暗、模糊的杂乱光影里……唉,现实多么的丑恶!它为什么要跟梦境对着来呢?他匆忙地脱了衣服,躺到床上,盖上被子,一心想短暂地追回那已逝去的梦境。果然,他立刻又做起梦来了,可是他梦见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情景:一忽儿是皮罗戈夫叼着烟斗来了,一忽儿又见到美术学院的守门人,一忽儿遇到一个四等文官,一忽儿又梦见他给画过肖像的一个芬兰女人的脑袋等等乱七八糟的梦境。 他一直睡到正午时分,还想再入梦乡;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多么渴望她再展片刻绝代的姿容!多么渴望她的轻盈的步履再橐橐地响起片刻!多么渴望她那光洁如天外的白雪一般的裸露的臂膀能再在他的眼前闪动。 他撩开了被褥,忘记了一切,沮丧而绝望地呆坐着,一心只回忆那逝去的梦境。他无心去做任何事情;两眼木然无情,了无生气地凝望朝向院子的窗户,那里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运水伕正在把快要结冰的水倒出来,一个沿街叫卖的商贩扯着山羊般的嗓门连声吆喝:“有旧衣卖么?”这日常的和真实的东西,他听来倒是觉得古怪。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天已入暮,又贪睡地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难以成眠,但终于还是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一个下流的、恶心的梦。“上帝啊,怜悯怜悯我吧:哪怕让我见她一会儿、一分钟也行!”他又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又睡着了,又梦见了一个官员,他既是官员又是演奏大管的人;啊,多么令人难受!她终于出现了!她的小脑袋和满头卷发……她凝眸相看……啊,只一眨眼工夫!又是一片迷雾,又是一场乱梦。 最后,追寻梦境成了他的生活,从这时起,他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可以说,他是醒时睡着,梦里不眠。如果有人看见他默默无言地坐在空桌的旁边或者沿街走着,那么,准会以为他是梦游症患者或者是被酒精毁了的人;他的眼神茫然若失,生来就有的精神恍惚的毛病现在更加重了,横蛮地抹去了他脸上一切感情的流露和变化。只有到了夜里,他才又有了生气。 这种状况耗损了他的精力,最后他梦也做不成了,这竟成了他最大的痛苦。为了挽回这唯一拥有的东西,他想方设法要重圆好梦。他听人说,有一种办法可以重温旧梦——只要服用鸦片就能办到。可是到哪里去弄鸦片呢?他想起了一个开披巾店的波斯人,此人几乎每次见面都求他画一幅美人图。他拿定主意去找波斯人帮忙,估计他肯定有这种鸦片。波斯人端坐在沙发上,盘着腿,接待了他。 “你要鸦片做什么用?”波斯人问道。 皮斯卡略夫向他诉说了失眠的苦况。 “好吧,我给你一些鸦片,不过,你得给我画一张美人图。要画一个绝色美人!乌黑的眉毛,像油橄榄一样的大眼睛;而我就躺在她的身边,抽着烟斗!听明白吗?要画一个十分漂亮的!一个美人!” 皮斯卡略夫全都答应了。波斯人出去一会儿,拿着一只盛着发黑的液体的小罐子回来,小心地倒了一点在另一只小罐子里,然后交给皮斯卡略夫,嘱咐他要兑水喝,每次不得超过七滴。他贪婪地抓起这个无比珍贵、可说是金不换的小罐子,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他倒了几滴在盛着水的杯子里,一口吞下,倒头便睡。 天哪,多么的快意!是她!又见到她了!不过,已经是另外的样子。啊,她倚坐在明亮的村舍的窗户旁边。多么妩媚!她的装扮是那样朴素无华,足以唤起诗人的幽思遐想。她的头上的发式……天哪,那发式多么简朴,跟整个的人又是多么相配!短短的三角头巾轻巧地披在她那端正的脖颈上;整个的人淡雅淳朴,身上的一切蕴含着一种神秘的、莫名的韵味。她的优雅的步态多么好看!款款而行的脚步声和朴素无华的衣裙的窸窣声多么悦耳动听!她那拢着兽毛围绕的镯子①的手多么可爱!她含着眼泪对他说:“不要看不起我:我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种人。瞧瞧我吧,仔细地瞧瞧我,您说:难道您以为我会做那种事情吗?”——“啊,不,不!有谁敢那么想,就让他……”可是他却醒了,肝肠寸断,泪水盈眶。 -------- ①当时流行的一种装饰品。 “还不如你压根儿不曾来到人间!不曾活在这世上,只不过是才华横溢的画家笔下的一幅画倒好些!我就一步也不离开画布,永远望着你、亲吻你。我会把你当作最美好的憧憬,生死相依,呼吸与共,那样我就会无比幸福。我也就没有别的奢望了。我在睡前醒后都会像呼唤守护天使一样呼唤你的名字,一旦需要描画美好和神圣之物的时候,我会等待你的出现。可是现在……多么可怕的生活!她活着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个疯子的生命能给从前爱过他的亲友带来欢欣么?天哪,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梦想和现实总是争执不休!”类似的思绪一直不停地缠磨着他。他任什么也不想了,几乎不吃不喝,急切而狂热地企盼着夜晚和着迷的幻梦的来临。这种始终不变的痴迷支配了他的整个身心和想像力,以致那心爱的模样几乎每天都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总是与现实格格不入,因为他的思绪完全像孩子一般单纯。在这些梦幻中,那个女郎也变得更加纯美,而且完全变了样子。 连连服用鸦片,使他的思绪更加亢奋起来,如果说有人坠入了情网,爱得极度颠狂,爱得十分热切,爱得痛苦万分,爱得五内俱焚,爱得魂不守舍的话,那么这个不幸者就非他莫属。 其中的一个梦最使他欣喜万分:他梦见了自己的画室,非常开心,端着调色板,十分投入地坐在那儿。她也在画室里。已经成了他的妻子了。她坐在他的身旁,迷人的胳膊肘就支在他的椅背上,看他作画。她那双娇情而困倦的眼睛里透出一缕无比幸福的表情;房间里的一切洋溢着幸福安谧的气氛;窗明几净,井然有序。天哪!她把可爱的小脑袋依偎在他的胸前……他从未做过如此甜美的梦。梦醒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也不像以前那样慵懒无力了。脑子里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也许,”他暗忖着,“她是突遭厄运,身不由己地沦落风尘的;也许,她内心已是懊悔莫及;也许,她自己也渴望跳出火坑。难道就眼瞪瞪地看着她毁了而无动于衷么?要知道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啊!”他神思远游起来。“没有人认识我,”他自言自语说,“而且别人管不着我,我也不管别人的事。只要她真心悔改,重新做人,我就娶她。我一定要娶她,总比许多人娶女管家甚至于娶下贱的荡妇要强得多。而我的这一举动是无私的,甚至是伟大的。我是把一个绝色美人还给人世。” 他拟定了这么一个轻浮的计划,觉得脸上陡然升起了一阵红晕;他走到镜子跟前,只见双颊深陷,脸色苍白,不由得感到骇然。他仔细地打扮了一番,洗了脸,抿平头发,穿上一件新的燕尾服和时新的背心,披了一件斗篷,便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觉得神清气爽,犹如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终于走出门来似的。当他走近那条街时,心不由地怦怦直跳,因为自从那次不幸的邂逅之后还一直没有来过。 他久久地寻找那幢房子;仿佛是记不起来了。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不知道该在哪一幢房子跟前停下来。终于,他觉得其中一幢房子有点儿像。于是,快步奔上楼去,敲了敲门:门开了,有一个人迎上前来。是谁啊?是他的意中人,心中秘藏的美人,理想之画的模特儿,那样揪心、那样痛苦又那样甜蜜地日思夜想的人儿。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浑身索索地颤抖;心里一阵狂喜,身子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她面对面站着,仍然风情万种,尽管两眼睡意朦胧,面庞略显苍白而不那么鲜丽可人,然而她依然楚楚动人。 “噢!”她一看是皮斯卡略夫,大声喊道,揉揉眼睛(那已经是午后两点了)。“您干吗那天要溜走呀?” 他浑身无力地坐到椅子上,怔怔地望着她。 “我刚刚醒来;早上7点钟才把我送回家来。我真喝醉了,”她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啊,你倒不如是个哑巴,压根儿就说不出话来的好,何苦说这些话来呢!她忽然把生活的全部底细都兜给他看了。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压住心头的气恼,决心尝试一下,看看他的规劝对她能否起点作用。他鼓起勇气,用颤抖然而却满怀热情的声音说明她已深陷火坑之中。她神情专注地听着他说,同时流露出一脸惊愕的神色,那是我们通常见到出乎意料和十分蹊跷的事情时才会那么做的。她浅浅一笑,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女伴,那女伴已不再剔净梳子,也仔细地听着新来的说教者还说些什么。 “的确,我很穷,”皮斯卡略夫作了长时间的和富有教益的一番规劝之后,最后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劳动为生;我们可以同心协力,改善我们的生活处境。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自食其力。我可以作画,你就坐在我的身边,鼓励我,刺刺绣或者做点别的手工活,我们也就衣食无愁了。” “那怎么行!”她一脸鄙夷的神色,打断他的话说。“我又不是洗衣妇和女裁缝,干吗要干活呢?” 天哪!这番话流露出她对整个卑贱、下流的生活的贪恋——那是与淫荡终日为伴的、充满着空虚与无聊的生活啊。 “您就娶我吧!”那个至今仍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女伴,厚颜无耻地接过话头,说道。“我嫁给您,就这么坐着!” 说着,她那令人可鄙的脸上扮了一个傻乎乎的怪相,逗得那美人哈哈大笑。 啊,这太放肆了!真令人难以忍受。他痴痴呆呆、神情木然地抬脚就走。他神志模糊了:稀里糊涂,漫无目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游荡了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过了夜没有;只是在第二天,他才凭着模模糊糊的下意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面容憔悴,神色可怕,头发乱蓬蓬的,一副神经狂乱的样子。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也不要什么东西。四天过去了,锁着的房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又过了一个星期,房门依然深锁着。人们拥到房门口,大声呼唤他,可是没有一点声息;最后把房门撬开了,发现他切断喉管,已经死了。血迹斑斑的刮脸刀跌落在地板上。两手痉挛地张开着,样子扭曲得十分怕人,可以推知他的手没有找准地方,受过长时间的折磨,那颗有罪的灵魂才最后出窍。 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就这样一命呜呼了——这狂热的激情的牺牲品,一个温顺、胆怯、谦恭、天真的人,他怀有才能的火花,或许随着时光的推移会迸发出熊熊的火焰来。没有人为他哭泣;在他的遗体旁,除了一个巡长的身影和一个法医的冷漠的面孔之外,再没有别的人。甚至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他的棺木被悄悄地运往奥赫塔;只有一个看门的士兵跟在棺木后面哭泣,那也只是因为他多喝了一瓶伏特加的缘故。就连皮罗戈夫中尉也不曾前来看一眼这不幸而可怜的人的遗容,而在生前中尉对他可是呵护有加的啊。然而,皮罗戈夫中尉是完全顾不上这事了:他正忙着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现在我们就来说说他吧。 我不爱碰到尸体和死人,当长长的送殡行列穿过我走的道路,一个打扮得像托钵修士的残废士兵左手闻着鼻烟,右手擎着火把走过时,我总觉得挺别扭的。只要看到装饰华丽的灵柩车和盖着天鹅绒罩布的棺木,我总免不了有一种无奈的感觉;然而,当我看见运货马车拉着穷人无遮无盖的红色棺材,只有一个女乞婆碰巧在十字路口遇着,因为无所事事而慢慢吞吞地跟着走去的情景时,我那无奈的心境便掺上几分哀伤。 我们在前面似乎讲到皮罗戈夫跟可怜的皮斯卡略夫分了手,急忙去追金发女郎的地方了。这金发女郎是长得体态轻盈、相貌相当漂亮的妞儿。她在每一家商店的门前都要驻足一会儿,出神地端详橱窗里摆着的宽腰带、三角头巾、耳环、手套以及别的精巧饰物,不停地扭着身子,东张西望,又频频回首。“宝贝,你可跑不出我的掌心了!”——皮罗戈夫十分自信地说,继续紧追不舍,竖起大衣的领子来遮着脸,免得撞见熟人难堪。说到这里,不妨让读者了解一下,皮罗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不过,在说到皮罗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之前,不妨谈谈皮罗戈夫所属的那个社交圈子。那里有一些军官,他们在彼得堡构成社会的一个中产阶级。在经过40年的惨淡经营才爬上去的五等或四等文官举行的晚会或宴会上,你总可以遇见其中的一个人。几个脸色苍白、有如彼得堡一样暗淡无光的少女(有的已错过佳期)、茶桌、钢琴、家庭舞会——这一切总是跟一个戴着灯光下闪闪发亮的带穗肩章的人难解难分,而他又总是被贤淑的金发女郎和身着黑色燕尾服的弟兄或者亲友簇拥在中间。这些生性沉静的姑娘本是很难逗得开心和发笑的;真要做到这一点,要说难确是很难,要说不难也一点不难。说话既不要过于高深,也不要过于滑稽,只须处处添点儿女人爱听的零星琐事即可。在这一点上,倒是要给上面提到的先生们说句公道话。他们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可以让这些黯然失色的美人儿听他们说话,笑声不止。又喊又笑,此起彼伏:“啊呀,别说了!羞不羞,把人逗死了!”——这常常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偿。他们很少跻身到上层阶级中去,或者说根本就无缘高攀。他们是被这个社会称之为贵族的人们从那儿排挤出来的;话又说回来,他们算是有学问和有教养的人。他们喜欢谈论文学,对布尔加林①、普希金②和格列奇③赞不绝口,却以蔑视和挖苦的口吻抨击奥尔洛夫④。他们从不放过一次公开讲演的机会,即便是讲讲簿记或者植树造林也欣然应允。无论剧院上演什么剧目,你总可以见到其中有的人到场,除非是上演的《傻瓜费拉特卡》之类的闹剧败坏了他们那爱挑剔的口味。他们是剧院的常客,是给剧院的老板们带来滚滚财源的人。他们尤其喜欢剧中插进一些精美的诗句,也喜欢大声吆喝着给演员们捧场;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在公立学校执教或者辅导学生投考公立学校;终于攒得一笔钱购置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和一对马匹。这样,他们的交游圈子就越来越广了;他们终于能够娶上会弹钢琴的商人的女儿为妻,带来十万卢布左右的现金作为陪嫁,还联上一大堆满脸大胡子的亲戚。不过呢,他们起码要爬到上校官阶才能得到这份殊荣。因为俄罗斯的大胡子们尽管浑身散发着白菜味儿,非要把女儿嫁给将军不可,至少也得嫁个上校才行。属于这一类型的年轻人的主要特点大抵如此。不过,皮罗戈夫中尉有许多独具的才干。他朗诵起《德米特里·顿斯柯依》⑤和《聪明误》⑥中的诗句来悦耳动听,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从烟斗中一下子吐出十来个环环相接的烟圈。他说起笑话来十分风趣,说是山炮和独角兽炮就是大不一样。然而,要一一列举命运赐予皮罗戈夫的才干是不大容易的。他喜欢对女戏子和舞女评头论足,但不像一个年轻准尉谈论她们那样尖刻刺耳。他对于不久前才提升的官阶踌躇满志,虽然有时躺到沙发上连声说:“唉!唉!瞎胡闹,全是瞎胡闹!我当上了中尉又怎么样呢?”——然而,他却因为得了这个新头衔而暗自觉得十分的快意,他跟人交谈总要拐弯抹角地暗示这一点,有一回,他在街上遇到一个他认为举止粗俗的录事,便立刻叫他站住,只说了短短几句十分尖刻的话,就让对方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中尉,而不是别的下级军官。这时,正好有两位长得不错的女士打旁边路过,他就格外说得娓娓动听。皮罗戈夫向来热心于附庸风雅,一再鼓励过画家皮斯卡略夫;不过,这或许是因为他很想看到一张画有他的勃勃英姿的肖像。关于皮罗戈夫的品格谈得够多了。一个极好的人是难以历数其所有的美德的,越是细加详察,就越会发现其更多的新的特点,那么一一描述出来就会无尽无休了。 -------- ①法·维·布尔加林(1789—1859),俄国作家,反动刊物《北方蜜蜂》的创办人。 ②亚·谢·普希金(1799—1837),俄罗斯伟大的诗人、作家。 ③尼·伊·格列奇(1787—1867),与布尔加林一道创办《北方蜜蜂》,是当时红极一时的文人。 ④阿·阿·奥尔洛夫是当时低级趣味的庸俗小说的作者。 ⑤是剧作家弗·亚·奥泽罗夫(1769—1816)写的一出悲剧,是当时颇为流行的平庸之作。 ⑥是著名作家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所写的一部有名的喜剧,极其尖刻地讽刺和抨击了当时的社会政治制度。 且说皮罗戈夫一直在陌生女郎后面穷追不舍,不时地向她问这问那,而她则生硬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含含糊糊地应付他。他们走过了昏暗的喀山大教堂的大门,拐进了平民街,那是烟草店和小货摊林立、德国手艺匠和芬兰女人聚集的一条街。金发女郎一阵小跑,轻快地闪入一幢脏兮兮的房子的大门里。皮罗戈夫尾随而入。她沿着又黑又窄的楼梯跑上楼去,进了一间房里,皮罗戈夫也大胆地挤了进去。他置身于一间大房间里,只见四壁黑糊糊的,天花板上挂满了烟子。桌上摆着一堆螺丝钉、钳工用具、闪亮的咖啡壶和烛台,地板上撒着铜屑和铁屑。皮罗戈夫立刻猜着了,这儿是一个工匠的家。那陌生的女人又飘然进了一个侧门。他沉思了片刻,然而,按照俄罗斯人的规矩,还是决定往前走去。他进了那间房里,它一点也不像刚才看到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说明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德国人。他看着眼前这十分奇怪的景象怔呆了。 当面坐着席勒,不是那个写《威廉·退尔》和《三十年战争史》的作家席勒①,而是平民街上有名的焊洋铁壶的工匠席勒,站在席勒身旁的是霍夫曼,——也不是作家霍夫曼②,而是从军官街来的一位好鞋匠,席勒的好友霍夫曼。席勒喝得醉醺醺的,坐在椅子上,顿着脚,激动地说着什么事儿。皮罗戈夫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令他深以为异的是这两个人的稀奇古怪的姿势。席勒坐在那儿,伸着那只大鼻子,仰着脑袋;而霍夫曼则伸出两个指头儿,捏着那只鼻子,用修鞋刀的锋刃在鼻子上刮来刮去。两个人都说着德语,所以只懂得一句“古特一莫根”③的皮罗戈夫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不过,席勒的话大抵是这么个意思: -------- ①席勒(1759—1805),德国著名的诗人和剧作家。 ②霍夫曼(1776—1822),德国著名的小说家、画家。 ③德语:早安。 “我不想要了,我不要鼻子!”他挥动着胳膊说道。“我光是鼻子每个月就得用掉3俄磅①鼻烟。我得付钱给倒霉的俄国烟铺,因为德国烟铺不卖俄国鼻烟,我给倒霉的俄国烟铺每磅付40戈比;一个月就是1卢布20戈比;12个月就是14卢布40戈比。你听明白吗,我的朋友霍夫曼?光鼻子就得花掉14卢布40戈比!逢年过节,我得闻拉比烟,因为我不想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去闻糟糕的俄国鼻烟。一年闻两磅拉比烟,一磅2个卢布。6加14——光是烟钱就是20卢布40戈比②。这是敲诈!我问你,我的朋友霍夫曼,不是么?我是士瓦本公国③的德国人;我有国王在德国.我不要鼻子!给我割掉!喏,我的鼻子!” -------- ①一俄磅等于409.5克。 ②席勒喝醉了,前言不搭后语,把两磅拉比烟值4卢布说成6卢布。 ③中世纪日尔曼的一个公国。 要不是皮罗戈夫中尉突然闯了进来,那么,毫无疑问,霍夫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把鼻子割掉了,因为他已经拿好了刀子,就像是要裁截鞋掌一样。 席勒很不痛快:忽然有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闯了进来,不合时宜地碍了他的事。虽然他又喝啤酒又喝白酒弄得醉态醺然,倒也懂得这样一副样子且又当着外人的面干这种事情不大体面。趁这时候,皮罗戈夫微微俯身,以他那特有的亲切语调说道: “请你们原凉我……” “出去!”席勒拖长声调答道。 这样一来,皮罗戈夫不知所措了。他还从来不曾遇到这样粗鲁的对待。脸上微露的一丝笑容倏然不见了。他深感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便说: “我真奇怪,先生……您大概没有看出来……我是一个军官!” “军官值几个钱!我是士瓦本公国的德国人。老子我(这时,席勒用拳头猛击一下桌子)就会当上个军官:一年半士官生,两年中尉,明儿我马上就是个军官。不过,我不想到军队去混。我对于军官就是这个:呸!”说时,席勒伸出手掌,在它上面啐了一口。 皮罗戈夫眼看别无他法,只好悻悻离去;不过,这样粗暴的对待有损于他的身份,委实令他很不痛快。他几次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仿佛要鼓起勇气,想法子要让席勒明白他是过于放肆了。后来,转念一想,席勒还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的脑袋被啤酒灌糊涂了;何况他眼前又浮现出金发女郎的秀丽的姿容,于是他决定把这件事置之度外。第二天一大早,皮罗戈夫又来到洋铁匠的铺子里。在前面的房间里,他遇见了姿容秀丽的金发女郎,她一脸严肃的表情,语气冷冰冰地问道: “您有事吗?” “噢,您好,我亲爱的!您不认得我了吧?您装得倒挺像,多么漂亮的眼睛!”皮罗戈夫中尉边说着,就想用手指亲热地撩撩她的下巴颏。 可是,金发女郎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叫,又冷冰冰地问了一句: “您有事吗?” “就想看看您,没有别的事,”皮罗戈夫中尉说道,一边亲切地微笑着,一边挨上前去;不过,看到那金发女郎吓得要往门里钻,又补上一句:“亲爱的,我要定做一副马刺。您能给我做马刺么?就算是为了爱您吧,我其实根本就不需要马刺,倒是要一副马笼头。多么好看的小手!” 皮罗戈夫中尉在作类似的表白的时候,总是显得异常的亲昵。 “我去叫我的丈夫来,”德国女人大声说道,转身走了,过了几分钟,皮罗戈夫看见席勒走出房来,一副睡眼惺忪,刚从昨晚的醉态中醒来的样子。他瞥了一眼那军官,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昨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他一点也不记得昨天自己那副失态的样子了,不过还是意识到做了一件傻事,所以摆出一副十分冷漠的神气来接待那个军官。 “不给15卢布,我不做马刺,”他说,想把皮罗戈夫支走,因为他是一个诚实的德国人,面对一个曾经看见他有失体面的狼狈相的人到底是难为情的。席勒喜欢邀上两、三友人一起喝酒,不让外人看见,每逢这种时候总是锁上门,连工友也拒之门外。 “为什么这么贵呢?”皮罗戈夫温和地问道: “德国人的手艺嘛,”席勒摸着下巴颏,冷漠地答道。“俄国人只要两个卢布就肯做。” “好吧,就算是我喜欢您,愿意跟您交个朋友吧,我付15个卢布。” 席勒沉吟了片刻。他是一个诚实的德国人,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是想让皮罗戈夫自己打消这个定做的念头,就申明说最少要两个星期才能做好。没料到皮罗戈夫二话没说便全都同意了。 席勒动起了心思,寻思着怎么把这件活儿做得像样些,货真价实能值15卢布。这时,金发女郎走了进来,在摆满了咖啡壶的桌上翻找东西。中尉趁着席勒在沉思的时候,走到她跟前,捏了捏她那裸露到肩头的胳膊。这使席勒很不高兴。 “梅因—弗劳!①”他嚷了起来。 “瓦斯—伏伦—齐—多赫?②金发女郎答应着。 “根齐③到厨房去!” -------- ①德语:我的老婆。 ②德语:什么事? ③德语:快走。 金发女郎转身出去了。 “那么,是过两个星期啰?”皮罗戈夫又问道。 “是的,过两个星期,”席勒一边沉思着,一边答道,“我眼下有许多活计要做。” “再见!我以后再来。” “再见,”席勒答道,随即把门关了。 皮罗戈夫下定决心要穷追不舍,虽然德国女人分明是不理睬他,他闹不明白,怎么能拂逆他的好意呢,特别是凭着他那殷勤的态度和闪光的官衔,完全有权得到青睐。不过,也应当说明,席勒的妻子虽然容貌姣好,却心眼愚蠢。然而,愚蠢在漂亮妇人身上却有着特殊的魅力。至少我知道许多做丈夫的因为妻子愚蠢而兴高采烈,把愚蠢看作是天真无邪的表现。人的美貌会产生特别的奇迹。美人身上一切心灵上的缺陷不仅不会令人厌恶,反而特别惹人怜爱;在她们身上,恶习本身也使人觉得可爱;不过,一旦红颜消褪——那么,女人就得比男人聪明十倍,才能引人注目,即使不能赢得爱慕,至少可以得到敬重。话又说回来,席勒的妻子尽管愚蠢,却一直安守妇道,所以皮罗戈夫那大胆的计谋要想得逞并非易事;不过呢,去克服重重的障碍,总给人带来一种满足感,于是金发女郎便一天天变得让他牵肠挂肚了。他常常去打听马刺做好没有,惹得席勒都厌烦了。席勒全力以赴,尽快把马刺的活儿干完;马刺终于做好了。 “哎呀,好精巧的手艺!”皮罗戈夫中尉一见马刺便嚷开了。 “天哪,做得真巧!就是我们的将军也没有这样好的马刺。” 一种洋洋自得的心情在席勒的内心里荡漾开来。他那双眼睛显得十分高兴,于是他不再对皮罗戈夫心存芥蒂了。“这个俄官是个聪明人”,——他暗自忖道。 “那么,您还可以做个套子么?譬如说,做一个剑鞘或者给别的东西配上个套子什么的。” “嗐,那不难,”席勒微笑着说。 “那就给我做个剑鞘吧。我给您把剑拿来;我有一把挺好的土耳其短剑,可是我想另外配上一个剑鞘。” 席勒就像是挨了炸弹轰顶似的。他忽然皱眉蹙额起来。“真糟糕!”——他暗自想道,心里责骂自己不该去揽这个活计。他觉得说了又不干是不体面的,再说俄官还夸奖过他的手艺呢。他只好微微地晃了晃脑袋,答应下来了;然而,皮罗戈夫出门时又厚颜无耻地吻了一下漂亮的金发女郎的樱唇,又使席勒疑虑重重。 我认为向读者简要地介绍一下席勒不会是多余的,席勒是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德国人。打从20岁起,也就是从俄国人还马马虎虎过日子的那段时光起,他就把自己的整个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破例。他规定7点起床,下午两点吃午饭,一切都准时去做,每到礼拜天就醉它一回。他决心用10年时间积攒下五万卢布的资本,这就要像命中注定那样信守不渝和不可更改,因为与其去劝说德国人更改誓言,还不如去劝说官员别去探头探脑看上司的门房来得便当。他无论如何也不增加自己的开支,即使是马铃薯的价钱比平日又涨了许多,他也不多添一个戈比,情愿少买一些,虽然有时免不了饿肚子,但他还是能够挨得过去的。他做事可说是精细入微,规定一昼夜亲吻妻子不得超过两次,为了避免多吻一次,他一直只在汤里放一勺胡椒;不过,在礼拜天,这个规矩就不那么严格遵行了,因为席勒到时候要喝两瓶啤酒和一瓶和兰芹浸酒,而后者一向是被他骂不绝口的。他喝起酒来,一点也不像英国人那样,一吃完饭便锁上门,自斟自酌。恰恰相反,他这个德国人喝酒总是快活随意,不是跟鞋匠霍夫曼,就是同木匠孔茨——也是德国人,一个大酒鬼——一块儿痛饮。这就是落落大方的席勒的性格,因而最终弄得手头十分拮据。虽然他是一个反应迟钝的人,又是一个德国人,可是皮罗戈夫的举动还是在他的心里激起了妒意。他绞尽了脑汁,还是想不出办法来躲开这个俄官。而这时,皮罗戈夫正待在同伴们中间抽着烟斗,——因为上天的有意安排,但凡是军官,都是抽着烟斗,——话中有话,满面含笑地暗示他跟漂亮的德国女人有了隐秘的私情。用他的话来说,他跟这个妞儿已是情爱甚笃,其实呢,他对于赢得她的芳心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 有一天,他沿着平民街无事闲逛,不时地望望席勒那挂着画有咖啡壶和茶炊的醒目招牌的房子;真是喜出望外,他一眼看见金发女郎正探头窗外,注视着过往的行人。他驻足而立,朝她挥挥手说:“古特—莫根!”金发女郎犹如见了熟人似的朝他点了点头。 “喂,您丈夫在家吗?” “在家,”金发女郎答道。 “他什么时候不在家呢?” “每个礼拜天不在家,”金发女郎傻乎乎地说道。 “这样倒好,”皮罗戈夫暗地思量着,“这个机会难得。” 于是,下一个星期天,他冷不防地出现在金发女郎的面前。席勒果然不在家。漂亮的主妇吓坏了;不过,皮罗戈夫这一回可是谨慎多了,态度非常的恭谨,深鞠一躬,显示出他那灵活而束着腰带的身躯的迷人风采。他十分亲切而有礼貌地说说笑笑,而傻乎乎的德国女人只简单地随口应答着。最后,他什么法儿都用遍了,还是逗不起她的兴致,便向她提议跳跳舞。德国女人立刻便同意了。因为但凡德国的女人都爱好跳舞。皮罗戈夫这一下可满怀希望了:其一,这样一来可以给她带来乐趣;其二,这可以显示他的敏捷和灵巧;其三,跳舞可以挨得很近,搂抱着漂亮的德国女人的腰肢,以便得寸进尺;简而言之,他料定这么一来就可以马到成功。他开始跳一种加沃特舞①,因为他知道对付德国女人要一步步来。漂亮的德国女人走到了房间中央,抬起了一只迷人的纤足。这个姿势惹得皮罗戈夫欣喜若狂,便情不自禁地前去吻她。德国女人一迭连声地喊叫着,这在皮罗戈夫看来,就更添了迷人的风情;他连连狂吻着她。忽然间,门陡地开了,席勒带着霍夫曼和木匠孔茨走了进来。三个体面的手艺匠人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 ①法国的一种慢步舞。 不过,我还是留给读者去推想一下席勒会是多么的愤慨和恼怒啊! “无耻!”他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怎么胆敢亲我的老婆?你是个下流胚,而不是俄官。你真该死!我的朋友霍夫曼,我是德国人,而不是俄国猪猡!” 霍夫曼点头称是。 “啊,我不要带绿帽子!我的朋友霍夫曼,抓住他的领子轰出去,我不想看见他,”他使劲挥动着胳膊,继续说着,脸孔涨得像他那件红呢子坎肩一样的颜色。“我在彼得堡住了八年,我的母亲在士瓦本,我的舅舅在纽伦堡;我是德国人,不是牛肉!叫他滚蛋,我的朋友霍夫曼!拽住他的手脚,我的伙伴孔茨!” 接着,三个德国人一把抓住皮罗戈夫的手和脚。 他徒然挣扎了一阵子;这三个手艺匠人是住在彼得堡的德国人中间最有气力的人,这一回对他可是十分粗暴,不讲任何客气,老实说,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这令人可悲的遭遇。 我深信,席勒第二天准是在心惊胆战中度过的,一定会浑身索索发抖,等待着警察随时上门来,只要昨天发生的事情能像一场梦似的烟消云散,他宁愿破财消灾。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是无可挽回了。皮罗戈夫愤慨和狂怒之状,是无法加以描述的。只要一想到那难堪的羞辱,他就愤怒欲狂。他认为让席勒受一顿笞刑和放逐到西伯利亚去,那还是最轻的惩罚。他快步赶回家去,以便穿戴整齐,直接去禀报将军,把几个德国手艺匠人的无法无天的暴行着力地渲染一番。他想马上递一纸呈文到参谋总部去。要是参谋总部惩办不力,那就直接上诉到内府衙门,再不然就上达天听。 然而,这件公案却有点古怪地不了了之:他顺路拐进了一家糖果点心店,吃了两个分层夹馅的小点心,看了看《北方蜜蜂》上登载的消息,走出来时已经不那么怒气冲冲了。再说天已入暮,凉爽宜人,他正好在涅瓦大街上散散心;快到九点钟时,他已心平气顺了,觉得星期天去打扰将军不大合适,更何况将军肯定是被人请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所以,他便动身去一位检察官的家里参加晚会,有一批文武官员在那里欢聚一堂。他在那里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晚上,跳玛祖尔卡舞①出尽了风头,不仅让女舞伴们如醉如痴,而且也令男舞伴们啧啧称道。 -------- ①波兰的一种民族舞蹈,在当时颇为流行。 “我们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前天,我走在涅瓦大街上,想起了这两桩轶事,心里暗忖着。“命运是多么奇怪和莫名其妙地捉弄我们啊!我们什么时候得到过所期望的东西?我们又何曾达到过我们似乎力所能及的目标?一切都事与愿违。命运赐给一个人十分出色的骏马,而他却冷漠无情地让它们驾着车四处闲游,一点也不知怜惜它们的健美出众,——而另一个人爱马成癖,却只能徒步而行,当别人牵着千里驹在他身旁走过时,只有啧啧称奇的份儿。有的人家里有上等厨师,可惜只有一张小嘴,两小块肉就吞咽不下;而另一个人嘴巴有参谋总部①的拱门那么大,唉,可惜只有吃一份土豆做成的德国餐的命。命运是多么奇怪地捉弄我们啊!” 然而,最为奇怪的是涅瓦大街上发生的事情。啊,可别相信这条涅瓦大街!当我走过这条大街时,我总是把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去注意那些迎面碰见的事物。一切全是骗局,一切全是梦幻,一切都是表里不一。你觉得那位身穿精致的礼服正在漫步的先生很富有吧?根本没那回事:他全部的家当就是那件礼服。你以为驻足在兴建中的教堂之前的那两个胖子是在谈论建筑艺术吧?也没有那回事:他们闲聊的是两只乌鸦面对面地蹲着实在令人奇怪。你认为那个挥动着胳膊、热情洋溢的人是在说他的妻子从窗口把一支圆珠笔扔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军官身上吧?完全不是,他是在谈论拉斐德②呢。你以为那些淑女们……但是,淑女们是最不可信赖的。最好是少去张望商店的橱窗:那里摆出来的小饰物非常精美,可是要价让你退避三舍。千万可别去窥视呢帽底下的淑女们的俏脸!无论美人的斗篷在远处怎么飘然飞舞,我都决不会跟上去寻幽探胜。离远点儿,看在上帝的份上,离街灯远点儿!快点儿,尽量快点儿,从旁边走过去。如果街灯只是在你那考究入时的礼服上泼上点儿发臭的灯油,那还算是你的福份。然而,除了街灯,其余的一切东西都会迷惑人。这条涅瓦大街时时刻刻在装假骗人,当浓浓的夜色笼罩下来,把千家万户的白色和浅黄色的墙壁衬托得格外分明的时候,当全城一片轰鸣和灯火辉煌,无数的轿式马车从各处桥上奔涌而来,前导驭手连声吆喝,在马背上频频跃动的时候,当恶魔亲自点燃灯火,以便给万事万物罩上一层假面的时候,则尤其如此。 (1835年) -------- ①指彼得堡冬宫对面的一座大建筑物。 ②拉斐德(1757—1834),法国政治家。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8 外套 08 外套 在厅里……不过,还是不要说出是哪一个厅为好。没有比各种官厅、团队、办事处,总之是各种官员,更气势汹汹的了。如今,每一个各别的人都认为,冒犯他就是冒犯了整个的阶层。据说,不久之前,有一位县警察署长,我记不清是哪一个县的了,上递一张呈文,其中清楚地陈述,国家法纪式微,他的神圣的名字被无端亵渎。他在呈文之后附上一大卷奇闻轶事作为佐证,那里每隔10页就出现一次县警察署长的名字,不少地方甚至说他总是醉态醺然。因而,为了避免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不妨把这里就要说到的厅称为某厅为好。总之,是在某个厅里有这么一个官员就是;此人说不上相貌出众,矮矮的个子,脸上有些麻点,头发浅红棕色,看样子眼力不济,脑门上有些秃顶,两边脸颊上布满了皱纹,脸色就像是患有痔疾一样呈灰黄色……有什么法子呢?这都要怪彼得堡的气候。至于说到官衔(因为我们这里一张口就得说明官衔),那么他是所谓一辈子的九等文官,各式各样的作家们都有一种值得称道的习惯,就是欺压那些不会嘶咬反抗的人,大家知道,他们对于九等文官之类的小官吏也是极尽调侃和揶揄之能事的。这个官员姓巴什马奇金。从这个字眼可以看出,这姓氏跟“鞋”有些渊源①;然而,它是什么时候,何年何月,怎么从“鞋”这个词儿演变而成的,则无从查考了。他的父亲、祖父、甚至内弟乃至巴什马奇金一家人都穿长统靴子,每年只换两、三次鞋掌。他的名字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读者或许会觉得这名字有些古怪,是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这决不是刻意想出来的,而是客观情势所使然,无论如何不能起别的名字,只能是这么个叫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在5月23日凌晨前出世的。他那已故的母亲,一位官员的妻子和贤惠的妇人,打算像样地给婴儿受洗取名。她那时还躺在正对着门的床上,右首站着教父,一个出名的好人,在参政院当股长的伊凡·伊凡诺维奇·叶罗什金,而教母则是一位警察署长的妻子,品德十分高尚的妇人,名叫阿丽娜·谢苗诺芙娜·别洛勃留什柯娃②。人们送上3个名字,任产妇挑选一个:莫基亚、索西亚或者就用受难圣徒霍兹达扎特。“不行,”已故的母亲当时暗暗想道,“这些名字太平常了”。为了让她称心如意,大家把日历翻到另一页上;又出现了3个名字:特里菲利、杜拉和瓦拉哈西。“这真是罪孽,”母亲说,“尽是这样的名字;我真的还从来没听说过呢。就是叫瓦拉哈特或者瓦鲁赫,倒也还过得去,可是偏又来什么特里菲利和瓦拉哈西。”又翻了一页——上面写着:帕夫西卡希和瓦赫齐西。“算了吧,我看,”母亲说道,“看来他就是这个命。既然是这样,就叫他父亲的名字好了。父亲叫阿卡基,儿子也叫阿卡基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是这么个来历③。孩子受洗了,这时他哭了起来,做出一脸怪相,仿佛他早知道以后要当九等文官似的。总之,这就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提到这件事,为的是让读者们知道,这完全是事出有因,而另取别的名字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什么时候,何年何月到厅里当差的,是什么人帮着安排的,那就谁也记不起来了。无论换了多少任厅长和各级上司,他总是坐在老地方,还是老样子,干着老差事,仍然是一个抄抄写写的官儿,以至于人们后来都相信,他显然是现在这样一副模样,穿着制服,头上谢顶,降生到人世上来的,他在厅里一点也不受尊重。当他走过的时候,门卫不仅不站起身来,而且也不正眼瞧他一眼,犹如一只普通的苍蝇飞过接待室一样。上司们对待他既无情又专横。一个副股长居然把公文直接捅到他的鼻子底下,甚至连“请抄写一下”、“这里有一件挺有意思的案子”或者高雅官厅中常用的客套话都懒得说一句。而他呢,只望一眼公文,便接过来,也不管是谁塞给的,有没有权利支使他。他一接过公文,立刻就动手抄写。年轻的官员们极尽官场中卖弄聪明之能事,嘲笑和打趣他,当着面大讲有关他的种种瞎编的故事;说他跟房东老太太——一个年已70的老太婆有私情,说那女人总是打他,还问他们俩什么时候办喜事,又把纸片撒在他的头上,说是雪花飞舞。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却一言不发,仿佛他面前什么人也没有似的;这样的逗笑甚至也没有影响他的工作:虽然在一阵阵打扰之中,他也不会抄错一个字。只有当玩笑实在开得过了头,碰到了他的胳膊,妨碍他干事儿的时候,他才嘟嚷一句:“别打扰我,你们干吗跟我过不去?”他这话语和声音里透出一种莫名的无奈。其中包含着一种惹人怜悯的怨艾,所以,有一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本来也想学样,恣意打趣他,忽然却打住了话头,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从此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子,与以前大不一样。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使他跟刚熟识的同事们疏远起来,而他本来是把他们看作是体面的绅士的。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遇到开心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个子矮小、脑门秃顶的小官吏和他那让人揪心的话语:“别打扰我,你们干吗跟我过不去?”——从这句令人揪心裂肺的话里可以听出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我是你的兄弟嘛”。可怜的年轻人掩面而叹,后来在一生中曾有多少次不寒而栗,因为他发现人的身上竟然夹裹着如此之多的残忍,在文质彬彬、富有教养的绅士的外表下,天哪,甚至在人们公认为高尚和正派的人的身上居然掩藏如此之多的残暴和粗野…… -------- ①俄语中的“鞋”读作“巴什马克”,可见该姓是由“鞋”字演化而成的,这里暗寓受人践踏的命运。 ②旧俄习俗,孩子受洗取名,必须有一名教父和一名教母在场,于是孩子的父母与教父、教母结为干亲家。 ③“阿卡基耶维奇”是父称,即“阿卡基之子”的意思。 未必在别的地方还能找到这样忠于职守的人了。只说他尽心尽责是不够的,——不,他对这份差使是情有独钟。他于抄抄写写之中似乎看到了一个多彩而舒心的世界。一种洋洋自得之情洋溢在他的脸上;有几个字母尤其令他心醉,一写到它们便难以自持:小声笑着,眨眨眼睛,撇着嘴唇,只要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就能看出他描画的是什么字母。倘若按其勤勉尽职来论功行赏的话,他本人也会大感意外,准够得上当个五等文官了;然而,正如他的那些爱挖苦人的同事们说的那样,他当差多年,却只挣得一枚小领章①和身下的痔疮。话又说回来,也不能说对他完全漠不关心。有一位厅长是个善心人,看他服务多年也想予以褒奖,吩咐给他一些比抄抄写写更重要的事情干干;也就是把一件已办好的公事拟一封公函,送到另一个官厅去;事情十分简单,只要改写一下封面的标题和把动词的第一人称的形式改为第三人称②就行了。没料到他干起来却十分吃力,浑身冒汗,连连擦拭脑门上的汗珠,终于说道:“不行,还是让我抄抄写写的好”。从此以后,他只能永远干抄写的差使了。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抄写公文之外,其余的事儿一概不存在。他一点也不讲究穿着:一套制服不是绿色的,而是棕红带白的颜色。衣服领子又窄又矮,以至于脖子虽然不长,却从领口伸出来,显得特别的颀长难看,就像是在俄国的外国商贩几十人聚成一堆,头顶着摇头晃脑的石膏制成的小猫③的脖颈一样。而且总是有点儿什么东西粘在他的制服上:或者是一小截干草,或者是一小段线头;再说,他还有一种特别的本领,每次走在街上,正当别人从窗口扔下乱七八糟的东西时,他就恰好赶上,于是他的帽子总有西瓜和香瓜皮之类的污秽之物点缀其上。他一辈子从不留心每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和变化,大家知道,他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官员,却是目光锐利,从不放过街上的一点动静,甚至可以看清对面人行道上有人的裤子套带④脱开了,——然后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意。 -------- ①小领章是旧俄时代发给长期供职的文职官员的一种荣誉章。 ②俄语动词有人称、时的变化形式,即有第一、第二、第三人称和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之分。 ③这里说的是街头的外国商贩用头顶着特制的货盘售货的情景。 ④裤脚口套在脚掌上的带子,以防裤子卷上去。 然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即便是眼盯着什么,他看见的也只是一行行写得干净、匀称的字体,除非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匹马头来,伸到他的肩头上,鼻孔里呼出一阵风直冲脸颊,他才会回过神来:原来已不再埋头在字里行间,而是走在街道中间。回到家里,他立刻坐到桌旁,匆忙地喝着菜汤,啃着一块夹葱的牛肉,食而不知其味,连同苍蝇和老天爷此刻送到嘴边的所有东西一块儿吃下去。觉得肚子填饱了,就从桌旁站起来,拿出墨水瓶来,开始抄写带回家来的公文。要是没有公文要抄写,他就自得其乐地有意给自己抄下一份副本,特别是当公文的妙处不在于文笔优美,而在于它是呈送给一位新人或者权贵的时候。 当彼得堡灰暗的天空夜幕低垂,所有的官员各人根据自己的薪俸和个人的癖好而饱餐了一顿的时候,——当厅里鹅毛笔沙沙响动、忙忙碌碌、干完了自己和别人的必要的事务以及好事者又自愿多干了一些事情而一切都停息下来了的时候,当官员们都忙着自寻乐趣以打发剩余时光的时候:有的人手脚麻利,直奔剧院;有的人去逛大街,以便仔细欣赏那形形色色的女帽;有的人则去赴晚会——对着一位长得俊俏、被一小群官员捧为明星的少女说着绵绵软语来消磨时光;有的人——这是司空见惯的——则干脆到四楼或者三楼的同事家里去,那里有两间小房,外带一间前室或者厨房,摆着一些时髦的玩意儿,一盏灯或者经过省吃俭用、放弃游乐才换得来的工艺品,——总之一句话,即便是这个时刻,当所有的官员各自去到朋友的小屋里玩起了惠斯特牌①,就着便宜的面包不时地呷茶品茗,含着长烟袋吞云吐雾,一边发牌一边讲着从俄国人不能不与之往来的上流社会听来的种种流言蜚语,甚至当无话可说之时又翻出那永远说不厌的趣闻来说一遍,据说是城防司令接到禀报,说是法尔康②雕塑的纪念像的马③尾巴被人砍掉了,——总之,即便是大家都竭力去寻欢作乐的时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也从不找个地方去消遣。谁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在晚上遇见过他了。他尽情地抄写够了,就躺下睡觉,一想到明天就暗自微笑:老天爷明天又会赐给他什么东西抄写呢?一个年俸400卢布、对自己的命运心安理得的人,就这样平静地打发着日子,或许本来可以活到垂暮之年,可是人的生活道路总是多灾多难,不仅九等文官,就是三等、四等、七等文官和各式各样的顾问官,乃至徒具虚名、从不理事的官员都概莫能外。 -------- ①一种类似桥牌的牌戏。 ②法尔康(1716—1791)法国雕塑家,曾为彼得大帝铸造青铜塑像。 ③即为彼得大帝铸造的“青铜骑士”像,位于涅瓦河畔。 在彼得堡,所有年俸400卢布左右的人都有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这个敌人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北国的寒冷天气。尽管也有人说,寒冷对于健康是大有裨益的。早晨8点多钟,正是满街走着去厅里上班的人们的时候,它就开始大发淫威,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地直刺着大家的鼻子,可怜的官员们简直不知道把鼻子藏到哪里去才好。在这个时刻,即便是高官显贵也冻得脑门发痛,眼泪汪汪,可怜的九等文官有时就只能束手待毙了。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就只有穿着薄薄的外套尽快地跑过五、六条街道,然后在门房里使劲地跺一顿脚,直到所有在路上冻僵了的办事能力和才干全都恢复过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近来已开始觉得背脊和肩膀冷得怪难受的,尽管他总竭力尽可能快地跑过那一段应有的距离。他到底琢磨出来了,莫非是毛病出在他的外套上。回家之后,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外套,发现有两三处地方,恰好是在背部和肩膀上,果然只剩下一层稀麻布了;呢子磨得透了风,连衬里也已破烂不堪。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外套也早已成了官员们的笑柄;它连“外套”这个高雅的名字也已不复存在,都管它叫罩衫。真的,它的样式变得古怪了:衣领一年比一年小了,因为它用来做了别的部位的补丁。这缝补又不像是出于裁缝的手艺,实在是又笨拙又难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决定把外套送到裁缝彼得罗维奇那里去,他就住在沿后边楼梯上去的四层楼上,尽管是个独眼龙,一脸麻子,可是修补起官员们和其他各式人等的裤子和燕尾服来倒也相当的熟练,——不用说,那是要在他没有喝醉和脑子里没有想别的念头的时候。说到这个裁缝,当然不该喧宾夺主,可如今是这么个规矩,讲故事非得把每个人物的性格说个一清二楚不可,所以,没有办法,我们也只好在这里把彼得罗维奇提出来说一说。起初,他的名字就简单地叫格里戈利,是一个地主老爷家的农奴;自从领了自由证书①,每到节日,起初是每逢大的节日,总要喝一顿,到后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日历上印着一个十字的宗教日子就都喝得醉眼朦胧,——打这个时候起,就改名为彼得罗维奇了。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信守祖辈传下来的习俗的,就是跟老婆吵嘴骂架,也是满嘴“土婆子”和“德国娘们”。既然我们提到他的老婆,那么关于她也得说上几句;不过,遗憾的是我们知之不多,只知道彼得罗维奇有一个老婆,总是戴着包发帽,而不围头巾;然而说到她的姿色,那她就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至少可以说,只有一些近卫军士兵才会从包发帽底下去偷偷望她一眼,然后翘翘胡子,发出一阵特别的嘘声。 -------- ①旧俄时代解除农奴身分的证书。 通往彼得罗维奇家的楼梯,老实说吧,全是水渍渍的,污水横流,还有一股子熏人眼睛的酒味儿,大家知道,彼得堡的幢幢楼房的后边楼梯都免不了这种味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边上楼一边猜想彼得罗维奇准会漫天要价,暗暗拿定主意最多只给两个卢布。房门是开着的,因为女主人正在烹鱼,弄得厨房里尽是烟雾,连那些乱爬的蟑螂也看不见。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穿过厨房,连女主人也不曾发现,就径自走进房去,只见彼得罗维奇端坐在一张没有上过漆的大木桌上,盘着腿,俨然像土耳其总督的样子。两只脚按照坐着干活的裁缝的习惯光着脚丫子。首先引人注目的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十分熟悉的那只大拇指,上面长着像龟壳似的又厚又硬的怪指甲。彼得罗维奇的脖子上吊着桄子丝线和棉线,膝盖上垫着一件破衣裳。他捏着针头认针已有两、三分钟了,一直没穿上,所以,望着昏暗和线头十分生气,低声地埋怨说:“穿不上,恶婆娘;把我害苦了,你这骗子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觉得挺扫兴的,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正碰上彼得罗维奇的气头上:他就喜欢挑彼得罗维奇喝得有点醉醺醺的,或者像他老婆说的那样“这独眼鬼喝饱了猫尿”的时候上门来定做活儿。每逢这种时候,彼得罗维奇通常都很好说话,痛痛快快地答应,甚至每次都又是鞠躬又是道谢。事后,尽管他的老婆总会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她的丈夫喝醉了,所以要价太便宜了,不过,只要再添上10个戈比,事情也就了结了。可眼前彼得罗维奇看样子没有喝酒,所以十分固执,不好说话,鬼知道他会怎么张口要价。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心里明白了,像俗话说的,正想打退堂鼓,可是已经不便抽身后退了。彼得罗维奇眯着一只独眼紧盯着他,于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得开口说道: “你好,彼得罗维奇!” “向您问好,先生,”彼得罗维奇说道,斜瞟了一眼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双手,想要看看送来的是什么活计。 “我求你来了,彼得罗维奇,那个……” 要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说起话来,总是夹杂着不少前置词、副词、甚至不少毫无意义的语气词。倘若是一件棘手的事儿呢,那么他竟会有一句话也说不全的习惯,因此经常是开口说什么:“这事儿,说实在的,很那个……”,随后便没有下文了,而他也忘了要说什么了,还以为事情说妥了呢。 “什么事呀?”彼得罗维奇说,同时,用那只独眼仔细打量他身上的制服,从领口到袖子、背脊、后襟和扣眼一一看过,——全都十分眼熟,因为这是他亲手缝制的。裁缝都有这样的习惯,见面的头一件事便是仔细看看你穿的衣服。 “我是为那个……彼得罗维奇……是外套,呢子……你瞧,别的地方都还挺结实的,就是落上了点灰,看上去好像是旧了,其实还是新的,只是有个地方有点那个……在背上,还有这个肩膀上磨破了点儿,就是这个肩膀上有点儿——你瞧,就这点儿活。倒不怎么费事……” 彼得罗维奇拿过罩衫,先放在桌上摊开来,打量了许久,摇摇头,伸手到窗台上去取一只圆形的鼻烟壶,那上面印着一位不知姓名的将军的画像,因为头脸被手指捅破了,后来就干脆贴上了一块四方形的破纸片儿。彼得罗维奇闻了闻鼻烟,双手把罩衫抻开,对着亮光细看一番,又摇摇头。随后,他把衬里翻了过来,又摇摇头,再次打开贴有将军像和纸片儿的鼻烟壶盖,捏了一撮烟丝塞到鼻子里,关上盖子,把鼻烟壶藏好,最后说道: “不行了,没法子补了:这衣服太糟了!”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听这话,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 “怎么没法补呢,彼得罗维奇?”他几乎像孩子似的央求说,“只不过肩膀上磨破了点儿,你这儿有小块布料……” “小块布料倒是可以找一找,也找得到,”彼得罗维奇说,“可是补不上嘛:全都朽了,只要一用针——底子就破了。” “破了不要紧,你就马上打个补丁得了。” “补丁往哪儿打呀,没地方下针脚嘛,实在太破了。说得好听这是呢子,可风一吹就成碎片片了。” “喂,你就给补一补吧。怎么会呢,说真的,那个……” “不行,”彼得罗维奇断然地说,“简直没办法。这衣服根本不行了。您不如等天寒地冻时把它改做包脚布吧,因为穿袜子不保暖。袜子是德国佬为了多捞钱想出来的玩意儿(彼得罗维奇喜欢一有机会就挖苦一下德国人);看来,您得做一件新外套啦。”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听要做“新”外套,两眼顿时发黑,屋里所有的东西在他眼前成了一片混沌。他分明看见的只是彼得罗维奇的鼻烟壶盖上那脸上贴着纸片的将军。 “怎么,要做新的?”他仍然像是在梦中似的,说道,“我可没有钱呀。” “可不,得做一件新的了,”彼得罗维奇神志安然地说,一点也不表示同情。 “那么,做一件新的,它那个……” “您是说要多少钱?” “是的。” “那得花150多卢布,”彼得罗维奇说道,同时意味深长地撇撇嘴唇。他非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突然来那么一招令人尴尬,然后斜睨着对方受窘的那副样子。 “150多卢布做一件外套!”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禁喊出声来,也许是生平头一遭这么大喊,因为他向来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 “可不,”彼得罗维奇说,“那还得看是做什么样的外套。要是安上一个貂皮领子,又给风帽衬个绸里子的话,那就非200卢布不可。” “彼得罗维奇,求求你,”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恳求说,不再听彼得罗维奇说的话,也不理会他的装腔作势的表情,“想法子给补一补吧,只要还能对付着穿就行。” “那不行,花了工夫还不说,又白糟蹋钱,”彼得罗维奇说,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听了这番话,只好走了出来,心情十分沮丧。而彼得罗维奇呢,在他走了之后,还站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撇着嘴,没有动手干活,因为他挺得意的: 既保持了自己的体面,又没有作践裁缝的手艺。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到大街上,犹似还在梦境中一样。“这事儿竟会是这样,”他自言自语说,“我真是没想到结果会那个……”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瞧真是的!落得这么个结果,而我真的一点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接着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说道:“真是的!这真的是一点没料到,那个……这事儿怎么也……落到这步!”说完,他没有回家去,却糊里糊涂地朝相反方向走了。在路上,一个扫烟囱的工人将半边脏身子蹭了他一下,把他的一个肩膀弄得又脏又黑;一大把石灰又从正在动工兴建的楼房屋顶上洒落到他的身上。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直到他撞在一个把斧钺放在身旁,正从角形烟盒里把鼻烟倒在长满老趼子的手里的岗警身上,他才回过神来,因为那岗警说:“你干吗钻到人家的鼻子底下来了,难道你不会走人行道吗?”这时,他才回过头看了看,转身回家去。这时他才集中思绪,清楚而真切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是没头没脑,而是深明事理和开诚布公地跟自己商量起来,犹如跟一位可以倾心交谈的明智的友人谈心一样。“唔,不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说,“这时候不该去找彼得罗维奇:他这会儿那个……看来是老婆揍了他一顿。我不如礼拜天早晨去找他:过了礼拜六晚上,他准会是歪斜着眼和睡意朦胧的,会要喝点醒脑子的酒,而老婆不会给他钱,在这个时候我把10戈比那个……塞在他的手里,他准会好说话些,那么外套就那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跟自个儿这么盘算着,精神为之一振,终于等到了下一个礼拜天,远远便看见彼得罗维奇的老婆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趁机去找他。彼得罗维奇过了礼拜六之后,果然眼睛歪斜得厉害,耷拉着脑袋,直瞪着地板,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然而,尽管如此,当他明白了来意之后,仿佛是魔鬼推搡了他一把似的。“不行,”他说,“您做一件新的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立刻塞给他10戈比钱。“承蒙好意,先生,我可以为您的健康喝上一杯,”彼得罗维奇说道,“不过,那件旧外套您就别费事了:它压根儿不管用了。我一定给您好好地缝一件新的,咱们一言为定。” 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还想求他修补一下,可是彼得罗维奇没有听完就说道:“我一定给您做一件新的,这您就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力而为。甚至可以做成一种时兴的式样:衣领就用镀银的钩扣好了。” 至此,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算是明白了,不做一件新外套是不行了,立刻便垂头丧气了。真的,哪里有钱来做新外套呀?当然,多少可以指望以后的节日的一点赏钱,可是这些钱早就有了用场。要做一条新裤,付清靴匠给旧靴子钉上新靴头的旧帐,还要向女裁缝定做三件衬衫和两件不便形诸文字的贴身内衣,——总之一句话,这些钱都会要开销掉;即便是厅长大开恩典,赏的不是40卢布,而是45卢布或者50卢布,那也所剩无几,用来做外套不过是杯水车薪。当然,他也知道彼得罗维奇有一种鬼才知道怎么漫天要价的怪脾气,连他的老婆也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你是疯了不成,笨蛋!有的时候不要钱也接活干,这会儿又鬼使神差张口要大价钱,连你自个儿也不值呀。”当然,他也知道只要给80卢布,彼得罗维奇也肯接这个活;不过,到哪儿去弄到这80卢布的钱呢?如果只需要一半,那还可以凑凑看:一半还勉强凑得齐;甚至还可能超过一点儿;可是,到哪儿去弄那一半呢?……不过,读者首先得要知道,那40卢布是怎么凑齐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有个习惯,每花掉1个卢布,就往一只上了锁、盖上挖了窟窿眼的小箱子里塞一枚半戈比的铜币。每过半年,他就查一查积攒下来的铜币有多少,然后把它们换成小银币。他坚持这样做好些年了,因而这几年手里已攒下了40多卢布。这样,手头上就有了一半的钱;可是,还有那另外的一半怎么凑呢?到哪儿去弄另外的40卢布呢?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想来想去,打定主意要减少平日的开销,至少一年之内必须这么做:晚上不再喝茶,夜里不再点烛,如果要办什么事,就到女房东房里去,借她的灯光用用;走在大街上,踩着铺有石子和石板的路面,要尽量放轻脚步和小心在意,几乎踮着脚尖走路,这样鞋掌就不会磨得太快;交给洗衣妇洗的内衣,尽量少洗几次,为了不至于穿得太脏,那就每天回到家里,立刻脱下来,只穿一件年代已久还依然完好的棉布长衫。说句实话,这样节衣缩食,他起初也觉得挺难熬的,不过,后来也就习惯成自然;他甚至习惯了每天晚上饿着肚子;但是,他可以从精神上得到慰藉,因为他可以一心想着那件梦寐以求的新外套。打这个时候起,似乎他的生命本身也变得充实些了,仿佛他娶妻成了家,仿佛有了一个人陪伴着他,仿佛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一个可爱的伴侣愿意跟着他共度人生之旅,——这个伴侣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那件絮着厚厚的棉花、衬着结实耐穿的里子的外套。他变得有生气些了,甚至性格也坚强多了,就像是一个抱定了宗旨和认准了目标的人一样。原来疑虑重重,优柔寡断——总之,一切犹豫不决、捉摸不定的特点都从他的脸上、举动上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他的眼里时而闪耀着光芒,脑海里甚至还冒出一些大胆而果敢的想法:真的,配上个貂皮领子怎么样?他老是默默想着这件事,差不多神思恍惚起来。有一次,正在抄写公文,差一点抄错了,几乎失声喊了一句“哎呀”,赶紧画了个十字。他每个月至少到彼得罗维奇家去一次,商量外套的事,在什么地方买呢子,买什么样的颜色的,价钱多少,虽说有些忧心忡忡,但总是满意而归,因为他心想,到时候一旦布料备齐,外套不就成了么。事情的进展居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厅长赏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是40卢布,也不是45卢布,而是整整60卢布,真是令人大喜过望;不知他是否有先见之明,早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需做一件外套,或者是事有凑巧,不过,这么一来,他就多出20卢布来了。事情不就要水到渠成了么。只苦熬了两、三个月,稍微挨了点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果真就攒下了80卢布左右的一笔钱。本来一向相当平静的心,开始怦怦跳动起来。他当天便约了彼得罗维奇到布店去。买了一块质地很不错的呢子——倒也不奇怪,因为半年来他们反复斟酌过这件事,几乎每个月都去布店打听价钱;所以,连彼得罗维奇也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呢子了。他们又挑了一块细棉布做衬里,又厚又密,用彼得罗维奇的话来说,比绸子还强些,就是看上去也又漂亮又有光泽。貂皮领子倒是没有买,因为价钱实在太贵;就挑了店里一块顶好的猫皮,远远看上去还像是貂皮呢。彼得罗维奇忙活了两个星期才把外套做好,因为绗线要花许多工夫,要不然外套早就做好了。彼得罗维奇要了12卢布的工钱——少一个子儿也不行;全都是用丝线缝制的,而且是两行细密的针脚,后来彼得罗维奇又把每一行针脚用牙咬了一遍,挤压出各种图纹来。这是……说不清是哪一天了,不过,兴许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生中最激动的一个日子,彼得罗维奇终于把外套送上门来了。他是一大早送来的,恰好是就要到厅里去上班的时刻。外套送来得太巧了,因为已经是天寒地冻的时节,眼看就要越来越冷了。彼得罗维奇把外套赶出来了,真是一个好裁缝。他的脸上分明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还从来不曾见到过。他似乎充分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事,忽然表明了只会换换里衬、补补窟窿的裁缝同巧做新衣的能手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从带来的手帕里取出外套;手帕是刚从洗衣妇那儿拿来的,他把手帕折好,放到口袋里备用。他取出了外套,颇为得意地瞧了瞧,两手擎着,十分灵巧地披在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肩头上;接着拽了拽,又用手在背后往下抻了抻;然后让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披着,稍稍敞开前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想要伸进袖子去试试;彼得罗维奇帮他穿好袖子——结果,穿上袖子也挺合适的。总之一句话,这外套果然是不大不小,刚好合身。彼得罗维奇也不放过机会表白说,因为没有挂牌,又地处小街上,加之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又是老熟人,所以,他要的工钱才这么便宜;要是在涅瓦大街上,光是工钱就得要75卢布。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想跟彼得罗维奇作无谓的争辩,而且他也怕听见彼得罗维奇胡吹乱喊的唬人的大价码。他付清了钱,道了谢,立刻穿上新外套到厅里去了。彼得罗维奇也紧随在后走了出来,站在街头,打远处望着那件外套好一会儿,然后又故意踅到旁边,穿过一条弯曲的胡同,绕到前面的大街上,从另一个方面,也就是从正面再瞧瞧自己缝制的外套。这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路行来,兴致勃勃,喜不自胜。他分分秒秒都感觉得到身上穿了一件新外套,甚至有好几回因为暗暗得意而笑了起来。真的,这件新衣有两大好处:一是暖和,二是好看。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厅里;他在门房里脱下外套,前后左右又端详了一遍,然后托付给门卫特别照管。不知怎么的,厅里的人一下于全都知道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穿了一件新外套,那件旧罩衫已经不见啦。大家立刻跑到门房里来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新外套。纷纷向他道喜,祝贺,起初他只是微笑作答,后来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等到大伙儿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既然穿了新外套,就得请客,至少也该办一个晚会,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简直惘然失措,不知怎么办和该怎么应付和推托才好。过了几分钟,他才胀红着脸,颇为天真地解释说,这一点也不是新外套,只是样子像新的,其实是一件旧外套。最后,有一位官员,还是一位副股长吧,大概为了表明自己压根儿不是傲慢之徒,甚至跟下属也挺融洽的,便解围说:“这么办吧,我来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做东,举办一次晚会,请诸位来舍间喝杯茶:今天碰巧也是我的命名日呢。”不用说,官员们立刻向副股长表示祝贺,并且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本想借故推辞,可是拗不过大家的劝说,说这样做有失礼貌,会丢面子,于是他也不好拒绝了。其实,他后来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么一来,他就有机会穿上新外套去逛一逛,即便是晚上也好嘛。这一天对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说,宛如是最盛大的节日。他乐不可支地回到家里,脱下外套,十分爱惜地挂在墙上,又一次把呢子和里衬欣赏一番,然后特地把那件四处开绽的旧罩衫拿来作了一番比较。他望了望旧罩衫,自己也不禁笑出声来:真是天差地别!后来,在吃午饭的时候,当他一想起那件旧罩衫的样子,还久久地暗自发笑。他高高兴兴地吃过午饭,饭后没再抄写,也没有公文要抄写,悠闲自在地躺在床上直到天黑。随后,他没有多耽搁,穿好衣服,披上外套,便出门去了。那位请客作东的官员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可惜我们说不清楚;我们的记性实在太不争气,彼得堡所有的地方、街道、楼房在脑子里全都成了一团乱麻,实在难以从中理出个头绪来。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就是那个官员是住在城里最好的地方,——所以,跟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住处不会挨得很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首先得要走过几条空旷无人、灯光昏暗的街道,不过,朝那个官员的住处越走越近,街道就渐渐热闹起来,人烟也稠密些,灯光也明亮多了。路上人来人往的,时而可见衣着华丽的淑女和身披海狸皮领子的男子,赶着装有木栅栏和钉着镀金铜钉的雪橇的载货马车夫倒不多见,——相反,头戴深红色的天鹅绒帽子、驾着上了漆的铺着熊皮褥子的雪橇的神气的车夫却不时地迎面而来,还有装饰一新的轿式马车的轮子轧轧地辗着雪地,疾迅地掠过街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望着这一切都挺新奇。他已有好多年晚上足不出户了。他好奇地站在一家商店灯火通明的窗前,望着一幅美人图:那美人脱下鞋子,露出一只好看的纤足,而她的身后则有一位长着络腮胡子和唇下短尖小胡子的男子探头张望。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摇摇头,笑了笑,然后又走自己的路。他笑什么呢?是否因为他看见了一种十分陌生、然而人人都保持着相通的感觉的东西呢,抑或是他像别的官员一样怀有同样的念头:“唔,这些法国佬!不用说,他们一旦想要那个,那么就真的那个……”说不定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呢——要知道总不能钻进人的心灵里去,探悉他的种种心思吧。他终于来到了副股长的住处。副股长的日子过得挺阔气的:楼梯上点着灯笼,住宅在二层楼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走进前厅,一眼看见地板上一排排的套鞋。在套鞋的中间,就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只茶炊呼呼响着,喷着一团团的热气。墙上挂满了外套和披风,其中有的是镶有海狸皮领子或者天鹅绒翻领的。隔墙传来一片喧闹声和说话声,当房门打开,一个仆人端着摆满空杯子、凝乳罐和面包干小筐的托盘出来时,哄闹之声便忽然变得清楚而响亮。显然,官员们早就聚齐了,喝过了第一杯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亲自挂好外套,走进屋子里,眼前倏然出现烛光、官员、烟斗、牌桌,一阵四面传来的急速的谈话声和椅子移动的嘈杂声,乱哄哄地直扑他的耳鼓。他站在屋子中间,十分尴尬,踟蹰不前,不知如何是好。不过,大家已经发现他,欢叫着迎上前来,立刻又涌到前厅里去仔细端详他的外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虽然多少有些难为情,不过,他到底是个实心人,看见大伙儿都夸他的外套,也禁不住高兴起来。随后,大家自然又撇下了他和外套,照例回到惠斯特牌桌旁。吵吵嚷嚷,人声鼎沸,这么一大群人——这一切都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觉得有些怪诞。他简直就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整个身子不知往哪儿搁才好;最后,他挨着玩牌的人坐了下来,看着玩牌,瞧瞧这人的脸,又望望那人的表情,不多久他就呵欠连天,觉得索然无味,尤其是因为早就到了他平日习惯就寝的时刻。他打算跟主人告辞,可是大家不让他走,并且说添置了新衣,一定得喝一盅香槟酒。一个钟头之后,晚餐上桌了,有凉拌菜、冷盘小牛肉、肉馅饼、甜点心和香槟酒。大家逼着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喝了两盅酒,之后他就觉得屋子里变得开心多了,然而他还是忘不了已经12点钟,早该回去了。为了避免主人的挽留,他悄悄走出屋子,在前厅里找到了外套(遗憾的是外套掉在地上了),抖了抖,拈掉那上面的绒毛,披在肩上,下楼来到了街上。街上依然亮着灯光。几家小铺子,那是仆人们和各种下人常呆在里面的俱乐部,店门洞开着,而另几家铺子则已关上了店门,却从门缝里漏出了一道长长的亮光,表明还有人聚在里面,或许是女仆们或者几个听差还在那里说短道长,搬弄是非,而主人们却茫然不知他们的去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路走着,兴高采烈,忽然间无缘无故地跟在一个女士的后面跑了起来,那女士像闪电似地在身旁一晃而过,玉体的各个部位都充满了非凡的活力。不过,他立刻就停了下来,仍旧像原先那样缓步而行,连自己也对刚才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活泼劲儿感到诧异。过了不久,那几条空旷无人的街道便横陈在他的眼前,它们本来在白天也不大热闹,更不用说夜晚了。眼前它们显得更加冷清和死寂:街灯闪闪烁烁,变得稀少了——显然,是公家的灯油太少了;接着是一座座木头房子、栅栏;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满街的积雪闪着亮光,还有一间间护窗板紧闭的低矮的茅舍沉入梦乡,显得凄凉而幽暗。他渐渐走到了街道被偌大的广场隔断的地方,只见对面有几幢隐约可见的房屋,而广场上则是一片空荡荡的,令人发怵。 远处,天知道在什么地方,隐约可见岗亭的一点火光,那岗亭就恍如远在天边一样。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份兴冲冲的劲头到这时已是冷了一大半。他走上广场,不禁感到心里悚然,仿佛他的心已预感到了不祥之兆。他回头望了望,又环顾四周:恰似处在茫茫大海中一样。“不,最好是别去张望,”他暗想道,闭着眼走去,当他睁开眼来想要知道是否走到广场的尽头时,忽然一眼瞧见面前,几乎就在鼻子跟前,站着几个满脸胡髭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也分辨不出来。他两眼发黑,心里咚咚直跳。“这不是我的外套吗?!”——其中的一个人嗓门像打雷似地喊道,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想要喊“救命”,另一个人把一只像官员的脑袋一般大小的拳头伸到他的嘴边,说道:“你喊试试!”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觉得有人扒下他的外套,踹了他一脚,他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里,再也不省人事了。过了一会儿,他苏醒了,站起身来,可是不见了人影。他觉得露天里冷飕飕的,外套不见了,便开始喊叫起来,可是喊声似乎不大乐意传到广场四周的边上去。他满腔悲愤,一个劲地喊叫,接着拔腿跑了起来,一直穿过广场,朝岗亭奔去,岗亭旁边站着一个岗警,倚着斧钺似乎在好奇地张望,想要知道有人干吗叫叫喊喊地从远处跑过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跑近前去,气喘吁吁地大声嚷道,说他只顾睡觉,什么也不管,居然没有看见有人抢劫。岗警回答说,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两个人在广场中间让他站住了,还以为是他的朋友呢;叫他不要在这里骂骂咧咧,不如明天去找巡长,巡长会把抢劫外套的人查出来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跑回家里,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两鬓和后脑勺上本来就留下不多的一点头发,如今一片乱蓬蓬的;腰间、胸口和整条裤子全都沾满了雪。房东老太太听见一阵可怕的敲门声,赶忙跳下床来,趿着一只鞋子跑去开门,为了谨慎起见,还用一只手掩着胸口的衬衫;可是,刚打开门,一见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样狼狈,便不由地倒退几步。等到他详细讲了事情的经过,她两手向上一拍①,说要直接去找警察署长,巡长光会哄人,空口答应,就会胡弄人;不如直接去找警察署长,她甚至跟他面熟呢,因为有个名叫安娜的芬兰女人,曾在她家里当过厨娘,如今在警察署长家当了保姆,还说她常常见到警察署长乘车打这房子跟前经过,他每个礼拜天都要上教堂去祷告,同时又高高兴兴地瞧着所有的人,所以,从这些事儿看来,他会是一个好人。听了这番开导之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神情沮丧地踱进自己的房里,他是怎么度过这一夜的,凡是多少能够替别人设身处地想一想的人是可以想见的。清晨起来,他很早便去见警察署长;不过,人家答复说,署长大人还在睡觉;他十点钟去了,又说还没起来;他十一点钟再去,说是署长大人已不在家里;吃午饭时又去了,——可是文书们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一定要问个清楚,是不是紧急的公事,出了什么事情。终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生平头一回想要显示一下个性,不容分辩地说,他要亲自见警察署长本人,并且说他们无权拦阻他,要是他告起状来,他们就会有好受的。文书们听了也不敢硬顶着,有人就去请警察署长出来。警察署长对于外套被抢一事的态度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他不去注意这桩案子的关键之处,倒是一个劲地盘问起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了:为什么他这么晚才回家?是否去过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和到过什么不清不白的人家?问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很难为情,只好走了出来,也不知道外套被抢的案子能否得到适当的处置。他一整天都没有去上班(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第二天,他去了,脸色苍白,又穿着那件破旧而更显得寒酸的罩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讲述了外套被抢的前后情形,虽然有些官员仍然不放过机会把他嘲笑一番。但是毕竟让许多人动了恻隐之心。当即有人决定为他募捐,可是募得的钱却寥寥无几,因为官员们在这之前已有了许多的开销,诸如订购厅长的画像,又按照局长的提议买了他的朋友写的一本书,——所以,募捐所得就十分有限了。其中有人出于同情,觉得至少也得出出主意,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助一臂之力,就建议他说,不要去找巡长,因为即便是巡长为了讨得上司的欢心,会想方设法把那件外套找到,可是,倘若他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证据,证明那件外套确实是他的,那么外套就会一直押在警察署里。那就不如去求见一位大人物,那个大人物只要跟有关人士关照和交涉一下,事情就好办多了。没有办法,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好下决心去见那个大人物。这位大人物到底身居何种要职,直到如今仍然无人知晓。须知这个大人物是不久前才成为大人物的,而在这之前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然而,就是他现在的职位与别人的更为显赫的职位相比也还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总会有这样一种人,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而他却当成了不起的大事。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抬高自己的身价,比方说吧,他立下这么个规矩,当他来办公的时候,下属官员就得站在楼梯上迎候;任何人不可擅自去见他,务必按严格的手续办事:十四等文官报请十二等文官,十二等文官再报请九等文官或者转呈有关的官员,这样逐级呈报,案卷最后呈送到他手上。在神圣的罗斯②国土上,一切都争相仿效,每个官员都模仿和扮着自己上司的派头。据说,居然有这样一位九等文官,奉派去一个不大的办事处当主任,立刻给自己隔出一间特别的房间,称之为“办公室”,门口还站着几个身穿镶有红领子和金银边饰的制服的办事员,他们紧握住房门的把手,替来访的客人开门,虽然“办公室”里只勉强放得下一张普通的办公桌。大人物接见的派头和举止神气而威严,但也不太繁缛。他的这套做法的主要依据是必须严厉。“严厉,严厉,再严厉,”——这话他平时总不离口,说到最后时还要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对方的表情。其实,这么做也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整个办事处的管理机构就只有10个官员,他们本来就处于诚惶诚恐之中了;远远见他来了,便放下公事,笔直地站着,恭候着上司走过房间。他平日跟下属谈话总是声色俱厉,几乎总离不开三句话:“您怎么敢这样?您知道是跟谁在说话吗?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谁吗?”话又说回来,他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善待同事,也肯帮忙,只不过是将军头衔使他忘乎所以。他获得将军的头衔后,变糊涂了,离开了做人的正道,简直是不知道怎么为人处世了。他跟地位不相上下的人在一起,倒是好好的,一个挺不错的人,从各方面看甚至也不愚蠢;可是,一旦处身于哪怕只是官阶比他低一等的人群中,那么他就变得十分可厌:一言不发,那副派头也实在可怜,特别是因为他自己也觉察到了本来是可以非常之好地消遣一番的。他的眼里有时也透出一种强烈的,想要凑到一起参加有趣的交谈,可是他一想到这样做可能太过分、过于亲昵和有失体面,只好作罢。由于诸多的考虑,他只得一直保持沉默,只是偶而哼那么一两声,因而博得了“干巴巴的人”的雅号。我们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求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大人物,来得实在不是时候,对于他本人很不相宜,而对于大人物又再合适不过了。这位大人物正好在办公室里,兴致勃勃地跟一个多年不见、最近才邂逅的旧时老友和童年伙伴谈得起劲。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禀报说一个叫巴什马奇金的人求见。他十分生硬地问道:“是什么人?”回答说:“一个官员。”——“噢!让他等着,现在没有工夫,”——大人物说道。这里得说明一下,这位大人物分明是说了一个谎:他有的是工夫,跟朋友在谈天说地,早就把什么事儿都扯到了,因为侃得太多而长时间地无话可说了,只是一边相互轻拍着大腿,一边说:“是这样的,伊凡·阿勃拉莫维奇!”——“可不是嘛,斯杰潘·瓦尔拉莫维奇!”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吩咐那个官员等着,好让他的朋友——一个早就赋闲在家、久居乡间的人看看:官员们在他的前厅里候见得要等上多长时间。最后,谈得兴尽了,而且无言相对也够腻烦了,坐在椅背可以折叠的颇为舒适的圈椅里又抽了一支雪茄,他终于似乎是忽然想起来了,便对手里拿着公文站在门边等着报告事情的秘书说:“对了,好像那儿还有个官员在等着吧;要他进来吧。”他看见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副恭顺的样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制服,朝他突然转过身来,开口问道:“您有什么公干?”——声调简单而生硬,这是他在得到现在这个职位和将军头衔之前一个星期,特意关在房里,对着镜子预先学会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早就心里惶然,有些手足无措,使劲转动着不大听从使唤的舌头,嗫嗫嚅嚅,比平时又添了许多“这个”、“那个”的赘词,说是他原来有一件崭新的外套,如今被人惨无人道地抢走了,他来求见大人,希望大人能出面讲讲那个,跟警察总监或者别的什么人交涉一下,把外套找回来。将军不知什么缘故,竟觉得这样求见是太不成规矩了。 -------- ①俄罗斯人的一种习惯动作,常表示喜悦、惊讶、诧异、惋惜、困惑等。 %%%①历史上俄罗斯国家的旧称。 “怎么,先生,”他仍然十分生硬地问道,“您不懂规矩么?您到什么地方来了?您不知道怎么办事情的吗?这种事情,您得先送个呈文到办事处来;然后经过股长、科长,再呈报给秘书,最后由秘书转呈给我……” “可是,大人,”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竭力鼓起仅有的一点勇气说道,同时已经感到浑身大汗淋漓了,“大人,我冒昧地来打扰您,是因为秘书们那个……靠不住……” “什么,什么,您说什么?”大人物嚷道。“您怎么敢如此放肆?您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年轻人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犯上作乱!” 大人物似乎没有留意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已经年过半百了。因此,如果他还可以称为年轻人的话,那么除非是相对来说,就是跟七十岁的人比较而言。 “您知道跟谁在说话吗?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谁吗?你懂不懂,懂不懂?我问您呢。” 这时,他跺了跺脚,直着嗓门喊叫说,即使不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别的人也会心惊肉跳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悚然一惊,一个趔趄,浑身抖个不停,再也站立不稳:要不是门卫立刻跑过来扶住他,他管保摔倒在地了;他几乎是直挺挺地被人抬了出去。而大人物看到效果竟然大大超出意外,十分得意,想到自己的一席话又居然让人失去知觉,更是陶然欲醉,于是斜着眼瞅瞅朋友,想要看看他的反应如何,他不无欣喜地看见朋友一副怔呆的样子,连他也受了一顿惊吓。 是怎么下楼的,又是怎么来到了街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点也记不清了。他感到手和腿都僵直不灵。他有生以来还不曾被将军如此严厉地申斥过,而且还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将军呢。他顶着满街怒号的风雪,张着嘴往前走去,辨不清哪儿是人行道;寒风凛冽,按照彼得堡的常规,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胡同里朝他吹来。不多一会儿,他就着凉了,咽喉红肿起来,好不容易走到家里,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他全身肿胀,倒在床上。饱受一顿申斥有时竟会有如此厉害的后果!第二天,他高烧不退。由于彼得堡气候的慷慨的推波助澜,病情的发展比预料的要快得多。等到大夫来到之后,摸摸脉膊,已是无能为力了,只好开了一个热敷的处方,这只不过是为了让病人得到一点医护的善待罢了;不过,大夫立刻又宣布说,病人一天半之后定然会灵魂出窍。接着,他转过身对女房东说:“老大娘,您就别再耽搁了,给他订一口松木棺材吧,因为橡木的太贵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否听明白了这些判词,倘是听明白了,是否感到震惊,他是否对自己的苦难一生感到惋惜——这一切都无从知道了,因为他一直处在妄谵和高烧之中。一幕幕的情景,一个比一个更离奇荒诞,不停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忽而看见了彼得罗维奇,请他做一件装有捕捉窃贼的机关的外套,他总觉得窃贼就躲藏在床底下,于是他一刻不停地呼唤房东太太来把藏在被窝里的贼揪出去;忽而他在问人家,干吗要把那件旧罩衫挂在他的面前,说他已经有了一件新外套;忽而他又觉得站在将军跟前,一边听着好一顿申斥,一边又连声说:“对不起,大人!”终于,他破口大骂起来,说了一连串最难听的话,以至于房东太太也连连画着十字,那是她有生以来也从未听过的脏话,特别是这些脏话又紧跟在“大人”这个称呼之后说出来的,到后来他说的尽是胡话,再也无法听明白了;只能猜到这些胡言乱语和纷乱如麻的思绪,翻来覆去总是念叨着那件外套的事。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终于咽了气。他住的房间和用过的东西都没有封存起来,因为一来他没有继承人,二来身后的遗物也屈指可数:只有一束鹅毛笔,一刀公文白纸,三双袜子,两三粒裤子上脱落的扣子以及那件读者已经熟知的旧罩衫。这些东西落到谁的手里了,只有上帝知道:老实说,连讲故事的人也不想去过问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被拉了出去,埋葬了。而彼得堡少了一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依然故我,就像是从来不曾有过他这个人似的。一个无依无靠、无亲无故、无人理睬,甚至连博物学家也不屑一顾的生命之躯消失不见了,——而博物学家本来是从不放过一只普通的苍蝇,总要用大头钉穿起来,用显微镜仔细观察一番的;一个对官员们的嘲笑总是逆来顺受、没有成就一桩不寻常的事业、便进了坟墓的生命之躯消失不见了,然而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之前,外套这个光明的使者曾倏然一现,使他的可怜的生命瞬间活跃起来,紧接着灾难又猝然降临到他的头上,犹如人世间的君王和一切统治者都难逃厄运一样……他死后过了几天,厅里打发了一个门卫来到他的住处,那是奉命来催他去上班的;上司传唤他去;然而,门卫只好空手而归,禀报说他再也不能来上班了,当人们都追问“为什么”时,便说道:“因为他已经死了,大前天下葬的。”这样一来,厅里的人都知道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死讯,第二天他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新来的官员,身材要高得多,写起字来不再是直体笔法,而是偏斜得多。 可是谁又能想象得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完结,注定在死后还要沸沸扬扬地闹腾一阵子,仿佛是要对他那默默无闻的一生作些补偿呢。然而,终究是事出有因,我们这个可悲的故事出乎意外地生出一个荒诞不经的结尾。忽然之间,一个传闻在彼得堡城里不胫而走,据说夜里常有一个死去的官员在卡林金桥头和那附近一带地方出没无常,他在寻找被人扒去的外套,借口衣服被窃而不问官职大小和身份高低,一律扒去人们身上的猫皮、海狸皮、棉絮、浣熊皮、狐皮、熊皮制成的各式外套,——总之,凡是人们为了遮身蔽体而想出来的一切毛皮和皮革都照扒不误。厅里的一个官员亲眼见过那个亡魂,立刻认出那就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可是,他禁不住毛骨悚然,拔腿就跑,所以没有能够仔细看清楚,只看见那亡魂从远处摇晃着指头吓唬他。状纸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都说夜里外套被扒走了,不仅九等文官,还有七等文官的背脊和肩膀都饱受风寒之苦。警察署发布了一道命令,无论是死是活,务必将亡魂捉拿归案,严惩不贷,以儆效尤,而且差一点就手到擒来了。确切点说,某个街区的岗警在基柳什金胡同里,当那亡魂正要从一个吹长笛的退职乐师身上扒去一件面绒粗毛呢外套时,当场揪住了那亡魂的衣领。岗警一把抓住领口之后,大声招呼其他两位同事,请他们抓住不要放开,而自己则抽出手来到靴筒里取鼻烟盒,让一生中冻伤过六次的鼻子稍微提提神;可是,准是烟丝味儿太浓烈了,连亡魂也受不了。那岗警刚用手指掩住右鼻孔,左鼻孔还没有来得及把半撮烟丝吸进去,那亡魂便打了一个大喷嚏,溅了他们一头一脸,迷了眼睛。等到他们伸着拳头揉揉眼睛的时候,那亡魂早已逃之夭夭,他们甚至不知道到底抓住他没有。从此岗警们一谈起亡魂就心惊肉跳,即便是活人装扮的也不敢去捉了,只是远远地吆喝着:“喂,走你的路吧!”于是,那死去的官员甚至在卡林金桥以外的地方也出没无常了,致使所有胆小的人都饱受惊吓。可是,我们却把那位大人物给忘了,其实,他才真正是、差不多就是这个本来是真实的故事生出一个离奇结尾的缘由。首先,平心而论,那位大人物在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挨了一顿臭骂而离去后不久,就有点懊悔不及了。他可是不乏同情之心的;他的心里怀有许多善良的感情,虽然官衔时常不让它们表露出来。前来拜访的老友刚走出他的办公室,他就想起了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从这以后,几乎每天他的眼前都会浮现因为受不了严词痛斥而脸孔苍白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样子。一想起这事便惶然不安,所以,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他决心派一个官员去探听一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怎么样了,要不要真的给予一些帮助;当他接到禀报说,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害了一场热病,猝然死去了,他感到十分震惊,备受良心的责备,整天郁闷不乐。为了排遣愁怀和忘掉不快,他到一位朋友家里去赴晚会,在那里找到一大群同事,而最为难得的是,在座的差不多都是同一官阶的人,所以,他十分泰然,无拘无束。这对于调适他的心绪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他舒展自如,亲切交谈,热情和蔼——总之,十分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夜晚。晚餐时,他喝了两、三杯香槟酒,——众所周知,酒是一种挺不错的助兴之物。香槟酒引发了他的兴致,要去办些刻不容缓的事情,譬如说吧:他决定暂不回家,而要驱车去探望一位过从甚密的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是一位似乎是德国血统的太太,他们之间交情甚笃。应该说明的是,这位大人物已不年轻了,是个好丈夫,又是受人敬重的家长。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已经在官厅里当差,还有一个秀丽可人的16岁的女儿,长着一只稍稍隆起却十分好看的鼻子,儿女们每天走近前去一边吻着他的手,一边说:“你好,爸爸”①。他的妻子风韵犹存,长得一点也不难看,先让他吻吻手,然后转过手来再亲亲他的手。然而,这位大人物虽然满足于家庭的温馨,可也认为在城里的另一个地方交个往来亲密的女友倒也不违礼仪。其实,这位女友一点也不比他的妻子好看和年轻;然而,人世间总有一些难猜的谜,其中的是非曲直可不由我们来评断。且说大人物下了楼,坐上雪橇,对车夫说:“到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去”,而他自己则惬意地裹在暖和的外套里,依然处在俄国人视为极致的一种十分愉悦的心境之中,就是说,你没有一点儿心事,可是种种念头却纷至沓来,一个比一个更使你欢快,甚至也用不着费力去追寻。他十分快意地回忆起晚会上所有令人开心的细节,引起一小群人哈哈大笑的俏皮话;他甚至可以把它们低声重复出来,觉得它们仍然像刚才一样好笑,所以他自然也就从心眼里感到可笑。可是,一阵阵寒风袭来,不时打扰着他,天知道那风是从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刮了起来,刺得脸难受,朝他抛撒着团团雪块,把外套的领子吹得如同风帆一样鼓胀起来,要不就刹那间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衣领盖到了他的头上,因而总要忙不迭地从衣领中挣脱出来,猛然间,大人物觉得有人紧紧揪住了他的衣领。他扭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身材不高、身穿破旧制服的人,并且不无惊恐地认出他正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那官员的脸孔苍白如纸,完全是一副死人的模样。然而,当大人物看见那死人咧开大嘴,朝他哈出一阵可怕的墓穴冷气时,他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只听得死人一迭连声地说:“哼!到底找到你了!我到底那个,揪住你的领子了!我要你的外套!你不想法子找回我的外套,还痛骂我一顿,——现在把外套给我!”可怜的大人物差不多吓了个半死。无论他在官厅里和下属面前如何性情暴戾,也尽管人们看一眼他那英武的样子和体态都会说:“嗬,好一副模样!”,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像许多相貌魁梧的人一样,万分惊骇,以至于并非无缘无故地担心突然发病。他甚至于自己赶紧脱下外套,然后对车夫怪声喊道:“快点儿回家去!”车夫一听见平时在紧要时刻发出的喊声,就知道必然伴随着一下十分有力的动作,立即把脑袋缩进肩膀里以防万一,一挥鞭子,马车便箭也似地飞奔起来。过了六、七分钟,大人物已经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前。他脸色苍白,惊魂未定,没有了外套,也没有去探望卡罗琳娜·伊凡诺芙娜,而是回到了家里,勉强地挨到自己的房里,心慌意乱地熬过了一夜,所以第二天早晨喝茶时,女儿直白地对他说:“你今天脸色好难看的,爸爸。”而他默然无语,无论对谁都没有说起昨夜去过什么地方,打算到哪儿去,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甚至很少对下属张口闭口说:“您怎么敢如此放肆?您明白站在您面前的是谁吗?”之类的话了;即使偶而要说,那么也要先弄清事实真相才说。然而,尤其不寻常的是,死去的官员从此不再出现了:显然,他穿上将军的外套正好合身;至少任何地方都不曾听说从人们身上扒走外套的传闻了。不过,许多精力旺盛和爱管闲事的好事之徒却不肯安静下来,常常说起死去的官员仍然在城里的偏远地段出没无常。的确,柯洛姆纳的一个岗警亲眼看见幽灵是从一幢房子的后面走出来的;可是,他生性有些懦弱,所以,有一次,一头普通的半大小猪从一家私宅里撒腿跑了出来,把他撞倒在地,引起周围的车夫一阵哄笑,他还因为受了这场侮弄而罚他们每人出一个铜币的烟钱呢,——总之,他懦弱无能,也就不敢前去拦住那幽灵,只是在暗处一直跟着他往前走去,直到后来,那幽灵忽然转过头来,停下问道:“你要干什么?”——并且伸出了连活人也没有的大拳头。岗警回答说:“不干什么”,立刻掉头折了回去。然而,那幽灵的个子已经变得高多了,蓄起了大把的胡子,迈开大步,似乎是朝奥布霍夫桥那边去了,随后便完全隐没在幽暗的夜色里。 (1842年) --------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09 圣诞节前夜 09 圣诞节前夜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过去了。一个晴朗的冬夜降临了。繁星映着眼睛。一轮明月流光溢彩地冉冉升起,照彻人家和世间善良的人们,好让大家兴高采烈地挨家挨户去唱圣诞节祝祷歌①和赞颂上帝。从清早起,天气就越来越冷了;然而,四周悄然无声,人们脚上的靴子踩在冰冻的雪地上嘎吱作响,半俄里②开外都听得分明。这时还没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出现在村舍的窗户跟前;只有一轮明月在俯看着家家农舍,仿佛在等待那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们快到嘎吱作响的雪地上来。这时,一家房舍的烟囱里升起了一团团炊烟,像乌云似的布满天空,一个妖精跨着扫帚,随着烟雾一道腾空而起。 -------- ①乌克兰民间习俗,每逢圣诞节前夕,人们三五成群,挨家挨户到窗前唱歌,赞颂上帝和祈求平安,这种歌叫做“柯略达”。受到祝福的人家要把腊肠、面包、铜币或其他东西丢到唱歌的人的麻袋里。据民间传说,从前有一个傻瓜,名叫柯略达,被人当作了上帝,“柯略达”就由此演变而来。人们在歌中歌颂基督的降世,并祝福主人、主妇、孩子和全家健康。 ②俄里等于1.06公里。 此时此刻,若是索罗钦的陪审官,头戴枪骑兵式的羊羔皮帽圈的帽子,身穿黑羔皮里子的蓝色便服,手持着他通常用来催赶马车夫的狠如魔鬼的鞭子,刚好坐着三套马车从这里路过的话,他准能一眼发现那个妖精,因为人世上没有一个妖魔鬼怪能够从他的眼皮底下溜掉。他相当精明:每个农妇家里的母猪下了多少猪崽,箱子里藏有多少块亚麻布,男人礼拜天从她的衣物中拿了什么东西到小酒店里去换酒吃,陪审官都一清二楚。可是,索罗钦的陪审官没有打这儿路过,而且他也犯不着去管别人的闲事,他有自己管辖的地区。而那妖精趁这个时刻升上了高空,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空中忽隐忽现。不管她出现在什么地方,那里的星星便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不多久,妖精便采集到了满满一袖筒。只剩下三、四颗星星稀稀落落地闪着亮光。忽然间,从对面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大,伸展开来,已经不再是小黑点了。一个眼睛近视的人,纵然把警察署长的轻便马车的大轮子当成眼镜架在鼻梁上,那也分辨不清那是什么宝贝。从前面看呢,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德国佬①,一张狭长的瘦脸,不停地转来转去,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要嗅一嗅,鼻子底下一张圆圆的猪拱嘴,还有一双瘦长的细腿,若是雅列斯科伏的村长也长着这么一双细腿的话,他一跳哥萨克舞准会把腿摔折。然而,从后面看上去呢,他倒像是一个省里穿制服的真正的诉讼代理人,因为他身后拖着一根又尖又长的尾巴,就像如今制服上的后襟一个样;只有那张丑脸下方的山羊胡子,头上撅着两只不大的犄角以及像打扫烟囱的人一样通体黑糊糊的,才会使人猜想到:他既不是德国佬,也不是省里的诉讼代理人,只不过是魔鬼而已——他只剩下最后一夜在这人世间到处游荡,调唆善良的人们去作恶造孽了。等明天第一趟晨祷的钟声响起,他就要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己的洞窟里去。 -------- ①那时人们把所有外国人,无论是法国人还是意大利人,抑或是瑞典人,统统叫做德国佬。 就在这时,魔鬼悄悄地挨到了月亮的旁边,就要伸出魔爪去摘下来了,却忽然抽回了手,仿佛是被火灼伤了似的,急忙噙着手指,摇晃着一只腿,又从另一边跑近前去,接着又猛地跳开了,缩回了手。然而,狡猾的魔鬼尽管连遭挫折,还是不肯罢休,继续搞他的恶作剧。他跑近前去,忽然用两只手把月亮摘了下来,皱眉撇嘴,连连吹气,两手倒替着,就像庄稼汉光着手取炭火点燃烟斗一样;最后,他急忙把月亮藏进衣兜里,然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在狄康卡,谁也不曾发现魔鬼把月亮偷走了。诚然,乡文书四肢着地爬出小酒店时,曾经看到月亮平白无故地在天上频频跳动,他还一再指天发誓要全村的人都相信真有其事;可是村民们都连连摇头,甚至拿来逗笑打趣。然而,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魔鬼胆大包天,干起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来的呢?那个中原因是:魔鬼知道,有钱的哥萨克楚布应教堂执事之请要去吃蜜饭①,应邀一起吃蜜饭的还有村长以及执事的亲戚——一个从高级僧侣唱诗班来的、身穿蓝礼服的男低音歌手,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和另外几个人;除了吃蜜饭之外,还有香料熬制的白酒、香红花浸酒和许多各式食品款待。同时,楚布的女儿,那位全村有数的美人儿将待在家里,而村里的铁匠,一个力气过人和身材高大的好小伙子,肯定会去找她幽会,而在魔鬼看来,这个铁匠要比康德拉特神父的布道还要可恼可恨。铁匠在农闲时节,喜欢泼墨弄彩,在四周乡里堪称是一位彩画好手。当年还健在的一位名叫利……什么柯的百人长还特地请他到波尔塔瓦省给他家宅邸的木板墙去漆颜色呢。狄康卡的哥萨克用来喝红甜菜汤的汤盆全都出自他的画笔。这铁匠又是敬神如命的人,常常绘制圣徒像:直到如今还可以在t教堂里看到他画的福音书编述者之一的路加使徒②的画像。他的出名之作是画在教堂右侧门廊墙上的一幅彩画,那是圣徒彼得在最后审判之日手拿钥匙,把恶魔赶出地狱的情景;惶惶不可终日的魔鬼预感到末日的来临,四处乱窜,而先前被幽禁的罪人便群起而攻之,抄起鞭子、劈柴和一切可用的东西追打他。当画师精心构思图案和把草图画在一块大木板上时,魔鬼便想方设法来捣乱:偷偷地捅他的肘臂,从铁匠铺的炉里取来炭火,把它撒在画像上;不过,这一切终归是徒然,画像终于完成了,搬进了教堂,嵌在门廊的墙上,从那以后,魔鬼便赌咒发誓,要找铁匠报仇泄愤。 -------- ①乌克兰习俗,圣诞节前夕以蜜饭招待客人。蜜饭是由麦米、蜂蜜和干果汁调制而成的。 ②据教会传说,福音书是由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四人编述而成的。 魔鬼只有一个晚上在人世上游荡了;可是,就在这最后的一夜,他还是要伺机报复一下铁匠,以发泄满肚子的积怨。为了这个缘故,他竟然胆大包天偷走了月亮,一心指望年老的楚布手脚不灵便,懒于走动,再说到教堂执事家去也不近便:一条小路经过村外,还要穿过磨坊和一片乱坟地,绕过一个峡谷。不过,在月明如昼的夜晚,香料熬制的白酒和番红花浸酒可是会叫老楚布馋涎欲滴的;但是,如果是这样黑洞洞的夜里,那就未必有谁能把他从暖炕上拽下来,拉着他走出家门。那么,铁匠向来与老楚布有隙,虽说力气过人,也不敢当楚布在家时去找他的女儿。 就这样,魔鬼把月亮藏进了衣兜里之后,整个世界转眼之间便成了一片漆黑,慢说去教堂执事家的路,就是到小酒店的路也没有人找得着了。妖精看见四周一片黑洞洞的,不由地尖叫起来。于是,魔鬼装出一副媚态十足的样子,上前搀扶她,在她耳边低声絮语,犹似人世间司空见惯的对女性的那种软语温存。我们这个人世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奇妙!生活在其中的一切生灵都一个劲地彼此攀比和模仿。拿先前来说吧,密尔格拉德县里有一位法官和一位市长冬天里喜欢穿呢绒面子的皮袄,而所有的下属官员却只穿光板羊皮袄。可如今呢,陪审官也好,划地界的公证人也好,都给自己添置了呢绒挂面用列舍季洛夫产的羊羔皮制的皮大衣。办事员和乡文书前年买下了六个银币①一俄尺的蓝棉布。圣堂工友也给自己置办了夏天穿的土布灯笼裤和条纹粗毛线织的坎肩。总之,全都想要装扮出人模人样来!这些人怎么会不忙忙碌碌呢!我敢打赌,许多人看到魔鬼也来凑这份热闹,一定会觉得十分蹊跷。最可恼的是,他居然自以为是一个美男子,其实他那副样子瞧一眼都叫人恶心。正如福马·格里戈利耶维奇说的,那副嘴脸真是个丑八怪,就是这样一个丑鬼居然还搞风流韵事呢!可是,这天地之间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和妖精之间发生了什么隐情便无从知晓了。 -------- ①旧俄货币,一银币为十戈比。 “那么,老哥,你还没有到教堂执事的新房里去过么?”哥萨克楚布走出家门时对一个瘦高个子,身穿短皮袄,满脸络腮胡子的庄稼汉说道。那满脸的胡子足以说明已有两个多星期没有用镰刀的破片刮过了,庄稼人因为没有刮脸刀子,总是用这种破刀片刮胡子。“今儿晚上可以在那里大喝一顿哩!” 楚布咧开大嘴,继续说道。 说着,楚布整了整勒紧皮袄的腰带,把帽子低低扣在脑门上,手里攥着一根鞭子——那是用来吓唬和对付纠缠不休的恶狗的防身之物;然而,他抬头望望天上,立刻停下脚步…… “真是见鬼了!你瞧!你瞧,帕纳斯!……” “怎么啦?”教父也仰起头来问道。 “什么怎么啦?月亮不见了!” “真糟糕!月亮果然不见了。” “可不是嘛,”楚布对于教父对什么事儿都满不在乎有点愠怒之色了。“你反正是无所谓。” “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准是什么恶魔在作祟,”楚布用袖口擦擦唇髭,接着说道,“让这畜生清早起来喝不上一杯伏特加才好!……可不是,就像故意开个大玩笑似的……我坐在屋子里,抬头看看窗外:夜色真是美极了!四下里明晃晃的,雪地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大白天一样。可我还没迈出门坎——瞧,这就昏天黑地了!” 楚布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同时心里嘀咕着怎么办才好。他非常想到教堂执事家去瞎侃神聊一通,毫无疑问,村长啦,那位远道而来的唱诗班男低音歌手啦,每两个礼拜就要去波尔塔瓦做一趟买卖、插科打诨叫人捧腹的油贩子米基塔啦,一准都坐在那里了。楚布可以想象得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香料熬制的白酒。真的,这一切是多么诱人;可是,这天昏地黑的夜晚又勾起了每个哥萨克都情有独钟的懒惰本性。这时躺在暖炕上,蜷缩着腿,安安静静地抽袋烟,透过朦胧的睡意听着寻欢作乐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三五成群地聚集在窗前唱圣诞节祝祷歌和小曲,该是多么的舒心惬意啊!如果眼下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肯定会待在家里,自得其乐,可是如今他们是两人相伴,摸黑走路,既不孤单也不可怕,何况他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懒惰成性或者胆小如鼠的样子。他骂骂咧咧一通之后,又跟教父说起话来。 “是吧,老哥,月亮不见了吧?” “是不见了。” “真怪呀!给我点鼻烟闻闻。老哥,你这烟丝挺不错嘛。 你打哪儿弄来的?” “见鬼,有什么好的!”教父答道,一面盖上那刻有花纹的桦树皮烟盒。“老母鸡闻了都不打喷嚏!” “我还记得,”楚布仍然顺着话题说下去,“已经过世的小酒店老板祖祖里亚,有一回从涅日任给我捎来点烟丝。咳,那烟丝可棒了!那才是好烟丝呢!怎么样,老哥,咱们怎么着? 外面可是黑洞洞的呢。” “要不,咱们就待在家里吧,”教父抓着门把手说。 要是教父不说这句话呢,那么楚布肯定就待在家里不走了,可眼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偏要拧着来。 “不,老哥,咱们还是要去!不行,一定得去!” 他话一出口,又懊悔不迭:不该说这种硬气话。他实在也不乐意这样摸黑走路;不过,他觉得宽慰的是,他自个儿拿定的主意,可不是别人劝他这么做的。 教父脸上倒没有一点懊丧的表情,似乎无论是待在家里还是摸黑出门,他一点也不在乎,环顾一眼四周,用手杖挠了挠肩膀,两个干亲家便上路了。 现在我们来看看他那美艳惊人的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在干什么。奥克桑娜芳龄还不满十七,从狄康卡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在这一方土地上,人们就一个劲儿地谈论她。小伙子们异口同声地称道说,村子里过去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比她更俏丽的姑娘。奥克桑娜听见和知道人们的这些议论,于是自恃貌美而爱耍性子。如果她平日不穿厚方格的花布裙子和毛纺围裙,而是穿上宽大的连衫裙的话①,准会把自己的女仆全都吓跑。小伙子成群结队地追逐她,可是渐渐失去了耐性,慢慢疏远她,转而追求其他不那么娇生惯养的姑娘。只有铁匠不改初衷,始终如一地献殷勤,虽然奥克桑娜待他跟对待别的小伙子一个样,并不特别青眼相看。 -------- ①前者是普通农妇所穿的衣服,后者则是女地主的服饰。 等到父亲出了家门,奥克桑娜便久久地梳妆打扮自己,对着嵌镶在锡框里的小镜子做着种种娇媚之态,自我欣赏。“人家干吗夸我长得漂亮呀?”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跟自个儿嘟哝说。“他们尽是骗人,我一点也不漂亮嘛。”可是,镜子里映出的无比娇艳、洋溢着青春少女的稚气的脸庞,目光炯炯的黑眼睛和令人的妩媚的盈盈笑影,一切都表明恰恰相反。 “难道我的黑眉毛和黑眸子真的那么美丽动人,举世无双么?”美人儿擎着镜子继续说道,“这翘鼻子有什么好看的?还有这脸蛋?这嘴唇?似乎我的黑辫子也很好看?哟,到了晚上才吓人哪:活像一条条长蛇缠绕在头上!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点也不漂亮!”于是,她把镜子推到一边,忽然大声嚷嚷说:“不!我是漂亮!啊,漂亮得很!漂亮极了!谁要是娶了我,我会带给他福气。我的夫君会百般宠我!会爱得神魂颠倒。他会成天把我吻个不停。” “好迷人的姑娘!”铁匠悄悄走进屋里,低声说道。“她自吹自擂可不含糊!站在那儿照着镜子大约一个钟头了,老看不够,还大声地夸自己呢!” “可不是,小伙子们,你们谁配得上我?你们瞪大眼睛瞧瞧我,”俏美人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举手投足多么优雅;我的衬衫是用红丝线缝的。头上的发带多么艳丽!你们一辈子也别想见到比这更华丽的花边!这些都是我的老爹给我买来的,好让我嫁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小伙子!”她嫣然一笑,转过身来,一眼看见了铁匠……” 她禁不住尖叫起来,一脸阴沉地面对着他站着。 铁匠颓然地垂手而立。 此刻,俏丽的姑娘那略微晒黑的脸上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表情,可真是难以描述:眉宇之间透出一种冷漠的表情,从中又暗含着对神情尴尬的铁匠的一丝嘲弄,而脸颊上又微微泛出一抹娇嗔的红晕;所有这一切揉合在一起,显出难以言喻的娇美,如若能上前亲吻她一百万次,那才是人间幸福的极致。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奥克桑娜劈头就这么问道。“未必你要我用铁锹赶你出去不成?你们都是专会讨好姑娘的老手。鼻子倒挺灵的,一下子就闻到老爹不在家了。哼,我可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样,我的箱子做好了吗?” “快做好了,我的宝贝,过了节就好了。你要知道,我为这箱子可忙乎够了:两夜没有离开过铁匠铺,就是神父的千金小姐也不会有这样的箱子。我给箱子包了铁皮,那一回我到波尔塔瓦去干活,也没有给百人长的马车包这样的铁皮。还画上了彩绘呢!你就是迈开白嫩嫩的腿走遍方圆百里,也难找到这样的箱子!整个底儿上画满了红的和蓝的花朵。像一团火似地闪闪发光哩。别生我的气啦!让我跟你说说话儿,瞧瞧你吧!” “有谁禁止你了?你说呗,瞧呗!” 于是,她坐到板凳上,又照着镜子,开始整理头上的发辫。她瞧瞧脖颈,又瞅瞅用丝线缝的新衬衫,一缕洋洋自得之情在她的樱唇和娇艳的脸颊上隐然掠过,又在她的那双明眸里映现出来。 “让我坐在旁边吧!”铁匠说。 “你坐呗,”奥克桑娜说道,两片樱唇和洋洋自得的眸子里依然挂着同样的表情。 “迷人的、心爱的奥克桑娜,让我亲亲你吧!”铁匠鼓起勇气说,把她搂在怀里,想要吻她。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触及她的樱唇的一刹那间,奥克桑娜扭过脸去,一下子把他推开了。 “你还不知足!给你蜂蜜吃,你连勺子也要了去!走开,你那双手比铁块还粗糙。而且你身上一股子烟火味儿。我想,你那炭烟子把我身子都弄脏了。” 她立刻拿起镜子,又照着它梳妆打扮一番。 “她并不爱我,”铁匠垂头丧气地暗暗忖道。“她把什么事儿都当作儿戏,而我在她面前却像个傻瓜,目不转睛地瞅着她!好迷人的姑娘!只要能探知她的心事,她到底爱的是谁,我什么都在所不惜!她孤芳自赏;老是折磨我这个可怜的人;我满怀愁苦,看不到一线光明;可我对她又一片痴情,世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她,以后也不会有。” “你的母亲当真是妖精么?”奥克桑娜说,笑了起来;而铁匠也觉得打内心里笑了起来。这笑声仿佛是从内心深处和微微跳动的血管里激起的一声回应,同时,一种懊丧的情绪又潜入他的心里,因为他不能去亲吻那张笑得那样妩媚动人的脸儿。 “我管她是什么!你对我来说胜过母亲和父亲,胜过世界上一切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沙皇召见我,对我说:‘铁匠瓦库拉,我的王国里所有最好的东西,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给你。我要下旨给你修一座金匠铺,让你用银锤子去锻造金器。’我会对沙皇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珍贵的宝石,不要金匠铺,也不要你的整个王国,只求你把奥克桑娜赐给我!’” “瞧你说得多好听!只是我的老爹可精哩。你等着瞧吧,他会要娶你妈的,”奥克桑娜狡黠地一笑,说道。“真是的,姑娘们怎么还不来呢……这是怎么啦?早该唱圣诞节祝祷歌了。 我觉得怪闷的。” “别管她们吧,我的美人儿!” “这怎么成呀!小伙子们准会跟她们一起来的。大伙儿就可以逗笑打闹啦。我琢磨又会诌出许多滑稽可笑的故事来!” “你跟他们在一起就那么开心么?” “总比跟你在一块儿要开心些。噢!有人敲门哪;一准是姑娘们跟小伙子们来啦。” “我干吗还待在这里呀?”铁匠自言自语说。“她在嘲弄我。她只不过把我当作一块生锈的马蹄铁。既然是这样,至少也不该轮到另外一个人来笑话我。只要我弄清她更喜欢的人是谁就好了;我要叫他不敢……”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又从天寒地冻的户外传来“开门哪!” 的喊叫声,打断了他的郁郁沉思。 “等等,我去开门,”铁匠说着走到外屋去了,心里忿忿然,心想闯进来的人不管是谁,都要折断他几根肋骨。 寒凝大地,愈加冷峭,高空更是冷飕飕的,冻得魔鬼两只蹄子替换着跳跳蹦蹦,对着拳头直呵着热气,想让两只冻僵的手多少暖一暖。这个从早到晚老是待在地狱里的魔鬼会冻得直跳,是毫不奇怪的,因为大家知道,地狱里的冬天并不像人世上这么冷得彻骨,更何况他总是头戴尖顶圆帽,站在灶火跟前,就像真的厨师一样,将一个个有罪之人油煎火烤,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简直就像村妇通常为圣诞节煎烤腊肠一模一样。 妖精也感到寒气逼人,虽然她是穿得挺暖和的;所以,她两手往上一举,向侧旁伸着一只腿,犹如一个快速溜冰的人一样,浑身关节一动不动,就像是顺着冰川从天而降,径直落进烟囱里。 魔鬼也照着样子紧随其后。可是,因为这个家伙比任何一个穿长袜的花花公子都更为乖巧,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就在落进烟囱的一刹那间,他猛然骑在情妇的脖子上,双双跌落在宽敞的炉灶上面的一堆瓦罐中间。 游逛归来的妖精悄悄打开了炉门,偷眼瞧瞧儿子瓦库拉请了客人来家没有,而她看见除了屋子中间搁着几个麻袋之外,屋里空无一人,便从炉灶里爬了出来,脱掉厚实的羊皮袄,整理了一下衣衫,于是谁也认不出她就是一分钟之前跨着扫帚四处转游的妖精了。 铁匠瓦库拉的母亲还不到四十岁。她长得不算美,但也不丑。人到中年,要保持风姿绰约也难。然而,她却很有手腕,能把最为老成持重的哥萨克勾引到手(顺便说说,这些人已经不大计较女人的姿色了),于是,村长啦,教堂执事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啦(当然,那是趁他的老婆不在家的时候),哥萨克柯尔尼·楚布啦,哥萨克卡西扬·斯维尔贝古兹啦,一个个都经常上门来找她。难能可贵的是,她善于圆滑地跟他们分别周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情场上的对手。无论是虔诚信教的庄稼汉,还是身穿带风帽的贵人(有的哥萨克这样自报家门)礼拜天上教堂去,或者遇到天气不好时上小酒店去,总要趁便去看看索洛哈,吃些浇上酸奶油的油渍渍的甜馅饺子和坐在暖暖和和的屋子里跟爱说好笑、殷勤好客的女主人闲聊一通。即便是贵人,上小酒店之前,也特意要拐个大弯子,上她家去,还堂而皇之地说成是——顺道走走。而索洛哈呢,每逢节日上教堂去,总要穿上一条色彩鲜艳的厚方格花裙,系上蓝绸围裙①,外面再罩上一条后面缝有金色花边的蓝裙子,往右侧唱诗席一站,这时,教堂执事便会连连咳嗽,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直往这边睃;村长则摸摸胡髭,把一小绺囟门上留下的头发缠到耳朵后头去,对站在身边的人说:“嘿,好一个娘们!真是个鬼婆娘!” -------- ①西乌克兰妇女常穿的一种裙子,由前后两幅布缝制而成。 索洛哈见人就行礼,而每个人都以为是对他一个人施礼问好呢。不过,好事者立刻便留意到,索洛哈对哥萨克楚布青眼有加。楚布过着鳏居生活。他的房前总是堆放八垛谷物。四头强壮的犍牛每当看见牛大嫂或者胖牯牛大叔走过时,总要从篱笆编成的棚屋里伸出头来,哞哞直叫一阵子。一只长须飘垂的山羊爬到屋顶上,活像市长一样尖着嗓门咩咩叫着,逗弄着在院子里高视阔步的吐绶鸡,当远远地看见那些老是揪扯它的胡子的冤家对头——顽皮孩子时,便转过身子撅起了屁股。楚布家大小箱子里装满了许多布匹、短上衣和镶有金边的旧式长袖外套:他那故世的妻子是一个讲究穿戴的人。他家的菜园子里除了罂粟、白菜、向日葵之外,每年还要播种两块地的烟草。索洛哈觉得把这些家产都一并归到她的产业中来并不嫌多余,她早就掂量好了,这份家产一旦转到她的手里,定会要大大发达起来,所以她对老楚布也就格外垂青了。她心想,千万不能让儿子瓦库拉讨得楚布的女儿的欢心,要不然那份家产就会落到儿子的手里,到那时她就插不上手了,所以她就耍弄起一个年近四十的长舌妇惯用的花招:一有机会便挑起楚布和铁匠的不和。也许,因为她惯于耍弄狡猾的伎俩和机巧的心计,所以才招致老太婆们议论纷纷,特别是当她们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多喝了几杯之后,都说索洛哈确实是个妖精;小伙子基贾科鲁平柯就看见过她身后拖着一根尾巴,大小跟农妇手里的纺锤差不多;又说在上上礼拜四她变成了一只黑猫一溜烟地跑过大路;还说有一回,一头猪跑到神父的妻子那儿,居然像公鸡似地打鸣,把康德拉特神父的帽子扣到头上,扬长而去。 正当老太婆们议论纷纷之际,走来一个牧牛人,名叫蒂米什·科罗斯佳维。他立刻凑上来说,夏天的时候,就在圣彼得节前①,他在牛棚里垫好麦秸作枕头,刚躺下睡觉,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妖精,只穿一件衬衫,在挤牛奶,而他却动弹不得,就像是中了邪一样;那妖精挤了一会儿牛奶,走到他的跟前,在他的嘴唇上抹了些臭哄哄的东西,害得他一整天不停地啐口水。不过,这番话听来也未必真实可信,因为只有素罗钦的陪审官才能识破妖精的真面目。所以,那些声名显赫的哥萨克听了这些传闻全都不以为然。他们都是一样的说法:“那是鬼婆娘们的胡吣!” -------- ①圣彼得节为东正教节日,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索洛哈从炉灶里爬了出来,理好衣妆,又像一个贤惠的主妇那样开始拾掇屋子,把东西一一归回原位;但是没有去挪动那几只麻袋:“这是瓦库拉弄回来的,让他自个儿搬出去吧!”正当魔鬼就要飞进烟囱的时候,无意之间一扭头,看见楚布跟教父手拉着手,走出屋门很远了。转眼之间,魔鬼又从炉灶里飞了出去,飞跑到前面挡住了他们两人的去路,从四面八方把一堆堆冻雪砸得粉碎。一阵暴风雪平地而起。天空中白茫茫一片。雪花像密网一样来回狂舞,朝行人的眼睛、耳朵、嘴里直扑过来。而魔鬼呢,又返身飞回烟囱里,笃定地相信楚布准会跟教父一块儿转身回家去,那就会撞见铁匠在那里,狠揍他一顿,叫他再也拿不住画笔去涂抹那些令人气恼的破画啦。 果然,暴风雪一刮起来,寒风直刺得眼睛发痛,楚布便后悔不迭了,他把带护耳的帽子紧扣到额上,一路上咒骂自己、魔鬼和教父。其实,这种恼怒的样子是故意给人看的。楚布看到突然刮起了暴风雪,倒是暗自十分高兴。离教堂执事家还远着呢,他们只走了八分之一的路程。两个出门夜游的人转身折了回去。狂风直吹着后脑勺;然而,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也看不见。 “等一等,老哥!咱们多半是走错了,”楚布稍稍走到旁边说道,“我没看见一栋房子呢。唉呀,好厉害的暴风雪!老哥,你往那边走走,看看有没有路;我就在这边找找看。真是鬼使神差,这样的风雪天还到外边来转游!你找着路了可别忘了喊一喊。唉,撒旦①扔过来一大团雪迷眼呢!” -------- ①魔鬼的别称。 可是,路还是没有找到。教父走到那边,踏着长统靴子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摸到了小酒店门口。这一发现使他喜不自胜,把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抖掉身上的雪,走进过道里,全然不管还有干亲家留在外头。这时,楚布似乎觉得找到路了,便停下来扯开嗓门喊叫,可是不见教父的人影,只好自个儿走了。他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自家的屋子。一堆堆积雪围堵在房屋的四周,堆集在屋顶上。他拍打着在寒风中冻僵的双手,敲得门咚咚直响,大声地命令女儿快来开门。 “你要干什么?”铁匠走出来,厉声喊道。 楚布听出是铁匠的声音,向后退了几步。“咦,不对,这不是我的家,”他自言自语说,“铁匠是不会随便到我家来的。不过,仔细瞧瞧,也不像是铁匠的家呀,这是谁家的房子呢?噢,对了!我没看清楚!这是瘸子列夫钦柯的房子,他不久前才娶了一个年轻的媳妇。只有他家的房子跟我的房子差不离。怪不得当初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怎么没走几步就到家了呢。不过,列夫钦柯这会儿准坐在教堂执事家了,这我清楚;铁匠到这里来干吗?……嘿—嘿嘿!他是冲着瘸子的年轻媳妇来的。准没错!妙哇!……这我就全明白啦。” “你是干什么的,干吗在别人家门口闲逛?”铁匠逼近前去,更加严厉地责问道。 “不,我不说我是谁,”楚布嘀咕着,“可别叫这该死的杂种揍我一顿!”于是,换了一种嗓门答道: “是我,一个好心的人!是来你们家窗前唱祝祷歌,替你们解解闷儿呐。” “唱什么祝祷歌,见你的鬼去!”瓦库拉怒气冲冲地嚷道。 “你干吗还站着!听着,马上滚开!” 楚布本来并没有心怀恶意;可是此刻居然要他听从铁匠的吩咐,不由地窝火了。仿佛有一个鬼怪撺掇他,逼着他硬要拧着来闹腾一番似的。 “你干吗这么大喊大叫的?”楚布仍然变着声调说,“我只不过想唱唱祝祷歌,难道不成吗?!” “哼!你还啰嗦个没有完呢!……”话还没有落音,楚布便感到肩膀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我看,你真是想要打人!”他后退几步,说。 “你滚!你滚!”铁匠吼道,又把楚布推搡了一下。 “你怎么的!”楚布的声调里透露出又痛、又恼、又怕的心情。“你还当真打人,还打得不轻呢!” “你滚,你滚!”铁匠嚷道,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瞧你的,要什么威风!”楚布一个人留在屋外,说道。 “你敢出来试试!什么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我不敢去告你咋的?不,好小子,我会去的,我会告到警察署长那儿去。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才不管你是什么铁匠和彩画工呢。哎呀,我得瞧瞧脊背和肩膀:我估摸肯定有了青紫斑。这魔鬼崽子下手可真狠!可惜天寒地冻的,我不想脱下羊皮袄来瞧瞧。你等着吧,永世不得超生的铁匠,叫魔鬼揍死你,砸烂你的铁匠铺,我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吊死鬼!噢,这会儿他不在家里。我想,索洛哈是一个人待着。唔……离这儿不远:不如找她去。这会儿是好机会,没有人会撞见我们。兴许,还能干那个……嗐,千刀万剐的铁匠揍得好疼!” 于是,楚布搔搔脊背,迈步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心想马上就可以跟索洛哈单独幽会,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连身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天寒地冻也不觉得砭人肌骨了,虽说四处都冻得噼噼啪啪地干裂作响,连暴风雪的呜呜怒吼声都盖不住。狂风暴雪比任何一个专横地揪着顾客鼻子的理发匠还要手脚快当,任意地在楚布的胡子和唇髭上涂满了雪花,以致他的脸上不时现出一种不甜不苦的尴尬表情。可不是么,如果不是雪花前后左右回旋飞舞的话,那么准可以长时间地看到楚布的身影:走走停停,搔搔脊背,口中念叨着:“这千刀万剐的铁匠揍得好疼啊!”——然后又朝前走去。 正当拖着尾巴、翘着山羊胡子、手脚麻利的花花公子①从烟囱里飞出飞进的时候,他那腰间挂在肩带上藏着偷来的月亮的弹袋,一不小心挂在炉灶上,袋口霍地开了,月亮便趁机从索洛哈家的烟囱里逃了出来,冉冉地升上了高空。万象生辉。仿佛暴风雪不曾刮过似的。积雪铺陈在旷野里,银光闪耀,宛如撒满一地晶莹剔透的星星。寒气似乎不那么逼人了。成群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拎着麻袋走了出来。歌声此起彼伏,几乎户户门前都聚集着唱歌拜节的人。 -------- ①此处仍然喻指魔鬼。 皓月当空,光华四射!在这样的夜晚,置身于一大群欢欢笑笑、轻歌曼舞的姑娘们和只有在尽情笑闹的夜晚才会想出种种玩笑和花招来的小伙子们中间,那份惬意是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穿着厚实的羊皮袄,身上暖暖和和;双颊冻得绯红;活像是恶魔本人在背后撺掇着人们去搞恶作剧似的。 一大群姑娘提着麻袋涌进了楚布的家里,簇拥着奥克桑娜。尖声喊叫,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把铁匠的耳膜都震聋了。大伙儿争先恐后地给美人儿讲着新闻,放下手中的麻袋,炫耀着拜节唱歌得来的大圆面包、大小腊肠、甜馅饺子。奥克桑娜显得十分开心和高兴,一会儿跟这个女伴絮叨,一会儿又跟那个女友闲聊,不住嘴地哈哈大笑。只有铁匠怀着烦恼而嫉妒的心情望着这尽情笑闹的场面,这一回他可要诅咒拜节唱歌了,虽然他本人从来是乐此不疲,爱之若狂的。 “欸,奥达尔卡!”十分开心的俏美人转身对一个姑娘说,“你穿上一双新鞋了!啊,好漂亮!还镶着金饰呢!你真有福气,奥达尔卡,有人给你买各样东西;就没有人给我买这么好看的鞋了。” “别发愁,我心爱的奥克桑娜!”铁匠接口说,“我会给你弄到一双连千金小姐都少见的鞋子。” “你?”奥克桑娜立刻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倒要瞧瞧,你打哪儿能弄到这样的鞋子给我穿。未必你还能给我弄来一双女皇穿的鞋子不成?” “瞧,你真是异想天开!”一群姑娘又笑又嚷道。 “可不,”俏美人傲然地接着说,“你们大伙来做见证人:要是铁匠瓦库拉给我弄来一双女皇穿的鞋子,我说话算数,就马上嫁给他。” 姑娘们带着爱耍性子的俏美人走了。 “取笑吧,取笑吧!”铁匠紧跟着也出了门,说道,“我自己也笑话自己了!我一直在想,可总闹不明白心眼长到哪儿去了。她并不爱我,——好吧,去她的!好像世界上除了她就没有别的姑娘似的。谢天谢地,村子里好姑娘有的是。奥克桑娜好在哪儿?她一辈子成不了贤惠的好主妇;她成天只知道梳妆打扮。对,行了,我别再犯傻了。” 然而,就在铁匠打算痛下决心的时候,恶魔又将奥克桑娜笑吟吟的姿影带到了他的眼前,她还嘲弄地说着哪:“铁匠,把女皇的鞋子弄来,哟,我就嫁给你!”他的内心的感情又激荡起来,心心念念又只想着奥克桑娜。 拜节唱歌的人群分成了小伙子一拨,姑娘们一拨,急急忙忙地穿街走巷。可是,铁匠径自走着,一切都视而不见,也不参加大伙的游乐嬉闹,而以前他可是比谁都更起劲的。 这时,魔鬼正在索洛哈家里起劲地逗趣:他就像陪审官对待神父的女儿那样,媚态十足地亲吻她的手,指心发誓,唉声叹气,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她不肯满足他的情爱要求,赏给他一次爱抚的机会,那么他就任什么也不顾了:立刻投水自尽,把灵魂打发到地狱里去。索洛哈并非铁石心肠,更何况人人都知道,魔鬼和妖精是沆瀣一气的。她毕竟喜欢有一大帮子人追逐自己,而且无人相伴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唯独这个晚上,她本想一个人待着,因为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教堂执事家吃蜜饭去了。不过,凡事总难逆料:魔鬼刚刚说出自己的要求,忽然传来了身强力壮的村长的说话声。索洛哈急忙跑去开门,而手脚麻利的魔鬼一下子便钻进搁在地上的麻袋里了。 村长抖掉带护耳的帽子上的雪花,从索洛哈手里接过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便告诉她说,他没有到教堂执事家去,因为刮起了暴风雪,看见她屋子里亮着灯,便顺路到她这里来,打算跟她共度良宵。 村长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还有教堂执事的说话声。 “快把我藏起来,”村长低声说:“我不想在这里跟教堂执事碰面。” 索洛哈迟疑了好一阵子,不知道把这个身材墩实的来客藏到什么地方才好;最后挑了一个装煤用的大麻袋;她把煤倒在木桶里,然后身体壮实的村长连同胡子、脑袋和带护耳的帽子一古脑儿钻进了麻袋。 教堂执事走进屋来,不停地呼哧着,搓着手,说一个客人也没有到他家里去,他打心眼里高兴,有机会来她这里“开开心”,也就不怕风雪交加了。于是,他挨近前来,咳嗽一声,微微笑着,伸出长长的手指抚摸她的丰满的光膀子,带着十分狡黠和洋洋自得的神气说: “您这儿是什么呀,迷人的索洛哈?”他说完这话,便朝后面退退身子。 “这也不知道么?胳膊嘛,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索洛哈回答说。 “唔!是胳膊!嘿!嘿!嘿!”教堂执事对于这样的开场白十分得意,在房里转了一圈。 “您这儿又是什么呀,亲爱的索洛哈?”他带着同样的神气问道,又朝她挨近些,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脖子,又同样抽身往后退了退。 “您好像看不清似的,奥西普·尼基福罗维奇!”索洛哈答道。“是脖子嘛,上面还有项圈呢。” “唔!脖子上还有项圈!嘿!嘿!嘿!”接着,教堂执事搓搓手,又在房里转了一圈。 “那么,您这是什么呀,无人比得上的索洛哈?……”真不知道,教堂执事那长长的手指这会儿又要触摸哪个部位了,蓦地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哥萨克楚布的说话声。 “哎呀,我的老天爷,有外人来了!”教堂执事惊惶失措地喊了起来。“我这样有身份的人让人在这儿撞见,那可怎么好?……准会传到康德拉特神父耳朵里去!……” 然而,教堂执事的担心倒是别有缘故:他更害怕的是,可别让他那口子知道了,就是没有这桩风流丑事,她那双无情的手早把他那根粗粗的发辫揪成细条条啦。 “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心的索洛哈,”他浑身打颤地说道。 “您有慈悲心肠,就像路加福音书第十三……三章说的……有人敲门,真的,有人在敲门!哎呀,快把我藏起来吧!” 索洛哈把另一只麻袋的煤倒进木桶里,于是教堂执事那体积不大的身子钻进了袋里,一下子落到了袋底,上面空着一截还可以装半口袋煤哩。 “你好哇,索洛哈!”楚布踏进门来便说。“你大概没料到我会来吧,啊!真的,没料到吧?兴许,我碍你的事么?……”楚布连着问道,脸上露出眉开眼笑和意味深长的表情,一看那表情人们准能猜到,他那不大灵活的脑袋此刻正使着劲儿,就要胡诌出刻薄而又离奇的笑话来。“兴许,你跟什么人在这儿寻开心吧?……要不,你把他藏起来了,啊?”楚布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觉得挺满意的,禁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他一个人得到索洛哈的垂顾,他打心眼里觉得洋洋得意。“喂,索洛哈,给我喝点伏特加吧。我估摸,这该死的大冷天把我的嗓子冻坏了。老天爷在上,在圣诞节前安排了这么一个夜晚。好厉害的暴风雪,你听,索洛哈,好厉害呀……唉,两只手都冻僵了:羊皮袄的扣子也解不开了!好厉害的暴风雪……” “开门!”外面一声喊叫,接着是一阵推门的声响。 “有人敲门,”楚布停住话头,说道。 “开门!”喊得更起劲了。 “是铁匠回来了!”楚布一把抓起带护耳的帽子,说道。 “你听我说,索洛哈,随便找个地方让我躲一躲吧;我无论如何不想让这该死的杂种在这儿撞见,但愿这恶魔崽子的眼底下长出像草垛一般大的水泡来!” 索洛哈也吓坏了,急得发疯似的团团转,稀里糊涂地做了个手势,要楚布钻到藏着教堂执事的那只麻袋里去。一个魁梧的壮汉几乎就压在教堂执事的头顶上,一双冻得结了一层冰的长统靴就夹在他的太阳穴的两边,可怜的教堂执事忍着痛,既不敢咳嗽一下,也不敢哼哼一声。 铁匠走进家来,一言不发,也没脱帽子,几乎是一骨碌歪倒在板凳上。看得出来,他的心绪烦乱极了。 正当索洛哈关上门的时候,又有人敲门。这回是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来了。这家伙可就没有地方可藏了,因为再也找不到大麻袋了。要知道他的身躯比村长更笨重,个儿比楚布的干亲家还要高出一头。所以,索洛哈只好带他到菜园里去,让他把要说的话全掏出来。 铁匠心不在焉地打量着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时而凝神静听远处传来唱歌拜节人的此起彼伏的歌声;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几只麻袋上面:“这些麻袋搁在这里干吗?早该把它们搬走了。这愚蠢的痴情把我弄得呆头傻脑的。明天是圣诞节了,可屋子里到现在还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搬到铁匠铺去吧!” 接着,铁匠在几只大麻袋跟前蹲了下来,把袋口重新扎紧,打算扛到肩上。显然,他此刻心神不定,要不然他准会听见楚布咝咝的哀叫声,因为捆扎麻袋的绳子缠住了他的一绺头发,而身体健壮的村长还分明打了一个饱嗝。 “难道我就丢不下这个倒霉的奥克桑娜?”铁匠说,“我不愿想她;可她偏在脑子里打转转,就像故意作难似的,总想着她一个人。这单相思干吗不由自主地往脑子里钻呢?真是活见鬼了,这些麻袋似乎比先前沉得多了!这里头兴许除了煤之外,还装了别的东西吧。我真糊涂!我倒忘了,眼下任什么东西我都觉得沉多了。比方说从前吧,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五戈比的铜币或一块马蹄铁弄弯和掰直;可今儿个连一袋烟也扛不起。过不了多久,风都会把我吹倒啦。不,”他沉默了一会儿,鼓起劲来喊道,“我可不是个娘们!决不让别人笑话我!就是有十只这样的麻袋,我也扛得起。”说着,他一鼓作气把两个壮汉也搬不动的麻袋一下子扛到了肩上。“连这只麻袋一起捎带上,”他接着说道,提起那个魔鬼蜷缩在里面的小麻袋。“我大概是把打铁用具塞在里面了。”说完,便走出了屋门,用口哨吹着一支小调: 我不跟娘们一般见识。 满街的歌声和喊声越来越响亮。人们成群结队,熙熙攘攘,还有周围村子的人来凑热闹。小伙子们尽情调笑打闹。此起彼伏的节日祝歌中间,时不时传来一曲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即兴编成的逗人小调。忽然之间人群中有人不唱节日祝祷歌了,却来了一段贺年的小曲,扯开喉咙高声唱道: 过年了,别小气, 赏个甜馅饺子吧, 外加麦粥一大碗, 灌肠一大串!① -------- ①此处歌词原文为乌克兰语。 众人哈哈大笑,赞赏逗笑者的别出心裁。小小的窗户推开了,老太婆(只有老太婆和老成持重的老爷子这时还待在家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从窗口递出一条灌肠或者一块馅饼。小伙子和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打开麻袋,接过赏赐的礼物。在这边,小伙子们从四处围拢过来,把姑娘们簇拥在中间:欢欢笑笑,打打闹闹,你扔来一个雪团,他抢去装满各样食品的麻袋。在那边,姑娘们去捉一个小伙子,脚下一使绊子,他连人带麻袋栽倒在地上。看来,他们是要痛痛快快地闹一个通宵了。而今天夜里犹如是特意安排的良辰美景!月亮的光华和白雪的反照交相辉映,更显出格外的银白。 铁匠扛着麻袋站住了。他仿佛听见奥克桑娜在姑娘群中的说话声和尖细的笑声。浑身的血管忽地震颤了一下;他使劲把麻袋往地上一掼,碰得蜷缩在袋底的教堂执事直哼哼,村长也大声地打了一个呃逆,然后又肩扛着那只小麻袋,同一群小伙子紧跟在姑娘们身后慢慢走着,一直听着奥克桑娜在说话。 “不错,是她!站在那里活像女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在跟她讲着什么事儿;准是什么好笑的事儿吧,因为她在笑个不停。不过,她总是笑声不断的。”铁匠仿佛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怎么的挤进了人群,站在她的旁边了。 “噢,瓦库拉,你也来了!你好哇!”俏美人说道,脸上依然挂着令他摄魄的盈盈笑意。“喂,你唱歌得了很多东西吧。欸,只这么个小麻袋呀!那女皇穿的鞋子弄来了吗?把鞋弄来了,我就嫁给你!”然后就笑哈哈地随着女伴跑开了。 铁匠就像泥塑木雕一样站在原地。“不,我可受不了;再也不能忍受……”他终于说道。“可是,我的天哪,她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她的眼神、谈吐、一切的一切都那样揪着我的心,一直揪着我的心……不,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全都该一了百了:让灵魂万劫不复吧,我要跳进冰窟窿里去淹死,落得个无影无踪!” 随后,他便毅然决然地朝前走去,赶上众人,跟奥克桑娜走齐了,断然地说: “别了,奥克桑娜!你去找自己的如意郎君吧,你随便去愚弄谁好了;至于我呢,在这个人世上你是再也见不着了。” 美人儿似乎有些惊讶,想要说句什么话,可是铁匠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瓦库拉,到哪儿去?”小伙子们看到铁匠飞跑而去,齐声喊道。 “别了,伙伴们!”铁匠高声答道。“上帝保佑我们来世再相逢吧!今生今世我们是不能在一块儿玩了!别了,别记恨我吧!请给康德拉特神父捎句话,求他给我做个安灵祭,追荐我的有罪的灵魂。真是罪过,我尽忙着世俗琐事,没有把上帝和圣母圣像前的蜡烛画完。我的箱子里的财物全部捐给教堂!永别了!” 铁匠说完这句话,又扛起麻袋飞跑起来。 “他发疯了!”小伙子们说。 “在劫难逃的灵魂!”一个过路的老太婆虔诚地嘟哝说。 “得去告诉人们,铁匠上吊了!” 铁匠一口气跑过几条街,停下来喘口气。“我当真要跑到哪里去呀?”他暗忖道,“好像全都没有活路了似的。我不妨试试看:去找扎波罗热人——大肚汉帕楚克。人家都说他通鬼性,可以随心所欲地办到任何事情。我这就去找找他,反正这灵魂是要万劫不复的了!” 这时,一直躺在麻袋里一动也不动的魔鬼高兴得猛然一跳;而铁匠倒以为是自己的手碰了一下麻袋,弄得它倏然一动,于是使劲用拳头捶了一下麻袋,又在肩上抖了抖,便往大肚汉帕楚克家去了。 这个大肚汉帕楚克,一点不假,本来是一个扎波罗热人;不过,是人家把他赶出来的,还是自个儿从扎波罗热跑出来的,这就没有人说得清楚了。他老早就在狄康卡住下了,不是十年,就是十五年了。起初,他就像一个道地的扎波罗热人那样打发日子,什么活儿也不干,一睡就是大半天,饭量抵得上六个割草人,一口气喝得下差不多维德罗①的酒;然而,他的肚子倒也装得下,因为帕楚克虽然个子不高,但横里却长得相当的粗胖。再说他穿的灯笼裤又大又肥,无论他迈出多大的步子,总是看不见他的两只脚——活像是一只酿酒用的大桶在街上慢慢移动似的。或许吧,这就是大家都管他叫大肚汉的缘由。自从他来到这个村子里,没过多久大家就知道他是个巫医。有人生了病,马上去请帕楚克;而他只须嘴里念念有词,病痛便不治而愈。有时,饿馋了的贵族老爷让鱼骨头卡住了,帕楚克手法娴熟地往背上捶上一拳,那鱼骨头便霍然而出,一点也不损伤贵族老爷的喉咙。近来很少见他出门了。个中原因也许是他疏懒成性,也许是对他来说,出入人家的门户是一年比一年难了。于是,村里人只好上门去求治。 -------- ①俄液量名,等于12.3升。 铁匠有些胆怯地推开了门,只见帕楚克像土耳其人似的盘坐在地板上,面前搁着一只小木桶,上面放着一盆面丸子。那汤盆的位置恰好与他的嘴一般齐。他连手指头也不必动一动,只稍微低下头便挨着盆边,大口大口地喝着稀汤,不时地用牙叼起丸子来吃。 “不行,”瓦库拉暗暗想道,“这家伙比楚布还懒得多:楚布至少还用勺子吃东西,而这家伙连手都懒得抬一抬!” 帕楚布兴许是专心专意地在吃丸子,因为铁匠刚进来,便对他深鞠一躬,而他似乎根本就没看见。 “我来求你老人家了,帕楚克!”瓦库拉又鞠一躬,说道。 胖子帕楚克抬了抬头,又吃起丸子来了。 “你听了别生气,听人说……”铁匠鼓足勇气说道,“我这么说可不是要冒犯你,——说你跟魔鬼有点儿沾亲带故的。” 瓦库拉说完这话,不禁吓了一跳,觉得自己说得太直白了,没有把难听的话说得委婉些,心想帕楚克准会抓起小木桶连同汤盆一起砸到他的头上来,于是闪在一边,又用袖子遮住头脸,提防那盆稀汤和丸子会泼到他的脸上。 然而,帕楚克只是瞟了他一眼,仍旧吃他的面丸子。铁匠这下来劲了,接着说道: “我来求你,帕楚克,上帝保佑你百事顺遂,添财进宝,麦黍满仓!”铁匠有时也会说上几个时髦的词儿;这是他在波尔塔瓦给百人长彩绘木板围墙时学到的本事。“我罪孽深重,只有死路一条,在这人世上没什么指望了!是灾是祸,都躲不过,只好去求魔鬼帮个忙。怎么样,帕楚克?”铁匠见他仍旧一言不发,又说道:“我该怎么办呢?” “既然你要魔鬼帮忙,那就找魔鬼去吧!”帕楚克眼皮也没抬,仍然吃着他的面丸子。 “我就是为这事才来求你的,”铁匠又行了个礼,答道,“我想,除了你,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魔鬼。” 帕楚克还是默不作声,吃着剩下的面丸子。 “你就行行好吧,好心人,可别见死不救!”铁匠恳切地说,“猪肉、腊肠、荞麦粉,噢,还有亚麻布、小米或者别的东西,只要你开口,……就像好人之间那样恩恩相报……我都舍得。只求你指点指点,比方说,怎么才能找到魔鬼?” “魔鬼就在身后,又何必到远处去找,①”帕楚克漫不经心地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那副姿势。 -------- ①俄民间迷信传说,人的右肩旁边站着天使,左肩旁边站着魔鬼——它总是伺机给人带来灾难或祸害。 瓦库拉两眼盯着他看,仿佛那额头上写着这句话的解释似的。“他说什么?”瓦库拉脸上的表情无言地探询着;那半张开的嘴准备把帕楚克就要说出来的话,像吃面丸子一样吞下去。可是帕楚克又一声不吭了。 这时,瓦库拉发现面前的面丸子和小木桶都倏然不见了;可是地板上却摆上了两个木汤盆:一个装满了甜馅饺子,另一个盛着酸奶油。“我倒要看看,”他自言自语说,“帕楚克怎么吃这些甜馅饺子。他总不至于像吃面丸子那样低头去叼吧,再说也不行了:甜馅饺子总得先蘸点酸奶油吧。” 他正在琢磨着,帕楚克已经张开嘴,瞧瞧甜馅饺子,再把嘴张得更大些,就在这当儿,一只饺子从汤盆里蹦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酸奶油里,翻了个个儿,往上一跳,不偏不倚落到他的嘴里。帕楚克一口吃了,又张开大嘴,接着另一只饺子又同样进了他的嘴里。他只须花点咀嚼和吞咽的工夫。 “真是咄咄怪事!”铁匠心里暗想,惊讶得张着嘴,立刻觉得有一只饺子朝他的嘴里飞过来,而且抹了他一嘴的酸奶油。铁匠拿开饺子,抹了抹嘴唇,心想这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魔鬼居然能使人变得这么乖巧,于是认准只有帕楚克才能助他一臂之力。“我再求求他,请他好好指点我……不过,真见鬼!今天是该吃蜜饭的斋期①,他倒吃起甜馅饺子来了,而且还是荤饺子呢!我真是个大傻瓜,还站在这里,真是罪孽!还是回去吧!”于是,虔诚的铁匠慌忙地跑出了屋子。 -------- ①指圣诞节前的斋期,要禁食乳类和肉食等荤食。 再说魔鬼呆在麻袋里早就乐坏了,再不能看着这么好的一个猎物从手里溜掉了。只等瓦库拉刚刚放下麻袋,他就从中跳了出来,一下子骑到了铁匠的脖子上。 铁匠禁不住浑身一阵寒颤;他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刚想画个十字……可是魔鬼把那张丑脸早凑到他的右耳旁说: “我是你的朋友,为了同伴和朋友我凡事都尽力!我可以给你钱,要多少都行,”他又对着铁匠的左耳朵尖声叫着。 “奥克桑娜今儿就归咱们啦,”他把丑脸又转到右耳旁,低声说道。 铁匠站在那儿动着心思。 “好吧,”他终于说道,“你若办得到,我就听你的!” 魔鬼双手一拍,乐得骑在铁匠的脖子上奔驰起来。“这一回铁匠上钩啦!”他心里暗忖道,“这一回我要找你算帐了,亲爱的,你那些拙劣的彩画和荒唐的故事可把我们魔鬼害苦了!如今,我的同伴要是知道,全村最是信神如命的人捏在我的手心里,该说什么呢?”想到这里,魔鬼高兴得笑了起来,因为他想像着到了地狱里怎么去逗弄那些拖着尾巴的同类,而那个自以为最有心计的瘸腿魔鬼一定会气得发狂呢。 “喂,瓦库拉!”魔鬼吱吱叫着,仍然骑在铁匠的脖子上,仿佛担心他会逃走似的,“你知道,不订个契约是办不成事情的。” “那就订吧!”铁匠说。“我听人说,你们是要蘸着血签字的;等一等,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钉子来!”于是,他把一只手抄到身后,一把揪住了魔鬼的尾巴。 “你真会逗人!”魔鬼笑呵呵地喊道。“喂,行了,别胡闹了!” “慢着,亲爱的!”铁匠大声嚷着,“你看看这个怎么样?”他边说边画了个十字,这一来魔鬼就变得像羔羊一样驯服了。 “慢着,”他说,揪着魔鬼的尾巴一下子掼到地上,“我叫你知道再去教唆好人和诚实的东正教徒犯罪的好下场!”说着,铁匠抓住魔鬼的尾巴不放,一下跳到他的背上,抬手就要画十字。 “饶了我吧,瓦库拉!”魔鬼愁苦地呻吟说,“你要什么东西,我都尽力去办,只求你放我的灵魂去忏悔:别对着我画那要命的十字!” “啊,你倒会唱起可怜的调门来告饶了,该死的德国佬!现在我可知道对付你的法子了。马上把我驮起来!听见没有,驮着我像鸟一样飞起来!” “到哪儿去?”魔鬼一副悲戚的样子,问道。 “到彼得堡见女皇去!” 随后,铁匠便吓得愣住了,因为他觉得身体飘然地升上了云天。 奥克桑娜站在那儿好大一会,心里念叨着铁匠说的那几句叫人纳闷的话。她的内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对待铁匠太无情了。要是他真的一横心弄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怎么办呢?“小心点!说不定他会一时伤心而去爱别的姑娘,又一气之下把她说成是村里首屈一指的美人,那可怎么好?不,他是爱我的。我长得这么漂亮!他决不会丢下我去爱别人;他只是赌赌气,装个样子而已。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来看我的。我实在也是冷淡他了。应该像不乐意似的让他吻一吻。那么,他也就会高兴得不得了!”接着,轻佻的俏美人便跟女伴们说说笑笑去了。 “等等,”一个女伴说,“铁匠把麻袋丢在这儿了;你们瞧,好大的麻袋呀!他唱歌得来的东西可真不少呢,不像我们这么差劲:我看,每个麻袋里都塞进了小半只羊;一定还有数不完的腊肠和面包。真是太棒了!整个节期都吃不完哩。” “这些是铁匠丢下的麻袋?”奥克桑娜接过话说。“快把它们搬到我家里去,咱们仔细瞧瞧他往里面装了些什么好东西。” 大家笑笑哈哈地都说这个主意不错。 “可是咱们搬不动呀!”一大群姑娘大声嚷道,一面使劲挪动那些麻袋。 “慢着,”奥克桑娜说,“咱们快去找雪橇来拉回去!” 于是,一大群人跑着去找雪橇了。 困在麻袋里的人憋得难受极了,虽说教堂执事用指头捅了个不小的窟窿也无济于事。要是没有人的话,他也许就想法子钻出来了;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麻袋里钻出来,岂不丢人现眼,落人笑柄……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于是,拿定主意等一等再说,只是夹在楚布那毫不留情的两只长统靴之间轻轻地哼哼着。而楚布呢,也很想要尽快脱身,因为他总觉得身子下面有什么东西硌着怪难受的。可是,他一听到女儿的那个主意,便放下心来,不想钻出来了,因为他心里盘算着,到他家里还要走百十来步,说不定还有两百步远呢。要是钻出去了,还得整整衣衫,扣好羊皮袄的扣子,系好腰带——该有多少麻烦事!再说宽边圆帽还留在索洛哈家里了。不如让姑娘们用雪橇把他拉回家去。然而,事有凑巧,完全出乎楚布的意料之外。就在姑娘们跑去找雪橇的当儿,长得干干瘦瘦的教父从小酒店里出来,垂头丧气,心绪不佳。小酒店的老板娘说什么也不肯赊帐了;他本想闲待着,说不定有一位虔诚的贵族老爷上酒店来,请他喝上一杯;可是,该他时乖运舛似的,所有的贵族老爷都足不出户,像诚实的东正教徒那样跟家人在一起吃蜜饭。教父暗自诅咒着世风日下和不肯赊帐的老板娘的铁石心肠,不小心撞到麻袋上,便驻足而立,满腹狐疑。 “瞧,这是谁把这些大麻袋扔在路上了!”他环顾四周,说道,“兴许这里面装的是猪肉吧。这人也真走运,唱歌得了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礼品!这些麻袋可不小呢!就算里面装的全是荞麦面包和烙饼,那也是宝贝呀。即使里面尽是大圆面包,那也不错嘛:犹太女老板也肯用一个大圆面包换一杯伏特加。快点儿搬走吧,免得有人看见了。”说着,他把藏着楚布和教堂执事的那只麻袋,一下子扛到肩上,可是觉得这麻袋太沉了。“不行,一个人还扛不动呢,”他说,“真是凑巧,那边来了织布匠沙普瓦连柯。你好哇,奥斯塔普!” “你好,”织布匠停下脚步,说道。 “上哪儿去呀?” “随便走走。” “帮帮忙吧,好心人,把这些麻袋搬走!不知是谁把唱歌得来的东西扔在路上就不管了。咱俩对半分吧。” “搬麻袋?里面有什么东西?是白面包还是大圆面包?” “是的,我想,什么东西都有。” 接着,他们急急忙忙从篱笆上拔下两根木棍儿,搁上一只麻袋,抬起就走。 “咱们抬到哪里去?上小酒店去么?”织布匠边走边问道。 “本来,我也想抬到小酒店去;可是,那该死的犹太婆子准会疑神疑鬼,以为咱俩是偷来的;再说我刚从小酒店里出来。倒不如先抬到我家去。那儿没有人碍手碍脚的:我那婆子不在家。” “真的不在家么?”织布匠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谢天谢地,我还没有糊涂到这步田地,”教父说,“除非是鬼使神差,我是不会跟她碰在一块儿的。我估摸她这会儿跟娘儿们去游逛了,不到天亮不会回来。” “那是谁呀?”教父的妻子听见外屋有响动——那是好占便宜的两个朋友扛着麻袋弄出的响声,便出来开门,大声问道。 教父一下子楞住了。 “这可糟了!”织布匠垂下手说道。 教父的妻子是人世间屡见不鲜的那种宝物。跟她的丈夫一样,差不多很少待在家里,几乎成天在姑婆叔嫂和阔老太太家里转游着,死乞白赖地混饭吃,曲意逢迎,然后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只是到了早晨才跟丈夫拳脚相向,因为只有这个时刻他们才打个照面。他们家的房子年久失修,比乡文书的灯笼裤还显得破旧得多,房顶的稻草有好几处都掉落了。篱笆只剩下寥寥几根,支离破碎的,因为村里人出门从来不带打狗棍,都指望经过教父家的菜园时顺手拔下一根篱笆桩子用用。家里的炉灶是三天两头不生火的。温存的妻子从好心人那儿讨来的东西,总是藏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丈夫知道,却常常专横地夺过丈夫弄来的东西,当然,如果他还没有来得及在小酒店里换酒吃掉的话。教父虽说遇事冷静,可也不喜欢对她事事忍让,所以几乎总是鼻青脸肿的走出家门,而他那口子则唉声叹气,慢慢吞吞地去找老太婆们诉说丈夫的胡作非为和她遭受的拳打脚踢。 现在可以想像得到,织布匠和教父落在这种意想不到的处境中是多么的难堪。他两人放下麻袋,用身子挡住,又用衣服的下摆遮住;可是已经迟了:教父的妻子虽说老眼昏花,可是麻袋倒是一眼便瞧见了。 “挺不错嘛!”她说,那副神态分明流露着鹰隼逮住了猎物一般的愉悦。“挺不错,唱歌得来这么多东西!这才是好样的人干的事儿;可是,不对呀,我估摸是在什么地方偷来的吧。快让我瞧瞧,听见吗,马上给我瞧瞧这麻袋里的东西!” “魔鬼才给你瞧,我们可不干,”教父端起架子说。 “跟你什么相干?”织布匠说,“是我们唱歌得来的,又不是你的。” “不行,你得给我瞧瞧,没出息的酒鬼!”教父的妻子嚷嚷起来,猛地挥拳打在高个子的教父的下巴颏上,朝麻袋直奔过去。 而织布匠和教父则气势凛然地护着麻袋,逼着她连连后退。还没等他们明白过来,那妇人已跑到外屋拿来了火钩子。她麻利地抽打着丈夫的双手和织布匠的背脊,冲到麻袋旁站定了。 “怎么放她过去了?”织布匠才明白过来,说道。 “咦,怎么就让她过去了!你干吗放她过去?”教父冷静地说。 “看得出来,你们家的火钩子是铁打的!”织布匠沉默了片刻,挠挠背脊说。“我那婆子去年在集市上买了一把火钩子,花了二十五戈比,——那火钩子倒不打紧……打在身上不怎么痛……” 这时,那占了上风的妇人把灯盏搁在地上,解开了麻袋,往里瞧瞧。然而,她那双昏花的老眼曾经一眼就看见了麻袋,这一回却看走了样。 “欸,装着一头整猪哩!”她大声嚷嚷说,高兴得拍起手来。 “一头整猪!听见吗,一头整猪呢!”织布匠推推教父说。 “都怪你!” “有什么法子呢!”教父耸耸肩说。 “什么法子不法子?咱们还站着干吗?把麻袋夺过来!喂,动手吧!” “滚开!滚!这是我们弄来的猪!”织布匠逼上前去,嚷嚷说。 “走开,走开,鬼娘们!这不是你的东西!”教父也走近前去说道。 那妇人又拿起了火钩子,可是楚布就趁这个空儿钻出了麻袋,站在外屋的中间,伸着懒腰,就像是睡了一大觉刚醒过来一样。 教父的妻子两手往衣服的下摆一拍,尖声大叫起来,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目瞪口呆。 “这蠢货,还说是一头整猪!这哪里是猪呀!”教父瞪着大眼珠子说。 “瞧,把一个大活人塞进了麻袋里!”织布匠吓得倒退了几步,说。“不管怎么说,也不管怎么想,肯定是恶魔捣的鬼。 要不然,他从窗口里还挤不过身子呢。” “这不是干亲家嘛!”教父定睛一看,喊了起来。 “你当我是谁呀?”楚布装着笑脸说道。“怎么,我这个玩笑开得不错吧?你们是想把我当作猪肉来吃掉么?慢着,我来让你们高兴高兴,麻袋里还装着一个什么东西,——要不是一头野猪,那也会是一只小猪或者别的牲畜。老是在我的身子下面拱来拱去的。” 织布匠和教父都朝麻袋奔过去,而女主人呢,就从另一头紧抓不放,要不是教堂执事眼看再也藏不住了,就从麻袋里爬了出来,他们之间就定会有一场你争我夺。 教父的妻子简直惊呆了,不由地放下了手里的一只脚,原来她是拽住教堂执事的脚往外拉的。 “又是一个人呢!”织布匠战战兢兢地喊着,“鬼知道成了个什么世道……脑袋都给搅昏了……不是腊肠,也不是大圆面包,倒是把个活人塞进麻袋里了!” “这不是教堂执事嘛!”楚布说,他比任何人都更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如此!这个索洛哈不简单哪!把人装进麻袋里……难怪她那里一屋子的麻袋……现在我全明白了:她每个麻袋里都塞进了两个人。我还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好一个索洛哈!” 姑娘们一看少了一个麻袋,觉得有点纳闷。“没办法,咱们只剩下这个麻袋了,”奥克桑娜嘟哝着。大家抬起麻袋,放到雪橇上。 村长拿定主意,一声不吭,暗自盘算着:要是他喊叫起来,让人打开麻袋,把他放出去,——那么这些傻妞们一定会吓得四散奔逃,以为麻袋里蹲着一个魔鬼,说不定会把他丢在这外头冻上一夜。 这时姑娘们齐心协力,手挽着手,推着雪橇,像一阵旋风似的,在嘎吱作响的雪地上往前直跑。许多人淘气地坐到雪橇上;另一些人则爬到村长的身上。村长拿定主意,强忍着。她们终于到家了,敞开了通向外屋和房间的大门,嘻嘻哈哈地把麻袋拖了进去。 “咱们瞧瞧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吧,”大伙高声喊着,七手八脚地去解开麻袋。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麻袋里憋得十分难受的村长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紧接着又连连打呃和大声咳嗽起来。 “哎呀,里面是个人!”大伙儿尖叫起来,惊魂不定地夺门而逃。 “真是活见鬼!你们发疯似地往哪儿跑?”楚布走了进来,问道。 “噢,爹!”奥克桑娜说,“麻袋里蹲着个人呢!” “麻袋?你们打哪儿弄来这个麻袋的?” “是铁匠扔在路上的,”大伙儿齐声说道。 “唔,是这样的,我说嘛……”楚布暗暗想道。 “你们怕什么呀?咱们来瞧瞧吧。喂,好人儿,我们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的名字和父名①,你可别见怪,你从麻袋里爬出来吧!” -------- ①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民族,人名由名字、父名和姓三部分组成,称呼人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村长爬了出来。 “哎呀!”姑娘们尖叫起来。 “连村长也钻进麻袋里了,”楚布困惑不解地自言自语说,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原来如此!……咳!……”他再也不好说别的了。 村长本人也同样狼狈不堪,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外面大概很冷吧?”他问楚布说。 “是很冷的天气,”楚布答道。“劳驾,我想打听一下,你是用什么擦靴子的:用羊脂油还是焦油?” 他言不由衷,本来是想问一句:“村长,你怎么也钻进了麻袋里?”——可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怎么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了。 “用焦油擦要好一些!”村长说,“好,再见了,楚布!”说完,他把宽边圆帽扣到头上,便出门去了。 “我干吗傻里傻气地问他用什么东西擦靴子呀!”楚布望望走出门去的村长的背影,说道。“这个索洛哈可不简单哪!把这样一个体面的人也塞进了麻袋里!……哼,这鬼婆娘!而我还当傻瓜……那该死的麻袋弄到哪里去了?” “我把它扔到屋角里了,那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了,”奥克桑娜说。 “我知道这里面的把戏,没有什么东西了么?把麻袋拿来:那里面还有一个人!把它好好抖一抖……什么,没有了!……哼,这该死的婆娘!你瞧她那模样——就像是个圣徒,从来不沾一点荤腥似的。” 我们暂且让楚布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去发泄一腔的怨愤吧,现在再来说说铁匠的事儿,因为外面天色已晚,想必有八点多钟了。 瓦库拉起初觉得心惊肉跳,因为他腾空而起,升上了云天,俯看大地,什么也看不见,宛如一只苍蝇挨着月亮疾速地飞过,要不是稍稍低下头来,那帽子保不定就碰着月亮了。可是,只过了片刻工夫,他便精神抖擞起来,开始拿魔鬼来逗趣了。每当他从脖子上取下柏木做的十字架,送到魔鬼跟前的时候,那魔鬼便喷嚏连天,咳嗽不止,真是好玩极了。他又故意抬起手来,搔搔脑袋,而魔鬼却以为他又要画十字了,便驮着他飞得更加疾速。高空中一切都明晃晃的。在银色的薄雾里,空气是透明的。任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见一个巫师坐在瓦缸里,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星星聚成一堆,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一大群精灵在旁边团团旋舞;一个在月光下手舞足蹈的魔鬼见了疾驰而过的铁匠,脱帽致意;一把扫帚向后飞去,显然,那是妖精骑着它到什么地方去过……他们还遇见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什么东西见到铁匠,都停下片刻,注视着他,然后又向前飞驰,继续各干各的事情;铁匠一直在疾驰而行;忽然眼前一片金光闪耀,原来是彼得堡的万家灯火(不知由于什么缘故正在张灯结彩)。魔鬼飞过城门的栏木,摇身一变而成了一匹马,于是铁匠便骑着矫捷的骏马来到了大街上。 我的天哪!一派喧闹、轰鸣、华丽的景象;街道两边耸立着四层楼房的高墙;马蹄得得,车轮辚辚,汇成一片轰鸣之声,从四面八方发出回响;处处楼房鳞次栉比,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座座桥梁颤动着;四轮马车来回疾驰;车夫和前导驭手大声吆喝着;积雪在四处奔涌而来的上千辆雪橇底下嘎吱作响;行人瑟缩着身子,拥挤在挂满灯碗的屋檐下面,他们庞大的身影在墙上一一闪过,那头部的影子爬上了烟囱和屋顶。铁匠惊讶地四面张望着。他仿佛觉得,一幢幢楼房那无数的火红的眼睛都朝向他,一个劲地凝望着。绅士如云,一个个穿着呢料挂面的皮袄,他不知道该向谁脱帽致敬。“我的天哪!这里有多少绅士老爷!”铁匠心里想道。 “我想,每个身穿皮袄从街上走过的人,准是陪审官无疑了!而那些乘坐装有玻璃的豪华轻便马车的人不是市长,想必就是警察署长,要不官阶还要高些呢。”他正兀自沉思着,魔鬼忽然问道:“是直接去见女皇么?”——“不,我心里有点发怵呢,”铁匠暗自想道。“不知道秋天路过狄康卡的那几个扎波罗热人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从谢奇来向女皇递呈子的;还是找他们商量一下的好。” “喂,撒旦,你钻到我的口袋里去,带我去找扎波罗热人吧!” 魔鬼一刹那间变得又瘦又小,毫不费力地钻进了铁匠的口袋里。瓦库拉一转眼来到了一幢大楼的前面,不知不觉上了楼,推开门,只见里面是一间陈设华丽的房间,光彩夺目,不由地倒退了几步;他稍稍定了定神之后,便认出他们就是路过狄康卡的几个扎波罗热人,用焦油擦得锃亮的一双双靴子压在身子底下,正盘坐在绸面沙发上,抽着一种名叫“混合烟”①的十分浓烈的烟草。 -------- ①由烟叶、茎、筋等混合制成的烟草。 “你们好啊,各位爷们!上帝保佑你们!咱们又在这儿碰面了!”铁匠走上前去,深鞠一躬。 “这是谁呀?”一个正对面坐着的人问那个坐得远些的人说。 “你们不认得了吧?”铁匠说,“我是铁匠瓦库拉!秋天你们打从狄康卡路过的时候,上帝保佑你们身体康泰、长命百岁,在我们那儿作客住了差不多两天呢。我还给你们那带篷马车的前轮上了一个新轮箍呐!” “噢!”还是那个扎波罗热人说道,“你就是那个彩画画得不错的铁匠呀。你好哇,老乡,上帝打发你上这儿来干吗?” “没什么,想来看看,听人说……” “那好呀,老乡,”扎波罗热人故作炫耀地说,想要显示一下他也能说俄语,“咋样,这城市顶顶大的么?” 铁匠也不想甘拜下风,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再说我们早在此之前就知道了,他本人是通晓文墨的。 “闻名遐迩的都城!”他十分沉静地回答说。“还用说么,高楼林立,到处挂着十分出色的图画。许多楼房都写着金箔大字,令人叹为观止。没说的,恰到好处!” 扎波罗热人听着铁匠说得娓娓动听,立刻对他刮目相看。 “老乡,我们以后再跟你细谈吧;现在我们就要去晋见女皇①” “去晋见女皇?求求你们,各位爷们,把我也带去吧!” “带你去?”扎波罗热人说,那口气就像老男仆②对一个嚷着要骑高头大马的四岁孩童说话一模一样。“你去干什么呀?不,不行。”这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沉的表情。“老弟,我们可是要跟女皇谈自己的正经事情的。” -------- ①指叶卡捷琳娜二世(1726—1796),1762年起为俄国女皇。 ②贵族家庭中专门照管小孩的仆人。 “带我去吧!”铁匠还是央求说。“你求求他们呀!”他用拳头敲了一下口袋,悄声对魔鬼说道。 他话音刚落,另一个扎波罗热人就说了: “真的,伙计们,就带他去吧!” “好吧,就带上他吧!”其余的人也同意了。 “那就穿上我们的衣服吧。” 铁匠赶忙换上一件绿色的短上衣,忽然门推开了,进来一个身披金银绦带的人,说该动身走了。 铁匠上了一辆宽敞的四轮马车,晃晃悠悠地坐在弹簧坐垫上,街道两旁的一幢幢四层高的楼房匆匆向后退去,一条马路喧闹着,仿佛是朝着马蹄底下奔涌而来,这时他又一次觉得难以置信了。 “我的天哪,多么明亮!”铁匠暗暗想道。“我们那儿大白天也没有这么亮堂。” 几辆四轮马车停在宫门前面,扎波罗热人下了车,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外厅,接着又登上了灯火辉煌的楼梯。 “多么精美的楼梯!”铁匠喃喃自语说,“真舍不得用脚去踩呢。多么漂亮的装饰!有人说,故事都是编出来骗人的!干吗要骗人呀!我的天哪,多么精致的栏杆!做得多精巧!光一块铁就值五十卢布吧!” 上楼之后,扎波罗热人走过了第一间大厅。铁匠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走着,唯恐在镶木地板上滑倒了。走过了三间大厅,铁匠还是惊叹不已。进了第四间大厅,他禁不住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跟前。那是圣母怀抱圣子的名画。“多美的画!多么神奇逼真!”他念叨着,“就像是呼之欲出!活灵活现!瞧,那圣子!两只小手紧紧攥着!笑盈盈的,多么招人怜爱!还有那色调!我的天哪,多么和谐!我想,这儿土黄色是一点儿也没有用,全都用的是绿色和红色;而天蓝色又是多么艳丽!好一幅杰作!这底色抹上去的大概是铅白吧。话又说回来,这些彩画不管多么妙不可言,而这个铜把手,”他走到门边,摸着门锁,继续说下去,“更叫人拍案叫绝。好精致的手艺!我想,这都是用重金聘请德国工匠制造的……” 要不是一个身穿镶有金银边饰制服的仆役捅了捅他的胳膊,提醒他别掉队了,他还会独自欣赏议论下去。扎波罗热人又走过了两间大厅,这才停了下来。吩咐他们就在这里等候晋见。大厅里有几位身穿绣金制服的将军在来回走动。扎波罗热人四面行礼,然后站成一堆。 过了片刻,一个身材魁梧、相当结实的人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身穿统帅服,足登黄皮长统靴。他头发散乱,一只眼稍许歪斜,脸上显露出目空一切的傲慢神色,一举一动都透出他惯于发号施令的习性。所有在场的将军本来都是高视阔步的样子,现在就都忙碌起来,不住地弯腰鞠躬,仿佛是留神着他的每一句话乃至他的每一细微动作,以便抢先去执行他的旨意。然而那位统帅并不理会,微微点了点头,径直朝扎波罗热人走去。 扎波罗热人一齐深鞠一躬。 “你们全到齐了吗?”他拖长声调问道,说话略带鼻音。 “都齐了,老爷!”扎波罗热人又鞠一躬,回答说。 “我怎么教你们说话的,你们不会忘记吧?” “是,老爷,我们不会忘记。” “他是皇上吗?”铁匠问一个扎波罗热人说。 “哪里是什么皇上!他就是波将金①,”那人回答说。 -------- ①格·亚·波将金(1739—1791),俄军统帅,1762年宫廷政变的组织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和亲密助手。克里米亚归属俄国后,获得特级公爵称号。 从另一间房里传来了说话声,一大群穿绸着缎、拖着长裾的贵妇和身穿绣金长外衣、脑后梳着小发髻的大臣走了进来,铁匠一时不知所措。他只见一派华丽灿然,别无它物。扎波罗热人一齐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高喊道: “请圣上娘娘恕罪!请圣上娘娘恕罪!” 铁匠什么也看不清,却也十分虔诚地匍匐在地。 “起来吧!”一个既带有命令意味却又悦耳动听的声音在他们头顶上方回荡。几个近臣忙作一团,推搡着扎波罗热人站起来。 “我们不起来,圣上娘娘!我们不起来!情愿去死,也不起来!”扎波罗热人喊道。 波将金咬着嘴唇,终于亲自走上前去,低声对一个扎波罗热人说必须服从。扎波罗热人起身站立。 这时,铁匠也大胆地抬起头,一眼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稍显肥胖的妇人,脸上略施粉黛,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面带微笑,却透出一副懔然可畏、足以使人臣服、只有权倾一国的女性才有的神色。 “特级公爵大人答应让我今天跟从未见过的子民们见见面,”长着一双碧蓝眼睛的贵妇人说,好奇地打量着扎波罗热人。“在这儿对你们招待得好吗?”她走近前去,接着说道。 “感谢圣上娘娘恩典!招待得好,不过这儿的绵羊肉跟咱们扎波罗热的可大不一样,干吗不能对付着过呢?……” 波将金眼看扎波罗热人一点也不照着他教的话说,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其中一个扎波罗热人抖擞起精神,走上前去禀报说: “请圣上娘娘恕罪!干吗要折磨忠实的子民呢?是怎么触犯圣颜了?难道说我们跟可恶的鞑靼人联过手,还是说是勾结过土耳其人?是我们行动上背叛了圣上还是心思上不忠于圣上?为什么不赐给我们恩宠?起初听说圣上下旨到处修筑堡垒来防着我们;随后又听说圣上要把我们改编为短筒枪手①;眼下又听说有新的灾祸临头。扎波罗热军团有什么不是?难道带领圣上的大军穿过彼列科普地峡和帮助圣上的将军砍杀克里米亚人,也有不是么……” -------- ①1775年,叶卡捷琳娜二世取消了扎波罗热军团的特权,把扎波罗热的土地分封给了宠臣。此处系指强迫扎波罗热的哥萨克在军队中定期服役一事。 波将金默不作声,用一把小刷子不经意地刷着手上戴满的钻石戒指。 “你们有什么要求呢?”叶卡捷琳娜关切地问道。 扎波罗热人心照不宣地彼此望了一眼。 “是时候了!女皇陛下在询问有什么要求呢!”铁匠自言自语说,忽然卜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女皇陛下,小民罪该万死,望乞恕罪,陛下听了可别生气,我想问问,陛下脚上穿的鞋子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依我看,这世界上哪一个国家的鞋匠都做不了这么精巧。我的天,要是我的屋里人也能穿上这样的鞋子多美呀!” 女皇笑了起来。大臣们也都笑了。波将金是又皱眉头又装笑脸。扎波罗热人捅捅铁匠的胳膊肘,以为他是疯了还是怎么的。 “你起来吧!”女皇亲切地说。“既然你很想要一双这样的鞋子,这不难办到嘛。马上给他拿一双最贵重的鞋子来,要镶金的!真的,我倒是挺喜欢这直爽劲儿!”女皇继续往下说道,把目光转向站在较远处的一个中年人①,面孔圆胖而略显苍白,简朴的长襟外衣上钉着几颗珠母钮扣,表明他并非朝中的大臣,“这个人倒是值得您那机智的妙笔描写一番呢!” “女皇陛下,您过奖了。这至少要有拉封丹②的文才才行啊!”那个身着缀有珠母钮扣的长襟外衣的人躬身答道。 -------- ①此处系指杰·伊·冯维辛(1745—1792),俄国当时著名的喜剧作家。 ②拉封丹(1621—1695),法国著名作家和思想家,著有许多寓言和讽刺作品。 “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是非常喜欢您写的《旅长》。您朗诵得真好!怎么,”女皇又转过身去对扎波罗热人说,“我听说你们谢奇的人是从来不娶亲的。” “哪儿的话,圣上娘娘!陛下也知道,人不娶亲可没法过呀,”还是那个刚才跟铁匠谈话的扎波罗热人回答说,铁匠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扎波罗热人是通晓文墨的人,跟女皇讲起话来却好象故意用些粗俗的、所谓民间的方言土语。 “真是滑头”!他暗自想着,“他这么做想必是有用意的。” “我们又不是僧侣,”那个扎波罗热人又接着说,“而是凡胎的人。就像所有的诚实的东正教徒一样,也爱吃荤腥。我们那儿不少人都娶了老婆,只不过家眷没有住在谢奇。有的人老婆住在波兰,也有的人老婆住在乌克兰,还有在土耳其的。” 这时,有人给铁匠送鞋子来了。 “我的天哪,真是宝贝呀!”他接过鞋子,高兴得喊了起来。“女皇陛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您再去溜溜冰,您的纤纤御脚会多美呀!我想,至少会像是纯白糖做成的一样。” 女皇的确有一双匀称而秀美的纤脚,听了朴直的铁匠的一番赞辞,不由地嫣然一笑,而铁匠虽然脸色黝黑,这时穿着扎波罗热人的装束,也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 铁匠受到这样的垂顾真是喜出望外,本想详细问问女皇陛下各种事情:皇上们是不是真的只吃蜂蜜和脂油,诸如此类;但是,扎波罗热人都捅捅他的腰眼,只好不再打听了。等到女皇转身去问几个长者在谢奇日子过得怎样,有些什么样的习俗时,铁匠便趁机退了下来,弯腰贴近口袋轻声说:“快驮着我离开这里!”——转眼之间便出了城门的关卡。 “他淹死了!真的,淹死了!要是没淹死,就叫我当场死在这里!”胖墩墩的女织布匠站在当街,身边围着一群狄康卡的娘儿们,喋喋不休地说着。 “怎么,未必我是个爱撒谎的人?我偷了谁家的牛不成?还是我恶言毒语坏了谁的事了,这么不相信我?”一个身穿哥萨克长袍、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挥着胳膊说。“要是别列彼尔奇哈老太太不是亲眼看见铁匠上吊了,就叫我滴水不喝,干死渴死!” “铁匠上吊了?真是怪事!”村长刚从楚布屋里走出来,站住了,挤到议论纷纷的人群跟前说。 “你不如赌个咒,叫你滴酒不沾才对,老不死的女醉鬼!”女织布匠答话说,“只有你这种疯婆子才会去上吊!他是淹死的!在冰窟窿里淹死的!这事我清清楚楚,就像你刚才去过小酒店一样错不了。” “不要脸的东西!你倒排揎起我来了!”那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这臭娘们,闭上嘴吧!你当我不知道,教堂执事一到晚上就找你去!” 女织布匠这下可发火了。 “什么教堂执事?他找谁了?你干吗造谣?” “教堂执事?”教堂执事的老婆身穿一件外罩蓝布的兔毛皮袄,挤到吵吵闹闹的人堆里,哑着嗓门嚷道。“我要叫她知道,教堂执事不是好惹的!谁提名道姓说教堂执事来着?” “她就是教堂执事的相好吧!”长着紫红鼻子的村妇指着女织布匠说。 “就是你呀,这条母狗,”教堂执事的老婆向女织布匠一步步逼过去,说道,“是你这个妖精给他撒迷雾,灌黄汤,好叫他去找你呀?” “别缠我,撒旦!”女织布匠边说边后退着。 “你这千刀万剐的妖精,叫你断子绝孙,该死的婆娘!呸!……”说着,教堂执事的老婆冲着女织布匠的眼睛啐了一口。 女织布匠本想以牙还牙,可是偏不凑巧,这时村长想要听得明白些,正凑到吵闹的人群跟前来,一口唾沫恰好啐在他那没有剃过的胡子上。 “啊,臭娘们!”村长嚷道,用衣裾擦着脸,举起了鞭子。这一来,在场的人便骂骂咧咧地四散跑开了。“真是可恶!”他继续擦着脸,连声说道。“铁匠就这么淹死了!我的天老爷,他可是一个好画工啊!他打造的刀子、镰刀、犁头多耐用!又有一身好力气!是的,”他沉思地继续说道,“咱们村里这样的人可不多啊。难怪我蹲在那该死的麻袋里的时候,就觉得这可怜的人心绪很糟。没想到他会这样!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还打算要他给那匹花斑马钉马掌呢!……” 村长满怀着这种慈悲心肠,慢慢腾腾地走回家去了。 消息传来,奥克桑娜坐立不安。她不太相信别列彼尔奇哈亲眼所见的说法以及娘儿们的种种传闻;她知道铁匠是敬神如命的人,不至于下狠心去毁灭自己的灵魂。要是他真的一走了之,再不想回村里来了怎么办?未必在别的地方还能找到像铁匠这样的好小伙子!他对她是那样的痴情!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宽容她的任性!这俏美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复去,一夜没有合眼。时而摊开四肢,藉着夜的幽暗,连自己也看不见,裸着迷人的身子躺着,几乎是大声地责骂自己;时而又平静下来,下决心什么也不想——然而却思绪绵绵不断。她浑身发热;到了早晨,她竟是对铁匠一往情深了。 楚布对于铁匠的死活既不高兴,也不悲伤。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他无论如何忘不了索洛哈的无情无义,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停地咒骂她。 已是清晨了。天亮之前,整个教堂便挤满了人。年老的妇人们头戴白盖布,身着白呢长袍,在教堂门口十分虔敬地画着十字。贵族太太们穿着绿色和黄色的短外衣,有的穿着绣有金银边饰的蓝色长袖衫,站在老妇人的前头。姑娘们头上盘绕着一叠发带,而脖子上则挂着项圈、十字架和古钱串颈饰,使着劲儿要挤到挂满圣像的墙跟前去。站在最前面的是贵族老爷和普通的庄稼汉,一个个蓄着胡子,留着额发,脖颈粗壮,下巴颏刮得光溜溜的,多半穿着带风帽的外套,底下露出白色或蓝色的长袍子。环顾四周,只见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村长不停地舔着嘴唇,想像着开斋之日可以饱吃腊肠来解馋的乐趣;姑娘们默默想着跟小伙子们一块去尽情溜冰的情景;老太婆们则比往常更加起劲地喃喃祷告。整个教堂都听得见哥萨克斯维尔贝古兹连连叩头的响声。只有奥克桑娜站在那里惘然若失:她在祷告,又心不在焉。她心烦意乱,越来越懊恼,越想越伤心,脸上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泪水在她的眼里颤动着。姑娘们猜不透她伤心的原因,也想不到是为了铁匠的缘故。然而,不只是奥克桑娜一个人记挂着铁匠的命运。村里所有的人都觉得这节日没有过节的气氛。真不凑巧,教堂执事蹲在麻袋里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嗓子嘶哑了,声音哼哼哧哧的,只勉强听得见;诚然,外地来的男低音歌手唱得挺不错的,但是,如果铁匠在场的话,可要强得多,先前每当唱起《我们的天父》或者《圣天使》的时候,他就走到唱诗班的席位上,使劲地唱出在波尔塔瓦咏唱的那种音调。再说,他一个人还兼做着教堂庶务的差使。晨祷做完了,紧接着午前的祷告①也结束了……铁匠果真就这样下落不明了么? -------- ①东正教午前所做的祷告仪式。 黑夜将要过去的时候,魔鬼驮着铁匠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一眨眼的工夫,瓦库拉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口。这时,雄鸡报晓了。“你往哪儿跑?”他一把拽住企图逃走的魔鬼的尾巴,喝道,“慢着,朋友,事情还没有完呢: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呀。”说着,他抄起一把细树条,狠抽了三下,可怜的魔鬼撒腿就跑开了,犹如一个庄稼汉刚刚被陪审官放出大牢一样。就这样,人类的冤家对头本想蒙哄、诱惑和愚弄人们,反倒自己遭到捉弄。随后,瓦库拉进了外屋,一头钻进干草堆里,一直睡到午饭时分。他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中天了,不禁吃了一惊:“我睡过头了,早晨和午前的祷告都给误了!”这时,敬神如命的铁匠不由地沮丧起来,心想这或许是上帝有意要责罚他吧,因为他曾有过毁掉自己的灵魂的邪念,才让他酣睡不醒,竟然在这样隆重的节日里误了上教堂去祷告。不过,他自我安慰说,下个礼拜一定找神父去忏悔,从今日起每天叩头五十次,一年不断;然后,他瞧瞧屋里,空无一人。显然,索洛哈还没有回来。他十分爱惜地从怀里取出那双鞋来,想到这珍贵的礼物和一夜神奇的经历重又感到惊奇莫名;他洗了脸。穿戴得尽量齐整些,穿上了扎波罗热人给他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那顶列舍季洛夫产的蓝顶新毛皮帽,那还是从波尔塔瓦买来的,还一次也没有戴过呢;又取出一根崭新的彩色腰带;他把这些东西和一根马鞭子包在一块头巾里,随即动身去楚布家。 楚布看见铁匠走了进来,瞪着一双大眼,简直是骇异莫名:铁匠怎么又死而复活了?竟敢走进他的家门?怎么又穿戴得这么讲究,变成了一个扎波罗热人?不过,等到瓦库拉打开头巾,把一顶崭新的帽子和一根村里从未见过的腰带放在他的面前,卜通一声跪倒在他的脚旁,他就更加惊奇不止了。只听见瓦库拉央求说: “宽恕我吧,老爹,别生气了!给你这条马鞭子,随你怎么抽打,我都心甘情愿;都怪我不好;打吧,只要你不再生气就行!你先前跟我那过世的老爹亲如兄弟,常来常往,吃喝不分家。” 楚布知道,这个铁匠在村里是对谁都不在乎的,一只手能把五戈比的铜币和马蹄铁像捏荞麦饼似的折弯,如今竟匍伏在他的脚边,不禁暗暗感到欣喜不已。楚布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拿起鞭子,在他的脊背上连抽了三下。 “唔,就算了结了,起来吧!你得永远听长辈的话!我们就忘了过去的恩怨了!现在你就说说要干什么吧?” “老爹,把奥克桑娜嫁给我吧!” 楚布沉吟片刻,瞧瞧那帽子和腰带:帽子可是珍贵之物,腰带也不比它逊色;这时,他又想起了无情无义的索洛哈,便断然地说: “好吧!找媒人来!” “啊!”奥克桑娜跨进门来,一眼看见铁匠,不由地喊出声来,又惊又喜地盯着他看。 “瞧,我给你带了一双多么漂亮的鞋子来了!”瓦库拉说道,“这就是女皇穿的鞋子呢。” “不!不!我不要鞋子了!”她说,连连摆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鞋子我也……”她话没有说完,便羞红了脸。 铁匠走上前去,拉起了她的手;美人儿垂下了眼帘。她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俏丽可爱。铁匠欣喜若狂,轻轻地吻了吻她,于是她的脸庞罩上了更加艳丽的红晕,她也就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已故的大主教路过狄康卡的时候,曾对这村子坐落的地势赞不绝口,走过街道时曾在一家新房子的前面稍作停留。 “这幢涂漆画彩的房子是谁家的呀?”大主教向一个倚在门边手抱婴儿的漂亮少妇打听说。 “是铁匠瓦库拉的家!”那少妇行着礼答道,不用说,她就是奥克桑娜。 “真不错呀!好出色的工艺!”大主教仔细端详着门窗说。一扇扇窗户全都涂上了一圈红颜色;而大门上则到处描绘着骑在马上口叼烟斗的哥萨克。” 然而,大主教更称道的是瓦库拉,因为他听说瓦库拉履行了忏悔时许下的诺言,无偿地在教堂左侧的唱诗班席位上绘上了绿底红花的图画。不仅如此,他又在一进教堂便可见到的侧壁上,画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魔鬼,当人们从旁边走过的时候,都禁不住要啐着唾沫,每当妇人们怀里的孩子大哭大闹的时候,她们便把孩子抱到那幅画的跟前,指点着说:“瞧,他多可怕!”于是孩子便止住了哭泣,斜睨着那画上的丑鬼,紧紧地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183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10 鼻子 10 鼻子 一 三月二十五日,彼得堡发生了一件十分怪诞的事情。住在沃兹涅仙大街的理发匠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他的姓氏已无从查考,甚至那画着一个脸颊上涂满肥皂的绅士的招牌上,除了“兼营放血”①的字样外,也别无其它说明),早早地醒来了,闻到一阵热烘烘的面包味儿。他在床上稍稍支起身子,一眼看见他的妻子,一个爱喝咖啡、颇为庄重的太太,正在把烤好的面包一个个从炉膛里取出来。 -------- ①旧俄时代,理发匠往往兼用放血等土法给人治病。 “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我今儿个不喝咖啡了,”伊凡·雅可夫列维奇说,“我只想吃点儿热面包夹葱就行了。” (其实呢,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既想喝咖啡,又想吃面包夹葱,不过他心里明白,一下子要吃两样东西是根本办不到的,因为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非常讨厌这样的怪癖。)“就让这笨蛋吃面包吧;这样我倒好些,”他的妻子暗自想道, “可以多喝一份咖啡了。”于是,便把一个面包扔到了桌上。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为了体面起见,在衬衫外面穿上一件燕尾服,坐到餐桌前,撒上点盐,准备好两个葱头,拿起刀子,装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动手切面包。他把面包切成两半,瞧瞧里面,不禁大为惊讶:里面有一个发白的东西。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小心地用刀子剔了剔,又用手指头按了按。“还挺结实呢!”他自言自语说,“这是什么东西呢?” 他把指头儿伸进去,拽了出来——是一只鼻子!……伊凡·雅可夫列维奇颓然地松开了手;他揉揉眼睛,又摸了摸:鼻子,一点不错,是鼻子!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挺面熟呢。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不由地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然而,这种惊恐之状比起他的妻子的满面怒容来简直算不了什么。 “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打哪儿割了这鼻子来的?”她怒气冲冲地嚷开了。“骗子手!酒鬼!我自个儿到警察署告你去。伤天害理的强盗!我就听三个人说过,你刮脸的时候,把人家的鼻子都快要揪脱了。” 然而,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已经吓得半死不活了。他看出来了,这只鼻子不是别人的,而是他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天都得上门去刮脸的八等文官柯瓦廖夫的。 “行啦,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我用破布把它包起来,放在墙角里;先在那里搁一搁,再把它拿出去就是。” “我不想听!想叫我让那割下来的鼻子搁在房里?……你这无皮无血的家伙!只知道拿剃刀在皮带上晃来晃去,而本份的事儿都快要不管不顾了,你这淫棍,坏蛋!还指望我会替你在警察面前担待吧?……哼,你这窝囊废,木头疙瘩!拿走!快拿走!随便拿到什么鬼地方去!我可不闻它那臭气!”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傻头呆脑地楞在那里。他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搔搔自己的耳根,终于说道。 “我昨天是喝醉了回来还是怎么的,这真是说不上来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因为面包是烤过的,而鼻子却好好的。真叫我闹不明白!……”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不说话了。一想到警察会在他家里找到鼻子,他可能要吃官司,就吓得魂不附体。他已经恍惚看见用银线绣的红衣领、长剑了……于是,浑身索索地抖个不停。最后,他取出内衣和长统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衣物套在身上,在普拉斯科芙娅·奥西波芙娜的一片难听的责骂声中,用破布包好鼻子,径自出门去了。 他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把鼻子悄悄打发掉:或者塞到大门的石柱底下,要不就装着无意中失落在地上,然后拐进胡同一走了之。可是,真是倒霉,他总是碰到熟人,而且刨根问底地打听:“上哪儿去呀?”要不就问:“这么早给谁刮脸去呀?”所以,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一直没有找到空挡儿。有一回,他已经把鼻子扔在地上了,可是一个岗警却打老远地用斧钺指给他看,一边说道:“捡起来呀!你掉东西了!”于是,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只好又把鼻子捡了起来,藏进口袋里。他真是束手无策了,因为商店和小铺子一个个在开门,街上已渐渐变得人群熙攘了。 他拿定主意到伊萨基耶夫大桥上去:说不定可找到机会把它扔到涅瓦河里去……不过,我感到抱歉,直到现在还没有介绍一下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其实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一个可亲可敬的人。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像所有的俄国正派的手艺人一样,嗜酒如命。虽然他每天都给别人刮胡子,可是他自己的胡子是从来不刮的。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的燕尾服(他从不穿礼服)是花花搭搭的;换句话说,它是黑色的,却布满了棕黄色和灰色的圆斑点;衣领油光滑亮,三个钮扣脱落了,只剩下一点线头儿。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每当八等文官柯瓦廖夫在刮脸时对他说:“伊凡·雅可夫列维奇,你的手上总有点难闻的味儿!”这时,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却反问说:“怎么会有难闻的味儿呢?”八等文官又说:“不知道,伙计,就是味儿难闻。”于是,伊凡·雅可夫列维奇闻闻鼻烟,然后在他的脸颊上、鼻子底下、耳根旁边和下巴颏上——总之,随心所欲地抹了一大片肥皂沫,作为回报。 且说这位可亲可敬的市民已经来到了伊萨基耶夫大桥上。他首先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子,然后朝栏杆俯下身来,好像是在观看桥下的河水里的游鱼多不多,随即悄悄地把包着鼻子的破布扔了下去。他觉得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身轻松。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甚至禁不住笑了笑。他没有去给官员们刮脸了,而是朝一家挂着“茶点小吃”招牌的铺子走去,想喝一杯潘趣酒,忽然看见一个巡长立在桥头——仪表堂堂,满脸络腮胡子,头戴三角尖帽,身挎一柄长剑;他猝然怔住了;就在这时,巡长伸出手指招呼他说: “伙计,你过来一下!”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知道规矩,远远地脱下便帽,快步上前说道: “大人,您好!” “不,不,老兄,不是什么大人;你倒说说,刚才站在桥上干什么来着?” “真的,老爷,我去给人刮胡子,只是顺便看了一眼河水流得快不快。” “你骗人,骗人!你搪塞不过去的。照实说吧!” “我甘愿给大人每个星期刮两次脸,就是三次也行,决不推托,”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答道。 “不,朋友,这是瞎扯淡!有三个理发匠给我刮脸,他们还觉得是我给他们赏脸了。你得说个清楚,在桥上干什么来着?”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的脸色刷地煞白了……不过,事情到了这儿却罩上了一层迷雾,后来发生的情况便无从知晓了。 二 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一大早便醒来了,翕动着嘴唇,发出“嘟噜噜……”的响声,每当他醒来时总是这么做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柯瓦廖夫伸了个懒腰,吩咐人把桌子上那面小镜子递过来。他想瞧瞧昨天晚上鼻子上忽然长出来的那个小疖子;可是,令他目瞪口呆的是,鼻子不见了,留下的是一块又平又塌的疤痕!柯瓦廖夫十分骇然,叫人端了水来,用手巾擦了擦眼睛:一点不错,鼻子不见了!他用手摸摸自己;想要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好像不是在做梦。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从床上一跃而起,抖了抖身子:鼻子是不见了!……他吩咐立刻给他穿好衣服,随后便飞也似地跑去见警察总监了。 然而,我们得介绍一下柯瓦廖夫,让读者知道这个八等文官是属于哪一类的人物。有一些八等文官是凭借学业文凭获得这个官衔的,而另一些八等文官则是在高加索得到提拔的,这是决不可相提并论的。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有学识的八等文官……不过,俄国是一个奇妙的国家,你若是说的是一个八等文官的事情,那么从里加到堪察加①的所有的八等文官都一定以为是在说自己。其他各种名份和官衔的官员也概莫能外。柯瓦廖夫是在高加索弄到手的八等文官。他得到这个官衔还只有两年,所以一刻也不会忘记这个名份;为了显得身份高贵不凡和举足轻重,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八等文官,而总是自称为少校。“听着,亲爱的,”他在街上遇见卖胸衣的女人总是说道,“你上我家来吧;我住在花园街;只要问一句:柯瓦廖夫少校住在这儿吧?任谁都会告诉你的。”假若遇见一个姿色可人的女人的话,他便要另外悄声嘱咐几句:“心肝宝贝,你就问问柯瓦廖夫少校家的房子在哪里吧。”有鉴于此,我们往后也把这个八等文官称为少校吧。 -------- ①旧俄从最西边到最东边的疆域。 柯瓦廖夫少校有个习惯,每天要在涅瓦大街上散散步。他的胸衣领子总是干干净净的浆硬过的。他的络腮胡子跟如今省里和县里的土地丈量员、建筑师、团队军医以及干着警察差使和一切长着红润的胖脸又玩得一手波士顿好牌的堂堂男子们的络腮胡子一模一样:在脸颊的中间蔓生开来,一直长到鼻子附近。柯瓦廖夫少校携带着许多玛瑙图章,有嵌着徽记的,有刻有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一等字样的。柯瓦廖夫来到彼得堡是另有所图,那就是想要谋个与他的身份相称的职位:如果福星高照,就弄个副省长当当,万一不行——就在地位显赫的厅局里当个庶务官也行。柯瓦廖夫少校也不反对结婚,不过新娘必得有二十万卢布的陪嫁才成。所以,这会儿读者自己可以推想而知,当这位少校看见自己那长得相当好看而又大小适中的鼻子不见了,露出了一块又平又光、十分难看的疤痕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啊! 真不凑巧,街上连一辆出租马车也没见到,他只好徒步而行。于是,裹紧斗篷,用手帕捂住脸,装出一副鼻子出血的样子。“说不定是我想差了吧:鼻子不会稀里糊涂就弄丢的,”他转念一想,有意走进一家糖果点心店去照照镜子。好在店里没有顾客;只有小学徒们在打扫房间和摆放椅子;其中几个人睡眼惺忪,用托盘把热包子端出来;桌子和椅子上胡乱地摊着滴满咖啡渍的昨天的报纸。“唔,谢天谢地,一个顾客也没有,”他说,“这会儿可以去瞧瞧。”他怯怯地走到镜子跟前,望了一眼。“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糟透了!”他啐了一口,说道。“哪怕有个什么东西抵了鼻子也好嘛,可是,光光的什么也没有!……” 他神情沮丧地咬住嘴唇,走出糖果点心店,决心一反往日的习惯,再也不去盯着看别人了,也不对人笑脸相迎。忽然之间,他在一幢房子的门口楞怔住了;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桩莫名其妙的怪事:大门口停下一辆四轮马车,车门开处,一位身穿制服的绅士弯腰跳下,快步上楼去了。柯瓦廖夫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他自己的鼻子嘛,他是多么惊奇而又骇然啊!目睹如此离奇的怪事,他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他两腿勉强站立着;不过,他拿定主意,无论如何要等着他回到马车上来,而这时,他就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颤抖着。两分钟后,鼻子果然出来了。他身穿绣着金线、围着大竖领的制服,熟羊皮的裤子,腰挎一柄长剑。从带有羽饰的帽子上可以看出,他已位居五等文官之职。种种迹像表明,他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拜会别人的。他朝两旁望了一眼,对车夫喊道:“来车!”随即坐上车,扬长而去。 可怜的柯瓦廖夫几乎要神经错乱了。这真是一桩怪事,他无论怎么也闹不明白。真的,这鼻子昨天还好端端地挂在脸上,既不会走,又不会飞,怎么会穿起制服来呢!他跑着追了上去,幸而那马车没走多远,就在喀山大教堂的前面停了下来。 他赶忙跟了过去,穿过一堆用围巾裹着脸、只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老乞婆人群(他平时总是嘲笑她们),随后也进了教堂。里面做祷告的人并不多;他们都只站在教堂入口处。柯瓦廖夫觉得心情沮丧,无法静下心来做祷告,四下里张望着,寻找那位绅士,终于发现他站在边上。鼻子把自己的脸藏在大竖领里面,装出十分虔诚的样子在祷告。 “怎么去招呼他呢?”柯瓦廖夫暗忖着。“看那制服、帽子,全都表明他是一个五等文官。鬼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在近旁有意咳嗽了一阵子;可是,鼻子一刻也没有改变那十分虔诚的祷告姿势,连连躬身施礼。 “阁下……”柯瓦廖夫强打起精神开口说道,“阁下……” “您有什么贵干?”鼻子转过头来答道。 “我觉得奇怪,阁下……我以为……您应当知道自己该待在什么地方。我是偶然找着您的,在什么地方呢?——在这教堂里。您得承认……” “请原谅,我不明白您说的什么事情……您说明白点儿。” “我怎么向他挑明呢?”柯瓦廖夫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说道: “当然,我……不过,我是少校。我没有鼻子可不成,您得承认,这样是很不体面的。一个在沃兹涅仙大桥上坐着卖去皮橙子的女小贩,没有鼻子倒也罢了!可是,我还想要得到升迁……而且跟许多人家的太太都常有来往,比如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还有别的人……您自己想一想……我不知道,阁下……(这时,柯瓦廖夫少校耸了耸肩)。请原谅……如果从应尽的天职和注意体面来看这件事……您自己也会清楚……” “我一点也不清楚,”鼻子答道。“您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吧。” “阁下……”柯瓦廖夫神气凛然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您说的话……这件事明摆着是一清二楚的……要不,是您想要……要知道您是我的鼻子嘛!” 鼻子瞟了一眼少校,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您弄错了,先生。我跟这毫不相干。何况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密切的关系。从您身上制服的钮扣来看,您应该是在另一个衙门里当差。” 说完,鼻子转过身去,又继续做祷告。 柯瓦廖夫完全窘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传来一阵女人衣裙的令人愉快的窸窣之声:走过来一位衣服缀满花边的中年妇人,身边带着一位窈窕淑女,一袭洁白的连衣裙衬着苗条的腰肢和淡黄色的、如小蛋糕一般精巧的小帽,更显得妩媚动人。一个高个子的随从,满脸络腮胡子,脖颈上围着足有一打硬领,这时站在她们的身后,打开了鼻烟盒。 柯瓦廖夫走近前去,挺着细亚麻布做的胸衣的硬领,戴好挂在金链子上的手套,微笑着环顾四周,注视着那个体态轻盈的女子——她犹如一朵娇艳的春花微微弯着身子,把一只长着半透明手指的白净小手举到额头上。柯瓦廖夫看见那呢帽底下露出的晶莹玉洁的圆润的下巴颏和罩上一层初春玫瑰花的绯红的半边脸儿时,禁不住眉开眼笑了。可是,他忽然抽身跳开了,就像是被火灼伤了似的。他忽地想起自己的鼻子没有了,不禁潸然泪下。他转过身去,本想直截了当地对那个穿着制服的绅士说,他只不过是个冒牌的五等文官,一个大骗子和无耻之徒,除了是一只鼻子之外,什么也不是…可是,鼻子已经不见了:他兴许又是驱车去拜会什么人去了。 这样一来,柯瓦廖夫大失所望了。他返身回来,在柱廊底下停留了片刻,仔细地环视周围,指望还能找到鼻子。他记得很清楚,那帽子是带羽饰的,制服是用金线缝制的;但是没有留意他的外套、马车和马匹的颜色,甚至也没有注意他身后是否跟着仆人和穿什么样的仆役制服。再说车水马龙,往来如梭,也难以看得分明;纵然是看清了其中的一辆马车,也无法叫它停下来。那一天风和日丽。涅瓦大街上人来人往,淑女如云,犹如色彩缤纷的瀑布洒落在从警察桥到阿尼奇金桥的整个人行道上。一个他认识的七等文官从那边走过来了,他总是称呼那人为中校,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时是如此。另一个是参政院的股长雅雷金,那是他的好友,玩起波士顿牌来总做不成八点的分数。还有一个也是在高加索弄到官阶的少校,招着手要他过去…… “咳,真见鬼!”柯瓦廖夫说。“喂,马车夫,直接到警察总监家去!” 柯瓦廖夫上了马车,一个劲地催促车夫说:“使劲赶吧!” “警察总监在家吗?”他一进前厅便喊道。 “不在呢,”看门人答道,“刚才出门去了。” “真是不凑巧!” “可不,”看门人补充说,“刚才还在家里,说走就走了。 您要是早来一会儿呢,兴许就见着了。” 柯瓦廖夫兀自用手帕掩着脸,又坐上马车,扯着嗓门喊道: “走!” “去哪里呀?”马车夫问道。 “一直走!” “怎么一直走呀?这儿要拐弯了:朝右拐还是朝左拐呢?” 这一下可把柯瓦廖夫问住了,他不得不再想一想。落到这步田地,他应当先找市警察署去交涉一下;这倒不是因为这案子跟警察直接有关,而是因为警察署办理起来要比别的地方快当得多;这案子要是告到鼻子自称在那里当差的衙门上司那儿去求得满意的解决,那是不明智的,因为从鼻子本人的答复中可以看出,对于这个人来说已无神圣的东西可言,那时他会当面撒谎,一如他撒谎说他们素不相识一样。这样一来,柯瓦廖夫本来想吩咐车夫驶往市警察署去了,忽又转念一想,这个骗子和无赖初次见面尚且如此昧着良心,那么他可能会抓住时机,想方设法溜出城去,——那么,四处搜寻也是枉然的,要是弄不好还会拖上一个月也没有结果。最后,大概是老天有眼,让他开了窍。他决定直接去找报馆发行署,预先登一则告示,详细描述一下鼻子的各种特征,以便有人一旦遇见他时,可以立刻抓来报案,或者至少可以通报一下他的下落。于是,他拿定主意,吩咐车夫驶往报馆发行署,一路上不停地用拳头捅车夫的脊梁,一迭连声地说:“快点,混蛋!快点,骗子手!”——“唉,老爷!”车夫一边说,一边摇着头,用缰绳抽打着那匹毛长如哈巴狗的马。马车终于停下来了,柯瓦廖夫气喘吁吁地闯进了一间不大的接待室,只见一个身穿燕尾服、戴着眼镜、满头银发的官员坐在桌旁,嘴里衔着一支鹅毛笔,正在数着收到的铜币。 “这里是谁受理广告?”柯瓦廖夫高声喊道。“噢,您好!” “您好,”满头银发的官员说道,抬起眼睛望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摆弄那一堆堆的钱币。 “我想登一则……” “对不起。请稍候,”那官员说道,右手按着纸上的数字,左手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 一个身着金银边饰的制服的仆人,摆出一副在贵族人家当差的样子,就在桌旁站立,手里拿着一张纸条,有意要显示一下自己的精明练达: “你信不信,老爷,那只小狗不值8个银币①,叫我说,要是我的话,连8个铜币②也不给;可是伯爵夫人喜欢那只狗,真的,很喜欢,——所以,要是谁把那只狗找回来,就赏给他100卢布!说正经的,就像您跟我一样,人都是各有所好:要说是个打猎的,就得养只猎狗或者卷毛狗;别说要花500,就是1000卢布也得给,不过,得要是一只好狗才成。” -------- ①旧俄货币,一个银币值十戈比。 ②旧俄货币,一个铜币值二戈比。 可尊敬的官员听着他说,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同时在数着一张纸条里有多少个字母。桌子的两边站满了手里拿着纸条的老太婆、商店掌柜和看院子的人。一张纸条上写着一个品行端正的马车夫待人雇用;另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一辆1814年从巴黎购来的八成新的四轮马车出售;此外,又有一名20岁的婢女,善于洗洗浆浆,又可兼做杂活;一辆轻便马车坚固耐用,仅缺一根弹簧;一匹灰斑色的烈马,还只有17龄;芜菁和小洋萝卜种籽刚从伦敦运抵;一幢别墅舒适方便:外带两间马厩和一块可以广栽最好的桦树和云杉以及辟为果园的空地;另外,又有求售旧鞋底的,请购者每天于上午8时至下午3时前往接洽等等。大家挤在一间小房里,空气十分混浊;不过,八等文官柯瓦廖夫是闻不出这气味来的,因为他用手帕掩住了脸,而且那只鼻子此时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只有天知道。 “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我有件急事,”他终于忍耐不住了,说道。 “就好了,就好了!2卢布43戈比!马上就好了!1卢布64戈比!”满头银发的先生一边将一张张纸条扔到老太婆和看院子的人面前,一边说道。“您有什么事?”他终于转过脸来,对柯瓦廖夫说道。 “我请求……”柯瓦廖夫说,“是上了当还是受了骗,我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只请求登一则告示,如果有人能抓住那个坏蛋,就可以得到一笔可观的酬谢。” “请问,您贵姓?” “不,干吗要问姓氏呢?我不能说出来。我有许多熟人: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校官夫人帕拉盖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波德托钦娜……万一她们知道了,可就完了!您可以随便写个‘八等文官’,要不,就干脆写个‘现职少校’。” “那么,逃走的人是您家的仆人吗?” “什么仆人?那还算不得什么上当受骗!从我那儿跑掉的是……鼻子……” “嘿!多古怪的姓!①这位鼻子先生偷了您一大笔钱财么?” -------- ①俄罗斯人的姓氏大多由动物、植物、用具、人的躯体部位等的名称演变而成。报馆官员误以为一个逃跑仆人的姓氏是由“鼻子”构成的。 “鼻子,就是……您想到哪里去了!鼻子,是我的鼻子弄丢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魔鬼拿我来开了这么个玩笑!” “是怎么弄丢的呢?我真有点搞糊涂了。” “我没法子向您说清楚是怎么弄丢的;但是,要紧的是,他这会儿正在满城乱跑,自称是个五等文官。所以,我来求您登一则告示,希望有人尽快抓住他,立刻送还原主。真的,您想想看,我缺了身上这么显眼的一个部件,怎么行呢?这又不是脚上的小脚趾头儿,只要穿上靴子——没有它,谁也看不出来。每星期四,我都要到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家里去;校官夫人帕拉盖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波德托钦娜和她那长得标致的女儿都是我的老熟人,您想想看,如今我怎么……如今我可不好去见她们了。” 那官员沉思起来,这从他抿得紧紧的嘴唇上看得出来。 “不,我不能在报上登这样的告示,”他沉默半晌之后,终于说道。 “怎么?为什么?” “那样的话,报纸就会失去声誉。如果任什么人都来登个启事,说是鼻子跑掉了,那就……本来就有人说报纸净登一些荒诞离奇和无中生有的传闻。” “这件事有什么荒诞离奇的呢?这里没有一点儿怪诞的东西嘛。” “你觉得是没有。譬如,上个星期就出了这么一件事。来了一个官员,就跟您现在找上门来一个样,拿来一张纸条,付了2卢布73戈比的告示费,那告示上说是跑了一只黑色卷毛狗。表面上看,这有什么呢?可谁料到它竟是一纸谤文:那卷毛狗是暗指一个司库的,我不记得是哪个官厅的了。” “可我请您登的告示跟卷毛狗没关系,是关于我本人的鼻子的事:可以这么说,差不多就是关于我本人的告示。” “不,这种告示我无论如何不能登。” “可我的鼻子是真的丢了呀!” “既然丢了,那是归医生管的事。听说,有的医生不管什么样的鼻子都可以给装上。不过,我看得出来,您该是一个性情爽朗的人,喜欢在大庭广众中开开玩笑。” “我向您发誓,老天爷作证!好吧,既然这样,我只好让您看看了。” “何必麻烦呢!”那官员闻着鼻烟,接着说道。“不过,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他动了好奇之心,又说了一句,“那么看一看也无妨。” 八等文官揭开了脸上的手帕。 “真的,好奇怪呀!”官员说,“这块地方又平又塌,就像是一块刚刚烙好的煎饼。可不,平平展展的,简直不可思议!” “那么,您现在还不同意么?您自己也看见了,不登告示怎么行呢。我要特别感激您;能有机会结识您,实在是三生有幸……” 从这番话中可以看出,少校拿定主意,这一回不妨巴结巴结。 “登登告示当然也不太难办,”官员说道,“不过,我看不出这对您有什么好处。要是您愿意的话,不妨让笔下生花的文人把它当作一桩罕见的怪现像来描述一番,写篇妙文登在《北方蜜蜂》上(这时,他又闻了一次鼻烟),可以让年轻人受些教益(这时他擦了擦鼻子)或者满足一下大家的猎奇之心。” 八等文官当真是大失所望了。他垂下眼睛去看报纸的下边,那里印着剧目广告;他一眼看见一个漂亮女戏子的芳名,脸上就要笑颜逐开了,随手去摸摸口袋:看看随身是否带了蓝票子①,因为在柯瓦廖夫看来,校官们是理应坐在池座里的,——可是,一想起鼻子,便兴味索然了。 官员本人似乎颇为同情柯瓦廖夫的尴尬处境。为了多少宽解一下八等文官的愁怀,他觉得该说几句话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同情之心。 “说实话,看到您出了这么一桩意外,我心里十分难过。您要不要闻闻鼻烟?它可以治头痛,去郁结,就是对于痔疮也管用。” 说着,那官员把鼻烟盒递了过来,同时将嵌着一个戴帽美人像的盒盖动作娴熟地翻到烟盒底下。 这本是无心的举动却把柯瓦廖夫激怒了。 “我真不懂,您倒是会挑人家的痛处来取笑,”他怒气冲冲地说道,“难道您没有看见我缺了这东西,哪能闻鼻烟呢!让您的鼻烟见鬼去!如今我见了它就难受,慢说是劣等的别列津诺烟,就是给我拉比烟也不稀罕。” 说完这话,他十分懊丧地走出了报馆发行署,径自去找警察署长,那是一个嗜糖如命的人。在他家里那间兼作饭厅的前厅里,堆满了商人们为了交情而送来的大糖块②。女厨子此刻正帮着警察署长脱下官员们穿的高筒皮靴;一柄长剑和全副披挂已经安然地分挂在各处地方,威严的三角尖顶帽被他的3岁的儿子拎来拎去;他在一阵使枪弄棒之余,正准备享一享宁静的清福。 -------- ①旧俄货币,面值5卢布。 ②旧俄一种圆锥形大糖块,食用时用锤子击碎。 柯瓦廖夫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好伸了一个懒腰,舒坦地哼了一声,说道:“嗨,我要美美地睡上两个钟头啦!”所以,不用说,八等文官这个时候来访,实在不合时宜;我不知道,此时此刻纵然是送上几磅茶叶或者几段上等呢料,那也未必会受到十分热情的接待。警察署长虽说酷爱各种工艺品和手工织物,可是他对国家印制的钞票却情有独钟。“这东西嘛,”这话他是常挂在嘴上的,“再没有什么比得上:它不吃不喝,又不占多大地方,口袋里装得下,摔在地上不会碎。” 警察署长相当冷淡地接待了柯瓦廖夫,并且说,午饭之后本不是办案的时候,人的本性如此,吃饱之后就该稍事休息(八等文官从这话里知道,警察署长是熟悉古代先哲的格言的),又说一个正派的人是不会被人割掉鼻子的,还说人世间形形色色的少校多的是,有的人连像样的内衣裤都没有一套,成天就在藏垢纳污的地方鬼混。 这真是直截了当,不讲情面!应当说明的是,柯瓦廖夫是一个心胸十分狭窄的人。他可以谅解一切有关他本人的闲话,却无论如何不能容忍亵渎他的官阶和名份。他甚至认为,在戏文里可以对尉官说三道四,决不可对校官加以非难。警察署长的所作所为使他深受侮辱,他摇了摇头,微微摊开两手,傲然地说:“老实说,听了您这番侮辱人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多说了……”转身走了出去。 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已是薄暮时分。在一天无谓的奔波之后,他竟然觉得这个家也倍感凄清或者说十分可厌。走进前厅,他一眼瞧见听差伊凡仰卧在肮脏的沙发上,面朝天花板吐着唾沫,居然不偏不倚地吐在同一个地方。伊凡这副懒散样子使他十分恼火;他脱下帽子,啪地一声打在伊凡的脑门上,说道:“你这猪猡,尽干些傻事!” 伊凡猛地跳了起来,飞快地跑上前去给他脱掉外套。 少校进了自己的房间,神情疲惫而又伤感,一下子倒在圈椅里,最后叹了几口气说: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干吗这么不幸?我就是缺胳膊断腿,那也还好些;就是没有耳朵,样子是难看,那也还可以忍受;可是一个人没有鼻子,鬼知道是一副什么丑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简直就是废物,扔到窗外去还恐怕来不及呢!要是在战场上或者决斗时被人削掉了,要不然是因为我自己不慎碰掉了,那也情有可原;可是,鼻子是无缘无故地弄丢的,白白地丢失了,连一个子儿也不值!啊,不,这怎么可能呢,”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鼻子怎么会不见呢;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不可思议的。这或许是在做梦,要不,是幻觉吧;说不定本来是刮脸之后用来擦胡子的白酒,我错把它当水喝了。伊凡这个笨蛋没有拿走,我准是一口把它喝了。” 少校为了证实自己并没有喝醉,使劲揪了一下自己,痛得出声地喊了起来。这分明告诉他并不是在做梦。他悄悄地走到镜子前面,起初眯起眼睛,心想或许鼻子还在老地方呢; 可是,他立刻往回倒退了几步,说道: “真是个丑八怪!” 这真是不可思议。假如丢失一粒钮扣,一把银匙,一块表或者别的物品,倒还说得过去;可是这东西丢了,怎么可能呢?何况又是在自己的家里!……柯瓦廖夫思前想后,觉得最有可能从中捣鬼的不会是别人,而是校官夫人波德托钦娜,因为她一心想把女儿嫁给他。他自己倒也喜欢向她的女儿献献殷勤,不过却回避最终的结缘。当校官夫人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想把女儿嫁给他的时候,他说了一番恭维的话,然后婉言推脱说,他还年轻,还要服务5年,到了42岁时再说。所以,校官夫人大概出于报复之心,下决心来毁掉他的容貌,雇了巫婆来干这种勾当,因为无论如何难以设想,鼻子会是被人割掉的;没有人到他房里来过。理发匠伊凡·雅可夫列维奇还是星期三给他刮过脸,而星期三一整天,就是星期四那天,他的鼻子还是完好无损的,——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再说,他也会觉得痛嘛,而且伤口无疑也不会好得这么快呀,一下子就变得像煎饼一样又平又光了。他在脑子里想好了几项对策:向法庭正式起诉校官夫人,要不就亲自找她当面揭穿整个阴谋。正当他在沉思默想之际,一道光线从门洞里倏然透了进来,那是伊凡在前厅点上了蜡烛。不一会,伊凡进来了,手擎着蜡烛,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柯瓦廖夫的头一个动作,便是抓起手帕,掩住鼻子留下陈迹的地方,以免这个糊涂虫看见老爷的这副怪模样真的吓得目瞪口呆。 伊凡刚刚回到仆人的住屋里去,前厅便传来一个陌生人的说话声: “八等文官柯瓦廖夫住在这里吗?” “请进。柯瓦廖夫少校是在这儿,”柯瓦廖夫答道,赶快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一位外表漂亮的警官,长着一脸不浅也不深的络腮胡子,双颊圆胖,正是故事开头时站在伊萨基耶夫大桥桥头的那个人。 “您丢了鼻子吧?” “是的。” “现在找到了。” “您说什么?”柯瓦廖夫大声喊道。他一时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两眼瞪得大大地凝望着站在前面的巡长,一缕摇曳不定的烛光在那厚嘴唇和胖双颊上分明地闪动着。“怎么找到的呢?” “说来也怪:差不多是在路上把他截住的。他已经坐上驿车,准备动身去里加了。证件早就办好了,写的是一个官员的名字。真是奇怪,我本人起初也以为他是一位绅士。幸亏我随身带着一副眼镜,所以我立刻发现他是鼻子。要知道我眼力很差,要是您站在我的面前,我只能看见您的模样儿,可是鼻子、胡子全都看不清。我的岳母,就是我内人的母亲,眼也不好使。” 柯瓦廖夫真是喜不自胜。 “它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去。” “别急呀。我知道您急着要用,把它带来了。真奇怪,这案子的主谋就是沃兹涅仙街上的理发匠,这个骗子手现在关押在拘留所里了。我早就怀疑他酗酒成性和干着偷摸的勾当,前天他顺手牵羊,偷了一家铺子的一副钮扣。您的鼻子现在是原物奉还。” 说着,巡长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用纸包着的鼻子。 “不错,就是它!”柯瓦廖夫大声嚷开了。“确实是它!请您赏脸,今儿个跟我喝杯茶吧。” “不胜荣幸之至,可是无法奉陪:我这就要到疯人院去走一遭……各样食品价格一个劲儿地往上涨……我家里还有岳母,就是我内人的母亲,还有几个孩子;大孩子倒像是很有出息: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可惜拿不出钱来供他上学……” 柯瓦廖夫悟出了话中的用意,从桌上抓起一张红票子①,塞到巡长手里;巡长两脚一碰,行了个礼,转身走出门去,柯瓦廖夫几乎是一转眼便听见了巡长在街上的吆喝声,他连着打了几个耳光,告诫一个傻头呆脑的庄稼汉不该把一辆大车正好赶到了林荫道上。 -------- ①旧俄货币,值10卢布。 巡长走后,八等文官好大一阵子处于神思恍惚之中,过了几分钟才看清东西,恢复了知觉,这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狂喜使他陷入了无知无觉的境地。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找回的鼻子,又一次仔细地端详着它。 “不错,是它,确实是它!”柯瓦廖夫少校说道。“瞧,左边还有昨天才冒出来的小疖子呢。” 少校一高兴,几乎要格格地笑出声来。 然而,人世间花开易落,好景不常,所以,一时的欢欣转眼便不再那么热烈,随后越发淡薄,最后悄然化作平常的心境,犹如一颗石子激起一圈涟漪终不免复归为一片波平浪静的水面。柯瓦廖夫仔细想了想,这才琢磨到事情还没有了结呢:鼻子是找回来了,可是还得把它装上去,安放到原来的地方去才行。 “万一它装不上去怎么办?” 少校这么自问自答着,脸色陡地变得煞白了。 他怀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心情直奔桌前,移过镜子来,唯恐把鼻子装歪了。他的双手抖个不停,小心而谨慎地把鼻子安放在原来的地方。哎呀,糟了!鼻子粘不住!……他把鼻子送到嘴边,轻轻地朝它呵着暖气,然后再一次把它安放在两颊之间那块又平又光的地方;可是,那鼻子无论如何也挂不住。 “好了!好了!爬上去呀,笨家伙!”他对鼻子说。可是,鼻子就像是木头做的一样,随粘随掉,还发出木塞子一般的古怪声响。少校的脸孔痉挛得难看起来。“难道鼻子就装不成了么?”他万分惊恐地说道。然而,无论他怎么一而再地把鼻子安放在原来的地方,总是白费力气。 他把伊凡唤来,打发他去请医生,而医生就住在同一幢房子二层楼①的一套豪华的房间里。医生身材魁梧,一脸乌黑油亮的华美的络腮胡子,有一位妖艳、健康的太太,清早起来要吃几只新鲜苹果,每天早晨几乎要花三刻钟漱口,用五种不同的牙刷将牙齿又刷又磨,以保持口腔非凡的洁净。医生立刻前来诊视。他询问了这一不幸事件发生的时间之后,托起柯瓦廖夫的下巴,用大拇指弹了一下原先长着鼻子的地方,少校直痛得向后一仰脖子,以致后脑勺猛地撞到墙上。医生说,这不妨事,要他离墙远一点儿,先把头侧向右边,摸了摸原先长着鼻子的地方,说了一声“咳!”随后又要他把脑袋侧向左边,又说一声“咳!”——最后又用大拇指弹了一下,柯瓦廖夫少校不由地猛然一伸脑袋,就像一匹被人看牙口的马似的。做完这些试验之后,医生摇摇头说: “不,不行了。您最好还是认了吧,因为弄不好还会更糟糕。鼻子当然可以装上去;我马上就可以给您装上,不过,我得告诉您,这对于您结果更糟。” -------- ①通常指皇宫或富人宅第的二楼,房间宽大,陈设华丽。 “这就好了!我没有鼻子怎么行呢?”柯瓦廖夫说道。“还有比现在这情形更糟的么。鬼知道是一副什么怪模样!我这么一副丑脸怎么出门去呢?我交游又广,譬如说,今天就得去参加两户人家的晚会。我有许多的熟人:五等文官夫人契赫塔列娃,校官夫人波德托钦娜……虽然现在她对我使坏,我只好跟她对簿公堂。您行行好吧,”柯瓦廖夫央求说,“总有办法吧!好歹给我装上;就是装得不好也不妨事,只要能挂住就行了;一旦不牢靠的话,我还可以用手稍稍托住。再说我又不跳舞,就不用担心碰坏它。至于说到酬谢您的出诊费,您尽管放心,我会倾囊相报……” “您信不信,”医生说,话音不高也不低,可是却十分真挚感人,“我给人治病从来不是为了贪钱。那是跟我做人的准则和医术不相容的。不错,我也收些出诊费,那只是因为我拒不收费的话,病人会觉得难堪。当然,我可以给您装上鼻子,但是,要是您还是不信我的话,我可以用名誉担保,明白告诉您,这样做的结果会要糟得多。您不如听其自然。经常用冷水擦洗就成了,我可以向您保证,虽然没有鼻子,您还是跟有鼻子时一样身体健康。那鼻子呢,我劝您把它装在一个瓶子里,用酒精泡着,要不,往里头加两汤匙烧酒和热醋就更好了,——到时候您可以发一笔大财。我本人还想买下来呢,如果您要价不高的话。” “不,不!说什么我也不卖!”柯瓦廖夫少校绝望地嚷道,“还不如把它丢了的好!” “请原谅!”医生鞠躬告辞说,“我本想为您效劳……有什么法子呢!至少您知道我是尽力而为了。” 说完,医生姿态优雅地走了出去。柯瓦廖夫甚至没有看清他那脸上的表情,只是神情木然地看见从那黑色燕尾服的袖子下面露出来的雪白而洁净的衬衫的袖口。 他拿定主意在第二天——在呈递诉状之前,写一封信给校官夫人,看她是否同意私下了结,给他应份的补偿。信的内容如下: 亚历山德拉·格里戈利耶芙娜夫人阁下: 我百思不解阁下之怪诞行径。须知此一行径,既无利可图,亦不可强令我与令爱永结百年之好。关于损毁鼻子的事实经过,我已洞悉其详,此事与阁下干系甚大,决非他人之所为。此物擅离职守,逃亡在外,刻意伪装,忽而冒充官员,忽而仍复本相,定然是阁下或阁下之同伙施行妖术的结果。责任所在,愿奉告阁下:若该鼻子今日不复归原处,我只得诉诸法律以求护佑。 专此奉达,不胜荣幸之至。 您的恭顺的仆人 普拉东·柯瓦廖夫敬启 尊敬的普拉东·库兹米奇先生: 接悉惠书,不胜骇异。实言相告,受到先生无端的指责,大感意外。在此竭诚奉告,先生所说的官员,无论是乔装打扮,抑或是复归本相,我均未接待。诚然,菲立普·伊凡诺维奇·波坦奇科夫常来舍间。此人品学兼优,虽曾向小女求婚,然而我从未允诺。先生信中又提及鼻子之事。如果先生所说之事系指“嗤之以鼻”,即正式拒婚之意,则我更不明白先生所说何意。诚如先生所知,我的本意适与此全然相左,如果先生即向小女正式求婚,我当会立即予以满意的答复,因为这正是我之夙愿。专此即达,愿随时为先生效力。 亚历山德拉·波德托钦娜敬复 “不对,”柯瓦廖夫看完信后,说道。“其实也不能怪她。不可能的事!这信上写得明明白白,一个作奸犯科的人是不可能这么写的。”八等文官在高加索时曾多次奉派调查案子,深谙此道。“这到底是什么把戏,玩的什么名堂呢?只有魔鬼才弄得清楚!”他终于神情颓然地说道。 这桩怪事的种种传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的京都,并且照例是加枝添叶的。那时,人们的心思都喜欢猎奇探胜:不久之前,一项催眠效应的试验就风靡一时。还有御马厩街的椅子跳舞的奇闻也还言犹在耳,所以,不久之后又传出八等文官柯瓦廖夫的鼻子恰好3点钟的时候在涅瓦大街散步便不足为奇。喜欢猎奇的人们每天聚集在一起,熙熙攘攘。有人说,鼻子似乎进了“容克尔”商号。——于是那商号附近便聚了一大群人,挤得水泄不通,以致要警察前来干预。一个相貌堂堂、一脸络腮胡子的投机商人,本来是在戏院门前卖各种糖果点心的,如今特地做了一些好看而又结实的木板凳,每人收费80戈比,让好奇的人站上去看热闹。一位战功卓著的上校还特地趁早走出家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人群里;可是令他气恼的是,没有见到鼻子,只看见商号的橱窗里挂着一件普通的羊毛衫和一幅石印画,那上面画着一位正在穿袜子的淑女,而一个身穿翻领坎肩和蓄着小胡子的绔绔子弟却躲在树后窥视她——这幅画老挂在那个地方有十余年了。那上校走到一旁,气愤愤地说:“怎么能用这种无聊而又离奇的谣言来盅惑人心呢?” 接着,又是谣言纷起,说柯瓦廖夫的鼻子并没有在涅瓦大街上散步,而是在塔夫利公园里闲逛,似乎它待在那里已经有些时日了;还说当霍兹列夫—米尔扎王子①在那里逗留之际,就曾对大自然这一奇异景象惊叹莫名。几个外科专门学校的学生曾经前往那里探秘。一位可敬的贵妇人曾特地致函公园管理人,请求让她的孩子观赏这一奇特的景观,如果可能的话,加以详尽的讲解以便对年轻人予以开导和教诲。 所有这些奇闻轶事使所有爱给女士们逗乐的凡夫俗子、宴会的常客喜出望外,因为他们这时腹中的笑料都已告罄。少数德高望重和心地善良的人们也曾表示非常的不满。一位绅士愤愤不平地说,他不懂为什么在这文明昌盛的时代传播这些荒诞不经的胡说,并对当局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觉得奇怪。显然,这位绅士属于正人君子之列,他们希望政府凡事都要干预,甚至跟妻子日常口角之事也要统管起来。后来呢…… 然而,整个事件又罩上了一层迷雾,随后的事态发展也无从知晓了。 -------- ①波斯王子,1829年曾到过俄国。 三 人世间总是有荒诞不经的事情发生。有时根本就不足凭信:忽然之间,冒充五等文官招摇过市和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鼻子,就像什么事儿也不曾有过似的,又回到了老地方,也就是安坐在柯瓦廖夫的两颊之间。这已经是四月七日的事了。他刚醒来,无意之中瞅了一眼镜子,忽然发现了:鼻子!用手一摸——果然,是鼻子!“嘿嘿!”——柯瓦廖夫说道,高兴得几乎要光着脚在房里跳起特列帕克舞①来了,可是这时,伊凡走了进来。他吩咐立刻端来洗脸水,洗脸时又瞧瞧镜子:鼻子在呐!他用毛巾擦着脸,又望一眼镜子:鼻子在呐! -------- ①俄罗斯一种顿足而跳的民间舞蹈。 “你瞧瞧,伊凡,我这鼻子上好像有个小疖子吧,”他一边说又一边想道:“要是伊凡说:没有呀,老爷,哪有什么小疖子呀,连鼻子也没看见,可就糟了!” 然而,伊凡说了: “没有呢,没有什么小疖子:鼻子上可干净呢!” “好,真见鬼!”少校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高兴得把手指头捏得直响。这时,理发匠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探头进来,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像一只偷吃脂油刚被人打了一顿的贪嘴猫儿似的。 “你先说说:手干净吗?”柯瓦廖夫打老远就朝他嚷道。 “干干净净。” “你骗人!” “真的,干干净净,老爷。” “唔,你得当心就是。” 柯瓦廖夫坐了下来。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给他围上罩布,一眨眼工夫便用刷子把他的胡子和半边脸儿抹得像商人的命名日酒宴上待客的奶油似的。 “原来如此,”伊凡·雅可夫列维奇望了一眼鼻子,自言自语说,然后把他的脑袋歪到一边,又从侧面看了看。“嗬!真的,可得要当心点儿,”他接着说道,久久地盯着鼻子。他终于轻轻地、十分小心地伸出两个指头,捏住鼻尖。这是伊凡·雅可夫列维奇给人理发常用的技法。 “喂,喂,喂,当心点儿!”柯瓦廖夫喊道。 伊凡·雅可夫列维奇只好松开手,局促不安,从来还不曾这样感到手足无措。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剃刀在他的胡子底下轻刮着;虽然因为没有捏着那嗅觉器官,他觉得既不顺手,又很费劲,但是,他用粗糙的大拇指勉强抵着柯瓦廖夫的脸颊和下牙床,总算克服了重重困难,把脸刮完了。 一切就绪之后,柯瓦廖夫立刻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叫来了马车,直奔糖果点心店而去。刚进门,他打老远便喊道:“小伙计,来一杯可可!”立刻走到镜子跟前:鼻子在呐!他兴高采烈地转过身来,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一副揶揄的神气打量着两个军人,其中有一个人的鼻子最多不过像坎肩上的钮扣一般大。随后,他又动身到那个曾经多方奔走以谋取一个副省长职位或至少要捞个庶务官当当的官厅里走去。他经过接待室时,又瞧瞧镜子:鼻子还在呐!接着,他又乘车去拜访另一位八等文官,也是一位少校,那是一个有名的促狭鬼,柯瓦廖夫每次听到他的带刺的挖苦话,都只好回答说:“哎,你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活活是一只老别针!”他一路上暗自寻思着:要是连少校见了我都不会捧腹大笑的话,那就肯定无疑,那东西是实实在在待在老地方了。“可不,八等文官什么话也没说。好了,好了,真是活见鬼呢!”——柯瓦廖夫暗自思忖着。他在路上遇见了校官夫人波德托钦娜和她的女儿,向她们鞠躬问候,又受到她们一迭连声的赞叹:这么说来,全都安然,身上的一切都完好无损。他跟她们调侃了好一阵子,故意掏出鼻烟盒,在她们面前久久地往两只鼻孔里塞着鼻烟,一边暗自念叨说:“瞧你们的,傻娘们,都说你们见识短!反正我是不娶这小妞的。做做恋爱游戏①——就这么办!”于是,柯瓦廖夫少校从此以后便若无其事地到处溜达,在涅瓦大街上,在戏院里,还有别的地方——到处可以见到他的身影。而鼻子呢,也若无其事地安坐在他的脸上,一点也没有四处张望、擅自出走的样子。从此人们看到柯瓦廖夫总是兴致不错,满面春风,见了长得俊俏的女人总是紧追不放,有一回甚至在中心商场②的一家小铺前停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买了一条勋章的缎带,因为他本人从未得过什么勋章。 --------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十八世纪时,座落在涅瓦大街上专供外国人贸易的市场。 这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幅员广大的国家的北方京城里的故事!只是现在,将前前后后细想一遍,可以看出其中不少不足凭信之处。且不说鼻子居然会奇怪而神秘地失落不见,随后又乔装成五等文官四处招摇之不可信,——那么,柯瓦廖夫怎么会不懂得报馆发行署是不会登鼻子的告示这样的常识呢?我在这里倒不是说登一则告示费用太昂贵:那倒算不了什么,我并不是爱财如命的人。然而,这样做总是不体面,难为情,不像话吧!还有——那鼻子怎么会落到烤好的面包里呢?伊凡·雅可夫列维奇自己又怎么……?不,我怎么也闹不明白,简直就不懂!然而,最令人奇怪,最莫名其妙的是作者们怎么弄来这些情节的。老实说,真的不可思议,实在是……不,不,一点也弄不明白。其一,对祖国毫无益处可言;其二……其二呢,也还是毫无益处。我简直就不知道这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如此,当然可以列出第一、第二、第三,甚至还可以……再说,什么地方又没有荒诞离奇的事情呢?……不过,只要仔细想想,又觉得这里面确实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不管别人说什么,人世间总有这类事情,——不很多,可是免不了。 (1836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11 马车 11 马车 自从骑兵团驻扎下来,小城c便变得热闹非凡了。而在这之前,它实在叫人烦闷得难受。有时,你驱车路过那里,望一眼那些向街而立的灰不溜儿又委靡不振的泥抹矮屋,……真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种烦闷的心情,就像是打牌输了大钱或者悔不该干了一桩蠢事一般,——总之一句话:十分难受。房屋的粘土因被雨水冲刷而剥落了,一堵堵白墙变得斑驳难看;屋顶多半是用芦苇盖的,跟在南方的城市里所看到的情形差不多;至于果园呢,为了小城的观瞻,市长早就下令一一砍掉了。街头看不见一个人影,偶而有一只公鸡穿过马路,那路面上积有一寸多厚的尘土,像枕头似的软乎乎的,只要下一点儿雨,就变成了满地稀泥,于是,这里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肥头大耳的动物,当地的市长戏称它们是法国佬①。它们一个个从天然的澡盆②里伸出一本正经的嘴脸来,哼哼哧哧地闹腾着,路过的行人只得赶着马儿尽快躲开。不过,来往行人在小城里也是不容易遇到的。很不寻常,也十分难得,才见到一位家有11个农奴的地主,穿一件土布做的常礼服,驾着一辆既用作马车又用来运货的车子辚辚地驶过马路,从一堆面粉袋中间探出身子,那车子套的是一匹枣红马,后面还跟着一匹小马驹。即便是集市的广场也带有几分凄凉的景象:一家裁缝的房子不是正面,而是拐角朝向广场,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与它遥遥相对的是一座有两扇窗户的砖砌的房子,盖了大约15年了;稍远处,单另地耸立着一堵时髦的木板围墙,漆着像泥浆一般的灰颜色,那是市长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养成饭后午睡和夜里喝干醋栗熬制的药草汁的习惯之前建造来做样板用的。在别的地方,差不多全都是篱笆;广场中央有几家很小的铺子;里面总有一串面包圈,一个带着红头巾的妇人,一俄担③肥皂,几俄磅④苦杏仁,打猎用的霰弹,半锦缎布以及两个总是在门前玩投环游戏的店伙计。然而,骑兵团一旦到这个小城来驻防,那么,一切都变了样。街道变得五彩缤纷,热闹起来了——总之,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低矮的土屋旁边常常有长得矫健、匀称,头戴帽缨的军官走过,去找同伴说说升迁的事儿,谈谈最好的烟草,有时则把那辆可以称为团部的弹簧马车拿来打牌押宝,因为这辆马车一直放在团部,倒是人人用得着:今天少校坐上它兜风,明天出现在中尉的马厩里,而过了一星期,你瞧,少校的勤务兵又给它涂上点油了。房屋之间木栅栏上挂满了拿出来晾晒的士兵的制帽;一件灰色军大衣一准是显眼地挂在门口的什么地方;大小胡同里总会碰见胡子长得像鞋刷一样又粗又硬的士兵。这些胡子兵随处可见。只要主妇们拿着长柄勺聚集到市场来,胡子兵准会从她们的肩膀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在高台上,总是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士兵把一个傻头呆脑的乡下人骂得狗血淋头,那乡下人只有朝天瞪着大眼哼哼唧唧的份儿。军官们的到来,立刻使社交界活跃起来了,那社交界在此之前只有一个跟助祭的妻子同居的法官和一个市长——那是一个做事审慎的人,只是成天睡得不醒:吃了睡,睡了吃。自从陆军准将迁居到这个小城之后,社交界便人数增多起来,且引起了人们的不小兴致。原先默默无闻的方圆左近的地主这时常常来到小城里,拜会诸位军官先生,有时还玩玩扑克牌,他们因为只顾忙于播种、妻子交办的事务和去打兔子,这种牌的玩法在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印像了。非常遗憾的是,我想不起陆军准将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大宴宾客的了;这次宴会的准备是颇为铺张的:将军厨房里用刀砍剁之声可闻于城门附近。整个市场收购一空,因而法官和他那同居的妇人只得吃些荞麦饼和淀粉羹。将军住宅的小小庭院挤满了弹簧马车和四轮马车。参加聚会的全都是男子汉:一些军官和几个附近的地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地主皮法戈尔·皮法戈罗维奇·切尔托库茨基,c县城里一位有头有脸的贵族,在选举会上叫喊得最凶的人物,他是坐一辆华丽的马车到这里来的。他先前曾在一个骑兵团里服务过,是一个颇有身份和地位的军官。至少可以说,无论他们的骑兵团调防何处,那里的舞会和聚会肯定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关于这事可以去问问坦波夫省和辛比尔斯克省的姑娘们。很有可能的是,他本来可以声名远播于别的一些省份,却不料发生了一桩通常称为倒霉的事而只好退职为民:是他当年打了别人一记耳光,还是别人给了他一耳刮子,我已记不清了,只是事情的结局是人家要他退职。然而,他丝毫不因此而降低自己的身份:仍然穿着军服式样的高腰燕尾服,皮靴带有马刺,鼻子底下蓄着唇髭,因为没有这些装束,贵族们会误以为他是在步兵团里服役的,而他总是轻蔑地把步兵称作“磨脚板的”或者“蹬蹄子的”。他常去逛各种人头攒动的集市,俄罗斯内地的人,诸如奶妈、孩子、姑娘和大腹便便的地主们,都赶着轻便马车、两轮马车、远程马车以及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轿式马车来看热闹。他鼻子挺灵,能嗅得出骑兵团驻防的地方,总是赶着车去看望诸位军官先生。他见了他们,十分轻捷地从轻便的四轮马车或弹簧马车上跳下,并且非常之快地就混熟了。前一次选举时,他盛宴招待贵族人士,席间宣称,只要选举他为首席贵族,他定会给贵族作最好的安排。总的说来,他的言行举止,按照县城和省城的说法,都像贵族老爷的样子,娶了一个相当漂亮的妻子,要了她家两百农奴做陪嫁,外带几千卢布的现金。这笔现金立刻就派了用场,买了6匹相当不错的良马,几把镀金的门锁,一只驯熟的看家猴子,还雇用了一个法国人当管家。200农奴连同自己原有的200家奴抵押进了当铺,充作什么商务上的资金周转之用。总之,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地主……一个相当不错的地主。除了他之外,将军家的宴席上还有其他几位地主,不过,关于他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其余的客人都是本团的军人和两位校官——一位是上校,另一位是相当肥胖的少校。将军本人身强力壮,体态臃肿,不过,像军官们称道的那样,是一个好上司。这宴席可不同一般:鲟鱼、小鲟、地鵏、龙须菜、鹌鹑、山鹑、蘑菇等林林总总,证明厨师从昨天起滴酒未沾,还有4个士兵手拿菜刀做他的帮手,通宵达旦,预先做好浇汁肉丁和鱼肉冻。无数的酒瓶(长瓶是拉斐特酒⑤,短颈瓶是马德拉葡萄酒),美好的夏日,敞开的窗户,桌上的冰盘,军官们敞开的衣襟,身穿宽大燕尾服的人皱巴的胸衣,被将军的说话声和香槟酒的碰杯声淹没的彼此交谈,——一切都合乎气氛。饭后大家起身,胃里都有了一种沉甸甸的舒适的感觉,吸着或长或短的烟斗,手里端着咖啡,来到了台阶上。 -------- ①此处指一群群又肥又胖的猪。 ②这里喻指街头积存雨水的水洼。 ③俄重量单位,含16.38公斤。 ④俄重量单位,含409.5克。 ⑤法国拉斐特所产的一种葡萄酒。 将军、上校乃至少校的制服全都解开了钮扣,所以看得见用丝绸做的显得高雅的吊裤带,而尉官们则保持着应有的尊重,一直是扣紧衣领,只解开最后的三粒钮扣。 “这会儿可以看看它,”将军说道。“劳驾,”他转身对副官说,那是一个外表讨人喜欢的机灵的年轻人,“吩咐人把那匹枣红马牵到这里来!你们自己看看吧。”这时,将军吸了一口烟,接着又吐出烟来。“它还照料得不大好:这该死的小镇子,没有一间像样的马厩。这匹马,扑哧——扑哧①,倒是挺不错的。” -------- ①吸着烟斗的声音。 “将军阁下,扑哧——扑哧,您养了很久了么?”切尔托库茨基问道。 “扑哧——扑哧——扑哧,扑——扑哧,不很久。从养马场弄来总共才两年时间。” “它是已经调驯好的,还是您在这里才调驯好的?” “扑哧——扑哧,扑——扑——扑……哧,在这里才调驯好的,”将军说完,便整个儿隐没在烟雾中了。 这时,从马厩里跳出来一个士兵,立刻传来得得的马蹄声,终于又出现了另一个士兵,身穿肥大的白外衣,蓄着黑色的大胡子,牵着那匹惊惶而战栗的马的笼头走出来了,那匹马忽然昂起头,把蹲在地上的士兵连同他的胡子一起掀了起来。“呶,呶!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那士兵说着,把马牵到了台阶下面。 这母马的名字叫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身体结实,野性十足,活像一个南方的美人,它朝木头台阶猛地一蹬蹄子,忽然站住了。 将军放下烟斗,洋洋得意地打量着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上校走下台阶,摸摸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的嘴脸。少校则拍拍阿格拉菲娜·伊凡诺芙娜的腿,其余的人都咂咂舌头。 切尔托库茨基走下台阶,绕到那匹马的身后。那士兵挺直身子,紧拽着笼头,直盯着来人的眼睛,仿佛想要跳进他的眼里去似的。 “很不错,很不错!”切尔托库茨基说,“样子挺匀称!请问,将军阁下,它跑得快么?” “它的腿力挺不错……鬼才知道他……兽医这个笨蛋不知给它吃了什么丸子,这两天一直打喷嚏。” “挺不错,挺不错。将军阁下,您有相配的马车么?” “马车?……这可是供人骑的马呀。” “这我知道;我问将军阁下是想知道,您有没有跟别的马相称的马车?” “噢,我这儿马车倒是不大够用。说实话,我早就想要有一辆时新的四轮马车了。我写了信给现在在彼得堡的兄弟,但不知道他能不能弄到一辆。” “我觉得,将军阁下,”上校插话说,“最好的四轮马车要算维也纳马车①” “您的看法是对的,扑哧——扑哧——扑哧。” “将军阁下,我有一辆非常出色的马车,那是正宗的维也纳产品。” “什么样的?是您乘坐来的那一辆么?” “噢,不。这是一辆旅行马车,给我出门坐一坐的,而那辆车……真是出奇,轻巧得像羽毛似的;您一坐到里面,简直就像,——请大人不要见怪,——保姆把您放在摇篮里摇晃着!” “那么,是很舒适啰?” “非常、非常舒适;衬垫、弹簧——全部像画上画的那样。” “不错。” “还有,可宽敞哩!就是说,将军阁下,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好的马车。当我在军队里服务时,车子的木箱里装了十瓶罗姆酒②和20俄磅烟丝;除此之外,我随身还带了大约6套制服,内衣裤和两根长烟杆,将军阁下,——请别见怪,——就像绦虫那么长,而夹袋里足足可以放得下一头公牛呢。” -------- ①一种轻便的四座马车。 ②一种由甘蔗酿制的烈性酒。 “不错。” “将军阁下,我花了四千卢布买下来的。” “按价钱来看,它该是一辆好车;那么,您是自己买来的么?” “不,将军阁下;那是碰巧弄到的。这车是我的朋友买来的,他是一个少有的好人,我的童年伙伴,您跟他也会合得来的;我们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我是打牌从他手里赢来的。将军阁下,您能不能赏个脸,明天光临敝舍吃餐中饭,顺便也看看那辆车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才好。我一个人去有点儿……何不把诸位军官一块儿请去呢?” “诸位军官我也恭请光临。先生们,你们若肯光临敝舍,实乃敝人三生有幸!” 上校、少校和其余的军官恭恭敬敬地鞠躬表示感谢。 “将军阁下,我是这么想的,买东西就一定要买好货,便宜无好货,买了也不合算。等明天你们光临敝舍的时候,我可以让诸位看看我在理家方面记下的收支明细表。” 将军望了望他,嘴里吐出一圈烟雾。 切尔托库茨基非常得意,因为他邀请到了各位军官到家里去做客;他在脑子里预先筹划着要买些肉馅和调味汁,兴高采烈地瞧着在座的各位军官,他们对他也就更加抱有好感了,这可以从他们的眼神和微微躬着身子等细微动作上看得出来。切尔托库茨基向前走了几步,显得更加无拘无束,说话的声音透出软绵绵的味儿:那是心里洋洋得意的一种表露。 “将军阁下,到时候请见见我那位内助。” “我十分高兴,”将军摸摸胡髭,说道。 随后,切尔托库茨基想立刻赶回家去,以便为明天请客吃饭预先作好一切准备;他连帽子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可是,真叫人有点不可思议,他又留下来待了一会儿。这时,房间里已经摆好了铺着绿呢面的牌桌。在座的人很快分成了四人一桌打惠斯特牌,接着便分别坐到将军房间的各处角落里了。 点上了蜡烛。切尔托库茨基半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坐下来打惠斯特牌。可是,当军官们一再邀请他的时候,他竟觉得硬是推辞是很不合社交礼仪的。他坐下来了。不知不觉间一杯潘趣酒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无意之中一饮而尽。打了两圈之后,切尔托库茨基又发现手边放着一杯潘趣酒,他又在无意之中一饮而尽,赶忙说:“先生们,我该回去了,真的该走了。”然而,他又坐了下来,开始打第二局。这时,房间各个角落里的谈话只是零星各别的。打牌的人都默不作声;然而,不打牌的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闲聊起来了。在一个角落里,骑兵大尉把一只枕头塞到胁下,嘴里衔着烟斗,相当随便而从容地讲着自己的风流韵事,他身边的一小群人听得津津有味。一个脑满肠肥的地主,长着两只有点像长大的马铃薯的粗短胳膊,听得入神,露出甜腻腻的表情,只是时不时地使劲把粗短胳膊弯到又宽又厚的背脊上,去掏出鼻烟盒来①。在另一处角落里,人们相当热烈地争论起骑兵连操练的事情,而切尔托库茨基这时两次出错牌,把j当成了q,忽然插进话头,从角落里嚷着“是哪一年的事?”或者“哪一个团的?”却不曾留意问得牛头不对马嘴。终于,在晚饭前几分钟,不打牌了,可是仍然在饭桌上谈论不休,似乎大家的脑子里装的尽是惠斯特牌经。切尔托库茨基记得很清楚,他赢了许多钱,但是两只手什么也没拿,从桌旁站起身来,楞着站了好一阵子,就像一个随身没有带手帕的人那样尴尬。这时,晚饭已经摆好了。自然,酒是少不了的,切尔托库茨基几乎是情不自禁地给自己频频斟着酒,因为他的左右两边都摆满了酒瓶。 -------- ①旧式燕尾服背后缝有口袋。 人们在饭桌旁闲谈了很长的时间,但是谈的事情却有点奇怪。一位地主曾参加过1812年的战争①,讲了一场从来没有过的战斗,随后又无缘无故地取下一个瓶塞,把它插在甜点心里。总之,当大家分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3点钟了,车夫们不得不把几个醉客就像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那样抱了出来,切尔托库茨基虽然讲究贵族的派头,如今坐在马车里,不停地点头弯腰,脑袋晃来晃去,等到回到家里,胡子上竟沾上了两粒苍耳子。 -------- ①即俄罗斯人民奋起抗击法国拿破仑侵略的战争,史称“1812年卫国战争”。 家里人全都沉入了梦乡;车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侍仆,让他扶着老爷走过客厅,交给侍女照料,切尔托库茨基跟随着她脚步踉跄地走到卧室里,然后在穿着洁白如雪的睡衣、娇态迷人地睡着的年轻而漂亮的妻子身边躺下了。丈夫卜通倒卧在床上的响动惊醒了她。她伸直身子,抬了抬睫毛,很快地眯了三次眼睛,然后半娇半嗔地睁了开来;可是,一看丈夫这一次丝毫也没有表示抚爱的意思,便气恼地侧过身去,把娇艳的脸颊枕在手上,也很快地又入睡了。 当年轻的主妇在酣睡的丈夫身旁醒过来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在乡村里也算不得是早晨了。一想到他是夜里3点多钟才回到家来的,她不忍心叫醒他,趿着丈夫从彼得堡订购来的那双睡鞋,穿着像飞瀑流泉似的罩在身上的洁白短外衣,款步走进更衣室,用像她本人一样冰清玉洁的水洗了脸,走到梳妆台前。她顾影自怜看了两次,觉得今天模样儿挺俏丽的。看得出来,是那点儿小插曲使得她对着镜子多坐了整整两个钟头。她终于穿戴得楚楚动人,走到花园里去凉爽凉爽。仿佛有意安排似的,今天风和日丽,正是南方夏日可以炫耀的好时辰。时近中午,太阳倾其光焰炙烤着,不过,在浓荫密匝的幽暗的林荫道上散步倒是很凉快的,花木沐浴在阳光里,散发着更加沁人的芳香。漂亮的少妇全然忘记了已经12点钟了,她的丈夫还在酣睡。两个车夫和一个前导驭手饭后睡在花园后面的马厩里,阵阵鼾声一直传到她的耳里。而她始终坐在可以俯瞰大路的浓密的林荫树下,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路上空旷无人的景象,忽然之间远处扬起的一阵尘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定睛细看,很快发现了几辆马车。前面是一辆敞篷双座的轻便马车,里面坐着一位将军,那厚厚的带穗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旁边是一位上校。紧随其后的是另一辆四座马车,里面坐着一位少校和将军的副官,还有面对面坐着的另外两个军官;随后跟进的是大家都知道的团部弹簧马车,这一回是由体态臃肿的少校驾着它;弹簧马车之后是一辆四座的旅行马车,里面坐着四个军官,还有一位就由他们抱着……旅行马车后面有三个军官神气地骑在带有深色圆斑点的枣红色骏马上。 “难道是上我们家来的?”女主人心里想道。“哎呀,我的天!他们果然拐到桥上来了!”她尖声喊道,两手一拍,快步穿过花坛和花木,直跑丈夫的卧室。他还睡得死死的。 “起来,起来!快起来!”她拽着他的手喊道。 “啊?”切尔托库茨基伸着懒腰,并不睁开眼来,哼了一声。 “起来,宝贝!听见吗?客人来了!” “客人,什么客人?”说完,他发生一串哞哞叫的含混声音,就像小牛犊拱着嘴找母牛的时发出的声响。“呣——呣……”他嘟哝着,“小乖乖,把小脖儿伸过来!我要亲亲你。” “亲爱的,看在上帝份上,快起来吧。将军带着好些军官上门来了!哎呀,我的天,你的胡子上还沾着苍耳子呢。” “将军?噢,他已经上门来了?这怎么回事,真见鬼,干吗没有人叫醒我?那么,午饭,午饭怎么样了,都准备好了吗?” “什么午饭?” “难道我没有吩咐过么?” “你?你夜里4点钟才回家来,我问了你好多遍,你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是心疼你,宝贝,才没有叫醒你:你一夜没睡什么觉……”说最后那句话时,她的话音娇慵无力和带点央求的味道。 切尔托库茨基瞪大眼睛,像挨了雷击似的,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最后,他跳下床来,只穿了一件衬衫,忘记了这样是有失体面的。 “唉,我真混!”他说,拍了一下脑门。“我请了他们来吃午饭。怎么办呢?他们还远吗?” “我不知道……他们眼看就要到了。” “我的心肝……你躲起来吧!……喂,来人哪!小丫头,你过来,蠢货,你怕什么呀,军官们马上就上门来了。你去说老爷不在家,说一时半日不会回来,说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听见吗?去传话给所有的仆人,快去!” 说完,他急忙抓住一件长罩衫,跑到马车棚里藏了起来,以为那里是绝对可保无虞的地方。可是,他一站到棚屋的角落里,便发现这里也不保险,还是会看见他的。“这样做会要好些,”——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他立刻放下旁边一辆马车的踏板,纵身跳上车,随手关上车门,为了更加保险起见,又盖上挡布和包皮,悄无声息地蜷缩在长罩衫里。 这时,一辆辆马车鱼贯地驶近了台阶。 将军下了马车,抖了一下身子,用手整了整头上的帽缨,上校紧随其后。接着,肥胖的少校也跳下了弹簧马车,胁下夹着一把马刀。然后几位身材瘦削的少尉和坐在他们身上的准尉也相继跳下了旅行马车,最后是三位神气地骑在马上的军官翻身下鞍。 “老爷不在家,”听差迎出来,走到台阶上说。 “怎么不在呢?那么,他在午饭前总该回来吧?” “不会的。他要出去一整天。说不定明天这时候才能到家。” “这真没料到!”将军说。“怎么会这样呢?……” “老实说,这是玩把戏,”上校笑着说。 “不对吧,怎么能这样做呢?”将军老大不高兴地接着说道。“哼……见鬼……既然请不起客,干吗要撑面子呢?” “将军阁下,我闹不明白,怎么能够这样做呀,”一位年轻军官说。 “什么?”将军说道,当他跟尉官说话时,总是有这么诘问一句的习惯。 “我是说,将军阁下:为人处事怎么能这样呢?” “自然是……唔,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至少也得告诉一声,要不就别请大家来呀。” “算了吧,将军阁下,没有办法,咱们只好回去了”上校说。 “那当然,没有别的办法。不过,他不在家,那辆马车倒是可以看一看的。他大概没有坐那辆车吧。喂,来人哪,伙计,你到这儿来!” “您有什么吩咐?” “你是马夫吗?” “是的,大人。” “把你们家老爷不久前买来的新车给我们看看。” “那就请到棚屋里来!” 将军带着军官们一道朝棚屋走去。 “请稍候,我把马车往外推一推,这儿看不清。” “行了,行了,可以了!” 将军和军官们绕着马车走了一圈,仔细地察看了车轮和弹簧。 “唔,没有什么特别的,”将军说,“很普通的一辆车子。” “太平常了,”上校说,“一点也说不上,有什么好的。” “我觉得,将军阁下,这车子根本就不值四千卢布,”一个年轻军官说道。 “什么?” “我是说,将军阁下,我觉得这车子不值四千卢布。” “什么四千卢布!连两千也不值。简直是什么东西也没有。 未必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伙计,请你把皮子翻开来……” 于是,军官们一眼便瞧见切尔托库茨基身穿长罩衫呆坐着、十分滑稽地佝偻着身子的怪样子。 “啊,您在这儿!……”将军十分惊诧,说道。 说完,将军立刻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又把挡布盖在切尔托库茨基的身上,然后带着军官们扬长而去。 (1836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