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表演 被冤枉的人: 他们说我对谭致中有偏见。 当然。 他跟小妹谈恋爱,一年后小妹刚准备跟他讨论婚嫁的问题,他居然有胆子说双方还没有太多的了解,大家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而已……小妹如遇晴天霹雳,整个人都震呆了,年轻人一时想不开,便决定离开香港到外国读书,无端端给家里增加烦恼。 都是为了这谭致中。 现在我们做同事,我还比他高半级,当然要给他脸色看。 这叫做冤家路窄。 我丝毫不否认我对他有偏见。 这种人怎么做大事呢?连感情问题都处理不好--对小妹没有长远计划,就不要给她太多的幻觉,否则就干脆接受她,何必弄得不上不下的。 小妹长得漂亮,人也活泼,根本是个上上之选。 老鲁说:“感情这种事,第三者很难了解。” 我冷笑。“男人总是帮男人。” “妳一直都公私分明的。” “我对他没有信心,幸亏他不是我的部下。”我斜眼看着他。 老鲁笑。“妳要我怎么样?把他调走?” “非也非也,我不是小人,不过请你当心他。” “咱们这里不过是一个公关通讯公司,出得了什么错?没有什么值得当心的,妳放心吧” “这倒是真的,大伙儿坐在此地听听电话、看看报纸、写写新闻稿,谁也错不了,除非欲加之罪。” “有什么人会这样做?挡人衣食是很缺德的。再说,阿谭做事不卑不亢,不错。” “你喜欢他就好啦。” “我来劝妳一声,孝玲,开会时别跟他针锋相对的,同事已在窃窃私议。” “生活这么苦闷,给他们一个机会聊聊天,岂非美事?” “最怕说得不好听。”老鲁笑说。 “怎么个不好听?”我疑心起来。 老鲁努努嘴。“他们说妳同阿谭有点纠葛,大概是追他没有追到之类。” “什么?”我气起来。“见鬼。” “所以说,何必呢?”老鲁击中要害。 “你这人!你不过想我放过你那组人。” “给我一点面子。” “老鲁,我跟你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看这个谭某不顺眼。” “钱小姐,妳包涵包涵吧!” “不行。” “真是年少气盛,我叫他来向妳道歉。” “是吗?”我又冷笑起来。“他现在怕了吗?那时候我小妹在他楼下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神气?” 老鲁不悦。“孝玲,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后者……是妳妹子不争气。” 我默然,老鲁分析得很对。 我索然无味地说:“算了,不谈这个问题。” 老鲁摇摇头。“倔强的孝玲。” 一日我与阿谭在电梯中相遇。 他故作大方,叫我:“大姊。” 我立刻反问他:“谁是你大姊?乱叫什么?” 那时候他来我们家,跟着小妹叫我大姊,没想到他今天还有胆子叫出来。 他一怔,不出声。 旁边的同事顿时静下来。 连我都觉得自己没修养、没风度,算什么呢?当众这样大呼小叫的。 出了电梯,我回办公室,一整个上午都不舒服。 对着阿谭,真是痛苦,看样子他不辞职,我可要辞职了。 下午两点半,他敲门进来。 我提醒自己,要维持风度。 他仍然叫我大姊。“希望妳不介意,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叫妳,以前我也这么叫过,一时改不过口来。” 我痛恨他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模样。 “有什么事吗?” “老鲁说妳对我有点误会,叫我来解释。” “有什么误会?”我不承认。 “会不会是小妹的事?” “小妹是我家人,这里是公司,没有牵连。”我板着面孔。 他微笑。“我同老鲁说,大姊并不是这样的人,果然我没看错。”说得滑不溜手。 我说:“我还有些工作要赶。” “我不会坐太久,大姊,如果妳有空,我想同妳说一下关于小妹那件事,妳一直没听过我的解释。” 我叹口气。“有什么好说的呢?谁是谁非有什么关系?你们俩已经分开,她已经抱恨出去,你何苦还争这个意气要向我解释?做个负心汉也不是没面子的事,你还斤斤计较?” 他低下头想一会儿。“大姊说得对,我走了。” 他开门离开我的办公室。 他是个很聪敏的人,当然知道我唯一能做得到的,就是给他脸色看,但我又不是他上司,要坚持下去,人家会以为我老姑婆十三点,无缘无故对不相干的男同事使小性子。 我叹口气。 我并没有能力替小妹报仇。 仇?什么仇?连我自己都失笑。老鲁说得对,男女之间的事……唉,我很怅惘。 小妹也二十多岁了,一次失败,永记心头,再不清醒过来找个对象,恐怕她要步老姊的后尘。 第二天我恢复正常,听从老鲁的意见,对谭某不那么过火,每个人都看出来了。 老鲁称赞我:“这才乖巧呢!” “是,师傅,多谢师傅。” “你又耍我了,孝玲,妳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不饶人。” “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自嘲。 “找个对象结婚吧!” 我哑然失笑。“在这里找?” 小妹回来过暑假,整个人开朗了。我很为她高兴,这一年来,为她花这么多心血和金钱,也是值得的。 过了没数日,她同我说:“妳在公关处?唉呀,谭致中不是也在那里?” “他是新调来的。” “真巧。”小妹若无其事地说。 真要命,她已经痊愈了。能够平静地说起以前恋人的名字,就表示那个人对当事人来说已经不值得留恋,谁会为不相干的人动感情。 大概是年轻的缘故吧,好得那么快。我才为她抱不平,想替她出口气。 “他现在同谁走?”小妹问。 “不知道。”我说老实话。 “他这个人……”小妹想置评,但半晌没下文,仿佛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印象。 我很震惊。 那时候她同他分手,还喝了半杯杀虫剂,吓得我同爸妈浑身发抖。 短短一年,她竟忘了他。 小妹自我眼中看出我的意外。她困惑地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那么冲动。” 我提醒她:“妳一直大叫妳被欺骗。” “恐怕是被遗弃的愤怒,我看过专家的报告,他们说失恋最大的打击是被拒绝,失去自尊心及自信心。” 小妹说下去:“有些人被公司开除也有同样的痛苦感受,大概是与爱情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说:“可是有人为失恋而自杀身亡呢!” 小妹忽然拉下面孔。“大姊,妳是怎么一回事?妳看不出我高高兴兴的还是怎么的?妳每句话都带刺,妳是想看我哭哭啼啼地继续出丑是不是?” 我听了这话顿时一口浊气上涌。 谁受得了她这样含血喷人。 我与小妹闹翻了。她跟爸妈住,我则自己住。真没想到。 再看见谭致中,差点发笑出来,我真是多管闲事。 “大姊,听说小妹回来了?”他很客气地问。 “是的。她已经恢复旧观。”我说。“难为我还替她担心。” “她的确是个冲动的人,很好强。” “你们到底是怎么闹翻的?”我问。 “妳一直不知道?”阿谭有点意外。 “我一直没问她。” “我也不想提了,正如妳说,我何必还要刻意为自己开脱?就算是我的错好了,耽搁她一年宝贵的青春,现在忍耐点也是应该的。” 我暗暗觉得这里面还有很大的隐情,只是同人家打听自己妹子的私事,似乎太过火,故此又闭上嘴巴。 “当初听见她服毒,吓死我了!”阿谭说。“直到她出院,我还睡不好,直至她赴美,才放下心。” “我们觉得你在那段时间避而不见,实在太过残忍。” “大姊,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决定与她断绝来往,还见面做什么?一见面,少不了又要作出应允。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结婚的。” 说得那么斩钉截铁,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她问你现在同谁走。” 阿谭苦笑。“怕了怕了,待我镇定下来再作第二次努力。” 现在看起来,仿佛丢弃爱人的是小妹,而不是谭致中,什么事都不能单看一方面。我很懊恼,凭我丰富的社会经验,竟也把事情看偏差了,好不羞愧。 自从那一日,我对谭致中更客气了。 他们都说我俩是不打不相识,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纠葛。 老鲁说:“孝玲,妳果然有过人之处,这件事妳处理得好极了,根本一个成熟的人处理任何事都应该用这种优雅的方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妳真有风度。” “愧不敢当。”我是真心的。 本来我存心把小事化大--当事人谁肯承认他那件事是小事?是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致中仿佛还有许多话没有说似的。 终于有一日,他们那一组办事效率高,老板请吃饭以示奖励,我们这一组作陪客,多喝两杯,他与我酒后吐真言。 “其实我是被冤枉的,大姊。” “男子汉大丈夫,偶尔被人误解,何必放在心中,明白的人终究会明白,不明白的人争取他做什么?致中,不用耿耿于怀。” 他搔搔头皮。“大姊,妳说得真有道理,但这件事,我偏偏放不开。” 他把我拉到一个比较静的角落。“那么你就说来听听。” “大姊,其实令你们家小妹自杀的人,并不是我。” “什么?”我呆住。 “小妹一直同体育健将刘文走,你们知不知道?” 我张大嘴巴,听也没听过这个人。 “她同他散了,才与我约会,但不知怎地,两个人一直藕断丝连……” “要是真话才好说出来!”我低声喝道。 “这完全是真的,不信妳问刘文。小妹一直拿我做挡箭牌……” “你怎么会那么傻?”我问。 “没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 “说下去。” “她跟刘文有了孩子。” “混帐。”我的面色发青。 致中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苦笑。“我连碰都没有碰过小妹,她却要我想法子。我很生气!觉得她太不自爱,也很同情她,因为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才找商量。我们把刘文找出来,他一点责任都不肯负,当日小妹还显得很镇定。” 我听得头皮发麻,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就在我们家的屋顶下?我与爸妈可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过了三天,小妹就仰药自杀。这件事明明与我无关,当时我十分害怕再卷入漩涡,所以不敢露面,其实小妹不外是想叫我去找刘文,我万没胆子。”他用手捧着头。“而你们家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负心的人吧?” “不是你?”我问。 “绝对不是,事过境迁,我要否认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小妹把我们瞒得好苦!” “她女孩子的名誉要紧,找个替罪羔羊也是应该的。”致中苦笑。 “那个孩子呢?你不是说她怀了孩子?” 致中惋惜地说:“我相信她作了很适当的处理。” 而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太可怕了。 “大姊,妳不怪我吧?我老想跟妳倾吐一下,”致中说。“否则老像作噩梦似的,现在心头畅快多了。” “致中,谢谢你替我们保守秘密。” 我把小妹约出来面谈,她到我家里来。 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老实说,事情已经过去。况且与我无关,小妹有她自己的生活。 我只是说:“原来致中是个好人。” 小妹说:“真的,他是个好人。” “如今好的男孩子很少见了。” “妳不觉得他有点乏味?”小妹问。“四平八稳的。” 我说:“但是他不会令人伤心。” 小妹一怔。“妳今天约我来,就为了谈论他?” “是的。” “他有那么重要吗?”小妹失笑。 “我与致中是同事,”我婉转地说。“说来可笑,但我们之间不是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 小妹一呆,随即笑起来。“那太好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她停一停。“我很替妳高兴。” “但是爸妈会怎么想?” “爸妈?” “妈妈尤其不会放过他,她一直以为他对不起妳。” 小妹低下头。“妳都知道了?” “是的。” 小妹耸耸肩。“也难怪,致中并没答应一辈子替我守密。” “我认为他已经很够朋友义气了。” “是,我也这么认为。”小妹说。 “为什么一直瞒着家人?” “怕你们大惊小怪。”小妹转变话题。“真的,致中很适合妳,怎么我一直没想起来?” 我问:“妳应该早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的。”我责怪她。 “大姊,事情不临到头上,是不会知道的。当时我都慌了,也很内疚,只希望度过那个难关,也顾不得冤枉了谁,到后来,事情已经过去,妳教我怎么还有勇气掀自己的底?我再也猜不到会有这么巧,谭致中竟做了妳的同事。”小妹苦笑。“现在随便妳发落吧,我相信妳也不会在妈面前说我什么。” 我叹口气。“那个刘文呢?” “谁还理这种人?”小妹很厌恶地说。“当时我实在是小,什么都不懂。” 一句少不更事推卸多少责任。 不过这是她的生命,由她自己编排其中的情节,谁管得了她? 我多说徒然引起她的反感。 “过去算了。”我说。 “我知道妳会原谅我的。”她笑。 我益发敬重致中,他真是个被冤枉的人。 我们在那次之后,并没有再提及小妹那件事,周末有意无意地约会着。 本来老想避开他,免得人家说一家子两姊妹都与同一个男人走,颇尴尬的,但仔细一想,不禁失笑,哪顾得那么多?别人要说什么任由他们好了。 开头跟小妹说的“可能性”,一半是玩笑性质,另一半是为了套她说真话,照现在的情形看来,真的大有可能。 老鲁啧啧称奇。“只有我敢问妳,孝玲,怎么一回事?” 我胀红面孔。 “唉!孝玲,我从来没有见过妳脸红。” “一起看看戏、吃顿饭解个闷。” “致中是很好的男人,”老鲁说。“我是他上司,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会有幸福的。” “说得那么远。”我笑出来。 “男女有没有前途,凭经验一眼就看得清楚,根本不需要猜测,你们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哪还有不成的道理?” 我感喟,人生的奇遇真多。 “过去的让它过去。”老鲁说。“不闻不问最好。” “这个道理我懂得,你放心好了。”我微笑。 致中问我:“家人晓不晓得我们在约会?” “小妹是知道的。” “令堂呢?” 我不出声,我也承认这一关不好过。 “我看要早说,不然往后她只有更抗拒。” 我微笑。“我都二十八岁了,父母的意见并不是那么重要。” “跟家里闹意见最不好。” 我也觉得是。 爸妈宣召我回家的时候,小妹已经回美国。 我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更是开门见山,我还没坐定,她说问:“这件事是真是假?他们说妳同小妹前头那个人在一起。” “慢慢来慢慢来,”我立刻赔笑。“什么人说的?” “三姑与六姨亲眼看见的。” “妳信?”我问。 “这种人妳要避得远远的才是,何必教人家看见?说得多难听。” “妈,妳又不是不知道那两位老太太的嘴巴,要讨好她们那才难呢!什么都要同咱们比,咱们有金她要有银,咱们有绫她们要有缎,噜噜苏苏,一点芝麻绿豆都拿去做题材。前些日子我在升职未升之间,她们不是一天到晚来打听消息,见我房里好玩贴着升官发财的春联,马上说‘唉呀,大妹,妳真想错了心’。她们有什么不说的?一天到晚小事化大,专候着亲戚出丑,听她们的?”我真心自鼻子里哼出来。 “话虽如此……” “小妹谈恋爱,被讥为;我在家坐,被笑为嫁不出去;有空没空,教导咱们做女人之道,多好笑。她们都是最圣德贤良的,她们的丈夫下辈子娶的,仍然会是她们。这种乡下婆子说的话,理它干么?” 妈笑出来。 “妳还没回答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谭致中现在是我的同事。” “什么?”妈妈大惊失色。 “同事跟同事少不了有来往。妈,下次有人问妳,妳就冷冷地说:‘没法子,她们大了有她们的天地,不比妳们有本事,把女儿管教得那么好。’六姨的大女儿不是要离婚?” “太刻薄了。” “同她们还讲厚道,烦不烦?”我笑。 “大妹,那个谭某不是好人。”妈妈警告我。 “妈妈,开头我也以为他不是好人,这是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小妹为他要生要死……”妈妈不以为然,生气地说:“妳不要学妳小妹,被他迷住才好!” “妈妈,有时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事,都要留个余地,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 “妳要当心。” “我当然会当心,都已经二十八岁了。” 妈妈仍然烦恼得不得了。“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我真不明白妳们姊妹俩,难道都爱听他的花言巧语?” 花言巧语? 但愿谭致中有这么邪恶,但愿他有那么讨人喜欢。 窃笑起来。 我们之间走得更近的时候,妈妈更加烦恼,常常叫我回家训话,要阻止我俩在一起。 我也曾考虑过是否该将小妹的事详尽地告诉她,又不忍伤她的心,我处在夹缝之中,也不好过。 我写了一封长信,请小妹向妈妈解释。自然,她不必把真相说出来,她只需替致中开脱,我已很满意。 小妹很爽快,她说她会与妈妈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在等她为我们解开这个结--解铃还须系铃人。 致中跟我说:“小妹真会那么做?” “她答应的。” “要一个人自己清算自己,或是认错,真是很困难的。”致中说。“以小妹的性格来说,更难做得到。” “这一、两年她成长得很快,”我说:“到底是经过那一番的了。” 他点点头。 我问:“后来你有没有见过那个刘文?” “没有。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像是失了踪,所有的老同学都说没有见过他。” 我说:“我应不应该叫小妹同妈妈说清楚?到底是往事,而且又是旧疮疤。” “她可以说得比较技巧一点。” “是的,希望她处理得好。” 致中说:“我很清楚她的为人,从此以后,她会疏远我们。” “这我也知道,她与我都是表面大方、心中颇为记仇的人。妈妈也说得对,我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倔强,非同你来往不可。” “因为伴侣很难找,而旁人总有他们的闲话。” 致中说话总是那么有分寸。 我一直在等妈妈回心转意。 直到有一日,我回家吃饭,妈妈突然说:“大妹,原来谭致中是被冤枉的。” 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顿时笑容满脸。 “小妹写了信来,她说当初害她的人根本不是谭致中。” 我有点紧张。“那是谁?” “是另外一个男同学。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坏人,谭致中不过是个替死鬼。” 我笑。“这件事致中也同我说过。” “会不会是你们串通了来讨我欢喜?”母亲不太相信。“明明是谭致中,那时小妹一直同他走。” “但小妹承认她的男朋友多。” “可怜的阿谭。”妈妈有些不安。“不知被我在心中暗暗咒骂了多少次。” “妳此刻对他好一点不就得了?” “小妹还说,她和阿谭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妈妈用手撑着头。“我真的弄不明白。” 我笑。“我想小妹自己也弄不明白。” “妳呢?妳有没有同别的人走?趁早说出来,免得谭致中又被人冤枉!” “妈,妳怎么狗嘴长不出象牙来。” 她也笑了。 事情得到很圆满的解决,我写信向小妹道谢。 小妹回信:“……妳猜我在此地碰见谁?刘文!妳说有多巧。我们见了面,我痛责他在我最危急的时候离开我,他向我忏悔。我原本想恨他,但想到自己也得负一半责任,顿时不敢向他扔石头。这样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我自己也不敢说,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想就是这个意思,大姊……真的有很多事是不能事先预料的。” 我把信给致中看了。 他说:“这下子什么都水落石出了,原来刘文也去了美国。” “本席正式宣判你无罪。”我说。 “谢谢大人。”他说。 我们在稍后订婚,妈妈对他特别好,因为一家人都冤枉过他。 一夜: 我委靡地放下电话,邢燕冷眼地看着我。 “怎么?”她喷出一口菸。“又没有空?又回老家探访他那三个宝贝孩子与前妻?” 我说:“是的。她是他孩子的母亲。他说的。” 邢燕捺熄了香菸。“这么爱她,就不该离了婚来跟妳。” 刹那间我很疲倦。“他跟我?”我哈哈地笑两声。“是我离了婚去跟他的好不好?” “现在每个人都那么说。”邢站起来。“力群,妳是城里公认的聪明女人,妳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三十老几、快四十岁的人,还跟他同居,他一甩妳,妳就完蛋。” 我打一个冷颤。“他不会的。” “他不会?告诉妳,他能甩他那老婆,他就能照样的对付妳!妳有什么了不起?不都已陪了他六年。力群,同居、试婚呢,是十几、二十岁年轻人的玩意儿--做错了回头,还有大把时间在等着。而妳还有什么?我劝妳想清楚。” 我的声音轻下来。“邢燕,妳好不讨厌,妳触我楣头还是怎么的?他不过偶尔回家去看看儿子而已。” “是吗,力群?咱们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大家梳小辫子的时候已经认识,我不得罪妳恐怕没有人会给妳听逆耳的忠言。他偶尔回家?是谁告诉我在农历年他一回去便十天整,谣传妳在家开煤气自杀?” “那是五年前的事,谁又自杀了?都是瞎说的。” “我走了,多说连朋友都做不下去。”她拿起皮包。 “不,邢燕,妳说好今天陪我吃饭的。” “妳有空吗?不是没有一个晚上不出去吗?周世健与邓力群,天天都有应酬。”她夸张地做一个手势。“亿万富豪的派对、大公司的鸡尾酒会、著名人士的大宴小宴……” “说完了没有?挖苦够了吗?” “结婚吧,力群。” “他不肯同我结。” “那离开他吧。” “谈何容易。” “为什么不容易?” “我们有公司。” “拆股呀。” “没了他,我一个支撑,六个月就关门。” “真的?”邢燕瞪着我。“原来传说中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妳真的靠他?” 我默然。 邢燕反而不好说什么。 “已经太迟了。”我说。“所以只好撑到底。沈若安已经再娶,他老婆真绝,忙不迭生了两个,仿佛怕我会再回头似的。现在我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只好跟周世健下去,走到哪里是哪里。” 邢燕幽默地说:“表面上你们还是挺相配的,虽然他比妳矮一公分以上,他人前人后都捧妳场,称赞妳能干得不得了,公司里妳才是灵魂。” “妳有没有见过他喝醉酒指着我骂?”我大笑。“何必替我挽回面子?正如妳所说的,二十多年的朋友了。” “与他分--没有可能?” “太晚了。” “力群,妳是一个唸过书的大学生,虽然三十多岁,打扮起来,不怕没人追,嫁个好一点的人,索性退出江湖,还出什么穷锋头?这一、两年妳的皱纹也很多了,好些场合我看到妳穿上低胸装,都替妳捏一把冷汗。” 我低下头,猛抽菸。 “对不起。” 我无奈地说:“算了,也只有妳敢刺激、伤害我。” 肉都松了,邢燕说得对,低胸衣裳随时会掉下来。 每张帖子我们都出席,疯疯癫癫地喝、唱、玩,忽然间,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六年来,除了赴宴外,我与周世健之间实在无事可以联系,两人单独相对时,永远不多话,只有在朋友中间,我们才可以活泼起来、不互相冷落。这种关系是否健康,明眼人一看就知,我感慨地低下头。 “别想太多,来,吉人自有天相。” 我与邢燕去吃饭。 追求我的人不是没有,看的多,买的少,看看有什么机会借个便宜说几句笑话、跳个舞、幽会一、两次那当然是有可能的,可是谁愿把一个摆惯架势的中年离婚妇人娶回家供奉?我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六年来对世健也很失望,但仍然跟他在一起。 真奇怪,上帝造一朵花、一只鸟能做得十全十美,造人却个个千疮百孔。 邢燕说:“别沉默,到底妳还坐在司机驾驶的宾士里。”她笑。 公司的车、公司的司机。况且城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坐在司机驾驶的宾士里。不见得个个要早上九点半到公司帮男人打理业务。这些年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邢燕说:“开心点好不好?女人上了三十岁,如果一贯地维持优雅的微笑,那还可以看。愁眉苦脸的,跟他家那个黄脸婆有什么两样?” 这个嘛--周世健与我在三年前吵架时已经说过了,他抗议我管他头管他脚,跟他老婆一个模样干涉他的自由。并且约了他的老友出来喝老酒诉苦,不到半年,全世界的人都沸腾地传着:周世健虽然为那个女人抛妻弃子,但是并没有享到艳福。 在世人的眼中,我是罪人,周世健受我的诱惑,跟了坏女人,离开了家庭;我呢,又抛弃丈夫,情愿不要名义,存心犯贱。 要是周世健真正的对我好,我不会介意,问题是开头那股热情已经冷了下来,大家都不很明白当时是哪来的勇气,时间一过,更加迷糊。 邢燕问:“力群,吃什么?” “杂菜沙拉。” “力群,妳也不怕嘴淡,吃沙拉吃了有十年、八年了。” “吃沙拉是为维持体重,都什么年纪了,一胖起来不可收拾。”我说。“拼命也得压抑着。” “照说老了就老了,”邢燕说。“何必这么担心?妳是不敢老对不对?因为只有最年轻貌美的女人才能做别人的情妇,所以妳才苦苦经营,为求青春常驻?” 我不响。 “如果今日妳已经结婚生子,有个名正言顺的丈夫,就可以雍容地老去。力群,这些年来妳累不累?有时看见妳穿着粉红色的迷你裙,真替妳吃不消。” “好了好了,”我不耐烦地说。“再下去就没有朋友做了,妳拼命地挖苦我干什么?” 邢燕说:“也许我妒忌妳有义无反顾的勇气。”她泄气。 我笑了。“邢燕!” 她懊恼地说:“真的,像我们这样,丰衣足食地嫁了人,闷都闷死,以后的三、五、十年不晓得怎么过。要我学妳,牺牲太大,实在做不到,但又不甘心坐着等头发白。看到妳不踩妳几脚,像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我不出声,各人有各人一本难唸的经,做人是越来越难做了。我深深叹息。 “其实妳当初是怎么离婚的?这么熟的朋友都不明白,所以我想研究一下。譬如说,单是觉得闷,算不算离婚的理由?”邢燕说。“我也想离婚。”口没遮拦。 我又苦笑。 “大家看沈若安,都觉得他是个人材--英俊、有份优差、脾气又好。也难怪你们一离婚,他就结婚了。”她说。 我喝闷酒。 “妳的生活真是多彩多姿。”邢下一个结论。 有一个少年过来同我打招呼。我停眼一看,是世健的大儿子,这孩子有十六、七了,长得一身高大。 我朝他点点头。 他挽着女朋友一路走出去。 我用手撑着头。 “谁?”邢燕问。 “世健的大儿子。” “他父亲不是今天去陪他们吗?”邢瞠目。 “这么大的孩子了,哪里还需要他陪?”我说。 “那他回去做什么?” “表示他是个标准丈夫呀,离婚归离婚,孩子归孩子,这里面最不会做戏的人是我。他们一个是失婚女人,哭哭啼啼的弱者;另一个是忘不了孩子的伟大父亲;就我一个人,是永恒的狐狸精。” “妳何必妄自菲薄。” “咦,怎么搞的?我踩低自己,妳就来帮我了。” 她讪笑地问:“他的儿子跟妳关系如何?” “都六年了,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父亲的女朋友。”我耸耸肩。 “叫妳什么?” “‘喂’。” “妳应该争取更合理的称呼。”邢说。 “谁耐烦做他们的妈。”我又干杯。 “别喝了,妳会醉的,明天面孔又肿又胖、双眼通红,有什么美观?” “是。”我笑着放下酒杯。“咱们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得难看。” “妳母亲前些时候约我喝茶。”邢燕提起来。 “又是叫我跟周世健分手?” “是。”邢说。“这些年来,她为你操心,也够受的。” “三十多岁的女儿,”我说。“叫她放弃我算了。” “那不行,她始终是妳母亲。” “我答应放眼瞧瞧,一有好的人,立刻放了周世健。” “我觉得妳要放了他才有机会。”邢说。 我立刻不响。谈何容易?一般人以为我邓立群是个敢作敢为的时代女性,其实我懦弱,不然也不会跟牢世健六年整。 说他不好呢,他到底养活我这么些年,让我挂个名在公司做总经理。天晓得这种小猫三、四只的小生意!但到底我不必在外头受气,老板是自己的情人,工夫再马虎不打紧,一个月支万把块钱,又有奖金,买两件本地人设计的衣裳也够了,打个马虎眼充大头鬼。 偏又一个弟弟不争气,书没读好,又不能在外头吃苦。世健一并收留了他在公司里,教他一点雕虫小技。所以这里面牵涉很广,教我撇下世健到什么地方去找更好的人? 即使对着邢燕这么熟的朋友,我也不敢说什么。 “跟他分手,顶多搬回娘家住,怕什么?妳娘家还是不错的,不是吗?” “娘家是娘家,我是我。”我喷出一口菸。 邢燕说:“近些日子来每个人都说我老,我赶紧去做脸部按摩,妳也去试试,很好。” 我叹口气。“一做了那个,连带要做头发,别忘记我每天办公八小时,还得出去应酬。” “真有推不掉的应酬?”她问。 怎么可能,都是自愿去的,因为留在家中也无事可做。 “嗯,妳喝了不少,我送妳回去。” 我摇摇晃晃地跟邢燕上车。 到家就倒在沙发上,眼睛睁不开来,渴睡得很,盹着了。 半夜醒来,抬眼看钟,是一点半。 世健还未回来。 也难怪我这么累,他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得盯着,稍微放松一下,他就上演失踪记。 我怕寂寞,他不在我身边,我就害怕。怕老、怕失去他、怕没面子、怕以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我靠在沙发里,胡思乱想。 现在朋友虽多,不过是吃吃喝喝,你请我我请你,花花轿子人抬人。要是世健放下我,人们的眼睛是势利的,我一个女人也不能独自赴宴,顿时知名度就往下墬……不堪想像,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 所以我才卯足全力抓住世健。 是谁说的?张爱玲?“没有婚约而要长期抓住男人的心,是困难且痛苦的一件事。” 邢燕要我离开他。真的离了他……我疲倦地起来,洗掉脸上的化妆。 皮肤质地还是不错的,雀斑与皱纹犹在其次,只是松得厉害。 我洗了一次又一次,然后转到床上去躺着。半夜醒了,就很难睡得着,我又起床冲一杯热牛奶。两点整,世健仍然没有回来,我有种感觉:他今天是索性不回来了。 我已经很麻木,心中存着的是气,不是妒忌或吃醋。要是我与他分手,最高兴的应是他的妻子,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我知道。 电话铃响。 这么晚了,是什么人? 我接过话筒。“谁?” “力群?”是世健。 “你在什么地方?” “在清吧,妳跟那个老婆娘吃完饭了吧?”他的声音半醉。“要不要出来?” “明早有合同要签,你不如回家来吧。” “别扫兴,跟妳在一起就是为了玩,我们在尖沙咀中间道,快快来。”他挂了电话。 我呆半晌,燃起一枝菸。 这种生活,再熬下去人就变老了,还能过多久呢? 一通电话来,就叫我去,简直是应召。我以前会兴致勃勃地赶去,今天心情特别坏,而且我已经卸了妆,更何况明日一早有客户来签合同,我不能半夜三更地赶出去。 如果搬出来住的话,至少我多一点自由,不必维持这样随叫随到的关系。 同居,尽了全部义务而得不到一点点权利。 我很踌躇。六年来该考虑到的问题现在全部冒出来了,偏偏等到今夜才拿出来思考,好不奇怪。 最难的是工作问题。 如果搬出来而不必拆股,那就容易解决。 世健并不是那么小器的人,我或许可以跟他说说。 我们仍然做合股人--我想得太理想了。他很快便会认识别的女人,来一招故技重施,提拔新人做总经理,到那时我去什么地方? 大学文凭,我有,谁没有?现在外头在大公司里做见习员的都有大学文凭,三千来块一个月,慢慢升上去。我大学毕业那年是一九七二,咸丰年……太过时太过时,唸的又是不相干的病菌学,哪里找工作去?谁不知道今日流行的科目是管理科学。 最主要的是我已经三十多岁。 我用手捧着头。 外表风光有什么用?这些难题思索起来足以想破你的头。 电话铃又响。 是世健。“怎么还不来?装什么蒜、发什么脾气?快快快!这里都快散了。” “世健……” “什么事?别婆婆妈妈的。”那边音乐声震天。 “世健,你回来好不好?我有话跟你说。”我恳求地说。 “妳怎么了?” “回来好不好?”我同他吵过,但很少要求他。 “不行,我的好朋友全在此,我不能离开他们。” 他的朋友、他的事业、他的家庭……我在什么地方? 我很虚弱。 “快来吧,大家等妳。”他又挂了电话。 我捺熄香菸。 反正没办法再睡,我索性化好妆,换上一套新做的衣裳,神志恍惚地出门去。 夜凉如水,计程车在我身边停下。 一个人,一旦走上一条路,就难以回头。 街上的人仍然很多,香港人根本不肯待在家中,满街跑。第二天照样上班,这是什么心理? 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家里有什么在等我们? 车子到了目的地,付了车资,我下车。 一打开吧门,就听见喧哗声,世健喝醉了酒,在弹琴唱歌,他唱来唱去都是那几首,我已经听得腻透。但很明显,在他身边,仍然挤着陶醉他歌声的小妞。我有什么好说的? 我一到,众人便上前欢迎我。 “又迟到了,”其中一个说。“还好我们都已习惯力群是个迟到大王。” 有人斟上酒来,我接过,一饮而尽。 世健像是看不见我,拔直喉咙在唱。 无聊。 多少晚上与清晨都是这样度过,世健一直在逃避我,他怕与我面对面讨论生活上的问题。 明天不过是另外一天,他不再关心我的安全感。 我非常的怅惘。 不熟的朋友趋向前来说:“力群,妳吸菸的姿势最迷人。” 我淡淡一笑。“是吗?你肯为我迷人的吸菸姿势而娶我吗?” “什么?”他一愕。 “没什么?” 他讪讪地走开,显然是吃惊了。 任由他当我喝醉了吧。 一个男人在女人身上花多少钱与心血都没有用,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重,是娶她为妻。 连我这个站在时代尖端的女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说穿了,我不外是一个小生意人的情妇。 世健终于过来了。 我却站起来,避到洗手间去。 洗水间内有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 “……那个邓力群,闻名不如目见,好老!” “嘻嘻嘻,尤其是脖子上的皮,都松了。” “背部尤其是,还穿露背装,肉仿佛随时受不了地心引力似的。” 我若无其事地取起粉扑扑面孔,她们忽然发现是我,也不尴尬,反而相视而笑, 现在这一代是勇敢的、义无反顾的、放肆的、残酷的。 当然,他们有青春作支柱,怕什么? 我只好把粉盒放进皮包,走出洗水间。 世健迎了上来。“妳怎么了?” 我把他拉在一旁。“世健,我有话跟你说。” 他醉醺醺地,有股平时没有的柔和。“有话留待明天说吧,别煞风景。” 我笑。“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煞风景的话?” “女人嘴巴里,全是那个调子。” “世健,”我说。“让我们结婚吧。” “什么?” “结婚,我想要孩子。” “我已经有三个孩子。”他向我靠过来。 “但是我没有孩子。”我扶着他。 “结婚?”他仰起头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凄厉,像那种恐怖片中的配音。 我心中寒了一截。“笑什么?” 他摇头晃脑。“我已经结过婚,我是再也不会结婚的了!” 他并没有醉,酒后吐真言。 我追问:“我对你不好?你对我不满意?” “不,妳很好,力群,但是我不会再婚。” “为什么?” “因为一纸婚书半点用也没有。”他狡黠地用那句惯用的台词。 我长叹一声。 “来,我们跳个舞,”他拉我出舞池。“别扫兴,只要我爱妳就得了,多少怨偶都是正式夫妇,来。” 我甩掉他的手。 “力群,真的,我很高兴,别使小性子。” 我看着他。 “世健,但愿你肯听我说一、两句话。” “改天。” 我转头走。 “力群,”他在我身后很清醒地说:“妳能到哪里去呢?还不是要回来,闹什么意气?” 我若忍了,我就不是邓力群,我转身还是走了。 今天真不知道搞什么鬼,往日我是最忍耐的,任得世健疯。人家抛妻弃子来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要过这种不羁的生活。 但是今夜我心情特别的坏,人特别的浮躁,也许是缘分将尽。 我跟他说:“你如果还重视我,就跟我来。” 他终于随我走出酒吧。 冷风一吹,他更镇静。 我苦笑。“你心中在想,我比你老婆还要厉害,是不是?” “妳知道我们是不会分手的。” 我看着他。“我们要同居到几时?” 他的头发长且油腻,小腹微微凸出,面孔极端憔悴,他怎会变成这样子?这不是我认识的周世健,以前的世健充满活力,朝气、勇气、面对现实。但是现在,除了工作,他就缩在朋友堆上大来酒色财气…… “或许……”他说。“再过几年,力群,妳总要给我时间。” “已经六年了。”我轻轻说。 “结婚与否,还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的。”我坚持着。 “回去吧,天都快亮了,明天再说。” 我不说什么,他开动车子,我们回家。 到了公寓,他也不洗脸,就倒在床上,一下子就睡着。 远处天色已明,是一种很淡的灰色。 我对着天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那时候在英国读书,冬天早起上学,天色刚亮也是这种情景。 那时刚谈恋爱,忙不迭的穿好衣服,奔到男生宿舍去,用小石子扔向男朋友的窗口吵醒他…… 至今二十年了。 时间怎会过得这么快?我想来想去不明白,竟二十年了。 我并没好好利用这二十年,邢燕的大女儿已进了大学,而儿子明年也要出国,难怪她看见我穿迷你裙要吃不消。她有一个略微沉闷、愉快、幸福的家庭,丈夫是个大好人,有些不解风情,但忠厚负责,邢燕这二十年来过得风调雨顺。 我用手掩着脸。 原本跟着若安,我也可以平安无事,但那时为了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与魅力,做出许多傻事。 时间过去,当时的价值观念在今日已经不管用,也许又是从头开始的时候了。 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可以帮助我扬眉吐气的人,还是我自己。 如果我们两人一旦分手,吃亏的是我,不是世健。他可以再寻找情妇,一个接着一个,生活跟现在一般无忧无虑:有事业、有家庭、有孩子。我不必理亏心虚。 我决定了。 拉开衣柜,里面塞满衣服,都是镶一条金边、加一颗金星是那种时髦的款式,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品味,不过在那种场合、在那些环境中,需要这种装扮。 我取出护照、支票簿、存摺、身分证、驾驶执照,以及几件简单的替换衣裳,就 是一夜之间来的勇气,抑或已经积聚多日,到今日才发作起来? 在世健的心目中,我并不是他的情妇,他尚未有资格养得起一个情妇,让她舒舒服服地吃喝玩乐。他太“尊重”我,我只是他的朋友、他的伙伴,他对我不必负任何责任。 我轻轻地掩上门。 我打算先到外国旅行一、两个月,清心地把自己的前途想清楚再作其他打算。我先要埋头睡个够。 天已经完全光亮。 学生、小贩、货车、娃娃车已全部出动,我伸手召来一部计程车,叫他开到最近的酒店去。 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周世健的人。 天亮了。 死角: 大嫂曾经跟我说:“不要把男朋友带着去见妳的女同学,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直觉得这种想法老派,一笑置之。 老式女人对自己没信心,为求巩固地位,只有排斥别人:不让男人见到更好的,他们便不会见异思迁,于是花一辈子的力量在男人眼上蒙黑布,不是歪曲事实诋毁他人,便是自抬身价,千方百计证明自己劳苦功高。 落后落后落后。 男女不等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身体器官构造不同,一阴一阳,是上帝的精心杰作,一旦平等,后果堪虞。 但心理上,女性应培养坚强的意志力,真正独立的站起来,遇事坐下镇静的思考,切忌哭哭啼啼,四处诉苦,在这方面,应努力追求平等。 男性结识到优秀的女友,往往爱带出去亮相炫耀,并不怕人来抢,为什么女性要有种“机会不可再”的自卑,防范同性? 一直认为,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总会飞走。抱着这样的理论,我对俞克忠的态度一直公开兼大方。克忠是大嫂的远房亲戚,两年前介绍认识。 大嫂说,那是因为我年轻,并且,没有吃过苦头。 我倒认为这同十八或三十八无关,这是性格的问题。 有许多女性在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便懂得锱铢必计,省吃省用,买黄金股票,预备做小富婆。也有些女性,接近中年,还名士风流,不为名利物质担心。 我这个人一向大来大去,什么都不经意,小时候整个笔袋,成个钱包丢掉,也不心痛。小朋友问我拿玩具,立刻疏爽的双手奉上。摔交即时爬起,排排衣服,不但不哭,还嘻嘻笑。 大人一向痛惜我这种爽快的脾气,俞克忠也认为这是我最大的优点,也是我朋友多的原因。 妈妈说“这孩子不怕吃亏。” 但遇到不平之事,我也会拍案而起,相当牛。 除了俞克忠,我另外一个好朋友是戴霭善。 霭与我交往,历史悠久,怕有十年以上,七八岁时我们在小学一年纪课堂认识,便到今日。 大嫂在上文说的,“不要把男朋友带去见女同学”中的女同学,便是指戴霭善了。 霭同我,如影子般。 看漫画都喜欢史努比不喜欢加菲。 穿衣服,都选素色,绝不穿条子点点大花方格。她最爱拉夫罗兰,我穿古莱芝。只得一套亚曼尼,开会用,因这个名字太“热”,必须暂时回避。两人都不喜日本时装,也不怕被顶尖派笑我们落后。两人都坚决不信衣物可以干洗,干怎么洗?选料子必须能够落水。 爱旅游,爱看杂志,爱吃,爱说笑,爱捣蛋。 毕业后,她决定到欧洲逛一年,我则要看俞克忠有什么计划。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要即时找工作。 母亲说霭有心计。 我说“是,她比较慎密。” “你就粗心大意的多。” 我承认。 母亲仰起头,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摇摇头。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在图书馆见到克忠与霭在找资料,也没有疑心。 克忠不肯去旅行,要急急找一份好职业,我也不疑有他。 我兴致勃勃的安排地中海旅行团,拉霭参加。她推搪,我也觉得无所谓。 好几次克忠来接我,霭已经先在他车子里,我也不疑有他。 又每次克忠总是先把我送回家,才轮到霭,我也觉得很自然,因为他们同路。 我错了。 我的迟钝一定另他们很难做吧。 任何人都会自发自觉,要求摊牌了。 而我却活泼轻松,一切如常。 只有对我认识深刻的这两位,才会相信我是真不知道,不是假装。 我确实不知,糊涂如一团云。 是克忠把我约出来,一五一十的向我交代。 我十分不愿意再复述这件事,但又时时想起。 那日见面,我还问他霭善怎么没出来。 当下克忠很亲昵的说“她不舒服。” 我还说“她没告诉我。” “我有事要同你说。” “恩”我笑“什么话?” “我同霭善想在下个月订婚。” 我当下听是听见了,但字句的意义一时没有进入脑海。 “订婚?”我傻傻的问。 “是呀,订婚之后,找到工作,便可以成家。我们都不小了,大学已毕业。” “你同霭善?” “是”他低着头。 我整个人的皮肤忽然发起麻来,竖满鸡皮疙瘩,慌乱的用手抚平,随即又觉得浑身如被针刺,痛不可当,象是每条细微神经都向我发出警报。 我记得我很滑稽的问“不是我同你,是你同霭善?” “我一向把你当妹妹一样。” “妹妹,我同你?” 我忽然哈哈大笑,一笑不可收拾,而且这笑并没有转为呜咽,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笑的出来,也许因为他说的太滑稽了,妹妹?我希望不,我们之间颇有点不可告人之事,怎么忽然会似兄妹? 他竟想用一句话洗脱我们之间两年的特殊关系,我心悲凉,但不知怎的,同时又觉得荒谬到极点,不似真实世界中会得发生的事,也不似人嘴巴会得说出来的话,除了笑,无以压惊。 等到笑完,嘴角与脸颊都麻痹。 我瞪着他。 言情片中发生过七千余次的死角又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呈现:最好的朋友同我爱人勾搭上,我一夜之间失去两个至爱的人,欲哭无泪。 他似乎内疚,但其心已决,“我们都是文明人,你不要反应过激,希望仍然是朋友。” 我怕他要求我做他们的伴娘,站起来,拔足飞奔回家。 冲进房间,眼前发黑,倒在床上。 心中茫然,怎么办?这种事原来真是有的,而且发生了,怎么办? 我一向提倡什么?对了,不要哭,不要闹,不要诉苦,不要抱怨,要坐下来镇静的好好的思考。 怎么思考?说时容易做时难,我的脑子塞住了,一点纹路都没有,昏昏沉沉。 我口渴,摇摇晃晃进厨房找冰水喝,拿起整个玻璃瓶,贴在脸旁,忽然眼泪涌出,泪是热的,脸是冷的,象噩梦中被鬼魇住,恐惧迷失,急痛攻心,我伏在桌子上大哭。手中的玻璃瓶摔到地上,爆破。 大嫂抢进来,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摇头叹息,帮我收拾。 我泪流满脸,抬头问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提醒过你多少次。” “我笨,你怎么不教我?” “你是新派人,我以为你不在乎。” “你不关心我,由的我自生自灭。” 大嫂生气,“我知道,迟早要怪到我头上来,你当事人尚懵然不知,我是老几?难道在你面前说是非?我又没亲眼见,叫我说什么?暗示过你,只当耳边风,出了事,果然人人有罪。” 她撒手不理,回房去了。 母亲进来,在我对面坐下,递热手巾给我。 “算了”她说。 我把整张脸埋在热毛巾中抽噎。 “怎么可以怪大嫂?你平时同她又不亲密。” 真想死在热毛巾上。 “俞克忠同你不过是朋友,要拆开早拆好,迟了反而不美,才二十二岁,不怕没更好的对象。这种男孩子,说变就变,有什么用?嫁他才惨呢。” 毛巾转凉。我无言,已哭的声嘶力竭,脸如猪头。 “剃人眼眉者,人亦照剃其眼眉,你也不用气。” 母亲象是说佛偈一样,要是真能如她之言,得道成仙。 “但戴霭善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如何呢,这是公平竞争。快别哭了,再哭就傻了。拿的起放的下,你一向最豁达,别令妈妈失望。” 她也出去了。 虽然如此,我又哭了无数次。 乘船兜地中海,还是哭了又哭。 领队问我是否眼睛不舒服,我说我天生肿眼泡。 自希腊哭到埃及,对牢爱琴海苦着一张脸,在金字塔前也没有欢颜。随后到摩洛哥,真想买张黑沙遮住面孔,学土女般不用见人。 到西班牙,感觉已经有进步。 怎么办?随它去,爱人订婚了,对象不是我。我仰起头,蓝天白云,我的所爱在何方? 直布罗陀海峡的耸立白垩峭壁上有无数海鸥飞舞,一点一点,犹如巨人撒下的纸屑。 我悟通了。 留不住的,即不是我的。人家没把我当朋友,我哭死也无用。 被出卖了,我嘲弄的想,不是一直自称最大方不过吗,君子成人之美,这样算数吧,一切可以从头来过,若干年后,也许会觉得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默默的踌躇马德里。团友看出我心情欠佳,对我特别友好。我平日最爱搅笑、胡扯、起哄,这次沉默如金。相信我,背后被插一刀,不,两刀的感觉不好过,两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 真可怕。人的心原来可以那么险恶。 他们是几时开始的呢......不要去研究了,别去想它,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换上游泳衣,在酒店的泳池游了一个上午的泳。 下午到毕加索纪念馆闲逛。 这次可真的寂寞了,回到家中,男朋友固然丢掉,女朋友也告完蛋。 生活中什么样的劫难,都要亲身去挡,一点办法都没有。罢罢罢,咬紧牙关死忍,忍的我面色灰败,双目呆滞。 我努力控制自己,三个星期之后,回到家乡,又是一条好汉,力拔山河气盖世。 我绝口不提俞克忠与戴霭善这六个字。 但他们两人却不肯忘掉我。 他与她一定要表示伟大,非得与我有说有笑不可,不住的骚扰我。 先是他把两年来我送的东西退还给我,大概是她的意思吧,要我与他之间一笔勾销。退回的物件包括一套穿的轻熟的牛仔衫裤、旧的不能再旧的领带、破钢笔、褪色的钥匙扣、湿水字典与小说...... 怎么不把那两年的感情也还给我,可以吗?做的到吗?我冷笑。 他还打电话来,叫我把东西也还他。 “我们还是朋友,”他说,“不过照片与书信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到底是自己人,大嫂在电话中把他骂的狗血淋头。大嫂是他的表姐,一表三千里,忽然表着个无耻之徒,大嫂也够尴尬的。 我不出声。 心灰意冷到某一地步,一个人就懒得反抗。 我把所有物件装了纸盒送过去。 他与她还嫌不够。 她亲自打电话来,“不是还有一套音响设备吗?我们不想有什么留落在你处,相信你是明白的。” 我说:“没有人送过我那么名贵的东西,你的消息错误。” 她不响。 我已不认识她,她由一个理智聪敏的女子变的多忌多疑,她大概不住向他逼供,疲劳轰炸下,他什么都招供出来,胡说一通。 我说:“同时也没有谁送过我紫貂长大衣、三克拉钻石、以及花园洋房、爱士顿马田跑车,莫怪我声明在先,等下你问我要起东西来,我吃不消。” 说完把电话挂断。 妈妈说:“你胃口真好,这种电话,拍下算数。” 她是个可怜的胜利者,彷徨的要死,寝食难安,一定要寻根究底,翻他的旧帐。 真笨。 她并无好好享受得来的一切。 大嫂的父亲六十大寿,请我们去喝喜酒。 大嫂先告诉我,他也在被请之列,假使我不愿意去,没有人会见怪。 我考虑很久,还是决定去。 避避避,避到几时去?又不是我犯罪做错事,我也不怕没面子,我决定去。 有谁敢笑我?谁保证不会失恋?我不怕。 也没有刻意打扮的漂亮去示威。 衣橱内有几件旗袍,专门用来出场面用,又只有一千零一条养珠链,他与她都见过。 也从不为任何喜庆场合出去做过头发,通常在家洗一洗松,挽条辫子,他与她都熟悉这种打扮。 大嫂与大哥很早就去了,我与爸妈殿后。 一进场就看见那两位仁兄仁姐。 她整个人变了,打扮的非常冶艳,一改常态,穿套大花衣裳,低领子,戴着时下流行的那重假宝石项链,一大块一大块,闪烁耀眼,吸引不少目光。 她紧紧挽着他的手,一直笑,但心不在焉,眼光到处漂,一漂到我的身上,一怔。 我并无避开她的双眼,直视,面色不变,把她当透明,噫!谁没有两下散手呢。 随父母坐下,与众亲友寒暄。 嗑着瓜子,心境平和,耳边听着她的笑声,却不觉刺耳。 心痛是一件事,露出来又是另外一件事。 “嗨。”身边有人招呼。 我抬起头来,是一个年轻人,端正的五官,活泼的眼神,衣着整齐,有点眼熟,但我想不起他是谁。 “没想到我们是亲戚。”他语气很熟络。 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记忆力衰退,真不好意思。 “你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人?”很亲热。 我只得说:“寿星公是我大嫂的父亲。” “哦,”他明快的说:“寿星公是我表姐夫之表叔。” 一表三千里,又给表上了。 “我们可算是表兄妹。”他笑。 我没有记忆,他到底是谁? 同学中并没有一张这样的面孔。 我开个玩笑:”表哥,你好。” 没想到,他也同样爱玩,“表妹,你也好。” 我笑起来。 他细细的注注视我,“你并非是天生的肿眼泡。” 咦----我呆住。 “忘记了?我是地中海之旅的导游。” 原来如此。 我不由得涨红面孔。 他说:“沙尘取出来就恢复原状,总会有沙吹入眼,不可避免,你说是不是?至要紧把它洗干净,眼睛是最要紧的器官。” 我当然明白他言下之意,感激的点点头。 他微笑。“表妹,想喝什么?” “表哥,麻烦你替我要杯橘子水。” 接着走过来的,却是那位仁兄。 他也坐在我对面。 “好吗?” “过的去。” “找到工作没有?” “在物色。” “我在大宝银行。” “呵。” “地中海好不好玩?” “风景如画。” “很想念你。” 一怔。“谢谢。” “同你在一起,特别轻松活泼,可以笑足一整天。” 淡淡地,“看场卡通片也可以得到同样的享受。” “为什么不听我的电话?” “没有空。” “那位是你的新朋友?” “那是我表哥。” “其实我也是你的表哥。” “是吗。” 她在另一边焦躁无奈,笑容已僵呆干燥,真倒霉,从没见过她那么孤苦无依失措,好好一个女孩,忽而沦落至此。 活该。 所有把欢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头的人,都应有此报。 不但我看错人,她也看错了人。 他,根本不值得。 他嘴巴还没停。 “下星期六同学会,你会去吗?” “看情形。”我站起来,“对不起,我大哥叫我。” 他仍不住口,“我最喜欢你这身素净的打扮。” 我看牢他。 原来他后悔了,声音中有那么多懊恼。 这时候她忍无可忍,霍地站起来,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你看看,有些人就是这样,恶到底。我没有忍不住,她倒先忍不住,不过我一于承让到底,反正外套大衣帽子手套都输掉了,既然人家还想要我的衬衫,也索性送给她吧,难得她看中我拥有的一切。 我推开他,朝大哥走过去。 她已与他吵起来。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也嗅得到火药味。 真出丑。有什么事回家去吵,何必在大庭广众之间闹。 新表哥取了橘子汁给我。寿宴已经开始,我吃的很多。 最近一直吃,因无聊及伤心的缘故,除出吃没有其他的寄托。 那日闹哄哄散席,回家洗了澡静静休息,听见母亲同大嫂说话。 --“他们也不会有好结果。” “管他呢,反正小妹不愁没对象。” “真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小妹一向天真,早早认识他的真面目,才好过以后痛苦。” 她们很满意的睡了。 我没出声,看着窗外一弯月亮如钩,想到我与他过去几百个日子的感情,心仍然如抓住似。但人生从来不是舒畅如意的,人总要受各式各样的委曲,没有完美没有绝对。我闭上双目入睡。 他打电话来约会我。 大嫂怕我上当,问:“小妹,你不会出去吧?” 我笑着摇摇头。 她放心了。 我忙着到处找工作,买了好几套精致的洋装去面试,又把头发熨的略皱,使自己看上去成熟点。 有三份工作在手头上,不知选哪一份。 妈妈认为政府里的事比较稳定,那里的同事都是三考出身,性格可靠高贵,坏人比较少。 大嫂觉得证券行够刺激,学习机会更多。 我则喜欢轮船公司那份,一年有一次长途航行的优待。 单是挑选,就忙了好些日子。 妈妈笑说:“以前女孩子为挑对象烦恼,现在为选职业头疼。” 我说:“女人也怕入错行。” 终于尘埃落定,我决定做三年船公司。 妈妈问:“不会驶到战区去吧?”担心的要命。 “自然不会。”我回答。 没料到,他在门口等我。 一大清早,我去游泳,他尾随在后。 “怎么,招呼也不同我打?” 现在已可以直接看到他眼里去了。伤势不会完全复原,不过已经麻木。 他似自言自语:“你总给我充分的自由,但当时我不懂,老觉得你是童子军,没有柔情蜜意,一时迷失……你认为我们之间,还能挽回吗?” 我摇摇头。 “你不再爱我?” 我微笑,非也非也。 一次受伤,足以致命,谁还敢相信他这种朝秦暮楚,朝三暮四的性格?谁能保证没有第三第四次? 现在我也学会保留感情,保护自己。 到今日才知道,他放弃我,是为着我欠缺女人味道。 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又何尝是我的错。当爱情消失,忠厚变迟钝、柔情变依赖、时髦变轻浮、艳丽变妖冶、能干变强悍、节省变吝啬、坚强变固执、风趣变尖酸、高雅变孤僻、天真变无知…… 咄! 又其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我将永远是我,总有一日,有知音人会前来叹一声:呵,看这美人。 我将静静等待,不及不忧。 我说:“回去吧,别多说了。” 他看着我说:“许多情侣在误会过后可以复合。” 我不置评论。 每一个人的情形不同。也许我也爱的不够,至少我爱自己多过爱他,我不能化为一堆烂泥,倒在他脚底下。不不不,我没有那么浪漫。 我没有空闲,下个礼拜我要上工。 于是我再说:“走吧。” 他只得离去。 那日下午,我泳罢回家,躺沙发上喝冰茶,电话铃响。 我接听,那边说:“我是你表哥,怎么,好吗?听说找到工作了?” 我精神来了,这小子,真是风趣。 “表哥,”我说:“正想请教你呢,我的新工作不多不少同你那行有点关系。” “表妹,出来吃杯咖啡如何?” “表哥,什么时候最方便?” 大家都笑了。 小店: 我们有一个甚长的暑假,长得足以令人发疯的两个半月。我到巴黎去了两个星期,伦敦两个星期,还剩一个半月。干什么好? 找一份暑假工作。 我走进这家小店,我问:“你们需要人手吗?” 店主是一位太太,看看我,问:“妳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中国人。” “好。日本人免谈。我丈夫死在日本人手里,第二次大战,在新加坡。” “真对不起。” “跟妳无关,中国人是好人。我相信中国人,我们一起打过仗,我知道。我这工作时间很长,早上十点至下午五点,没有休息,星期天关门,一天到晚只能站着,一星期十镑的薪水,干不干?” “以前那个长头发的男孩子呢?” “把头发染得血红,到伦敦做歌星去了。” 我笑。 我接受了工作。 我喜欢这家小店。它卖一切的东西,都是不实际的东西,所以我才喜欢。它卖翻版画;毕卡索的蓝色时期、粉红时期;达利的超现实;波蒂昔里的维纳斯出世;比亚资里的版画;米罗的女人与星、克利、一切一切的画;米开朗基罗。它卖“中国制造”的字纸篓,中国剪刀、中国灯笼和草鞋。积木、木珠子、布娃絓,布狗熊。扎染的长裙子,花生漫画的杯子、碟子和胸针。各种标签,包括“我好奇,但不黄色”,银子的手镯、戒子、镶半宝石的项炼、智力游戏玩具、明信片、贺卡……上帝!想到什么他们就卖什么,小钟,黄色的红色的,才一寸直径 美丽,真美丽的一家小店。 小店名字叫做“贝许”,是主人家的姓。 可是进来看的人,比买的人多。因为,因为价钱贵。 有钱人用钱都用得坏,没钱的人爱好却都上乘,悲剧。 但是我对顾客极之礼貌耐心。我做这份工作,不是为了十镑,老天,我不是充阔,但是我靠那十镑,我好去死了。我是为了我喜欢这间小店。 小店常来新货。 有一次来了整套手缝拼花的沙发垫子与被子。我哗然大叫,买了一套,老板娘直摇头。一个月薪水还不够呢。又有一次来了一大蓬一大篷的干花,那形状颜色之美,难以形容,我也买了一大束。 我跟老板娘说:“你的店,真是罪过,我为它破了产。” 她的回答:“你们外国学生都有钱,一个电报,钱就汇来了,在乎什么?” 我想申辩,但算了。让他们这么想好了,有什么关系? 我在这家小店里工作,很是享受,渐渐店主很信任我,她自己老溜开去喝咖啡,吃茶,把店交给我。 年轻人常常进来问:“那幅莫地格里安尼的‘爱丽丝’,要多少钱?” 我答:“十五镑。” “真贵啊。”他们叹息。 “是的,”我惋惜的答:“真贵。对不起。” 我反而向他们道歉,然后我们说了好几十分钟关于莫地格里安尼的故事,他的肺病,他的美貌,他的风格,他的悲剧。聊了半天,一便士生意也没做成,但是我很快活。 也有年轻人开了跑车来,在小店门口停下,买一只很可爱的玩具熊,送给等在跑车里的漂亮女朋友,然后把车子像火箭一样的开走。 两者我都欣赏。 有工作是快乐的。真的,不骗你。天下最痛苦的,莫如富贵闲人。 我不闲,我不富贵,最低限度我做人还有追求的目标,谢谢上帝。 不过这家店,很有点像人家幽默地形容的“两死店”──“客人进来客人死,客不进来店主死。” 东西的价钱实在贵,也卖油纸伞,但要两镑多一把,疯了。 一个雨天。 (雨天有什么稀奇?此地要是开大太阳,才值得稀罕呢?我闲来都得吞维他命d,以防万一。) 在这个雨天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店里,店里没有什么客人。我坐在地上看武侠小说。客人进来门上通常会铃声大作,那时候我起身招呼不迟。 正看到杨过婉拒郭芙的时候,铃声就响了。我晓得这本武侠小说我已经看过七千余次,但是有人来打断,我还是不快。我只好站起来。 一个咖啡色头发的男孩子背着我,在看东西。 我站在他身后,耐心等候他的吩咐。 他很高,而且他的头发十分短,贴在脑后,他的身裁好看极了,牛仔裤,t恤,蓝与白,但是美丽。青春是美丽的。我放下了我的武侠小说。 下雨天。 一个短头发的男孩子。 他转过身子来,想找店员,没想到我站在他身后,吓了他一跳。我微笑。他只动了动嘴角,有点不好意思。 他的脸是这么的漂亮,上帝,我看得目瞪口呆,是一种温暖的漂亮,他一定十二分年轻,大眼睛是蓝灰的,睫毛有一寸多长,重重的覆下了影子!脸颊粉红,他的头发那么短那么齐。我看他像看洋娃娃一样。虽然说外国男孩子漂亮,像他这样的,到底少有。 他有点难为情,“你──” “是的,我是店员。”我也尴尬了。 下雨天。 下雨天老使我这样子。 “这家店,很好。”他说。 “我可以帮你忙吗?”我问。 “我在找一样礼物。”他说。 我连忙说:“请慢慢看,我们这里什么都有,慢慢的找好了,不要客气。” “谢谢。”他说。 我微笑。 找一样礼物。给他的女朋友? 他长得这么好看,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我偷偷看了他的侧脸一下,他的长睫毛闪动着。 “这个下雨天。” 然后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开心的转过头来,他指着橱窗说:“那个,那是个音乐盒子吗?” “哦是的。”我说:“很美丽的音乐盒子。” 我把它拿出来。上了链子。音乐缓缓的奏,是那首《许久许久之前》。 其实这不是一只音乐盒子,它只有三寸来高,是一个小小的帐篷,下面有四只七彩的小木马,用细金链子吊着,马上骑着小小的人,当音乐一响,马开始转,真是很动人的,老实说,我也很喜欢。 他听见那只曲子,微笑了。 “我买它。” “好的。”我也微笑。 他有很好的趣味。 我拿出花纸,“礼物包装?” “是,谢谢你。”他伸手到口袋去,“多少钱?” 我把标签一看,连我都一呆,“十镑!”好贵啊。 他怔住了,手在口袋里拿不出来。 我马上明白,他没有那么多钱。这是一家名贵小店。 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朵后面去。 我立刻说:“其实我们还有其他的东西,都是好礼物,一只这样的音乐盒子,有点……幼稚,是不是?你要不要看看别的?”我把手挥了挥,“下雨天,我们没有别的顾客。” 他抬了抬眼,又垂下了长睫毛,“谢谢你,非常谢谢。” “一点也没有关系。”我说:“真的,一点也没有关系” “我──下次再来。”他说。 “请来。”我礼貌的说。 “谢谢,再见。”他拉开门走了。 他走得很匆忙,脸还是红的。 我低下了头。 我把发条再上好了,看那四只木马转动,一只最美丽的音乐盒子,但是他没有足够的钱买。可怜的孩子。世界上很多美丽的东西,都是要用钱买的。 音乐停了,我把它放回橱窗里。 他是一个学生吗? 我永远不会知道,多么可惜;他是这么喜欢这只音乐盒子,我相信那个女子也会喜欢它。不过── 法国的圣罗兰说:“有钱的人,用得这么坏。”再对没有了,然而没有钱的人,却趣味很高。 我没想到的是,他在阳光之下,又来了一次。他可能只是路过,两星期之后,我很忙,正在招呼客人,他在橱窗外站了一会儿。店里暗,街上亮,我看到了他,他没有看见我,他仍然在看那只十镑的玩意儿。 我把我所有的顾客都扔下了,我看住他。 他只停了一会儿,然后就走掉了。 顾客礼貌的催我,“小姐……” “是,是。”我连忙包扎好东西。 午饭。我走到隔壁的店家,买了一罐可口可乐,一包炸鱼薯条,然后踱到公园找一张橙坐了下来。英国到处是小型公园,再小也比维多利亚公园大一点,这是好处,我坐好了就吃我的午餐。 “你好。”有人说。 我错愕的抬起头,一块薯条卡在我喉咙里,差点咽不下去。是那个男孩子!那个短发,婴儿脸的男孩子,刚才经过店外的那个。他还记得我。 “你好?”我笑了。 然后我发觉他有伴,是个小女孩,大概十一岁。长辫子,一模一样的大眼睛,长睫毛,面孔也跟洋娃娃一样。 “你的妹妹?”我笑问。 他点点头。 “我们坐在你旁边可以吗?”他问。 “当然。”我说:“请坐。” “谢谢。”他真是礼貌。 我对小女孩说:“你好?” 她只是笑,点头,笑,不开口。 “她怕难为情,”我笑说:“大概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 他摇摇头,“她不会说话。”他搂着他妹妹。 “对不起?”我怀疑的问。 “她是一个聋哑儿童。”他说。 “哦,对不起。我真对不起,我不知道──” “为什么道歉呢?”他笑了,“医生在看她,她的耳朵已经差不多复元了。很有希望。” 我忽然明白了。 那个音乐盒子! 我看着他,怪不得他要买那只音乐盒子。 我的心软了下来。我垂下了眼睛。那一天,如果我知道他是为了这个小孩买礼物,我该说五十个便士。他们会有多快乐,如果我可以把这个音乐盒子送给他们── 我咳嗽一声。 “你知道那家店?我工作的店?”我假装不知道他今早又来过。“我们明天减价了。”我说:“我们会忙得要命。” 他的长睫毛抖了一抖,像蝴蝶的翅膀。“你是唯一的店员,不是吗?” “是的,唯一的店员,当然还有老板娘。”我说:“不过她对我很好,她不大理事。” “啊。” 我说:“如果你明天有空来的话,你晓得那只音乐盒子?有木马的那只?我替你留下来,我想他们会把价钱减得很低,只有你才对它有兴趣。别人从来不问。” 他微笑。 “真的,价钱会跌到七十五个便士,你如果不要,我就卖了它。”我急了。 “我不认为会便宜成那样。”他笑。 “明天,我们大减价。” 他搂住他的妹妹,他的眼睛像一泓湖水,他有这么美丽的眼睛。美丽的眼睛。我呆了一会儿。我喝完了我的可口可乐。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这样关心他? 今天甚至没有下雨,我还有什么藉口来解释我的行为? “你是中国人?”他问。 “是的。” “你就在那家店里工作?”他又问。 “不,我是学生,暑假太长了,我能做什么呢?你是学生吗?”我也顺口问。 “不。我不是学生,”他说:“我十四岁便开始工作了。” “哦。”我不说什么。人各有志,我无权过问他的事。 但是在这里,政府一直津贴学生,鼓励学生,他为什么这么早出来做工?又能找得到什么好工作?工作是受气的、辛苦的。当学生却优哉悠哉,两条路,他为什么选了那条又黑又苦的路? 他说:“我带妹妹到湖中央去划下船。” “我必需回去工作了。” 他微笑着,“谢谢你。”他很深意的说。 这下子是我面孔红了。他看穿了我的的意思,我们那家店是永远不会大减价的。我只想帮他一个忙,但是想尽了办法,还是着了痕迹,叫他看穿了。 他是一个相当骄傲的人。 “再见。”他说。 他那个不会说话的妹妹向我摆摆手。我向他们说再见,一个人回了小店。老板娘来了几个朋友,正在聊天呢。我从橱窗里把那只音乐盒子拿出来。 老板娘转身过来,“你好像很喜欢它?” “是。”我说:“我要将它买下来。” 老板娘惊异的说:“上帝,我把整家店顶给你算了,这一个多月来,你买的东西,比顾客还多。” 我笑,“我还是要买它,”我拿出十镑的钞票。 “这是今早我才付你的薪水?” “是的。”我笑。 “傻女孩,你坐在店里,没事就每样玩具慢慢的玩好了,买回家去做什么?发神经?” “它太可爱了。” “好吧,八镑卖给你,自己人。”她说:“瞧,你白白替我做了一个星期。”她耸耸肩。 “谢谢你。”我说。 我付了钱,拿了收据,却再把它放回橱窗里。 老板娘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了?” “只是把它放在那里,看上去好极了。”我说。 “我真不明白中国人!”她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咪咪的笑着。 我也不明白自己。 我常常做这种傻事。当我在香港的时候,我送过人一只卡蒂埃打火机,七百块港。事后这个人大概花了三块钱,寄了一张圣诞卡给我,我还乐得半死,因为我喜欢他。喜欢不是用钱来量的。我也买过跑车给男孩子开,花的是爸爸的钱,也是为了喜欢。问题是……问题是我常常喜欢上不对路的人。他们拿我当傻蛋。 我的眼睛睁得不大,看不清楚事实。 像这个八镑,我还得装成店家大减价,求他要这只音乐盒子。为什么?满街都是长睫毛的男孩子,为什么?他感动了我什么? 是那个小女孩吗? 或许。 她会很快乐。一定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子。我寂寞我不开心,但是别人,如果我可以帮助别人,我想他们开心一点,这次我可以,何乐而不为呢?我又不希望得回什么报酬。 他们明天会来吗?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会来吗? 我痛恨恋爱,我甚至避免喜欢某一个人。看,我喜欢这样一对兄妹,我甚至不晓得他们姓什么名什么,我已经挂念住他们了。烦恼就是这样开始的。 要完全的自由,一定要完全的感情独立与经济独立。不过寂寞。真的寂寞呵。 第二天,他没有来。 收店的时候,我对老板娘说:“真寂寞。” “这是一家寂寞的店。对不起,超级市场才是热闹的。”她说。 我微笑,她很有趣。 我答:“有些人的心,像这家小店,另外一些人的心,像超级市场。” “你想得太多了,我的爱。”她拍拍我的肩膀,“下一个暑假,回家去,这里太寂寞了。每一个人都回了家。”她说。 我们关门,回去了。 他没有来。他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临回家,我隔着玻璃看着那只旋转木马音乐盒子,看了一会儿我也走了。 第二天是一个雨天。又一个雨天。 一个金发少妇走进来要买那只木马音乐盒子,我说已经卖出了。“还有同样的吗?”她问。“没有,太太,对不起。”我说:“看看别的好吗?”我几乎强逼性的令她买了一只布娃娃。 老板娘看着我,她说:“你是个好售货员,该去吃午餐了。” “我在这里吃,我带了三文治。” “昨天你也没出去吃。到公园去,那公园的空气对你有好处。”她扬扬手。 “是,许大大,你越来越像我母亲了。”我说。 她看着我,“你在等一个人,是不是?” 我的脸红了,几乎是马上红的。我以为隔了这些年,已经是既老又辣了,谁晓得心里的事,被旁人一眼就看了出来。我不响。 “但是等谁?”老板娘问:“他为什么不上你家去?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也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很多事,但你不必回答我。” 我不响,还是不响。我想这件事情根木是笨得离了谱的。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可以做这种笨事呢? 老板娘开口了,“我喜欢中国女孩子,因为她们还懂得脸红,因为她们会懂得等候,因为她们有时维持静默。” 我笑了,“谢谢你。”我说。 我还在等,等那个长睫毛的男孩子来这里,但等了一个礼拜,他没有出现过。我有时候把音乐盒子取出来,上了链子,听它叮叮咚咚的奏“许久许久之前”,我会微笑。 他一定会来的,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这首可爱的歌。 他来了,时间不大对劲儿。我与老板娘都忙,来了一批游客,什么都想看一看,什么都不想买。我蹲在地下,一头大汗,他来了,我没看见他。老板娘轻轻的推我一下,说:“你等的来了。” “什么?” “他来了。”老板娘重复一次。 我抬头看见了他,我的欢欣是莫名的。我太高兴了,我把手中所有的东西都扔回纸里。 他的眼睛在微笑。大大的蓝灰眼睛,美丽的眼睛。 “你好?”我问。 “很好,你呢?”他也问!“你还在这里?” “是的。”我笑,“还在这里。” 老板娘在旁边说:“当然她还在这里,不然你看得到吗?” 我的脸又红了,一定是因为店里人多,热的关系。 我跑到橱窗把音乐盒子拿了出来,我递给他,“我留给你的。”我说:“七十五便士。” 他看住我很久。“我──” “你得付钱啊。”我说:“我为你留了一个星期了。” “事实上我不是为了它而来的,我也想来看看你。” “七十五便士。”我的脸火辣似的熨,但是我笑着。 “好的好的。”他掏出了钱给我。 我松了一口气,我没理其他的顾客,我把他的盒子包裹得极其漂亮,又加上一个大的缎带花。我给他。我真开心,比他还开心。 “谢谢。”他说。 “没关系,你妹妹好吗?”我问。 “我来告诉你,她的耳朵,她可以听得很清楚了,现在他们看她是否可以说话。” “多么好。” “她听到这个音乐,会很高兴。”他扬扬盒子。 “我也这么想。”我看着他。 “上星期,我很忙,我在一家木器店工作,他们接了订单,忙得我走不开,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说。 “谢谢你。”他说:“你这么忙,不妨碍你了,我还是走吧,下次再见。” “呃──” “你要马上回大学了,是不是?”他说:“要开学了。” “是的.我是大学里唯一的中国女孩子于:那只是一间小大学,荷里斯,就在对面,很容易找。” “我记得。”他说:“谢谢你。” “代我向你妹妹问好。” “我会的,再见!”他扬扬手走了。 我看着他,他短短的棕色头发,他美丽的身型,白t恤,蓝牛仔裤。我微笑了。我知道他会来的。他果然来了,我转回头来。 我帮老板娘打发了那班游客。他们买了不少筷子、珠子、扇子之类的东西。今天生意真算不错,天天这样就好了,我想,热闹一点。 然后我忽然想起,他的姓名,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老板娘冲了两杯茶出来,把其中一杯递给我。 她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说:“原来如此。” 我看她一眼,“他有一个妹妹,耳朵刚刚治好,本来是聋的。他买不起那只音乐盒子──” “所以你送给他。嘿!七士五便士,那只缎带花都不止七十五便士。宝贝,你听着,你爸妈再多,也不够你这么乱花,当心点!男人都一样的,他们不遇是来占一点便宜──大的,小的,他们都是一样。” 我低下了头。 “一声‘谢谢’,你就把生命交了给他?他只在木店里工作,你是大学生,你真打算跟他出去?想一想,我的孩子,想一想。”她真是好意,完全像一个母亲。 “是,贝许太太,我……很不实际,我知道。” “你几岁了?” “廿一。” “你到了该现实的年纪了,张大眼睛,选一个大学生,别浪费时间。是的,他是一个好孩子,但这是生活!不是圣诞节,每天都来免费大赠送,还得了?”她说。 “你认为他会回来吗?”我问。 “谁知道?”她耸耸肩。 我笑了。 “哦,我应一该告诉你一声,唐,那个染红头发去做歌星的男孩子,他要回来了,在伦敦差点没饿死。他求我收留他,我想,好吧,反正你开学要走的,就让他回来吧。” “他的歌唱得不好?”我奇问。 “谁晓得?”她又耸耸肩。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马上要开学了,于是向贝许小店,贝许太太告辞。她说她会想死我。我说:“我只住隔壁,我一有空就来看你。” 她吻了我的睑。 我把一张字条给她。“我的地址,我的大学,我的名字,如果他再来找我,告诉他,我喜欢他,我希望再见到他。把这张纸给他。谢谢你。” 老板娘看牢我很久。 我垂下了我的头。 我知道他不会来了。老板娘也知道。但希望还是希望,我留下了字条。至于上一次,上一次他到小店来,到底是为了这只‘大减价’音乐盒子呢?还是为我?不得而知。我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 老板娘接过了字条,她说:“我明白了。” “谢谢你,再见。”我推门出去。 “孩子!”她追出来,“过没多久就下雪了,你独自一人在此,好好当心自己。” “我会的,谢谢你,再见。” 她向我摆摆手。我走了。 一间小店。 一只音乐盒子。 一个长睫毛的男孩子。 两个女子: 陈绾今年廿五岁,在一间官立中学教书,月入一千六百块,家境不错,不需要她的贴补,但是弟妹多,天天吵得不亦乐乎,半年前她征求得父母的同意,搬到外头来住。 陈绾租了一层小小的新楼,两间房间,一个客厅,但是租金贵,要七百块,她想了一想,在西报上登了一段广告,征求住客,这个办法行通了。 三天之后,一女孩子打电话来,谈好了条件,第二个星期便搬进来。 她一进门便说:“嗨!我是玫瑰。” 通常的女孩子总是留长长的直头发,她的头发也长,但是却极之卷曲,一直波浪着垂在腰间,额前垂了几绺下来,眼睛又弯又媚。 陈绾马上被玫瑰的美丽吸引了,她决定把房间租给玫瑰。 “两百五十块一个月。”她说。 玫瑰很爽气,“不,我们分摊好了,我的朋友很多,我用得着这个客厅,我也用得着这个电话求求你不介意吧?” 陈绾说:“不介意。” 玫瑰便住进来了。她是个空中小姐。 一两个月之后,陈绾发觉玫瑰朋友很多,但是却常常跟她在外面约会,电话很频,不过那些男士们很礼貌,此外也没有什么。 她们买了冰箱,又合伙添了沙发、厨具,小小的无字很像个样子。陈绾好脾气,玫瑰够爽朗,两个人相处得很妥当,半年下来,觉也不觉得。 玫瑰有时候会说:“你一定很恨我,我常常用你的牙膏,而且经常不把盖子旋好。” 陈绾答:“没关系,昨天我把你男朋友送的玫瑰花拿到房里,香了一天,算是代价。” 玫瑰的男朋友们都送玫瑰给她,人如花一样。她的男朋友多,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国籍,幸亏她一出差就是好几天,甚至半个月,陈绾觉得她已经够幸运了,又一个这样的同屋住客。 玫瑰喜欢陈绾,玫瑰深觉得陈绾是奇怪的,但是另外有一种生活方式,她常常跟其他的人说:“与我同住的那个女孩子,活得像玛利亚!从来不出去,我打赌她是处女。”她喜欢陈绾。 现在是除夕了。 陈绾一个人缩在床上看书,房间角落有一只小小的电暖炉。她不愿意常开暖炉:太费电,玫瑰常常不在家,要她分摊同等的电费实在不应该,虽然她不在乎,但是越不在乎就越不应该。 没想到电门铃响了起来。谁呢?陈绾想:这种时候。 陈绾跑下床,去开门,天气是有点冷,她才把门拉开了,玫瑰一阵风的卷进来,香气扑鼻,她穿着一件狐皮大衣,长长的银灰色毛皮衬得她像洋娃娃似的,头发刚刚做过,云一般的散下来。 她手上抱着大包小包,没有空,一只脚把行礼踢进屋子。 她嚷着:“陈绾!今天你怎么会在家?” 陈绾笑,“我不在家,谁来给你开门?” “哎呀,陈绾!我的天,明天是新年啊,今天晚上你还孵在家里?”玫瑰有点惊异。 陈绾笑笑,“你累了吧?” “累了!”她一手脱了大衣,里面穿着窄窄的绒线衫,胸脯高,腰身细,腿长,她是不折不扣的一个美女。 “累与不累,你还是一个美女。”陈绾替她挂好了大衣。 “别乱说了,我去了这么些天,你又放假,在家干吗?” “看书呀!”陈绾说。 “你真该变一下,”玫瑰说:“在家不是好消息,我们去跳舞,好不好?快换衣服。” “很晚了。”陈绾说。 “才怪呢,起码有六个舞会还在进行中,来,我们走。” “不,玫瑰……他或者会打电话来。”陈绾说。 玫瑰无可奈何的说:“圣诞你说他会打电话来,他有吗?白等了一个晚上。你不可以天天为一个长途电话活着,跟我出去,别理他!” “他是穷学生,他靠奖学金。”陈绾解释。 “哈!几十块钱一个电话,你太痴心。”玫瑰嘲笑。 陈绾一点也不生气,她了解玫瑰。她说:“你去好了,我帮你收拾东西,你去!” 玫瑰软下来了,“不,那种舞会,也无聊,我又累得慌,我不过想你去热闹一下罢了,既然你不去,我在家陪你。” “谢谢你。”陈绾笑了。“啊,对了,你不在家的时候,那个人还是天天送玫瑰来,而且是黄色的。” 玫瑰很有兴趣的问:“是吗?他真送?” “唔,”陈绾答:“而且都给我享受了。” “他很笨,我又不爱他。”玫瑰说。 “你爱谁?”陈绾问。 “我爱我自己。”玫瑰说:“这最安全,像你,等一个长途电话求求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长得美丽,所以你不明白。”陈绾说。 “我不喜欢你那样说,你长得很好,陈绾,只是你太想不穿,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出去约会几次,他也不会知道,相反的说,他与什么人在一起,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难道你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陈绾说:“在他信里……” 玫瑰笑道:“那些信!它们是我所看过最虚伪的信,一直鼓励你,说得冠冕堂皇的,他如果真要鼓励你,他就应该回来,或是寄一只订婚戒子胡来。” 陈绾说:“你的口气与我母亲一样,刚才我回去吃年夜饭,她也这么说,所以我没有留在家中。” 玫瑰说:“所以,旁观者清。” 她站起来,用一条丝带缚住了长发,走到电话前,坐下,拨了好几个电话,她没有半刻停的时候,永远是男人栽在她手里,好手段。不过她这样玩法,陈绾想,未必是个长久之计,没有安全感,陈绾学不了她。 玫瑰想改变陈绾,陈绾也想改变她。 每天跟一个不同的男人出去,到底对名声不太好,一般人对空中小姐并不太推荐,而玫瑰又偏偏像个代表似的,没有一个地方不像交际惯了的女孩子。 她美丽,占了便宜,但是那些跟她玩的男人更占便宜,陈绾一直认为男女之间没有什么可玩的,多大的高手也有摔筋斗的一天。 有时候她劝玫瑰,有时候玫瑰劝她。 陈绾只有一个男朋友,十天一封信,在外国念书,过了年,再等九个月,便回来了。她把希望寄得很远。 玫瑰还是在打电话。讲了很久,她才放下话筒,整个人缩在沙发里,像只猫。陈绾递过去一杯苹果酒,她一饮而尽。陈绾又把暖炉取出来,对着她。 虽然不准放鞭炮,街上偶然也听见疏疏落落的放炮仗声。 玫瑰凝视着陈绾,她说:“我是男人,一定娶你。” “算了,”陈绾说:“你是男人,我才不嫁,你一定在外头拈花惹草的。” 玫瑰仰着脸笑了,她脸上化妆浓,但是浓得好看。 陈绾脸上雪白腻滑,只有秀气,缺了那份艳媚。 陈绾说:“我们同住半年了,真难以想象,我们这样不一样,但是相处得这么好。” “是的,半年了。”玫瑰另有想法,“时间过得真快,我在计算,我还剩下多少青春。” 陈绾笑问:“你的青春标准如何?” “我放得很宽。一直到廿九岁,一个女人还可以说青春,你不能说卅岁青春吧?”玫瑰也笑,“我没有告诉你我几岁了?廿六了,不过我告诉他们廿三岁。” “你看上去是只有廿二、三岁,”陈绾说:“你还可以玩三年。” “是的。”玫瑰说:“以后的事,谁管呢。” “真的不管?”陈绾问她。 “不是不管,管不了。”玫瑰倦倦的笑。 “你去睡吧,洗个澡。”陈绾说。 “你还在等电话,是不是?”玫瑰说:“怕我偷听,叫我去睡?”她笑,“你道我不知道?” 陈绾叹口气,“真正狗咬吕洞宾。” “得了,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养一条狗,老处女都养狗。”玫瑰笑。 “去你的!” “我去我去,电话铃就响了,好好的等吧。” 但是电话铃没想,没有直接响。到了十一点半,陈绾听了一个电话,是他的母亲打来的,他母亲向陈绾问好,祝她新年快乐。 陈绾有点惆怅。几十块钱,他又一次的省下了。陈绾愿意付这个费用,她多么想听他的声音。但是他把电话打到家去,再叫家人问候她,隔了这样厚的一层。 陈绾没精打采的上了床。 临睡之前她去看看玫瑰,玫瑰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她穿着比基尼薄纱睡衣,这么冷的天气,被子也不盖好,化妆倒是洗掉了。陈绾常替她盖被子。 玫瑰有良心,她说:“我这半年来没伤风,你有功劳。” 如果这话出自一个男孩子口中,当然更好,陈绾想。 但是他从来不这样说。他就快回来了,一切会变得明朗化,见面到底跟通信不一样,到时她会请教玫瑰,也打扮一下。 十天之后,陈绾收到一封信,上面他道了歉,解释不打电话是因为想储蓄多一点。陈绾马上回心转意,半丝怒气都没有了。他储蓄是为将来,她会是他将来的一部分。暂时的忍耐算不了什么。 玫瑰却来告诉她:“陈绾,我爱上了一个人。”说这个话的时候,连她自己的口气都是惊讶与不置信的。 陈绾几乎把茶杯松手打破,“谁?” “一个明星。”玫瑰说。 “哦,玫瑰,”陈绾马上失望了,“你又不是十六岁。” “是的,我知道,但是我实在是爱上了他,而且他也很爱我,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想我会答应的。”玫瑰把手放在额角上,“我自己也不相信,太突然了。” “你总是一阵风似的,上回那个纱厂小开呢?” “那不算,这次是真的,我自己知道。” “他向你求婚了没?”陈绾问。 “还没有。” “你听上去很有信心。”陈绾笑说。 “正如你说的,”玫瑰仰脸笑了,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我长得很美,陈绾。” 她买了电影画报,指出那个明星给陈绾看。他们是再一个舞会认识的。他来接过玫瑰两次,他长得实在好,毫无疑问,人比照片更漂亮。 玫瑰真的爱上他了。 她与他出去,请了假与他出去,一连一个月,没有见过别的男人。这一定是爱了,在玫瑰来说:这简直是伟大的爱,而且她说话的态度也两样了,常常在家坐着翻画报,等他的电话来约她出去。 她并且修掉了长发,因为“他喜欢短发”,她说。 陈绾觉得太可惜了,不是每个女人可以留玫瑰那么漂亮的长发。但是玫瑰爱上了一个人,她不在乎。 在这个月里,陈绾收到了三封信,她写了四封。 陈绾总是很小心的算着她收到的信,读了几次之后,才把它们好好的夹在一个文件夹子里求求有空时还是拿出来看了又看。 又过了一个月,玫瑰还是跟那个男明星在一起。陈绾开始尊敬玫瑰求求她以前只是没有碰到可以爱的人,现在她变得这样正常,健康。陈绾祝他们幸福。她希望玫瑰可以嫁给他,她实在该玩累了。 陈绾在等他们的婚讯。 有一天,还是春天,陈绾放学回来,开信箱,信箱掉出一封她等待的信,她快乐,抓紧了信,进电梯,到了家门,她习惯的用带着的锁匙开了门。 她没想到玫瑰在家里。 玫瑰躺在沙发上,深深的吸着烟。 “一屋子的烟!玫瑰。”陈绾放下手袋与信,去开窗。 “别动,”玫瑰沙哑的声音,“就让它这样子!” 陈绾的手已经碰到窗子了,她听出玫瑰的声音异样,缓缓的转过身子,看到了玫瑰的脸,吓了一跳。 她奔过去,跪在玫瑰身边,“你怎么了?” 玫瑰苍白着脸,嘴唇破了,左颊上一块淤青。 “什么发生了?”陈绾追问:“你说呀!说呀!” 玫瑰弹了弹烟灰,吸了一口,按熄了烟。 “我们完了。”她说。 陈绾张大了嘴,“完了?” “是的。从头到尾我被骗了,”玫瑰哈哈大笑起来,“我跟他打了一架。” “玫瑰!”陈绾惊叫!“你求求” 玫瑰的眼泪忽然之间如潮水般的涌了出来,她大哭:“陈绾,陈绾,你叫我怎么办?我真后悔不听你说!我应该好好的守在家里,像你一样的乖,谁叫我送上门去叫人家骗那?”她号啕着,整个人埋在陈绾怀里。 陈绾紧紧的抱住她。 她为玫瑰难过。两个月了,她真是爱上了这个人,然而却落得这样子。不过陈绾却也觉得安慰,至少她发现她的生活方式是对的:一个单身女子应该清心寡欲。寂寞孤单虽然难受,却可以避免这种玫瑰式的伤心。 而玫瑰式上得山多终遇虎了。 从那天开始,玫瑰把工作都辞掉了。 她整天在家,不出去。 陈绾把她看守得很紧:把她的安眠药藏起来,弄好菜给她吃,买了很多漫画回来,报纸上又那个男明星的照片,她马上丢掉,免得玫瑰看了伤心。 玫瑰还真伤心。 自从那天之后,她没有再哭,但是她整个人变了。她不化妆,她不穿新衣服,她天天只是披着厚睡袍,耽在家中,有时候抽烟,有时候站在窗前。 陈绾再一次的想:她实在是爱他的啊!玫瑰几时有为任何一个男人挑过眉毛呢。她是这样美丽,他还嫌她什么呢?骗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是残忍的,美丽的女孩子不习惯失败,况且她又是真心的。 陈绾逗她开心。她说:“玫瑰,带我去跳舞,明天又是星期天了。” 玫瑰反而会说:“算了,陈绾,我没胃口,那种场合里的人,连我都应付不了,你还去呢。” “那么去看电影。” “不去。” “熨头发,你的头发直了。” “熨个鬼,都铰掉了,真可惜,还骗了头发去。” 陈绾见招她伤心,又不好提了。 有时候陈绾见她面色实在不好,也叫她出去走走,她总是无精打采的低着头,街上什么都没看见。这叫陈绾担心,但玫瑰从来没有要s要活的,这是她的好处。 她问:“陈绾,别当我不知道,把我的安眠药还出来,我这样就死了?没这么容易呢,你放心,我还真会活到八十多岁。” 陈绾把安眠药还了给她。陈绾相信玫瑰。 “你打扮打扮好不好?”她要求。 “是不是我见不得人了?”玫瑰反问她。 “别多心,我喜欢你花枝招展的。” “打扮给谁看去?”玫瑰冷冷的说。 “那个人还是每天送黄玫瑰来,给他看好了,也给我看。” “我不爱那个人,你又是女孩子。” “你以前还不是照过日子?开开心心的多好。”陈绾说。 “以前是以前。” 她不听。 不过有时候她问:“那是他的信吗?如果不是太肉麻,读给我听听,说不定可以令我振作一下求求天下还是有好男人的,只是我没碰上。” 陈绾笑着叹口气,谁会想到玫瑰有这么死心眼呢?爱上了一个男人两个月,为他又哀伤两个月。 不过她还不承认,“屁,”她说:“我只是生气,怨自己太笨。快把信念来听听。” 陈绾把信读完了,玫瑰会说:“很有意思,几时我也找个人通通信,多纯情,总比我好,还没吃到鱼就一身腥气。” 陈绾笑。 玫瑰在渐渐痊愈,她看得出来。 玫瑰问:“他几时回来?” “照说是十一月。” “唔,不远了,回来让我看看他。他回来你们还可以开始谈恋爱,我,我已经完了。”她低落的说。 “别乱讲,谁完了?” “我。”玫瑰指指胸口。 玫瑰没有完,她精神稍好的时候,又恢复了工作,换了一家航空公司,生活比以前规矩。头发又熨了,比以前短得多,但是也是一个圈一个圈的,她瘦了好几磅,不过看上去更带点楚楚可怜,化妆也减少了。 陈绾很觉安慰,玫瑰有玫瑰的优点,至少她不再嘲弄陈绾,说她会做老姑婆,她也比较欣赏陈绾的信。 陈绾放了学,照常开门回家。 玫瑰前天出的差,大概一、两天后会回来。 她正在煮面的时候就听见电话铃响。 她穿着围裙去接听。“谁?”她问。 那是他母亲的声音,“我呀!陈小姐。”他母亲一直叫她陈小姐。 “伯母,什么事?”她笑问。 “啊,没什么,我们大弟今天来了电话……”她说。 陈绾的心一跳,她佯装镇静求求是他要回来了? 他母亲的声音吞吐起来,“陈小姐,这事我们都觉得突然呢,大弟在那边订婚了,对象是一个护士求求” 陈绾耳朵“嗡”的一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一只抓住电话的手一直抖,她呆呆的站着。 “陈小姐?陈小姐?” 陈绾太要强了,她不可以有话柄落在别人手上!她提起精神说:“是,伯母,他订婚了?很突然呢。” “是呀!他叫我通知你,大弟说你一定会替他高兴,他说你一直是他的好朋友,他是把你当妹妹一样的,过几天,等他梢空了,他会把这件事情详细的写信告诉你。” “那太好了,我会去信恭喜他的,谢谢你,伯母。” 那边似乎很满意,说:“陈小姐,就这么办了。” “好,再见。” “再见。”说了再见,那边便把电话挂断了。 陈绾却紧拿着听筒,像做梦一样的站着。 落了空了,什么都落了空了。怎么会呢?玫瑰的失败是因为玩得太多,她呢?她可是天天坐在家里的。 厨房,炉子上的面汤一直滚出来,“滋滋”的响。 陈绾缓缓放下听筒,进到厨房,关了炉火。 她的手被烫了,红了一块,也不觉得痛。 她到房间里,蜷缩在床上。其实房间里一直只有她一个人,但是以前她从来不怕,现在两样了,现在她觉得阴影渐渐的罩下来。 玫瑰还要学她呢,陈绾茫然的想,如果晓得她的结果,玫瑰会怎么样? 炉子上的面始终搁着。 第二天,陈绾没有去上课。 没想到刚刚在为玫瑰伤心,她也落得了这样的结果。 必须振作起来,女人活着,总不能单为男人。第三天陈绾就上学了。回来的时候,一看到信箱,心里就绞痛,她把两年多来的信,通通拿出来,放在厨房里烧掉,那烟呛得她咳嗽起来,但她还是一封封的扔进火里,最后连那个文件夹子都烧了,但她也不觉得好过,埋头埋脑的睡了一个下午。 玫瑰应该回来了。 陈绾去理发店,剪了一个新式的发型,又修了指甲,把存款拿出来,买了好几件新大衣,她决定好好的享受一下人生。 玫瑰回来了。她看到陈绾,吓一跳,“咦,你怎么搞的?弄得我差点不认得你了。” 陈绾勉强的笑,“是吗?打扮一下,免得你又叫我去跳舞,我像个蓬头鬼似的跑不出去。” 玫瑰不知就里,笑了。 玫瑰看上去真是轻松多了,她坐下来,老习惯,拿着一杯苹果酒喝。 陈绾问:“你的气色不错那,这次旅程还开心吧?” “还可以求求” “我们几时出去逛逛?”陈绾问:“在家快闷s了。” “你真想出去?”玫瑰奇问:“不是说笑话吧?你不必为我好,故意叫我去散心,我是早忘了。” “不,”陈绾说:“不是为你,我自己想出去。” “你变了呢,如果真想出去,那也无所谓,等我打电话打听打听,还愁没处去?” “所以跟着你,总没错!”陈绾强笑着。 “不过你先听我讲完了这件事再说。”玫瑰说。 “甚么事?”陈绾问。 玫瑰伸出一只手,手指上套一枚不大不小的钻戒,闪闪生光,她说:“我订婚了,我想穿了,陈绾,一个女人,还是像你好,规规矩矩,找个对象嫁过去,未必不是好事,真的玩老了,找谁去?刀没有一直利的道理,我一向觉得你古板,那晓得这才是女人该走的路,我明年结婚,这是个老实人,错不了的。” 陈绾怔住了,她弄糊涂了。 玫瑰结婚?怎么玫瑰会跑去结婚? 陈绾自问:我呢?我呢?守着一个男人有什么好?什么好?怎么玫瑰反而走到她的路上来了? 玫瑰问:“陈绾,你不恭喜我?” “恭喜你。”陈绾麻木的说。 玫瑰可真的修心养性起来,她去学烹饪,学插花,甚至学国画,一副洗尽铅华预备做归家娘的样子。 陈绾却也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式,她渐渐放了开来。 她的想法完全变了,转了一个大圈子,她开始想:廿五岁了,再这样下去,到几时呢?外面的空气还没透过,就老了。要玩该早玩,像玫瑰,回头还来得及,玫瑰才是对的,玫瑰可没有太迟,她照样订了婚,还不是嫁了出去? 陈绾后悔以前的日子,她出去看电影,跳舞,在人群中驱散寂寞。她开始真正的明白玫瑰。 不久玫瑰会搬出去,她会更孤单了,非想一个好办法不可,她认识一个男孩子,然后是另外一个,再另外一个。 玫瑰惊讶,但是陈绾没跟她说什么。 不过聪明如玫瑰,猜得到:信箱里没有信了,陈绾也不再提到“信”字了,而那个夹子,似乎也失了踪。失去一样东西,当然要紧紧抓住另外一样填补,玫瑰只希望陈绾没有抓错求求她自己是过来人。 松花的人换了样子,花也换了种类,不止限于玫瑰,有金盏草,有雏菊,兰花,照样香喷喷的。屋子里两个女孩子都不觉得什么。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照旧。 电费单来了,照样分摊求求现在用电比较多的是玫瑰,她未婚夫一来,她就煮咖啡弄点心。租金也老样子一人一半,不过陈绾说:“搬出去之前,要早一个月通知我,好让我找新房客。” 玫瑰说:“你还要继续招房客?别太叫我伤心好不好?我可不愿意我睡过的房间让人家睡。我看你找个人,我们一齐嫁掉算了。” 陈绾笑,“你嫁好了,你看看我这些松花的人,难道我叫他们失望不成?” “你爱他们吗?”玫瑰怀疑的问。 “爱,都爱,玫瑰,我也想穿了,多谢你训导有方,最安全的方法,是爱所有的男人,不是爱一个。”陈绾说着拿了外套出去了。 她是很轻松的,白皙皮肤加点粉,更是玉脂一样,那些信,谁还牵记那些信?人总得一直活下去,到老s为止。 玫瑰笑了。 她说:“好好的去玩,我会替你开门!” “再见!”陈绾出去了,“我十二点一定回来。” 玫瑰正在织一件绒线衫,淡蓝夹白花,显然是男人穿的,她刚刚学会这套玩意儿,一针一针,织得很辛苦,织针是从陈绾处借来的。 陈绾呢,在楼下等她的男朋友,一辆小小的银灰色车子开过来了,车门打开,陈绾笑着上车。 一切都没有两样。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月亮背面 变形记: 伍敏姿与曾子佳是大学同学。 毕业后两人同时找到优差,成为都会中数十万名自力更生的年轻时代女性一分子。 她俩合租一间公寓,相处极佳,情同姐妹。 二人均愿为生活奋斗,荣辱心强,性情十分接近。 只有一个分别。 敏姿十分爱美,而子佳只爱三分。 敏姿愿意为了一双漂亮的高跟鞋而挤得脚指又红又疼,而子佳则情愿穿舒适的平跟鞋。 敏姿笑子佳:“你走路似鸭子。” 子佳反驳:“总比受刑罚好。” 她们从不交换衣服穿,虽然二人一般穿三十八号,但式样距离太大,敏姿的衣服都是小腰身,裙子长度在膝头以上,但是子佳喜欢宽袍大袖。 敏姿笑,“你的衣服松垮垮,旧了干脆当睡衣。” 子佳也笑,“你的裙子过了时可让给七八岁女童穿,反正长短适合。” 这并没损害友谊。 她们自有许多共同优点:像钱银上绝不拖欠,还有,非常爱洁净,朋友不多,洁身自爱等等。 不过生活总有意外。 一日,子佳正在开会,秘书敲门进来。 “曾小姐,有要紧事,警方找你。” 子佳立刻退出会议,去听电话。 “曾小姐,你认识伍敏姿否?” “是好朋友。” “她遇上交通意外,此刻在马利医院急症室,你愿意为她办理有关手续吗?” “我马上来,她情况如何?” “普通。” “没有危险?” “没有,脸上缝了数针而已。” 啊,不幸中大幸。 子佳立刻赶到医院。 敏姿清醒,无精打采躺在病床上。 子佳连忙上去握住她手,“觉得怎么样?” “子佳,替我转到私家医院去。” “立刻替你办。” 敏姿开的是一辆欧洲跑车,外型极之标致,可是速度太快,子佳一直担心,果然,意外发生了。 敏姿非常沮丧,“我的脸……” 子佳轻责:“你应当庆幸你的小命得以保留。” 她的左眼角与嘴角都缝了针,红肿丑陋。 护土叫子佳去办手续,子佳顺带替敏姿转到私家医院,忙了一个下午,在敏姿的坚持下,又请来了美容矫形医生。 医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一看,立刻笑说:“伍小姐,别担心,小事耳。” 子佳问:“可以恢复旧观吗?” “旧观?可以做得美若天仙。” 语气这样油滑,子佳忍不住笑出来。 但敏姿非常认真,“我要你替我做得平滑无瑕,医生,我还没有结婚呢。” 医生一叠声说没问题。 他走了以后,子佳挪揄敏姿:“还没结婚?亏你说得出口。” 敏姿手中拿着镜子一直照,脸色灰败。 子佳不忍,“现在矫容技术十分高明,你大可放心。” 敏姿不语。 “况且,你我才华盖世,腹有诗书气自华,外表即使打个折扣,也胜过那些庸脂俗粉百倍。” 敏姿忽然哭了。 子佳起了疑、心,“敏姿,有什么事,尽管提出来讨论,别搁心里。” 敏姿颓然倒床上,“那天,李承辉也在车里。”李是她的亲密男友。 “他可有损伤?”子佳吃一惊。 “他无事,他敷药后自行出院。” “他怎么没来看你?” “我们已经分手。” “什么?”子佳不以为然,“分了手也还是朋友,在这种要紧关头,怎可一切撒手不理,太没有义气!” “算了,他误会我故意撞车要他的命。” 子佳冷笑连连,“他把自己想得太美了。” “子佳,我心情很坏。” “我明白,到底走了两年。” 敏姿长长叹息,闭上双目,大滴泪水落枕头上。 再过两日,报告出来,身体无恙,敏姿出院。 她随即赴整容医生处重新缝针,美容医生针脚较细,又懂得用特效药,伤口不日可恢复平滑。 换了是子佳,也会去修理一下,到底还年轻,况且,出来做事,讲的是声色艺,缺一不可,虽然一身好本领,一张脸似夜叉,也会吓坏客户。 子佳亲自陪着敏姿去医务所。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只需要一小时零十分钟。 子佳带了本小说坐在候诊所看,才读了一半,看护已扶着敏姿出来。 子佳放下书本端详她,觉得突兀,“你只是在眼角受伤,为何两眼都缝针?” 看护笑着代答:“伍小姐顺便美容双目。” 子佳”听,大奇,“敏姿,你认为自己不够美?” 敏姿不语,架上墨镜。 子佳驾车送她回家休息,“趁这机会好好休息,假期过后又是一条好汉。” 半晌敏姿才说:“子佳,我想转一份工作。” 子佳一怔,连忙忠告:“不要在失意时作任何巨大的改变。” 谁知敏姿不悦地说:“我没有失意,你凭什么说我失意?” 子佳啼笑皆非,“那么,考虑周详才作决定。” “这我懂。” 接着敏姿双目拆了线消了肿,子佳只觉她看上去有点像西洋美女,她又去换了发式,外型起了相当大的变化,朋友有点议论纷纷。 子佳代敏姿平息谣言:“伤口非经美容医生处理不可,她偏偏伤在眼角。” 可是,连子佳都疑惑,众友好会相信吗? 对外型一丝不放松的敏姿走了极端,她用更多时间来打扮修饰。 作为朋友,子佳支持敏姿。 失去男友,又遇上车祸,敏姿心理状况有点不稳,要给她时间,要耐心等待。 稍后敏姿还是转了份工作,加了薪水,失去年资,子佳觉得是得不偿失,不过敏姿急急要转变环境,亦情有可原,她不想再听到同事问起李承辉。 失恋对女性一贯的打击比较大。 新同事称伍敏姿为“那个美女”。 子佳看着敏姿笑道:“瞧你,多失败,早知,净做个美女还不简单,何用寒窗载,身经百战。” 谁知敏姿沮丧地答:“你讲得对,你我是用错精神时间了。” 到了这个地步,子佳认为是非劝不可了。 “敏姿,你怎么可以连基本的价值观都更改了呢,区区一个李承辉值得你推翻苦打下来的基础吗?” 伍敏姿只是苦笑。 “即使你俩仍在一起,你也不会即时下嫁,敏姿,天下似李承辉那样的男子车载斗量。” 敏姿不语。 “再抑郁下去,可要看心理医生了。” “子佳,我真失败。” “失恋不等于失败,敏姿,失恋只是失恋,终究你会找到更好的。” “几时?” “快了。” 只能这样安慰着敏姿,她渐渐陷入自怜,这是失恋最坏的一个阶段。 本来不好动的子佳忽然创作了许多活动,逼着敏姿四处散心。 一日下班,本来已经走到停车场,忽然想起敏姿爱吃巧克力蛋糕,便绕路去买。 在店里等包装找钱之际,听见有人叫她。 子佳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那英俊小生李承辉。 子佳、心中有气,冷冷盯他一眼。 李承辉讪讪与子全打招呼:“子佳,好久不见,听说你又升职了。” 子佳似个孩子般赌气,“与你何干!” 李承辉说:“大家是朋友嘛。” “我以为你从此打算失踪。” 李承辉低声下气,“我同敏姿,实在不便藕断丝连。” 子佳一听此言,恶向胆边生,刚欲发作,忽见一妙龄女子进来唤人:“承辉,为何那么久?” 李承辉忙道:“可俪,我替你介绍,这是我好朋友曾子佳。” 子佳呆住了。 那个叫可俪的女孩子亮丽动人,一派温婉,大眼睛,高鼻梁,小鸟依人般绕住李承辉手臂。 电光火石之间,子佳明白了。 敏姿去整形,原来就是想把五官改成可俪那样。 子佳深深悲哀,一时只能直视,没有反应。 打过招呼,李承辉带着新女友离去。 子佳悲愤莫名。 敏姿如此伤害自己,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一件事。 那日她提着甜品回家,发觉敏姿正在照镜子。 子佳冷冷地说:“照够没有?镜子要爆炸了。” 敏姿转过头来,子佳惊呼一声。 “你的鼻梁怎么了?” 敏姿鼻梁又青又肿,但是声音倒还镇定,“垫高了半公分。” 子佳呻吟一声,斟杯拔兰地出来,一口而尽,“敏姿,我们需好好谈一谈。” 敏姿语气居然十分愉快,“瘀青退了我就是新人了。” 子佳长叹一声。 “长周末一过,即可上班。” 子佳放下酒杯,“下次做什么,胸、腿、臀?真没想到你那么自卑,那么不喜欢原来的自己。” “子佳,美容医生不是光为我一人服务。” “我并非古老石山,敏姿,过三十年,大家皮肉松了,为人为己,我带队去整, 可是现在你是干什么呢?你想变谁?”子佳声泪俱下。 敏姿放下镜子,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子佳才说:“适才我在街见到李承辉。” 敏姿仍不响。 “他同一个叫可俪的女孩子在一起。” 敏姿抬起头,“她真漂亮是不是?”非常气馁。 子佳诚恳地答:“我不会说她丑,那不公道,她的外型的确可爱,但是拿我同一比,我却不觉得自己逊色,我勤力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我经济独立,自立门户,我与那种少女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敏姿,你明白吗?” 敏姿看着子佳。 她忽然握住子佳的手。 “我才不要做她,”子佳说下去:“她也可能不要做我,各人有各人的路,天生我才,我们该做我们最擅长的工作,何必吃力不讨好去模仿他人?” 敏姿睁大了双眼。 “敏姿,别浪费时间了,生活得更好才是最佳报复,相信我,损失在他,不在你。” “我的鼻子───” 子佳摊摊手,“已经做了,还有什么办法?高处不胜寒。” 伍敏姿是个聪明人,她决定自深渊里走出来,不过栽进去容易,爬出来难,是要费一点劲的。 一日下班她同子佳说:“阿佳,公司派我去三藩市。” “还等什么?” “阿佳,人家会不会说我自我放逐?” “叫他们也逐一逐好了,办得到吗?况且,你管别人说什么呢,别人又不会替你付水电房租。” “这里房租我照付。” “敏姿,你回来之际也该找个新地方了,两个人住得多挤。” “啊,撵走我。” “讲得不错。”子佳笑嘻嘻。 “我知道,”敏姿叫出来,“你找到人了。” 子佳仍然笑,“看你,面孔做得似洋人,果然,要到番邦去了。” “他是谁?” “十划还没有一撇呢,有眉目时才告诉你。” “子佳,”敏姿感慨,“你做人真有计划。” 子佳笑答:“我是比你藏奸。” 过了一个星期,子佳把好友送到飞机场。 两人紧紧拥抱,不愿分开,约好每星期日早上九时正由子佳拨电话到三藩市。 这一去,可是要”年呢。 长话短说,三百六十五日就此飞逝,敏姿在电话中说:“子佳,你真是信人,五十多个礼拜天,你永还有电话到。” 子佳悻悻然,“可是起码有二十次以上我只能问候府上的电话录音机。” 敏姿陪笑,“我下星期要回来了。” “那多好,我们慢慢算帐。” “子佳,我回来两星期又要走。” “什么?” “公司与我续约─年。” “那也好,不过我真想念你。” “我也是。” “废话少说,你升了没有?”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商议升职事宜。” “好极了。” “还有一件意外。”敏姿笑。 弊!“我知道,你在美国把尊头给换了。” “去你的乌鸦嘴!” “还有啥子好事?” “我会带一个人回来。” 子佳自心里笑出来,“呵好极了好极了。”这比升官发财还中听。 她把电话挂上。 男朋友李广文在一旁:“敏姿要回来了?” “是,届时介绍你认识。” 自二人约会变了四人约会。 敏姿的男友陈博通住父母家,敏姿仍住子佳处,二人挑灯夜谈。 “会不会结婚?” 子佳笑,“十年后差不多,我喜欢现状。” 敏姿说:“我却希望结婚。” “陈某怎么说?” “我与他都准备好?” “恭喜恭喜。” 子佳忍不住拿陈广博同李承辉比。 “在外国长大受教育的人胸襟不一样。” “大学很器重他,与他在一起,人们连带也尊重我,我是大大沾光了。” “你自己也不差呀,敏姿,堂堂旧金山分公司总经理。” 敏姿微笑,“熬过去了。” 大家都没提到李承腊三个字,可是都知道指的是什么事同什么人。 子佳凝视敏姿,“眼睛鼻子在发风落雨之时有无红肿疼痛?” “不要开玩笑!” “陈博通君喜欢你的高鼻梁吗?” “他比较欣赏我的个性。” “那么,你老板升你,是因为你的大眼睛吗?” “我的顶头上司双眼如两条线。” 子佳拍手大笑,“瞧,白受皮肉之苦。” “喂,你有完没完,尽挖苦老友。” “说完了。” 敏姿叹口气,“你觉得我蠢吧。” “爱美不算蠢,为了一个不懂得欣赏你的人而觉得自己不美,那才叫蠢。” 敏姿叹口气,“子佳,你思想好通。” “旁观者清耳,轮到自己,说不定糊涂到顶。” “这也是清的一部分。” “这样捧我,可是有事叫我做?” “伴娘你做不做?” “唏,证婚人还差不多。” “那么,一言为定吧。” 子佳没敢问敏姿彼时是否真的那么爱李承辉,也许她只是克服不了那种被遗弃的痛心感觉。 现在创伤应该已成过去。 社交圈子那么窄,相信李承辉也会知道伍敏姿生活得很好。 事实上,子佳几乎可以肯定,李承辉所有朋友中,以伍敏姿最出色。 子佳也有在街上碰到旧男友的时候,真吓一跳,不但胖,且一副疲懒相,子佳免麻烦,连忙过马路走到对街去。 故此子佳很努力修饰,兼勤奋工作,那么,与旧时人狭路相逢,免人家尴尬,好让人家想:噫,曾子佳越来越精神,真不枉相识一场。 子佳相信日在一善。 办完事,聚完旧,敏姿偕伴侣回去了。 子佳说:“敏姿我真的想念你。” “我也是。” 三个月后,敏姿拨电话回来,“子佳,我下个月结婚,你来不来证婚?” 子佳连忙告假,几乎没插翅飞过去,免坐长途飞机之苦。 敏姿穿象牙白缎子套装,戴一顶俗称药丸盒的帽子,罩一层面纱。 手中握一束小小栀子花,那香味沁入心脾。 结婚了,真好,夫婿陈君与她十分相配。 “没想到这么快。” “我怀孕啦,”敏姿毫不讳言,“故此速速成婚。” 子佳一听,羡慕得妒忌起来,“凭什么上天把最好的都给你。” 敏姿挤挤眼,“有些是我自己争取的,譬如说,这双大眼睛。” 子佳笑得弯腰。 “九个月后我再来看你,多多保重。” “你放心,博通妈妈还算年轻,她会过来帮忙。” 呵,都安排好了,不再冒失冲动。 回家后,子佳也有几天想结婚想得不得了。 幸亏公事忙得发昏,又出差到雪梨去了一趟,才把那念头搁到脑后。 知道敏姿不回来了,她把公寓大肆装修,打通两间房间,客厅换了玻璃墙。 每星期仍与敏姿通电话。 “你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一贯醉生梦死,好得不得了,美极了,你呢?” “最近觉得有点重,进入第三阶段了,午夜梦回,觉得前尘往事,像一场梦似,此刻的生活至踏实不过。” “陈博通有福气,你看你,既顾家,又有事业,这样妻子何处寻。” “你真的那样想?” “我是你老友,当然捧你场。” 敏姿笑了。 三个月后,她顺利养下一个女儿。 子佳百忙中抽出三日过去看她。 陈伯母新任祖母,眉开眼笑,抱着幼婴给子佳阿姨观赏。 子佳非常关、心敏姿,“你好吗,我的天,你胖成这样,有无一百公斤?” “实不相瞒,几乎有七十公斤。” “可怕,如何承担后果?” 敏姿看看四周围,见丈夫与婆婆都不在,才说:“不妨,听说有抽脂肪美容术,用一技小型吸尘机那样的管子,把脂肪抽出来,一劳永逸。” “对对对,”子佳说:“是有这种新技术,而且还可以把抽出的脂肪堆填到有需要的部位,从此生命没有缺憾。” “咦,你为什么那样起劲?” 子住笑答:“我认为那是本世纪一大发明。” “你想做?” “我考虑,不过先得去打探一下,激光医近视眼是否可行,我对我那八百度近视实在厌倦。” “我以为你反对整形。” “你一直误会我的意思,我反对你为李某人折腾自己。” “呵对,李某人,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是真话,“我不关心。”这也是真话。 敏姿看着子佳,“这么些年了,你一道那么真。” 子佳握住敏姿的手,“是,我也很为这个骄傲。” 子佳觉得她可以忘记每星期打电话给敏姿了。 她见过李某人,一次在一个商场的自动电梯里,他上去,她下来,擦身而过,咫尺天涯。 他仍然英俊硕健,向子佳挥手,隔一日,他致电子佳公司,想同子佳喝茶。 子佳应允了他。 在咖啡座上,李承辉问:“敏姿好吗?” 子佳手袋里刚好有一帧敏姿偕女小宝的近照,便取出给李承辉过目。 李承辉接过看了一怔,脱口说:“这是谁?” 轮到子佳发呆。 他不认得她了。 也难怪,敏姿的眼睛鼻子全变了样,体重增加二十公斤不止,一脸满足幸福,已经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现在是陈太太,小宝母亲。 “你不知她是谁?” “不,我不认识这位太太。” “呵,那是我表姐。” “对,我适才问,敏姿好吗?” “好得不得了,”子佳答:“事实上不能再好,好得你可以完全忘记她。” 李承辉似乎有点惆怅,“那我放心了。”他放心了?他有什么不放心? “你呢,那个叫可俪的女孩子呢?” “呵,她到外国升学去了,我现在另外有朋友。” “那,你在花丛中再游览游览吧。”子佳呵呵笑。 李承辉似乎已无当年之勇,低头沉思片刻,再说些别的,也就散会。 子佳那晚想,虽然李承辉仍是老样子,但相信敏姿即使面对面看到他,一样不会认识他。 分手: 令淑那日照常上班,表面上一点异样都不露出来。 开会的时候,表现正常,且有能力指出某同事的谬误,获得上司的赞赏。 连她自己都觉得五月十四日星期五不过是另外一夭。 可是令淑、心中知道,这是王日良结婚的日子。 王日良是谁?他曾是令淑的未婚夫,半年前与她解除婚约,旋即另娶。 令淑在报上看到那段结婚启事。 对方是一个女演员,他俩在拍摄一则广告时结识。 会后令淑一个人走进办公室,掩上门。 秘书问:“陈小姐,可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吃的?” 令淑疲倦的声音答:“我趁午饭时间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没事别叫我。” 她和衣躺在沙发上。 轻轻叹口气,令淑说:“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取今日婚礼上新娘的身分。” 她闭上酸涩的双目。 忽尔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令淑,那个新娘,不做也罢。” 令淑苦笑,“我实在深爱日良。” “他不爱你。” 令淑太息,“即使如此,我有信心做一个好妻子。” 令淑听到一阵讪笑,啊,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讥笑她了。 令淑终于落下泪来。 她在三年前认识日良,那时,他以有限的资本开设了一间小小广告公司,身兼七职,忙得日夜不分,令淑就是欣赏他干劲冲天。 日良窜起得极快,三年后,他已是行内楚翘,行家这样说:“电视上凡是精彩的广告全由王日良摄制。” 正当令淑为他骄傲之际,他对她转为冷淡。 令淑企图追寻蛛丝马迹,唯一的痕迹不过是日良一天说过的一番话:“女演员真是奇怪的一种人,她们不一定比一般女子漂亮,可是懂得摆姿势,永远把最好一面示人,待人接物也另有一功,可能是剧本看熟了,完全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讨人喜欢。” 再过几个月,他建议解除婚约。 回忆到这里,令淑热泪盈眶。 令淑一言不发,深怕招至更大的侮辱,她记得她说:“大家冷静一下也好。” 王日良看着她,“令淑,这次你这样大方,我会记得。” 令淑满以为他过一两个月会来道歉讲和,可是王日良人影都不见。 令淑去探访王伯母,希望得到一点消息。 那伯母非常幽默,一只手搭在令淑肩上,一边笑眯眯,说道:“令淑,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陈令淑是何等样人物,立刻微笑道:“伯母说得对,我特来向你道别。” 然后,她就在报上看到那则结婚启事。 令淑又叹息。 忽然,她觉得眼皮异常沉重,茫茫然竟睡着了。 悠悠闲堕入梦乡,令淑觉得无比舒畅,一辈子不醒来也罢,乐得摆脱劳苦重担。 在梦中她走过鸟语花香的一个公园,只听见同学说:“考试了,大考毕业,即各散东西,好不舍得。” 考试?令淑怔怔地,谁说要大考了?她一点也未准备,该死,若毕不了业,如何有脸见爹娘?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同学们推她进试场。 试卷发下来,令淑一看,一字不懂,正旁徨想哭,忽尔有人叫她:“令淑,令淑。” “谁?” “日良。” 令淑一抬头,看到日良的笑脸,她立刻放下心来,噫,管它考试及不及格,日良会救她。 “日良,真好,你来了,你终于回心转意了。” “令淑,快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令淑,你真胡涂,今天我们结婚,你忘了?” 令淑一想,“嗳,可不是,今日我们结婚,快快快。” 日良笑,“车子在外头等,到酒店房间换了礼服马上赴教堂行礼。” 令淑只觉称、心如意,欢畅之至,有不枉此生的感觉。 她立刻撇下试场一切,跟着王日良走。 日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觉得快乐、满足、安全。 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别的要求。 礼服用象牙白的山东丝制成,非常漂亮,王日良亲自替令淑整理花冠,然后他俩坐车子往教堂出发。 途中日良说:“我保证我们会白头偕老。” 婚礼简单隆重,由牧师证婚,一对新人签字后礼成,接受亲友祝贺。 他们出发去度蜜月。 王日良至懂得生活情趣,他挑了大堡礁作为度假地点,教令淑徒手潜水。 令淑浸在清澈水中,缓缓在鱼台旁潜泳,快活似神仙,她不住同自己说:“我真幸运,我真幸运。” 那样快乐的日子都会过去。 新婚夫妻旋即回到家中。 一开门,令淑看到日良的母亲坐在客厅,一脸虚假的笑容。 令淑一震。 她知道她不喜欢她。 可是,自此他们是一家人了。 她与日良商量了许久才离去。 日良问令淑:“你为什么不高兴?你要学习与我家人相处。” “没有,”令淑回答:“我只是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不知谁同我说过,命中无时莫强求。” 日良哈哈大笑,“那一定是你老板同你说的。” “日良,我有事要告诉你。” “请说。” “日良,我怀孕了。”令淑满心欢喜。 “那就在家里育婴吧。” “可是公司里──” “还挂住工作?你考试都没及格,他们不会升你。” 真是的,令淑怔怔地想,她已自动弃权。 孩子出生之后,令淑了心一意联同保母照顾幼儿。 日良忙得不得了,时常深夜才回来,令淑累极熟睡在婴儿房,根本无暇与丈夫打交道。 她安慰自己,孩子稍大,一切自会改变,陈令淑,你已得到你所要的一切,夫复何求。 一日,令淑抱幼儿在露台观景,日良母亲忽然到访,令淑连忙招呼,“请坐喝茶。” 她满脸笑容,“孙女儿这么大了。” 令淑握着婴儿小小拳头,“是,七个月了。” “日良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他同著名女演员温珊珊在一起,据说打算离婚。” “谁打算离婚?” “日良打算同你离婚。” 令淑一呆,缓缓垂下头来,“呵,我自问可以养活自己同孩子。” “令淑,你考试没及格,也没有工作,你住在何处,何以为生?” 令淑愣住了。 “令淑,听我一句话,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令淑一下子如堕下悬崖,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她大叫“日良救我”,可是这次王日良再也没有出现,她双臂紧紧抱住婴儿,痛哭失声。 令淑在这个时候惊醒,只见红日炎炎,是个大白天,公司电话铃声此起彼落,同事们已午膳返来。 她问秘书:“我睡了很久?” “不,咖啡还没凉呢。” 令淑连忙拿起咖啡喝一口,定定神。 没想到她无端端做了一个白日梦。 令淑怔怔坐在写字台前。 不不不,她早已考试及格,以一级荣誉在伦大英国文学系毕业,她有一份好职业,上头非常欣赏她,平均一年多便升她一级,前途无限。 她还没有孩子,即使有,她也有足够能力照顾幼儿。 不不不,她不是梦中的她。 现实生活中的她或许并不十分快乐,却强壮得多。 她住在自置楼宇中,那座公寓背山面海,十分舒适,自三年前购进以后,已涨价一倍半以上。 她的生活非常稳定健康,事实上,除却感情有点不如意,她稳如泰山。 “陈小姐,你没有事吧。” “定连秘书都发觉她有点呆。 “没事,我刚才打盹,做了一个梦。” “是吗,那必然是个好梦,陈小姐,你一直在笑。” 令淑连忙伸手去摸嘴角,好梦,怎么可能,那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不不不,又似乎是好梦,在梦中,她同王日良结婚,得偿如愿,可是,她牺牲太多,得不偿失。 下午的事特别多,上司进来,好像有话同她说,见她一手拿着电话讲公事,另一手批阅文件,知难而退。 她做完手头上工夫,即时到上司房中,“找我?” “你没事吧?” 令淑问:“缘何问?” “你的未婚夫今日结婚。” “谁把这种是非告诉你?” “总之有人。” “我们分手有一段时间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正确的态度─。” “谢谢你关心。” 令淑的口气有点讽刺。 那日拖到七时才下班。 令淑一个人走到日本馆子去喝清酒,吃鱼生。 整间馆子只她一个人,一个师傅专程服侍她,照呼周到,她付了慷慨的小帐。 看,多好,要穿什么穿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四分一世纪之前,女性做得到这样独立吗? 陈令淑争取到的,岂止一点点自由。 那夜,她看电视醒悟到深夜。 真的同王日良结了婚,往后的生活,其实可以推测。 两个人都那么年轻,对事业都有野心,能放多少时间在家中,实是疑问。 令淑不是不喜欢孩子,可是叫她本人在现阶段牺牲那么多时间去侍候一个幼儿,似乎不合经济原则,她是不会考虑在三五年内怀孕的。 所以她可以预言王伯母不会喜欢她。 也许,王伯母会比较喜欢那位女演员吧。 令淑笑了。 她没有再做那个梦,她不让自己那么放肆,要做梦,做些比较励志的,上进的梦。 不,她没有忘记王日良,她把往事收在心底一只大柜的抽屉里,关上,等闲不再去惊动它。 那个秋天,令淑又升级了。 她忽忽忙忙去名店挑晚装,因为同事们要为她开庆祝会。 售货员替她着急,“陈小姐,这种衣服你要平时物色定当了,有事便可即刻穿。” “咄,几万块一件衣服挂在柜里报销?我才不会那么笨,待穿时经已过时。” “陈小姐真精明!” “别挪揄我了,有什么黑色的经穿的又不露肉的,快快介绍,我只得廿分钟。” 都会中只要付得起价钱,要什么有什么。 刚在配耳环,令淑听见有人叫她。 令淑抬起头来。 那真是一张信心十足,神采飞扬的消脸,自早上九时做到下午五时,一点也没有褪色。 令淑把一只大水钻耳环夹到耳朵上,看清楚了来人,原来是王日良。 “呵,”她说:“好吗,你气色甚佳。” 王日良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道:“你也是。” 令淑耸耸肩。 “耳环真好看。” “谢谢。” 日良转向售货员,“小姐,跆我也来一副,我的秘书生日。” “黛西还在做吗?” “没有她怎么行。” 令淑笑笑。 日良忽然告诉她:“我把公司卖了。” 令淑一怔,“为什么?” 随即觉得自己真笨,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等钱用。 在这个都会,一切是为着私人利益。 王日良接过耳环,同售货员说:“陈小姐挑什么,也挂我的帐好了。” “不不不”令淑急急拒绝。 王日良不以为然,“令淑,何必客气,你付得起有余,人家不会误会的。” 令淑只得又耸耸肩。 “改天吃茶。” 他转身离去,却又转身,“令淑,我并没有结婚。” 令淑倒是意外了,扬起一条眉毛,“啊。” “婚礼取消了。”他笑笑离去。 售货员这时问:“就这件吧。” “嗳,好。” “由王先生付款?” “不用,怎么好意思。” “自然,陈小姐。” 令淑忽然说:“他好似不如往日潇洒了。” “但王先生从来都是智慧型。” 令淑笑出声,智慧,是吗?他有智慧,那陈令淑岂非经已得道? 不不,以往地太过高估他了。 令淑就穿着新衣走进庆祝会。 婚礼取消了,但令淑并没有跟着娱乐版新闻追。 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在庆祝会里逗留到深夜。 回到家淋过浴就睡了。 早上起来才把那件晚服仔细挂好。 印象中他们已经儿孙满堂了,怎么还没有结婚。 回到公司,令淑向一个可靠的熟朋友打探消息。 “他原来没结婚?” “最后决定同居。” “那是很落后的一种男女关系。” “各适其适啦。” “做得那么好的公司怎么舍得卖?” “套一笔现,再另起炉灶。” “合同上没有规定不准王日良在若干期限内设新公司?” “总有办法。” 令淑到此时也不得不说:“各适其适。” “你呢,令淑,有无考虑自己做老板?” “我喜欢打工,打工轻松点。” “年薪过二百万了吧。” “有你说的一半已经很好。” 对方咕咕地笑,然后挂了电话。 倘若公司是陈令淑所有,她就不卖。 她的好处是永还不等钱用。 不知王日良有何急用。 那天下午,老板对她说:“令淑,此事非你去伦敦不可。” “我已厌倦飞机信差生涯。” “看,令淑,此事” “叫小王去,还有,小刘小林小赵,人家不知多爱乘飞机。” “你去不去?” 淫威,这便叫做淫威。 只开一个会,便得花四十小时在飞机上。 “你去同他们说,这个方式在中国人社会行不通,我们风俗习惯不一样,一意孤行,有损公司声誉。” 令淑免为其难,选晚班飞机,一上去便睡。 半夜醒了,看见身旁的乘客正在吃,她不理,转头苦睡,舱务员轻轻叫她,“陈小姐,陈小姐”,她不应,待睡够了,隔壁还是在吃。 令淑要了一杯水,怔怔看向窗外,只见曙光初露,自飞机小小窗户透出来。 天亮了。 这叫她想起她第一次乘飞机的情况来。 也是到英国,不过去读书,一个女孩子单身上路,坐在经济客位,十分旁徨,什么都不懂,邻座一个男生不小心把一杯汽水泼在她裤子上,淋湿了,整个行程湿漉漉,没齿难忘。 令淑感慨,当中十年,就这样飞逝。 在黎明或在黄昏,脑海里统统浮现着不愉快的记忆。 她在想,该怎么措词?“总裁大人,我特来忠告……”说不定人家一生气,斩了来使。 邻座正在吃日式粗拉面,津津有味。 怎么吃得下,真正人各有志。 舱务员又过来了,笑容可掬,“陈小姐你醒了,有位王先生想同你说几句话。” 令淑转过头去,这才发觉王日良坐在前方第二排座位上。 今日在飞机上遇见熟人已不算巧合,常事耳,但真想不到会是王日良。 令淑向他点点头。 他身边有空位,示意令淑坐过去。 令淑才不会那么笨,她假装不会意,闭上双目养神。 飞机很快到了,令淑取过随身行李下飞机排队出关。 她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关口,他们俩排在同一条线上。 令淑持加拿大护照,坦然无惧地就过去了。 王日良大概还需轮候一段时间。 总公司有车来接她,眼看她一踏上车子就会失去王日良踪影,他却追了上来。 “载我一程可好?计程车不好叫。” 是,计程车司机罢工。 令淑让他上车。 车子向市区驶去,王日良同司机说:“凯盛顿。” 令淑微笑,“老好英格兰。” 王日良看着她,“看样子你好像已经忘记我。” “忘记你?怎么会。” “你恨我吗?” 令淑不由得笑了,“那可是很费劲的一回事呢。” “那么,你此刻有什么感想?” “过去的事就算了。” “你有对象吗?” “急什么,慢慢挑。” 王日良觉得他像在墙外同她说话。 “这次来是公干吧。” “是。” “能够聚一聚吗?” “我一小时后往市中心总公司开会,今日黄昏就乘飞机回去,约有两小时空档,我想去邦街买几件衣服,时间紧凑,对不起。” “这是惩罚我吗?情愿逛时装店?” “唏,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云裳对女性的重要性?多失败。” “令淑,贵总公司的海外代表约翰凯萨克是我大学里同班同学,彼时天天抄我功课。” 令淑一听,马上说:“好!你帮我,事成后一起吃茶。” 她变了,有利可图,立刻拐弯。 王日良说:“没问题,我欠你这个人倩。” 令淑挪揄,“那我可是出路遇贵人了。” 他们在市区分手。 到了酒店,令淑真想倒床上睡它十多小时。 可是司机一小时后会来接她,她不得不淋浴化妆更衣,一边灌黑咖啡。 到了总公司,那年轻英俊的英国人亲自在会议室门口等她,笑容满脸,轻轻道:“原来陈小姐是王的未婚妻,为什么不早说,万事好商量。” 令淑也不敢怠慢,施尽浑身解数,力陈利弊,那组洋人洋妇共四人,商议半晌,终于由凯萨克作结案陈词:“分公司的事,还是交返给分公司作决策吧,我负责向上头交待。” 令淑松口气。 散会后凯萨克对她说:“王在楼下电梯大堂等你。” 令淑与他握手道别,“有空来玩。” “一定。” 王日良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他俩缓缓散步。 令淑看见海德公园大闸,“进去坐坐。” 日良终于问她:“我俩还有复合的希望吗?” “我想没有。” 王日良不语,“你对我失望?” “不,相信你也看得到,我俩在一起,其实前途不高不远。” 日良不语。 “我的要求不一样了,”令淑讲得很明白,“我的能力也不同,结不结婚不是问题,同谁结婚才是关键,我满足现状,这大半年,我成长得很快。” “我看得出。” “伯母好吗?” “她常常提起你。” “真的?” “她说我同你在一起时比较顾家,说你从不阻挠我资助弟妹。” 令淑笑,“原来我还有这个好处。” 王日良搔搔头。 令淑安慰他,“好的女孩子是很多的,你一定找得到贤妻。” 日良看她一眼,“没想到你也会那么虚伪。” 令浙大笑,“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上路了。” “你不问我几时回去?” “对,你何时回去?” “我会在伦敦逗留一年。” “呵,那多好,”令淑根本不关心详情细节,“祝你前程似锦。” 他俩结束了谈话。 在酒店附近的时装店,令淑还是买到了她想要的时装。 奇怪,她一点也不想结婚这件事了,并且,对于王日良滞留英国,有种轻松的感觉,她怕回去后还需见他。 黑店: 翟纪如坐在店堂里,正在看”盘帐,全神贯注,忽然听得门铃叮一声,知道有客人进来了。 助手依莲去喝下午茶,翟纪如亲自招呼客人。 人客是个年轻男子,约廿二三岁,高大英俊,外型像小说或是电影里的男主角,白衬衫,卡其裤,已不知道多好看潇洒。 翟纪如诧异了。 她这一间是意大利名牌珠宝店,以精美手工著名,一件首饰比人家五件还贵,不是普通人会得欣赏:珠宝只要石头大,镶工哪里值钱!所有一般上来的,均是熟客。 这是谁? 不过翟纪如做生意的手法是,无论生张熟李,无论光顾若干,都是人客,都值得尊重。 店堂并无陈列品,货物均需自夹万取出。 翟纪如对那年轻人笑笑,“请问想看些什么?” 她请他坐。 那梭朗大男孩忽然□觼??来,“指环。”他说。 翟纪如尽量把语气放轻,“请问,是怎么样的指环,镶不镶宝石?” “呃,两样都看看吧。” “请稍等。” 翟纪如亲自取出六七枚精致戒指,放在丝绒盘上,给那年轻人过目。 年轻人看过标价,有点不安。 翟纪如给他时间。 他叹一口气,“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翟纪如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很小心地问:“便宜到什么地步?” 年轻人答:“坦白告诉你,我口袋里只有七千块。” 翟纪如轻声答:“没有,我们没有那种货色。” “呵。”年轻人失望了。 翟纪如也不好过,如果她是小说中的人物,也许会发出慈悲之心,把一枚价值七万元的指环硬是当七千元售予年轻人,但是不,她是真人,她不能做蚀本生意,故她不出声。 那年轻人站起来,“谢谢你招呼。” “不要客气,有空再来参观。” 那年轻人笑笑,露出雪白牙齿。 他推开珠宝店的门走了。 刚巧助手依莲回来,“那是谁?” “人客。” “买什么?” “想买指环给女友。” “成交否?” “嫌贵。” 依莲坐下来,“哗,像小说情节,我要是有那样的男朋友,情愿不要戒指。” “真的?” “真的。”依莲肯定,“有几个客人戴着珠宝会从此欢天喜地?快乐是一种心态,珠宝只能锦上添花,你要是根本上不快乐,珠宝不能帮你。” “谢谢你,依莲,别把这理论公布于世,否则我们要吃西北风。? “他是那么英俊。” “最难得是有一股书卷气。” “我年轻时好像从来末曾遇见过那样好的男孩子。” “算了吧你。” 接著有两位太太结伴进来,依莲忙着招呼,一个要看手镯,另一位女儿要嫁人,前来办嫁粉,想必是七位数字的生意了。 那日打烊之前,翟纪如点了点存货,发觉店里最便宜的指环,售价二万三千元。 翟纪如关了店门,有喝杯咖啡的习惯。 她独身,不忙回家。 约了朋友在附近咖啡室一聚,聊聊天,交换行情,不亦乐乎。 过了几天,翟纪如与一位专栏作者约会。 “听说黎晶在你那里订了一对戒指?” “不,是一对耳环。” “为什么要订,现货不好吗?” “她不喜蓝宝石,改红宝石当然要等。” “价值多少?” “你们对数目字最有兴趣。” “好奇嘛,说来听。” “不贵,五十几万。” “是自己付款的吧?” “黎晶大红大紫,是本市首席女演员,盖盖之数,何用他人代劳。” “你最帮人客。” “当然,米饭班主,不帮帮谁。” “我也想来挑件首饰。” “恭候大驾光临。” “有无折扣?” “尽量优待。” 双方都笑了。 正在此际,翟纪如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年轻人,依然白衬衫,卡其裤,不用名牌,已经神清气朗。 这一回,他身边有个女郎。 那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呵,什么叫做非池中物,请来看看,只见她五官秀丽,高佻身段,看上去宛如芭比洋娃娃那么完美,众人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二人姿态亲昵,分明是密友。 戒指,是想买给她的吧。 “你在看谁?” 翟纪如示意。 “呵,原来是朱碧珊,真是青春貌美是不是。” “谁是朱碧珊?” “宇宙唱片公司正在捧的歌星。” “红了没有?” “快了。” 那么,霍纪如想,他大概也快要失去她了。 她怎么知道? 这是都会森林的律例,见多了,错不了。 “你认识她?” 翟纪如摇摇头,“那男孩子是谁?” “众多追求者之一吧。” 说得好,翟纪如点点头。 那年轻人从头到尾没看见珠宝店的女主人。 当然也没有前来打招呼。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转瞬间一年过去,珠宝店生意略有增长,做得不错。 一天下午,门铃一响,一个女客走进店来。 翟纪如看见那张秀丽的面孔,不禁一怔,她认得她,她是朱碧珊。 这个时候,朱小姐已经是街知巷闻的名人了,当然还不算大红大紫,但肯定前途无限。 依莲上前招呼。 在半小时内,朱小姐挑了只钻表、一条项链、一对手镯,以及一只胸针。 她站起来,“稍后会有人来付帐。” 她懂得规矩,没有即时取货。 依莲送客人出门。 说也奇怪,不到十五分钟,便有一中年男子进来,“我听说朱小姐挑了些首饰。” 依莲出示首饰。 那男子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怎么没有戒指?” “朱小姐没选指环。” “她戴五号,有现货吗?” “有。” 依莲取出一盘指环。 那中年男子顺手取过一枚红宝石指环,“这就很好,一共多少?” 依莲把总数算出来。 中年男士开出一张支票,“朱小姐明天会来取。” 依莲恭送他离去。 然后问老板:“支票会兑现吗?” 翟纪如到底见多识广,淡淡说:“银行是他开的,你说兑不兑现?” 依莲吐吐舌头。 翟纪如笑,“这个月咱们的佣金不错啦。” 那个年轻人呢?朱碧珊已经把那年轻人丢腿后了吧。 他连一只戒指也买不起。 可是他有情意。 那就要看当事人的价值观如何了。 像翟纪如,她就认为难得有情人。 在这个遍地黄金的大都会里,要什么有什么,年入千万,视作等闲,但是何处觅知己? 少女不知珍惜,宁爱玻璃珠子。 当下翟纪如拎起一串项链,笑着问依莲:“像不像假的?” “假的才不敢做得那么大。” 两个人都笑了。 朱碧珊隔了几天才来取货,她根本不急,支票也早已兑现,翟纪如笑道:“有空再来看。” 朱碧珊回眸一笑,无限天真可爱,把珠宝往大背包里一塞,轻松地离去。 大都会中充满机会。 总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 天天都忙。 当然希望生意好,客人消费能力一天比一天高。 自该年之后,朱碧珊几乎年年都来光顾。 她衣着越来越光鲜,挑选得也好,名贵、时髦,配她个人风格。 依莲说:“最难得是嘴角、水远含笑,高深莫测,你以为她少年得志,会得骄傲,可是不。” 送她首饰的人,却年年不同。 翟纪如紧守秘密,不允透露一言半语。 一日翻杂志,看到朱碧珊彩照。 依莲说:“看,我们的耳环。” 翟纪如取过端详。 果然,美丽的她戴着副大珍珠配金叶子耳环。 “噫,这不是林某人送给他太太的吗?” 依莲掩着嘴笑。 翟纪如也笑了。 欢场哪里有真爱。 只见图片说明这样写:“这副耳环由家母送出”…… 翟纪如说:“戴得很好看。” 这是真的,配珠灰色晚装,不加其他装饰。 正在看,一位蒋太太进店来,一眼瞥到照片,顺口评日:“真厉害是不是,上个月我到温哥华,她与我同一班飞机,也搭头等呢,一打探,据说是前去置业,在英吉利湾买了一层阁楼,还有,大学附近一幢两万尺地独立洋房,这是中型商号一辈子的利钿了,你说人家是否经营得法。” 翟纪如不敢有任何反应。 蒋太太感慨万千,“男人要是搭上这种女子,只得不断捐输,直至气绝为止。” 依莲忍着笑。 “我来看看有什么新货,我有个外甥女大学毕业,想送件东西给她。” 蒋太太走了之后,翟纪如说:“如今城里每一人,都是幽默大师。” 不幽默行吗。 依莲问:“除出卖同买,没有其他关系了吗。” “有,可是我们开着这样的黑店,一则牵涉到巨额金钱,二则货色充满虚荣,当然激发了人性不甚美观一面。” 依莲说:“司空见惯。” “是,看惯了众生相。” 三年过去了。 翟纪如越做越成功,最受欢迎的是小件头但晚上也可以戴出去的项链及胸针,许多职业妇女自己掏腰包来入货。 翟纪如通常给她们打个折扣。 她们心里怎么想,是情愿自己购买,抑或希望男性伴侣赠送? 翟纪如本人则无所谓,这同买衣服鞋袜一样,有人送,她欣然接受,否则,自己来。 说到她,连洋房汽车都是个人节蓄,更何妨是其他。 一日下午,又是喝下午茶的时分,有客人按铃。 对,最近治安不大好,珠宝店门已经锁上。 翟纪如抬头一看,不禁呆住,是那个年轻人。 他已换上西装,可是仍然同从前一般英俊,三四年光景,他已成熟不少,笑容十分开朗。 翟纪如开门给他。 他问候:“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你好吗?” “你还记得我?” “当然,敞店记得每一位客人。” “可是,我并没有光顾什么。” “不要紧,进得门来,都是人客。” 他坐下来,“是翟小姐吧。” “贵姓?” 年轻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翟纪如一看,他叫张若翰,此刻是银河广告公司的主管。 翟纪如甚感安慰,几年下来,小伙子干得不错,今日的张若翰,已非吴下阿蒙。 “请问想看什么?” 他只是笑,“你说呢,我想送些纪念品给女友。” 送珠宝最好,她不会掷还。 翟纪如从不小觎人,“有无主意?” “我喜欢一副金叶子珠耳环。” “呵,那副,那只有一对,已出售,天然珠子直径有十毫米,十分难得,要订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找得到,我给你看红宝石的好吗,同样款式。” 他看过了,却不喜欢。 “翟小姐,替我订珍珠。” 翟纪如无奈,“好,我替你落订单。” “订金多少?” “不忙,有消息再说。” “谢谢你,翟小姐。” “不客气,有空带朋友来参观。” 翟纪如把他送出去。 年轻人也看到旧女友那副耳环吗,他尚未能忘情于她吗,可是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上的人了。 依莲看了订单,不由得问:“谁,谁订这副耳环?” “一个人。” “当然是人。” “所以说是一个人。” 依莲笑,“又是秘密。” 正在聊天,翟纪如眼快,去开门给客人。 无巧不成话,那人是朱碧珊。 呵,珠宝店好比一座舞台,人人前来演出。 朱碧珊架着墨镜,一言不发。 依莲斟杯热茶给她。 翟纪如不知她今日想买些什么。 等半晌她才开口。 “翟小姐,我有个要求,希望你答应,即使不允,也不要笑我。” “朱小姐,大家是熟人,尽管说。” 倒庭年轻,她需踌躇半晌才说:“我想把贵店的珠宝拿来套现。” 翟纪如暗地一惊。 她等钱用。 朱碧珊自动透露:“最近,我输了一点。” 翟纪如不想追究原因,她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但是决不能劝,也不能问为什么。 于是翟纪如坦白地答:“既然戴过,已属旧货。” 朱碧珊爽快得很,“我明白。” “我们只能四折收回若干货色。” 谁知朱碧珊不加思索,“好极了。” 自大手袋中取出一个包包,哗一声放在橱台上,“你请点算,我且去喝茶,转头再来。” 她推开店门出去。 翟纪如看到自己宝号的名贵首饰被人当烂铜烂铁那样办,不禁心痛。 “哗,”依莲更刺激,“怎么可以这样,翟小姐,此例一开,岂非麻烦。” “别担心,这样的客人万中无一。”翟纪如连忙安慰依莲,“我不替她收回,她拿到别的地方去贱卖,我们不必见人了。” “我的天,真是恶客。” “可不是。” 累累珠宝中,赫然躺着那副大珠子耳环。 翟纪如连忙先将它取出来,小心翼翼检查。 幸亏一点损伤也没有,只是黄金部分有点氧化,需要抹干净。 一共十二件,依莲仔细点算清楚。 翟纪如写了张私人支票,又以她私人名义,开出帐单,由她向朱碧珊收买珠宝,一一列清。 这花去她大半小时。 谁知朱碧珊回来了,一看支票,满意得不得了,拥抱了霍纪如一下,大笔一挥,签了名,就高高兴兴的走了。 依莲无限唏嘘,“一点也不留恋。” 翟纪如微笑。 因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若果在结婚十周年才得到其中一枚戒指,那才知道珍惜。 “这批珠宝怎么办?” “留着自用。” “啊。” “多年来我翟纪如卖花姑娘插竹叶,如今不甘名媛之后,也拥有若干名牌首饰了。” “翟小姐真客气。” 她把那副耳环亲自抹干净,放到锦盒里收好。 过一个星期,她拨电话给年轻人。 “张先生,有一位客人,先些时候在我们这里买了副耳环,可是稍后发觉女伴不喜欢,退了货,你若不介意,可以来看看,那就不用无限期等下去了。” “同我要的一模一样?” “就是我们用来拍照登广告那一副。” “我下了班来。” “张先生,如果方便,不妨请女伴来试戴。” 张若翰笑,“好,我看看她有没有空。” 翟纪如搁下电话,松一口气。 她终于替那年轻人找到他要的东西。 能帮人实践愿望,真是开心。 五时多,年轻人结伴前来。 翟纪如见了,喝声采。 那女孩子清纯可爱,比朱碧珊还要漂亮。 朱碧珊美则美矣,毫无露魂,这个少女双目宝光流动,甚富感情。 “翟小姐,我女友曾绮文。” “曾小姐请坐。” 她亲自取出那副耳环。 谁知曾小姐一看,嗤一声笑出来。 翟纪如扬起一条眉毛。 曾小姐解释:“太夸张了,戴起来会像卡门,不,它不适合我。” 翟纪如反而眉开眼笑,“那么,曾小姐需要些什么?” “嗯,我只想要一只小小戒指作为纪念。” “有有有,我们有的是那样的指环,依莲,劳驾你取出给曾小姐看。” 依莲心中大奇,老板对付光顾百万的人客,还没有这样热诚呢。 曾小姐挑半晌,拣中一只整圈镶玫瑰钻的永恒戒指。 她举起手来,翟纪如赞道:“非常好看。” 那年轻人说:“绮文,再挑些其他配件。” “不,够了。” 依莲大吃一惊,她在珠宝店里工作那么久,从没听谁说过“够了”这两个字。 “够了?”年轻人问。 “够了。”他女伴答。 “翟小姐,我们下次再来。” “欢迎之至。” 年轻人付过帐,偕女友欢欢喜喜离去。 翟纪如转头同依莲说:“他找到了,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芳草一多,我们只怕要吃西北风。” “那一对看上去宛如金童玉女。” “我希望他们过两年结婚,然后到这里来置首饰。” 打烊了。 第二天一早,收拾珠宝,翟纪如把那副耳环戴上照镜子,“卡门?”她自言自语。 有客人轻轻敲门。 翟纪如抬起头,见是名打扮妖冶的女郎,早上十点多,还穿着昨夜的晚装,莫非一夜未归? 翟纪如替她开门。 那女郎指着耳环,“我一定要这一副耳环!”差些要伸手来剥。 翟纪如连忙脱下放在她手中。 这才是一等一的好顾客,对珠宝有狂热,非占为己有不可。 女郎吸进一口气,“多少钱?” 翟纪如咪咪笑,“这位小姐,你且先坐下,慢慢看仔细了,才谈价钱。” 那女郎笑了。 她丢下名牌手袋,坐好把耳环戴起,左顾右盼,乐不可支。 依莲连忙过来侍候。 翟纪如轻轻叹口气,回到后堂去。 又有多日的帐要算了,她坐下取出计算机。 半晌客人离去。 她问依莲,“可有成交?” “买了三副耳环,付现金。” 真没想到小小晚装手袋里可以装那么多钞票。 “有没有关照她那副珠子是退货?” 依莲笑道:“唷,瞧我这记性,忘了提她。” “你用什么价钱卖出去?” “我给她打了九五折。” “不可有下次。” “讲明是黑店,无所谓啦。” 翟纪如无奈,“店才不黑,黑的是人心。” 呼召: 延芳终于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 不然的话,她想,真的会发神经。 医生姓蒋,年轻英俊,有一把温柔而肯定的声音,叫人舒服。 “怎么一回事,章小姐,请你慢慢说。” “我睡不好。” “都会人怎可能睡得好。” “是,环境太差太嘈。” “你要原谅自己,放松一点,别再追求完美,那么,也许可以一夜睡到天亮。” “你一言道尽我的毛病,医生。” 医生笑,“谢谢你。” 延芳说下去:“不但睡不好,一旦瞌上眼,又乱做梦。” 医生嗯地一声,果然有梦,心理科医生最擅长解梦,且看看这位章小姐做些什么梦。 “你记得梦境吗?” “记得!我简直会背,次次都是一样的梦。” “啊?”医生的兴趣来了,“请说。” “好不容易睡着,却听见有人叫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我不由得不起来。” 医生面色开始凝重,“叫你什么,章延芳?” “不,他们没有叫我名字。” “他们?多过一人?” “是,总共有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不是六个人?”医生大奇。 “请听我说下去。” “请。” “他们不住地呼召我,叫我去,叫我出现,我在办公室忙了一整天,已累得贼死,根本不想动,只欲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呢,可是他们一直叫,奇怪,也不是叫我章延芳,反正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我。” 医生颔首,“白天太累太紧张了。” “我总是苦苦挣扎,不肯就范。” “几时开始的事?” “上半年,升职之后。” 医生说:“压力太大?” 延芳抹抹汗,“说得好。”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医生微笑。 延芳答:“谁说不是。” “为什么是五个人?” “上星期,他们叫我,我终于跟着声音走过去看一个究竟。” “你的意思是,章小姐,你的意识跟了过去。” “那当然,我的身体还躺在床上想好好睡到天亮呢。”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那个地方像是很远,又似十分近,我飘飘然随着声音走,忽然之间觉得好笑,噫!这不是灵魂出窍吗?” 医生听到这里,一怔,寒毛竖起来。 呼召,有人不住呼召章延芳的精魂出现。 有人召灵。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房中央放着一张圆桌,有五个人坐在桌子前,手握手,围成一个圈,医生,我看见就好笑,医生,这分明是一个召灵会。” 医生蓦然抬头,“你不怕?” 延芳笑,“我只觉困扰,不是害怕,他们找错人了,我是活人,我有名有姓有职业有驾驶执照,我可不是野鬼游魂。” “后来怎么样?” “真是一个怪梦!” “可不是,一叫,我就醒了,累得不像话。” “五个人,有男有女?” “三男二女。” “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垂着头,看不清楚。” 医生试探地问:“依你看,这梦是怎么一回事?” 章延芳叹口气,“我觉得我应该放大假,那五个人像煞敝公司董事局人马。” 医生笑起来,这么乐观开朗,应该没事。 “是,你的确应该放假。” “到哪里去好呢?” “你喜欢城市还是乡间?” “无所谓,只要能走开就好。” “有亲密的男朋友吗?” “还没有。” 医生的书桌上刚好放着一座地球仪,延芳将之一转,手指随便一指,一边笑道:“千万别指到津巴布韦上。” 没有,她的食指,不偏不倚,指在三藩市。 延芳只得笑。 她父母就在旧金山,顺带去看看老人家也好。 蒋医生说:“放完大假,再来找我。” “是医生。” 章延芳觉得与医生讲明白后心里舒服得多。 她立刻向公司告假。 说也奇怪,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再做那个梦。 晚上睡得稳,白天更精神奕奕,算一算,延芳受这个怪梦打扰,已有五个多月。 她收拾很简便的行李就出门了。 到了三藩市,叫一辆计程车就往家里驶去,父母见了她,喜出望外,廷芳将公事抛在脑后,─直向每亲要这个吃要那个玩,恢复童真。 “延芳,回来同爸妈住,陪陪我们。” “北美洲工作环境比较差。” “你志在发财?” “不,我想证明自己。” 章太太恼曰:“我最讨厌这句话,什么叫做证明自己?把护照取出看清楚不就是了。” 延芳只得陪笑。 只听得父亲劝道:“你识相点,再噜嗦,也许女儿以后就不来了。” 延芳连忙说:“怎么会,妈妈才不唠叨。” 那天晚上,满以为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谁知道,又做那个梦了。 憩睡中,延芳听见有人叫她。 这一次,声音近很多。 延芳听见的是,“过来,过来,我们唤召你,过来。” 延芳忍不住斥责:“鬼叫什么?人家要睡觉。” “岑玉琴,岑玉琴,我们呼召你。” 延芳一听,笑出来,“我不是说你们弄错了人?可见不差,我不叫岑玉琴。” 可是对方却不理,一直叫:“岑玉琴,前来与我们说话?” 延芳不耐烦,“好,就跟你们讲个明白。” “岑玉琴──” 延芳大喝一声,“来了。” 像上一次一样,她飘飘然来到一幢房子面前,这次,说也奇怪,她清晰地看到门牌上写着八三四号。 噫,房子对开,是蔚蓝的金门湾。 他们把她召到旧金山来了。 转瞬间,延芳已来到那间大厅。 圆桌。 他们还在召灵,延芳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延芳已经站在他们身边,索性看个仔细。 五个人,三男二女,两位女士已有五六十岁年纪,比延芳的母亲年长,三位男士比较年轻。 其中一位先生是领导,只听得他说:“岑玉琴,你来了吗?我感觉到你在我们身边。” 延芳踏前一步,“是,我来了。” 继而打量这间房间。 只见布置雅致大方,家具与摆设名贵考究,一只卡地亚水晶钟的时针分针均指在十二点,延芳记得她上床时是十一时半。 这家人为什么召她前来? “叫我何事?” 那位男士说:“你母亲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延芳至此不得不坦白:“我上次已经说过,我不认得你们,我的名字叫章延芳,家母叫宋思莹,今年才四十六岁,你们可否承认错误?” 那位男士沉默了。 这时,其中一位女士忽然轻轻饮泣。 她银发如丝,身裁瘦小,穿着黑衫,看样子非常伤心。 延芳不由得恻然。 她问道:“岑玉琴怎么了?” 那位男土答:“岑玉琴于十八岁那年交通失事身亡。” “啊,多么可惜。” “她母亲思念她。” “那是一定的。” “与你母亲说话,岑玉琴。” “我不是岑玉琴!喂,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荒谬! 像上次一样,廷芳预备退出房间。 可是,那位女士忍不住叫:“玉琴,玉琴,不要怪妈妈,原谅妈妈。” 延芳动了慈悲之心,“玉琴是你女儿,玉琴怎么会怪你,那纯粹是一宗意外罢了。” 那五个人听到延芳那么说,大大松了口气。 另一位女客说:“岑太太,你该放心了,这三十多年我看你受尽了折磨,唉,现在玉琴亲口同你说不怪你,你可放心了。” 岑太太抬起头,声音颤抖,“玉琴,你好吗?” 延芳决定好人做到底,“我很好,你请放心。” “为什么到现在才应召前来见我?” 延芳只得胡乱找个答案,“我已再世为人。” 众人又呵一声地叫起来。 延芳说:“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忽然想起来,“对了,不要再叫我了,这是很伤元气的一回事,对我无益。” 岑太太含泪说:“对,对。” “再见。” 岑太太不住颔首。 延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那曾是秀丽的五官此刻紧紧皱在一起,延芳不禁抚摸她的手。 她觉得了,“玉琴!” “保重身体。” 延芳转身,离开那间大厅。 她醒了,红日炎炎,已是上午八时半。 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褥去找母亲。 “妈!”延芳紧紧抱住她。 “神经病,还不去梳洗?” 幸亏母亲还年轻,“妈,我决定一年来看你们两次。” “我希望你搬回来住。” “我郑重考虑。” 她随即出门,驾着小车子,驶到山坡那一边去。 梦境如此清晰,延芳想去找那户人家。 门牌八三四号。 对着金门桥。 这样的街道应该不多。 但是因不知街名,一找也就个多小时。 延芳找得口渴,见到小贩骑着摩托车上来卖果汁,便要了一小瓶,喝起来。 猛然一抬头,便看到八三四号,浅蓝色与白色的墙壁,对牢蔚蓝的金门湾。 找到了。 真奇怪,她明明不是岑玉琴,却不住受到呼召,老远跑了来旧金山,梦中魂离肉身,去到八三四号,与岑的家人见面。 延芳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她把车子停好,前去敲门。 门打开了,延芳一眼便认得那是昨晚两位女士之一,但不是岑太太。 “请问是岑家吗?我找岑太太,我姓章,叫章延芳。” 对方见是妙龄女子,又是同胞,便请她进去。 整个梦获得印证,会客室与延芳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那只水晶钟的时针与分针指在十二时正,不过这次是中午。 窗帘已被拉开,日光透进来,延芳觉得无比熟悉,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去唤岑太太。”那位女士走开。 延芳举目四处浏览,忽尔听见“呵”地一声,她目光落在一瘦削的年轻人身上。 啊,他便是带头呼唤她那人。 延芳看着地,他也看着延芳。 终于,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取出卡片给延芳,延芳一看,呆住,卡片上写的是“曾立人,哥伦比亚大学灵学教授。” 延芳说:“你猜我是谁?” 他毫不犹疑地说:“你回来了。” “不,”延芳说:“我不胜其扰,前来查探究竟,快告诉我,岑玉琴到底是什么人?” 曾立人立刻到书架上取过一幅照片递给延芳。 照片上是一个秀丽的少女,穿着六○年代的服饰。 “汽车失事?” “也有人说是殉情自杀。” “什么?太笨了。” “她母亲反对她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分手后,那男孩子被征入伍,在海防阵亡,随后就发生了这件意外。” “正如你说,纯是意外罢了。” “岑太太不能释然。” “可怜的母亲。” “我半年前应邀前来呼召你,这位小姐,我怀疑你前生是岑玉琴。” “胡说,我是我,岑玉琴是岑玉琴。” “那么,”曾立人目光焖焖,十分兴奋,“你如何会应召来到这里?” 延芳怒道:“因为我的脑电波刚好接收到你发出的讯息。” “不会那么巧。” “指纹也有相同的机会!” 这时,忽然有人问:“谁,谁找我?” 是岑太太出来了。 两个年轻人只得暂时停止争执。 延芳站起来,“岑太太,我是章延芳。” 岑太太今日精神略好,白发梳理过,又换上套珠灰色洋服,看上去较为年轻。 她看到的延芳背着光,五官不十分清楚,可是像煞一个人,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玉琴!你怎么来了?” 可见像,像得不得了。 廷芳温言答:“我不是玉琴,我是延芳。” 她前去握住岑太太的手。 “你认得玉琴?” “家母是玉琴的同学。” “呵我忘了,我忘了,如果玉琴在生,该是中年人了,唉,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延芳坐下来,陪岑太太喝茶。 岑太太说:“两家该多些来往才是。” 延芳答:“是,是。” 可是延芳对这间房子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一定是因为梦中常来的缘故。 延芳在三十分钟后告辞:“岑太太,我有空再来。” “下次再来。” 岑太太送她到门口。 “保重身体。”她忍不住补一句。 那位灵学专家却不放过她,“章小姐,我送你。” 路上延芳椰撤他,“曾先生,岑家不需要你了。” “我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个案!” “什么个案?” “灵魂先来,然后,肉身跟着出现。” “因为我是一个活人,曾先生,我不是游魂。” “然则,你相信游魂?” “曾先生,我不肯定,但我也不否定,我态度开放。” “章小姐,让我们去喝一杯咖啡。” “不!” “为什么?” “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 曾立人笑了,“你才是那只鬼魂,我,我不过担任俗称灵媒的角色。” 延芳无奈,“好,一杯咖啡。” 她亦想知道更多。 他们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曾立人开门见山,“章小姐,我想请你协助我做一项实验。” 延芳立刻摇头,“对不起,我不是白老鼠。” “我们可以帮助你回忆前世之事。” 延芳一直摇头,“我今生活得很好,我不理过去,我只看将来。” 曾立人失望,“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延芳笑笑,“不比你那么强烈。” “抑或,你怕?”改用激将法。 延芳丝毫不受影响,“谁不怕死亡。” “玉琴是个感情冲动的女子,你比她稳重成熟。” “这样说就不公平,我年纪比她大,她没有机会发展她性格较好的一面。” “你同情她。” “那自然,但无论如何,她这样不懂得珍惜生命,却不值得原谅。” “你说是意外。” “意外亦可避免。” “讲得好。” “你看她母亲是多么伤心,三十余甲来生活阴暗。” “母亲,也似乎应该给予子女较宽自由。” “那个时候的母亲不懂得那样想,不比今日,”延芳不禁觉得幸运,“家母非常尊重我及爱护我。” “看到你快乐的今生,我觉得宽慰。” 延芳啼笑皆非,“别太坚持你的理论,我始终认为我不是岑玉琴,这件事不过是巧合。” 曾立人不置可否,“你若改变主意,请与我联络。” “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 “祝你凡事顺利。” “谢谢。” 延芳回到家,她母亲午睡刚醒。 延芳说:“妈,以后几天,一定在家陪你。” 章太太感喟,“小时候老是缠住妈妈不放,寸步难移,讨厌得不得了,你外婆说,不要烦,一下子就长大高飞,再也见不到了,果然如此。” “你为什么放我走?” “不放,行吗,再说,我霸住你干什么,时间乐得自己享受。” 延芳又紧紧拥抱母亲。 “我替你去做点心。” 延芳躺在沙发上,忽然之间累得无以复加,眼皮都睁不开来。 她心中嘀咕,别又是那灵学专家在远距离作法吧。 她睡着了。 开头没有知觉,稍后发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草地上,草地葱青可爱,修剪得十分整齐。 延芳大奇,脱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谁知有人答:“这是时间荒原。” 延芳笑,“这并不是荒原。” “是,它是荒原,天老地荒的荒。” “你是谁?”延芳讶异。 “你不认得我?看仔细点。” 一个少女自延芳身后转出来。 秀丽五官,苗条身型,延芳一见,便颔首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岑玉琴。” “是,是我。” 延芳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你在何处?” 岑玉琴笑而不答。 延芳又说:“你母亲非常想念你。” “我不能前去见她,所以我托你代我安慰她。” “你托我?” “是,我还得向你道谢呢。” “我近半年来晚晚都睡不好……” “对不起,”玉琴真正歉疚。 “算了,助人为快乐之本。”况且,她终于搞清楚,她不是岑玉琴。 “为何选我?” “你有灵感,你可以接收到讯息。” 延芳点头,“我也这么想。” “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慢着,”延芳叫住她,“当年……纯是一宗意外,是吗?” 玉琴回过头来,“是,是意外。” “你并不责怪母亲?” “不,我怎么会怪她。” 延芳笑,“我也这么想。” 接着,玉琴向她摆摆手,离去。 “延芳,延芳,起来吃些炒年糕。” 延芳睁开眼睛。 她已离开了时间的荒原,可是,现实世界,何尝不是受时间大神控制。 假期过后,延芳回到工作岗位。 她再也没有做梦,她睡得很好,事实上,两只闹钟有时都不能把她叫醒。 意延芳不是不惆怅的。 一日有空,她跑到蒋医生处诉苦。 “本来我还以为会梦见彩中奖号码。” 医生只是笑。 “现在睡得昏沉,一点知觉也无。” “那么,才够精神做事呀。” “是,我明年又要升级了。” “恭喜恭喜。” “医生,召灵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还来不及回答,廷芳又问:“还有,你相信灵魂出窍这件事吗?” 医生咳嗽一声。 “抑或,一切都是梦境,巧合之下,使人相信有鬼神之说?” 蒋医生笑,他都来不及发表意见。 延芳又说:“我爱家母,我这才发觉,孝顺父母至要紧一点是好好生活,努力上进。” 医生点头,“完全正确。” 延芳看看表,“时间到了。” “有人呼召你?” “啊是,法术无边的董事局正在开召灵大会。” 盼望: 李云照在飞机场见到姐姐清词,一把握住了手,只觉姐姐脸色灰败,厚厚的粉完全遮盖不住憔悴。 她连忙说:“不致于这样吧,姐夫不是太好了吗?” 清词没有回答。 她帮妹妹拎起行李,走向停车场。 “我替你订了酒店。” “慢着,我为什么要住外头?” 清词终于忍不住,“我们现在很窘,你看见这种情况会不舒服。” “我更要实地观察,在电话里你老是不肯说清楚,妈妈非常不放心,特地派我来弄个明白,她叫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行,把你接到旧金山,一起过活,她怕你受委屈。” 清词见娘家的人如此关心她,不禁吁出一口气。 “来,”云照说:“上你家去。” 清词只得把小车子往家里驶去。 云照一路说:“一年多没回来,只觉这个都市的环境更糟更吵,真亏你们住得那么高兴。” 清词不出声,她不知该如何答辩。 “姐夫到底怎么样了?” 清词想了好”会儿,才回答:“他仍是一个病人。” “我听说他已康复。” “不是完全恢复正常,你见了他,仔细观察,便会明白。” 云照无言。 家里有一个病人需要长期服侍许是世上最具压力的事。 到逵清词的寓所,时间是下午三时正。 门打开了,云照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那是她的姐夫王旭之。 感觉有点怪异,这是上班钟数,所有的男士都应该在办公室里才对,清词都需特地告了假去接云照,由此可知,王旭之并未痊愈。 他闻声转过头来,气色却十分之好,看上去,清词反而比他更像个病人。 “云照,你来了,请坐请坐。” 满面笑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云照、心中稍安,老佣人斟出一杯香茗,云照喝一口,只觉一切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她看了姐姐一眼。 清词无语。 王旭之打量云照,“大学生活如何?建筑系里多的是英俊男生,云照,你忙得不可开交吧,哈哈哈。” 云照呆住了。 她毕了业已经三年,早已挂牌做专业人士,这件事王旭之是知道的,可是此刻他却完全忘记,这叫云照吃惊。 她蓦然看向清词,只见姐姐黯然低下头。 云照明白了。 姐姐说得对,王旭之仍是个病人,他现在颠三倒四,似健忘,像失亿,大概需要专人廿四小时照顾。 王旭之见云照没有反应,有点焦急,“我说得不对吗?你是念建筑系的,我不会记错。” 云照拍拍他肩膊,“全对。” 王旭之这才恢复笑容,“我还记得你爱吃鸭汁云吞,你姐姐已吩咐佣人做了一大窝。” 清词到这个时候才开口,“旭之,你该服药了。” 旭之万分不愿意地站起来,说声失陪,进书房去。 云照问:“什么药?” “每到下午,他会十分急躁,摔东西发脾气,服了镇静药,睡一觉,时间容易 过。” “我的天,日日如此?”云照变色。 清词颔首。 “以后呢,以后会不会有进展?” “没人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种遗传脑病,他脑血管壁比常人薄,破裂后引起局部失忆,有人日后会得适应过来,有人永远不能再过正常生活。” “他的家人有无给你支持?” 清词摇头,“病发后,他大哥只来过一次。” “谁付医院帐单?” “那还难不倒我。”清词忽然微笑。 “这是宗旨问题。” “旭之也还有点节蓄。” “他这样子已持续多久了?” “六个多月。” “你为什么不早说?” “怕叫你们担心。” “我们一直对你的婚姻状况不放心。” 清词无言,点起一支香烟。 云照用手拨拨烟雾,“你太落后了,人家忙着戒烟,你却抽起烟来。” “很舒服很写意,你也应该试试。” “皮肤都会坏掉。” 清词按熄了烟,“我顾不得那些了。” 云照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清词十分罕纳。 “他现在可天天在家了。” 一清词当然明白妹妹说些什么,坦然答:“是,再也无处可去。” “完全属于你。”云照语气讽刺。 清词一点也不介意,“可不是,给我盼到了,天天回来陪我,晚晚在家睡觉,可惜王旭之已不是原先那个王旭之。”. 云照叹口气,“清词,你真不幸。” 清词惨笑,“所以,抽支烟,不为过吧。” “他从来没有带过快乐给你。” “你说得对。” “你为何同这个人结婚?”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云照站起来,“我累了,我到客房休息。” 清词独自在卧室卸了粒。 然后到书房去看王旭之。 他正在翻画册,见到妻子,笑道:“你来看梦奈的荷花池二画百多幅,简直是行货。” 清词想一想,“或许他喜欢这个题材。” “才怪,开头不过是给人家挂在客厅里作装饰的货色,日久画出功力来,才被捧为艺术。” “那是很独特的见解。” 王旭之打个呵欠,“清词,明天我们去探望爸妈。” 清词不语。 “没有空?我们约另一天。” “旭之,你父母逝世已有五年了。” “什么?”王旭之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去世了,怎么我一点也不记得?” “当年你在伦敦读硕士,赶回来奔丧,刚办完你父亲那笔,母亲跟着心脏病发。” “原来他们已经不在人世间了。”王旭之震惊不已。 “旭之,上个星期我不是跟你解释过?” 王旭之抹去眼泪。 “旭之,人年纪大了总会息劳归主,别难过。” 王旭之握住她的手,“清词,你不会离开我吧。” 清词无奈地笑,“我也不知道老天几时召我归去。” 王旭之把脸埋在妻子手中。 清词听到一声咳嗽。 是云照站在门口。 清词抬起头,“请进来。” 云照一脸复杂的神情,“姐夫,你休息吧,我同姐姐谈谈。” 旭之忽然笑,“不如出去喝茶,替我带块雪昔蛋糕回来。” 云照不由得说:“姐夫几时爱吃甜点?从前都不喜欢。” 旭之霍地站起来,“从前从前,你们就爱说从前,我出去走走。” “旭之,你服了药,不便驾车。”清词拉住他。 王旭之一手甩开妻子的手,“别管我。”赌气地抢出房。 清词追到客厅,却发觉他已倒在沙发上,他睡着了。 云照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前。 清词松口气,坐在一角。 过一会儿云照斩钉截铁地说:“你得同他离婚。” “这岂非乘人之危?” “清词,病发之前王旭之早已向你提出分手,你也考虑答应,这件事亲友全知情,你又何必到今天才来捱义气,这样子你怎么过一辈子?王旭之好比低能儿,他应当到疗养院去生活。” 清词不忍,侧着头,眼睛看别处。 “跟我返三藩市,清词,你大好前途,何必毁在这个人身上?他生前根本未珍惜过你一日!” “生前?云照,他还活着。” 云照摇头,“你也说过,他已不是王旭之。” 清词叹口气。 云照返回客房?关上门。 那一夜,清词总算睡得不错。 清晨,王旭之起来摔东西,把云照惊醒,抢出房间,只见姐姐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安慰病人:“别吵,还早着呢,整间屋子都给你闹醒了,云照在这里,多不好意思。” 王旭之静下来,回到房间去。 云照只觉心寒。 换了是她,绝对只有一个选择:一走了之。 倘若他对她好,又作别论,普通朋友在患难之时亦应互相照顾,但是像王旭之这样的丈夫,则弃之可也,毫不足惜。 他是那种叫外头女人打电话到家来的男人。 云照为此同他开过火。 “我姐姐较弱,你应该适可而止。” “云照,妹妹,那只是我的下属,有急事,逼不得已,电话找到我家来。” “我不管是你上司下属,你若再进一步精神虐待我姐姐,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云照记得王旭之笑了,“云照,你别得寸进尺,这是我的家事,你姐姐若十分不满,大可开了门走,我不会勉强地。” 这番话之后,云照恨恶王旭之,又怪姐姐不争气,故年余不通音讯。 直至她接到母亲通知,说是王旭之进了医院,云照仍然无动于衷。 “谁,谁在医院里?” “王旭之,他做脑部手术。” “呵他,谁理他,清词没事吧。” “他有事清词也甩不了难,他有什么不妥清词即是他的寡妇。”母亲咕哝。 “才怪,”云照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像他那种人……” 那一两个月,清词常与母亲通电话。 终于母亲同云照说:“你有没有假期,回去看看姐姐,王旭之出了院,可是她言词闪烁,不知有何难言之隐,这段婚姻她单方面已尽至大努力,不必理会人家怎么说,告诉她,母亲的家永远欢迎她。” 云照是那样动身的。 他只能逗留三天。 当下她同清词说:“妈说娘家即系你家。” “我真幸运。” 云照说:“可不是,像湘表姐,结婚,她母亲反对得路人皆知,离婚,她母亲又认为是奇耻大辱,四处哭诉,湘表姐无家可归。” 清词笑,“自己争气即可,湘表姐在温哥华的家光是地皮已有半亩,不必劳驾娘家了。” “可是她同我说,她母亲那样对她,她深感寂寞。” “那当然,我们比她福气。” “姐,随我回去吧。” “明日我陪他去覆诊,”清词顾左有言他,“医生会让他试一只新药,这段时期,他难免浮燥,他努力想回忆,但是能力做不到,所以.……” 云照看着清词,“他有无可能再工作?” 清词苦笑,“你说呢?” “你何必背他一辈子?” 清词不语。 云照忽然笑了,“你还爱他?” 清词看着窗外。 “这是天下最滑稽之事,你仍爱他?” 清词倦了,她不想向世人交待心事,即使那是她的妹妹。 一转身,看见王旭之穿戴整齐了站在她们面前,“来,”他笑道:“我请客,我们去吃早餐。” 云照鼻子忽然发酸。 若干年前,王旭之在追求清词的时候,也曾带着云照一起吃喝玩乐。 她看一看姐姐,“等一等,让我换件衣裳。” 一行三人出门去,由清词开车。 王旭之坐在后座,完全不像病人,絮絮闲话家常,“云照你看你姐姐开这辆车多神气,以前她没信心,老不肯开车,现在天天驾车上班,还日理万机呢,公司全交给她了,营业额也并无下降,云照,你说,谁没有谁不行呢,我看开了,乐得在家做老太爷。” 清词微微笑。 云照忽然明白了。 清词不是完全没有乐趣的。 在该刹那,王旭之像煞当初新婚时的王旭之,那正是清词一生人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王旭之说下去:“我创业,她守业,不知多好。” 云照不由得回头笑,“姐姐本来就能干。” 没想到王旭之会认错,“是我没给她发挥的机会吧,是我不对,现在我已全无记忆,不得不叫她挑大梁,我连公司同什么人有联络都不记得了。” 清词说:“待你好些便回公司来,我一一同你说。” 王旭之十分无奈,“也只得这样罢了。” 说到这里,他又郁郁不乐,清词便与他说些笑话解闷。 到达咖啡室,他又较为振作,“好久没出来了。” 那是银行区众多行政人员吃早点的热门地方,清词频频与人颔首招呼。 云照还没问,王旭之已经问:“那穿黑西装的是谁?大白天不适宜穿黑,你说是不是。” 云照笑了,以前王旭之猪朋狗友实在太多,此刻全无记忆,要多妙便多妙。 云照这时轻轻问姐姐:“那个混身火红的女人是谁?为何不住朝我们使眼色?” 清词不语。 云照忽然明白了。 这艳女,是王旭之从前的外遇之一吧。 过了一会儿,只见她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朝她们一桌走过来。 云照冷笑”声,她一向佩服这种胆色,人家是合法夫妻,此女却意欲将人妻一笔勾倒,前来生事,云照决定看这场好戏。 只见红衣艳女走近,略为踌躇,轻轻说:“旭之,你出院了,身体怎么样?” 王旭之见是女性,本能地有礼地站起来,十分客气,却茫然问道:“阁下是──” 那女郎震惊:“旭之,我是邹紫琚。” 王旭之一脸问号,求助地看向妻子。 清词连忙说:“邹小姐是大通洋行副总经理,是我们最大客户之一。” 王旭之如释重负,“邹小姐,以后当去拜会。” 云照忍不住咧开嘴,落井下石:“邹小姐,我姐夫记性不大好,他不记得你了。” 清词白妹妹一眼。 那位邹小姐神色复杂之至,可是也不得不知难而退,走开两步,终于又回头,再问:“旭之,你不记得我?” 王旭之十分尴尬,“你是大通的邹小姐,不是吗?” 那女郎立刻急急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土旭之对清词说:“这女人真怪,快回去查查公司是否欠她钱。” 清词笑了。 呵云照更进一步了解,姐姐为何尚未离开王旭之,她虽然辛劳担忧,但是她有个盼望。 比起从前,那反而是好得多了。 从前她的感情生活经已死亡。 那红衣女很快就跟着同伴离去。 王旭之犹自问清词:“她是谁?” 清词不置可否,“有些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出了名,旁人非认得他不可。 他们痛快地吃了一顿早餐。 王旭之又说:“云照,我们去游泳。” 节目多箩箩,且都要清词陪伴。 “先到会所下一盘棋,”王旭之说:“休息过后,再行下水礼。” “我没泳衣。” “咄,即刻去买不就行了。” “车尾箱有。” 王旭之又说:“那款式云照未必喜欢。” “姐夫真懂我心思。” “哈哈哈,毕业了赚了钱可要好好孝敬姐夫。” 他的记忆始终只得三成。 到百货公司选衣物之际云照问姐姐:“那邹小姐是什么人?” 清词叹口气,“曾经一度,她在外宣扬是王旭之的未婚妻。” 云照瞠目,“王旭之未曾离婚,何来未婚妻?” “我也不知道邹小姐的如意算盘如何打响。”清词苦笑。 “嚣张!目无皇法!” 清词笑笑,“旭之病发后她来看过他,他硬是不记得她,刚才是第三次了。” “活报应。” “是呀,又得出去看看谁的丈夫适合做她的未婚夫了。” “姐夫就是打算为她同你离婚?” “也不是,我们之间已冰冻三尺。” 那边王旭之叫:“清词,你在何处?” 清词叹口气,“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太无道义,他似孩子,需要照顾。” 云照说:“这件泳衣不错,走吧。” 清词跳进泳池,与王旭之并肩游出去。 云照看着他俩,不知接地,有点替他们高兴,迷失了那么久,终于又回到起点。 现在他把整副事业与家产交给妻子,他倚靠信赖她,他总算做了一个标准丈夫。 清词看看时间,“我还得回公司看看。” 王旭之立刻说:“我们下次再玩。” 处处以妻子为重,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云照独自在公寓内陪王旭之。 他服了药,正打算午睡,电话铃响了。 他抬起头对云照说:“你听一听,若是找我,说我睡了。” 云照取起听筒:“王公馆。” “我找王旭之。” 云照顿时恶向胆边生,一听就知道声音属于红衣女,马上答:“他休息,不听电话,你是谁?” 那女子好不凶悍,反问道:“你又是谁?” 云照决定与她开一次玩笑,“我是他的新未婚妻。”把电话挂断,然后把插头拉出。 王宅自有别的电话可用,想那女子也不知道新号码。 云照替清词出了一口气。 书房内电话响。 是清词问:“旭之好吗?” 个多小时不见,已经牵挂,她真的仍然爱他。 的确难得。 “在看杂志。” “你瞧,”清词说:“现在他在家里我在外,他等我电话等我下班。” “恭喜你翻了身,苦尽甘来。” “为什么我老觉得你在讽刺我?” “你太多心了。” 那个晚上清词回来,问妹妹:“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等王旭之健康恢复后一定走。” “为什么?” “我要的是丈夫,不是病人。” 清词不响,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吁出来。 “不过,这是你的生活,由你来选择,我后天回去,你自己多多珍重。” 王旭之这时出来,“谁,谁后天回去?” 云照转过头去,“我。” “唉呀,云照,暑假起码放三个月,这么赶又到什么地方去?此处没了你十分凄清,多住几天陪陪你姐姐多好。”语气十分诚恳。 云照笑笑,“来,姐夫,我同你下盘棋。” “好好好。” 清词说:“我去卸妆。” 棋下到一半,云照忽然轻轻说:“王旭之,其实你并无忘记那邹小姐,是不是?” 王旭之说:“当心你的车。” 云照笑。 王旭之轻轻答:“你猜对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你也不是真不记得我已经毕业。” “讲得对。” “公司里的事,却是真的不想理了。” “正确。” “换句话说,你把病况装得比较严重,为什么?” “我吃你的炮。” “我的棋艺一向不如你。” “经过这次大病,我看透了人生,我想重新开始。” “没想到清词如此爱你吧。” “是,她伟大的情操感动了我。” “王旭之,你因祸得福。” “我也认为如此。” “不过你总得逐步康复,否则清词压力太大,日渐憔悴。” “这几天我已经好多了。” “看得出来。” 二人相视而笑。 清词出来,“说些什么?那么好笑。” 云照答:“姐夫乱下一通。” 王旭之间:“是否马行田,士行日?” 清词说:“我来跟你复一遍。” 云照让座给姐姐。 她退回客房。 一次意外叫王旭之良心发现,回心转意。 为着自救,他确有洗心革面,间接也成全了清词。 他俩大抵可以白头偕老。 云照躺到床上,松口气,这次回家,她对母亲总算有个交待,不负所托。 大家都可以为清词放心。 审判: 丘培贞失恋。 她一言不发,照常生活,可是不到一个月,人就瘦下来,一张脸,只看到双大眼睛。 同事永颜见了,十分难过,但是知道她脖子硬,也不敢讲什么。 一日,在茶水间,培贞对永颜说:“不知怎地,最近一直掉头发,大把大把落将下来,地上头发比头上多。” 永颜笑,“受了压力会掉头发。” 培贞也苦笑,“这份没出息的工作做了也几年,有什么压力?” 永颜心里说,培贞,得罪你我也要讲真话了,于是轻轻道:“培贞,虽然你装作无事人一样,我也知道你不好过,到底与王志添走了三年,其实我很愿意听你倾诉,不过如果你不想对朋友讲太多,去看看、心理医生也是好的。” 培贞面孔僵住了。 永颜叹口气,“失恋乃兵家常事耳,你何必视作奇耻大辱。” 培贞缓缓喝口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培贞,这是李医生的卡片,诊所就在本厦十三楼,有空,同他谈谈,对你有帮助。” 过许久培贞才说:“我没事。” 转过头来,才发觉永颜早已离去,可是桌子上放着一张卡片。 培贞忽然感觉到同事的关怀,静静落下泪来。 她一直没有哭过,真的,正如永颜所说,失恋乃常事耳,不必哭哭啼啼,世上不知有几多大事惨事正在发生,个人恩怨,算得什么。 可是终于为身世悲哀了。 那日下午,她再三考虑后,拨电话到李子峰医务所约了时间。 心里好像已经好过得多。 下了班,没地方去,吃过点心,便到心理医生处报到。 真没想到李子笔原来是女医生。 李医生笑着迎出来,“你愿意躺下吗?” 培贞笑道:“相信我,医生,我超过愿意。” 她躺下来,医务所灯光柔和,布置雅致,十分舒适。 “有什么事吗?”医生问。 “我大量掉头发。” “呵。” “大概是受了失恋的压力。” “愿意说一说过程吗?” “太普通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医生,我愿意聆听所有个案。” “我扪三年前在大学夜间部认识,当时大家都在念公司秘书课程。” “他叫什么名字?外型好不好?” “他叫王志添,长得聪明俊朗。” 医生不语,放了一只轻音乐唱片,医务所的气氛立刻喜悦起来,培贞忍不住伸个懒腰。 “我十分爱他。”她轻轻说。 “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小一岁,”培贞答:“半年后,我建议由我供他入日间大学,他成绩十分好,格于家境,才不得不白天工作。” “他愿意吗?”医生扬起一道眉毛。 “他立刻接受了,今年六月毕业。” “一毕业就与你分手?” “可以这么说。” 医生吁出一口气,“很有决心。” “是,他是那样一个人。” “他此刻在哪里?” “同一位千金小姐结了婚,旋即齐齐赴多伦多去主持岳父的一间建筑公司。” “老故事。” “可不是。” 医生说:“只能抱怨运气不好。” “可不是,没仇报。” “你不会有事,你很坚强,尚能维持一定的幽默感。” “我一直失眠。”培贞抱怨。 “那属于正常。”医生微笑。 “我几时可以恢复正常生活?” “三年,四年,也许五年。” “那么久?”培贞大吃一惊。 “也许三五个月,每个人不一样,你付出比较多,需时会久一点。”医生说得轻描淡写。 “噫,”培贞惊呼:“人的平均寿命约为七十岁,我为王志添就付出十年八载?太不值得了。” 医生笑,“所以你要速速忘记他,否则更不值得。” 讲得太好了。 培贞叹口气,“他竟那样对我。” “的确过份。” “医生,做了这种亏心事,理应受到审判。” “呵,你想把他带到法庭?” “是,”培贞说:“可以给他一个辩护律师,看他对陪审团怎么说。” 医生极表兴趣,“你有把握打赢官司?” “医生,你说呢?” “我也认为你必胜。” 培贞吁出”口气,心里舒服不少。 真感激永颜,她看到她的需要。 医生问:“你愿意下次继续吗?” “我喜欢这里,我会同看护约下次时间。” 培贞走出医务所,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她驾着小房车回家去。 开启信箱二封信落出来,象牙白信封比普通信封略大,十分隆重,信封左上角压着英文字样,光线暗看不清楚。 培贞忽忽入屋,开亮了灯。 这才发觉信由多伦多寄来,左上角的字样是王志添先生夫人,北约橡树街七三七号。 他寄什么来? 信封拆开,是一张汇票,加币十五万元正。 除此之外,并无片言只字。 呵,是把三年学费偿还她。 培贞双手簌簌抖起来。 是想以这笔区区款项把整笔感情帐勾销。 培贞有把汇票撕掉的冲动,可是接着她愁苦地想,这是她应该得的款项,有了这笔钱,她可以把它当首期买一幢小公寓自住。 为什么不接受?这根本是她的钱,三年以来作了错误投资,这是赔偿,她理应收下,这种关口,争什么闲气? 即使去到法庭,法官也会判她得直。 培贞又怔怔落下泪来。 她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和衣倒在床上。 一定是累到极点,她睡着了。 做梦也劳碌,一直走一直走,在走廊里向前走,然后,她看到两道门,她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 培贞伸手推开那两扇门,听到里面有嗡嗡人声。 门里是一个大堂,一排排座位,最前端有张高背椅,高高在上,坐着一个戴白色假发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咦,他是一个法官! 这么说来,这是一所法庭。 培贞张大了嘴巴,她到法庭来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座法庭同真的一样。 她站在法庭中央,只听得一名书记叫道:“原告丘培贞到。” 培贞吓一跳,原告?她是原告,那么,被告是谁? 一转头,发觉身后一排排座位上已坐满了旁听者,左边一列陪审员也来了。 培贞发钦,只看到双方律师各就各位,被告席上,赫然是王志添! 一时间培贞杲住,不知是幻是真。 王志添这时刚好抬起头来,目光与她接触。 培贞看到的是极之复杂的眼神,厌憎、愤怒、后悔及惊煌均有,独独没有感情。 也难怪,已经公堂相见,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真好,真痛快,可以把负心人拉到法庭来讨回公道。 “开庭!” “被告王志添接受原告丘培贞盘问。” “我?”培贞吓一跳。 她的律师催促她:“上去,照理直说,控诉他,去呀,别怕。” 丘培贞缓缓吸进一口气。 她一步一步走向前,看着王志添。 他还是那么英俊,剑眉星目,像煞培贞第一次在课室看到他模样。 真没想到有一日会当众审他。 培贞刚想开口,眼泪已经忍不住汨汨流下。 旁听席上当场议论纷纷。 培贞用手帕抹干眼泪,不知说什么才好,现在被告就坐在她面前,听她指控,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了呢? 自他离去之后,她不是翻翻覆覆问过自己千百次,错在什么地方吗,终于,培贞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问:“王志添,我错在哪里?” 志添抬起头,培贞这时才发觉他有点憔悴,他回答:“培贞,你没有错。” “没错,为何离开我?” “培贞,这不是错与对的问题,我俩的感情已告一段落。” “就那么简单?” “不错,就那么简单。” 这次,连陪审员都发出惊叹之声。 即使在法庭上,王志添仍然不肯屈服。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太好了,我很感激你,你样样为我设想周到,你是我的恩人,因此我一日比一日敬畏你,我不敢逆你意思,也不想在任何事上与你争辩,见了你,我连忙把头低下,像小学生见了训导主任,这种关系已经继续太久,我觉得痛苦多于快乐,只想结束它。” 培贞吃惊,“可是,我对你好,是完全无条件的。” 王志添听了这话,忽然仰起头,惨笑起来,“你的条件,就是要拥有我。” “不,”培贞嚷:“这是不对的,你误会了,你贪新志旧,贪慕虚荣,见到更好的,立刻丢弃旧人,然后捏造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王志添,我只不过是你一块踏脚板!” 旁听者哗然,法官大力敲惊堂木。 培贞怒不可歇,指着王志添说:“我要求赔偿!” 就在这时候,闹钟响了。 培贞在模糊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是何钟数,只觉头痛口渴,一看时间,已经早上七时。 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天又开始了。 回到办公室,培贞才有时间想起昨日的梦。 她抽空到银行,把那张巨额涯票存进去,在梦中,她要求赔偿在现实世界里,她果然如愿以偿,从此以后,她与王志添没有任何关系,一刀两断。 比起人家人财两空,地丘培贞不算太差了。 永颜过来找她说话。 她坦白告诉永颜:“王老添把学费加倍还了给我。” 永颜讶异,“那多好,你手头上居然有一笔钱了,这等于强逼节蓄,你这人,好比光棍,平日一毛余钱也无,现在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培贞低声说:“怕什么,我有一双手。” “小姐,手有做不动的时候。” “起码还能做十多廿年吧。” “打算把钱买房子?” “这是王志添用来替自己赎身的钱,可是,他才毕业,一无所有,因此可知,这笔数目由他爱妻代支,你说他是不是糊涂,还清一个女人的债,又欠下另一个女人的钱,利叠利,一辈子还不清。” “咄!”永颜说:“那是他的事,你何用替他担心,这种小白脸,有的是办法。” 永颜说得对。 一步一步,他跳上去,爬上去,一下子就到达青云路。 “今天晚上大伙儿到老张家玩,你要不要来?” 培贞摇摇头,“乏味。” “这些年来,王志添也把你宠坏了,挖空、心思陪你到处玩,什么新鲜地方都去遍,现在,你才不屑与我们开同乐会。” 培贞辩白:“不,我心情欠佳才真。” 永颜笑,“得了。” 下了班,培贞忽忽赶到李医生诊所。 “躺下来她便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法庭上向王志添索偿。” “你觉得他欠你?” 培贞答不上来。 “你们在一起,也有过快乐的时刻吧。” 培贞坦白答:“有,数之不尽。” “说来听听。” “他是一个极之懂得生活的人,与他一起,不愁无聊寂寞,即使坐在小咖啡馆,他也使我觉得尊重。” “呵,太难得了。” “是,我深爱他。” “曾经深爱过,总比没爱过好。” 培贞苦笑,“都这么说。” “有得必有失,培贞。” “我知道。” “如果可能,你想问王志添要什么?” 培贞杲住了。 “你想他同你结婚?” “不不不,医生,”培贞把手乱摇,“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拾到都要哭三声,我才不要同他结婚,谁知道什么时候,他看到所谓更好的,立刻抛弃身边人。”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没有问题。” “是,我心里渐渐清楚了。” “那么,你问他索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在你、心底,你的确认为他欠你一些什么吧?” “也许是时间。”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的。” “没有他,我可以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培贞,当时你不是没有选择的。” 培贞说:“是,你讲得对,我只爱他一个人。” “对,别人虽然比他忠厚,可是你不喜欢。” “呵,原来是我自己的选择,并非命运安排。” “所以,分析下来,他其实并不欠你什么。” “我的感情,我的心血……” “培贞,但当其时,你是快乐的。” 培贞黯澹地笑了,“是,你说得对,我非常快乐,他们说我脸上发散着一层晶光……所以我不甘心,我想那样的快乐永远持续下去。” “培贞,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是,医生。” 医生吁出一口气,这个病人聪明,一下子就大澈大悟。 “我明天再来。” 李医生微笑,“也许,你已不需要覆诊。” 培贞说:“我喜欢这里。” 她离开了医务所,觉得心头十分空虚,夜未央,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不如往老张家去。 他新搬的家在郊外,请一班同事去玩。 培贞知道地址,她先买了一篮水果,再打电话通知老张她在途中,然后驾车直赴张宅。 真没想到是那么好的地方。 小小泳池,正规网球场,张太太做了丰富的自助餐,客人边吃边谈,有些唱歌,有的下棋,有人打球,无拘无束。 培贞见有酒,自顾自喝起来。 见到楼梯底下有一架绳床,躺上去,荡漾一番。 她闭上双目。 是,她与王志添曾经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刻。 不过,此刻已完全过去了。 张太太走过来,“培贞,疏于招呼,人太多了,对不起。” “不不,我这样很舒服。” “你累?要不要到我房去休息一下?” “不用,唉,真失礼,永远像睡不醒。” 张太太怪同情,“看你们也真可怜,娇滴滴女流之辈,统统得披挂上阵,难怪累,来,我替你斟多一杯。” 张太太体贴地走开。 培贞干掉手上那杯酒。 她没有看见永颜,永颜不知混到什么地方去了。 绳床轻轻里着她,使她觉得舒服安全。 说也奇怪,培贞竟堕入梦乡。 啊,又是那条走廊,又是那两道大门。 大门打开之后,培贞又置身在法庭之上。 原来审判还没有结束,她是原诉人,王志添是被告。 不知后地,培贞已不愿在这所法庭内出现,她想离去。 可是法官大声说:“继续盘问被告。” 培贞走到王志添面前,忽然、心平气和,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已经无话可说,“法官,我没有进一步问题。” 可是法官笑了,“问他他是否爱你。” 培贞看着王志添,“曾经一度,你总算爱过我吧。” 王志添的表情软化,“是,”他勇于承认,“我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遇见你,你鼓励我,支持我,彼时我深爱你。” “谢谢你,”培贞说:“法官大人,我再也没有问题。” 这时培贞的律师站出来说:“传证人刘思敏。” 现场一阵骚动。 刘思敏,她便是王志添的新婚妻子,培贞不禁伸长了脖子,她与群众一般好奇。 只见一个子小小的年轻女子走向证人席。 她穿戴着最考究的衣饰,面容秀丽,化敉精致,可是,全身给人一种紧绷绷的感觉,且一丝笑容也无。 丘培贞仔细打量她。 忽然之间她笑了。 何需自卑,无论外型内涵修养学识成就,她丘培贞都丝毫不差,刘思敏唯一占优势的,不过是她的家庭背境。 培贞忽然发觉,损失的人是王志添。 他舍却并肩作战的伙伴,去迁就一副丰富的妆奁。 培贞觉得可惜,其实只要王志添稍候三五载,她就可以赚到这份身家。 不过,也许他等不及了,也许,他爱上了刘思敏。 意外的是,培贞发觉她在微微笑。 培贞低下头,真的过去了。 律师问:“刘思敏,你知道你丈夫的过去吗?” 辩方律师站起来说:“我反对,法律上妻子不可顶证丈夫。” 法官喝道:“反对无效,这是一个梦,梦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刘思敏,回答问题。” 旁听席哄然大笑。 刘思敏板着一张脸,轻轻答:“我全知道。” “由他亲口告诉你?” “不,好事之徒纷纷向我报告。” “你不介意?” “每个人都有过去。” “那是极不光彩的过去,你不怕他利用你,像他利用丘培贞那样?” 刘思敏忽然仰起头笑了,“丘培贞有能力,她有利用价值,我名下不具分文,每月由家父拨出有限生活费用,我毫无利用价值。” 这番话叫法庭之内每个人都呆住了。 丘培贞张大了嘴。 律师继续问:“你的意思是,王志添做出错误选择?” 刘思敏回答:“那倒不见得,他仗我刘氏威势,出去走,威风好多,十年八载之后,如表现良好,家父许会委以重任,他终于会得到他想要的。” 培贞听到陪审团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培贞忍不住站起来。 “法官大人。” “什么事?” 培贞鼓起勇气,“法官大人,我撤消控诉。” 此言一出,当场引起议论纷纷。 法官惊讶地说:“丘培贞,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案件亦将审结,你会得到赔偿,为何放弃。” “法官大人,我发觉王志添不欠我什么。” 法官笑着颔首,容貌慈祥,“你终于明白了。” “是,王志添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生活会对他作出裁判,而我,我决定开始新生。” 法官笑,“丘培贞,我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我判王志添当庭释放。” 丘培贞松口气,法官释放的其实是丘培贞。 她睁开双目。 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微笑俯视她。 “睡醒了?” 培贞点点头,一骨碌自绳床爬起。 “睡得好不香甜。” 培贞只得笑,“我做了个好梦。” “我叫张志谋,你是丘培贞吧,、水颜叫我过来陪你。” “永显是你什么人?” “我的表姐。” “你好,张志某,很高兴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没错。 半年后丘培贞与张志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出入口公司,创业后生意蒸蒸日上,营业额同他们两人的感情一样,突飞猛进。 再过一年,他们决定结婚。 看新房的时候选中一幢背山面海的大厦。 房屋经纪悄悄笑道:“这幢大厦属于地产商刘威仪,他是大业主。” 培贞忽然想起,这刘某正是刘思敏的父亲,王志添的丈人。 经纪又说:“刘威仪的女儿女婿住在二楼,老人家挺会打算盘,二楼没有海景,售价最便宜。” 培贞脱口问:“刘小姐不是住多伦多吗?” “回流了,据说嫌外国生活寂寞,回来搞搞慈善舞会之类,够热闹嘛。” “为什么不干脆把款项捐给有需要的人呢。” 经纪笑,“那么,富贵闲人们玩什么?” 培贞转身,“关于这公寓,日后我再答覆你。” 培贞终于没有买这一幢,她不想在电梯里碰到王志添。 她买了另外一层,十二楼,风景极佳。 凡事要自己争气,生活得更好,不是要给谁看,而是自己舒服。 丘培贞有一双手,努力工作,努力享乐,终可达到理想。 丘培贞补偿丘培贞,何用问他人索偿,谁离开她,真是那个人的损失。 他在这里: “我们去看看秀珊吧。” “就我同你,还是约多几个人?” “我问过其他同事,都说抽不出空来,雪玲比较坦白,她说见到秀珊,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余我同你了。” “怎么安慰一个年轻的寡妇呢?” “只要关、心就好。” “几时上门去?” “我拨过电话到她家,她说每天下午都方便,我约了她明天四时。” “她没有工作?” “据说精神不大好。” “已经好几个月了。” “到底是丧夫之痛。” “志祥,你是一向关怀她的。” 那个叫志祥的年轻人不语。 “真是难得,患难见真情。” “影思,明天下午提早一小时下班。” “一言为定。” 影思看着志祥的背影,忽然想起同事间的传言,彼时他热烈追求秀珊,不过秀珊却比较喜欢郭永年,志祥败下阵来。 但他一直维持好风度,真正难得。 对秀珊也一直尊重,影思最佩服这样的男子。 小男人见多了,才懂得欣赏程志祥。 第二天,影思买了蛋糕及鲜花。 她问志祥:“你最近见过秀珊没有?” “两个月前我去探望过她,以后只通过电话。” “她情况如何?”影思想作个心理准备。 “外表倒还平静。”志祥有点犹疑。 影思追问:“你看出什么端疑来?” 志祥过半晌才答:“她说,他在那里。” 影思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她说什么?” 志祥清清喉咙,“她说,‘他在这里’。” “谁,谁是他,在什么地方?”无限讶异。 “秀珊说的是永年,她的意思是,永年仍在她家里。” 影思张大了嘴。 志祥苦笑。 终于,影思呼出一口气,“我们的确要抽些时间出来陪伴秀珊。” “我想劝她去看心理医生。” “对,今天我们就同她说。” 两个年轻人心里均戚戚然。 他在这里。 此话怎说,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还在身边,想必是想念过度,以致精神受创,造成幻觉,可怜的秀珊。 他们准时到。 秀珊立刻前来开门。 志祥一见她无恙,略为放心,秀珊明显清瘦许多,精神却还不错,穿着套白衣裙,头发扎成马尾,一贯秀丽可人。 她已预早做好咖啡,从容招呼客人。 影思本来最怕见到一个萎靡颓丧不堪的秀珊,此刻也十分满意。 他们发觉几上放善打开的照相簿。 志祥一看,原来是秀珊当年度蜜月时与永年合照的俪影。 志祥劝说:“秀珊,有没有想过重出江湖?” 秀珊笑笑,“你是指找份工作?” “是呀,整日闷在家中不是办法。” 秀珊沉吟。 “秀珊,你可以应付得来,已经休息了五个月,够了。” 秀珊缓缓抬起头。 志祥发觉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故转头向居后看了一看。 什么都没有。 这时志祥才发觉小客厅的装修略有更改,从前花墙纸此刻改了纯色,沙发套子也换过,全体乳白,看上去更加雅致素净。 秀珊轻轻说:“两位是熟朋友了。” 影思连忙道:“有事尽管提出来商量。” “两位不知可相信我。” “你请说。” 秀珊笑笑,“其实,永年就站在你们身后。” 影思一听,只是一楞,并无往后看,也丝毫没有害怕,她一声不响。 志祥的反应比较强烈,他深深悲哀,好友因丧夫精神恍惚,他却未能帮她。 秀珊见他俩不出声,继续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疯了吧。” 影思清清喉咙,“怎么会。” “你们未来之前,我们正在看照片簿,永年希望我陪着他,他不想我去上班。” 影思忽然问:“白天你也看得见他?” 秀珊答:“没问题。” 志祥问:“他是几时回来的?” 秀珊缓缓说:“他一直在家等我,我回来看见他,给弄糊涂了,后来才知道,为着思念我,他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影思,志祥,他在这里。” 志祥内心恻然。 影思过半晌才说:“秀珊,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可好?” 秀珊的目光这次落在影思身边。 影思十分幽默,看一看身边,问道:“批不批准?” 秀珊垂头,看样子她不想出去。 过一刻,影思与志祥就告辞了。 两人默然。 半晌影思才说:“这种创伤要很久才会痊愈。” “我们得设法帮她。” “一三五你每天抽三十分钟陪她,二四六我去,行吗?” “连车程来回每天起码两小时。” “没问题,”影思笑笑,“我独身,无牵挂。” “你不怕?” “怕,怕什么?”影思失笑,“那不过是秀珊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你以为郭永年真的仍住在家里?” 志祥不语。 “即使是,我与永年一向谈得来,也无甚可怕。” “你很勇敢,影思。” “我好想拉秀珊”把。” “从明天开始。” 秀珊却婉拒她的好意,“我不寂寞,我没事,你们别把我当病人看待。” 影思笑,“我想找个伴,那行了吧?” “我知道你出于好心,可是我不需要你们怜悯,你们天天来坐着,简直是骚扰我,请容许我安静地与永年相处。” 影思忽然问:“永年希望你伴他一辈子?” 秀珊用手掩住面孔。 影思扬声:“永年,你我朋友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你真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吗?” 秀珊连忙说:“不,不,他是好人,他时常鼓励我外出,是我自动弃权。” 秀珊哭了。 影思借出一边肩膀,“秀珊,永年才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来,振作起来。” 秀珊呜咽,“影思,他真的在这里,我不舍得离开他,他需要我。” “他站在什么地方?” “门角。” “把他形容给我听。” “他穿看深色衣服,脸色苍白,神情忧郁。” “说什么?” “他不说话,他只会摇头及点头,但我可以自他眼神猜到他想说什么。” “来,我陪你逛街,秀珊,相信我,永年不会反对,只是我同你二人,去一下就回。” 秀珊带询问的神情看着门角,忽然笑了,“他说好。” 影思松口气。 趁秀珊更衣之际,影思忽然心血来潮,抬起头来,“永年,你在这里吗?大家都很想念你,心情也不好过,只是,你想,秀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爱你,你也爱她,因此你更加要为她着想,鼓励她面对现实吧,她不能闭关自守,她必需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不幸我们都有一副肉身需要侍候,真不够潇洒,”影思苦笑,“来,永年,帮帮忙。” 说完了,影思坐下来,突觉心平气和。 过一会儿,秀珊出来了。 她一抬头,“咦,影思,你说过些什么?” 影思吃惊。 “永年泪盈于睫,垂头站在墙角,动也不动。” 影思”听,混身汗毛全部站了起来,心中闪过寒意,她双手颤抖。 “影思,”秀珊转过头来,“我不出去了,我要陪着永年。” 影思这时也觉得气氛太过怪异,故不予勉强,立刻忽忽离去。 她在停车场上了车,凝一凝神,才发觉双手均是冷汗。 刚想发动引擎,听见秀珊的声音叫:“影思,等一等。” 影思连忙推开车门。 “影思,”秀珊说:“我还是决定同你出去逛逛。” 在阳光下,秀珊面孔更显得一点血色也无。 “上车来。” 车子驶到市中心,影思才恢复镇定。 “缘何改变主意?” 秀珊低下头,“永年叫我出来散心。” “啊,那么,他一个人在家,又做些什么?” “他说他想休息。” “他不是一直想你陪他吗?” “他觉得他是太自私了。” 影思沉默。 秀珊长长地太息。 那一个下午,秀珊玩得很高兴,买了新的化妆品,“没想到开始流行金黄色系”添了新装,“小腰身服饰比较适合我”,最后去喝茶,蓦然发觉天色已晚,急急要去。 “我送你。” “我自己叫车得了。” “提着大包小包,要等好久,多累,别客气。” 影思极之周到,”直送到门口。 秀珊用锁匙开了门,“我希望还有机会同你逛街。” 影思摊摊手,“欢迎之至。” 秀珊这时才犹疑地问:“影思,你不怕?” “怕,”影思笑了,“怕谁?永年也是我的朋友。” 秀珊慨叹,“时穷节乃现,幸亏我还有你同志祥这样的知己。” “是,所以你要为我们振作起来。” 她们在门口道别。 影思转身下楼,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谢谢你。” 影思抬头,“谁?” 电梯口一个人也没有。 谁,谁向她道谢? 她脱口道:“朋友,应该的。” 影思吁出一口气,现在连她都受秀珊影响,认为永年仍在这里。 过两日,志祥同影思说:“我见过秀珊,她说她打算找工作做。” “太好了!”影思由衷地高兴。 “我已着手替她联络。” “最主要是她主动愿意出关。” “她的有些不同。” 影思笑,“我知道,她说是、水年的意思。” 志祥说:“她恐怕还要好长的一段日子才能克服这一关。” 影思又笑,“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妨再稍候,会有结果的。” 志祥涨红了面孔,讪讪问:“我是否很傻?” 影思收敛笑容,“有些人重感情,有些人不,谁敢诽议你,我第一个站出来替你辩护。” 志祥松口气,“影思,你真够朋友。” “是吗,”影思却十分遗憾,“我妈老说我家女张飞。” 每个周末她都约会秀珊。 有时在秀珊处吃饺子,有时她带了材料到会做罗宋汤,说是说陪秀珊,其实她自己也有个消遣。 秀珊心情好转,倒过来劝她:“影思,你怎么还没有男朋友?” “在挑选中。” 秀珊提到永年的次数没以前多,可是也绝对不少。 “永年永年,却天不假年,你说多讽刺。” “我下个礼拜要去上新工了,永年说,他会保佑我。” “我会永远爱永年。” 真是,谁说、水年不是在她身边呢。 “永年最近怎么样?” 秀珊黯然,“出现次数比从前减少了。” “他此刻在客厅吗?” “不,他不在。” “他到何处去了?” “他有地方存身。” “我猜想是。” “他的能量逐渐减弱,我担心──哎呀,蛋糕烤焦掉,影思,你没调时间掣?”她撇下棋子奔进厨房。 影思站起来,躺到沙发上。 焦了的蛋糕香闻十里,别有风味,可是影思忽然觉得客厅里有人。 她觉得那人就坐在她对面。 她停睛凝视,却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淡淡影子也无。 可是她却轻轻说:“多谢你放开秀珊,那是很伟大的一种行为。” 是叹息声吗,抑或是幻觉? “能否进一步请求你完全释放她?” 这时秀珊捧着蛋糕出来,“只剩这些了。” 影思连忙说:“客厅有人吗?” 秀珊四周围一看,“没有呀,只得我同你罢了。” 影思不出声。 “我们出去吃吧,来,影思,喂,你在想什么?” 过没多久,秀珊便习惯她的新工作,生活忙碌起来。 这时,影思结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年轻人,约会频频,故与秀珊见面次数锐减。 月初却一定吃顿饭。 “影思,志祥向我求婚。” “你怎么说?” “咦,你并无意外。” “大家都知道他深爱你。” “他需给我时间。” “别叫他等太久。” 秀珊低下头,“我不愿意搬家,我怕永年认不得地方。” 影思终于忍不住说:“永年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里比我们这里好得多,没有病痛疾苦,人人平等喜乐,他不会念念不忘这个世界,他会渐渐淡出。” 秀珊哭泣。 “问题是,秀珊,你肯让他走吗?” 秀珊点点头。 “那么,他可以安息了。” 秀珊哭个不停。 影思轻轻说:“过去一年,你真的吃了不少苦。” 秀珊不语。 “你算是坚强的了,秀珊,我们都为你骄傲。” 秀珊与影思紧紧拥抱。 影思松口气,知道她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不久,同事们便传志祥有了对象。 几个年轻的同事口没遮拦,议论纷纷。 ──“是个寡妇。” “一定有过人之处吧,不然怎么会──” “若是影思、雪玲那样的人物,倒也罢了,真替他不值。” “他却不知多高兴。” “有一日我也走这样的运就好了:对象条件比我高百倍,多放心。” “你不会觉得是”项负担?” “咄,只要他爱我,我就坦然承受,怕什么?” “说得好。” 影思当然没有听到这番话。 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学给志祥听。 她这个人,一向报喜不报忧。 假如有人问:“告诉我,影思,老张同小李有无说我坏话?” 她一定答:“没有没有,你别多心,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事实上,谁不说谁的闲话,知来无益,不如不知。 那种闲话,当事人说完算数,何必搬弄是非,小事化大。 这是影思做人处世一贯态度。 秀珊生日。 影思并无声张,只是选购了精致的礼物,说是上门坐一会即走。 秀珊来开门。 小公寓里放满白色鲜花。 秀珊笑问:“影思,是你送的吗?” 影思摇头,“明知故问,当然是志祥做的好事。” “我头一个问他,他说不是他。” “啊,”影思诧异,“送了多久?” “第七天了。” “照说,志祥不会不承认。” 影思留意一下花束,全是白色的香花,一盆小小的栀子更是香气动人。 会是谁?这样有心。 花盆贴着小小标签,注明花店电话地址。 反正有空,影思打电话去询问。 秀珊正忙着在厨房做茶点。 花店售货态度很好:“是由郭永年先生送出。” “你说什么!。”影思大惊。 “郭先生一直有个户口在我们这里,他吩咐过我们,逢三月十五就送花,一连七日,白色香花。” “你上次见郭先生是几时?” “好像是一年多之前。” “他户口还有多少钱剩?” “没有余款了,事实上还欠我们五百多。” “我明天来付清。” “谢谢你,小姐。” 秀珊这时出来,“花是谁送的?” “查不到,大概是志祥吧。” “这个人。” “秀珊,你以往生日有无收过白色的花?” “有是有,永年只送一束。” “是栀子或玉簪吗?” “白玫瑰罢了。” 影思沉默。 电话铃响了,秀珊去听。 她笑着与影思说:“志祥叫我到楼下去看生日礼物。” 影思诧异,“什么礼物?不能拿上楼来吗?” “哎呀,不会是一辆车吧。”秀珊掩住嘴。 “快下去吧。” “十分钟,失陪一会儿。” 秀珊下楼去。 客厅只剩下影思一个人。 不,影思又有那种室内不止我一人的感觉。 她抬起头来。 目光落到窗帘旁。 她轻轻问:“永年,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答。 “谢谢你的花。” 窗帘拂动一下,多半是风。 “虽然不是送给我的,相信秀珊可以感觉到你的情意,”影思站起来,“你看她,生活得多好,相信你也为她庆幸。” 窗帘静下来,风止了。 “不日,她也许会搬家。” 影思轻轻叹口气。 地凝视窗角,“你会祝福她的吧。” 不多久,那种有人在的感觉渐渐淡却,终于,影思知道公寓里只剩她一个人。 会不会由始至终,其实都是只得她一个人? 秀珊与志祥上来了。 志祥果然送了一辆小轿车给秀珊上班用,秀珊高兴之余,又抱怨志祥太过花费。 扰攘一阵子才静下来。 志祥双手插在裤袋里但笑不语。 他有点事,先去办了再说,稍后再来同她们吃饭,那好人忽忽又出去了。 秀珊斟出香茗,与影思说:“我真幸运。” 是,他们都对她好。 “快了吧。”影思指婚事。 “安排在秋季。” 影思点点头,忽然问:“永年还在这里吗,你还看得见他吗?” 秀珊颓然,“人死不能复生,他何尝在这里,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 什么?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那大夫很好,向我详细解释我那时失常的心理状况。” “可是,你说你明明白白看见他。” “医生说那只是我的幻觉。” 影思不语。 “生活正常,哀思稍退,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换句话说,幻觉经已消失。” 不不不,影思心里嚷,不是这样的。 秀珊低声道:“我总是爱他的。” 影思点点头。 “永年会祝福我。” 影思也很肯定,“是,他一定会。” “下个月我就搬家了,这间公寓将会卖出去,过去生活告一段落。” “人总得往前看。” 秀珊颔首,“我内心有一部分死亡,可是又有一部分复苏,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她们出去吃饭,大门关上之前,影思向公寓张望一眼。 不,郭永年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此刻已可以完全放心,故此不必在这里徘徊。 一百万元本票: 吴志深上班时间一向比别的同事早,他八时正就到办公室了。 吴志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老板习惯早到,所以他跟老板上早课。 与他一般早的有莲达,她是老板的秘书。 对,差点忘了说,他们的老板,是地产界鼎鼎大名的霍永培。 吴志深有试过老板在七时四十五分传他去说话的记录。 今日天色比较阴暗,他正站在落地长窗前,观望三十五层以下的交通情况,莲达进来了。 “吴先生,老板请你。” 莲达就是这点可爱,从不端架子,总是亲自过来说一声,秘书有何架子?呵,有些老板的秘书派头比经理大,狐假虎威嘛。 吴志深立刻走到老板办公厅去。 只见秘书室一行四人已开始工作。 老板在房里看报纸。 吴志深静候一旁。 片刻霍永培放下报纸,“咖啡?” “喝过了。” “志深,有一件事。” “是。”吴志深的好处是永远不动声色,永远不多话。 “这件事嘛──” 吴志深心中诧异,霍永培为何踌躇? 要买什么,只管下命令好了,有什么目的是不可以达到的呢?连长生不老都几乎不成问题了。 但是霍永培咳嗽一声,好似略见为难。 吴志深只是不出声。 终于,霍永培开口了:“这个女子,一个周末,请她开价。” 霍永培把桌子上一份文件推向吴志深。 吴志深只答了一声“是”。 这间办公室里,天天进行无数交易,成功率百分百,没有难事。 文件信封上打着“机密”二字。 霍永培偌大的办公室一片静寂,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吴志深取过文件退出。 回到自己房间,他关上门,取出文件内容。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及资料。 吴志深先看照片。 她约十年纪,五官非常端正明艳,头发束在脑后,因是泳装,身段清楚玲珑,胸部与大腿稍微胖了一点,可是这才显得难得,都会女性实在太瘦了。 吴志深看照片的态度与看某幅将拍卖的商业用官地完全相同。 他在考虑该出什么价。 既然老板志在必得,何用同他省,就一百万吧,一个周末作两天半算,共六十小时,连二十巴仙小费在内,每小时服务费是二十万,不算太差了。 千万不要替老板省,花得起才是面子。 他再看资料。 刘玉芙,二十岁,独女,理工学院公司秘书课程二年生,父,刘君才,退休公务员,母,杨淑贤,已故,无亲密男友。 背境清白简单,应该容易下手。 老板亲口吩咐他,吴志深当然要亲自去接洽。 跟着霍永培五年,年薪已几达三百万,吴志深承担过比这更猥琐艰难十倍的任务。 他从不问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问自己做不做得到老板的吩咐。 换句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取过外套,立刻出门去。 理工学院并不是那么大,他查过时间表,又问过几个人,便找到了课室,铃声一响,学生下课出来,他一眼便看见刘玉芙本人。 这时他有点明白为何霍永培会把她当公事来办了。 真人比照片亮丽百倍。 她高大健硕,有只宝光流丽的大眼睛,皮肤细结,神情活泼,白衬衫,蓝布裙,已经明媚动人。 吴志深冷静地上前,“刘小姐,我能与你说几句话吗?” 刘玉芙一怔,停下脚步,打量吴志深。 吴志深机械式地微笑。 “你是谁?” 吴志深不想有名片落她手中,故说:“我姓吴,我代表霍永培先生。” “霍永培?” “我相信你认识霍永培先生。” 刘玉芙笑了,雪白牙齿,深深梨涡,“谁不认识!不!我没见过他,上个月有位同学说他同霍家三小姐有交情,我曾扯衫尾到霍家游泳,那泳池是奥林匹克水准,但是我们连霍小姐也没见到,由管家照呼我们。” 霍永培不知怎地看到了刘玉芙,自此把她放在心里。 “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吗?” “到饭堂去如何?” “那里太吵了。” 刘玉芙慧黠地看着他,“图书馆呢?” “又太静了,我知道个好地方。” “何处?” 刘玉芙大胆活泼,这是意外之喜。 “永培地产的私人会所。” “听说是个好地方,我有位师姐在永培做,她说会所每星期五开放给所有工作人员,任吃任喝,只收取成本,一味蒸龙虾甚为美味。” “我可以载你去。” “不,我不坐陌生人车子。” 吴志深忽然笑了,“应该的。” “我自己去,可是,你们要与我谈什么呢?” 吴志深答:“刘小姐,你快毕业了,我们永培想与你谈谈前途问题。” 刘玉芙把一只食指放在饱满的嘴唇上,“我并不是高材生。” “不要紧,条件慢慢谈。” 刘玉芙看着腕上的学生表,“半小时后在永培大厦楼下见。” 真好。 那么聪明,那么机智,那么成熟,谈起生意来,一定有商有量,非常顺利。 吴志深上车,回头一看,刘玉芙已叫了一部计程车,尾随而来。 好有趣的一个女孩子。 朝气勃勃,活泼可爱,无时不刻不在欢笑。 不,她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类型,但是他十分愿意亲近她,沾染一点欢乐。 他下车,她也下车。 两人并肩乘电梯到顶楼。 会所领班朝吴志深欠身,领他到靠窗的位子。 吴志深一反常态,忽然说了一句笑话,“看,我不是假冒。” 刘玉芙也笑,“我从来不曾怀疑,吴先生,我在报上多次见过你的照片。” 厉害。 “龙虾?” “我只需一客希腊沙律与一杯矿泉水,吴先生,我们谈什么?” “希腊沙律,我一定要记住这个,吃它便成为美女。” “谢谢你。” 刘玉芙微笑看着他。 “明年暑假你就要毕业了?” “是。” “打算出来做事吧。” “是。” “你猜,一般年薪会有多少?” “新丁,哪里配谈年薪,大抵一月一万吧。” “是的,那么说,一百万,就得做上十年了。” 刘玉芙看着吴志深,吴志深也看着她。 “吴先生,你算帐不甚高明,起薪点是一月一万,稍后升级加薪,情况就不一样了,吴先生,你此刻年薪可不低哇。” 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吴志深立刻说:“对不起,我低估了你。” “吴先生,你提及一百万。” “是,我的确提过这个数目字。” “为什么?” 正在此刻,吴志深发觉他老板霍永培一个人走进会所,在不远之处坐下。 好极了,正要霍某知道他办事的效率。 只见霍某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个见惯无数大场面的大商人居然一震。 吴志深讶异到极点,呵,他竟这样渴望见到她!真是始料未及。 只听得刘玉芙又再问:“为什么?” 吴志深刚想回答,谁知他老板竟急不及待的走了过来。 坏事!吴志深在心中叫。 霍永培微笑,“志深,这位是刘小姐吧,让我自我介绍,我是霍永培。” 吴志深瞪大了眼睛。 只见霍永培自己先把手伸了出来。 刘玉芙只得与他握手。 幸亏,幸亏随即有人过来请走了霍永培,他的人客到了。 桌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刘玉芙忽然明白了。 “一百万,同霍某有关吧。” 吴志深点点头。 “他找算怎么样?” 吴志深说:“刘小姐,明人跟前不打暗语,一个周末,一百万。” 刘玉芙怔住,大眼睛闪闪生光,忽然之间笑了,“我一直奇怪这种交易是怎么完成的!原来自有皮条客出头。” 吴志深到底还年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好比霓虹灯。 过一会儿他才冷冷说:“我不错是中间人。” 刘玉芙也镇定下来,很肯定地答:“不,我的周末不出售,我不等钱用。” 头一回合,吴志深碰了钉子。 刘玉芙又说:“我不会取笑他人,我知道这种交易是存在的,但不是我,如果永培企业愿意出年薪廿万,我毕业后立即来报到。”她站起来。 “慢着,刘小姐,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刘玉芙又坐下来。 “尽管说。” 刘玉芙展开一个恣意的微笑。 “我的条件是,希望他会跳得一脚好舞,我爱煞探戈,新近学会,想找人演出,除此之外,他还需有生活情趣,有幽默感,有上进心,还有,他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八岁,呵,还希望他懂得接吻。” 吴志深这个时候才晓得什么叫做啼笑皆非。 刘玉芙接着问:“你可认识那样的人?高大英俊,兼有爱心,夏天潮热的晚上,吹奏色士风给我听,冬季寒夜,煮火锅给我吃,如果有那样的人,通知我,周末我马上来。” 吴志深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你如果有一百万,说不定可以找到那样的人才。” “一百万,那样的人只值一百万?” 吴志深精神一振,“说多少。” 刘玉芙又笑,“我不是买方,我怎么知道价目。” 她站起来。 “我派人送你。” “我接受,二时正我还有课。” 刘玉芙走了。 白衬衫,蓝布裙,强烈的性格,芙蓉般粉嫩。 霍永培在吴志深办公室等。 一见小吴,便说:“这房间不好,我已给你调到廿二楼去,那边面海,有风有水。” 吴志深道谢。 “她怎么说?”霍永培急急问。 “她说,那样的人才,怎么只值一百万。” 霍永培一怔,“你建议一百万?” 吴志深摊摊手。 “告诉她,那是一百万美金。” 疯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掌握了一定的名同利,兼有点权势,就会开始专横。 吴志深咳嗽一声,“一个周末一百万美金。” “是。” 事后她可以退休了。 “给我送套首饰过去。” 吴志深不语。 “挑欧洲款式,少女不喜大钻石。” 吴志深职责所在,不得不向老板提出忠告,“此女十分懂得拿腔作势。” 霍永培不在乎,“应该的,像她那般条件,应该的。” 吴志深不作声。 “志深,”霍永培叹口气,“我已经六十四岁了。” 吴志深留神聆听。 “志深,此刻我所有,以及最多的,不过是钱,用钱来换取一点乐趣,对方又有得益,有何不可?” 吴志深想说些什么,又住了口。 他是老板,他的世界里只有买同卖,他又一直成功,爬到巅峰,吴志深是什么人,岂可同他说有人不想做他的生意。 “再试一次,志深。” “是。” “本票交易,可存到外国户口。” “是。” “她如果真的聪明,就应该接受,这样的数目不是天天赚得到,女孩子有私蓄傍身,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爱嫁谁可以嫁谁。” 吴志深忽然问:“霍先生,你可会跳探戈?” 霍永培一怔,苦笑,“我是苦出身,不会跳任何交际舞,一直找不到时间学习,缘何问起?” 吴志深不出声。 “你呢,志深,你可会?” “霍先生,我家庭环境欠佳,十四岁便替小学补习,我哪里懂这些。” 霍永培哈哈大笑。 吴志深却笑不出来。 第二天,他又去等刘玉芙。 这次,刘玉芙对他不客气了,“又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的周末不出售,别再来打扰我。” 吴志深也不再委屈自己,“霍先生愿意付美金。” “一百万美元?” “是。” “那是很多钱很多钱。” “他有诚意。” 但是刘玉芙仍然摇头,“有些女孩子会需要它,我不,我生活不错,我安于现状。” “那么,我会告诉他,你拒绝了他的要求。” “对,就那样说好了。” “这是他的见面礼。”吴志深递过一只锦盒。 刘玉芙打开来看,“哗,一套蒲昔拉蒂,我一直想要这样的──你们怎么知道,真美是不是?”她连忙把手镯戴上,“这是可以戴的艺术品。” 吴志深笑了,“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到这样美的工艺品。” 刘玉芙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 吴志深这个中间人发挥了作用,“先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真的不是我喜欢那类型。” “他也知道。”吴志深很幽默。 “你会在场吗?” “你要我做陪客吗?” “我恳请。” “好,明天,八时正,我来接你。” 刘玉芙把首饰脱下归还。 吴志深意外,“这是无条件送你的见面礼。” 刘玉芙笑笑,“一定有条件,怎么会无条件,明日八时见。” 吴志深真正困惑了。 若即若离,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愿意,还是不愿意? 抑或,一时会不过意来,要先回家用计算机算一算,一百万美金到底有多少个零,然后,再作打算? 可能她看准了霍永培的弱点,预备更进一步提出更辣的条件? 她若不自量力,想与霍永培斗智斗力,可能博得一鼻子灰。 慢着,说不定霍永培这次遇到煞星,身不由己,打算无限度付出。 吴志深嘴角忽然露出笑意。 噫!大都会世纪末,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就当是看场好戏吧,虽然他也有份演出,而且角色猥琐。 小吴回到公司,向老板报告。 霍永培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吴志深答:“想展示野心。” 霍永培笑了,“我喜欢那女郎!” 她不是他对手。 不过他会让她,因他简直已似爱上了她。 霍永培忽然叹息,“志深,你见过我那两个女儿。” 吴志深不出声。 “近三十岁的人了,还似一团泥,不可塑造。” 吴志深不敢发意见。 “怎么同人家比!” 吴志深只是陪笑。 “你查过我约会部,知我明晚无事?” “八点有一个会议,不是不可以推却的。” “嗯,叫史提芬区出席吧,还有,明晚你陪我去。” “是。” 两个人都怕,要吴志深在一边陪伴,好笑?是有点可笑,讨价还价之际,有个中间人,方便许多。 吴志深简直希望时间快快过,他期待这一顿晚饭。 他八时正到刘玉芙家接她。 刘玉芙已经准备好了。 一件式样简单的黑色晚装,露背。 呵,那是怎么样的肩同背,雪白粉嫩,丰硕动人,吴志深不敢逼视。 “请,刘小姐。” 刘玉芙笑笑上车。 既然无心交易,她为何肯出来陪客? 连见面礼都不收,完全免费,究竟有何居心? 她没有戴首饰,年轻女孩子也不需要额外装饰,自然派,天生丽质,双目即系宝石,贝齿等于珍珠,那青春美是炫目的。 车子驶到霍公馆,管家延他们入内。 霍永培迎出来。 刘玉芙笑道:“我来过府上一次。” 霍氏道:“我知道。” 他就在那次看见她。 “刘小姐,喝些什么?” “有香槟吗?”十分可爱馋嘴的样子。 霍永培笑说:“刘小姐可以天天喝香槟。” 刘玉芙也笑眯眯,“少喝多滋味。” 一对一答,都十分得礼。 刘玉芙又问:“今晚吃什么?” “法国菜,主盘是龙虾。” “啊,”刘玉芙一合掌,“没话讲。” 她眯起大眼睛,十分陶醉,非常明显,她酷爱享受,即不受巨额金钱引诱,何故? 霍永培斟香槟给她,“刘小姐,你值得享用世上最好的物质。” “但是,我会快乐吗?”她慧黠地看住霍永培。 吴志深心中绝倒,他对这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永培问:“因此,你拒绝了我的要求?” 谁知刘玉芙仰起头笑了,“我拒绝了你?是吗,我拒绝了你?不,我不是来了吗,我打算好好享用晚餐。” 霍永培这样的老江湖都一怔,且先噤声,且听下回分解。 “霍先生,世上每个人见了你,都是钱钱钱,你见了世上每一个人,也都是钱钱钱,累不累,厌不厌,腻不腻?今晚,我们不提价目,不讲数字,我们吃,我们喝,我们聊天,如果霍先生不喜欢,我可以立刻走,霍先生,你说怎么样?” 两个男人都呆住了。 过一刻,霍永培说:“我总得付你酬劳。” 刘玉芙立刻回答:“我是一个学生,你是大商人,一席谈话,我必获益良多,何必曰利?” 霍永培沉默,不知是感动是惭愧还是有其他感受。 吴志深在心中叹息一下,入壳了,霍永培入壳了。 他一直奇怪这种老狐猩怎么会栽在女子手中,言听计从,付出绝大代价,现在他明白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们缓缓吃这一顿奇突的晚餐,刘玉芙与霍永培说到她的功课,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盼望,她的将来,银铃似声线,纯真的语气,似乎一点企图也没有。 ──没有企图?她为什么单刀赴会,独入虎穴? 吴志深只觉紧张刺激。 甜品碟子端上来,有小小银罩子,刘玉芙一打开,看到晶光灿烂的一条钻石项链,她诧异说:“这会砸掉大牙。” “刘小姐,试戴戴。” 刘玉芙取起在脖子上比一比,“美极了。” “我帮你系上。” “不,霍先生,我前来吃饭,不是来收礼。” 霍永培忽然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脸色一沉,似欲发作。 噫!写到这里,没有篇幅了,这个故事结局如何,读者就得凭自己的想像了,刘玉芙到底会不会接受巨额金钱,出卖她的周末?霍永培能否得偿所愿,抑或要付出更多,且需稍候片刻?而吴志深这个永远服从的职员,在永培机构,又是否继续步步高升? 你希望刘玉芙吃完一顿饭就走,还是接受霍永培的照顾?你怎么想? 别忘记这是一个功利至上的大都会,也别忘记刘玉芙与众不同,不等钱用。 作者要收笔了,就此打住,哈哈哈哈哈。 一本小说: 那日,陈朝光下班回来,发觉家里有客人。 他的妻子李宇恒自书房探头出来说:“朝光,借用你的工作间,十分钟就好。” 陈朝光一边脱外套一边答:“没问题。” 然后他的脚步迟疑一下。 终于他问老佣人王妈:“是什么客人?” 王妈笑答:“是记者。” 陈朝光真正纳罕,“记者,记者怎么会到我们家来?” “访问太太呀。” 陈朝光本来正往台上卧室及休息室走去,听到这么新鲜的新闻,忍不住又走下来。 只见书房门打开,宇恒正把人客送出门,不错,来人的确是一名年轻的女记者。 记者有记者的打扮,英姿勃勃,穿着淡色外套长裤,配矿工靴,看到陈朝光,立刻笑,“你是李女士的丈夫吗?请问,你对李女士的著作有什么感想?” 陈朝光一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他不惯被人叫李宇恒的丈夫,第二,著作,什么著作? 他竟在自己家里被蒙在鼓中,感觉太坏了。 幸亏女记者赶时间,忽忽离去。 陈家大门总算关阖上。 陈朝光摊摊手,“这是怎么一回事?”声音已经不悦。 李宇恒也收敛了笑容。 她淡淡地答:“我写了一本书。” “你什么?” 李宇恒提高声线:“我写了一本小说,交给出版社,上个月月底出版,到了今月中,已经印到第五版,共销了三万册,所以记者来访问我。” 陈朝光“喔唷”一声,挪揄地说:“有这种事,编辑与读者可找到宝藏了。” 宇恒不理,自顾自拉开门。 “咦,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出版社开会。”宇恒穿外套。 “你什么时候写的小说?” “写了有一年了。” “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候,宇恒辛酸地笑笑,“陈朝光,这一年来,你回家的次数不多,很多事,也难怪你都不知道。” 她出门去了。 变成陈朝光一个人在家里。 他真没想到世事会轮流转。 他向书房走去。 王妈问:“先生,可在家吃晚饭?” “不,我在外头吃,”一想起来又问,“太太可回来吃?” “电视台访问太太,她没空。” “什么?” “电视节目‘闺秀专集’访问她。” 陈朝光推开书房门,发觉书桌上放着一叠袋装书,走过去一看,发觉书名叫“一本小说”,取过,在手里秤一秤,颇具份量。 李宇恒三个字,以宋体字端端正芷印封面上,忽然之间,陈朝光对这三个字有点陌生。 这真是宇恒吗? 他把书翻了翻,里边密密麻麻是字。 陈朝光很少看书,尤其是小说,他用的,全是电脑磁碟资料。 对他来讲,小说作家是神秘的,小说是高深莫测的。 李宇恒写小说? 真是不可思议。 宇恒自大学出来就同他结婚,至今已是五周年纪念,她的正职是陪伴丈夫,副业是逛街吃茶,怎么会写起小说来。 陈君把那本小说放下。 宇恒一直是毫无主见,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他就是喜欢她那样。 陈朝光唯一的遗憾是婚后没有孩子,看过医生,做过多种检查,两人都没有毛病,可是膝下犹虚。 不过,这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陈朝光站起来对王妈说:“给我做碗面,我不出去了。” 那一天,宇恒要到十一点才回来。 她意外地看到灯光,“咦,你没出去?” 陈朝光反问:“你想我出去?” “我没那样说过。” 宇恒往楼上走。 “宇恒。” “什么事?” “宇恒,你为什么不同我吵架?” 宇恒答:“那是我的家教,我母亲说过,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以与人吵架。” 陈朝光沉默。 宇恒忽然问:“你有没有看那本小说?” 陈朝光答:“那么厚,不知从何看起。” 宇恒呵一声回房去关上门。 他们分房而睡已有两年多,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实则上是宇恒一个人住在这幢小洋房里,陈君很少回来,宇恒从不过问,那是她娘家的教养,故此他从来不需要说谎瞒骗妻子。 那夜,他自书房打出一通电话:“珍妮,我不来了。” 对方唔地一声。 “你在干什么?” “请你猜。” “听音乐。” “不,我在看小说,据说是近期最畅销的一本书,作者叫李宇恒,书名怪别致,就叫一本小说,我老觉得李宇恒这三个字有点热,你说呢?” “珍妮,你为何讽刺我?” “我怎么会那样做?”对方愣然。 “明天再讲。”他啪一声放下话筒。 然后,他因实在无事可做,终于取过外套,又出去了。 第二天上班,陈朝光只见秘书迎上来,满脸笑容。 “陈先生,陈太太写了那么一本好书,都不推荐给我们,还要我们自己买,真是!” 陈朝光不出声,过了一刻才问:“写得好吗?” “好,当然好,最畅销呢,”秘书咕咕笑,“真没想到陈太太会写小说,而且部分描写大胆。” “大胆?” “是啊,陈先生,你不觉得太胆吗?” 陈朝光不语。 “陈先生,你一定看过多次吧,是不是你鼓励陈太太创作?” “今天早上,有几个会议?” 秘书立刻识趣退下。 中午,他到附近会所去午饭,一贯碰到许多熟人。 “老陈,真没想到你太太是名才女。” “这本书是宇恒写的吧,几时叫她签个名。” “照片拍得不错。” “哪里有照片?” 朋友把一张报纸递过来。 呵,一定是那日那个女记者写的那篇访问,图文并茂,背景正是陈宅书房,照片的确拍得很好,捕捉到宇恒秀美敏感的神情。 陈朝光讶异了,原来字恒这些年来一直那么美,难得的是她双目中仍然有一丝小女孩似的腼腆。 朋友抱怨:“都瞒看我们,几时开个庆祝会,叫我们也高兴一下。” “是是是。” 陈朝光没把那顿饭吃完。 他跑到书店去。 “我想买李宇恒着的一本小说。” 店员笑,“每个人都想买,新书明天到,我替你留一本吧。” “什么,都卖光了?” “先生,供不应求,洛阳纸贵呢。” “那本书说些什么?” “是篇爱情小说。” “你认为写得好不好?” “笔触十分细腻,感情丰富真实,十分难得。” “一定有个故事,故事大纲说些什么?” “先生,你不想自己看吗?” “请率先告诉我。” “故事说一个少妇遭丈夫冷落,另结新欢。” “什么?” “对不起,我要去招呼那边的客人,你明天来取书便可看到那精彩的故事。” 陈朝光的胃部像是被塞进一块石头。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小说? 难怪亲友的笑容如此古怪,原来他们都在讪笑他。 陈朝光涨红了面孔,淑女李宇恒终于发作了,她终于找到叫他好看的方法,她也是人,她当然会想到报复,他把她冷落了那么些年,把她搁家中当件家具,他活该受到这个恶果。 可是,她不该在公众面前数落他,不该当着千万读者暴露家事。 陈朝光不欲再回办公室,一迳赴珍妮家。 珍妮住在市中心酒店式豪华公寓一个单位里,她刚自泳池上来,尚未更衣,看见陈朝光,有点意外,“陈老板,你好,不是突击检查吧。” 陈朝光哪里有心情与她说笑。 “咦,怎么了?”珍妮斟杯拔兰地给他,“有话慢慢说。” “你看完那本小说没有?” “哪本小说?”珍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朝光心中有气,连她也落井下石,乘机来奚落他。 但是他不得不说:“李宇恒写的那本。” “呵陈太太的大作,城内每个人都是陈太太读者。” “你觉得放事怎么样,是否自传?” 珍妮看着他,“你没读过?” “没有空!” “啧啧啧,你应该对她多关注些,给她多一点时间,她现在不好欺侮了,女人有了名气,等于有了武器,女作家、才女、女名人……陈朝光,你要当心呵。”珍妮哈哈哈笑起来。 陈朝光瞪着她?他不相信珍妮会宰灾乐祸,这些年他供养她,负责她的生活,把她自半红不黑的歌坛打救出来,可是她感激他吗?她不。 珍妮感喟地说下去:“陈老板,你对人没有尊重,陈太太在小说中形容得对:‘他觉得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附属品,好比棋子,任由摆布,却没有足够的智慧令旁人信服’,那是你吧,陈老板,她写得真好。” 陈朝光霍一声站起来,打开门就走。 珍妮并没有叫住他。 他们俩不知谁已经受够了谁。 陈朝光发誓他再也不会踏足这幢公寓,当然亦会即时止付所有经济上援助。 她竟敢挪揄他,她以为她是谁?他来买笑,她负责卖笑,她居然嘲笑他。 陈朝光气冲冲回家,车子连冲了三盏黄灯。 用锁匙开了门,王妈迎出来。 “先生,快看太太上电视。” 陈朝光忍不住坐下来,“太太呢?” “太太出去开记者招待会,这是昨天录映的节目,你看太太多么漂亮。” 怪不得黄妈赞叹,萤幕上的李宇恒穿一袭简单的珠灰色衣裙,雍容秀丽,忽然像是听到一个不该听到的问题,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陈朝光不由得吩咐:“声音扭高些。” 王妈开大了电视声线。 陈朝光听见宇恒答节目主持人:“小说当然纯属虚构。” “有意再接再厉吗?” “第二部小说已在构思中。” “太好了,我会等看看那精彩的故事。” “谢谢你。” 那真是宇恒吗,陈朝光迷糊了,他对她开始产生敬畏,噫,没想到她有这般能耐,叫万千读者为她着迷,现在传播媒介把她视作宠儿,而他,他是最接近这颗新星的人。 陈朝光略觉飘飘然。 这时访问已经结束,王妈听见声响,站起来说:“太太回来了。” 陈朝光不由得也向大门迎出去。 只见宇恒精神焕发地开门进来,她换了个新发型,配着副新耳环,端的神采飞扬,看得陈朝光发兽。 她笑着说:“正在赶印第七版。” 王妈接过她的外套手袋,“我去斟茶。” 陈朝光双手插裤袋里,闲闲地说:“要好好庆祝。” 宇恒一呆,“庆祝?” “是呀,亲友们都说值得庆祝。” 宇恒淡淡说:“太夸张了,我不喜欢高调。” 多年来陈朝光第一次尝试讨好妻子,却被她一口拒绝。 他有点手足无措。 夫妻间永远占上风的地发觉自己已败下阵来。 “明日出版社有个酒会,你要来吗?” “酒会?” “为我举行的一个小小私人酒会,你若有空──” “不,我没有兴趣。” 宇恒耸耸肩,并没有再恳求,回房间去了。 陈朝光呆了一会儿,才问自己,你怎么会在家里,外边有的是红的灯,绿的酒,你怎么会被一本小说打乱了阵脚? 半晌他问王妈:“开饭没有?” “先生,你在家里吃?”王妈一惊,“我没备菜。” “太太怎么吃?” “太太在房里吃碗鸡粥即行。” “我也吃粥吧。” 好不容易两夫妻都在家,又不愿一起吃饭。 连王妈都不知道该如何侍候他,也难怪,他有时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 李宇恒已经出名了。 对她,他不能再掉以轻心。 第二天早上,他问她,“你那个酒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在四季酒店春雨轩,下午五时。” 陈朝光嗯地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宇恒早已习惯,信不信由你,她同他,有时十天八天也不交换意见。 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吗?” “是,你还记得。” “怎么忘得了,不知挑多久,不是嫌钻石大小不对,就是颜色不好。” 宇恒不语,真不能置信,他俩曾经深爱过。 “预备在酒会中佩戴?” “是,出版社的形象指导吩咐我打扮得隆重些。” 陈朝光点点头,“应该的。” 真没想到还有专人负责女作家的形象,社会真的进步了。 那日,他在公司坐到五点,终于忍不住,往四季酒店走过去。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这几天行动如此失常,才不致于影响饭碗。 陈朝光满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私人酒会,廿来三十人,可是到了现场,发觉人头涌涌,起码已有百来人聚集,且陆续有来。 他张大了嘴,这样隆重的场面。 而李宇恒是今晚的主角! 接待员问他要请帖。 “我没有请帖。” “先生,我们的规矩是凭请帖入场。” “我是李宇恒的丈夫。” 到此,他不得不把李宇恒三个字抛出去,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陈朝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会借宇恒的牌头。 那接待员”听,马上挂出笑脸,“原来是陈先生,为什么不早说,李小姐一早吩咐过了。” 什么,她知道他会来? 现在,她又在什么地方? 这种场合在都会中并不少见,每间大酒店的宴会厅都座无虚设,不过陈朝光没想到居然有出版社为宇恒举行这样的盛会。 他取过一杯香槟,喝了一口。 他看到宇恒了。 她那含蓄的品味终于派到用场,宇恒穿着一件毫无装饰的黑色吊带裙,简单大方,头发挽上去,化妆亮丽,脖子上戴着那串钻石项链,此外,就是左手无名指上订婚与结婚指环。 陈朝光从一个距离看过去,哗,真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些年来,他怎么会冷落了她? 比起她,他只不过是个庸俗的小生意人。 去年,听了某医院某总理劝导,捐了笔七位数字款子,名字也不过只在报尾巴上出现过一次,现在,李宇恒不费分文,不不,还有大笔版税可收,已经名扬全城。 只见记者上前去替宇恒拍照。 宇恒接受得真好,一点也没有对镜头矫揉做作,搔首弄姿,一贯大大方方,拍完照后还说声谢谢。 陈朝光身后站着两位客人,议论纷纷。 “长得真美。” “没想到文笔好,相貌更好。” “可见上天有时颇为偏心。” “出版社这次可掘到金矿了,如今肯执笔的人少,借写作出锋头的人多。” “听说她第二本小说已经动笔,出版社派了一名秘书及一名资料理集员给她用,怕她分心。” 陈朝光听在耳朵里,啧啧称奇。 他们把她当明星一样。 或许,宇恒已经是一颗明星。 陈朝光又见到几位男女演员跟着进场。 “小说要改编电影了。” “意料中事耳。” 李宇恒的社交圈子,一夜之间扩大了千万倍。 陈朝光没有上前与妻子打招呼,他悄悄退出去。 缓缓地走回停车场,取过车子,静静驶回家。 他坐在书房沉思。 土别三日,刮目相看,宇恒已非吴下阿蒙。 下一步她会怎么做? 陈朝光有点不安。 她会不会报复这些日子来他对她的冷淡? 她会不会同他离婚? 陈朝光从来没想过离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理想的妻子?妆奁丰盛,给他绝对自由,通情达理,现在,又有名气。 他得留住她。 可是,又不能做得太露痕迹。 怕只怕她发觉他在乎她,会得刻意为难。 他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一直坐到宇恒回家。 宇恒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想必是出版社工作人员,与她在客厅里又议了一会事,才道别出门。 这时陈朝光才出来。 他说:“酒会很热闹。” 宇恒看他一眼,诧异地问:“你来过了?” “我没打扰你。” “太见外了,他们都很随和。” “累不累?” “还好,我的鞋子舒服。” 宇恒一向不愿穿高跟鞋,陈朝光曾多次不耐烦地告诉她,女人的鞋跟越高越漂亮,今日,他可不敢再吭声。 这时宇恒也发觉了,“最近公司生意如何,不需要应酬日本客人?” “说实在的,我也累了,”陈朝光咳嗽一声,“我打算叫亨利欧多做些。”欧是他的排档伙伴。 “那也好。” 语气平淡,可见并不关心。 陈朝光说:“公司里──” 宇恒索性打断他,“下了班就别再挂住公司了,你说对不对?”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陈朝光低低骂一声,不,他骂的是他自己。 亡羊补牢,这个牢恐怕不容易补。 不过,宇恒对他,也没有比往日更不耐烦,这已经是好现象。 陈朝光讪笑,什么,阁下在试图挽救这段婚姻? 那夜,他在书房逗留到天亮。 一早起来,意外地发觉宇恒在厨房里喝咖啡看报纸。 两夫妻异床异梦已有多年。 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交谈。 “昨天酒会的消息全登出来了?” 宇恒笑道:“报尾巴上一点点。” “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宇恒意外,“你不反对?” “我支持你,”不支持也不行,落得大方,“你应该有自己的兴趣。” “我已经觉得压力了。” “工作当然有台压力,放、心去做,别把销路放心中,自由自在,才会写得好。” 宇恒颔首,“谢谢你的忠告。” 陈朝光看看钟,“我要上班了,对,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顿饭如何?” “中午我约了新光日报编辑见面。” “在什么地方,或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宇恒讲了地点时间。 “中午见。” 从现在开始,他要谨慎地做李宇恒的丈夫。 列扭公案之前,他先到书店去,买了那本小说,打算尽快把它看完。 陈朝光,瞧你的了。 秘书见到他,立刻说:“陈先生,珍妮小姐找。” 陈朝光想一想,“说我出了埠。” 秘书笑,“多久才回来?” 陈朝光答:“半年吧。” “她会相信吗?” “替她多付一年房租好了。” “是陈先生。” 陈朝光忽忽掩上办公室门,打开那本小说,读将起来。 小说一开头这样写:“我结婚已经五年了,时常觉得寂寞,时常渴望被爱护的感觉……” 月亮背面: 都几乎深秋了,天气仍然那般燠热。 李少强用手帕抹了抹汗,叹口气,继续等下去。 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仿佛越来越重,他摸摸自己酸轻的肩膀,噫,这简直是非人生活嘛,直在这里守候了三日三夜,猎物尚未出现。 不不,李少强不是私家侦探,他替一本杂志做娱乐新闻记者,那种职务,简称娱记。 他这次出击目的是徐思薇。 徐思薇是谁?她当然是此刻银幕上最红的一张面孔,否则李少强怎么夙夜匪懈地守在这里。 前些日子,在会议室中,总编辑一进来,就朝李少强开炮。 “少强兄,你不是最著名会泡制独家新闻吗?怎么跳槽到了我们这边,久无新猷,变得人云亦云呢?太令人失望了。” 李少强喉咙发痒,可是说不出话。 各同事多多少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老编又说:“少强兄,加把力好不好,大家都看你的了,也给我们立一个榜样呀。” 李少强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人类的一张嘴,才是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老编似笑非笑,“怎么样,少强兄,有什么好主意?” 李少强清清喉咙,“我在想──” 不知是谁,落井下石,嗤一声笑出来。 大家跟看也笑了。 李少强此刻反而心平气和,大不了知难而退,辞工不做,反正寡母尚余些许节蓄,不需他供奉。 他轻轻说:“我想做一个专辑,大约十三集左右,每周一次,登三个月,反应好,大可再来一辑,专辑叫做月亮的背面。” 老编点点头,“说下去。” “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在地球上看月亮,永远只能看到正面,背面是何情况,完全陌生,科学家要放出资料卫星绕到背后去拍摄照片,传返地球,才获得些少端倪。” 老编不住颔首,“你打算做那只资料卫星?” “是。” “很好,谁是月亮?” “当然是广大读者最有兴趣的人物。” 同事们听到这里,对李少强又发生了新的兴趣,议论纷纷。 老编笑吟吟,“好,你去办吧,我们翘首以待。” 散会。 这就是李少强守在徐思薇家门口的原因。 月亮背面已经写到第五辑了,反应不错,口碑甚佳,最近老编走过李少强的桌子,会顺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少强图文并茂地介绍名人生活另一面,其实事先得到他们允许,所谓背面,不过是另一角度看正面,谁真会把、心底最黑暗的私事告诉一个陌生的记者。 不过今人讲话比前人坦率,少强颇得到了些独家资料。 访问了半退休身家丰厚的名歌星罗碧珊,谈到她的财产,她笑道:“何必提到钱,不过,已经是九位数字了。” 又首次说到两段失败的婚姻,一点都不介怀,笑吟吟地说:“都嫌我不够好,我受到变相鼓励,不得不努力做得更好,不负所望。” 妙人妙言。 连挑剔的老编都说:“罗碧珊真出尽一口乌气,甩掉她的人此刻在小餐厅里做龙套。” 成功是最佳报复。 李少强去拍摄了那两个人的生活近况,登在同一期,不知怎地,只见罗碧珊艳光四射,那两位先生万分憔悴。 玩笑开大了,少强收到恐吓电话。 “你当、心你那只右手!” 可是杂志社有录音设备,马上通知警方依法处理。 李少强一洗颓气,变为公司新宠儿。 可是要求访问徐思薇之际,却遭受滑铁卢。 一次又一次,她拒绝与记者接触,只托经理人推工作忙。经理人笑道:“少强,她怕你那支笔。” “她是公众人物,不能干涉人家怎么写她,太过份,大可诉之公堂,我不会令任何人下不了台。” “访问可否让她先过目才刊登?” 李少强嘿一声,“不可以,我不是替她宣传的公关主任,我是一个记者。” “那,少强兄,改天我请喝酒。” 记者都有点蜡烛脾气,你越是不给,他越是想要。 于是便出现了这种三更半夜守门口的现象。 徐思薇的住宅在近郊,雪白的一幢小洋房,她收入虽丰,据说还不是自己买的,李少强又累又渴,气馁中不禁想,做女人真好,尤其是年轻漂亮会点手段的女人,十七岁出道,廿五岁好退休了。 男人,男人可真得捱足一辈子,贱拘一样。 守了三夜,徐思薇终于驾著名贵跑车回来了。 李少强看到车头灯,连忙迎上去。 车里只得徐小姐一个人,一见到生面人,立刻绷紧了脸,俏丽浓妆的面孔隐隐现着煞气。 “你是谁?”她喝问。 “皇牌杂志记者李少强。” 徐思薇一听,立刻说:“我没空,你杯葛我好了。” 李少强说:“徐小姐,我们之间,是否有某些误会存在?” 徐思薇冷笑一声,“没有误会,贵杂志的作风下流,我十分不齿,无商量余地。” 她按响车号。 护卫员闻声赶来。 李少强不甘心,“我们作风正派,并无不当。” 徐思薇哼一声,“不择手段,揭人,至为卑鄙,你这种记者,为虎作伥,是为烂脚,毫无人格。” 李少强一生从来没被人这样毒骂过,不禁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此时护卫员也赶至,“徐小姐,什么事?” 她大声说:“报警!说有来历不明人物鬼头鬼脑作彩盘状。” 李少强这下子可真生气了,拿起照相机,咔嚓卡噤,拍了多张照片。 护卫员把他拉到一边,徐思薇的跑车呼啸而过。 “先生,你快点走吧,徐小姐的脾气不好。” “唏我的脾气也不好。” 那护卫员笑说:“可是先生你不是大明星。” 真的,同人不同命。 “屋子有什么人进出?” 护卫员笑道:“记者先生你想打烂我的饭碗不成?” 李少强锻羽而归。 他愤而把徐思薇粗鲁对付记者的照片公开。 谁知第二天,她的经理人即召开招待会:“思薇最近正拍摄一套有关问题少女影片,剧本太过精彩,以致入了戏走不出来,精神倍感困扰,正在看心理科医生,以致有该宗意外发生,我们深感歉意。” 反而替她做了免费宣传。 李少强被老编嘲笑,“碰到定头货了。” 李少强悻悻然,“我同此女耗上了。” “那敢情好,读者有福矣。” 真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少强努力搜集资料,发誓要把徐思薇整个底掀出来。 怒火遮眼,他并不觉得无聊。 他很快得到资料:徐小姐出身贫困,自幼在姨母家长大,母亲系化粉品公司售货员,父亲有葡萄牙血统…… 李少强抬起头,英雄不论出身,巾帼亦不论身世,他有点佩服这个女孩子,她少女时期所欠缺的,此刻几乎已全部得到了。 李少强试图自她身边的人下手,他去走访徐父。 徐父并不姓徐,他另外有个葡萄牙姓名叫罗郎格斯,见是记者不允开门,挥挥手,揉揉黄色的眼睛,“她有照顾我,我无话可说。”随即关上门。 守口如瓶,李少强无奈又找另外一条线索。 摸到她姨母家,姨母客气地招呼记者,“看,这幢公寓是思薇替我置的,又出资金给表兄们做生意,我有点羞愧,俗称无功不受碌,思薇真是好孩子。” 李少强又失望了。 不行,她经已收买了所有亲人。 但是一个人,总有敌人吧。 要在她敌人身上下手。 可是敌人们早已讲遍他们可以讲的风言风语,全然没有新鲜话题,真令李少强头痛。 一日,他正在忙另外一篇访问,电话来了。 李少强去接听,那是徐思薇的经理人。 “李兄,”他开门见山,“思薇想与你说几句话。” 奇怪,他们都与他称兄道弟,可是事实上,一点也不尊重他。 徐小姐严峻的声音来了,“李先生,假如你再骚扰我的家人,我会通知警方。” 李少强说:“徐小姐在警方好像有很多熟人。” 徐思薇的声音更冷,“李先生,请问一个识字的人是如何堕落到你这种地步的?爱写字,大可写小说、散文、政论、专题,是怎么样的虫豕,专门揭人为乐?” 李少强看了看话筒,放下,默不作声。 他抬起头。 其他的同事正在忙他们份内的工作,挥着汗,互相有商有量,偶然也会笑起来,气氛非常融洽,真叫人羡慕。 他们都不喜欢他,李少强叹口气,并且看不起他。 会不会到了检讨自我的时候了? 电话铃又响,李少强喂一声。 “对不起,思薇、心情不大好。”仍是她的经理人。 李少强不出声。 “李兄,薪水与稿费有限,何必为区区几文钱如此精忠报国,得罪天下苍生?”他停一停,“将来离开这份职业这个岗位,你也总得见人呀,是不是?” 李少强再次挂断电话。 他们都说得对。 李少强是被人利用了。 写这种题目,写得越好,作者越是吃亏,臭名四播,以后谁还敢同他多说一句话。 得益的只是杂志社。 李少强沉默。 那个星期,他那篇访问稿笔下留情。 老编马上看出来了,召他入编辑室。 他把原稿扔还给他,“少强兄,头几篇写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软了下来?” 李少强不语。 “拿回去改一改。” “这正是改过后的新风格。” 老编也不客气,“编辑部不喜欢这种风格。” “我不能做得更好。” “少强兄,不必谦虚了,谁不知道你那一支笔最厉害。” 李少强辛酸地涨红面孔。 已经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当初高价控角请你过来,也是为着这支笔,真是,谁的功力都不及你。” 李少强站起来,悄悄离开编辑室。 他告了半日假,驾着车一直往郊外驶去。 他想喝杯啤酒散散心。 他走进郊区酒店的酒吧。 在黝暗的走廊里,他看到一个熟人。 李少强连忙闲至一角。 那个头上包着丝巾,戴着墨镜的竟是徐思薇,他化了灰都认得她。 她在这里等谁? 李少强心里想,得来全不费工夫,新闻送上门来了。 他一声不响躲在一角。 幸亏照相机就在身边,他打开了镜头。 徐思薇好像有点焦急,忽然她抬起头,向前看去,呵,她等的人来了。 李少强吸一口气。 头条新闻。 那是城里著名的大导演,已婚,妻子非常能干,他到这里来私会她? 李少强立刻按动照相机,拍下一连串精彩镜头。 她与他走进酒店电梯,电梯门关上,电梯升上去,一直到十二楼停止。 李少强立刻回杂志社去冲晒底片。 第一时间把成叠照片放在老编桌子上。 “哗,精彩绝伦!你真是徐思薇专家。” 李少强的、心一动,谁说不是,他花太多时间在这个女子身上。 隔一天这辑照片便在杂志上披露,十分哄动,销路之好,几乎破了纪录。 可是为什么,李少强却觉得有点茫然? 他比往日沉默许多。 三日之后,徐思薇反击了。 她联同导演、导演夫人、以及酒店公关经理一起招待记者,证明那一日是导演生日,大家为他在酒店房间举行生日会,她特地在楼下迎接他。 徐思薇并且派发大量照片,生日会中起码有十多位客人,位位都是人证,还有,酒店工作人员证实生日会的确是在李少强拍照的同一日。 这是颇为轰动的一宗娱乐新闻,配合了新片上演,为导演与徐思薇做了极大的免费宣传。 接着一连串的电视台访问,徐思薇都针对李少强:“某些记者是害群之马”,“我不是说所有记者,大部分记者都是我的朋友,历年来帮了我许多忙,可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心态可耻。” 李少强一声不响地辞了职。 老编大惑不解。 “老李,你的事业如日方中,为何请辞?这样吧,你且放两个星期假,我找人替你,这段期间,我同老板商量,加你薪水,你看如何?” 李少强不作声。 他澈头澈尾被人利用了。 整个徐思薇事件是个圈套。 那天在酒店,他们专程等他去拍那辑照片。 怎么知道李少强会在该郊区酒店出入?那还不容易,雇一个私家侦探即行。 徐思薇知道正面惯性宣传已经达不到效果,故此利用一个娱乐记者的好奇心及职业上的缺憾来做成这件新闻。 她先激起他的愤怒,使他有报复心理,怒火之下,不及深思,为什么新闻会凑巧在等他。 然后,以被害人身分尽量侮辱这个指定的记者,博取同情。 她成功了。 李少强觉得自己真正像只虫豕。 他躲在家中检讨自己,十天八天没上过街,心情颓丧,忽然一日起床,思想变得通明,他看透了整件事,搔播头皮,一笑置之。 接着他去报名攻读硕士班,整个肩膀都好像轻松了。 不知不觉已经工作了七年多,是该暂时告一段落,休养生息,乘机加油充实自己。 他决定淡出娱乐新闻版。 编辑部终于接受他辞职。 他意外的收到徐思薇经理人的电话。 “喝杯茶好吗?” “我已退出,别浪费弹药了。” “叙叙旧而已。” “我也被你们利用得够了。”李少强苦笑。 “李兄,这个功利世界,不是我用你,就是你用我,互相利用最好不过,等到没有利用价值之际,谁来彩你,李兄此刻因徐思薇缘故声名大噪,难道没有好处?待机复出,当非吴下阿蒙矣。” 李少强无言。 “出来喝杯茶吧。” 每个人都像他的师傅,李少强服贴了。 他们约好在某咖啡室等,李少强准时到,等了二十分钟不见人,刚想去拨电话,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李先生,别来无恙乎。” 一看,有点意外,来人却是徐思薇。 她今晚淡妆,白毛衣,灰长裤,平底鞋,头发束在脑后,李少强停睛一看,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可人儿。 “呵,怎么是你。” “正是我。” “请坐。” “李先生,”她拿起咖啡杯,“我敬你。” “敬我?为什么敬一个瘪三?” 徐思薇一怔,“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 “你不止一次骂我卑鄙。” “李先生,那不过是在观众面前做的一出戏。” “我不是演员。” “偶而帮忙,客串演出,成绩斐然。” “今晚是你约我出来?” “是。” 李少强站起来,“失陪。” “李先生,请你坐下来。” “还有什么事?”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什么?”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李少强这才知道他没听错,不由得又坐了下来,多么讽刺,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造成那么大的误会,结果,徐思薇愿意坐下来接受他的访问。 徐小姐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月亮背面的故事吗?” 李少强想了一会儿,“不,我已不感兴趣。” 可是徐思薇着急了,“我一定详尽和盘托出。” “请你找别人写吧。” “别人哪有你写得好。” “算了吧你,”李少强笑,“你的记者朋友多的是,徐小姐,我已转行。” “你转了行?” “正是,你启发了我,你看我,好端端一个记者,什么题目不去写,偏偏追综一个女演员的私生活,受到百般刁难,侮辱,最后还被人家利用,徐小姐,世上有许多大事在发生中:波兹尼亚战火不停,索马利亚饥荒并无太大改进,资料卫星已去到冥王星……我为何坚持做这样无聊的访问?你的财富从何而来,关公众什么事?徐小姐,你找别人吧。” “可是,你最了解我!” 什么。 李少强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徐思薇,我相信只有你自己才最了解自己。” 徐思薇十分尴尬。 李少强喝干了杯里的咖啡,“没想到我也有自尊心吧,不,我对访问演员没有偏见,大家平起平坐,心平气和地做一个访问,必定精彩,我有许多演员朋友,他们都不端架子,他们当记者是朋友,徐思薇,你,你是害群之马。” 他说完了,掏出钞票,放桌子上,离去。 不,他并无痛快的感觉,他只觉得无奈。 是他自己不好,降格到这种地步去追求一段访问。 李少强在路上踯躅。 等到他不要写这段访问了,她却倒过头来求他。 演艺界没有娱记如何生存?但是若干气焰高涨的明星竟把话倒过来说,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正要过马路,李少强听见身后有人说:“我十五岁就出来工作了:“ 他大奇,转过头去,只见徐思薇与经理人站在他身后。 李少强骇笑,“大明星,你有无搞错,你缠着我干什么?” 经理人说:“老李,帮个忙。” “笑话,”李少强拱手求饶,“我怎么帮你们忙?我已退出这个行业,打明日起,我的专访将包括本市医疗设施严重不足及老人问题需要救亡等,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少强叫了部计程车忽忽离开是非之地。 回到家,他一声不响埋头大睡。 过了两日,打开某报娱乐新闻版,突然看到一则小小启事。 “我徐思薇从前对李少强君的诸多意见纯属误会,特此致歉。” 李少强放下报纸,这无异又是另一套宣传手法。 老编的电话跟着来了,“老李,你若不追这条新闻,你就是个白痴,我把你薪水加倍,请你回巢,老李,你那口气到此刻也该消了。” 李少强不语。 “老李,我给你三分钟考虑。” 李少强呆呆看着窗外。 三分钟后,电话又来了,李少强取起话筒便问:“加倍?” “是,加倍,闲时还拨篇幅让你写本市青少年与毒品问题,好不好?” “为何这样客气?” “因为你此刻已是本市至红的娱记。” “我半小时后上班。” 老编松口气放下电话。 是,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互相利用的社会。 傍晚,徐思薇特地到杂志社来,与名记者李少强合照,握手言欢,冰释误会。 她的访问,由李少强执笔,将于下期刊出。 “我将源源本本,把往事和盘托出。” “你同某小生的事会不会解释一下?” “会,请阅访问。” 李少强不禁飘飘然。 待徐思薇走了之后,老编洋洋得意地教训诸同事:“看到没有?聪明女对聪明仔,不分胜负,各有得益。” 同事们只得唯唯喏喏,各自去进行该天工作。 李少强摊开稿纸,开始写他的访问稿。 怎么又回来重操故业?不是说要退出去读硕士班吗? 他笑了。 手段比手段,机智斗机智,人生路走得久了,谁还同谁讲真话论真情意。 李少强捏着一把汗,这次,真是险胜。 一千五百日后: 王俭持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他尝试移动双手,忽然听到一具仪器密切的警号声嘟嘟嘟地响起来,一定由他的手所引发。 接著有人走进来,“醒了,病人醒了。” 王俭持挣扎。 有人轻轻按住他,“不要动,我是陈医生,”有电筒的光芒集中在他的眼前,医生在照他的瞳孔,“你终于醒来了。” 王俭持本能地闭上双目。 “能说话吗?” 王俭持声线沙哑,“我为什么在医院里。” “你为什么在医院里?”医生像是听到一个最不易解答的问题,“据我所知,你在这里已经躺了三年多,你是本院昏迷时间最长的病人。” 王俭持呆住了,他喉咙发出嘎嘎的声音来,颓然倒在枕上。 接看医生与看护与他做一连串的测试,他均一言不发,三年了,他竟躺在这里一千五百多个日子。 看护年轻而秀丽,笑容可掬,“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 “告诉我,”王俭持问:“我因何入院?” “你不记得了?” “请你提点。” “你在家做木工,电锯的插头没正式接驳好,接触到金属,你触电昏迷。” 王俭持想起来了。 那不是他的家,那是美宽的家。 美宽!他的亲密女朋友。 他认为美宽的新居少了一张屏风,由他帮她设计,于是在小小露台上开工。 他记起来,屏风已做了一半,他这个艺术系学生正洋洋得意,就在那个上午,他的电锯误搭在铁栏杆上,他只觉得浑身一震,就失去知觉。 “那,那只是昨天的事!” “不,王先生,三年已经过去。” “美宽,我要去找美宽。” “王先生,你如有电话号码,我大可帮你联络,你此刻不便走动。” 王俭持立刻报上号码:“施美宽,六○四二一三一。” “我尽快帮你去打。” “还有,公司是九二二一八八八。” 王俭持松口气。 幸亏父母早已故世,不然的话,他们不知多么伤心。 此刻,他心里只有美宽一人。 半晌,看护回来了。 “怎么样?” “家里号码不对,接电话的人说是间教会。” 王俭持焦急万分,“公司呢?” “施美宽两年前经已离职。” “什么!” “王先生,别担心,先处理身体再说,你要经过一连串严格的物理治疗方能出院,本市那么小,找一个人并不难,明查暗访,你一定会得到答案。” “她──有没有来看过我?” 看护歉意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调到这里工作不过五个月。” 王俭持沉默下来。 “有一位区先生,倒是每星期日下午总来看你。” 区阳,是区阳,他的老同学。 过了几天,他情况略好,便拨电话给区阳。 他仍在宇宙广告公司做事,好家伙,一定升了级了,有秘书莺声呖呖替他问明客人姓名及原委。 半晌,区阳的声音传过来,“你说你是谁?”有点不客气。 可是王俭持一听到老朋友的声音几乎落下泪来,“老区,我是王俭持,我醒了。” 老区一怔,随即斥责道:“你这人好无聊,拿这种事开玩笑,王俭持是我好友,此刻躺医院里,你竟拿这种题目挖苦我?” “老区,我真是俭持,老区,请告诉我,美宽在何处?” 那一头沉默良久,然后老区说:“谢谢天,真是你,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就到了。 三年不见,老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不用说,他在事业上一定春风得意。 这个热情的好人泪盈于睫,握住老友的肩膊一直摇。 王俭持比他小几岁,他是他的师兄,可是现在看上去,俭持比他老多了。 躺病床上三年,肌肉萎缩,液体食物营养太好,体内脂肪大大增加,再加上头发长久没有修理,衣衫不整,简直是个疲懒汉。 王俭持开口便问:“美宽呢?” 老区反问:“你几时出院?” “出院也没地方好去。” “回家呀,别忘了你有家,我一直替你交差饷,每隔一头半个月叫人去打扫灰尘只是有时也会利用它招呼客户。” 是,那幢在市郊的小洋房是王俭持父亲的遗产。 原来这些日子来一直看顾他的竟是老区。 “老区,你真是好人。” “我知道你很快会醒来。”他大力拍他的肩滂。 “美宽呢?” “准备好没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王俭持马上答:“她结婚了。” 老区讶异地说:“你怎么会那样说?你对施美宽没有了解,她才不会结婚,她调到纽约去大展宏图已有两年,忙得六亲不认,十分过份,谁要素挡住她的去路,格杀勿不论。” 有这样的事? 王俭持呆住,美宽在短短三年间变成那样? 老区叹口气,“你再见到她来也不会认识她,俭持,我已与她绝交。” 王俭持强笑日:“看样子我对时事需要恶补,否则就是一个过时的人。” “你会恢复的,我绝对有信心,年轻力壮,三个月后你就是一条好汉。” 区阳说得很对。 三个月后王俭持已经一身古铜太阳棕皮肤身壮力健那样回到家中。 家里一切陈设像他离开那朝一模一样,连工具箱都依旧堆在门口动也没动过。 王俭持感慨万千,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千多个日子。 这是他生命中至珍贵至难得的青春岁月阿。 不过他知道能够醒来已是上天的恩典。 老区为他举行了一个庆祝会。 把新旧朋友都叫来,有男有女,最令俭持诧异的是“你没见过你嫂子吧,本来要等你做伴郎,可是孩子急着要出生,等不及了”。 什么,老区已经结婚生子? 由此可知,真要做一番事业的话,三年当中,确可成绩斐然。 “婴儿呢?” “都快读幼儿班了,会走会说的一个小女孩,已非奶娃,改天到舍下介绍给你认识。” “几岁?” “两岁半。” 哗,王俭持绝倒,一边看区太递过来的照片。 朋友纷纷发问。 “有没有见到天使或上帝?” “昏迷时可听到声响,抑或,什么知觉也无?” “有做梦吗?” “有没有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 “会不会灵魂出窍,看到自身躺在病床上?” 王俭持发觉自己比从前更受欢迎。 客人散后,老区与他谈到将来。 “到宇宙广告来上工。” “几时?” “已同你讲妥条件,就明天吧。” “老区,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朋友,朋友要来何用?” 王俭持与他紧紧拥抱。 “老区,我有一个心愿。” “我知道,去见施美宽。” “你一定有她的住址。” “很多人知道她在何处。” “你说我应否往纽约一行?” “你问我,我说不必,第二这早晚她应该知道你已无恙,第二,她时常回来开会,第三,我认为道义上她该来看你。” 俭持不语。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能忘记最好,俭持,当是一场梦算了,向前看,改天你安顿下来,我替你介绍淑女,你睡了三年,行情差些了,此刻的女孩子十分出色……” 俭持微笑,他有点心酸。 可是,他爱的是美宽呀。 别人有多好,他不在乎。 过两天,他正式上班。 看外表,他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他机智、聪明、幽默,工作投入,与同事相处和洽,最重要的是,一两件设计拿出来,已经艺惊全场,王俭持证明他有才华。 不到一个月,上头知道非留住他不可。 与现实生活阔别三年,俭持的感觉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不过他适应得很快。 比较令他困惑的是,他入院前当红的明星歌星此刻泰半已经销声匿迹,由此可知该行的变迁与风险是多么大。 幸亏他喜欢的作家还在写,在书店买到他们的书,拿在手中,恍如隔世。 王俭持仍然热爱生活。─ 他过去热衷水上活动,如今一件一件恢复过来:风帆、滑水、游泳…… 他还喜欢到区家逗留。 与区家小小姐混得烂熟,有说有笑。 那两岁多的小女孩长着天生发发,模特儿同小天使一样,可是异常顽皮,没一刻停下来,王俭持客串担任褓母,区氏夫妇无任欢迎。 一日,一大一小游泳回来,俭持宣布:“囡囡已学会蛙式。” 区太太笑道:“我不相信。” “可以当场表演。” 区太太打量俭持,“小王,你总得把精神力气用在年龄较相配的小姐身上呀。” 俭持低下头。 “出院已经半年了。” “是,时间过得飞快。” “医生怎么说?” “机能全部恢复正常,我是他们的奇迹病人。” “感情功能可以运作没有?” 王俭持笑了,“大嫂口气像我妈。” “错,现代母亲才不为子女婚事劳心。” “请告诉我,这半年里,美宽有没有回来过。” “有,”区太太很坦白,“回来过两次。” 这么频密。 “她有无问起我?” “没有。” “你们见过她?” “也没有,我们与施美宽已不来往。” “为什么?” 区太太迟疑一下才答:“我们道不同,我嫌她凉薄,出事后她只来看过你一次。” “她也许有苦衷。” “什么苦衷!搭不到车子吗?”区太太气恼。 俭持沉默,区氏夫妇真是难得,现代人统共已不流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他俩却依然照老规矩行侠仗义。 俭持不由得微微笑。 “还笑呢,我们为你同施美宽狠狠吵过一场。” 到现在才说出来。 区太太记得她说:“美宽,医生说如果你可以每天抽十分钟与俭持说话,会对他苏醒有帮助。” 美宽却冷冷道:“我怎么样用我的时间,是我的事。” 老区忍不住,“施美宽,真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 施美宽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一边拉开大门,说:“请。” 区太太回忆到这里,忍不住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俭持见她如此激动,知道她与施美宽之间有不可冰释的成见,因此决定不再提此事。 可是他、心底下却同自己说,无论怎么样,都必需见一见美宽,把话说清楚。 要打听一个人,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旁敲侧击,俭持在半个月内,已经打听到美宽在纽约曼赫顿公司的住址电话。 一个中午,约十二点三刻,他拨到她公寓里去,那边应该是凌晨。 电话响了五六下,才有人来接。 声音很清醒,不像自睡梦中惊醒,俭持放心了。 他并不觉得尴尬,因为对他来说,他并没有与美宽分手,他上几个月才见过她。 “美宽?” “哪一位?” “美宽,我是俭持。” 对方怔住了,静默数分钟,俭持可以听见那边警车呜呜,那是纽约的特色。 “啊,好吗?”非常淡漠陌生。 “托赖,我不错,你呢?” “也还好,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谈。”她不愿讲下去。 俭持很容忍,“下次到我们这边来,与我联络一下,可以吗?”他报上电话号码。 但他知道她没有写下来,因为她太快回答:“好,改天见。”立刻挂断。 俭持心死了。 她完全不给他机会。 过去就是过去,她不想再回头。 他尊重她的选择,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夜,俭持没睡好。 不过第二天,他却与区太太说:“寂寞呢,盲约也好,我愿意结识异性朋友。”他的勇气回来了。 区太太讶异,“啊,决定自茧里爬出来了。” 但立刻帮他约人。 第一次第二次,以至三次四次都不对。 第五次王俭持看对了眼。 那女孩子叫文结仪,浓眉大眼,白衬衫卡其裤加双矿工靴,职业是硬照摄影师,父母已移民澳洲,她一个人住,说起来,离王俭持的家只有三条街。 区太太满心欢喜,“接送方便。” 文结仪是个徒手潜水好手。 可是他俩第一次约会,却是与区家三口一起到郊外放风筝。 区太太宽慰地说:“俭持终于痊愈了。” “可不是,文小姐胜施小姐百倍。” “嗯,塞翁失马。” 老区忽然问妻子:“你也是我失去的马吗?” 区太太白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一日─俭持送女友回家,她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俭持愿意更进一步发展,“好。” 一进门,就呆住了。 整洁美观的小客厅以白色为主,近窗处摆着一架屏风,叫王俭持发愣的便是它。 那座四扇的木屏风,其中两扇已经雕花磨光,其余两扇却尚未完工,木上绘着铅笔线条,这正是王俭持为施美宽做的劳作。 她走过去,缓缓抚摸他自己的杰作。 它怎么会在这里! 屏风右边第一扇右下角还有他的签名w字样。 “你自何处得到它?”王俭持忍不住问。 “它很美是不是?三年前我表哥的同事移民,家里杂物送的送,卖的卖,我刚好搬出来住,经济情况不那么好,想找些便宜家具,一进门,便看到了它,立刻抬回来。” 俭持悲喜交集。 呵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看,屏风上是花与鸟,十分土朴,使人想起高更在大溪地的作品,我一直奇怪这是谁的作品。” 俭持清清喉咙,“我。” “什么?” “我。” 文结仪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来龙去脉全部不对,讲解释。” “看到签名式吗,还有,设计初稿还在我书房里,我带你到我家看。” 文结仪即时二话不说,跟着王俭持回家。 俭持有证有据,立刻取出草图,一摊出来,文小姐便呆住。 她又笑又叹,“这……怎么可能,太凑巧了,我完全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只是喜欢那具作品,它一直陪了我三年,我对于它的花纹熟悉万分,我就是属意它尚未完工,有一度认为是故意的。” 王俭持微笑。 文结仪也笑了,“真没想到屏风先来,人后来。” 俭持抬起头,“都一样啦。” 事情就那样定下来了。 俭持特别珍惜这一段感情,志在必得,故尽心尽意,他的回报也十分理想。 生活纳入正轨。 俭持唏嘘,噫,再过几年,肯定连他自己都不复记忆他曾是个昏迷的病人呢。 然后,在一个明媚的五月天,他接到一个电话。 “俭持吗?” 俭持只觉得这把女声很熟,“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不记得了,我是美宽。” 噫,这是一个上一世纪的名字,怎么会在今天出现! “有时间见个面吗?” 俭持清清喉咙,“当然。”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你说好了。” “你还住在老地方?今天六时我过来。” 电话挂断后,俭持仍然认为那声音是通过时光隧道传过来的。 都过去了。 现在应酬她,是因为礼貌。 好好好,也有好奇成分。 四年不见,施美宽到底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来找他,又有什么特别的事? 那天他准时下班,回到家里,做好一壶咖啡招待客人。 门铃一响,他便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女子,一身血红衣裳,犹自不心足,还要衬红鞋红手袋。 俭持急急看她的脸。 这是美宽吗? 他都不认得她了,只见她双目有点呆滞,嘴角干涩,面部僵硬,明艳的化妆遮不住那股刚强。 “请进来。” 俭持记忆中的美宽活泼轻俏可爱,这不是施美宽。 只见她走进来,四处打量,又转头看住王俭持,忽然说:“你气色很好。” 俭持只得笑,“喝杯咖啡吧。” 她讶异,“你不记得了?我从来不喝咖啡,我是茶的信徒。” 俭持一怔,茫然,忘了,全忘了。 “我替你做茶。” “不必了。” 俭持坐下来,“你有事找我?” “来看看你。” “谢谢你。” “身体完全康复了吧?” “是,托赖。” 美宽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有没有怪我?” “没有,全没有,为什么要怪你?” “我没守在你身旁。” 俭持笑,“你守着我也不会知道。”是真话。 “你的朋友不原谅我。” “你才不在乎他们想什么。” 施美宽也觉得他陌生,这样通情达理,一点都不计较,可见是全无感情了。 “这次来,有事吗?”俭持又再重复。 “没有,”美宽摇头,“老朋友,见个面而已。” “听说你做得很好。” “自宇宙抢了几宗大生意过来,区阳很讨厌我。” “树大招风啸。”真是空洞的安慰,俭持有点羞愧。 可是美宽却觉得受用,“可不是。” “步步高升就好。” “很辛苦很琐碎的一份工作,”美宽叹口气,“机械化操作,四年了,孤身在纽约,很吃了一点苦。” 俭持没有回答。 他完全不认识她,她的苦乐、得失、成败,全与他无关。 美宽缓缓吸完那支烟,按熄它,“我还以为你有话要同我说。” 俭持说:“没有特别的话。” 美宽站起来,一那么,我们保持联络吧。” 俭持立刻站起来送客,如释重负。 美宽婀娜地出门去。 一辆车在门外等她,俭持目送车子离去才关上大门。 那架未完成的屏风就放在大门边,美宽却没有看见它。 俭持与结仪已决定结婚,她正把家具衣物往男家这边挪。 屏风又回到王家来。 不过美宽不记得它了。 不要紧,她不珍惜,自有人珍惜。 稍后结仪来了。 她诧异,“咦,怎么有股烟味?” “有位朋友来小坐。” “这个年代还抽烟?” “不好意思说他。” “俭持,”结仪兴致勃勃,“我打算把工人房转为冲晒间,你说如何?” “好,我都说好。” 王俭持舒舒服服坐下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飞车女郎 全文: 每天下班,我总到浅水湾去游泳,风雨不改。我有一辆小小的六九年的福士,别看轻它,九年来一手车,到如今性能良好。我在浅水湾道遇见这个飞车手。 或是正确地,遇见他的车。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样子开车的人。他非常熟悉这条路,毫无疑问,弯角没到他已经转钛,否则以他那速度,看到弯角才转弯,车子早已摔下万丈深渊。 他开得这么快,这么熟练。这么咄咄逼人,这么威风,这么亡命,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技术一流。 当他那部式样古怪的跑车逼近我老爷车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亡命之徒。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头盔,远看像“星球大战”的大奸臣坏蛋darth vader,令人透不过气来。我不明白怎么有人开跑车也戴头盔——准备随时失事?抑或车子速度太高,怕那阵强风迎面扑来? 还是让我说明当时的情形吧。他的车子要超我的车,我不是不想让他,只是我前面也有一辆跑车挡着路,那辆跑车不肯让,两个霸王夹得我无法动弹,只得叫苦连天。 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就在双黄线的转角,他忽然连绵不绝的接着喇叭,不顾对面的来车,以闪电的速度连过两辆车,只差一、两秒的时间,就会撞上对面的大货车,大货车努力煞车,大声响号,他的车在那一刹那冲过,胜利地奔腾飞驰咆吼而去,留下我们一大堆车在那里捏汗叫骂。 我形容得不好。他表演的简直是死亡游戏。 是以后面的交通警察立刻追上去,两部白色的机器脚踏车呼啸而过。 其他的司机喃喃咒骂:“他奶奶的,自己以为会飞!” —一“迟早撞死,求仁得仁。” “妈的,害其他的人,为什么不盖条私家路满足一番?去他妈的!” 我很沉默。 这人是一个好车手,计算时间无懈可击,只是总有一次会出错吧。总有一次。而这种事,一次已经太多。 在我眼中看来,逞一时之威风是不值得的。年龄、生活经验、脾性,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当我的车子经过浅水湾十七号那座漂亮的别墅时,我看到那辆古怪的跑车被交通警察截停在路边。我原来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我车子经过的时候,事主刚巧把头盔摘下来,我只看到一头漆黑的秀发瀑布般洒下。一个女人! 我的心莫明其妙的一跳。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司机是个“她”。 一个女人把车开成这样!我慢慢把车停下来,想看看她的脸——她美丽吗?只有美人才有资格这么放肆。交通警察正在询问她,我偷偷的一看。噢是,她的确是一个美女,最夺目的是她的皮肤,雪雪白白的皮肤,一张略为扁平但稚气的脸,她很年轻,嘴唇翘翘.有种倔强。 警察在抄她的牌,她并不见得在乎,反而很平静,我把车子再驶近数尺,看到她的跑车牌子:“狄杜玛苏’。因是黑色的,显得额外邪气。 警察办完事把摩托车驶开,我鬼鬼祟祟的想跟着走,她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瞪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真的有一张秀丽的脸,我简直不相信刚才那亡命之徒就是她。 我缓缓的转动驾驶盘。 “喂,你!”她沉着的叫我:“把车停下来。” 我吓一跳,只好把车停下。 我硬着头皮问:“我?什么事?” 她很冷静的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 我心中有气:“小姐,双黄线,超车犯规,而且我前面又有车挡住。” “你们这些人,活该搭公路车。”她说。 “小姐,这条路并不是为你一个人盖的。” 她盯着我半晌,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是,陛下。”我讽刺她。 她又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倒是一双碧清的妙目,“你敢与我赛车?” 我失笑,“小姐,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你看看我这辆车,是否像可以跟人比赛的格局?” “是歌者,不是歌。”她说。 “那么我们换车试试。”我微笑,我不想与一个坏脾气的女孩子斗嘴。 “为什么不?驶到南湾,看是谁快。”她说。 与她拚命,不,我不干。 “怎么?”她嘲讽地问:“不敢?” “是,”我还是微笑。“我是不敢。再见,小姐。”我还打算年年来浅水湾游泳呢。 她把黑色的头盔戴上,钻进矮矮的跑车,发动引擎。 我大声说:“开车小心,小姐。生命是最最宝贵的!”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反正我把车子先开出去,不到几码,她的车像ufo似的超过我,一下子转几个弯,把我抛得影踪全无。 被宠坏的富家千金,我想。 以后每天下班,我还是进浅水湾游泳,她的车总是遇见我,鬼魂似的随在我后面,紧紧的钉着,我慢她也慢,我快她也快,反正就是跟我开玩笑,在一段路后她腻了,就呼啸我而过。 简直是侮辱,仗势欺人。 这路又不是她的。 为此我曾经想避开她到石澳去游泳,后来又心有不甘。干吗要怕她,一部de tomaso欺压一辆福士,什么好议。 当然,她只是个廿二三岁的女子,她不是好议。好男不与女斗,日子久了,她自然会疲倦的,我自顾我行规步矩地开车,看着好了,最后吃亏的还是她们自己。哼。 过两日,她自我身后赶上,开的竟是开蓬的panther,好小子,换了车啦,她与我并排地竞驰,把我直挤往山边。我实气了,大声叫嚷。 “别以为开篷车神气!”我叫;“伊沙多拉邓肯便是丝巾卷入开篷车轮绞死的!” 这是事实,我并不是咒诅她。 她除脱头盔,向我装鬼脸。我被她气得—— 然后她逼停我的车,大家在避车处对死。 “小姐!”我说:“你太过份!” 她伏在驾驶盘上,看着我笑。“这些日子来,你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并不是耍猴戏的!”我严厉地,“当心我把你告到宫里去。” “告我什么?”她调皮的问。 “亡命开车,危及他人生命。” “啧啧啧。”她摇摇头。 “你到底干吗存心与我过不去?”我问。 “我喜欢你,”她挤挤眼,“你这个四方人,每个角是九十度的直角,这样做人不会闷死?” “总比开车撞死好。”我臭骂她,“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人,快让开。我有正经事办。” “哟!发小孩脾气了,生起气来真可爱的呢!”她笑盈盈地调戏我。 光天白日之下—一“你胆敢对政府高官无礼!”我说。 “你在政府任职,我知道,新闻官是不是?”她还是笑,“你有什么正经事,去浅水湾游泳罢了。喂,人家说白天压抑过度,晚上会变熊,是不是真的?做政府工,一直得作道貌岸然状—一” 我气炸了肺。“闭嘴!”我咆吼声。 她住了嘴,瞪着我。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孩子!”我厉声责备她,“一点教养都没有!不知耻!快让开,我没有空与你胡混,要找,找你的同类去!” 相信我,我一辈子没有这么凶的骂过人,我实在被她惹火了才下此策。她照单全收的听在耳里,然后一声不响的开动车子,走了。 我被山风一吹,醒觉一半。如此飞来艳福,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乘机搭讪,说不定晚间就可以跳舞宵夜去,但我却如此硬着心肠推掉她。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这么露骨。女人要有女人的含蓄。女人要有一种暧昧的姿态——明明知道男人说谎也不会拆穿,而男人也知道她知道男人在说谎,如此一种疑幻疑真的感觉,是女人最大的魁力。 而这个女孩子却不懂这一套,天真得可耻,讨厌得很。我不吃她那一套。目前的女孩子太大胆大大胆。 我开车到浅水湾,浸到清凉的海水里,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没有往日开心,心中恍然若失。为什么? 是为了那种叫菲菲叫淇淇叫莉莉的女孩子?不可能。像我这么洁身自爱的男人。嘿。 当夜我辗转反侧。一个君子人应在任何压力之下都不会对一个女人无礼。我不是君 子人。 第二日我没有看到她的跑车。 我来回兜了两次都看不见奇奇怪怪的跑车,只好索然无味的游一会儿泳,越游越乏味,只觉得自己有点十三点,独个儿一游便游三年。以前倒是不觉得,现在生活中闯入涟漪,又不同了。 第三日我开车进浅水湾道,再出来,不见她。 第四天,进去出来.又不见她。两日我都没有游泳。 我只想向她道歉。没有其他的事,我只想向她道歉。 但是如果她避开我,不再到这条路上来,我往哪儿去找她?人海茫茫哪。 她知道我在政府任职—一这也不是稀罕的事,我的车子前窗贴着政府停车场的许可证。她是聪明人。 浅水湾道变得很乏味。没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开着怪异彩奇的跑车逼我挤向山边…… 浅水湾道变得如此乏味。 但我每日还是开车进去,不再是游泳,而是为去碰她。 有一次我看到一辆黑色的费拉里狄若在我前面,忙追上去,你可以猜想到一辆福士追一辆狄若的情境,真是可笑过笑话。我闪着高灯响着喇叭,那辆狄若忍无可忍,停了下来。 我探头出去一看,是一个年轻人。 那洋人倒是不生气,他笑问:“什么事?”随即用手娘娘腔地摸摸头发,他左耳戴着一只金耳环,我马上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出一身冷汗。 “没事,”我说;“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随便什么时候.”他温柔地说:“不必道歉,你是受欢迎的。”我把车于来个急转弯,逃走。等到出市区,才嘘出一口气。 但是那个飞车女郎在哪里?我能否在报上登一段广告:“寻找浅水湾道飞车女郎……” 我只想对她说“对不起”。 说完之后我以后再也不想进浅水湾。 我的确是个四方人,每个角都是九十度的直角,不会转弯,到如今还迷信张爱玲时代的女孩子,穿旗袍,滚金边有盘花钮子,旗袍角软柔地揩着小腿肚,流着横爱司头,双手叠在膝上,坐在花梨木椅子上—一如今什么年代了,难怪同事们说我要做一辈子的王老五。 我的意思是,人家女孩子不过跟我开个玩笑,我何必太认真,“作之君”、“作之师”般的教训她不够教养,还臭骂她。 是,她该被好好教训一顿,因为开快车实在危险——那也自有她的父母和长男或情 人等等与她接近的人负责,说什么也轮不到我发表意见。 我天天到浅水湾道去兜她,再也没见到她。 有一日我的车才开到路口,便排长龙。 前面出来的司机与熟人打招呼,说:“撞车,一地的血,这种亡命之徒,拿生命开玩笑,活该!” 我的心几乎从口腔中跳出来。我大声问:“什么事,什么车?” 各人都向我下注目礼。 我顾不得这许多,方寸大乱地嚷:“是什么车?男人还是女人?” 那司机皱眉说:“车子撞得变一堆废铁,谁看得出那团肉酱是男是女?” 众人纷纷说肉酸。我的心几乎没自胸腔中跳出来,巴不得上前去看个一清二楚。 我几乎是哽咽着问:“是不是一辆黑色的狄杜玛苏?是不是?” 我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放心,不会是我。” 我猛地转过头去,张大了咀合不拢来,“你——” 那小妞居然站在我身后.正在嚼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的,冷冷地斜眼看着我。 她怎么会神出鬼没地跟在我身后? 谁会猜想得到她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我随即咳嗽一声,冷静下来,淡淡的看她一眼,我并不知道自己装得好不好,我问:“你又知道我在问你!” 她哼一声,“除我外,谁又开狄社玛苏?” 我怔住,不出声。 “我的技术那么差?会撞车?”她又哼一声。 “你最好当心点。”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不是见到她了吗?终于见到她了,只要见到她,一切得到满足,我还跟她生什么气? 她撇撇嘴,扁扁的面孔异常吸引,我呆视她。可能我与这个女孩子已发生特殊的感情,会不会这样子? 我问她:“你今天开什么车?” “我最近一直开福士。”她说。 “啊?”我看看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簇新福士,真意外。我说:“这种车子现在已经不出厂,你从什么地方买来?” 她仰仰头,不答。 我存心讨好她:“去游泳?” 她又看我一眼,说:“好人家女儿不与陌生男人搭讪,我再没教养,受过一次教训以后,也会学乖。” 我沉默一会儿.我终于说:“‘对不起。” 她有点意外,但仍然冷冷的说:“啊,你不必道歉。” “不。是需要道歉。”我很愿意说这句话,我找她找这么久,为的也是说这句话。 我的心落了地。 前面的车子并没有移动的迹象。给我们和解的好机会。我设法逗她说话。 我说:“我是那种有四个角的人,不够圆滑,你知道,有得罪你的地方—一” “何必先踞后恭?”她嘲讪我。 “畏季子多金也。”我笑答。 “这些车又不是我的,你怕我多金干吗?这是我哥哥的车子。”她说。 “呵,原来如此。”我说。 她回到自己的福士车里面去,关上车门,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我怕她这次走掉以后,又再碰不到她,但又不敢开口问她要地址要电话,态度如此来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岂不吓死地。我的手冒着冷汗,忽然之间灵光一现,我伸手掏我的卡片给她。 她看着我,像是不了解我这个平凡的手势。 “我的卡片。”我厚着面皮说。 “我要你的卡片干什么?”这小妞,她真的不肯放过我。 我嬉皮笑脸的说:“或者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的脸绷得象铁山似的。“光天白日之下,请你不要调戏良家妇女。” 前面的车子已开始移动,我只好把卡片夹在她的水拨上,作一个投降的手势,“小姐,请你多多包涵。” 后面的车子催我开车,我只好把车子开动。过不久我看到那不撞翻的跑车,残骸已被拖了出来,惨不忍睹,我在倒后镜看看后面的那位小姐,她一有机会就越我的车而去。 匆忙间水拔上的卡片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否被风吹掉还是她收了起来,我没有怀太大的希望。 感情这件事永远不能攻守,它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咱们老是措手不及,手忙脚乱。我才说着最讨厌便是她那种女孩子,现在爱上的也就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勇于努力承认事实。我并不想追究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个亡命女飞车手开始产生男女感情,事实上也是无从研究,不必浪费时间。 以后每天办公,我都幻想会听到她的电话,这种幻想在十天之后破灭,她不会对我有兴趣。她的男朋友应该是那种穿皮夹克开二千cc摩托车的人,头发剪得象洛史超活,笑起来象地狱天使。 她怎么会对公务员发生兴趣,开玩笑。 我问女秘书:“我是否四方?你看不看得见我的四只角?”我用两只手的食指与拇指装成一个四方形。 女秘书瞪我一眼。她当我中了邪风。 她永远不会明白。当然,我也没有希望她会明白。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我没精打彩地接听。 “喂!”那边说。 “谁?”谁会这么没有礼貌? “谁?还有谁?你随街每天派卡片叫人家打电话给你的吗?” 我惊喜交集,“你!”我说。 “是我,还有谁?” “有事吗?我天天有空,有事你尽管提出来。” 见我热心得这样子,她也忍不住笑了。 我把电话筒捏得紧紧的,象抓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紧张得要命,满手是汗。百忙当中我心中怜惜自己:天啊,政府高官爱上了女流氓。 她说;“当然有事找你,有胆子出来,没胆子拉倒。” 我呻吟一声。“什么赴汤蹈火的事?” “出来斗车。” 我勇敢的维持自己的原则:“我不赞成开快车。” “大家开福士,再快也快不到什么地方去。” “你的狄社玛苏呢?”我好奇。 她没好气,“没收了。” “恭喜。” “喂!我不跟你废话,你到底出不出来?” “出来,当然出来。我们喝咖啡?” “谁跟你喝咖啡?”她说“在浅水湾道口见面,今天六时正。”说完便掉了电话。 至少她想见我。 哈哈哈。我顿时混身轻松起来。批起文件都格外有劲。 六点钟。我想,这个女孩子是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的,不然她一辈子看我不起。我要想法子给她留下印象。我不需要出街买皮夹克换上靴子,或是染头发学吹口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快,一下子下了班。我开着那部九年车缓缓到浅水湾路,她比我早,叉着腰在那里喝罐头啤酒。 她不见得真的流氓到这种程度,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我知道,只不过为了证实那一次我对她的侮辱,她现在“报答”我的“知遇之恩”。 我叹口气。 我把车停下来说;“如果真的要有型有款,喝完之后把酒罐子捏扁扔到地下,‘铛’的一声。” 她果然伸手把罐子出力捏得歪歪曲曲,然后扔在地下,一脸嘲弄的笑,看着我。 “维持城市整洁。”我说。 “开车吧,赛到底,着谁赢。”她说。 “你不会是我对手。”我说。 “咱们骑驴着唱本,走着瞧。”她不屑地。 我很镇静:“你会后悔的。” “上车吧!”她很不耐烦。 我们一起上车。她不是我的对手,我已告诉过她。 两辆福士一齐出发,她抢我先,我丝毫不急,我不想作口述赛车报告员,反正长话短说,我表演最高度技术,危险及惊险兼有之,但是做得比她潇洒漂亮得多。 开快车?我没有告诉这妞,我在未做“四方人”之前,是一个职业赛手五年之久,这一番她是孔夫子面前卖文章,长江面前卖水,鲁班门前弄大斧,大水冲到龙王庙——怪不得我。 我一直领先到达南湾,停好车,转头,才看见她赶到。我怕她恼羞成怒,刚才一显身手,实在是不得已的孤注一掷。 她下车,瞪着我,象是吓着了,半晌作不得声,可是胸口起伏很厉害,喘着气。 我说:“我不赞成开快车,”我撩起衬衫袖子,“看到没有,这里缝了三十针。” 她看着我左手臂上的针痕,瞠目结舌。 我温和的说:“以前我得过大赛车冠军,银杯还在家中。” 她的目光又落在我脸上。 我说:“现在你知道了,明天六点钟,我在写字楼等你,我等到你六点一刻,迟者自误,我们去喝咖啡。” 然后我不待她回答,坐进车子,发动引擎,便开车走了。 回到家狂吞镇静剂,整个人飘飘欲仙,着实镇静了一整个晚上。 她会到我写字楼来?抑或不会?我照照镜子,耸耸肩,我不认为我具有那样的吸引力,征服那种女孩子要有惊人的耐力。 钟上的时针慢慢走过去,一格一格,我呆看着钟,并没有办公,我对我的老板致最大的歉意,恋爱中的男女(不管是单恋、双恋、失恋、狂恋、热恋、哀恋),都应扣百分之四十薪水。他们不可能有心思工作。 时针到六点正的时候我头皮渐渐发麻,整个人在半瘫痪状态,我早已吩咐好女秘书我不接听任何电话,我在等待我的小流氓。 六点十分的时候,我办公室的门轻轻的被人叩了两下。我叹口气,这不会是她,她如果要来,一定穿着长靴子,把大门“碰”地一脚踢开,一定是这样。 这样轻轻敲门的是我女秘书。 我提高声音说:“进来。” 何人进来。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 我不由自主的站起来,因为她是一个淑女,穿着法兰绒裙子与外套,一件桃色毛衣,长发梳成那种流行古典的式样,插着一只美丽的梳子。 她是那么秀气美丽。两手放在背后,微微地笑,一副愿赌服输的样子,可是笑容中还有一两分调皮。 她站着四周打量一番。“很漂亮的办公室。” 我连忙说:“请坐请坐。” “不是说去喝咖啡吗?”她转身问。 “是呀。”我说:“你要现在去,还是坐一会儿?” 她笑笑,“随便。” 我的女秘书进来,看见她,马上一呆,女秘书从来不知道我有女朋友。我马上咳嗽一声,在她拿进来的文件上匆匆签上名字,女秘书留恋地看她数眼,然后推开门出去了。 她微笑问我:“我们还没自我介绍过,是不是?” “我姓宋,叫宋家明,你知道,卡片上有的。”我说。 “我知道。”她还是笑,双手一直放背后。 “你呢?喂!轮到你把姓名告诉我了。”我说。 “我叫玫瑰,我姓黄,黄玫瑰。” 我取过外套。我的心完全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舒舒服服。我对玫瑰说:“还等什么?再等天就黑了,走吧。” “是。”她笑。 “别笑得这么调皮。我完全知道你的心里想些什么。”我警告她。 “我没开车来。”她说:“我那辆福士都被充公了。 “活该!”我说。 她把手自然地伸进我的臂弯,她说:“我有种感觉,你会永远对我这么凶。”她看着我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等待 安排: 好不容易毕了业,又千辛万苦找到工作,一年后公司却因亏损而清盘关门。这是细全平生至大一个打击。 年轻的她觉得满天阴云,生活一点意思也无。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不愿起床,大姐问她:“不练练琴吗?不去看看电影?那我陪你出门旅行可好?” 平时明敏勤奋的细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疲懒娇慵,脾气激动。 大姐暗暗好笑,“这叫做可共安乐而不可共患难。” 细全沮丧地说:“眼看我只得三个月遣散费,就快用光了,怎么办?” “姐姐又不会把你逐出家门,你爱住到几时就几时。” “你这是名副其实的蜗居,住久了人会笨。” 大姐为之气结,“我不再理你了!” 细全也打醒精神去应征过几份工作,都没有下文,她也不以为意,那都是些小公司,做得到也无甚前途,渐渐她颇为着急。 一日母亲叫她回家。 “细全,现在只有你有空。” 细全万不得已承认这是事实。 “你记得华苓姑婆吗?” 细全点点头,“她不是一早已经移居加拿大了吗?” “她病了,昨日托律师来见我们,说是希望有哪个孩子过去陪她,她愿意付薪酬。” 细全一愕,“为什么叫小辈陪还得付出酬劳?我们都是至亲呀。” 林太太叹口气,“即使愿意付出优薪,也无人应征,年轻人各有各的事要做,谁耐烦去陪伴一个临终老人。” “什么病?” “癌症,不会传染,已经扩散。” “多大年纪?” “六十五。” “那根本不算老。” “健康情形,因人而异。” “她付多少?” “三万港币一个月,包食宿及来回飞机票。” “呵,等于看护薪酬。” “但她希望看到自己人。” “还能熬多久?” “不知道,也有若干奇迹病人,隔一段时期,瘤肿完全消失的。” 细全问:“你想我去吗?” 林太太说:“我的意思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人到年老至怕孤苦寂寞,你若有空,便去看看她,也不要什么酬劳了。” 细全答:“说得很是,但时间即是金钱,姑婆虽然老病,头脑却不糊涂。” “那意思是,你愿意接受她的条件?” “是。” “这是她的照片,我只能找到这两张,我们已经许久没见面。” 细全一看照片,呆住,五十年代的姑婆芳华正茂,穿时兴的一件头泳请及梳马尾巴,站在一辆流线型小跑车旁拍摄,身段高大的她有美丽的鹅蛋脸。 “曾经这么漂亮过!” 林太太嗟叹:“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她把右手拇指与食指扣成一个环,又将两指弹开,“就是那样。” 细全十分惊愕,这是她第一次觉悟到人会老、珠会黄,而死亡正悄悄守在一角静候。 细全忽然说:“我会去陪她。” “我同殷律师说。” “白天,我会读一个课程,其余时间都归她。” “那也好。咦,你怎么又振作起来了?” “人生还有好一段路,整天躺着发牢骚,行吗?” 就这样说好了。 细全见过殷律师,他也调查过她的背景:林细全,父林威是林华苓三哥之老四子,年23,无不良嗜好,性活泼,比较刁钻,十分聪明…… 过几日细全就起程了。 华苓姑婆家在多伦多市中心一幢面积巨大的公寓里,她与女佣及一名看护同住,司机则每日来上班。 肯定环境富裕。 到了目的地司机把她接返家去,她则有点累,在车上睡着,直到车停下来。 司机叫佣人下来替细全拎行李。 女佣带她进一间客房,请她梳洗休息。 细全自十七楼看下去,欣赏到圣伦斯河景。 “你来了。” 细全转过头去,发觉姑婆就站在她身后,细削苍老,但并不见得特别有病容。 她衣着考究,仍然戴着精致首饰,并且笑着说:“他们都说,22个侄孙之中,你最像我。” “是吗,”细全也笑,“像一点点就好了。告诉我,姑婆,一个人怎么会富有起来。” “一起喝下午茶一边谈好吗?” 她绝口不提病情,细全也乐得不说。 “开源,同节流,还有,绝对不要赌博。” 细全说:“听说到了某一个时期,钱会生钱。” 姑婆笑了,“年纪轻轻,老谈钱,多庸俗。” “可是我朋友有四岁孩子,已会说:‘给我多点钱’,他常跟大人出外购物,知道钱的好处。” 姑婆笑说:“细全,有你在,真不愁寂寞。” 细全忽然觉得她行了善事。 姑婆接着说:“到了某一地步,钱亦无用,所有身外物终于不能带走,五十年后,不知谁住在这间屋子里。” 细全连忙顾左右,“看,姑婆,有大邮船经过河道。” 姑婆说:“你且休息吧。” 大学里有林华苓基金,通过关系,细全得到临时旁听学位,每星期上几节课,十分理想。 数日后,她发觉有一年轻人时时上来看姑婆。 他叫朱天文,是会计师楼的一个伙计。 朱天文英俊、聪明、斯文有礼,可是细全直觉上不喜欢他,认为他有目的。 一日,姑婆问细全,“你觉得天文如何?” 细全想一想,“十分聪明,不太聪明一点了吗?” 姑婆只是笑,“奇怪,聪明人往往最不喜欢聪明人。” 细全不出声,她才不算聪明呢,表兄弟姐妹中,最笨是她;女同事中,相貌学历她都不差,就是没有人追求。 朱天文不会看不出来。 一日放学,出得校门,不见司机,只听有人叫她:“细全,这边。” 一看,是朱天文坐在跑车里叫她,她直觉姑婆出了事,连忙问:“有什么不妥?” “医生在家里。” 细全立刻责问:“怎么不到课室来叫我?” “我觉得情况还不算严重。” “下次你让我决定什么是严重什么不是。” 朱天文看她一眼,不予分辨。 到了家,细全奔上去看视姑婆。 姑婆接受过注射,已经睡着了。 她身上仍穿着考究的薄麻纱衬衫,手臂上却尽是松皮肤与棕色斑点。 细全低下头,觉得老年真是世上至可怕的一段路。 医生示意他们出去说话。 他坐下来,“你们尽量使病人精神愉快吧。” 细全抢着说:“她看上去还很好。”却已落下泪来。 医生摇摇头,“就是这三两个月光景了。” 细全用手捂着脸,短短日子,已与姑婆产生异样的感情,因此恋恋不舍。 “以后,”医生说:“我每天会来替林女士注射止痛剂,我觉得末期病人有权挽回一点尊严,她的意思是,她希望留在家里。” 细全不住点头。 “一切尽量维持原状,有什么事,立刻叫我,看护24小时守在这里。” 这时女佣人出来说:“林小姐,叫你。” 细全连忙走到姑婆身边去。 “呵细全,没想到还会醒过来。” 这是细全第一次闻到她呼吸中有一股味道,姑婆一直维持整洁,可是败坏细胞始终会发出异味。 姑婆的语气异常轻快,像是回复到极之年轻的岁月里去,“强全,白色总比红色好看,你说是不是?” “是,”细全很镇静地附和,“白色清纯。” “那我决定穿白以裙子到舞会去。” “什么舞会?”细全问。 姑婆笑,“当然是毕业晚会。” “是大学晚会吗?” “不,是中学,我才十七岁。” 细全怔住,看护前来按住病人的手,“别多说话,快点休息。” 接着,姑婆的语气沉着了一点,有点伤感,“但是,他终于没有选我。” 细全一听就知道这是在说一段得不到的感情,于是把嘴巴趋近姑婆耳边:“不要紧,他配不起你。” 姑婆微微苦笑,“你真认为如此?” “实在如此。” “可是我时时想起他。” “没关系,有回忆总是好的” “那年我只有23岁。” 细全答:“同我差不多岁数。” “是吗?可是人一下就老黄了。细全,过去的事,历历在心,就如全像一个个梦一样。” “姑婆,你且慢说话,多多休息。” 姑婆长长叹一口气,瞌上双目。 看护示意细全出房。 细全发觉医生已经离去,朱天文正捧出咖啡。 他说:“我替代你做了一杯茶。”他知道她不喝咖啡。 细全却取过外套,“要不要到外头走一走。” 朱天文一怔,但随即取过手提电话,“没问题。” 他们在附近公园一直漫步到河堤。 两个年轻人说着不相干的话题:“这条河是当年运输命脉。” “是呀,木材、皮裘、机械,都这样辗转运至内陆。” “百多年就那样过去了。” “地球已有亿万年历史。” 细全在这一刻,又不觉得朱天文特别讨厌了。 “将来,我们也会成为历史一部分吧。” 朱天文拨电话回林宅查问情况,稍后说:“林女士情况稳定,你不必急着回家,我请你吃海鲜如何?” “吃不下,胸口有压逼感。” “那是一定的,心中难过嘛,可是,也总得吃晚饭呀。” 细全实在没有心情,朱天文也就不勉强她,他把她送返林宅。 在门口,细全问他:“你为何有空来陪我姑婆?” 朱天文忽然生气了,“我知道你怀疑我有企图,在你们那里,每个人做每件事,都起码有两三个目的,最好一箭双雕,才叫能干、顶呱呱。林小姐,我是救恩医院的义工,这是我的证明文件,自初中至今,我有一万小时以上的义工服务记录,你可以去调查。” 细全愕住,有点尴尬。 “林女士富有,而且是我工作的会计师楼的人客之一,可是她寂寞,她也需要有人陪她,如今你来了,大概不需要我了,你有我电话,有事联络吧。” 朱天文说完转身就走。 细全十分后悔,她站在门口好一会才进屋。 公寓大得找不到人,光是她住的部分就包括一个小小起坐间、浴室及卧室,卧室的落地长窗还通向私人露台,自成一角。 佣人敲门,“林小姐,晚饭想吃些什么?” 细全只要一客三文治。 那天晚上,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觉得这是她生命中至长的一夜。 天朦朦亮,她起床巡至姑婆那一边去,守夜看护在看小说,闻声抬起头来,表示无事,好感放心了,去做一杯茶,坐在书房看电视新闻,忽然累得眼皮都张不开来。 看见安乐椅背上搭着毯子,扯将过来,盖在身上,安然入睡。 律师到的时候她还没梳洗,佣人来唤,她连忙跳起来,胡乱洗一把脸,即去见客。 胡律师说:“林小姐,华苓女士把她名下若干资产归你,请签收。” 细全马上问:“光是我有呢,还是大家都有?” “大家都有。” “他们怎么签名?” “他们承继的并非不动产。” 细全一怔,“我承继的是什么?” “多伦多与温哥华的公寓各一间。” 细全睁大双眼。 胡律师微笑,“林小姐,现在你是一位相当富有的女孩子。” “我先跟姑婆说几句话。” 姑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说什么?” 细全惊喜,“你起来了,姑婆。” “是,”华苓女士坐在一张轮椅上,“还不签名?”她微微笑,精神还算不错。 细全过去蹲在她身边,“我不要你的财产。” “那,”姑婆无奈,“该给谁呢?” “捐奖学金吧。” “已经有啦,是我给你的礼物,去签名。” 细全见姑婆十分清醒,只得在文件上签署。 胡律师随即离去。 华苓女士说:“来,陪我下棋。” 细全欣然从命。 下到一半,她同细全说:“天文给我电话,说暂不来了。” 细全不语。 “你俩有龃龉?” 细全点点头。 姑婆已觉疲倦,用手撑着头,“细全,做人糊涂点好,钱财是身外物,稍后你会发觉,世上最常见的是名与利。” “最难得的呢?”细全脱口问。 姑婆轻轻答:“是良辰美景。” “金钱可购得感情吗?” “感情需要培养,富裕环境当然有助发展感情。” “真的吗?” 姑婆笑。 看护前来说:“休息时间到了。” 细全知道接着的日子里,姑婆的精神会一日差过一日,能够说几句话,下半局棋,已经不错,她已不应奢求。 下午,她拨电话给朱天文,“我向你道歉。” 朱天文忙道:“不,是我太梗直,说话没留余地。” 细全却不觉得他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不过当下却问;“误会可以冰释吗?” “没有误会,纯是我脾气臭,下班我替你及姑婆带芒果冰淇淋来。” 看护觉得冰淇淋没问题,给病人小量地尝新。 细全问:“好吃吗?” “味道不错,”姑婆点头,“仍觉是享受。” 这样简单的享受也一日少于一日。 两个年轻人陪她坐了一会儿,她渐渐睡着,这一睡也未必醒得过来。 每天朱天文陪细全到深夜,第二天又来送她到学校上课。 课程时间假使比较短的话,他会在车子里等她,一边看报纸。 感情的确需要培养,细全尝试再次挑剔朱天文,已经不能够。 他衣着部是时髦漂亮,不文不火;头发皮肤指甲修饰得干净整齐,无懈可击;为人又斯文有礼,学识绝对上等,又有专业资格,整个人起码可打个八十五分。 他们俨然已是一对。 姑婆看在眼中,十分高兴。 “怎么样,姑婆介绍的男朋友不错吧。” 细全只是笑。 “天文是有点野心的,将来,他必定会有自己的公司。” “姑婆,你凡事看得准,你觉得我会这么早就喜欢家庭生活吗?” 姑婆答得很技巧,“现代人,很少会整日价守在家里的了,你说是不是。” 老人也说得很对。 一日下午,姑婆忽然对看护说:“我想坐轮椅到外头去看看。” 看护说:“我替你换件衣服就可以。” “不,由细全及天文推我即可。” 看护一想,“至多二十分钟要回来。” 姑婆笑了,“只能去二十分钟?年轻之际,一出去便可以玩通宵。” 细全只是陪笑。 姑婆又说:“老了,这具躯壳拘禁我的灵魂,使我不得自由,唉,我的思想在自己的身体里坐牢。” 细全为之恻然。 看护替病人穿上厚衣服,扶她上轮椅,再在她膝盖上覆上一条毛毯。 细全与朱天文慢慢把她推出公园。 姑婆说:“好灿烂的阳光,好多海鸥。” 细全看了天文一眼。 姑婆说:“把我推到树下,对着河岸。” “是,姑婆。” 天文与细全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 姑婆轻轻说:“奇怪,那是谁,那人为何伸手招我。” 细全抬头看半晌,“呵,那是几个游客。” 这时,朱天文忽然说:“其实人类没有真正自由,少年时我们坐在课室里动弹不得,稍后又步入办公室,无论外头阳光多好,还得超时加班,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 “是呀,”细全赞同,“有时还得花许多时间去完成父母对我们的寄望:读博士学位、读医科文凭……等到真正有自主权之际,已届中年,又得把时间用在子女身上。” 朱天文笑,“你别越说越悲观。” 细全说:“姑婆,我们到对面去,那时有喷泉。” 她不待老人回答,已想推动轮椅。 是朱天文先看出不妥,“慢着。” 他蹲下去看老人的脸,这时细全发觉姑婆的头侧在一旁,心中一凛,连忙走到轮椅面前。 姑婆嘴角带一丝笑,眼睛关开关合,可是看得出,她已安然离开这个世界。 细全握住姑婆的手放在脸颊边,潸然泪下。 朱天文说:“我们把轮椅推回去再说。” 细全点点头站起来。 朱天文用手提电话向医生报告情况。 待他们回到大厦门口,看护与救伤车已在等候。 朱天文的办事能力的确叫人另眼相看。 接着,他又协助细全办妥一切后事。 这一段日子,细全见他奔波得辛苦,便留他住在客房里。 是,林细全已成为这间大厦的新主人。 姑婆对她十分慷慨,除出不动产,还留有若干珠宝及现金,其余一半财产,再由他人平分。 她分给朱天文的是若干债券,以及十分奇怪——一只订婚用的钻戒。 细全任务已经完成,打算回家,可是这个时候,她又犹豫,她的男朋友在这里,财产又在这里,她以后都大可过这种优悠特殊阶级生活。 她收拾了姑婆的细软,尽量把老人的家具杂物维持原状。 她问朱天文,“你是会计师,你说,一直维持这样的生活,可以吗俊 朱天文答:“一百年内没问题。” 细全笑笑,“一百年后,不知谁住这里。” 细全看到年老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便心中难过,他们一度也是抱在母亲怀中的婴儿,不知怎地,小小安琪儿老大了沦入地狱,在泥淖边踯躅,她至怕将来她的孩子会那样吃苦。 忽然她听到朱天文说:“我们的孙子。” 细全抬起头来,“什么?” 朱天文平静地笑,“你问我一百年后谁住这里,我答,我们的孙子。” 细全一怔。 天文咳嗽一声,“姑婆都替我们准备好了,她不想这只戒指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那只戒指取出放在桌子上。 “细全,请接受我求婚。” 细全低下头,一切都安排好了:安乐窝、适合的人、订婚指环,姑婆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她的势力、她的魅力,依旧无处不在。 可以想像她年轻健康的时候,是何等喜爱安排生活上一切细节。 太过经营的安排变成控制。 会不会因为性格霸道,所以才会临终之际,孑然一人,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是老人病重垂危的气氛感染了她,伤感使她甘心听从姑婆的安排,可是在一刹那,细全突然清醒了。 她听到自己清晰地说:“天文,我可没打算这么早结婚。” 朱天文意外地看着她。 细全觉得可笑,他以为十拿九稳呢。 “我还想返去好好做几年工作,闯一番事业,破解‘女性没有自愿出来打天下’的传言。” 朱天文愕然。 “至于这个戒指,姑婆既然赠予你,大抵任你发配。”停一停细全很有诚意地问:“仍然是好朋友?” 朱天文这时候才知道,他彻头彻尾抵估小觑了这个相貌娟秀的女孩子。 只听得她温和地说:“生活要由自己安排才有意思,你也说过,这种自由弥足珍贵。” 朱天文那么聪明机伶,已知凡事不可以勉强,他应当庆幸得到已经不少,于是潇洒地站起来说:“细全,我永远关怀你。” 她连忙说:“谢谢你,天文。” 细全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天文欠的是什么,他太理智太会计算,整个人似一本帐簿,这原本是优点,但是细全希望伴侣热情天真。 她有她的打算,她没接受姑婆的好意。 ——完—— 等待: 李志学住在陈妙姬隔壁,二人从小是邻居。 因陈伯母一句话,志学便一直殷勤地照顾妙姬。 陈太太这样说:“志学,你已是三年生,妙姬刚好一年级,你替我看着妙姬,小息时帮帮眼,有人欺侮她,告诉陈伯母。” 谁也没想到志学会忠诚地照顾了妙姬那么多年。 小息时他在操场等她,午餐他陪她去合作社,放学一起走。 妙姬小时候并不太漂亮,一张脸圆圆扁扁,像洋娃娃,唯一可取之处是皮肤白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可是志学对她忠诚不贰。 中学时别名猪囡的妙姬忽然变了,婴儿肥消失,面孔拉长,鼻梁显高,一双眼睛依然晶莹,她变成了一名可人儿。 志学与她在一个小提琴老师处学习。 两人一起走一起返,志学总是等她。 等待妙姬变成志学生活一部份。 在客厅温习功课,志学可以听见妙姬练琴,两人自十六份一尺寸的幼儿琴一直练到标准尺寸,妙姬总是怪母亲逼她。 “妈妈自己不会音乐,感觉不足,总要我学,其实我一点兴趣也无。 “可是,”志学鼓励她,“你的音色好极了。” “那是因为我手中的是一只克拉蒙娜。” 妙姬自小情绪化,志学十分清楚她的脾性,妙姬需要了解迁就。 中学起妙姬开始跟家里闹意见,主要是陈伯母管得太严,妙姬每有新尝试,伯母便企图扑杀。 妙姬努力争取自由,多数与母亲不欢而散。 李太太有时说公道话:“陈伯母的确要求太高,其实做人的精萃不外是健康快乐,略具节蓄,有个温暖的家庭,不必刻意追求名利。” 妙姬想到欧洲留学。 陈太太说:“你到加拿大吧,温哥华与多伦多都有亲戚。” 可是妙姬坚持要往英国。 陈太太看着天花板叹息,“妙姬,你懂得什么,嗄,你懂得什么?” 志学碰巧在等妙姬去打球,一听此言,立刻说,“我陪妙姬到伦敦好了。” 陈太太一怔,“那你不是要转校吗?” 志学笑笑,“伦敦的帝国学院愿意收我。” “我们不想你牺牲。” “啊没有的事。” “你母亲不反对?” 可是,志学本想说,我妈妈只想我快乐,可是这变了指摘陈伯母,他又说不出口。 伯母终于说:“有你同妙姬一起,我就放心了。” 妙姬事后抱歉说:“对不起,拖你落水。” “我也喜欢伦敦的文化。” 两人一起出发,志学负责找地方住,幸亏二人家境富裕,办起事来,方便得多。 可是一年过后,一日妙姬婉转地说;“志学,放学你不必再等我。” 志学一怔。 “我想留在图书馆做功课。” 志学说:“我等你好了。” 妙姬有点着急,他怎么不接受暗示。 电光石火之间,志学明白了。 他受了很大打击,低头片刻,然后试探地说:“上学要不要送你?” “我自己开车。” 志学只得颔首。 那日回家的时候,天下雪,路上薄薄积着白霜,走过有一行行足印。 志学忽然想到小猪囡六七岁时放学自课室冲出来时口中总喊:“哥哥,哥哥,肚子饿,去吃薯条”,扁扁面孔,可爱笑脸,主动来拉他的手。 陈伯母因此叫他猪哥。 猪囡一闹情绪,就找猪哥。 今日的妙姬已无昔日猪囡的影子,她长得非常高,身段发育得极好,长发,喜穿长裤,不过皮肤仍然白皙,眼睛仍然亮丽。 而志学仍然爱她。 志学踯躅回家,没有即时进屋,在石级上坐了许久,雪下得更密了。 幼时很细微的事都涌上心头。 妙姬哭泣时他递上手帕,妙姬摔跤他扶她起来。 也许不能服侍她一辈子,可是起码也可以等她大学毕业吧。 没想到她那么快便决定寻求另一条路。 志学坐得双手僵硬,甫站起来,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温柔地说:“过来喝杯茶,你快变冰柱了。” 那是丁玉娟,他的同班同学,此刻坐在车子里伸手招他。 志学走过去,她自暖壶中斟出一杯咖啡递给他。 志学从来没喝过那么香那么甜的咖啡。 他问:“你怎么会出现?” 玉娟笑笑,“我有第六灵感,我觉得有朋友需要我。” 志学上了她的车,用手抹了抹面孔,“什么时候了?” 玉娟看着他,“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均是良辰美景。” 志学马上知道,丁玉娟是来救他的。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仍然时时见到猪囡,妙姬一直主动拉他的手亲密地说话。 ——“那是你女友吗?” “家母处请你美言几句,别告诉她我整个暑假在巴黎左岸。” “志学,汇款一时未到,暂借一千镑。” “经济科有几条题目无论如何弄不懂,你替我补一补。” 可是那种亲昵神情,又不似小妹对哥哥。 是以志学心中总存有一丝希望。 丁玉娟那么聪明体贴,自然看得出来。 可是,大家还那么年轻,有的是时间,任由自在发展好了,毋需即时划分界限。 妙姬的男朋友姓殷,家里做纺织,十分富裕,长得且英俊,二人走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样,不知怎地,他们脸上却极少露出笑容。 也许是受英国沉郁天气影响,可能是有点龃龉,更如玉娟所说:“太过相爱,一定有痛苦。” 他喜欢开机车,她便在后座随他跑遍欧洲。 玉娟又有智能评语,“谁吃得消,不过,过了四十岁想当年,妙姬的回忆一定比我的精彩。” “你可有心思在今日刻意泡制将来的回忆?” 玉娟微微笑,“我那有资格,我只能为今天而活,我又没会赚钱的父母。” 玉娟是个苦学生。 妙姬总算捱到毕业,有好几篇重要功课,均出自志学之手,又替她剔出考试题目,一定逼着她背熟了上试场。 情况真惨烈,一个要上街耍乐,一个死活逼人温功课。 玉娟劝说;“这是干吗?人身自由,选择自由。” “将来,她会感激我。” 玉娟实在忍不住:“你要她感激你?我还以为你想她爱你。” 志学看了玉娟一眼,不出声。 妙姬也明白最后一试对她来说何等重要,终于读到及格。 据说她答了三题试题,觉得分数已够,便收笔离场。 如此潇洒。 志学总是温柔地想起一年级的猪囡象是刚学会走路的洋娃娃,六岁,小不点,伯母爱打扮她,头发梳各式各样可爱款式…… 同现在的不羁不挂钩。 妙姬好似知道再不任性永无时日,最名贵的衣物堆满房间,馆子欠单成迭,到最后要志学修补纰漏。 忠学对她说:“暑假我回家,希望你同我一起,伯母说十分挂念你。” “一毕业自然要走。” “妙姬,我会留下读博士。” “哗,还读,你们堪称书囚,”停一停,“玉娟陪你吗?” “她已在大学找到工作。” “那多好。” “你与小殷一起回家看妈妈?” 妙姬十分诧异,睁大双眼,“你说的是殷怀德?我们分开已有一年。” 一年? “可是,”志学张大嘴,“刚才送你来的人是谁?” “那是石文俊。” “他是谁?”志学大吃一惊。 妙姬悻悻然,“你不重视我的朋友,你不屑看清楚他们的面孔。” 玉娟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志学更生气,“他们都长得一个样子,换来换去作甚?” 妙姬嘿地一声站起来拂袖而去。 玉娟说:“你终于得罪了她。” “好了好了,我的责任已完,把她送回家去叫她父母照顾。” 玉娟微笑,“有种人一生下来就使人觉得她需要被终身照顾,真是幸福。” “玉娟,可要一起回去?” 玉娟摇头,“旅费、礼物,统统是开销,此刻弟弟占了我的床铺,我连睡处也无,况且,也不方便告假。” “我家有地方。” “志学,你肯邀请我,我已经很高兴。” 志学点点头。 那是一个漫长的暑假,足足三个多月,志学比想象中更想念玉娟。 他母亲说:“你好似反而与妙姬生疏了。” 志学不答。 “我们还以为你俩会进一步发展。” 志学看着天花板,看样子不会了,谁家小姐愿意同替她换过泳衣的小哥哥谈恋爱。 他遗憾地说:“太熟稔了。” 他母亲笑。 “妙姬小时真可爱,以后都没见过那么有趣的小孩。” 母亲啊一声,“是吗,抑或,你的记忆愚弄了你?妙姬幼时顽劣不堪,没有一刻停,长到四岁时才刚会讲简单句子,陈伯母不知多头痛。” “是吗?”志学大吃一惊。 那是妙姬? “你自幼同她有缘份,喜欢她,纵容她。” 妙姬在家住了一个月就闹着要搬出去。 然后,暑假还没结束,她就同志学说:“我要结婚了。” 不止是志学一人,连带她父母在内,大家都沉默无言,妙姬做事好似永远受感情支配,而可怜的灵魂,她的感情又是那么冲动。 志学轻轻拥抱她,“我祝你幸福。” 然后,他提早结束暑假,回到玉娟身旁。 玉娟安慰他:“像妙姬那样,无论嫁何人均无所谓,有那么强壮的后台,再错也有娘家支持,况且,人总得结一两次婚。” 志学气结,“这是什么话!你打算结几次?” “我怎么同人家比,我也许一次也结不了。” 若不是为着妙姬,志学来不了伦敦,也不会遇上玉娟。 翌年,妙姬诞下男婴。 志学回去探访她,玉娟看见猪哥十分高兴。 婴儿精灵可爱,志学表示愿意认识他的父亲。 可是妙姬说:“我们已经分手。” 志学一怔,教训她:“你的人际关系差极了。” 妙姬微笑,“也不见得,我同你的友谊多年不变。” “现在打算怎么样?” “爸妈没告诉你?我打理的童装公司主意不错。” 哦,原来已经做了老板娘。 “你仍然与玉娟在一起?” 志学点点头。 “你总得有点表示。” “起码要待毕了业找到工作再说。” “可是她已经等了你那么多年。” 等? 志学蓦然抬起头来,他可没想到玉娟在等他。, “不,我想你误会了,玉娟在做事,她不会刻意等我。” 妙姬举起双手笑,“好好好,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次,轮到她取笑猪哥。 拿到博士文凭,志学受聘到科技大学任职。 临走问玉娟:“一起回去吧,异乡生活不如家乡。” 玉娟婉拒,“我觉得这里适合我。” 志学无奈,也许她需要进一步承诺,可是志学一时又没准备好。 “那么,再见。” “志学,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回家后,他与妙姬见面的机会自然又多了起来。 志学一颗心又比较活动。 妙姬运气好,居然可以把青年时的不羁收敛得无影无踪,她现在是三月童装店的主人,雇用着三个伙计。 当然,后边幕后主持是陈先生夫人。 志学去参观那华丽的店堂,小大衣售价四位数字,最便宜的内衣也得百多元。 志学咋舌,真不信生意会那么好。 妙姬精神有了寄托,性格温驯得多,每天下班赶着回去照顾孩子,生活十分正常。 志学的母亲说:“现在可是机会了。” 志学诧异,“妈妈,你不嫌她?” 母亲说:“嘿!她自养活她母子,我们嫌什么?” 志学庆幸有如此开通的母亲。 这是成年后志学与妙姬最接近的一段日子。 下了班他到她家去一坐便是一整晚:同孩子玩、开车送妙姬去买菜、谈天、到沙滩散步。 可是越见得多,感情越是升华。 终于,他们也谈到婚嫁。 “你总这要嫁人的吧。” “有一日,说不定。” “这一次必然会小心选择。” 妙姬本抱着孩子在喂蛋糕吃,听见这话忽然笑了,她抬起头来,轻轻说:“猪哥,你好不天真,这根本不是小不小心的问题,也不是选择的问题。” 志学颔首说:“我知道,你是想说,一切都由上天注定。” “是呀,”妙姬说:“由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我们推到何处便是何处,并非我到了今日尚不想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而是实在无奈。” “可是你的结局不错呀,安定生活,又有可爱孩子。” “结局?”妙姬放下孩子伸个懒腰,“这么快说到结局?还有四份三路没走呢。” 妙姬一直热爱生命,否则不会注入那么多感情。 “志学,你肯定是我生命中的一朵玫瑰花。” 志学看着妙姬,“我永远爱你。” 孩子的父亲定期探访,妙姬不愿在家见他,便叫他到店铺来接孩子。 一次刚巧碰到志学。 志学一直以为不能与妻子相处的男人必然是猥琐无能丑陋的。 可是吴作鑫英俊高大打扮整齐且十分诚恳。 他握着志学的手,“是李兄吧,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志学大吃一惊。 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没处找,接过名片一看,还是名执业大律师。 志学困惑地问:“一对璧人,是什么令你俩分手?” 吴作鑫也不觉唐突,深深叹口气。 志学问,“可以复合吗?” 吴作鑫搔搔头皮,“大抵无此可能。” “是第三者作祟?” “何来第三者?我忙得连与妻儿相聚时间也无,就此激怒妙姬。” “应该以家庭为重。” “不,李兄,一个没有事业的男人等于什么也无。” “是这个功利社会坑人。” “李兄,”吴作鑫苦笑,“男人不好做。” “是呀,”志学有共鸣,“非要出人头地不可,硬是要为父母妻小争足颜面。” “妙姬为人相当难相处。” “我觉得你有足够能力迎合她的需要。” “她十分挑剔,是个完美主义者,时时为小事大发雷霆,叫我下不了台。” 有这样的事? “性格温柔体贴的女子是极之难得的。” 志学忽然想起玉娟,内心缓缓牵动。 “若果有那样的人才,切莫错过。” 这时妙姬走过来,“你们两人倒是谈得津津有味,说些什么?” “男人之苦。” 妙姬嗤之以鼻,“男人有什么苦?从前还需养家活儿,如今女性均经济独立,男人工夫减半,还愁什么?” 志学笑,“单是忍受这层气焰就更加辛苦。” 妙姬把孩子领回怀中。 说也奇怪,小孩同吴作鑫长得一个印子,可是妙姬视他如珠如宝,可是不能与他父亲相处。 吴作鑫说:“李兄,有空一齐喝啤酒。”他告辞了。 那天回家,志学忙着找丁玉娟。 拨到住宅,电话先是无人接听,然后有陌生人答:“丁小姐搬走了。” 志学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搬的?” “有两个多星期了,先生,你不是她的熟朋友吧。” 志学急出一身冷汗。 他以为她会一直在那里默默等他回心转意。 隔几个小时,他打到大学去找她。 同事答:“丁放长假。” “有没有联络电话?” “阁下是谁?” “是她的亲戚。” “她人在湖区,仿佛住在云德米尔。” 志学不知怎地,一刹时非要找到玉娟不可,忙不迭在电话部内找到云德米尔所有酒店号码,一一查询,可是花了整个上午,不得要领。 这时才知道他对玉娟一无所知。 她家在何处,有些什么亲人,朋友在哪方,志学都不清楚。 那么些年,他忽视她。 志学深深内疚。 他想都没想过玉娟会不再等待。 他再次拨电致大学。 “请问丁玉娟几时回来?” “她下个学期才会出现。” “那是几时?” “九月十八日。” 还有整整一个月。 “我留下姓名与电话号码,请她与我联络。” 只能做这么多。 忠学颓然。 他去找妙姬,同她倾诉。 “有时一个人连他的心都看不清楚。” 妙姬正在化妆,用一只宽大排笔把粉往脸上扫,那粉真神奇,马上使妙姬脸庞晶莹玲珑。 然后她细细描眉。 “谁?”一边闲闲问:“谁不了解他自己的心?” 志学问:“你有约会吗?” “时间还没到,你可以说下去。” “我失去了玉娟的影踪。” 妙姬要隔一会儿才想起来,“呵是,玉娟姐,你们尚有联络?” 玉娟就是那样:永远是背景人物,不容易叫人记起来。 志学有点惭愧,“她其实是个可爱的女子。” “她会出现的。” 妙姬涂上口红,那深紫红的胭脂使她看上去明艳逼人。 然后她转到屏风后去换衣服。 半晌出来,只见她穿着一件翡翠绿塔夫绸大蓬裙,头发上夹一只水钻别针,拼出英文dangce一字,端的肤光如雪,眉目如画。 志学看得呆了,“你真美。” “谢谢你,猪哥。” 有人按铃。 妙姬说:“来接我了。” 她没叫他等,一早已经准备好。 看,如果她爱你,不会叫你等,还有,如果你爱她,你也不会叫她等。 妙姬提着裙子去开门,裙裾悉率作响,门一开,一位高大漂亮的男士走进来。 他一看妙姬,震荡地说:“多么漂亮!” 妙姬笑,“来,我介绍我大哥给你认识。” 寒暄过后,他们三人分道扬镳。 志学回到家中,一直发呆。 再等下去也不再有意思。 ——课室门一打开,小猪囡跳出来,“哥哥,哥哥”,那已是多年多年前的事了。 不过,志学一直没找到玉娟,也许,在他醒悟的一刻,玉娟也同时醒悟。 她并没有跟他联络。 世界那么大,缘份那么飘渺,也许,余生也见不了面。 不过,李志学自那个时间开始,自我释放,他现在约会异性,不会等得超过二十分钟。 告诉我: 世事往往那样突然。 而且,总是不如意的事多。 风员接到男友文友的电话之际,人在纽约,正陪老板洽谈生意。 摄氏三五度的初冬,还得穿丝袜高跟鞋,天天跑世界贸易中心,不是不辛苦的。 上司爱迟到,她每天稳住对方已需费一笔劲,幸好人家倒是了解她的苦衷,十分欣赏她。 原定五日回去,结果拖多了一个星期,风员苦中作乐,有空跑去看舞台剧,逛美术馆,以及选购时装。 她接到王文友的电话是在半夜,已经睡了,又被吵醒,自然不悦,旅舍窗外传来呜呜警车声,这是纽约特色。 “文友,什么事。” “可否即刻回来?” 风员觉得纳罕,“我们后天就可以走,最多差四十多个小时。” “我希望你明早订飞机票回来。” “文友,到底什么事?我受人二分四,身不由己,你是怎么了?” 文友忽然转变语气,“对不起,风员,我唐突了,你有你的生活,对不起。” 他挂了电话。 风员要到后来才知道,文友这个电话是从医院打出来,那是他进手术室的前一刻,他希望风员回来见他。 可是他没在电话说清楚。 生意没谈成功,可是对方的经理同风员说:“陈小姐,几时再到纽约来,请同我联络,敝公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风员觉得这已是收获。 到家,文友已经出院,风员听到消息,张大双眼,无法置信,文友告诉她,在手术室,医生发觉癌症已经扩散,只得重新缝合。 风员记得她说:“我才去了十天八天。” 是,一切就在这几天之内发生,一点先兆也无。 两个月后,王文友在医院辞世。 人人觉得风员把事情处理得极好,出钱出力,一直陪着男友及他的家人,她告了长假来帮王家奔走,事事尊重他们意见,办完事后,风员瘦了一圈,可是精神尚可。 王伯母饮泣道:“是我家没福气……” 王伯伯送了一只金表给风员做纪念,“越快忘记文友越好。” 一片苦心。 风员开头也以为复工后日忙夜忙,一定容易忘记。 她实在高估了自己。 不久,她发觉睡到清晨三点会自动醒来,而且泪如泉涌,不能控制。 日间,情绪开始沮丧,事事不起劲。 头发腻了总不想洗,洗了又不高兴吹干,换季的时间到了也没去添置新装。 成日她都板着一张脸。 好友雪丽劝:“或者你应当放假。” “我才放过三个星期假。” “不,好好走开一段日子。” 风员叹气,“我并无太多节蓄。” “不怕,一张来往飞机票我总筹得出来,到我姐姐家去住一阵子。” “你姐姐不是住火奴鲁鲁吗?” “正是,她有个五岁的小女孩,最近又立刻要生养,想找个保母,不如你去客串。” “我行吗?” “保母是纯体力劳动,你的脑袋可乘机休息,你说如何?考虑考虑。” “我需要自救。” “那么,动身去吧。” 晚上,风员还是哭了。 其实她与王文友并未论及婚嫁,两个人的关系如继续下去,恐怕也是没有结果的成数较高,但是此刻文友已不在这个世界上,感觉完全起了变化,风员伤感不已。 暂时离开这个城市也许是明智之举。 风员决定到陌生人的家去逃避片刻。 雪丽的姐夫林威至飞机场接她。 “拜托了,我要到旧金山出差,劳驾你照顾妻小。” 雪丽的姐姐美玲已腹大便便。 那五岁小女孩明显地闹情绪。 家中有一名家务助理,懒洋洋,一天只做八小时,没有她不行,有她在到底好些。 风员一看环境,就知道身负重任,一屋子女生,她绝对有用武之地。 雪丽在电话中说:“本来我要来,可是老板不放人。” 林家在威基基海滩边的华丽公寓,一出门,过条马路便是那著名的沙滩。 小女孩叫明明,相貌可爱,但不易相处。 她说:雪题妈妈,生了弟弟,就不再疼我。” “呵,”风员点头,“你已知道是个弟弟。” “医生告诉我是两个弟弟。” “那多好,”风员露出笑容,“是孪生子。” “不,是孖生。” 风员耐心地劝说:“妈妈对你爱心无限,即使十个弟弟,仍然视你为至宝。” “是吗,”明明双眼亮晶晶,“那她为何不再照顾我?” “因为她即将生养,甚觉疲倦,体力不足,故找我来帮忙。” “你是谁?” “我是你保母。” 每日接送上学放学,替她洗头洗澡,下午送她去学琴学中文。 睡前说故事,晚上醒了,去安抚她。 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建立了良好关系,小孩因为得到关注,故此情绪渐渐平复。 风员很快发觉明明聪敏过人,智力比同等年龄孩子高许多,风员可以与她谈比较深入的问题。 风员不会带孩子,她对幼儿,完全像对大人一样。 她给孩子许多选择,并且尊重他们意愿,除出基本功课之外,其余任由孩子散漫发展。 林太太说:“风员,这你应说说明明,她很听你。” 风员一看,总说:“多吃饼干不要紧。” “可是一下吃不下饭。” “少吃饭不相干。” 林太太笑,“太纵容了。” 风员说:“做人,快乐时光少之又少,也不过只得童年这一段时间可以为所欲为,那也真得有爸妈痛惜才是。” 明明会得听这番言语,故此与阿姨更加接近。 一日接她放学,明明希望到海滩散步,风员便陪她前往冰室稍坐,跟着海浴。 正吃菠萝刨冰的时候。明明忽然说:“我真想念我俩在一起的时间。” 风员不以为意,嗯地一声。 明明又轻轻说:“难得你我都喜欢老式冰室。” 风员怔住,“你说什么?” 只听得明明又说:“大学堂附近冰室,都有你我足印。” 风员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错愕间泪流满面,“你说什么,明明,你说什么,是文友借你口与我说话吗?” 她握住明明小小手臂摇晃,明明却说:“阿姨,可以去沙滩了吗?” 风员呆了一会儿,抹干眼泪,点头说:“好,我们走吧。”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沙滩上,风员一直小心留意明明说话,可是明明再也没有说什么,三十分钟后,她们回家去。 林太太正在收拾衣物。。 她对风员说:“医生嘱我到医院报到。” “呵,有迹象了吗?” “孪生子多数早产,需要特别小心。” “我驾车送你。” “风员,这次多得你。” “别客气。” 风员先让明明淋浴,嘱她与家务助理好好相处,然后送林太太进医院。 “林先生赶得回来吗?”终于还是问了。 “今晨找过他,他说公司今日下午签约,明早可望返来。” 风员松口气。 今日的妻子都实在太大方,事事随男性逍遥法外,一切自己来,久而久之,男性见无用武之地,渐渐变得毫无责任感。 进得医院,自然有医生看护前来照呼。 一切安排妥当,风员说:“稍后我同明明来看你。” “你也累了,明日一早来更好。” “那我回去陪明明。” 回到林家,女佣无奈地说:“明明不肯睡觉不愿吃饭也不去卫生间,只是哭泣。” 风员进卧室去,只见明明窝着被子痛哭,一头是汗。 风员连忙将她拥在怀中。 “明明何故这样伤心?妈妈不过是去生弟弟,妈妈又不会离开你,将来弟弟陪你玩,你不愁寂寞,岂非更好?” 明明渐渐止了哭泣。 “妈妈爱你不会变,一定跟从前一样,你放心好了,明明。” 明明呜咽,“其实,我希望你忘记我。” 风员一凛,来了,这种怪话又来了。 “你说什么,明明,请再讲一遍。” 小明明的脸埋在她怀中,明明是孩子的声音,但腔调却似大人,诡异到极点:“但愿你快快找到新的伴侣,成家立室,莫再蹉跎。” 风员屏息片刻,轻轻问:“你是文友吗,是文友与我说话吗?” 明明不再出声,一看,小小孩子已经熟睡,风员把她轻轻放床上。 她转到客厅,佣人已准备下班。 “你走吧,这里有我。” 她替明明做了炸鸡腿,又榨了新鲜橘子水,听了雪丽打来的电话。 “还应付得来吗?” “真没想到一个家庭主妇有那么多工作。” “所以,谁敢结婚。” “想想也是。” “姐姐情况如何?” “我这就打电话去问。” 风员拨通医院电话,林太大说:“医生觉得有点问越,建议明早剖腹生产。” “我把明明送往学校后马上来。” “你不用赶,我自己可以应付。” 风员笑,“可是,我不想你一人应付。” 林太太也笑,“你真是好人。” 风员并不觉得林太太特别不安,现代妇女越来越能干。 明明睡醒后吃了东西,风员陪她看动画片。 这小孩情绪特别容易波动,风员觉得要好好照顾她。 她同明明说:“明日放学,我带你去医院看妈妈与弟弟们。” 明明又有点高兴,“弟弟们个子小小,会认得我吗?” “将来,他们会是最爱姐姐的弟弟。” “你有弟弟吗?” “我有。” “他们爱你吗?” “还不错啦。” 明明满意了。 那晚,风员没睡好,她挂着林太太。 半夜,去视看明明,只见明明转了一个身,喃喃说:“记得我的话,一个人总得有家庭。” 这时,风员已见怪不怪,悄悄落下泪来。 “不要再难过,我希望余生快乐。” 风员低声说:“文友,你不必再牵挂我。” 小小的明明忽然叹了一口气。 风员替她盖好薄被,退出房间。 第二天一早送了明明上学,她赶到医院。 林太太已注射了镇静剂,预备进手术室。 风员握住她的手,“我在这里等。” “明明呢?” “都安排好了,佣人去接她放学,直接把她带到这里来。” 看护出来问:“林先生还没到?” 风员答:“在途中。” 现代所有工作岗位都要求雇员灭绝人性,最好人人没有亲友,不理死活,工作为先。 风员在休息室等候。 一小时后,她看到林先生满头大汗赶到。 风员安慰地笑了,至少产妇醒来可立即看到丈夫。 她向林先生报告近况。 “风员,谢谢你。” 他们先看到那对孪生儿。 “我妻子呢?” “正缝线呢,马上可以上来。” 母子平安,大家松口气。 接着,佣人带着明明也来了。 风员吩咐:“你先回去煮个鸡汤,放两只鲜响螺肉一齐文火煮两小时,一半盛起给太太,一半留给先生。” 佣人应一声匆匆离去。 林先生笑说:“你成为我们家总指挥了。” 风员抱着明明问:“今天在学校高兴吗,学了什么?快来看弟弟。” 明明一一作答,可是她对弟弟的态度改变了,十分怜惜地说:“那么小,两只洋娃娃一样。” 大家都笑。 产妇躺床上被推进来,只说:“哎呀,我真尽了力了。” 麻药还未十分醒,她接着又睡过去,风员忍不住落泪,做女人真辛苦,像明明,将来大了始终要怀孕生子。 风员吩咐林先生:“你在这里陪太太,我与明明回去准备食物带来。” 林先生必恭必敬道:“是。” 明明在车中说:“弟弟很可爱。” “是呀,有弟弟是福气。” “阿姨,你会生孩子吗?” “啊,我希望我会,而且,我希望有三个以上的孩子。” 明明的口气忽然转了,“那么,早点嫁人,早点生养,我也放心。” 风员把车停下来,凝视明明的小脸,明明也看着阿姨,大眼睛里一点蛛丝马迹也无。 当然,明明只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孩子。 风员叹口气,把车子驶回林宅。 明明说;“我肚子饿了。” 佣人已经弄好通心粉给明明。 风员尝一口汤,称赞道:“可口极了。” 傍晚,她再跑一次医院,把食物带去。 林先生说:“她要明早才可吃汤。” “给你的,你下了飞机还空肚子吧。” “呵,我,是。”林先生接过道谢。 林太太已经醒来,“唉,风员真同亲妹妹一样好。” “你好好休息。” 林太太又问:“明明反应如何?” “她很懂事,知道弟弟小,不会同她作对。” “那我放心了。”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风员惊醒,发觉明明站在她床头。 风员吓一跳,“明明,你想喝水?” 可是明明依依不舍地说:“你多多珍重。” 风员落泪,“你不能多同我说几句吗?” 明明把脸靠到她手上,“告诉我,你会振作。” “我一定会振作。” 明明笑了,爬上阿姨的被窝,缩成一团,就那样睡着。 风员却没有再睡,一直醒着到天亮。 林家一时添了两名新成员,真够忙的,孩子们三天后返回家中,顿时闹个人仰马翻。 幸亏这个时候,雪丽请到假,赶到火奴鲁鲁。 多了一双手,情况好得多。 云丽叹口气,“看,五个大人服侍三个小的,还手忙脚乱,那时一个母亲带五个,不知怎么养。” 风员笑,“人的伸缩性最强,一个人一双鞋也那么过,有些人却拥有三百双鞋。” 这时,明明也会过来抱抱弟弟,帮着喂奶。 她的心理障碍已经完全消除,放学第一件事便是逗弟弟笑。 “都靠风员阿姨的辅导。” 一个下午风员对雪丽说:“有一宗奇事,你必须相信我。” “你再恋爱了。” “不,我听见文友同我说话。” 雪丽呆了一呆,缓缓说:“你太伤心了。” “不不,是这样的——” “而且,在短时期内目睹生与死,精神受到极大冲击,产生幻觉。” “你听我说。” “风员,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你节哀顺变。” 风员握住雪丽的手,知道好友十二分同情她,可是一点也不相信她。 风员知道不能勉强,便说道:“我们出去看看世界,来,把三名孩子一起带出去,让那对可怜的父母好好睡一个午觉。”。 家里有孩子的人都知道有幼儿等于无睡眠。 婴儿躺在孖位车里,明明跟着散步。 雪丽说:“蕉林椰雨好风光。” “今天才有时间看清楚火奴鲁鲁。” “风员,下星期姐夫会请客吃饭。” “星期几?我礼拜三走。” “那就星期一吧,他想介绍朋友给你。” 风员连忙举起双手,“做媒,不必了,不必了。” “看看也好嘛,当吃顿便饭,唉,早知你介意,不与你说。” 这时,明明忽然重复:“看看也好,看看也好。” 风员温柔地看着明明,“是吗,既然你那么说,阿姨就看一看何妨。” 雪丽看着她们,“你倒是与明明培养出十分深厚的感情来。” “是呀,这次走,最不舍得明明。” 明明答:“我也是。” 雪丽说:“我觉得你心情开扬了。” “对,看到你姐姐独立愉快地承担那么多事情,才觉悟到生活刚刚开始,未来路途十分遥远,非振作不可。” “说得好。” “来,我们去逛逛时装店。” 在店内风员问明明:“哪一件好?替阿姨选一件。” 明明轻轻指指件灰紫色裙子。 文友一向喜欢灰紫色。 “阿姨就穿这件去吃饭。” 那一天,孪生儿请人在家看顾,明明跟他们到餐厅。 “弟弟没得来?”明明反而关心婴儿福利。 “太小了,不适合到公众场所。” 林先生的朋友陆续来到,大部分是单身客,雪丽立刻十分轻松地投入社交,风员只是坐在一边微笑。 明明说:“阿姨与我共舞。” “好。” 风员与她走下舞池,明明一开步便踏在她右脚上,文友跳舞,也是这样,把她右脚踩得云云呼痛,时常抱怨:“几乎残废。” 风员笑了,低下头,顿觉凄凉。 也许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文友,可是,她也知道,她必需要活下去。 这时,林先生忽然在她们身后出现,“我想与女儿共舞。” 风员笑着让位,可是随即有一位男士说:“陈小姐,跳个舞。” 原来是约好的。 风员与他跳四步。 “我叫许昭荣。” “是,刚才介绍过。” “我怕人多,你不记得。” 风员笑,“我记性不坏。” “星期三回去?” “是。” “我们可能同一班飞机。” “那么巧?”风员有点意外。 “可不是,林威说,你特地捱义气替他家带孩子。” “是,我是义工。” “我这次回去是做新职。” “那多好。” “我想我们回去尚可见面。” “当然,为什么不,我先把家里电话给你。” “不知你相不相信一句话。” “什么话?” 许绍荣一本正经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风员点点头。 一舞既罢,他们比较热络,便聊了起来,风员发觉许君对是非黑白分明,是个明理的聪明人,他谈吐幽默,富同情心,而且,跟风员一样,喜欢孩子。 一经比较,其实比文友更加投机,文友是那种沉默寡言需要照顾的人。 想到文友,风员又叹口气。 林氏伉俪见风员与小许有说有笑,十分宽慰,觉得是报答了这位保母。 当晚回到家里,明明对风员说:“我真爱跳舞。” 风员说:“那真要叫爸妈多带你出去。” “告诉我,阿姨,刚才你开心吗?” “很高兴。” 明明忽然十分认真地说:“你初来我们家时愁眉苦脸,现在一天比一天好。” 风员嗤一声笑出来,“那得谢谢你开导我。” 明明拥抱她,“我只想你快乐。” 风员轻轻说:“我会的,文友,我会的。” 她与他已在不同的世界里。 无论如何,她总得好好生活下去。 风员听到林威叫她:“风员,小许电话找你。” 风员应一声:“来了。” 华厦: 陈旭恩终于来到哨子居。 哨子音威锁,本是一家姓威锁人氏的居所,它在英国约克郡,旭恩先乘飞机到伦敦,然后转火车到约克,租了一部车子,驶到哨子居。 那是一座占地几乎三亩的庄园,大屋有廿二开房间,旧而不残,可是需要翻新重修。 旭恩来到大区门口,深深吸进一口气。 天,她想,待装修大厦完成,她都可以入籍英国了,这起码要一两年工程。 她转身看着环形私家路及碧绿的草地,当年,哨子居全盛时代,这里想必衣香鬓影,停满了车子。 今日,门庭已经冷落。 她敲响大门。 一位金灰色头发中年妇人来开门,“你必定是那位建筑师陈小姐了。” “是,”旭恩笑,“你是管家李斯太太?” “幸会幸会,陈小姐,房间已经替你准备好,司徒先生的秘书周小姐一早通知我你要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好了。” “你不必客气,我会照顾自己。” 李斯太太说:“你与周小姐都说得一口好英语。” 旭恩笑,说不好才怪呢,她在伦敦大学毕业。 “陈小姐,请跟我上来。” 大堂宽如一座礼堂,天花板顶有光井,那英国罕有的阳光和煦地照亮了大理石地台,楼梯回旋而上。 旭恩说:“李斯太大,我想先参观一下屋子。” “请便,我同我丈夫就在厨房旁边的工作间,屋子用不到的地方我们都关上门不进去。” 旭恩本来打算一到便淋浴休息,可是这间庄园比她想象中更有塑造性,她逐间房间巡了一下。 原本家具与装饰品都已搬空,墙上许多地方都有着淡淡的印子,明显是从前挂画之处。 她听说过哨子居的历史,二次大战后这一家经营纺织的大户便家道中落,大厦维修费用昂贵,第二代第三代分得遗产之后纷纷搬往伦敦,大屋转过两次手,像海外颇多贵重物业一般,终于落入华人之手。 想想都高兴,一百年前。华人来做苦力、开洗衣店,经营小餐馆杂货店,现在,都买地置业。 旭恩觉得与有荣焉。 地库是酒窖及储藏室,厨房后是工人休息室及用膳之处。 下人的宿舍在大厦后边一间石屋,那间屋子在挤逼的都会已可算是一幢别墅。 屋子连接着连绵的草原,一时分不清地属国家还是私人。 大厦左边是一座花园,凉亭上爬满蔷薇花,香气扑鼻,粉蝶在其间翩翩飞舞,旭恩这才醒觉到这原来是个五月天。 都会没有季节可分,都会只有贫富之别。 为她准备的房间在二楼,朝南,小小一张床,白色织花纯棉的床单被褥,照她所嘱,床上置了电毯子。 旭恩把简单行李整理出来,李斯太太为她准备了茶点。 她同周爱娣通了个电话。 “我看到哨子居了。” “司徒先生的意思是,请你马上开工。他始终觉得暖气及通讯设备一定要现代,还有,大厦内每个角落都要明亮,其余一切维持原状,但看上去要光鲜,他得到消息,本周一当地教堂会举行一个拍卖会,你或可捡到一些画与摆设。” “爱娣,你真够噜苏。” 爱娣在另一头笑,“廿二间房八个厅,你要不要那样的大屋?” “司徒氏喜欢呀。” “他?他受小叔所嘱不得不办妥此事。” “那一位老司徒先生倒是对旅居英国甚有兴趣。” “同你一样,他是早期英国留学生。” “多大年纪?” 爱娣说:“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 “他委托侄儿、侄儿委托你,你又委托我。” “可不是。” “告诉司徒氏,工程立刻会开始。” “他千叮万嘱,是恢复原状,不是创新。” “相信我。” 休息一晚,旭恩第二天联络所有工作人员前来报到,不少由伦敦北上,就租附近的旅舍居留。 旭恩一天开了四个会,先是园艺师傅及装修师,再与工程人员看蓝图,商量如何在浴室大理石板下敷施暖管及重拉电线等事。 这笔装修费用足够在伦敦市郊最佳地段如素利买一幢新屋。 地毯需要特别织造,木板地不少已剥落需要重拼,旭恩同室内装修师说:“你瞧,这只窗幔的丝绒,多光亮轻柔,现在还有这样的货色吗?” 管家招呼十多廿名工作人员吃下午茶。 旭恩吩咐下去:“李斯太太,你不够人手呢,请多一两个帮手吧。” 旭恩已在哨子居成立指挥总部,她俨然大统帅一般,一旁有秘书纪录会议报告。 她说;“费用请向会计师柏坚逊君支取,由他负责核数。” 应付这等事是旭恩看家本领。 在行内,她的才华早已为人认同。 这次,受司徒氏所聘,一则因为酬劳甚丰,二则因为旭恩在感情上遭受挫折,想来避世。 哨子居应是好地方。 工程立刻展开,每日下午三时半是开会时间,工作人员同旭恩汇报每日进展。 星期一,旭恩带着会计师与装修师去拍卖会。 一看当日拍卖之物,大喜。 “都是用得着之物,我相信不少根本自哨子居流出。” 这时旭恩的手提电话响了。 “陈大建筑师?我是周爱娣,司徒先生说,请你注意拍卖品三十九号,志在必得。” “那是什么?” “一幅女像。” “油画?” “可能是,你频频举手就是了。”爱娣咕咕笑。 “遵命。” 三十九号拍卖品要一个小时后才抬出来。 的确是一幅油画,画中有一个俏丽的少女,侧身站在窗前,穿着五十年代的便服,她有一头美丽的金棕头发。 拍卖员说:“底价五百六十镑。” 什么?这付当年的画工还不够。 旭恩立刻举手。 身边的室内装修师忽然说:“陈小姐,油画中少女站立之处,是哨子居的图书室。” 旭恩停睛一看,可不是,自那扇窗看出去,刚好对正那蔷薇亭。 旭恩冲口而出:“这画原属哨子居。” 她又举了两次手,终于以八百镑投得油画。 接着,旭恩又买了部份家具及烛台镜子灯饰等物,都需先送到伦敦修理。 装修师笑,“有钱真好,有用无用,先买下来再说。” 谁说不是。 画抬回哨子居,旭恩命工人搬进图书室,一看,与墙上印子刚刚吻合。 旭恩唏嘘了。 一直为子孙打算有什么用?先人一去,统统卖掉套现乱花。 这位少女,是威锁家的什么人? 五十年代她十岁左右,照说,今天应该还活在世上,不过六七十年纪。 又老司徒先生为何对这幅画像志在必得? 他认识她? 旭恩有点迷惑。 画中少女栩栩如生。 装修师进来说:“这只墙纸最接近的样版在此,请陈小姐过目。” 光是挑天花板花纹及墙边条纹,已花了一个下午,“这个样子,你先做一间房间出来看看,万一不好,拆了重做。” 旭恩穿着牛仔裤与凯斯咪毛衣,头发梳成马尾巴,天天四处视察工程进展。 预计起码要一年才能完工。 开会时电工说:“陈小姐电力不敷用。” “立刻向市政府申请一个电箱。” “陈小姐,水渠亦不够。” “重敷接驳。” “回旋路部份需要翻起。” 旭恩看过图,“是,必需如此。” 现在,装修费用差不多可买两幢新的洋房了。 司徒老先生一定对哨子居有奇突的感情。 旭恩的大刀阔斧及豪爽得到工作人员的欣赏。 接着的三个月里,她未放过一日假,全情投入,初夏,她去过伦敦几天,看场舞台剧,见见朋友松口气,又到剑桥探访亲戚,可是心中还是牵挂哨子居。 她同每一个人都成为好朋友。 管家问:“陈小姐大概会在此过圣诞?” “恐怕要。” 周爱娣在电话中说:“圣诞我来看你。” “外头的世界怎么样了?” “不理也罢。” 旭恩叹口气,“这里是世外桃源。” “自照片看进展,哨子居一日一日复活,又回复光鲜明艳。” 旭恩自夸:“我是司徒氏可以找得到最好的复修建筑师。” “我相信。” “他满意吗?” “一般来说,老板没有意见,也就算是满意到极点了。” “我希望他秋天亲自来视察进展。” “我替你反应上去,”爱娣又说:“对了,我真欣赏那只水力按摩淋浴设备。” “谢谢你。” 安装水晶大灯那日,他们开香槟庆祝。 那夜,睡到三时醒来,旭恩忽觉精神爽利,噫,她已浑忘失恋,痊愈了! 旭恩乐不可支,那日清晨五时半便起床赶工。 她看到草地上积有一层薄薄的霜。 秋天到了。 她连冬装也无,连忙托装修师替她在伦敦带大衣雪靴等物来。 五月来,可能要第二个五月才能走。 小房间已成了她第二个家。 这本是一间幼儿的卧室,卫生间的洁具全小一号,方便小孩高度。 可以想象,这名小孩今日已成老人,无情的岁月,流水般的时光。 小孩会是画中少女吗? 大厦中永远有十多廿个工人在开工,李斯太太忙着替他们张罗吃喝,甚至为他们洗熨衣服,他们的家信,电话也全都打到哨子居来。 旭恩并不寂寞。 屋内四处竖着钢架,门外货车络绎不绝来往,旭恩已尽量低调,晚上六时便停工,以免骚扰邻居,虽然最近的邻居也在十分钟车程以外。 装修师打电话来,“我在伦敦看到一套切本吊餐桌餐椅。” “几张椅子?” “十张。” “价格?” “五万五千镑。” “立刻买下。” “是,陈小姐。” 旭恩披上大衣到园子散步。 这种天气永远叫她想起求学时期。 清晨、薄霜、寒冷,新学期,非常用功的学生永远非常吃苦,旭恩的家境又不是很好,非得做出成绩来不可。 那股压力不容易承担,如今,事业上她已无憾,可是身边少个知己,始终寂寞。 她不想结婚,她只想找个好伴。 一起游山玩水,有商有量,岂不美哉。 不知在园子逗留多久,第一批工人已来上工,天也已蒙蒙亮。 “陈小姐。”管家出来,“当心着凉。” 李斯太太将一张大披肩搭在旭恩的肩膀上。 太阳将升未升,旭恩忽然想起词人所写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那日因为太过早起,到了喝下午茶的时候,旭恩本来在挑选厨房地板的样版,忽觉得累,便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梦中不知与谁纠缠,心中无限不忿,“不,不是我的错”,她与人分辩,那人好象是男朋友,又好似是幼稚园老师,又仿佛是上司,总而言之,那是一个极之不愉快的梦。 终于挣扎地醒过来,还哎唷一声。 旭恩看看表,不过小憩了廿多分钟,没想到已经做了噩梦,她安慰自己说:“一切已经过去,一切都在你身后了。” 她缓缓起来,斟一杯冰水喝。 走过长廊,好象觉得图画室有人影。 旭恩进去看个究竟。 只见一个男子背着她站在房间中央,正在欣赏那幅少女画像。 那男子穿着深色大衣,显然不是工作人员。 是个陌生人。 旭恩轻轻咳嗽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他是个中年华人,相貌端正,约四十余岁。 他说:“工程进展的相当快。” 旭恩笑笑,“你找哪一位?” 那男子欠欠身,“我找建筑师陈小姐。” 旭恩纳罕,“你是哪一位?” “我姓司徒。” “啊,”旭恩连忙说:“我便是陈旭恩,司徒先生,你没通知我。” “我是顺路。” 旭恩笑,“爱娣应该告诉我一声,司徒先生你住什么地方?” 那位司徒先生看着她,“我不是司徒文政,我是文政的小叔司徒明。” 这就是老司徒先生?跟旭恩的想象很有出入,可是旭恩不动声色,只是陪笑。 “我带你参观一下。” “好。” 这上下一巡视,司徒一边加挥了若干意见,就到傍晚了。 旭恩习惯陪业主巡楼,无所谓,随行秘书就有点累。 司徒明赞道:“陈小姐,做得非常好。” 他们又回到图书室来。 “你终于买得了这张画。” 旭恩真想问:她是谁?可惜司徒是她老板,问不出口。 但是司徒明忽然轻轻说:“画中少女叫凯萨琳,是屋主人第三个女儿。” 说完了意犹未尽,顿了一顿。 旭恩站在他身后,全神贯注聆听。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模样,金黄秀发,碧蓝眼珠。” 旭恩大奇,如此推算,那时,他应该还是个孩子。 果然,司徒明说:“那年,我只有八岁。” 旭恩更加纳罕。 这么说来,他们不可能是恋人。 “来,陈小姐,我载你到镇上去吃一顿饭。” “李斯太太已准备了晚餐。” “吃什么?” “梅子牛柳。” 司徒明笑,“我饿了,我们到酒窖去取两瓶红酒上来。” 司徒明向旭恩举杯,“真没想到有如此年轻漂亮能干的建筑师。” 好话谁不爱听,旭恩笑了。 “司徒先生打算在这间屋子长住吗?” “每年春夏决定留在这里。” 那也算得是长住了。 旭恩颔首,“孩子们会喜欢这里。” 司徒明笑说:“我未婚。” 旭恩又讶异,连忙喝一口酒。 司徒明说:“买下这幢房子,请你来维修,是因为它是我所见过最美的一幢庄园。” “它的确是。” “可惜它的承继人不那么想。” 旭恩不语。 “我对这幢大厦有说不出的好感,那一年,我八岁,家父是威锁家的杂工,圣诞节特别忙,需要人担担抬抬,父亲把我带身边,上哨子居来。” 旭恩呆住,英雄莫问出身,这句话百份百真确,谁会想到杂工的孩子今日会富甲一方。 “我虽然只得八岁,却已十分懂事,也长得高大,父亲派我在厨房洗刷钢锅。” 旭恩一直留神听着。 “外国人煮一顿饭,不知要用多少厨具,我洗得精疲力尽,最后,父亲叫我把垃圾拎出后门去。” 司徒明整个人像是回到数十年前去,沉缅儿时之事。 “大包垃圾一拎到门口,就有两只狼犬扑过来,一只不由分说,咬着我的腿不放,我痛得嚎叫——” 旭恩为之恻然。 穷人的孩子多吃苦。 司徒明低下了头,“我害怕得不得了,在地上打滚,厨房里的工人走出来吆喝,可是狗不听话,大量的血自我腿上涌出,正在此际,凯萨琳小姐奔出来,喝退了狼狗,原来它们只听她的命令。” 旭恩这才松了口气。 “当夜寒冷,下雪,她穿着纱裙就自屋内冲出来,她有金黄色头发,碧蓝眼珠,就像图画中的天使一般。” 旭恩不语,可是,她心中想,天使会养着那么凶狠的狼犬吗,是她的狗咬了你啊。 司徒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扶起我,步入书房中,用毛毯裹住我,立刻传来医生。” 那凯萨琳小姐待下人很好。 “她的书房原来就是大厦中的图画室,我抬头看到丝绒的幔子,柔和的灯光,以及那幅画像。” 旭恩点点头。 “医生来了,发觉伤势不轻,但决定把我与狗都带到医院检查。凯萨琳小姐再三向我父致歉。” “她父母呢?” “他俩高高在上,不表示什么。” “呵。” “可是那夜之后,我们父子还是被解雇了,威锁家赏了父亲两个金基尼。” 旭恩知道当时一个金基尼值廿一个仙令,在六十年代,英国币制改十进制,取消基尼及仙令,一镑算一百个便士。 “陈小姐,当年我是一个小苦力。” 旭恩微微笑,“那重要吗?” 司徒明也笑,“不,现在看来,真微不足道。” “现在人已经不讲出身了,现在讲你对社会的贡献。” 司徙明看着窗外,“我一直没有忘记哨子居。” 这一点不说旭恩也明白。 “后来,家父开始做小生意,我们几兄弟同心合意一起帮父亲……接着,像他们所说,一切已经是历史了。” 司徒氏发了大财。 发迹后兄弟仍然团结友爱,并且十分低调。 现在他们做成衣、电器,以及投资地产。 “我总忘不了这间大厦,并且,”司徒明笑,“像所有穷小子一样,希望发迹后把这里买下来当一个家。” 原来这是他自小的愿望。 “现在愿望总算达成了。” “恭喜恭喜。” “可是,凯萨琳早在十年前经已罹病逝世。” 旭恩温和地说:“那时,她也已经近六十了吧。” “可是,在我心目中,凯萨琳威锁永远似画中人。” 他们抬头看着画像。 “哨子居破落得很厉害,第三代根本不愿维修,我决定买下来,李斯太太是原来管家的侄女儿,愿意为我服务,这间屋子真叫人感慨是不是。” 旭恩没有异见。 “时间不早了,陈小姐,你该休息了。” 旭恩送司徒明到门口,自有司机把他接往旅舍。 那一夜,旭恩恍惚看到美丽的凯萨琳威锁入梦来,她颔首称赞:“装修得真好,完全像哨子居全盛时期。” 旭恩鼓起勇气问:“你记得司徒明吗?” 凯萨琳反问:“谁?” “一个被你家狼狗咬伤的孩子。” 凯萨琳摇摇头,“不,我不复记忆。” “可是,他却对你永志不忘。” “他叫什么名字?请再说一遍。” 可是天已经亮了,晃眼间旭恩已不见了凯瑟琳。 第二天,旭恩得悉,司徒明已经走了。 圣诞节,周爱娣来看她。 那时大厦已接近完工,爱娣喜欢得不得了,啧啧称奇。 “开头是什么样子?” “不值一提。” “做完这间屋子,你打算干什么?” “在报上刊登广告:陈旭恩,皇家建筑师学会建筑师,专擅翻新维修古老大屋堡垒。” “好主意。” “不过,先得休息几个月。” 爱娣笑,“并且,看看可有恋爱机会。” “谁说不是。” 婚礼: 客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 几乎摆满了整幢背山面海华厦的空间。 这种花园洋房即使在宽旷的北美洲还是贵重物业,何况在人口稠密的都会。 今日是王学平结婚的日子。 学平本人不过是个年轻女子,虽然相貌娟秀,聪明伶俐,可是这样的可人儿并不罕有。 不过学平的父亲是王国豪,南华银行的主席,祖父是王永昌,南华证券的董事,二人身份相当,替学平办起婚事来,自然不同凡响。 学平一早起来,试穿各式礼服。 宴会自下午三时半开始,第一批客人是学平的朋友与同学,都是年轻人,他们在花园与泳池边用茶点,接着散去。 六时许换另外一批贵客上场,那是双方父母的亲友,为数约百余人。 宴会专家早三日已来打扮王家客厅与花园,跟着学平的是化妆师与发型师,还有一位法国小姐,专程由时装公司派来打点她那件婚纱。 婚纱穿在学平身上,显得她高佻秀丽纯洁,可是式样毫不夸张,可以说有点保守。 王太太赞道:“真有大家风范,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婚纱。” 她将一顶钻冠自盒中取出,轻轻压在女儿秀发上。 学平拥抱妈妈。 王太太说:“我叫人去催催振光。” 于振光是新郎。 “振光昨日还为新钞票样版烦恼。” 王太太问:“不是都做好了吗?” “听说有只紫色太容易假冒,专家说要换一色。” 小时候,学平拿着南华银行发行的钞票说:“假使这是爸爸印的钞票,为什么上头没有妈妈的肖像?” 十六岁以后父母严禁子女在外头提到银行大小事宜,以免外人批评他们嚣张幼稚。 学平自露台看到花园去。 这是一个五月天,晴朗无云,一个人不可能挑到更好的日子来结婚,学平知道,即使她活到一百岁,她也会记得今日。 父亲的两个亲信秘书已经开始工作。 歌莉亚笑说:“有客人来电问可否中午就来。” “欢迎。” “又有人问今日喝的是什么牌子香槟,如非克鲁格他们将自携好酒。” “放心,家父并不吝啬,”学平笑,“你看,这就是酒肉朋友。” 她丝毫不觉紧张,她习惯许多人许多手为她服务,王学平对自己婚礼的态度是,她是许多人客中的主角,如此而已。 父亲起来了。 “学平,过来。” “是,父亲。” “听着,要敬重公婆。事事让人三分,要放肆嘛,回家来,在外不得失礼。” 学平笑嘻嘻,“还有呢?” “我爱你,平平。” 他叫她学平,是因为他希望女儿有一颗平常心,做一个平常人。 凡是出类拔萃的人都希望反璞归真,并且衷心认为平庸是福,王国豪也不例外。 学平老是自嘲:“这一点,我却是做得妥贴。” 秘书爱莉斯问:“客人进来之际,可要查看帖子?” 王先生说:“我们已雇着保安公司,他们见到可疑人物,自然会警惕。” 王太太说,“我紧张之极,幸亏只得一个女儿。” “大哥来了没有?” “他会来吃中饭。” 学平除下婚纱。 歌莉亚过来说:“这只象牙白纱真美。” 时装公司派来的法国小姐笑笑说:“纱名叫衣露申。” 连学平都一呆,“幻觉?” 法国女颔首,“美名,是不是?” 学平忽然有了感触,可是接着,新郎与伴郎到了,上来看新娘子,学平的大哥维平也带着女朋友进来。 “比大哥抢先结婚嗳?” “你再迟疑不决,我难道等到五十?” 他那好脾气女友只是在一旁笑。 “诗诗,过来给点意见,耽会穿哪一件好?” 其实已经决定穿淡蓝色那套,不过怕诗诗闷,故作题材。 维平啧啧连声,“妈把最好的钻饰给了你了,诗诗,你说是否太不公平。” 学平推大哥一下,把钻冠放到诗诗头上,“你听他的,妈收着好些东西给他才真。” 这时,起坐间门外人影一闪。 学平探头过去,“谁?” 不知怎地,她追过去打开门看,只见一个苗条身影在梯角站住,回头朝她笑一笑。 学平脱口而出,“你是哪一位?” 那女郎没有回答,曼步走下楼梯。 即使距离远,也看得出那是个美女,穿着米白丝套装,不知怎地有点面熟,但肯定不是工作人员,那会是谁? 诗诗出来说:“学平,伦敦长途电话找你。” 学平只得去听电话。 那边一听到她声音便说:“我终身将为着思念你流泪。” 学平当然知道这是谁,却故意调笑,学着女仆的腔调说:“先生,我是马古丽,我去叫小姐同你说。” 那边也只得笑了,“学平,恭喜你。” “谢谢。” “你爱他吗?” “我相信是。” “什么叫做相信是?你会爱他,如爱我那么多吗?” 学平静静答:“太相爱的人是不适合结婚的。” “至少你承认爱我。” “我没有那样说过。” 这时,维平过来按住妹妹的手,示意她挂断,可不是,于振光随即说:“学平,过来看看我的礼服,料子在阳光下有点不对劲。” 学平立刻说:“再见,我要忙去了。” 放下电话即时走到夫婿身边。 “可不是,怎么有点深蓝色味道。” 于振光一言双关,笑道:“来不及了。” 学平温柔地答:“谁说不是。” 她把大哥拉到一旁,“维平,刚才我看到一个人。” “谁?” “像是你从前的女友夏碧莹。” 维平一怔,随即说,“碧莹在火奴鲁鲁,而且,今日没请她,你肯定看错了,况且,时间还早,客人一个未到。” “真的,刚才在楼梯间——” “学平,你并无见过夏碧莹。” “我看过你俩合照。”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今日是我家高兴日子。” 不知不觉,维平额角冒出汗来。 学平只得拍拍他肩膀安慰他。 她知道夏碧莹是大哥至爱,呵,但也是他至恨。 学平走下客厅去找那个女郎,她一定要看个清楚。 王宅极为宽敞,居住面积约有七千多平方尺,花园一万尺,真要找一个人,实在不容易,尤其是今天,工作人员与亲戚挤在一起,耽会人客又将莅临,两三百个人哪,不可能张张面孔看清楚。 王维平被妹妹提醒,心中忐忑,也朝花园那边巡过去。 举行茶会的地方搭着淡绿色的帐篷上盖,乐队正在试音,有人吹起色士风来,音色甚美。 维平像是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形,他立刻放心了,不,不是碧莹,她比碧莹高。 她轻轻坐到乐队附近。 维平坐在她后边三排之处。 他看到她有一管笔挺的鼻子。 那是与诗诗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诗诗永远像可爱的小女孩,但是这个女郎虽然年轻,却有成熟风韵。 这是谁?像学平一样,他觉得这个陌生女子面熟,刚想走过去看仔细,忽然心中一动。 李杏芝。 维平的心一跳,是,像李杏芝。 她怎么不请自来? 父亲知道她在这里吗? 维平踌躇了,总该打个招呼吧。 正在此际,有一只手,搭到他肩膀上,维平吓一跳,转过头去,看到妹妹。 学平取笑他,“作贼心虚?” “我看到那个女子了。” “是否你的旧情人?” “不,像李杏芝,你看。”用手指向前。 学平一怔,即刻跟着大哥的手看去。 可是乐队之前空无一人。 人已经走了。 学平失声问:“李杏芝,你还记得她?” 维平苦笑,“怎么不记得,家里为她闹得人仰马翻,不过是三年前的事罢了,母亲到今天心情才比较平复。” 学平说:“但母亲已经变了许多。” 维平点点头,“是,现在她什么都不大计较,亦不起劲,凡事得过且过。” “可不是。” “你肯定那是李杏芝?” “像透了。” 学平叹口气,“别告诉爸。” “一定要警告他,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别让妈见到她才真。” “对对对,你去同爸说一声。” 维平义不容辞,去找他父亲。 这时年轻的一群客人已陆续来到。 学平问佣人:“太太呢?” “理发师来了,太太在起坐间梳头,小姐,叫你也去。” “我不用。”学平自去招呼老同学。 在书房里,王国豪问儿子:“你看到谁?”脸色已变。 “李杏芝。” “不会的,她不会来,我马上打电话给她。” “父亲,”维平十分意外,“你一度同她还有联系?” 王国豪不回答,伸手拨国际直通长途电话,电话很快接通,王国豪听到那边声音,镇定下来,微微笑,“好吗?”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王维平听见父亲答:“挂着你,故此与你讲几句,是,场面很热闹,多谢你的祝福。”他把电话挂断。 王维平发愣,他一直以为父亲已与那年轻的外遇断绝了关系,现在看情形,他俩不但没有疏远,且更进一步亲密来往。 “爸——” 王国豪扬扬手,“杳芝一直住在温哥华灰点。” 维平大吃一惊,“妈知道吗?” 王国豪答:“相信有所闻,她在亲友之前下了台,已不再计较。” 这是父母之事,维平觉得他不宜多讲。 王国豪忽然透露更惊人消息,“维平,你已是一对孪生子的哥哥。” 维平张大了嘴。 “他们叫德平与远平,十八个月大。” 维平几乎有些呼吸困难。 王国豪拍拍儿子肩膀,“请暂时代为保守秘密。” 他推开书房门离去。 留下王维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书房中。 在泳池旁边,学平拉住准夫婿,“这宴会里有位神秘女客。” 于振光笑,“谁?” “还没看清楚。” “那我先介绍老朋友给你认识。” “振光,看,那女郎站在紫藤架下。” 于振光一怔,朝花丛看去。 那十多株紫藤已有手臂粗,结满一串串花蕾,如一片紫雾,芬芳扑鼻。 花下坐着一个美貌女子,于振光一看,吓得魂不附体。他看到的是刘倚石。 她终于没放过他,趁着他结婚的好日子,终于寻上门来。 于振光背脊冒出冷汗。 “新娘,过来让我们祝贺你。” 于振光略分神,转瞬间那女郎已经走开。 学平喃喃自语:“她是谁?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影。” 于振光已吓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刘倚石是他的旧女友。 他不是不喜欢她,可是,总嫌倚石离过婚,而且,育有一个孩子 一早他就没打算同她结婚,可是,又乐意有那一个人填他时间空档。 本来也无所谓,大家都是成年人,倚石经济独立,十分能干,在外人面也广,交际繁忙,照说,感情生活也不会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是有一日有事龃龉,于振光失言,他竟对倚石说:“我知道,你不过想我同你结婚!” 他记得刘倚石怔住,然后笑笑,目光陌生,像是不知道怎么会认识于振光这个人似的。 之后他俩疏远了。 于振光认识王学平之后.竭力追求,在这段日子里,他却时时挂念倚石,同倚石在一起,他与她平起平坐,十分舒适,倚石有智能,公私事都可给他忠告,不像王学平,从头到尾是个宠坏了的小公主,不知米价,事实上她不知任何物价,于振光毫不犹疑王学平终有一日会问穷人“何不食肉糜”。 但她是王国豪的女儿。 他们的孩子将会是王国豪的外孙,即使这次婚礼迹近入赘性质,于振光也在所不计。 是,宴会中根本没有于家亲戚,他父母早逝,与两个大哥又不来往,岳父问起,只说已经移民南半球,一时赶不回来。 于振光低下头,今天有谁会注意到他?都围牢着一朵花似的王学平。 在这个时候想起倚石,不是没有原因的。 会不会心底有一丝后侮,他娶的是王学平不是她? 想真了,于振光不再害怕,反而添一丝惆怅。 不,刚才一定是眼花,倚石才不会来搞局,她心高气傲,真不屑做这种事。 于振光低下头,开始沮丧。 他静静躲到图画室去。 王学平与朋友玩得不知多高兴。 “一会儿待她换上婚纱就把她扯出来扔进泳池。” “对,泳池就是用来这样用的。” “王学平,真不能想象你会为人妻。” “一个人总得结一两次婚,哈哈哈哈哈。” 学平觉得这样规模的舞会一年举行一次就差不多。 她不敢喝太多,晚上还有一档,醉了支持不住,父亲会骂。 学平深深知道,世人均当她怪物是完全无所谓的一件事,可是她不能激恼父亲,否则一切享受就烟消云散。 她见过与她同龄的女子,品学兼优,天天花十多个小时在工作上,挤公路车、争升级,每月需做到收支平衡…… 钱不够用真是万恶泉源,多少人与伴侣锱铢必计,同父母闹翻,做不成朋友,均因钱财。 学平不能失去她的银行,她的银行叫王国豪。 故此当父亲表示她已届结婚年龄,她立刻遵旨结婚。 像她那样的女子,嫁什么人都无所谓。 于是,她选了于振光。 女仆走到她身边,“小姐,电话找你。” 学平抬起头,“我不听电话。” “他说,他是文志方。” 学平立刻问:“电话在哪里?” “在偏厅,小姐。” 学平即时扔下所有客人跑到偏厅,取起电话,“喂,志方,你还在吗?” 那边笑,“我早已习惯你家里大,一走大半天。” “志方,真高兴你打电话来。” “恭喜你,学平。” “我有帖子给你。” “我不来了。” “你这人真讨厌。” “我在婆罗乃,一时赶不回来。” “什么,你在什么地方?” “孙教授发现一种芒叶,植物学家一直以为它绝种已经亿万年——” 学平赌气地说:“与我有什么相干?” “学平,你一贯任性。” 学平太息一声,“我一生爱的,不过是你罢了。” 对方停一停,“我当这是赞美。” “有朝一日,你会后悔。” 文志方温和地答:“我不适合你,你需要一个廿四小时侍候你的伴侣,世界上只有你,住在堡垒中,一辈子唯你命是从,你知道我办不到。” 学平泪盈于睫。 “我可以想象廿五年后,你的脾性仍与今天一样,永不长大。” “你是来祝贺我还是诋毁我?” “对不起,仍是朋友?” 王学平凄酸地答:“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 “学平,今天是你结婚之日。” 王学平低下头,“谢你贺电。” 她主动挂上电话。 是,即使王学平,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文志方真正人如其名,志在四方,英俊高大潇洒的他致力学问事业研究著作,才不屑跟在一个富家千金及她父亲身后唯唯诺诺。 喜欢学平是一件事,终身做应声虫又是另外一件事。 于振光才是最佳人选。 可是学平永远忘不了文志方,他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充满魅力,同他在一起,即使是喝一杯咖啡,听他谈论南美雨树丛形成过程,都使学平心花怒放。 她真不舍得他。 可是志方最爱问:“学平,你几时长大?” 学平终于这样回答:“志方,假使长大是离开娘家,我永远不会长大,我一生没打算过搬出来住。” 在一万平方尺的住宅中,她与父母各占一千五百尺私人活动范围,叫她搬到什么地方去? 何必骗人? 世事古难全,学平掩住脸流下泪来。 她知道化妆会糊掉,衣服会皱,但是她实在忍不住伤心。 志方之后,她拥有许多男朋友,可是与志方真不能比较。 正暗暗垂泪,忽尔听见一人轻轻说:“新娘何故独自在房中哭泣?” 这是谁? 学平连忙答:“我没事。” 对方递过一方手帕。 学平道谢,印了印脸上泪痕。 那女客感喟说:“女子与眼泪总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即使是王学平,也会流泪。” 学平看清楚了她,怔怔地说:“是你。” 那女客微笑,“王小姐,幸会幸会。” 她便是那个学平一直在宴会要寻找的神秘女客。 现在学平终于看清楚了她,她并不是王家熟人,她是一个陌生人。 “尊姓大名?” “我叫温玉暖。” “温小姐,你是男方的亲友?” “不,我是你请来的客人。”. “啊,是吗?” “你忘了,让我提醒你,我是光明周刊的编辑。” “对,光明周刊,我答应你们来拍摄独家照片。” “是,谢谢你,王小姐,我们很感激你。” “你很像一个人。” “谁?” 学平不好说:“呃,我大哥以前的一个朋友。” 温玉暖笑笑,“那多巧。” 学平随即说:“看仔细了,又不大像。” 怕是疑心生暗魅,大哥维平心怀鬼胎,杯弓蛇影才真。 “王小姐,我要去工作了,摄影师在等我呢。” “你请便,别忘记吃点东西。” 温玉暖笑笑离去。 王国豪自另一扇门进来,看着她背影,“是有点像。” 学平问父亲,“像谁?” 学平的母亲也进来,“你还在这里?天快黑了,还不去换衣服,第二票客人快要进场了,唉,今天真是车轮战。” 维平来找妹妹,听见这话笑了。 于振光还在书房喝闷酒。 仆人来请,“姑爷,请你出去呢。” 他又振作起来。 姑爷,何等亲昵的称呼,以后,社会人士将对他刮目相看。 一个人,总得作出选择,而所有选择,均需牺牲一样来成全另一样,必然有所损失。 成为王国豪的女婿是他的意愿。 于振光答:“来了。” 今日是他结婚的好日子。 盟约: 维金一走进屋子,房东太太便前来说:“陈先生,有人在客厅等你。” 谁,谁会在一个冬天下雨的晚上找他? 他走进公用的小客厅,看到一长发女子背着他在看窗外风景。 她没脱下臃肿的外套,肩膀上有水印,可见刚到,雨渍尚未干。 听见脚步声,她转过头来。 维金讶异地说,“云芝,是你。” 左云芝松口气,露出笑容,“幸好你回来了,房东正欲赶我走呢。” “请到楼上来坐。” 楼上自成一国,一间大房,充作卧室及起床间,当然称不上豪华,可是却也整齐舒服。 维金做好咖啡,另外自玻璃盘上取出糕点招待。 左云芝像是饿极了,狼吞虎咽。 也难怪,天气冷,吃再多都不觉饱。 “云芝,我一直听说你在西岸。” “不,我到旧金山已有三个月。” “在读书吗?” “不,做事。” 维金是个很懂得关怀朋友的好人,“云芝,你有困难,不妨说出来。” 左云芝牵了牵嘴角,像是千言万语口难开的样子。 维金不去催她,开了音乐,恰巧是肯尼g的色士风,幽怨婉转,柔靡动人。 终于云芝低声说:“我没有钱了。” 维金替她添杯咖啡,“没有问题,我这里有。” “维金,一见面就问借钱——” 维金一手按住她的手,“千万不要见外。” 他走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写了一张支票,又掏出皮夹,把所有现款取出,一起放进一只白信封内。 他交给云芝,“先用着,有需要再同我联络。” 云芝接过,低头不语, “我做了牛肉三文治及蔬菜场,吃了才走。” “我还要去托儿所领回孩子。” 维金十分体贴,“我替你把食物打包拎回去,”一边取过大衣,“顺便送你一程。” 云芝落下泪来,轻轻揩去,“你一定在想,我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维金温和地笑,“人总有不得意之际,坚强一点,站稳脚步,一下子又可以开步走。” 云芝惨笑,“我未婚,有一子,失业、缺钱,就差没患癌症,否则即系苦情戏中女主角。” 维金笑,“来,去接孩子。” 维金驾车送她到托儿所。 途中云芝问:“妹妹维心好吗,许久不见。” “在纽约嫁了人,丈夫在大学教书,有前妻及子女,薪酬一半分给那个家,因此时有龃龉,不过大致上还算恩爱。” 云芝点点头。 维金看她一眼,云芝仍然秀丽,只是神情憔悴,气色同少女时大大不同。 “到了。” 那年约一岁的孩子看到母亲,蹒跚地奔过来,抱住母亲大腿,依偎着不放。 他像是哭过了,双目红红,保母说他一直喊妈妈。 云芝十分无奈,把孩子紧紧抱怀中。 仍由维金把她们送回去。 云芝住在一间一房公寓,地段当然欠佳,她低声说:“欠了两个月租金,所以才来找你。” “怎么找到我的住址?” “我去过大学,他们好心告诉我。” 维金点点头,与她握手道别。 天下至孤苦的大抵是贫穷的单身母亲。 左云芝是维金妹妹的大学同学,有一段时期真是天天放学上门来做功课。 维金对云芝几乎一见钟情,他喜欢地那一头天然鬈曲的长发,雪白的面孔, 与温柔的声音。 可是毕业后云芝找到工作就不大来了,随即听说有男朋友,接着搬出家住,打算结婚。 消息在传说左云芝怀孕时中断。 陈家在翌年便移民了。 维金一直没忘记云芝。 他有意无意打听云芝下落。 就在上个月,他听见有人说:“左云芝真叫某人害苦,拖着个幼儿,住在多伦多替人做一些翻译稿维生,晚上还得在比萨店做外卖,一朵花从此凋谢。” 维金听了这消息还愣住半晌。 真没想到今晚就见到她。 可以为故友做点事,真是愉快。 雨下得更急了,维金翻起领子。 接着一段日子里,维金有空就去探访她们母子。 渐渐了解情况。 左云芝入境用旅游证件,孩子在美国出生,倒是有护照,他父亲在半年前失却联络,云芝此刻正四出寻找工作设法维持生活。 她同维金说:“没有居留权说什么也找不到工作,我又不能回家,父母兄弟皆不容我,我已走到绝路。” 维金为着鼓励他们,在晴天总不忘带年轻母子到公园玩,买了玩具食物管接送。 维金知道救济不是办法,一定要云芝自己站起来才可真正解决问题。 云芝生日,他请她吃饭,半途云芝低头说:“维金,我求你一事,要是我太过无礼,你可以拒绝。” 维金一愣:“何事?” “维金,你可否与我结婚?” 维金张大了嘴,半晌没有回音。 “我需要合法的居留证件。” 维金喝一口啤酒,缓缓说:“你的意思是,假结婚。” 云芝落下泪来,“将来,我会同你的伴侣解释。” “如今移民局非常认真,恐怕我们得搬到同一地方后才可以应付多方面调查。” “我已经找到工作,只是面试时必需携带证件。” 维金忽然微笑,“明天早上九时正我们去注册结婚吧。” 云芝像是遇溺之人抓到浮泡一样,大眼睛刹那间绽出晶光来。 维金仿佛又看到少女时代的左云芝。 他为做了好事而高兴。 结婚后,一切上了轨道,约两年后他俩可申请离婚,在此期间,为着顺利取得身份,维金租了一间两房公寓,新装修,与云芝母子合住。 小孩日托,云芝开始新工作,她整个人光洁起来,迅速扔掉三公斤体重,在新衣装饰下,明艳照人。 一家三口乐也融融,移民局突击检查过一次,刚巧维金在替孩子洗澡,云芝抱怨袜子颜色全染到内衣上,炉灶上滚着辣的鲍鱼猪肉汤,那官员一看,觉得无可疑,只问了简单问题,便告辞了。 他们比一些真结婚的人更像结了婚。 孩子过得正常生活,长得茁壮,维金在大学工作,空档比较多,一有时间,便陪着他。 维金这样说,“只得一个童年,一去不复回,以后纵有兆亿家产,也难买回一天。” 云芝因有维金鼎力相助,渐渐恢复元气。 她不止一次感激地说:“维金,是你把我拉上岸,不然我已被洪水冲入激流,在大海没顶。” 维金笑笑。 他一直是那个其貌不扬不大会得表达心意的愣小子。 过去是,如今也是。 云芝很快受到管理阶层赏识,升职加薪,她乐得说想跳舞,维金带回一支香槟庆祝。 他们搬了一间公寓,多出一间房间,地段比较高尚,云芝也添了部房车 她这才把那次问维金借的钱还他。 维金诙谐地说:“两夫妻何用斤斤计较。” 云芝笑笑,“可惜我们是假夫妻。” “只得你我知道罢了。” “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还好还好。” “明年今日,我们已可申请离婚。” “这么快?”维金恍然若失。 “不离婚对你来说也不方便。” “不妨不妨。” “这一年来你都没有约会女生。” “你也没有与异性出去。” “我怎么同,我带着一个孩子,还往何处去。” “这话不恰当,”维金不同意,“孩子管孩子,你也可以有自己生活。” 云芝笑笑,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他俩各住公寓一头,相安无事。 彼此照顾,维金的衬衫从此有人熨得平整无比,周末至少有一锅热汤可吃,肥皂卫生纸用罄自有人添上,生活比从前舒适得多。 云芝的感觉也如是,有一晚孩子半夜哭泣,一摸额头,只觉炙烫,正焦急,维金已闻声起来,当机立断,把孩子送到医院急症室诊治。 维金抱起幼儿,把他收在大衣襟里,一手拉着云芝,火速赶去。 医生看过,笑说只是感冒引起的中耳发炎,可是云芝感觉似捱了一世纪,看钟,已是清晨四时半。 嗫嚅道谢,维金说:“朋友要来干什么。” 回到家,信不信由你,移民局办事人员在门口等他们。 问清因由,他问孩子好吗?维金打开衣襟给他看,并邀请他进内喝杯咖啡。 那人道谢而去,一个问题也无。 天已经亮了,是个美丽的春日。 维金更衣上班,“我替你们母子告假,好好在家休息。” 那天下午,他提早返公寓,买了许多水果糕点。 云芝与孩子午睡未醒,维金忽然发觉生活少了他们会是何等空虚。 他拾起一只皮球,走到窗前,呵云芝种的月季开了花,嫣红姹紫,在风里微微低头。 有人掀铃,维金愕然,别又是移民局吧。 开了门,发觉是同事潘熙正。 “小陈,我替你送文件来,明天开会要用。” “怎么好意思。” “没问题。” “进来坐。” 刚好孩子惺忪地摸出房间,抱住维金膝盖,维金熟手把他抱在怀中。 小潘呆住。 接着云芝捧出咖啡与糕点招呼客人,寒暄过后,领着孩子到露台去玩。 小潘讶异,“同事都不知你结了婚。” 维金微笑,“去冬的事。” “你总是那么隐蔽。”小潘抱怨。 “内子不想张扬。” “那是她的孩子?” “现在也是我的孩子了。” 小潘颔首,“这是对的。” 他闲谈几句告辞。 云芝惆伥地说:“他此去一定扰攘无比。” “咄,我们可是正式结的婚。” 云芝颓然,“你付出太多了。” “三个人都愉快,还需怎样呢?” 那似乎是极长的一日,维金早睡,半夜醒了,批阅文件到天亮。 用讲义的时候,发觉手抄本已被云芝整齐打出来。 云芝就有这种本领,无声无息地存活,顺手做妥许多事情。 维金拨了电话给妹妹:“维心,我想结婚。” “啊,那位小姐是谁?” “左云芝。” “谁?” “你的同学左云芝。” “云芝,”维心愕然,“你怎么同她联络上的,她不是已经结了婚,且听说有个孩子。” “正确。” “维金,照顾人家母子是很麻烦的事情,盼望三思。” “你呢,你可接受云芝?” 维心笑,“你何须我意思,况且你知道,你爱即我所爱。” “谢谢你,维心。” 可是这个时候有任何表示,都是乘人之危,维金觉得他要小心。 小潘举行订婚晚会,同维金说:“把太太也带来。” “我先得问她。” “希望看到你们。” 维金回去告诉云芝:“小潘的未婚要是美日混血儿,长得十分漂亮。” “我同孩子另外有事。” “云芝——” 云芝转过头来,泪流满面,“我不该利用你的好心肠。” “嗨,今日是怎么了,心情那么坏,结婚几近一年,好象仍然闹情绪,正式移民表格已经送进去,很快便有消息,你并非黑市居民,亮相有何不可?” 云芝低下头。 维金搔着头皮,“你不爱去,我在家陪你。” “你一个人去好了。” “多谢恩准。” “你们那一组里有位朱丽嫦小姐,好象与你十分熟稔。” 维金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有这个人?” “我听过她打来的电话,声线悦耳。” “原来如此。” “她长得美吗?” 奇怪,一个女生问起另一女生,必定问她长得美不美。 “你去晚会便可以看到她。” “孩子怎么办?” “像其它十万个家庭般请保母照顾数小时。” 打扮起来,在维金眼中,云芝依然容颜似水。 简单的小黑礼服裙子,半跟鞋,珠耳垂,就十分出众。 小潘看到他们,十分高兴,“欢迎大驾光临。” 云芝却问:“朱小姐在何处?” 维金拉着她,“来,我介绍朱丽嫦小姐给你认识。” 那位朱小姐转过头来,一看,云芝意外到极点,几乎没找个地洞钻。 朱小姐一头白发,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却精神奕奕,“呵,是陈太太?通过多次电话,还是第一次见。” 云芝涨红了脸,维金已不忍再说什么:心中暗暗好笑。 那晚,云芝与其它太太谈到工作兼育儿之苦与乐,十分投契。 这是她首次投入社交,维金很替她高兴。 归家途中,云芝感慨,“若是单身母亲,必定遭人歧视,可是维金,有你在,又自然不同,你替我挡却多少风雨,我又可以站住脚开步走。” “朋友间互相扶持是应该的。” “那么,我是天下第二幸运的人。” 维金诧异,“谁是第一?” “第一幸运的人自然毋须任何人救助。” 云芝仍然耿耿于怀。 环境好转,维金搬家,用节蓄付了首期,终于拥有一幢小小花园洋房。 “孩子多了地方活动,一定活泼得多。” “不,维金,我不过去了。” “什么?” “我已欠你太多。” “这是什么话!我一个人住整幢房子干吗,我是为了你们母子才置的业。” “我的居留文件已快出来,维金,我们已可以离婚,你前程无限,我应在适合时机退下。” “云芝,我太失望了。” “维金,我们不是夫妻。” 维金沉默了,半晌,他说:“我希望你去看看那幢房子。” 云芝太息,“我知道一看就会爱上它。” 维金说:“也有可能你会讨厌它。” 云芝没有。 那幢小洋房在山上,可以看得到半海景,花园种满各式花卉,适逢夏天,芬芳扑鼻,云芝母子在花园中打转,不愿离去。 柳树上结着一个红色千秋架,小孩立刻爬上去玩耍。 屋里有装修工人正在髭漆,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维金说:“打听过了,这一区学校很好。” 云芝低头说:“将来,谁做你的伴侣,真是幸福。” 维金笑笑,“我早知道你会那样讲。” 他自外套内袋取出一只盒子,打开了,取出一枚小小钻石指环,自言自语:“大部份现款已用来置业,戒指不算体面,可是,云芝,你愿意戴上它而成为我的妻子吗?” 云芝张大了嘴。 维金等她的答复,可是她没有说话,她用手掩住面孔,痛哭起来。 维金手足失措,“我说错什么?” 云芝呜咽,“不是你,是我。” 维金搔搔头皮,“不是时机?可是我已等到今天,现在你已可合法居留,我怕早些时候有所表示属乘人之危。” 云芝不住流泪。 孩子看到母亲哭泣,非常惊恐,过来伏在妈妈身上。 维金叹口气,“让我们走吧。” 一路上大家无言。 晚上,待孩子睡了,云芝出来说:“让我解释,维金。” 维金微笑,“你不必说什么,我明白。” “你真的了解?” “是,”维金简单地说:“你不爱我。” 云芝即刻辩说,“这是不对的。” 维金侧着头,“你视我如家人。” 云芝颔首,“至亲。” “那么,让我们离婚吧。” “维金——” “相信我,你不欠我什么,帮助你是我乐意的,我一直爱你,自第一次在妹妹书房中看到你我就爱你,可是一个学生没有资格恋爱,耽搁下来就各散东西。” 云芝意外,“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维金叹口气,“你这蠢女,不然我怎么会应允同你结婚。” 云芝的头垂得极低,白皙后颈有柔轻发脚。 维金伸手过去,在半空中停止,又缩回手,“这几年你真吃足苦头,现在滞运已经过去,云芝,海阔天空。” 第二天,他决定到纽约找妹妹。 维心来接他飞机。。 “你同云芝到底怎么了?有传说你们已经同居。” “她环境欠佳,暂住在我处,现在已有能力搬走。” 维心劝说:“对双方名誉都不大好。” “我与她都不是名人,有何名誉。” “将来呢。” “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 维心笑,“真没想到你那么洒脱。” 维金感喟,“许多友人且娶交际名花,只要喜欢即可。” “你俩会不会结婚?” “她不爱我。” “云芝是个蠢女。” 维金不语,隔一会儿他说:“人有权追求快乐,在稳定与真爱之间,她选择真爱。” “那又是什么?”维心讪笑。 “你若真爱他,看到他便心满意足,心花怒放。” 维心问:“你怎么知道?” 维金当然知道,他爱她。 当他自纽约回家,云芝已经带着孩子搬走。 离婚文件放在维金的桌子上。 维金觉得这段婚姻完全像真的一样,可是云芝早有准备,她一直连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没有告诉过维金。 从来,从来她都没有打算与他长相厮守。 他还以为他可以留得住她。 接着一段日子里,维金仍然照常生活。 一日小潘说:“搬了新家,请我们来玩如何?太太一定喜欢新居吧。” “我们已经分开。” 小潘大吃一惊,不敢再问。 有某些时候,维金已几乎可以抓住云芝,他的手指已经沾到她的衣裤,像那次,到潘家作客,她想知道朱小姐长得美不美。 可是维金没有把握机会。 维金发觉他也是个笨人。 云芝给他写信,“我已搬到西雅图定居,在当地广告公司找到一职,小言正很适应学校生活,”这时维金才知道孩子叫言正,是个好名字,“不过常常问我爸爸去了何处,我想他指的是你,我们始终没有联络到他生父,很怀念与你共处的一段日子,祝你早日成家立室。” 维金没有回复。 他知道许多单身母亲,带着孩子过颠沛生活,而且总有不肖之徒会得乘机欺侮妇孺,可是云芝情愿流离也不愿选择他,使他感到伤害。 待维金心情平复,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维心来探访大哥。 吃喝玩乐之余,她把他拉到一旁,“维金,告诉你一个消息,云芝此刻在纽约,已与我联络上。” “她好吗?兴旺抑或潦倒?” “非常好,西雅图公司派她到纽约总公司任职,升了级,她说十分想念你,当初毅然离去,多少因为自卑,怕成为你负累。” 维金不语。 “维金,可愿再试一次?” 维金把手挥在口袋里,不发一言。 “维金,老夫老妻,无所谓啦。” “她都告诉你了?” “是,维金。来,让我替你计划一下……” 人选: 丘玉芳一进宇宙公司就知道副总经理即将退休,董事局将在经理级挑人选升上去。 那是个好职位,七位数字年薪,最高可分得十四个月奖金,公司配给豪华宿舍、家务助理、司机、出差乘头等飞机,还有,有两辆车子可供享用,每年还有一笔丰厚的交际费。 得到那种职位,比做千金小姐或嫁入豪门还要优秀,因为有自主权。 玉芳一直看着那个高位,这几年来工作尽心尽意、常常超时,十分劳苦,什么地方都去:东南亚、中东、欧洲、北美,反正单身,出差当旅行,不以为苦。 上头当然十分欣赏她。 宇宙公司是少数不将职员衔头放大夸张至无稽地步的机构。 人家叫董事总经理,他们只叫经理,人家叫总裁,他们仍叫总经理。 因此,宇宙的董事长,是真正的老板,而不是一个虚衔。 董事长是梁定国与梁定邦两兄弟,梁定国去世后,那一份落在他遗孀罗玉薇手中,但是大嫂与小叔感情十分融洽,凡事有商有量,彼此尊重。 宇宙由他俩掌权,大事得他们通过。 玉芳见过梁定邦数次,对于罗女士,却只看过照片,她年纪并不大,五十出头,雍容华贵,在社交场所出现,每次都戴着炫目的珠宝。 总经理王月挂一次与玉芳笑道:“还全世界去搜刮呢,一个人哪里戴得了那么多,只得两个女儿,一个是学者,另一个是画家,长年隐居,不好名利。” 玉芳自觉没有资格搭嘴,只是赔笑。 王月桂一直欣赏玉芳这一点沉默。 总经理终于到了退休的日子。 她第一个通知玉芳。 “多年来外头都挪揄宇宙像个女儿国。” 玉芳笑笑。“其实我们很公平,百驹竞走,能者夺魁,玉芳,我推荐你升我的位子。” 玉芳连忙说:“谢谢。” “可是你也知道,宇宙是间跨国公司。” 玉芳抬起眼眉,又有什么枝节? 王月桂咳嗽一声,“董事长的意思是,他想看看其它公司的人选。” 玉芳脱口而出:“那是谁?” “驻伦敦的熊咏琴与温哥华的柯宝宜。” “都是女生?” “所以叫女儿国呀。” 玉芳笑笑问:“三个人争一个总经理位子?” “的确是,奇是奇在你们三人学历年龄都差不多,工作能力也不分上下。” 玉芳这时说:“五根指头尚且分长短,我们又不是三胞胎。” “所以,董事长想好好看清楚你们。” 玉芳诧异:“如何比拼?” “不,他对你们三人工作能力毫无怀疑,他只想对你们性格有进一步了解。” 玉芳又笑了。 “别笑,一个优秀管理人才必需宽宏大量,事事替下属着想,那样才得人心,方便推动政策。” “是。” “玉芳,我不认为你会输给她们,你的长处正是体谅他人。” 玉芳说:“总经理一直夸奖我。” 王月桂把一只信封交给玉芳,“这是熊、柯二人的履历。” 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 “董事长的意思是,请你们到他火奴鲁鲁的大宅去度假三天,彼此相处七十二小时,日后,他好有决定。” 玉芳一怔,这方法倒是别致新颖。 “你好自为之。” “谢谢你。” “玉芳,”王月桂有点不放心,“抱歉我不能为你做更多。” “已经够多了。”玉芳由衷地说。 王月桂用手撑着头,“我进宇宙打天下之际,才廿岁出头,那时,梁定国也不过四十许人,壮年有为,我就在他手下出身。” 玉芳静静听她细说当年。 “本来我的权位当不止这一点,不幸梁定国与原配离异,另娶罗玉薇,罗女士认定我与前任梁夫人关系良好,故此刻意冷淡我。” 玉芳要到这个时候方知该段渊源。 王月桂叹口气,“后来梁氏去世,罗女士上场,我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幸亏宇宙始终是个用人的地方,我地位幸保不失,可是,在罗女士面前,我始终不是红人,你明白吗?” 玉芳点点头。 “进宇宙时是红颜,出去时已是老妇,这间大厦会变魔术呢,玉芳,吃尽了我们最好的时光。” 玉芳笑,“你才不老。” 王月桂拍拍玉芳肩膀,“我知道自己的事,玉芳,去吧,祝你幸运。” 玉芳退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立刻自锦囊中取出对手的照片来看。 马上就怔住。 这哪里像升职人选,这简直像未来影后选举。 柯宝宜尤其漂亮,简单的套装半身照已可以看出她身段姣好,一双眼睛闪着精灵光芒。 比下去了。 美色肤浅?别开玩笑,能力势均力敌之际,美色另外计分。 玉芳再看熊咏琴的近照。 她粗眉大眼,有点混血儿韵味,脸容甜美,玉芳一看就知道她是二人中比较易相处的那个。 两人履历更不用说,绝对一流,不过玉芳倒不担心这一点,她不怕在这方面输给任何人,她忧虑的只是在做人方面不及熊咏琴与柯宝宜。 玉芳深深叹息。 争争争,自幼稚园争音乐椅就开始竞争,僧多粥少,你得到的必然是人家失去的,焉能不结怨? 可是丘玉芳已经习以为常,不去争取,难道守株待兔? 一星期后,她乘飞机往火奴鲁鲁赴约。 收拾行李已煞费功夫,晚装、便装、运动衣、泳衣均不可少。 不能太保守,当然也切切切忌暴露,你说难不难。 还要有适当的首饰与鞋袜配搭,行李又不能超重及夸张,真不是容易的事。 玉芳本有一套路易维当,可是想了想,另外去买了几只新秀丽,朴素点好。 不能太工心计,每样细节都计分。 出门之前她去修剪头发指甲,又休息个足够,才踏上飞机。 去度假?不,去打仗。 幸亏丘玉芳性格豁达,不太紧张,既然已经尽了力,也就听天由命。 司机在飞机场把她接到大宅。 屋子是山上的一间华厦,占地一亩,往下看,是整个威基基沙滩。 一个人富有到这种地步,倒也是好事。 甫把行李放下,女仆便上来说:“丘小姐,梁夫人请你半小时后到露台喝下午茶。” 玉芳便趁这段时间洗把脸,补一补口红,换件衣服。 她沿着楼梯下来,发觉二楼的阳台宽大舒适,而且,熊、柯两位已经比她早到。 玉芳不敢怠慢,立即迎上去。 那两位女生也转过头来。 大家都满脸笑容,虽然年纪轻轻,表面工夫都练得到了家,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她们在开旧生联欢会。 柯宝宜比照片还好看,简直是个美人儿。 熊咏琴则英姿飒飒,十分神气。 可是两位女生上下打量过丘玉芳之后却赞道:“原来人真可以有这样文雅的气质。”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把声音道:“无论谁胜出,都希望其它两位继续留任。” 一看,是梁定邦到了。 他穿着便服,过来招呼三位年轻女子。 玉芳马上注意到柯宝宜一个箭步,抢到他右边的位置坐下。 好一个熊咏琴,轻轻挪到左边。 玉芳笑笑,只得坐在梁氏对面。 争,也得有个限度,姿势那么难看,赢了比输了更惨。 他们才聊几句,忽然有人说:“怠慢,我来迟了。” 原来是罗玉薇女士。 她年约五十余岁,气质优雅,身段苗条,衣着考究,浑身配戴珠宝,但并不觉过份眩目。 她笑着走过来,“后生可畏,我像你们这个年纪,什么都不懂。” 玉芳笑而不答。 柯宝宜笑道:“梁太太,我们不懂不行呢,不然怎么在宇宙立足。” 玉芳反正不是坐在什么好位置,只有她一人起身让位。 玉芳有第六感,这次升职指示,将由罗女士发出。 这时熊咏琴也连忙来扶罗女士。 罗女士轻轻推开她,“谁陪我打网球?” 人家并不老,说不定养尊处优,精神比年轻人好。 熊咏琴连忙说:“我可以。” 罗女士看着玉芳,“你呢丘小姐?” 玉芳轻轻答:“我没学过。” 熊咏琴牵牵嘴角。 她陪着罗女士去更衣。 这边柯宝宜一对宝石似眼睛盯住梁定邦不放。 噫,一人跟一个,丘玉芳顿时落了下风。 她站不是,坐不是,十分有挫败感。 幸亏梁定邦说:“来,玉芳,一起来参观我们家的雀鸟院。” 真没想到梁宅饲养着那么多漂亮的雀鸟。 自蜂鸟至白孔雀都有,玉芳为之心花怒放,她对会人语的七彩鹦鹉最有兴趣。 有一只看到她与柯宝宜便说:“姑娘们来了,姑娘们来了。” 可是柯宝宜没有兴趣看蜂鸟啜吸蜜水,她露出不耐烦之态。 梁氏问:“玉芳喜欢那一种鸟?” “啊,都喜欢。” 一只八哥飞来停在她肩上。, “能告诉我是哪一只吗?” 玉芳笑笑,欠欠身,答道:“我最喜飞翔在原野里的隼与鹰。” 梁氏诧异道:“啊。” 柯宝宜插嘴:“我们刚才说到何处,呵,对,宇宙创业经过。” 她这时有意无意,把手臂绕着梁定邦的手臂,上身轻轻靠近。 玉芳别过头去。 这是什么手段? 太像欢场女子拉人客。 玉芳笑容渐渐呆木。 物伤其类,玉芳不由得恻然。 她脚步渐渐堕后,在后院看起景致来。 丘玉芳出身普通家庭,所以她不谙球艺,亦不会文,更不懂弹琴,皆因父母交不起这种额外学费,她只受过普通教育。 然后,凭奖学金出外留学。 可是,她很有自律,她懂得什么是荣辱之心。 她向往升职,可是,她卖艺,不卖身,卖力,不卖命。 对她来说,尊严最重要,与其它两位人选比较,她败迹已露。 玉芳暗暗叫声可惜,她恐怕要令王月桂失望了。 玉芳回房去。 晚饭时间是七时正。 她真没想到柯宝宜会穿一袭露胸礼服,她美好身段暴露无遗,仿佛在喊:让我升职,这一切也是你的! 玉芳叹口气,不该这么想,一定是妒忌了。 吃到一半,熊咏琴忽然闲闲说:“听说香港宇宙公司的总经理王月桂与玉芳有特殊关系。” 梁定邦立即问:“是吗?” 玉芳发愣,没想到有人会当面发难。 罗女士解围,“听说她俩像两师徒。” 熊咏琴笑,“据说,玉芳的母亲以前是王女士的好朋友。” 要到这个时候玉芳才开口:“她们的确是中学同学。” 柯宝宜马上说:“朝中有人好做官。” 玉芳立刻说:“王月挂办事公道。” 熊咏琴笑,“我肯定她是。” 玉芳气结。 梁定邦说:“我想请三位说一说升职后计划。” 这时,大家看着玉芳,“你先说吧。” 先说没好处,后两位可以根据老板的评语添增删除讲辞。 玉芳知道柯、熊先要联手淘汰她,然后才作竞争。 都是知识份子,有什么必要这个样子。 都是中了老板的计,叫她们自相残杀。 玉芳只得娓娓道出她当选后的政策。 这番讲辞,她自一年前便开始练习,背得滚瓜烂熟,她丘玉芳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说到一半,故意喝口水,表示为难,略加思索,再讲下去,处处都照顾到,使低估她的那两位小姐再无发挥余地。 果然,她讲完之后,那两位顿时失色。 她们才说几句,罗女士便说累,先告退下去了。 一天已经过去,明日请早。 老板以升职为饵,把名利熏心的伙计玩弄于股掌之上。 玉芳觉得她似老鼠,而梁氏与罗女士则似猫。 饭后,柯宝宜陪梁定邦下棋。 熊咏琴过来同玉芳说:“有人施美人计呢。” 玉芳冷冷走开,终于忍不住,回转头来,丢下一句:“幸亏你也不是吃素之人!” 她回房去休息。 这种游戏有什么好玩。 半夜,她睡醒了,想必是因时差尚未习惯,于是想到二楼图书室取本书看。 一开门,看见柯宝宜与梁定邦正站在房门口接吻。 玉芳连忙关上卧室门,这种事,看到了怕会有杀身之祸。 玉芳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这一切只是为了这份工作?天晓得,这种优差都会中还是可以找到,恐怕只是为着跑头马胜利的感觉吧。 她又悲哀了。 丘玉芳又何尝不想胜出,好吐气扬眉,光宗耀祖,可是要她猥琐地出卖灵魂,她办不到。 那一晚,她辗转反侧没睡好,刚瞌上眼,听见有人敲她房门。 推门进来的是熊咏琴。 她不问自己是否受欢迎人物,便坐到玉芳床沿,气急败坏地说:“原来柯宝宜是这样的人!” 玉芳不由得笑了,“我还以为你同她是同党。”联手来对付丘玉芳。 “谁知她会出卖!” 丘玉芳觉得她语气好不文艺腔,嗤一声笑出来,顺便起床梳洗。 “这也是一种手段,你亦可效法。” 熊咏琴说:“我做不出。” “那你输了。” “什么?那多不公平!” 玉芳答:“世事几时公平过?” “你甘拜下风?” “岂止,我愿赌服输,决定退出。” 熊咏琴发呆。 “我经不起这七十二小时的考验,我一会儿就下去向梁太太告辞。” 熊咏琴不置信,“丘玉芳,你是以退为进?” 玉芳叹气,“你把孙子兵法背得滚瓜烂熟,祝你用兵如神,节节胜利。” 熊咏琴大眼睛转了转,丢下玉芳,先去换衣服。 早餐桌子上大家都很沉默。 柯宝宜只敷了口红,一张脸白皙细致,无论喜不喜欢她,都必需承认她是个美女。 梁定邦没有下来陪人客吃早餐,只有罗女士与她们同坐。 半晌,罗女士开口,“玉芳,你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玉芳一怔,呵,熊咏琴已经通风报讯,即使丘玉芳改变主意,也已经来不及。 好一个丘玉芳,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的说:“我有点私人原因,想早走一步。” 罗女士脸色一沉,“是我招呼不周到吗?” “不不不,”玉芳说:“家母来电,说她身体不舒服。” 柯宝宜惊奇地睁大了她的大眼睛。 罗女士颔首,“那我是肯定留不住你了。” 玉芳答:“我心意己决。” 玉芳回到楼上收拾行李。 自窗口可以看到柯宝宜与梁定邦双双在草地上散步。 玉芳笑了。 她身后传来罗玉薇的声音,“脾气那样硬的人迟早会吃亏。” 玉芳顺口答:“在艰苦的时候,一定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那又何必早走?” 玉芳温和地说,“因为成功不是一切,况且在这场比试中,赢了比输了更惨。” “如何见得?” “这是一场不公平比赛,评选员目的是叫我们献媚出丑,我又何必被你们玩弄?” 罗女士吃惊,“世上竟还有这样梗直的人。” 玉芳笑笑,“我也觉得奇怪,也许,在我心底下,始终认为你是一个值得论理的人。” “玉芳,不要辞职。” “让熊咏琴来做我的上司?我已领教过她的为人,我不想与她相处。” 玉芳拎起行李。 “我叫司机送你。” “梁太太,很高兴认识你。” “玉芳,我很遗憾。” “相信我,梁太太,完全没有必要,宇宙有的是人才。” 像熊、柯二人那样的人才。 丘玉芳离开了火奴鲁鲁。 临上飞机,她才发觉她没看清这岛上的风景。 玉芳苦笑,她在飞机上打了一个盹。 以后,无论多忙,都要记得抽些时间出来享受生活。 回到家,她淋一个浴,上床睡觉。 有电话进来,录音机开动:“丘玉芳小姐,总经理找你,请速向公司报到。” 玉芳摆摆手,转一个身,堕入梦乡。 第二天,玉芳睡足了,伸一个懒腰起来。 后悔吗? 不。 一个人总不能做每件事都后悔,王月桂那里,她自然会好好交待,休息三两个月,再另觅新工作。 电话又进来了,“玉芳,你在家吗,快来听电话。” 是王月桂的声音。 玉芳连忙去取起话筒。 “怎么两天就回来了?” 玉芳苦笑,“行动失败。” “快回公司来,我有话说。” “给我三十分钟。” 玉芳立刻换上衣服梳洗出门。 在车子里,趁红灯之际扑了点粉。 王月桂在等玉芳。 她满脸笑容迎出来。 奇怪,玉芳想,就算想安慰她,也不用摆出这样客气姿态。 “坐下,玉芳。” 玉芳叹口气坐下。 “恭喜你,玉芳,罗董事长今晨来电,决定升你为总经理。” 玉芳张大了嘴,十分惊奇意外。 “还有,罗女士叫我告诉你,梁定邦先生同柯宝宜小姐宣布订婚。” 玉芳几乎不相信耳朵。 “看,多好,你们各自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玉芳问:“熊咏琴呢?” 王月桂笑,“没有提到她,喂,玉芳,不可能人人得奖呀。” 是,其人是非太多,难以相处。 “丘玉芳,你终于升了。” 玉芳捏着一把汗,“我对罗女士十分无礼。” “她说了,十分欣赏你个性梗直,认为难能可贵,还说,你有我当年影子,公司就是需要这种只管苦干不耍手段的人才。” “啊。”真是难得。 王月桂感慨,“我小觑了罗女士,我一直以为她冷淡我。” 丘玉芳吁出一口气,“好险。” “玉芳,我好佩服你,这一招叫釜底抽薪,没想到你敢用上。” “我?”玉芳连忙说:“我是真心想退出,这不是手段。” “得了,”王月桂挥挥手,“在师傅面前还不坦白?” 玉芳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来,”王月桂说:“试试这张大班椅可适合你,可要换过一张。” 新娘花球: 江保安与周敏如几乎是一见钟情。 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新娘抛掷花球时,敏如刚好转过头来,接个正着,大家向她鼓掌。 当时敏如还想,连男朋友也无,这束花球是浪费了。 走回教堂,江保安向前自我介绍,并自愿送她返家。 两人谈得投契,订下约会,一路有进展,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敏如视蛇球为幸运星,在家比较干燥的角落吊起它,结果它变成一束干花,仍然美 丽,不过体积缩小许多。 江保安每次看到,都说:“嗯,是新娘的花球。” 两个月后,敏如被公司派到温哥华开会,住在酒店里,因是冬天,五点钟天色已暗,敏如躲在房内吃冰淇淋,忽然有人敲门,她扬声问是谁,外头站着的是江保安。 他从来没说过要来,可是忽然抽得出空,便跑这一趟。 自公司出来便直赴飞机场,飞行十二小时,马不停蹄,待敏如见到他时,他双眼有红筋,脸上有胡髭茬,可是仍然有憔悴美。 “你怎么来了?” 他耸耸肩,“心不由主。” 敏如与他紧紧拥抱。 半晌,他想松手,可是敏如仍然紧紧抱住不放,整个脸埋在他胸膛里。 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一刻,她喜极而泣。 “这是干什么?”江保安故作讶异状,“你想占有我?” 第二天,他们走过酒店楼下一家珠宝店,保安推门进去。 敏如说:“在加拿大买珠宝划不来。” “游客可以退税。” 敏如不知他想买什么,在店里浏览。 只见他与店员商量一会儿,伸手招她:“敏如,过来。” 他又跟店员说:“她手指很细,大抵是五号。” 店员把一只盒子取出打开,笑道:“请这位小姐试一试。” 敏如一看,怔住,那是一枚三卡拉的白金钻戒,一看就知道颜色极白极上乘。 江保安说:“来,戴上试试。” 敏如说:“你并未向我求婚。” “我现在就向。” “店员会笑。” “她有佣金可赚,自然要笑。” 敏如戴上指环,大小刚刚好。 她不放心地说:“看过证书没有,有无与香港价钱格一格,一辆宝马的价钱呢。” “嘘,”江保安说:“一生人买一次,贵点无所谓,别计较。” 敏如不言语了,充满幸福感,再次拥抱江保安。 全店伙计都看住他们微笑。 其实,婚姻注册处就在对面街角,可是,江保安与周敏如还不致于冲动到这种地步。 日后想起,敏如有点后悔,索性结了婚才走,岂不妙哉。 那枚指环的确大方美观。 戴上它,敏如一颗心踏了实。 回到香港,亲友都替她庆幸。 大姐问敏如:“你最喜欢他什么?” “他为人慷慨。” 大姐敏意颔首:“这点很重要。” “他乐观。” “嗯。” “热情。” “很重要。” “富生活情趣。” 敏意加一句:“他人长得英俊,且是哈佛大学硕士生。” 敏如满意地笑。 敏意对妹妹说:“对,昨日有长途电话找你。” 敏如诧异,“怎么还打到我娘家来?我搬出去已有一年多。” “那人叫——”敏意想一想:“高永祥。” 敏如一听,跳起来,“小高,他有无留言?” 大姐愕然,“他是谁?” “我的旧火焰。” 大姐劝道:“敏如,刚订了婚,正经点。” “他是我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情同手足。” 大姐没好气,“这是他留下的通讯号码,你同他联络吧。” 敏如几乎即时找到了高永祥。 小高在那边说:“敏如,回来年余也不与我联络,害我不得不一路追了来,我已在香港政府建筑署找到工作,下星期走马上任,你躲不过了。” “永祥,欢迎你来,不过,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已订婚。” “什么?” “不算很大打击吧。”敏如笑。 “那么,你负责给我介绍女友。” “一定,一定。” “我要她像你一般聪明,身段姣好,貌美如花。” 敏如豪爽地拍胸口,“没问题!” “要有妆奁,要有学识——” 这下子连敏如都觉得过分,“喂,你莫得寸进尺。” 高永祥笑着报上抵港日期。 那天晚上,看见未婚夫,敏如说起这件事。 江保安抬起眼,“我倒认识一位合条件小姐。” “啊,是谁?”敏如意外,真有那么优秀的女子? “是我表舅母的外甥女儿。” “慢着,我听说阁下表舅母的父亲是报业钜子赵孝文。” 保安笑答:“所以我表妹有妆奁呀。” “改天约她出来介绍给高永祥。” “可以这么做。” “她对盲约有兴趣吗?” “大家见个面,也不用事先声明。” “对!” 就这样说好了。 约会的地点是一家私人会所的网球场。 江保安与敏如先到,高永祥随即出现。 敏如与老友会面,自然十分高兴,亲切地问:“习惯吗,还喜欢新职吗”,又顺便替他叫了德国啤酒。 这一一落在江保安眼中,二人好不亲热,不过,看得出是兄妹般感情。 江保安不出声,一直维持微笑,看敏如与朋友叙旧。 半小时过去了,那位小姐还未出现。 小高开始心急,“她叫什么名字?” 敏如一怔,“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她。” 江保安在一旁笑说:“她叫列云。” 高永祥马上有反应:“哗,多么好听的名字。” 敏如自叹弗如。 又隔十分钟,人还是没有出现,小高又不放心,“她长得漂亮吗?” 敏如看着保安,“你说一说。” 没料到江保安会这样答:“她一出现,整个球场的人会往我们这边看来。” 小高哗一声。 敏如不语:心中纳罕,这么出色的人儿,可从来没听江保安提过。 小高心急如焚,“要不要催她一下?” “不用,”江保安闲闲地答:“她十分准时。” 小高夷然,“还说准时,已迟了四十五分钟。” “我约她三时。” 敏如问:“为什么?” 保安笑,“好让你有时间与老友叙旧。” 敏如不再说什么,不知恁地,她心底有丝不悦。 然后她听见江保安说:“来了。” 敏如抬头一看,不禁愕住。 是,一点不错,人如其名,列云高佻身裁,长发、鹅蛋脸,穿白衬衫与宝蓝色长裤,一只大挂袋,平跟鞋,潇洒漂亮。 而球场上男士们的确都转过头来看他们。 高永祥霍的一声站起来,一脸感激,像是在说“谢谢你敏如介绍这么好的人才给我”。 敏如暗暗称奇,保安的远房表妹几乎可以说是才貌双全。 列云十分大方,与众人立刻熟络起来。 她主动与敏如攀谈:“听说你们已经订婚。” “正是,”敏如笑笑。 “你们好象没认识多久。” 敏如被她一提醒,嗯了一声,是,是没多久,只有几个月时间。 列云说下去:“我都没听保安说起过你,忽然他就宣布结婚。” 敏如只得礼貌地说:“啊,是吗?” 列云笑,“不过,今日见到你,才明白他何以要紧紧把你抓住,这样人才,实在打着灯笼没处找。” 敏如被她哄得笑出来。 好话谁不要听,管它虚情还是假意。 列云伸了一个懒腰,“告诉我,高永祥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边高永祥对江保安说:“原来你就是得到敏如的幸运者。” 江保安一怔,“此话怎说?” 高永祥心无城府地答,“在大学里,我追了她四年整。” 江保安不动声色,“也许她专心向学。” “敏如喜欢浪漫型节目,譬如说,坐在哈利戴维生机车后座一起到伦敦观剧之类,我做不到。” 哈利戴维生机车? 江保安怔住。 他对敏如这种不羁嗜好一无所知。 这时小高说:“你与敏如下场打球吧,我想与列云多谈几句,坦白说,我这次不是为运动而来。” 江保安走回敏如身边。 列云正在说,“——其实最适合结婚的时间是相识半年至十二个月后,既有充份认识,又可以进一步了解,再拖下去,就觉得疲乏,许多在一起已有十年八载之人反而要分手。” 敏如见保安回来,便说:“替我们买两杯冰茶好吗?” 他一转身,列云便看着他的背影说:“我就是与保安在一起太久了。” 敏如的脸一沉,这个列云,口无遮拦,一点也不知避忌,一坐下来便炫耀她与江保安过往有特殊关系,丝毫不理会周敏如这个现役未婚妻的感受。 列云自顾自说:“同居半年后,我终于与保安分开,”她抬起头来,“此事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敏如只得点点头。 不,她不知情,江保安叫她尴尬之极,敏如不禁心中有气。 他把他的旧情人叫了来,而她一无所知。 列云此刻又说:“是我提出分手,我们仍是好朋友。” 这时高永祥过来,“列云,球场十分单调,不如我带你出去散心。” 列云高兴地答:“好呀。” “那我们走吧,敏如,失陪了。” 列云临走时还丢下一句:“记住,江保安最不喜欢异性催他结婚。” 敏如为之气结。 脸色自然十分难看。 江保安捧着冰茶回来,“咦,人呢?” 敏如冷冷说:“我们也走吧。” 回家途中,江保安见敏如使小性子,彼时他心中也有疙瘩,于是便讽刺曰:“嫌我车不是哈利戴维生?” 敏如意外,这高永祥对他胡诌过什么? 她劈头抢白,“我可没与人同居过。” “那是玄武纪的事了。” “既然如此,还把她拉出来干什么?” “我是好心,因为她符合你朋友的要求。” “你怕她寂寞吧。” “周小姐,我们换个题目好不好?” “江保安,我对你一无所知。” 江保安反问:“你想知些什么?” “你生命中大事我总得略知二一,否则老有突兀之事在我眼前发生,而我像个呆瓜似一无所知,多么尴尬。” “我生命乏善足陈。” “也许你同居次数太多太密,已不以为奇。” “敏如,真没想到你如此肤浅,岂为外人一两句话与我吵闹不休。” 敏如不语。 他说得对。 也许列云看不得他们在一起,她不一定想破坏他们,可是,能够使周敏如不愉快,目的也已经达到。 敏如叹口气,“嗳,怪不得说,不做媒人三代好。” 江保安也忽然笑出来。 “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把谁介绍给谁。”敏如十分懊恼。 江保安也吁出一口气。 敏如说:“不过——” 江保安怪叫:“又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俩其实了解不足。” 江保安沉默下来,“你认为应该怎么样?” 敏如低下头,“幸亏还没有结婚。” “你是想悔婚?” 敏如把订婚指环转一个圈,“这枚漂亮指环,戴上简直脱不下来。” 江保安略觉安慰,“谢谢你。” “你有无送过类此戒指给别人?” 江保安为之气结,“有一年,我在大西洋城某赌场赢了数千万美元,买过一万枚类似宝石指环,派发所有曾经相识的女生——这是你要听的答案?” 周敏如说:“对不起,我到家了,想在这里下车。” “敏如,不要怀着怒气到日落。” 敏如转过头来,“我不会,我们明天见。” 敏如回到家中,一眼看到摆在架子上新娘丢给她的花球。 花已干,仍然精致美丽,丝带像新的一样。 敏如走到花束之前、轻轻抚摸一下。要不立刻结婚,慢慢再应付细节,要不先把双方底细弄清楚再谈其它。 当日接受订婚指环是太冲动了。 她真的爱江保安吗。 抑或渴望恋爱及被爱? 敏如在客厅坐了很久很久。 这是认识江保安以来,第一次与他发生龃龉。 半夜,电话铃响。 敏如有三分欢喜,一定是保安来看她睡了没有。 连忙取过话筒,却发觉对方是高永祥。 “谢谢你介绍列云给我。” 敏如问:“你们很谈得来?” “是呀,大家对音响设备都要求很高,喜欢路华越野车,以及吃意大利菜。” “还说了些什么?” “这件事相信你早已知道。” “呵,你指她是江保安的前女友。” “是,是她提出分手。” 敏如大吃一惊,“列云扔了保安?” “她嫌他不够专一。” 敏如的心情百上加斤。 “不过,人是会变的,敏如,你放心好了。” 敏如不出声。 “那样英俊的男生,敏如,你当然一早已有心理准备。” “列云还说了什么?” 这时,高永祥又吞吞吐吐,“她问我们二人的关系。” “我们是朋友。” “她觉得我俩好似是情侣。” “胡说。” 高永祥讪讪地。 “喂,”敏如急起来,“你有无澄清?” “有,当然有。” “累了,我想休息。” 早知该位列小姐那么麻烦,不做保人也罢。 那晚敏如躺床上想,她对江保安,几乎一无所知,两人认识时间太短,一刹间已看尽了彼此优点,将来在一起,可以发掘的,也只剩双方的缺点了。 而且,他有许多事故意不提。 像列云这笔帐,在他生活中,明明占颇重要一页,却完全掀过不提。 但是又把她带出来,使敏如从另一人口中,知道这段往事,手法实在不敢恭维。 敏如没睡好。 第二天上班,胃部不舒服,她趁一个会与另一个会之间的空档去看了趟医生。 回来时秘书说,“周小姐,江先生找过你。” 敏如疲乏地抬起头,“我没空。” 她掏出粉盒,狠狠在脸上加一层批荡,这是周敏如第一次觉得粉浮在皮肤之上看去十分虚伪。 她受到颇大的挫折。 临下班时,身体已经吃不消,一额冷汗,赶回家中,来不及卸妆,吃了药,上床睡觉。 不知睡到几时,蓦然醒来,人倒是舒服清爽了,可是一刹时不知是日是夜,又觉孑然一人,孤清得紧,无限寂寞,不禁悲从中来。 半刻镇静下来,到浴室开亮灯一看,但见一张脸憔悴苍白,残余化妆糊在眼袋与嘴角,敏如大吃一惊,连忙落妆。 接着喝杯热牛乳,头也不抬,再继续蒙头大睡,希望充份睡眠可以救她容颜。 到底还年轻,隔一日,又没事人那样起来了,照样上班。 不,其实周敏如已经不一样,经过该役,她又比从前沉实不少。 痛苦的经验往往是最残酷的老师,可是教导有方,学生常常学得最快。 夏季好象一下子过去了,敏如换上薄毛衣及薄呢裙。 一连几天她与江保安都没见过面,也没有讲过话。 不,不是列云本领高强,一露脸就把周敏如打个落花流水,而是周敏如与江保安关系实在太过脆弱,一有风吹草动,即时崩溃。 江保安终于出现了。 “敏如,我来接你下班。” “好,我也有话要说。” 敏如在咖啡座见到保安,还是禁不住喝一声采,好一名英俊小生,不枉她同他相识一场。 保安看到她也微笑,这般文雅秀丽的女生也实在不多见呢。 敏如心平气和,“找我有什么事?” 江保安搔搔头皮,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敏如十分了解:“想解除婚约是不是?” 江保安答:“是——不,我的意思是——” 敏如笑,“先解除婚约,再继续做朋友。” 江保安呆住,“你完全知道我的心意。” 只有这一个办法,否则这个婚一订三五年,双方都失却自由。 列云好比一面镜子,使他们看清楚目前处境。 敏如说:“太欠缺了解了。” “我会把我的事好好一桩桩说给你听。” 敏如笑,“谁耐烦听,你先别臭美。” 江保安温和地说:“好了,好了。” 敏如把指环退下还他。 保安按住她的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太名贵了。” “你还我亦无用,女友把礼物退还,是件很大的侮辱,你请收下吧。” 却之不恭,敏如颔首。 江保安轻轻说:“以后有人问起,千万别说是祖母的遗物就好。” 谁知敏如答:“当然是那样说啦,不然还坦白招供不行?‘我订过一次婚,后来婚约解除了,不过却万幸刮到一枚三卡拉e色无瑕钻戒’?” 江保安笑得眼泪都几乎滴下。 “保安,我爱你。” “我也是。” “可是,”敏如感喟,“还不足以论婚嫁。” 江保安狐疑地问:“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错在何处?” “也许,结婚同恋爱是两回事,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天啊。—— 敏如虽在微笑,已一边落下泪来。 “我们照样可以约会,敏如,有什么事,有商有量,谁知道,将来可能还会在一起。” 可是敏如知道不会。 那次在温哥华,真应该立刻往婚姻注册处签名,像从前盲婚一样,先行礼,然后再慢慢了解彼此为人。 总有办法适应,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现在一见迟疑,即失去勇气。 敏如与保安吻别。 回到家中,踢去鞋子,看到那束新娘花球。 不,下一届新娘不是她,还需轮候一段时间。 她仍戴着指环,那枚戒子实在晶莹华美,舍不得脱下。 大不了有人问起之际,可以说:“这是我送给自己的奖品,用去年公司奖金购买”,或是“家母预支的嫁妆”之类。 随着年岁增加,此类不成文的小秘密一定越来越多,无论是丈夫子女,均无权过问,渐渐成为她的私隐。 敏如倒在床上,思潮流至明日的会议程序上去,她不觉得特别难过,可见认识的日子愈浅,创伤越易平复。 星探: 圣诞前夕的温哥华,游客区水泄不通,时装店里挤满顾客,老板娘伊莲亲自把关,守在门口,金睛火眼那样盯着进出的客人,以免有宵小顺手牵羊。 这一家名牌子店一边卖便装,另一边卖鞋子,因为预先知道这几天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临时请多了几个女孩子帮忙。 伊莲一贯精明,一早在大学布告板上贴出聘人告示,只是没想到应征的人那么多。 市道好了,经济仍差,从这件小事可以见到。 部份货品已经开始打折扣,更加吸引到顾客连群结队进门。 许多是日本游客,香港人也不少,都觉得标价比东南亚更便宜。 店里其中一个临时工叫谭小康,卑诗大学英国文学系二年生,伊莲一见到她便喜欢。 小康个子比一般年轻女孩子娇小,看上去有亲切感,相貌娟秀,可惜不大会说中文,是个土生女。 小康正毫无怨言,满脸笑容地招呼客人。 一个太太一买便是三双鞋五条皮带,之后叫小康过来,“小姐,请你介绍男装鞋给我先生,我得看牢这顽皮女。” 小康一看,只见一四五岁小女孩正在吃冰淇淋筒,本来店里不准饮食,但此刻叫人客照规矩做等于赶客。 管它呢,顾客至上,圣诞前夕,会得做人点好。 工夫一学即会,做人却是一辈子的学问,凡事要替别人着想,越会替人家想,越易成事,社会上成功人士多数能照顾到别人需要。 那位少妇抱起小孩,小康连忙说:“这边有椅子,请到这边坐。” 冰淇淋溶化,直滴下来,小康百忙中取过一盒纸巾给她用。 这样好招呼,那位太太笑了。 人迭人,他们都能大大小小十多包满载而归。 到柜抬付帐,伊莲对小朋友说:“你真乖,送你一张贴纸。” 那小孩大声答谢。 一家人满意地离开店堂。 小康与其它同事脸上已经泛油。 这七元二角一小时的临时工资的确不容易赚。 街上北风凛凛,可是一派欢乐。 对面咖啡店派了三名伙计在门口唱唱诗。 小康蹲下替一位小姐试鞋。 那位小姐错愕地受宠若惊,“我自己来,”又补一句,“我们都自己试鞋。” 小康骇笑,“你来自何处?” 那位小姐叹口气,“即使是五百元美金一双鞋,售货员把鞋扔到客人面前,自己试。” 小康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来自香港。” 那位小姐点头,“购物天堂服务一日比一日差,价格一年比一年贵。” 隆冬,太阳四时半左右落山,五时已经漆黑,他们今天要做到九时打烊,翌日休息一天,廿六号礼拜日早上九时正再开工。 老板娘千叮万嘱:“一定要准时上工,准时收工,不得迟到早退,能完成预定工作量者有勤工奖。” 做点小生意也不容易。 可是收银机叮叮叮不住开动,听上去令人好开心。 那天临打烊时分总算静下来,隔壁几间酒吧自然旺得惊人。 伊莲说:“差不多了。” 她坐下来揉酸软的腿。 小康心想:那么快又一年过去了。 伊莲笑问:“在想什么?” 一个年轻人进店来,小康立刻上前。 那东方男子笑笑说:“刚才我已经来过,不过你们正忙。” 小康笑问:“看中了什么吗?” 年轻人本想说:你!但是始终不敢造次,笑笑说:“这款外套,中码。” 小康立刻服侍他穿衣。 “有几个颜色?” “三个。” “每种一件。” 小康笑,“是带回家送人吗?” “猜对了。” “听客人说,东南亚标价几乎是两倍。” “完全正确。” 小康把外套取出收帐。 那年轻人忽然咳嗽一声。 小康治起头来。 “小姐,我姓王,叫王裕佳。”他改用粤语。 小康也笑着用粤语说:“我不识讲广东话。” 他一怔,“叫我王可以了。” 小康把衣物交给他。 长得那么好看的她大概自第三班开始就有男生钉在她身后任她差遣编排。 她当然知道男顾客是在搭讪。 果然,小王说:“店快打烊了吧。” “还有一小时。” “我在对面咖啡店等你好吗?” 小康笑容满脸地说:“我要赶回家去吃饭呢。” 那小王无奈。 “明天呢?” 小康问非所答:“明天我们休息。” 那王裕佳正欲进一步要求,伊莲已看出苗头,自那一角走过来,“小康,请过来整理鞋盒。” 这一下虽然替小康解了围,却叫客人知道她的名字。 老板娘温和地对年轻人说:“下次再来,圣诞快乐。” 那年轻人喃喃说:“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孔。” 伊莲回道:“你也很英俊。” 那人客终于讪讪的走了。 伊莲问小康:“向你搭讪?” “想请我喝咖啡。” “你好似拒绝了他。” “我已有固定男友。” 伊莲笑,“他看上去不似坏人。” 小康没有回答,也笑笑,帮老板娘关上店门。 下班后她乘架空铁路返家。 不,她并非赶着回家吃饭,她家人也不住在温埠,谭小康自十八岁起便是经济独立的半工读生。 在这种大节日,又加上急景残年,小康略有感慨。 过两年就快毕业,最理想出路不过是找到一份教职,然后结婚生子,安份守己过一辈子。 到了家,她捧着咖啡杯打量租来的小公寓。 去年回家,发觉遭小偷光顾,吓得她在警署过平安夜。 幸亏房东谅解,立刻替她装妥防盗设施。 电话铃响,那一定是她的男友马志忠。 “我带着香槟与熟食二十分钟后到。” “我等你。” 志忠是她同学,香港人,毕业后一定会回去帮父母发展生意。 家里管得相当严,零用足够,但不多,所以买的香槟永远有点酸味,熟食不过是超级市场卖的烧鸡与意大利面。 二十一岁的小康比二十三岁的志忠懂得多。 志忠曾经问:“与我一起回香港去如何?” 小康没答应。 他们家是粤人,小康不会讲广东话,听说香港居住环境都比较狭窄,住马家不方便,也没有名份。 最主要的是,她并不爱马志忠。 她婉拒了他。 志忠兴致勃勃上来,节日总算有了气氛,两个年轻人谈到深夜。 “刘官秀与陈钧海已经订婚。” “他们已经恋爱了三年,够期了。” “双方父母的经济能力都好,希望他们快生孩子。” 小康微笑,“香港人真有钱,有时真不明白怎么会赚那么多。” “是,许多富豪财产数百亿。” 小康摇头,“我的时薪才七块钱。” “不过,”志忠乐观地说:“我们有我们的快乐。” 小康笑,“那自然。” 第二天,小康睡得很晚起来,下午与志忠去喝咖啡、逛街,除出酒店别的地方都不开门,市面静寂,别有风味。 小康笑,“也巴不得明天一早可以开工,工作可以便人忘忧。” “你有忧愁?” 小康不回答,她与志忠在市中心分手。 她决定早睡。 第二天一早电话把她吵醒,天尚未亮,才七点,是老板娘的声音:“小康,我病了,请你到我处来取锁匙开店门做生意,今日全靠你的了。” 她说了地址,小康连忙赶去。 天气阴暗,大雨,老板娘住在高尚住宅区一间大屋里,闻门铃声亲自来开门,小康一见,吓一跳,前日还是个艳妆女子,今日已变蓬头鬼,她染了感冒,头脸都肿起来,用手帕扬着鼻子,沙哑喉咙,“小康,进来喝杯咖啡。” “不,”小康说:“已经八时多了,我得速速去开店。” “如果好转,中午我会出来帮你。” “你多多休息,”小康忍不住问;“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只得我一人罢了。” 小康不再言语。 “我们电话联络。” 小康乘公路车到店铺,打开店门,同事陆续来到,人客也三三两两进来选购衣物。 小康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她只当是同事,应道:“马上来。” 可是那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好吗?” 小康抬起头来,依稀觉得他是前晚那个要请她喝咖啡的年轻人。 “啊,是张先生。” “不,我姓王。” 小康问:“可是大衣号码不对?” “我想再买半打衬衫。” 小康笑,“我来给你介绍,喜欢绒布还是牛仔布?” 她一件件抖给他看。 他马虎地试穿,就在原来的衬衫外边套一套。 小康替他选了六件。 “你一直在这店里工作?” “我是临时工。” “你正职是什么?” 小康不想回答,笑道:“请到这边来付款。” 这时店里已经人山人海。 那姓王的年轻人走到柜台说:“你打算一辈子卖鞋?” 小康收敛了笑容,“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 那年轻人再一次报上姓名,“我叫王裕佳,十一点半在对面咖啡店等你,小姐,没有恶意,只是谈谈。” 小康把货物与发票给他。 他推开店门出去。 然后,小康发觉那位小王先生忘记把信用卡拿走,真是冒失鬼,她连忙把那张卡放进抽屉里,希望他会回来找。 一直忙到十一点多,老板娘忽然出现了,她精神似乎好了点,仍有病容,却撑得住。 她来看生意额,忽然满意的笑了。 “小康,你去喝杯咖啡,辛苦你了。” 小康一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刚巧十一点四十分。 她取过信用卡出店门,走到对面咖啡店去。 王君正向她微笑。 小康讶异,“你一直在这里?” “是,等你。” 她把信用卡还给他,“有什么话要说?” 小王见了信用卡,一怔,“我一早留意到你心地十分好。” 小康叫了杯咖啡,“有什么事?” “我刚才说话无理,请你原谅。” 小康叹口气,“你说得对,我并不想一辈子卖鞋。” “我可以帮你。” “什么?”小康睁大双眼。 王君摊摊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在小店里卖鞋,不可思议。” 小康既好气又好笑,“你有更好的建议?” “我当然有。” 小康看表,“我要回店里去了。” “慢着,小康,你可听过香港复旦电影公司?” 小康一怔,“名字很熟。” 那王裕佳微笑,“我是该公司的制片,”他递上名片,“我认为你可以胜任我们新片女主角。” 小康睁大眼睛。 “下了班打电话给我。” 小康镇定下来,“原来你不是为私人原因约我谈话。” 王裕佳欠一欠身笑道:“香港人永远公事排头。” “你几时走?” “一月三日,我来看外景,住在温哥华酒店。” “你真的是制片?” 王裕佳搔搔后脑,“我多少还有点名气,你可以问问唐人街华侨,他们可能听过我名字,我去年拍的两套影片都非常卖座。” 小康不语,回到店里去工作。 下午趁空挡她问老板娘,“香港有否一间复旦电影公司?” “有,”伊莲答:“规模十分大,老板叫吴景辉。” “你有否听过王裕佳这个名字?” “是个制片吧,专拍徐和平的电影。” “徐和平不是大明星吗?” “是呀,此刻听说在本市找外景地点。” 小康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新闻?” “我看中文报。” 伊莲到后堂去找一迭中文报交小康。 小康把报纸收到手提袋里。 “怎么,对电影有兴趣?” 小康只是陪笑。 傍晚放了工,小康好好摊开报章细阅,一眼看到王裕佳的照片。 她不谙中文,可是这不是问题,她随即找到同学翻译。 同学说:“照片中人是个电影制片。” 小康点点头,“谢谢你。” 一辈子资鞋?不.。 她拨电话给王裕佳,“可是,”一开口便说:“我还在上学。” 王君聪明得一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知道她是谁,“不要紧,戏在温哥华拍摄,你要不要到酒店来?我的意思是,我介绍众人给你认识,徐和平、导演、编剧……” “他们全在温埠?” “是呀,我们寓工作于娱乐,他们刚自黑梳滑雪回来。” 小康迟疑。 “我来接你。” 小康坦白,“我就在酒店附近。” “那么我们在咖啡厅见。” “我十分钟后到。” 小康一出现,咖啡店里一半人站起来鼓掌,王裕佳立刻迎出来。 “工作人员欢迎女主角。” 小康从没见过那么热情的人,所有在场工作人员都过来细细打量她。 “不得不佩服王裕佳这个星探。” “的确漂亮,高度尤其适合,娇小可爱。” “叫阿徐来看看。” “阿徐!” 徐和平一点架子都没有,大手与小康握手,“阿佳,几时安排替她试镜?”又说,“我们都不是坏人,别担心。” 小康的心定了下来。 接着,王裕佳逐位工作人员替她介绍,小康发觉编剧与副导演都是女生。 看到这种规模,她也就放下了心。 小王送她走的时候,已与她约好时间试镜。 “不用怕,我觉得你一定会上镜。” “可是,”小康说:“我毫无演技。” 王裕佳嗤一声笑出来,“放心,没有人有演技,我们不会苛求。” 小康看着他,“你不像制片。” 他却说:“我也知道,制片都是中年大腹贾,口咬雪茄,色迷迷打女主角主意。” 小康笑。 王裕佳感喟,“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适合的女主角,那里去找。” 第二天,伊莲要求小康定期上班。 小康婉辞,“功课会吃亏。” “你且考虑一下。” “好的,我会。” 那天晚上她去试镜读对白,顺利通过,带回一份合约与一部剧本。 小康整夜不寐,读毕剧本。 那英文译本原来是为温埠当地工作人员准备,小康阅毕圈住部份,发觉她扮的根本是她自己,即是不用演戏。 她做回一个可爱活泼的土生女即可。 拍摄时间约六个月,合同上有细节,像一年内不得替其它影片服务等,都十分合理。 酬劳尤其叫她高兴,虽然不是大数目,可是以后两年她都不必出来打临时工了。 谁会放弃这天赐良机。 她看看时间,是清晨六时半,不管三七廿一,拨电话给王裕佳:“我答允演出。” “真是好消息。”小王的声音惺忪。 “呵,把你吵醒了,对不起。” “不怕,”他挺诙谐,“制片部份职责便是听午夜电话。” 小康也笑了。 “欢迎你加入大家庭。” 小康犹疑地问:“电影圈真的像传说中那么黑暗复杂?” “你红了自会知道,不红的话,放心,无人会理你,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有不公平现象,躲不了。” 小康从未听过如此简洁扼要的忠告,十分感激。 “十点正来签合同吧。” 马志忠找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有时间覆电,电话录音机里尽是他绝望的呼声。 小康不是不知道凡事不应拖,可是她一时真抽不出时间。 接着下来,她忙着拍硬照、挑戏服、排戏,一天只能睡三五小时,幸亏年纪轻,越忙越精神。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如此多彩多姿热闹激烈,工作人员全情投入,那种同心合意把一件事情做好的精神叫小康感动。 王裕佳说:“在这个行业,你必须记住:y, doordie,投资庞 大,不赚钱就必死。” 小康骇笑。 一月中她将开学,届时,时间不知如何调配。 “放心,”王裕佳说:“你星期三四五上午有课是不是,通常中午才有戏份,大明星徐和平早上不大起得来,虽赶时间,也得迁就,不过,待真忙的时候,你非旷课不可。” “是。”想一想,又问王裕佳,“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小王答:“我是制片。” “不,都是额外的。” 小王忽然温言答:“我痛恨看见美女蹲在小店里卖鞋。” “许多女同学比我好看。” “她们不是华人。” 深夜收工,小康看到马志忠在公寓门口等她。 “小康,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几乎没报警。” 小康请他入内,向他说出原委。 “天,”马志忠苍白地说:“他们的魔瓜伸到这边来了,不放过任何平头整脸的女孩子。” 小康啼笑皆非。 “你要做明星?” 小康更正他:“演员。” “我们的关系从此告终?” “不,仍是朋友好不好?” 马志忠嚎叫:“比绝交更坏,一打入这号类型一辈子不再超生。” 谭小康看着他微笑。 半晌,马志忠镇定下来,“输要输得漂亮,小康,我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将来,回香港拍戏的时候,请记得来探访我。” “喂,我们还有一年同学要做。” 小客厅里忽然亮了起来,原来太阳已经升起。 小康打了一个呵欠。 马志忠点点头,“是,女明星一向作兴在白天睡觉。” 小康忍不住说:“我累是因为与你谈了通宵。” “最后一个问题。” “请说。” 马志忠看着她,“小康,你有大学生智能,缘何投身一个那样翻覆错纵的行业?” 小康不加思索,“因为我像其它人一样,想在最短时间内获得名利。” “倘若得不到呢?” “不要紧,我还年轻,我还可以回来卖鞋子,或是手袋,或是汉堡包。” 马志忠颔首,“是,你不会损失什么。” 谭小康第一次诉苦:“我父亲住巧加利,母亲在多伦多,各自都有家庭,又生了一堆孩子,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我必须走出自己的路来,你明白吗,志忠?” 马志忠叹口气。 “我一直帮不到你。” “不,你已经做了很多。” 两个年轻人拥抱了一下。 她送他出门。 电话铃响了。 是王裕佳打来:“下午一时有个记者招待会,你立刻出来做头发化妆以及挑衣服,我想你以比较突出的形象见观众,还有——” 珍宝: 又举行拍卖了。 拍卖,就是把求沽的货物以竞投的形式出售,价高者得。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坐在拍卖场中举手出价,通常,卖方会要求有意出价者交一笔按金,数目不会很大,但是足够表示一定诚意。 今日的拍卖场多数在大酒店内的宴会厅举行,拍卖之前,货品会得先陈列一次,供人客参观,并且准备好详细目录,说明货物历史与价值,好让买主参详。 今日,国际著名的拍卖行又在城内举行小规模拍卖。 因拍卖的是有历史的珠宝,故此引起若干名媛的注意。 周夫人问佟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佟小姐笑答:“我对旧珠宝没有兴趣,要戴,戴新镶的,自己挑的式样,旧钻切得不够亮,再者,不知从前什么人用过,怪腌臜。” 李小姐在一边说:“可是价钱便宜呀,比新镶的起码廉宜一半。” 佟小姐不以为然,“不戴最便宜。” 杨女士道:“莉莉说得对,珠宝之所以求沽,当然是因为环境中落,兆头已经欠佳。” 邵太太说:“有些人喜欢收购古董。” 吴太太说:“我丈夫最爱古董字画摆设。” “现在的手工大不如前,古董有古董的味道。” 佟小姐笑说:“那就结伴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吧。” 语气懒洋洋,至好至美的珍宝,她们已经拥有不少,也已经发觉,物质并不能带来太大的欢愉,只不过在出场面之际,作为一种装饰,显示一下身份,如此而已。 佟莉莉没把那件事放心中。 下午,一位客人临时失约,她忽然多出一小时,心血来潮,便走到写字楼隔壁的大酒店去看拍卖预展。 佟莉莉的父亲三年前去世,她虽是庶出,也分到丰厚家产,寡母现居温哥华,她爱自由,选择独居自幼长大熟悉的都市。 这几年来生活得十分适意,她不算有钱,可是名下能够动用的现款随时达八位数字,几个大哥大姐相当照顾她,又有一盘小生意可寄托精神,故这几年是佟莉莉最舒服的日子。 她一走进拍卖场,已有服务员迎出来。 一眼把她认出:“佟小姐,你好。” 佟莉莉朝各人客气地点点头。 这是她性格上最大优点,她没有脾气,或是说,脾气收敛得很好,轻易不露出来,表面永远随和,不与人争,故此同父异母的兄姐不讨厌她。 当下佟莉莉问:“有什么特别的珠宝。” “有一串珠项链。” 佟莉莉不语,俗云人老珠黄不值钱,珠子最不经摆,它与宝石不同,是有机物体,会得腐化,过几百年迟早化为齑粉。 不过,佟莉莉吁出一口气,人体何尝不是,所以,只要喜欢,也不必计较是否永恒。 服务员说:“佟小姐,请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一只玻璃柜之前。 一看之下,莉莉怔住。 她认得这串珍珠,最突出之处是那只镶钻坠子,设计独一无二。 佟莉莉脱口而出:“这不是温莎公爵夫人的藏品吗?” “正是,最初拍卖时已有物主,此刻是第二轮流出市场了。” 莉莉翻阅目录,看了看底价,不算贵,当然,也不会便宜。 她说:“要是我没记错,二手主人是位美国时装设计师的妻子,她戴着这串珠拍过照片,配便装,十分悦目。” 服务员笑,“他们离婚了。” 莉莉不语。 她记得母亲曾经对这串珠子表示过兴趣,并且说:“阿佟给我的首饰,我一辈子也不会出售。” 莉莉当时说:“妈,温莎氏并无承继人,而且,他俩感激法政府收留他们,故拍卖珠宝所得尽捐当地癌症医院,亦是好事。” 佟太太说:“我的珍宝全归你所有。” 莉莉答:“是是是。” 什么你的我的,各人戴数十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莉莉在老父病榻之前服侍了整整一年,什么都看开了。 她一时兴起说:“我叫伙计送本票按金来。” 服务员连忙说:“佟小姐你有兴趣,不必用按金了。” “规矩如此。”. “佟小姐是贵宾,身份不同。” 佟莉莉颔首。 “佟小姐,明日你亲自来还是用电话竞投?” “我派伙计来。” 服务员把莉莉送到门口。 第二天,她派助手伍惠珠去拍卖场。 “先把按金缴上,然后出价,到这个价钱就停止好了,不要与人争。” 惠珠说:“知道了。” “有什么事打电话回来。” 伍惠珠去了没多久便回电:“佟小姐,拍卖会只得三两位外籍客人,你要不要过来散散心?” 莉莉有点意外,“好,我过来。” 她连手袋都不拿就走过去。 佟莉莉在交际场所一向低调,因为父亲已经去世,她又未找到对象,孑然一人,锋头太劲,无端端成为城内数千名女人之一,只怕名誉受损。 她悄悄进入会场。 “第二十八件,珍珠项链,底价——” 惠珠举一举手。 忽然有人在她们身后轻轻咳嗽一声。 莉莉轻轻侧过头去,斜眼看了看对手,对方好似是一位年轻男士。 她取出粉盒,打开,朝镜子里的反映看去。 那位男生朝她笑了笑。 莉莉莫名其妙涨红了脸,连忙合上粉盒。 惠珠又举了两次手。 后座那位先生并无罢休之意。 很快价钱已达莉莉心目中顶价。 惠珠看着老板。 莉莉示意她再撑上去。 惠珠又举手三次。 会场内只得他们两人出价。 莉莉纳罕,这人是谁,前来破坏她的好事? 幸亏莉莉性格最可爱处是不与人争,她给惠珠一个眼色。 主持人喊价:“一次,两次,三次,售于——” 佟莉莉耸耸肩。 惠珠咕哝:“哪里杀出一个程咬金。” 莉莉嗤一声笑出来,“消遣耳,何必认真。” 这次她大大方方转过头去。 与她竞投的是位英俊的年轻人,眉宇间有丝忧郁,穿着深色大衣,尚未除下,显然不打算久留。 他见佟莉莉看他,便起座向她走去,欠一欠身,低声说:“承让。” 莉莉答:“不客气。” 他笑笑,“我是决意非得不可。” 莉莉讶异道:“世上有非得不可之物吗?” 那年轻人一怔,再颔首说:“佟小姐胸襟果然宽广。” 噫,他知道她是谁。 他又是什么人? 那边主持人又拍卖另一件珍宝,佟莉莉一分神,再回头时,那年轻人已经离去。 珍珠买下来是送给意中人吧。 温莎公爵夫人这批珍宝之所以为人注意,乃因主人有着令一国之君为她放弃皇朝的历史,引人遐思。 试想想,男士捧着珍珠项链同情人说:“我爱你,一如当年那段轰动历史的感情”,效果必定理想。 佟莉莉感慨,爱情,不过是一个华丽的游戏。 据说当年她父亲追求母亲的时候,曾经在除夕夜把钻饰铺地毯上拼出她的名字,而她英文名是衣莉莎白,那需要多少件首饰! 可是背着家人千方百计追求到手,生下莉莉后,他也不大上门来。 莉莉十分明白感情这回事。 今日巴不得追求,明日巴不得遗忘。 那一日,她自拍卖场中空手而回。 莉莉并没有失望,她不是那么容易闹情绪的人,过两日,她也就把事情忘了。 一天,正在忙,秘书忽然进来说:“佟小姐,挂风球了,同事们希望早些疏散回家以便交通拥塞。” “是吗,让我听听收音机。” 听过新闻,莉莉立刻宣布解散伙计,只留几个敢死队听电话。 “你呢,佟小姐?” “我不怕,你要不要走?” “我也留下,梢后佟小姐让公司司机送我一程也就是了。” “没问题。” 办公室骤然静下来。 莉莉走到窗前,看到天空已转为灰蓝色,劲风卷起白头浪,马路上全是赶回家的人群,渐渐,这些人也散去,只余旧报纸在街上卷过。 莉莉听了几个电话,见下班时分已差不多,便叫秘书打电话去让司机准备车子。 过一会秘书进来,一脸讶异。 “可以走了吗?” “不,佟小姐,有人找你。” 谁?这种天气,这种时分。 “是一位男士,自称姓阮,是生面人。” 写字楼里尚有两三位男同事,莉莉倒是不怕有谁前来生事。 本来她不见没有预约的客人,可是今日例外,她反正有空。 “对了,他还送上这个给佟小姐。” 是一只油皮纸信封套着的扁平盒子。 莉莉接过,大生疑窦,“这是什么?” 她打开信封,里头是一只精致的深紫色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道是专门用来装首饰,莉莉忍不住打开盒盖,只看到里边摆着一串珍珠项链,珠坠用白金镶成马蹄形状,吊着一颗更圆更大的珍珠。 这正是数月前她在拍卖行竞投失败的那串珠子。 她马上站起来,“阮先生在何处?” “在会客室。” 莉莉连忙带着首饰盒子走进会客室。 看到人客面前已有饮料,才放心一点,她不想在一个台风天失礼于人。 “阮先生,你好。” 人客背着她在看风景,闻声转过来。 “佟小姐,你好。” 他仍然修饰得非常整齐,穿着深色西服。 “阮先生,请坐,替你换杯咖啡好吗?” “不,香片茶很好。” 他们坐下来,莉莉手中仍然拿着丝绒盒子。 阮君开口:“佟小姐,这串珍珠原应属你所有,我现在来归还。” 佟莉莉爽快的答:“我马上叫人去写支票。” “不,”阮君欠一欠身,“当作一份小小礼物吧。” “这怎么可以?” “佟小姐不必客气,那日在拍卖场我是冒昧了。” 莉莉忍不住问:“你不是说,志在必得吗?” 阮君不出声,他本来有点沉郁的神情更加充满阴霾,一如窗外的天空。 佟莉莉这才发觉会客室里没有开灯,气氛有点神秘。 阮君终于开口了:“这份礼物,本来是要送给一个人。” 莉莉知道不管她的事,可是她听见自己问:“那人呢,她不接受?” 阮君牵牵嘴角,“佟小姐真聪明,我迟了一步,赶到她跟前,她已经与别人举行婚礼。” 莉莉忍不住,“啊。” 多么伤心,人生不如意事常。 她踏前一步,“她是否长得很美?” 阮先生迷茫了,他要隔一会儿才能回答:“在我眼中,诚然。” 莉莉点头,“那已足够。” 这时秘书进来,拿着一张支票。 可是阮君已经站起来,“佟小姐看我是像上门兜售货物的人吗?” “可是,”莉莉笑道:“无功不受禄。” 阮君想一想,“这样吧,将来,与一间叫志威的公司交手时,请予他们一点方便。” “是你的公司?” “不,是她的生意。” 莉莉大大讶异了,他还记得她,还愿意帮她! “这份礼——” 阮君摆摆手,站起来。 莉莉把珍珠取出,戴在脖子上。 阮君微笑,“很适合,很好看,你才是最佳主人。” 莉莉送他出电梯大堂,看着他离去。 外头的风更劲了。 秘书问:“支票怎么办?—— “送给奥比斯眼科飞机医院,收据留着。” “是,佟小姐。” 本来,珍珠打算送给母亲,现在,佟莉莉决定留着自己戴。 她天天用。 要是她生命中也有一个阮君,她必不离弃他。 莉莉十分唏嘘,可是她生活中至为空虚,一个人都没有。 她一直没有志威公司的消息,直到翌年的春季。 在一次会议中,她听到联盟公司那精明厉害的主管冷冷说:“志威是什么东西!一掌把它扫出门去,省得烦。” 她按住文件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志威这种芝麻绿豆公司居然同我们争代理权,乱出价,抢锋头!” 莉莉蓦然想起阮君的叮嘱。 “志威老板是谁?” “是黎永坤第三媳妇胡佩玲一家人,这女子在黎家挺不得宠,不必给她面子。” 莉莉忽然问了一个极其奇怪的问题:“这胡女士,她是否长得绝美?” 会议室内众人愕住,没想到董事长会问出如此奇突的问题来。 不过他们立即问手下:“有胡女士的照片吗?” 不消片刻,照片已经传到。 莉莉一看,不禁呆住。 不,不美,一点也不,只不过是普通五官,亦不觉特别清秀或是十分有气质。 可是,阮君却把她当作一个公主看待。 莉莉放下照片,“说说这胡女士的历史。” “她冒出头来是因为得到阮子康的支持——” “阮子康?” “是。” 莉莉立刻问:“这位阮君同马来亚锡王阮光明有什么关系?” “他是锡王的小堂叔,辈份高,年纪轻,为人低调,承继部份财产后仍然继续他学术生涯,一向住在伦敦,极少返东南亚。” 莉莉沉思。 “佟小姐,阮君同胡女士已无瓜葛。” “给胡女士留条路走。” “佟小姐——” “她不会有什么作为,”莉莉说:“她眼光甚差,不带眼识人,主意迟早覆没,我们不必替天行道。” 众人不语。 莉莉声音转得温和,“况且,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这样通过了。 会议散后,莉莉拿着胡女士的照片问秘书:“你觉得她美不美?” 秘书看一眼,“平凡之至,这是谁?” 莉莉孩子气地问:“比起我的容貌怎么样?” “替佟小姐提鞋都不配。” 莉莉感喟地放下照片。 她轻轻把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转了一个圈。 该晚她与男伴吃饭,男友说:“莉莉,你总有心事,心思恍惚。” “是吗,对不起。” “就是这点吸引我。” 莉莉不好意思,“也许是思念母亲。” “我陪你去探访伯母。” “怎么好意思。” “莉莉,何必拒人千里。” “我不想误导你。” “在你面前,我真的毫无前程?” “不可以这样说,”莉莉忽然改口。“我还没打算成家。” 男伴苦笑,“我明白了。” 莉莉拍拍他的手。 那日之后,她把它除下,改戴其它饰物。 接着一段日子里,莉莉身畔连普通男伴都似乎绝了迹。可是也不寂寞,有同性好友陪着到处玩嘛。 夏季,打球回来,一身汗,才走进屋子,佣人便迎上来说:“小姐,一位阮先生在会客室等了有段时候了。” 莉莉怔住,本来正用毛巾擦汗,手也停了下来,她心底有难以形容的喜悦。 也不去更衣,立刻踏进会客室。 客人仍然背着她。 “阮先生。” 他转过头来,也是一脸笑容。 气色比从前好,心头之结仿佛已经解开,眉宇间仍有些忧郁。 “恕我冒昧直闯府上。” “阮先生,大驾光临,倒履相迎。” 两人紧紧握手,宛如好友。 他细细看她,“喜欢打球?” “我缺少运动。” 阮君笑笑,“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 “志威公司的事。” “啊,你吩咐的事我必然尽力做。” “佟小姐真客气。” 佣人前来换过冰茶。 莉莉说:“你对人真好。” “应该的,我们在一起日子不浅。” 莉莉劝道:“可是忘记过去努力将来是很要紧的事。” “当然。” 莉莉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把当日捐款的收条取出给他。 “呵,佟小姐何其慷慨。” “这是用你名义的捐款。” 他笑了,更显得十分俊朗。 莉莉忍不住问:“生活好吗?” “托赖,还不错。” 莉莉正想进一步跟他订约会,他忽然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小小彩照,递给莉莉看。 莉莉好奇接过。 相片内是一对三四个月大的孪生儿,莉莉不禁呵哈一声叫出来,“这是谁?” “那是犬儿,我的至宝。” 莉莉怔住。 “我去年结婚了。” 莉莉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实在太意外了,半晌,才恢复镇定,她听得自己问:“太太一定长得很美。” 阮子康答:“在我眼中,的确如此。” 那样已经足够,何必理会别人眼光如何。 莉莉抬起头笑,“祝你生活幸福。” “谢谢你的善祝善祷。” 他看看手表。 “赶时间?”莉莉说:“我送你出门。” 接他的车子立刻驶近。 “下次来把太太介绍我认识。” “下次我一定预约时间。” “多抽几个小时出来,吃顿饭,慢慢聊。” “我省得。” 莉莉目送他的车子离去。 她回到书房,一整个下午躺在沙发上沉思。 直到天色暗了,她才上楼去沐浴更衣,然后约了朋友,跳舞到天明。 周末,仍然与身份相若的女士们在一起吃茶。 谈论的题目,也与从前差不多。 “许久没在报章杂志上看到马翠容的照片。” “主人家都怕了她,那副自认绝世芳华之状,不大请她。” “几时轮到她!” “许多比她年轻十多年的女士都想开了正学习照顾人,她却还想人来照顾她,多落伍。” “你看,朱太太这套红宝多精致含蓄。” “人家戴得起,当然合你那双势利眼。” “咄,你的眼睛至公平?” “喂,不讲是非可不可以?” “那讲什么,老子的道德经还是庄子的蝴蝶梦?” “对苏富比即将拍卖的翡翠塔型珠链有无兴趣?” “我不喜绿色。” “我也是,挺难配衣服,我只喜白钻。” “莉莉为何不出声?” 莉莉抬起头来,“这些都不算珍宝。” 众名媛静了一下子,随即道:“莉莉有话要说。” 莉莉笑一笑,“真正的珍宝,都不是在拍卖场或是珠宝店可以寻获。” “咦,”众皆诧异,“莉莉为何有此感叹?” 莉莉说下去:“真正珍宝,可遇不可求。” “那又是什么?” “是一颗真挚的心。” 众大笑。 “好不老土!” “莉莉看过什么文艺小说来。” 追求: 游倩文案头又放了一盆花。 等闲的花并不能叫倩文另眼相看,可是这每周送上来的花连着小小瓷盆与泥土,极其可爱,养得活,而且花是本市极难看得到的品种。 今日送到的是一盆铃兰,小小棵,约十公分高,结着指甲大小小铃状白色香花,玲珑清香。 是,五月天了,有一年,倩文在这种时节去巴黎,只见路人胸前佩戴铃兰,一打听,原来是劳动节,倩文没想到工人会同铃兰扯上关系,十分惊奇,随后觉得这种小资产阶级思想至要不得,有点惭愧。 倩文相信案头这盆铃兰由专人空运带来。 花上从来不附卡片名片及其它蛛丝马迹,倩文不知送花者为何人。 好同事与坏同事都看不得这连二接三的盆栽。 王美钗进来看到,“是哪个痴心人?” 倩文愉快地答:“不知道。” 美钗说:“希望他有一双强壮的手臂,懂得爱护珍惜女人,毋需太英俊,也不用太富有,我自少女期起就在寻找这一双手臂,此刻也明白,大概终生无望。” “美钗,终生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真的吗?”美钗叹口气,“我还在等。” 倩文道:“我记得家父有一双强壮的手臂。” “你太幸运,我父平庸无能,且天生一副唯我独尊坏脾气,为人自私,时常问子女索取大量金钱,目标遥不可及,不切实际,不能得偿所愿,则大肆谩骂侮辱亲儿,长久造成我们极大困扰。” 倩文不语,美钗是好友,她有义务听她抱怨。 美钗说:“靠得住的手臂最重要。” 这时忽然有人插口道:“我家没有重物需要搬抬,我认为异性够情趣才重要。” 美钗一看,是会计部的汤丽儿进房来,她同丽儿不大搭腔,因此不声不响离开倩文的房间。 丽儿过来嗅一嗅花香,闲闲说:“生活愉快必需要懂得情趣,倩文你说是不是?” 倩文不敢出声。 这汤丽儿十分多是非,又爱造谣,最近有同事罗碧珊另谋高就辞职他去,丽儿竟说:“她递了辞职信又想索回,可是人事部长不答应,她不得不走”,而倩文明明知道罗碧珊从没那样做过,人家新职的年薪几达这边两倍。 从此倩文见了汤丽儿均三缄其口,免招麻烦。 当下丽儿又说,“这花,究竟是谁送的?” 碰巧有电话进来,倩文跑去听。 只见汤丽儿伸手摘下一串铃兰,佩在胸前,婀娜地走出她的房间。 倩文看着她背影摇摇头松口气。 上星期是一盆蝴蝶兰,出产地是夏威夷,再上星期是一盆茶花,香奈儿时装的标志。 不论这位神秘的仰慕者是谁,倩文都感激不已,他为她生活增添了一点色彩。 一定是个他吧,不可能是同性。 又是星期一,倩文开始有点期待。 一直到中午,新的花都没有来。 美钗进来巡视,“咦,后劲不继。” 这句要是由汤丽儿说出,一定是幸灾乐祸,可是出自好友之口,倩文又觉是事实。 她笑道:“想必是玩腻了。” 接着汤丽儿进来查看,“也许,下午才送来。” 谁要她多管闲事。 可是,丽儿眼光甚准。 送来了。 不是盆栽,而是小小一只包裹。 倩文大感兴趣,问秘书:“谁送来的?” “同花一样,由abc速递公司送来叫我签收。” 这次包裹上附着一只信封,倩文连忙拆阅。 “花若不能打动你的心,希望这个会。” 短简由电脑打印机打出,整齐简洁,不署名。 倩文大感兴趣,轻轻拆开纸包。 啊。 包裹里是一部小小英文袋装书,是jd沙令哲所著的麦田捕手,倩文知道其中一定有窍巧,她打开扉页,果然,看到沙令哲的签名,并且注明日期:一九五五年十二月。 哗,他怎么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作者最喜欢的书? 倩文好久没这样兴奋,她把书贴在胸前高兴不已,好象时下少女忽然得到心爱歌星的亲笔签名照片一样。 太好了,这人实在太好了,如果此刻他提出约会,倩文一定会应允。 亢奋过后,倩文又惊讶不已。 这人是谁? 这人怎么知道她那么私人的嗜好? 是谁在暗地里注视她? 美钗看到小书不禁噫地一声,“这本书起码值六千美金。” “你怎么知道?” “也许还不止,看,这是当年第一版袋装。” 倩文困惑不已,“这个人是谁?” “不管他是谁,他肯定已经得到你的注意。” “无功不受禄,我想将礼物退回。” 美钗笑,“他必定没有回邮地址。” “你说得对。” “且保留着吧,看看下回有什么新闻。” “有没有危险?”倩文担心。 美钗笑了,“我们生活中欠缺的,不正是一点点刺激吗?” 倩文低头不语。 美钗忽然问:“假使那人提出约会,你会不会出现?” “百份之一百肯定会去。” 美钗说:“我也会赴约,我羡慕你,这人为什么不来追求我?” “你不是希望得到强壮的手臂吗?” 美钗答:“可是,你看,我自己的臂肌也已经练得无比发达,什么都担得起拾得动,也许,我生活中也欠缺一点情趣。” 倩文拍拍她肩膀。 倩文把那册小书带返家中珍藏。 汤丽儿借故进来几次,“咦,没有再送花来。”语气像是十分安慰。 是有这种人的:心毒而肤浅,听得谁升了级,脸色会得一沉,浑身一震,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可是看见对头遭到不幸,又大感快慰,似中头奖。 倩文叹口气,汤丽儿是所有同事眼中的荆棘,可是,这种人升级特别快。 小书送到后一个星期,又有一只小小包裹,这次,一打开已嗅到一阵玫瑰花芬芳。 倩文不大喜欢玫瑰花,可是顶爱玫瑰花香,她又一次惊疑,这人对她的喜恶实在太清楚了。 都市里送来送去的玫瑰不但不会开,且毫无香味,只有一次在英国,走进玫瑰园,倩文才真正享受到玫瑰散放弥漫在空中的甜香。 从此她锲而不舍地寻找玫瑰香水,市面上不是没有,但总是失真,不是太浓太俗,就是渗了其它香精。 今日她一打开瓶子,就知道终于找到了。 一闭上眼,倩文又似回到玫瑰园中,幽香无处不在,但又若隐若现。 那一年,她与吴智升恋爱,两人结伴共游欧洲,这段感情并没有结果,可是倩文却肯定是次旅行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玫瑰香使她回忆起当年情境,十分温馨,又有点心酸,倩文黯然。 这时美钗一脚踏进来。 她立刻说:“好香,”随即低嚷:“天,这是他送来的?” 倩文无奈地点点头。 美钗亦耸然动容,悄悄退出。 短简上说:“这只香氛是私人配方,独一无二,赠与独一无二的女子。” 香水瓶是一只古董徕俪水晶,一个小小长着翅膀的天使蹲在瓶盖上沉思。 倩文感动得难以形容。 贵吗,不,罕有吗,也许,可是那一份心思才真正难能可贵,在这个繁忙紧张昂贵的都会里,生活质素日趋粗糙,人与人之间互不关怀,这个神秘人的细腻心思简直已经失传,堪称属于上一世纪。 下午美钗带来一只瓶子,说:“倩文请你分一点给我。” 倩文就是这一点好,她慷慨地与好友分享。 “这是由专家调配的,此君也许在实验室工作。” 倩文说:“我有种感觉,他始终会现形。” “那肯定,这一连串动作只不过要吸引你的注意,好使他出场时更加触目。” 倩文说:“我会介绍你认识。” “好使我更加妒忌?不必了。” “你怎么会嫉妒?” “我也是人,别试练我。” 据倩文计算,他应当出现了。 她估计不错,在一幅米罗的版画之后,他终于提出约会的要求。 版画叫女子与星,彩色丰富,构图活泼,正是当代大师的杰作。 她把它挂在书房里。 无论他是谁,这些礼物,她不打算退回。 一封请简随着一壶巧克力冰淇淋而来。 倩文一边吃那肯定是自己打的冰淇淋,一边读短信:“我恳请与你见面,如果你愿意在周三下午六时拨冗,请电六七八五四”。 倩文却踌躇了。 假如他不英俊,那如何是好? 又倘若他已经年迈,那又怎么办? 倩文想象到了见面的地点,所看到的是一个矮胖的秃顶老头。 谁能保证他会是名英俊潇洒的年轻人? 人人都说外表不重要,但是倩文自问肤浅,她认为伴侣样子长得好至为要紧。她本人就十分注意修饰仪容,再忙,也不忘打理头发皮肤以及穿最时髦合身的衣 倩文并没有立刻打电话去同他联络。 她把电话号码交给熟人调查。 答案在第二天来了:“电话号码属于宇宙机构。” “哪一个部门?” “人事部。” 倩文立刻请秘书进来,“替我查一下,宇宙机构是一间怎么样的公司。” “宇宙?不用查,鼎鼎大名,是电影制作公司。” “核对这个电话号码。” 片刻秘书进来,“游小姐,这个电话属宇宙人事部。” 倩文点点头。 那人在一间电影制作机构任职。 这是合理的,他的手法的确有点戏剧化。 “人事部有多少人?” “一共二十条线。” 嗯,可以想象是个中型部门。 秘书问,“可是要与宇宙合作?真是好消息,以后看戏方便些。” “不会啦,敞公司与娱乐事业沾不上边。” 秘书说:“可是都需要一个严密的管理阶层。” 倩文颔首,“你说得对,正等于无论身份如何,做人还是要脑筋灵活。” 秘书说:“我要是有游小姐那样聪明就好了。” 倩文嗤一声笑出来,“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倩文按兵不动,暂时没有回复。 她并非尔虞我诈,报复对方故弄玄虚。 倩文既怕自己难堪,也怕对方失望,那人对她一定抱着若干幻想,所以才不顾一切热烈追求。 等到人对人,面对面,看清楚了,难保不觉得货不对版。 倩文自问缺点甚多,她孤傲、性格独特、待人冷淡,下属全领教过她的脾气,某位上司曾这样说:“游倩文办事能力一流,可是公共关系九流”,倩文还认为这算是称赞她。 对方如果深入地了解她,一定认为她不近人情。 多少个傍晚,下了班,回到家中,她第一件事便是淋浴洗头,然后穿着毛巾浴袍调一杯威士忌看电视新闻,真的累,就会那样睡着,直到天亮。 她的生活乏善足陈,如果有人说:“告诉我关于你”,倩文会不知如何开口。 天哪,她还算是妙龄女子呢,再过几年,更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倩文不禁心酸。 一位阿姨曾经说:“倩文,贵公司里起码一百位同事”,那意思是,一个男同事都看不入眼? 倩文答:“没有一个可以帮我改良生活质素。” “要求不必那么高嘛。” “不,阿姨,你不知道我的要求多么低,真的没人可以帮到我。” 如果勉强的话,将来一定会后悔,何必多此一举。那人至少要使她笑,细节不要紧,但起码她可以尊重他。 周末,美钗问:“联络上了没有?” 倩文摇摇头。 美钗很了解,“怯场?” 倩文点点头。 “糟糕。” 倩文叹口气。 “喂,总要硬起头皮呀,否则错失良机。” 倩文搔搔头,“你说得对。” 美钗按着电话,“快打吧。” 这时秘书进来,“这是速递公司刚刚送来的。” 美钗一看,“芒果冰淇淋,我爱吃。” 整罐拿走。 倩文的注意力落在便条上。 “等了整整五天得不到回音,一艘叫宇宙的游艇会在星期六下午四时停在皇后码头等你。到时见,孙经武”。 倩文微笑,名字终于出现了。 既然如此,她就赴约吧。 她取起电话,拨通号码。 那是条直线,响了几下,由孙氏亲自接听,一开口便说:“游小姐你好。”声音十分愉快。 倩文略觉诧异,“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笑笑,“这个号码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倩文不语,也太周倒了,这种体贴小动作最能打动女性。 他接着问:“下午四时见?”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赴约?” “游小姐,以我估计,如果你不准备来,你不会拨电话给我。” “你好象很了解我。” “游小姐,可以那样说。” “多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 “下午四时见。” “我的荣幸。” 这位孙君有一把动听的声音,略见俏皮,可是又不失庄重。 倩文忽然十分渴望见他。 她没有正式约会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仍不乏有人努力为她介绍异性,倩文根本懒于妆扮,一套舒服的旧衣裙扎条马尾便出席了,坐下来二话不说,目不斜视,饱餐一顿便站起来走。 事后当然一则电话都收不到。 今日,倩文却为穿什么衣服踌躇。 照说,星期六下午上船穿牛仔裤与大球衣便可。 但是,这是她第一次见孙君。 她坐在衣橱前发呆。 噫,没有开始已经费煞思量,不知是悲是喜。 倩文终于挑了大蓬裙及白衬衫,加一双平跟鞋。 到了现场,本想补一补口红,忽然想开了,鼓起勇气,昂一昂头,停好车,往码头走去。 星期六下午,码头十分拥挤,不少人在那里等船,一家人上了船,另一家又来。 游艇一艘艘轮流泊岸。 倩文站在岸上张望。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倩文,这边。” 她抬起头,看到不远有只中型新式游艇,船身漆着宇宙两字,有人站在甲板上朝她招手。 那人穿白衬衫与卡其裤,身型十分潇洒。 就那样,船几次三番泊不到岸。 保母抱着孩子,贵妇戴着宽边草帽,都挤在码头争先恐后。 隔着一条海水,倩文向孙君招手。 那情景,不是不带点浪漫的。 终于,水手趁一空隙,把船停好,倩文把握机会,三步一跳跃上甲板,孙君伸手把她拉住。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 英俊,高大,双目炯炯有神,笑容尤其可亲。 “游小姐,欢迎欢迎。” 他亲自斟上香槟。 船即时驶出港口。 “刚好看到日落。” 倩文点点头。 一切都太理想了,因此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倩文,请坐,我们终于有机会好好一谈。” 倩文微笑,“孙先生想谈什么?” 孙经武也笑,“倩文,你真是我们理想人才。” 我们,谁是我们,他与他父母? 倩文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错愕不已。 “我们不知物色多久,才找到了你,经过精密调查,觉得非你不可,倩文,相信你亦知道我们的诚意。” 倩文眨眨眼,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孙经武却以为倩文是高手,在等他把所有的牌掀开。 他郑重地说:“倩文,我代表宇宙机构邀请你加入我们。” 倩文一听,目瞪口呆。 渐渐她听到一个小小声音在挪揄她:游倩文游倩文,你统共表错情了你,人家是来猎头,并非来偷心。 倩文鼻子有点发酸,她表面上仍若无其事,过片刻,她轻轻说:“你们手法甚为奇突。” “倩文,我们与众不同,同时,也觉得你与众不同,而且,我们想你知道,我们对你的喜恶有深切了解,将来,你到我们公司来工作,双方不会有任何误会。” 倩文抬起头来,“一切,由你安排?” “由我策划,是整个人事部的成绩。” “你不觉送礼物太过私人?” 孙经武笑了,“不,在美国已经很盛行这种比较亲昵的挖角手法。” 倩文不语。 “倩文,来看看我们的条件。” “我对电影行业并不熟。” “我们想你出掌宣传部。” “我不擅长搞人际关系。” “人人都说你忠心耿耿,不会跳槽,倩文,先看看你的年薪。” 倩文的目光落在那个数目字上,不禁一怔,那是她目前薪水的一倍。 “还有,这是房屋津贴。” 倩文又一呆,他们出手真不低。 “三年合同,每年加百份之三十,三年后薪水加倍,公司车与公司司机廿四小时服务,出差全部头等飞机票,还有这是每月应酬费用。” 倩文仍然不动声色。 可是,她这次上船来,并非为着寻求更好的工作,更高的薪水。 倩文一张脸渐渐呆木,她垂下了头。 “倩文,请相信我们的诚意。” 倩文站起来,看到橘红色夕阳映得云霞气象万千,如此美景良辰,人家跟她谈的却是公事。 天下竟有如此讽刺的事。 她把杯中香槟一饮而尽,又自斟自饮。 忽然她笑了,转过头来,“孙先生,把船泊岸吧,把合同给我带回家去细看。” 孙经武颔首,“我希望你尽快给我答复。” 倩文不再言语。 临上岸时,倩文对孙君说:“那瓶玫瑰香油,我非常喜欢,可否再给我一瓶?” 孙氏笑答:“一定。” 她回到停车场去找车子。 请来看什么叫做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到了家,累倒床上,片刻入睡,半夜醒来,发觉自己哭过了。 真傻,竟为这种小事流泪,人生不如意事常,有什么好哭的。 星期一早上,她没事人似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去见大班谈续约。 她闲闲说:“这是宇宙给我的条件。” 大班喂一声站起来,“宇宙做得到,我们亦可考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倩文笑嘻嘻回到办公室。 美钗在等她。 “见过了?” 倩文点点头,“见过了。” “怎么样?” 倩文叹口气,“失望之至,他有五十岁了,秃头、矮、胖,而且不知恁地,笑起来十分猥琐,我知难而退。” 美钗似乎更失望,可是一会儿就说:“算了,下次再努力吧,也好,以后我不必再妒忌你了。” 倩文也微笑。 “听说你在谈续约之事?” “不错。” “手中可有好牌?” “有一张皇牌。” “哪是什么?” “我那盖世的才华。” “去你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美丽的她 美丽的她: 大清早,小郭在研究最新的,由时代杂志发行的世界大地图,他的目标是非洲,正用放大镜细细观察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 小郭抬起头来。 那人是个英俊的年轻人,眉宇间稍微带点风霜,他向小郭自我介绍,「郭先生,我叫李介南。」 小郭心情特别好,他打算学一学他的宗师,猜测一下,李介南倒底从事何种行业 他皮肤较为黝黑,可见时常参予户外活动,肩膀圆厚,会不会是游泳健将,抑或是网球好手? 也可能是位工程师,或是考古学家。 小郭开口问:「你会不会是位体育教师?」 李介南一怔,「呵不,我是航海员,最近升作二副。」 小郭尴尬得要命。 他用咳嗽来掩饰,又问:「李先生你看上去似有心事。」 李介南忍不住笑,当然有,比较重要的事才会来找私家侦探。 这位大侦探似童真未泯。 「是有事。」他答。 小郭说:「请直言。」 「我寻人。」 「什幺关系?」 「朋友。」 「有无照片姓名地址?」 李君取出一张照片,是一男童与一女童的发黄甫士卡尺寸彩照,起码已是十多年前的杰作。 小郭为难,「你想找谁?」 「那小女孩。」 「照片是在七十年代拍摄的吧。」 「一九七七年夏季。」 小郭用放大镜研究半晌,发现新大陆,「这男孩子是你!」 「一点不错,郭先生你好眼力。」 小郭笑笑。 「那年我十二岁,家境贫穷,暑假,派报纸帮补家用,这一家人姓周,天天订阅五张早报。」 「小女孩是周小姐吧。」 「正是,她还有两个哥哥。」 「周冢同文化事业有点关系?」 「周先生是大同杂志的主编。」 「呵,」小郭听过这个名字:「周景文。」 「好极了,你听说过他。」李介南十分高兴。 「他淡出已经很久。」小郭说:「那本杂志,在六十年代,据闻的确风行一时。」 小李说:「小女孩,叫周吉,她家在玫瑰径。」 「今日也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小李忽然惆怅地说:「美丽的她,不知怎幺样。」 小郭不由自主地想起该首歌谣的曲词:春天的花,是多幺的香,秋天的月,是多幺的亮,少年的我,是多幺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幺样。 美丽的她。 不知怎幺样。 小郭收起照片,「有名有姓,不难找到。」 「拜托你郭先生。」 李介南留下通讯地址,告别而去。 他走了以后,小郭细细研究那张合照。 影树底下,红花落了一地,女孩子穿白裙子,十分可爱,才十岁八岁模样,但十二岁的李介南,却已一板高大。 他手中握着一瓶汽水,想必是周小姐给他喝的。 周家显然没有阶级观念,不然不会替他们拍照。 周宅有私人园子,这种排场,在本市不算太多,玫瑰径也并不是一条很长的路。 小郭一去现场,就知道为什幺李介南要委托私家侦探。 一列旧平房经已全部拆卸,在八十年代重建为巨型公寓大厦,面目全非。 小郭怔怔看着雪白入云的大厦,好一会儿,才回侦探社。 他找到报馆的朋友,开门见山:「你有没有听过大同杂志?」 友人笑,「什幺大同,小异,我只知道姐妹杂志,明报周刊。」 「六十年代非常风行的一本刊物,你太孤陋寡闻,亏你还是干这一行的。」 小郭之友生气,「我今年才廿五岁,你同我说六十年代的刊物?」 「我没有空与你纠缠,我还看五四时期的著作呢,不表示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你不是年轻,你是无知。」 那朋友叮一声挂上电话。 这次,小郭另找前辈。 电话接通,小郭忙不迭叫大哥,然后问:「大哥有无听说过大同杂志?」 对方沉吟,「大同,大同……是周景文任老板那一本吧。」不愧是大哥。 「一点不错。」小郭大喜。 「周景文后来筹拍电影的事你可知道?」 「没听说过,」小郭恭敬地说:「愿闻其详。」 「投资失败,他宣布破产,后来就音讯全无,不知下落,但大同的确是一本好杂志。」 小郭呆住,「破产?」 「是,玫瑰径那层房子被逼贱价抵押,继任业主数年后却卖得十倍好价钱。」 「周老的子女呢?」 「不再有消息。」 「周先生约多大年纪?」 「同我差不多,五十多岁吧。」 「谢谢你大哥,再见大哥。」小郭放下听筒。 合该有事,此时琦琦刚刚走过,听见小郭大哥长,大哥短,非常不以为然,因而讽刺有加:「你几时叫爷叔呢,叫爷叔岂非更恭敬更有礼?」 小郭气结。 一点头绪都没有。 小郭再经转折,找到大同杂志当年的一位记者老张。 他约了张先生茗茶。 老张如盘托出:「那时我们都劝周先生不要拍电影,不熟不做,风险太大,但是他孤意一行。」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那时候都还小,长子才十五,后来听说寄养在近亲家。」 「周小姐有无消息。」 「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大同是我第一份工作,现时我仍在做杂志,可是已是第五十份了。」他感喟地停一停,「大同是本好杂志。」 过两日,李介南上来听消息,小郭把真相告诉他。 李介南越听越惨痛。半晌作不得声,「我竟不知道有这种事,初中毕业,我被送到纺织厂做半工读,住宿舍,许久不出市区一次,只知道她搬了家,没想到周先生会破产。」 小郭不语。 「周吉是安琪儿那样的人,只知道弹琴唱歌,她怎么熬穷?」小李怔怔地。 小郭莞尔。 少年的他爱上这小小女孩,永志不忘,李介南所不知道的是,环境造人,没有办法的时候,再恶劣的环境也得忍耐下来。 李介南逼紧小郭,「你会再替我寻访她下落吧。」 「一定。」 过两日,老张自动到侦探社找小郭。 「张先生,请坐请坐。」小郭忙出来招呼。 「小郭,我打探到,周景文已于十年前过身。」 小郭呆呆看着爽直的老张。 多可惜,明明是个好人,英年早逝,无以为继。 「子女呢?」 「两个儿子由娘舅抚养,改姓欧阳,都读到大学毕业,此刻在广告界是很出名的人物。」 「女儿呢,他还有一个女儿。」小郭急问。 「女儿同亲母一起生活。」 「住哪里?」 「不知道。」 「请把周家大公子的姓名告诉我。」 老张说:「他此刻叫欧阳炯。」 「啊,是他。」 「可不就是他,」老张说:「没想到年纪轻轻,在富丽广告公司快升到总裁了。」 「谢谢你,张先生。」 电视上的广告,但凡有些新意及深度的,都属富丽制作。 小郭与欧阳的女秘书约好时间上门拜访。 他是一个很客气很温文的年轻人,穿套裁剪名贵的西服,领带颜色配得很好,一看就知道是个讲究的人。 「有何贵干?」他问小郭。 小郭出示证件,他有点讶异,但没有惶恐,小郭猜他尚未成婚。 果然,他幽默的说:「幸亏还没有人有资格来侦查我的私生活。」 「欧阳先生,我听说,你本姓周。」 欧阳炯一呆,小郭只见到他双目刹那间露出矛盾神色,但随即安详,「我没有本姓,我姓欧阳。」 他否认。 小郭意外,「但是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你原姓周。」 欧阳炯笑了,「那是误会,家父姓欧阳,我也姓欧阳,相信祖父,太公,都姓欧阳。」他不失广告人活泼本色。 「你可有妹妹?」 「我只得一名弟弟。」 「我受人委托,寻找你妹妹周吉。」 欧阳炯很有涵养,他按铃请秘书进来,然后才对小郭说:「我不姓周,我也没有妹妹。」 秘书接着把小郭请出去。 小郭觉得个人技艺退步,处处碰壁。 他不得不回去与拍档琦琦商量。 琦琦听完故事,发好一阵子呆,然后用纯女性眼光看:「多幺浪漫,他发迹后回来寻找童年时的梦。」 小郭说:「那幺帮帮他的忙。」 「没问题。」 他们找到欧阳炯的照片,给李介南看,「这人是谁?」 李介南不假思索指出,「这是周炯,周吉的大哥。」 「你已经多年没见他了。」 「当年他已有十五六岁,轮廓五官,没有大变化。」 「他说他没有妹妹。」 「我的天!」李介南完全气馁。 「我们还会继续找。」 「要不要登报?」琦琦问。 「暂时尚无必要。」 李介南一次比一次失望,知道得越多,他越是难过,早晓得,他索性把小女孩的倩影深藏心中,就此一生,岂非更美。 他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来。 琦琦忍不住问:「李先生,万一找到周小姐,你打算怎幺做?」 小李过半晌才答:「我薄有节蓄,在温哥华近郊有一亩大的田园,我有资格组织家庭,而我终身所爱,其实是周吉一人。」 琦琦点点头。 确是动人的故事。 以往他是报童,她是千金小姐,如今两人的距离一定拉近不少,但愿周吉亦记得李介南。 继续找下去。 琦琦自有她的信道。 琦琦查到,欧阳炯同他兄弟欧阳康不住一块儿,各有各的公寓,每周一次,到父母的别墅去聚会,有时带女友,有时不。 两兄弟与养父母的感情十分好。 琦琦见小郭已经查过大哥,她便去查二哥。 老二有一张孩儿脸。 琦琦登门便说:「我是令妹的同学,她介绍我来这里见工。」 琦琦要到后来才明白何以欧阳康一听就知道她说谎。 当下欧阳康笑说:「我没有妹妹,当然也没有妹妹的同学,这位小姐,你也来自小郭侦探社吗,再不走,有骚扰他人的嫌疑呢。」 琦琦沉默,这就是长得标致的好处了,欧阳康竟没有立即把她扫出去。 「你的妹妹叫周吉,是不是?」琦琦问他。 「你弄错了。」他去拉开办公室大门,示意客人走。 「她小时候的朋友委托我们找她,如果遍寻不获,我们会登报纸,一定很张扬。」 欧阳康恼怒,「你们有什幺权利把一个不愿意亮相的人硬挖出来叫他吃苦?」 琦琦说:「对不起,你有你隐居的自由,我有我找人的自由。」 「太自由了!」欧阳炯愤怒。 「她在什幺地方?」 「谁要找她?」他反问。 琦琦大喜,一手推上门,自己坐下来,把那帧旧照片递过去。 「啊,」他耸然动容,「玫瑰径旧居。」 「认得那小女孩吗?」 他含蓄地点点头。 「那男孩子呢?」 欧阳康摇摇头,「也许是她的小朋友吧。」 「就是他现在回来找她,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完全没有恶意,只想见一见。」 欧阳康有点感动,沉吟着。 琦琦机智地收手,「这是我的卡片,欧阳先生,你想起有她这个人的时候,随时找我。」 欧阳康微笑,「老板应加你薪水呢。」 「谢谢你。」 等人家良心发现是需要恒久忍耐的一件事。 小郭十分不耐烦,冲动地要刊登照片寻人。 琦琦趁这个空档,在李介南身上做了点工夫。 她告诉小郭,「小李真是个好青年,完全没有不良习惯。」 「许多女孩子又会嫌他闷。」 「船公司说,他没有女友,一上岸就回父母家,出海,停埠,人人上岸寻找欢乐,他却在船舱进修西班牙文,信不信由你,小李似文艺小说中男主角。」 小郭很感兴趣,「还有什幺新闻?」「 琦琦说:「李氏夫妇盼他成家。」 小郭笑,「还有呢?」 「找到周吉之后,这个日子就不远了。」 「你有把握?」 「有。」 过两天,琦琦接到一个电话,由一个女孩子打来,很礼貌地说:「欧阳先生说,隔了那幺久,要寻一个人,找到了,同你想象也有出入。」 琦琦一怔,马上往悲观的角度想。 「欧阳先生说:最好不要再追踪下去。」 「你让我委托人考虑考虑。」 那女孩子说:「我会转告他。」 没想到事情待找到人之后才开始神秘。 琦琦请李介南到办公室来。 「你要有心理准备,」琦琦说:「她可能病过一场。」 「可能而已。」小李的心已经活了。 「也可能受过伤。」 「只要她仍是周吉,我不会介意。」 琦琦微笑,小时候,听过许多童话的故事,公主如何着魔,变成一只天鹅,但是英俊的王子毫不介意,情深一吻,终破魔法,从此之后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真实世界里的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真的得逐天捱过,不知李介南可明白这点。 他坚决地说:「我想见一见她。」 琦琦说:「好。」 她拨电话到欧阳处,坦诚地说道:「见一次面,聚聚旧,有什幺妨碍呢,不会有人受伤。」 对方答得也有道理:「我不知道别人怎幺样,我自己就不想再提玫瑰径的事,以免伤神。」 「我明白。」 「那段好时光,一去不复返,我失落一切,包括原有姓氏,我愿意永远把那段回忆埋在心底。」 琦琦没想到他会对陌生人说那幺多。 「但是,」她勉励他,「之后,你不是又在人生路上拾回你失去的吗?」 「没有,我拾得的只是名与利,那是路上最多的东西,与我童年的快乐无关,一些最珍贵的事,失去便永远失去。」 「名利何尝不是一种补偿。」 「确是一种安慰。」他承认。 「请你安排我们与周吉见面。」 「她已经不姓周。」 琦琦怔,「为何?」 「她过继到一户姓殷的人家。」 「没有相干,我们还是想见她。」 「这样吧,」欧阳康过片刻说:「人不要太多,别吓着谁,约在公众场所,「可好?」 「一切照你说的办。」琦琦不愧是出来做事的人。 他很满意,「我明天再与你联络。」 小郭听了汇报,替李介南高兴,但是又替他担心,怕小李紧张过度。 第二天,李介南索性坐在小郭的办公桌前等电话。 什幺叫做渡日如年,看他便知。 好消息终于来了。 「明天下午四点,在彩云邨明记某餐厅。」 琦琦愕然。 什幺,什幺地方,为什幺挑一个那幺偏僻的地方见面? 小郭与琦琦面面相觑,李介南却毫不在意。 他说:「茶餐厅的檀岛咖啡最香。」 琦琦只得说:「你别穿得太隆重。」 琦琦与小郭在三点四十五分陪着李介南走进明记茶室。 他们挑了一张靠边的座位。 四点正,欧阳炯先进来,欧阳康随后。 小小茶餐厅忽然多了这许多生客,显得拥挤。 他们互相点头打招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放学时分,有不少女孩子进来喝冻饮,李介南逐一留意。 琦琦轻轻提醒他:「年纪不对,周吉约必已经廿多岁。」 李介南才猛然想起,涨红面孔。 是,他胡涂了,岁月不饶人,已经十多年过去,周吉不再是小女孩。 小郭说:「看。」 有一个女郎,穿鲜红色廉价贴身时装,扭着腰肢走进来,一张面孔十分浓妆,却不失明艳,她朝欧阳他们看一眼,琦琦几乎要上去相认,但不,她到另外一张台子坐下。 李介南摇头,「不,不是周吉。」 琦琦透口气,幸亏不是。 已经四点二十分了,迟到,琦琦摇摇头,坏习惯。 就在这个时候,欧阳康站起来迎出去,西装毕挺的他忽然蹲下抱起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另外还有哥哥姐姐,都跟在一个胖胖的少妇身边。 琦琦微笑,真巧,碰到朋友了。 头还没有转过来,琦琦忽然明白了,是她,就是她! 琦琦与小郭交换一个眼色,只觉惨不可言,这竟便是李介南心目中的安琪儿。 那少妇约三十岁模样,头发油腻,用橡筋勒在脑后,满身大汗,不知自何处赶回来,也许是因为胖,怕热,不住把一份报纸扇动取凉。 欧阳康朝他们点点头。 是她了,一点都不错。 小安琪儿在家道中落后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能中学都没念完已经决定结婚,当时两个小哥哥尚无能力照顾她的学业,难怪欧阳康一听说琦琦自认是周吉同学,便笑起来。 什幺样的环境栽培什幺样的人,周吉就在朴素的环境做一个平凡的主妇,已经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了,谁说不是幸福。 欧阳炯把小女孩抱在膝头上坐,他是个好舅舅。 琦琦见李介南一直呆望,便用手肘推他一下。 他低下头,轻轻说:「不认得了,真的不认得了。」 声音中无限无奈沧桑。 「过去招呼一声吧,」琦琦鼓励他,「无论如何,你俩是旧时好友。」 李介南点点头,站起来,走过去。 小郭与琦琦都佩服他的勇气。 只见他走到彼桌坐下,欧阳炯连忙给他介绍,但是那少妇抬起头,一脸茫然。 琦琦马上惊道:「她对他没有印象,她一点都不记得他。」 不错,少妇根本不记得童年时曾经结识这个小朋友。 李介南出示照片,少妇看了一看,仍然摇头,不好意思地赔笑。 这时,她两个大一点的孩子为小事争吵起来,她连忙喝止,更无暇回忆。 李介南失落得不能以笔墨形容,欧阳两兄弟只得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琦琦走过去领回李介南。 她说:「谢谢你们三位。」 小郭与琦琦随即陪着李介南离去。 小郭说:「轮廓依稀仍然秀丽。」 琦琦问:「你们有没有发觉,她大女儿同照片里的周吉一模一样?」 另一个寻人的故事又结束了。 李介南付清款项,上船,到南非去了。 小郭侦探社生活如常。 琦琦感慨良多,她说:「许多事,失去便是失去,我们要有勇气放下过去一切,再也不要哀悼,悲伤,甚或试图寻回失去,与其费时失事,不如努力将来。」 小郭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琦琦不去理他。 多少次,当老友互相说起少年时的趣事,我们都会有感慨,是吗,那真是我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同样失落,同样悲哀。 同样寻人不获。 那漂亮的小玩意: 下班,余立平潇洒地取过外套,对同事老李说:「来,去喝杯冰冻啤酒。」 老李羡慕地看着余立平。 这家伙,工作十二小时之后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下巴长出青色须影,更显得他英俊性感。 麻西装穿在他身上,皱皱地硬是洒脱不过,换了老李那种胖胖身材,立刻变成不修边幅。 这位英俊小生在银行区是出名的人物,不少女孩子上来开会,顺带都要见一见余立平真人。 老李摇头,「不喝啦,我要赶回去同儿子温习大考功课。」 余立平讶异地笑,「那不是尊夫人的责任吗。」 「男女平等啰。」老李无奈。 余立平笑,「太早结婚,时间、金钱,统统叫女方平等了去,划不来。」 「谁像你那么有办法。」老李大力拍余立平的肩膀。 小余的肌肉结实可靠,老李忍不住捏几记,笑道:「难怪女朋友那么多。」 小余但笑不语。 「玩管玩,」老李说:「玩出了梁守丹那样的女友,可不值得。」 「什么,」小余提起公事包,「我哪里有到什么地方去玩来。」 老李感慨地说:「我要是年轻十年,我要是未婚,我也会去追求梁守丹。」 「你不会吃得消她的脾气。」余立平还是笑。 他给守丹的分数也很高。 可是结婚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守丹年轻,貌美,年薪几高达百万,这还不算,她十分理性节俭,对金钱处理具有智慧,人们传说,她私人财产可能已达八位数字。 不过每逢周末,只要有空,守丹仍然乐意下厨亲自调制好菜招呼男友。 守丹另外一个优点:绝口不提婚事。 真的,这样的女友哪里找。 不过,说到结婚,还是要详加考虑。 结婚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她,呵护她,对她的心理生理都要负责,无端端承受对方一班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待,还有,晚上不回家会被人打穿头。 婚后如果有孩子,更加不得了。 那小小人儿随身道具之多,很快羁占整间屋子,廿四小时不停抗战,你睡他哭,他睡你哭,永无宁日,他且会长大,需索无穷,供书教学,都是重担…… 不不不。 余立平不寒而栗。 老李的小女儿三岁大,简直似小人牌轰炸机,旋风式卷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余立平亲眼看见她站到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 恐怖恐怖。 还是维持原状好。 小余是那种身在福中完全知道福气的人。 像今日,回到公寓,斟杯威士忌加冰,搁起双腿,享受阴凉的空气调节,听他所爱的辣的森巴舞曲,虽南面王不易。 即使是梁守丹,对久了,也难免会有难侍候的一面露出来。 现在这种关系最好,两人都在最佳状况下招呼对方,有乐共享,有难独当,不知多文明。 结婚是一个陷阱。 余立平喜欢独行独断,买房子,他有他的主张,不喜与人有商有量,衣服的式样,他也有他品味,毋需任何女性来指导他。 许多同事朋友,婚后被女性教育得如再世为人一般,迷失自我,不知几困惑彷徨。 余立平不受管。 也许,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但优点有待发掘。 休息片刻,他拨电话给守丹。 —有人来听,他便说:「明天我早上八点便来接你,我们到一个不知名的沙滩享受清晨的海水与阳光。」 对方笑了,说道:「这位先生,我很乐意,但是做一个正常的男人,我还是希望玩伴是女性。」 余立平呆住,谁是这无礼的小子? 岂有此理,乱听他人私家电话。 只听得他唤道:「守丹姐,守丹姐,找你。」 梁守丹过来,「哪一位?」 余立平立刻问:「那是谁?」 「我弟。」 「胡说,你没有弟弟。」 「我当然有弟弟,他是我表叔的儿子。」 「那只是普通亲戚,一表三千里,我也有好几个表弟。」 「我俩自幼亲厚,关系不一样。」 「守丹,明天出来玩一天。」 「不行,弟弟住我这里,我要陪他找房子,以及处理一些民生事宜。」 「那周末我干什么?」 「你还会少得了鬼主意,我才不担心。」守丹笑。 「我想见你。」余立平很少这样恳求任何人。 「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你家?」 「对,我做海龙皇汤。」 守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有个男人住在她家里。 余立平认识梁守丹一年半,还是第一次知道守丹这样不忌讳男女关系。 这是她的自由。 她也给小余自由。 余立平这才发觉,自由也要付出代价。 梁守丹已是他相当公开的亲密女友,任何人要住进她的家,那应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可是,梁守丹从来未曾干涉过谁住在他家,所以,他也不能干涉她。 这就是代价。 余立平有点困惑,那一夜,他额外早睡。 第二天起床,发觉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他边看报纸边喝咖啡边听听是谁。 ——「小余,这是咪咪,如果没有约会,请电二三四五六。」 「余立平,我是露露,明天中午飞机往温哥华,不回来了,说声再见。」 「立平,这是妈妈,明晚琳表姐婚礼,别忘记。」 「立平,我是张美美,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教我们滑水,今午皇后码头三点正。」 彷佛选择多多的样子。 送移民飞机是应该的,还有,琳表姐的喜酒也非吃不可,其馀诸女性临时拉夫,不理也罢。 他看看时间,换了便服,驾车到飞机场去。 露露在守丹之前跟他走过一个时期,比起守丹的慧黠能干,露露单纯热情,给过小余一段好时光。 他什么都好,就是无意结婚,事后露露这样同人说。 他们仍然维持朋友关系。 露露见到他,仍然会替他整理领带,并且会酸溜溜兼甜丝丝地说:「你好吗旧火焰。」 感觉很好。 小余忽然渴望见到露露。 她被亲友包围着,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生,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小余一看,就知道那是露露的新欢,原来她这次赴温哥华,有人同行。 他没有趋向前,站在一角,双手插口袋,微微笑。 忽然之间,露露看到他,不由自主,丢下所有人,包括那位男生,向小余走来。 余立平握住她的手。 露露什么都没说,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儿,然后别转头,与那男生走进禁区。 亲友们立刻絮絮私语,讲起闲话来。 余立平感慨兼失落,她爱他,而守丹却理智得多,守丹爱自己。 自飞机场出来,他到相熟的咖啡室去喝杯冻饮,邻座有几个艳女,衣着大胆,打扮入时,媚眼一五一十送过来,余立平只装看不见。 喝完冰咖啡,匆匆离开冰室。 不知谁说的,人长得端正即可,不用长得好,太漂亮了,男女都尴尬。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落山,余立平买鲜花水果赴梁宅晚饭,因为有小弟弟在,因为不想被人比下去,所以特地修饰过才上门。 来开门的正是那小子。 「你好,余先生。」他笑着伸手来接鲜花。 一声就把小余叫老了。 小余不肯把那三打雪白的玫瑰花交给他。 守丹只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便说:「小弟,你帮我招呼余立平。」 小余自己找来水晶瓶子插好花表示毋需人招呼。 那小子才廿岁出头,剑眉星目,皮肤微棕,分明是体育健将,只穿汗衫与短裤,赤足,青春气息似随时要爆炸,令余立平好不自然。 他咳嗽一声,问那小子:「找到地方没有?」 「已经找到,守丹姐效率一流,立刻介绍人给我着手装修。」 余立平一怔,闲闲问:「地段好吗?」 「守丹姐帮我挑的,在浅水湾。」 余立平心一沉,这小子有家底。 「守丹姐工作过劳,」小子惋惜地说:「她憔悴了,才比我大三岁罢了,以前是看不出来的。」 守丹这时候捧出啤酒,笑道:「小弟叫我渡假去。」 立平问:「你年头不是刚休息过两个礼拜?」 守丹笑:「起码一年才叫假期。」 啤酒冰冻,但余立平觉得有点酸。 守丹说:「我忘记买蒜茸酱。」 「我去。」余立平说。 「不,让我来。」小弟已经拉开门出去。 守丹在他身后笑道:「史丹福大学的准讲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稀奇,一间史丹福数千个讲师。 「他廿四岁就修得博士学位。」 「是吗,」余立平闲闲地说:「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漂亮的小玩意。」 守丹坐下来,细细打量余立平,小余多希望她的目光一如露露,充满激情无奈。 但是没有,守丹的眼神里只有揶揄,她说:「奇怪,我也曾听过人家这样叫你。」 「叫我什么?」立平呆住。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玩意。」 「谁敢这样叫我?」 「有何不可,你也那样叫人。」 「开玩笑,我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小玩意。」 守丹说:「我听说福达利行的主席琳蒂潘那样形容你。」 立平马上心虚地涨红面孔。 琳蒂潘曾经与他约会过,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在她那里得到三纸合同,成为他升级的台阶,这已是五年前的事,并且是一个守得很严的秘密,守丹从何得知? 这不是摊牌的时候。 「所以,」守丹笑,「漂亮的男性亦受谣言困扰。」 立平附和,「从来没有人讲老李的是非。」 守丹很有深意的笑了。 立平混身不自在。 他吃得很多,但是不记得吃过什么,喝了很多,也许太多一点,是以略觉疲倦。 守丹端出咖啡的时候,他只觉非常困倦。 梁府有一个男生已经够了,他踉跄地站起来道别。 守丹说:「他不适宜开车,小弟,你送一送他。」 余立平连忙拒绝,抢着出门。 如果守丹真的关心他,她会追出来送他。 余立平站在街角好一会儿,守丹地把他忘了,他只得爬进驾驶位,失意地,慢慢地把车驶回家。 他醒了。 他轻蔑地管别人叫小玩意,却不知道人家也这样叫他。 星期天醒来,头痛欲裂。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立平,琳表姐的喜酒不要忘记」,「小余,这是老梁,礼拜一早上八点钟会议」,「余先生,我是你秘书桃乐妃,提醒你明早八点钟会议要带章程甲乙同丙」。 没有人找他去耍乐。 小余举起脚,发觉昨晚忘记脱袜睡觉,左脚拇指穿了一个孔。 他蠕缩一下足趾,自嘲想,平日叫老梁羡慕得说不出话来的余立平此刻不堪一击。 外表徒然英俊潇酒,风流倜傥,私底下却袜子穿洞。 从前,女孩子为着讨他欢心,周未还会上来帮他洗洗碗碟,打理一下衣物。 守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说不定她也在找保母与管家。 余立平吁出一口气,脱下袜子。 他到衣柜找一找,十馀双袜,有些落单,有些破旧,可以穿的不多。 给谁看见袜子上的洞,真会英名扫地。 他顺带把前两年买的,较为花俏的衣物也整理出来,折叠好,放进大纸袋,预备送人。 小余不会忘记公司大老板请手下坐船那一次,五十多岁的他穿了一套淡蓝色t恤配长裤,那娇嫩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名满脸皱纹的小丑。 岁月不饶人,人贵自知。 余立平把所有浅蓝色衣物扔出来。 衣柜里只剩下深灰、黑、棕,藏的时候,他才满意。 要人家尊重你,你必需首先尊重自己。 小余彷佛在今日立志。 他并没有去纠缠梁守丹,女人要男人看颜色的时候,男人最好维持缄默。 傍晚,他换上深色西服去接母亲喝喜酒。 那种场合,简直是大规模相看,年轻未婚男女穿戴整齐了,各自三三两两的占据有利座位,看人,也让人看。 往日,余立平是这类游戏的好手,如果有女孩子对牢他笑,他一定有表示,通常会走过去用手搭住对方椅背,问一声「你是新娘子的表妹?好脸熟,什么,不是,是同事?我替你叫杯咖啡,这里的伊面也不错……」 如此这般,他结识过无数异性。 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服侍老娘。有亲友过来他便站起招呼,否则分文不动。 余太太问儿子:「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余太深以为奇,「你看,」她想提起儿子往日的兴趣,「那红衣女郎多艳丽。」 立平一向不喜红衣女。 人没进来,衣服先进来,还没看到人,已经先看见衣服,不知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衣不惊人誓不休,太夸张了。 「那么,」余太太又说:「看,白衣女。」 余立平也不喜欢,雪雪白,一伸手就像玷辱了她的样子,这社会太现实,完全不适合不食人间烟火型女子,立平自问没有耐心时间精力服侍一朵百合花。 开席了,他仍然坐母亲身边,自冷盘乖乖吃到甜品。 余太太奇问:「你没有别的事?」 立平回母亲:「没事,我闲得慌。」 变了,余大太想,完全变了,这个转变,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晚,立平觉得省下许多力气,他并没有扑来扑去侍候那干女孩,他要洁身自爱,他不再稀罕做众人乐园。 星期一正是他最最忙的一天,替上司背黑锅,让同事开小差,为下属抵挡横风横雨。 在大机构内工作过的人,不难发觉,人类至大的丑陋与弱点便是一有机会就想整治及控制他人。 老板放假,小李不过暂时替他三天五天,就立刻开始摆款,把小张小王召入房内问:「那计划表做好没有,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马上打算精忠报国,牺牲同事,在所不计。 一点都不怕难为情。 权力到了独裁者手中,往往造成大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争争争,人争我争,日争夜争,升了职也不过加两千块,那许多人便甘心受愚弄,被上司支使得团团钻。 无奈人在江湖,维持清白谈何容易,余立平亦不得不成为游戏一分子,再无聊,再愚蠢的章法,都得继续玩下去。 晚上八点才回到家中。 他的威士忌加冰要双分才能松弛神经。 初出道精力好得多,立平想起守丹的小弟,是,就似那小伙子,青春抵挡一切,他根本看不见立平给他的白眼,懵懵然做欢乐英雄。 电话铃响。 余立平有第六感,知道由女孩子打来。 「在家?」是守丹的声音。 「不,不在家,这是电话录音。」 「要不要看电影,我负责买票。」 「我想打个盹,买九点半票,还有,请来接我。」 守丹在那头直笑。 「不然我就不出来。」立平说。 「办公室生涯益发辛苦,嗳?」守丹笑。 「苦不堪言,下班之后,茶饭不思。」 「九点十五分我来接你。」 立平略感安慰,他想说:「守丹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终于忍住。 不能再冲动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守丹来拍门。 她一见立平,立刻说:「你不是疲倦,你病了。」 立平挥挥手,「你同小弟去看戏吧,别理我。」 「小弟没有来,他约了朋友去新屋。」 「那么,你独自去吧。」 守丹推开他,进屋关上门。 立平呻吟一声,跑到沙发躺下。 王老五之家就是王老五之家,守丹找到亚斯匹灵以及矿泉水,逼立平服下药。 立平从来都不肯以于思满面,形容憔悴的样子见人,一定要守丹走。 守丹问:「你醒了吃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 「紧急时叫你母亲。」 「没问题。」 守丹很想照顾他,随即一想,他一退烧,大抵就忙不迭拨电话找其他女伴,他不是她的责任,他俩尚是自由身。 于是她说:「我走了。」 立平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 守丹看见丢在门角的一袋两袋旧衣,以及洗碗盘内堆积如山的杯子,摇摇头,没奈何。 她记得立平像雇着个家务助理,但不是好帮手。 守丹犹疑一刻,不知该不该走,以余立平这样的人来说,对他好,他不是不晓得,但也不会感恩一辈子,此刻同他洗杯子补袜子,徒然失了身分。 假如再替他煮一锅粥,那更成为老妈子,大大犯不着。 守丹叹口气,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形势不让她这样做,她有她的难处。 进过他的厨房,以后梁守丹难再见人。 守丹把药丸与开水放在他附近,终于让一切照旧,轻轻掩上门离开。 走了一年多,两人还好似打哑谜,守丹唏嘘,真不知人家是怎么结的婚。 电影放到一半她才进场,看了十分钟,不知首尾,她只得离场。 余立平半夜醒来,看见那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当琼浆玉液般喝下去,感激之余,拨电话给守丹,守丹刚在电话旁看小说,顺手接过,只听得立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守丹见他如此有礼,差点要即时报他知遇之恩,上门去替他洗熨煮,但是强自压抑,淡淡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旁在玩电子游戏的小弟问:「是不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你白吃白喝白住,还有功劳?」 「在我出现之前,余先生好像比较吊儿郎当。」 「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累了。」 「是吗,」小弟笑,「也许看见我使他更累。」 「有可能。」守丹点点头。 很多时候,守丹看到十六七八岁的少女,也会顿时气馁,倦意顿生。 「那还不就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难道还要我另外发奖金给你不成。」 「我绝对不介意,上周六余先生在这里晚饭,我看着他一路老下来,临走时似中年人。」 守丹不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你看,」小弟说:「你没有白把我自英国叫来,计划很成功。」 守丹说:「还要看明后天呢。」 有些人就是受不得激将法,余立平像换了一个人,每到下午四时左右,便给守丹一电话,报告行踪,天天约她吃饭,她没有空,就改喝咖啡,务必要见过面才安心。 老李见他如此诚心,笑问:「看透人生,不再游戏?」 他拉住老李,「脱鞋给我看。」 老李虽不明就里,也把鞋脱掉,没有,他的袜子整整齐齐,没有穿孔。 李太太是个好妻子。 老李问:「立平你可是打算成家?」 他问非所答:「我也不小了。」 老李拍拍他肩膊,「你有十足资格。」 老李都看得出,守丹当然更了如指掌,看得一清二楚,她驯服下来,公平对待小余。 守丹还欠他表弟一笔奖金。 是去年的事了,有一日,她同他诉苦,他说:「你请我到香港渡假,我包管你男友痛改前非。」 守丹不知道小弟用过什么办法,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余立平已经搞通了思想。 拍卖行里的钢琴: 下班,余立平潇洒地取过外套,对同事老李说:「来,去喝杯冰冻啤酒。」 老李羡慕地看着余立平。 这家伙,工作十二小时之后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下巴长出青色须影,更显得他英俊性感。 麻西装穿在他身上,皱皱地硬是洒脱不过,换了老李那种胖胖身材,立刻变成不修边幅。 这位英俊小生在银行区是出名的人物,不少女孩子上来开会,顺带都要见一见余立平真人。 老李摇头,「不喝啦,我要赶回去同儿子温习大考功课。」 余立平讶异地笑,「那不是尊夫人的责任吗。」 「男女平等啰。」老李无奈。 余立平笑,「太早结婚,时间、金钱,统统叫女方平等了去,划不来。」 「谁像你那么有办法。」老李大力拍余立平的肩膀。 小余的肌肉结实可靠,老李忍不住捏几记,笑道:「难怪女朋友那么多。」 小余但笑不语。 「玩管玩,」老李说:「玩出了梁守丹那样的女友,可不值得。」 「什么,」小余提起公事包,「我哪里有到什么地方去玩来。」 老李感慨地说:「我要是年轻十年,我要是未婚,我也会去追求梁守丹。」 「你不会吃得消她的脾气。」余立平还是笑。 他给守丹的分数也很高。 可是结婚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守丹年轻,貌美,年薪几高达百万,这还不算,她十分理性节俭,对金钱处理具有智慧,人们传说,她私人财产可能已达八位数字。 不过每逢周末,只要有空,守丹仍然乐意下厨亲自调制好菜招呼男友。 守丹另外一个优点:绝口不提婚事。 真的,这样的女友哪里找。 不过,说到结婚,还是要详加考虑。 结婚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忽然之间,家里多一个人,要尊重她,呵护她,对她的心理生理都要负责,无端端承受对方一班亲戚,还有,晚上迟回家要事先交待,还有,晚上不回家会被人打穿头。 婚后如果有孩子,更加不得了。 那小小人儿随身道具之多,很快羁占整间屋子,廿四小时不停抗战,你睡他哭,他睡你哭,永无宁日,他且会长大,需索无穷,供书教学,都是重担…… 不不不。 余立平不寒而栗。 老李的小女儿三岁大,简直似小人牌轰炸机,旋风式卷到哪里便破坏到哪里,余立平亲眼看见她站到椅子上,用力扯住百叶帘,身子一坠,把整幅帘子拉下来。 恐怖恐怖。 还是维持原状好。 小余是那种身在福中完全知道福气的人。 像今日,回到公寓,斟杯威士忌加冰,搁起双腿,享受阴凉的空气调节,听他所爱的辣的森巴舞曲,虽南面王不易。 即使是梁守丹,对久了,也难免会有难侍候的一面露出来。 现在这种关系最好,两人都在最佳状况下招呼对方,有乐共享,有难独当,不知多文明。 结婚是一个陷阱。 余立平喜欢独行独断,买房子,他有他的主张,不喜与人有商有量,衣服的式样,他也有他品味,毋需任何女性来指导他。 许多同事朋友,婚后被女性教育得如再世为人一般,迷失自我,不知几困惑彷徨。 余立平不受管。 也许,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但优点有待发掘。 休息片刻,他拨电话给守丹。 —有人来听,他便说:「明天我早上八点便来接你,我们到一个不知名的沙滩享受清晨的海水与阳光。」 对方笑了,说道:「这位先生,我很乐意,但是做一个正常的男人,我还是希望玩伴是女性。」 余立平呆住,谁是这无礼的小子? 岂有此理,乱听他人私家电话。 只听得他唤道:「守丹姐,守丹姐,找你。」 梁守丹过来,「哪一位?」 余立平立刻问:「那是谁?」 「我弟。」 「胡说,你没有弟弟。」 「我当然有弟弟,他是我表叔的儿子。」 「那只是普通亲戚,一表三千里,我也有好几个表弟。」 「我俩自幼亲厚,关系不一样。」 「守丹,明天出来玩一天。」 「不行,弟弟住我这里,我要陪他找房子,以及处理一些民生事宜。」 「那周末我干什么?」 「你还会少得了鬼主意,我才不担心。」守丹笑。 「我想见你。」余立平很少这样恳求任何人。 「明天一起吃晚饭吧。」 「你家?」 「对,我做海龙皇汤。」 守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有个男人住在她家里。 余立平认识梁守丹一年半,还是第一次知道守丹这样不忌讳男女关系。 这是她的自由。 她也给小余自由。 余立平这才发觉,自由也要付出代价。 梁守丹已是他相当公开的亲密女友,任何人要住进她的家,那应该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可是,梁守丹从来未曾干涉过谁住在他家,所以,他也不能干涉她。 这就是代价。 余立平有点困惑,那一夜,他额外早睡。 第二天起床,发觉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他边看报纸边喝咖啡边听听是谁。 ——「小余,这是咪咪,如果没有约会,请电二三四五六。」 「余立平,我是露露,明天中午飞机往温哥华,不回来了,说声再见。」 「立平,这是妈妈,明晚琳表姐婚礼,别忘记。」 「立平,我是张美美,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教我们滑水,今午皇后码头三点正。」 彷佛选择多多的样子。 送移民飞机是应该的,还有,琳表姐的喜酒也非吃不可,其馀诸女性临时拉夫,不理也罢。 他看看时间,换了便服,驾车到飞机场去。 露露在守丹之前跟他走过一个时期,比起守丹的慧黠能干,露露单纯热情,给过小余一段好时光。 他什么都好,就是无意结婚,事后露露这样同人说。 他们仍然维持朋友关系。 露露见到他,仍然会替他整理领带,并且会酸溜溜兼甜丝丝地说:「你好吗旧火焰。」 感觉很好。 小余忽然渴望见到露露。 她被亲友包围着,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生,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小余一看,就知道那是露露的新欢,原来她这次赴温哥华,有人同行。 他没有趋向前,站在一角,双手插口袋,微微笑。 忽然之间,露露看到他,不由自主,丢下所有人,包括那位男生,向小余走来。 余立平握住她的手。 露露什么都没说,把头伏在他胸前一会儿,然后别转头,与那男生走进禁区。 亲友们立刻絮絮私语,讲起闲话来。 余立平感慨兼失落,她爱他,而守丹却理智得多,守丹爱自己。 自飞机场出来,他到相熟的咖啡室去喝杯冻饮,邻座有几个艳女,衣着大胆,打扮入时,媚眼一五一十送过来,余立平只装看不见。 喝完冰咖啡,匆匆离开冰室。 不知谁说的,人长得端正即可,不用长得好,太漂亮了,男女都尴尬。 好不容易捱到太阳落山,余立平买鲜花水果赴梁宅晚饭,因为有小弟弟在,因为不想被人比下去,所以特地修饰过才上门。 来开门的正是那小子。 「你好,余先生。」他笑着伸手来接鲜花。 一声就把小余叫老了。 小余不肯把那三打雪白的玫瑰花交给他。 守丹只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便说:「小弟,你帮我招呼余立平。」 小余自己找来水晶瓶子插好花表示毋需人招呼。 那小子才廿岁出头,剑眉星目,皮肤微棕,分明是体育健将,只穿汗衫与短裤,赤足,青春气息似随时要爆炸,令余立平好不自然。 他咳嗽一声,问那小子:「找到地方没有?」 「已经找到,守丹姐效率一流,立刻介绍人给我着手装修。」 余立平一怔,闲闲问:「地段好吗?」 「守丹姐帮我挑的,在浅水湾。」 余立平心一沉,这小子有家底。 「守丹姐工作过劳,」小子惋惜地说:「她憔悴了,才比我大三岁罢了,以前是看不出来的。」 守丹这时候捧出啤酒,笑道:「小弟叫我渡假去。」 立平问:「你年头不是刚休息过两个礼拜?」 守丹笑:「起码一年才叫假期。」 啤酒冰冻,但余立平觉得有点酸。 守丹说:「我忘记买蒜茸酱。」 「我去。」余立平说。 「不,让我来。」小弟已经拉开门出去。 守丹在他身后笑道:「史丹福大学的准讲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稀奇,一间史丹福数千个讲师。 「他廿四岁就修得博士学位。」 「是吗,」余立平闲闲地说:「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漂亮的小玩意。」 守丹坐下来,细细打量余立平,小余多希望她的目光一如露露,充满激情无奈。 但是没有,守丹的眼神里只有揶揄,她说:「奇怪,我也曾听过人家这样叫你。」 「叫我什么?」立平呆住。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玩意。」 「谁敢这样叫我?」 「有何不可,你也那样叫人。」 「开玩笑,我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小玩意。」 守丹说:「我听说福达利行的主席琳蒂潘那样形容你。」 立平马上心虚地涨红面孔。 琳蒂潘曾经与他约会过,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在她那里得到三纸合同,成为他升级的台阶,这已是五年前的事,并且是一个守得很严的秘密,守丹从何得知? 这不是摊牌的时候。 「所以,」守丹笑,「漂亮的男性亦受谣言困扰。」 立平附和,「从来没有人讲老李的是非。」 守丹很有深意的笑了。 立平混身不自在。 他吃得很多,但是不记得吃过什么,喝了很多,也许太多一点,是以略觉疲倦。 守丹端出咖啡的时候,他只觉非常困倦。 梁府有一个男生已经够了,他踉跄地站起来道别。 守丹说:「他不适宜开车,小弟,你送一送他。」 余立平连忙拒绝,抢着出门。 如果守丹真的关心他,她会追出来送他。 余立平站在街角好一会儿,守丹地把他忘了,他只得爬进驾驶位,失意地,慢慢地把车驶回家。 他醒了。 他轻蔑地管别人叫小玩意,却不知道人家也这样叫他。 星期天醒来,头痛欲裂。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立平,琳表姐的喜酒不要忘记」,「小余,这是老梁,礼拜一早上八点钟会议」,「余先生,我是你秘书桃乐妃,提醒你明早八点钟会议要带章程甲乙同丙」。 没有人找他去耍乐。 小余举起脚,发觉昨晚忘记脱袜睡觉,左脚拇指穿了一个孔。 他蠕缩一下足趾,自嘲想,平日叫老梁羡慕得说不出话来的余立平此刻不堪一击。 外表徒然英俊潇酒,风流倜傥,私底下却袜子穿洞。 从前,女孩子为着讨他欢心,周未还会上来帮他洗洗碗碟,打理一下衣物。 守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说不定她也在找保母与管家。 余立平吁出一口气,脱下袜子。 他到衣柜找一找,十馀双袜,有些落单,有些破旧,可以穿的不多。 给谁看见袜子上的洞,真会英名扫地。 他顺带把前两年买的,较为花俏的衣物也整理出来,折叠好,放进大纸袋,预备送人。 小余不会忘记公司大老板请手下坐船那一次,五十多岁的他穿了一套淡蓝色t恤配长裤,那娇嫩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名满脸皱纹的小丑。 岁月不饶人,人贵自知。 余立平把所有浅蓝色衣物扔出来。 衣柜里只剩下深灰、黑、棕,藏的时候,他才满意。 要人家尊重你,你必需首先尊重自己。 小余彷佛在今日立志。 他并没有去纠缠梁守丹,女人要男人看颜色的时候,男人最好维持缄默。 傍晚,他换上深色西服去接母亲喝喜酒。 那种场合,简直是大规模相看,年轻未婚男女穿戴整齐了,各自三三两两的占据有利座位,看人,也让人看。 往日,余立平是这类游戏的好手,如果有女孩子对牢他笑,他一定有表示,通常会走过去用手搭住对方椅背,问一声「你是新娘子的表妹?好脸熟,什么,不是,是同事?我替你叫杯咖啡,这里的伊面也不错……」 如此这般,他结识过无数异性。 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服侍老娘。有亲友过来他便站起招呼,否则分文不动。 余太太问儿子:「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余太深以为奇,「你看,」她想提起儿子往日的兴趣,「那红衣女郎多艳丽。」 立平一向不喜红衣女。 人没进来,衣服先进来,还没看到人,已经先看见衣服,不知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衣不惊人誓不休,太夸张了。 「那么,」余太太又说:「看,白衣女。」 余立平也不喜欢,雪雪白,一伸手就像玷辱了她的样子,这社会太现实,完全不适合不食人间烟火型女子,立平自问没有耐心时间精力服侍一朵百合花。 开席了,他仍然坐母亲身边,自冷盘乖乖吃到甜品。 余太太奇问:「你没有别的事?」 立平回母亲:「没事,我闲得慌。」 变了,余大太想,完全变了,这个转变,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晚,立平觉得省下许多力气,他并没有扑来扑去侍候那干女孩,他要洁身自爱,他不再稀罕做众人乐园。 星期一正是他最最忙的一天,替上司背黑锅,让同事开小差,为下属抵挡横风横雨。 在大机构内工作过的人,不难发觉,人类至大的丑陋与弱点便是一有机会就想整治及控制他人。 老板放假,小李不过暂时替他三天五天,就立刻开始摆款,把小张小王召入房内问:「那计划表做好没有,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马上打算精忠报国,牺牲同事,在所不计。 一点都不怕难为情。 权力到了独裁者手中,往往造成大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争争争,人争我争,日争夜争,升了职也不过加两千块,那许多人便甘心受愚弄,被上司支使得团团钻。 无奈人在江湖,维持清白谈何容易,余立平亦不得不成为游戏一分子,再无聊,再愚蠢的章法,都得继续玩下去。 晚上八点才回到家中。 他的威士忌加冰要双分才能松弛神经。 初出道精力好得多,立平想起守丹的小弟,是,就似那小伙子,青春抵挡一切,他根本看不见立平给他的白眼,懵懵然做欢乐英雄。 电话铃响。 余立平有第六感,知道由女孩子打来。 「在家?」是守丹的声音。 「不,不在家,这是电话录音。」 「要不要看电影,我负责买票。」 「我想打个盹,买九点半票,还有,请来接我。」 守丹在那头直笑。 「不然我就不出来。」立平说。 「办公室生涯益发辛苦,嗳?」守丹笑。 「苦不堪言,下班之后,茶饭不思。」 「九点十五分我来接你。」 立平略感安慰,他想说:「守丹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终于忍住。 不能再冲动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守丹来拍门。 她一见立平,立刻说:「你不是疲倦,你病了。」 立平挥挥手,「你同小弟去看戏吧,别理我。」 「小弟没有来,他约了朋友去新屋。」 「那么,你独自去吧。」 守丹推开他,进屋关上门。 立平呻吟一声,跑到沙发躺下。 王老五之家就是王老五之家,守丹找到亚斯匹灵以及矿泉水,逼立平服下药。 立平从来都不肯以于思满面,形容憔悴的样子见人,一定要守丹走。 守丹问:「你醒了吃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 「紧急时叫你母亲。」 「没问题。」 守丹很想照顾他,随即一想,他一退烧,大抵就忙不迭拨电话找其他女伴,他不是她的责任,他俩尚是自由身。 于是她说:「我走了。」 立平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 守丹看见丢在门角的一袋两袋旧衣,以及洗碗盘内堆积如山的杯子,摇摇头,没奈何。 她记得立平像雇着个家务助理,但不是好帮手。 守丹犹疑一刻,不知该不该走,以余立平这样的人来说,对他好,他不是不晓得,但也不会感恩一辈子,此刻同他洗杯子补袜子,徒然失了身分。 假如再替他煮一锅粥,那更成为老妈子,大大犯不着。 守丹叹口气,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形势不让她这样做,她有她的难处。 进过他的厨房,以后梁守丹难再见人。 守丹把药丸与开水放在他附近,终于让一切照旧,轻轻掩上门离开。 走了一年多,两人还好似打哑谜,守丹唏嘘,真不知人家是怎么结的婚。 电影放到一半她才进场,看了十分钟,不知首尾,她只得离场。 余立平半夜醒来,看见那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当琼浆玉液般喝下去,感激之余,拨电话给守丹,守丹刚在电话旁看小说,顺手接过,只听得立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守丹见他如此有礼,差点要即时报他知遇之恩,上门去替他洗熨煮,但是强自压抑,淡淡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旁在玩电子游戏的小弟问:「是不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你白吃白喝白住,还有功劳?」 「在我出现之前,余先生好像比较吊儿郎当。」 「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累了。」 「是吗,」小弟笑,「也许看见我使他更累。」 「有可能。」守丹点点头。 很多时候,守丹看到十六七八岁的少女,也会顿时气馁,倦意顿生。 「那还不就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难道还要我另外发奖金给你不成。」 「我绝对不介意,上周六余先生在这里晚饭,我看着他一路老下来,临走时似中年人。」 守丹不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你看,」小弟说:「你没有白把我自英国叫来,计划很成功。」 守丹说:「还要看明后天呢。」 有些人就是受不得激将法,余立平像换了一个人,每到下午四时左右,便给守丹一电话,报告行踪,天天约她吃饭,她没有空,就改喝咖啡,务必要见过面才安心。 老李见他如此诚心,笑问:「看透人生,不再游戏?」 他拉住老李,「脱鞋给我看。」 老李虽不明就里,也把鞋脱掉,没有,他的袜子整整齐齐,没有穿孔。 李太太是个好妻子。 老李问:「立平你可是打算成家?」 他问非所答:「我也不小了。」 老李拍拍他肩膊,「你有十足资格。」 老李都看得出,守丹当然更了如指掌,看得一清二楚,她驯服下来,公平对待小余。 守丹还欠他表弟一笔奖金。 是去年的事了,有一日,她同他诉苦,他说:「你请我到香港渡假,我包管你男友痛改前非。」 守丹不知道小弟用过什么办法,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余立平已经搞通了思想。 失物: 小郭与关大律师,可以说是相熟的朋友。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兴趣:研究土星的光环。 小郭曾经与他一边喝着最好的陈年白兰地,一边谈论这颗象戴着一个银色项圈似的美丽行星。 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今天,关大律师到小郭侦探社来,显然不是为着太阳系里任何一颗行星。 关某打过招呼,话入正题,但是以他的辩才,竟也觉困难,有不知从可说起的困惑。 小郭给他一杯好酒,「从头说起。」他提醒他。 「对,我就从头说起。」 关律师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大照片,「这,是张宝株夫人。」 小郭接过照片,看了一看,「是,是她。」 张宝株是本市第二代财阀,承继他父亲数以亿计的财产后,青出于蓝,成为年青一代富商中的佼佼者。 他的夫人,与他门当户对,是位大家闺秀,两人是大学同学,婚后感情好得不得了。 这样的一对出名的璧人,难道也会出纰漏? 关律师说:「这件事与张宝株没有任何关系。」 小郭更正:「暂时没有牵连。」 关律师笑一笑,「上个星期三,下午一点正,张夫人应邀参加一个午餐会,她于下午三时离开华晶酒店的宴会厅,登上座驾车以后,发觉失去荷包。」 小郭扬起一条眼眉毛。 如此小事,何用委托大律师? 「这,」关律师说:「是她当天用的手袋,那只荷包就放在手袋内。」 关律师取出来的,是一只翠绿色小格子鳄鱼皮皮包,扣子上有法国名牌标志。 小郭对女性用品的价值没有太大的概念,但是约莫知道,这只手袋的售价,可能是侦探社打字员一年半的薪水。 关大律师像变魔术一样,又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只折迭式小银包,「她失去的荷包,与此相同。」 小郭不语。 他看着桌上的照片,鳄鱼皮包,以及同色同款小小的皮夹子。 张夫人才廿多岁,她有清丽的面孔,眉宇间却不知恁地略见忧郁,小郭凝视照片半晌,抬起头来问:「皮夹子里的失物,对她来说,极之重要吧。」 关律师双目露出佩服的眼色来,「是。」 小郭取起桌上的皮夹子,「那是什么?」 「张夫人没有说。」 神秘。 皮夹子这么小,可以放得下的东西不多。 小郭问:「你猜是什么?」 关律师答:「我猜不会是财物。」 对。 关律师迟疑一下,「我猜,可能是一封信。」 小郭点点头,「或是一张便条。」 「所以她委托我,无论如河,要把荷包找回来。」 小郭说:「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同张宝株有关,她怕他看到那张便条。」 关律师摇头,「她向我保证,与张宝株无关。」 女人。 小郭站起来,「爱莫能助。」 「什么?」关律师大吃一惊。 小郭说:「老关,本市的扒手多如狗毛,哪里找去。」 「小郭,帮帮忙好不好?」老关急出汗来。 小郭笑,「她悬赏多少?」 老关说了一个数字,「小郭,我与你五五分账。」 小郭呆在当地,这荷包里有什么东西,竟然值七个位数字的悬红? 老关说下去:「张宝株每年与敝公司有极大的生意来往,我们以他这个户口为荣。」 小郭明白,失去张宝株这大客户的生意,会影响到刘关张律师行的声誉。 「人海茫茫,怎么去找?」他问老关。 「找找看好不好,没找就说不找,不找怎么找得到,」老关抹汗,「给我一点面子,如果我的面子不够大,那么,看在土星的光环分上。」 小郭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老关,我们居住的地球,可以在土星的光环上打滚。」 「是,」老关颓然,「那条光环非常的宽。」 小郭终于说:「好吧,我试试看。」 「谢谢你。」老关紧紧握他的手。 他如释重负般的走了。。 小郭喃喃道:「土星的光环。」 琦琦敲敲门进来,一眼看见桌上翠绿色的鳄鱼皮手袋,立刻啧啧连声,「有钱人的品味往往恶俗。」 小郭说:「也许人家已经有三十只黑色鳄鱼皮。」 「噫,」她看到照片,「张宝株夫人刘莉莉。」 小郭忽然问:「琦琦,倘若这只手袋属于你,你会放些什么东西?」 「我的手袋大如旅行袋,我从来不用这等小巧玲珑,精致无比,华而不实的手袋。」 「琦琦,查一查张宝株夫人。」 「关于什么。」 「一切。」 琦琦叹口气,「这年头,做工越来越难。」 当天下午,小郭到中区派出所找到他的老朋友李总侦探,一坐下来便说明来意。 「上星期三下午,有人报失,失物是一只绿色皮夹子。」小郭把案件简单述出。 李总探笑,「我记得,失主是张宝株夫人。」 「有没有进一步消息?」 「没有。」老李摇摇头。 「她提供过什么线索?」 老李答:「小郭,你知道我对阔太太一向有点偏见,她们再紧张,也不过是床底下放纸鹞。」 小郭笑笑,他也有这种感觉。 「她说皮夹内并没有钞票,信用卡已经取消。」 「那天下午,有没有可疑人物接近过她?」 「她去过一次卫生间,与一个女子擦身而过,张夫人的记性很好,她记得那女子的容貌装扮,我们叫绘图员录像,你看看。」 铅笔画中是一个神采飞扬大眼睛女郎。 小郭说「我想要一张副本。」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女郎是扒手。 本市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社会富庶,两道上的人都养得活。 老李问:「失物很重要?」 「对张夫人来说,肯定极之珍贵。」 李总探不禁亦表示兴趣,「那会是什么?」 「我们猜是一封信。」 李总探欠欠身,「情信。」 小郭点点头,「不错,一封由别的男性写给张夫人的情信。」 「难怪她着急!」 小郭收起绘图肖像,道谢而去。 琦琦在等他。 「小郭小郭,你知道张宝株夫人是谁?」 很明显,她已经掌握了若干重要有趣的资料。 「我知道,她叫刘莉莉。」 「你来看,」琦琦手上一大迭剪报影印本,「七岁之前,刘莉莉叫刘晓真。」 小郭脑海中似有铃声一响,好熟的名字。 琦琦再予他一点提示,「刘,南洋刘希凡家属的刘。」 哎呀,小郭想起来了。 六十年代槟城著名的争产争女案主角刘希凡的女儿刘晓真!那小女孩的照片曾登遍东南亚报纸杂志。 小郭把剪报抢过来翻阅。 该宗家庭伦理案十分轰动,主角刘希凡富甲一方,一直是当地最受欢迎的王老五。 他在四十二岁那年才结了婚,娶的却是一名年轻英国留学生,年纪比他小得多,不久生下刘晓真,当然视作掌上明珠,夫妻的感情生活却逐渐。 传说刘希凡一直怀疑年轻的妻有外遇。 他提出离婚。 刘夫人不甘罢休,要刘家一半家产。 刘希凡在法庭提出有力证供,他的女儿,当年七岁的刘晓真,曾目睹母亲的情人在家中渡宿,彼时,男主人正好公干外游。 一个七岁女孩的指控比利刀真枪还有力。 孩子不会说谎,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妻败诉,法庭把小女孩判给她父亲刘希凡抚养。 刘夫人悄悄返回英国,下落不明,听说不久酗酒潦倒,郁郁而终。 小郭放下剪报,「刘莉莉是刘晓真。」 「是,」琦琦说:「你看,即使才七岁,小美人的模样已经露出来。」 她俩毫无异问是同一人。 「刘莉莉的私生活可严谨?」 「她与张宝株深爱对方,形影不离,他俩之间,绝对没有第三者。」 「一个下午你就查清楚了?」小郭调侃琦琦。 「我有现成资料,张宝株不知多少对头想找碴打垮张氏企业,他们都觉得张氏私生活无懈可击。」 敌人的消息一定可靠。 琦琦问:「荷包里到底是什么?」 只有两个人知道:那个扒手,与张夫人刘莉莉本人。 小郭问琦琦:「本市如今最有力的扒手集团由谁控制?」 琦琦给小郭老大白眼,「去你的,本市繁荣安定,日日向上,只有光明建设,没有阴暗堕落,哪里有扒手,什么地方来的集团,再说这种话,政府同你拼命。」 小郭只是唯唯喏喏,「是,是,我措辞太轻率,当我人笨舌蠢,你看这样说会不会好一点——如果有一天我口袋中的皮夹不翼而飞,你说,谁会推测到失物所在?」 琦琦嫣然一笑,「那要看你在哪一区丢了荷包。」 「中区。」 琦琦想一想:「找何老大吧。」 「我与何某没有交情。」 「那么,找有交情的人,去找这位没交情的人。」 「哎唷,真复杂。」 「交情就是要来这样用的,俗称套交情,明白没有?一环一环的套下去,终于会有办法。」。 「琦琦,你认识何老大。」小郭听出苗头来。 「不,我的一个姐妹认识他,他喜欢跳舞,我姐妹却嫌他猥琐,要叫我姐妹套交情,她需付出代价。」 「我愿意用最直接方式补偿她。」 琦琦笑。 小郭在支票上写一个数目,琦琦看了一呆,「这么多?」 她去拨了两个电话,回来问小郭:「需要做什么?」 小郭把肖像副本交给琦琦,「何老大一定认识这个女郎,请她到小郭侦探社来一趟。」 「我立刻去见我姐妹。」 小郭接到关大律师的电话,催得很急,语气毛燥,意思是,谁不想对牢一副天文望远镜专心一致地学伽利略以观星为乐,但,生活是生活,所以,请郭大侦探办事快马加鞭。 小郭讽刺他两句,然后要求见张夫人。 老关说:「她不大肯见人。」 「我又不是登徒子。」 「我尽管向她提出。」 「老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抢你镜头。」 「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大律师摔下电话。 小郭埋头思考,把旧报纸上的照片翻来覆去的看。 刘氏一家都长得漂亮,那一年,刘希凡已经近五十,仍然似玉树临风,刘夫人简直就是小说家笔下那种叫人见了停止呼吸十秒钟的美女,小莉莉更像画中安琪儿。 谁会想到三人关系竟会变得这样丑陋。 传说刘莉莉自七岁起就没有见过她母亲。 而刘希凡,亦于三年前去世。 他并没有再娶,老年时脾气变得很怪很怪,时常把自己关在大宅的三楼内几日几夜不出来。 有日,佣人送茶点上去,一直拍门无人应,心生疑窦,破门而入,刘希凡已经停止呼吸。 莉莉没有在葬礼上出现,人们渐渐淡忘此事,大新闻年年有,这算是什么呢。 直到今天,小郭才发觉刘莉莉就是刘晓真,又把这段轰动的往事掀出来。 小郭很想同她对话,如果她真的觉得荷包内的失物对她重要,她会见小郭。 琦琦一去无踪。 小郭手上没有其它的事,便在茶水间吃点心喝咖啡。 打字员对他说:「关律师找。」 小郭忙不迭放下咖啡杯子去听电话。 老关开门见山:「玫瑰径三号,今天六点到六点十五分,她可以见你,不要迟到,我在大门口等你。」 小郭吹一下口哨,派头与排场直逼英伦女皇。 他看看钟数,马上飞车出去。 到了玫瑰径,老关西装笔挺在门口等他,一见大侦探,皱起眉头,「你穿得好不褴褛。」 「你从前可没嫌过我。」 老关说:「因为从前我们见的是土星。」 他说得对,小郭原谅了他。 「快进来吧。」老关催道:「时间到了。」 那么年轻的女子,架子那么大。 她端坐在会客室,看见小郭,微微颔首,「郭先生,你好,久仰大名。」示意他坐。 老关轻轻退出去。 小郭看清楚刘莉莉,吓一跳,她的神情,她的脸容,她的打扮,与母亲一模一样。 刘莉莉笑了。 小郭有点不好一意思。 「郭先生,你神通广大,到现在,你一定知道我的故事了吧。」她微微笑。 小郭讶异,她的聪敏,同她的美貌一般强。 他点点头。 「我有无机会寻回我的荷包?」她忧虑地问。 「有线索,五五筹,机会相当高。」 她吁出一口气,「那我可以睡得好一点。」 她语气亲昵柔弱,小郭一怔,略觉受宠若惊,没想到她会对陌生人说体己话。 一定是因为傍徨,还有,失去贵重对象的压力使她失控。 小郭礼貌地倾听,相信他,这是一项享受。 她低着头说下去:「失物对他人来说,不值一文,对我来讲,却价值连城,」 语气与神情都憔悴起来,「它是我在世上最珍视的一件东西。」 小郭一颗心痒得要跳出来,但是不敢问就是不敢问。 刘莉莉泪盈于睫,「郭先生,请你帮帮忙。」 「我会尽力而为。」 小郭知道时间已到,已打算告辞,忽然之间,女主人说出下面的话来:「我诬告我母亲,这些年来,良心受到责备。」 小郭本已经站了起来,双膝略弯,就要站直,听到这话,顿时僵住,姿势滑稽。 要过一会,他才从新坐好,咳嗽一声,停停神。 刘莉莉看着窗外,目光十分遥远,灵魂像是已经不在这附近,但仍轻轻说:「根本没有那回事,但当时我小,满心以为那样讲,父亲会高兴,父亲会带我去英国渡假,天天陪着我。」 小郭这一惊非同小可,廿一年前的大案今日水落石出,可惜被告的沉冤永远不会雪清。 「我错了,」刘莉莉说:「从此我没见过父亲,他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之后,我也再没见过母亲。」她的声音,无限凄惶。 小郭打一个冷颤。 刘莉莉抬起头来,她似已恢复常态,笑一笑,「郭先生,请你大力帮忙。」 这时候,老关推门进来,小郭顺势告辞。 归途中他异常沉默,深受震荡。 在车子里他接了一通电话,「小郭?我是琦琦,我们在侦探社等你,快点来。」 找到了。 小郭把车子急转弯,回侦探社去。 琦琦与一位妙龄女郎在等他。 小郭称赞他的伙伴:「干得好,快如闪电。」 那陌生女郎笑了。 一见之下,才知警方那幅肖像画得非常神似,画笔所欠缺只是此女闪烁狡黠的眼神,她绝非好相与人物。 琦琦说:「这位是沈小姐,何老大说,最近这三个月沈小姐在中区走的多。」 「好极了,沈小姐,请过来这一边。」 那女郎悠闲地过去坐在小郭对面。 小郭取出那只翠绿色鳄鱼皮手袋,「沈小姐,你记得它?」 沈小姐凝一凝神,「谁会忘记这只手袋。」 「好得不得了,你上次见到它,在哪里?」 沈小姐直言不讳,「在华晶酒店。」 「请说下去。」 「它背在一位年轻太太肩上,这位太太,混身上下衣饰打扮,有许多人赚一辈子都赚不回来,」女郎的语气渐渐转为偏激,「社会不公平,请问她何德何能,一生尽享荣华富贵,又请问为何另有人辛劳一生,遭遇惨淡?」 小郭吁出一口气,「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喜有人愁。」 琦琦听了别转面孔偷笑。 「我最讨厌这种女人:社会的寄生虫,一生不劳而获,于是,趁她不在意,同她开个小小玩笑。」女郎扮一个鬼脸。 小郭啼笑皆非。 就因为她看刘莉莉不顺眼,刘莉莉便倒霉地不见了荷包,以及荷包中珍贵纪念品。 那女郎得意洋洋,笑咪咪地看着小郭,「怎么样?」 小郭说:「沈小姐,那位张夫人,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同你想象中有点出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 女郎不理,「你要的东西,在我手中。」 琦琦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它到底是什么?」 女郎脸上也非常困惑,「一只绿色小荷包,不是吗?」 「里边呢,里边放着什么?」琦琦问。 女郎答:「信用卡与现钞。」 小郭说:「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也许在暗格里。」琦琦猜想。 女郎慧黠地笑,「我不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郭索然无味。 那么多漂亮动人的女子,一上来就满嘴铜臭,钱钱钱钱钱,太煞风景,噫,讲感情的岁月哪里去了呢,幸亏还有琦琦,否则生活毫无意义。 小郭说:「我也有个条件。」 「说。」 「你要把东西原装还我,不准取出皮夹中任何对象。」 女郎笑,「江湖上规矩,我哪敢不依,除非以后不出来走。」 「荷包呢?」 「钱呢?」女郎笑。 小郭说:「琦琦,取到东西,你付钱给沈小姐。」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关大律师的声音小郭按响通话器,好让琦琦也听,「小郭,我的当事人吩咐,一取到荷包,立刻密封在一只油皮纸信封内,请勿查看内容。」 琦琦气馁,她是多么想知道失物是什么东西。 小郭笑着对伙伴说:「去吧。」 她俩去了。 小郭在侦探社内,开大音响设备,闭上眼,享受美酒醇乐。 他静静等琦琦回来。 四十五分钟之后,琦琦回转。 她把一只油皮纸信封放小郭面前。 小郭睁开眼,「你看过了?」 「才没有,」琦琦笑,「你把我当什么人。」 「里头有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 信封此刻已经封实。 琦琦打一个呵欠,「唉,今天马不停蹄,累得贼死,我要回家睡觉。」 「喂,荷包里到底有什么?」 「我没看过,我不知道。」 琦琦朝他眨眨眼,打道回府。 小郭在她身后直骂:「你敢在我面前佻皮。」 他看着信封,为着职业上应有之道德,始终没有把它拆开。 他带着它,到张府去求见张夫人。 张府正举行派对,管家嘱他在偏厅等候,去请夫人过来。 刘莉出现,急急走前,「郭先生,可是找到了。」她穿着一件黑色晚装,脖子上一串钻石大如玻璃珠子,闪闪生辉。 小郭想,此刻叫她拿这串项链来换,她都会答应,他静静把信封递过去,向她欠欠身,预备告辞。 「慢着,郭先生。」 小郭转过头来,看着刘莉莉拆开信封,取出一只绿色皮夹子,她颤抖着手打开它,一眼就看到失物,她吁出一口气,把荷包掩在胸前,落下泪来。 小郭站在一旁不语。 谜底快要打开。 刘莉莉示意小郭过去,她把皮夹的内容给他看,小郭只见到透明夹层里有一张小照,颜色已掉了七成,是一位少妇与一个小女孩合照,那少妇,是刘希凡夫人,那小女孩,正是刘晓真。 刘莉莉轻轻说:「郭先生,这是家母与我唯一的合照,余者,都叫家父烧掉,我万万不能失去它,谢谢你帮我找回来。」 小郭深深震动。 刘莉莉凄然一笑,「家母已于年前去世。」。 小郭向她一鞠躬,离去,心中恻然。 秋高气爽,天空上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小郭抬起头,心想,非把老关叫出来看一看土星不可,它的光环,每隔十五年因角度问题,会得消失一次,切莫错过才好。 血: 吴琪照常上班,今日与昨日没有什么两样,相信明日亦与今日差不多。 大学毕业之后在宇宙广告公司工作已有五年,升过一次,将升第二次,距离顶层行政位置仍有十个八个价位,这条路,漫长而沉闷,并且不一定走得到。吴琪与其它同事一样地感到疲倦,开始觉得生活的逼力。 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她本想念纯美术,一想到毕业之后没有出路,便挑了商管系,此刻若果还有机会回到学校去,她又希望可以读天文物理。 但是看情形,她会在这间公司里等个十来廿年,然后退休。 她长长叹一口气。 不要想太多了,开始工作吧。 这个时候,吴琪听见邻座相好的同事陈小娟说:「……车祸,伤到腿部大动脉,失血甚多,医院血库叫苦,因是ab型血,比较罕见。」 吴琪抬起头来,她也是ab型血。 小娟讲下去:「家人担心得不得了,不晓得多少天没有睡觉。」 吴琪一怔,这是谁呀。 小娟沮丧地说:「我们都快精神崩溃了。」 吴琪与小娟的座位隔着一张屏风,她绕过去,发觉小娟正在讲电话,泪盈于睫。 「多谢你问候,请代为打听,亲人间谁有同类血型。」 吴琪敲敲屏风。 小娟挂了电话,抬起头来。 吴琪等她擦干眼泪,轻轻地说:「我无意中听到你刚才的对白。」 小娟问:「有没有吵到你。」 「你说的伤者是谁呀。」 「我的一个亲戚。」 「小娟,或许我可以帮你,我有你要的血液。」 小娟睁大双眼,喜出望外,有点怔怔地,过一会才有反应,「真的?」她抓住吴琪的手。 吴琪笑,「真的。」 「谢谢你,谢谢你。」 「先别高兴,到了医院再说,血液可能不适用。」 「我马上同有关方面联络。」 「慢着,」吴琪按着小娟的手,「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吴琪想了一想,「我最怕婆婆妈妈,我不想见伤者,以及伤者的亲友,捐血只是小事,我同院方联络即可。」 「你这个人!」 「大家多年同事,相信你也明白我脾气,你也不要泄漏我的身分。」 小娟说:「这个血本来不难找,偏偏这一阵子——」 「得了,又不是你的错,何用解释,快去办你要办的手续,我随时应召。」 小娟紧紧握住吴琪的手。 过一会儿,小娟问:「你要不要知道他们姓什么?」 「无关宏旨,不必了。」 吴琪就是有这点潇洒,表现时时出人意表。 小娟很快约好时间地点,想陪吴琪一起去,被吴琪拒绝。 吴琪告了一小时假,自召计程车直赴医院。 私家医院的气氛祥和明澄,吴琪心平气和。 医护人员做过必要的检查,对她说:「吴小姐,伤者患并发症,可能需要你连续来几次。」 吴琪说:「没有问题。」 「每次,我们打算抽一品脱,你可知道那是多少?」 「一大杯啤酒。」 护士笑了,点点头。 「我可以应付得来。」 「我们看过你的捐血卡,吴小姐,社会需要多些像你这样的人。」 吴琪有点飘飘然,笑了。 她躺下来.廿分钟内完成捐血过程。 临走的时候,她说:「请随时与我联络。」 回到公司,吴琪只与陈小娟做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随即进会议室开会。 开完会她故意避开小娟,小娟不放过她,双眼红红追上来,「伤者父母向你致谢。」 吴琪好不尴尬,「我知道我知道,」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刚刚那个会议充满火药味,汤姆臣给老板炮轰。」 吴琪捏捏小娟的手,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转身下班回家。 吴琪今日情绪特别好,轻快,舒畅,她倒在沙发上,吁出一日气,平凡的一日,因帮助人的缘故,变得有意义起来。 她有点疲倦,躺在沙发里就盹着了。 一瞌眼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小女孩前来向她拱手,「多谢姐姐救命之恩,我必报答姐姐。」 因为像足了聊斋故事里的情节,吴琪忍不住笑出来,梦也就醒了。 吴琪看着天花板说:「举手之劳耳,毋须言重。」 夜晚的小公寓有点凄清,吴琪又开玩笑地说:「真要帮我忙的话,请替我物色一个好伴侣。」 第二天吴琪又开始忙她的公务。 又过数天,她接到院方的电话,请她再走一次。 吴琪十分惆怅,伤者还没有痊愈,若是一个年轻人,单是躺在病床上个多月,已经要命,吴琪不由得庆幸自己身体一直健康。 看护见到吴琪,一脸笑容,吴琪放下心来,病人若果不济,脸色一定不同。 果然,白衣天使对吴琪说:「伤者情况已稳定下来。」 吴琪松口气。 「你不想知道他是男是女?」 「没有分别,只要他能康复,于愿已足。」 「吴小姐,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不敢当,我只是怕婆妈。」 下午回到办公室!听到小娟正低声讲私人电话:「舅母,人家做好事不想张扬,不,那人拒绝见你们,那是人家的条件,你放松点。」 吴琪暗暗好笑。 又说半天,小娟才挂断线,自言自语:「唏,都不用办公了。」可见舅母一直缠住她。 吴琪桌子上公文实在多,正在飞阅,小娟不好打扰她,该日两人都做到七点才能下班。 天气已经相当冷,吴琪拉一拉鲜红色大衣,穿上手套,小娟打量她,说一声,「吴琪你里里外外都真正美丽。」 吴琪瞪她一眼,「太肉麻了,话说成这样,真不像朋友。」 她们嘻嘻哈哈地出去吃日本菜。 小娟建议喝点米酒挡寒。 吴琪微笑,「我不行。」 小娟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劝酒,猛地想起吴琪为着捐血,不想喝酒。 她认认真真把这当作一件事来做。 又去了三次医院,才告一段落,前后个多月,吴琪几乎习惯了医院那阵药水味与稍凉的空气,随即听见不再需要她,几乎恍然若失。 病人终于痊愈。 个多月劳累是值得的。 在这个当儿,上头宣布吴琪与陈小娟同时升职,两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到底还年轻,絮絮耳语:「以后可以搬进小房间去了,结束屏风生涯」,「你别说,一板之隔,别有风味」,「才怪,门都没有,鸡犬相闻」,「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小娟要出差到英国去三个月。 同事与她饯行,她把吴琪拉至一角说话。 「琪琪,你是我好同事好姐妹不是。」 琪琪正喝香槟,「有什么话要说尽管说。」 「那你就别给我找麻烦,」小娟掏出一只盒子,「这是人家送你的礼物,请你收下。」 她把盒子硬塞在琪琪手中。 琪琪莫名其妙,「谁是人家,人家是谁。」 「你真豁达,什么都忘了,人家可是把你当作恩人看待。」 「呵,」琪琪这才想起来,「不必了吧。」 「大方点,别推来推去,收下它。」 琪琪藉着酒意豪放起来.「好好好。」 小娟松口气,回到座位去招呼同事。 大伙尽兴而返。 第二天,琪琪拆开盒子,发觉是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 哈哈,他们把她当男生了。 琪琪一骨碌起身欲打电话给小娟,才想起她已经登上飞机,要十多小时之后才能抵达英伦。 手表名贵大方,十分伏手,琪琪一向喜欢男装手表,贪其字大美观,当下也不客气,索性戴在腕上,配凯丝咪毛衣,端的风流倜傥。 陈小娟舅母那家人,实在太客气了。 生活如常,升职之后,老板为着考验她,工夫多得足以令她哭笑难分。 上司似待奴婢般呼喝属下:「吴琪!这个新客户你去。」面皮薄的简直不能做下去。 吴琪一看,「钟表行业我不熟。」 上司一瞪眼,「你是来上班还是来攀亲?」 琪琪只得回座闷纳,无端端不知何处刮来这个新客户。 零零碎碎的生意,一样要打躬作揖。 琪琪吩咐手下小朋友去联络。 谁知手下说:「对方指明要见吴琪女士。」 琪琪炸起来,「你看,这像不像客人叫舞女坐台子?办事罢了,哪个去不一样,但不,花钱的大爷非要点名不可,我们这班人简直一点自尊都没有。」 手下暗暗好笑,又不便言语。 「好,我去,去了回来保证又多一把白发。」 人情世故,为什么如此复杂。 到了华茂表行,琪琪的气却消了。 接待员一听是宇宙广告的吴琪,立刻迎出来招呼,他们办公室规模不大,但一看就知道不会把人当机器,气氛十分亲切。 琪琪已自资料中知道老板叫李举新。 他出来的时候,琪琪一怔,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李氏看见琪琪,也停睛打量,好一个秀丽的人儿,猜都猜不到。 他笑着说:「请坐请坐。」目光落在琪琪戴着的腕表上。 琪琪在等其它的工作人员。 李氏却说:「敝公司规模小,没有其它人了。」 呵,这倒简单。 琪琪把公司计划详细地说一遍。 李氏说:「很好,很好,你有把合同带来吗?」 「一个下午就可以准备好,立刻派人送过来。」 「那就一言为定。」 琪琪皱一皱眉头,太容易了,也招人疑心。 但这的确只是一个小小宣传计划,人家大方,信任专家,就不应怀疑人家。 李举新俊朗清瞿,送琪琪出门时,用一支拐杖协助走路,像是最近受过伤。 他再三对琪琪说:「吴小姐,谢谢你。」神清之感激,不似伪装。 琪琪放出那招呼客户的标准笑脸,再与他寒暄数句,才回公司准备合约。 那天晚上.她一早上床,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唉呀,她失声叫出来,吴琪吴琪,你好不痴呆,年轻男子,表行主人,故急找上门来,腿部最近受过伤,这不是他还有谁。 李举新分明就是那个伤者。 吴琪起床,斟一杯牛奶,坐在客厅里推理。 陈小娟这家伙分明不守诺言,临走之前,把她的身分揭露给李家知道。 分明是给她找麻烦。 琪琪看一看钟数,真想拨电话到英伦分公司教训小娟,可是回心一想,小娟要是怕挨骂,就不会把她的身分说出来。 琪琪拿小娟没有办法。 算了,大方点,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大惊小怪。 这件事证实吴琪不算一个最最聪明的人,人家安排好一步步等她进入圈套,她却等到见到了那人,走进人家的地头,仍然茫然不觉。 李举新如果要伤害她,早就大功告成,而琪琪要迟至午夜梦徊,才恍然大悟。 由此可知脑细胞一直在活动,琪琪不由得自怜起来,这样辛苦,又是为何来,睡都睡不好。 天已经蒙亮,楼下跑步的人儿已经出发。 琪琪索性也早早回到公司。 人家既然已经查清楚她的底子,她也不甘服雌,花了一个上午,了解李某人。 华茂表行是李家祖业,但并不是李家主要收入来源,小小表行仍然做着生意,不过为着纪念性质,较为人注目的李氏地产事业,不过负责人却是李举新的两个大哥。 李举新的健康不大好,最近曾留院治疗一段时间,亦不是秘密。 他未婚,生活正常,并无陋习,留学澳洲时期曾与一女同学订婚,半年后解除婚约。 琪琪见资料这么齐全,不禁得意地笑起来,嘿,想摆布老娘,陈小娟,还没有这样容易呢。 到底还年轻,为这高兴了一整天。 琪琪转动手表的数次频密许多,喜欢男装表这件事,也是小娟告诉他的吗。 第二次见面,琪琪那胸有成竹式微笑,已经告诉李举新,她已经明白。 又一次证明,可爱爽直的吴琪并不算顶顶聪明,她一知道,就给人看出她知道,喜怒哀乐,统放在面孔上,是个憨人。 李举新莞尔。 这时,琪琪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了。 两人对坐着一句话不说,笑半晌。 幸亏房中只得他们两人,否则第三者会莫名其妙。 过了许久许久,琪琪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几时知道我的?」 李举新回答:「出院以后。」 琪琪点点头。 「小娟吃不过我们拷打,逼供,什么都招了出来,盼你原谅她。」 琪琪悻悻地,「这样吃不住苦,怎么干革命呢。」 「你不会怪她吧。」 「还得从详考虑。」 「我想亲身向你道谢。」 「你已说过多次,我们已经扯平。」 李举新忽然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也许是,我体内流有你的血。」 「那一部分早已经被新陈代谢淘汰。」 「不会,」他摇摇头,「我知道不会。」 琪琪笑了,「你最近好不好?」 「依期覆诊,情况大佳。」 「真是好消息,听到都高兴。」 「家父家母想与你见个面。」 得寸进尺。 琪琪连忙摆手,「请你替我留个余地。」 李举新马上说:「我绝对尊重你的意愿。」 琪琪看着他,但愿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这样有商有量,天下太平。 李举新看着桌子上的文件,「躺在病床上,意旨消沉,但是一知道有陌生人愿意毫无条件帮这样大的忙,立刻振作起来,不然的话,更不知如何报答人家一番心意,我得到很大的鼓励。」 琪琪侧着脸细听。 「所以每一次都有显着的好转,没想到神奇的能量来自一位秀丽的女孩子。」 琪琪神情有点恍惚,她意味到他俩可以去到很远很远,骤然间这个人出现了,她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低着头。 「我用了一个比较间接的办法来认识你,好象太工心机了,但家父说你会了解。」 琪琪微笑:「原来你们一家同心合意来计算我。」 「可不是,以众欺寡,逼你就范。」 李举新的幽默感不下于吴琪,两人旗鼓相当。 琪琪感动得几乎心酸,过一会儿,她说:「我要走了,下一个会不能迟到。」 「我送你出去。」 「不,不用。」 琪琪站起来,急步走到大堂,刚巧一步电梯门打开,她问进去,松口气,眼泪已经逼急地滚下来。 电梯里其它人等并不知道这不是悲哀伤心的眼泪,只是诧异,谁会欺侮这个女孩子。 是小娟先与琪琪联络。 小娟在长途电话里的声音是怯生生带有歉意的:「听说你见过我表兄李学新了。」 这时琪琪反而有点感激小娟多事,「他人很好。」 小娟感喟,「可惜身体不好。」 琪琪怪诧异地说:「不是都过去了吗,还提着作甚。」 小娟连忙说:「对,对,全过去了。」 「手表是他送的?」 「他们家表行代理该只牌子已有三十年。」 「太名贵了。」 「你受之无愧。」 「不要再提这件事,喂,英伦情形怎么样。」 「贵,什么都贵,天气坏倒不是问题,现代人也很少会把自己暴露在自然环境之下,午夜梦迥,却以为在家里,幸亏八个星期之后即可回来。」 「届时新旧账目可以一起算清。」 「我也知道你会怪我。」小娟忽然有点沮丧。 「怎么了,小娟,我们是说惯笑话的。」琪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小娟吁出一口气,「晚安,琪琪。」 琪琪有第六感,李举新会来找她。 她等了三天。 琪琪问秘书及手下:「华茂表行有没有人找我?」 没有。 琪琪觉得事有跷蹊,女性对谁与她有好感谁没有这种事上一向最最敏感,十次有十次猜中,错不了,李举新断不会从此失踪不理她。 周末下班,一打开公寓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 琪琪微笑,这一定是他。 如果他约会她,她打算立刻答应。 琪琪愉快地取过话筒。 「吴小姐,我们是明辉医院。」 琪琪十分讶异,「是,我是吴琪,有何贵干。」 「吴小姐,约两个月前,你曾到敝院帮助我们一位病人。」 「是,一点不错。」 「吴小姐,同一病人已昨日再度入院,请问吴小姐是否愿意再一次帮他?」 琪琪耳畔嗡地一声,思想刹那间炸为飞絮。 「吴小姐,吴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如自宇宙另一头传来。 琪琪说:「我马上到。」 「谢谢你,吴小姐。」 放下电话,琪琪没有立刻出门,她一时无法按理智办事,她先到浴室洗脸,半晌放下毛巾,取过手袋,检查荷包。 然后才感觉到心头一阵痛,哎呀,她同自己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这才金星乱冒地离家赶去。 一见到看护便说:「我要见病人李举新。」 看护惋惜地轻轻说:「吴小姐,这次是他不愿意见你,他不知道你在此地,他不让他家通知你,是院方瞒着他把你请来」 琪琪低下头。 看护把针扎下。 琪琪流下泪来。 看护问:「痛?」 琪琪不知如何回答。 李举新根本没有痊愈,症状稍微压抑住,他便出院去透口气。 这情况想必连小娟都知道,就琪琪一人蒙然不觉,笨,她骂自己,真笨。 琪琪抬起头来,问看护:「倒底是什么症候?」 看护苦笑,「除出白血病,还会是什么。」 琪琪别转脸,「多久了?」 「发现已有一年多。」 「车祸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们头痛。」 琪琪同看护说:「你若需要我,随时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护点点头。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厅中不寐,她从来没有为异性失过眠,不值得,她时刻警惕自己,现代女性切忌沦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现在为李举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医院,看护脸色越来越沉重,琪琪越来越沉默。 「吴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后天你不必来。」 琪琪摸一摸自己的黑眼圈与苍白脸庞。 「病人的父母想见你。」 琪琪摇头,伤心人见到伤心人,许只会得抱头痛哭,一点帮助都没有,琪琪并无心情在这时候见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缘分,一定可以会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极入睡,她早有准备,把头搁在电话旁边。 清晨,它响了。 琪琪惊醒,忙不迭取电话筒,那边是小娟的声音:「吴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待它真正发生,却又不肯接受事实,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里。 多么短暂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愿见你,怕你伤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说:「回来再详谈。」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表转一个圈。 她轻轻说:「你没有报答我,你甚至没有痊愈。」 琪琪用双手掩住面孔。 游伴: 求真终于下了决心。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空气清新,略见凉意,抬起头来,只见蓝天白云,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来,而我们生命中宝贵的岁月,就这样一季又一季,在指缝中溜过。 所以她下了决心。 她把那个电话号码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朝着它看。 林夫人把这个号码给求真的时候,睑上带着淡淡的笑,像是说着挺普通的事:「侬放心好了,」她说着上海话,「都是日本人,三个月换一批,绝对不认得侬。」 求真当时低下头,上海话真好听,你是侬,他是伊,打个寻常招呼,都似浓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还看得出脸容曾经秀丽过。 她接着说:「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给求真一个电话号码。 求真收在抽屉里上整个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说: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后,外头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这个夫人见相公的时候少之又少。 这一两年来,两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来,梳洗完毕,就到泳池边坐到中午,吃过中饭,外出办一点事,回到家来,又到网球场坐到黄昏。 为什么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调转枪头讲你闲话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么味道。 不如独自吸一支烟,喝点酒,又当它一天。 求真还年轻,不嗜打牌,原先是个大学毕业生,不想继续进修,与娘家不和睦,无处可诉心声,生活孤清,早成习惯。 ——有个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全意全心爱薛某的孩子。 他俩关系已恶劣到公开谈判分手条件阶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笔赡养费数字,薛某大吃一惊,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师还价,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诉自己,浪费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独自坐在浅水湾茶座,林夫人看见她,忽然过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种最原始的鼓励。 求真郑重拨通电话。 那一头传来悦耳愉快的女声,「宇宙伴游社。」 求真镇定的说:「我需要一位伴游。」 「是,夫人,请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须年轻高大英俊。」 对方浅笑,「他们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条件。」 「和善,礼貌,有幽默感,擅对话。」 「没问题,夫人。」 「会跳舞最好。」 「可以,请问夫人你几时需要他?」 「今天黄昏。」 「夫人,请你在下午五点半到华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为志。」 「就那样?」 「他会找到你。」 「好的,」求真点点头,「我会准时。」 「夫人,所有开销归你,然后每小时的费用是——」接待员说出一个数目。 求真笑了,这要比大律师的收费贵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会觉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电话。 值得,不值得,没有一定标准,她但求散心,不计代价。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约会。 求真换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袜,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开车出门。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并不在乎,她挑张桌子坐下,叫一杯矿泉水。 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尴尬。 茶客纷纷离座去赶下一场晚餐,热闹的茶室人丁渐渐疏落。 那人迟到。 求真不由得有点生气,没有职业道德! 她想起身拨电话到伴游社投诉。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对她说:「你好。」 求真抬起头,来了,终于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年轻、高大、英俊,一点不错,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纯洁可爱,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涨红。 对方却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求真点点头。 他用的是英语,求真看他却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说:「我在那边留意了你好一会儿。」 他讲的是真话,侍者把他喝剩的饮料拿过来。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新一代什么都不一样。 她微笑,所以他迟到,她原谅了他。 许久没有单独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求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倒底见惯场面的人,虽然有点紧张,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名叫却尔斯。」他微笑。 「那么,却尔斯,我们自这里到何处去?」 他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对求真的主动感到诧异,随即笑,「你想到哪里去?」 求真吁出一口气,「我想吃一顿好菜,喝一瓶好酒,还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却尔斯松口气,「那太容易了,那我绝对办得到,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来。 值得,怎么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没畅快的笑。 「我们走吧。」她说。 却尔斯召来侍者结账,求真有一丝诧异,一切开销不是归她吗,也许由他先垫付,她把打开的手袋又合拢。 却尔斯说:「我带你到一间无名的小馆子去。」 「好的。」求真轻轻摘下襟上花朵,随他离去。 他开一部小小开篷车,直向郊外驶去。 求真任由凉风吹拂头发,好久没这样轻松,没想到金钱还可以买到某一个程度的快乐。 却尔斯看她一眼,「你好象很享受。」 求真眯着双眼,「每一分钟。」 「懂得生活的人已经不多。」他称赞她。 求真冲口而出,「我懂,可是生活辜负了我。」 却尔斯有点震荡,这个陌生秀丽的女子独坐时是如此落寞,此刻又一如快乐小鸟,然而所说的话又似一个谜。 「介意把名字告诉我吗?」 求真一怔,她不想说假名,也不想说真名。 却尔斯笑说:「那么,我就叫你喂吧。」 喂。那多亲热。 婚姻没有之前,她也叫过薛某做喂。 求真说:「我喜欢,我接受。」 却尔斯又笑,求真看到他雪白的牙齿便高兴,虽然没想到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的青春都可以按钟数出卖,但非常庆幸今晚他是她的游伴。 他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到了。」 小馆子并不小,装修精致,吃法国菜,共十来张桌子,却尔斯像是完全了解求真的心意,叫的菜式与酒,都令求真满意。 切开头盘肉类,只觉鲜美无比,求真问:「这是什么?」 「这是鸡肉绞碎了加奶油以及调味再塞回鸡皮内蒸熟,来,让我们大吃大喝。」 「庆祝什么?」求真笑问。 「庆祝好好活着。」他眨眨眼。 求真沉默,是的,这已经是一项成就,她内心忽然释然。 葡萄酒异常鲜美,求真要控制自己才不致于喝得太多。 却尔斯没有食言,他是个聊天好手,自世界生态危机说起,到贝鲁特战争谁是谁非,还有,美国资料卫星航行者二号此刻已飞到海皇星上空,时下的女性服装设计笑话多多…… 求真在适当的时候加插若干意见,她又发现一个意外,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可以这样愉快。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子已经九点多。 求真是个略为孤僻的人,她很少留恋一个人一件事一处地方,但她现在不想走。 「却尔斯,」她忽然说:「我们可以继续下去吗?」 「当然,我有的是时间,今晚碰到你真幸运。」 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吻一口。 他那年轻的坦率热情统共不似装出来的。 求真问:「你可有跳舞的好地方?」 他想一想,「有一个地方,不知你愿不愿来。」 「在哪里?」 「舍下。」 「你的家在本市?」求真吃一惊。 「我自美国搬来已经半年。」 求真踌躇,走进人家的公寓,门一关上,事情难以逆料。 「美国哪个埠?」 「纽约。」 「你是美籍华人。」求真讶异。 他显得有点无奈,「第三代土生,我不谙中文。」 求真喝干杯中的酒,「没关系,我们仍可交通。」 却尔斯说:「我会跳森巴,我可以教你。」 「我才是杰巴好手。」求真笑。 「那么跟我去欢乐今宵。」 求真看到他眼睛里去,没有多少年前,当她还年轻的时候,她也是个极之标致的少女,不知几许英俊可爱的男孩子曾向她提出同样要求,在往后的岁月里,午夜梦迥,她也曾无限悔意,为什么没答应呢? 于是这次求真听到她自己说:「好,我们去跳舞。」 却尔斯并没有一把拉起她就走,相反地,他轻轻趋向前来,低声警告问:「你有没有喝太多,你是否清醒,往后会发生什么,你有无心理准备?」 求真微笑,「我已成年,这是不争的事实。」她反而放心了。 「那么,我带你去。」 他拉起求真的手,紧紧握着,像是怕她走脱。 即使都是假的,感觉也极好极好。 林夫人说得对,她们也该出来玩玩。 回程中两人都比较沉默,却尔斯的左手一直握着求真的右手。车子自动排档,一只手已经控制得很好。 他的家在山上一幢公寓大厦内,求真没有太大讶异,别忘记他们的收入是大律师的三倍。 打开门,求真看见宽敞的客厅,一角放着最新式的音响设备,另一角是张一见便想窝进去的大沙发。 装修得极之简单而有品味,求真明知不该问,亦忍不住问:「却尔斯,你的正职是什么?」 却尔斯转过头,看着她笑,:「你已经知道我的住址,还打算问我的职业?」 而她,连名字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人家。 「来坐下,我给你调一杯酒。」 他用遥控器打开音乐盒子,细细碎碎轻轻,曼妙的桑巴舞曲传出来。 许多女性都曾到此一游吧。 「你错了,根本没有人来过。」却尔斯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一次,求真连脖子都涨红了。 却尔斯不待她有犹疑的机会,一把拉起她,紧紧搂着她的腰,带起舞步。 求真要到一该刹那,才知道女性为何长着一条细腰。 却尔斯已经脱下外套,乳白的衬衫如一张薄膜似贴在他那无瑕可击的身体上,犹如不存在一般,他的体温肆无忌惮地发挥出来。 求真迷茫,把脸紧靠在他胸膛,她不能形容她的感觉,即使对自己也不能够,日后要回忆起来,也决非用文字用语言。 这是原始的,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吸引,求真忽然明白,何为那么多人会耽于肉欲的享乐。 却尔斯的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喃喃道:「我爱上了你的浓发与柔肤。」 年岁上他比她小一大截,倘若是正常发展,她会退缩,她会狷介,无论如何,不会有今夜这样的事,但是此刻她当是享受一种服务,无牵无挂,心安理得。 却尔斯说:「我想再见你,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求真说:「这次约会还没有过去。」 「是的,冰箱里还有两瓶香槟。」 他仍然紧紧拥抱她。 她示意他请松一松手,他摇摇头。 如此上佳服务,这样逼真的演技,求真讶异之馀,不由得感慨万分,这个世界上,假的感情也许比真的好。 「你有没有恋爱过?」却尔斯在她耳畔问。 「可能有。」求真微笑。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做可能有。」 「彼时年轻,热情,天真,渴望……有与无之间很难分得清。」 「我有没有爱上你?」 求真畅快地哈哈哈笑出来。 她一生都会记得这件事,这几句对白。 她一点都没有犯罪的感觉,痛痛快快斟出香槟,让酒如甘泉一般注入口中。 从今以后,王求真不再会是从前的王求真。 人家怎么看她并不重要,她如何看她自己才真正重要。 那一夜并不是鬼祟地结束的。 在天朦亮的时候,由他开车送她下山。 临出门之前,他还做了一杯醒胃的牛肉茶给她喝。 却尔斯说:「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找我。」 求真忽然说:「我是一个人的妻子。」 他转过头来,年轻英俊的面孔丝毫不见倦容,「有分别吗?」 求真不由自主的答:「没有。」 「你想在什么地方下车?」 「你不打算把我送回家?」 「我尊重女性的意愿,等你准备好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 求真十分感激他。「那么,请在转角计程车站放下我。」 却尔斯把车停在一旁,紧紧拥抱求真一下,才放她下车,看着她那辆计程车驶出,方调头离去。 求真把头靠在车座背上,闭上双目,忽然呵呀一声,她忘记付账,他也居然没有向她要。 茶资,晚饭,香槟……她欠他不少。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可以这样离去,不费分文? 看样子一回到家就得同伴游社联络,把费用寄去给他们。 车子到家,她才掏出锁匙,女佣已来开门。 背后有把声音传出来,「我等了你整个晚上。」 法律上,这人仍是她的丈夫。 以前每次见他,求真都难掩激动,但今晨她很平静,薛某已不能控制她。 「呵,」她说:「欲免向隅,敬请预约。」 那人似乎十分诧异,如此幽默从何而来。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求真其实并不累,但故意打一个呵欠,「我不记得。」 「打牌?外头牌搭子有不少传是老千。」 「你有何贵干。」求真不想同他拉扯下去。 他坐下来,「老话一句,不做夫妻也做朋友,我想你去律师处签名。」 求真喝一口佣人斟上来的浓茶,「条件如旧?」 「这幢房子一早是你名下,请你高抬贵手,我再添百分之五。」 求真放下茶杯,她的想法同从前有点出入。 「求求你。」 若干年,他求她同他结婚,若干年后,他又求她同他分手。 既然已经这样被人讨厌,何苦恋恋不舍。 求真微笑,「明天早上十时,我会到陈律师处签离婚书。」 薛某猛地抬起头来,「什么?」 「现在你可以走了。」 这件事拖了两年,两人都筋疲力尽,形容憔悴,他再也没想到死结会忽尔解开。 这个早上,同过往的早上有什么不同? 「你怎么会肯?」她问妻子。 求真反问:「我为什么不肯?」何必再拖下去,纠缠到天老地荒。 退一步想,天空海阔,她的生命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拖着不愉快往事的尸身,又是为何来。 「明天上午十点,请记得。」 「你放心,这是为我自己,我不会迟到缺席。」 薛某恍然若失,这些日子来,他要分,她不肯,拉锯战,变成生活一部分,这件事就此结束,像是失去一项重要的消遣,以后不知找不找得到代替品,他看着她俏丽的身形,像是忘记当初被怎么要同她离婚。 「大门就在你身后。」她讽剌地说。 薛某只得离去。 求真嘘出一口气。 她缓缓走进书房坐下,心念已转,她奇怪她为什么不早点答应分手。 求真拨电话到伴游社。 同一位接待员来听电话,一下子便把求真的声音认出,求真还来不及开口,那位小姐便万分歉意地说:「王女士,对不起。」 对不起?求真不明白。 「王女士,昨天的约会,他……迟到了。」 求真淡淡说:「我知道。」 「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求真一怔。 「他的车子在广东道与人碰撞一时走不开,竟迟了六十分钟,王女士,我们向你致万二分歉意。」 求真呆半晌,「他叫什么名字?」 「朗奴。」 求真困惑得说不出话来,「他是中国人?」 「不,我们旗下所有伴游,全属日籍。」 那么,却尔斯是谁? 求真问:「那么,我不欠你们什么?」 「让我们再替你约下一次的会面,王女士。」 「我想清楚再给你们电话。」 「王女士,王女士——」 求真已经挂断电话。 难怪却尔斯是免费的。 求真缓缓坐下。 原来他是真的。 他与她在茶座偶遇,他过来攀谈,然后她跟着他离去,从不相识变为相识。 他过来是因为他觉得她有吸引力。 求真缓缓落下泪来,她还有吸引力。 她太看低了自己。 现在从头开始也还来得及。 第二天,王求真仰起头,准十时走进律师楼。 原本薛某毋需在场,不知恁地,许是心急,许是格于好奇,他竟然比求真还早到。 求真大笔一挥,签下名字。 薛某送她下楼,一辆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人。 「你找到人了是吗。」 「并没有」 「我不相信。」 「我不必向你解释,但是真的没有。」 王求真说的是真话。 她并无再去找却尔斯,那次意外的约会是唯一的一次。 离婚后足足一年,她才结识到另外一个人。 这次的感情发展得很正常很缓慢,又过了一年,她才决定再婚。 婚后并打算移居外国。 一日求真逛百货公司,遇见旧相识林夫人。 林夫人一向待她亲厚,过来打招呼。 「好吗,要结婚了是吗。」 求真笑笑,这次不成功,也就算数,不然真会成为结婚专家。 林夫人感慨地说:「求真你得天独厚,看上去永远年轻。」 求真笑笑。 「你有没有利用那个服务?」 求真摇摇头。 「你不需要,你有足够的吸引力。」 求真但笑不语。 林夫人与她道别。 求真替未婚夫买了半打衬衫。 她手持一件乳白色,极薄质地的长袖衬衫良久,终于放下它。 别人不适合穿它,别人又不打算在半夜教人跳森巴。 别人穿厚身暗纹的普通衬衫即可。 却尔斯应当搬了家,他或许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也有可能,他仍在茶座中留意有可能性的女性。 求真回到现实世界,取过衬衫,在百货公司门外截车回家。 她是一个平凡的人,自问不适合过着长期性刺激生活,她比较喜欢一睁开眼就知道伴侣在什么地方。 不过她真正感激那个陌生男孩,没有他的热情鼓励,她不会有今天。 到了家,她斟出香槟喝一口。 未婚夫看她一看,「香槟当茶?」语气是纵容的。 求真放上一张唱片,那是轻松缠绵的森巴音乐。 「唔,」对方说:「很会得享受。」 是,毫无疑问,是最佳享受。 求真自一个人处学来,那人,曾是她游伴。 求真有信心,他会永远记得她,正如她记得他。 火星港假期: 地球人王思明抵达火星的时候,是公元二一年秋季。 火星是地球的近邻,太阳系九大行星,最接近太阳的是水星,地球排第三,火星排第四。 火星是一颗火红色的行星,点缀在夜空的天幕上,缓缓在众星之间穿行,荧荧如火,亮度常有变化。 而且在天空中运行,有时从西向东,有时又从东向西,使人迷惑,所以古代,中国人称它为「荧惑」。 古代欧洲,把它当战神星,因为它那火红的颜色似乎象征战争的灾难,未免令人恐惧。 地球于公元一九七一年己经派卫星环绕火星飞拍摄照片,七六年卫星在火星表面着陆,实地考察。 二零六四年,因火星上丰富的矿物,地球终于在火星建立卫星站,派科学家长驻火星港。 王思明是太空物理研究员,专攻矿石科,派到火星港,还是第一次。 老经验的同事来接他,看见他寂寥的神色,连忙笑着安慰他:「小王,别担心,你才出差两个星期而已,难为我们,经年累月住在此地。」 王思明怕他们误会,连忙挤出笑容,他并非落落,年轻的他只是不爱说话。 同事笑,「你不会寂寞的,我们这里,玩意儿多得很。」 王思明扬起一道眉毛,心中暗暗好笑,火星港只有研究站与矿洞,路人皆知,到什幺地方去玩? 他们继续说:「不要当苦差,当渡假好了。」 王思明抬起头,看到火星的两颗卫星,火卫一叫福博斯,火卫二叫德莫斯,暗暗地悬挂在半空。 同事把思明送到休息站。 思明很快安顿下来。 小小旅舍布置得非常舒适,与地球无异,太阳即将下山了,室外温度迅速下降,会低到摄氏负八十度。 思明伸一个懒腰,听音乐,阅读,喝咖啡,爱静的他,并不觉得无聊。 他案头一具通话器忽然呜呜地响起来。 思明以为同事找他,连忙按着。 对方是一把娇滴滴的女声:「三零八房的先生,你好。」 「你也好,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们是火星港伴游服务社。」 思明一听,怔住,不相信耳朵,火星也有这一套?可见地球人去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堕落。 「我们收费合理,服务周到。」 「不,我不需要。」思明连忙答。 「先生,要是你改变心意,请与我们联络,我们的频率是三三三四。」。 思明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电脑?」 「是,先生,我是电脑资料音响效果。」 「不要再骚扰我。」 「是,先生,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记住,有需要请与我们联络。」 思明嗤一声笑出来。 伴游?到哪里去逛,火星表面只有峡谷裂缝,又,他们到什幺地方找来众多游伴?地球女性最怕到火星生活,许多工作人员的妻子同配偶离异,就是因为怕跟着到火星。 思明摇摇头,合上书,休息。 躺在床上,看向窗外,笼罩着大地的是粉红色与橘黄色的天空,难怪从地球看火星,总是火橙橙的。 思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同事便来接思明开会。 忙碌一整天,扑来扑去,主要任务是到北半球的死火山奥林匹斯山去看铁矿场。 下班时分,同事问:「小王,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 小王腼腆地摇摇头。 同事笑道:「这样乖的男孩子的确难得,我有女儿的话就介绍你认识。」 小王不得不说:「有没有地方喝啤酒?」 「当然有,跟我们走。」 他们把思明带到一间酒馆,自有女侍笑靥迎人地服侍他们坐下。 呷了一曰冰冻啤酒,思明打量一下环境,见座上所有客人都是男性,而酒馆 服务人员,却全属女性。 再留一意多点,思明愕然。 他竟发觉全部女侍都是一样子,统统金发蓝眼,有美好的身裁以及温柔动听的声音。 思明忽然醒悟。 机械人,她们都是机械人。 思明低头喝酒,幸亏没有大惊小怪,不然准在同事前出尽洋相。 他沉着地留一意那些女侍应,她们身体的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没有破绽,他不禁佩服有心思的厂家,制造这一批精致的机械人,来略慰旅客的寂寞。 同事见到思明若有所思,笑道:「小王,你已看出端倪来了吧。」 他顺手抄起一只杯子,向身边一名女侍掷去,思明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杯子正中女侍的面孔,啪地一声震碎,女侍停止动作,站住。 思明不忍心,「不要。」 同事叹口气,「你何用怜香惜玉,它们只是机械人,它们不会受伤。」 思明不语,站起来帮机械人拾起玻璃片,猛一抬头,接触到它的双目,思明一怔,他明明看到眼中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不可能,一定是眼花,不是说它们全是机械人吗。 同事们说:「走吧,今天大家心情都不大好。」 思明跟大队回宿舍。 是晚,他仍然在睡前阅读小说。 通话器又响了。 「先生,你愿意找个人聊天吗,我们是宇宙伴游社。」 思明有好奇心,「你的意思是,我有无兴趣同机械人聊天解闷。 那边沉默一会儿,「你说得完全正确,先生。」 思明忍不住问:「你有哪几类机械人?」 「我们有性感的,有温柔的,有活泼的,与地球的女性类型差不多,请问先生,你喜欢哪一种?」 思明考虑一下,「我比较喜欢聪明的那种,样子要清秀,还有,我是中国人。」 「没有问题,可以把信用卡的号码告诉我们吗,两小时的服务费用是美金一百五十元正。」 思明想了一想,把号码报上。 「先生,她叫梅花,十分钟后到你处敲门。」 思明倒底是个年轻人,好奇心炽热,合上书,等这位叫梅花的女郎上门来。 他并没把自己看作一个寻芳客。 他只想看清楚机械人乱真到什么地步。 门钟响了。 思明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东方女郎,廿余岁,五官清丽,姿态大方,她向思明笑笑,「我是梅花。」她讲的是普通话。 思明愕然。 这不可能是一具机器,她明明是真人。 不会是有人同他开玩笑吧。 梅花进房来,「欢迎到火星港。」 思明问:「你对火星知道多少?」 她并没有如电脑般把资料如数报上,梅花只是耸耸肩,坐下来,淡淡地说:「并不多,我只来这里工作,赚够了钱,马上回乡买房子安顿下来。」 她那日气,同人类一模一样。 思明惊愕不已。 过一会儿他问:「你是机械人吗?」 「先生,你这样问,未免太没有礼貌,」梅花笑笑,「听说你喜欢聊天。」 思明只得说:「是的。」 「有无特殊题目?我可以陪你谈财经、民主、网球、汽车、核子、海洋生物、大物理,什幺都可以。」 「不用,闲谈即可。」 「好,你寂寞吗?」她真懂得开始。 思明深深叹一口气,充满无奈。 女郎怪同情的,「家乡有无女友?」 思明摇头。 「怎么会,」她深感诧异,「你是那么年轻英俊。」 思明笑,「你看得见我?」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也笑。 「知己难寻。」 「太挑剔了。」 思明骇笑,它真是一个聪明的机械人。。 梅花自身边取出一副中国象棋来,「要不要散散心。」 思明说:「我怎么可能赢你。」 「试试看。」她鼓励他。 思明又一次讶异,共三局棋,她在适当的时刻让思明赢了两局。 思明凝视她,如此善解人意,真是好伴侣。 她温柔地问思明,「要不要跳舞?」 「不,我不会这玩意儿。」 「我明白了,」她惋惜的说:「你不爱热闹,那干肤浅的女孩子必然不懂得欣赏你。」。 思明一怔,「那里,」他惭愧,「她们嫌我没有味道才真。」 女郎轻轻说:「我的时间到了。」 这两个小时过得真快。 思明问:「我可以再见你吗?」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卡片,你找这个号码即可。」 「谢谢你伴我解闷。」 「这是我的职责。」 他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婀娜地离去。 思明回到室内,鼻端尚闻到一阵幽香,是地球上蔷薇科植物茶玫的香味,设计这具机械人的工程师,心思也真的到了家了。 一连几天,工作程序非常紧张。 思明发觉火星港的同事脾气泰半急燥不安。 也难怪,长期离乡别井,岂是易捱的营生。 他们顺带到火星与木星轨道之间的小行星群去了一趟,谷神星与智神星的状态与火星的卫星相似,蕴藏丰富矿物。 思明听到同事发牢骚:「若不是薪水高十倍,才不高兴来。」 「合同一满,立刻离开这没有夜生活的鬼地方。」 「不过我将会储够钱换一间好一点的房子,总算牺牲得有价值。」 回到宿舍,思明拨电话给伴游公司找梅花。 那边的资料电脑答:「对不起,梅花入厂修理。」 「什幺事?」思明吃一惊。 「客人无理伤害她。」 「她无碍吧。」他是真的焦急。 「多谢你关怀,经过修理,她可以恢复旧观。」 「我想预订她的时间。」 「没问题。」 「从她出厂开始,每晚九至十一时,一连十天。」 「谢谢你,先生,请把信用卡号码告诉我们。」 思明松一气。 第二天,梅花就来了,容光如昔,一点不见憔悴,照样笑容满面。 「你没有事吧?」 她语气有点无奈,「行行有它的困难。」 思明握住她的手,「那些粗暴的人如何对付你?」 「他拉断我的左手。」 「我的天」 梅花的肌肤柔软一如真人。 「嫌我不够妩媚,他们忘了,我的构造不同,我是感性型,不是性感形。」她苦笑。 「这几天你也不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谢谢你关照。」 「来,我们一边听音乐一边下棋。」 「王君,你是一位正人君子。」 思明笑笑。 「我只是一个伴游女郎,你还对我这么好。」 「你的构造如此,不是你的错。」 梅花的笑容更加干涩。 「忘却不愉快的事,来,让我们轻松一下。」 「当然。」梅花明快地回答。 每过一个黄昏,他们都了解对方多一点。 王思明几乎把他单纯年轻一生的事迹,全部告诉梅花。 她津津有味地吸收。 思明并不怕她不会替他保守若干秘密,同人类交往,也许风险更大。 思明把地球上的事告诉她。 「我们的卫星叫月亮,每逢初一十五,大如银盘,十分皎洁明亮。」 「我听说过地球是个美丽的星球。」 「最近情况也不大对了,早三两百年,她尚有广大的森林,清新的空气,活生生的海洋,现在已经太过人工化。」 「有没有思乡?」梅花问。 「当然有,抵火星港第一天,就开始想家,到此刻似过了一百年,偶而也会沮丧地恐惧回不去。」 「怎么会,终于你们都会回去。」 王思明笑笑,「相信回到地球,或许会想念火星。」 梅花答:「火星供思念的优点甚少。」 「我们的工作进度非常理想。」 「那多好。」 思明说的是真话,他的加入,使小组感到活力。 组长曾开玩笑地说:「我会向上头申请调王君过来做一年。」 地球与火星两颗行星相隔约六千万公里多一点,地球绕太阳一圈得一一一百六十五天,火星要六百七十八天,火星自转一周,需时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锺,它的一天,比地球长四十一分钟。 同事们笑,「别吓坏王思明,当心他回去就辞职。」 思明一贯沉默不语。 「小王已经在想家了。」他们说。 梅花在这方面帮了他很多。 他感喟,一具机械人居然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比他接触过的,若干地球女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地球女性第一眼见到异性,泰半已在心中嘀嘀嗒嗒打起算盘。 一脑子都是数目字,月入若干,产业若干,条件差一点都不用谈。 如果有女子不计较细节如梅花这般大方就好了。 不过梅花是例外,她根本不需要物质生活,她是机械人,锦衣美食华厦珠宝均对她起不了作用。 真的,要女性戒除她们的陋习,除非把她们变机械人。 下班时分,一个同事拉住他:「小王,有话同你说。」 「什么事?」 「你不要见怪才好。」 「没有问题,尽管说。」 「晚上为什幺不同我们一起散心?」 小王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幺。 「有人看见你同机械人在一起。」 小王点点头。 「当心玩物丧志。」 小王笑笑。 「设计这类机械人的是天才,幸亏厂家只在火星有产品专利,如果这些机械人出现在地球上,肯定天下大乱。」 小王唯唯喏喏。 「它们是很妖异的一种东西,小王,长期与它们接触,会遭迷惑,它们总是顺着你的意思做,渐渐令你沉迷。」 思明抬起头来。 「我见过有人为它们不肯回家去,也知道有人试图把它们偷运回地球,小王,它们是不祥之物。」 「什幺不祥?」 「它们只是机器。」 「我七岁的时候,天底下最心爱的是一辆脚踏三轮车。」思明微笑。 「那不同,三轮车不懂主动,很多时候,机械人暗中操纵了你,你还不知道。」 无论如何,思明很感激同事的忠告。 很多人对一件事的看法不一样。 谢谢你关心。」 「小王,还有一星期你就要走了,千万别节外生枝。」 思明与他紧紧握手。 火星上同样有四季变化,两极覆盖着白皑皑的白色薄冰屑,叫极冠,这极冠,从春到夏,会慢慢融化缩小。 此刻是秋季,极冠正慢慢扩大。 火星的景色异常灰黯。 在它的中心部分,存在着一个直径八十公里的熔岩出口,大火山肇顶高廿六公里,比地球上的珠穆朗玛峰高出三倍,王思明过几天要去考察。 当天晚上,梅花依时前来,思明怔怔看着她。 古时,有遭了狐惑的书生,成了精的狐狸晚晚幻化成为美女,前来抚慰失意的他。 梅花,可能也是狐狸精的一种吧。 你还会逗留多久?」她问他。 「还有六天就要回家了。」 「呵,下次几时来?」 「最快也要明年,梅花,我希望尚能与你见面。」 「王君,你太天真了,我的寿命,只得三个月。」 「什幺?」 「三个月内电池用毕,便遭丢弃,同地球上即用即弃的用品一样,厂方并不打算用我们一辈子,三个月已经足够,新产品不停改良。」 王思明觉得太残忍,他睁大双眼。 「不要紧,王君,届时梅花品种精益求精,会使你更加快乐。」 「我不要那些新品种。」 梅花沉默。 「我带你回地球,把你拆开研究,你根本是地球科学结晶,我有做电脑与机 械的朋友。」 「不,」梅花摇头,「不。」 「不许说不。」 「不应该发生感情。」 已经发生了,思明呆呆地握住她的手。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王思明落下泪来。 「回到地球,你不再需要我,你的亲友会包围你,你不再寂寞。」 「你还不明白我的处境?我一直寂寞孤清。」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不行,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那是犯法的走私行为,地球严禁我们进口。」 「管他呢。」 「我不愿意去。」 思明呆住。 「王君,我的构造不一样,设计者把我设计得令人类一看见便喜欢我,但是我不适合家居生活,把我带回家,徒然自寻烦恼。」 思明拉住她的手,「你会习惯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我不是人,环境不能影响我,我的思路,一早由电脑资料决定。」 思明深深失望。 「我要走了。」 「不,不要走。」思明出力拉住梅花。 梅花说:「请放手。」 思明不肯。 梅花向后一仰,「危险,请放手。」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一节手臂已经脱出来,露出一大扎电线与精密的电路板。 一连串小红灯亮起,只听得梅花说:「毁坏,毁坏,赔偿,赔偿。」 思明知道他错了,她是不折不扣的机械人。 他拾起手臂,「对不起,梅花。」 梅花用另一只手拾起那一只手,一言不发,打开门,离去。 只是一具机械人,思明掩住睑,他自作多情了。 通话器响起。 思明默默按着它,对方的声音传来,「先生,梅花毁坏,你可愿照价赔偿?」 「我愿一意。」 「手臂修理费用是五百六十元美金。」 「没问题。」 「明日时间,可愿接受另一位伴游?」 「好的。」 「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先生?」 「热带女郎,微褐色的皮肤,鹿般大眼睛,不多说话,非常温柔,同时,我 希望学跳舞。」 「绝对如你所愿,先生,她叫沙龙。」 「谢谢你。」 「不过先生,梅花修理好之后,要不要她再来?」 王思明想了一想,「不,不用她了。」 「好的,沙龙会代替她的位置。」 王思明躺在床上。 不用她了,反正每一个都一样,都有优点,不如天天换。她们只是机械人,受了伤可以迅速修理,只要照价赔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天亮了,王思明起床工作。 天黑了,王思明下班回家。 一个女孩子捧着鲜果汁笑着出来,「我是沙龙,我来早了,见门掩着没锁, 便推门进来,请勿见怪。」 她穿着热带花纹的裙子,彩色斑烂,一双黑色的眸子含情脉脉。 思明脱去外套,「你会跳舞吗?」 「会。」 「愿意教我吗?」 「愿意。」 王思明过去轻轻搂住她的纤腰。 沙龙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声,贴在耳边听,就似银铃一样。 思明不再会误会。 她们只是伴游社的机械人。 理想生活: 葛若文自床上跃起,一看闹钟,已经九点半,她不相信这样大的悲剧可以发生在她身上,今早八时四十五分有一个关乎她事业荣衰的会议,而她居然睡过了头。 她原本要向公司最大客户发表明年度计划书,大老板会在旁观察她的工作能力以便决定她是否升职。 这一升表示她的头顶上司由十一位降至四位,不知看了多少睑色。 而她睡过了头! 若文惨叫起来,眼泪四射,怎么可能,自小她永远比闹钟早醒十分钟,她不是那种疲懒得没有明天的人。 若文大喊,真是天亡我也。 正心急如焚,热锅上蚂蚁似团团转没法子,她忽尔听得一阵铃声。 这是什么? 铃声连绵不停。 若文的灵魂渐渐被它唤醒,这一次她真正自床上跃起,睁大双眼,挥一挥额角的汗,第一件事便是把闹钟抓过来看。 六点半。 她摇摇闹钟,不相信,又取过手表看。 六点半。 她松下一口气,原来刚才那个是噩梦,有得救,她死不了。 经过这样一吓,一颗心咚咚跳,委曲不过,若文怔怔地落下泪来。 虽然是自由社会,衣食住行一样不缺,若文却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人好辛苦。 也不能尽情痛哭,待会儿肿着双目去上班,成何体统。 若文淋一个冷水浴,一边吹干头发,一边喝咖啡看早报。 多年来习惯三四件事一起做节省时间。 若文化一个淡妆,穿上一套雪白蓝边金纽扣的香奈儿针织套装,看看镜子,自觉声色艺都及格,便开车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点正。 那噩梦总算渐渐淡忘。 但若文心底有股哀愁,挥之不去。 生命活一天少一天,总有比这个更高质的生活方式吧。 已经没有空作如此深入的思考了。 诸同仁开始操作,若文指挥起来。 八点四十五分,贵宾莅临,会议开始。 若文色若春晓般站出来,已经叫人暗暗喝一声采,接着口齿伶俐,妙语如珠,清脆玲珑地讲解了她的计划,握要,有力,却不予客户任何逼迫感。 她的大老板在会议开始后十五分钟便决定给她升职,加薪百分之五十,提供私人办公室,以及必要时,房屋津贴。 她的客户心里罕纳:为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这样高质的员工? 计划平平,并不见得超级出色,但是经葛若文包装,便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客户决定采用。 事实上,客户在会议之后便签下合同。 这宗大生意会带给公司荣誉及进账,老板马上笑开颜地说:「若文,待会儿一起午餐。」 若文应了一声。 到这个时候,紧绷的神经才舒展开来,若文倒在沙发椅上,吸一支烟,喝一杯咖啡。 她情愿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奇怪,她把办公室生活处理得这样妥当,成绩斐然,但是她却完全不喜欢这一套,她甚至乎厌倦这一切。 丢下烟,若文到洗手间去补妆,终有一天,她扑粉的时候想,这块脸会褪色,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使脸色红润吧。像足够的运动,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但现在,只能靠化妆品。 一位初级女职员看到她,不胜羡慕地过来说:「葛小姐,你真本事。」 若文茫然转过头来,陪一个笑,客气地说:「是吗,太过奖了。」教养与涵养告诉她,千万不能嚣张。 那位小姐说:「下月起葛小姐你可以用高级职员的洗手间了。」 葛若文没想到这个。 不止一次,不耐烦的同事抱怨初级职员不顾卫生,终于,她有机会去一睹高级职员是否注意清洁。 洗手都分阶级,夫复何言。 若文补完口红。出去随老板到私人会所午饭。 又要能做,又要耐看,还得陪客吃饭。 累累累。难难难。 两点半,老板们还坐着聊天,若文识趣,先退下来,乐得轻松。 挤进电梯,忽尔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说:「我知道你想追求理想生活。」 若文一呆,抬起头,过一刻,四边张望,谁,谁同她说话。 谁知道她心底的渴望? 若文继而讪笑,怕只是站在她后边的人与友人说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电梯停住,大家匆匆忙忙往外走。 若文又听见有人说:「……你想追求理想生活吗?」 若文忍无可忍,霍地转过身子,发觉她身后站着一名俊朗的年轻人。 那青年看见若文的脸,也一怔,心想,好一张秀丽的面孔。 若文心底犹疑,是他吗,说话的会是他? 只见他与同伴打一个招呼,他同伴向他摆摆手离去。 他往前走两步,见那标致的女郎仍然呆站在那里,踌躇,转头看她。 这时候,若文刚刚也转过身子,两人对望片刻,是若文先尴尬的笑了。 那年轻人松口气,过去打招呼,「有没有人介绍过我俩?」 若文摇摇头,「没有人。」 「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 「那么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刘迎新,这是我的卡片。」 若文与他握手,「你好。」 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独身女,绝不与人乱打关系,趁势混在人群中走脱。 这才想起,她忘记报上姓名。 可惜。 那位刘迎新先生可能有理想生活的秘诀。 这是漫长的一天,回到家,若文放一缸热水,加进浴盐,跳进去,浸了半小时。 彼得打完电话来轮到欧阳,然之后是小李。 都给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语无味的家伙。 为工作强颜欢笑还能自圆其说,同他们在一起,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简直是受罪。 穿着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烟,她在日记上这样子写:什么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丰衣足食,已经算是理想。 若文吁出一口气,差远呢,不知要努力到几时。 这种理想生活状若至平凡至朴素,实际上没有多少个人做得到。 等到有能力之时,又泥足深陷,恋恋风尘,始终堕在红尘中,不能超生。 但愿有个志同道合的人。 当然,若文不是不明白,不做金钱的奴隶,非要以毒攻毒,拥有许多金钱才行,还有,不为名利支配,也得有若干名利才能说这样的话。 夜深,若文丢掉烟蒂,入房睡觉。 有一件事不用担心,她无暇失眠。 睡醒,不管三七廿一,跳起来便用冷水敷睑,半晌才想起是周末,不用上班。 在门口找来报纸一看,果然,若文立即抛却一切再去仆倒床上。 一朵花一样的人已经神经衰弱了。 若文深深替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起来,若文不想听,叫着「走开走开」。 铃声恒久持续着,绝不气馁。 这当然不会是她那些男朋友,那些人,每个号码响五下,没有接听,马上拨另外一个,务使有人来听为止,谁都不要紧,只要肯出来消磨一个下午,搂搂抱抱,喝酒聊天。 这样有耐心而忠诚的电话,一定由她姐姐如文打来。 果然不错,姐姐叫她中午去吃自助餐。 「我不来了,谁叫你住得那么远,又不预约。」 「小姐,我找你三天,找得到吗。」 「我不来。」 「一定要来,两个外甥女等着见你。」 「我不来。」 「若文,工作要与娱乐并重。」 「咄,什么娱乐,一家大小弄个烧烤会就叫娱乐,闷死人。」若文蔑视姐姐。 「去你的,你还想酒池肉林呢。」 「我不来。」 「我叫姐夫来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才不开门,再见。」 若文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苦睡。 也许一睡醒已经白发萧萧,也顾不得了。 门铃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后响起来。 姐夫来了。 这可爱的老好人,总是受如文支配得团团转。 若文不忍心,挣扎着去开门,「来了,来了,稍等。」摸到眼镜戴上,开门一看,立刻推上。 门外站的不是姐夫曾易生。 那人问:「是葛若文吗,你姐夫吩咐我来接你。」 陌生人,该死,派来一个陌生人。 若文蹬足,这可怎么办。 「你能在门外等十分钟吗。」 「没问题。」 「劳驾你。」 人家一定以为家里有什么不可见人不可告人之事。 若文讨厌姐姐干涉她已经不够理想的生活。 梳洗更衣无论如何非廿分钟不办,她再度拉开大门时并没有期望那人仍在门口。 若文是意外了,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石级处读报纸,看见她愉快地招呼。 他十分高兴地伸出手来,「我们是见过的,记得吗?」 若文皱眉,摇摇头。 「我叫刘迎新,你有我的卡片。」 若文想起来了,他是理想生活先生。 「你好吗,」她的态度有显著转变,「你认识我姐夫曾易生?」 「易生是我大学里的师兄,」他笑笑,「那天你在人群中消失,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可以再见面。」 今日她脂粉不施,看上去年轻好几年。 若文打量他,穿牛仔裤白汗衫的他,也较昨日更自在洒脱。 他们两人之间的两次见面,机会率占几分之几?也许只得千亿分之一。 若文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取过外套,与刘迎新出门。 他车子开得很好,不徐不疾,很有分寸,这样速度,适合一家大小。 忽然脸红了,大小,谁大谁小? 小刘在旁见她无故飞红脸颊,不禁引起遐思。 两人都没有讲话,车子驶抵郊外小洋房。 若文终于说:「昨天,在电梯里。」她措词有点困难。 「怎么样,可是挤到你了?」 「不,你说——」 「我说什么?」小刘鼓励她讲下去。 这时候若文两个外甥女儿扑上来叫阿姨,将话柄打断。 若文向小刘笑笑,拥着两名小女孩进屋。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同姐姐一家四口在一起。 天气非常的热,背脊不由自主地冒着汗,若文有点恍惚,姐夫是那种一下班就绝口不再谈公事的人,此刻泳裤一度,与小刘研究泳池卫生问题。 若文靠在太阳伞下的藤椅上,像是盹着,又没有,她啜饮着葡萄气酒,自问很久没有如此自在过。 假如每一个日子都似这个下午,那多像极乐世界。 若文自杯子取出一块冰,放睑上摩娑。 「……怎么样?」 是姐姐同她说话呢。 「谁怎么样,你指刘迎新?」 「正是。」 「还可以。」平日不一定会注意他,但因是姐夫的师弟,无疑他走了捷径。 若文补一句:「我欣赏他的诚意。」 如文点点头;「他是有那种味道,我看别的男生围在你身边把你当作蜜糖似反而觉得肉麻。」 「有吗,」若文感慨,「哪里有这种事,今日女性出来走,身材面貌还算其次,最要紧的是有没有喧赫的私有产业。」 「不是家底吗,行情又转啦?」如文笑。 「咄,家底有什么用,统统是基金,动用不得,玻璃夹万,我指的是私人流动资金。」 如文又笑,「我明白,即是私己钱。」 「所以,姐姐,你看,我会耽在这里直至发酸。」 如文正喝汽水,闻言狂咳,接着大笑。 若文过份自嘲,很窘地坐在藤椅子上发呆。 理想生活中,一定不允许姐姐这样的人存在,讨厌。届时若文会找一大堆江湖客来陪她,不准说她不爱听的话。 「妹妹,」姐姐拍拍她的腿,「请你控制你自己。」 姐夫在那边问:「什么事那么好笑?」 小刘过来,如文把位置让给他。 他问若文:「可以把笑话与我分享?」 若文悻悻然不出声,小刘见她神色这样奇怪,倒有点罕纳。 若文没头没脑的诉苦:「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刘看着她,待她继续。 「我还没把话说完,我是说,今日女性若没有经济能力,谁会上来挑这个担子,非把经济能力搞好不可。」 「我完全同意。」刘迎新是新派人。 如文听见,辩驳道:「那丈夫要来何用?」 小刘即时噤声。 若文笑道:「丈夫是伴侣,不是饭票。」 如文忽然大声嚷:「是,是是是什么都是,是伴侣,是朋友,是老师,是保镖,也是饭票。」 轮到若文大笑。 姐姐真是一个幸福放肆的女人。 聚会结束后,仍由刘迎新把若文送回去。 他说:「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奇怪,那样普通的一个家庭聚会,但若文内心的确觉得舒畅。 她想起来,「那天在电梯里,你站在我后边,你好像说过一句话。」 「我说什么?」刘迎新无比好奇。 若文这时发觉他俩身体太过接近,连忙退后一步,「改天见。」 她没有给他电话地址,要找是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除出工作,若文对于其他的关系,喜欢保持一点透气的距离。 他是近年来唯一叫葛若文失眠十分钟的男性。 星期天,姐姐一早又打电话来,亲姐妹就是有这点好处,有什么嫌疑不快,没隔宿之仇。换了朋友,总有人不肯原谅别人。 「同我们一起看电影。」 若文沉吟,「我有约会。」 「刘迎新在我们这里。」 「可是我的确约了女友,」若文问:「可不可以一起来,一共四个女孩子。」这是折衷办法。 「不可以不可以,万万不可以,」如文马上激烈反对,「你好傻,四个女孩子,见 到刘迎新,那还得了,何必替别人制造机会。」 若文失笑。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我们只得各走各路。」 「多可惜。」 「姐姐,小刘找姐夫,一定有正经事要谈,我不方便打扰,你别公私不分。」 「来吃晚饭吧。」 「不,我不来,我别有去处。」他要约她,不是难事。 她不想给他有人钉他的感觉。 姐姐生气,「我才不高兴苦苦哀求你。」扔下电话。 看完电影,很早就回来,不知恁地一直期望有下一档节目,似有第六感,马上回公寓等。 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早知这样辛苦,不如索性送上门去,何必太为人设想。 等半晌,天渐渐黑下来,心中有牵挂的时候,时间不是过得特别快就是特别慢。 六点钟了,无望了,若文站起来叹口气,想找本书看,同时弄一碗虾子面吃。 电话铃响起来。 若文有一丝高兴,却听到一把稚嫩的儿声找「赖建国同学」。 若文笑说:「你打错了。」 电话一直没有再响。 整个礼拜一也没有响。 礼拜二也没有。 星期三,若文看着电话开玩笑说,过犹不及,再不打来。将会放弃阁下。 五点半,临下班,电话总算接进来。 若文适才把高跟鞋踢到桌底,正想穿上,秘书说:「一位刘先生等你听电话已经等了好久。」 若文连忙用愉快的声线问:「好吗。」 「若文,你是这方面的高手,能否提供一些意见给我们。」小刘开门见山,提出要求。 「什么事,尽管说。」葛若文拿出爽朗本色。 小刘说:「我知道你渴望理想的生活。」 若文像是听到什么咒语似,就是这句话,那日,刘迎新在电梯里说的就是这句话,她呆住。 「你觉得怎么样?」刘迎新在那头问。 若文如梦初醒,「你说什么?」 「这是我们做一幢新盖住宅大厦广告的一句术语。」 啊,原来如此。 「我们这一组人念念不忘已经有一段日子。」 若文从来没有这样气馁过。 「你觉得句子好不好?」 「稍嫌平凡一点。」 「但是我们求售的是平实的中层阶级住宅。」 若文笑笑,不再置评。 理想生活原来只是一句广告术语。 她还以为有人洞悉到她心底的愿望。 「若文,出来喝杯咖啡?」 「我已经约了人。」 「那只好改天。」 他们互道再见。 若文是真的约了人,旧同学一家子外国返来,她请他们出来吃日本菜。 移居到外国,人离乡贱,心就怯,不大愿意出来应酬,若文付出很大的耐心,才引得旧友透露一两心声,若文也先觉得累了,这顿饭吃得不高兴,但各人吃得其多,付账时几乎不胜负荷。 若文非常感慨。 忽然有人轻轻叫她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是刘迎新,若文笑起来。 「我们就坐你隔壁,」小刘说:「你全神贯注,没有看见我们。」 「我有没有失态?」若文问。 「绝对没有。」 若文又无奈的笑一笑。 小刘忽然问:「你理想生活是怎么样的?」 若文反问:「你呢,你先说。」 小刘很爽快的答:「什么叫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要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已算理想生活。」 若文呆呆的听着,他才说了头三句,她已经高兴得面孔涨红,听他说完,若文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他的想法竟与她的一模一样。 刘迎新问:「怎么样?」 若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小刘笑,「许多新女性一听我这个理想生活,吓得魂不附体,立刻与我断绝来往。」 若文睁大双眼。 小刘解释,「她们没有听过比这更加窝囊平凡的理论。」他苦笑。 「但,这也是我的标准理想生活。」 小刘不相信,「你开玩笑。」 「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日记。」 「你不认为要求太低?」 「不,」若文微笑,「那是非常高的要求,事实上没有什么人可以做得到。」 「要不要喝一杯咖啡,我们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 「是你拒绝我。」小刘扬起一角眉毛。 「是吗,」若文笑,「那一定是因为彼时我不知道你是你。」 刘迎新完全听得懂,他说:「要付出一点时间的。」 他们笑起来。 一年后他俩结婚,生活极之平凡愉快,若文非常开心,她辞掉原有工作,半职负责一间广告公司的蚊型计划,收入虽然少一半,但身分由工作奴隶升为工作主人,也算值得。 要等结婚一周年的时候,小刘才对她的爱妻说:「其实没有一个那样的广告句子,是我杜撰来创造话题以便与你说话甚至约会你。」 「但是,」若文奇道:「那日电梯里,你明明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那日挤在电梯里,你如云秀发几乎触到我鼻尖,我大气不敢透,哪敢张口说话。」 「你没有说什么?」 「没有,你以为我说过什么?」 若文摇摇头,「没什么。」 已经得到,谁说过谁没有说过什么都再没有关系。 灵感泉源: 今天是刘英莉的生日? 每个人都有生日,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有把自己看得极为重要,或是人家把他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才会大肆庆祝生日。 英莉两者都不是,她是一个普通的新闻系毕业生,在一家报馆任记者职,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 一个初出道的女孩子,尚无利用价值,谁会来讨好她?故此也没有人会代她开庆祝晚会。 英莉乐得耳根清静。 家里弟兄姐妹众多,谁耐烦记得谁的生日,各管各互不拖欠最好。 所以这一天也跟上一天没有分别。下了班,英莉匆匆乘车返家,她惯用的交通工具是地下铁路。 进入闸口,她刚欲取出车票,忽尔看见右手边灯火灿烂,她抬起头,发觉有一个少女看着她。 噫,这是谁,她不认识她。 少女向英莉微笑。 英莉有种着魅的感觉,缓步走向前。 少女朝她点点头,她有双晶光四射的眸子。 她开口:「廿一岁生日?」 英利奇问:「你怎么晓得?」 少女微笑,「你忘记我了。」 「请问你是哪一位?」英莉完全想不起少女是谁。 「我曾是你灵感的泉源。」 英莉笑,「你倒底是哪一位?」 「你真忘记我了,少年时,你曾许愿,说要从事写作,希望题材永不干涸。」 「呵,你果真是我的灵感。」英莉调皮地说。 少女笑笑,调头而走,英莉去乘车,踏上车厢,才想起忘记问少女,她为何忽隐忽现。 茫茫然她已经到了站,英莉忙着下车。 回到家里,她不由得许一个生日愿望:「我是一个记者,但愿我可以忠于自己,忠于文字,据实报道。」 除了有灵感,也要有良知。 不然写不出好文章。 英莉心安理得去睡了。 电话铃把她唤醒,英莉去接听,那边是好友玲玲。 「生日就不用起床?」 英莉笑,「我生日是昨天。」 「不,九月二十五,是今天。」 英莉一呆,去查报纸的日子,一看,发觉玲玲没有开玩笑,那么说来,昨晚的事是一场梦? 她梦见灵感来找她,她梦见自己许愿,这样的怪梦,但的确,少年时,她曾经许身写作。 英莉呆住。 「喂,喂,你怎么了?」 英莉苦笑,「我做了一个怪梦。」 「不要紧,我也时常做梦,」玲玲取笑她,「十二点我们老地方见,一起吃顿中饭。」 英莉怔怔地放下话筒。 到了中午,她去乘车,不由自主,四周张望,当然不可能再见到那少女,只见处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没有灵感。 真是个梦。 大抵是内心渴望过了廿一岁会写得更好,所以才做这个无聊的梦。 不过,她许的愿望却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玲玲与她见了面,举起盛矿泉水的杯子,说声「生日快乐」。 然后问她:「忙不忙?」 「工作量很大,但我擅于安排时间。」 玲玲惋惜地说:「所以看上去,你像是挺悠闲,老板还以为你啥子都没做,那些烂头蟀,天天似没头苍蝇以乱扑,反而显得劳苦功高。」 「我忠于自己。」 「有时也要会得随机应变。」 英莉摇摇头,「随波逐流,赢了也惨过输,我一向我行我素。」 「要吃亏的。」 「不要紧,我蚀得起。」 玲玲摇摇头,按住好友的手,「生日快乐。」 下午,英莉有一个任务,老总派她去访问一位名流大大。 地点是人家的府上,住宅装修美奂美仑,那位贵夫人穿着最时髦的服装皇后般下来招呼英莉。 谈话的内容,不外是表达夫人是多么的秀外慧中,热心公益,敬老扶幼,最后,她说:「作为一个成功商人的妻子,对外对内,我都尽了责任。」 英莉默默纪录。 时间到了,她起立告辞。 一回到报馆,老总就向她追稿。 英莉说:「我不想写这篇稿子。」 「为什么?」老总愕然。 「她不过是一个挺无聊的女人,她的日常工作范围包括盛妆赴宴,炫耀家势,不值得写。」 老总嗤一声笑出来,「本市有几个人是值得写的?报纸副刊不能开天窗,小姐,赶快坐下来歌功颂德,限你三小时交稿。」 「如果我不写呢?」英莉问。 老总看她一眼,「请你另谋高就。」 英莉跌坐下来,喃喃自语:忠于自己,忠于文字,谈何容易。 那位夫人分明是位极之虚荣肤浅,好名好权已到极限的俗人,英莉却要把她写成造福社会的贤妻良母那样格局。 英莉忽然后悔没有去教小学。 教小学应当单纯一点。 稿子强颜欢笑地写出来,老总读过:「王夫人会很高兴,会计部刚接到王氏企业三十四页广告,这篇访问,算是回佣。」 英莉知道她受了利用,廿二岁生日愿望落了空。 都说她的人物特稿写得最好,一个星期交的两篇到三篇访问稿,一下子便成为读者锺爱阅读的对象,她已颇有点名气,被访问的人一听记者是刘英莉,多多少少另眼相看,拨出时间见她。 英莉的稿酬因此加了又加。 但是她时常困惑。 到了今天,这种困惑,已经使她情绪相当不愉快。 她回答老总:「王夫人这种人,其实是社会的寄生虫。」 「不要太偏激,一种米吃许多种人,明天你还要出差。」 对于这种粉饰太平,隐恶扬善的文字工作,英莉已觉得厌倦。 第二天的对象,是一位着名政客。 他对着刘英莉发表十分慷慨激昂的演讲:「眼光要放得远大,目前的些微牺牲不算一回事,青年们不要怕,向前冲,冲上去……」 英莉看着西装笔挺的他,忽然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叫令郎也冲上去?」 政客尴尬了:「小儿才十岁。」 英莉忽然又问:「那么,八年后的他会不会在你鼓励之下冲上去,抑或,持正统英国护照的阁下一家毋需作该种冲刺?」 政客呆视英莉。 这个不懂事的小记老,不识抬举,拨出宝贵时间给她,不外是想利用她作广大宣传,谁叫她独立思考,故意刁难? 英莉说下去:「我们华人有句话叫以身作则,李先生你入英籍太久了,恐怕已经忘记。」 她站起来告辞。 回到报馆,老总铁青着脸看着她,看样子李政客已经投诉过。 「刘英莉,你没有毛病吧。」他责问她。 英莉抱怨:「李某口是心非,利用群众做他政治木钱。」 「小姐,这根本是互相利用的世界,你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你的责任是有闻必录,读者自会分别真假。」 英莉说:「我不写他。」 「喂,你担任这分工作已有两年,一向不听见你表示不满,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廿二岁生日之后,似有人唤醒她的更知。 老总见她不出声,劝她:「看不过眼,做愤怒青年,凭一股浊气辞掉工作,连写真话说真话的机会都失掉,岂非更为不智?」 「下次给我一个较可爱的访问对象。」 英莉暂时屈服。 她又想起在梦中许过的生日愿望。 下班,与玲玲诉苦。 玲玲说:「有收入有开销,还有随时不写的自由,不算苦了。」 「你那份工作呢,比我这份强吧。」 「开玩笑,天下乌鸦一样黑,稍有良知,都做不下去,只得同流合污,可悲的是,我居然混得如鱼得水。」。 「你在商界,努力替老板赚钱即可。」 「你想想人人唯利是图,利欲薰心,臭不可当。」 英莉被她说得笑起来。 「炒卖过三五七层楼宇,略尝过一点甜头,便一本正经说起地产物业的潮流,只有他的看法最聪明正统,其馀的人,全是蠢材,不是得物无所用,就是有钱不会花。」 英莉说:「我也认识这种人,敝报财经版有专栏专门教人家怎么发财。」 「撰文那人发了财没有?」 「当然没有,不然还写呢,他只是教人发财。」 「不得了,我同你再债世嫉俗下去,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玲玲赶着上班去。 也许是工作过劳,生出厌倦,也许最好放假,休息、玩耍,再从头来过。 老总说:「你看.这篇政客访问还不是逼出来了,写得不赖,最后一段形容得逼真贴切,又有讽刺意味:「一个人有如此崇高信仰已经值得尊重」,多妙。」 肉麻透顶,原作者给文章下评论。 那个晚上,英莉匆匆进入地下铁路站,一抬头,就知道自已又回到同一梦境里去。 地铁站灯光雪亮,英莉过去,看牢那少女,「你是谁,你几乎害我丢掉职业。」 那少女笑笑说:「我替你预备好了。」 「这次又怎么样?」英莉无限好奇。 「你可以再许一次愿。」 「好,」英莉干脆地说:「我要读者迷上我的文字,写得再坏也受欢迎。」 那少女只是笑。 英莉先求题材永不干涸,再求一枝笔有良知,现在又希望文字备受欢迎。 越来越贪婪。 第二天,她醒来,耸耸肩,同自己说:再做这个梦,大抵要去看心理医生。 她来不及详自的梦,便赶去采访一个青年画家。 这画家被视为画坛瑰宝,据说是画坛唯一的新希望,直被捧到云端上。 英莉还是第一次看他的画,在展览馆才兜了一个圈子,已经深感震荡,不,不是因为太好,而是因为太差,十幅画中,十幅抄袭。 这,这是抄毕加素立体派,这,这是抄米罗,那是抄查高尔,还有,连梵高都不放过,装模作样,统共没有自己的风格。 英莉惊得呆了,竟会有这样的画风画格。 那画家一本正经走到英莉面前来说:「许多人,不停重复自己,一个题材,重用百多次,我不屑为,我每张作品,都不同题目,都新鲜可贵。」 英莉笑,拍拍他肩膀,「你的确不必抄袭自己,你把所有古典名着统统抄一次,占为己有即可。」 那画家脸上变色,英莉趁他喊打之前逃之夭夭。 唉,这种访问还怎么写得下去,不如学写小说,默默创作,满足感更大。 难以下笔。 英莉一直搔头。 同事们看到她那种痛苦的样子,不禁笑起来,劝道:「刘小姐,不是篇篇文章都要得奖传世,大部分只是供读者茶馀饭后消遣消遣而已。」 英莉无奈地说:「各位误会我心怀叵测了,我只希望读者茶馀饭后不要看得作呕而已。」 此言引起哄堂大笑。 英莉在文中老实不客气指出该名画家有模仿之嫌。 那一段被删掉了。 英莉据理力争,「本市没有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不指可以随便批评攻击另外一个人。」 「他可以辩驳呀。」 「人家没有专栏。」 「我不写了。」 编辑看着英莉,「你已经被惯坏了,我若不是看着你出身,才不会吃力不讨好意图指教你,刘英莉,出来做事,要做到皆大欢迎,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你的观点意见,不一定是生命、道路、真理。」 「可是我的感情是真挚的。」 「真挚的感情一样会伤害对方,何必令他人生活不愉快,为一点点区区稿费结怨,值得吗。」 「呵,你是劝我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错,我是劝你做访问选对象时小心行事,不喜欢的人,不要去访问他,既然已经走到人家面前,要尊重人家。」 英莉语塞。 「还有,觉得难以下笔,便暂时不要下笔,这是你的职业,不要仇视它,要做得快快乐乐。」 说完了,编辑摆摆手,示意她告退。 英莉听了教训,一边面孔麻辣辣,老人家的话当然有道理,所以捏到她的痛处。 被读者宠坏了,好似写什么都有人看的样子,所以觉得可以任性发挥,不理他人感受,所以觉得笔杆儿可以横扫千军。 所以觉得自己是个特权分子。 所以想脱离编辑部的控制独自生存。 以前,只觉写作最怕没有题材,入了行,对这个行业略知一二,才发觉行有行规,不容越雷池半步。 有了题材,有了读者,又忠于自己,还得学一学照顾他人感受。 同事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做丑笔吧,有些人写专栏似小丑,读者喜孜孜看他的文字,就是等着看该人天天出丑,日子久了,虽然拥有读者,却一点尊严都没有。」 「那应该怎么办?」英莉茫然。 「开玩笑,你比我写得好多了,」同事不愿多说,「我还要向你讨教呢。」 英莉沉默。 她找到好友.才说出烦恼。 「我还以为你已经上了轨道,随时飞升,要做大作家呢。」 「真的,开头动笔的时候,觉得直可挑战金庸倪匡。」 玲玲掩咀笑。 英莉尴尬地说:「人往高处。」 「是,志大才疏。」 「喂,给些许鼓励好不好。」 「我一直觉得,」玲玲正经地说:「成功靠提升自己的成绩,而不是靠拉低别人的成就,刻意丑化他人,徒然显得无聊肤浅,别忘记社会是有公论的。」 英莉不悦:「我并没有丑化他人。」 「那最好不过。」玲玲欲语还休。 「你可以跟我说老实话。」 每个朋友都这样说,有谁笨得不知好歹,泄漏一言半语,立刻被淘汰出局,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玲玲只是笑笑。 像英莉那么聪明的人,应有自知之明。 「让我们去散散步。」 英莉点点头。 她俩自斜坡走下去。 还没走到一半,已经闻到栀子花清香气息。 英莉深深陶醉,这种享受,同名利权势,毫无关系。 只听得玲玲哼起一首歌:「……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 英莉接上去:「美丽的她不知道怎么样。」 两人无限惆怅。 玲玲说:「少年时期,一无所有,却快活无比,现在什么都有一点,反而压力大,感慨多。」 英莉抬起头,刚要回答,忽然看到白衣少女的影子。 她定一定神,拉住玲玲的手,「告诉我我不是做梦。」 「你当然不在做梦。」 「你看到那少女没有?」 「在哪里。」玲玲亦紧张起来。 「前面,斜坡下,榕树底。」 「喂,哪里有人,你不要吓我。」玲玲怪叫。 英莉撇下玲玲一迳走向前去,她明明看见那少女。 果然,少女轻轻转出,对牢她笑。 英莉忍不住问道:「可是你要离我而去了?」 少女只是微笑。 英莉低声说:「我所许的愿望,你都应允,但是,我无法在现实世界运用你赋于我的能力。」 少女露出同情之色。 「我辜负了你。」英莉难过地说。 少女吁出一口气。 「少年的我是太天真了,以为写作就是写作,现在我明白了,若要靠写作谋生,那么,写作就不纯是写作。」 少女点点头,然亦无奈。 英莉自嘲:「即使你是灵感的泉源,你也帮不到我。」 这时候,有一只手搭在英莉肩上,英莉吓一大跳,转头,发觉是追上来的玲玲。 玲玲的面色同她一般苍白,「你在干什么,你不是神经衰弱吧,夜阑人静,整条街只得我与你,你自言自语干吗。」 英莉问:「你没有看见她?她站在这里好一会儿。」 玲玲混身寒毛竖起来,「拜托拜托,别再胡言乱语,谁站在这里?」 「我的灵感。」 玲玲一听反而放下心来,「呵,灵感,她走了没有?,」 「走了,离开我了,也许不再回来.也许另外去物色值得栽培的新进写作人。」 玲玲拍拍她肩膀,「难怪我看不见,我从商,毋需灵感。」 英莉失落得要命,低下头来。 「算了,英莉,」玲玲安慰她,「市面上一千数百写作人,谁有灵感,谁有天份,还不都找到饭吃,安居乐业,何用狷介,何用要求过高。」 「我明白了,我彻底大悟。」英莉失声。 「你醒觉什么?」 英莉没有回答。 原来每一个写作人在开始的时候都得到过眷顾,之后,就得看自己的了。 她没有说出来,这个现象玄之又玄,不是做写作行业的人,根本不会明白。 不,不是做梦,她的确看见了那少女。 也许这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 那一夜,她反而睡得很好,问题想通之后,心里十分平静。 她告了一个星期假,再次回到报馆,前后判若两人,刘英莉变成一个最最合作的记者,无论访问的对象是谁,都可以皆大欢喜。 一季以后,各人会指名道姓同编辑说:「我只愿意接受刘英莉访问。」 读者信件雪片似飞来,要求刘英莉有更多篇幅。 刘英莉连访问贩失走卒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老总给她一间小小办公室,让她有更清静的工作环境。 他报开始来挖角。 英莉同他们讨价还价,不是没有骄傲的,她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文章有价。 然后大老板知道了这件事,亲自请她到府上晚饭,加薪、升级、挽留,刘英莉大获全胜。 她成为文坛新生力军。 现在,她与老总老编平起平坐.有商有量,工作开始有乐趣。 她获得颇大的自由度,但,英莉想,目前的光景这样好,何必去改变它,何必犯险,顺势干下去,收获一定更大。 她猜得对。 接着的一年,她都没有再遇见灵感。 她开始觉得写作不过是一个习惯,不再需要灵感。 当然英莉想念她,不过,并非没有她,日子不能过。 刘英莉开始小说创作,写得不十分好,但是很多时候,文章卖的是署名,不是内容。 呵作品不能太差,无论如伺,一定要及格,但是签名起码值三十五分。 英莉太明白其中窍巧了。 她忙得不可开交,订单一直接到十八个月以后。 一日,自报馆出来,她走到停车场取车,是,刘英莉此刻已是有车阶级,而且,开的是欧洲小跑车,她甫打开车门,便看到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英莉的心大力跳动,她连忙扑过去。 那少女被她急促的脚步声吓一大跳,连忙戒备地转过身来。 四目交投,英莉发觉看错了人。 不,不是她。 「对不起。」英莉向那女孩子道歉。 那女孩瞪她一眼,迅速把车驶走。 英莉颓然回到自己的车子旁边,坐进驾驶位,伏在驾驶盘上。 为何惆怅? 少年时誓要得到的名与利,此刻统统都有了,再也不必为题材担心,写什么都受读老欢迎,况且,她也没有遗失良知,从来不写诲淫诲盗的文字。 为何惆怅? 实在没有理由。 但是像一切写作人,她怀念灵感,希望抓住她希望她陪她一辈子。 否则的话,还是恍然若失。 旅程: 太平洋公主号游轮的二等甲板上一样可以看到一弯新月芽儿高悬在深紫色的天空里。 少妇与她十五岁的女儿坐在甲板近围栏处,两人都怔怔地看着月亮。 太像一个梦了,少妇觉得轻快的凉风吹上脸庞似一只温柔的手,安慰她安抚她,不禁舒出一日气。 十五岁的少女已经很懂事,这三个星期的旅程可能花尽了她们最后的节蓄,所以一定更加要好好享受。 「美得像假的一样。」她转过头去同母亲说。 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头等舱甲板近泳池处在举行舞会,衣香缤影,淑女的娇笑声清晰可闻。 没上船之前,真没想到一只船上也有阶级可分,头等有头等的餐厅、游乐场、电影院与活动范围,二等客另有去处。 小女孩总觉得头等那边总好似热闹点,于是抬头想看个仔细。 她穿着一件过时但是精致的白色蝉翼纱舞衣,那还是她母亲三年前当红时的行头,见她长高,便让她穿,并不十分合身,但是少女秀丽身形沐浴在月色下,一头天然鬈发在微风中飘拂,实在是幅美丽风景。 楼上甲板有人看到了。 他手持香槟杯子,十分寂寥,也在抬头望天边的新月,忽尔看到月下有个小仙子似影子,一怔,手中杯子松跌在地。 那是谁? 小小的瓜子脸,大眼睛,像在看着他笑。 他把身子向前倾一点,想看真一点,后边已经有人叫他,「刘爵士,请过来主持仪式。」 一个中年男子也说:「爹,都准备好了。」 他才不得已抿一抿花白的鬓脚,依依不舍地掉过头,在掌声中去办他的正经事。 下一层的少女,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妈,你在想什么?」 少妇微笑:「我与你的生日在同一日,你十五,我三十二。」 「妈,还很年轻美丽。」 「既然如此,为什么已经没有有人找我唱歌。」 「明年妈妈的运气便会好起来。」 「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怎么等到明年,房东已把我们赶出,又欠学校三个月学费,」少妇耸耸肩,「山穷水尽。」 「不怕,」少女异常乐观,「还剩两个礼拜。」 「是的,」少妇喃哺说:「两个星期十四天,可以发生很多事。」 这些年来,母女俩都尚可逢凶化吉,安然渡过难关,但愿这一次运数未尽,照样能够化险为夷。 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向她们打招呼,「冯太太,冯小姐,你们在这里吗,真是难得的雅兴,今日月色多美。」 说话的人,是位略嫌肥胖的中年人,四十多年纪,有点俗,有点土,也有点喜气洋洋,昨日甫见冯太太,就立刻表示了罕有的好感。 他是一个鳏夫,现开着一间塑胶厂,两个女儿早已出阁,外孙都三四岁,身边有点钱,便想享享福。 少妇很明白他的意思,因此加倍感慨,如果还有另外一条路走,她绝不愿意敷衍这个人。 但是此刻少妇不想开罪他,向他点点头,「董先生,你好。」她哪里是来渡假,她是来完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董某搭讪地坐到她身边,「冯太太好像有心事。」 少女已经看惯这种场面,识趣地走到另一角落去看海。 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只觉好玩,且莫管船泊了岸之后母女俩命运会怎么样,此刻的她是快乐的。 海浪被船身冲激溅起白花,看久了少女觉得有点愉快的晕眩。 她身后忽然有人问:「你可知道这只船驶往何处?」 少女飞快地回答:「日本,横滨,你不知道吗?」 那人笑了。 少女看到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穿着礼服的男人,年纪很难猜,约五十多六十吧,也许还不止,这种绅士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 「你一个人在船上?」绅士问。 「不,我与家母一起旅行。」 绅士颔首。 剪完彩,他赶下来,只见少女还在甲板上,他心中无限欢欣,近距离看,女孩子的皮肤五官,迹近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宛如一件艺术品。 他不敢逼视,缓缓转过脸去。 少女天真无限,自由自在地与他攀谈。 「你呢,」她问:「你又是不是一个人?」把他当作身分地位平等的朋友。 绅士微笑,「我的家人都在船上。」 「那多好,我姓冯,你呢。」 绅士忍不住说:「冯小姐,你像足我少年时代的一位朋友。」 「是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想说,那是几乎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唯恐吓怕少女,不敢出声,过一会儿只是答:「我姓刘。」 平日叱咤风云的他,在毫无机心的少女面前,竟小心翼翼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少妇急步过来,唤道:「星星,星星,你跑到哪里去了。」 绅士看着少女,「你的名字叫星。」 少女点点头笑答:「是,我叫冯星。」 少妇见到女儿,「来,我们回舱房去吧,夜了。」 她的目光何等样厉害,一眼瞥见绅士袋角的表链,式样别致,分明是件名贵的古董首饰,她立刻着意,收敛一下,含蓄矜持地打个招呼。 「妈,这位是刘先生。」 「你好,冯太太。」 没说上两句话,绅士的随从已经走过来,「刘爵士,原来你在这里。」 爵士便向少妇与少女道别,「明天见。」他欠欠身。 少妇抢在前头答:「明天见。」 看着他走远,才问女儿,「这人从哪里来?」 少女摊摊手,「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少妇便出去打听刘爵士是什么人。 得到的答案叫她满意,太理想了,同样是鳏夫,比起老董,刘某既有身分又有地位,高出不知多少倍,还有,那天文数字的财产,不得了不得,手指缝里漏一点点出来,已够普通人丰盛地过一辈子。 少妇芳心忐忑,真的要交好运了吗,昨夜临别时刘某那一个深沉的眼色展示还有下文。 她匆匆回到舱房,打算部署下一步,只见女儿正在洗脸。 「妈妈,」少女抬起头来,「刘爵士差人打电话来,约我们到头等舱吃中饭呢,十二点派人来接我们。」 少妇一怔,咀角微微透出笑意,渐渐笑意越来越浓,她懒洋洋地倒在床上,呵,宝刀未老,又一次被看中了,耽会儿该穿什么衣服呢,所有的家当都带在身边,可以见人的只得一套衣饰罢了,不过不要紧,人家看中的是人,不是衣裳。 少妇立刻动手化个精致的淡妆,但不论多么小心,粉却总是不贴脸,唇上皱纹太多,眼皮也太肿。 一边女儿已经穿好,一套水手袋,静静翻画报等她。 这孩子好耐心。 少妇就这样折腾了个多小时,等到有人来敲门,才勉强放下眉笔。 母女俩由随从带着走上船的顶层,门一打开,只见豪华私人平衡舱宽敞一如大酒店的套房。 刘爵士迎出来,「请坐请坐。」 少女识趣地坐到一张小小安乐椅上。 母亲与男人谈条件,她见过许多许多次,再也不觉委屈、难过、羞辱,她已引以为常,母女俩并不懂其他谋生方法。 少妇见到这种阵仗,自然喜心翻倒,却表现得更加含蓄,以免别人把她当作掘金娘子。 老爵士倒是诚心诚意,他取出一盒糖果送给少女,与少妇寒暄起来。 「冯太太,」他说:「听说冯先生过身已经多年。」 他也把她打听清楚了。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是什么人。 也好,少妇暗地里咬咬牙,不必伪装了。 咀里答:「孩子一出生他就故世。」 「可有十七年?」 「那倒没有,小女才十五,长得高大。」 爵士点点头。 「独自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少妇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不由得有点心酸。 「冯太太对将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少妇忽然心乱如麻,他说中了她的要害。 她低下头,那种傍徨绝非做作,「打算?我们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倒处碰运气。」 爵士微微笑,「吉人天相,不要紧。」 少妇也凄惶地赔笑。 老绅士满以为她会十分难缠,此刻看清形,少妇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不难打发。 午餐准备好了。 在桌子上,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 少妇不大敢笑,怕眼角露出细纹。 少女见老人家注视他,便朝他笑笑。 少女很会讨人欢喜,她已经是母亲的负累,不能叫客人讨厌。 饭毕,刘爵士说:「晚上请两位再赏脸到甲板小坐如河?」 这上下,连少女都看出他对她们有好感。 少妇也不再推搪,「好的。」 「谢谢你们花时间陪我,我有小小礼物聊表心意。」 少妇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喜出望外,「谢谢你才真,刘爵士。」 他把她们送出去。 少女把礼盒扔下便去游泳,留下少妇拆开礼物细看。母女俩收到同式的碎钻手镯,少妇忍不住把一对都套在自己腕上,她不是没收过类似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早已当掉卖尽。 适才的紧张令她疲倦,她打一个中觉。 做梦了。 梦见少女的父亲走到她身边,殷殷地问地:「好吗,生活还过得去吗。」 少妇流了一腮的热泪。 在生之时,他是何等样疼惜她们母女,如今如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死不暝目。 当年他们夫妇何尝不是一对璧人,但是命运往往另有安排,叫人走上一条匪夷所思的路。 十五年来吃足苦头。 那天黄昏,刘爵士把冯氏母女转到头等舱住,居高临下,光景又自不同。 少妇吊在半天的一颗心,像是重新归位。 晚上他们谈得比较多。 ——「孩子的书总得念下去。」 「那当然,她功课可好?」 「是个优异生。」 「那非进最好的大学不可。」 「从学校回来,最好有个舒服的家。」 「没问题,你们喜欢什么地区什么尺寸尽管告诉我。」 这不是闲谈,他们谈的是买卖的条款。 非得小心翼翼讨价还价不可。 要少了,吃亏,要得多,怕拿不到。 少妇不自觉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少女在不远处玩滚球,秀发飞扬,真正好看。 少妇垂下双目,「有人肯照顾我们母女,真正万幸。」 老绅士十分公道,「不必感恩,你们亦需付出十分大的代价。」 这话是真实的。 少妇低头不语。 两人之间,相差三十年的岁月,叫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长期跟在他身边,听差办事,又要侍候得他高兴,并非易事。 但是生活有了着落,女儿能够过比较正常的日子,想必是值得的,看样子,刘某是个斯文人。 少妇额角唇边都冒出凉晶晶的汗珠,她的神情,有点紧张,有点恍惚,静态的她,别有风韵,两母女的样子其实非常相似。 不过刘爵士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落在少妇身上。 他有点疲倦,缓缓站起来,「今日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再商量。 少女立刻警觉地过来问:「你要走了吗。」 刘爵士点点头,眷恋少女如花笑靥,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乱发,终于没有那么做,只静静转身离去。 少妇看着他的背影,「倒底老了。」 少女坐下来,「他并非那么老。」 「你倒似对他有好感。」 「他人不错,细心,体贴,真诚。」 「出手的确很大方。」少妇伸个懒腰。 少女犹疑半晌,欲语还休。 少妇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于是笑道:「不要担心,我会处理一切。」 少女过去搂住母亲,大风大雨,她居然也把女儿带得这么大了,做好做歹,衣食住行都由她张罗回来,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父亲去世之后不多久,母亲也曾改嫁过一次,那是个不堪的男子,以为年轻的寡妇身边有钱,失望之后,不久便离异,母女一直过着流离生涯。 少女说:「刘爵士看样子愿意照应我们。」 「是的,他付出的条件非常非常好。」 少妇想说,其实不用那么好,但随即抬起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身价十倍。 这时候,她看见一个胖胖的身形企鹅似向她们走来,那是那个老董。 少妇连忙拉起少女,「快点走。」 少女问:「为什么?」 少妇嘀咕,「他怎么跑到头等来了。」 立刻与少女急步往前走。 姓董的不知趣,一边追一边叫「冯太太,冯小姐,请留步,是我呀。」 少妇逃以加快脚步,一溜烟似去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少女仍去游泳。 清晨,池畔没有太多人,少女一游便是十个塘。 伏在泳池裙边上略作小息,她发觉刘爵士独坐太阳伞下,少女活泼地向他招手。 她披上毛巾衣上前去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 「要不要我把母亲叫起来?」少女一贯地天真。 「不用了,我同你谈谈。」 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听说令尊年少有为,是位律师。」 少女点点头,「苦学成功,才执业两年,不幸罹病,随即去世。」 刘爵士有点感喟,「痛失英才。」 少女十分伤怀,「人人都那么说。」 「你愿意继承他的志愿吗?」 少女说:「我一定会努力。」 刘爵士宽慰地笑,「你同你母亲是两个人。」 少女一怔,听得出他语气中贬多于褒,「但是我长得非常像她。」 「不,不像,我猜想你性格似你父亲。」 「家母一向是个斗士。」少女为母亲辩护。 刘爵士却说:「但是,她无情而你有情。」 少女不语,她有点不悦,她极受母亲,没想到刘爵士给母亲如此评语,过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失陪。」 年轻人喜怒形于色,真正可爱,刘爵士莞尔。 舱房中,少妇刚刚睡醒,伸伸懒腰,想到昨夜谈到一半的协议,笑出来,嗳,男人就是男人,身分地位财势并不能控制他们原始的,女人只要有办法,还不是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她,当然算是个有办法的女人。 一抬头,看到女儿闷闷不乐回房来。 「谁惹你生气?」 少女只是不出声。 「好日子快来了,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少女没有先头那么乐观,「他靠得住吗?」 「谁管他靠不靠得住,银行存折牢靠就行了。」 少女蹲下来,语气有点悲哀,「妈妈,不要这样说话,听在别人耳中,好似一点感情也无。」 少妇一楞,随即笑了,眼神十分悲切,「感情?它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哪来那么多感情?」 一连串的问号,把少女问得哑口无言。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一个女子经过那么多,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怎么还能奢望她有真情意。 「妈妈,」少女说:「船往回驶泊了岸,我们从头来过,倒处有工作,卑微点不要紧,我们吃得了苦。」 少妇勉强地讪讪道:「你在说什么呀。」 「妈妈,让我们自食其力。」 少妇有点愠意,「我几时借过赊过?」 少女气馁,颓然坐下。 「你发什么脾气,人家都答应了:安家费、学费、房子、车子……」 少女仍然发呆。 少妇的声音又转柔,「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妈妈已近人老珠黄,作为一个教师、律师,什么都好,三十多岁才刚刚开始,但我是欢场里打滚的女子,你不明白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少女尽最后努力,「你可以找分工作。」 少妇凄凉地说:「我找过呀,节蓄花光之后,做过工厂、餐馆、文员,哪里都有色迷迷的眼睛,哪里都有想在你身上捞一把便宜的黑手,这才咬一咬牙,跳进海里,小公主,你不会明白,你毋须明白,你甚至不用原谅我。但你必须爱我。」 少女哭了。 「嘘嘘,这是干什么,」少妇拍打她的背脊,一如女儿还是婴孩,「苦难快要过去,还哭?」 那天傍晚,刘爵士派来一名律师,在舱房中与少妇又谈了很久。 少女倒处逛。 船上不是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她却不想结交朋友。 她怕与人家交换身世。 不,她并没有羞愧的感觉,她只是不想解释,既然一切苦难都由她们母女俩承担,还失复何言,还何需向任何人交待。 她不要他人同情。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边。 少女一抬头,看见刘爵士。 她朝他点点头,今早介蒂忘怀大半。 刘爵士的手一指,「看到那堆人没有?」 少女顺势一看,果然有十来廿个男女也正朝他们看来。 「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媳妇,我的女婿,还有我的孙女孙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统统想在我身上得到赏赐,却不肯给我丝毫温情。」 他的声音十分落漠。 「他们想早日得到遗产,希望我早日弃世。」 少女忽然笑了,「他们可还需等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刘爵士听了这话,犹如注射一支强心针,「真的。」 「当然,那个穿红衣服的是你孙女?」 「她比你还大三岁。」 「她看上去不太友善。」 「你不用理会她,你做得到吗?」 少女笑,「难度更高都没问题。」 「好孩子。」 少女看他一眼,「你偏心于我而已。」 刘爵士不语,这孩子聪明得惊人。 少女低声问:「你会照顾我母亲吗?」 刘爵士答:「只要是合理的,她要什么都有。」 少女笑,「放心,她的要求很低,绝不会要飞机大炮。」 「你呢?」刘爵士问。 「我想读好书,养一只小狗,天天放学有热饭吃,以及有人陪我说话。」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这样,我于意已足。」 这个时候,律师毕恭毕敬的出来,对刘爵士说:「冯太太已完全同意,我们可以签署文件了。」 少女的脸微微苍白起来。 爵士进舱去,少妇矜持地迎出来。 律师把文件摊开来。 少妇用兰花指取起文件轻轻读出:「立约人刘余庆与冯星——」她错愕地抬起头来,「冯星?」 她瞪着女儿,少女神态异常镇定。 少妇沉默良久,胸头如被人重击一下。 她再转过去看刘爵士,刘某亦静静地看着她。 少妇霍地站起来,「你与她,你要的是她?」少妇觉得怪异得不能再怪异,荒谬得不得再荒谬,又有种被人骗入壳的感觉,急痛攻心,心绪失去控制,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来。 一间房内四个人,包括律师在内,除出少妇,都知道合约中的甲方是刘余庆,乙方是冯星。 少妇太过自信,低估了刘某人。 律师清清喉咙,「冯太太,你要的,全在协议书里面了。」 少女忽然也开口:「对,妈妈,你要的,全在里边。」 少妇看着女儿,声音颤抖,「你一直知道是你?」 问得多么多余。 「你愿意?」 少女轻轻答:「你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少妇跌坐,勉强看完合约,白纸上黑字一个个似会跳舞。 合约措词非常含蓄合理,当作刘某欠冯氏母女一笔债项,协议分期偿还,条件是,期间冯星必须住在某街某宅。 冯星未满十八岁,由母亲代签。 少妇拿着笔,无法书写。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语调说:「船快泊岸,母亲,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 说故事的人的故事: 陈佳,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不不,她不是说书人,说书这个行业,早已式微。 况且,多数说书人讲的,是他人的创作:三国、水浒,丰富的情节,灵活的人物,经过说书人的技巧,使听众如痴如醉,在湖畔的冷亭,一边品尝香茗,一边听故事,消遣半个下午,真正享受。 管它是不是艺术,已经造福群众。 陈佳用现代方式说故事。 她的故事,全部属于她个人创作,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写作人,她主要的作品,全部是小说。 陈佳有许多许多读者。 经过出版社安排,每隔一段时间,她会与读者会晤。 她的读者群多数是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陈佳与她们生活在同一城市同一环境,交通殊无困难。 这一次,聚会的地点是陈佳渡假的郊外别墅,与她见面的读者四女一男,全是年轻人。 经过介绍之后,谈谈笑笑,年轻人同年轻人很快熟络,吃过茶点,大家围着陈佳,起哄,叫陈佳说故事给他们听。 陈佳笑说:「我不会讲,我只会写。」 其中一名叫微微的少女说:「陈姐姐,这样吧,只说一个开头。」 另一位叫之之,也跟着说:「请陈小姐构思起点,我们接着说下去,看看故事能否成立。」 陈佳笑,「这叫集体创作,影视界的剧本就是从此得来。」 之之的妹妹思恩睁大眼睛,「真的,谈谈笑笑就能赚稿费?」 大家推她,「你也来赚赚看。」 「陈佳小姐,」唯一的男生家康发言:「我觉得这项建议很有意思。」 大伙见他举着右手,像是同老师说话,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不禁笑出来。 陈佳想了一想,缓缓道:「故事的构思过程,十分玄妙。」 一个短发女孩子秀秀问:「是不是靠灵感?」 陈佳又笑,「靠翻覆思想才真。」 之之说:「家母一直叫我们不要想太多。」 陈佳答:「如果你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你不能不想太多。」 「请你说一个故事给我们听。」思思恳求。 陈佳想一想,「好吧,我把故事开头,你们给意见。」 大家静下来,迸息以待。 陈佳轻轻地开始讲故事:「一个月夜,大客轮的甲板上,坐着三个人,一位老年绅士,一位少妇,以及她十五岁的女儿。」 众少年脑海中马上浮现了一幅这样的图画,秀秀忍不住插咀问:「少妇美吗,小女孩美吗?」 之之嘘她:「当然美。」 陈佳笑,「他们三人在客轮上邂逅,已有两个星期,绅士对她们母女非常好感,处处表现慷慨的风度,终于,少妇觉得摊牌的时间到了,暗示绅士愿意以身相许。」 微微抢着问:「那老年人有几岁?」 「六十出头。」 「少妇牺牲很大,」家康说:「她的年纪不应超过三十五。」 陈佳轻轻地讲下去:「条件慢慢都议好了,船三两天内就要泊岸,绅士这时也知道少妇曾是出过锋头的交际花,讲起条款来,十分厉害,不但希望有一笔现金保障,还要公寓房子以及花园洋房,每个月的开销当然省不了,还有,小女孩要念最好的寄宿学校。」 家康点点头,「原来不忘女儿的教育问题,也算是难得。」 陈佳笑:「这是开头,你们猜,结局如河?」 秀秀一怔,「唔,结果船泊了岸,他们三个人达成协议,以后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一听,轰然讪笑。 「给你写小说,找谁看,这种结局,有没有可能?」 陈佳说:「这样身分的三个人,大抵上没有可能长期愉快地生活下去。」 家康举手,「让我试一试。」 陈佳笑,「请。」 家康侧一侧头,「条件都讲好了,船到岸,少妇忽然觉得半生出卖自己已经足够,她同老绅士说:不,我情愿带着女儿去工厂找一分苦工,母女穷一点,但是问心无愧,终究一日熬出头来。」 家康还没说完,众人的笑声比上次更响。 ——「家康,你乾脆去写桃花源记吧。」 「还有,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团。 家康连脖子都涨红。 微微感喟,「原来写故事不容易。」 秀秀说:「情节要合理,不能与现实脱节。」 陈佳说:「逸乐是一条蛇,被它缠上了,很难脱身,交际花会不会在盛年从良,跑到工厂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说:「会!」 思思说:「你会,她不会。」 秀秀说:「一致通这个结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众女不耐烦,「你恁地婆妈,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么,你来说说结局。」 陈佳笑说:「诸位,我们休息一会儿,分组讨论。」 年轻的读者们十分快活。 「陈小姐,这次聚会太有意思了,我们像是参予了写作计划一般。」 陈佳问:「你们对写作有兴趣?」 大家齐齐答:「有。」 「这是一门相当艰苦的行业。」陈佳说。 「家父说每一分职业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们走到游泳池旁,三三两两,讨论起故事剧情来。 之之走到陈佳身边,问道:「陈小姐,你几岁开始创作小说?」 「廿二岁,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 「呵,大学里念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是教育文凭。」 「开始创作是偶然的吗?」 「相当偶然,当时只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便拿起一支笔,把它们都写出来,投稿到杂志报章上去。」 「你一共写了多少本书?」 陈佳笑答:「量并不重要,质才值得重视。」 「你可满意自己的作品?」 「过得去啦。」 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故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 读者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故事要有三个人,陈佳不可能是绅士,也不会是少妇,那么,她是那个小女孩。 照陈佳的年龄推算,故事发生在十多年前,一只豪华客轮上。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当下,陈佳似真正把往事丢下.与程中渡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回到市区的公寓,卸了妆,坐在露台上,自觉不枉此生,知乐常乐,事业与感情进展都十分理想,于愿已足。 陈佳吁出一口气,上床休息。 她没有时下一般干文艺工作的人的坏习惯,她不用服药睡觉,很快就憩着,陈佳时常笑说这是她最最得天独厚之处。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陈佳,已经成年,她似刚刚下班回家,看到房门口一叠湿内衣,是她出门前浸在盘中打算洗涤的,又被她母亲扯出扔在那一角示威。 在梦境中,陈佳忽然忍无可忍,怒火中烧,她冲入房中,把她母亲揪出来,推翻在地,顺手取起身边一支木棍,兜头兜脑向母亲击打,血花四溅,一边嚷着:「你不尽责任,你不尽责任。」 在这个时候,陈佳惊醒。 她额角背脊爬满冷汗。 丑陋的往事如一条巨龙,惊醒之后到处肆虐,陈佳深深后悔,程中说得对,忘记它,只有对她好。 她起床点着一支烟。 母亲已于三年前去世。 在这之前,她们也已有十多年没有见面。 事实上,在轮船泊岸之后,陈佳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五岁之前,多次,母亲一闹情绪,就乱扔乱摔她的衣物,一边喊「我的罪孽满了,我的罪孽满了」,一边把陈佳推出门去赶她上街。 陈佳从来没有动过气。 她一次又一次默默忍耐,渡过最黑暗的童年。 十五岁之后,没有人听过她提母亲这两个字,连她都以为已经忘记这个人。 但是今夜证明她并没有淡忘,伤痕历历在目。 陈佳惆怅,看样子她终身都无法不背着这创伤的十字架。 最坏的一次,母亲取出利刃,咬牙切齿要赶她走,即使如此,陈佳也没想到她恨这个妇人恨到要置伊于死地。 噩梦太恐怖了。 天渐惭亮,陈佳又得展开一天的工作。 下午三点半,程中照规矩自办公室给她电话,同她说两句话。 陈佳说:「我很想念你。」 程中答:「我也是。」 然后她带着微笑出门到图书公司去。 推广经理同她说:「见小读者的计划非常成功,其他书商纷纷跟进,我们又一次带领潮流。」 陈佳说:「怪累的。」 「喔唷陈小姐,现在干写作,也不能尽躲在深闺不见人呵。」 陈佳笑笑,生意人都一个心思,赚钱最重要,巴不得写作人上台去兼职唱歌跳舞。 「过两个月我要出埠。」 「小姐,交足了稿子,我管你去南极洲。 过两天,陈佳的情绪似乎平复,生活恢复正常。 心波上激起的涟漪渐渐消失。 这个时候,小朋友们的稿件却纷纷寄抵出版社。 记得吗,陈佳叫他们把故事的结局写下来,果然,他们真正对写作有兴趣,每个人都纪录下不同的答案。 陈佳本来不想拆开他们的信件,但失信于人,倒底不是一个好习惯,她把各人的稿件细阅。 文笔当然不大成熟,陈佳边看边莞尔。 五个小朋友,有五个不同的假设。 家康始终坚持交际花会得改过自新,他为人乐观热情,深信人间充满光明。 思思的答案有点离奇,她写那少妇在邮轮上偷窃了老绅士大笔金钱珠宝,继而失踪。 微微独门心思,写到三人在船上最后一个晚上,老绅士忽然发觉小女孩是她的亲孙女儿。 陈佳很欣赏他们的心思。 她把稿件交给总编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老总一怔,叫起好来。 他打算把所有的结局都刊登出来。 「陈佳,你写一万字的开头,我们将此游戏公开,读者会开心得昏掉,以后,我们订期举行这个猜结局游戏。」 「我不喜哗众取宠。」 「陈佳陈佳,脑筋不要太古板,对,别忘了写你那篇结局,好让读者对照。」 为什么不呢,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已经欲罢不能了。 她与小朋友的聚会,如期举行。 陈佳在别墅门口等他们,「时间过得好快。」 小读者们大大不以为然,「还说快呢,望穿秋水,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天。」 大家进屋坐下,一次生两次熟,都觉得宾至如归。 微微说:「陈佳姐姐真随和,我们一点压力都没有。」 「是呀,陈小姐没有架子。」 听到这样由衷而天真的赞美,陈佳笑了。 「陈小姐,看过我们的作文没有?」 「都拜读了。」 「写得怎么样?」 「算不错了.难为你们,将来都会刊登出来。」 「哗!」他们齐齐叫起来。 秀秀问:「哪一篇最好?」 「不相仲伯,」陈佳说得很技巧,「水准平均。」 之之笑,「陈小姐的意思是,大家都普普通通。」 家康说:「我参加那么多课外活动,最有意思是这一趟。」 「对,」之之想起来,「陈小姐,你可以把你的结局告诉我们没有?」 「对,」大家一起嚷:「洗耳恭听。」 陈佳犹疑,「我的结局,不一定比你们的好。」 「怎么可能,陈小姐,你是我们最崇拜的作家。」 微微笑,「秀秀的废话最多,陈小姐,请快把故事的结局说给我们听。」 陈佳抬起头,喝一口咖啡。 为什么不呢,她已经创作了成百个故事,这不过是另外一篇而已,人世间何处不是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故事。 「好,我说。」 大家立刻静下来。 陈佳用她那不徐不疾的声调说:「当下,条件都谈好了,少妇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没想到误打误撞,登上轮船,得此奇遇,她有点踌躇志满。」 「噫。」之之太息。 众有同感,有些人,就是自甘堕落。 「少妇说:一上岸,马上把小孩送去寄宿。这时,老绅士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她去寄宿?不,太太,你错了,你搬开住才真,我付出这么庞大的代价,不是为你,而是为她。」 小朋友们听到这里,瞠目结舌,只觉混身汗毛竖了起来,楞楞地看着陈佳。 过许久许久,大厅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勇敢的思思第一个说:「不,不可能。」 家康更加困惑,「陈小姐,这根本不是你一贯笔法,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丑陋的角色。」 微微惊问:「我有没有听错,老头看中的的是十五岁的小女孩,要用金钱把她买下来?」 陈佳再也没有说什么。 秀秀说:「我不接受这个结局,」她脸色都白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对,太残忍,接受不来。」 「女孩的母亲不会答应,陈小姐,决说呀,女孩的母亲立刻大怒拒绝。」 陈佳没有出声。 陈佳微微一笑。 大家又噤声。 陈佳终于说:「对,你们说得对,少妇立时拍案而起,痛骂老人,拉着女儿走开,再也没有与老人说一句话。」 小读者们松下一口气,一齐豉掌。 「这才是陈佳式结局,好极了。」 「是呀,与我们的作文高下立分,有悬疑有刺激。」 「陈小姐的作风一向善恶分明。」 陈佳又笑了。 读者们的口味,不难捉摸,真善美作品,必受欢迎。 她捏一把汗,总算把他们敷衍过去。 那天,聚会结束,读者们更加恋恋不舍。 程中坐在游泳池边看着她。 她端张藤椅,坐到他身边。 「你都听到了?」她问程中。 程中点点头,「你并没把真实结局告诉他们。」 陈佳笑笑,「他们不会接受。」 「是,」程中同意,「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比起小说,更离奇更曲折,更巧合更荒谬。」 陈佳吁出一口气,「各人的遭遇不一样,也许,他们一辈子都幸福得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那样缺乏生活经验,又哪里写得出好的作品。」 「也不是每个人喜爱写作。」 陈佳抬起头,看到一轮满月正升上天空,这一夜,与若干年前的那一夜,一点分别都没有。 陈佳记得清清楚楚,她母亲张大了咀,瞪着眼睛问:「为她,为这个小丫头?」 陈佳看着老绅士欠一欠腰,非常讽刺地答:「是,为你的女儿,太太,你的经验阅历,对我来说,是太丰富了一点。」 陈佳惊恐万分,面如土色,年轻的她约莫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盼望母亲拂袖而去。 但是没有。 母亲狰狞地笑,「好,上岸就把她交给你,一切条款不变。」 说完了,她离开甲板。 剩下陈佳与那个老人对坐。 老人忽然温柔地问小女孩:「你呢,你又有什么要求?」 陈佳悲哀但清晰地答:「我要求永远不要再见到她。」 多年前的往事了。 还是忘记的好。 况且,读者才不爱看这样丑陋的结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散发 网: 我认识她,在一个舞会。 每个女人都穿露背装,厚底鞋,拔光了眉毛,搽红了嘴唇,她是不一样的,她穿一条白丝的长袍,一张脸没有一点点化妆,长发自中分开,瀑布般地撒在肩上。 这么美的头发。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头发。 她一点化妆都没有。没有穿胸罩。没有做作。 她看上去象一朵莲花,然而她的眼睛,带点邪气,又不太象一朵莲花了,我该怎么形容她呢?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字句。 我看牢她。 隔了人群,我看牢她。 这个舞会里的客人太多,明星,名模特儿,画家,作家,凡是出点名的人都来了。这是纪念一张报纸二十周年的酒会。而我,我自己开了家小小的广告公司,所以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我注视看她。 她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坐在一张丝绒沙发里,捧着一杯酒喝,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事实上她喝了很多,她有点醉意了。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跑过节与她说话,她没理会,那个男人似乎是一个明星。她没有理会他。 然后我看到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当着那么多的人,她哭了。她的眼泪缓缓地流下她白玉似的脸颊,她哭了。 我忍不住,我掏出了我的手帕,我走过去,我递上我的手帕,她接了过去,擦干了眼泪,放下了酒杯。 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来,脚步有点不稳,我扶了她一下,她拂开我的手。我再扶她,她没有反抗。 我们离开了那个酒会。外边天气有点凉,而且风大。 她那件白色的丝袍被风吹得贴着她的身体,她不是那种大胸脯的女子,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性感的女孩子。她是那么美,她那种神态,那种茫然的神态。 我说:“我的车子在那边。” 如果她以为我开的是一辆麦塞底斯,或是积架,她就错了,我只有一辆小小的福斯威根。 她听话地上了车。 我问她,“住哪里?” “落晖道,十号。”她答。 她还没有喝醉,她的头靠着玻璃窗,没有看我。 我说:“女孩子不应该喝酒,尤其不该喝烈酒。” 她笑了,雪白的牙齿,有一颗特别尖的犬齿。 我看着她。她是这么的美丽。 我把车开到落晖道十号,那是一间老大的洋房,西班牙式的红顶,几十株冬青树。 “你的家到了。”我说。 她推开车门,然后回过头来,她说:“我叫王如璋。明天有空喝咖啡?”她看着我。 她的酒意完全消除了,眼神清澈如寒星。 我伸出手,我说:“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看我的结婚戒子。” 她一怔。但是她没说什么。 “我不能与你喝咖啡,我是一个规矩的男人。”我说。 她转身,回去了。 她推开黑色的雕花大铁门,风还是很大。今天的风真是很大,她的白色衣服又贴在身上了。 我甚至已忘记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到公司去。我知道她的身份。她是王中川的独生女。王中川有一间银行,一间报馆。他不是本地最有钱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本地的大名人,但是他已经有足够的一切了。王如璋是他的独生女。 她一个人坐在她父亲报馆的酒会上,哭。 她为什么哭? 我不明白,一个天之娇女,哭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然后还叫我去喝咖啡。我不认为这是奇遇。这是绝对不是奇遇,我只是觉得怪异。 过了没多久,我就把这事情忘了。 然后我接到了上个电话,我的女秘书接进来的。 “谁?”我问。 “她不肯说。”女秘书说。 “她?” “是,一个女子。”女秘书。 电话接通了,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问:“丹尼?” 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没有人叫我丹尼。 “是。”我说:“哪一位?” “我姓王。王如璋。” 我的记忆完全回来了,雪白的长袍,一头乌发,玉似的一张脸——“王小姐。” “你记得我?”她问。 “记得。”我说;“那天是我送你回家的。” “是。”她问:“有空喝一杯咖啡吗?” 我笑了,我看看表,“你只有法律说已婚男人不能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喝咖啡吧?当然,我警惕自己,千万要控制自己。我结婚七年了,我有两个孩子。” 我拿了外套,然后我乘电梯下楼,一进那茶厅,我就看到了她,她对着我笑了。 雪白的衬衫,雪白的粗麻裤,这么热的天气,她身上纤尘不染,滴汗全无。她不是生活中的女人,她是神话故事里的女人。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啤酒?”我问:“你总是喜欢喝酒。” 她笑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她。 “很容易,这个地方是这么小。要找一个人很容易。” “你甚至叫我丹尼。”我笑。 “你真的结了婚?”她问。 “当然真。” 她看着我,“你不象个结过婚的男人。”她说得很认真。 我笑,“结婚又不在额上凿字,当然看不出来。” 她也笑。 “你找我,只是为了一杯咖啡?”我问。 “是,”她说:“谢你那天送我回去。” “今天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今天不必要,”她指指茶厅的长窗外,“家里的车在等着我。”她告诉我。 我看向窗。是的,我看到辆rr的银影型。 我说:“我只开了一辆福斯威根。” “但是你很快乐,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 “你有妻子,有儿女,有一间赚钱的广告公司,你是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我羡慕你。”她低下了头,她的睫毛闪动着,“你幸福。” 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呢?我不明白。我只不过送她回家而已。但是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新感觉,甚至乎有点邪气,但是我喜欢与她在一起喝咖啡。 “你只有一个小时。”她说:“四十分钟过去了。告诉我婚姻生活是怎样的?你今天回家,会不会对你妻子提及我?”她很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我不会告诉我妻子,我不会告诉她,我在下午与一个美女喝了杯咖啡。为什么呢?我很低怕烦,所有的男人都怕烦。 她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你不会提,是不是?我猜对了。所以我不要结婚,丈夫们,丈夫们都是一样的,嫁给他们,为他们劳心劳力,然后一个女人打电话上去,那个丈夫就下来了。喝一杯咖啡?”她笑了。 她笑得这样讽刺,我觉得愤怒,是否因为她说中了我的心事呢?是不是呢?七年的婚姻,没有使我厌倦,却使我觉得有如刻板文章。 所以我下来喝一杯咖啡? 或者我的精神需要调剂,但我决不会再与这个太过分聪明,奇怪的女孩子在一起。 我站起来,“我的时间到了。”我说。 她笑笑,毫不介意我的无礼,她伸出手道:“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发出相撞声。 我付了账,愤怒地出了茶厅,我走到停车场,开动了我的车子。我觉得我笨,这个女孩子比一只狐狸还要狡猾,今天我让她作弄得这么尴尬,几句话就把我逼得下不了台。 太厉害的女。 她能有几岁?二十一?二十二? 而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听话的女子。我说一,她是一,我说二,她是二。她有点钝,然而不失为一个好妻子,我对她忠实,我想我是爱她的,而她,毫无疑问地爱我。或者她不清楚什么是爱,但是她对我是死心塌地的。 她与王如璋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根本不应该将她与王如璋比较。 那一天我回了家,我是沉默的。 第二天一早,王如璋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居然有点喜悦。 “我知道,”她说:“我在勾引你。要不要去兜风?” 我是这样地吃惊。我真应该顿时当机立断地挂上电话,但是我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为什么选上我?”我问。我问得很低沉。 “你吸引我,我从来没有追求过有妻子的男人。” “你觉得好玩?” “是的,好玩。” 她的坦白使我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样?你可出来?”她挑战似的问我。 她是这样挑逗,使我沉不下气,我到底是一个男人,她这样公然来惹我,我不相信吃亏的一定是我,但是我毕竟是有理智的人,我不可以跟她去胡作胡为。 “请你找另外一个人去玩吧。”我断然地说。 “多么好的丈夫!”她在电话那边格格地笑。 我说:“王小姐,象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尊重自己一点,也尊重别人一点。” 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柔得象一片水。“也应该少喝酒,是不是?你为什么吸引我?因为你从不听我指使。因为你存心教训我。” “但是我不好玩,人与人之间,不该提到这个‘玩’字。” “你的教训又来了。”她说。但是这次她没有笑。 她的态度好多了。 我说:“好好学乖一点。” “与我去兜风?我答应你会乖。好不好?教我。从来没有教过我,他们都当我是一个孩子。”她的口气,也的确象一个孩子,一个很纯洁的孩子。 我叹了一口气。 我是堕入情网了。 不是情网,只是一张网,一张很奇怪的网。 “陪我去兜风,”她的声音软得使我酥迷,“好不好?然后你可以一直教我做人的正当方式。你可以教我,我相信你可以教我。” “你——”我说不下去了,“太多人宠坏你了,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要宠你。” “你没有宠我,”她低声说:“我在苦苦求你,是不是?我只请你出来兜风。” “你要见我?”我不相信地问:“想见我?” “是,我要见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什么地方?” “在楼下。” 我笑了。“你何必这样?你只要一招手,就可以找到两卡车的男人,何必一直在楼下等我?” “我爱你。”她说。 “不!” “是的。别问我为什么。”她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呆住了,我坐在椅子里呆了十分钟,然后我拿了外套,按了电梯,飞快地下了楼,她站在门口。 天在下雨。 她的裤管下半截都湿了,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她在微笑。她的头发上面在滴水。 “我的天!”我说:“你会生病的。” “我不怕。”她说:“我不怕。” “王小姐。” “不要叫我王小姐。”她说:“我算是最低的要求了吧?” 我叹口气,“真该有人好好地把你揍一顿,你的车在哪里?”我问她。 “就在街角。”她愉快地说。 她拉起我的手,拖我到街角,我看到一部黄色的莲花,已经被交通警察抄了一张牌在那里。 她开了车门,门根本没有上锁,我只好坐进车子里去。 天啊,我问我自己,我在干什么?坐在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跑车里,与她去逛?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家里有一子一女!我一定是疯了。 她开动了车子,一阵风吹动了长发,发梢拂着了我的脸,一阵痒。在那一秒钟里,我忘了我的身份。 车子象飞一般似地冲了出去,我只听见引擎的咆吼声。 她把车子驶上半山,兜了一个大圈子。这的确是一部好车子,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第一流的。紧紧的皮手套绷在她的手上,穿一套上身连长裤的紧身衣,黄得耀眼,只是湿了一大截,刚才淋了雨,为我淋的。 跟她坐在车子里,我忘了一切,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间,我觉得抓住了一点前所未有的东西,从王如璋身上我找到了青春、动力、活泼! 她才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活生生地存在世界上,为了她自己而活,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是为了其他一切,不是为了银行存折,不是为了闲言闲语,不是为了繁文俗礼。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直截了当的人,为了她爱的一切不择手段地争取。 她可真的爱我?如她所说。 忽然之间,我渴望得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爱。 然而我并不相信她会真的爱我。这是她的习惯,她的口头禅吧?但是我听了,还是这么的受用。 到底她是一个美女,到底这话是从她嘴里出口的。 她说她爱我。一个举手可以召到几打男人的女孩子单单看中了我,这感觉使我有前所未有的快乐。 车子停了,我认得那是她的家,落晖道十号。 “进来?”她问。 我跟了她进去。我自然跟了她进去,反正已经来到这里了,不进去还干什么? 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穿白制服的女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带着我上楼,在梯间她忽然转身,凝视着我,她与我的距离是这么的近,她了我的鼻子。 她的嘴唇是柔软的,炎热的,我推开了她。 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我有一子一女,我有妻子,结婚戒指此刻还套在手指上。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我说:“你到家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忽然我退缩了。 她在楼梯间坐下,并没有说话,并没有求我留下,但是她看着我。她为我淋湿了身子,她为我等了那么久,她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吻吻她的脸,我说:“乖一点,明天我再来陪你喝咖啡。” 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好象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我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我转身走了,是那个白衣佣人替我开的门。 我叫了一部车子回家。我心里竟没有一点点犯罪的感觉,我只觉得快乐,无比新鲜的快乐。到了家,妻来开门,我竟没有抬起我的头看她,我匆匆吃完饭,心里充满了王如璋的影子,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 我无法把她在我心里除掉。 每天下午,她会与我来吃一顿茶。 我看到她的脸,我觉得有无限的欢喜。这种欢喜在别的地方是无法得到的。我要见她,我要继续地见她。 我有时与她到沙滩上去坐半天,漫无一人的沙滩。我与她去跳舞,无论什么曲子,我们总是慢慢地跳。我们去看电影,手拉着手。 是的,我想我已经开始爱上她了。 我们约会着,我渴望见她,甚至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见她。 然后她说:“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离婚?”我问她。 “我没有说离婚。”她狡猾地道:“如果你爱我,你该知道如何选择,是不是?” “我需要你。”我坦白地说。 “你不可能有两个妻子,对不对?”她说:“通常一个男人只可结一次婚,作一次选择,然后——除非象你说的那样,离婚。” “但是我的家庭,我的子女——” 如璋笑,“那是你的烦恼,你的烦恼,丹尼,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是自由的,你该知道你应当怎么做。“ 我不响。 她太聪明了。 我说过很多次,她太聪明了。 然后我的副经理跟我说话了。“你与王中川的女儿做朋友?”他问得很巧妙。他是我的老同学,他了解我,也相当地同情我。 “是的。” “你太太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离开这个女孩子。”他说。 “为什么?” “她不是你的情人,老大,你误会了,她在玩你,把你玩得一愕一愕的,你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出名的大众情人,玩一个数一个。” “她没有必要选中我。”我说。 “有,因为你还象一个孩子,她可以把你玩弄在手掌之上,这还不够过瘾?” “我不相信!”我说:“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象你这种旧脑筋,还一直以为女孩子会吃亏?你在做梦,她就是为了玩,象看一场电影,象跳个舞,你一直以为她真的看上你了?别发疯了?你有什么好?你钱赚得多?你英俊?你学问超众?她会爱上你?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够傻。算了吧,丹尼,玩过就算了,你以为你回家与老婆离了婚,她会嫁你?你凭什么娶她?她坐的是莲花跑车,家住西班牙式洋房,身上衣服单一件就要了你一个月的收入,她父亲家财将来都是她的,我告诉你,这种女孩子吃巧克力都要吃‘莲特’的,你以为她会陪你啃面包?浪漫是形式上的,不是实际上的,明白了吗?” “或者——她爱我。” 他耸耸肩,“不是没有可能的,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吧。” 我不出声。 “趁早离开她,好不好?等她把你摔掉,等她玩腻了你,那多没有意思?” 离开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但是我的朋友或者也说对了几分。是的,她会爱上我吗?她一开头便说:“我想玩。” 她是这么地坦白,坦白得简直不象话。 她没有骗过我,她的确从来没有骗过我。 于是我说:“跟她在一起,她的生活正常了,她不再夜归,她不再喝酒,她不再胡天胡地。” “这是你对她的帮助?”他问:“你居然相信这些?” 我相信是的。 “离开她,想想你的家,你的子女,要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了,是不是?” 是的。 我离开她,或者是明智之举,趁现在还没有泥足深陷,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从开头便知道,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我发了一个誓,告诉女秘书,以后王小姐来的电话,一概推掉。 现在是太迟了。为了她而毁掉我的婚姻?妻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孩子是没有罪的,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一个男人占有两个女人,是可鄙的。不管如璋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都要对她公平一点,我不见她,对她也有好处,绝对有好处。 我觉得痛苦。 我的女秘书告诉我王小姐天天打电话来。我没有理会,损失在我,我难道还可以碰到一个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吗?不可能。 但是如璋,她永远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真的,我有什么优点呢?我甚至是这么懦弱,我甚至失去了勇气,没有胆子去攫取我需要,我心爱的人。我配不起她,我希望她明白。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这样快乐的短暂日子,令我一辈子难忘。 与她在一起,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象一只蝴蝶,完全自由。 她是一只蝴蝶。 她寂寞。但是寂寞对她来说,也是浪漫的。她无聊,但是这种无聊对她来说,是自寻的,我怎么能够比得上她呢?我终日为了生活营营役役,战战兢兢,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家,为了许多奇怪的事。 但她是无牵无挂的,我凭什么追上她? 有两个星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消瘦得不象样子。 然后有一天,我上班,看见写字台的花瓶上插着一大堆玫瑰,两打、三打,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朵,反正都是玫瑰,玫瑰。 我呆住了,我转过身来。 女秘书说:“王小姐一早送来的,她说她明白了,但是她要告诉你,无论怎么样,她是——真的。什么意思呢?她是真的?”女秘书觉得不解。 忽然之间,我抓起了电话,我拨号码,但是我的女秘书说:“王小姐乘飞机到别处去了。” “几时回来?”我匆促地问。 “不知道。” 我放下了话筒。 走了。 整间屋子都是玫瑰花香。 写字楼里插满了这么多的玫瑰,不配,正如我不配她一样。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是假的,玩过便算了,是真的,她离开李,对谁都好。 她应该碰上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而我,我算什么? 我卑鄙得不敢告诉我妻子,我曾经爱过另外一个女孩子。我应该说,在我认识如璋之前,我大概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 我捧起了一束束玫瑰花,轻轻地嗅了几下。 她是一个如此狂热的女孩子,送花不是一枝两枝,而是这样的一大捆。 她撒下的网,是这么又细又密,直至我八十岁,我想我也不会忘记,我曾经认识过这么一个女孩子。她说好爱我,她说过。 叫我讲什么呢? 我空虚地坐下来。 无论她怎样寂寞,无聊,她是一只蝴蝶。 而我,我是一个凡人,天天被困在四面墙内,我的办公厅,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算是什么?我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我离开她是对的。 不然没到两个月,她就会对我厌倦了。 而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可言?现在,我乐意被她的网罩住,她那张网,是柔软的,甜蜜的,舒适的。 母亲的男朋友: 无论怎样,我都不相信赵宛是个坏孩子,她有异于一般孩子,但不是坏孩子。 每个人生下来的资质是不一样的,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难以相处,他们看到的 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加上触觉敏锐,很容易受到伤害,形成孤僻与不合群的性格。 另一种外向型的聪明孩子又因缺乏耐性而显得调皮搞蛋,过分活泼大胆,也令人头痛。 赵宛则有时内向,有时外向,在学校里很不受老师欢迎,不管她的功课如何,便将她编入丙班。 当时我想,以她平均八十分的程度来说,编入乙班也委屈她,但我不是她的班主任,不能说话,这个年头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往往就是好事之徒,我不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担上太大的关系。 在学校里,我是学生口中所谓「新派教师」,比较受欢迎,因此招过非议,被老一派攻击,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仍然依然故我,校长也默许这种作风,学生乐意同我亲近,日子久了,老一派也就无话可说。 在学校里我有许多朋友,赵宛是其中之一。 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赵宛是明显的例子。 但可以预知的是,我这数百个学生之中,如果谁会有什么特殊成就的话,也就是赵宛。 这个女孩子艺术家脾气早已成了形,喜欢画画,也喜欢写作。 她给我看过她的作品,是一本插图的散文集,手抄本,附着她的水彩画,精彩绝 伦,我看得爱不释手,认为是「少女的梦想」类作品中最好的一本,将来有机会是可以出版的。 她很慷慨的送给了我。 她还继续创作。 我们很谈得来,她绝顶聪明,记性好,又会得鉴貌辨色,很懂事,但是跟所有聪明人一样,她的脾气奇坏,而且不用功。 老师有什么行差踏错,她当面会讪笑,又不大跟同学来往,是个相当孤僻的孩子。 教务主任把赵宛叫去教训的过程是很有趣的。 赵宛形容给我听:「她取出一面镜子,叫我照自己的样子,我只好顺她的意,看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说:『妳看妳,多么傲慢、多么丑,多么缺乏爱心!』」 「我也不跟她分辩,点点头,噫,这个老太太对我的观感如何,我实在不关心,但我不能与她顶撞。」 「她又说:『妳自己能干有什么用?要帮助同学呀,教他们做功课,参加各项活动,他们有不明白的,妳要带动他们。』」 「我拚命唯唯诺诺,答应每星期做三次义务补习老师,又说会改变我骄傲的态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还没有来呢,老太太满意之后,又取出那面小镜子,叫我照自己。」 「这次她说:『妳瞧妳,现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现在干么?演译伊索寓言?」 赵宛笑得不可开支。 我觉得教务主任离了谱,神经兮兮的要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其它的同学功课不好,关赵宛什么事?赵宛有什么义务要帮别的学生补习,她态度傲慢,可以与她谈,取小镜子出来,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赵宛说。 我承认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堕落是由本性与环境造成,与一面可以照得见面孔的小镜子无关,她想法真落后。 我说:「忘记她,妳差一年就毕业了。」 「是的,」她戏剧化的说:「别了母校!」 赵宛常常在周末来探访我,与我短聚一阵。 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个极有名气的西医,但是双亲离异已经十年八年,她父亲现在与一个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觉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们蠢。「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国东岸的一间美术学校。 她问:「念不念美术?」 「家境宽裕,念美术最理想。」我说:「女孩子念美术气质最好。」 「我也这么想。」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妈有男朋友。」 「那也很应该。」我很开通。 她的母亲能有多少岁?不会比我大很多。 「妈妈三十九岁了。」她说:「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纪,但从来没结过婚。」 「什么职业?」我好奇。 「是一个画家。」赵宛彷佛非常向往。 「呵。」我顿时失望。我一向对艺术家没有兴趣。 「他是那种很吃得开的艺术家,不是潦倒的,我与他很谈得来。」 这是必然的,赵宛与这类人一定谈得投机,物以类聚,可以想象她将来也是干艺术这一行。 我笑说:「但是艺术家一吃得开,立刻沦为商人,多窝囊,这一口饭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惜妈妈不常叫我跟他们见面。」 「不怕,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妳已经成长,不久就要独立地到外国读书--新环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时妳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务主任的小镜子。」 她大笑。 她那样有财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 我并不替她担心。 我不是五十四岁的教务主任,我一向觉得孩子们有他们宽广的天地,他们的新世界美丽得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吃苦或是享福,一切是注定的,哪由得我们说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赵宛说及她母亲男朋友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禁好奇起来。 那位男士叫卜少奇,从事设计工作,听赵宛说来,简直是位「有型士」,银灰色头发、高朓身材、衣着时髦、谈吐风趣,他自己开着画廊以及设计公司,所以工作没有时限,大把空闲可以做他爱做的事,赵宛非常羡慕及敬佩他。 「开的车子是保时捷哪。」她说。 我听了只有微笑,我当然知道有这种人。 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带点自恋,喜欢出锋头,好锦衣玉食女人,有点风度,却很多时怀幼稚的人生观。 我个人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不过女人的品味个个不一样……赵宛的母亲也快近四十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 赵宛给我看照片。 「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看照片。 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他好看,我说:「太瘦了。」 「胖的人笨相。」赵宛替他辩护。 「不是胖,是壮。」我更正。 「你喜欢大力士?」她睁大圆圆的眼睛。 「不是肌肉累累那种。」我笑说:「而是身体健康,这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男士,啧啧啧。」 赵宛努努嘴。「祝老师嫁个浑身纹身的伟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来,赵宛的确可以说是我的忘年之交,咱们什么都谈得来。 「妳见到他的话,妳也会喜欢他。」她很肯定。 「会吗?老师对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妈妈的男朋友,否则的话,把他介绍给妳。」赵宛说得极为认真。 我笑笑,没再说什么。我要是喜欢艺术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对象必须是科学家。 「不过妈妈也跟他吵。」赵宛很遗憾的说。 「两个人相处,说从不吵架,那是开玩笑,多多少少有点冲突,从前人说的神仙美眷,现代可难找得到。」 赵宛说:「我可不会与我所爱的人吵嘴。」 我既好气又好笑。「要不要打赌?十年后再见面的时候,妳还嘴硬,我就服妳。」 她说:「我会忍他,忍得面孔发紫,忍得生大颈泡也不后悔。」 「妳?凭妳的脾气?」我笑得弯腰。 暑假过后,赵宛的笑容相应而减。 暑假她随父亲去度假,我很少见到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上百张照片与一身古铜色回来。 她给我看照片。他们旅游目的地是希腊,白色的太阳神、碧蓝的爱琴海。呵,维纳斯踏在一只扇贝上出生了,岩山古矗而壮伟。 但是赵宛却愁眉不展。 我说她:「做人要心足,咱们小时候上次澳门已经乐得飞飞的。」 「但是你们小时候父母是不离婚的,妈妈天天做早餐给你们吃,爸爸替你们补习功课。」 我一怔,说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温情不足,只好用物质补够。 我说:「妳不愉快也不是因为妈妈没给妳煮早餐吧?」 「她与卜少奇弄得很僵。」赵宛透露心事。 「别管大人的事--我应该说,别管别人的事。」 「妳不明白,许老师,我希望妈妈可以嫁给他。」 我看着赵宛。 「又希望妈妈不要嫁给他。」 「这话怎么说?」 「嫁给他,他就是我的继父,可以常常看见他。不嫁他,那么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脸盈盈的说。 「唉呀,妳这样想法是很危险的。」我有点心惊。 「怕什么?」她大胆假设:「男女之间差十来二十岁,并不很过分。」 「那多尴尬,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两母女都同他走……」我觉得不应说下去,我到底还是她的老师。 她沉思。 「赵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这个毕业考再说。」 「老师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赵宛慨叹。 我不否认。 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此便少来了呢?我并没有追究。 上课的时候,她的神色总带微愠,青春期的烦恼毕露。我总是特别关怀她,不过她在同学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难怪,她一向比他们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独自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宛。 我马上笑说:「赵小姐,妳很久没有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我今天有空。」 那边沉默一下。 「喂?为什么不说话。」 声音有点尴尬。「许老师,我不是赵宛,我是她妈妈。」 啊,声音一模一样,猜不到她母亲有那么年轻的声音,我好奇起来,她的外表如何?长得可漂亮? 「我本姓郭。」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难称呼她。 「郭女士,有什么事吗?」我很礼貌。 「我知道许老师对小宛很好,两个人很谈得来,她很崇拜许老师。」 我笑。「小孩子言过其实。」 「我想来拜访许老师。」 我有点意外。「有事吗?」 「关于小宛的事。」她有点吞吐。「想与许老师商量一下。」 「她功课尚过得去。」我说。 「不是功课,请问许老师方便吗?」 教师义务上应该与家长有某一程度的联络。 我说:「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点钟到。」她说。 她来的时候,买了一盒很大的糖,挡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有点诙谐,像是个探访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却使我震惊,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赵宛对我不老实,她从未向我提及她母亲的美貌。 自然,她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有点松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样,不过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仍然矜贵美丽,比许多粗糙的新产品值得观赏。 我想我的惊异是无法遮掩的。 我连忙说:「请进来坐,别客气。」 她穿著一套很华丽的套装,有点累赘: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丝衬衫,同色麂皮的宽腰带,一件外套再加纯色斗篷边缀着貂鼠皮,这套衣服总共六、七件,像戏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来,把整张沙发都占满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问:「可要脱下外套?」 她点点头,除下斗篷与外套,脱下皮手套,原来外衣里还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挂起来。 心中暗暗好笑,单看她这身衣服,就知她是个尊贵的、不知世事、天真、娇怯的女人。没有太大的脑筋。 我问:「有什么事?」 「关于小宛……」她又没直截了当的话出要说的话。 我给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的事吧。」她面孔有点红。「十年前我就与丈夫离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礼貌的指出。 「十年前并不算普通,最近好一点。」她笑一笑。「很多人以为我丈夫出毛病,其实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比较任性,向往精神生活多过物质,所以在协议下分手。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宛就变得怪怪的,与平常的孩子有点两样,但总算没出过大事。」 我静静聆听。 「最近我认识一个朋友。」 「我听小宛说过,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么都同妳说,我来对了。」 小宛跟我说的话,还不只这样,足以令她更为惊奇,不过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发觉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许老师,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个明明是事实,许老师,恐怕我的女儿,已经爱上我的朋友。」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但是我能为她做什么? 她犹豫一下。「许老师,妳说这怎么办?」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游离不定,妳不必太过担心,她自小离开父亲,对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为过,我们不可太快跳进结局里去。」 「不,她的动作举止很反常。」 「我们要镇静地处理这件事。」 「我知道,现在我全听妳的了。」 我讶异,这个美妇人,她以对男人的手段来对付女人,把我视作异性,一味作柔弱无主状,把教导女儿的责任到处推,很厉害的一个哪,可别小觑她,有点手段的。 我说:「小宛不过是我的学生。」 她摇头,不让我脱身。「不,小宛最听妳的。」 我没法子。「妳要我怎么说?」 「劝她提早到外国念书。」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说:「她会伤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会更伤心。」 「还有九个月就毕业了。」 「谁知这九个月内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凄苦的说。 我有点生气。「为着孩子,妳略微牺牲一点,也是应该的。」 「我愿意,叫我怎么牺牲?」她提高声音。 「离开卜少奇先生?」 「妳以为我没想过?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们两母女之间,不知多乐。」 「什么?那他不是个好人。」我恼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实在怕得罪他。」 这就麻烦了,美丽天真的两母女遇到登徒子,脱不了身。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坏男人满街都是,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郭女士,我恐怕我爱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来我处求助,我一定会给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来,我很难开口,相信妳也了解我的处境。」 「可是--」 「郭女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掩上面孔,饮泣起来。 我深深叹息。 屋子内有非常难堪的沉默。 我说:「小宛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反被聪明误。」郭女士说。 「做母亲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机会的时候,会向小宛游说。」 她站起来。「我也要走了。」 我说:「谢谢妳的巧克力。」 她勉强笑一笑。 我待她离开之后,打电话叫小宛来聊天。 她约我在三天之后。 这个孩子,能够救她当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发漂亮,一双眼睛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那个卜少奇,艳福不浅哇,在这样出色的两母女之间打转,几生修到。 我开门见山:「妳近况如何?怎么上课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她笑。「再不集中也还有八十分以上呀。」 「妳的学习态度差。」我提醒她。 「态度不过是做作。」 「将来妳出到社会,就知道态度很重要,同样两个人,懂得唏哩哗啦作其忙碌状的那位一定升得快。」我笑。 「那我不升好了。」她笑。「我计较这些,我是艺术家。」 我无可奈何。「妳不明白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做人的道理是很黑暗的,充满奸诈险恶,不外是怎么计算别人,巩固自己地位,埋没良心……是不是?」 她说得也对。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血泪,不提也罢。我说:「做人嘛,只要听一句俗话,便可知无味,那句话叫做:不如意事十之。」 「许老师,妳想要说什么?」她总是聪明人。 「天下男人很多,妳又那么年轻。」 「咦,妳一向不是个老冬烘,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有人指使妳,谁?我父亲没那么有空,校长又不知道我的私事,莫非是我母亲?」 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理下去,把真相说个不离十。我很佩服她思想的敏捷。 我沉默,如果她是个笨孩子,根本不会去勾搭母亲的男朋友。聪明有什么好?多思多想多愁多虑。况且世人并不喜欢聪明人,再聪明还不是跟笨人分担义务与责任。 「她同妳说些什么?许老师?」 我想这事也瞒不了很久,便说:「她当然希望妳清醒。」 「她自己呢?」小宛讪笑。 「话不是这样说,到底是她的男朋友。」 小宛肆无忌惮的说:「公平竞争。」 我不以为然。「人家看了,算什么!」 她笑说:「我管人家怎么说!」 我很震惊,他们年轻的一代,真的无法无天。 她跟着说:「许老师到现在才发觉,教务主任不喜欢我,原来有充份理由?」笑。我不出声。 过很久我说:「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将来花时间精力收拾残局,还是妳自己。」 赵宛笑说:「许老师一派过来人语气。」 我叹口气。「这场争夺战妳会胜利?」 「最多被他们送到外国去念书。」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虽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同,但我们仍是朋友?」我不想她孤立。 她伸手与我一握。「许老师,我真爱妳。」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来得勤了。 她一直报告与那位卜先生的行踪给我听。 --「我们去旅行,在郊外玩得很尽兴。」 --「他喜欢跳舞,我们常常跳到天亮。」 --「他说这是他十六岁初恋后第一次恋爱。」 这种话我也会说。 男人永远用陈皮老土的谎言骗女人也会相信,她们到底是受骗还是装胡涂,很难分辨。 我问:「妳妈妈呢?」 「气呀,但是没办法,现在少奇不大肯见她。」小宛得意洋洋。 「我不相信,」我说:「妳母亲是个美女。」 「嘿,许老师,妳都不晓得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再无礼我就准妳上门来。」 她吐吐舌头。 这个女孩子跟她的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一直占着青春的优势,直到事情有了急剧的转变。 那日她缺课,下课我直接回家,她面色苍白地在门口等我,一见我便拉住。 「什么事?」我开门邀她进内。 「妈妈跟卜少奇下星期结婚。」她气急败坏。 我觉得很刺激。郭女士也是,明明知道这个卜少奇不是什么好人,偏偏像个小孩一样,任意胡为。 「她把房子过继到他名下,」小宛悲愤莫名。「我这一仗输得不清不楚。」 我不出声,十年后她就知道庆幸--幸亏输了。 「那是妳妈妈,小宛。」 「是,可是她有什么地方像一个母亲?」 「妳也不像一个女儿。」 「许老师,用金钱买回来的爱情,她居然也接受下来。」 「可以被金钱买得动的男人,妳也不必稀罕。」 「可是母亲要他!」 「她胡涂。」我的确认为如此。 「我祝他们今生今世都不幸福。」小宛诅咒道。 「妳太过火了。」 「他们结了婚,连送我到外国也不必,索性叫我到父亲处住,但是父亲那里又有个女人,我变人球了。」她很激动。 我安慰她:「这妳倒不必担心,妳父亲又不是没钱,他此刻另买一层公寓给你住,也还有资格。」 但小宛还是哭了,哭完又哭。 那日仍是春雾重锁,下着潇潇雨。 天气乍暖还寒,静寂的公寓里只有少女的饮泣声。 为这样的小事哭。 过几年她才会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界上值得哭泣的事不知有多少,这样子哭也哭死。 到真正懂得愁滋味的时候,却整个人干掉,榨不出一点水来。哭?有什么好哭? 「小宛,我总是妳的朋友。」我只好这么说。 她扑到我怀里来。 「那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相信我,一毛钱一打。」 她还是伤心得如丧考妣。 我说:「太聪明了,小宛,妳太聪明了,很容易害了自己,不过这件事总会过的。」 青春也会过的。生命也是。 乐园: 我这个人童心未泯,每年必去迪斯尼乐园玩耍,渐渐也觉得乏味,不过仍然每年单刀赴会--因为其他的朋友认为此举过分天真,已不感兴趣。 气氛还是很好的。 游客众多,孩子们快乐之难以掩饰,跳着叫着,尽兴玩耍。游乐场游戏花式多,场地又干净,难怪他们那么开心,真的,能够令孩子们欢笑,是一大德政。 我通常在迪斯尼旅馆住一晚,看“小铃叮”在天空放了烟花才走。小飞侠与小铃叮是我心爱的卡通人物。 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愉快,父母亲极早离异,母亲很少来探我,孩提时期应有的温馨都享受不到,因此长大成人,还很留恋儿时一切,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驾车抵达的时候是下午,先把简单的行李搁旅馆房间,然后淋个浴,开始我一年一度之狂欢。 小张曾经笑我,“往拉斯维加斯是同样时间的旅程,但是纯情小生的绰号不胫而走。 买了一叠厚厚的入场券,我先到凉亭去吃一个大大的香蕉船冰淇淋。 一个小女孩坐到我面前来。 “嗨。”她说。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小女孩。 她大概六七年纪,头发是天然曲的,整齐地梳两角辫子,穿白色小t恤,牛仔裤,一双凉鞋,手中拿着米奇老鼠帽子。 “嗨。”我说。 “请我吃香蕉船?”他提议。 “没问题。”我替她叫了客香蕉船。 她的家长一定在附近,我四周围看了看。 “你是跟谁来的?”我问好。 “嗯,妈妈带我来。” “喜欢这里吗?”我问。 “喜欢,刚才我们坐过山车,哗,真刺激。”她形容着,“我拼命尖叫,每个人都尖叫。” 我忍不住笑,她似一只活动洋娃娃,怪不得有些人那么喜欢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宝宝。”她眨眨大眼睛。 “正式名字呢?念书时学校用的那个。” “我姓甘,叫宝宝。” “哦,原来是甘小姐,我可以叫你宝宝吗?” “当然可以。”她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伍安真。” “啊,伍叔叔。” “对了。”我讶异于她的机灵。 这么小便这么似一个大人,现在的孩子真了不起。 吃完后我们俩擦擦嘴,我说:“宝宝,再见。” 她跳下椅子,追随在我身后。 “咦,你别跟着呀,你妈妈呢?” “我们走失了,我最后一次见是在半小时之前。、宝宝晃着头看她婉上戴的米奇老鼠花表。 “我的天!”我惊呼,“你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说,遇事不要惊慌失措。”她说。 我啼笑皆非。 “快,跟我来,我领你去寻人处。”我拉起她的手,匆匆地走出凉亭。 经过棉花糖档,她双要看,我只好买一枝给她。偏偏马路上又遇到白雪公主与七矮人出巡,她更加津津有味地留恋。 “宝宝,快点走,”我催她,“你妈妈这下恐怕都急疯了。” 宝宝的脸一沉,似模似样地说:“她?她才不会急呢!” 我诧异,“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不爱我,她骂我。”宝宝赌气答。 我一把抱起她,“骂你也是为你好,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妈妈,我们要赶快走。” “我喜欢白雪公主。”宝宝仍然气定神闲。 “我喜欢那黑心的巫婆。”我没好气。我时候真会被孩子气死。 到了寻人处,我老远就看见一个华籍少妇焦急地站在那里乐张西望,高.苗条.衣著与相貌都与她女儿一样,换句话说,她长得很漂亮。 见到我抱着宝宝,她马上奔过来,“宝宝,吓坏我,这位先生,劳烦你把她送回来。” 我放下宝宝,她没有同她母亲表示亲热。 那少妇怒气中烧,女儿:“你是故意走失的,是不是?从没见过象这么坏的孩子。” 我开解:“好了,好了,慢慢教她。” 那少妇忽然悲从中来,用手帕掩着脸器起来。 我大惊失色,哪个男人不怕女人哭?我立刻说:“宝宝,你看,气得妈妈哭了,还不向妈妈道歉?” 宝宝也吓住,连扑过去:“妈妈你请别生气,是宝宝不好,妈妈--”她也揉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要命,两个女人一起哭,你说怎么办? 我只好默默不作怕,坐在一旁。 是那少妇先停止流泪,把宝宝搂在怀中,这个时候宝宝也累了,只是抽噎。 那少妇说:“这位先生,谢谢你把她带回来。” “别客气,”我说:“应该的。” 宝宝累得走不动,又说脚痛。 少妇无奈地说:“走一阵我们就到停车场了,来。” 我说:“由我来背她吧。” 我一把背起宝宝。 “这孩子……”少妇叹口气。 我说:、我叫伍安真。” “伍先生,”她说:“真不好意思。” 我边走边说:“你们是坐游览车来的?” “不,我们是当地人,伍先生,阻你游兴,才叫人惭愧呢。” “我也是当地人,”我说;“所以你别客气,我在此地租了一间房间,不妨让宝宝洗把脸,睡一会儿,你说怎么样?” 少妇婉拒,“不好吧。” 我不言语,中国人确是保守得多。 我把宝宝背到停车场,她已经睡着。 少妇开了车门,我把宝宝放下在后座,一摸她的手心,好烫。 我连按她的额头,扬起一条眉,“太太,你孩子发烧。” 少妇急忙过来用手试验,“哎唷。” “还是到我房间去躺下叫医生吧,太太,你放心,我是正经人。” 少妇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我抱起宝宝往回走。 “太麻烦你了。”秀丽的脸上很多忧虑。 “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一直没发觉她有热度。” “小孩子的病,说来就来,非常之快,而且病的时候脾气多数奶坏。”我有深意地说。 少妇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仍然不知她的姓名。 到了房间,我放下宝宝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医生来出诊。 随后便用湿毛巾替宝宝洗把脸。 少妇说:“伍先生,你真的会照顾人,你自己也有孩子吧?” 我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呢。” 她马上低下头,“呵,我猜错了。” 我觉得她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无限歉意,这是极度欠缺自信心的表示。 我必需额外小心对待这两母女。 我斟一杯水给她,同时扭开无线电,希望轻音乐可以使她松驰一点。 她果然没那么紧张,她自我介绍说:“呵,我忘了,伍先生,我姓甘。” 宝宝说过她姓甘。“甘太太。” “不,”她迟疑一下,“我自己姓甘。” 我扬起一条眉,女儿跟她的姓字?在今日也不稀奇,破碎的婚姻造成太多奇怪的事。 我暗暗叹口气,这里面有个辛酸的故事吧,这么年轻貌美的母亲,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医生很快地赶到,诊视了宝宝,宝宝只是普通的发烧,怕是疲倦引起的,经过注射及服药,睡得更稳。 我说:“现在可以让她睡一觉,也可以开车回家,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考虑一会儿,“我们还是留下来吧,我怕坐长途车,她会受不了,我们住圣荷塞,比较远。” “那也好,照我所知,这里还有许多空房间。” “伍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玩?”她问。 “许多次了。”我答。 “我们是第一次。” “是移民吗?” “是。”她说:“我跟父母住,带了宝宝过来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来,“我是离了婚才过来的。” 我淡淡地应,“呵,生活习惯吗?” “很好,”果然她没有那么警惕,“小镇的人很和蔼可亲,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适合我,我在银行找到这份工作,虽然闷一点,是帮我消磨时间。就是这个孩子……令我心烦。” 我温柔地说:“孩子是顽皮点。”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她。当初他们不赞成这个婚事,所以现在也不疼宝宝,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古灵精怪,唉。” “环境也有影响,”我安慰她,“过一阵子,她在学校有了朋友,渐渐忘记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个阶段都充满困难,需要克服,你说是不是?” 她说:“你是陌生人,我竟对你说了这么多……” 我摆摆手,“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谈得来,何妨多谈一。” “麻烦你替我看着宝宝,我去订间房间。” “好,没问题。” 她出去。 她办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钟便取着锁匙回来。 她说:“伍先生,我们母女俩没事了,不妨碍你的时间。” “哪里的话。”我说。 她抱起宝宝。 我摸宝宝的手,发觉热度已经正常,孩子们真神秘,从发烧到退烧,才个多小时。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职,更加困难。 我不是不同情这少妇的。 我陪她回房,宝宝已经醒来,嚷口渴。 我喂她水喝。 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一个好保姆。 我告辞,让她们休息。 我自己到广场逛了一阵子,坐了过山车,到小世界去游一转,入了鬼屋,与美人鱼招手,跟海盗打交道,又观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机械鹦鹉说一阵对白,简直乐不可支,买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年时间,甘氏母女也该打过中觉,我便去探访她们。 宝宝看见汽球很高兴,她母亲的气色也比较好,都对我表示欢迎。 我说;“该用晚饭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这个时候才说:“饿坏我了。”长长松口气。 我叫了很丰富的饭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给宝宝。 我偷偷问宝宝,“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点点头。 于是一顿晚饭就吃得比较融洽,我不停制造氛,“甘羽,把芥辣递给我。宝宝,别走来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长先生短。”吃完饭大家就混熟了。 宝宝吃完药又睡起来。 甘羽说:“听说迪斯尼乐园晚上有烟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点正。” “烟花很美,很短暂,人生象烟花。” 我笑:“人生既长又丑,才不象烟花。” 她也开怀地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 “我喜欢孩子,我是个心理医生,专门应付弱智儿童。” “啊。”她讶异。 “一般人见了弱智儿童,不是害怕,就是伤心,但是相信我,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象正常人一样,需要爱。” “这真是伟大的职业。”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决不伟大,只不过我有兴趣而已。” 她微笑不语。 我们有那么一刹那地沉默。 然后我惋惜地说:“你们都没好好地逛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走。” “让宝宝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点点头,“家在圣荷塞,开三个钟头的车就到了。” “快车。”她微笑,“你呢,住哪一头?” “三藩市。” “比我近。” “你们如果不急着回去,就由我作向导,带你们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说;“到步一年,还如个乡下人似的,我本来也有计划,等宝宝习惯之后,好让她进寄宿学校,那么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独居,有假期可以到纽约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紧,”我说:“有的是时间。” “你好会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内根本没离开过校园,现在连阿拉斯加都去过,一放假便发愁,不知往哪儿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转。”我看看表,“来,放烟花的时间到了。” 我与她走到门外,刚好天空上爆出金色与红色的花朵。 甘羽赞叹地抬高头欣赏。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现在有几岁?二十三.二十四?人们常常被爱情迷错了脑袋。 烟花只放了十分钟。 我说:“听说中国人可以放出亭台楼阁,人物及字样。” “中国人真是天才。”她说。 “夜了。”我说:“睡吧。” 她点点头,进房去,掩上门。 我也回自己的房间。这么好的好的女孩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遥自在,最纯情的开头往往带来最不幸的后果,那个时候她若是不坚持生孩子,现在就少个包袱,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孩子,象我这样喜欢。 我觉得生命是中贵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够维持这么客观的感情,不外是因为未曾带过小孩,听说缠人的婴儿最考验的耐性。 年轻而失婚的妈妈……我为甘羽叹口气。 一向很少为陌生人这么担心。 她的父母不谅解好。人有时候最残忍,无论是父母对孩子,丈夫对妻子,常常来一招“我不打算爱你到底”,便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怜的小母亲。可怜的小女孩。 那一我睡得并不好,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经亮,但外头泳池已传来嬉笑声。 我怕甘氏母女需要照顾,于是自床上跃起,洗干净自己,便到隔壁去敲门。 她们一早就起来了,宝宝扑进我怀中。 “怎么,你完全康复了?”我问她:“昨天你吓坏我。” 宝宝很嗲地靠在我怀里。 她母亲微笑说;“早。”精神也好得多。 “一起吃早餐吧,”我建议,“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不,我们要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说:“还没看清楚这块地方就说要走?急什么呢?让我来带着你们,好好地散心。” “太打扰了。”甘羽说。 “没有这样的事。”我板起脸。 “妈妈妈妈,答应他吧,”宝宝轻声央求,“我也想逛逛。” “这孩子。”甘羽带笑责备,可是语气已经松动。 我们一起出发。 甘羽与我堕后,宝宝在前带路。 甘羽与我说:“我管她是管得严一点,可是也是为她好,我不想她学我这么任性。” “你是个任性的人吗?”我看她一眼。 “是的,十七岁那年,说结婚便一定要结婚……” 我摇头,“婚姻失败是很平常的,不用自疚,当年你也许是草率了一点,但是许多刻意经营的婚姻,到头来也是失败了,感情是很难说的,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会怪你,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与香港有点分别,将来你就知道。” “伍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她忽然很激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同情的安慰语。” 我说:“我本人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看乐,还不是生存下来了?” “谢谢你。” “不要老谢我。”我说:“让我们坐下来,欣赏新奥尔兰的爵士音乐。” 宝宝说:“叔叔,你说会有爱丽丝经过这里。” “是的,爱丽丝游仙境的那个爱丽丝,”我丝一比,“真的金发长于这里,很漂亮,”我转躺甘羽,“怎么,你不感兴趣吗?” “我简直爱煞,”甘羽笑,“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 我们叫了咖啡与冰淇淋,那日天气极好,宝宝与我挤在一张椅子中,我们就象一家子,其乐融融。 宝宝美得象一朵透明的小花蕾,皮肤吹弹得破,眼睛大而灵活,嘴唇小巧可爱。 我说:“将来谁娶这个女孩子,真有福气。” 甘羽笑,“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宝宝忽然说:“我要嫁人,要嫁伍叔叔这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 甘羽非常尴尬。 “小孩子就是这么天真,千万不要介意。”我倒反过来安慰甘羽。 甘羽轻轻摇头。 爱丽斯带着白兔,扑克牌皇后巡游经过时,我们鼓掌。 甘羽讶异,“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们看大坏狼与三小猪去。”我一手拉她们一个,向前走。“这里是人造仙镜,能够使你忘怀过去。” 甘羽听了便笑。 单是玩耍,不做任何事,真是非常高兴的事。 我们相处得很好,在我的安排下,很快他们便游遍整个迪斯尼乐园。 我们真的象一家子。 到中午,我们休息过,甘羽正式向我告辞。 我送她们母妇上车子。 我给她一张卡片,“找我。” 她点点头。 “记得找我。”我再说一次。 宝宝因不舍得我,眼睛红红的。 甘羽发动车子引擎。机器咆吼两声,归于静寂。 “什么事?”我紧张地问:“车子坏了?” “不知道。”她再发动引擎。 车子死寂。 宝宝问:“妈妈,老爷车坏了,我们怎么走?” 甘羽看着我苦笑,她说:“祸不单行。” 我倒不觉得是祸。 “我送你们。”我很乐意地说。 “要送到圣塞哪。” “有什么关系?”我说:“三千公里也不打紧。” 甘羽伏在驾驶盘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贵人。” 宝宝跟着欢呼起来。 我说:“太汗颜了,一点点小意思,值得你们这么挂齿。” 她们母女跳进我的车子,我把车子开往公路。 宝宝在后座唱着儿歌,不一会儿就憩着。我替她盖上毛巾。 我说:“我开两个钟,你开两个钟,好不好?我怕闷得瞌睡。” “当然好,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开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们结婚了,因为可以分担忧虑。”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说:“一次失败,终身裹足?” 她“蚩”一声笑出来,“难道还要结十次不成?” “有些人结七次。” “太无耻了。” “我会说:太天真了,但结婚跟无耻有什么关系?” “有些男人是无耻之徒。” “好人总比坏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乐观。”她慨叹。 “有没有感染你。” “有。” “这就是乐观者的可爱。”我沾沾自喜。 “诚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学学我?”我问:“我可以设帐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两至三小时,课程是吃喝玩乐,保证一年内毕业,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她大笑。 “一言为定?” “我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约会她,不怕她推。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女孩子,对同性每个人都会很理智地评头品足,但对异性,大家都讲直觉,不可理喻。 我对甘羽就是这样。除了美貌,她还有其他的优点,例如坦白、天真、爽直。她也是个很坚强的女性,相信我,带着宝宝这样一个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会我对她一见钟情,但大有发展余地。 也许我会成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这样已经足够。 一切听其自然。 到三藩市的时候,我问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只犹疑一刻,便答应下来。 我自公路转入市区,十五分钟便转入银行区,宝宝醒来,我与她们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顿丰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说:“没想到这次旅行,得到一个好朋友。”她双眼充满激情。 我捧着咖啡说:“人生根本充满意外,坏的好的,我们都得接受下来。” 宝宝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爱、注意力与耐性,宝宝得到这几样,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开车到圣荷塞,太远了。”甘羽说。 “以后反正常常要来,不算什么。”我说。 她凝视我,“我……有孩子,又离了婚……”声音很低。 我耸耸肩,“这又怎么样?”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离了婚,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笑。 她把宝宝拥在怀里,温柔地笑。 “至少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没吓倒你。” “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散发: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着一宗,都在一起发生。 先是父亲病了,看了三个月的医生,便寿终正寝,替父亲办完后事,我节蓄已经去得七七八八,母亲伤心之余,没有心思再做家务,成日靠在床上流泪,我只得雇个佣人来照顾她。 正当要节哀顺变的时候,发觉端木的兴止诡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发觉原来他与一个打字员走得很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独独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来谈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何必瞒着我,叫我丢这个脸。” 他便干脆的说:“玲,我们坦坦白白的说吧,我觉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脸,满腹心事,我又不能帮你,看着你烦恼所以……”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感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说公事。” 他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我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我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我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萧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我到门口,伸手招了部计程车,便坐上去,“再见。”我说。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获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我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他们没进公司,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姿态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我实在太懒散,现炒现卖,加上家庭变帮,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也是应该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他一辈子穷教书,一辈子没得意过。 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一切与常人无异,最怕半夜醒来,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头细想从前,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笼罩住,几乎窒息。我时时常流泪,白天又忘得一干二,从头开始。 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也是下班时分。 我有过一次经验,没有多问,便跟着他开步走。 上了车,他才问:“是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转头愕然问:“什么?”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你这个傻蛋。” “傻蛋?” “我们去吃饭,还是去办公。” 我的面孔慢慢涨红,“唉呀,你这个人……” “太老实了,做人不会转弯,要吃亏的。” 我说:“不要紧,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 他说:“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 我觉得很露骨,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 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欢喝一点。”他说。 “是,迟早要变酒鬼的。”我自嘲。 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仍然维持缄默。 他说:“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 我更加诧异,奇怪,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几乎都变了优点。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 他问:“你以为对女人来说: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你此刻问我,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我心里想:他这么年轻,不过发一分高薪,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也还不容易找到,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跟了他,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只不过不是孤军,有个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个胡思乱想。 “说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来,“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问她们什么较重要,职业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 我看着他,他扬起一条眉毛,“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 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象他那样的男孩子,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一套丧失兴趣,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照顾孩子。 换句话说,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也是枉然。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我的态度更大方。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既然没有将来,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谈得来便要多谈了。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让他送,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从此以后,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 而同事对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对我说起话来,有种特殊的,热昵的态度,带着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这班可爱的人,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真为难他们了。 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 而且决定离开他们。 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忙着应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点点,但是新作风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没有选择余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人会多心,说我小气,现在已经有了转机,再不走,还待几时? 我向萧递辞职信。 他点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又说:“难为你直忍了半年。” 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非常唏嘘。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与否,只是公司里的事,应该与你个人价值无关。” “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别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摇摇头,“象我这样性格的人……” “别气馁,那边的工作比较文静,也许适合你。” 我耸耸肩,“希望在人间。” “别这么说,你本性不是颓丧的,不应说听天由命这种话。”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 “我们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国菜。” “当然。”我应允着,但是非常怀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车子里,我得到暂时的休息。我闭上双眼,把头枕在车垫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象我这么疲倦,这么不东,这么不顺,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挣扎着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苍白的心,装起笑脸,过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态毕露。 到一个新的环境去,并没有带来若干兴奋,老生常谈,换汤不换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日出日落,昭华不再。 “你不舒服?”萧问。 “还好,只是累。” “不要紧,全是一条曲折的道路,每一个路口都有新的机会。”他鼓励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续弦记: 妻去世后,拖着三个孩子,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维持了三年。如今大儿已经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我才松口气。 前面的路途还远着呢,我警惕自己,千万别摔倒,起码要等大儿进大学才可松口气,还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现在已几乎挨得眼睛发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儿子倔强,动不动就向我说“妈妈不是这样做的,”我听了往往号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职员,为了孩子,她宁可耽在家中,因为大家都喜欢孩子,一生三个,都由她亲自哺乳带大,任劳任怨,比乡下女人还能吃苦,都说是我几生修到,可是这种福气不耐久,她说去就去。 我没敢想过续弦。 第一,孩子多,怕别的女人不耐烦。 第二,实在伤心,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 第三,经济情形不允许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佣人阿珍时常说:“先生越来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时候,照照镜子,看见两只大眼袋,腮络下巴,就象个大贼。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辈子就抱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好了。 三个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别七岁、五岁、三岁。 我最爱小川,牙牙学语,对爸爸从不怀疑,因为他娘去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批评比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为重要。 小明最顽皮,长得高,一双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纯,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灯,喜欢看电视,一边看一边问,把我搅得精疲力尽。 啊,我那三个宝贝。 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后的今日,我们一家去妻墓前献花后,阿珍有若干意见发表。 “先生,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她问。 “不然怎么样?” “娶个人?”她试探。 我苦笑,“小川还同我睡,我怎么娶人?” “总要娶个人,先生,太太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这么孤苦,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十二点,做完公事做私事,一点私人享受都没有。” “你以为别的女人会为我照顾这三个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会娶个后母来虐待他们。”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时连你也打骂。”我白她一眼。 小明马上疑心,问:“爹爹,后母是什么?” “后母就是收拾你们这班顽皮鬼的克星。” “打人吗?”小明问。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称赞你们,冷冰冰的一副嘴脸,叫你们难受,时时加几句讽刺的话,叫你们哭笑不得。” 小明说:“听上来好象跟李老师差不多,李老师也这么对我们,不过李老师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问:“后母,有糖吗?” “有黑心。”我说。 阿珍说:“这先生,真不打算娶还是怎么的,无端端恐吓孩子。” 阿珍说得对,我是没有打算再娶。 后母的心是值得谅解的,带孩子需要极大的爱与忍耐,除去亲生父母之外,根本没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负起这么巨大的担子与压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么做。 小明又问:“如果我们不乖,你就娶后母,是不是这样?” “对。”我说。 阿珍既好气又好笑。 也不是没有女人给我青睐的,但我没有时间,有时光是陪孩子们去买鞋子已经花一整天,什么其他应酬都得搁在一边。 有时间夜深起来替孩子盖被子,我会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两样了,是我没有福气。 星期六,下班赶回家,本来答应与孩子们去看电影,阿珍来应门说:“小力发烧。” 他们老是轮流发烧,我早已习惯。 当下并不在意,我说:“我带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们散场回家,阿珍那里已经闹翻天。原来小力的热度暴升,开始说胡话。 我也吃惊,抱起孩子,要赶到医院去。 阿珍说:“隔壁有位陈医生,找他来瞧?” “也好,快去请,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额头滚烫,嘴巴喃喃地说:“妈妈来了,妈妈来看我们。” 我心疼,眼泪忍不住滚下来,紧紧抱住他。 小明问:“他怎么了?” 我说:“他没有怎么,快带着小弟回房去,别让细菌有机会感染你们。” 小明在这种要紧关头是很听话的。 我紧紧抱着小力。 没一会儿阿珍气喘呼呼地赶回来,“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头一看,医生是女人。 她带着简单的医药箱,立刻替小力诊治。 小力还在胡言乱语,“不要后母,不要后母,后母不睬我们。” 我深深后悔起来,一时戏语,就在孩子们心中留下这么大的阴影,真不该乱说话。 那女医生顿时给我投来老大的白眼,那双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 她诊视完毕,说:“请跟我来拿药,小孩没大碍,服药后好好照顾休息。” 小明探头探脑地张望,听了这话,跟小川说:“他没事。” 女医生去摸他们的头。 阿珍说:“医生,真吓死我们。” 女医生瞪我,“有时孩子们受了惊,也会无端发高烧,请特别加以护理,不要刺激他们。” 小力还在嚷:“不要后母。” 我尴尬得要死。 送陈医生过去的时候,顺便取了药回来。 阿珍说:“是不是?有事没事吓唬孩子,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没好气,“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经够累,死了可以休息,随你们怎么自生自灭。” 阿珍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气,他们就一直压上来,我事事以他们为重,他们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么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这三年来我筋疲力尽,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溃时刻,就暗暗默祷,叫妻祝福我,给我力量。 我当下叹口气,“阿珍,我想你们给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阿珍瞪着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静一下。” “我一个人怎么带三个孩子?小川没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说:“权当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会得倒下来,于是开了门,离开这个家。 阿珍跟在后面,“先生,先生。” 我生气地说:“我找后母娱乐去了,我是一个万恶的父亲!” 小川立刻学着我说:“爸爸找后母,爸爸找后母。” 阿珍连忙说:“别乱讲,小川。” 我暂时脱离这个家。 我并没有到酒店去度宿,当然不,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只到附近的餐馆去喝杯冰冻啤酒,冷静一下头脑,前后坐了近一小时,便决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时候,哭声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静下来,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见小力由阿珍抱着,哭得牛奶都呕了出来,见到我,扑过来叫我抱,我叹气问:“什么事?” 有人冷笑。 我才发觉咱们家有外人,她是个年轻妇女,穿着时髦的衣饰,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泪。 阿珍说:“先生,你回来就好了,我见他们两个一起哭,只好请陈医生过来照顾,多双眼睛打点。” 我说:“怎么打扰人家呢。” 小川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找后母。” 那陈医生除下制服白袍,我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她站起来,“我是个外人,有许多话不应说。” 我软弱地看着她。 “但是我相信这位未来的后母,一定是个对付孩子的好手,怎么把孩子都吓成这样。” 我睁大双眼,莫明其妙。 阿珍连忙说:“陈医生,你误会了,先生没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懒得回答,一径进房替小川换去脏衣服,哄他睡觉。 出来,看见小明也靠着陈医生睡了。 我捧着头说:“阿珍,我怎么挨到这班孩子二十一岁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陈医生抬起头来,“尤先生……” “谢谢你,”我说:“陈医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我一连吞下数颗止头痛丸。 陈医生说:“尤先生,适才阿珍对我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再度挥手截断她,“我并不稀罕世人的谅解。” 她很没趣,起身告辞。 我跟阿珍说:“请你控制你自己,别对别人乱说话。” 阿珍不敢回答,也许她觉得先生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过一两天,三个儿子总算回复常态,我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到后母两个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对这个家庭,把所有的时间金钱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 过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么?度假?到什么地方去度假?你一个人看三个孩子,可以吗?”我讶异地问。 她很委屈地说:“我只好勉为其难。” 我说:“我没有想过度假,我已经忘记放假,再说,我一个人无论到啥地方去都没味道。” 妻去世后,我根本没想过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说的话,不过是气头语。 “陈医生也说你应该放假。” “谁是陈医生?” “隔壁的陈婉华医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对孩子们很好,时常拿了维他命过来,又提醒我说大弟的门牙有点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阿珍不好意思,“我哪里高攀得人家大国手。” 我不以为意。 风波过后我们一家五口过了约莫两个月的太平盛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暗暗祈祷,希望好时光可以持续,但真是好景不长,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声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来。 他那大头被夹在大门铁闸的两枝铁条内,动弹不得。 “我的天!”我顿足。 阿珍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我大声安慰小川,“爸爸在这里,爸爸是超人,别哭。” 小川脖子涨得通红,死命挣扎,想把头拉出来。 我说:“别动,小川,越动越紧。” 前后左右都试过,小川胖头还是紧紧轧着。 我问阿珍,“要不要报警?” “前几年,小力的头套在痰盂内,也没有报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来了。” 我按捺着性子,“可是现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经夹得快要掉下来了。” “什么事?”有人问。 我抬头,是陈医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无瑕解释。 陈医生说:“不怕,小川,我帮你。” 小川显然已经与她混得烂熟,见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进我们浴间取出一瓶婴儿油,缓缓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面孔,甚至头发上,然后轻轻一推,小川的大头就自铁枝间滑了出来。 饶是如此,小川已经轧得满头红,并且受惊,一直抽噎。 “谢谢。”我说。 “不妨。”她说。 阿珍抱着小川去洗澡。 我说:“一个男人带三个孩子,象玩杂技,疲于奔命。” 她点点头,“看得出来。” “请坐。”我说:“家里乱得很。” 她微笑。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子,三十出头模样,五官端庄,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如果不知道她是医生,会误会她是一个刚从外国回来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干净抱出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扑进陈医生的怀中去。 陈医生说:“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苦笑:“幸亏自己做老板,否则早就卷了铺盖。”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怜的孩子,耳朵夹得红得发肿,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问:“难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诊所在哪里?” “言之过早,我还在医院里做。” “陈医生,先一阵子心情很坏,如果有狗咬吕洞宾式的行为,请你原谅我。” “事情早已过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误为你要替孩子们娶个他们不喜欢的后母,造成他们惊慌。” 我叹口气:“谁肯做三个顽皮孩子的后母?大儿的算术不行,二儿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红黄蓝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欢我穿白衣服。”她看看怀里的小川。 “劳驾你了,陈医生。”我挽起公事包,又转过头来,“陈医生,想请你吃顿饭。” 她很爽快地说:“好呀,晚上我过来。” “不,家中永远象逃难似的,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抱着小川,有点犹疑不决。 我说:“我七点钟来敲你的门。” 小川在她的怀中,我放心。但随即我叫自己别做梦,人家堂堂的医生,干吗要牺牲时间来替别人带孩子?好心肠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连忙专心工作。 下班带了小川爱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陈医生也在。 她换过一套很明丽的西服,头发也换了个样子,说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总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们出去吃吧。”我征询她的同意。 “珍姐说做了几个好菜,”她歉意说:“而且我答应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我说:“一点自由都没有,连带累了你,陈医生。” “哦不要紧,”她诚恳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们一起,我是个孤儿,自幼寂寞,喜欢孩子。” 我很高兴,三年来第一次有种踏实的感觉,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也是种福气。 小明与陈医生下棋的时候,我做旁观,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说:“这些猴子不搅花样的时候真是可爱的。” 陈医生闻言抬起头来,“他们也很快就要长大,象小明,过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国去读书。” “长大?”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快长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遥远,我象是要照顾他们一生的样子,经陈医生一说,忽然发觉出头之日不远,但又凄凉起来!他们一长大便会离开我,留下一个小老头怪寂寞孤苦的。真的,我说些什么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饭桌前去一看,只见一桌佳肴,阿珍许久没有做这样的好菜了。 三个儿子人人都争着坐陈医生隔壁,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妻没有去世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图画。我低下头,不胜依唏! 吃完饭之后,陈医生又逗留一会儿,才说第二天要给病人做手术,早退。 她走了之后咱们一家子开家庭会议。 阿珍不发表些议论是要憋得生疮的,她说:“先生,要娶人,就娶陈医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干吗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陈医生为什么不嫁你?”阿珍愕头愕脑地说。 “孩子们不是一听见‘后母’两个字就吓得吐白泡吗?” 小明有话说:“后母是爸爸找回来的女人,但陈医生不是爸爸找回来的,陈医生是我们自己找回来的。” “什么?”我怔住了。 小力也说:“所以陈医生即使嫁爸爸,陈医生也不是后母。” 我大笑,孩子们天真得可爱。 唉,越是这样,越是不敢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说:“有很多人,外表与内心是不一样的。” 陈珍抢着说:“当然,那些小女人是说一样做一样的,但不是陈医生。” “陈医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对孩子们有意思,不表示对我也有意思,这里头有太大的分别。” 阿珍被我说服,不出声。 小川抱住我问:“陈医生什么时候来我家住?我要做陈医生的儿子。” 我啼笑皆非。“你这个小胖头。” 小明也不满,“你要追求她呀,自她来了我们家,我们冰箱就有无限量的冰淇淋供应。” “是吗?她真的对你们那么好?” 阿珍说:“先生,你就看看有没有希望吧。” 我用手撑着头想很久,决定请教女秘书。 “追求女人,有什么妙法?”我问。 女秘书会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宝。” “别致一点的方法。”我抗议。 “抱着吉他到沙滩去对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么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头,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么花,买什么糖?” “玫瑰花、时思糖果。” 下班后我便领了圣旨去逛花店。玫瑰花?太露骨,我买了三打粉红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满天星,衬托起来煞地好看,又去买了盒两磅装的糖,量她吃三个月也吃不完。 我捧着两样宝物上门去。 陈医生来开门时眼睛睁得老大。她模样儿真不错,越不错我的机会越低。 “干什么?”她笑着接过礼物。 “谢谢你对我们一家的关心及帮助。” “太戏剧化了,应该的嘛。”她果然不是那种轻佻的小女子。 我尴尬地笑。 “不过我才要谢你,我没有收花已经很久了。”她把脸埋进花堆内用力嗅。 神情可爱得不象个医生。 我搭仙地问:“那么他们送你什么?我指的是病人。” “名贵钢笔、开丝米外套之类,闷死人。”她笑,“我抽屉中起码有三打以上的金笔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进花瓶里,打开糖盒子,吃一颗,边说:“发胖就赖你。”有股平常没有的娇嗲。 我马上察觉了,气氛有点紧张。 怎么搅的?现在什么年代了,我还是钳钳蝎蝎的,人家十多岁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说做就做,我怎么如此噜苏? 陈医生站起来,我会意,“你没有空?” “我约了尤小明先生与他打乒乓。”她微笑。 “是吗?”我大喜,“我能一起来吗?我可以权充司机。” “可以,欢迎。”她说。 我问小力小川要不要跟着去。 小力想了很久,他说:“人太多不好。” “什么人太多不好?”我讶异。 小力说:“就你跟小明去好了,我与小川在家看卡通,你们爱怎么就怎么。” 我简直不信五岁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当场脸红耳赤。 阿珍瞪我一眼,“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我马上觉得我简直是白活了一场,惭愧的与小明踏出家门。 在运动馆中,我与小明与陈医生对打,还是输了给她,她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人。 照说这样的女人应该许多追求者才是,不知恁地,她却仍然小姑独处,由此可知,她的择偶条件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我们回家时满头大汗,各自回府洗刷。 小力出来问:“怎么样?爸爸,进行得怎么样?” 一个个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追究起我的追女秘史来。 “给我多一些时间。”我说。 “唏,你还要多久?”不耐烦了。 我犹疑,“至少一年半载。” “哗,我都老了。”小明说。 “别这样好不好?”我在他屁股上拍一记。 “不如我代你开口。”小明说。 “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我爸爸愿意与你作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我搔头皮。 “那么‘他愿意娶你做太太’。” “不可以!” 小明耸耸肩。 “别胡闹,知道吗?”我警告他们。 阿珍问:“陈医生要过来吃饭吗?” 小明说:“我去请她。” 她几乎天天都在我们这里吃饭,一切似乎有了默契,假以时日,也许我不是没有希望的。 陈婉华过来的时候,我们四父子坐得整整齐齐地恭候她。 三个儿子待她坐下,忽然一起站起来问:“陈医生,你愿意做我们的妈妈吗?” 真荒谬,三个小子自己挑起后母来。 我张大了嘴,作不了声。 陈医生也一怔,随即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不是我教的。” 她莞尔说:“孩子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与你们爸爸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们是好朋友吗?”小力问。 “很谈得来,他人很好。”陈医生笑看我一眼。 小明欢呼,“哗,有希望。” 大家都笑了,开心得不得了。 三个小孩扑到她怀里去,阿珍连连点头。 我很宽慰,妻在天之灵是眷顾我的,我很幸运,三个孩子这么活泼,女朋友又是个突出人才,我很高兴。 美人救英雄: 蓝天碧海,夏日将快成为另一个过去。我告诉自己,非得利用这宝贵的时间作最后一次耍乐。 我的嗜好是潜水, 当下便驾小船出海,带备一切工具,打算捉数条大鱼,回家煮了请客。 同日的西沙湾已停满游艇,我厌恶地将自己的小船驶往比较偏僻的地方。 讨厌游艇上的男女,根本不是真正来运动或是欣赏风景,有人在甲板上搓四圈,又有人在比较身世,交际应酬亮相,无论什么,伦落在他们手中,一切都变为庸俗。 我穿好橡皮衣与装备,提着鱼叉,静静落水。 海底真的美妙,静寂、凉快、美丽。 我缓缓畅泳、转身、手舞、足蹈。 岩石上有的是鲍鱼,我很快敲下一大网,提着回船。 再下水,大鱼在我身边游过,石斑的翅张开,翩翩摇动,我不忍下手,反正一味清蒸鲍鱼已经足够,正在洋洋得意之际,看到不远之处有一群水母。 如芭蕾舞女般潇洒的嗜哩鱼!我不欲错过奇景,立刻追上去。 它们全身透明,隐隐发出碧蓝的光芒,裙边抖动,犹如纱衣,曼妙的舞姿吸引我,我越跟越远。 唉,如果不是要维持一份正当的职业,我多希望中途改行做海洋生物学家。 正紧贴着水母追着,忽然大腿一阵疼痛,如火炙一般,我一惊,人便往水下落,本能地抖动大腿,看到腿上附着一只俗称蓝色魔鬼的嗜哩鱼。 我用手去拉,幸亏戴着手套,但是连着水母而出的是我一大块皮肤,血肉淋漓。 我诅咒,血味足以引来鲨鱼,不过这一区是安全的。 水母,这么美丽的名字,这么美丽的生物,却这么毒辣及难以应付,像女人。 因为痛的缘故,我匆匆往水面上升,已经看到水面的亮光,但是左腿痉挛我失去游动的能力。 我努力吸氧气,拍打水面,企图上升,但是,恐惧侵占我的心,虽然我的头脑还是清醒,但左腿已经麻痹。 明明看得见亮光,我甚至可以摸得到游艇的底部,但是差那么十余公尺,我快成为海底冤魂。 我越来越怕,难道我王光宇命毕此地? 不可能,我整个人还很清醒,海自小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要如往日一般活着回去,家人都在等我,我要活着回去。 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越沉越低,我苦苦的作最后挣扎,左腿的麻痹与痛楚也不觉得,我大力除下氧气筒,真笨,怎么开头没想到可以减除重量? 正在生死关头,我看见有人落水,我扬起手求救,那人和衣游过来,帮我脱下铅衣、气筒,一手搭着我腰部,引我升上水面。 我在突然之间遇到救星,本能使我紧抓住他的头发与手臂,他吃痛,吞进两口水,用力掌掴我的面孔,我才想到这样子会导致两人丧命,于是放松身体,让他拉我上去。 遇见空气我就落得半昏迷状态,躺在甲板上,不断痉挛,有人大声呼喊,酒与毛毡被递上来,又有人报警。 有女士惊呼,这些该死的女人,什么都尖叫一番以示她们之矜贵,讨厌之至。 奇怪,从鬼门关处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我并不害怕,一直有思想的能力,怎么会这样呢?但是却完全不能动弹,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有人用药水替我洗伤口,神经交替反应,肌肉跳了两跳,可以感到伤口面积很大,将来好了也有大疤,不过小命检回来也就算了。 我的救命恩人是谁? 真想对着他叩三个响头。 游艇向岸驶去,我终于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一片白色,我在医院里。 首先看到的是母亲面孔。 “妈妈。”我叫她。 她完全放心了,“孩子,你醒来啦!感谢主,吓坏我。” 护士过来,微笑说:“休息数天便没事。”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母亲说:“光宇,如果没有谢小姐救你,真是—一”她不敢说下去。 “谢‘小姐’?”我愕然,“救我的是女孩子?” “是呀,当日在游艇上,玩的玩,打瞌睡的盹着了,只有谢小姐在钓鱼,忽然她看到海底有人在挣扎,便和衣跳下去救人,孩子,你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哦。”我心中感恩不尽。 “孩子,那时你很害怕吧,他们说你拉住谢小组的头发不放,人家的头皮都险些被你拉了下来。” 我尴尬的涨红了脸。 “听妈妈的话,以后别再出海了。” 我不出声。 谢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她长得可俊俏?一时也不好意思问。 “谢小姐那里,我已上门去道谢,留了四包礼品,光宇,人家真是拼了自己一条命来救你一条命,这是大恩大德,你想想怎么报答吧。” “我以身相报。”我又调皮起来。 “人家稀罕你吗?人家早有男朋友。” 母亲瞪我一眼,“以后记住不准再出海,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你别害我寝食难安。” 我说:“妈,你越扯越远了。” 三天后我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穿戴整齐地去探访谢小姐。 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在电话中拒绝我的探访—一“不必了,令堂已经表达过她的心意,不过是小事,何足挂齿。” 我只好没有预约便上门去。 她的辨公室非常豪华,我怀疑谢小姐是这间公司的大人物,秘书小姐问我:“谢小姐没有约见你。” 我说:“请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时间宝贵,但是我是她从海上救回来的那个人。” “什么?”女秘书睁大眼睛。 “你照说好了,说王光宇来拜见他的救命恩人。” 女秘书瞪我一眼,怀疑我神经不正常,然后推门进去。 一会儿她出来说:“谢小姐请你进去。” 她叫谢雪心。 我看到她的时候,呆住了。她的美丽!(美丽在观者之眼中)我从没见那么有神的双目,那么乌亮的头发,以及那么倔强高傲的嘴角。 她一见我便开口,“王先生,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小事,希望你不要将之挂在心上。”拒人千里。 我礼貌的说:“对我是大事,对你是小事,受人花戴万年香,谢小姐。” 她说:“我在五分钟后要开会。”又一招太极。 “家母的意思是,你是否可以赏光来寒舍吃一顿饭? “不必麻烦令堂,令堂真是客气,王先生,她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出海。” “我知道。” 她笑了一笑说:“请。” 我于是被请出辨公室。 她的职位是:兴昌洋行副经理。 这妞,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怎么搅的? 无论怎么样,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 多老土,廿世纪末一九八二年,哪来的恩人?偏偏我一个大男人要背着这种包袱,太窝囊了,我懊恼的想,但与其死得年轻,当然不如活着有个恩人。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妈真难活,我捏着一把冷汗。所以在我的恩人面前,我如何敢吹一口大气? 老妈说:“真没用,请个女孩子回来吃饭都做不到,你搅什么鬼?” 我瞪她一眼,“人家不爱来,难道我缚了她来?” “感情可以培养,”她咕哝,“你又那么久没女朋友,你想想仔细。” “妈,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艺术,请简化一点。” “光宇,你们两个是有缘人,索性撮合在一起,岂非大妙?”她兴奋的说。 这一趟她又说得太简单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马上可以燃起火花?这不是比盲婚更有艺术? 况且那谢小姐人如其名,像团冰山,近不了身。成日便对牢一个那么样的女朋友,我吐吐舌头,谢谢,我吃不消。 “光宇,你贼头贼脑的想些什么?”妈妈喝道。 “没什么。” “你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子,我没一个看得顺眼,全部小舞女似,穿金戴银,浓妆艳抹,哪有一个及得上谢小姐?” 这倒是真的。 但老妈不懂得其中快巧,小舞女容易对付,咱们下了班已经筋疲力尽,谁还有兴致刻骨铭心的谈恋爱?还不是胡乱找个女伴吃饭看戏之类,洋的看腻找土的,如此而已。 妈妈说:“找对象,谢小姐是好人选。” 我胡调的说:“我还小,不适宜谈恋爱。” “你看你那个样子!”妈妈不悦,“自从你父亲去世以后,你就吊儿郎当的,像什么?十年来也不想想成家立室,如今都三十岁了!” 我急急掩上双耳。 妈不准我出海,但我不信邪,只要不潜水也就是了,我暗自驾船出海钓鱼。 想到一个俏女郎冒着生命危险和衣跳下水去救我,不禁心中一阵牵动。 心里温柔的感觉还没过去,一艘快艇在我身边经过,激起一公尺高的浪花,我停睛一看,驾驶人正是谢雪心,滑水的是一个圆面孔小女孩。 她一见到我便板起张脸,像晚娘。 幸亏我够机灵,赔笑说:“谢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她说:“你不是答应令堂不出海的吗?何必叫她担惊受怕,老人家受不起。” 好小子,大庭广众之间教训我。 “我这就回去了。”我油条的说。 “至少等她忘记上次意外的阴影,好吗?”她把快艇转个圈。 “好,好!我以后都不再出海。”心想,以后不教你看见就是了,今天太凑巧。 那圆脸女孩说:“表姐,食物准备好,既然大家认识,过来举案大嚼吧。”纯真的笑容。 谢雪心点点头,我跟她们上游艇。 她穿着一件黑色泳衣,身裁完全成熟,我暗暗唱声乐,可惜她的态度殊不性感,否则裙下之臣还不挤破这只船? 我大腿上受水母之害的一块皮肤仍然嫩红可怕,她瞥一眼,没说什么。 那小女孩问:“喂!这是什么疤?好恐怖。” 我不响。 小女孩耸耸肩,替我带来食物。 我坐在甲板上,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 谢雪心忽然说:“这种水母有毒素,发出麻醉剂,所以当日你无力游上水面。” 我呆住,过半晌叹口气,“水底下迷幻醉人,但充满危机,海底所发生的事,往往神秘得无法解释。” “欺山莫欺水。” “家母还是想请你到舍下吃一顿饭。” 我打蛇随棍上。 她犹疑。 “就我跟家母,我们家没有其他人。” “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看得出你完全站在她那边,明晚上六点,我来你公司接你,好吗?” 她看我一眼,“就是因为令堂叫你来邀请我,你才开的口?” “不不不,”这妞凭的多心,“当然我也欢迎你,你千万别误会。”我有什么辨法?谁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她算是答应了。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那我回去报告母亲。”我说:”失陪。” 我驾着自己的小艇回去。 妈妈马上准备起来,象是准备招呼一派人似的,置了一厨房的菜,两个佣人忙得团团转。我在旁冷言冷语:“她最多喝一碗汤,吃半块胡萝卜,人家身裁维持得那么好,当然有秘方。”我差点被赶出厨房。 我去找司机老黄,叫他把那辆老爷摩根开出来。 “车子没问题吧?”我问。 “当然没问题,一直维修着。” “以前刹掣失过灵,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绝对不会。” 我点点头。 要印象女人,开这部车子最理想。 看妈妈那么紧张,我也跟着谨慎起来。 车子离开家是五点半,一路驶向谢雪心的公司,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商业大厦门口。 我下车替她开门。 她说:“这部车子,别半途抛锚才好。” 她不肯上车,“我开我的,跟着你。” 我心中喃喃咒骂,这小子,有风驶尽帆,能给我没脸,就给我没脸。 她开了自己的小小日本车出来,跟在我后面。 我发誓说,如果这部车子在半途抛锚,我就回去杀掉司机老黄。 可是不由你不信邪,车子上山时已经气喘,不一会儿就自动滑停,不肯前进。 我气得头脸通红,用力拍着驾驶盘。 谢雪心停车来看,“怎么了,什么地方出毛病?光发脾气没有用。” 我们细心查看各类表计,又打开车头研究,我怒道:“将它推下海算了。” 她笑吟吟,“那么不如送给我吧,我会得医好它。” “大国手,到底这部鬼车子发生什么事?” 她瞅我一眼,又要打救我,说道:“车子没燃料。” “什么?”我瞪目。 “车子没汽油,就那么简单。” “要命。”我大力拍额角。 “来,我替你加油。” 她熟练的打开车尾箱,取出应用工具,吸出汽油,注入我的车子,我叹为观止,很明显地,她做惯这些功夫,正如她有急救的常识一般,而且都应用在我的身上,唉。 过一会她拍拍手取出湿纸巾来抹净油渍,说:“试开。” 我肃然起敬:“是,队长!” 车子果然顺利开动,真不由你不服。伟大的女人。 但我们还是迟到了,母亲急得团团转。 谢雪心神静气闲地叫声伯母,老妈才定下心来。 她拉着谢雪心的手不放。 “我这儿子,没什么用。”一开口就损我,“就会吃喝玩乐……”把我形容成花花公子,“你要多多看顾他,”咦,仿佛谢小姐已成为我的女朋友。 谢小姐对老年人真的设话说,一于唔唔唔的应着,非常好耐心。 我马上觉得受了委曲,她对我,又不见如此忍耐,动不动老大的白眼递将过来。 一顿饭吃得很多,老妈将所有的海味珍馐往谢雪心的碗里堆,为了礼貌,她吃得脖子都直了。 让我来打救她吧。我说:“妈,你不能再叫她吃,人家会吃死的,我与谢小姐出去散散步。” 妈妈狠狠的责备我,“你非但不劝客人多用点菜,你——一” 我拉起谢雪心便走到花园去。 她笑,“这次真的多亏你,不过菜是真的好吃,我一辈子从没在一顿饭时间吃过那么多。” 我沉默一会儿,“老人家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她希望看到年轻人吃得下睡得着。” 忽然谢雪心说:“偏偏我既吃不下又睡不好。”她很感喟,“工作紧张且忙碌,扑来扑去,神经紧张,下了班还得动脑筋交待第二天开会的事,根本没有休息,真惨。” 我讶异,“下班就要松弛,所以我爱出海。” “我体力没有那么好。”她轻轻说。 她那强壮的表壳开始溶解。 我说:“朋友也很重要,有一两个知己,生活愉快得多。” 她苦笑,“我想我已经把所有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了。” “那太过份,牺牲太大。” “一直以来,我认为工作是我的唯一精神寄托。” “错了。”我说。 她看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按按胃部,“八宝鸭子味道真好。” “如果你喜欢,请时常赏光。” 她嫣然一笑,女性的柔媚到此刻才露出来。 我有点心动,随即按捺下去。 我礼貌的送她回家。 回来把司机老黄好好的责备一顿,斗胆,燃料都不够。 那夜我为谢雪心辗转反侧,难以入寝。 诚然是一个美丽且有灵魂的女郎,但这是一个公平交易的世界,你得到多少,就必要付出多少代价,爱上谢雪心这样的女人,代价是高昂的,可以想象,她要求男人对她全心全意,男人在她面前,不能行差踏错。 我犹疑,进一步还是到此为止。 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再想吧。 到周末,老妈又来向我灌输她的训导:“光宇,你千万不要把事情丢冷了,要追马上追,知道吗?你有两天假期,怎么不把人约出来?” 我不出声,我还要想清楚。 星期六晚上一大班人前往的士高跳舞,我观光多于耍乐,内心刹那间有一丝寂寞。 大家在舞池中跳跃、欢腾,我喝着饮料,在七彩的闪烁的灯光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型,是谢雪心。 我忍不住站起来,不错是她。 忽然之间我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她走去,我投降,我告诉自己,因为有她在身边,我便有形容不出的安全,看来我已经非她不可。 我带点伤感,又很快慰,举起手叫她:“雪心。” 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也笑了,她也是与一大堆朋友一起来的。 “雪心。”我温柔地叫她名字,一边又怀疑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她是否听得见。 说时迟那时快,舞池中正有新潮男女在表演花式舞蹈,男的把女的抱在肩上转圈,双腿一下于弹到我肩膀,把我推出数公尺,我住不了脚,滑到在地,感到痛入心肺,马上握住腿大叫一声。 他妈的,又受伤了! 谢雪心马上过来问:“什么事?” “雪心,”我额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雪心,我怕是折断了骨头。” “我的天,我去叫救护车。”她镇定的说:“光宇,你忍着点。” 她立刻控制了场面,音乐与灯光同时停止,救伤车在十分钟内赶到,但我已经痛得七昏八素,咬破了嘴唇。 雪心与我一起到医院,我闭上眼苦笑,女泰山又来勇救落魄男人了。 怎么搅的,这个多事之秋,我要证明什么呢?没她不行?总有些比较有风度的做法吧。 医生说我的腿骨折断,要好好在床上躺着,我看着上了石膏的大腿,啼笑皆非,母亲来到医院的时候,呼地抢天,连雪心都责怪。 她说:“我叫你好好看住他,你要做个好媳妇呀。”老人家看上似疯疯癫癫的,其实是诈癫纳福。 雪心尴尬的看我一眼,不说话。 “妈,我没事,放心好不好?” 她恼怒的说:“跳舞会跳断腿?以后不准下舞池!” 不准出海,不准跳舞,我吐吐舌头,那我只好闷死,我向雪心眨眨眼。 “雪心,我不再理这个猴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老太太一转身离去。 我同雪心说:“你别介意。” “令堂真是又聪明又活泼。 “是的,”我莞尔,“她返老回童了。” 谢雪心也笑了。 “她喜欢你。”我说。 “是的,挤命撮合我们两人。” 我的心“咚”一跳,试探说:“可是感情这回事,真的勉强不来。” 她看我一眼,“我晓得其实你是个孝子,你之所以与我约会,不外是因为你母亲督促有功。” “什么?”我叫起来,“如果我不是在舞池中急着要与你会合,我此刻会躺在医院里吗?” “这么说,你倒不是完全被逼的罗?” “嘿,当然不,”我说:“谁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冒失,也许为了故意制造意外,以便接近你。” “王光宇,我想你不会有这么大的苦心。” 我握住她的手,至少我的女朋友可以保护我,不坏呀!我想。 三星期后我可以用拐杖撑着走,我来不及去上班,由雪心开车送我。 我们早就形影不离,母亲非常满意,得到一个神奇女侠做她未来媳妇,她高兴了。 她自说自话的替我们筹备起婚礼来,把珠宝交给雪心保管之类。 我跟雪心说:“如何?嫁过来吧。” “你不求婚,我怎么嫁?” 我只好买了束花,端张椅子,请她坐下,可是我的腿尚未痊愈,前跪后跪,跪不下来。 我叹气,她说“算了。” 我说:“欠你一跪。” 便向母亲报导喜讯,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还以为她会把我玩个半死。她那冷冰冰的态度收敛得很妥当,前后判若两人,如果我有什么话要说,那就是母亲选媳妇的眼光真正好。 三个月后我们结婚。 她仍然是我的英雄,常常救我这个男人。 譬如说一次我下厨煎鸡蛋,油锅冒出熊熊的火,吓得我拔直喉咙便叫,而结果是雪心赶进来用一块湿布扑熄烟火。 我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人家称妻为内人,我称妻为恩人。 这还是小事,譬如说穿着内裤出门去取报纸,门被风吹上,她自超级市场回来,看见我用报纸围着下身,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从隔壁邻居处爬露台过去,虽住三楼,也有数十公尺高,她可仍然气定神闲,替我打开大门。 唉,如果没有他,日子怎么过? 有时她也说过,“光宇,你自己要当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说,你要救我一千一万次,永永远远的救我。” “前辈子欠你的。”雪心说。 或许是。 我仍然想问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捞上来,有没有对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耳坠: 大醉之后,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昨夜之事不复回忆。 星期日,钟头女工休息,忍着头痛,略为整理床铺,枕头边落下一只耳环。 长型的钻石耳环。 拈在手中,非常讶异。 谁的东西? 昨夜我有艳遇?如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耳环有点重累累地,镶工非常精巧,价值不赀,怎么会漏在这里? 这位女神所花的代价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点纳罕,如今的女性益发随便,视男女间关系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寻常的关系如今变得再寻常没有,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不再有贞节观念。 是谁呢? 我托着头苦苦思索。 昨日是老张请我吃饭,张太太煮了一桌的菜请我。我心情不好,没吃太多。 自从跟玛丽闹翻之后心情就不好。 吃着吃着来了一大堆人,是张太太的表妹表弟回来度暑假,就叫我跟他们去跳舞。 我记得我要推掉他们,但他们年轻且热情,年龄自十多至二十多岁不等,索性把我拉着走。 我想回家也不过是对着四面墙壁,于是便跟着走。 的士可里吵闹叫喧,一切是迷人的,麻醉性的,适合伤心人躲避一阵了,我并没后悔去到那里。 桌上有什么酒喝什么,不久就醉倒。 奇怪。 我的酒量并不至于那么差,但不知恁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而今早又在床头发现一只名贵耳坠。 再努力往回想,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送我回来?(知是阿谁扶上马)谁扶我进屋?谁把我放在床上? 我找门匙,发觉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 皮夹子在门匙边,西装搁在沙发椅上,一切相安无事。 我热了一壶咖啡,边喝边呻吟。 醉过那么多次,这次最神秘,简直莫名其妙。 我打电话给老张。 老张的声音一贯地愉快,“子文,好吗?昨夜玩得开心吗?” “昨夜你那些女客之中,有没有谁是穿得很隆重,戴钻石耳环的?” “每个人都穿牛仔裤,哪有人戴钻石?”老张说。 问了也是白问,我亦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穿得很整齐,所以这只耳环不会是她们的。 是什么人呢?是谁呢? “子文,你没有什么事吧?”老张很关心我。 “没有。”我问:“老张,你那表弟,电话什么号码?” “大弟是22537。” “谢谢。” 我拨22537。 “是大弟?我是凌子文,记得吗?昨天在老张你表哥家遇见的,跟你们一起去的士可的那个老土。” “呵——”大弟想了一会儿,才把我归纳起来。“什么事?昨夜你喝喝就渴睡起来,靠在沙发上很疲倦的样子,叫你也不起来,后来我们就让你躺着,我们管我们跳舞。”他笑。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有知道啊,等我们跳完回来,你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我追问:“什么人带走我?” “不知道,没看见。” 我觉得事情更诡秘数分。 “那我是怎么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的?” 大弟呵呵地笑,“谁晓得?我们只听得你在那里狂叫‘玛丽、玛丽’。”“什么?”我吃惊。凌子文啊凌子文,你还是不能忘怀玛丽。 不由得心酸起来,自古痴心人容易醉酒。 “谢谢你,大弟,没事了,打扰。” “哪里的话,有空再出来玩。” 我挂上电话。 喝醉之后大叫玛丽。我苦笑,分手都大半年,还只是叫她的名宇。在这六个月内,我约会过许多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寻欢作乐,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一切被遮掩得很好,猜不到醉后原形毕露。 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耳环到底是谁的?这么名贵的东西,失去可惜,总要想法子原壁归赵才是。 星期一照常上班。 我注意女秘书琪琪的耳环。 琪琪是本公司著名的美女,大把人排队追求,总经理把她安排在我这里,是对我放心的意思。 我不负他所托,琪琪在我这里一年整,我除出公事外,没有说过一句废话。 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我喜欢的女孩子,属于气质型,她在这方面偏偏不及格,我那视若无睹,倒不是假装出来的。 尽管人家笑我是柳下惠,我仍然依然故我。 会不会是琪琪? 也许我喝醉之后打电话给她,叫她来我家。 我盯着她,她发觉了,嫣然一笑。 我面孔红起来,她不要误会才好。我想不会是琪琪,耳环与她的年龄品味都不配合。 我低下头努力办公。 人事部的陈经理推门进来,陈是那种女强人型的事业女性,时髦、神气,站在时代尖端,穿戴都是一流的。 她说:“凌,凌,你来看这张报告……”一边走过来。 她的耳珠闪闪生光,很明显是戴着宝石耳环,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嘴唇觉得干燥。 “凌,你怎么了?”陈诧异地问:“你瞪着我干吗?” 我回过神来微笑。 同样一句话,对下属说显得下流,对同级同事说就是幽默,我说:“我在寻找可能性。” “去你的,活该玛丽同你闹翻,快来看这个报告。” 她把文件嘭地一声摊到我桌子面前,整张脸离我不到半英尺,脸上的化妆红是红,白是白。 她的耳环不错镶着钻石,却是钮扣型的。 不会是她,这个豪爽的事业女性什么都不瞒人,前夜要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能饶我吗? 我又叹口气。 “小凌,赶快再度恋爱吧,”她说:“办事心不在焉,唉声叹气,万念俱灰。” 我笑,“哪么你中午陪我去吃饭。” “我才没有空做你的午餐伴侣,”她瞪我一眼,“中午我要到乔哀斯试新装去。” “三十五摄氏度的天气试冬装?当心流鼻血。” “美的时装跟好的男人一般抢手,”她叹口气,“同样是全体女人所喜欢的。” “你的成绩可好?”我微笑。 “什么成绩?” “狩猎男人与时装。” “前者马马虎虎,后者因为金钱万岁,成绩斐然。” 我不喜她的衣饰,一团火似,太过花妙,通常我喜欢女孩子打扮有风格而素净——如玛丽的打扮。 “我出去了。”她取过文件。 “祝你好运。” 办公室里回复静寂。 我还有多少女朋友?逐一地查察也不算难事,有可能性的并不多,怕只怕我一边查一边心跳,心脏不胜负荷。 我用手撑着头,到底是谁呢? 我约会过的玛姬杨?她家很有钱,人又开放,也许是她,但是她怎么会在的士可出现,由我带她回家?其中奥妙非我可以理解。 试一试也好。 打电话到玛姬处,她亲自来听电话。 我一边讲,一边自口袋中取出那只耳环端详。 耳环在阳光底下闪闪生光,我转动着它。 “玛姬?”我说:“凌子文。” 她愣一愣,“好久不见。” “玛姬,今天晚上要不要出来?我来接你往城里最好的法国餐厅去吃一顿饭,然后回我公寓听音乐,如何?”我试探地问。 “这真是你,凌子文?”她诧异,“你的作风改变了哇,如何一刹时大胆起来?” 我笑,“这年头竞争剧烈,没有花招很易败下阵来。” “咦,还会说笑话呢。”她也笑。 “七时准我来接你。” 她迟疑片刻,说声好。 玛姬生活很放,家里的钱多得用不完,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寂寞。 我猜想一般坐写字楼打字的女孩子,约会都比她多。 当然,她可发起去坐船、开派对、往欧洲跑,一大群人,都是她的朋友,然而她的苦恼还是属于她自己的,如今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也不是这么容易,有钱的公子哥儿渐渐以觉三流小明星及小歌星的可爱,矛头指向娱乐界的名女人,玛姬她们的出路就相形失色。 那夜她打扮得很漂亮,对着我直抽烟。 我查看她的双耳,她的耳环是红宝石的,大如指甲,一种透明、深沉的艳红。 而且她神色间完全不象最近见过我,且听她的牢骚:“这些日子,你仿佛失踪似的。”她说:“要是专程在家等你的电话,那才倒霉呢。” “但你并不会那么做,是不是?”我问。 她苦涩地说:“不一定,不过得看看那是谁。” “为我?不值得。”我长长叹口气,“年薪才二十万,仅够自己花,这种男人……无异是打字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你有自己的游艇,玛姬……” “话不能这样说,”玛姬道:“有了钱之后,就想找精神寄托,天天同不一样的男人约会,说穿了非常空虚无聊,象应召似的,人家一个电话,我就穿戴着几万元的衣服珠宝出门来吃饭跳舞。”她直诉苦。 我非常意外。 “生活要这样才够多姿多采呀,”我补一句。 “还有那些大型舞会,真无聊,我给你看,你给我看,有什么好看的? 谁不知道我玛姬杨是杨氏企业的独生女,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对这种生活厌倦了。 “子文,说实在的,我想嫁人,无论是谁,我都会做一个好太太。” “是,但多久?”我笑问。 她沮丧地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不相信我,我完了。” “完?还早着呢,玛姬。”我说:“来,我们跳个舞。” 在舞池中她说:“子文,我跟你很谈得来,你有空多叫我出来,免得我人见那此奇奇怪怪的人。” “好的。” 玛姬穿一袭公主型的塔夫绸大伞裙,跳起舞来,把舞伴拒之千里之外,不由得又使我想起玛丽,她永远穿旗袍,轻盈可爱,可以把她紧紧搂着跳慢舞。 我不否认我想念玛丽,简直想念到极点。 那夜我送玛姬回家,很懊悔多此一举,因为我玩得毫不畅意,累得不得了,而且对她失望。 那么有钱而那么乏味的女人实在少有。 我们多数只闷没有余闲,她却闷时间太多。 不是玛姬,会是谁? 周末到父母家吃饭。 妈妈说:“做娘怪心痛的,子文,你怎么又瘦了一圈?大热天的,要当心自己身体,也不回家来喝些汤水药茶,怎么搅的?” “走不开,忙。” “以往你跟玛丽走,我倒放心,玛丽这女孩很有分寸,人也懂事,又长得好,唉。” 我苦笑,原来想念玛丽的,不止我一个人,连老妈亦兼有此意。 “你现在跟些什么人在一起?”妈妈问。 “没有谁。” “有没有固定女友?带回来看看也好。” “妈,你根本不听我说什么,我说没有女友。”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吗?”妈妈不服气。 我看天花板。 “嫌我罗嗦?跟玛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拆开了?” 妈妈说:“别以为男人找对象容易,长得整齐的女孩子不多,况且还得讲人品学问,又得身家清白,那种有七八个小弟小妹要负担的女孩儿,谅你也不敢要吧?” “妈妈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四十岁一过,看你娶什么人。” 我说:“娶个二十岁的。” “过十五年你就知道,到时你五十多,她才三十岁。” “妈,你担心的事太多了!” “我事事不担心你哪里就长得这么大了?你怪我多事?嘿!” 我逃离家。 真的,是怎么跟玛丽分的手?为了一点点小事,那是一定的,芝麻绿豆,大家气盛,本着“没有你自有更好的”之心理,便冷了下来。 开头不觉什么变化,照样有伴,照样玩,可是日子久了发觉不是那回事,旧人的好处太多,多至数不尽,一颗心便渐渐梦魂牵连地回到玛丽身边去。 半年过后,更演变成为相思。 或许应该找她出来。 为什么不? 我迟疑:或许她已经忘记了我。 或许她已经有了密友,更可能的是,她另有打算,不图与我复合。 我以什么名目找她?有很多事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的缘分已尽。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责任感支持着我,几想出家做一阵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寻找耳环的主人。 我拿去请教一位太太。 张太太本身开着爿珠宝店,是个内行人。 她拿着耳环细细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约值一万元上下,这一只便值五千,如今镶工很贵,这式耳环仿古,滚珠边,特别考究,怎么?想做一副送女友?” “张太太,依你说,这耳环的主人该是怎么样的人?” “自然是环境良好的年轻女人。”张太太眯眯笑,“今年这么淡,谁也提不起兴趣来买这些,除非是经济情况特别好,或是以前买下的。” “会不会是男人送的?” “男人?现在的男人很精刮,很少送中价货品给女人,如果真的要买她的心,通常反而一掷千金,要不就送些廉价的戒指之类。” 张太太分析得很合理,我默然。 “无异这女郎品味不错。”她作一个结论。 我取回耳环返家。 也许她只是我在的士可门外遇见的一个女人。假设那夜我喝得迷迷糊糊,又有点心事,不想留恋那处地方,便摇摇晃晃走出门去,靠在电灯柱呕吐,碰巧有这个美艳的女郎,也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她叫辆车,问明我的地址,送我回寓所…… 情节正如电影一般。 可能吗?我苦笑,香港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城市,有没有单身女子肯送陌生人一程?恐怕做了路倒尸还没有这样的艳遇呢。 我还是停止想象的好。 没有可能从旁走出一个陌生而富同情心的女人,而且还戴着那么漂亮的耳环。开玩笑。 到底是谁呢?想破了脑袋还想不出来。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我益发地想念玛丽。 终于在一个比较空闲的上午,我提起勇气拨电话致她的写字楼去。 “傅玛丽小姐。”我说。 那边答:“傅小姐在三个月前就辞职了。” “什么?”我意外之极,“请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都隔了那么久,不清楚。” “请代我问一问,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线生老大不愿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转了工,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该如此生疏,当初要好的时候,我是怎么对她说来着? 我不是说我会永远地关怀她? 我茫然。 过半晌,接线生的声音回来,“先生,傅小姐的电话是92345。” “谢谢。”我如获至宝。 92345是一间大型财务公司,我叫他们接傅小姐。 玛丽的声音传过来,一贯的略为低沉柔和。 “喂。” “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凌子文。” “子文,你好吗?”她的反应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时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着套装上班的时候,她是刀枪不入的。 况且她又不知我干嘛打电话给她,也许只是问她惜一枝钢笔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感情。 “转了工?” 她说:“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闷得要死。”她轻笑,“你呢,还是那份?” 我说:“我不敢转工,我欠缺冒险精神。” “子文,我急着要出去开会,下午回你电话可好?” “玛丽……” “是?” “玛丽,”我急急说:“我们出来吃顿饭可好?” 她任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我恳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迟疑,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邀请她。 “好吧。” “我来接你,准七点,你没有搬家吧?” “没有,再见。” 我松一口气。 并不是太难,只要勇气,一点点的勇气。 今天晚上,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又该对她说什么?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倒不是紧张,而是有种忍不住眼泪的感觉,我怕一见到玛丽,会得忍不住哭出来。也许这眼泪已经忍了六个月。 七点正,我驾车到她家去,一按铃,她就来应门。 我手中提着花,她不得不让我进去放下花束。 她那细小的公寓仍然维持得整洁万分,只不过多了几件摆设。 我轻轻地说:“这张画我没见过……还有这盆花,咦,换了套新唱机。”玛丽礼貌地微笑。 我坐在我惯坐的沙发上,几乎不想起身,只觉无限安全及舒适。 她问:“不是请我晚饭?” 我搭讪地站起来。 “你瘦了。”她忽然说。 我忍不住,“玛丽,我想念你,自从我去了之后,你没有……没有找到男朋友吧?” “哪里这么容易?说找就找?”她感喟地说。 “那么……” “你呢?” “到处乱约会,唉,别说了。” “那时候,我们吵得很厉害。”玛丽说。 “因为你老跟别人出去。”我抱怨。 “出来做事的人,怎么会没有应酬?” “我就没有。” “谁象你这么牛性孤拐?” “看,就是这样你开始人身攻击,一发不可收拾。” “又赖我?”玛丽笑。 我也笑了,索性躺在沙发上不动。 “早知你这样,不如约在餐室见面。” “玛丽,我们不如和好如初。”我伸出手去。 “又分又合,叫人笑话。” “人怎么想,谁在乎呢?” “你就是这样放肆。” “玛丽,我们结婚吧。” “你想清楚了?不是最不喜束缚吗?” 我只是笑。 玛丽叹口气,“你这孩子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又几时长大呢?” “我早已长大了。”我说。 她矜持地转过身去。 我连忙说:“我们出去吃了饭再说。” “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她抗议。 她去取外套,我跟进房去。 她嗔道:“干什么?” 我俊傻地看着镜内的她,贪婪地欣赏她的倩影。 我说:“看见你就满足了。” 她又叹口气,顺手拾起化妆台上的一只耳环,咕哝地说:“不知如何掉了一只,再也寻不回来。” 我心立刻一跳。 耳环。 我连忙停睛看。哎哟!果然是它!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把这副耳环借过给别人配戴?” “没有哇,”她说:“一直是我自己戴,这么贵的东西,我是下一个狠心买的,做得那么辛苦,不想刻薄自己。”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自口袋中取出另一只,“请问,这一只是如何落在我枕头上的?” “原来落在你家!”玛丽欢呼,“快还给我。” “不可以,”我心中一团团地怀疑,“来,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耳环怎么会在我家出现。” 她坐在床沿,‘还说呢,上星期六,谁在的士可喝醉酒大呼玛丽?” “你?”我指着她,“你也在场?” “我当然在场。” “太巧了。”我喃喃说。 “看见你那个模样,我只好抛下朋友送你回家,你醉得不醒人事。” “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放下你就走,”她脸红,“不然还等天亮?你足足有一千公斤,拖不是,拉不是,若没有看门的老先生帮忙,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以为耳环就是在挣扎的时刻失落的。” 我把耳环还给她,“看,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玛丽戴上耳环。“有什么好告诉的?不过是看在旧时份上吧。” “看在我醉后还频呼你的名字份上吧。” 她微笑,“不然谁答应跟你出来吃饭?” “玛丽,我们别再拖下去了。” 我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那么奇妙。如果那天不去的士可,没喝醉,我与玛丽之间就完全没有挽回,她不会相信我仍然爱她,而都市人之爱是很少刻骨铭心的,总会渐渐淡忘。 但是她在我处留下一只耳坠。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缘分。 洋女婿: 假如你喜欢的人,与喜欢你的人,是一个洋人的话,你会怎么办?别告诉我说:没 有怎么办,步入教堂,实行婚姻自由。 也别告诉我,现在什么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么关系,人家大船王包玉刚的女婿也 是洋人。 能说得那么潇洒,不外是因为阁下还没遭遇到这种事情,且听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亲是个老学究,此刻仍在大学里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绝 念中国文学,被他训到现在,什么教女不力啦,什么有愧文化啦,诸如此类,着实叫我 受了一阵苦。 故此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来,我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与我走了好几年,因为他是英德混血儿,便不敢把他带出来亮相。妈妈出来见 过他一次,开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他是来度假吗?” “不,他有心追我,现已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来。” “你要同他走?” “是。” 母亲面有难色,“囡囡,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既不会英文,又不会德文,多了 个洋女婿,撇下别的不说,单是平日语言交通上,就够困难的,他打算学中文吗?” “妈妈,彼得无意做中国通,也无意做摩门传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学中 文。” “为什么不?”妈妈睁大眼,“中国地大物博,几千年的文化智慧,够他学的。” “妈妈,你口气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学,他觉得学来没用,他不想说洋泾 滨粤语。” “岂有此理,他什么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儿?” “妈妈,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么忽然变成慈禧太后口吻?谁说你不会英 文,你那标准的灵格风口音呢?使出来呀。” 结果妈妈的眉头一直皱着,彼得当然看出来了。 当时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维的畅销书《大将军》,立刻觉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与那流 落日本的英国领航员有些相似。 而事实上彼得的母亲何尝不痛恨我把她的儿子骗到东方来。 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后我就不太热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见他见父亲。父亲!守 旧古宿的父亲! 彼得很不满意,“你想把我收到几时?到结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爷的黑市女婿 呀。” 我也很为难。 而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忧心戚戚地问:“你还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 “妈,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们殷家书香世代,你太外公还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声音发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妈妈,这里面有很大的分别,相信你也会同 情我,你放心,结婚的时候,可以采取中式宴会。” “什么?结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结婚?”母亲一副心脏病要猝发的样子,“不, 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还不知道事态严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额头,“不可以也得可以。” 没到几天,东窗事发。 那一日下班,我就觉得势头不对,也没吃几口饭,就想溜开。 但是父亲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呼吸不大畅通,因此说话象 打闷雷,轰轰轰,声势惊人,然而往往听不清楚他实际想说什么。 “——嫁——洋——人?”他拍着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国联军攻打圆明园,“我活 着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脚进我殷家,我敲他前脚,后脚进我门,我敲他后脚! 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吼。 我眨着眼。 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爹,他总得知道呀。” 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爸爸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没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脱离关系!” 我用手托着头,洋人与父亲不能并存。比起祝英台时期,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已经好 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双栖双宿,也不愧是理想的归宿。 我问爹,“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没好气,“爹,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连忙说:“我们与他没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说:“他又不是娶你们。” “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 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呀——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 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爹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 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嗄?”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 不必陪你们。” 母亲说:“女儿嫁洋人,叫我怎么见亲友?”唉,真正的理由来了。 面子问题,咱们中国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引此为荣。”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 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直情似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 是哪一国的公式?” 他有点惭愧,“是,不应这么说,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亲,都一辈 子提倡中华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当然我可能。” “孩子,”他说:“爹这么疼你——” “我知道爹妈疼我,我不是很争气吗?彼得是一个很有志气的男人,你们会喜欢他 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 “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脱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强 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逼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 了,难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脱离关系?是我 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 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 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父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 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肉、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 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 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 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 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 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 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 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 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 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黄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 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 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 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 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 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 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 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 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 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 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 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 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 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奶,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 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 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 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 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 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 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说:“她跑到青年会学 了一点中文,一见面便说:‘你好吗,太太’,所以现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吗?”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边,果然他们言笑甚欢,嘻嘻哈哈,父亲的英文虽然硬一点,但发音还是铿锵 有力。 因斯堡太太见到我,用手招我,“来,我未来媳妇。”她说的真是普通话。 我呆住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似模似样。 她笑说:“我还以为我亲家不会英文,”她改用英语,“所以赶紧学了中文,谁知 道两位这么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摇头晃脑,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难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这 么路途遥远地赶来讨好他们,一定是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后坐到因斯堡夫妇中间。 爹爹说:“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点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说:“没问题,他是年轻人,学来更快,况且又住在香港,应该没问题。” 他俩是这么客气,我忽然感动得不得了,把头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紧紧地握 住我手,没想到我会在洋人婆婆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两口子一直在外国认识,毫无隔膜,殷先生,你赞同他们婚礼吧?” 爸爸哼一声说:“不赞成也得赞成,现在他们也不是那么敬老了。”他趁势下台。 我与彼得松下一口气。 “我们要举行中式婚礼吧?”因斯堡太太问。 “据说你们外国人的风俗,婚礼费用由女方负责,可有此事?”妈妈问。 “这……”因斯堡太太说:“确有此事,可是入乡随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来了,“不必不必,我们入乡随俗才是,我们付好了, 他们已决定下午举行西式酒会,晚上再补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随棍上,“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唔。”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感谢上主。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妈妈与因斯堡太太非常谈得来,带她去做中式旗袍,两人不知多投机。 一切仿佛雨过天晴。 婚礼如期举行,我与彼得结为异国情鸳。 父亲一张面孔仍然黑黑,顺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顾不得那么多 了,女在不中留。 婚后生活很愉快,父亲渐渐也习惯下来。 彼得对围棋发生非常大的兴趣,与父亲对奕,又常输,输了且不燥,父亲对他刮目 相看。 妈妈不住煮好菜给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体重。 至于亲友们,开头是啧啧了一轮,随后不了了之。 我们婚后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马上往加拿大,双方父母都有机会 见到我们。 相信爸妈早已忘记当初反对我们的理由。 我们终于成功了。 聚旧: 婚后第一次在下班之后不直接回家,我独自在中区逛。 也不知怎怎么这样,三年来第一次发生,第一次觉得家不再是各安乐窝,丈夫并没有成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难,还是得靠自己度过。 天正下雨,又逢过时过节,街上很热闹,车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争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游离大队,逐家店铺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长窗,店内一切晶莹通透。我推门进去,店内正有妇女在选购衣饰,精神奕奕地,兴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只太大了,小一点那一只好,最好当中有个码,可惜已经卖断了。” 另一个说:“小点不要紧,因为有宽度,眼镜杂物等可以放进去。” 起劲得很。 我觉得我与这种节奏完全不合拍,兴致阑珊的跑到相熟的时装店去。女经理不在,我已经不想试衣服,只是挑了几件,跟店员说:“先替我留著吧。” 谁晓得女店员说:“不能留那麽久。” 我马上说:“那就不要留好了。” 三年来都没到过别的店买衣服,这么熟的关系,她竟跟我说不能留很久,我还来不及生气,只觉好笑,衣服不能留,怕会发霉还是怎么的? 现在才摄氏十四度,这麽快买了夏季衣服搁在衣橱里,起码挂三个月才能穿,到时他们又得夏季大减价了。 我发誓今年不再凑兴在穿皮大衣的时候买夏季衣服。 兴致更加寥落,索性走到街上去观霓虹光管,七彩争艳,诚然是个热闹的城市。 我问自己:“要回家没有?家诚在等看呢。”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会儿,我移动脚步,走到地下室一间日本餐馆坐下。 我喜欢日本叶喜欢得发狂,家诚却说一闻到那股腥气便想作呕,每次想吃鱼生,就得哀求他,整个晚上陪笑,不晓得多领情,当是一种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爱来就来,一屁股坐下,不必恳求,说不出的舒畅。 我叫了一客杂锦刺身,另一碗牛肉面,加一樽米酒。“熨热点。”我说。 立意要松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六点才到冢,十一个小时泡在外头看上司那张猪睑,伙计两只手略停十分钟,他像有针刺他似的,非得吆喝着叫人心神不宁。这样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过的?辛酸之余,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来了,我赶紧倒出来一口而尽。冷天喝热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铃子?”有人问。 我抬起头,谁?谁叫我?到处都会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点也不想见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面目清秀,我一时没把他认出来,中区的白领大都作一样打扮,很难分得出谁是谁,尤其是我,记性特别差,那个人非得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才能够记起他是谁。 “我是沈居中,记得吗?大新洋行的同事。” “记得记得。”我抬头,拍自己的脑袋,这么熟的人都想不起来,该死。 我同他们两夫妻有一年的时间天天泡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大家很谈得来。 他说:“你一个人?” “是。” “我也一个人,大家一起坐好吗?” 叫我怎麽拒绝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过来。 “太太好吗?”我问。 “还好,听说後来你也结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责怪我,“也不跟我们通消息。” “我离开大新的时候,是有点生气。”我解释。 “但不能怪我们呀。”他笑:“你气的是老板。” 我讪讪的不好开口。 “也难怪,都说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远一点,不能那麽疯。” 他很谅解的说:“生活很好吧。” “过得去。”我敷衍著。 他问:“怎麽会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我撒了个谎:“我先生在美国。”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面淡,还好,去年及前年比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样,不比我们这种手作仔……你现在不用做事了吧?” “还在做。” “什么” 他十分惊异。 我胡乱找个藉口:“还没有孩子,在家很闷,乐得出来消遣消遣。否则我冢老爷奶奶,要拉我陪他们吃早茶的。”我干笑几声。 他在吃一客炸虾饭,我则喝我的米酒。 两个人之间的客气很僵。 “于君混好吧?”我比较镇静。 “老样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她今夜开夜班,我溜出来胡乱张罗一顿。” “她还是那种火辣辣的脾气?” “嗯,更厉害了,常常骂我,”他讪笑, “我们吵架的时候,还时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终怀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净喝酒,刺身又鲜又甜,我觉得很享受。 也许妇女是真的抬头了,自己赚得钱来,自己出来大吃大喝,唉,现代妇女的苦乐,扪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问;“还不打算有孩子?多个孩子,家庭热闹得多。” “现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我说。 “因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个孩于多许多开销,”我说:“屋子要搬大的,佣人什麽价钱,周末什么地方都不必去……很烦的。” “对我们来说也许,到底咱们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谁不知道你夫冢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财阀。” 我笑,“早没落了。” “有一句话怎麽说呢?对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仍然没有什麽置评。 “我觉得很奇怪,金铃子,真没想到还会在普通的场合看到你,我以为你嫁入豪门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奶奶,辞去工作,专心养儿育女,他们怎麽会放你出来做事的?” 老沈像连珠炮似地问。 我大口地扒著面。 他关心的问:“是不是有什麽不对劲?”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铃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头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处吧。”他到底是聪明人。 我还只是笑。 “我满以为你此刻身边有保镖司机,我只能在身後叫你一声,你才会微微转头看我一眼,投来一个微笑。怎麽,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麽会独自跑了来吃面?” 我想了很久。当然最好是不说,诉苦是最无益的,但憋得慌,况且我的确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开口:“他家挺不宠他,他是失匙夹万,此刻跑了出来住,咱们什麽都没有,他在父亲公司里挂个名了薪水,收入还不及我好。” 老沈听了,张大嘴。我这三年来的景况第一次披露,他万分讶异,双眼里充满怜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麽会这样?”他失望的说:“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 “是我自己不好,”我轻说:一贫慕虚荣。” “话不能这样说,”他不以为然,“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过得好一默,这是人之常情。” 只有他、水远帮著我,我感激的看看他。 “像你这样小公主般的女孩子!怎麽,还得做家务?” “要呀!起早落夜,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没有啦。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我牵牵嘴角。 “没关系,不一定要靠家里,年纪轻,自己挣扎一下,很容易冒出头来。” “老沈,你又荣升了吧。”我问。 “升了也还不是老样子,”他一向老实,“何足挂齿,我没有本事,加一点点薪水,分配到宿舍,都算是大事。” “的确是大事。”我说:“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省得多。”说的是真话。 “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家连房子都不给你们一幢!” 我无奈的耸耸肩。 “你受了很多委曲?”他不放心。 “没有,”我摇头笑,“你以为我是好人?没有油水便离远一点,照样的过。别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错的职业。” “你是一向能干的。” “哪里,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偏我没有,上司乘机说我表现不好,叫个比我低三级的後生来叉住我,我事事要向他报导。” “你脾气一向不好,”老沈笑,“那还了得。” “我早看开了,只要薪水是副经理的薪水,权且忍地一忍,过得一日是一日,等到实在过不下去,再想办法。” “金铃子,这不像你呀。” “ 我以前是怎麽样子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我仍然苦笑。 “你那脾气最好自己搅些小生意做,叫你上班……还以为你婚後脱苦海了。” “那里脱得这么容易?一切命运注定。你们好呀,你们一向不好高骛远。” 老沈笑,“我老婆牢骚也多,老埋怨说三十多岁的人,还得北撤得如一只彩雀似在飞机里服侍人,多窝囊?” 我拍一下桌子,“无巧不成书,我也这麽说,都三十岁了,还得看老板眉头眼额,别人都享儿孙福啦。” “太夸张了你。”老沈哈哈的笑。 我的情绪被他引得开朗起来。 “金铃子,我明白你,你并不介意吃苦,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是不是?” “谁不希望?”我用手撑著头。 “你先生关不关心你?” “他对我不错,但以他那样的出身,不会了解小职员的苦处。”我说:“在公司里他支的薪水只是中等,但谁敢得罪太子。” 老沈静默很久很久。我又再叫清酒。 “你是一向能喝的。” “嗳,从来不醉。” 他说:“这样说来,他们不大管你?我们又可以常常聚首。” “管虽不管,其噜嗦无比。在公司里,我说什麽做什麽,有上司瞪看眼烦我,在家也一样,被盯疯了,逃出来轻松一下,今天这样已是我的假期。” 老沈像听天方夜谭似的。“你们应酬一定很多,那里就这样闷。” 我不出声。过一会儿:“别给我机会说太多。” 老沈说:“你如果闷,尽管打电话来,我的耳朵属於你。” 我笑,“我是别人的妻子,你是他人丈夫,我对牢你诉苦,未免太过滑稽。灌男人迷炀,那是女人的天赋本领,但我还有点良知,我不忍心那样对你。” “有时候你太有良知,那一阵子我等著你暗示……不过你始终没有;但子君却不放过我,我确有过变心的企图……是我不好。” “老沈你真客气,”我笑,“你哪里会变心,你是最最老实的一个人。” 老沈看牢我一会儿,“你是越来越懂事了,金铃子,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嗳,现在的忍耐力不知从何而来,闲来只叹息一句:屈曲人生。” “会过去的。”他说!“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会过去的。” “日子当然是一定会过去的,”我说:“怕只怕我大好的年华也跟著一去不返。” 他很风趣,“他总有起色的机会,你想想我,我却注定要做一辈子弯背哈腰的小职员。” “可是你用功,你努力,你发奋向上。” 他笑,“真得叫子君来听,这些赞美之词,她不会相信你说的是我。” “像你这麽好的丈夫,如今是少有的。”我由衷的说。 “金铃子,你不是酒喝多了吧?”他客气得很。 “当然不是,这么一点点米酒,怎麽难得到我。” “我听你说的话,彷佛你已经醉了似的,”他笑。 “醉?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的确醉过,婚後没喝过酒,喝酒要不讲对象,酒逢知己干杯少,要不喝闷酒,你几时听过两夫妻相对喝醉酒的?” “你现在住哪里?” “老地方。” “我搬家了。” “当然!”我点点头,“升职後得到新宿舍吧?多大的地方?” 他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有点得意,但又忘不了收敛的说:“二千多尺。” 我说:“很大的地方,应该很舒畅。” 他故意谦虚数句,“住到退休,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 老沈再可爱也还是个可爱的小人物,一下子就见了底。 我安慰他,“谁还去管那一朝的事。” “你是喜欢有自己资产的。”他还记得。 我说是。我最恨住宿舍,敲一枚钉子也得问过公家,给你住是情,叫你搬是理,一万尺也不稀罕。 我说:“近十年来赚的钱,全部投资在房子上,自己住在里头,辛苦点也值得。” “你真是能干。” “什麽能干,”呼出一口气,“靠一张嘴说成了几宗生意,赚些佣金,如此而已。” “有没有见其他的同事?” “没有。真的没有。” 因为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故此没有兴致到处兜搭。 “旧同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 “怎麽,”他说:“别告诉我,你与我们是虚与蛇委。” “不不,我有诚意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像阿李,月入七、八千,养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开销,还能有节蓄,真是美德。”我是由衷的。 “阿李如今也出头了。” 我笑,“最糟糕的反而是我。” “你老有点心不在焉,老板觉得你不会做得长,我们则不同,我们老婆子女靠的就是这份薪水,他看死我们插翅难飞。”老沈耸耸肩。 “可是我也并没有飞到什麽地方去呀,”我悲哀的说:“每个人都以为我会飞走,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会飞得高飞得远,可是我在地面活动的范围比谁都滞。” 他不说什麽。我用手托著头。、 过一会儿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坐。”。 我伸个懒腰。 “你该走了吧?”我问:“要不要去接子君?” “子君十点半下班。” “你要是早一点去接她,给她带宵夜,她会感激的。” “女人其实跟小孩子一样。”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承认,“哄哄我们,我们第二天便又会去做得似一条牛似。” “子君这一阵子老加班,我也佩服她的精力,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多了一点加班费……” “子君的加班费很厉害,动辄是正薪的一大半。” “你记性很好,”他说:“我真的不如她,像我,老婆做死,我反而逍遥。唉。” 我很羡慕他对子君的体贴。 家诚是不会的,冢诚说什麽都不会同情我辛苦。他会觉得我一切咎由自取。 “金铃子,你知道你自己长得美?”他忽然提出来。 女人怎麽会不知道自己长得美?略为平头整妆的,已经当自己是国色天姿。 我微笑。 家诚看中我,就是因为我长得美。 “当时我在写字楼第一眼看见你,就跟自己说:世界上原来真有美人这回事。” 我乐得大笑起来,“你言过其实,老沈。” “真的,”他傻气的说:“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我还问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子君说:‘那麽挺而高的鼻子,恐怕是整容的。’” 我拍拍他手背。 “刚刚看到你的侧面,我立刻想:这女人好著,有点像金铃子,停睛一看,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写字楼没有人敢追你。後来你更与周家公子走,大家唯有望洋浩叹。” 我说:“你是没有资格的,你早有子君。” “你跟于君好像很谈得来,我相信她愿意重拾这一段友谊。”老沈建议。 “可是老沈,我家事很忙,不是常常可以出来。” “不过是推搪吧了。”他一眼看穿我。 这个老实人有时很难应付。 “你是有阶级观念的,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往久了,万劫不得超生,是不是? 我不出声。 他长长叹息一声,“我不怪你,你有你的打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 “是的,”我说:“以前我真心劝过一些女人别充作花蝴蝶到处飞,自贬身份,她们反而恨我,以为我故意靠害。老沈,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来,我们出去走走,这里面空气怪闷郁的。” “我来付账。”我说。 “不,由我请客。”老沈抢说。 我一手抄起帐单。四百七十多元,这恐怕已是他一个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现钞。 “你还是那麽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阔太太出去喝茶吃饭,一个子儿也不付。”我笑。 “原来是劫富济贫。”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点不好意思。 路上湿滑,毛毛雨下得很劲,冷风一吹,酒气上涌,人有点呆木,与老沈一直踱步过去。 店铺都打烊了,夜总会饭店面前停满一列列的名贵汽车,都是好几十万一辆那种。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来的钱!”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怀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点,人就当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来给人看不可,最直接了当的便是开部货车,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头请客。” 我怆然说:“我只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双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关心。” “别这样说,金铃子,这样说话叫人伤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伞,一按自动掣,便撑开来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气的冢诚,他才不会讨好我,他亦不会讨好父亲,几个大哥大姐全争了光去,恩宠则留给他的弟妹,他什麽也没有。 有一次他说过他有我。 我牵动嘴角,真可怜,有我有什麽用?我又不是有办法的女人,领队去炒黄金炒股票开时装店那种,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经说过:家诚,咱们可要相依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么?” “嘎?没们麽。” “你面孔上有种温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个家庭没有孩子是不能成为一个家庭的。” 冢诚本人就是个孩子。 “有了孩子冢里就会对他两样。”老沈说。 “老沈,我早看开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舍的,我们靠自己,辛苦的时候至多抱怨几句,即使生孩子,也决不是为著替周家传宗接代,而是为了真正爱孩子。” “说得好,但脾气也太僵了一点,将来如果祖父母对孩子有所馈赠,也是应该接受的,你认为是吗?”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对他很好。”老沈说。 “我并不是掘金女,我与他是有感情的。”我气愤。 “谁敢那样说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亲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学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硕士……做夫妻自然也讲条件,因家诚著中你,不独是为著你的美貌,现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远帮我,这一番话听得我窝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点半。 “也该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气。 “给我这一次荣幸。”他笑看说:“我的车子就在这附近。” 他换了新车,是辆银灰色的日本房车。 “送我到地铁站好了。”我说:“不必驶到九龙去。” “一样一样。”他忙不迭说。 如今连这样的客套也不多见,老沈真是个周到的老好人,小职员管小职员,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经济实惠是嫁他这种人,什麽都有个照应,做人何必讲究表面风光,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自己。 坐在他车子里我生出无穷的感慨来。 他会不会同子君说起我? 他做什麽都极其有分寸,不劳嘱咐,也许他会与子君说起我,但他不会出卖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麽?” “雨下得更急了。” “金铃子,你知道我们两夫妻,完全没有是非,你如觉得闷,尽管找我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谊之手。 “老沈,谢谢你。” 我想说:子君未必有这么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当然没说出口。 到家门口,他下车替我开车门,依依不舍。 “珍重再见。”他与我握手。 “今天与你聚旧,真的愉快。”我说。 “那么我们可以常常如此。” “再见。” 我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闪过一丝悔意。 我按电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我掏出锁匙开做大门,家诚早睡?才九点而已。 他自睡房出来,“今天开会?我一个人吃不下饭。”孩子气之极。 我的责任与歉意又全部回来了,“要不要宵夜?我来做。” “不用。”他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怪闷的。你忘了打电话回来。” “以後一定要记得。”我说。 背著他我深深叹口气,没让他听见。 遇: 在茶座上,各位太太叽叽喳喳地争着说她们赴宴、买首饰、做衣服的心得,我呆呆地听着,面孔上虽然挂一个微笑,但是心思完全在别的地方。 姐姐推我一下,“小丹,你怎么了?” 我低声说:“我不熟这些,无法搭嘴。” “平时你挺能说。”姐姐埋怨。 “唔,”我笑,“吐苦水、骂老板的时候,我才能说呢,一说好几个钟头。” 她白我一眼,“人做工你做工,也没见过你那么辛苦那么苦恼的,你看人家林小姐做得多痛快潇洒。” 我笑,“林小姐的老板是她的达令,老姐,同达令打工,情况是两样的,不然的话,女秘书干吗同老板飞媚眼?不过是想做事方便点。” “既然出来吃茶,你就开心点。” “我是很开心。”我又笑了一笑。 “不做就算啦。”老姐到底是关心我的老姐,“不必再烦恼。” 我问:“不做做什么?我又没家庭。” “换一样有兴趣的工作。”姐姐说。 “转行谈何容易。”我又觉得行不通。 张太太叫,“你们两姐妹,有完没完?为什么拿公众的时间来谈私事?太不投入了你们。” 姐姐连忙笑,加入战围,批评本港的珠宝镶得全不合她的心意,还是往外国买的好。 我很无聊地想:谁说天下没有快乐的人?这一群太太,天天睡到正午,出来逛街买东西,维持市面的繁荣,有什么压力?有什么不开心?我看不出来。 我趁她们忙着交际便溜到大堂看橱窗。 她们这餐茶有得好吃的,吃得累了回家休息一会儿,躺一下,重新化个妆,晚上再出去。 天天这们玩玩玩。 想想真不公平,多少女孩子在公司里看老板面色,打足一天字,啪啪啪声中年华老去,一个月才拿两三千,而这些太太买只鳄鱼皮包就是人家一年的薪水,贫富悬殊到这种地步,令人心寒。 我倒不想过得象她们这么奢华,但求有个小家庭,开辆日本小车子,有个佣人帮着做粗重的功夫,我就满足了。 可是家主人往哪里去找? 都二十五岁了,刚毕业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来追着约会,去过几次,我觉得他们花,他们觉得我古板,几个回合下来,没了音讯。 我呆呆地站在珠宝店门前,心里飞出去在十万八千里以外。 忽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一拍,叫我“玛姬”,声音异常迷茫。 我转头,“我不是玛姬。” 他凝视我的面孔,“对不起,对不起。”退后两步。 我向他勉强笑笑,他走开。 我忽然之间兴致索然,想回公寓睡觉,便过去向姐姐道别。一眼看到那个错认我是玛姬的年轻人也在。 她们向我介绍,“这是陈太太的表弟菲立。” 我向她们点点头,“我要先走一步。” 姐姐说:“菲立,你帮我送一送小丹,你们顺路。“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姐姐白我一眼,怪我不会利用机会,“你这个人真是,何必客气,菲立,你不会介意,是不是?” 我涨红了脸。 菲立说:“当然不,我们走吧。” 到这个时候,我也不便太不大方,便跟他出去。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小丹,你梳的发型,跟玛姬一模一样,我一时看错,对不起。” “没关系。”我再三表示我不介意。 他开车门让我先上去,会心微笑说:“跟她们吃茶,闷死人?” 可不是,但我没敢说出口。闷就下次不再出现好了,何必多嘴。今天出来,我还特意打扮一番,谁知到了外头见到她们,才发学自己浑身过时,连最近省着买的一只最得意的别针,都显得十分寒伧。 我这才发觉天下有这么幸福的人,第一,难得她们头脑简单,满足于吃吃喝喝的生活,十多年也不腻,第二,她们的丈夫真的肯赚了来给她们花。 真是难得的福气,不由你不服。 “在想什么?”菲立问。 我笑笑,“没什么。” “天气很好,要不要去喝杯茶,我同你去城市俱乐部。” 又是个见了女人便约会的男人,我想,但是我回家又干什么好?也是没有事做,对牢电视发呆。去就去吧,索性做他芸芸女伴中之一个。 我转过头来说:“我没去过城市俱乐部。”相信有不少女人为了这种吃吃喝喝的小便宜而耸然动容。 我跟他到达会所,一茶在手,人忽然松驰下来。地方实在是清静雅致,有这种好去处已经很不容易,难怪一般小妞喜欢同公子哥儿来往,是有些好处。 刚坐没一会儿,便有两个男孩子过来叫爸爸,我大感意外,因为那两个男孩已经超过十岁,而菲立看不出超过三十岁。 孩子很礼貌,我因为同他们初相识,只是随和地应对,没问题没表示。 不过他们一家三口非常融洽,看了令人羡慕,只不知他妻子在何方,千万不要看见我给我一个巴掌才好,于是我又有点略略不安。 他马上看出来,“我妻子已经过身。”他说。 “哦,对不起。”我说。 “已经三年了。”他微笑。 大一点的那个孩子看一看我说:“爸爸,这位阿姨好象妈妈!” 我一呆。 菲立低下头。 我冲口而出,“不会是玛姬吧?” 菲立脚点抬起头来道歉,“对不起,刚才我也是一时忘形,才叫起你来,其实也不是那么象。”他随即顾左右而言他。 总有一点象才使他忘形,妻子死了已经三年,他还在大白天叫她的名字,真叫人害怕,这种深情使旁人啼笑皆非。我觉得他怪,很后悔来吃这杯茶。 我这个人的性格多疑敏感,很小的事也盘算很久,故此忧虑很重,不算是个快乐人。 我的面色一定是怪怪的,故此他也有点尴尬,不不定期又尽说些别的话来支开我的注意力。 但是这一顿茶仍然冷淡收场。他驾车送我回家,我觉得非常地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第二天上班,车子塞得不得了,本来走二十分钟的路走足一小时零十五分。以后还是用地铁吧。我想,别乱贵族的了,这不是有没有车的问题,每天多在路上消耗一百多分钟,不许久我就死翘翘。 到了公司,看见案头上摆着一瓶花。我几乎怀疑自己没睡醒摸错房间。 花?谁送我花? 不可思议,自十七岁的时候收过花,至今已经两百余年,怎么又会有一束花。 我探过头去看,是白色的康乃馨,小小名片上说:“祝快乐。”署名陈菲立。 呵,是他。 多么难得,我微笑,因为无意被错认作他的亡妻,做了一刹那的死人,换来一束香花,多么神秘而浪漫的插曲,可是我不那么乐观,我目前的生活沉闷管沉闷,可幸非常上轨道,瞎了眼也懂得摸到公司来,人呼喝我,我亦呼喝人,出了轨道,我绝对不能担保会出什么错,何必冒这个险。 我取出小镜子照照,孩子不会说谎,我真象他的亡到? 花随之搁瓶中,三天后谢了,女秘书把空瓶取出。 新的花又来了,仍是由陈菲立先生所赠送,太好了,他的歉意仍然持续着。 同事们啧啧称奇,咱们公司象个大杂院,什么货都有,有一两个象小舞女般的青春艳旦最受欢迎,一般二十多岁,她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小,莺声呖呖,引来不少狂蜂浪蝶,天天中午有人邀出去吃饭,但一贯取笑我的,却不是她们,而是一些老姑婆与老太太,因为她们跟我一样,马马虎虎地叫后生买了饭盒来吃,所以看不起我,现在有人送花来,忽然象是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界限,立分高下,她们要对我重新估计,大起骚动。 我很受刺激,那种稍带矜持的欢喜刺着我的心。 谁说送花没有用?真的送起来,那种效果,非同小可。 一直送到第三束,菲立的电话才来。 听到他的声音,我丝毫不觉陌生,仿佛他与我走了已经有一段日子,老拍挡了。 他的语气更增加这个因素:很熟络有礼地 “今天忙吗?有个朋友建议吃蟹,要不要一起来?再不吃要过时了,你明天有空吗?”娓娓道来,仿佛这处约是一早定好的。毫无疑问,他是追求女人的老手。 老手与熟手永远给人安全感,他们永远知道在恰当的时候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永不出错。 我顿时答应他的约会。 回家翻翻衣柜,竟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可以穿出去,我苦笑,下点本钱吧,我想买数套大方耐久的,可以常常穿。 那日他到家来接我,开着香港和标准车平治,接我到他友人家。那家人住半山的豪华大宅,千余米,大得离谱,佣人都黑裤白衣,十多个朋友都不显挤,大家对我都很客气。 陈菲立没有把我介绍为“某大律师的小姨”,我很感激,即使别人对我不那么“肃然起敬”,我却维持了自尊。 陈菲立很受他朋友的欢迎,尤其是一两单身的富家女,对他很有好感,有意无意地自头到脚打量我,不是不带着挑错的眼光,但我装作很钝地应付过去。 幸亏我没有穿得太隆重,因为女客中有人穿着名牌牛仔裤与名牌t恤就来了,我身上一套湖水绿长裤衬衫总算得体。 其实他们也不是真正的什么富家嫡系,不过是沾到些姻亲的边,象董某是她们的姨丈,或是霍某是表姑丈之类,不过气焰已经颇为凌人。 直到他们提到菲立令尊的名字,我才略为一怔,没想到会是他,那真是鼎鼎大名的“社会贤达”,不过我也只不过是想了一想,随即搁在一旁,反正是做朋友,管他的爹是谁。 吃完蟹大家纷纷洗手,有人建议玩电子游戏机,我便坐下翻杂志,津津有味地读一篇科学报导来。 菲立前来问我蟹可好吃,我点点头。 他又叫我去玩游戏。 我坦白地说:“我不喜欢分胜负,所以不玩任何游戏,生平最讨厌竞争。” 菲立点点头,没多久便送我回府,他没有多话,我也没有多话,与他在一起很舒服。 约会完了,他还是照旧送花。 由白色的康乃馨转送到黄色的康乃馨,仍然是三天一束,两束花之后,他又约我去舞会。 要我的命,舞会最抛头露脸,做人的舞伴,水洗难清不是我小家子气放不开来,事实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弄得城里人人知道我同他走,事后我到什么地方找地洞钻?他有什么关系?他转头又约别人去了,中环一地起码有三十万女人等着他的电话,而我一弄得不好,嘿,吃不到羊肉一身骚。 我佯装很俏皮地推他:“我没有足够的道具应付那种场合,而且也不喜热闹。” 他听后没说什么,挂了电话。我握着话筒颇觉惋惜。以后没有花没有约了吧? 谁知道那日下午就由精品店送来一只庞大的盒子,里面放着全套的道具:一条朗凡的黑色吊带长裙兼披肩,黑色京皮高跟鞋、小手袋,以及一串头花。 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忽然之间我决定走这么一趟。谁关心呢?也许他对每个女人都肯花这种心思,也许被他打动的女人不可枚数,有钱好办事,但我不再介意。 我立刻回电:“你准时来接我。” 去过那个舞会,第二天,连姐姐都听到絮絮的传说了。 她打电话来恭喜我,“不错呀,菲立是个好人,他不是朝三暮四的那种男人,没有什么蜚闻传出来,不过至于你们的前途呢,就很难说 ” 大家都没看好我。 我也不那么看好我自己,不过多个朋友关心,总是好的。 “你自己当心呵,”姐说:“你一向的表现是不错的,你够镇定,喜怒不形于色。” 老姐谬赞我,她没有在办公室内见过我。 我不置可否。 老姐又说:“听说他们家给媳妇的珠宝,是真正属于媳妇的,不比霍家,戴完后要除下来锁进保险箱。” “关我什么事呢?”我笑出声来。 “那么多女人猴着那些金刚钻及红绿蓝宝石,仿佛你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有希望?“哈哈哈,”我说:“别笑死我,姐姐,你期望我发财,不如期望你自己好过,不必对这件事存什么希望。” 我把穿过一次的衣物送回,陈菲立又差人送来,打开盒子,发觉多了一套红缎子的套装,配得十全十美的外套兼鞋子,还有一张请帖。 那张请帖是邀请他到一个婚礼去的,他用笔在上面写着:请与我同往。 我笑出来。 这些衣服鞋袜便是我赴宴所得的代价?这种夺目的衣服,穿一次已经人人记得,留着也没用。他选中我是因为我比较能够胜任那种场面端正、斯文,名字不见经传,谈吐不俗,比起小舞星小歌星是好得多。 我同他的秘书说:“告诉陈先生,我会跟他赴下星期六的约会。” 他人很忙,我们第一次的偶遇,他与我说的话最多也不过二十来三十句,此后更加没有废话,约会女朋友如办公事,我倒并不介意,什么年纪了,还十五六岁时,在乎绵绵情话。 他并没有忽略我,从他对我耍的小手段处处可见他是下足心思的。 这次的双双出现在婚礼上,更加引起无限猜测这个神秘女郎是谁呢?各小报及秘闻周刊的好事之徒不断猜测。我并不是名人之后,他们当然无法知道我的来历。 我感喟地想,我是一个最普通的白领女,领一万块薪水,衣食住行全靠它。 与菲立第二次在公众场所出现之后,事情更紧张了,老板突然对我和颜悦色起来,比较粗重的功夫,奔波劳碌地开会,也不叫我去了。 我忽然之间空下来,功夫转到别的同事身去,他们自然怨声载道,背后纷纷说我的不是,我变得万分尴尬。 各人太看得起我,如果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期望,看样子只好辞工另谋高就。 我有丝害怕,这会害了我,以后我再要做一个普通的人,恐怕再也办不到。 而这一切奇遇的起因,就是为了我象玛姬。 我静静地等待事情变化,顺其自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一日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 “今天忙不忙?”他仍然用那种温和的语气。 我苦笑,“天天买了时装杂志来研究。” “花香不香?”他又问。 我说:“香极了,谢谢。” “今天下班五点正,我在门口等你。” “干什么?”我诧异。 “拐你去卖。” 他不是不会说笑的。 “一会儿见。”我从来不同他耍花枪,老老实实,有空便是有空,没空便是没空。 五点没到,我在附近逛了一逛,便看见他的车子停下来。 我上车,他向我微笑,却不说话。 车子开到一家珠宝店面前,他把车交给司机。 我的心一动。 他可是要对我有所馈赠?要收买我? 我们进到内室,珠宝店经理托着陆一只丝绒盘子出来,象煞广告片之一个片断,我有点兴奋,哪个女人禁得住不兴奋呢。 盘子上放的是一只红宝石的戒子,足有指甲般大小,呈方型,我从没见过那么艳红的宝石,心中讶异,一定是价值连城的,我想,他打算将之送给我吗? 他开口:“小丹,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订婚吧。” 我张大嘴,不知如何回答。 订婚?那等于说,正式成为他家里的人?我震惊,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向我求婚,一刹时涌上来的意外,使我不知道如何应付。 我说:“你还不认识我呢。” “当然我认识你。”他说:“我很清楚你。” “我们相识才很短的一段日子。” “认识的深浅不在日子长短。” 我低下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我不会考虑接受这个婚约。但他不是寻常人,他有钱,钱可以解决生活上许多折磨人的琐事,他的两个孩子自有保姆照顾,不劳我操心,这个后母并不难做。 “不能现在决定?”他轻轻问。 我低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决定了。” “谢谢你。”他把指环套在我手中。 我看看手指。 “明天我会在报上拟一个启事,宣布我们订婚。” 我抬起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答允与你订婚。” “想。”他微笑,“是不是因为我可靠、斯文有礼?是不是因为我经济基础稳定,可托终身?” 我惭愧地说:“但是你没有提到爱情。” “什么是爱情?”他失笑,“这是一样最不可靠的事,我觉得超过十六岁的人都不应相信虚无飘渺的童话。” 他说得何尝不对,但我不能公然赞同,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告诉全世界,我结婚是为了生活。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我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对他也有信心。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这么理智、明澄,我们处在那么大的环境中,不会得遭遇试链,白头偕老的成分是极高的,他令我安全、舒服,与他在一起,开心得不过分,处处被照顾,我还有什么要求。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正是归隐的好时刻,否则如何?一直做做做,直到三十岁、四十岁? 这是女人最理想的归宿。 过两天启事出来,全世界的亲友都来恭贺我,在些我根本已经十年未见,我很感慨,那时周末困在小公寓中,找个人吃饭都有找不到,多少时候,寂寞至流泪,不可抑止。 现在富在山中有远亲多么奇怪的现象。 我无话可说,一门心思做陈菲立的未婚妻姐姐最快乐了,她象只小鸟不断地说“多么好,小丹,你的本事真不小,短短两个月,就把他俘虏过来,以后好了,你再也不必寂寞地跟我们到处吃茶,喂,他们打算如何筹备婚礼?” “我不知道,他没说,我没问。” “在什么地方摆喜酒?丽晶?什么地方度密月?巴黎?婚后新居定在哪里?买房子了没有?” 仿佛我已做了太子妃似的。 姐姐真是个乐观的人。 “到底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他没说。”我据实报导。 “你主动一点不可以?”姐姐催我。 “有很多事是主动不来的。”我说:“我不好开口。” “什么?都订婚了,还有什么不能开口?”她讶异。 “姐姐,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两人的关系十分特别。” “那我真正不明白了。” 我笑笑,也许菲立永远不提结婚两字。 我们照常出去应酬,所不同的,我与他家人见面次数渐渐增多。 菲立不比一般公子哥儿,他握有实权,故此他的父母也比较接受我。 背后我也听人说,老先生太太对我的评语是“不错,很懂礼数,话也不多,虽不是名门闺秀,也不算小家败气,慢慢会习惯的。这年头,儿子有儿子的主意,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唉。”是不满意,但也没法子。 总算是接受我,已经不容易。 一切花团锦簇,来得太快,我有点目眩神驰,希望不久会对大场面习惯,也许姐姐说得对,我的最大好处是够镇定,喜怒不形于色,慢慢应付各式不同的场合。 我不需要天才呢,菲立让我辞了工,我天天在美容院、健身房度过大部分时间,修饰整齐,看上去容光焕发,再加上适量的化妆、饰物、服装,四分人才登时变足十分,与呆在写字楼听老板发号施令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菲立的一家包括他的父母儿子,都未曾再说我象玛姬,我很感激玛姬,菲立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我有点象她的缘故吧,否则芸芸众女,他为何单单挑我呢? 他的两个儿子给我最大的鼓励,完全当我是自己人。叫我阿姨,大儿十一岁,小儿八岁半,都活泼可爱,我与他们非常合得来。 这一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快乐及值得珍惜的,菲立不是巧言令色的那种人,但他对我真正的关心,连最小的细节都注意到,象钱,叫我怎么开口问他拿钱呢?当他叫我辞职的时候,我也迟疑过,我只有一点点的节储。 刚在担心,他差人送上一枚图章及一个存折,里面的数字不多,恰已是我两年薪水,呵,我马上享受到被照顾的幸福。图章上面刻着的小篆是“我爱我妻”。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基于一切原因,我们没有爱得要生要死,宣之于口,但是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我仍然住在小公寓内,但我知道婚期快了。 外界形容我为“灰姑娘”。 这个时候,我未来的婆婆又不依了,她笑着跟亲友说:“什么灰姑娘,人家是大学生,年薪十多万,很是个人才。”我很感动。 诚然,现在的我跟半年前的我完全不同,我现在得体大方,精神焕发,全职就是服侍菲立与他的家人,这么容易的工作做不好才稀奇! 我们在五月结婚。 请客请了一千人,菲立说还有漏掉的。 婚后我搬入他家,他同我说:“小丹,我最爱你那股怀才不遇,落落的神色。” 是吗,不是因为我象玛姬?我莞尔。 不过我并没有说太多,聪明人都懂得维持缄默,聪明的女人尤其不可话多。 我知道, 我会紧紧守着我已经得到的一切。 波心: 我认识周成辉的时候,不知道他家那么有钱。 我们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遇到。我也并不是一般的所谓小家碧玉,我自己有房子有车子,有一分很丰厚的固定入息,银行也有一笔定期存款,生活的悠哉优哉,也就是社会上人称的高贵仕女。 我们在停车场里起了一点争执,不打不相识。 当时我的车角碰到他的车角,什么也没有损伤,但是他的女伴冲出来骂我。 我抬起头看她一眼,当她是个透明人物。 我心里这样想,如果她召警,我就跟警察说话,光是谩骂,我是不怕的。 结果是他把女伴拉进了车。 我并不记得他的车子,那只是辆很普通的汽车。 第二天在停车场有人向我微笑、抱歉,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他提醒我。 我说“呵。” “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这种小事情随时可以发生。” 他当场赞我,“真是个大方的女子。” 我很讶异。这些小气小事算得什么?除了骄纵成疾或是神经病之外,谁都不会放在心中。 我不再与他勾搭,一个人上路回家。 但接连好几天都在停车场遇见他。我想我们办公的地方很近。 我一直假装看不见他,不去注意他。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下班后下雨,工作上又受了些真正的气事,我没有直接回家,到附近酒馆去喝了两杯,才去取车。 风一吹,酒气上涌,很有点感慨,坐在车中发怔。 有人同我说:“你不舒服?” 我才起头,又是他。 他伸出手,“我叫我周成辉。” 我向他点点头,他有很诚恳的笑容。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你不介意把名字告诉我?” 我说:“我是莫纫玉。” 我们握握手。 并没有介绍人,是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我们这样子便成了朋友,有时候下班一起去吃饭,周末他也来约我看场戏。 当时我没有其他的男朋友。 我这个人不喜欢与男同事走,上班小时对着已经很累,下班还是那些人,惨过结婚。 公司里人多声杂,七嘴八舌,啥子秘密都没有,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工作忙,生活圈子窄,日子久了,也根本没时间去结识别的人,生活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但是我并不想胡滥结交男朋友。 周成辉刚刚好,一星期界一、两次面,作为调剂,非常愉快,适合我的生活节奏。 我们的节目与普通男女的节目一样,很平凡,他没有送我重礼,也没有邀请我参加盛大的舞会,我一直不晓得他的父亲就是鼎鼎大名的周某人。 我当时只晓得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未婚,为人沉静,有幽默感。 直到1年后,我们感情有点基础之后,他请我到他家吃饭,我才发觉这件事。 他亲自接我,我穿得很普通,但为了见别人的父母,选比较庄重的款式,带了唯一的珍珠项链。 成辉在打量我,他表示很满意,我们便出发。 车子一直向郊外驶去,我就知道他父母比我想象中要有地位得多。 当车子停在那栋著名的中式别墅前面时,我略为惊讶,但不失大方地说:“这里?”这个时候,如果不表示一点错愕,就显得做作。 屋子里的美仑美奂,华贵沉着,一派世家的气度。当晚约请了五十位客人,成辉一一替我介绍,我恰如其分地应付,因有他在我旁边,并不觉得特别累。 晚宴完毕,他又送我回家。在途中我说:“你没有早告诉我。” 他答得好:“这种事很难开口,你叫我怎么说,伸出手来道:‘我父亲是有财有势的周某某’?” 我微笑。这倒是真的,真那么说话,我第一个吃不消,谁耐烦他的父亲是谁? “你当没有被冲坏。”我说。 “我父母家教很严。” “有钱人家的子弟很少被他们的父母宠坏,多数为社会上势力的眼光宠坏才真。” “说得有理。” “我不会因你父母有钱而对你持任何偏见。”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担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消息还是传开了。 由女同事向我打听,“你男朋友是周某的公子?” “我们有男朋友。”我微笑。“明明有位周君。” “那只是普通的朋友。” “是不是公子?” “弄错了,他是个小职员,薪水跟我们差不多,就在隔壁爱高洋行任营业 经理,这真是误会,是怎么传开来的?说来听听。” 同事被我弄得没法子。 我仍然跟周君约会着。我说得出做得到,真的对他与以前一点分别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我则觉得事情跟以前是不一样,以前我认为我们还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现在? 若果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我的想法又不一样,反正什么都没有,无牵无挂,不如孤注一掷,嫁入豪门,可以扬眉吐气,即使败则为寇,也没有损失。 但我有我的社会地位:正当的家庭出身,持有大学文凭,一分高薪的职业,豪门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宿。 我有我自己的宗旨,理想,目标,我的性格已经成型,自己才是真正可贵的。 要在这个小城里出风头,也不一定要进入豪门才行,另有许多旁门左道与 康庄大道。 私底下,我已有疏远周成辉的打算,。 我当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天真大方。 切忌吃不到羊肉一身骚。谁没有坐过劳斯莱斯丹姆拉,光坐有什么用,要连司机保养费车房一起送过来才好,看样子周成辉并没有资格供给这一切,所以不能为他牺牲太多。 成辉有喜罐送话给我。通常是白色的,香喷喷的花。 我很期望这些花束的来临,时常想,如果真的不同他来往,多么可惜这些花也会跟着失踪。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成辉说:“我父母想见你。” 钻进我脑袋的第一的念头便是:这是面试。 但是我并不想考进这个大家庭担任什么职位。 我说:“我最近比较忙,也许公司会调我出差。” 他一怔。“咦,很平常的社交,为什么推托?” “我……不想见他们。”我终于说老实话。 “为什么?”他问:“你已经见过他们一次。” “但那次有五百个人。” “不错。所以这次想与你多谈谈。” “不必了。我这个人乏善足陈。况且我们又不是深交。”我说得很明白, “你同我推了他们。” “纫玉。我不明白你。”他很困惑。 “我总有种感觉,‘见伯母’是很严重的发展。”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不得不去。” “你在暗示什么?”我问。 “我想公开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微笑,这一招可瞒不过我。将来有什么变化,难道我还登门向他父母算帐不成?这也是收买女人信心的一种办法。 可是我在社会上泡得实在太久了。见识广得很,我仍然摇头。 我说:“做朋友是做朋友,不必公开。” “假如你们在街上碰见,都不认得,那有什么好?”周君很不以为然。 “周老先生太太大概坐着轿车里的时间居多,不会轻易碰到不相干的 人。” 他凝视我,我也微笑着看他。太可惜,我们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意见。 “你为什么那么小心?”他看出来。 “我是个出名自爱的人。,你看,每个人都得为他的行为负责,做过什么,便是墨迹,但在生命的白壁上,人人看得见。不介意世人说什么,但是我自己觉得碍眼,就不大好。”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说些什么。”他问:“我是墨渍?” “当然不是,你是我朋友。但见过你父母,又没进一步的发展,落了把柄,就是墨渍子,何苦呢。” “天呀,你太谨慎了,假如他们不是他们,你还会不会去见他们?” “我也不会。”我说:“我对伯父伯母一向没有兴趣。” “你的意思是,除非我娶你……” “嘘,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周君,你千万别误会,我暂时绝无想到婚 姻,你要慎于言。”我很肃穆地说。 “对不起。”他说。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真。” “父母会失望。” “我相信不会,”我越来越客气,“他们可见的要人多得很。”我赔着笑。 周君见不得要领,便闷闷不乐的告辞。 他大约觉得父母肯接见我,是我的荣幸吧。但是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犹哉。 我不是没有烦恼,本来我想换一部比较好的车子,世人都知道最扎实最保值的车子便是平治,但现在换车,全公司以为我一搭上公子哥,连坐驾都升一级,那还了得,我岂不是太冤枉。 于是我仍然开着我的日本车。 周君说得对,我是很小心。 我才二十七岁,人的悲剧是永远有可能活到八十岁。我乐得好好养生。 周君说他不明白我,“你又没有其他男朋友……” 我微笑。 “你不原谅我是他们的儿子?”他又问。 “我根本不关心你是谁的儿子。” 他搔搔头皮,“你真是个特别的名字,你仿佛似在冰箱里走出来似的,冷冰冰。” 我说:“外头有很多热情如火的女子等待着要结识有钱的公子,你到随便哪一间的迪斯科去晃一晃,保证有三车抛媚眼轻骨头跟着你回家。”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说着笑出来。 我说:“这是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原因。” 他又不得要领。 做人不是那么容易的,真正能帮你扬眉吐气的人是你自己,没有别人。就是这么简单。 此后周君建议的跳舞乘船节目我都一一地推了,他觉得兴致索然。 我什么都不鼓励他,但还是身不由主的结识了他的父母。 在我们公司的酒会,总经理为我介绍周家两位老人家,我很客气的点头,当作是第一次相会,怕他们早已忘记我是谁。 谁知道周太太眯眯眼说:“这位莫小姐是小儿的密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呆住。 总经理也呆住。 我尴尬得巴不得找地缝钻。 周太太拉住我的手,“怎么不到我们家来?我约你都有不到,公事忙是不是,刘经理,我当你面前向你讨个人情,别忙坏了她。” 我忙说:“不不不!” 总经理立刻赔笑,“她事业心是重一点。” 周太太笑说:“我不反对女孩子做事,可是……” 总经理认为:“要不要放两天假?” “好,”周太太代我答:“那么我们约明天下午,喏,你不准推了。” 我瞠目结舌,无端白事的得了两天假,接了一个约会。 后来总经理笑着对我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太拘谨了,人家父母都承认下来,你还不肯告诉人,最难过的一关便是老人家,他们选媳妇,不得不小心。”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周君原来这么认真。 嗳,我还以为他是唬我的呢。 第二日赴约,成辉来接我。 他说:“姜是老的辣,由他们出马,你到底答应了。” 我有点歉意,不出声。 周先生与周太太很客气,一早在家等我。 我们闲谈了几十分钟,他们很想知道我的家庭状况,我照实说了。 “棗父母去世,留了点小资产给我,有一个哥哥,在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做 教授棗机械科,是,结了婚,有四个孩子。……今年二十七岁了,不知怎么搅的,大学毕业已是二十三,不过做了四年事。升得快?大家都这么说。” 看得出他们对我相当满意。 其实还是十多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周先生问得很露骨:“你喜欢大家庭还是小家庭?成辉的三个兄嫂全部在这里住。” 我很坦白:“我爱小家庭。” 成辉怪我太坦率,眼睛朝我看来。 我说下去,“妯娌很难相处得好,我与老人家的生活习惯也有所不同。” 周太太问:“不可以迁就吗?” 我微笑不语。 还是十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这里一切都现成:佣人,车子,房子……怎么样,不喜欢?”周太太当我如一个孩子。 我不语,我家里的一切何尝不是现成,也并不是太差呢。 “女孩子长年累月地做事,很吃苦的。”周太太又说。 “真的,”我赞同,“很吃苦。不争呢,变得无能,一争,便成泼妇。” 成辉说:“不如嫁人算了。” 他母亲也笑说:“我们家媳妇都不必做事。” “是吗?”我问:“是否每个月收月规钱?否则零用怎么办?” 周太太说:“我们家人身边哪用拿现款,一切签信用卡,待爹爹付钱好了。” “什么?”我觉得十分荒谬。 “怎么,不习惯?” 我说:“我是习惯靠一双手的。”我笑,“做出瘾来了。” 周老先生说:“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子。” 我说:“不算得了,我认识许多人赚了钱自己读大学的。” 周太太说:“成辉,你真该学学这种毅力。” 成辉总是笑。 我说:“他很好,并不是一般传说中的公子哥儿那种德性,他很发奋做事。” 成辉耸耸肩。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 我并没有发表太多的伟论。 成辉把我送回家的时候说:“他们很喜欢你,说你是完全不同的一个 人。” “跟谁不同?”我问:“你以前的女朋友?”我想起在停车场冲出来与我交涉的那个女子。 “跟我三个嫂子。” “她们都很出名美丽。” 一个是电影明星,另两个是名门之女。 成辉说:“她们也很好,不过你跟她们不同。” “我的主张特别多。”我笑。 “他们并不介意。” 我很介意,有一个女朋友嫁入豪门,光是过节时办礼物就穷三代,还得代娘家张罗了送到夫家去,一年不知多少人生日,烦都烦死。 我笑一笑。 “你光是笑有什么用?”成辉有点生气。 “这是无可奈何的笑。” “你的理想夫家是怎么样的?”成辉问。 “门当户对,老人家有点节蓄,住得很宽裕,有两个佣人够了,爱孩子,” 我不假思索地说下去:“可以照顾我们,但不必太有钱。” 成辉说:“我父母觉得你最可爱的地方便是嫌他们钱多。” 我笑出来。 “每个媳妇都可以得到三套首饰,完全属于她们自己,戴完不必归还保险箱。”成辉说。 我温和地说:“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代价的呢?连人都锁进笼子里,何需担心保险箱?” 成辉无奈,“嫂子她们穿衣服都是一流的,拿信用卡去名店签个字就可以无限度地买,爸妈喜欢媳妇穿得好。” “我穿得不好吗?我也是件件名牌呀,”我说:“嫁人后烦恼也多得不得了。”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乐天知命的人。”成辉说:“我服贴了。” 每样事要付出代价,真的,我已经在付。 在公司里,总经理对我客气得不得了,大概认为我快要成为周家的媳妇, 轻易不肯得罪我,一传十,十传百,大伙儿都对我刮目相看。 因为我不是胡乱在外承认谁谁谁是我男朋友,是周老先生及夫人亲口说的,身分又不同。 事到如今,别的男人也不来约会我了。 过一两日,成辉说:“爸爸说,要搬出来住不大好,怕其他的嫂子要有样学样。” “你要搬出来往?”我故意装佯。“纫玉!” “为什么你要独自搬出来住?”“你正经点好不好?”成辉问。 “十划还没有一撇的画。说来作什么? “跟大人住是有好处的。”’他说:“方便。” 我但笑不语。 不是我。我不需要大人照顾。大人七点半起床,我也要七点半起床,大人十二点正吃午饭,我吃不下也要吃。大人肩着的老佣人,动不动给新媳妇看面色。 不不不。 “我真是说不服你?” “成辉,你又何苦要说服我?” “我已深深爱上你。” “呵?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讶异,”我以为咱们是君子之交。”爱,真是的。 “气死我。”他摇摇头。 我温和地说:“气死你我才不想,谁送玉簪花给我呢?” 他也微笑,“你还要与我斗到几时?” 我不肯答。 “我知道你是个顶顶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可是这么功心计,又是为了什么?” 我假装没听见。 “我不会亏待你的,纫玉,你何必担心?” 我翻阅杂志,索性装到底。 “一定要搬出来住,一定要让你工作,还有什么?当然,不得逼你做生孩子机器,是不是?” 我抬起头来,即使是有了这些自由,我的牺牲也还是很伟大的。三个嫂子!当然,都是落落大方,礼貌客气有教养的女人――一如果你是她们普通朋友的话。做了亲戚,恐怕就不是这样了,恐怕眉梢眉角就叫人受不了。 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通病,我自己是女人,我就有这些通病。 我不能不见她们,到底是亲戚。在一间公司里,新来报到尚且要受同事欺侮,别说是大家庭,除非总经理;老爷奶奶特别赏识我,但我又有自知之明,我不会吹捧拍马。时间一久,新鲜一过,恐怕不大受欢迎。 况且他们周家怎么会让媳妇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 要做也可以,装模作样开家精品店,叫媳妇去看看橱窗设计,到巴黎出差做买办之类,弄得不好,关了门从头来过,三十年也创不出事业来。 到时身体懒了,朋友全部疏远,也只得听他们摆布。 我叹口气。 看到成辉迫切盼望的样子,我不是不心动;但蜀道实在难走。 要我扔下现在的一切,去走条不知名的路,实在难以取舍。假如在刚刚毕业的时间遇见他,又还好些。 这样拖下去,过不了很久,成辉就会转头舍我而去。多么好的机会,放弃可惜,他为人正直刚毅,有很多优点,以后未必碰得见这么好的男人。但若果不论争取的嫁蛤他,将来一定后悔。 我怎么也不会习惯同老爷奶奶,六个兄嫂,四个女佣,两个男工,两个司机,以及四个孩子一起住,老天处老天。连丈夫在内,二十二个人! “纫玉,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相对无言。 不但他烦、我自己也觉得烦。 上下班除外,多余的时间我给这件事搅得很累。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做,变得很内向。 约会又疏落起采,当花柬不再到达的时候,我已明白友生了什麽事。 如果我会加人周家成为他们的附属品,他们会考虑,要成辉出来与我一起奋斗,过新生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成辉也没有这个勇气。 物以类聚。我们冷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个月。 一日上班,发觉同事们头碰头在议论纷纷,一见到我。立时静止。 这分明是在说我。 我有什麽值得被人说的地方? 还不是周成辉。发生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终于有人忍不住,拿了一本秘闻周刊来放在我桌子上,何:“这是真的 吗?” 我低失一看:大字标题:“林美娟嫁周成辉”。 我同:“林美娟是谁?” “宝岛歌后。” “周成辉是谁?” “你的男朋友呀!” “我从来没有一个男朋友叫周成辉。”我笑,“你们弄错了。”我几时承认过。 “嗄?”只好出去。 我伏在桌子上。原来如此,长叹一声。 “我很有失落感,算算日子,相识至今,有八个月光景。人家说这段时间内最适宜结婚。诚然,但他并没有等我,我也没有迁就他,就这样告一段落。 我控制得很好,在写字楼胡混一日,下班到停车场,看见周成辉在那里等我,他是故意要见我。 “恭喜。”声间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 “是爸妈的意思。”他说。 我点点头,什么借口都是一样的。 “我换了一家公司做事。”他说。 以后见不到面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们可以通电话。” 可以吗?还可以吗?真的?我又微笑了。 “再见。”我坐进车子内。 “再见。”他说。 萍水相逢,两人都太过吝啬,不肯付出感情。 于是事情过后,各散来西;、城市人的感情,原应如此。 我是天上的一块云,偶年投影在你的波心。 黄石谷: 开了近三千公里的车,自纽约出发,要到加州的核桃溪去探访姑妈。 姑妈住在旧金山附近的小镇,说是附近,已径要驾车大半个种头。 北美洲之大之荒僻,很多没有到过的人都不知道,中部几个大州如达柯他之类,简直跟撒哈拉沙漠有得比,一路上只看见巨型载货车以及电线杆,公路两边是黄土高原,闷煞人。 我一向只在东西两岸的大城市出没,忽然兴致来到,要好好看清楚美国,便租了辆日本小车,自纽约开出,到现在走了一半路,却已后悔起来。 汽车无线电中播放著西部民歌。 我最不喜民歌,到今日,只剩下些老土耕田牧牛,听什么民歌! 一路上除了停下来吃东西及睡觉,便是往西部驶去。我忽然想到美国初期的移民,抛弃在东岸的老家,往西岸寻找乐图,途上遇到红印第安人以及许多危难...真没想到自己也走起这条路来。 一路上都有麦当劳小馆,女侍大多非常年轻,但俗得要命:染金头发,有些还戴假睫毛,嚼口香糖。 令我禁不住向往欧洲小城中那些姑娘的气质。 不过这一程我也获得见识。只要本性有吸引力,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处,都可以学习。 睡就不得不睡在那种汽车旅馆了。 十五元美金一晚,不设食物,停好车了,进去淋浴。便倒床上熟睡,当然,也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生活变得这么简单:走路、吃、睡、如果不受吵,也可以买一本薄装口袋书看。一切是那么粗糙,牛仔裤t恤可以走天涯,难怪人人一到外国就发胖,因为一切都不必花脑筋。 我开足三天的车,到达犹他州的时候,真的非常厌倦。打算在汽车旅倌中取张地图,开往黄石公园露菅兼看星夜。 这样决定之后,精神一振。 人最怕固定的生活,一成不变,奄奄一息。 我当日早起,与老板娘闲话几句,便向黄石公园出发。 老板娘笑道:“当心狼!” 公园里的确出现过熊与狼。不过几个营地还是很安全兼夹舒适的。 姑母写信给我:“...暑期那么长,你别把自己关在炎热的小公寓内,来核桃溪吧,看腻了七彩缤纷的纽约,来我们这里看小红鼠搭巢,你会喜欢的…… “同时我也要给你介绍女朋友,那女孩子跟你一样怪,三月不说一句话,是你姑丈的外甥女,人家是执业大律师……” 我此行并不是去结交女朋友,只是姑姑只得我父亲一个兄弟,父亲去世后她很委糜,近四十岁的人,一向抱独身主义,忽然结了婚,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见她,至于那位姑丈,还真是陌生人。 黄石公园占地至广,我最爱进“老忠心”喷泉的那个营地。 到达时约莫中午,吃了可乐三文治,便开始搭营。 偌大的营地上只有我与红木材下一只小小的蓝色帐幕。 谁? 谁也有这种兴趣?谁选了同样的地点?! 我看了几眼,决定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理闲事,就专心搭好自己的营幕。 我躺下。 宽旷的景色令我神怡。 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恰到好处的孤寂令人反省自己的心。 将来结了婚儿孙满堂,就没有此类享受。 我用双臂作枕头,睡得很舒服。 天色还没有暗,下午五点,就看到天边的第一颗星。 我起了火,烧咖啡喝。 远处的“老忠心”喷泉嘶嘶作响,泉水跟着冒出来,喷得有十多米高。 我看着奇景,并不介意独自一人,如果没有好伴,还不如一个人乐得清静。 我叹口气。 前几年来到这里,小琪还在我的身边。 我烧滚水,做了咖啡.在铝质杯子里喝,象西部牛仔,一会儿肚子饿,就开罐豆子与香肠来吃。 嗯,尽量过原始的生活,把勾心斗角口至最低,多么愉快。过惯这种至真至诚的生活,不再高兴返回文明。 文明的恶性剧产品是虚伪欺诈。 难怪有两夫妻,一辈子住在阿拉斯加不出来,妻子在后园种菜,丈夫狩猎,孩子们在屋内做功课,一家子自给自足,根本不与外界接触。 对孩子无异是自私些,难能保证爱静的父母不生一群爱热闹的孩子,但我会考虑在我人生某一阶段内与妻子去到原野度假,选一个连电话都没有的地方。 我咕咕地笑。 也许妻子会耐不住寂寞而与我分手。 现代人已不懂如何独自消磨时间,非得借助科技不可。我扭响无线电,一个民歌手在唱:“噢——寂寞的心……”我随即扭熄。 虫鸣声清脆动人,看看月亮上来了。 如铜盘大,完整的、银白色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柔和,衬托着一天星斗以及巍峨的山石,一片奇景。 我长叹一声。 可惜小琪完全不懂得这些,她要出入于第五街的时装店才能够开怀,我们俩志趣太不一样,因此分手了,也许是明智的决定。 不过受伤的心需要时间康复。 那夜我吃了豆子香肠就熟睡了。 蓝色帐幕里的住客始终没有现身。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来,伸个懒腰,到山溪取水洗脸漱口。 有人比我先在。 虽是夏天,溪水还是很凉的。而站在溪中洗头的,是一个女孩子,我讶异,黑色的长发,莫非是印第安少女? 等她抬起头来,我们两人都呆住,她是东方人,眉目清秀。 她穿着泳衣,一手挽着长发,问:“中国人?” 我大力点头:“中国人。” 她笑说:“有土地就有中国人。” 她上岸取过大毛巾擦头发,并没有多说话,便走回帐幕,身型婀娜。 我明白,她是嫌多我这个人来碍她的清兴。 她也是有心事? 我索性也学她的样子,跳进涧水里洗个清洁。水凉而不冰,不但洗净身体,连内心都几乎洁净了。 我叹着造物主的奇妙,回营冲了杯蜜糖茶。 她在营外晒长发,用一把刷子缓缓梳着头发,那黑色的头发便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彩。 她换上白t恤,牛仔裤,活泼可人,我很想过去攀谈,又怕她嫌我多事。 我远远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忍不住喊过去,“喂,叫什么名字?” 山谷有回音,“叫什么名字?名字?名字——” 她转过头来,幸好,脸色不怎么生气。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先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才走过来,撑着腰,看着我。 我问:”喝茶?” 她坐下来,“你倒是一应俱全,把整个家搬过来了。” 我笑,“我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车子停在入口处?” “正是。”我问:“你呢?” “我搭灰狗来。” “一个人?” 她幽默地看看四周围:“一个人。” 我马上喜欢她这种活泼的风姿。 她喝着我递过去的茶。 我凝视她。她有极浓的双眉,大眼睛,体格不壮,但刚够标准。 我说:“我叫康乃清。” 她说:”我姓楚,楚圆圆。” 我们热烈握手。 我说:“本来想静数天,后来发觉自己是俗人,幸亏碰到阁下。否则定耐不住寂寞,一走了之。” 她会心微笑。 我好奇:“男孩子来这种地方不稀奇,你呢,你是怎么上路的?” 她说:“有事到西岸去,途经这里,顺便上来住一会儿。” 竟不约而同! 我说:“你要当心,女孩子单独行动,有很多时不十分安全。” “不要紧,公园的护卫员时常巡经这里,我渴望宁静。”她扬扬头发。 我歉意说:“我真的妨碍你的雅兴啦。” 她随即笑,“但正如你说,静了三天,也足够了,要想的一些问题,也应该想通。” 又一次心意相仿! 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难题。 她一指山后,“那边有熊。” 我笑:“有蜜蜂有鱼的地方便有熊,难怪熊那么聪明,吃得好的缘故吧。” 她只是笑。 我开始做早餐,煎香了烟肉与蛋。圆圆说:“你什么都有。” “在镇上买的。”何必刻薄自己? “真是一个周到的人。”她称赞。 “来,一人一份。” “我也有食物。” “我保证只是干粮。” 她承认。 我说:“真佩服你们女孩子,几块饼干可以吃一天。”以前小琪永远节食,我从没见她好好吃过一口。“晚上我们煎牛排,我连蒜茸都带了来。”。 “哗,”圆圆笑,”打算住多久?” “食物吃光,我们就走。”我指指一只大纸箱。 圆圆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俩快乐地吃着早餐。 我们象相遇在荒岛,因毫无选择,一男一女很容易产生感情,又开心见诚,不必顾虑到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而我又偏偏似鲁滨逊,很懂得打点日常生活,过得其乐融融。 “来,圆圆,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她回帐幕取出一包东西,原来是两根织针与一团毛线。 她边打毛衣边说:“我正在做事。” “看不出来,单看你的头发,象艺术系学生。” “老忠心”又在喷水了。每三小时一次,忠心耿耿。 水珠四射,密密地注入空气中,在阳光中形成一道半圆型虹彩。 “多美。”我衷心赞叹。 “是的。”她也赞同,“不想离开这里。” 我听了有点高兴,至少她不讨厌我。 我又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地传出,我取出一叠漫画书,把烟斗装满烟丝,深深吸一口。 圆圆惊奇,“你真懂得享受,我从没见过象你这般有生活情趣的人。” 我微笑,“我会是个好丈夫,是不是?” “真是的,跟你在一起,有种舒适的安全感。”圆圆认真他说。 但很明显地,小琪不这么想,我的神色沉了数分。 但随即我取起漫画,愉快地阅读起来。 情绪这种东西,非得严加控制不可,一味纵容地自悲自怜,便越来越消沉。 我取过支萨兑管,便吹奏起《蓝曲》,将不愉快的情绪尽加发泄。 圆圆说:“你简直是个魔术师,给人意外与快乐。” 我向她颔首,继续表演。 空气清新如水晶,阳光温暖,清风送爽,配上幽怨的曲子,本来不协调,不知怎地,却有种欲哭无泪的凄凉感。 一曲既终,圆圆鼓起掌来。 她用手托着下巴,大眼睛凝视我,“你失恋了?”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的人,照说不应失恋。” “有什么照说不照说的?”我苦笑。 “你旅行永远带这么多东西?” “嗳,”我笑,“吃饭的用具,不能不带。” “你是音乐家?” “不是,我指这个。”我提起平底锅。 她作掩嘴葫芦,“你到底做哪一行?” “纽约统一电脑的——”我故意停一停,“猜一猜。” 她很会凑兴,“纽约统一电脑的——精密机器人。” “不,”我大笑,“我是真人,再猜。” “司阍。” “不是,再猜。” “打字员,因不肯坐老板大腿,被开除出来。” “不是。”我笑得弯腰。 “茶房。” “不不不。” “电脑工程师。” “你怎么知道?一早就猜着了?” 她温和地说:“简直写在你额角上呢。” 我耸耸肩。 “你女朋友很漂亮吧?”她忽然问。 女孩子都关心别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也不是。”我说:“但当时我当然觉得她漂亮。” 她点点头,仿佛很了解的样子。 “你呢?到西岸干什么?上新工?” “不,去探亲戚。” “我也去探亲戚。” “哪个州?” “还有哪里?加州。” “我也去加州。” 我点头,“加州中国人特多。” “嗯,真的。”她重复,“有土地就有中国人。” “唏,到加州,我请你出来吃饭,你来不来?” “言之过早。”她说:“也许你对我先厌了——。那个在黄石谷遇见的女孩子,直缠住我,太可厌。” “别多心。”我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了,我来做牛排,你休息。” “什么?都吃我的?”我假装悻悻,“小妞,牛肉贵着呢,你怎么报答我?” 我走开去,躺草地阅漫画。 她全神贯注地打理起中饭来,脸上挂着微笑,大概想起我刚才说的话,觉得滑稽吧。 我懒洋洋地睡着了。 梦见小琪对我发脾气——“生日也收不到你的礼物。怎么搅的!”把茶杯向我摔过来。 惊醒,闻到黑椒蒜头香,梦中事冉冉忘记一大半。 “快来大嚼。”圆圆向我招手。 我奔向溪边,取出昨夜浸着的罐头啤酒,递给圆圆。 她摇头笑,“我到现在,可真是服了你了。” 圆圆做的牛排水准不在我之下,香、嫩,入味、半生熟,我几乎连舌头都吞下。 “这样子吃下去,”她说:“离开这里时起码胖十磅。” 我喝完啤酒,“不,二十磅。” 我闭上眼睛,正式休息。 圆圆说:“我去散步。” “嗯,别走入熊区。” “有牌子竖着,我会看得很清楚。” 她走开后,守护员驾着吉普车来巡视。 “一切都好?”那高大的守护员把着长枪。 “很好。”我朝他挥手。 “那中国女孩子呢?” “散步去了。” “照顾她。” “知道。” “再见,先生。”他去了。 我觉得很宽慰,有力照顾人是值得骄傲的事。小琪从来不要我照顾她,她永远嫌我纯、慢,不够其他男人那么机灵,唉。 我钻进帐幕里,好好地睡午觉。 以前睡午觉会觉得惭愧,那么多事情放着要做,而偏偏在床上躲懒,但这次不一样,远离文明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旁骛,就顾着享福。 醒来时第一件事是找圆圆,她在看我的漫画书。我放下心来。 我取出照相机,替她拍照。 她发觉,只向我笑笑。 我拍了个饱。 我同她说:“我不想一离开黄石谷就失去你的踪迹,我希望得到你的地址,我们可以联络。” “我要到九月底才回去办公。” “公司在哪里?” “费城。” 我笑,“离纽约很近,可以在周未来看你。” 她转过脸,“在黄石谷谈得来,不一定在费城也谈得投机,在大城市中,有着太多转移我们心思的因素,我老觉得一男一女流落在荒岛上,立刻可以结合,因没有选择的缘故。” 我轻声说:“但黄石谷并非荒岛,只要步行两公里,就可以取到车子,驶回文明,固执的女孩,请别疑心过重。令我难做。”。 她笑了。 “把地址给我好不好?”我问。 她取出笔与纸,书写一个地址给我,我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你看上去很小。”我试探地说。 “别告诉我,我看上去还似二十二岁。” “那么最多二十五。” “二十七。”她感喟地说:“在公司里,朝夕对着年龄相仿的女同事,并不觉老,有时候偶然与那种十多岁的少女相聚,就发觉不对劲,人家的脸皮是紧绷的,双目明亮。我呢,黑眼圈,皱纹,连带着小肚子,什么都跑出来,高下立分,真是心寒。” 我大笑,难得有这么坦白的女人,一个女人若肯对自己的年龄加以嬉笑怒骂,其人一定爽直可爱透顶。 而二十七,人生还没有开始呢,等她到三十七的时候再说吧。 “二十七还早着。”我温和地说。 “是呀,才毕业三年,刚争取到一点工作经验……可是青春已经不在。” 我笑,“有没有这么严重?等你真的老了,往回看,才知道三十四十五十都不算一回事。我们做男人的不大关心老,只希望一辈子健健康康,无病无痛。” 圆圆双眼发亮,“你这番话说得真正智慧。” 我打趣她说:“再讲下去,我都快成为你的偶像——直称赞我。” 她畏羞地笑。 我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只会怔怔地瞧着她。 我说:“圆圆,我们一齐离开黄石谷如何?我负责载你往加州或旧金山。” “不,我自己搭灰狗。” “你尚不信我的为人?”我急。 “不是这个意思,”她一怔,“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我想考验一下,自己的体力与毅力。” 我说:“下次你再步行过戈壁沙漠吧,这次由我送你。” “我想静一静,我心中有事要想清楚。” 我点点头,“好吧.”我叹息,“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恐怕明天我俩就要分手。” “我可不担心,溪涧里有鱼。”她说。 我吐舌头,“我不爱吃鱼。” 只要她给我的地址不是假的,我们以后终能见面。 那晚我们分头而睡,第二日绝早我收拾营幕。 “你还要想清楚?”我最后一次问她。 她点点头。 我把一些煮食工具留给她。 背上背囊,我开步走,一边叮嘱道:”凡事自己当心。” 我驾车到达姑妈家,又是两天后的事。 一路风尘仆仆,胡髭长得老长,姑妈一开门,哗然大叫:“哪里来的深山大野人,身体还发臭呢,真受不了。” 我扑上去拥抱她,吓得她什么似的。 姑丈人很好,与她正是一对,如今迟婚的人越来越幸福。 待精神恢复,我第一件事便是到城里去冲印相片。 姑妈问:“还在牵记你那个小琪?” 我不语。 “那种女孩子不适合你。”她说。 “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你终于觉得了?”姑母说得很含深意。 “是的,志趣不同的关系维持不久。”我枕着双臂说。 “想通就好,我在信中跟你提过,过几天会有客人来,我打算把她介绍给你。” “姑妈,你认为单凭人介绍,就可以获得理想婚姻?” “为什么不?”姑妈反问:“你姑丈与我,也是由朋友介绍成功的。” “百中无一的例子。”我笑。 姑妈试探地问:“你心中又有了人了?” “嗯。” “快得很哇。” “我替她拍了些照片,过几天冲了出来给你看。” “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黄石谷。” “什么?”姑妈瞠目。 “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我们很谈得来,我有种第六感觉,我们之间有缘分。” 姑妈笑,“难得你这么乐观。” “是的。”我有信心。 因为心思另有所属,所以对姑妈请来的那位女客,就没有多大的兴趣,没有打听详情。 她抵达这里的时候,我会看她几眼,但正如圆圆所说,在城里,有选择的时候,男女间感情发展往往是比较缓慢的。 等照片冲好了,我上城去取,照片中的圆圆非常美。眉字间一股忧郁之气难以遮掩,一双眼睛如不食人间烟火般清灵,我心醉了。 一进门,姑妈便说:“喏,那个便是我侄儿乃康。” 我停睛一看,呆住,站在我面前的,如果不是我眼花。便是照片中人圆圆! 原来是她!姑妈要介绍的人就是她。圆圆也非常惊异,直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耸耸肩,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她立意避开我。既在还不是遇上了。 “你好。”我与她握手,“那个大问题,想通没有?” “想通了。”她笑得很杨快。 我顺手把那叠照片递过去,“看看拍得好不好。” 姑妈在旁边一直问:“怎么?你们早已认识?太好了。都不劳我操心。” 太好了。 我与圆圆相对一笑。 姑妈问:“你们如何结识的?” 我俩异口同声说:“黄石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转机 全文: 袁定能把大半杯啤酒灌下肚子,不禁惨笑着叹口气。 大学时期若有人告诉他,办公室政治像敌国相争,他一定会讥笑那人言语夸张。 一进宇宙机构,他已发觉上层大致分两派,一派属大陈,另一派属小陈。 大小二陈其实是同父异母兄弟,宇宙属他们父亲老陈所有。 老陈八十多岁,精神闪烁,每天上午仍然到公司来巡视,故大小二陈不敢造次。 头一年,袁定能在最低层工作,没有人注意他,工作挺轻松,听差办事,下了班,偕同事去喝啤酒,不知多开心。 第二年,上头赏识到他的才华,他成为副总经理龙约瑟的得力助手。 龙似笑非笑地跟他说:“你跟着我,可要小心冷箭。” 那时定能简直年幼无知,居然问:“什么冷箭?” “我这一派,是小陈派,你直属我,我跟马国辉,阿马是小陈的爱将,故此,你亦属小陈麾下。” 袁定能大吃一惊,“办公,不是埋头苦干吗?” 龙嗤一声笑出来,“茶水间阿婶才只顾一味埋头苦干。” 定能不出声,太天真了,可耻。 龙说下去:“谁不苦干?苦干是本份,早已不算分,还得讲聪明、运气,否则人家升三次,你升不了一次,十年后压在人下,永不出头。” 定能静静听着。 “你想清楚了,这好比押注,输赢未卜。” 定能狐疑,“怎么会?” “大小二陈在老太爷前斗了不止一日了。” “都是儿子呀。” “一正出,一庶出。” 定能忽然开了窍,“一个已婚,且娶门当户对的贤妻,育有一子一女。” “对了!可是小陈,即我们扶植的二太子,却吊儿郎当,终日冶游。” “看样子跑赢机会不大。” 龙洋洋得意,“我专喜押冷门马,赔率高。” 定能骇笑,把老板形容为一匹马,倒也稀罕。 龙叹口气,“大陈性格阴沉,对伙计从无好评,跟他没意思,小陈爽朗热情,值得为他卖命。” 定能问:“能不能什么人都不跟?” “你做了老板,便不用跟人,人自然来跟你。” 这话裹当然有讥笑成份。 如果不爱听,大可回家。 全世界都没有和颜悦色的上司。 工作紧张,气氛紧绷,谁耐烦和蔼可亲,再者,他又干吗要费时对小伙计亲厚。 受不了气,大可辞工。 定能为势所逼,正式转入龙派。 从此见到大陈那边的人,冷冷淡淡,客客气气。 真没想到同一公司的人也要分清泾渭。 一日,他工作到深夜。 本来龙约瑟八时左右与他会合,可是临时岳家有事,走不开,打过电话来嘱定能一人独担大旗。 这也难不倒定能。 他一人坐在私人电脑前做账,眼睛酸倦便站在窗前看看海景。 没有家室,没有负累,就有这个好处。 定能连固定女友地无。 那种动辄问男生要楼要车的庸俗女子他看不起。 可是,出身好有事业的女子又看不起他。 所以近年男女婚姻都拖得十分迟。 定能对着海景揉揉眼。 身后传来娇柔女声:“还末下班?” 定能以为是营业部的甘婉芝,此女做事也十分卖力,时常做到深夜。 他笑着转过头来,“你何尝不是。” 一看,呆住了。 不是婉芝。 是一艳妆女子。 脂粉甚浓,可是种种颜色都贴在细腻的皮肤上,亮丽十分,她披皮裘,戴珠宝,可是一身夸张打扮难掩大眼睛内的精明闪烁。 这是谁? 从未见过。 定能脸上露出询问的神情,他不敢造次。 那女郎盈盈走近,“告诉我,天天坐办公室,闷不闷?” 定能一怔,笑了。 女郎讪讪,“我是否问得笨?” “不不不,刻板上班下班当然闷,可是工作上有成绩有突破又令人振奋。” 女郎颔首,“我明白。” 他正想问她是谁,忽然听得有人叫:“荣珊,荣珊。” 定能电光石火间想起来,这正是今年香江小姐的花魁章荣珊,什么风把她吹来此处? “该走了。” 一个人转出来。 定能一看,马上叫该死。 倒楣,不该看见的,全部看见了,罪该万死。 那人竟然是大陈。 看到了小伙计袁定能,依稀认识,点点头,冲冲偕女伴离去。 定能决定做锯嘴葫芦。 心中却也感慨,不是已经家有贤妻吗,为何不回去与子女共享天伦之乐? 也许,一个人有钱到某一地步,就可以放肆。 他刚要走,龙约瑟赶至。 “工夫赶完了?” “全部做妥。” “好家伙,真没看错你。” 定能笑笑。 “脸色为何煞白?” “没什么。” “明日放假吧。” “不用,我早些休息便可。” “那明日见。” 躺在床上,定能还是忍不住想到章荣珊那水一般的容颜。 真正的美女是极之难得的,通常被称为美人的不过略平头整面,神情可喜,但章荣珊举手投足便令人心神汤漾,毋需刻意,异性已经酥倒。 不过,这次邂逅,可能叫袁定能付出高昂代价。 他不是大陈的人。 知道了大陈的秘密可能令他职位不保。 因为年轻,无家累,定能又不觉得失业特别可怕。 使他激动的,是美丽的章荣珊。 名、利、美女,均是男性人生指标。 正如女子渴望富有慷慨体贴的丈夫一样。 当晚定能累极入睡。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 并无异事发生。 他照常上下班,龙约瑟给他加了薪水,引荐他见过小陈,给他更多责任。 袁定能仍是宇宙机构一员,不过地位日渐重要。 一日,他照常上班。 到下午二时许,龙约瑟忽然急召他。 “什么事?” “老太爷今晨中风入院。” 啊,定能耸然动容,这件事非同小可。 老人有什么事的话,权力斗争势必白热化,公司裹定有人头落地。 龙约瑟握紧拳头,已经像是准备随时开仗。 “第一步,大陈一定会到小陈处查账。” “小陈可以拒绝。” “你有所不知,大陈之母是公司董事长。” 袁定能笑,“这复杂之处,好比一个皇朝。” 龙某陷入沉思。 “定能,你放假回家去。” “什么?” “把所有锁匙交给我,若有人叫我开夹万,我只推说你放了假,不知所踪。” “有人会相信吗?”定能骇笑。 “谁要人相信,过得了海便是神仙,部门机密绝对不能暴露。” 这时,秘书进来说:“小陈先生请你过去。” “定能,你即时离开办公室。” “是。” 定能从载货电梯离开,心裹想,一间公司一天到晚搞政治斗争,人人自危,那里还有心思好好赚钱。 还有,齐人并非福气,兄弟不一定相爱,有钱只有更加烦恼。 他离开宇宙公司,部署一下,参加一个旅行团,到东南亚去旅行。 没有人知道他行程。 躲了五天,觉得足够,鸟倦知还,在飞机上,看到华文报纸财经版,知道老太爷已去世。 大陈的母亲,那老太爷的原配,正式登场。 换言之,小陈那边的人全体押错注,戏已演完,可以出场。 定能苦笑。 在宇宙公司约三年就此白费,又得另起炉灶,另谋高就。 他回公司去收拾杂物。 龙约瑟面如死灰。 他说:“补我一年薪水,叫我走。” 那已经够好。 有些老板只晓得克扣伙计薪水,那才叫下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陈下个月被调新加坡。” “他愿吗?” “他还说蕉风椰雨是个好地方。” 没想到那样能屈能伸。 “此人没种,跟错了他!” 定能觉得好笑,龙某语气一如怨妇。 “也许,他想伺机再来,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我们怎么办?” “休养生息。” 龙约瑟想起来,“你收到解雇信末?” 定能一怔,“尚未。” “小脚色可获全,你自己辞职吧。” 定能啼笑皆非。 当晚,他在家中收了一通电话。 “回来了?”对方笑意盈盈。 定能一怔,“哪一位?” “我是大陈先生的秘书苏珊。” “是,苏小姐,有何贵干?”心中充满讶异。 他与大陈那边的人一向没来往,找他为何? “明早九点正,到大陈办公室。” “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明天见。” 定能盘算一下,到了这种地步,还怕什么? 翌晨,他九时欠五分抵达大陈办公室。 苏珊给他斟茶。 大班房外几个伙计已经在忙碌工作。 定能从前没来过大陈这一边,今日看到这种模样,知道小陈望尘莫及。 苏珊接着说:“老板叫你进去。” 已经在办公了,换了是小陈,还没起床呢。 定能肃然起敬。 办公室布置简洁,大陈很客气,“请坐。” 定能坐下。 他开门见山:“小袁,我想派你坐龙约瑟的位置,希望你接纳。” 定能怔住。 “做生不如做熟,原装班底,刘纬国、唐云英、何文、庄鸣汉……统统已决定留下,公司需要用人。” 呵,只叫龙某一个人走。 “苏珊会把条件告诉你。” “我可以考虑多久?” “十五分钟。” 定能颔首,的确已经足够。 他爽快地站起来。 “对。”大陈唤住他。 他站定听令。 “那一次,谢谢你。” 哪一次? 定能莫名其妙。 大陈笑笑,“多谢你替我保守秘密。” 电光石火间,定能明白了。 表面上只是茫然,“我不记得了。” “好,好,我喜欢嘴巴紧闭的人,你去苏珊处吧。” 大陈说的,是那次深夜办公室偶遇章荣珊的事。 他没有替大陈宣扬出去。 所以应到今日,他捞到这个肥缺。 苏珊已经在小会议室等他,一脸笑容,把合约摆在桌子上,然后轻轻退出,掩上门。 定能五分钟后已签下名字。 这样优差到什么地方去找。 大陈分明有心赏他。 苏珊在十五分钟后进来说:“袁先生,恭喜你,请随我来看看新办公室。” 那间办公室他十分熟悉,过去一年,他帮龙约瑟办妥大小事宜,胜任有余。 “大陈先生今晚请你吃饭。” 怎么还有蛇足,莫非,真想揽他作亲信? 当晚他换上新西装去到指定地点。 小小一幢洋房,装修华丽,女主人出来,定能一看,是美丽的章荣珊。 老板忍不住要炫耀,不肯锦衣夜行,故把他请到小公馆来,真叫他尴尬。 大陈跟着也出来了。 和颜悦色地说:“家母至恨桃色新闻,若被她知道,定不饶我。” 定能一声不响。 菜色清淡美味,厨子是高手,定能吃了很多。 心中不无感慨,他得以升官留任,不是因为才干过人,而是懂得视而不见。 穿着华服,钻饰的章荣珊神情却有点呆滞,她坐在白色织锦面子的沙发上,如一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自小洋房出来,袁定能有点悲哀。 第二天,定能又浑这件事,他坐在新办公室裹,略感踌躇志满。 外头怎么传,他理不了那么多,反正整组人都留了下来继续为宇宙效忠,龙约瑟只不过是个别事件。 定能签的是两年合约,收入高了,必定要尽量储蓄,有节蓄,才有尊严。 一个雷雨天,事情又起了变化。 由苏珊说出来:“小陈回来了。” 定能一愣。 这简直像基度山恩仇记,小陈是回来复仇?他明明大势已去,如何招兵买马? 苏珊说:“他在新加坡可没闲着,联络到置地,拉拢资金,娶了人家千金小姐,岳丈支持他返来收复失地。” 真精彩。 苏珊颓然,“我们完了。” 她说的是真的。 这次小陈得势,必定斩瓜切菜般削除异己。 公司营利已经下降,有几瓣生意入不敷出,险象环生,高级职员人人自危,无心思提高警觉办事。 小陈回来了。 他不知祭出什么法宝,使大陈母亲退位让贤,他即时另组班底,与老太太谈好条件,恢复了名誉。 “是什么令老太太放弃董事一职?” “宇宙董事值那么多吗?” “当然因为不值,老大太才愿意换。” “小陈疯了?” “他想出净那口气,自然要付出代价。” “你我速速收拾包袱吧。” 这次,轮到大陈被调到温哥华去。 公司裹旧人顿时去掉一大半。 虽说人浮于事,但是,能干的人还是不愁找不到好的工作。 袁定能已经递了辞职信,可是,小陈传他见面。 他先灌一杯啤酒,惨笑着叹口气,真没想到办公室政治会复杂到这个田地。 原来小陈也图挽留他。 “你是老臣子了,为何辞职?公司要用人,你别多心,这几年来,你是唯一不卷入政治漩涡的人,只顾工作,我欣赏这样的伙计。” 定能呆住。 小陈说下去:“工作条件差,我给你加人手,旧合同作废,另外拟条件,好好的干。” 浑人有浑福,运气真好,小陈想出榜安民,挑了他做样板。 定能又安顿下来。 过一日,秘书来说:“小陈先生请你吃饭。” “何处,何时?” “今晚七时,这是地址。” 定能一看,不是陈宅。 不管是什么地方,老板传召,必需准时赴约。 地点是市郊一幢精致的小洋房。 他按铃,门立即开启。 一看,呆住,开门的丽人竟是章荣珊。 定能弄糊涂了,“是你?” 章荣珊不以为忤,笑笑道:“可不就是我。” 定能结巴的说:“可是||。” “现在我跟小陈。” “那么,大陈呢?”明知不应问,也问了出口,后悔不已。 “大陈?已成过去。” 他坐下来,她给他一杯酒。 章荣珊仍然穿着最考究的时装,化妆发式无懈可击。 “小陈临时有事走不开,迟些才来,叫我招呼你。” 定能忽觉凄酸,今晚,他特别想讲老实话:“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子,不愁没有出路。” 章荣珊笑了。 “他们对你,没有真心。” 章荣珊更加诧异,“谢谢你的忠告,这我明白。” “那么,就该尽快飞出去。” 章荣珊凝视他,“小袁,你呢?” “我?”定能愕然。 “小袁,我看你也一表人才,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为何小陈走了跟大陈,大陈失势你又跟小陈?你不觉猥琐?为何不飞出去?” “我||”他瞠目结舌。 章荣珊看着他。 “我只是打工。” 章荣珊笑答:“我也是。” 定能无话可说,低下头来。 章小姐叹口气,“只要老板肯定时付出酬劳,谁都一样。” “可是。” “可是什么?” “应该还有些其他吧?” 章荣珊却肯定地说:“不,不必存有幻想了,受人钱财,同人消灾。” 定能问:“他可知道你与大陈的事?” 章荣珊答:“多谢你,我与大陈,始终是个秘密。” 这时,小陈回来了。 接着,他谈的全是公事。 看样子,他决定学好,要把公司整顿出来。 他刚结婚,却已经在女友家与伙计开会,故意让袁定能知道他的秘密,好笼络他,使他觉得与众不同。 这是老板叫伙计死心塌地其中一条妙方。 他在晚上十时许告辞。 章荣珊送他到停车场。 她绕着双手,微微笑,“我出身贫家,怕穷怕过死,我不希祈任何人了解或是同情甚或原谅我,我只是想攒点钱。” 定能转过身子来,“别难过,别感触,我也是。” 他开车离去。 脑海中仍是章荣珊盈盈笑意。 第二天是周末,他好好想清楚,星期一仍然与宇宙签了新约。 真是猥琐,且不贞,正如章荣珊所说,他又不是找不到工作,可是他贪恋优薪,他比起章荣珊,好不了多少。 一年过去,小陈把生意额稳定下来,扬眉吐气,少不免论功行赏,袁定能一共得到八个月的红利。 此时,他已直属小陈,成为亲信,贵不可言。 “定能,今晚来喝一杯。” 呵又可以看到章荣珊了。 可是,那晚,来开门的不是她,是另外一个更年轻更冶艳的女郎。 小陈出来,看到他表情,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低声说:“荣珊走了。” 定能发呆。 “拿了年终花红,移民到温哥华去,说是想再读几年书,然后正式嫁人,我祝福她。” 定能低下头来。 没想到她比他有廉耻。 “真是个美女,且聪明懂事,不可多得,可惜我留不住她。」可是,小陈也不见得难过,他扬声叫:“丽蝶,再拿一瓶香槟出来。” 那明丽蝶的女郎清脆地应一声是。 当晚袁定能喝了很多。 章荣珊尚有上岸的一天,他袁定能苦海浮沉,大抵要做到五十五岁退休。 一个人,总得出卖他所有的,去换他所没有的,这是商业社会的条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可以下载吗 爱可以下载吗: 理好侦探社的磨沙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林理好正在看书喝咖啡,她抬起头来。 来客是一个中等身段斯文的年轻人,身上穿名贵熨贴西服,神情有点忧郁。 理好站起来,“请坐。” 他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放桌上。 理好一看,“嗯”地一声,她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理好不算夸张,名片上非常简单写着七个字:天视软件刘逸朗。 天视是一间著名电脑软件公司,在国际享有盛誉,主持人正是这位刘先生。 前日理好已经接获通知,说刘君会来造访。 没想到他一个人上来,态度谦厚。 理好对他增加好感。 “喝杯咖啡。” 他点点头,挑一张旧丝绒沙发坐下。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首先,我要讲一个故事。” “慢慢说。” 他笑笑,像是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 终于,他鼓起勇气,轻轻说:“在大学时,我爱上一个女孩子,她叫楚珊。” 理好微笑,老故事。 “楚珊秀丽、聪明、勤学,她是高材生,修生物科技,她最大优点是同情心丰富,待人和 蔼友善。” 理好点头,这确是很难得的优点。 “我一直爱她。” 理好静静聆听,不发一言。 “到今日仍然爱她。” 理好抬起头来。 “楚珊比我高一级,她的男友郭永和,又比她高一级,两人都比我大。” 理好想:原来是得不到的爱。 “在学校里,我个子小,瘦弱,像个书虫。” 理好忍不住微微笑,今日,他是巨人了。 “郭永和是网球健将,代表大学出赛,获奖累累,他长得像电影明星。” 眼前的电脑业名人忽然神情沮丧,回到当年追求不遂的低潮里去。 可见这段感情在他心中占十分重要位置。 他说:“我一直没有喜欢别人。” 呵,没有感情生活。 “尝试过约会,但没有结果。” 理好不出声。 “郭永和读医,今日,他应该是一间医院的院长了,他与楚珊,都是出众人才,你老远就看得见这对俊男美女。” 理好这时才说:“十年过去了。” “是。” “你们三人一直没有再见?” 刘逸朗摇摇头。 “他们一定听过你的大名,在报章杂志看到你的照片。” 谁知刘君却说:“我样子平凡,况且,刘逸朗是个普通名字。” 理好吃惊,真没想到鼎鼎大名的他这样看小自己。 也许他致力研究,并非为了名利,真是名书虫。 理好轻轻说:“天视在西雅图总部今日拥有一万三千名员工,每年资产值三亿余美元。” “正确。”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刘逸朗说:“请帮我寻找楚珊,我想再见她一面。” “啊。” “这里是我仅有资料。” 他放下一只信封。 这时,他的秘书敲门进来,“刘先生,飞机在等。” 他向理好道别,并且对秘书说:“林小姐的私人电脑已旧,送一具最新配备天视的硬件给她。” 他们走了。 理好呆了一会。 她缓缓拆开信封。 里边有几张生活照片,那个叫楚珊的女孩子容貌亮丽,而且有一股秀美的书卷气,笑容明媚,衣着大方,连见多识广的林理好都喝声采。 那郭永和高大英俊,一脸阳光,与楚珊极之匹配。 刘逸朗站在他们身边,像个小兄弟,可是刘君也有他特殊气质。 是哪家大学,出了这许多高材生? 理好看资料,原来是史丹福大学,她跌坐在沙发里,难怪。 她再斟杯咖啡,慢慢享用。 这件事不难,名校有详尽完善的旧生记录,她立刻着手调查。 理好找到网址,去电邮查询。 “请协助请寻人?愿会晤某年毕业的医科生郭永和及生物科楚珊,我的联络号码是……” 对方回应很快回来:“本校无该两名毕业生。” 什么? 理好打一个突。 她再度追问:“请查两人入学记录。” 答案来了:“楚珊于九三年五月离校,郭永和同年三月离校,二人均未毕业。” 又是一个意外。 理好忍不住问:“那么,电脑系的刘逸朗呢?” 校方这样回答:“刘君是天才中天才,他于九三年一月以两年时间完成四年课程,是年他才二十岁,翌年他成立天视公司,相信阁下已知他大名。” 刘君太谦虚了,他竟没有提及这点。 理好算一算,原来他们三人都在同一年离开了大学,前后相差几个月。 “有无楚珊及郭永和联络地址?” 答案:“无。” 理好沉吟:噫,这件事原来不好办。 她取得向个与楚珊同级同学的名字及电邮号码,她开始调查。 电邮这件事真奇怪,无远弗届,而且当事人有问必答,他们与陌生人毫无戒心,如果面对面提部,对方一定不会这样坦白。 不久,答覆回来了。 甲同学说:“是,我记得楚珊,她好吗?乐于助人,又美丽动人的她今天怎么样?她好像没有毕业,忽然退学,不知何故,会不会是转校?请到东岸长春藤名校打探。 乙说:“我不记得有这个人了,当年读得头昏脑胀,背都驼了,白了少年头,不知为着什么……”接着诉苦超过三千字。 丙同学比较实际:“楚珊美丽好学,她的男朋友叫郭永和,他们两人还有一个好友,叫刘逸朗,刘氏是今日鼎鼎大名天视电脑产品的主人,能够与他在同一大学做过同窗,真是光荣。” “楚与郭?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同年有一位刘逸朗,今日已是富可敌国,呼风唤雨的电脑奇才。” 换句话说,楚珊与郭永和仿佛已经在同学眼中消失。 他们去了何处? 理好到东岸名校寻找他俩。 没有这两个名字。 理好再到英国、澳洲、加拿大去找,也没有结果。 第二天一早,刘逸朗派人送来最新型电脑,工作人员立即替她插线装置,三十分钟后她得到一副最先进快捷的天眼通顺风耳。 理好试用,赞叹不止。 工作人员笑,“林小姐,这副蓝牙装置市场尚未发售,是天视最新产品。” 他们走了。 理好向刘君报告她追查所得。 荧幕小小一角亮起,正是刘逸朗本人,“林小姐,做得好。” 他在私人飞机上,身后有几个同事,像是在开会。 他对理好说:“请继续寻人。” 有人叫他,他歉意地关掉录映器。 刘逸朗已经去得那么高那么远,其实不必再为旧日地球上大学里一个女同学伤神 人的感情就是那么奇怪。 一连三天,理好都为这件事忙。 她委托美国西岸的侦探社朋友寻访楚珊及郭永和。 他们甚至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s大九三年同学会原会晤楚珊及郭永和……” 都没有结果。 理好着急。 幸好她在警署有朋友。 “雅各,有一事烦你” “理好,无论是什么事,尽管说,刀山油锅,在所不计” “雅各,请替我查两个人的驾驶执照” “我需要他们的英文姓名” 理好把资料传过去。 雅各督察笑说:“简直不能相信没有互联网的岁月,可怎样传递消息呢?“ “有直拔长途电话及传真。“ “在这之前呢?” “电报” “再之前呢?” “驿马,烽火” “人类科技在二十世纪进步得十分迅速。” “谁说不是,但,科技可以拯救我们的灵魂吗?” 雅各意外,“你今日情绪欠佳?你知道我还在等你,我两立刻可以结婚。” 理好笑了。 “理好,我是认真的。” 半夜,雅各督察的电话又到了。 “理好,你要找的两个人,不住在加州;我的同僚在俄勒岗市找到楚珊的驾驶执照。“ “(石本)兰在西雅图以南,约两三小时车程。“ “正是,她驾驶一辆改装七座位。“ “改装?“ “是,后座有空位及升降装置,用来接载轮椅。“ “轮椅------“ “在美加,伤残人士通常可以得到比较完善的照顾。“ “郭永各有驾驶执照吗?“ “他的执照在九三年已经没有再续”。 “我想要他们的地址。” “我立刻给你。” “雅各,我欠你一个。” 雅各突然心酸,“你欠我良多。” “有这样夸张吗?”,理好微笑。 “听到你的声音,惆怅还似旧时。” “哟,吟诗。” 雅各索性说:“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 理好笑着挂上电话。 找到了。 假设他们两人仍然在一起,家中谁要用轮椅? 理好有不祥的感觉。 雅各把详尽资料传真过来,他真小心,用的是街上的传真机。 真难为他了。 理好打电话到楚珊住宅。 有一个男子来听电话,知道是找楚珊,很客气的叫理好等一等。 楚珊片刻过来问:“哪一位?” 声音如想象中一般动听,一点也没有老。 理好清清喉咙,“我是s大同学会会长------。” 楚珊说:“你到处找我们”我俩并无毕业,不想参加活动了,以后请不要再打电话来。“ 她轻轻挂上电话。 理好同自己说:楚珊与郭永和并没有分手,她俩仍然在一起生活。 这时,侦探社玻璃门又被轻轻推开。 “咦,刘先生,你回来了。“ 刘逸朗神情永远有点忧郁,他轻轻坐下。 “可是找到人了?“ 理好点点头。 “我派你去见她,请告诉她,刘逸朗问候她。“ 理好看着刘君,隔一会儿问:“刘先生,你仍爱楚珊?“ 他答:“我永远爱她。“ “抑或,你只是想她知道,昔日小师弟今日已经名成利就?“ 刘君意外,“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当年,她没有选择你,你可是要向她表示,她的选择错误?“ “我不是那样的人。“ 理好说“请恕我多言,刘先生,过去的事,让它过去算了,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刘逸朗一点也不生气,反而郑重斟酌理好的一番话,理好佩服他的胸襟。 过一会他突然问:“林小姐,你可有读过一种‘舒适’侦探小说?“ 理好扬起一条眉毛,“‘cozy’侦探故事潮流,指阿嘉姬斯蒂等人著作,故事悬疑性强,十分趣味,凶手往往就在眼前,作者把疑犯逐一剔除,终于,真凶暴露在读者眼前,不伤读者脾胃。“ “林小姐见多识广。“ “不敢当“ 刘逸朗说:“林小姐就当是读一本舒适侦探故事好了。“ 理好想一想:‘是,刘先生。’ ‘相信你也想知道答案。’ 刘逸朗绝顶聪明,掌握了理好的心理状况。 理第二天就出发到{石本}兰市去。 她住在一间小旅馆里。 然后,她到那个中等住宅区去查探。 楚珊住在爱蒙路三百号,小小平房,精致前园,邻居有孩子打球。 理好去按铃。 很快有人来开门。 理好一看,就知道她是楚珊。 十年了,她脸上稚气已脱,可是仍然十分秀丽,笑容一般甜美。 楚珊头发整洁的拢脑后,她穿白衬衫卡期裤,虽然朴素,另有风姿。 “楚珊!” “哪一位” “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大学同学的朋友,可以进来坐一下吗?” 她上下打量理好,突然笑了,“你到底是谁?” “你当我是远方的朋友好了。” 楚珊仍然狐疑,“我不认识你。” “让我进来说几句话。” “我不方便招呼陌生人。” 理好不得不说老实话:“我受到刘逸朗君所托,前来寻人。” 楚珊突然笑了,“小刘?今日的他国际闻名,还记得我们?“ “他没有一日不想起你。“ “真是傻小子。“ 楚珊招呼理好进屋,斟上一杯咖啡。 理好打量屋内:布置简单整洁,有一间书房,装置成家庭办公室模样。 楚珊亲切的问:“你可是小刘的女友?“ 理好立刻解释:“我未能高攀。“ “小刘聪明无比,思想敏捷,我们一早就知道他会成为杰出人物。“ “你们?“ “我与永和,呵,永和是我丈夫。“ “你与郭先生结婚胡多久了?“ “足足十年。“ 理好忍不住问完又问:“你们没有毕业,何故?“ 楚珊答:“因为我要照顾永和。“ “郭先生有什么不妥?“ 楚珊看着理好。 “对不起” 理好道歉:“我太冒味。” 楚珊站起来,“来,我介绍永和给你认识。” 理好跟她到后园,只见车房旁有一个男子在做雕刻,长台上摊着原木,放了不少工具,也有若干制成品。 理好走近,那人抬起头来。 他正是郭永和,郭坐在一张轮椅上,他的双腿齐膝截去。 理好心里呵地一声,十分震惊,外表尽量不露出来,她站在一旁,看到郭永和正在雕刻一扇木门,门上浮雕出丰盛的农作物:粟米,大麦,萄萄,蔬果。。。。。。原始写实,美不胜收。 楚珊体贴的斟大杯冰茶给他。 楚珊说:“林小姐,我们屋里说话。” 理好一时语塞。 楚珊轻轻说:“永和在九三年经医生诊断患骨癌,需要截肢,我们决定退学隐居养病,手术后不久,双方都觉得感情并未动摇,决定结婚。“ 就这么简单? 理好重重吐出一口所。 “这么大的牺牲------“ 楚珊诧异,“你说永和牺牲学业?是有点可惜,可是,生活变迁。。。。。。“ “不,我是说你。“ “我?,当初是有点想念校园生活,稍后就习惯了,我帮一家电脑公司整理资料,工作可以在家里做,收入不成问题,解决了生活费用。“ 理好用怜惜的目光看着楚珊:巨上竟有这样纯良的女子,舍予无私的爱。 理好冲口而出:“难怪刘逸朗爱你。” “是吗?”楚珊笑,“我们也爱他。” “为什么不与他联络?” “他多忙,我们怎好打扰他?遥远地祝福已经足够。“ 理好佩服到五体投地。 “照顾一个病人,有点辛苦吧。“ “开头永和心情烦躁,后来学会木工,情绪渐渐平和,他的手工无意之中得到赏诚,有几间艺廊及装修公司向他订货,他做得比较仔细,不愿多产,订单一直排到三年后。“ “那多好。“ “永和获得精神寄托,意外之喜是有许多知音人前来控访他,他不愁寂寞。“ 楚珊取过一只松木小盒,盒子雕成一块块叶模样,做是栩栩如生,她把盒子交到理好手中。 “替我转赠小刘。“ 理好轻轻说:“他对你爱慕,你是知道的吧。“ 楚珊点点头,“如不,我也太不敏感了,但是,我只能爱一个人。“ “即使那人患了重病?“ “爱一个人,不为着表面条件,我们最坏的一刻已经过去,永和体内已无癌细胞足迹象。“ 理好点头说:“我衷心祝福你们。“ 她告辞。 回程中理好仍然说不出话来。 楚珊完美地成功牺牲,因为她根本不觉得是一种牺牲,她理所当然的爱这个男人。 如果刘逸朗认为当初她与郭永和走在一起是因为表面条件,那真是大错特错。 理好回到侦探社,定定神,作出报告。 她用微型摄影机拍了不少照片,即使在拙劣的镜头下,楚珊仍然是个美人。 不是因为她风姿如旧,身形不变,而是有美德晶光自玉壶中透出,晶莹动人。 报告写了一日一夜。 她把资料连照片传真出去给刘逸朗。 然后,理好倦极回家休息。 第二天回侦探社,有人在门口等她。 传达室过头来,那人是刘逸朗。 理好说:“你是来拿这个吧。“ 她把松木小盒子给他,“几时,天视发明一架可千里传真实物的电脑。“ 刘逸朗把盒子郑重收好,他低声说:“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误会楚珊当年没选我是因我彼时不够条件。“ “小人之心。“ “是,我始终不配。“ “刘先生,你能说出这样坦诚的话,你也不简单。“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可想去见她?“ “正如楚珊所说,遥远祝福已经足够。“ “找到她,知悉真实情形,释放了你。“ “是,原先我以为他俩名成利就,拥有大屋名车游艇。。。。。。我想她知道,这一切一切,我也可以做到。。。。。。我真是小人。“ “来,小人,我们干杯。“ 他们喝尽杯中咖啡。 “刘先生,最近在研究什么?“ 刘逸朗说:“你听过人体基因解码计划吧?“ “不是已经成功了吗?人体一共三亿个基因组合。“ “基因生产蛋白质,人体蛋白质比基因更为复杂,天视公司为配合该项研究,正研制一部电脑,协助麻省理工生化实验室以高速解开蛋白质之迷。“ 理好惊叹:“神秘!伟大!“ 刘逸朗微微笑,随即说:“这是我的工作。“ “一定给你很大的满足感。“ “有一点。“ 他站起来告辞。 理好送他到门口。 理好突然问:“刘先生,电脑科技可以分析快乐成因吗?“ 刘逸朗笑了; “还有,幸福由什么形成?“ 刘逸朗遗憾的接上去说:“爱可以下载吗?” 他们颓然。 不,再先进的电脑也做不到。 科技这样发达了,但是人类的感情生活可没有获得提升,还有,坏的小说经电脑打字写成仍然一般的坏,千里传真,瞬息可达,可是,她如果不爱你,把电话关掉,讯息照样迷失。 刘逸朗说:“林小姐,谢谢你,酬劳立刻会送上,有空请到天视来参观。” 理好轻轻点头。 真闷: 海欣自从十三岁开始就会得诉苦:“闷,真闷,闷坏人,闷得人想大叫,这是苦闷” 海欣是独女,家里只得她一个孩子。 父母是科学家,主持一间实验室,平时工作极忙,不大有时间陪她看电视做功课玩游戏。 海欣也没有同伴或同学,父母决定在家教她读书,因为“外边无论私校与公校一班都挤着二三十名学生,老师性情品格学识参差不齐,同学资质脾性背景亦各自不同,学校其实不是一个良好学习环境,这个制度应受检讨。 林家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负责教海欣功课。 王仁心老师在海欣十岁之时就已经让她遍阅世界名著,海欣又有数学天才,喜欢天文地理,她的嗜好是折纸艺术。 一张白纸,片刻之间,便被海欣折成栩栩如生立体的动物与花朵。 海欣与王老师比较谈得来。 这一天,她伏在书桌上说:“真闷。” 王老师不以为忤,她微笑说:“据统计,青少年最常用的字是闷,一天约说三十二次,另外就是”不关我事“,廿四小时之内起码讲十三次。” 海欣说:“爸妈从不带我旅行。” “她们自己也拿不到假期,众实验室竞争激烈,分秒必争,象赛跑一般。” 海欣颓然,“他们在研究什么?人类基因之迷不是已经解码了吗?” “接下来,是仿造人体蛋白质------”王老师突然改变口气,“喂,算数做妥没有?” 海欣轻轻说:“真闷。” 王老师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头发,“真不知你想寻找什么样的刺激。” 海欣向往地答:“往极地探险、恋爱、生子,还有,创业。。。。。。” 王老师怔信,想了想,轻轻说:“世界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 “这句话,成年人一天起码讲三十次。” “来,放下笔,我们到后园去打网球。” 林家是一间花园洋房,球场泳池设备齐全,可是他们很少邀请亲友来玩。 海欣对老师说:“我真寂寞。” 老师笑了。 那日下午,做完功课,海欣独自回房听音乐。 林氏夫妇回来了。 王老师与他们招呼。 林教授说:“仁心,请到书房一谈。” 王老师跟两人进书房,低声交谈。 一听就知道他们在说海欣。 “一直喊闷。” 林教授微笑,“真象,象得十足。” 王老师却有忧虑,“没想到海欣完全象一个正常的孩子。” 林太太点点头,“我们也出乎意料。“ “而且,已经十五岁了” 王老师语气有点欷歔。 三个大人静下来,象是语塞。 过一会王老师又说:“海欣想出去。” “外头的世界不适合她。“ 王老师叹息,“这话不合听,所有少年人都情愿闯得头破血流。“ “这却是成长必经过程。“ 林教授说:“我们何尝不一样,我若听家长的话,至今还在父母开设的一元商店内帮手。“ 他们笑起来。 “海欣的烦恼------“ “只好过一日算一日,密切注意。“ 这一刻,海欣又象完全没胡烦恼,她欣赏完音乐,取起小提琴,演奏一曲,累了,倒在床上,睡着。 闷管闷,海欣物质生活丰盛,父母又钏钟爱她,象一般青少年,她也知道好歹。 第二天,海欣生活起了涟漪。 她正在练习毛笔字,听见园子里有轧轧剪草声,知道是园丁谢利来了。 一时无聊,放下笔,探望出去。 咦,不是老谢利,是一个少年,光着背脊,穿条短裤,正在推铲草机。 海欣叫他:“喂。” 他正用耳机听音乐,没理睬她。 海欣自长窗走出去,拍拍他肩膀。 他吓了一跳,除下耳筒,关掉剪草机。 他笑了,“你好。” 少年有一双大眼睛。 海欣斟出冰茶,“喝杯茶,休息一下。” “做完你家,我还有一家。” “十分钟。” 少年正在口渴,说声谢,拿起冰茶一饮而尽。 海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少轩,我是老谢利的侄孙,他去了度假,我来做替工。” “度假?到什么地方?” “拉斯维加斯,他喜欢玩吃角子老虎机。“ 海欣十分向往,“我也想去那种地方玩。“ 少年诧异,“你家境那么好,不难达到愿望。“ 海欣看着他,“我还想玩一种游戏,叫过山车。“ 少年更觉纳罕,“任何游乐场都有过山车,你没玩过?不远之处就有一座上世纪二十年代木制巨型过山车, 我常去。” 海欣冲口而出:“带我去!” 少年笑,“我要剪草了。” 这时,管家出来说:“海欣,你在这里,王老师来了,找你呢。” 少年立刻开动剪草机。 海欣叹口气,低头走回屋里。 少年暗暗看在眼内。 海欣伏在书桌上说:“真闷。” 王老师暗暗留意她,不出声。 第二天早上,海欣在书房练水彩画,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喂,你。” 海欣抬起头看到昨天那个剪草少年。 “你,不是想乘过山车吗?“ 海欣走近,大力点头。 “跟我来。“ 海欣犹豫。 “我们自后门走,我有车,一小时来回,家人才不会发觉。“ 海欣豁出去,立刻走出后园。 少年拉着她的手,奔出后门,跳上一辆小货车,少年哈哈笑,把海欣载到游乐场,买了一束粉红色棉花糖给她,推她上过山车。 那炮弹型小车箱轧轧上坡,突然之间轰一声俯动,离心力抛起乘客,众人尖叫,毛发直竖,海欣还是第一次尝到剌激滋味,目瞪口呆只觉混身血液往头冲。 半晌她才“呵”地大叫起来,十分痛快。 一次之后,又来一次,棉花糖全糊在白衬衫上。 少年陈少轩很守信用,立刻要送海欣回家。 “还有其它好玩游戏------” “下次再来。” 他开车把海欣送回家中。 海欣偷偷走回书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有一把声音传来:“海欣,你去了何处?” 海欣转过身来,看见王老师瞪着她。 海欣微笑,是,她将受到严厉责备,但是刚才高速下劲风吹得她双耳发烫,感觉新奇剌激,即使受到惩罚,也是值得。 王老师一见海欣不惊反笑,知道事态严重,她根本不知道,又怎么会改过? “你去了什么地方?” “跟一个朋友出去散心。” “什么朋友?” “他不是坏人。” “是一个男孩子?“王老师吸一口气。 “不错,我们去游乐场,他请我吃棉花糖。“ 王老师不出声。 这是十五岁少女极普通的社交活动,相信一般父母都不会反对,但是,林海欣不是普通少女。 王老师轻轻说:“以后,不要悄悄离家,无论做什么,都最好先与大人商量。“ 海欣突然说:“我也是大人。“ 王老师握着她的手,“一个人如尚未自立,永远不是大人。“ 海欣不再答辩,她取起功课,一边微微笑。 傍晚,林氏夫妇与王老师商议。 “真没想到海欣会偷走。“ “这是人性:渴望伴侣,贪图逸乐。“ “她同一个少女完全一样。“ “林教授你俩的研究成功。“ 林教授低下头。 王老师问:“什么事?“ “你也知道,当年与总部订下合约:实验三三八号不得离开实验室范围,否则,需要即时毁灭。“ 王老师打一个冷颤。 “我签下合约,因为十五年前,根本没想到三三八会存活得这么久。“ 王老师低头沉吟。 “需设法阻止。“ 王老师沉痛地说:“恐怕有困难。“ 过两天,夜深,海欣正在沉睡,突然听见窗门上嗒的一声,她睁开眼睛。 起床走近窗户一看,发觉陈少轩站在园子向她招手。 海欣套上毛衣,打开窗户。 少年说:“下来,带你去跳舞。” “大门已经锁上。” “爬水管下来,我接住你。“ 海欣毫不犹豫,自二楼水管慢慢爬下。 少年拉住她的手,两个嘻嘻哈哈离去。 他们不知道林教授夫妇在书房长窗里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没有?“ “奇怪,完全不计后果,何故?“ “她说生活真闷。“ “个性完全与她母亲一样。“ 林太太微笑,“我正是她母亲。“ “不,我指生理母亲,既是她遗传基因的那个女子。“ “是,一模一样:任性、不羁、冲动,还有,貌美。“ “可惜未能享受长寿/“ 林太太感喟:“多么叫人难过。“ 两夫妇长长叹口气。 “海欣叫我头痛。“ “每个少男少女都叫父母头痛。“ “生儿育女过程艰苦花费,而且并无回报,为什么人类仍然盼望有子女?“ 、 “我也不明白,也许,因为他们幼时模样实在可爱。“ “总而言之,一代接一代,已渐渐减少生育。“ 林太太双手掩着胸膛,“我有点忧虑。“ 林教授转过身去。 海欣那晚玩得十分尽兴。 她学会跳四步,还喝了啤酒。 陈少轩同情地说:“你爸妈把你看太紧了,世上并非个个坏人。” “坏人多,好人少。” 陈少轩不认同:“不,好人比坏人多,我承认世上有怪兽,但亦有英雄义士。“ “我得回去了。“ “我送你回家。“ 这次,林教授两夫妻开亮了花园的灯。 海欣吐吐舌头,勇于承担。 她走到父母面前:“爸爸,妈妈。” 母女紧紧拥抱。 陈少轩知道没事,一溜烟逃跑。 林太太说:“一定玩得很高兴。” “少轩不是坏人。” “海欣,妈妈可否请求你延迟约会?” “迟至几时?” “推迟三年。” 海欣笑起来,“妈妈,届时我已十八,那太老太老了,不不不,我已经受够了闷日子,我不愿再守在家中,妈妈,请给我自由。” 林杖太落下泪来。 “妈妈,我不明白,你与爸爸都是开明合理的知识分子,事事有商有量,为何偏偏把我关在家中?其中有什么秘密。” 林教授这里说:“海欣,我对你很失望,时间不早,你先去休息吧。” 海欣笑嘻嘻上楼去。 林氏夫妇相对无言。 第二天一早,林太太脸色灰败地向丈夫报告:“总部要见我们。” 林教授点点头。 林太太急问:“你把海欣的事向上头报告?” 林教授答是。 林太太又落下泪来,“你应先与我商量,你不该公事公办。” “海欣只是一项实验,编号三三八。” “不,她是活生生一名少女。” 林太太掩起面孔。 “我同你是实验室研究人员,我们听令于总部,我即使不向上头报告,王仁心也会那样做,我们三人是一个小组,海欣是一项实验,记得吗?” 林太太苍白着脸抬起头来,轻轻说:“明白。” 总部办公室的布置象图书馆,他们的上司走出来说话。 “三三八号实验可以说是百分百成功,但也百分百失败。” 不说真不相信一个相貌老实平凡的中年妇女会是多项先进实验主管。 林教授接上:“成功,是因为复制人智能居然毫不逊色,失败,是因为她未能达到实验目的。” “是,还记得三三八的原先目的吗?” 林教授答:“十五年前,我们复制七名胚胎,用来挽救七名病人,六名达到目的,完成使命,他们的器官用细胞成功移植到病人身上,病人复元,至今存活,但是第七名------“ “------第七个案是三三八,复制自著名物理学家殷海欣,殷女士患先天性脑神经麻痹,猝死,实验室来不及为她移植三三八脑细胞。“ 林教授嗯的一声。 “故此三三八被留下作观察用途,在你家长大。“ 林太太叹息一声。 “她居然长到十五岁。“ 林教授不出声。 “懂得思想,并且喊闷。“ 林教授低头,“三三八实验失败,我愿接受处分。“ “我是你上司,我也难辞其咎,许多实验到最后都受到控制,你们是经验丰富的科学家,应当知道怎么做。“ 办公室静寂下来。 半响,林太太轻声问:“这件事,丝毫没有转弯余地?“ 上司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你是实验室最能干精明的专家,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林教授连忙拉一拉妻子的手,“我们明白。” 上司点点头。 他们两人离开总部。 停车场风劲,林太太打了一个冷颤。 上了车,她说:“你怪我多问一句?” 教授叹口气,“问了也就算了。” “海欣是一个人。” “在实验室的角度,她是一项试验,她脑部发育并不完善,她-------” “象我同你在十五岁时一样。” “不要再作讨论了。” 车里一片死寂。 到了家门,管家迎出来。 “什么事?” 管家答:“教授,我们有客人。“ “ 我们家并不招呼人客。“ “是一个叫陈少轩的年轻人。“ 林氏夫妇对望一眼,走近书房。 书房门留着一条缝子,房里透出细碎乐声,原来,那少年正教海欣跳舞,她穿一条缎子大蓬裙,低头看着脚步。 管家脸上有一个询问的神色。 林太太说:“随他们去。“ 教授也点点头。 他们到偏厅坐下,林太太心情沉重悲伤。 突然她说:“不如带海欣远走高飞。“ 教授抬起头来。 “即使海欣的基因不健全,我也愿意冒险/“ 教授咳嗽一声。 林太太颓然。 她奔上楼去。 她在房内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进来。 “妈妈,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林太太说:“海欣,过来。“ 海欣双目闪亮,脸颊红粉绯绯。 母女紧紧拥抱。 林太太跟随着海欣走到楼下。 “妈妈,这是我的朋友陈少轩。” 林太太与少年握手。 少年很规矩有礼的问林太太:“我可以约海欣在课余出去玩吗?” 林太太需要鼓起勇气说:“这件事,让我考虑一下才答复你。” 少年告辞。 海欣问妈妈:“你觉得他怎么样?” 林太太答:“很好,懂得面对现实。” “谢谢妈妈。” “海欣,冰箱里有一壶柠檬茶,斟两杯出来。” “是妈妈。” 海欣把其中一杯递给妈妈,然后仰起头喝尽手上那一杯。 “我回房去写功课。” 林太太木然点头。 海欣回房去。 管家轻轻走出来,当然,她也是实验室同事之一。 “别难过,她不是一个人。” 林太太不想多说,只是苦笑。 “王老师来了。“ 王老师坐在林太太身边。 “我听到总部的指今。“ 林太太垂泪。 王老师轻轻说:“做研究最忌情绪化,你应比我更清楚,我们这一组做蛋白质复制已有重大突破,即将发布新闻。” 林太太疲态毕露,象是突然老化了十年,“我决定退休。” “什么?” “稍后我会知会总部,我累了,想休息。” 王老师愕然,“可是实验室少不了你,我们即将获国际大奖。” “象我这种材料,车载斗量。“ 王老师劝说:“请详细考虑。“ 林太太挥挥手,不再言语。 王老师问:“她已喝下柠檬汁?“ 林太太走回楼上。 林教授走过来,“随她去,过两日她会平复。“ 王老师耸耸肩,“你最了解他。“ 林宅又再安静下来。 每日一早,林教授仍然出门工作,管家打理家务,老谢利整理花园。 一日,管家刚走到门口,被人截住,她抬头,看到一个年轻人。 他问:“海欣在家吗,我想见海欣。” 管家温和地答:“海欣到伦敦升学去了。” 年轻人呆住:“伦敦?” “她没同你说吗?” 他低头不语。 “年轻人,回家去吧,好好读书,将来哪怕没有女朋友。” 这时,林太太刚好驾车回来,年轻人立刻问:“可以把海欣的地址给我吗,我想与她通讯。” 林太太微笑,“海欣还小,我们想她专心读书,你也是,不要忙着读书。” 少年低头失望离去。 林太太与管家看着他寂寥的背影。 林太太感谓,“他还记得海欣。” “只有他以为海欣是一个人。” 她俩回转屋里去。 那日深夜,少年又回到林宅花园来。 他拾起石子,轻轻扔向二楼海欣睡房的玻璃窗,发出嗒的一声,他已试过多次,没人应,电话也打不通,今晚,他试最后一次。 真不能相信,那可爱的女孩子一声再见也没有就离家到伦敦读书。 说到底,林氏夫妇看不起他,调开海欣,使他得不到她。 在深夜的园子里,年轻人握紧拳头发誓:“我会用功读书,勤力工作,有朝出人头地,届时,再来寻 回林海欣,再重新约会她。“ 他终于离开林宅。 这一切,林太太都看在眼内。 教授问:“这少年会不会给我们麻烦?“ 林太太叹口气,“再过两日保证什么都丢到脑后,他们善忘。“ 教授说:“那么,睡觉吧。“ 也许,他们低估了少年,也许不。 对少年陈少轩来说,林海欣是他的初恋,对国家实验室,林海欣只是三三八号实验。 同期不知有多少项实验在进行中,林太太退下来,又有许多科学家忙着接班。 实验偶然出错不要紧,一切都在实验室控制范围之内。 三三八号实验完善结束。 宝贝女儿: 周桂好督察接到通知的时候,正在吃午餐,饭堂食物即使在肚子极饿之际还是十分难吃,助手叫她,她乐得放下筷子。 “甚么事?” “凶杀案。” “马上出发。” 现场是一个废墟,旧楼拆卸之后无力重建,渐渐市民把垃圾扔到该处,破旧沙发、电视机、床褥、电脑……甚么都有。 警员把周督察带到一扇木板下,用手一指。 桂好看见一只雪白的手臂在板下伸出,有昆虫在这只手上缓缓爬过。 两个警员合力掀开门板。 桂好呀地一声。 助手是新人,忽然忍不住,走到一边去呕吐。 桂好问;“由谁报警?” “一名流浪汉。” 法医走近,默默工作。 “多大年纪?” “二十岁以下。” “死亡时间?” “不出三个小时。” 是白昼凶杀案。 “不像是流莺。” “当然不是,头发、牙齿、指甲都整齐健康,头部左角受重击,这是致命伤。” “可有受到侵犯?” “没有强暴迹象,需回实验室详细检查。” “抢劫?” 桂好戴上薄塑胶手套,蹲下,轻轻搜查少女口袋。 除出零钱,还有一张纸条:“下午三时中央图书馆见面,国本。” 一个学生。 助手呕吐完毕,嚅嚅走近,有点尴尬,桂好不去责备他,只把法医拍得的照片交给他,“到图书馆去打探一下,也许职员记得这个人。” 助手如逢大赦般走了。 桂好看着他背影摇摇头。 “没有其他身份证明文件?” 桂好想一想,“凶手已经带走线索,警方越迟发现死者身份,凶手越多时间逃避。” 桂好走到主要证人面前。 那流浪汉像是受到很大打击,“那么年轻娟好的一张小脸,真是可惜,是谁心狠手辣?” 语气像个诗人,可见读过书受过教育,不知如何沦落街头,看来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想找些有用的东西去卖,看到门板下有闪亮的东西……”他忽然住了嘴。 周督察笑笑,“闪亮的东西是甚么,手表,手链?此刻可是在你口袋里?” 警员立刻搜身,在他衣袋找到一只手表。 “还有甚么,一并交出,否则控你毁灭证据。” 他嚎叫:“哪里还有?” 警方也答:“找不到其他东西。” 桂好恼怒,“这流浪汉太过奸狡。” “那样懂得使坏,不过流浪街头。” 说得好。 桂好检查那只女装金表,反面刻着字样:“女儿进剑桥大学纪念,父赠,七六年”。 七六年?这手表原先不属于少女,七六年她还没有出世,这只表,也许是家长转赠。 “收队了。” “真可惜,一朵花般少女,前程灿烂,现在灰飞烟灭。” 桂好回到派出所,助手回来,他报告说:“图书馆管理员提供大量资料。” “简单的说一说。” “本来中央图书馆人流极大,很难记得谁同谁,可是这名少女天天下午三时至四时都坐在近大窗处温习,她穿华化中学校服,她叫苏永乐。” 桂好恻然,是个好学生。 “她的同学方国本正在等她,我已把他带回来问话。” 桂好立刻去见这名少年。 方国本是个十岁的小男生,白衣白裤,天气已经回暖,他身上仍穿着一件、母亲手织的温暖牌毛衣,双手颤抖,面色煞白。 名字比人堂皇得多了。 “ 你认识该名少女?” 桂好把刚才拍的照片取出放在桌子上。 他一看,掩住脸,痛哭起来。 助手说:“我已在图书证上取得苏永乐住址。” “通知她父母。” 助手知是苦差,一声不响出去办事。 周督察吁出一口气,问方国本:“你约了苏永乐在图书馆?” “是,我问她借功课。” “你要女同学帮你做功课?”匪夷所思。 那小子忽然冲出一句:“男女平等。” 周桂好笑了,“说得好,可是,今天你没有见到她。” “她今天没有出现,我自警察那里知道噩耗。” 他说得对,真是噩耗。 “苏永乐是个怎样的人?” “乐天、健康、勤学、乐于助人,大家都喜欢她。” 这时,助手过来说:“周督察,苏家无人听电话。” 桂好忍不住说:“我不是叫你打电话:‘哈罗,是苏宅吗,你们的宝贝女儿今午被人谋杀了,有空来警署喝杯咖啡慢慢谈……’学堂教你甚么?” 助手愣在那里,满面通红。 桂好叹口气,“你跟我走一趟,我们亲自上门去。” 苏家住在中下级住宅区,警员敲门,没有人应,但是身后出现一个挽着菜篮的中年妇女。 “找谁?” 周督察表露身份。 中年太太神情呆滞,“有甚么事?” “苏太太,我们可以进屋慢慢说吗?” 苏太太的左眼皮忽然不住跳动,“甚么事?”她不安地追问。 周督察扼要地把事实告诉她。 她听了以后,先是一怔,随即有奇异反应,她松口气:“不,那不是永乐,永乐快要回来吃饭,她此刻在图书馆温习功课,下星期考试,她的积分全班最高,她将获发奖学金,往剑桥升学,听,有脚步声,永乐回来了……” 她去开门,门外当然没有人。 这时连经验老到的周督察也不禁黯然。 苏太太这才缓缓回转屋内,低头发呆。 这时,特派心理辅导员也已经来到,轻轻劝慰苏太太。 周督察这时取出金表。 她把塑胶袋放桌子上,“你认得这只手表?” 苏太太点点头。 “它原本属于你?” “多年前家父送给我作为升学礼物,我考得奖学金前往剑桥。” “你曾到剑桥升学?” 苏太太用手掩脸,“我没有去成。” “为甚么?” “我决定留下来结婚,使父母极端失望,我后悔至今。” 原来如此,时间证明那不是一个明智决定,她目前经济情况不是太好,不过,夫妻若是相爱,万金不易。 “请问苏先生在甚么地方?” 苏太太流下泪来,“十年前患病辞世,我们家境中落,永乐、永乐,快回来——” 心理辅导员连忙安慰她。 周督察偕助手离去。 助手鼻子率息,桂好给他手帕。 第二天,报上刊出苏永乐遇害消息。 周桂好到华化中学访问。 校长出来接见,黯然神伤,“天妒英才,永乐是个品学兼优好学生。” “贵校近半世纪来成绩骄人,优秀人才不胜枚数,家长争破了头想子女进贵校读书。” 校长露出一丝微笑,“不敢当,我们师生尽力而为。” “贵校学费出名昂贵……” “永乐考取奖学金学杂费全免,她八科平均分是九十九。” 校长又叹口气。 桂好四处参观。 她本人自公立学校毕业,成绩也非常好,并不特别仰慕私立名校。 但桂好知道考奖学金的压力:考不着就不能接受高等教育了,全靠自己努力。 操场有人打网球,教练板着脸、叉着腰斥责:“这好算是华化的水准?师兄师姐看了要吐血,脸都给你们丢尽,马天湘,徐宝欣,你俩练五百下发球,不准躲懒。” 教练丢下话走开,周督察缓缓走近,表露身份。 “你们认识苏永乐?” “呵永乐。”马天湘低下头。 “你同她熟?” 那叫马天湘的少女摇摇头,“永乐故意避开我们这一群。” “为甚么?” “我们群中有人不喜欢她。” 这时,徐宝欣走过来,狐疑地看着周督察,“马天湘,你说完了,到更衣室来。” 态度骄矜,目中无人,趾高气扬。 马天湘无奈地看着她背影,“她父亲是徐平山。本校的平山图书馆由他捐赠。” “原来如此。” “徐宝欣与苏永乐有甚么理由不和?” 马天湘答:“她们两人性格南辕北辙,是个极端,宝欣说永乐应当回到屋村去等嫁蓝领,永乐没有资格与她争奖学金。” 周督察意外,“徐家不需要奖学金。” “不,剑桥每年发出的奖学金代表一种殊荣,去年、前年,均由宝欣兄姐获取,宝欣志在必得。” 周督察抬起头,“中学时期不是人生最天真快乐的阶段么?” 马天湘苦笑。 “你好象代永乐不平,但,为甚么仍跟着徐宝欣?” “宝欣每个暑假都欢迎我们到她家吃喝游泳看戏唱歌坐游艇。” 有酒肉有朋友,社会缩影。 这个酒肉朋友一走开,就有人在周督察身后冷笑一声,“徐宝欣在更衣室故意淋湿永乐裙子,又用跑车挤逼永乐,像要轧死她,很多人听见她扬言:‘苏永乐,我姓徐,徐家随时取你首级,送你的头去剑桥读书。’” 周督察震惊。 那男同学站出来,“我若是警方,会到徐家查问。” “慢着,你为甚么讲那么多?” 男同学答:“因为永乐在生时我做得不够,我内疚。” 周督察点点头。 她回到派出所。 助手过来说:“凶器没有找到,法医官说应类似这种钝器,”他出示一只铁锤,“这我在垃圾堆里捡获,也许不止一支,可能由建筑工人弃置。” “苏太太情况如何?” “悲惨。” 桂好在互联网上搜集资料。 “徐平山……证券行业翘楚,享乐主义者,公开一妻一妾……咦。” 桂好再进一步追查。 她猛然抬起头来。 那骄矜的徐宝欣是庶出,她的那两个成绩优秀的兄姐不与她同一个母亲。 桂好与助手出发到徐二太太的住宅去。 那是富丽堂皇的一幢海边独立屋,鸟语花香,环境优美,但是屋宽心不宽,对任何人又有甚么用。 佣人知是警方,立即迎入屋内。 书房里另外有人。 周督察听到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向另一个人恫吓:“你若再对外宣称你拥有珍德企业股份,莫怪我无情!” 桂好愕然,原来这家人说话口气一贯如此霸道讨厌,徐宝欣就是从此学来。 一个女子说:“我好歹也是徐家一分子,你是小辈,怎可无礼。” “你自取其辱!” 那人推开书房门,年纪不大,盛气凌人,仰着头走了,正眼不看人客。 半晌,女主人才走出书房,女佣已向她通报,她生硬地问:“警方有甚么事?” “徐太太,今日中午时分,徐宝欣在甚么地方?” “她不舒服,在家休息。” “可有人证?” “我与全体佣人都是人证。” “但是下午,我却看见她在学校练网球。” 徐太太不耐烦兼嚣张,“她吃了药,又回学校去,不犯法吧。” “你可认识苏永乐?” “是甚么人?”徐二太太嗤之以鼻。 “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徐小姐同学。” “我时时同宝欣说:不要同来历不明的人来往,我也劝华化校长老师,学校不该批准那些闲杂人等入学,毁坏高贵校誉。” 周督察看着徐二太太,忽然忍无可忍,轻轻说:“徐太太,这么说来,你大概同蓝天夜总会的旧姐妹淘是没有来往的了。”——说得好,痛快! 徐太太一听蓝天两个字,面孔变得煞白,即时口吃。 这时,徐宝欣回来了,一见周督察,也十分警惕,“又是你。” “是,又是我,徐小姐,有同学说你常常威胁欺侮苏永乐,我们要向你问话。” “关我甚么事?” “你与她同争一个奖学金,水火不容,你说过要把她的头切下来,这可是真的?” 徐宝欣的面色大变。 徐二太太尖声叫管家:“马上请区律师来一趟。” 徐宝欣这时挺胸向前,“我没有杀害苏永乐,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讨厌她,我更讨厌这个剑桥奖学金,我根本不想到外国升学,我也恨恶功课,天天在学校里忙六个钟头不够,回到家还需补习四个小时,我有七个补习老师,天天为我捉考试题目,我若拿a,他们有奖金,多么荒谬的游戏,只因为母亲要我同人相比,争一口气!” 周督察怔住。 徐宝欣说:“我有考虑过自杀,但是不,我没有考虑过杀人。” 她回楼上去了。 徐二太太大概第一次听到女儿心声,震惊得双手簌簌发抖。 周督察与助手告辞。 这时,天色已暗,两人又饿又渴。 助手说:“收队吧,明天再来。” “你累?” “还可以。”助手有点汗颜。 “徐氏母女不是凶手。” 助手大着胆子说:“我看法相同。” “明天,我们着手调查苏永乐的男朋友。” “但是苏永乐没有男朋友。” “她可有仰慕者?” “不如到她家去探访。” 第二天一早,刚想出发,周桂好接到医院电话。 “周督察,你主查苏永乐一案?案中寡母情况恶劣入院,神智模糊,请你来一趟。” 周桂好正在喝水,忽然食不下咽,需走到窗前,慢慢把咖啡咽下,才不致呛咳。 她与助手立刻赶到医院。 看护迎出来,“医生已经替苏太太注射,她刚刚睡着。” 医生过来说:“周督察你来得真好,苏太太是这里熟人—— 甚么?桂好暗责自己疏忽。 “苏氏是一名精神分裂病人,时以死亡威胁家人,亲人纷纷疏远,她十分孤独,恶性循环,病情加深,长期服药……” 桂好竟没有去调查苏太太背景,她把注意力全放在徐家母女身上。 桂好有些气馁。 “苏氏与乖巧女儿相依为命,如今苏永乐惨遭不测,我们十分担心她的情况。” 桂好点点头。 这时,心理辅导员也来探访,“周督察你好。” “这几天苏太太情况怎样?” 辅导员答:“情绪非常不稳:哭泣、呆坐、不发一言,由我决定送苏氏入院治疗。” 他们到病房看视苏太太,只见她面容一如骷髅,双目深陷,肤色灰白,躺在床上。 桂好吃惊,一夜之间,苏太太像是老了三十年。 助手轻轻说:“丧女之痛。” 心肠软弱的他不禁红了双眼。 “苏太太苏醒后我想问话。” “周督察,我建议你等到明天,她此刻根本不能集中精神。” 桂好同助手说:“去请律政署心理医生吴君。” 助手答应一声出去。 这时,苏太太在病床上转动一下,她喃喃说:“永乐,回来,永乐。” 众人恻然。 周桂好却拉了助手到苏宅去。 助手说:“吴医生答应明日上午陪同你问话。” “好极了。” 助手奇问:“你怎么会有苏家门匙?” “在她手袋里找到。” 毕竟是新人,他问:“没有搜查令,可以擅自进入民居?” “如果警方怀疑与案件主犯有关,可以在紧急情况下作出决定。” “此刻情况属于危急?”他不置信。 周桂好答:“这要看个别警务人员的判断。” 她用锁匙开启大门,推开进去。 苏宅同昨日他们见过一模一样整齐,这次,周桂好一迳走进苏永乐卧室。 少女寝室十分朴素,助手发现一件奇事,“她连私人电脑也没有,怎样做功课?” 可见家境相当困难。 衣橱中只得几件衣服。 助手忍不住叹息,“我妹妹同她差不多年纪,衣物多得橱门关不上。” 书桌抽屉里有一本日记,桂好打开。 只见每一页上都有稚气字迹,往往只有一句话:我讨厌功课! 助手目瞪口呆,“甚么,苏永乐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吗?她的口吻竟与她死对头徐宝欣一模一样。” 周桂好又翻过一页。 “我不想到英国升学,家里需要钱,母亲有病,我不想离开她,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找工作赚钱养家,学业实属次要。” 周桂好再翻过几页,日记已经空白。 最后一页这样写:“已与母亲摊牌,她当初也放弃同一个奖学金,但终身后悔,所以自幼逼我进私校勤学,承继她失败的志愿,可是,我不是她,我讨厌学校,我——” 苏永乐没有写下去。 助手看了看日期,“是她死亡前三日。” 他一时忘形,坐到小小床上,忽然弹起。 床上有甚么硬物? 他顺手掀开被褥,看到一只铁锤,他立即惨叫一声,退后两步。 桂好马上说:“叫鉴证科。” 助手声音颤抖,“周督察,你确有第六灵感,这屋内情况的确危急。” 轮到英明神武的周督察发呆。 凶器一直在这里,昨日就可以发现,这全是她的疏忽。 她黯然神伤。 鉴证科人员赶到,检验凶器。 “是它了,染着血迹,我们会立刻化验。” 那一夜真长,桂好与助手到酒吧喝一杯消磨时间。 助手问:“究竟发生甚么事?” 桂好答:“两个母亲,出身遭遇背景性格完全不同,却不约而同逼求女儿考取功名。” “徐宝欣与苏永乐都是牺牲者。” “谁杀害苏永乐?” “凶器已在苏永乐床上发现。” 这时手提电话响起。 助手接听,“是,是。”挂上电话。 桂好问:“血型吻合?” 助手点点头。 “要去逮捕苏太太了。” 助手低头不语。 桂好拍拍他肩膀。 苏太太已经苏醒,看到警方人员,呆视不语。 “苏太太,把事情经过说给警方听可好?” 苏太太看着周督察,忽然笑了,却比哭还难看,神情可怕,她轻轻说:“我怎么劝她都不听,她不愿去剑桥。” “她是永乐?” “同我当年一样,一子错,遗憾终身,我死劝死谏,永乐倔强地拒绝了我,我跟她出门,跟到图书馆附近,被她发现,我追上去,我们跑近垃圾堆,她同我说,再逼,她会离家出走,我恼怒,我觉得一丝希望都没有,我在垃圾堆中拣到铁锤挥过去,她倒下来,我收起铁锤回家,我不用再生她的气了,不过,永乐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周督察低下头。 苏太太有点怀疑,“我有罪吗?她因我而生,我给她生命,我也可以取回,我没有罪吧,她的性格命运与我一模一样……” 周督察低声向助手说:“通知律政署。” 第二天一早,报上头条斗大字样:“女神探四十八小时破案”。 助手敲门进来。 桂好看着他,“甚么事?” 他放下一封信,低声说:“我决定辞职,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桂好问:“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文职。” 桂好点点头,“我不勉强你。” “谢谢你,周督察。” “警务生涯可怖,可是这样?” 助手不出声,轻轻离去。 周桂好无限感慨,可是上司褒奖的电话已经来了,她忙着接听。 她循例谦虚地说:“大家都有功劳。” 父亲请回家: 他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屋内漆黑,他推门进客厅,亮了灯。 他叫她名字:“梅玫,梅玫?” 没有人回答,他以为她因他晚归生气,沉默抗议,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进卧室找她。 她不在寝室,书房也不见人。 怀孕三个月的她老说气闷,也许,在露台乘凉,但是找遍整间公寓,也不见人,莫非是出去了? 他纳罕,走进厨房想甚斗杯水喝。 他的脚踢到重物。 他亮了厨房灯。 看到了现场情况,他的血液像自脚底漏清,遍体生凉,动弹不得,他看到她躺在地板上,脸朝下,背脊插着一把牛肉刀。 她已经没有气息,大眼睛睁着,凝视前方,永远不会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四肢由僵硬变的簌簌颤动,他拨紧急电话求救,几次拨错。 警方抵达现场时,发觉他坐在她身边,双手握着她已经冰凉的手,不言不语。 最先抵达的是杨影酥督察。 杨督察轻轻对他说:“阮先生,请你到书房坐,警方要套取现场证据。” 他抬起头,一声不响,缓缓撑起身体,蹒跚走进书房去。 杨督察向助手说:“你去和他谈谈。” 助手应一声跟着进书房。 杨督察问法医:“有什么资料?” “死亡时间是下午一时到三时,阮永整晚上十二时三十分回来,已经太迟了。” “有无撬门或闯入痕迹?” “没有,必定是熟人。” “百分之八十五牵涉到女性的凶杀案由熟人而为。” “女子太易信人。” “凶器本来就在厨房?” “是。一套六把刀,都放在厨柜上。” “那意思是,凶手并非蓄意谋杀,而是一时冲动,错手误杀。” 鉴证科的同事答:“在人背后插上致命一刀,还不是谋杀?” 杨督察看着遇害人年轻俏丽的面孔:“她的年纪比丈夫小一大截。” 助手出来报告:“方梅玫是阮氏的同居女友,他与前妻生的子女分别是十八与十五岁。” 怪不得。 法医突然问杨督察:“你背上有无中过刀?” 杨影酥转过身来:“我背脊像箭猪一般,你没发觉?” 法医笑了。 杨督察收队。 第二天,她问手下:“谁跟我去访问阮氏的前妻?” 助手答:“我去,阮某前妻叫苏小云,开一家时装店,在行内有点名气。” “我们去店内找她。” 杨督察在时装店外徘徊了一会,浏览橱窗。 奇怪,都是些什么人穿这种衬裙及睡袍般的衣服呢? 她推门进去。 一个中年女子抬起头来。 二十年前一定是个俪人;脸型身段同她前夫的新欢有七分相象。 本来四十上下的现代女性好算正当盛年,不知如何,苏小云特别憔悴。 她知是警方,并无意外,只是说:“我看到报上新闻了。” “苏女士,我们调查过,你与丈夫尚未办妥离婚手续。” 苏女士抬起头:“再过四年,他可自动单方面离婚,急什么?” “你故意阻拦?” “杨督察,你没有结过婚吧,你甚至没有要好的异性朋友?你不知道被欺骗和被抛弃的感觉如何。照你说。我应该怎样做?静静退出,不要求任何补偿,一言不发,消失在这世界上?” 杨督察一怔。 苏女士语气中的忿恨,苦涩,足以构成动机。 她说下去:“她比他小二十五岁,今年刚满二十一岁,她是他的秘书,他看中她,带她去欧洲开会,回来要和我离婚,我与他结婚二十年,一子一女,落的如此下场。” 杨督察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法律不制裁这种人?” 苏女士毫不掩饰她的愤恨。 “我要供养两个孩子私立学校,又得付房租,他把我们自大单位赶出来......”苏女士用手掩住面孔:“但是我不会杀人。” 杨督察问:“苏女士,昨午一至三时,你在什么地方?” “我与女儿逛街买下学期用的文具。” “我们想与你子女谈话。” 苏女士说:“请尽量不要骚扰他们。” “我明白。” 他们住在小单位,虽有家务助理,房间还是凌乱一片。 助手轻轻说:“他们父亲明显偏爱新欢。” 十八岁的阮希文走出来,一脸倔强,带着耳筒听音乐,跌坐在杨督察对面的沙发上,搁起双腿。 杨督察轻轻摘下他的耳筒。 “昨天中午一时至三时,你在什么地方?” “在学校打篮球。” 杨督察点点头。 “你妹妹呢?” 这时,十五岁的阮绮文推门进来,她有点怯意。 杨督察看着少女小小秀丽面孔:“你昨天下午又在什么地方?” “妈妈陪我挑选手提电脑。” 杨督察随口问:“在哪一家买?超级店仰或电子专家?” “我们没买成,价钱太贵。” “有没有人看见你们逛街?” 这是,阮希文跳起来:“你们怀疑什么?那女人罪有应得,但是,不关我们一家的事!” 三母子毫不掩饰对方梅玫的厌恶。 “你们兄妹看上去很不快乐。” 他们不出声。 “父母离婚,是很平常的事,不要牵涉到大人的不如意中。” 阮绮文落下泪来。 杨督察告辞。 助手问:“你看如何?” “去查一查方梅玫背景。” “明白。” 下午,资料齐全了。 “方梅玫,二十一岁,新移民,与阮氏同居之前,曾经在酒吧,舞厅等欢乐场所任职。” 照片中的她化浓妆,衣着艳丽。 “阮氏是白手兴家的小生意人,最近,大笔花费,换新车装修房子买欧洲制家具讨好新欢。” 杨督察应一声。 “元配向他取家用,他推了又推。” “苏女士时装店的生意如何?” “这种市道,可想而知。” “说下去。” “这方梅玫有一个表哥,本来已与他论及婚嫁,后来跟了阮氏,不知这表哥有否怀恨在心?” 杨督察嗤一声笑出来:“表哥?” “是。”助手也很怀疑:“表哥。” “去把这表哥请来问话。” 表哥来了,杨督察与助手面面相觑。 一看就知道是老实人,虽然长辈一直说:人不可貌相,但是杨督察觉得相由心生,一个人心术不正,五官会扭曲。 “你是方梅玫表哥?” 他答:“小玫是我表姑的女儿,只是姻亲,家父的二姐嫁给她的舅舅。” “你俩曾论及婚嫁?” 他大吃一惊:“不,我与小玫一年见不到几次,我已婚,有一子一女。” 案发那日,任职工厂的他正在点货,二十多名同事是他的证人。” 杨督察束手无策。 但是那表哥突然说:“你们想找的,大概是刘郎吧。” 助手双眼亮起来:“那是什么人?” “刘郎是一个鼓手,曾与小玫同居,不过,他们从来没说过要结婚。” “哪间夜总会?” 表哥想一想:“绿谷歌厅。” “你可以走了。” 表哥却问:“我可以讲几句话吗?” 杨督察说:“请讲。” “小玫十五岁来到这五光十色都会,她教育水准不高,什么都做过,吃了许多苦,捱尽白眼,不久忽觉,异性垂涎她的美色,她可以藉此挣点钱,脱离穷根,她屈服了,跟着阮先生生活,这人对她好,什么都满足她,她向往温饱;有个家,两个孩子......她不是坏人;况且,她已经不在世上,红颜薄命,请不要审判受害人,请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杨督察听了这番话肃然起敬,站起来说:“警方必定尽力而为。” 那表哥点头离去。 助手一额汗:“唏,真没想到这表哥会是个人物。” “我们去找刘郎。” 刘郎在歌厅试抹乐器。 他高大英俊,浑身肌肉,只穿背心短裤,那种原始的男性魅力叫杨督察比平时走进一步。 他抬起头来:“两位小姐,有什么事?” 杨督察表露身份。 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坐在台沿,无奈地摊摊手:“小玫曾是我女友,后来,她认识了阮先生,他给她安全感,她决定跟他。” “你没有生气?” 他笑笑,雪白牙齿闪亮,眼睛眯成一条线。 有几个艳女走过亲昵与他招呼,伸手摸他臂肌。 他不愁没有女伴,有更多更好选择的他才不会怀恨在心。 他说:“真可惜。”他叹口气:“她打算开片花店,专卖玫瑰及牡丹,现在,愿望已成空。” “你最近见过她?” “上星期一,她来探访我们,请大家喝茶,她怀了孕,很高兴。” “还说什么?” “说阮先生的前妻巴不得剥她皮吃她肉,她有点不安。” 杨督察唔一声。 “阮氏妻在电话留言毒骂小玫,骂得极之难听,小玫要报警,被阮先生阻止,小玫说她出门总留意有无可疑人物,她考虑雇司机或是保镖。” 太迟了。 刘郎也有人证,当时他在歌厅排练,一直到傍晚。 杨督察走到门外,突然问:“你若是方梅玫,你会否舍刘郎跟阮氏?” 助手的回答很妙:“小玫应当嫁表哥,那是一个懂得忠恕的人。” 谁说不是。 不过,没有吃过苦的人是不易明白方梅玫心中想法。 噫,查了那么久,一无所得。 有同事回来说:“查过旺点一带的电脑店,都没见过她们母女。” “也不稀奇,成千上万人流,店员哪里有电脑记忆。” 助手问:“会不会是女儿护着母亲?” 杨督察抬起头:“他们都不恨小玫,只有苏女士心中有地狱之火燃烧。” “地狱之火还没有那样炽热。” “小女孩也许会露出破绽,我们去学校找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找杨督察听电话。 杨回来说:“有新线索。” “说来听听。” “阮氏前妻苏女士原来已有亲密姓陆的男友。” 同事们都噫地一声。 “先去见一见这位陆先生。” 陆先生是一名时装设计师,年纪比苏女士小,毫不隐瞒他们两人的关系。 他说:“我与苏小云在一起,互相诉苦,彼此安慰,有时她在我家过夜。” 杨督察的心一动。 “你们常常见面?” “每星期一两次,上星期五,我们在一起吃午饭——” 杨督察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上星期五中午,你与苏小云在一起?” 他点点头:“她一直逗留到下午五时离去,她说她也看开了,打算自力更生,养大两个孩子,我们谈到合作,创一条新路。” 助手在杨督察耳边轻轻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督察问:“可有人看见你们两人?” “我俩在街角云吞面店吃午餐。” 杨督察立刻说:“到面店去查实。” 她先回派出所去。 稍后助手回来。“面店证实该两名熟客在那里逗留了一小时。” “苏小云有时间证人!” “她为什么捏造说与女儿逛街买电脑?” 这时,杨督察抬头一字一字说:“因为她女儿阮绮文没有人证。” “阮绮文?”同事们惊呼。 “她只得十五岁,是个孩子。” 杨督察说:“就因为是个孩子,这两年来天天听生母恨怨、痛哭、伤心欲狂,她心中渐渐积怨,一颗幼稚受创的心……立刻邀请律政署心理医生来协助问话。” 助手喃喃说:“十五岁,会是她吗?” “一切有待查证。” 警方人员再次出现时,苏小云明显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杨督察微笑,“苏女士,上星期五中午,你可是与一位陆先生在一起?” 苏女士变色,“你们找到了他?” “找人,是警方强项。” 苏女士顿足,“我叫他到澳门去度假,他竟然不听。” “对,他们都不爱听女人的话。” 苏女士又说:“我与他吃完饭,就同绮文逛街。” “他说你逗留到傍晚。” “他说谎。” “陆先生有甚么理由要说谎?” “他为人糊涂,一向无时间观念,喝了两杯,胡言乱语。” “面店老板娘说你俩坐到下午两点多,喁喁细语,非常开心。” “他们都记错人了,”苏女士歇斯底里地嚷:“我一直陪着绮文,没有离开过她。” 这时,阮绮文放学回来,看见警务人员,她呆在门口。 “绮文!”苏女士扑过去抱住女儿。 “阮绮文,请跟我们回派出所问话。” 阮绮文垂头不语。 小女孩被带到警署,不发一言。 不消片刻,阮氏带着律师赶来援助女儿。 他瞪着双眼,满头大汗,“警方搞甚么鬼?怎么会怀疑我女儿?” 杨督察看着他,心想:阁下如早些关心女儿,也许悲剧不致发生。 阮氏大声怒喝:“凶手明明是那个鼓手,他因妒生恨,警方无能,竟抓小女孩问话。” 这时,苏女士在一旁痛哭,斥骂丈夫:“你这延三代。” 阮绮文忽然出声:“好了好了,你们吵够没有?” 她泪流满面。 这对夫妇这才噤声。 真不能相信他们也曾经深爱过。 心理医生来了,轻轻说:“我希望单独问话。” 律师却说:“不,我一定要在场,我当事人只得十五岁。” 杨督察点点头。 阮绮文沮丧地说:“我疲倦,我想回家。” “只问你几个问题。” 阮氏夫妇被请离场。 “绮文,案发当天,你在甚么地方?现在是讲真话的时候了。” “ 我在家,一个人,妈妈怕我没有人证,素仪告诉警方,她陪我逛街。” “你为甚么不去上学?” “那天我精神不能集中,坐在课室里也没有意思。” “你不快乐?” “父母各有密友,我觉得寂寞,他们一见面就吵架摔东西,我彷徨凄苦。” “你憎恨他们吗?” “不要,都是那个女人,母亲说她是一个烂污货,是她拆散我们一家,我记得小时侯,父亲每天准时下班回家,一家在一起吃晚饭,休息一会。他陪我做功课,我们很幸福,然后,她出现了,破坏一切。” “你希望那种好时光会回来?” 绮文点点头。 心理医生问得很小心:“你有向父亲表达过这种意愿吗?” “有。”绮文眼泪大滴落下。 她的律师这时抗议:“这些问题同本案没有关系。” 医生不去理他,“你可有求他?” “我想起他:爸爸,请你回家。” “他怎样回答?” “他说我已长大,应该明白情况,他与我母亲感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很快要再一次做父亲,他需要照顾新生儿。” 杨督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插口问:“这是几时的事?” “上星期五早上,我到父亲的公司找他。” “绮文,星期五亦即案发当日,你不是独自在家吗?你父母均为着维护你不肯说出实话,绮文,案发当日,你究竟在甚么地方?” 律师站起来,“够了,她已回答了所有问题,警方若无足够证据起诉她,就请迅速放人。” 这时,苏小云推门冲进来,她面色煞白,“人是我杀的,我恨死这女人,我也憎恨前夫,手起刀落,心中愤恨尽消,给我机会,我会再做一次,我的一生早就完了,我愿意服刑!” 母女紧紧拥抱,大声狂哭。 这时,阮氏忽然说:“不,凶手是我,小玫怀中孩子来历不明,不是我的,她想骗我家产,又叫我妻离子散,我气不过,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心理医生叹口气:“绮文,你看,你父母不是不爱你。” 绮文叫喊:“为甚么到这种时候才表示出来?” 律师连忙禁止她:“绮文,不要再出声。” 绮文不理,“我自父亲办公室出来,我失望沮丧,父亲不肯回家,他已经有了新家,不再要旧家,我在街上徘徊,觉得孤苦,于是,我决定去找那个女人理论。” 整间询问室安静下来。 小女孩泪流满面,“那女人开门出来,用轻蔑的眼光上下打量我,放我进门,但讽刺地说:‘是你妈叫你来?你几岁?十五岁还当自己是孩子?我像你这么大已经出来卖,同你妈说,愿赌服输,现在轮到我享福’,我心里想,只要这可恶的女人消失在世界上,我父亲就会回家,我跟她进厨房,柜台上有刀,我顺手取起,趁她转身,用刀插进她背脊,她倒下来,我知道我杀了人,开门就走。” 询问室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阮绮文像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气。 律师第一个打破沉默:“误杀,她只是个孩子,往教养所服刑。” 杨督察不去理他。 她凝视绮文,“现场不止你一个人,你们对老家极之熟悉,因为你们在那里住过很久,直至那女人霸占你们的老家。” 绮文不出声,嘴唇颤抖。 “警方找不到别人的指纹,绮文,你说你拿起刀向前插,我相信是真话,法医说,凶手高度约五尺二寸左右,正合你身型,可是,事后是谁帮你拭清现场所有指纹?” 绮文仍然不出声。 “是你哥哥希文可是?” 阮氏夫妇齐齐惨叫。 绮文叫出来:“不,不,希文在学校打球。” “你打电话给他,他赶来,嘱咐你回家,他帮你清理现场。” 绮文发呆。 “他离开过一个小时,有人看见他穿着球衣借了自行车往街上方向离开。” 绮文用手掩住脸。 “警方已派人去找阮希文,阮绮文,现在警方正式起诉你谋杀女子方梅玫。” 阮氏夫妇像雷击般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杨督察厌恶地看他们一眼,离开询问室。 心理医生跟在她身后,深深叹口气。 杨督察转过头来,“我听到了。” “几时开始怀疑小女孩?” “不是甲,就是乙,不是乙,就是丙。” 她们到合作社坐下来,各自叫了咖啡。 “十五岁,命运如何?” “看陪审员怎样判。” “给你做陪审员呢?” “这对兄妹完全是一对失败父母的牺牲品。” 心理医生忽然说:“我父母在我十五岁那年也离异,继母是我表姨,三人吵起来,非常恶劣,姐妹还扯头发打架,叫邻居报警。” 杨督察不出声。 “可是,我并没有想过要一刀插死任何人。” “你懦弱。” “可能是,我躲到图书馆去读书,不到晚上不回家。” “化悲愤为力量,结果名列前茅。“ “所以,如果我是陪审员,我会判阮绮文谋杀。” “才十五岁。” “不小了,该知道杀人偿命。” “这是一个残酷悲凉的世界。” 心理医生说:“谁说不是,你会生孩子么?” “不。”杨影酥一口拒绝。 心理医生说:“我甚至不想结婚。” 六个月后,阮绮文一案有了结果,因案情严重,法院以成人身份审判,陪审员裁定她误杀罪名成立,入狱七年,阮希文协助消灭证据轻判六个月。 两个少年的一生就此改变。 自法庭走出来,杨督察看到阮氏夫妇相拥饮泣,奇怪,他们不再争吵。 谁知道,也许绮文父亲真会因此回家也说不定。 让我进来: 方珍珠督察正在与手足开会。 “这件案子牵涉到帮会仇杀,导致市民不安,需尽快破案。” 秘书忽然敲门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方督察露出略为讶异的神色来,与同事们说:“对不起,借十分钟。” 她离开会议室,匆匆走进办公室,一进房门,已经有人说:“珍珠,别来无恙?” 方督察又惊又喜,“杨师,甚么风把你吹来?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被方督察叫师傅的中年男子双目炯炯,哈哈大笑。 他说:“珍珠,你青出于蓝,青胜于蓝。” 方督察斟上咖啡,“已大量应用过成语了,杨师,有甚么事找我,我可以做甚么?” 那杨师说:“我想把你调回谋杀组破一件案。” 方珍珠扬起一条眉毛。 “上星期三晚上,周光星议员的女儿在家中遇害,你可知此事?” “在报上看到。” “案子到今日还没有头绪,周氏到局长处投诉,局长昨日召见我,说了几句,嘱我做好些。” 珍珠轻轻说:“每日都有好几宗命案,警方均公平努力处理。” “局长批准你到我处工作一星期。” “我正在做一单帮会仇杀。” 杨氏微笑,“帮会只好等一等了。” 珍珠无奈。 “珍珠,你是我得意门生,我预计你七十二个小时可侦破此案。” 他把一叠资料放在桌子上,压力来了。 “ 我要回总部,大庆区有一宗离奇少女连环失踪案需要处理。” 珍珠送师傅到门口。 师傅转过头来,“找到男朋友没有?” 珍珠把他推进电梯内。 她回到会议室,与同事们部署了侦察方针,同助手王玫说:“由你接棒,好好立功升职,我将调出去办一件凶杀案。” “可是周议员女儿那宗?” “咦,你几时变成鬼灵精?” “方督察,带我过去。” “不,这边需要人。” “你更需要我。”王玫不放松。 “七十二小时之内可得破案呢。” “难不倒我们。”王玫一句是一句。 “好,跟我来。” 她们在办公室坐下,摊开资料。 王玫一看怔住,“哗,这样凶残!” 方珍珠不出声。 这是机密资料。 十九岁少女周子瑜深夜在家遭人谋杀,凶器是一支哥尔夫球棒,凶手用力过度,球棒折断,他意犹未足,用断棒插过少女颈项,把她长发像针穿线般扯过颈项,少女整个头像一只摔烂蛋糕,不忍卒睹。 “谁,谁那样恨她?” 方珍珠放下照片,“情杀案。” “可是你看资料,警方认为是入物行劫,因有财产损失。” “不,这肯定是情杀案,一个人必需要爱得极度强烈才能恨得那么彻底。” “让我们去找她的男朋友。” “这是她遇害前的照片。” “啊,是个美少女。” 照片中的她巧笑倩兮,明眸皓齿,长发披肩。 “去打一个电话,我们明晨到周议员家去。” 王玫一声是走开。 方珍珠叹一口气,又一个美好生命硬生生截断,每次都叫她感慨万千。 她组合了几处疑点。 稍后王玫回来,“约了明晨八点。” “那么早?” “周议员夫妇要出门,只有那段时间有空。” “他们仍住在那大屋里?” “打算搬走,离开伤心地。” 她俩一直研究案情到深夜。 “王玫,你看,周子瑜的男友叫柏少彬,警方已经与他谈过几次,他有不在场证据,当晚,他在一间教会做义工髹墙壁,神职人员可作人证。” “少女遭入屋凶徒残杀,屋内没有人听见?” “据警方记录,周议员夫妇出外度假,佣人刚巧放假,屋内只得她一个人。” “嗯。” “凶器,那枝哥尔夫球棒,属周议员所有,整袋放在门边,凶手顺手抽出一枝应用。” “大宅警钟被关掉,大门无撬凿痕迹,全屋没有陌生人指纹与脚印。” “难怪破不了案,唯一疑凶有不在场证据。” “确是一个熟人所做。” 王玫偷偷打了一个呵欠。 “该下班了。” 第二天一早,她俩齐集了前往周宅。 周太太亲自来开门。 那哀伤的母亲看到两个大学二年生似的年轻女子,便衣,穿白衬衫卡其裤——经典服装又来了,头发刚洗过未曾吹干,素脸,还带三分稚气。 她忽然觉得破案无望,不禁伤心流泪。 方珍珠轻轻说:“周太太,请你予我们信心。” 周太太只得点点头,引她们进屋。 大宅华丽堂皇,并非每个议员都这样富有,周氏一直是成功商人。 方督察与助手在屋里巡视一遍。 “失去的小型夹万就在这里?” “是,放在书房书架下格,重一百磅,整座抬走。” 抬那样重物,应有足印留下,可是鉴证科一无所获,可见凶手已清理现场。 凶手对周宅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 这时周议员走出来,他大声怒吼:“凶手一定是柏少彬,除了他还有谁,警方兜兜转转干甚么?” 周太太把他拉走。 方珍珠一直沉思。 过片刻周太太回来,她告诉方督察:“子瑜已与那柏少彬分手,暑假后子瑜原本将往哈佛升学。” 连导火线都有了。 “这柏少彬是个怎样的人?” 周太太在极度悲痛下仍然维持优雅,“方督察,背后不说人非,你们去调查好了。” 方督察点点头。 这时,周议员又扑出来叫:“除出柏少彬还有谁?他趁我们外游登堂入室来缠住子瑜,他胆敢向她求婚!他痴心妄想高攀与我周家结成姻亲!他打得如意算盘——” 整张脸通红的周氏再一次被妻子拉开。 方督察告辞。 王玫苦笑,“一无所得。” “我们都知道是谁做的,但是没有证据。” “去探访柏少彬。” 柏少彬在大学里是著名摔角手,孔武有力,方督察找到他时,他正与同学在运动场角力,英俊的他身上肌肉贲起,可以了解他为何吸引小女生。 体育老师代他抱不平:“这已经是警方第四次找他问话,我不明你们何以钉牢柏少彬不放,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否家贫便是原罪?” 方督察问:“他家清贫?” 老师答:“是又怎样?他住在廉租屋,父母均是蓝领,在工地操作,但他有志气,考取奖学金,年年名列前茅,警方对他不公平!” 这时,运动场内的柏少彬战胜同学,抹着汗走近。 “警方还有话问我?” “请过来这一边。” 他这样说:“子瑜遇害,我与她父母一样伤心忿怒,盼望警方早日破案。” 方督察看着他不出声。 “我爱子瑜,我们已私下订婚,一等子瑜届廿一岁就会结婚。” “周议员反对这件事。” “周议员看不起我,但是日久见人心,他会明白我是一个上进的人,我真心爱子瑜,他会接受我。” “现在,一切已成过去。” 他别转面孔,流下泪来。 “上星期三晚上即本月十三号十至十二时,你在甚么地方?” 他抬起头来,“我在明信堂做义工。” “这么晚?” “我已与警方说过,我帮教会髹漆,一定要等公众散去才可以进行,我自九时做到天亮,未曾离开,你可以问彼得神父。” 方督察点点头。 她忽然问:“周子瑜可是一个娇纵女?” 柏少彬答:“女孩子多数希望男友迁就。” “听说,她将往哈佛读书?” “结了婚也可以读书。”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结不成婚,你会不会一厢情愿?” 柏少彬低下头,“现在,子瑜已经不在,也许你说得对。” 方督察表示问话结束。 助手王玫说:“一无所得,他有证据。” “柏少彬太深沉、太镇定、太无可疑了。” 王玫笑出来,“我们怎样做?” “去把他的底掀出来:派伙计与他父母谈话、向他同学打听他为人,我们去找彼得神父。” 彼得神父已届中年,衣着朴素,态度谦恭,他真不是警方会怀疑的人物。 “当晚,柏少彬在这里髹漆,我进进出出,有时给他一杯咖啡,他未曾离开过,墙上有只大钟,我清楚看到时间。” “整整个小时,你未曾走开?” “我的宿舍在教会后边,我只回房休息过一会。” “多久?” “三十分钟,我一定是盹着了,醒来后,准备第二天的讲辞,看到柏少彬还在工作。” “那时几点?” “晚上十一点。” 铁一般不在场证据。 “我们可以参观你的宿舍吗?” “请过来这边。” 小小一房一厅,就在教堂后厢,简陋得叫人惊奇,有人唤神父,他出去了。 “如此清苦。” “神父守清贫,你看,他没有私人电脑、电话 ,旧家具由人捐赠,电视机根本是古董,他真可敬。” 王玫开着电视,“咦”一声,她又关掉。 方珍珠四周看了看,“没有时钟。” 王玫骤然抬头,“神父用外头的钟。” “那意思是,他根本不能肯定他睡了半个小时抑或一小时,柏少彬可以把钟拨快拨慢。” “从这里去周宅,来回需时多久?速叫人打探上星期三深夜交通情况。” “我们先回派出所再说。” 同事见了她们立刻迎上来报告:“柏氏夫妇对儿子在外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他并非孝子,不大回家,邻居说他很聪明能干,但一味往上爬,不大有人情味,他不与老邻居招呼,也不正眼看他们,十分骄傲。” 王玫说:“与我们看到的柏少彬大不一样。” “他在大学里本有个女朋友,那女孩家境不错,父亲是中学校长,可是,他认识周子瑜之后,立即疏远她,那女孩失意整年,学业退步。” “请她来说几句话。” 又有同事来报告:“运输局说,上星期三由畅之路经鸿都道去红棉路交通畅顺,来往只需一小时,最多一小时零十分。” 方督察抬起头,“他得用一部车。” 王玫立刻去查,不到一刻钟来说:“柏少彬有一辆机车,车牌mb70784。” “机车不能运夹万,派人到附近草丛找那只小型夹万,我相信它被人弃置附近。” “马上叫伙计去搜寻。” 这时,柏少彬的前女友余锦云到了。 方督察亲自招呼她。 余小姐白皙皮肤,文静秀丽,说到柏少彬三字,仍觉怅惘。 “余小姐,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聪敏、机伶、上进、勤学。” “没有缺点?” “他恨恶自己出身,只有在博人同情时才提及父母清贫,太努力往上爬了,有时叫人害怕。” “不择手段?” “我会那样说,不过,他仍下我去追周子瑜,我当然不会有好话。” “他爱周子瑜?” “他爱周子瑜的家势,他曾经对我说:‘周子瑜甚么都有!’自那日起,他哄着周子瑜,千依百顺。” “到最后,周子瑜还是决定离开他?” 余小姐很公道,“往后的事我不知道,我们不再见面。” “他们在一起多久?” “他与我分手有一年多。” “谢谢你,余小姐。” 她一走,就有警员汇报,“夹万找到了。” 方督察点点头。 王玫竖起大拇指,“神探。” 好话谁不爱听,方督察笑起来。 同事回来报告,指着现场拍摄照片说:“就在这条人迹不到的小径下,离周宅五十公尺左右,埋在坑里。” “泥土附近可有机车轮胎印?” “方督察料事如神,幸亏这几天没下雨,鉴证科已经查到轮胎与柏少彬机车属同一类型。” 王玫说:“去申请搜查令。” 周氏夫妇听说警方找到新线索,立刻赶回来,这时,他们对方珍珠督察已另眼相看。 警员在柏少彬的宿舍房间找到一本属于周子瑜的日记。 “我决定与少彬分手。” “他老是提结婚结婚结婚,我才十九岁,太早了一点吧,爸妈说得对,我还是去升学好,我拒绝了他。” “少彬突然变得粗暴,他天天到学校门口等我,不肯分手。” “我有点害怕,不敢告诉父母,他说,他不会放过我。” 王玫放下日记。 “这也是证据。” 方督察却说:“我们要破他的人证。” 王玫说:“再与彼得神父谈一次。” 方督察招呼过后,轻轻问神父:“你有打盹习惯?” 彼得神父说:“我也觉得奇怪,那晚忽然眼困。” 方督察微笑,“你说你做咖啡给柏少彬喝,你可有喝咖啡?” “有,即饮咖啡粉由少彬带来送我。” “喝了之后,你去房间睡了一觉。” “我正看电视新闻,没到一会,就困着了,醒来后时,新闻已播完,我熄掉电视,走到前边去,看到少彬还在工作。” “神父,你没有手表,也没有闹钟。” 神父笑了,“无欲,就无求。” 回到警署,方督察说:“很明显,咖啡中被人下了一点安眠药,彼得神父这一觉,起码睡了两个小时。” “近天亮,神父休息,柏少彬拨好钟离去。” “就这样简单?” “对付单纯的神父,用最简单的手法即可。” “他认识神父多久?” “才一两个月时间,但非常卖力,教会上下都认为他是好青年。” “在某些角度来看,他的确好学上进。” 王玫不以为然,“上进,靠自己努力,而不是利用任何人际关系。” 方珍珠说:“咖啡已经喝干,杯子也已洗净,我们没有证据。” “现场亦无足印、指纹,这人好不狡猾。” 方珍珠微笑,“别忘记他的机车。” 王玫抬起头来。 “他的机车已经拖往鉴证科,伙计检验轮胎上泥土,是否与弃置夹万小路上泥土相同。” “但这一切都不过是表面证据,任何一名能干的辩护律师都和为他脱罪。” “是,”方督察说:“必需掌握到他的动机。” “叫他到派出所来问话。” 方督察说:“把冷气调低一点,频频请他喝茶。” 这时,鉴证科同事带了报告来见方督察:“胎痕与泥土样版均相同,车主的确在现场出现过。” 方督察不出声。 她独自回办公室沉思。 稍后,助手敲门,“已请来柏先生。” 方督察走进询问室,这次,她发觉柏少彬首次露出不安的神情。 她坐在他对面,轻轻说:“一个人要战胜出身,不易做到,我很明白其中苦况。” 柏少彬慎言,“我所知道,已全部告诉警方。” 方督察却说:“我自幼在廉租屋村长大,父亲是小职员,他是新移民,学历所限,找不到更好职位,我们甚么都要节省,这倒也罢了,但我家不赊不借,却遭人看低。” 柏少彬忽然抬起头来,很明显了解其中滋味。 “你有没有共鸣?无论我们做得多好,总有人在一旁表示他系出名门,家庭有良好背景,所以他更优秀。” 柏少彬咳嗽一声,“今日社会公平竞争,英雄不论出身。” 方督察凝视他,“是吗,你学业优秀,周议员却不愿子瑜与你来往。” 柏少彬沉默一会,“ 他这人有偏见。” “他认为你一辈子也别妄想战胜你的出身。” “他错了。” “ 他把子瑜送往美国升学,你便无可奈何,你有能力追上去吗?没有。 柏少彬倔强地说:“我买得起飞机票。” 他喝了很多水,可是仍觉口渴,方督察不住替他添茶。 终于他说:“我想上卫生间。” 方督察答:“稍后,我还没有讲完。” 他只得重新坐下来。 “你对子瑜千依百顺,听说,每天放学,你陪她在图书馆做两个小时功课,她的成绩突飞猛进,考入名校,你居功至伟。” 柏少彬双目露出悲哀的神情来。 “但是,”方督察叹口气,“你却无缘进这种国际高级学府。” 他握紧拳头,不出声。 “周子瑜利用你,你为她写功课到深夜,陪进陪出,像个勤务兵,她却决定撇下你到美国去,周氏父女讥笑你——” 柏少彬霍地站起来。 “你希望周宅大门会为你而开,你等在门外,小心伺侯,以为命运会有转机,你想进门去,一年多来,盼望一天比一天浓,可是,一夜之间,希望毁灭,你一无所有,又得从头开始。” 柏少彬喉咙发出格格的声音。 最大打击不是失去子瑜,而是那扇门,是不是?门内有荣华富贵,那样近,又那样遥远,你听得见音乐,又看得到风景,你只希望子瑜可以带你进门去,但是她悔了约。 柏少彬忽然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的功课只有c级,所有补习老师束手无策,由我每天帮她整理笔记、功课、报告,一年之后,她进为a级。” 方督察微笑,“真不该一脚把你蹴开。” 柏少彬双眼濡湿,“她为甚么不放我进门?” 方督察看着他,“因为你不够好。” 柏少彬说:“我要去洗手间。” “坐下,就快讲完了,上星期三,你打探到她父母外游,佣人放假,你设计时间证人,上门找她,在门口戴上手套鞋套,她一开门,你就发难,她再次拒绝了你,她害怕,用门角的哥尔夫球棒想击退你,反而被你抢到手中,作为凶器。” 柏少彬豆大汗自额上流下。 他额上现出青筋,“她叫我滚出去,她当我像一条狗般。” “你一共打了她的头几次?” 柏少彬答:“不知道,一下击中,鲜血溅射,她忽然一声不响,轻轻盘膝坐下,任凭处置,她神色平静,像是知道此债必需偿还。” “你身上的血衣呢?” “已经烧毁,我已经回答所有问题,我可以去洗手间了吧。” 方督察点点头,“请便。” 不多不少,七十二小时之内破案。 事后,主控官久惑不解,“这柏少彬一直狡猾抵赖,为甚么又忽然认罪?” “他急于要上厕所。” “方督察真爱说笑。” “他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坚强,罪恶的内疚压力渐渐增加,使他坐立不安,他终于像上卫生间那样,一吐为快。” 主控官摇头,“不,他这种冷血罪犯,不会内疚。” 方督察抬起头,“那么,只好说是天网恢恢了。” 主控接受这个解释,“对,说得好。” 过两日,周议员夫妇请方督察到家中喝茶,亲自道谢。 周太太说:“虽然子瑜不会回来,但凶手绳之于法,我们心中略为好过。” 方督察不出声。 “方督察,你真能干,我们已去信警务署长褒奖。” 方督察没有久留。 她忘不了这种势利眼。 她记得千辛万苦靠奖学金留学返来,有人半讽刺半说笑地问她:“你读的那间是野鸡大学吧!” 倘若那时方珍珠手边有一支球棒,她说不定也会在盛怒之下,取过球棒,把那人那张嘴,打个稀巴烂。 她迅速离开了周宅那势利之家。 这一夜: 夜深,育晶还不想睡,她羡慕那些自称可以一眠不起的人。 无聊,她只得一个人出去散步。 她敲敲对面单位的门:“立仪,可要放弟弟出来?” 弟弟是邻居的一只金色寻回犬。 门一开,弟弟先扑出来,立仪在门缝那一边笑说:“麻烦你” 不用说,她有客人。 立仪与育晶不同,她常常有客人。 育晶不愿多管闲事:“三十分钟既返‘ 育晶连狗都没有,她怕负累。 走到街上,抬头一看,这一夜天气晴朗,一轮明月,满天星斗,育晶叹一口气。 她坐在路边长椅上,轻轻对小狗说:“有一首老歌,叫蓝月,你还小,大概没有 听过,歌词说;‘蓝月亮,你看我孑然一身,心中没有梦,身边没有人。’ 小狗呜呜。 育晶说:“那是说我呢,父母辞世后只剩我一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苦闷, 又不象你主人,享受自得其乐。” 育晶垂头。 小狗突然跳下长凳,冲了出去。 “嗨,育晶叫:“等等。” 她追到街中央。 这一带住宅虽然静,治安一向不错,但育晶一向小心。 小狗一直扑到对街,育晶怕它走失,不好向立仪交代,急急尾随,抓住小狗。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一道强光,育晶睁不开眼睛,本能伸手一挡。 她听见尖锐的刹车声。 育晶连人带狗跌到地上。 那辆车子退后,饶过人与狗,竟不顾而去。 一切在一分钟内发生,育晶吓得浑身发抖,根本没有注意到车牌号码。她喃喃咒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边问:“弟弟你没事吧。 小狗汪汪吠叫,育晶放下心来。 一看自己,衣裤手肘与膝盖部位都擦破了,无大碍,她活动一下筋骨,不觉疼痛。 育晶松一口气,不敢在街上久留,她匆匆回家。 她想按立仪家门铃,归还弟弟,可是门里静寂无声。别去打扰她了,明晨才把弟弟还她吧。 育晶抱着小狗,取出钥匙开门。 忽然有人叫她:“育晶,你回来了,去了遛狗?立仪真懒,还有什么事情叫我们做?” 育晶转头,心中大大诧异。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英俊的陌生年轻人,他态度亲昵,育晶的事,他好象都知道。 他伸过手来,握住育晶的手,他的手大而暖,却没有陌生的感觉。 育晶渴望这双手不知已有多久。 他接过小狗,叫它名字:“弟弟,来,我有好东西喂你。” 小狗似乎认识他,一声不响。 育晶开了门,他跟进来,手里挽着一只篮子。 育晶问:“你是谁?” 英俊的年轻人一愕:“呵,问答游戏,我是谁?我是陈家长子陈就强,任职科技大学生化系,上月升了副教授,将与王育晶小姐订婚。” “什么” “育晶,我正式向你求婚”。 他打开篮子,取出香摈与花束,接着,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只丝绒盒子,打开,育晶看到一只精致的钻石戒子。 “育晶,请答应我的恳求,我愿意爱护你一生。” 育晶发呆。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他陌生又熟悉,育晶不由得轻轻问:“我不认识你”。 陈就强微笑:“我们有一生时间可以互相了解。” 这是一个玩笑吗? 为什么不豁达点,像对门的立仪一样,享受生活呢。 育晶看着他斟出香摈,打开小小鱼子酱罐头,勺了一羹,送到她口中。 这不正是她在等待的良辰美景吗,为什么还有任何犹豫? 连小狗都得到最佳待遇,陈就强给它一袋狗饼干。 轻音乐悠扬,是那首《夜里的陌生人》,他带她起舞。 他在她耳边说:“明年初我们结婚,需与时间竞赛,我们要生三子一女,置大屋添旅游车, 你不要再工作了,在家看管孩子是正经,或者,送他们去寄宿?” 育晶听见自己说:“不要寄宿,孩子自幼离家,太过残忍,我会在家教他们。” “赞成”。 什么,与陌生人谈论婚嫁及养育孩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向以来,育晶憧憬与一个有生活情趣的可靠人组织家庭,如果是一个梦,那么就让她 享受这个梦境吧。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对不起,育晶,今晚实验室由我当值。” 他轻问对方:“什么事?哦,我马上来。” 陈就强歉意地笑笑。 “你要走?”梦境该结束了吗? “我到实验室看看,稍后回来,等我。” 育晶点点头。 他紧紧拥抱她一下,温暖强壮的双臂,育晶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她想永远停留在那个 怀抱里。 他走了。 育晶有点心酸,她推开房门,吓了一跳,只见窗前挂着一件袍子,像一个人影飘拂。 她急急开亮了灯,发觉挂着的是一件白沙新娘礼服,一层层,像袭公主裙,沿边钉着 亮片,闪闪生光,异常瑰丽。 诶呀,连礼服都准备好了,可见求婚不算意外。 育晶有点糊涂,莫非刚才在路上摔了一跤,忘了自己快要结婚? 她喃喃自语:“去问立仪,立仪一定知道。” 刚想开门走到对面,忽然听到敲门声。 这又是谁? 育晶拉开门,一时看不到有人。 “谁?” 暗角落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衣人。 育晶遍体生寒“你是谁?” 那人身材高大瘦削:“王育晶,跟我走。” 育晶瞪大眼睛,退后三步。 “王育晶,跟我走” 他戴着一顶黑色宽边帽子,看不清容颜。 小狗见了他,想扑过去,被育晶用力拉住。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育晶浑身颤抖:“不,我不会跟你走,我要等男伴回来,我们快要结婚,你别来破坏好事” 那人像是在凝视她:“王育晶,跟我走,迟了就来不及了” 育晶把小狗紧紧抱怀里,鼓起勇气,用力关上门。 她躲入房里,双手簌簌发抖,她落下泪来。 她放下小狗,轻轻走近那袭婚纱,伸手过去怜惜地抚摩。 门外没有动静,黑衣人已经离去。 育晶心急过去慌忙地用力敲立仪大门。 “开门。我是育晶,急事。” 立仪睡眼惺忪来应门。 育晶不顾一切走进邻居屋里。 “立仪,你看得见我吗?” 立仪诧异:“育晶,你说什么?” 育晶脸青唇白:“立仪,我怀疑我遇上车祸,已经死去。” 立仪一听,先吓了一跳,随即大笑起来,斟一小杯拨兰地给她朋友。 “坐下慢慢谈”。 “立仪,我看见死神来接我,他叫我跟他走。” 立仪看着她:“是吗,那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育晶,我知道你紧张,女生在结婚 前夕总有说不出的感慨。” 育晶发呆:“你怎么知道就强向我求婚?” 立仪扬扬手:“育晶,你的礼服挂在房内已有个多星期。“ 育晶用手掩脸;“那黑衣人----” “一定是万圣节快到,有人同你开玩笑,下次他再来,给他一把糖。” 育晶破啼为笑。 立仪拍打她肩膀:“有什么事过来找我,别疑神疑鬼。” 育晶不出声。 立仪忽然想起问:“弟弟呢?” “在我处,睡着了,明天送回来。” 育晶又回到自己的寓所。 就强说他稍后即回,是真的吗? 小狗在沙发上熟睡,呼噜呼噜,厨房传出咖啡香,而她在等伴侣回来。 育晶轻轻套上钻石指环,感觉踏实。 快要结婚了,开始人生另一新阶段。 这小小公寓两个人住会觉挤逼,就强会有好主意吗,他是否准备了新居? 育晶任职图书馆,收入平平,婚后会依赖男方多一点,她想利用孩子出生之前一段时间 进修,以免与社会脱节。 育晶捧着枕头,憧憬未来。 那黑衣人,他要破坏一切,育晶不寒而栗。 黑衣人代表什么,他到底是谁? 她忽然听见门外有声响,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门外有熟悉的声音:“育晶,是我回来了。” 是她盼望的声音。 她打开门,果然是就强回来,他抱着她的腰:“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就强吻她的发角:“那班大学生还像小孩,动辄劳动家长,同我们那一代不能比,哈,听,我的口气像是老人家:一代不如一代”。 育晶把头靠在她胸前。 “你面色苍白,何故?” “就强,有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来敲门,他知道我的名字,叫我跟他走。” 就强一愣:“几时的事?” “约半小时之前。” “人呢?” “我关上门,他走了。” “以后开门小心” 育晶点点头:“就强,黑衣代表什么?” “照老人家的说法,黑衣不详。” “我害怕”。 “育晶,有我保护你。” “你会陪着我?” “直到白头。” 育晶笑了,她喜欢听他那样说,她是他的情侣,她应该沉醉在类次甜言蜜语中。 就强坐到小狗身边:“立仪的小狗真可爱,你可想养一只?” 育晶摇头。 “孩子们也喜欢狗” 育晶想起问:就强婚后我们住什么地方? “入住大学宿舍呀半山三千平方尺,可以看到海去年申请稍后就可以取到门匙。” 一切都这样顺利,好得不像真的。 育晶低下头,她转运了,从此不再孤独。 “育晶,可以借你地方梳洗吗,我想淋浴。” 育晶抬起头:你可有替换衣服? “我记得有干净衣服在你的抽屉里。” “请便”。 育晶用手大力揉脸。 一切发生得那样快,使她不能理解,感觉上像是刚刚认识。 就强,他却已经求婚,她究竟与他在一起有多久? 浴室传来哗哗水声。 “育晶”。 育晶吓一跳,双手颤抖。 她听到游丝般声音。 “育晶,再不跟我走就来不及了。” 小狗骤然醒来,汪汪吠叫。 育晶把它抱在怀里,“你也听到他的声音?” 她额前出汗。 “育晶,开门。” 育晶放胆打开大门。 果然是那黑衣人站在门外。 育晶像被一盆冰水淋中。 她提起勇气:“我不怕你,你快走,你认错人了。” 黑衣人低声说:“王育晶, 这不是你的生命,跟我走,你有你的命运。” “你是死神吧,我还年轻,我不走。” “王育晶,你必须走。” “不,不,我的未婚夫就在屋内,他会保护我,请你不要再开玩笑。” 小狗又一次朝黑衣人扑过去,被套育晶拉住,她关上门。 育晶蹲在地上哭。 死神不放过她,一次又一次呼唤她。 怎么办好? 那边就强披着浴衣头发湿濡地走出来:“什么事,我听见狗叫。” 育晶闻到一阵肥皂香。 “没事。”她勉强定定神。 “你抖得像一块落叶,来,坐我身边。” 育晶坐过去,就强握住她的手,用力搓暖。 “你好象魂不附体。” 是, 这是最好的形容词。 “就强,我真的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他轻抚她的面孔:“每资考试完毕,我也有同样感受,不过稍后又会镇定下来。” “今晚不要走”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育晶鼻酸。 “可是想念父母”? 育晶点头。 小狗呜呜作声。 “弟弟整晚不安,不知为什么。” “也许想回家。” “天快亮了,明朝送他回家。” “人真是奇怪,父母即使到耄耋才走,我们一样难过伤心。” “象有人在我们头上掷下百吨砖头。” “形容得真好”。 育晶说:“父母辞世后,我觉得身体内某一部份也跟着他们而去,再也找不回来。” “当你有了自己家庭,会渐渐淡忘。” “就强,那黑衣人又来了。” “什么”? “刚才他第二次出现,声声叫我走。” 就强站起来,握住拳头。 “就强,可要通知警方?” “太过份了”。 “不知是谁恶作剧,真会被他吓破胆。” 就强沉默。 育晶说:“明早我们到警局去备案。” 就强问:“我们刚才说到哪里?对,我们在跳舞。” 他把育晶拥入怀中。 育昌沉醉。 多久没跳舞了,跳舞需要两个人,什么地方去找那另外一个人?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上班下班,第二天太阳又爬上来。 春去秋来,每次换季,育晶对生活的厌倦感悠然而生。 今日得偿所愿,虽死无憾。 育晶轻轻问:“什么时候了?” “快到黎明。” “天亮了我们可以出去。” 育晶仍然怕那黑衣人。 香槟瓶子已空,育晶有点倦,她在就强的臂弯中盹着了。 她隐约听见小狗走来走去,十分不安。 可是育晶睡得很舒服。 迷朦中她觉得身边有杂声,是谁在说话?她听不清楚。 是就强起身讲电话?奇怪,深宵打给什么人。 虽然狐疑,育晶仍然睡得香甜她,她转了一个身。把头埋在被褥里。 得向图书馆告假结婚,多久?一个月吧。 她在市立图书馆工作超过三年,从来没有放过假,大时大节,同事们心急回家与子女欢聚,总由育晶捱义气当更。 她往往与清洁工人最后离去,关了灯擎,漆黑一片,锁上大门。 一次清洁阿叔笑说:“王小姐真好胆量,一个人,这么大地方,也不怕。” 案头一支小小台灯,忙碌地读文件,回家也没有事可做,所以久留。 一次下班,走过小小日本馆子,她进去一个人坐下,叫了许多食物,又喝清酒,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大师傅刻意招待。 啊这种日子将永远过去。 育晶又翻一个身。 这时就强忽然推她:“育晶,醒醒,该上路了。” 育晶睁开眼睛微笑:“什么叫上路?” 就强象是一时答不上来。 他已经换过一套西服,结上领带,外形英俊。 “你去什么地方?” “与你一起出发。” “啊,我知道了,可是看新居?” 就强如释重负:“我怎么没想到一点不错就是参观新家。” “那么,我也换件衣服。” 梳洗完毕,育晶到窗前一看:“咦,这一夜好长,天仍未亮。” 就强却已打开了门。 这时,他们两人同时看见了黑衣人。 黑衣人伸出了手:“育晶我来接手。” 育晶躲到就强背后:“就是他他不放过我。” 黑衣人凝视就强,双眼放出精光。 陈就强却不害怕,他微笑说:“育晶,清楚告诉他,你不会跟他走。” 育晶肯定地说:“我不会跟你走,这里有陈就强保护我。” 黑衣人忽然轻轻地叹息。 说时迟那时快,小狗弟弟朝黑衣人飞扑过去。这一次,育晶没抓住它,黑衣人抱住小狗。 “弟弟。”怎向立仪交待? 陈就强拉住育晶:“随它去。” 黑衣人看了育晶一眼,带着小狗,轻轻离去。 就强松一口气。 育晶问:“他还会再来吗?” 就强摇头:“三次机会他不会再出现。” “那么,我们走吧。” 就强说:“你讲得对。 “我们往哪个方向?” “跟我来”。 育晶发觉就强带着她走到较早前她与小狗散步的角落,街灯下,十来人围住一辆银色跑车,议论纷纷。 育晶也好奇,她握着就强的手走近。 只听得一个人说:“车祸,据司机说:小狗与人闪电冲出,避都来不及,撞个正着。” “所有司机都那样推卸责任。” 育晶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路边,头埋在手中,无比彷惶。 这一定是那司机了。 育晶看到救护人员抢救一只小狗。 “小家伙,努力一点,快呼吸。” “哪里还救得回来。” 是一只金色寻回犬,咦,育晶一怔,它象煞弟弟。 小狗忽然呜咽一声,众人讶异地说:”活了活了。” 这时有人大声叫:“弟弟。” 育晶一看,那正是她的邻居立仪,育晶叫她,她听不见。 立仪仆到担架床上哭泣。 “可惜,那女子已无息。” 女子,谁? 育晶又走近一步。 救护人员把担架上的人抬走。 那人身上遮着白布,看不出是男女。 听早来的旁观者说,那是一个女子。 “那么年轻,叫人难过。” “生死天注定。” 育晶猛然抬起头。 警察过来,叫众人散开。 立仪好象不甘心,一直在担架边不愿走,她伸手去掀开白布,救护人员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育晶看到担架那人的面孔。 那是她自己。 那正是王育晶,面孔没有血色,已无生命迹象。 电光火石间,育晶什么都明白了。 是她自己作出选择,三次机会,小狗最后得救,因为,黑衣人代表生命。 育晶转过头去看着身边人。 陈就强仍然握着她的手,他微微笑。 育晶完全明白了。 “走吧”。 育晶点点头,与他缓缓离去。 这是,路灯忽然熄灭。天亮了,天边露出一丝曙光。 警察问立仪:“你是她邻居。” 立仪眼睛红肿:“是,她代我带狗出来散步,谁知发生意外。” “她可有亲人。” “她孑然一人,双亲因病辞世,又无兄弟姐妹”。立仪再次哭泣。 连警察也觉得测然。 另一邻居也说:“她很沉静,很少与我们闲谈,看上去是个好女子。” 围观者渐渐散去。 有老太太说:“传说一个离开这世界之前,愿望会得在梦中实现,不知她有什么盼望。” “那么年轻,恐怕是希望名成利就吧。” 这一夜已经过去,太阳晶光四射地升上来,这会是一个大晴天。 掌掴: 许为人侦探社真叫人难为情。 小小一间办公室,家具陈旧,设备破烂,沙发台椅电脑都是三年前自旧货摊拣回来,这一千个日子里,许为人只接过三 单案。 他吃什么?这个在大学里读犯罪学的年轻人靠叔父给他的一小笔遗产过活。 挨到今日,连清洁工人都请不起,桌子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为人在上面写了两个电话号码。 除了他与电话,没有什么生气。 电话也许久没响了。 这一天天色阴暗,为人回到侦探社,打开门,就闻到一阵霉味。 他苦笑,做了咖啡喝。 老同学在一间著名律师行做调查工作,即将移民,大力推荐他去做替工,为人初步已经答应。 他有点舍不得这个狗窝。 趁太阳尚未出来,他打算把旧报杂志扔掉一些,霉味毫无疑问从那堆垃圾起源。 他收拾出整整两个黑色大胶袋废物,包括两双破鞋。 又问隔壁借来吸尘机,打扫灰尘。 再喷一下空气清新剂,好多了。 为人坐下看早报。 然后,奇迹出现了。 有人敲侦探社 的玻璃门,莫非是顾客?为人不敢乐观。 门轻轻推开,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妇人探头进来四周围看了看,露出嫌弃的表情来。 她退出去,与门外同伴商量一会。 为人只是看着门口,他不打算出去拉客,无论做什么生意,总得有些尊严。 终于,那中年女子又一次推开玻璃门,她与同伴走进侦探社。 为人站起来迎客。 他目光尖锐,观察力强,一眼便看出两个女人 的身份,两人都是四十岁左右,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先前探路的可能是 管家。 她先开口:“许先生,我是阿英,这是庄太太。” “请坐,两位可要喝茶?” “不用客气。” 主仆都有点气焰。 那庄太太保养的很好,容貌端正,衣着华丽,手上提一只叫做姬莉袋的鳄鱼皮手袋,价值约普通文员一年薪水,而且订 购等侯期长达三年。 庄太太来找他作什么? 她坐着不出声,不知怎地,眉心有一股戾气。 阿英女士开口:“许先生,托你做一件事。” 为人欠一欠身:“做得到一定做。” “这是一张银行本票。” 为人一看银码,是一万美金。 “我需要做什么?” 阿英又取出一张照片放办公桌上:“这是庄太太的丈夫庄江展。” 照片中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 “他有外遇,时时不回家,庄某发迹,全靠岳家,此人知恩不报,做出一些无耻的事来。” 为人心里暗暗好笑。 这阿英一定是庄太太娘家跟来的保姆,为小姐抱不平。 着时,庄太太说:“阿英。” 阿英又取出另一张照片。 “我们知道那外遇是这班小戏子其中一名。” 照片里是四五个打扮时髦衣着曝露的年轻女子,正努力向摄影机挺胸收腹烟视媚行散发诱惑。 “许先生,找出那个外遇。” “这件事不难。” “还有。” 为人提高警觉。 阿英恨恨地说:“狠狠掌掴她!” 什么?许为人从来没有打过女人,他不想开先例。 他轻轻的说:“大家都是成年人——” 阿英女士面色一沉:“你做,还是不做?许先生,你的环境不是太好,你需要这笔收入。” 为人不出声。 原则,做人讲原则。 这时,庄太太咳嗽一声。 阿英自口袋取出另一张本票。 这时,许为人取消了原则。 “一星期内会有消息。” 阿英说:“你不必向庄太太汇报,我们要在报纸娱乐版上看到这条消息。” 为人点点头。 “你需亲力亲为。” 条件也相当辣。 两位女士走了。 她们很信任他,酬劳先付,而且以后不再见面。 许为人看着桌子上两张照片与两站本票。 庄太太要掌掴的人,其实是庄某,不是任何一个外遇。 这件事,许多最聪明 的女子都弄不清楚。 为人做了一些调查。 庄江展今年三十八岁,做成衣出身,原本是朱氏纺织一名伙计,朱家大小姐,后来成为庄太太。 庄江展十年前离开朱氏独立,发展很快,朱氏生意反而式微。 庄江展无疑是籍岳家发迹,但是他本人也毫无疑问,是个拔尖人才。 他的外遇,又是谁? 照片中几朵小花都浓妆艳抹,染了丝丝金发,为人叫不出她们 的名字。 他打电话到报馆找任职娱乐版的朋友。 朋友很热心:“把照片传真过来我看看。” 不出十分钟,答案来了。 朋友真是专才,在照片中清楚注释:一号惠瑜,上星期结婚,不是她,二号淑卿,已有歌星男友,打得火热,也不是她。 三号美颜,最近忽然富贵,住入月租十万豪宅,驾欧洲跑车,值得注意,四号素珊,在艺坛并不得志,毫不起眼。 为人笑了起来。 他用电脑放大了照片,细细观察三号。 的确是她身段最出众,厚厚热情嘴唇,引人遐思。 会不会是她?大有可能。 为人去报摊买了一大堆七彩明星杂志,发觉三号已经透出走红的意思来,她有两张封面,其中一张穿低腰牛仔裤,湿汗 衣,哗。 这是一个万恶的商业都会,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若立意愿寻找名利,一定可以如愿以尝。 四号素珊好似没三号那么噱头,四号比较沉静。 不过,为人是私家侦探,也没有对她疏忽。 四号是两套叫好不叫座影片的女配角,其中一套为艺术牺牲,剧情需要,半裸演出。 噫,也不是吃素的人。 试想想,无论艺术多么高贵,剧情如何逼真,叫一个年轻女子在公众之前赤身,都是违反自然的事,如有选择,必不 会走这条路。 剧照中半裸的四号楚楚可怜。 据娱乐新闻说:这两个小明星此刻正在拍摄名导演李宫成的一套国际电影,叫做“华阜风云”她俩饰演一对妓女。 为人认识李宫成,他俩略有交情。 他拨电话给李导演。 半晌,助手叫来导演。 “大宫,我是许为人。” “你好,有事吗?” “想来看拍戏。” “只准你 一人入场,大堆亲友,恕不招待。” “可不就是我一个人。” 就这样说好了, 过一日,场记打电话给他:“明晚九时通告,拍妓院戏,十分热闹。” 为人可以一睹三号及四号庐山真面目,他竟有点兴奋。 他带备了私家侦探应用工具,像微型照相机,准时到达片场。 导演与主角都迟到,工作人员跑来跑去正忙。 副导演模样的男子问:“美颜来了没有?她受伤的妆难化,快催她,还有,素珊呢?” 为人听到一个小小声音:“这里。” 为人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静静在角落椅子上站起来,她就是四号素珊。 素珊真人比相片好看,肤光如雪,大眼睛十分精灵,而且,她敬业,准时报到,已经化好妆梳好头。 副导很满意:“先拍你。” 为人扮作小工模样,蹲在一角。 他观察入微。 半晌,看到女佣近来递茶水给素珊,又有司机买来水果,她也有排场。 素珊看到一角的为人,朝他笑笑:“小兄弟,过来吃橘子,和甜,又解渴。” 啊,人缘好,长得漂亮,又有职业操守,她会出人头地。 一个小时过去,副导发话:“红女星还没来?再不出现,索性换人。” 素珊不出声,低头读剧本,她有点涵养。 终于,三号美颜出现了,人未到,声音先来,不知怎的,那么漂亮的时髦女,却生有一把男声,沙哑低沉,非常刺耳。 华人认为这是破相。 美颜扰攘的走进来,那么大地方,偏偏要坐在素珊身边,却又伸脚去踢别人的衣袋。 “好狗不挡路。” 素珊不出声,头也不抬。 “哟,有人延着脸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重重坐在素珊身边。 美颜人如其名,外型非常夺目,但是脾性恶劣,不过,观众是看不到这些内幕的吧。 只见她嘴角歪到一边,指桑骂槐:“有人钓到富商了,还到片场与我们争饭吃呢。” 为人一怔。 什么,与庄某来往的不是三号美颜?听她口气,矛头直指四号素珊。 这倒是意外, 素珊只是哑忍,不出一句声。 幸亏工作开始,个人忙着各就各位,斗嘴不了了之。 为人在片场逗留到凌晨才走。 导演始终没有出现。这一夜,由助手担当大旗。 近收工时,有一辆黑色大车缓缓驶近,有人说:“去看看她可以走了没有。” 司机下车进片场去。 为人发觉车子里的中年人正是庄展江。 不一会素珊出来,站在一边说:“还有个多小时才收工。” 江某说:“那我不能接你了。” 素珊说:“你一路顺风。” 看样子,江某要出门。 “我三五日即回。” 这时,美颜冷笑着走出来。 “哟,贵人踏贱地,是为着素珊吧。” 庄某一声不响,上车吩咐司机开车离去。 美颜不放过素珊,直用沙哑嗓子骂过去:“ 他本来约会我,是你这狐狸,把他自我手中抢走,你假正经,扮淑女,手段 肮脏!” 原来如此。 素珊还是不出声,低头走回片场。 那美颜按捺不住,忽然发难,伸手去拉扯素珊。 为人这时踏前一步,他轻轻撞开美颜:“哟,对不起,我走路没长眼睛。” 惹来美颜一连串咒骂,她在粗话上的造诣不下于码头苦力工人,把许为人整家都问候过,还未肯罢休。 为人松口气。 只听见素珊轻轻说:“谢谢你。” 这时,为人已经肯定,庄太太要找的那名外遇,正是素珊。 他有点惋惜。 好好一个女子,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答案来了:“为着生活好过一些。” 冰雪聪明的她已猜到为人心中疑问。 “你自己也有能力。” “我有一对孪生弟弟,他俩上月已赴英伦生读大学,四年学费食宿已全盘解决,家父的心脏病亦得到最佳治理,这一切都不可以等。” 为人听了,默不作声。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刚才,多谢你。” 她转回片场。 为人站在路边等公路车。 一辆欧洲跑车驶过,车上正是美颜。 她看见为人,故意把车驶过一滩水,泥水四溅,喷得为人一头一脑。 她哈哈大笑,疾驶而去。 为人看着身上臭脏水,心中恼怒。 回到家中,他冲洗干净,返侦探社,把较早时拍摄的照片用打印机印出来。 小小数码照相机拍的照片精彩绝伦,素珊的娴静沉默,美颜的嚣张刁泼,全部忠实记录下来。 两个同龄同行的女子,性格简直天同地。 但是,两人都愿意牺牲许多来换取更高的生活享受。 接着,为人找到了素珊的地址。 云景路三号。 看得到云的屋子,不会便宜,为人调查清楚屋权,屋主名字正是叶素珊,看样子,庄江展对她有点真感情,他对她手段疏爽。 这个女子大可以上岸晒太阳,但是仍然准时到片场完成工作,真不可小窥。 为人到云景路去。 果然是好地方。 都市里没有多少栋看得到海的独立洋房。 为人站在对街看过去,不一会,女佣出外买菜,司机载她出去,又过一会,叶素珊本人也出现了。 她很机灵,即时看到了许为人。 可能是为人没有刻意避开她。 她朝他招手:“我送你一程。” 在小跑车里,她同他说:“拍完这部戏,我退休了。” 可以想象得到。 “做点小生意,等他离婚。” “他答应你离婚?” “说是这样说拉,也许三十年后。” 为人不出声,她这样聪敏,似乎无须为她担心。 她忽然问:“你是私家侦探?” 为人不好透露。 叶素珊笑:“推理即是把没有可能的事删除得到答案,不是庄先生,那即是庄太太。” 为人不置可否。 “小兄弟-----” 为人抗议:“我并不比你小。” “可是,叶素珊的语气有点沧桑:“我经历与你不同。” “我也见多识广。” “好好好。”她笑了。 “你好象不怕我。” 素珊看着他:“因为你并不可怕。” “叶小姐,恕我多嘴,以你的资质条件,指日可红,何必跟着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过余生。” 素珊沉默。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她反问:“你打算怎样向庄太太交代?” 轮到许为人不出声。 “拍到照片,证据确凿,也许她会要求离婚。” “叶小姐,庄某永远不会离婚。” “为什么?他仍然爱妻子?” 为人简单地答:“不,他只是爱你不够。” 素珊寂寥地微笑:“说得真好。” “你自己有才华有本事,他已帮你度过难关,你两以后可维持友谊,请慎重考虑终身问题。” 素珊转过头来:“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为人想一想:“我多事,不然也不会做私家侦探。” “可有时间喝杯咖啡?” 为人答:“是我的荣幸。” 她带他到一间幽静的咖啡室。 两人坐下没多久,为人便看见一身红衣的王美颜也推门进来,噫,世界这么小。 王美颜身边还有朋友,但是她眼尖,一看到叶素珊便撇下友人走近。 素珊低声说:“我们走吧。” 为人说:“不,这是公众场所,为什么要避她?” 说时迟那时快,王美颜已经走到他们身边。 “喝咖啡?”她尖声问候:“庄先生好吗?他知否你与年轻英俊的男伴在此喁喁细语?他知否自己脑袋发绿?哈哈哈哈哈。” 许为人站起来,一只手臂护着素珊,沉着脸说:“我一生见过不少讨厌无聊的人可是王女士,比起你,蛇鼠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保护素珊离开咖啡室。 素珊反而笑了:“你竟成为我的保镖。” 王美颜为什么同你过不去?可是为着庄某? “不, 她户头极多,生活豪华,不是问题,她觉得我在戏中抢她镜头,她演技比较呆板。” “她妒忌。” “不可以那样说,人家什么都不缺,为何妒忌我?” “素珊,你好涵养。” “谢谢你两次保护我” “应该的” 回到侦探社,许为人看着尚未存入户口的两张银行本票发呆。 七日限期已过三日。 无功不受禄,为人打算退回本票。 那日,他独自在办公室喝啤酒。 午夜,有人敲门。 一看,是素珊来了,她穿着紫色乔琪纱晚装,大钻石耳环,亮丽动人。 为人讶异:“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素珊笑了:“你找得到我,我也找得到你。” “说得好。“ “恭喜我。“ 为人看着她:“恭喜,可是,为着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决定跟李宫成导演到荷里活拍戏,换句话说,我已经与庄先生协议分手。” 为人惊喜,由衷地说:“恭喜你。” “我同庄先生说,我欠他的资金,将来设法摊还。” “他怎样回答?” “他说我不欠他什么,他说他很遗憾留不住我,但是,他感激我给了他一整年快乐时光。” 为人一怔,没想到庄某人做人做事都有一套,怪不得是个成功人士。 他点点头:“不枉你们相识一场。” “我要去闯外国人的江湖了。” “祝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许为人,我欠你人情。” “你不欠什么,很高兴认识你,素珊。” 素珊在为人脸上轻吻一下,她悄然走了。 为人和高兴,他很久没睡得那么稳,脸上香气,悠久不散。 不过,明天一早,大概要把酬劳腿回去。 清晨,许为人上班,看到路边报摊围满了人,纷纷抢购报纸。 为人是私家侦探,当然不甘后人,也买了一份,只见头条大字标题:女星王美颜凌晨遭神秘人掌掴——整个过程只历时数十秒,王美颜在得令咖啡室洽谈和约,刹时间,有黑衣黑帽戴墨镜神秘人冲上, 突然发难,伸手一记耳光,打得王美颜大耳环飞脱,黑衣人随后离去无踪,王美颜稍后报警…… 许为人错愕。 这是谁做的好事? 你找得到我,我也找得到你。 那即是说,他的事, 她全知道。 她也明白,他因为怜惜她,而可能失去一笔酬金。 昨晚,她上来看过他,一眼就知道他的环境不是太好。 于是,她去安排了一点事。 于是, 那讨厌的王美颜遭到掌掴。 王美颜做了她的替身,许为人又有所交代。 这个女子的聪敏机智超乎他想象,还有,当机立断,有恩必报,有仇不忘,与她柔弱的外表是个对比。 这样的人才适合行走江湖。 许为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看样子,那笔酬劳可以袋袋平安了,这等于是她送给他的礼物吧。 过两日,许为人如常喝咖啡看报纸。 又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那位管家阿英女士。 为人站起来:“请坐。” 阿英满面笑容:“许先生,我代太太来多谢你,你做得好,代太太出了一口气。” 为人唯唯诺诺。 “这是你的奖金。” 什么?还有奖金? “庄太太有许多朋友,她会介绍客户给你。” “谢谢。” 阿英转身离去,为人送她到门口。 关上门, 他松了一口气。 真是奇事,什么也没做,便得到奖赏,许为人转运了。 他用了部分酬劳略为装修办公室,添了些器材。 说也奇怪,稍后,有好几个阔太太上门来要求许侦探协助查案。 什么案?当然是她们丈夫的外遇案。 许为人侦探社的业务蒸蒸日上。 他不用转职了。 行家们艳羡,向他请教经营秘方。 许为人总是这样答:“是因为一个非常聪颖的女子,以及两个愚蠢女人的缘故。” 谁说不是呢?男人的世界里只有女人,女人的世界里也只有男人。 蓝天使: 裕亭同她弟弟说:“你也想我早日找到伴侣,那么,就帮我一次忙。” 裕均放下报纸,“是什么事?” 裕亭说:“图书馆里有一个男生——” “老姐,图书馆是寻找资料,进修学问的神圣地方。” “你听我说下去,他坐轮椅上——” 裕均再次打断他:“别开玩笑,老姐,你那么喜欢跳舞,你的男伴必需擅舞如飞。” “你听我把话讲完好不好,妈妈怎么说?” “你无端端提妈妈干什么,你我已经长大成人,你有要求尽管说。” 他们的母亲已于散件前辞世,临终时千叮万嘱,叫裕均照顾小姐姐。 裕亭轻轻说:“他叫林兆光。” 裕均一怔:“这名字好熟,网球会的林兆光?” “正是他,大名鼎鼎运动健将。” “他的腿怎么了?” “意外,一场车祸引致受伤。” “我就猜到他会开快车,危险。” “错,他用自己的车去堵一辆失控九座位,逼停那辆学童车,他伤了腿,七名小孩无恙。” “英雄?我怎么没读到这段新闻。” “在这里,图文并茂,你可慢慢欣赏。” “老姐,你对林某人已经这样了解,我还可以帮你做什么?” “有人天天陪着他。” “呵,他已有女友。” “他身边一直不乏女友,这次意外,叫他看清许多人许多事,第一次手术欠理想,跟着第二次,康复期间,朋友同学教练纷纷离他而去,秦人抱怨他多管闲事......他有点气馁。” “你想藉这个机会接近他鼓励他,可是,又怕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可是这样?” “裕均,你不愧于我同胞而生。” “我帮你去打探一下。” “建筑系图书馆,每天下午五点。” 话就这样说好了。 人类生存在地球上,自古以来,除出衣食住,就数到求偶繁殖最重要。 这是所有生物天性,必需把握时机传宗接代,存活下去,渐渐人类进化,有了文明,便论及爱情,其实不过是求生的副产品。 裕均愿意帮助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 第二天,他准时到图书馆。 不久,看到一名女子推着林兆光的轮椅进来。 林几乎立刻投入温习。 裕均对他立刻有好感。 林相貌端正,衣着朴素整洁,最重要的是他工作时那一份专注坚毅的神情。 老姐终于长大了,从前她喜欢轻佻油滑少年。 裕均观察了一会。 那推轮椅的年轻女子打扮时髦俗艳,并非看护,也不是他女友,两人很有默契,却没有那份甜腻。 她是谁? 她一个人做一角翻阅杂志。 半晌,她站起来,走出图书馆,裕均立刻跟上。 只见她在汽水机器丢下角子买一罐可乐。 裕均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 裕均吓一跳,原来近看她那么浓妆。 裕均最怕浓妆女子,不过,他知道有人喜欢。 还有,她的身段竟如此夸张,于军也最忌讳这种葫芦一般惹人注目三围。 可是,他还是微笑着招呼:“你也是建筑系?” 她笑笑,“我哥哥读建筑。” “可是林兆光?” “你都知道了,我叫兆丽。” “大家都关心他的伤势。” 她苦笑,“开头探访安慰他的人络绎不绝,渐渐都不来了,也难怪,人情本如此。” 兆丽也很懂事,只不过,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兆光此刻心无旁鹜,努力功课,即使不能打球,以后,还能成为优秀建筑师。” “谁说不是。” 裕均回家,忠实地向小姐姐报告。 “原来是他妹妹。”她放下心来。 “其实不难看出来。” 裕亭说:“你一向比我聪敏,妈妈也那样说。” 提到母亲,姐弟神伤。 “林是上佳青年,这件事我放心,他的双腿也必定会得痊愈,因为好心必有好报。” 裕亭点点头。 “只是,她妹妹的浓妆认真吓坏人。” “现在流行烟雾眼。” “好似被人打青肿,还有,那种大格子鱼网袜!” “看人不能看外表。” “唉,不敢恭维,我看到她的鼻上打钉,不寒而栗。” 裕亭笑,“有无纹身?” “不敢乱看。” “这次谢谢你小弟。” “不必客气老姐。” 打铁趁热。 过两日,在图书馆,林兆光想找一本书,兆丽又走开了,裕亭便轻轻走近,替他在高处把书取下,放在他手中。 兆光向她点点头。 “双腿进展怎么样?” “很好,正做物理治疗,多谢关心。” 他们各自回到桌子上写功课。 裕亭读生化,许多学名,都需强记,她有过目不忘的摄影记忆,但无论如何,也得仔细读一次。 一下子到黄昏。 林兆丽仍然穿着大格子鱼网袜来接她的哥哥。 这次,她朝兆亭打个招呼。 兆亭走近,鼓起勇气,“可以一起喝一杯咖啡吗?” 兆丽答:“我需回剧院,兆光,你去。” 兆光苦笑,“我很麻烦,不是每家咖啡店进得去。” 裕亭立刻说:“我知道有一家地方宽大,有轮椅设备。” 兆光还在犹豫。 兆丽催他:“你已三个多月没有约会,振作一点,你可以胜任。” 兆光终于点点头。 裕亭把轮椅推到她的吉普车门前,“放心,我管接管送。” 林兆光只得笑了。 他可以缓缓站起上车,待他坐好,裕亭帮他折好轮椅放进车厢,动作利落。 裕亭驾车技术一流,不徐不疾,灵活可靠,到了目的地,她温言问兆光:“我试试扶你慢慢走,你说可好。” 兆光先是犹豫,随即点头。 裕亭没有伸手过去,只是说:“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她在医院做过义工,知道这是最好方法,以不损他的自尊心,旁人又不觉碍眼。 兆光下得车来,缓缓一步,走进咖啡店。 一直以来,家长与医生都劝他开步走,但是他始终有心理障碍,只怕在公众场所出丑,所以选坐轮椅,没想到今日有新突破。 是这个秀丽女孩的善意主动,叫他难以拒绝吧。 他们走进小店坐下。 裕亭问:“兆丽在剧院排戏?” “是名剧《蓝天使》,第一次担任主角,有点紧张。” “公演时一定去捧场。” 兆光很开心,“太好了,一言为定,由我请客,两张包厢票。” 裕亭说:“不,连我弟弟一共三张票。” 他们为未来约会高兴。 那日兆光回到家,独自在公寓里缓缓走动,像小儿学步,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再接再厉。 他并且对自己过去一季的灰心表示诧异。 ——那么轻易放弃,不像林兆光呀。 傍晚,兆丽回来看到进展。 “咦,兆光,你一个人到处走?” “是,乘机把书房收拾一下。” “这有何用劳驾你,”兆丽笑,“我们只想看到你振作。” 兆光想一想,“忽然之间,似有守护天使拉了我一把。” “那名天使,刚才还请你喝咖啡可是。” 是,正是她。 第二天,裕亭介绍弟弟给林家兄妹认识。 兆丽记得他,“我们在图书馆见过。” 裕均不出声,低下头,偏偏看见鱼网袜穿了孔,露出猩红指甲油。 裕均只觉这些不是他那杯茶,为着小姐姐面子,只得礼貌唯唯诺诺。 裕亭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只见她笑脸盈盈,与兆光谈着演讲厅里趣事,世界政局走势,以及股票市场如何凶险等。 任何,无论什么题材,他们都可以喁喁谈个不休,他们是真正遇到知己了。 裕均替姐姐庆幸。 这是林兆丽轻轻问裕均:“你对戏剧可有兴趣?” 裕均答:“我只知莎士比亚拥有一间环球戏院。” 兆丽笑笑。 “卡门与蝴蝶夫人算不算?” “那是歌剧,两回事。” “对不起,我一无所知。” “有无兴趣来看我排演?” 对于女性来说,这样主动,十分难得,但是裕均怕煞她的打扮,他一时不知如何推搪,忽然灵机一动,他答:“我的取向有点不同——” 说也真巧,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男同学走近,亲昵地问:“裕均,好久不见,慈善晚会需要你呢,你去年扮白雪公主叫好叫座,今年有什么好主意?” 裕均尴尬。 兆丽却听明白了,她低下头,籍故走回大哥身边。 裕均松口气。 不管什么籍口,总好过误导人家感情。 同学犹自不放过他:“今年扮什么?” 裕均没好气,“黑湖妖中被掳的美女。” “谁做黑湖妖?” “你。” 同学知难而退。 那天回到家,裕均忙着找资料作笔记。 裕亭走进他书房,“喂,你合作一点可好?” “什么事?”他抬起头。 “人家约你,你为什么拒绝。” “男人也有说不的权利。” “你告诉人家什么,你的取向?小弟,男人也有名誉,是即是,否即否,缘何模棱两可。” 裕均沉默。 “请别破坏我与男伴关系。” 裕均看着姐姐,“男友男友男友,你心中只有那么一个陌生人,我是你手足,他是谁?你认识他才十天八天,为什么他比我重要?”说到最后,语气悲怆。 裕亭连忙说:“他不会比你重要,兄弟在我心目中永远维持最高地位,但是社交约会,有何不可?” “我不会故意讨好你男友的妹妹,我一向不喜浓妆女子。” “人家演舞台剧,需要夸张。” “我有我的选择。” 裕亭取出啤酒,一人一瓶。 “她对你很有好感。” “多谢她赏面。” “毫无机会?” “老姐,我祝你幸福。” 裕亭觉得遗憾,试想想,本来一对姐弟与另一对兄妹双约会多有趣,不过世事很少这样凑巧理想。 第二天,裕亭陪兆光到公园散步。 她租了辆三轮车。 “来,运动一下脚步,我坐你后边,试试你腿力。” 兆光很感动,这可爱的女孩想尽办法帮他振作精神,他不可以辜负她。 他载她缓缓向前。 “怎样,比蜗牛略快吧。” “嗯,可是慢过乌龟。” “我答应你会有进步。” “我找到一支好拐杖给你用。” 他正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借力,听了失望,“叫我自立。” 裕亭笑了。 兆光忽然说:“我没想到裕均会反串白雪公主。” “有对头扬言愿出一万善款给他,他考虑后,毅然上台。” “造型可漂亮?” “我有照片。” 裕亭出示照片。 林兆光看了忍不住大笑,“值回票价有余。” “他们今年还想邀请他,不过裕均表示可以不可再,见好要收蓬。” “为着捐款,我也不介意尝试。” “真的,你可愿扮埃及艳后?” “那台成熟了,让我想想,以我年龄,最好是小红帽或者是买火柴女郎。” “你没上台我已经笑得落泪。” “我得好好练脚力。” 裕亭仍觉可惜,她真心希望小弟与林家妹妹可以走到一起。 叫裕均同去散心,他总是婉拒:“我有事”,“另外约了人”,“三个人太拥挤”…… 不久,林兆光已经丢下轮椅,站起来,每朝到公园缓步操。 裕亭正高兴,裕均却朝她泼冷水。 “老姐,期考将至,您老切勿蹉跎功课。” 裕亭辩答:“我有分寸。” 裕均冷笑,“那就再好没有。” “人生除却功课还有其它。” “我也愿意这样相信,不过你是学生,功课欠佳,还剩什么?” “你知道邓洪耀吧,一级荣誉毕业在一流大学顶尖电脑系毕业,至今赋闲在家。” “那是人家,老姐,你是你。” 裕亭取出笔记温习,过片刻她问:“婚后你会搬出去住吗?” 裕均抬起头,“谁结婚,你,还是我?” “随便是谁。” “我不搬,我惯了住在家里。” 裕亭说:“我也不搬,两家连子女一起住这件租屋。” 裕均笑,“人家会答应吗?” 裕亭没有回答,她又埋头写功课。 周末,姐弟还在憩睡,是裕均先听到门铃,他披上旧毛衣惺忪下楼应门。 门一打开,见是林兆光站在门口。 没有拐杖,不用搀扶,他笑说:“最后一枚钢钉已经拆除。” 裕均由衷替他高兴,“快进来,这事值得庆祝。” 他们不管时辰,在厨房开香槟对碰饮尽。 兆光感慨:“站起来了。” “原来你高度超过六尺。” “几时一起打网球。” 一转身,看到裕亭自楼上下来。 她已听到好消息,不由得过去拥抱男友,兆光把她整个人抱起转圈。 裕均咳嗽:“兆光你别太兴奋。” 兆光说:“今晚去看兆丽演戏。” 裕均刚想推搪,裕亭轻轻说:“小弟今日刚好有空,你说可是,小弟。” “排演整月,今日登场。” “就这么说好了。” “晚上在宇宙剧院见面。” 林兆光走了之后,裕均说:“是,我有空。” 裕亭一拳打倒弟弟胸口,“当然。” 傍晚姐弟打扮起来,平时衣着随便,专门穿运动衣破球鞋,换上礼服,看法完全不同。 裕均改穿深灰色西服,梳理头发,刮净胡子。 裕亭换好黑色丝绒露背裙,与弟弟一起站在镜子前。 “妈妈看到我们会很高兴。” “她一直在看着我们。” 姐弟二人出发到剧院。 林兆光在门口等他们,看见女友,眼前一亮,他没想到她有那么纤丽腰身,薄妆面孔晶莹可爱,他连忙迎上去。 裕亭问:“兆丽在后台?” “是,她嘱我殷勤招呼你们。” 他把姐弟带到包厢,没坐下裕均已打算瞌睡。 可是灯光一熄,序幕打开,他却被深深吸引住了。 女主角正是林兆丽。 她穿大红裙子,格子鱼网袜,演一个歌舞女郎,叫一个老教授神魂颠倒,为她身败名裂。 裕均同姐姐说:“她化妆同平时差不多。” 裕亭答:“她每日排戏,来不及卸妆,你看到的正是舞台浓妆。” 有人说:“嘘。” 叫他们静心看戏。 “排演也许化妆?” “兆丽说那样会得投入些。” “你见过她平日的样子?” “没有。” “嘘。” 隔壁观众已经十分不耐烦。 “林兆丽是职业演员?” “她读美术,对演戏有极大兴趣。” 人家实在忍不住他俩不断说话,索性敲敲包厢。 姐弟终于静下来看戏。 上半场结束,休息时裕亭说:“小弟,你问题很多呵。” “原来她一直化舞台妆。” “兆丽时间紧凑,休息时载兆光及轮椅到图书馆。” 这是兆光忽然走近,“裕均,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 是个文静的年轻人,裕均一怔,什么,同性朋友?真是误会。 这时他发觉人不能说谎,否则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不可收拾。 年轻人友善微笑握手。 “你们一定谈得来,两个人都不喜交际应酬,十分难得。” 淘气的裕亭看到这种情况,哪里肯放过,连忙笑着说:“你们两人像玉树临风,不知多少女生要失望了。” 裕均尴尬地站着陪笑。 兆光笑说:“兆丽说一定要为你俩介绍。” 下半场戏开始。 剧情精采,但是裕均如坐针毡,那年轻人在一旁把他当作有可能性的知己,叫他难堪。 裕亭居然朝他眨眨眼。 散场后,大家赞美演出:“本地制作做到这样真不容易”,“女主角演技动人”,“灯光音乐也好”…… 他们到后台去祝贺演员。 裕亭代表送了大花篮,被兆丽放在当眼之处。 裕均想在人群中寻找林兆丽。 裕亭说:“兆丽在这里。” 一名女郎转过头来,素净面孔,清丽脱俗,原来林兆丽已经卸了妆,裕均第一次看清了她真面目。 她套着一件毛衣,可是裙子底下仍然是那只舞台鱼网袜,穿了孔,露出猩红指甲油。 裕均精神恍惚,究竟哪个是真的林兆丽? 兆丽迎上来笑,“不认得我?” 裕均发愣。 亲友上前祝贺兆丽。 他们要去喝酒,兆丽婉拒,“明日还要演日场,早些休息好。” 裕均鼓起勇气说:“我送你。” “不用客气,”兆丽笑说:“你与新朋友一起去喝上一杯。” 裕均气馁。 他拉着姐姐说:“裕亭,你帮我解释一下。” 裕亭一本正经说:“他要做功课,他不能陪我们喝酒。” 裕均气结。 他摆脱那年轻人赌气独自回家。 裕亭深夜才由兆光送回来。 裕均问她:“为什么不打救我?” 裕亭答:“人生邮电错摸才够精采。” “当心,我是一个记仇的人。” “裕均,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兆丽的厚粉。” 裕均跌坐。 电话铃响,裕亭去听。 “是,是,他在,请等一等,裕均,找你。” “谁?” “剧院里的年轻人。” “不不,我不在。” “你没有礼貌。” 裕均跑上楼去。 裕亭大笑对电话说:“很奏效,他知错了。” 原来对方是林兆光。 裕亭上楼对弟弟说:“你得解释清楚。” “我不会与那人对话,我不欠他什么。” “不,是兆丽释疑。” “也许人家已对我失望。” “也许,也许不。” “我想想该怎么做。” 裕亭微笑,“小弟,你是学生,功课要紧,女生要多少有多少。” 裕均气结。 “还有,不过是一陌生女子,见过几次面,毋需念念不忘,我是你同胞而生的姐姐,我说什么,你要听从。” “你有什么话要说?” “人家喜欢戏剧,你可多读资料,像著名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作品之类。” “多谢指教。” 裕均走近,裕亭与他紧紧拥抱。 像母亲辞世那晚,他俩相拥哭泣,直至天明。 片刻裕亭说:“你帮过我,我一定帮你,我俩互相扶持。” 生辰快乐: 傍晚,珠宝店已经准备打烊,忽然有旅行社导游带着六七名日本游客进来,店员笑逐颜开,忙着应酬。 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女也在其中,指着玻璃柜台,要看一只金表。 店员踌躇一下,心想,一定是跟着父母来旅行的小东洋人,她把金表取出放丝绒盘子上,少女拿起细看。 一共才三个职员,那边又叫人,她只得过去忙。 电光石火之间,想起那少女与金表,抬起头,已经不见人了。 店员大惊,立刻按动警报,不顾一切奔出店去,在商场走廊看到少女低头疾走,快要跑出马路。 护卫员奔近,店员连忙伸手一指,“那个白衣少女!” 两名大汉立刻扑向前,“站住,别动。” 少女像没听见一般,去拉玻璃门预备逃出街上,但已经来不及了,护卫员已经赶到,手搭到她肩膀。 她面如死灰。 店员送一口气。 少女手中正握着金表,人赃并获。 她缓缓蹲下,途人好奇地看向她。 不久,警察抵达商场。 在少女身上找到身份证明文件。 她叫孙新菊,十六岁。 珠宝店职员忍不住斥责:“原来不是日本人,你不该在游客前丢脸,人家会怎么想?呵这繁华都会有的是小偷。” 女警看了店员一眼,“小姐,接着的工作,你叫给警方好了。” 职员悻悻回转店内。 少女从头到尾不发一言,跟着警察到派出所。 她手发笨拙,像是第一次做贼,已经失手被捕。 她看着自己双手,忽然落泪。 女警见过太多不良少年,根本不去理她。 警车经过繁华街道,霓虹灯亮起,是晚饭时候了,途人匆匆赶回家与家人团聚,一天辛劳工作,为的是甚么,不过是愉快安逸的与家人吃顿饭。 到了派出所,少女被交到当值警员手上。 少女走进询问室。 门一关上,少女吓得发抖,询问室没有窗,水门汀墙壁地板,只得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与一盏灯。 不久另一个警员走进来,“我是陈督察,你叫孙新菊?” 少女不出声。 陈督察说:“我们调查过,你并无犯罪记录,看你样子,也不似惯性罪犯,当然,甚么事都有第一次,可否告诉我,你偷金表是为着甚么?” 孙新菊仍然不出声。 “你把理由告诉我,我可以通知感化官前来,也许,她会给你一次机会。” 少女张开嘴,又合拢。 这时,有人送咖啡三文治进来。 陈督察说:“吃点东西。” 少女喝了半杯咖啡,忽然说出真话:“我妈妈病了很久,家里已没有食物,我想偷了手表去换日用品及一点吃的。” 陈督察动容:“你父亲呢,没有其他亲人?” “我没有父亲,穷人没有亲戚。” “请你写下地址,我马上联络社会福利署,你放心,你母亲会得到照顾。” 少女像是略为放心。 她随即饮泣,“我要坐牢了。” “你且到拘留所过一夜,明早会有感化官带律师来替你办手续进教养所。” “我母亲——” “事到如今,孙新菊,你不放心也得放心,生活中遇到困难,应当求助,不该犯法,你已读到高中,这种道理都不明白?” 孙新菊低下头,她实在慌了,才会铤而走险。 陈督察站起来走出询问室。 在门外遇到同事,她摇摇头说:“可怜。” 同事点头,“与其说是她的错,不如说是社会的错。” 两人都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们都有女儿,也十六七岁年纪,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孙新菊被带到拘留所。 铁闸一开,她是个罪犯了。 新菊躲到角落去,缩成一团,暗暗饮泣。 下午,她又到外婆家借贷。 外公面孔一直朝着电视机,眼神不与她接触。 在这之前,老人同他妻子说:“那孩子又要来借钱,你不必叫我,你若不能帮她,就叫她走,不关我事。” 那外婆拉下了面孔。 “叫她不要跟那个人,她不听,一意孤行,离家出走,成为亲友间笑话,叫我蒙羞,真是现眼报,这十多年来,到处借钱,甚么脸都被她丢光。” 新菊到了外婆家,怯怯叫一声。 外婆答:“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外婆,婆婆婆都叫老了。” 新菊不出声。 外婆扔三十块给她,“够来回车钱了。” 新菊还想开口,外婆已经站在大门边送客。 新菊回到街上。 家里连卫生纸也没有了。 病母口渴,问要牛奶,新菊悄悄走进便利店,趁人多,取过小盒子牛奶放进书包就走。 每次到不同的小店,不是偷面包就是偷牛奶。 今日,她不敢回家。 怕房东催租,怕听见母亲咳嗽。 她乘车到游客区,被珠宝店强光及闪烁商品吸引,刚巧有大堆日本游客走进店内,她便混在其中。 偷一只金表,典当了它,怕可以过一两个月吧。 她悄悄跟着游客群走进珠宝店。 只差一分钟便可逃出商场大门,可是事与愿违,被护卫员抓住。 新菊把身体越缩越小躲在角落。 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高歌。 歌声不羁但稚嫩,属于年轻女子,她大声唱:“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但又改了歌词唱:“祝我生辰快乐,祝我生辰快乐——” 拘留室铁闸打开,她也被关进来。 女子不服气,用双手大力摇撼铁闸,“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新菊呆呆看着她。 女子这时才发觉牢房另外还有人,猛地转过头来。 新菊看到一张浓妆面孔,脂粉虽然糊掉,可是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仍是美女。 她身穿粉红色名贵网纱晚礼服,像是从舞会里出来。 见新菊不回答,她说:“你是人是老鼠?” 对方仍然不出声,她只得坐下,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过一阵子又问新菊:“你为甚么进来?” 新菊不敢出声。 “喂,同你说话,为甚么不回答?明天才会有人来保我们出去,一整个夜晚,你我共处一室,不妨坦白。” 过了很久,新菊才答:“我犯偷窃。” 对方好奇,“偷甚么?” “一只金表。” 那少女一怔,忽然大笑起来,“你喜欢金表?”她迅速自腕上脱下一只手表交到新菊手上,她说:“送给你。” 新菊低头一看,真讽刺,这只表,同珠宝店那只,一模一样。 少女说:“我帮你戴上。”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礼物。” 少女大奇,“你是小偷,你偷也要偷到手,为甚么现在又假惺惺?” 新菊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我叫刘爱湄。”她伸出手来,“你呢?” 新菊说出名字,“你又为甚么在这里?” 刘爱湄答:“今天是我生日,在酒吧举行舞会,喝了几杯闹事,又被警察发现身上藏着一些药丸……于是抓进来。” 啊。 “你爸妈呢?” “我的父母?”爱湄笑起来。 爱湄的笑声非常寂寞,有点似呜咽。 新菊看着她,这个任性肆意的富家女有甚么烦恼? “他们分道扬镳,我已有三个月没见过他俩,我父亲与女伴在巴黎游玩,我母亲与近十名手下在苏黎世的钟表展开会。” “你一个人过生日?” “ 我有一班猪朋狗友,衰友损友。” 新菊不相信这话,“你明知他们是酒肉朋友,为甚么还同他们结交?” 刘爱湄笑嘻嘻,“你明知偷窃有罪,为甚么还顺手牵羊?大家都有逼不得已苦衷。” 新菊不出声。 “对不起,我不该取笑你,看你样子,知你不是坏人。” 新菊叹口气。 她的声音极低极低:“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嗄?”刘爱湄跳起来,“你几岁?” “今天十六足岁。” “我也是,啊,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日,又同时被关在一间拘留所里,哈哈哈,真有缘分。” 新菊啼笑皆非。 “你上午出世还是下午?” 新菊回答:“下午五时十五分。” 爱湄惊喜,“我也是,五时十五分,妈妈说我父亲还需提早结束会议到医院看我。” 这么巧,新菊呆呆地不知说甚么才好。 可是,她们两人拥有 截然不同的命运。 刘爱湄黯然,“我六岁时父母已经离异,各管各忙,我只得保母司机照顾,到最近,他们只是寄礼物汇钱给我,很少见面,生日也不例外……”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见猪朋狗友也不能填充寂寞的深坑。 新菊觉得刘爱湄也有可怜的地方。 不过,这些同情心还是留着给自己吧。 这时,只听见刘爱湄问:“你呢,你家境怎样?” 新菊低下头。 “喂,不是你的错。” 新菊答:“我生父离开我们母女已有十多年。” “呵。”刘爱湄很同情她。 “家母患病,长久不愈,家里一穷二白,我也已经停学。” “哎呀,没想到你这么惨,像苦情戏中角色一般。” 新菊反而笑出来。 “所以你才去偷东西?” 新菊点点头。 “ 你有没有想过找工作?” 新菊答:“经济世道差,不好找工作,我没有学历,唯一可以做的工作只有到人肉市场。” 刘爱湄掩住了嘴。 新菊又低下头。 她觉得她的头颅越来越重,她的颈项已不胜负荷。 “你很可怜。” 新菊不出声。 “我们同病相怜。” 新菊叹口气,“哪里,你比我好多了,你父母虽然不见人,却在经济上尽量满足你。” “刻画司,我仍然落在拘留所里。” 她俩捧着头,说不出话来。 这时,拘留所大门打开,有人进来。 “刘爱湄,你的律师来了。” 只见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走近。 “爱湄,是我,尤律师。” 爱湄很不高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尤律师说:“我已经睡觉,需要更衣。” 爱湄说:“老规矩,明日早上九时,你来保我出去。” “爱湄,你这脾气要改一改,我不能担保你一世不受检控。” 爱湄不出声。 “终有一次,你会进教养所,那里的日子不好过。” “我明白。” “爱湄,你算是天之骄子,要甚么有甚么,不要任性了。” “你回去吧。” “你已是警方熟悉人物。” “尤律师,你说完没有?” 尤律师气结,一抬头,看到角落有一双亮晶晶眼睛。 “这是谁?” “她叫孙新菊,尤律师,麻烦你找一找她的资料,明朝把她也保出去。” “甚么?” “她是我朋友。” 尤律师无奈,“我会同陈督察谈一谈。” 刘爱湄这时间问:“有没有香烟与口香糖?” 尤律师没好气,“没有,你好好待在这里,一早我再来。” 他出去了。 门又一次关上。 新菊这时才嚅嚅说:“谢谢你。” 爱湄坐下来,细细打量她的新朋友。 “你长得很漂亮。” 新菊沉默。 “你统共没有亲人?” 新菊答:“没有了,只有我们母女。”外公外婆才不会认她。 “你在狱中,谁照顾你妈?” 新菊说:“我心像刀刺一般。” “你出去之后,要好好做人,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母亲。” 新菊答:“我明白了。” 爱湄又哈哈大笑,“你看我多好笑,居然教你做人,我比你失败多了。” “千万别这样说。” 她们坐在长木凳上聊天,渐渐投机。 “你怕不怕?” “怕得发抖,像做噩梦。” 爱湄说:“我也怕。” “你冷不冷?” “还好,喝了酒,混身发热。” “你功课怎样?” “用功时好,不用功时坏,水准差很远。” 新菊说:“我真想回到学校去。” “我帮你交学费。” 新菊摇头,“你真孩子气,你的生活费来自家庭,他们不会答应。” “我叫尤律师帮你申请助学金,他知道许多途径,由他出面,无往不利。” “律师才不会无故出时间出力气做任何事,他们收取昂贵费用。” 爱湄搔头,“唏,我没想到。” “无论如何谢谢你。” “你累吗?” 新菊答:“累到极点,但是睡不着。” “生辰快乐。” “你也是。” 两个少女,背对背,靠在一起,忽然,两人都觉得有点温暖,渐渐盹着。 陈督察在外边当值,她与同事忙着做文书工作。 她把两个少女的记录打入电脑,嗯地一声,“她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事一怔,“这么巧合?” “一个住在南湾独立洋房,一个住虎岩角旧式徙置区。” “即是说一贫一富。” “环境相差如云泥别。” “怎么会同时抓进来?富有家庭应当妥善照顾孩子呀。” “律师已经来过,说当事人时时醉酒闹事,功课一落千丈,父母不在身边,但拥有大量零用钱,造就这种新一代。” “啊,社会的错,那穷女孩更加有托辞了。” 陈督察唏嘘,“我小时侯住木屋区,没有自来水,大清早与放了学就得担水喝,母亲是人家帮佣,谁会帮我们做功课?那时也有坏人,可是我与两个弟弟眼观鼻鼻观心,派报纸、做胶花、剪线头赚家用,就这样长大成人,既不怪社会也不怪娘亲。” “忽然到了这一个世纪,巧立名堂,甚么儿童心理、亲子活动……温室里栽培多少怪胎。” “偷窃若是为家贫——” “违法不可以有任何借口。” “我还以为世上甚么事都与金钱有关。” “不,其实世上任何事都与金钱无关。” “咦,天亮了。” 陈督察抬头一看,果然,天已鱼肚白。 她转头看电视监视器,只见那两个少女依偎在一起,平静地睡着。 “可怜。” 陈督察叹口气,“谁说不是,”她收拾一下,“我下班了,子女还等着我做早餐呢。” “十八孝好母亲。” 她离开了派出所。 两个少女在拘留室醒来。 刹时间回到现实世界,不禁相视苦笑。 两个人都面肿肿,手脚酸麻,这一夜不好过。 刘爱湄走到铁闸边大声叫:“口渴,给水喝,渴死人了。” 有人送饮料进来。 “我的律师来了没有?” 工作人员不去理睬她。 爱湄把水递给新菊。 新菊喝了一口。 这时,拘留所大门打开,尤律师走进来。 爱湄欢呼。 在晨曦下看去,她的化妆已经全部擦到裙子上,纱裙经过一夜折腾,多处撕破,她像个落难公主,冠冕权杖不知落在甚么地方。 尤律师自快餐店买来热腾腾早餐。 “两位请用。” 新菊想:天大事容后处理,吃饱了再算。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个饱,食物虽然粗糙,可是胜在新鲜。 只听见爱湄问:“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法庭还没有人上班呢,要等到九点。” “记得把我朋友一起接走。” 尤律师说:“这位是孙小姐?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新菊走近。 尤律师目光炯炯,打量了她一会,“你昨夜并不与爱湄在一起。” 新菊不出声,一颗心沉了下去,世上好心人并不是那么多。 “但是,我仍然替你办了保释。” 新菊泪盈于睫。 “你运气很好,珠宝店老板了解过事情之后,决定撤消控诉,他没有损失,所以想给你一个机会,你要珍惜,切莫再犯。” “你出去之后,打算做些甚么?” 老实说,新菊也不知道。 爱湄握住新朋友的说。 “孙小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到学校去。” 新菊低头,“家境不允许,我要照顾母亲。” 尤律师说:“我会与社会福利署联系,把令堂送到疗养院,并且替你申请助学金。” 新菊轻轻说:“律师先生,你不明白,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家里连肥皂牙膏都已用光。“ 这下子连年轻律师都吃惊:没想到一个家竟可以窘到这种地步。 刘爱湄这时咳嗽一声。 尤律师问:“你有话说?“ “过来这一边。“ 尤律师与她走到远一点的角落。 爱湄问:“我今季的零用还剩下多少?” “你想怎么办?” “送给孙新菊过难关。” 尤律师轻轻问:“几时变得这样好心,几时发觉世上除出刘爱湄还有其他的人?” 爱湄没好气,“你总不忘讽刺我。” “爱湄,我看着你长大。” “查一查,还剩多少,给她送去。” 尤律师立刻取出电子手账,看了一下,“爱湄,你也太会花钱,本季只剩万余元。” “够买笔纸书本没有?” “也足够付电费水费了。” “那好,就这么办,见一步走一步,下季再算。” 尤律师问:“你觉得这个新朋友值得帮?” 爱湄笑了,“帮人,有甚么值得与不值得的,我又不要任何回报。” 尤律师有点感动,“你好象长大了。” “是吗,今天开始,我已经十六岁了。” “法律上仍然是儿童。” “这样可怕,仍是儿童?” “是,你尚未成年。” 爱湄答:“我觉得自己已经三十岁。” 刚巧三十岁的尤律师不禁说:“你们总觉得三十岁是人类寿命的极限。”他很不服气。 这时,警察进来,“尤律师,请到这边签署文件。” 他打开拘留所铁闸,把两名少女放出来。 新菊再世为人,不禁泪流满面。 尤律师办妥手续,把一卷钞票塞到新菊手中。 “我知道你地址,我稍后会来探访。” 新菊恳求:“请别向我母亲说起这件事。” “你放心,我完全明白,我送你一程。” 爱湄把她拉上车。 到了徙置区附近,新菊下车。 “谢谢你们。” 爱湄只是说:“生辰快乐。” 尤律师把车驶走。 “告诉我,爱湄,你又打算怎样?” “我?” “是,你,刘小姐。” 爱湄想一想,“我已没有零用钱,我想我只好乖乖坐家中勤力读书,把功课追回来。” 尤律师大喜过望,只是不露出来。 他说:“生日快乐,爱湄。” 心盲: 文督察抵达现场时天阴微雨,同事们已在等她。 那是一幢豪华多层公寓,面积宽大,管理严谨,发生了这样的事,管理员急得团团转。 到了十四楼,推开门,只见布置雅致考究,家具摆设十分名贵,却又不觉炫耀,算是一级品味。 文珊一路走进去,助手说:“在书房。” 淡灰色地毯上躺着事主,面孔朝下,致命伤在左额角,她面孔朝下,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生命已错愕地离她而去。 文珊问:“这是谁?” “伍翠群女士,三十七岁,已婚,是著名地产商伍维厚的独生女,一年前领得大笔遗产。” “她一个人住?” “不,她与丈夫以及一个十七岁女儿同住。” “他们在什么地方?立刻去找。” “是,督察。” 文珊转过头去问管理员:“你是怎样发现凶案?” 管理员很沮丧,“对面投诉伍宅的小狗吠了一夜,我今早来敲门,大门没上锁,一推就开,我一路扬声走进来,在书房看见伍小姐躺地上,立刻报警。” 文珊看着这个老实的中年人。 她问:“伍宅,伍小姐?” 管理员点点头,“这一向是伍宅,伍老先生与太太去世之后,伍小姐一直住在这里,我们多年叫惯伍小姐,,她也未曾叫我们改口。” 文珊嗯一声。 “她丈夫姓什么?” 管理员想一想:“头一位姓冯,即是咏怡的父亲,这一位姓雷,结婚才一年。” 文珊抬起头,案情复杂。 这时,鉴证科工作人员已经做妥他们的功夫,收队离去。 他们同文督察说:“一下子重击头部致死,没有多大痛苦,照血液溅散样本,凶手应自她身后突然发难袭击,她避无可避。” 文珊问:“她背着凶手?” “所以我们怀疑是熟人所为,她疏于防范,才会转身背向凶手。” 文珊说:“她只有两个熟人。” “是,二减一等于一。” “佣人呢?” 助手答:“厨子与女佣均放假。” “这么巧,屋里只有凶手与她。” “我们已套取指纹,相信没有陌生人。” “门窗有无撬过?” “全无任何强行入屋痕迹,管理员说,昨夜根本无陌生人进出,大厦一向安全。” 助手匆匆过来,“伍小姐的现任丈夫雷思聪已回公司。” “他昨夜在什么地方?” “我们现在就去问他。” 雷氏在一间建筑公司办公。 文督察先找东主问话。 那老板据实回答警方问题:“雷某由伍小姐介绍来工作,我起先不愿意接收此人,可是伍小姐一下子注资千万,我不好推托,他做了两年,相安无事,公司因为这笔资金得以扩充营业伍小姐功不可没。” 什么都因伍小姐。 一般男人可能会吃不消。 “你们都叫她伍小姐?” “她是维厚先生的大小姐呀,唉,真未想到…他们现在总算一家团聚了。”他不胜唏嘘。 助手过来说:“雷某回来了。” 文珊点点头。 她一走到走廊便看见雷思聪这个人。 文珊一怔,她没想到他这么高大英俊。 他穿者深色西服,相当斯文,他伸手出来,“文督察,找我?” 文珊开门见山:“雷先生,你妻子伍翠群在家遇害身亡。” 雷氏脸色骤变,他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文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虽然浑身发出震惊不安悲切的讯号,但一双眼睛却是镇定的。 “请问你昨夜八时至十二时在什么地方?” “我有应酬。” “一夜不归?” “我有自由。” “你可有人证?” 雷思聪迟疑一下,“有,此人身份我不便透露。” “雷先生,请与警方合作。” “我想先与律师商议。” 助手这时进来在文珊耳边说了几句话。 文珊霍一声站起来。 他们在学校操场找到冯咏怡,她呆呆地蹲在一角,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校服,身上有血迹。 冯咏怡看到警察,喃喃说:“我杀死母亲,我是凶手。” 助手在回派出所途中松了口气,“此案已破。” 文珊不出声。 动机呢?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一个动机。 十七岁的冯咏怡有什么动机? “传少女的生父到警署来。” 他来了。 年纪比雷某大一点,却也一表人才。 他很坦白:“我已多年没见过咏怡,前妻离婚唯一条件是交出咏怡,我现在的家庭很幸福,已有一子一女,我不想多管闲事。” “你已完全放弃咏怡?” “是。” “你俩当年为什么离婚?” 冯某人搔搔头,“缘分已尽。” “请着实一点说。” “她是千金小姐,我是附属品,家里佣人全由伍家过来,全部叫她伍小姐,不是冯太太,日子久了,我不习惯,龃齿吾渐多。” “你可认识雷思聪?” 冯氏冷笑一声,“他呀,他很能干。” “愿闻其详。” “文督察,我另有幸福家庭,我已再世为人,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请你原谅。” “昨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昨晚是我岳父母金婚喜宴,一直到凌晨一时才散,百多名亲友,全是人证。” 他并没有提出要见咏怡,转身便离开警署。 冯咏怡一个人呆呆坐在询问室。 文珊进去,她也没有抬起头来。 伍家的律师随即进来,“咏怡,不要再说话,文督察,我想与你商议几句。” “你的当事人已经认罪,还有什么好说?” “文珊,不是她。” “不是她,是谁?” 律师说:“她为什么要杀死生母?” 助手进来说:“文督察,鉴证科报告出来,冯咏怡校服上血渍与死者百分百吻合。” 文督察看着律师。 律师气馁。 文珊说:“她的确在凶案现场。” “冯咏怡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她自幼没有父亲,母亲再婚,得不到家庭温暖——” 文珊打断她:“情况与我完全相似,你别走近我,我也有理由杀人。” 律师叹口气,外出办手续。 助手找文珊,“大厦管理员交出大门防盗摄影机的记录,我看过了,当晚没有伍宅的人进出。” “大厦由消防梯,楼梯可有人上落?” “楼梯在门后,前门访客去不到,一定要自单位里边开厨房后门出去。” “有装摄影机吗?” “没有。” “顾前不顾后,给凶手有机可乘。” 助手说:“而且这个人早有预谋,连生路都想好了,老谋深算,绝非误杀。” “凶器找到没有?” 助手摇头,“鉴证科说是一件钝器,像铁锤之类。” 文珊答:“此刻凶器一定沉在太平洋底了。” 助手说:“我也查过雷思聪底细。” “说来听听。” “十年前他演过戏,登台唱歌,也拍电视剧,随后息影,做些小生意,可是他的专长是结交年长女友,赚取许多礼物,包括房产及名贵欧洲跑车,数年前与死者正式结婚,从此深居简出。” 文珊点点头。 助手忽然发表意见:“有必要正式结婚吗,有必要把他带进屋里吗?” 文珊仍然不出声。 取得校长同意,她访问了冯咏怡的同学。 “咏怡跟谁谈得来?” “冯咏怡十分内向,很少与人谈心事。” “总有朋友吧,有没有留意到什么?” “慢着,有一个男人,时时开着跑车在校门对街等她,我曾好奇,问她是谁,她说是朋友。” “对,我也见过那男人,衣着过时,永远穿西装。” 文督察取出雷思聪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同学点点头,“我当时还问她:朋友为什么这么老。” 继父去接继女放学,也是很合理的事。 若干继父母与子女相处得不错,但却不会是雷思聪,这个男人把女性当工具,要就利用,要就不用,他不会对她们有感情。 文珊回到派出所。 助手过来,“伍翠群拥有近亿遗产,指明由女儿承继。” “不大不小的一笔数目。” “她还有若干房地产,谁承继了这笔财产,可以生活的相当舒服。” “遗嘱指明,财产应由咏怡承继。” 助手答:“冯咏怡若判终身监禁,就不能承受遗产。” “那么,财产就转到死者丈夫手上。” “是,雷思聪。” “这是动机。” “雷思聪最近欠下大笔赌债,由伍翠群一一偿还,这是否他们争执原因,引起杀机?” 文督察抬起头,“去找雷思聪谈谈。” 助手叹口气,“在侦探小说中,能干的警员一抓到疑犯,犯人便一五一十招供,把童年时偷糖果都说出来,现实中,疑犯到了法庭,铁证如山,他们仍不认罪。” 文珊笑了。 “冯咏怡才十七岁,会判死刑吗?” “看检控官怎么说了。” 稍候,雷思聪应邀到派出所来,他带着律师及一名中年女子。 那名女子坐下便说:“我是雷先生的时间证人,我叫周丽丽。” 文珊看着她。 是雷思聪真有办法,抑或都会内寂寞女性太多? 周丽丽约四十余岁,淡妆,衣着名贵而低调,配一套大溪地珍珠首饰,看上去非常舒服,当年,一定是个美人。 她说:“当晚,雷思聪在舍下一直逗留到天亮才走,他为着顾存我的名誉,故此不允透露。” “你的名誉?” “是,我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这么多女性为他争相辩护,他到底有什么伎俩? 文督察却问:“你有无去探访过咏怡?” 没想到雷君欠欠身,“冯咏怡并非我亲生。” “你们没有感情?” “她是我前妻的女儿。” 文珊点点头,“你说得很坦白。” 律师说:“我们可以走了。” 助手看着他们走出警局大门,“就这样放他走?” 文珊答:“当然不。” 她到拘留所见咏怡。 咏怡的律师也在场。 “咏怡,我们知道凶手不是你,你虽然在场,但是动手的不是你,鉴证科告诉我们,挥动凶器的力道,决非像你这般身材的少女可以做到。” 咏怡闭紧嘴巴。 “到了这种地步,你仍护着凶手,他完全是利用你,你何必赔上性命?” 咏怡忽然说:“不,他爱我。” 文珊震惊,表面上不动声色。 “你母亲才爱你。” “我母亲只爱自己,她有许多男朋友,她太懂得享受人生,我们并不相爱。” “可是你们爱着同一个男人。” 咏怡不再讲话。 “那人是雷思聪,你与他有不寻常关系。” 咏怡倔强地别转面孔。 律师恳求:“咏怡,轼母是世人不能原谅的大罪,检控官已决定将你提到成人法庭审判,你可罹死刑。” 咏怡双眼露出恐惧神色。 文督察低声说:“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现在是你最后机会。” 律师说:“咏怡,我们都想帮你。” 文珊告诉少女:“他又有新的女伴,那女子叫周丽丽,我们调查过,她是新江制衣的主席,比你母亲更富有,你想,他还会在乎你?” 咏怡挥动拳头,“不,不——” “雷思聪将会得到你母亲的遗产,他杀害她,夺去她生命,又骗取钱财,你还帮着他?” “他只爱我——。” “咏怡——” “我不要听你们再说下去。”她站了起来。 文督察走到窗前,轻轻像自言自语:“那一夜,伍女士与你们谈判,怒斥你与继父不寻常关系,她或许是一个自私的女子,疏忽的母亲,但是,她始终关怀女儿,她与雷思聪摊牌,逐他出门,扬言他再也别想从她手上得到一个仙——” 咏怡瞪大双眼,脸色变为煞白。 文督察说下去:“雷思聪在该刹那取起凶器——” 呵,这个女警像是置身现场一般,可怕,冯咏怡混身发抖。 “他不能就这样失去一切,他动了杀机。” 咏怡用手掩着面孔。 “事先,雷某安排你俩在后门进屋,事后,又在后门离去,丢掉凶器,他去找不在场证据,教唆你承认杀人,他告诉你什么?十七岁未成年,不可能判死刑,进感化院数年,出来之后,他会与你结婚,可是这样?” 啊这女警像女巫一样,什么都知道,咏怡张大嘴。 文督察以为她已成功。 可是隔一会,冯咏怡吸一口气,她断然说:“是我杀人,与他无关。” 文珊震惊,冯咏怡的精神完全受到控制。 下午,主控官来了,“文督察,凶手已经认罪,本案宣告结束,毋需一堂一堂审下去,真是纳税人之福。” 文珊脸上却没有笑容,“我要去探访一个人。” 她去找周丽丽。 周女士寓所是一幢独立洋房,背山面海,鸟语花香,文珊按铃,表明身份,女佣接待她进会客室。 屋内布置雅致,那雷思聪挑选女友极有眼光,又是一个有财产的中年女子。 周丽丽很快出来,在家她也淡妆,衣着考究。 “文督察,找我有事?” 文珊点点头。 周丽丽很客气,“在派出所我已经把话说清楚。” 文珊问:“怎么不见周先生?” “他在三年前身故,我们没有子女。” “你承继了周先生的遗产?” “是,但我退居幕后,不大理事,乐得清闲。” “你怎样认识雷先生?” “朋友介绍。” “你们感情一日千里?” “真不幸,发生这样悲剧,这件事平息之后,我们会的结婚。” “他这样同你说?” “结婚是两个人之间的协议。” 文珊问:“你见过冯咏怡?” “那个可怜的女孩。” “雷思聪与她关系非比寻常,你可知道?” 周丽丽站起来,“文督察,我的忍耐力已经很高,你对雷君有歧见,他对冯咏怡很好,但纯粹是同情她,关怀她,是否那女孩心存非分之想,我就不知道了。” 周丽丽脸色已变。 这时,律师已经赶到。 “文督察,你为何缠住周女士不放?” “因为我不相信冯咏怡是凶手。” “她已招认。” “少女受人唆摆。” 周丽丽高声说:“送客。” “周女士,你若帮雷某制造假供证,你有合谋罪。” 律师说:“文督察我送你出去。” 文珊一挥手,“不用,周女士,请想清楚,雷思聪当晚在什么地方,莫成为帮凶。” 文珊回到拘留所。 冯咏怡很不耐烦,“又是你。” 文珊把小小录音机放桌子上,“咏怡,你听清楚了。” 刚才文珊同周丽丽的对话清晰地播放出来。 冯咏怡整个人簌簌发抖,用手掩脸。 “你为他顶罪,他可是另有打算呢。” 冯咏怡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样子来。 “咏怡,此人谋财害命,是只豺狼,你要自救。 咏怡哭泣,“他说只爱我一人。” “他只爱他自己。” 咏怡泣不成声。 文珊跟助手说:“通知周女士律师,请他们来一趟。” 律师出现时很不耐烦,“文督察你不可以无休止扰民。” “请到这边来。” 隔着单方向玻璃,周丽丽看到询问室内哭泣的冯咏怡。 周丽丽怒说:“雷思聪同她没关系,警方别歪缠可好?” “请听她口供。” 通过音响设备,他们听见冯咏怡轻轻说:“妈妈揭发他与我的关系,妈妈怒不可遏,赶他出门,他很冷静,一直想谈判,可是妈妈绝不饶恕他,他当着我面,用一只铁槌,敲开妈妈头颅,我看到血流出来——” 听到这里,周丽丽仍然说:“少女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她一直暗恋继父。” 文珊轻轻说:“她们母女都不知道,暗地里还有一个你,你们都中了他的毒。” 周丽丽非常倔强,“拿出证据来。” “请听下去。” 接着,助手低声问:“咏怡,你有什么证据,指你继父与你有关系?” 这时,周丽丽哼了一声。 可是冯咏怡羞涩地形容:“他喜欢开亮灯,他说我的皮肤光洁柔滑,他喜欢看到我陶醉的表情...” 周丽丽突然退后一步。 她像是心脏病发作的样子,双手掩住胸口,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五官扭曲。 毫无疑问,雷思聪对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周丽丽像打败了仗,完全泄气。 她在律师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律师沉吟不语。 文珊劝说:“周女士,你是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与无知少女不同,你何必维护雷思聪,你抽身还来得及,如不,她们母女就是你的榜样。” 周丽丽看着律师。 律师点点头。 周丽丽虚弱地开口:“他要求我做假人证。” 文珊松了一大口气。 周丽丽说下去:“他不承认杀人,他说他当时一个人在公园散步,如果有时间证人,可以省却很多麻烦,他发誓他爱的只我一人,我——”她再也说不下去。 文珊疑惑:“周女士,你是一个明事理有智慧的人,你怎么会相信他的谎言?” 周丽丽苦笑。 过一会儿,她才说:“我是一个很寂寞的人,渴望被爱,他......开头的确很讨人欢喜。” 文珊恻然。 死者开头也这样想吧。 以为是没有了,可是他忽然出现,说尽甜言蜜语,日日夜夜陪伴,于是,眼盲了,心也盲了。 文珊低声说:“谢谢你,周女士。” 周丽丽黯然谐律师离去。 文珊抬起头,提高声音:“我们去找雷先生。” 助手高兴得不得了,“是。”她响亮地回答。 雷思聪在一间私人会所里打桥牌,对手是一个美貌少妇,两人眉来眼去,全没把心思放在牌上。 文珊缓缓走近。 她扬声:“雷思聪?” “又有什么事?”他冷冷问。 助手取出手铐。 文珊说:“雷思聪,警方现在逮捕你,告你谋杀伍翠群,你所说一切,将列为法庭证供...” 那雷思聪怪叫起来。 他的牌友像见到瘟疫一般退后。 文珊忍不住对那少妇说:“小姐,带眼识人。” 案件总算结束了。 过几日,助手同文珊说:“文督察,冯咏怡的律师找过你。” “咏怡怎么了?” “她已往美国升学。” 文珊点点头,“她是一个孤儿了。” 助手说:“她将承继大笔遗产,比一般孤儿好过些。” 文珊感喟说:“若不是这笔财富,她母亲可能仍然在世。” “咏怡将继续接受心理治疗,我们祝她好运。” 冯咏怡会康复吗? 也许会,也许永不。 失踪: “灼英,你来看看这宗人口失踪案。” 上司开了办公室门叫她。 吴灼英督察立刻放下手中工作。 上司把文件放在她面前。 灼英打开档案。 失踪女子邓小媚,年届廿八,已婚,本月十三日起携子离家一去无踪。丈夫王永佳,是永佳百货集团副董事。 附着小媚的近照,她是个美女,生活照片虽然粗糙,不掩她姿色。 灼英算一算,“十三日至今已有四十多小时。” “正是。” “孩子几岁?” “五岁。” 灼英抬起头,“据可靠统计,女子遇害,百分之六十是熟人所为,她的丈夫可有时间证人?” “她的丈夫不是关键人物。” 灼英诧异,“为甚么那样肯定?” “我已访问过王永佳。” “啊。” “局长与永佳集团董事长有点姻亲关系,希望早日破案。” “明白,每一宗案件,都同样重要。” 吴灼英拿着文件回到座位。 她立刻开始工作。 灼英先在警方电子档案寻找邓小媚这个人,她即使收过交通违例告票也有记录。 灼英吃惊,何止超速驾驶,邓小媚在十六岁那年曾因偷窃判罪入教养院,她是个孤儿,自幼跟远亲生活,十多岁已是问题少年。 接着,不知因何种机缘,嫁入豪门,生活起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沉静下来。 失踪前报住的地址是环山路三号。 灼英同助手说:“我要这个地址三天即七十二小时之内的电话记录,我们现在去探访一下王永佳。” 环山路是都会中最优秀的住宅区,背山面海,鸟语花香。 助手羡慕地说:“有钱真好。” 灼英不出声。 其实,名利与快乐并无太大关系 ,助手太年轻,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佣人来开门,灼英表明身份。 他们走进大宅。 世上有许多豪宅都美奂美轮,叫人赞叹,但不是这间,王宅大而无当,气氛阴沉,空无一人,像一座博物馆。 助手轻轻哼了一声。 一位中年太太走出来,她身型矮小,衣着考究,“我是王太太,你们找我?” 虽是大白天,客厅光线却不大明亮,佣人斟出茶来,王太太请警方人员进书房详谈。 王太太是王永佳的母亲,即是失踪人邓小媚的婆婆,她担忧地说:“我孙儿小宝才五岁,精灵可爱,叫我挂念不已,寝食不安,请警方尽快破案。” 灼英与助手对望一眼,王太太只字不提媳妇,当中有甚么内情? “我们可以与王永佳先生谈几句吗?” 王太太十分抗拒,“永佳甚么也不知道,他忙于工作。” “他的妻儿失踪,他一定有话要说。” 王太太还想推搪,身后传来一把声音:“有没有小媚消息?” 吴灼英督察立刻转过头去。 只见门旁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王先生?请进来,我们想与你谈谈。” 王永佳走近。 吴灼英的目光无比尖锐,一眼便看出毛病来。 王永佳五官微微扭曲,神情焦虑,长手长脚仿佛无处可放,显得尴尬。 灼英立刻分辨出他有轻微智障。 只听得王太太叫儿子:“永佳,坐近我身边,吴督察,你的问题简单一点。” 灼英这才明白上司说王永佳并非关键人物的道理。 王永佳焦急地问:“找到小媚没有?” 一个只问孙儿,一个只问妻子,奇怪。 照灼英推测,王永佳的智能最高只有八十左右。 他懂得简单社交会话,但是没有能力策划安排比较复杂的事。所以,他不是可疑人物。 灼英问:“王老先生可在家?” 王太太答:“他在一年前辞世。” “请问,王永佳先生如何与邓小媚女士认识?” “朋友介绍。”王太太根本不愿多讲。 就在这个时候,女佣匆忙进来说:“太太,司机发现门外放着这只大信封。” 信封上写着“王守信太太”几个大字。 吴灼英有第六感觉,她说:“慢着。” 她自袋中取出薄胶手套戴上,取过信封,轻声问王太太:“我可否代你拆阅?” 王太太点头。 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摊开,大家呆住。 信中只有三行字:“立刻准备五百万百元现钞作为孙儿赎金,再等候指示,不得通知警方。” 掳人勒索! 王太太大惊,尖叫起来。 灼英用手按住她肩膀:“通知律师,叫他来一趟。” 一言提醒了王太太,她到底见惯世面,顿时恢复三分镇定,吩咐佣人:“叫区律师。” 灼英接着说:“替王太太斟杯热茶。” 王太太如热锅上蚂蚁:“怎么办,怎么办?” 律师气呼呼赶到,灼英把勒索信件给他看。 年轻的区律师似乎十分了解他当事人,他说:“我立刻命人去准备现金。” 灼英叫助手:“通知警方,派伙计来部署电话追踪仪器。” 王太太心慌意乱,“不不不,警方不可介入。” 王永佳一直问:“甚么事甚么事,”他忽然大叫起来,“告诉我是甚么事。” 幸亏这时医生也到了,看护把王永佳带到楼上去。 王太太忽然哭泣:“王家没有壮丁,我没有臂膀。” 灼英温言安慰:“你放心,王太太,我们都会尽力帮忙。” 王太太低头说:“是,是。” 警方援助部队很快赶到,他们扮做送花工人,抬着盆栽进屋,迅速部署一切。 灼英同区律师说:“我有几个问题。” “请问。” “王太太最钟爱孙儿小宝可是?” “那孩子是他唯一盼望。” “孩子智力完全正常?” “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像是特地来救赎王家。” 灼英点头,“婆媳感情可好?” “两人都很容忍。” 这已经很难得。 “夫妻之间呢?” 区律师有点为难。 灼英说:“区律师,我并非三姑六婆。” 区律师连忙答:“吴督察,我完全明白。” 他停停神,喝口茶。 “永佳与妻子的感情出乎意料之外地融洽。” “啊。” “她对他悉心照顾,耐力惊人,额外容忍,大家对她另眼相看。” “连老太太在内?” “王太太对媳妇的戒心已减至最低。” “这么说来,她不应失踪。” 区律师说:“开头我们也以为她离家三两天就会回来。” “邓小媚以前可试过失踪?” “从不。” “你可知邓小媚曾是问题少女?”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吴督察,谁没有过去呢。” “照你看,邓小媚已经脱胎换骨。” “她已再世为人。”律师说。 “人呢?” 律师叹口气,“靠警方救助了。” 这时助手过来说:“一切已经布置好。” 电话铃响起来,一个安好,灼英与律师一起取起听筒。 对方声音很奇怪,像卡通片里老鼠与猫般谐趣,不男不女,不老不少,灼英知道,只要吸进一口氢气,声带受到影响,就会有这种效果。 那边说:“叫王太太听电话。” “老太太已被你吓坏,医生给她吃了药,正在休息,我姓区,你有话同我说也一样。” “区律师,五百万准备妥当没有?” 灼英抬头醒觉。 区律师冷静地说:“提取五百万现金及点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要的又是百元钞票,足以装满一只大码行李箱,我需要三天时间,你打算怎样运走?” “两天时间。” “我尽力合作,我不会与你对抗,五百万没有问题,可以听一听小宝声音吗?” 电话忽然挂断。 灼英问助手,“可追踪到电话的地址?” 助手答:“是一枚事先付款的手提电话,用完即弃,毫无踪迹。” 这时吴灼英与区律师同时低声说:“是熟人。” “你一说姓区,他便知你是律师。” “这人是谁?” “一定经常在屋中进出,熟悉每一个人。” “佣人。” “屋里有几个工人?” “一共五人,司机厨子园丁及两名女佣,今日全在这里。” 灼英怔住。 “可是他们亲友?” “工人的亲友听到我声音,不可能即时叫出我姓氏。” 灼英坐下来,“福尔摩斯说过:把可疑人物逐个剔除,剩下的,即是凶手。” “这个人从头到尾未曾提到王永佳。” “他知道王永佳有智障。” “王永佳深居简出,外人不知道他有毛病。” “集团里有无可疑人物。?” “王太太不过是挂名董事,与公司里的人不大来往,只靠我帮她处理日常事宜。” 灼英看着他。 “你可以怀疑我。” “不,不是你。” “为何这样说?” “你没有动机。” 区律师微笑点头,这名女督察十分明敏。 “五百万不是大数目,绑匪计算过,王家一定会付款。” 区律师手提电话响了,他说了几句,抬起头,“银行已把钞票准备好,他们问:可要装置染色粉。” 灼英想一想,摇头,“免得激怒绑匪。” 趁这个空档,她走到二楼寝室,检查房间。 鉴证科人员向她报告:“王宅没有外人指纹。” “我们已知不是从家中绑走。” 助手说:“母子去参加一个生日会,散会后司机去接,不见他们,惊慌,通知王太太,由她报警。” “谁生日?” “小同学,家长说的确邀请了他们母子,可是,他们失约,即根本没有出现。” “我想同司机说几句话。” 老司机诚惶诚恐走过来。 灼英问:“你把母子送到同学家,有没有看着他们进屋?” 司机想了想,“我见太太伸手按铃,她转头示意我离去。” 灼英点点头。 她检查抽屉及衣柜。 王家待邓小媚不俗,她的穿着用品,全是名贵华丽。 两本护照,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 助手轻轻说:“警方一早通知海关注意这两个人。” 灼英抬起头,“你怎么看这件事?” 助手刚想回答,王永佳出现。他叫着:“把小媚找回来,把她带回来。” 助手苦笑,“这人真累,做他亲人,真不好过。” 灼英的心一动。 看护好声好气劝他回房,他却发作:“我亲自去把小媚找回来。” 他冲下楼去。 助手把声音压得极低,“金钱有时无用。” 灼英不出声。 “王宅这几天电话进出记录没有异样,伙计们查过,相当正常:花店、银行、服装店、医生、朋友、俱乐部、药房……” 那天晚上,灼英在王宅过夜,守在电话旁。 王太太焦虑之余,不忘招呼客人,吩咐厨子做了清淡菜式招呼他们。 “王太太,”灼英顺口问:“母子失踪前有无异样?” 王太太摇头,“一切如常,小媚一贯沉默,没人知道她心里想甚么。” “邓小媚有无私人时间?” 王太太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 她会否独自外出,与自己朋友约会,或是结伴旅行?” 王太太不以为然,“孩子那么小,永佳健康有问题,她应该在家照顾家人。” 电话又响起来,灼英连忙放下茶杯。 那把怪声音传来:“明天一早六时正,把载钞票箱子放到大围第六火车站红色指示牌下。” 区律师说:“有甚么保证会看到人质?” “你只好相信我,区区五百万,赌一记。” “钞票会放在一只灰色行李箧内。”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你要遵守诺言,否则,必不放过你!” 那人不再言语就挂线。 灼英沉吟。 区律师顿足,“完全是外行,他怎可能提着那么大一只箱子而不受注目,我担心的不是赎金,而是母子安危。” 银行送了行李箧来,满满一箱钞票,有新有旧,不连号,全无识认,现金真是皇帝。 灼英不出声。 手法拙劣,会是谁呢。 这时,王永佳忽然痛哭起来,医生只得替他注射,王家愁云惨雾。晚田台暗暗垂泪,眼睛都肿了。 灼英蹲在她身边,“放心,明朝小宝便可回来。” 王太太感慨,“吴督察,你母亲前世积德,今生有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儿。”说着又哭。 灼英拍拍她手背。 她再到二楼寝室巡视。 有甚么不妥,她也说不上来。 她从头再细细翻寻线索,在抽屉中又看到那两本护照。 她打开护照。 这次,看出端倪来,护照第一页下角少了一条最难仿造的银线,即是说,这两本是假护照。 灼英愕然,他们母子为甚么持假护照? 不! 母子手中此刻拿着的真护照,抽屉里两本假护照用来掩人耳目,造成绑架假象:事主甚么都没有带走。 灼英心里有数。 她轻轻吩咐助手几句。 助手出去了。 片刻回来,在灼英耳边说了几句话。 灼英低声说:“你在这里,绑匪也许还会打电话来。” 她去找一个叫蓝叔的人。 老人住在郊外乡村屋,种花养鱼,其乐融融,一看就知道已经退出江湖,享受着退休生活。 他一开门看见灼英,非常意外,“吴督察,甚么风把你吹来?” 灼英微笑,“两本假护照。” 蓝叔呆了半晌,才说:“明人眼前不打暗语,吴督察,没想到你会接手办这宗普通人口失踪案,否则,我一定做得精致一点。” 好话人人爱听,灼英坐下来,“蓝叔,为甚么重出江湖?” “我同事主有点恩怨,我欠他,所以为他效劳。” “他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蓝叔,伪造旅行证件是违法行为。” “你逮捕我好了。” 灼英轻轻说:“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假设故事,你听了再说。” 老人点点头。 “一门豪宅,媳妇与孙儿突然失踪,主人誓死追究,这个时候,有人打电话进去,说母子在他手中,要求现款赎人。” 蓝叔不出声。 “我的看法是这样:小孩,无论如何要交还,豪宅才会罢休,至于大人,自由自在,远走高飞,赎金节制地花,可以用一辈子了。” 蓝叔开口:“我也有一个故事,有一年轻女子,在安排下,与一智障人生活好几年,大宅里气氛凝重灰暗,规矩深严,她没有自由,手上也没有现款,她透不过气来,厌倦了生活,为着孩子,每日持续着苦闷煎熬,她本性纯良,忠诚履行合约,直至一天。” “发生甚么事?” “她与少年时爱人重逢。” “啊,”灼英恍然大悟,“以为这一生再也见不到生机,可是忽然生机就在眼前,她可以逃出生天,再世为人。” “但是两人手上都没有钱。” 灼英点头,“不幸我们活在真实世界里。” “几百万,对豪宅来说,算得甚么,他们待她刻薄。” 灼英轻轻说:“请你听好:明朝,警方会依约去交付赎金,请把幼儿送返,那是人家的子孙,一个人,不好太贪,总要有所牺牲。” “我明白,吴督察。” 灼英告辞。 老人不放心,低声说:“护照的是——” 灼英问:“明日天气可好?天文台说可能会下雨。” 她回王宅去。 助手向她报告:“不再有电话。” 灼英点头,“知会诸同事部署现场。” 她在客厅长沙发上盹着。 凌晨四时,助手推一推灼英肩膀,灼英知道时间到了。 她起来洗了个脸。 王宅准备了丰富早餐,灼英只喝了一杯豆奶。 王太太站在门口送他们出去。 她像是老了三十年,背脊已经直不起来,看了叫人难过。 车子抵达大围火车站,灼英下令:“分散。” 他们步行到第六站,拎着行李箧的助手咕哝:“钞票真重,一个人拿会吃不消。” 他们走到红色指示牌下,放下皮箧。 天渐渐亮了。 车站有人群聚拢,等候第一班火车。 灼英金睛火眼,盯住行李箧,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到。 第一班火车驶到,闸口打开,乘客纷纷上车。 电光石火之间,有人走出来,一只手搭上行李箧。 啊,原来是利用火车停站刹那间收取赎金。——不是说人家是外行么?而吴督察又是明敏之人,怎会想不到,要现在才来“原来”? 吴灼英督察立刻扑上去,这时,人群上落,车门拥挤。 灼英眼明手快,闪电出击,一只手也搭到箱子上,低声喝:“孩子在甚么地方?” 那人宽袍大袖,戴渔夫帽架墨镜,很明显是个男人,他一手拎起箱子,一手指向另一角。 只见车站那一头站着一个蒙脸幼童,正在哭泣。王小宝干吗要蒙脸?蒙脸哭泣师太这一段实在好笑,饶了大家吧,别写这种不擅长题材了。对不起大家了,我实在忍不住要8啊8几句 灼英沉声说:“他若不是王小宝,我本人把地皮反转都会缉捕你俩。” 灼英缩手,舍皮箧奔向幼儿。 火车闸门关上驶走,警员围拢,助手奔过来说:“已经通知下一站,上车搜捕。” 灼英把孩子抱在手中。 她替他解开面巾,“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王小宝。” 灼英放下了心。 “把小宝送返王宅。” 警队追向下一站,却一无所得。 绑匪与赎金一去无踪。 孩子回到大宅,与祖母紧紧拥抱。 他对过去数日发生的事一言不发,只说不记得。 王太太托区律师转告:幼儿受惊过度,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 区律师问:“吴督察,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灼英微笑点头。 “听说你已经辞职。” “是,办事不力。” “太客气了。” “休假后打算办一家侦探社,请多多关照。” 区律师忽然问:“你几时发现真相?” 灼英笑着反问:“你呢?” 区律师答:“她在电话中叫我区律师之际。” “那么早,你比我聪明。” “我与王家的人熟稔而已。” “你同情她?” “你亦见过王永佳,你应比我更同情她。” “王太太不再追究赎金去向?” “王太太上月送礼的一套珍珠首饰便千多万,她得回孙儿,已经心满意足。” “他们母子终需分离。”灼英叹气。 “但是,一个人总无可能得到一切,是不是。” “区律师,你真有趣。” “吴督察,与你打交道十分愉快。” 喝完咖啡,他俩分道扬镳。 这对年轻人有无可能走到一起? 没有可能,他太聪明,她比他更聪明。 聪明人最怕聪明人。 大拿市天地另一角,总算另有一对男女,得偿所愿,生活在一起。 遗憾,一定有,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过客 a君b君c君: 我出生不久母亲已经去世,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姑母告诉我她是个美女,而且她用妮娜莉兹香水lair du temps,这件事给我的印象至深,所以我从小用妮娜莉兹的一切产品。 我知道我没有母亲美,她的照片不多,但已足够证明一切。不过女孩子年轻的时候,裙下总有若干臣子,「不腻」是不大可能的了,谁还跟谁一辈子,追求的人总是有的,看电影、吃饭、喝茶、逛街、游泳。除非真长得难看,否则每个女孩子总经过这一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 男人像女人一样,有几千几百种。大约可把他们分为两类:有风度与没有风度的。没有风度的男人最讨厌,请女孩子喝一杯咖啡便想要她们的灵魂,连我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也碰到过这种事。 才上个月罢了,有人自加拿大回来,自说自话摸上门来,我在上班,他设法叫管理人员打开铁闸,让他在我信箱留张字条,上面为着:「我住某某家,请即联络留下你的新电话。」 他以为他是查理士亲王。 我才把电话号码换掉,花好几百元,怕就怕这种无聊话来烦。 基于礼貌,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还是跟他通了一次电话,吃一次午餐,很客气地道别。这是一个净长四肢不长脑袋的家伙,一年前约会过数次,连名字都几乎不记得,再见更没有味道。 谁知他一连两夜未按门铃,要上来我公寓。我隔着铁门跟他解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并且也不方便邀请他进屋,以后如果他要按铃,请他预约。 他不听,在门外像只科学怪人似的蠢笑:「我想进来看看你公寓的装修,嘻嘻嘻!」 我顿时无名火起三千丈,厉声说:「你要是再按一次铃,我就打九九九报警。」 他在铁门那头忽然生了气、仿佛我没请他进门,没敬他茶水,没服侍他上床,没放热水让他洗完澡才走,是不给他面子,是看他不起,他忽然被羞辱了,因此破口大骂我,用的是英语粗话。 我笑,我说:「是你老母教你的吧?」把门关上。 过了三天,他居然还打电话到我写字楼来烦:「——看,我想道歉——」 我打断他,「就此算了,好不好?」把电话挂上。 真是下流。 现在女人看男人的观点不同了,吃软饭也不是坏人,只要对方心甘情愿.为什么不呢,道德水准已有改变,但是像那个蠢货…… 当然也有具风度的男孩子,像郑家两兄弟,哥哥与弟弟都一表人材,学识是没话讲的。哥哥是建筑师,尝集中国历年邮票。弟弟是牙医,爱刻图章,两个都三十刚出头,两个人对我都有意思。他们是含蓄的、可爱的、有资格的。 我把科学怪人的故事说给他们听,他们有点担心。大郑说:「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 我无可奈何的说:「有什么办法?他要拿硫酸对付我,我也没折。j 小郑说:「这年头男人的质素越来越差。我记得在念书的时候,连约会女同学都不敢,那时经济欠佳,心理上也没有成熟得可以负担感情,白白辜负别人,于心有愧,现在这些男人,下一顿的饭还不知道在那里,就想去敲女孩子的门,摆明揩油,太不尊重女性,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问:「怎么会有这种男人?」 大郑放下烟斗,耸耸肩,「很难说:家庭环境影响,个人性格高下,教育程度——研究优生学的人应当知道。」 我问:「换了是你们,你们怎么办?」 小郑笑:「我?我根本不会把自己陷在那种困境中,追求是最不能勉强的事,别说是硬闯别人的公寓,人家推搪我一次我已经要钻地洞了。」 「我从来没有推过你,是不是,小郑?」我笑问:「你送来的糖果花束我永远照单全收。」 小郑笑,「我们自小看你长大,交情不同。」 「谁看谁长大?真不要脸。」我推他一下。 大郑说:「我这辈子没骂过女人打过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动女人?打反而好点,至少有那个交情,骂算是什么?下次再有这种事发生,报警,叫律师告他。」 我不以为然,「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人家会怎么想?这女人若不是招蜂引蝶,人家也不敢看轻她。」 小郑不以为然,「女孩子一怕事、二要面子,难怪那些狂蜂浪蝶要得其所哉。」 我说:「做女人原是有很多不便之处。」我有点闷闷不乐, 「别不高兴,」小郑说:「你那些香皂用完没有?替你添新的。」 小郑一直送妮娜莉兹的香皂给我,大郑则负责我的时思糖果。 我说「肥皂还有,糖吃光了。」 大郑马上说:「我马上去买。」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对我好?」我问:「快从实招来,到底有什么企图。快说。」 他们两兄弟笑。 好是好,但一向不谈「儿女」之私,令我摸不着头脑。所以说天下真没十全十美的事。有这么理想的两个单身男人,偏偏都把我当妹子,我也顺理成章地当他们兄弟。 到了周末,小郑照例打电话来,「我们去吃日本菜,有间新开的据说做得很好。」 「太贵了。」我说。 「别替咱们省好不好?」他笑,「我八点钟来接你。」 八点钟上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大郑呢?」我问。 「没叫他。」他说。 「为什么不叫?」我问。 「这也是我单独见你的时候了。」他说。 我的心一动。 到达日本馆子,我们喝的米酒比吃的鱼生多。 我知道小郑有话要说,故此很沉默。平常他们两个只喝啤酒的。 他喝了很久,把杯子拿起又放下,话就在喉咙,但是出不了口。 终于他咳嗽一声,把颈子上的丝领带解松,开口道:「你知道,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我知道,这话你每天都得说十次。我打断他。正题,我要知道正题是什么。 「你觉得大郑这人怎么样?好不好?」他问。 「好,当然好。」我诧异,「我最喜欢他了。」 他沉默一会儿,「你喜欢就行。你可知道,他也很喜欢你?」 我啼笑皆非。「我当然知道你们喜欢我。」 「不不,不是朋友间的感情。」小郑说:「我哥哥一直在心里爱你。」 「爱我?」我重复,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没想到他们略有表示,是示爱,太严重了。「我不明白。」我说。 「哥哥今年三十二岁,应该成家立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肖狗,今年廿二岁,他大你十年,刚好。」 「你干吗?」我笑出来,「你的口气像媒人,小郑。」 「不,」他的手按在我手上,忽然很冲动,「你好好听我细说,大哥是个好人,他能照顾你,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几时捱得到老?不如早点嫁人。」说着他眼睛红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样知心的话,我也落下泪来。 「最要紧人品大家都清楚,」小郑赶紧喝一口酒,「以后大哥约你,我就不夹在你们当中了。」 「我不知道,小郑,我们一直像兄妹——」 「听我的话,别辜负大哥一片好意。」他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有点醉,我看得出来。心中十分罕纳,小郑很少有失态的时候。 我连连点头。 大郑自己不敢说的话叫他弟弟来说,弄得我很尴尬。以前大家见面和和气气的,现在可拘谨得多。可是我不能一辈子待大郑小郑如兄弟,兄弟娶了嫂子,妹妹也会被冷落,再纯洁的男女感情,终局也演变成夫妻。 那日我开车送小郑回家,他已喝得不能开车。 大郑下楼接他,问我:「怎么了?」诧异得很。 我微笑说:「他醉了。」 我在街灯下打量大郑:适中的个子,稳重的性格,端正的五官,左看右看,没有缺点,我忽然涨红了脸,不错他是个理想的丈夫,但爱情是另外一件事——虹彩呢,火花呢?我转头回家去。 我还渴望轰轰烈烈的恋爱。不错,里里外外我一直靠自己一双手照应,长久没个借力的人,既辛酸又疲倦,嫁给大郑,一切问题可以得到完满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其他,经济上精神上,他都会对我呵护备至,这样的暖房伸着双手等我,的确是一股强大的诱惑力。我心中已愿意了一半。 ——但爱情的幻彩——真是唯一的遗憾。 以后看到大郑该怎么做?我在他跟前撤惯赖,说惯笑,难道以后也这么不成? 罕纳了一个星期,第二个周末轮到大郑打电话来!「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又是日本菜。 「好。」我说。 照平时我早就反对,可是现在我得温柔一点,仍然忍不住反问一句:「为什么选日本馆子?」 「那里静一点,我有话想说。」 什么话? 求婚? 我的心狂跳。 「八点钟我等你。」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大郑虽然是个可敬可爱的好人,我都不想跟他结婚。他总像个大哥,以前没证实,关系尚有点可商榷的暧昧,小郑一说他爱我,我只觉得尴尬。 如果他带着戒指来,我只好推他。不知我那太极功夫可到家。 我到那家日本馆子,大郑已经在那里等我,我看到他一表人材的样子,想想如果错过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但现在时间不对,我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大郑。」我说:「有话跟我讲.」 「是。」他说:「你先坐下。」 他叫了一桌菜,我样样吃一点。 大郑也跟他弟弟一样,净喝闷酒,不出声说话。 我问:「你怎么?有心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叹口气。 他这么理智的一个人,难道还有想不通的事? 他说:「你最近有没有见小郑?」 「有,上星期我不是送他回家?还是你开的门。」 「呵是,那一夜。」大郑说:「那一夜他直叫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真给弄胡涂了。 「是,说出很多醉话,我才知道他的心思。」 「他有什么心思?」我觉得事态严重。 大郑说:「老老实实,你觉得小郑如何?」 我的天!我简直要哭出来,又轮到大郑来问这一套。 我尖着声音说:「你们俩都是好人,我都喜欢,你们一直是我的好兄弟,够了没有?」 大郑愕然,「你怎么了?」 「你想说什么?想代小郑向我求婚是不是?疯了,哥哥为弟弟求婚,弟弟代哥哥求婚,你们自己就不会发言?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是皮球,被你们兄弟踢来踢去,我又不想这么快结婚,好的女孩子那么多,简直满街跑,赶快推荐另外一个吧,我受不了啦。」 一顿乱嚷,把大郑的酒意唤醒。 他说:「你——」 我说:「你们兄弟俩,哥哥爱弟弟,弟弟爱哥哥,可是为什么把我牵涉在内?我的滋味可不好受,你们俩以后别再约我出来了。看样子男人都有毛病。」 我站起来要走。 大郑大惊失色地拉着我,「你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的话是没说完,但是我也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大郑,我不想听下去,让我走。」 「你生气?」他问。 我没生气,我只是悲哀。他们兄弟俩都是好人,只是想错了一件事,他们认为我是小孩子,随时随地可以跟一个男人结婚,分明不尊重我。 那夜回家,我哭了一场,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碰到理想的对象。 我不是不喜欢大郑与小郑,给我一点时间来培养感情,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但现在一切来得太不自然,我忽然产生抗拒感,将他们两个人都关在门外。 一个月不见大郑与小郑,生活寂寞枯燥。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对我的重要。 现在下班我自己去挤公路车,回到家中无所事事,从这里摸到那里,看电视新闻,按摩面部,熨衣裳,吸尘,总没有一件正经事可做。 几次三番我拿起电话想找二郑,终于没这么做。是我拒绝他们的爱情,是我抢白他们,如今我做得太绝,下不了台。 一日下雨,倾盆大雨,打着伞也像白打,裙子下截才出门已经淋湿,不晓得如何才能挣扎到码头去乘船,在这个时候,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子缓缓在我身边停住,我一看车牌,正是熟悉的,我百感交集,小郑把车开来了。 他把车窗摇下:「十元过海!十元过海!」他笑道。 「小郑!」 他推开车子门,「快上来呀。」 我跳上车子,收伞,忍不住揽住他脖子,「小郑!」我的眼泪流出来。 「喂,要撞车了,别把这么多艳福加诸我身上好不好?」 他那种若无其事的大方使我更惭愧,我抹眼泪。 他把车子驶过隧道。 「你累不累?最近工作如何?要不要回家换件衣服再出去吃顿饭?」 我不能回答,一直流泪,心中都非常高兴。 「我买了新唱片,是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奏玛拉作品,借给你如何?」 「好。」 「一个多月不见,有没有发横财?升职?恋爱?」 「没有。」 他的驾驶技术一直那么流丽,坐他的车子真是舒服。 「你哥哥呢?好吗?」我问。 「我们搬开住了。」他说。 「为什么?」我吃惊。 「两兄弟年纪那么大还住一堆,人家会以为我们有毛病,」他向我挤挤眼睛,「还是搬开住好一点。」 「这也好。」我勉强表示同意,其实心中带歉意——是否因为我的缘故? 「我的小公寓还不错,几时来看看。」小郑说。 「在什么地区?主色是什么?面积多大?」我问。 「比你那里略小,你都不知道,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简直像小人国,房间进去连转弯的地方都没有,家具都得选特小号那种。」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 「但大郑住的地方妙,他有钱,房子租在石澳,背山面海,这家伙真会享受。」 「现在还是由钟点女工做冢事?」 「自然。」 「晚餐怎么吃?」我问。 「我已做三文治,沦落了。」小郑摇头摆脑地,只有比往日更活泼。 「哥哥习惯一个人住吗?」我又问。 「他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老鼠蟑螂的,当然喜欢一个人住。」小郑说。 「你呢?」我笑出来。 「我?我只怕女孩子不睬我。」他也笑。 「你的女朋友还会少吗?只要吹一下口哨,起码十辆旅行车装满女人驶到你面前。」 「真有这种事?」小郑问:「让我们试试看。你吹得响还是由我来?」 「真去你的!」 到家门他说:「我给你一小时另三十分钟,你换好衣服等我们来接你。」 「大郑也来?」我大喜过望。 「是。」 「真好!」我拍手。 「傻妞!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笨妹,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我忘了。 他已经把车子驶走,一路向我招着手。 我竟忘记自己的生日。 我回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洗一个澡,把化妆品取出来往脸上涂妥,选件自认为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小郑算得没错,刚刚需时九十分钟。 他与大郑同时来接门铃,递上礼物,有鲜花有糖。我把花插在瓶子里,深深一嗅,将糖含在嘴中。 「谢谢,谢谢。」我说。 偷偷看大郑一眼,他也似乎已经忘记我们之间不愉快之事。我放下心来,有时候记性坏点是很好的。 大郑笑说:「还有一件礼物,是我们合送的。」 「什么?」还是两住一体式。 小郑递上一只小盒子。戒子!我心一跳,不会吧?我连忙打开盒子,却是一副钻石耳环,每粒有四十分大小,正是我一直想买而买不起的。 我欢呼,马上戴上,左顾右盼地照镜子。 二郑叹曰:「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我们去吃法国菜。 吃到一半,邻座过来一位客人,跟二郑打招呼。 小郑跟我介绍:「这是咱们同学老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老刘并不老,跟他们差不多年纪,有一个很动人恳切的笑容,眼睛极之慧黠。 大郑说:「老刘,坐下喝杯酒,今天我们兄弟俩在此庆祝小姐生日。」 老刘也不客气,坐下干掉一杯,然后回他自己的座位。 这次生日,最有意思的便是能与二郑重修旧好。 小郑依旧来接我上下班,我跟他说,我在学车,不久便不用麻烦他了。 他问:「你还记得有个人叫老刘?」 「哪个老刘?几百个人叫老刘。 「生日那天,跟你干杯的老刘。」 「哦,那个,什么事?」 「他呀——」小郑看我一眼。 这小子,又跟我吞吞吐吐的了,他每逢这样我就心跳,不晓得他又想公布什么惊人新闻。 「他问我们要你的电话号码。」 「与虎谋皮。」我笑。 「没这么严重,我说先要徵求你同意。他又问你是否我们其中一位的女朋友,我说不是。」 我想起「老」刘那个笑容,不响。 「不响就是不反对。」小郑耸耸肩,「我明天把号码告诉他好了。」 「谁说的?」我微弱地抗议。 「自古闺女都这样的坏习惯:不反对等于默许。」 我只好笑。 小郑说:「老刘这光棍——」他恨恨地。 结果老刘马上打电话给我。 「喂,他们叫我光棍,其实他们两人何曾不是光棍,嘿!」 我大笑。 男女间的事最难说,忽然之间我有那种感觉,老刘或者会是那个人。 二郑与我实在混得太熟,迹近兄弟姊妹,感情再也无法发展下去。 老刘约我看电影。第一次约会去看电影最好,不必说太多的话,随后又有话题,讲戏文也可以讲半日。 老刘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一小瓶香水妮娜莉兹的。 我非常惊奇,市面上著名的香水牌子不知道凡几,他怎么偏偏会选妮娜莉兹? 「郑氏兄弟告诉你,我用这个香水?」我问。 「嘿,郑氏兄弟巴不得放飞箭射死我,他们还会向我提供消息?」老刘笑,「我觉得你适合用这种香水。」 「你只见过我一眼。」 「已经足够。」他说。 我叹口气,「我们不必去看电影了。」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话题。 我们的感情进展得很快。不到一个月,我暗示小郑不用来接送我上下班。 他很气,「另外有人护花?哼!」 「你应该高兴,这种水深火热的工作有人承担了去。」 「老刘有什么好?」 我一笑,「他是你们的同学,你应该知道。」 「靠张油嘴。」小郑忿忿不平。 「他是不是好人?」我问。 「谁也没杀过人放过火。」小郑说。 这已经足够。 我说:「小郑,你与你哥哥都是好人——」 「得了,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像写信到妇女杂志去问信箱主持人:a君与b君都对我好,我应该选谁?结果a君与b君都落了单,半途杀出个c君,是不是?」 我沉默。 「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问:「小郑,我们还是老朋友?」 「当然,」他叹口气,「一切都是注定的。」 「对不起。」 「没关系,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得到最好的待遇,一切都不是问题。」 「有空找我们。」我说。 「我省得。」小郑说的酸溜溜地,「只怕你没空。」 我有点不好意思?老觉得我利用了他们两兄弟。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情,过去这几年里他们付出的一切,都不是对一个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我从他们那里取了这么多,却没有一点付出,在别人眼中,我是个值得妒忌的女人吧,很聪明很会得利用机会。 做女人方便之处是可以随意说一句:「我一向把你当哥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男人还愁没有老婆」,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可是老刘对我实在很好,他说:「你把郑氏所送的东西全部退回去,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们不能再欠别人的情。」 于是我把历年来的礼物全翻出来,东西还真不少,装满一个大纸箱,什么都有,包括衣服、唱片、书本、小件家具、饰物,我把生日礼物那副耳环都取出来。 我说:「这样子把东西退回去,真好像翻脸无情似的。」 「你不舍得?」 「人家会伤心的。」我说。 「你还管人家伤不伤心?」老刘白我一眼。 「我们还是朋友。」我抗议。 「什么朋友!」他笑。 一切东西还是被送回去了。 这结束了我与郑氏兄弟的好事,我正式与老刘开始我们的恋爱生活。 人的前途根本是很难逆料的 我与老刘偶然也有见到大郑与小郑,我并不好意思问他们有否找到女朋友,因为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们很客气的交谈—— 「好吗?」 「好。」 就这样渐渐疏远。他们受的伤他们得自己治疗,谁也帮不了他们,特别是我,我已是老刘的女朋友。 垂死天鹅: 我见到张心仪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她患有一种罕有的坏血病,无药可治,然而她很乐观,常常微笑,有一种好脾气的忧郁,并不像一个在等死的人,她仍然在一间设计公司工作,每天去三个小时。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有一头柔软的、丝一般的长发,垂在背后,缚一只黑蝴蝶结,非常清爽,一张鹅蛋脸洁白美丽,体质很弱,但更显得她十二分清秀。 心仪不是平常女孩子,她不会活到结婚生子,她今年十八岁,已超过医生估计她的时日两年。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第七次入院治疗,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我进病房时,她穿一套浅蓝色的纤维丝体育服,一双球鞋,坐在那里看画报。 我以为她是病人的亲戚。 我问护士:「张心仪在什么地方?病人岂可以走开?」 她马上站起来,问我:「医生找我?」 「你是病人?」 「正是。」她微笑。 「你怎么不躺着?」我温和地打量她。 「精神还好,不想躺。」 我也不忍呵责她,她身有重病,而且长得很漂亮,这么悲剧性的一个女孩子,每个人都有同情心,我看她一眼,「你要准备一连串的治疗。」 她轻轻叹一口气。 「怎么叹气?」 她抬头看向远处,「治不治都一样。」 她说得很正确,因此我不出声。 她又微笑,「这叫做尽人事。」 治疗过程很痛苦,药物反应强烈,我不想细说。 不到半个月,她的微笑已经吸引了我,她的幽默感,她的开朗,都使我心痛得不能自己,她出院那日,我亲自驾车送她回家。 她说:「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一定会不高兴——你有没有女朋友?」 「有。」我答。 「如果我有时间,一定跟她争个你死我活。」她向我挤挤眼。 我心中牵动,强自欢笑。 「我在想,」我说:「我那女友会不会是你的到手。」 「自然不是,」她微笑说:「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我只是没有时间。」 我默然。 「梁医生,」她说:「请上来坐。」她到家了。 我替她挽着行李上楼,她掏出锁匙。 她说:「我母亲死于同样症候,父亲在船上做事,我一个人住这里,房子是父亲以前买下来的。」 「没人照顾你?」我问。 「我不需要,你是医生,你知道我这个病是不会突然暴毙的——」她像谈话家常似的,「白血球越来越多,急急吞噬体内红血球,再过一阵子,就不能输血,因而一命归西。」 我忍不住说:「心仪,请你不要开玩笑。」 她掏出锁匙开门,「这不是玩笑,我读过病情报告,爱克来瑞坏血病人的结局的确如此。」 「也不用常常提着。」 「呵,医生,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她说:「请进来稍坐。」 我与她进屋,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小而舒适、光亮,是个谈天休息听音乐的好地方。 我替她放下行李,她去煮咖啡。 一会儿香喷喷的咖啡端出来,还有甜饼,我很高兴,一坐就不肯走。 心仪有种温柔,她对世界没有抱怨,但看得出十分留恋,无可奈何之下,神色便露出不舍得的柔情,这是任何普通人没有的,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来临。 她对我说:「看到这里林林种种的洋娃娃没有?都是爸爸出海时在各国替我带回来的,他总当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个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条裙子金碧辉煌,缀着一层层黑色的蕾丝,豪华瑰丽之处,不下一条真裙子。 「真美,」我赞道,「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 「你看这个,我喜欢这一个。」 她递过来另一只娃娃。 那是一只小丑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脸,黑色缎帽子,大眼睛下画有一滴将滴未滴的眼泪,身上穿黑色缎衣,戴白色手套。 「怎么样?」心仪问:「是否很凄艳?」 「我不喜欢,太悲伤了,那只芭蕾舞女不错。」 心仪说:「你不懂欣赏。」 我笑,「你怎么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仪,」我说:「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来看你,跟你约定一个时间好不好?」 「还要吃药?」她意外的问。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为了避免大着痕迹,我又故意说:「既然你一个人住,额外给你一点照顾也是应该的。」 「谢谢你,医生。」 告辞的时候,我犹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看书。」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电话找我。」 我终于走了。 女朋友兰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锅好汤,我们快要结婚,因此也不避小节嫌疑,她趋上前来吻我脸颊,观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马上说。 「你真是个贤妻,倘若我说,这心事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你是否会生气?」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叹口气。 「怎么样的女病人?可是美丽动人的?」 我喝着汤,「是,患了绝症。」 「像篇小说。」 「可是天下确是有患绝症的人的,」我看兰心一眼,「你别滑稽。」 「你为她难过?」兰心坐在我对面。 「是。」我用手托着头,「我们迟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寿终正寝,便是完成了一个循环,没有遗憾,像她那样年纪小小——」 「就像一朵花,还没开放,便枯谢了,是不是?」 「你的语气无疑是带着讽刺,但却形容得很对。」我看兰心一眼。 兰心叹一口气,「你们男人的同情心总是太过份,看见一个女孩子皮肤略白,头发长长,便惊为天人。」 「或者你有兴趣认识张心仪。」我说。 「我不会干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说。 我希望我对心仪的感情也只限于工作。 我们躺在地毯上听音乐。 兰心说过我不适宜做医生,因为我感情太丰富,当时我反辩说,至少可以胜任接生,那是最喜悦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终没有修妇科。 兰心老说医生太太不好效,丈夫的爱心大部份分了给病人,病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她说:「现在你有十天假期,我警告你,要是你不陪我,我就跟你反脸。」 她说得是这样认真,我心中多层心事。 开头那三天,我几乎廿四小时跟兰心在一起。兰心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独立能干,很多事不用我费心,她待我很好,爱我欣赏我,而且尊重我个人的自由。作为一个妻子,她是无瑕可击的。 所以为了爱她,我并不想得罪她。 星期三,我跟兰心说,我要去看张心仪,问她是否要同去。 她笑说:「我去来作甚?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小心别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来。」 于是我在兰心那里得到半天假。 到了心仪那里,我深深感动,她一早就准备好许多食物等待我,而且她父亲也自船上回来了,诚厚地招呼我。 张先生是个粗犷的人,在船上任大副,不知怎有心仪这么清秀的女儿,但他本人坦白可爱,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 「梁医生,真多谢你照顾小女……」说着他眼睛就红了。 心仪说:「爸爸最婆婆妈妈。」 没一会儿老张跟我说:「我约了个朋友在外头,我出去应酬一下立刻回来,梁医生你千万不要走,我们一道吃顿饭。」 「我也约了朋友。」我连忙说。 「不要紧,叫他一齐来。」老张走了。 心仪问:「你女朋友肯来吗?」 「兰心不是那种小家于气的女子,她当然肯来。」 心仪说:「我的指甲开始泛起白斑,头发脱落得很多,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 我拿起她的手指来看,不出声,心如刀割。 她说:「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我凝视她的眼睛。 「坦白的说,医生,我心中很害怕,但避不过的事情,多想无益。」 「不要再上班了,」我冲口而出,「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让我陪你去走走。」 「多谢你,梁医生,」她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忙的事情,不必为我改变你生活的程序,每天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死去,生命微不足道。」 「我愿意与你作伴。」 她但笑不答,我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略为尴尬,缩了一缩手,我搭讪地说:「我打个电话。」 兰心不肯来,我告诉她,即使她不来,我也要晚饭后才可以回家。 她显然是恼怒了,不出声,然后急急道:「你回来我再跟你详细地说。」挂了电话。 心仪很敏感,马上问:「怎么了?」 「她与朋友出去吃饭,」我说:「没关系。」 我与兰心之间有充分的了解,我才不怕得罪她。 张老先生不久便回来了,带着许多熟食,我们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不久便端出五六个丰富的菜式,这样子吃一顿饭虽然辛苦点,但别有风味。 趁心仪洗碗的时候,张伯对我说:「她……不会好了吧。」 我不出声。 张伯叹口气,「跟她母亲一样的病,」他说:「我虽然是个组人,但也略有节储,本来可以让她进大学……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的头越垂越低。 「梁医生,你跟她比较谈得来,我知道你是个忙人,假如你可以陪伴她这一段时候——」 「义不容辞。」我马上说。 「梁医生,谢谢你——」他感激的说。 「爸爸,你跟梁医生说些什么?」心仪着急,「你别乱说话好不好?」 张伯翻翻眼睛,「我又不是要梁医生娶你,你急什么?」 「爸!」她要过来跟她爸拚命。 我哈哈大笑。 那夜回家,已经十一点。 兰心躺在我沙发上,在看小说。 我推她一下,「还在生气?」 她淡淡说:「气什么?气一个将死的病人?」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一个男人不能有两个心。」她含蓄的说。 心仪与兰心。 「她是将死的人,」我道:「你说得对,一切徵象都已露了出来,照诊断她活不到一个月。」 她放下书,「梁君,我告诉你,爱情是狭义的,我容不得许多这样的一个月,请你原谅。」 来了。 「兰心,实不相瞒,明天我恐怕还要向你请假。」 她脸都黄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这十天假期全属我的。」来了。 「兰心,这是我额外的请求……」 「我把你以后所有的假期全还给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撑着腰,「你安乐了?开心了?」 「兰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难与病人斗,活人难与死人斗,我让她!」兰心跳起束,「我避她风头。」 「兰心,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你好比一个泼妇。」我睁大眼睛。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兰心,你生气管生气,我们是什么关系?总不能因这种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开心?让我送你回家,你冷静一下,想清楚我的处境,你便会原谅我。」 她低下头,仿佛有点回心转意。 我拍拍她肩膀,开车送她回家。我对兰心并没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预算着第二天带心仪到郊外走走。 心仪像只快乐的小鸟,看见我不住雀跃,我把她载到海滨,在沙滩上向海洋扔石子。还没有到中午,她已显得疲倦,呼吸急促,红血球载氧,她体内白血球过多,体内几乎永恒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开太阳伞。 她说:「世界这么美丽,我真不舍得呢。」说话的时候眼睛远远看着碧蓝的天空,拳头握得很紧,神情是痛苦的,不过尽量地控制着。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觉得早死也无大碍,或许能见到妈妈,但最近发觉活着这么好,亲人的笑容,朋友的关怀……甚至是花束、鸟鸣,都带来许多欢悦,梁医生,我是一个将死的人,我何必隐瞒自己,我想我的观点改变,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声音最自然平静不过,真真实实,我把脸埋在她双手当中。 「梁医生,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我并没有时间与机会,我一见你,便对你有特别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爱上温柔的男医生,并不稀奇吧?在你来说,也许是平常事呢。」她语气中有点羞涩,「你来陪伴我,那自然是因为怜悯我的缘故……」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心仪。」我不想她再说下去。 一个少女向我献出她纯洁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事,但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剧。 「风大了,」我说:「我们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压抑得好好,她跟我说及身后事,清清楚楚,显然计划更久:洋娃娃赠孤儿院,书籍送到小学图书馆,杂物分配给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么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谁能违反呢? 我陪她在屋内看图书到晚饭时间,帮她煮了一锅粥,我的手艺是不错的,心仪边吃边赞,又开心起来,啊,这个勇敢的小女子。 与心仪在一起,没有世事的烦恼,不必为发财升职担忧,没有排挤倾轧这样卑鄙的事:……因为她活不长了,我陪着她,连带也不必为将来作打算。 而其实,其实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将来,我们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却还要兢兢业业,因为明天也许我们还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谛到底在哪里?以前与友人辩驳,我也可以振振有辞地说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触到这个问题,她就在我身边,我反而哑口无辞了。 吃完晚饭,我向心仪告辞。 「明天——」我说:「明天我再来。」 从她那里出来,我走到兰心处,我需要有个人听我细诉我心中的抑郁。 兰心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说。见到我,只淡淡说:「是你?」 「我明天——」 「还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种凄然的安慰与开心。 「是。」 她凝视我,「你没有爱上她吧?」 「我们健康的人,」我说:「恋爱要讲究很多条件,伴侣的职业是否高贵,容貌是否秀丽,出身是否正常,过去历史要洁净……许多许多千丝万缕的事绕在一起,于是我们说:「我们恋爱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至目前,兰心,我尚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会中,不不,兰心,我没有爱上她,但我不否认我喜欢她。」 兰心凝视我,「但是她爱上了你?」 「她懂得什么叫爱?爱情是要经过无数考验,以时间来证明的一种长期抗战,她对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极限,所以为恋爱而恋爱了,我是最近的对象,她选了我,你明白吗,兰心,你说她可怜不可怜,是否要同情她?」 兰心叹口气。 「我爱的是你。我们都市人需要健康的爱情,能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实实惠惠的爱情,你不以为我会为心仪舍弃你吧?」 「你在骗她?」 「我没在骗她。」我抬起头,「况且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都是幻觉,只有粉红色温暖的婴儿,拥在怀中,是真真实实的。」 兰心与我紧紧相拥。 我说:「譬如说买一只洋娃娃给孩子,讨她欢心,这也是骗吗?」 「你去陪她吧。」兰心哽咽的说。 我买了鲜花礼物上门去,自觉有点像两头蛇。 心仪脸色很坏,她说她想呕吐,胸口作闷。 我建议她入院作检查,看样子她已经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点。」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说:「白天你答应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还有什么损失呢?」 她说得很对。 我与她决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都依你。」 「我想在公园中静坐,然后晚上去吃烛光晚餐。」她说。 「你必需应允我,中午回来睡一觉。」 「梁医生,别太残忍,我就快要永久长眠,何苦逼我睡午觉?」 「是。」我说。 我们宁静的走到公园,我陪她缓缓散步,香港的公园并不宽广,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显得青葱美丽,阳光很好,我与她坐着闲谈。 她问我:「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长眠。」 「还会醒来吗?」她问。 我答不出来。 「如果象睡公主那样,」她停了一停,「当然,那是没有可能的。」她的大眼睛变得空洞。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额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声,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饿了没有?」我问。 「不吃就饿,吃下去又像要吐出来。」 「肠胃不好。」我说。 「会不会将来要在喉咙开一个洞通管子?」她微笑问。 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指甲已经发篮,我默然心痛。 我们去买了三文治,我拿着盛牛奶的纸杯,喂她喝。 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狗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娃娃交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娃娃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娃娃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电话: 我搬进离群道七号三楼的时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独立纪念。 在巴黎凯旋门下飘着红蓝白三色的国旗。 但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箱衣服。夏天的菲奥露昔与古莱芝,冬天的皮草与呢绒。我做人的哲学是:你不让我穿,那不行。 房东太太约三十馀岁,她站在影树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摊开手,「张小姐。」 「你好?」我说:「我搬来了。」 「我替你洗干净冰箱,买些水果放进去,希望你喜欢,在街市我看见石榴与新鲜莲蓬,忍不住替你买一点。」 「谢谢你。」我把箱子自车子行李箱取出来。 房东太太说:「这是你的车?一辆美丽的车。」 「它是一辆‘摩根’,值一个金矿。」我说。 「看得出。」 我与她把衣箱抬进屋子。 这是一层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长条一长条,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国地毯,一只红木框子的钟,「当当」地敲三下,金鱼在露台的大水缸里「哺哺」地吸气。 竹帘低垂,外边树上小鸟在唱。 「我爱这个地方。」我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房东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绿绒沙发上。真觉得太平,这像是张爱玲小说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绿绒有点旧,坐椅上压得光光的,但十分干净。 「真是整洁。」 「是的,以前住的那双老夫妻非常爱清洁。」房东太太说。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问。 「女儿把他们接去加拿大。」 「呵。」我说:「原来如此。」 「电话在这里。」房东太太说:「登记的名字是我们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请,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半夜说长气电话。」她笑。 电话是老式黑色的,静静地搁在红木茶几上。 「行啦。」我说。 「睡房里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谢谢,谢谢。」我写了张支票,递上去。 她接过支票,「有什么事情,尽管通知我。」 「知道。」 然后她走了。 厨房应有尽有,我烧开水,做茶,打开冰箱,拿出石榴,切作两半,坐在客厅中,一粒粒剥出来吃。 石榴对我来说,是神秘而美艳的。你看过希腊神话吗,有没有听过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个独女叫宝赛翩,一日春游,宝赛翩给冥王普路图瞧见,冥王把她强抢到地狱,要立她为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谷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图释放宝赛翩,地母下去接女儿,嘱女儿什么也不可吃。但是宝赛翩经不起冥王苦劝,吃了三粒石榴子,从此以后做了冥后,一年之内只获得六个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春夏两季,有植物生长。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烟灰缸中,这间屋子什么都有。租金并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丽亚」那种近海滩的房子,但是收入可耻,租不起,所以只好租这一层公寓,我觉得也很过得去。 整个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挂起来,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脑。 觉得累已是下午四五点,太阳下山,把窗外的影树顶照得火红。 我倒下床。 床是那种有铜柱的,被单床褥全套见全,租这层公寓跟租别的不同,这像是在外国,房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需要躺下来睡。 当我醒来时,电话铃已响了很久。 叮铃铃,叮铃铃。 我看表。我腕上戴着一只十八k金劳力士蚝式表,永远不脱下来,洗澡游泳都戴着它,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我本不想接电话。夜了,我并没有亲友。 但是电话在客厅中不住清脆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的逼切与渴望。 终于我赤脚走出去。 拿起话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我想问他是谁。 但是他先问:「你是否又赤着脚来接电话?」他笑了两声,笑声是极温和的。 我喜欢他的声音,但是我很疑心。 我问:「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松口气,显然是拨错号码,「你打错了。」 「可是你那边是二九一七四三五,离群道七号三楼。」 「是的。但是梅丽恩搬走了,这是新住客。」 那边沉默一会儿。 我想把电话挂断。 但是他又说话,「梅丽恩,你还生气?」他的声音既诚恳又温和,「这是家明呀。」 我笑,「看,家明,梅丽恩不再住在这里,以后你别再打了。」 我挂断电话。 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艳的,我叹口气。 没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没把新电话号码告诉痴心的旧男友。 我把拖鞋找出来,刚穿上,电话铃又响了。 叮铃铃,叮铃铃。 我接过,「喂。」 「梅丽恩。」 「我不是梅丽恩。」我也很温和的说:「她搬走了。请不要打这个号码。」 「但是梅丽恩,我不可能认错你的声音。」 「对不起,我的确不是梅丽恩。」我说:「再见,好好的睡。」我再次挂断电话。 我到厨房,做了罐头汤吃。 我时常吃罐头汤,我最喜欢的是老英伦周打蚬汤。 我把买回来的杂志摊开看。 电话又响了。我有点不耐烦,决定把这个叫家明的人教训几句——这里没有梅丽恩。 我拿起电话——「这里没有梅丽恩。」我决绝的说。 「是张小姐吗?是房东太太!」 「是是。」我很难为情。 「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 「很好很好。」我说:「谢谢。」 「喜欢那些花吗?」 「花?花?」我说:「在睡房里?我没看见。」 「呵对不起,是在书房中,我说错了,」她笑,「你没进书房吧?这公寓的房间是大一点。」 「我会去看的,谢谢。」 「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她说。 「一定。」我想到找梅丽恩的电话,但是什么也没提。总不能有人打错电话也向房东投诉。 「那么再见,张小姐。」 「再见。」我说。 喝完罐头汤,我到书房。看见一小束「谷中百合」。很美。 早上起床忙着漱洗上班,完全忘了电话的事。 我把「摩根」开去上班,觉得很愉快的寂寞。 父亲去世时剩给我一些钱,我用三分之一来买这辆车,我喜欢这样。 下班后我淋浴,穿一件黑色与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莲蓬。 到不起,我不知道莲蓬有什么故事,希腊神话中也——有!犹里苦斯的船「雅歌」回航时,飘流十八年,他会碰到一群食莲蓬者,哈哈哈! 我独自为我的「博学多才」笑起来,莲子的清香…… 电话响起来。 我不经意地接过,「喂?」 「在吃新鲜莲子?」又是那声音。 我有点吃惊,他好像可以透视我的行动。 我说:「我不是梅丽恩。」 他轻笑,「ok,你不是梅丽恩,但是你可以与我谈话吗?」 「你叫家明?」我疑惑的问。 「是。」他轻轻的答。 「你想说什么?」 「随便什么,下了班一个人很寂寞。你坐在沙发上看出窗口,竹帘外是那些影树,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喜欢影树,说一说好吗?」 我诧异之极,「你曾经来过这里,是不是?」 「当然。」他又笑,仍然很蔼然,「来,告诉我。」 「我喜欢影树是因为——」我觉得荒谬,「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影树?」 「别忘了我是家明呀,」他说:「讲下去。」 我叹一口气,我也很寂寞,不然不会跟陌生人在电话中说话。「我告诉你吧,当我极小极小的时候,我在嘉道理官小念书,每个星期六,白牌车不来接,爸爸自中环赶下来带我回家。放学是十二点半,爸爸到是一点半,整整一小时我坐在校园里等,极之畏羞,不肯与其他高班同学说话,独自呆在石凳上。校园中有数株影树,适逢初秋,黄色碎叶如下雨般纷纷不住落下,落下,落得我一头一身,我是那时候爱上影树的,十岁。」 「但是后来你也喜欢影树的花。」他叹息,「为什么?」 「是呀。」我又吃惊,「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害怕起来,「你是谁?我不说了,对不起,我要挂电话。」 「好,睡好一点,再见。」他并不勉强。 但是我足足奇怪了一夜。 第二天下班,房东太太介绍锺点女工来。 我问房东太太:「以前有一个叫梅丽恩的女孩子住这里吗?」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只有陈家在这里住了近廿年。陈家的女儿并不叫梅丽,而且人家早十年便到加拿大去了。」 「他们的亲戚……」我问:「没有?」 房东太太摇摇头,「没有。」 「朋友?」 「不可能,」她笑,「我与陈家很熟,有什么事吗?」 我终于说:「有一个男人打电话来找梅丽恩。」 「呵,搭错线。」她不经意。 「不不,」我说:「不是搭错线。」 「那是什么?」她抬起眼。 「陈家有没有一个叫家明的人?」我又问。 「没有,」房东太太几乎不耐烦起来,「他们一家两口,很少与人来往。」 「哦,我明白,对不起。」 「没关系。」她的笑容又恢复。 交待完事情也告辞。 那夜九点钟,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 我拿起听筒。 「你快点卷起帘子,今夜的月亮很美,看到没有?」 是他。 「你是谁?」 「家明。」他答:「你不知道?认不出?下次我不会这么自信,我一定先报上名字。快看月亮将圆未圆,只差那么一圈,最动人。」 我不由自主地问:「今天初几?」 「十三。」 「哦。」我连忙拉起帘子。一弯圆月,只差一线就十全十美,就像人生。 我回到沙发,「看到了。」我兴奋的说。 「好,我们明天再谈。」他说。 「好,再见。」 老天,我居然把他当一个朋友了。 而事实上我们真的成为朋友。他在早上从来不骚扰我,下班之后,临睡之前,他习惯与我聊天。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我喜欢他的声音。 日子过去,每天与这个陌生人相谈似乎成了习惯。 有一夜他打电话来,情绪仿佛低落。 「你一定还记得这首歌吧!」他说:「我放给你听。」 是他开唱机的声音,然后是一首中国的民歌,抑扬地传到我耳朵中:「……挑一挑白米下柳州嗳,姐呀姐呀下柳州嗳奇呀吃哩呀。……」 他在一边解释,「这个青年爱上了柳州某户的三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她—— 歌继续下去:「只有那三姐她梳得巧嗳姐奇呀哈哩呀,梳一个狮子滚绣球嗳,姐呀姐呀滚绣球爱哥呀哈哩呀……」 他问:「当然你记得这歌。记得吗?」 「不记得。」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歌实在很动人很特别,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是我第一次听。」 「你怎能忘记呢,梅丽恩?」他非常失望。 「家明,」我婉转的说:「我一向不是梅丽恩,你是知道的,我们谈话经已三个月,影树叶子几乎已经落光,你还不弄清楚?我不是梅丽恩,我姓张,请不要将莉碧嘉的影子加在我身上。」 他沉默很久。 我于心不忍,我说:「我相信她是个很动人的女子,叫人念念不忘的人总是动人的。家明,我有一个请求,你觉得我们能否见一个面?」 「但是我们不经已见过了吗?」 「最近很久没有见过。」我只好顺着他意思说:「你能出来吗?」 「我不想出来。」他说:「对不起。」 「你别闹情绪,」我没有办法,「我们明天再说。」 我把电话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房东太太听。 她诧异得说不出来。她说:「张小姐,你竟会跟他说那么久的话!你应该立刻报警才是。」 「但他是那么和善。」我说。 「张小姐,这人八成心理上有病,他一直把你当梅丽恩——谁是梅丽恩呢?你想想,那该有多危险。」房东太太毓心得不得了。 「没有关系,我极信他。」我确是相信他。 「而且居然你还约他见面,张小姐,你太大胆,你千万不能去!他约你也不要去,而且他连你的地址也晓得,你进出千万要当心!依我说:最好把电话拆掉,你呢?」她非常担心。 我合理的说:「照说的确应该把电话换个号码。」 房东太太吁出一口气,「明天就叫电话公司来,张小姐,你再申请过号码,虽然略不方便点,也是值得的,你是单身女人,一人在此,如果有什么事,我可担当不起,张小姐,你想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很为她的热诚感动。 虽然我们通了那么久的电话,但我与家明毕竟是陌生人。 那一夜我跟他说:「家明,我要把这个电话号码换掉,以后你不能再打电话来,家明,对不起,我们这样子是不正常的。」 「我们是朋友!」他着急,「你不相信我?」 「我们见见面好吗?」我再次要求,「见了你我会相信你。」 「唉,你们总是要见到才肯相信。」他说。 「请你让我看看你,不然这样子讲电话,是非常困惑的。」 「我明白。」他说:「但是——」 「明天六点锺在漆咸道的小公园好吗?我会坐在那里等你,穿白色衣服。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他问:「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我们不是很谈得来?这些日子,你对我的背境已经很熟悉,为什么你后悔了?」 「家明,不管你长得怎样,我不会嫌你,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不是那种女孩子,我那白色武士时代早已过去了,你放心。」 「我原以为你与他们有分别……」 「怕什么呢,家明,明天晚上六点。」 「梅丽恩……」 「家明,」我温柔的说:「你见过我就明白了,我不是梅丽恩,我叫张芝儿。」 他不响。 我再三叮嘱:「明天六点。」 我并不认为他会去。但是我希望他会去。 长相如何有什么重要?不见得他一定像圣母院的驼子。怕什么? 我坐在小公园里竽。等了很久,孩子们在游乐场嬉戏,翘翘板一上一下,秋千荡得很高。我坐着等。 我在想,如果从此以后电话不来了,我将会如何是好。我已经太习惯听他的声音,每夜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给我多少的喜悦。 我与他说过多少的话—— 「你是念科学的吗?」 「是,我念高温物理。」 「在哪间学校?」 「最好的,在mit。」他笑,「最好的。」 「在香港找一份工作不容易。」 「梅丽恩,」他更正我的观点。「念书不是为了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而是使你的生活更丰富。」 「呵。」 「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每天迎送客人,很乏味。」 「至少你令他们快乐,是不是?使人快乐总是好的。」 「谢谢你。」我问:「我们可以见面吗?」 「在希腊神话中,邱比德与赛姬只在黑夜中碰头,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一日赛姬误信人言,持烛台去看邱比德的脸,烛油滴在邱比德脸上,你知道后果如何?」 我笑,「邱比德惊醒飞走了,怛是我不是赛姬,我不怕。」 我坐在公园中,他没有来。 我失去他了,因为我的愚昧,我失去了他。 我独自寂寞地回家,今晚可没有人会问:「书房中的谷中百合开得美吗?」 我活该。我伤心地做了罐头汤,一个人坐着喝。寂寞,活该寂寞,谁叫我不相信他? 电话不再响了。 第二天我下班,看见房东太太在。她说:「电话公司的人来过了,他们换妥电话号码,以后你不用担心,再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不会?」我呆呆的,「是。以后都不会再打来了。」 「不要怕,这里很安全,」房东太太安慰我,「你放心,我也嘱咐过邻居,有什么事多关照你。」 「我明白。」我说:「谢谢你。」 「张小姐,在香港你只一个人,生活很寂寞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有几个年纪轻的亲戚,常常在一起玩,你也可以来加入他们,你不嫌弃的话——」她看着我的反应。 「我工作很忙,而且不定时。」 「呵,没关系,将来再说吧。」她极之和蔼,「张小姐,你出入当心点。」 「自然。」我说:「我不会有事的。」 他的胆子是那么小,他不敢见我。 以后电话不响了。号码已经改过,他不会知道。 有时候半夜惊醒,是隔壁的电话,一模一样的叮铃铃,叮铃铃。逼切恳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是没有人接听,粗心的主人外出未返,对方终于疲乏地搁下电话,铃声却在黑暗中激起回音。 我叹口气。 我不会比梅丽恩更好,梅丽恩搬家,没告诉他搬到哪里,我继而改了号码,也没把新号码告诉他。 他真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人。 他并不是拨错号码,他来过这里。那么是房东太太在撒谎,她知道家明与梅丽恩,只是她不说罢了,她瞒我。 但是我不能逼她说出她不愿说的故事。反正现在一切一切都已过去。 没到几天,我淋了一场雨,回来感冒,病了。 躺在床上,头重似一千斤,我喝着果汁,情绪非常低落,一连三天,热度不退,想到酒店里未完成的工作,心急如焚。 单身的人最怕病。就算锺点女工来一会儿也是好的,至少我可以听到一点人的声音。 第四天我打算去办公,但是我的腿发软,只好再躺在床上。我想念家明与他的电话。 他有什么恶意呢?打电话来说几句,令我快乐与振作,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要听信房东太太的话?当然,她是善意的,但是她不知道我的需要,她也不懂得家明是如何的一个人。她是局外人。 只有我才知道家明。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我不应把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我绝望的想:好了,以后他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 或者我可以要求电话公司把那个号码要回来。我颓然想:病快好吧,病好了回到工作岗位我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十一点三刻,我迷迷茫茫坐在床沿,看着一本费兹哲罗的小说。 电话铃响起来。 响了五下。 我赤脚奔出去,心跳得很厉害。 我知道是不可能的,他不再知道新的号码。 但是我还是快乐且绝望的拿起话筒。 我静默了一会儿,那边先说话。 「你病了?」 是他!是他是他! 尽管事情太诡秘太超乎自然,我不介意,我兴奋的说:「家明!我想通了,小王子说的,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是瞧不见的。」 他轻笑,「你的病要当心,一个人住,健康是良伴。」 我没有问,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新号码,没有问他怎么知道我生了病。一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有说话的对象,他回来了。 「我很想念你.家明,」我由衷的说:「你不再生气吧?」 「不生气。我永远不生气。」 「我是芝儿。我说:「你要记得。」 「是,芝儿,我一定记得。明天再与你说话,今夜好好的睡,明白吗?」 「嗯,我会听话。」我快乐的放下电话。 早上精神爽利地上班,工作进度很高。 下班回家又撞到房东太太,她有点不安。 「张小姐,」她说:「病好了?」 「是。」我说:「完全好了。」 「我替你买了枇杷,新上市的。」她说:「搁在冰箱里。」 「你对我太好。」我愉快地说:「谢谢。」 「张小姐,」她犹疑的说:「张小姐,我不该瞒着你,关于这间老房子,是一个传说的,我索性说给你听,如果你要搬出去,我不反对。」她恳切地看着我,「以前我没说给你知道,是我的错。」 我只迟疑了一刻,我愉快地反问:「什么传说?我喜欢这里,我住得很高兴,我不要听任何传说,真的。」我转过头来,看着她,「我不相信这些。」 她犹疑,「但是张小姐——」 「我不介意。」我温和的说:「这次你可以放心。」 我为什么要管这里的传说? 我为自己做一杯冰冻蜜糖薄荷茶,躺在藤椅上。拿两个垫子塞在背下,舒舒服服伸展双腿。 我喜欢这间屋子,也喜欢夜间的电话铃声。 我知道我不寂寞,每夜有人陪我说话。 我理什么传说?我只等电话铃响。 明星: 放学回来,我问妈妈:「好几天不见阿玲了,真去做明星了吗?」我想了很久该不该问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问了。 她说:「是的,出城去了,住亲戚家里。」 我有点羡慕。前几个月,有一队人来拍戏,说我们乡下这边风景好,有一排树,就选中了这里,一拍就拍了三、四个礼拜,据说叫「外景」,谁不挤去看呢?我放了学也去看热闹,阿玲早已辍了学,虽然家务等着她要做,她也去。 就因为她长得好看,那导演,一个女人,就问她愿不愿意做明星。本来阿玲有点怕羞,可是那个导演是女人,胖胖的,非常美丽,又和蔼可亲,我见她点了点头,于是这一点头,事情竟然变真了。阿玲没有父母,只剩兄嫂,不知怎么,好像签了合同,过了没多久,就不见她的影子——真做明星去了。 阿玲跟我说不上要好,但是大家也是个朋友,有时候一块儿去看场电影,租个画报看,一起说说话。我比她大一岁,我十六岁。 「做明星大概是很好的。」我说。 妈妈一边煮饭一边说:「有好也有不好,好多女明星自杀。」她摇摇头。 我说:「隔壁十七号阿婶也是自杀的,哪里没自杀的人,要自杀,住乡下也自杀。」 妈妈笑了,「对于阿玲,大概是好的,你看她长得多美,我们乡下没有那么白的皮肤,不知怎地,她就又白又嫩,天天晒也晒不黑,一双眼睛灵活得那么好看,我就忖:好多女明星也比不上她呢。」 「听说明星赚好多钱?」我问。 「她现在一出去,就赚六百块了,你想想,她哥嫂又嫌她,她又没有上学,耽在家里,还不知道到几时呢,现在倒好,出去了,找口饭吃,不强过在家受气?」 是的,我也觉得很对。 我问妈妈:「妈,假如有人也看中了我,叫我去做明星,你赞成吗?」 妈妈笑着白我一眼,「你?你没有那资格!家里也不多你一个人!你爸说,初中毕业后,就送你去婶母那里,考高中呢。」 「是,妈妈。」 后来就没听见阿玲的消息了,一点也没有。 别人也渐渐都把这件事忘了,只有我,因为自小与她玩的,故此记得她。 初中毕业之后,婶母把我接到她家里住,我暂时离开了乡下自己的家,要待放假才能回去,同时考了高中。我的年龄比一般高中生大了一、二年,但是我知道用功,拚命的追功课,开头是很辛苦,因为乡间的中学,怎么说,程度上也差一点,半年之后,就追上了。 城里有城里的好处,婶母待我如亲骨肉,她又没有孩子,我是个幸福的乡下女孩子,现在也变了一半城市人了。有时候很想念在乡下星夜捉蟋蟀的情趣。 有一天婶母买了一本电影画报看,我瞧封面上那个女孩子好面熟,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汪汪,不晓得在哪里见过的。我就拿了过来细看。 我翻阅里页的文字,说她是某电影公司力捧的新星,名字叫金玲儿,样子也就像一只可爱玲珑的金玲儿云云。我猛地想起来,这不会是阿玲吧? 我拿着照片横看竖看,越看越像,尤其是那双眼睛,但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她脸上多了许多化妆品,梳着最新的发型,穿了新时髦的衣服,人也胖了,总而言之,除了那双眼睛,简直没有根据说她是阿玲。 婶母笑:「女孩子都喜欢看这种画报。」 我笑。 然后文字上说她喜欢文艺小说,弹琴,插花,跳芭蕾舞,因为醉心艺术,与父母闹了意见,才争取得自由,参加了电影工作。 我放下了画报。这不是阿玲,我弄错了。 阿玲才不懂弹琴跳舞,我们只会爬山采野花,就算到今天,叫我看文艺小说,我也不爱,我温习功课还来不及呢。弄错了,这不是阿玲。 但是这个叫金玲儿的女明星,可真的冒出来了,到处都是她的照片,顾盼生姿,活色生香的照片,她的电影受欢迎,她的名字随时可以在报纸上找到。 待我放假回家,妈妈跟我说起:「阿玲这一趟没白去。」 「没白去哪里啊?」我问。 「做明星呀。」妈妈递过来一张报纸:「这就是她!」 「哟!」我一看说:「我早就有点怀疑!没想到真是她,怎么样子都变了?」 「黄毛丫头十八变,你也变了呢,在婶母家半年——现在不爬树了吧?」妈妈笑。 我不服气:「你怎么知道这是她?」 「她兄嫂说的,据说他们也快搬去城住了,阿玲接他们出去的。」妈妈说。 「真是她?可是形容得一点也不像!」我抱怨,「阿玲并不十分识字,哪里会看文艺小说呢?」 「唉,那是骗人的,她现在是‘玉女明星’,总不能说她以前天天挑菜上街市卖呀,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说:「英雄莫论出身。」 妈妈不响。 我说:「快倒是快,才一年呢,我不过是高中一刚考完,她就成了大明星了,妈,将来我就算是中学毕了业,也不过找份四五百元月薪的工作,再也及不上她的,她真是万幸,居然有这么一天。」 妈妈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也不用羡慕她也不用嫉妒她,念书有什么不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次轮到我不出声了。报纸上的金玲儿穿着纱衣,正在为不知道什么商行剪彩。她还是笑的如此甜美。变是变了,那双眼睛还是活脱脱阿玲的眼睛。 在自己家渡暑假,我觉得寂寞,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长大了,我尤其是想念阿玲,我们是决不会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那气焰简直是叫人受不了的。 「——不要紧,我们会向阿玲取了票子来请你们看戏。」 「阿玲现在收入三五千块一个月,不成问题。」 「都自己人一样,一定要照顾你们,只是别说出去,阿玲是在乡下大的。」 现在阿玲是亲妹子了,我老记得三五年前有一夜,阿玲坐在门口哭,问她什么都不肯说,原来家里自来水喉坏了,她嫂子逼着她去挑水,她双肩捱得又红又烂又起泡,吃不了苦,在那里哭呢。还是妈妈跟她敷的药。 阿玲的嫂子是个又粗又胖的女人,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与阿玲做。阿玲倒贵人自有大量,自己刚站稳,就来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一点不念旧恶。 妈妈说:「气什么呢?我们虽然都是乡下人,却都不跟这一对一般见识。」 我是看着阿玲兄嫂搬走的,他们丢下家私杂物,一概不要了,只带随身一个小箱子,里面几件衣服,那嫂子得意地说:「阿玲说什么都预备好了——冰箱、七彩电视、地毯、唉呀,什么都有呀!」她脸上的肥肉颤抖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俩。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仍然做着我的功课,金玲儿是更红了,短短两年间她像水银遇热似的直线上升,我忍不住,下课买了张票子,去看了她一部电影。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电影,里面有色情有暴力,金玲儿演一个误入歧途的女孩子。她演得很好,整套片子惨不忍睹,只有她是好的。 她有一个暴露镜头——被坏人撕烂了衣服,虽然双手马上往胸前一掩,但是观众还是很关心,嘘声口哨声大作。 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场出来,我觉得她很有前途,年轻貌美,演戏又放,只可惜她并不是宣传中所说的,是某书院的高材生。 婶母谈论她说:「听说是你们乡下出来的,你该见过她,乡下又不大。」 「很难说,」我说:「乡下虽小,女孩子却多。」 「那么大概是书院女学生——女学生也很多。」 报上说有好几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几个小钱,又不学好的,皆可称「公子」,好的男人还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里也不想。 其中一个倒是好笑,照片拍出来,黑黑实实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边,刚到耳根,大概很有钞票,有钞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为了钞票?既然得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不顺手捞点也对不起良心。 很难说,穿过那样的绫罗绸缎,难道还能穿我们的布衣,尤其这布衣还是件校服。 我对阿玲的态度是矛盾的,有时候很替她高兴,有时候替她不值,更多时候,我想:那时候大家都说我与她长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导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样吗? 这都是多馀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儿都没有了,不但我,连乡下怕都整个忘了。 金玲儿,或是金玲儿是乡下一种会鸣的小虫子,叫得很好听的,我们去捉这虫子的时候,常常追着鸣声,拨开长草,见到它了,就轻轻掩过去,将手一合,放在预先准备的纱袋里,拿回家去玩。 她还记得吗?我看她满头珠翠的样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乡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饭。不过是洗衣、挑水、煮饭、看孩子。人的命运是不可想像,难以预测的。 婶母认得一位太太,那位太太有个亲戚是在电影公司做事的,一天下午没事,她们说去参观片场,拉了我也去。我本来不想去,一大堆功课要做。她们却硬拖我去,「看明星去!看明星去!」我忽然之间觉得明星的身份跟动物园的猢狲差不多,随时可以被人用手指指点点看的。 于是我也去了。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到了一间片场,一个女孩子坐在椅子上休息,喝着茶,爱理人不理人的,脸上挂个敷衍的笑,那位太太就说:「那就是当红的金玲儿了!」仿佛见到了什么活宝贝? 我一呆,细看起来。这是阿玲吗?连照片也不像了,真人很瘦小,不比电影里高大神气,且脸容憔悴,老厚的粉,都还遮不住眼底的黑圈。怎么会呢,她比我还小一岁,才十八呢。 难怪有人怨女明星瞒年龄,也许她们没有瞒年龄,也许她们只是长得老气。 那位太太拿了纸笔叫她签名,她签了,猛地一抬头,见到了我,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我也替你签。」 我笑了,叫我小妹妹?我忍不住说:「阿玲,忘了我?」 大概我的声音未改,她听了呆住一下,低下头细细一想,我怕得罪了她,正怪自己嘴快,忽然她抬起头来,一脸的喜悦,那双大眼睛又闪出光彩来,「是你呀!」她拉住了我手。 「是呀,两三年不见,怎么我倒成了你小妹妹了?」我笑。她居然没忘记我。 「唉,你怎么在这里?」她拉住我手不放,「乡下各人可好?七姨、阿牛、珠珠他们都好吧?场记,给我端几张椅子来!汽水!」 那几个太太见我居然是金玲儿大明星的老相好,都呆住了,乐得坐下来憩一憩,喝个汽水。 「你好呀,阿玲,做了大明星了。」 她笑了一笑,「你哪里知道这些事。你怎么了?」 「我高中还差一年,跟婶母住,父母仍在乡间。」 「你才好呢!」她叹道:「读书最最好。」 「拍戏?」我问:「很忙吧?」 「是呀,拍来拍去这种腔调。」她说:「没味道。」 「兄嫂好不好?」我问。 「好,十分好。」她又欲言而止,「其实我不是不想去找你们,只是没空,真的没空,大部份时间是受公司控制的,太难了。」 「不过你做了明星,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我说。 「开什么玩笑!」她用笔写了一个号码给我,「这是我电话,你有空来找我,我们再细细的谈,你别以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照样是人呢!」 「金小姐!」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说:「该你了。」 她站起来说:「记得找我,轮到我拍戏去了。」 我点点头。 她走到那边,马上有强烈的灯光射住她,一个大汉给了她一巴掌,她便熟练的掩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导演说不好,重拍,又不好,又重拍。 她演戏的人没累,我们看的都看累了。 几位太太说:「走吧,热死了,」 「是呀,」她们说:「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真人没戏上的好看,有点老老的了。」 婶母说:「你怎么认识她的?」看着我。 「原来真是我们乡下的,我没把她认出来,她倒把我认出来了。」我只好说。 「嗄?乡下人……?」 大家议论纷纷的离开了片场。 片场很好玩,什么都是假的。 回到了家,婶母正颜的对我说:「你既然识这女明星,可别与她们接近,她们都不是好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来惹你,你千万别去睬她!不然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就糊涂了,你是小孩子,不明白,婶母为你好,我们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 我不响,过了很久,我问:「那为什么婶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 「看?看看有什么关系?她们生下来就是给人看的,不好看她们还赚钱?看看不要紧,可是千万别接近,知道了没有?」 「知道。」我答。 这大概就是一般人对于明星的看法。 我把阿玲的电话号码抄了下来。这是她好意,表示没有相忘,据说明星的电话是很少给人的,怕影迷去吵闹,可是我不是影迷啊,她待我客气,不过是情面上头大家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大的,难道我还真打电话去给她不成?没这个道理! 一搁下来就忘了。因为见过了她,觉得她还是个普通人,故此对她的印象也淡了下来。 接着是我的会考,我紧张得不得了,日夜都捧着书,唯恐不及格,结果考下来,放了榜,成绩优异,我是乐得直跳,再接再励,又考上了师范,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欢天喜地似的。 那个暑假是我最轻松的暑假,回了家,单是吃吃睡睡。在乡间踏脚踏车。 妈妈告诉我,「阿玲的兄嫂搬回来了,狼狈得不得了!据说阿玲对他们爱骂就骂,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接他们出去。」 「找也这么说。但是报上说阿玲跟电影公司闹意气,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猪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给她拍戏。」 「这可怎么办?」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穷不与富斗,靠什么人吃饭,得向什么人低头,红得快了,就昏了头了,以为什么都来得,结果就害了自己。」 「没关系,他们快得很,一下子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里拿出来以后,是一年后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签了约,虽然还在拍戏,那声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现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旧的一个女明星,人们渐渐对她冷淡起来。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骂她,「婊子长,婊子短」的,这女人神经有点毛病。亲骨肉,有什么不对,过一阵子也罢了,何苦这样,她说阿玲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睡来的。她说是她亲眼见的,假不了。 我觉得这才是本事哪!等闲的女人哪里办得到!这年头人各有志,笑贫不笑娼,只要有办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么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师范学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给我的电话。 我想了一想,拨了过去,听的人说:「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说:「没什么事,改天我再打来,谢谢你。」 后来觉得她幸亏不在,否则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见得可以对我呕心泣血的诉苦,也许她没有什么苦。也许每个女明星,每个女人都有苦经。 她还年轻,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担心。倒是我们小市民,物价一天涨似一天,维持生活水准,才叫人担心呢。在师范学院里我认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过得飞快,嘻嘻哈哈的,考试的时候紧张一阵子,过后又松下来,大伙儿吃皈喝茶,有时候旅行,经过家,我就作东,把大家都拉进老屋去休息,吃点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伪装我不是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顶别致呢。 在学校里认得了一位男同学,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着,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没留意,直到别的同学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结果我觉得他实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订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条直线,很顺利,有时候觉得太顺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运气。 毕业出来,大家找到了同一间中学教书,生活安定,我们想节蓄一年,便结婚。 阿玲也结婚了。 对象是一个开纱厂的男人,很有一点钱财,她结婚那件婚纱据说值好几万,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的样子,但是她还是那么瘦。脸上憔悴之容不减,他们俩跪在神父面前,交换戒子,一双新人彷佛没有什么笑容。 她找到归宿了。 婚后她将息影。她宣布。 其实她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么一步,那个时候,她假如不与电影公司闹别扭,一直在原来的公司拍下去,她会成为真正的明星。 现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电影画报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来,真美仑美奂,应有尽有,什么水晶吊灯啦,银子的茶具啦,满房名贵地毯啦,欧州运来的家具啦,一张床是心型的。我觉得绝是绝了,也真够俗的。 看来人一进了电影圈,大概是离不了做戏的,他们忘了,于是做人也就与做戏一样,这屋子跟那一日我们瞧过的电影布景有什么不同? 不过只要嫁了,就好了。从此以后,她做戏只做给一个人看,再也不必抛头露面了。 正当我们在筹备婚礼的时侯,报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儿复出! 我吃一惊。凡女明星复出,那情形,简直就等于大告而不妙,即使结婚息影前是个十二分红的人,复出只剩三分光彩,况且阿玲—— 唉,怎么一回事? 这是多么不聪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当初嫁人,可供选择的对象,一定比我们多,既然结了婚,丈夫又供养得不错,有什么大不了的气事,忍一下也就过去了,何必复出呢?一复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个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电话,单看报纸就知道新闻消息了。 我们结婚以后,她拍了两部戏,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那两郡戏生意不好,反应冷淡,大概是没有人看的关系。 以后报上真的没有了「金玲儿」的消息。 跟着上来的是什么「王燕子」啦,「陈梅香」啦,就独没有了金玲儿三个字。 但愿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乡下,她在乡间看拍外景,被导演看中,是十五岁。我今年廿五,她不过廿四而已。廿四岁在代们来说,还正年轻,然而对一个女明星来讲,却是夕阳无限好了,多少年纪轻的,十五六岁,当年的金玲儿在威胁着前一辈,巴不得把她们挤走,那更年轻的可以轧上来占一个位子。 阿玲今年怎么了? 这九年对她来说,不是个短日子吧?对我来说,却晃眼而过,我早说过,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好久好久之后,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见了阿玲。她一个人占着张大台子,一个人,穿着很合时的衣服,化着很浓的妆。但我认得她,因为她那双眼睛,始终还带着当年的灵气。她还是美丽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说:「我过去见一见那边的女朋友。」 我走过去说:「阿玲。」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是你,你好吗?你现在干么?」 「我?」我微笑:「我在教书,我结婚了,那边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点点头。 「你呢?阿玲?」 「我离婚了。」她点上一枝香烟,「不离还等几时!」 我吃一惊。「那你现在——」 「现在很好。钱是最要紧的,我还有几年的时光可以赚钱。你是正经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不拍戏了?」 「不拍了,也没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说。 「你——」 「有时候想想,真后悔那一年出来城里当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几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头家,苦是苦点,却养儿育女,过一辈子。」 「别这么说,大家都羡慕你呢。」我劝慰她。 她低头,「这九年来,我碰见过些什么人,遇见些什么事,是说不尽的。我过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低着头。 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手上的钻戒依旧闪闪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国时装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出声。 有一个胖胖黑黑的男人走过来了,摇摇晃晃的拉开椅子坐下来。我连忙站起来,说:「阿玲,改天见,我有你电话,你还住原处?」她点了点头。我不待介绍,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问:「你怎么会认得这种女人的?」 「小时候的同乡。」 「这种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他的脸挂下来,教训我说:「你可不能跟这种女人来往,会被她们带坏的,明白吗?」 我笑了,那种口气,就与当年婶母训我的一模一样。 他话没说完,我远远看着阿玲跟那个黑胖胖的男人站起来,一道离去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 丈夫说:「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为生活就这么简单,以后我不许你与这种人来往。」他紧张得不得了。 可是她们也是人呢。 我温柔的说:「我们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于是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阿玲。以后打电话去她家,都说没这个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记得我们出去捕金玲儿的情形,穿唐装衫裤,赤脚,笑。 阿玲没有自杀,她活着,照自己的法子活着。 不是每一个女明星都自杀的。 怨偶: 我看着她抽烟,然后我问:「做妓女的滋味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反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银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问:「你数钞票时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说。 「我也是麻木。职业,这是我的职业。」 「可是你的职业——」 「见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认。 「习惯问题而已。」她说:「习惯就没事。」 「这种事怎么会习惯?」我好奇。 「为什么不能?不是我说,你们那些银行里工作的女职员难道又不与大班偷鸡摸狗的?」她撇撇嘴。 我哑口无言。 「但你们觉得很正常,是不是,并且觉得她们有办法——,有人撑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认。 她冷笑,「这些女孩子真笨,卖的是同一样东西,得不到同一样的报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点半起床挤公路车到了写字楼才抛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来一手交货一手取钱。」 我说:「你的言语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与银行职员一样,分各种各样的,」她说:「女秘书有女秘书的款,经理又有经理的架势。」 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侧头看一看我。 「你呢,你为什么出来寻欢?」她问我。 「失恋,」我坦白的说:「心情苦闷。」 「失敬失敬,原来是位纯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说,「你来到公寓,并不知道客人是谁,怎么可能马上——」 「这是我们职业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说。 「不漂亮如何赚这种钱?」她扣好衣服纽扣。 「你还结婚吗?」我问。 「当然结——」她转过身子来看牢我,「你打算写一篇论文?」 我抱歉,「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个好女孩子。」 「谁说我不是?」她又笑。 我说:「做这行很危险。」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说:「有熟人介绍才做。」她拉开门:「再见。」 「再见。」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关上门之后起床。 我觉得肮脏,而且同样寂寞。 我出门,开动车子。 她有很好的皮肤,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时我也很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后就觉得不对劲。 一进门她便说:「请先付钱、港币五百,小账可以在事后付。」 我把钱给她,她熟练地放好,然后脱衣服。 因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着非常不顺眼。 我是个幼稚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上床我就对她发生了感情。 我觉得她不应是妓女。 很明显地她是一个知识份子,从她优雅的服饰,机智的谈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别是非的人,因此她显得格外堕落,我显得特别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药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肤擦得发红。 我不该做这件事——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即刻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欧阳问我:「怎么?心情不好?」 我不出声。 「介绍你到一个地方去散散心。九龙塘爱侣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务好的话,小费随意。」 我没有给小费。 此刻想起来,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丽的皮肤,连手指足趾都干净、纤细。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数应该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应是乡土风味,穿廉价的内衣裤,那么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顺,付钱时特别爽快。 但是这个莉莉,她穿雪白的薄胸罩,皮肤晒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乌发,雪白牙齿……我觉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刹那摧毁到零。 第二天上班,欧阳问我:「昨天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话柄,我说:「我没去。」 他失望的说:「啊?没去?」走开了。 我很厌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过。 有什么关系?我想,那不过是一个妓女,干我什么事? 那夜回家,我又额外小心地淋浴。 我并没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个月后,我的心情稍微平静,决定忘却我的初恋情人,并且参加社交活动。 我想每个人都失过恋,不见得每个人都要自暴自弃的出去酒醉灯迷地乌揽。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现得更好,我不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能像一个女郎般名正言顺地为爱情哀伤。我一定要忘记。 忘记一切。 渐渐我忘了我失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记那个妓女。理由很简单: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 我对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亲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干,她一次向爸说:「爹爹,你干吗不到东方舞厅去找几位小姐,别省这个钱。」 气得爸爸差点将她的名字在遗嘱内剔除。 后来自然没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视为畏途。 畏途管长途,去还是得去。 最好的拔兰地开出来,豪华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来齐,众人谈笑风生。 我低声跟姊姊说:「这里一桌人,都是开着平治与劳斯莱斯来的。昨夜我看一套新闻片,却有越南难民因争水喝掉在海中的记录片。我很难过。」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为林黛玉了。」我反问:「难道你没有感触?」 「感触?什么感触?」姐姐叹口气,「我们能够做什么?」 一对迟到的客人走进来,父亲起身欢迎。我看到那个女客,呆住。 姊姊说:「——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我张大嘴,动弹不得。 我看见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够把她认出来,我知道错不了,这的确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时没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着真丝的浅色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手上拿织金的晚装手袋。 父亲介绍说:「鲍先生,鲍太太。」 「久仰久仰」之声一时此上彼落。 父亲把在座客人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特地站起欠一欠身。 父亲说:「犬子维廉——」 我注意她的表情,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变色,随意点点头,嘴角带个讽刺的笑容。 这个笑容曾经与我共渡一个「良夜」,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低声说:「你益发进步了,乡下人似的瞪着女客,疯了吗?」 经过一顿饭时间的观察,我发誓鲍太太便是莉莉。莉莉便是鲍太太。 可是一个阔太太如何变成妓女,其中的关键我不能明白。 鲍太太不多说话,我注意鲍先生,他显然是个年少得志的贵公子,二世祖,很英俊,也很嚣张,欠缺一份气质。 他们夫妻俩感情并不好,两人很淡漠,鲍太太并没有搭讪,也不向丈夫看一眼,自顾自缓缓地喝着拔兰地。 散席后告别也是一项非常繁复的手续。 鲍氏夫妻有司机来接,开的是一辆黑色宾利。 我看着他们上了车、问父亲:「他们结婚多久?」 「三年多吧,那时接过帖于,请你去,你又不去,现在又问。」爸不耐烦。 「三年多?她真是他的妻子?」我追问。 妈妈笑道:「问得真有趣,人家结婚时新闻照全香港的报纸杂志都登出来,那还错得了?」 真可笑,那么我花五百元叫来的妓女是谁? 我找到鲍宅的电话,声明找鲍太太。 女佣人答我:「鲍太太到香港集古斋看画去了。」 我马上请假开车到集古斋。 她站在店里。 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嘉纹克连牛仔裤,她站在那里看一幅齐白石的花卉。 我像着了魔似的走向前。 「鲍太太。」我叫她。 她马上抬起头来,看见我,脸上带个歉意的微笑,仿佛不认得我,随后又好像有点记忆,因此犹豫起来,神色阴晴不定。 「你不记得我?」我问。 她收起了齐白石,跟店伙伴说:「略减一点吧。」 店员说:「鲍太太,你是老顾主,有什么好说的?打个九折吧。」陪着笑。 她点点头,然后转问我,「自然,你是周先生的公子,叫维廉是不是?」 「不,我不是指大前天的宴会,我是指三个月前在爱侣公寓,记得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否认。 「当然你是知道的。」我说。 她微笑,「我真的不知道,请你原谅,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我呆呆的看着她,自己也糊涂起来。 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只带嘲弄,不带一丝暖味。 我很心虚,我没有认错人,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人,但是我无法证明莉莉就是她。 她客气的说:「对不起,失陪。我还有好几幅画要看。」 我赌气说:「我等你,我请你喝下午茶。」 她说:「我下午没有空,另有约会。」 「那不行,我一定要跟你说话。」我蛮不讲理的说。 「我没有空。」她说。 我们僵持良久。 我恳求她:「我知道你是莉莉,你不方便承认,我明白。而我贸贸然来找你,也不应该,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记你,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你懂吗?」 「我不懂,周少爷。到不起,我实在没有空了。」 我没有办法,于是只好转头走。 那天晚上,我到爱侣公寓去找莉莉。 我紧张地等候,手中冒着冷汗。 莉莉终于来了。 但不是我见过的莉莉。我愕然。 「你是——」我说。 「五百元。」她说。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 「我就是莉莉。」妓女说。 「我上次见的不是你,」我说:「那个人是谁?」 「我怎么知道?或者因为你不是熟客,侍应生找了别的女人来也说不定。」她耸耸肩。 「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女子?」我问。 「先生!」她不耐烦,「如果你不满意,请付车费一百。」 我给她一百元。她把钞票放进手袋,便转身走了。 莉莉在什么地方? 我追问公寓的侍应生,不得要领,他们一口咬定刚才那个便是莉莉。 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回家。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她的亲友,我甚至不认识她。 但是我放不下她。 不不,不是好奇心,我只是放不下她。 父亲跟我说:「鲍先生请吃饭,我想叫你去也是白叫。」 我连忙跳起来说:「我去!谁说我不去?」 父亲投来不置信的一眼,「你肯去?」 我跟父亲到宴会。 可是我失望。鲍太太并没有出现,鲍先生独自做主人,我有种感觉,他们两夫妻的感情恐怕已在破裂边缘了。 我故意与鲍先生攀谈。 我问:「鲍太太没来?」 「她没有空,去参加弹词班了。」他悻悻然,「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她,女人真是奇怪。」 「鲍太太,雅兴好得很呀。」我说。 「如果要安慰自己的话,可以这么说。」他苦笑,「历年来她花在古董瓷器上的钱,真够瞧的。」 我点点头,「鲍太太有点冷若冰霜。」 「整个人是冰箱里取出来的,」他忍不住笑出来,「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相信我,小伙子,三思而后行,千万别往婚姻这个圈套里钻,自由多几年,同乐而不为。」 「如果找到一个理想的女郎……」我说。 他说:「我不会这么想。」他摇头,「婚后的女人都会变的。」 我说:「那你是怎么结婚的?」 「你必需承认鲍太太是个美丽的女子。」他说。 「是。」我衷心的说。 「那是主要的原因。」他说。 然后他似乎不再愿意提起鲍太太。我只好作罢。 那夜鲍先生喝醉,我把他扶上车。 父亲说:「维廉,你送鲍先生一程,他没用司机。」 「好。」我说。 「他住落阳道一号。」父亲说。 我把车开往落阳道一号。鲍先生在车上呕吐。 到了他家,我按铃。 女佣人出来应门。 我说:「鲍先生在车里喝醉了。」 女佣人连忙找人去抬他。我把车交还给司机。 鲍太太这时衣着整齐的出来,可是却一直向外走,看都不看鲍先生。 我急道:「你去哪里?我才把你丈夫送回来。」 她转头,冷冷的看着我,半晌说:「是你。」 两个男佣人扶着鲍先生入屋,他已不省人事。 我问:「你不去看看他?」 她冷冷说:「有什么好看?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发呆。 她说:「对了,你开车陪我出去喝一杯酒吧。」 「我?」我愕然。 「不是你老说要跟我喝茶?」她反问。 我跟着她走,车子驶在公路上,我与她都非常沉默。 已经不必多说了,我知道她是莉莉。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莉莉。 我把车子驶到郊外停下。她抽烟。 我说:「你还年轻,如果婚姻生活令你不愉快,你可以离婚。」 她说:「对你来说,这个世界是简单的——相爱便结婚,不爱便分手,照说一点烦恼也不应该有了。」 我问:「你有什么烦恼?是为钱吗?」 「自然。」她说:「至少我要把应得的赡养费要回来。」 「如果一点快乐也没有,要钱来干什么呢?你与鲍先生之间,连最起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都没有,却还维持着夫妻关系,你不觉得好笑?」 她仰起头吐出一口烟,「我当然觉得好笑。」 「你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何必把自己困死在一个死胡同里。」我替她惋惜。 她微笑,「你还年轻,你不懂。」 「或者我是不懂,」我说:「请问你是怎么在爱侣公寓出现的?你总不会告诉我说是要寻外快吧。」 「我心中发闷,每当他出去喝酒作乐,我便客串妓女。」她忽然笑了,笑声冷酷尖锐,「我的生活跟妓女有什么不一样呢?大家还不是为了生活?」 我在那一刹间非常伤心,我把头伏在驾驶盘上,闭上眼睛,问她:「那五百元,你拿来作什么用?」 她答:「混在其他的钞票中,一起花掉了。」 「为什么糟塌自己?为了报复?」我问。 「是。」 「挑什么样的客人?多数像我这样的?年轻、没有经验,略为幼稚的男人?」 「是。」她说:「全说对了。」 「我不明白你的心理,人必需要自爱。」 她转过头去。「有时我也觉得寂寞,为了证明自己遗是一个女人……」 「这是我所听过最坏的籍口。你可以找一个情人、男朋友,都比……」我说:「我送你回去。」 「你自己一个人住?」她侧过头来看看我。 「我已经决定送你回去。」我说。 她不再讲话。 车子驶回落阳道,跑了一大半,我忽然改变心意,掉头向自己的家驶去。 我转头看鲍太太,她嘴角带一个嘲讽的笑容。 我轻声说:「你不必往爱侣公寓证明你女性的魅力,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她不出声。 到家我跟她说:「你在我书房里睡,别打扰我,我明天一早要开会。」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可是不停的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梦见自己去开门让鲍太太进房,梦见父亲责骂,甚至梦见与莉莉结婚。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闹钟响个不停。 我松出一口气,很高兴没有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我起床开门,第一件便是找莉莉。 她已经穿戴整齐,早餐端放在桌子上,她一边吃一边在看报纸。 「早。」她说。仿佛已在我家中住了半辈子。 早上不施脂粉,她看上去分外端庄。 我坐下来,「如果我有资格追求你…:.」 「你要我这种残花败柳来干什么?」她不以为然地笑,「你将来要娶一个冰清玉洁的妻子。」 我夷然说:「最好是一个十八岁的处女,婚后随得我去花天酒地,她乖乖的坐在家中为我父母添孙子,是不是?」 她笑,「来,吃早餐。」 「昨夜睡得好不好?」我问她。 r我根本没睡。」她说。 「啊?」我抬起头来。 「我想了一夜,决定离婚。」她低下头搅拌杯中的咖啡,「这一阵子我做人像降魂似的,不知道干什么,拖下去恐怕累自己。我今天回去就答应他离婚,反正他外头早已有人,让他高兴一下也好,君子成人之美。」她苦笑。 「鲍先生在外头有个什么人?」我问。 「一个很简单的女人,」她说:「可是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已与我没有关系了。」 我淋浴,换好衣裳,由她送我去上班。 到了办公大厦,她让我下车,然后道谢。 「说我?」我茫然,「为什么?」 「是的,谢你,因为你挽回了我的自尊。」她把车开走。 那一日上班,我心思不属,心中不停的问自己……如果经济允许,我会追求莉莉? 她是个任性的女人,胆子大,条件够,身边又有点钱,好的时候那是没话说,一但翻起脸来,她有足够的条件义无反顾。 照理说,娶这样的太太实难控制,不是明智之举,俗云齐大非偶,难保她什么时候发起脾气来,又跑去公寓客串妓女。 我第一次看到鲍先生的烦恼。玫瑰有柔轻芬芳的花瓣,也有尖棘剌人。鲍先生恐怕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那么风流快活。 不久我便听见父亲说:「现在年轻的一代真厉害,无情无义,鲍先生与鲍太太离婚了。」 母亲吃惊,「太快了,仿佛昨天才喝他们的喜酒。」 「可不是,当初费那么大的劲,花那么多的钱,我们吃下去的菜还没消化,他们就离了婚。」父亲说。 「现在女人太能干,不懂忍声吞气,也没有这种必要,不合则离,倒也是好事,我最不喜欢看到夫妻在外人面前吵吵闹闹。」母亲说:「我是没办法,在你们周家做足卅年老佣人,能飞的自然早飞了。」 我说:「做夫妻本是艺术,结婚之前总得想清楚,爱情才是唯一的基础。」 母亲说:「你听听儿子的话,好像很想得开。」 鲍氏夫妇离了婚。「社交界」顿然引为话柄。 听说鲍先生自律师处出来,对鲍太太说:「你放心,我不与你计较,自然有人收拾你。」 鲍太太冷冷的回答:「什么人收拾我,什么人x我,isnoneofyourf-kingbusiness。」 这句名言马上传为佳话。 我觉得鲍先生这人也很奇怪,嘴巴怎么如此琐碎,无端端跟女人都能吵一架,反正已经离了婚,万事休,从此阳关道、独木桥,嘴头上还占什么便宜,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什么委曲咬紧牙关渡过,就算与女人吵架赢了口角,又是那门子的好汉英雄。 我约了鲍太太吃饭。 我问:「你的真名字叫莉莉吗?」 她摇摇头笑,「我没有英文名字。」 我不响。 她抽着烟说:「我离了婚了。」 「是,我有听说。」我说,「关系这样的坏,离掉的好。」 「唔。」她说:「既然不贪图他什么,离开真痛快。」 「将来打算如河?」我问。 「到外国去走走。」她说:「也许反朴归真,读几年书。」 「会再结婚吗?」我问。 「不知道。大概不会。人与人之间走得那么近,很危险,尤其是两个可以独立的人,容易分手,离婚很伤神。」她说:「除非男的靠老婆,或是女的靠男方供养,否则一下子就闹翻了。」 我问:「是怎么开头的?」 「不知道,过去的事算数,何必到处说?我当然帮着自己骂臭鲍某人,这种一面之词说来无味,听的人更没兴趣,不如不提。」她说:「当踏着一脚狗屎算了,做人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我听着点点头。 过很久她问:「你呢,你不是失恋吗?」 「早忘了。」我说:「迟早会忘记的,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嗯。」她说。 后来她到了欧洲去了。 而我,我也找到新的女朋友。 我现在喜欢普通一点的女孩,年纪要非常轻,最好我是她第一个男朋友,学识不必太好,中文大学或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最适合。 我已变得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因循。 一日未下班,我站在窗前看风景,欧阳跟我说:「怎么又站着闷?」 我说:「别又是推荐我去爱侣公寓吧?」 欧阳腼腆的笑,「喂!别说得我仿佛是个扯皮条的好不好?」 我想:开头都是爱侣,然后结婚,百年好合……结果都成了怨偶,吵打骂,不共戴天之仇,咬牙切齿的走向法庭。 我不会这样。 将来我结婚,静静的结。如果离婚,也静静的离,我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 过客: 据说我很小的时候,便会得向好看的女人献殷勤。 有一次阿姨受了点委曲,到我们家来坐着哭,因她长得美,我居然到房间去找了一条新手帕给她,叫她不要伤心。那年我才三岁。这件事是十分传为美谈的。 后来长大了,不知道怎么,老是没女朋友,亲戚们都笑:“小时了了,人未必佳。”倒是哥哥,女朋友一大堆,走马灯似的换,去年终于换定了,跟大嫂结了婚,婚后生活是非常愉快的。 而我呢,却始终在“未必佳”的阶段里。 大嫂有时侯都笑说:“阿雷,我介绍几个女孩子你认识,好不好?”我都拒绝了。女朋友只要好,不要多。 等到订大学最后一年,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举家大急,非常约为我恨,我心里而想:幸亏我是个男孩子,否则多么的尴尬。 我还是一个人进,一个人仕的打着网球:游着泳。 忽然有一天,大哥有事要找我”一直吩咐佣人,说啡二少爷到他公司去一趟。我跟大哥是很要好的,一时间也猜不出他有什么事,于是就赶着去了。 看到了他,他在他私人办公厅里,脸色有点沉重。 他这个人是嘻嘻哈哈的,天生的乐观派,如今这样面色,恐怕有点严重。 我问:“大哥,什么事?”他笑了一笑,“没什么,阿雷,你坐下来,我有事要叫你做。”我着他一眼,“不是什么赴汤蹈火,两胁插刀的事吧p。”“不不,阿雷,。你看见这一包东西没有?”他推推写字怡上面的一包东西。 那是一句礼物,打着漂亮的蝴蝶结。 “什么?送定时炸弹呀?”我问。 他苦笑,“不是,是一件首饰,麻烦你替我送到金宫酒店二百号去。”“啊,”我很惊异:“送东西,何必差我?”,“这,…:真是除了你。,我不知道差谁去,而且你去了之后,千万也别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嫂。明白了吗,阿雷?”。 子大削呆别的看引他,这大哥,是不是忽然之间发了神经了,放着司机、佣人,他底下的后生都不用,忽然郑重其事的把我叫来,吩咐我这些。 我眨眨眼。然而到底他是我兄弟,我忽然之间明白了。 我拿起了那一小包东西,放在口袋里。,问:“现在马上去?大哥”他着看表,非常的不安,说:“是,谢谢你。”“不用谢。”我说:“我去,送完了,打电话给你。”“阿雷”“什么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追上来说。 “得了。”我安慰他,“你放心,我是你兄弟。”我开了车到古金宫酒店。下午三点半,非常炎热的一个下午。这必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女人吧?很少看到大哥有这么紧张的表情,至少这女人曾经一度,对他来说,是非同小可的,我倒要看看。 我自己找到了二百号,站在地毯走廊上,我蔽了蔽房门。 没人应。于是我再蔽了敲门。 里面说:“进来。”当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推门进去。三点半,下午。房间哀的窗滚拉得相当密,光线非常的舒服,是套房,地下放满了大包小包,却是新真的衣服鞋袜,我拣了一张打定视的沙发,生了下来。我把大哥的那盒礼物摸出来,拿在手里。 女主人呢? 她在门畔出现了,白色的一制短袍子,头发挽在脑后,我看不清楚它的脸,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更加想看。 她先问:“是家霆?”彷佛不信任,又问一次,“家建?”我站起来,让她看清楚,其实我与大哥有什么像呢?大概是她太想他了。我有点难过。 “家霆,你怎么不说话?”她还是问。 我说:“我不是家建,我是他弟弟。”。 “啊。”她啊了一盘,也没有多大的失望,。她走过来,笑着坐下”“难怪呢,真像,我看看,好像是,好像又不是,真有点儿做梦似的。”。 给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彷佛是做梦似的,房间哀凉凉的:把我的汗一下子吸得干干净净。 “小弟喝什么?”她问我。 小弟?我几时晚了小弟了?我还不至于那么小好不好?。 “不喝了。大哥特地叫我送这个来。”我把盒子沉过去。 她接过去,“真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 她当着我面打开了,盒子里是一只宝石胸针,离这么辽,还闪闪生光的。 大哥倒是好情意,遂这么名亡的东西,难怪说不注大嫂晓得。我默默的坐着。 她把胸针拿出来,扣在衣服上,问:“好不好看?”玫吓一跳,那是块手指甲大小的绿宝石,四周钉满了钻石,是只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式样的别针,的确好看。 。 我点点头。 这叫大嫂见了,一定要跳几天。 她问:“听说家霆结婚了?”声音也很自然。 “是的,去年……一年多了。”我算着日子。 “他--快乐吗?”“很快乐的样子。”“有孩子吗?”“没有,就快了。”我说。 她沉默了下来。然后我觉得我应该要走了,。我站起来告辞。她送我到门口。我转头着见她的脸,是这么出乎意料的年轻,一双眼睛真是黑白分明,她是谁呢?我从不晓得大哥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请你告诉家霆好吗?谢谢他的礼物。我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说。 我叉点点头,“…:他很……记得你的。”我想起大哥沉重的表情。“他只是有点不方便,他叫我来,我是他弟弟,也一样的。”我说。 “我明白。”她说。 “再见。”我说。 她一直送我到电梯口。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皮肤像奶油一样。我乘电梯到大堂,呼出一口气,找到了电话,打到大哥约写字楼去。 电话才向了一声就有人来接,大哥好像一直等这个电话似的。 “大哥,送到了。”“她--说什么?”大哥问。 “她说谢谢你,她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这么说?”“是的。”。 “啊。”大哥彷佛也松了一口气,“谢谢你,阿雷。”。 “不客气,大哥。你放心,我会替你守密的。”我挂上了电话,坐到咖啡厅去,叫了一杯啤酒。 人与人的感情,是很难说的吧?连大哥远碰到这么一个难题。不过它是路过的,她说:“叫大哥不要担心。”我这一杯啤酒喝了很久,喝完了,回家。没想到大嫂也在,正与母亲说话呢,我吓一跳,非常的心虚,一张脸就慢慢的红起来。 大嫂诧异的说:“阿雷怎么了?见了我都脸红,你还找女朋友不找?”、我不响,回到自己房间,淋浴,换衣服,躺在床上看书。耳没彷佛老是听见那个女孩子在问:“家霆吗?家霆白二每一个身,居然睡着了。 睡醒的时候,刚好大哥来接阿嫂,我就没起床”我不大想见大哥,也怕他不好意思。 大哥走了之后,我起床吃了点东西,看看时间,还早着,又没地方可去,忽然之间我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反正就是没做好,也不见得有人会笑我。 我拿起电话,可是找谁呢?我又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可是还是拨了电话号码,接到二百号房去了。听电话的正是她。我听见她的坚音,心里面很有一种展汤的感兑。 我说:“是我。”她怔一怔,马上问:“是家霆吗?”我温和的说:“是家雷,家霆的弟弟。”“啊,小弟。”她笑了。 我讪讪的问:“今天晚上不打算出去吗?”“……一直没有出去。”“如果我请你出来,你会出来吗?”我又问。 她彷佛是一怔,“你打算请我出来吗?”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它的一种口滑,我说:。“是的。”“去哪里呢?”我是老老实实的答:“我不外是请你吃一顿饭,然后去跳舞。你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你打算来接我?”她问。 我倒没想到她会那么爽快。很是舆习,所以马上说:“当然啊,马上来接你。”“过十五分钟你到,好不好?我换件衣服就行。”“好的,好的。”电话在那一头轻轻的被搁下了。 我在这一边是满身满头的汗。 我呆了一会儿。是家霆吗?她一开口就问,彷佛是一只影子,一只小巧的影子。某一段时期--总有一段时间吧?这几个字一定是大哥所熟悉的,他一拨电话,或是一出现,她一定会问:是家霆吗? 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些什么呢?后来为什么大哥娶了大嫂?为什么现在又派我送去一个宝石胸针。 告诉家霆,我只是路过,没有其他的意思。她说的。 我匆匆的换了套衣服,就开着车去了。 晚上的金宫酒店是非常热闹的。就在这酒店里,可以吃饭跳舞的地方是非常多的。 我到了她房间门口,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天来了两次。 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她站在门口,说:“我听见了脚步声。”我讪讪的走进去,房间里开着灯,大包小包都收拾好了。我在原来生过的沙发生了下来。 她徵笑着,是一种温和的笑。她已经换了衣服,还是白色的,一种薄料子缝的裙子,她坐在我对面,像是有话要说。 我耐心的等着她。 她说:“我们以前没见过呢,不过是应该没见的,我与家霆,是在星加坡认识的。”我想起来了,三年前,大哥因公事出差,曾经在星加坡停留过一段时候。 “后来……他回去了。”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唉,真的,还没告诉你,你叫我阿七好了。”“那是你的名字吗?”我说:“多奇怪的名字啊。”“我的真名字叫荷官。”我很有兴趣,“真好听,是不是七月里生出来的,所以有荷花呢?”她笑了,她说:“怎么你间得跟家霆一模一样啊:”我也笑笑,不响。我们兄弟俩,不见得真的这么像吧。 我问:“你要见他吗?我去叫他出来。”“不不,”她赶快摇手,“我不想见他。”我倒又犹疑起来。可是她又口口声声的记着他。 阿七说:“我真的只是路过,可是被他打听到了,因此叫你送来了礼物,实在是很不敢当的。 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该去吃点东西了吧?”她站起来。 我问:“你莒嗽去哪里?”“就在这酒店里有一家很好的中菜馆,我在电梯里听两位外国老太太赞不绝口,我们去试一试好不好?”我点点头。 她说:“你脾气好,家霆比较暴躁,你比他小几岁?”“五岁。”“是的,看得出来。”她微微一笑。 她说话那态度,彷佛是咱们家老亲戚,我很喜欢她,一点也不紧张,因为她说话是慢慢的,很松弛的,她的微笑又美丽又柔和。 吃完饭我们在附近找了一间夜总会,各人要了一点点拔兰地,便生了很久,其实我们并没有跳舞。在香港还可以做什么呢?不外是看电影吃饭跳舞,再也想不出别的事了,或者可以结婚,给了婚就不必上街。 所以我一向情愿在家里看看书报算数,很少出来。,也是一种情趣今天才发觉,原来只是没有好的伴吧了,现在与阿七在一起,我觉得吃饭跳舞。 跟她在一起很好。 我问:“你家在哪里?”“吉隆坡。”“当然可以。”她笑说:“不过你们多数往欧洲跑,对亚洲不表示兴趣。”“我可以来看你吗?”。“我会来的。”我说:。“请把地址给我。”她为了一个地址。我郑重的收起来。 “这一次来,是逛逛吧?”“是的。”她说:“买点衣服香水。你知道,女人是女人。”闲闲的说着,她笑了。 “我会来看你的。”我说。 “谢谢你。”我看看表,十一点了,时间过得真快,独自在家里,拚命的看杂志,也磋不过一个钟头。 我问:“你几时走?”“还住两三天。”她说:“昨天到的。”“你要是有空……你明天有空吗?”我渴望的问。 “明天约了几个朋友,中午以后,可能有空。”她说:“为什么问?”“我还想见你呢。”我说。 “是吗?”她一怔,微笑说:“你没有功课?不忙?”“不忙。”她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是存心来陪我的了,这一切,不是家霆安排的吧?”“不是:”我马上否认,“我自己要来的。”“好的,中午以后,如果在,我们去逛山顶。”她说。 “那我先打电话给你。”我说。 她这次也点点头。 我送她回酒店,我说:“你真是十分美丽的。”很拙笨的一句赞美。 她说:“将来你会看到很多比我好着的女人。”。那口气,是非常老气横秋的。我不与她争,与她一争,就益发显得孩子气了。所以就在门口与她道晚安。 那天我回到家,妈妈笑咪咪的看着我。 我也不以为意,回房间换衣服,她跟着进来,笑笑地倚在门口,“怎么,”。她说:“找到女朋友啦?”我整个人跳了起来,傻傻的着着她,我的天:这算什么呢?我难道被跟踪了吗?怎么才做的事情就被发觉了呢? “怕什么啊:”妈妈挥挥手,非常的高兴,“你们去跳舞是不是?被你阿姨姨丈看见了,马上打电话来,说阿雷找到女朋友了,真是漂亮的一个女孩子,阿雷,别一直往外跑,带回家中看看。”:原来如此。于是我看着她,说:“人家做母亲的,听见儿子在夜总会半夜三更的跳舞,早就心驾肉跳了,你着你,还顶开心,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二“什么意思?”她说:“我当然开心,小儿子都有女朋友了,不开心还想悠地?”我笑笑。不响,那夜睡了,没事。 第二天早上,东窗事发,大哥打电话来把我叫到他公司去,给结棍棍的骂一顿。我很耐心地听他骂完了,晓得他不止“荒废学业,沉迷酒色”这么简单,他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心里一定还有其他的话。 果然,他轻轻的叹一口气,问我,“阿雷,你真是胡涂,怎么找女朋友找到阿七头上去了?”“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不过约她吃一顿饭而已。 “你约她还是她约你?”大哥问。 “有什么分别呢?是我约她的。”我说:“我免得她一个人……很寂寞的样子,而且她是很想念你的。”“可是事情不是告一个段落了吗?你又去惹她。阿雷,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我问。 “她是一个歌女,很红的歌女。”。我很感兴趣,“是吗?看上去倒不像,你大概是为了这点才没有娶她吧?”我问。 “阿雷,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会明白的。她家里也不会让她嫁我,我们有几值钱?反正我做大哥的劝你一句,你别去找她了,今天星期六,我们下午郊游去,你大嫂为你安排了几个小朋友。”我抬起头来。 大哥看了看我,软口气,“我明白,阿七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我明白,可是你想,将来亲戚朋友知道了,像什么话呢?只道哥哥与弟弟都看中一个女人,多丢人,你想那个时候,妈妈怎么想?”这是很苦口婆心的理智。我呆呆的听着,忽然之间心灰意冷了。怎么老是做错事呢?为什么昨天会把她约出来呢,这事情发展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低声说:“对不起,大哥。”他苦笑,“我不怪你,阿雷,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阿七在她家乡还有一个绰号呢”叫“小狐狸荷官”。你想想,什么好女人会有这样的一个名字?”我不出坚。小狐狸。 “她是很迷人的。”大哥说:“而且不知不觉就迷上了…… 下午我没有打电话去找她。 她又不是一定有空,她没说地会等我,她只不过叫我打去试一试而已。如果她不在,根本不会晓得电话铃有没有响过。 我抱着一种孩子气的悔意与歉意,下午开车陪父母、大哥大嫂出去了。大嫂带的“小朋友”,其中有两个是女孩子,又有一个是她的弟弟。 那两个女孩子都高高的穿着厚底鞋。我是很厌恶这种蛙子的,而且很怕穿这种鞋子的女人忽然会一支摔死,又带一种恐惧感。 下午他们都很高兴,我是很闷的。 那两个女孩子玑玑咕咕的说话,说完了,就咕咕的笑,好像天下可笑的事很多。我转过头去,乏味的看着风景。,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温响的,柔和的,像荷官阿七这种。管它是不是狐狸呢。然而现在为了众人的面子,为了我的前程,我们只见了两次。 大嫂悄悄的过来问我:“哪个好?”“什么东西好不好?”我抬起头问。 “哎,这两个女孩子。”我微微摇头,她闪过一阵失望的神色,走开了。 哦,原来如此。是给我介绍女朋友来了。不不“这样的女孩子不够水准,看到烦死人了,谁还高兴伺候他们进进出出的。 我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大哥跟着上来,大哥说:“过一阵子就好了,不要这样子,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我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叫他放心。我很感激大哥,他对我一向是很好的,我明白。 ”可恶就是可恶在人人都在为我好。 那天回去了,我还听见妈妈跟大嫂说:“你不必为他操心,他这小子,自己会找女孩子的,昨天晚上,他……”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把阿姨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可是我这个女朋友却吹了呢,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什么小狐狸荷官阿七,怎么好好的人去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可见也是气数。 我问佣人:“我们出去之后,有没有人打过电话来?”都说半个电话也没有。 我一身臭汗,好好的沈了二个澡,一整个夏天,一半的时间花在洗澡上了,真是莫名其妙。 吃完饭我一个人在客临角落把书翻来翻去的,大哥陪爸爸说话,大嫂跟妈妈在努力研究一种绒线的花样。大嫂时时看我一眼,然后藉故坐到我身边来。 我怕她不高兴,便连忙说:“大嫂,今天麻烦你了。”“哪里,”她说:“你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你别难过,好的女孩子很多,不是咱们妨碍你交友的自由,而是实实在在,有一些人是不能碰的。”“这是大哥说的吗?”我问:“什么都说了?”“我,这是我说的。”这还像个样子。也可见他什么都没说。 “这件事妈妈不知道,你也再别说了,反正过一阵子她就忘了。我们一家跟你找个仔的女孩。”她恨有把握的说。 我向她笑笑。两夫妻一起来劝,阵容伟大,我只好低头了。我说:“你别坦心,我明白的。”“那么你好好在家,别再出去了。”她哄我。 我点点头。 大嫂很满意的跟大哥走了。我又做什么好呢?可以睡觉,也可以去找荷官。我决定守信!睡觉。睡之前把她的地址取出来,看了又看,若了又看。 或者将来吧,将来有自立能力的时候,我会去看它的,一定要去看她的。 我数着日子。她就要走了,我起床为了封信,想寄到她家里去,好让她一到家就看到信,信里为了很多废话,一直说很想念她。然后写完之后,若了一遍,连自己都笑了,就放在抽屉里。 。再一想,在家里商住着,简直没有一点秘密,就把信撕掉了,丢在废纸箩里,怎么会对她印象这么深呢?也许实在是无聊不过了,才这样。的呢?一下子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对象,就把心意寄托在她身上了。 在家挞了两天。只免得寝食不安,茶饭无味。天天希望荷官会打个电话来,可是又没有电话。 恐怕她是不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吧?。,慌了两天,静下来,就觉得大哥荒谬,他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我呢,就得听他的,当然他是为我好,可是如果当年有人为他好,他就没我这么客气了。 我终于忍不住,开车到金宫酒店去了。 他们说二百号房刚刚搬走,那位小姐走了才一小时。 我问是不是到飞机场去,他们说彷佛是。 我又开车到飞机场,很静默的每一个座台找。终于看到她了。她站在那里,白衣白裤,把一把扇子摇来摇去,她身边有一个人在替她照顾行李。是一个中年男人。 那是它的男朋友,一眼就着得出来。那中年人并不如一般想像中的欢场客那么可怕,他西装笔挺。样子也过得去,一看就是所谓“有名启、有地位、有事业”的人。大哥又何宵不是呢?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 她把那个男人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把行李过磅,一会儿跟她买来了实报、零食,她还一直在那里登足,撒娇,一派不高兴的样子。 我很吃惊,是的,她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她怎么换了一个样子呢?与我上次见过的不一样呢?难道狐狸真是狐狸,是什么人说什么话,见哪种人装哪一个样子? 是的,这是她的本钱,是它的本事,对小弟要很温和的。 她把大哥送的别针依然别在衣服上。她对大哥的感情又有多少?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呢。她自己可知道?我忽然死心塌地的相信了大哥。 她没有着兄我。-我把车子开回家里,只觉得热,又该洗澡了。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我不能够明白的事,永远不能够明白的,只好在洗澡的时候,多擦擦肥皂。 应该有人写一个故事,是关于小狐狸荷官阿七的。大哥不过是这故事里的小脚色,而我呢,是否在场,都是一个问题,而我真为了她,两个晚上没睡好,说不定下一次她路过,我已经赚了钱了,也会送上一件名实礼物。 毕竟她对我是不错的,跟她在一起很高兴,她大概对每个男人都很好,所以每个男人都很高舆,都很想念她。 (完) 怀念: 我到大学去看小方,小方这人,混这么些年,也当教授了。他见了我一直取笑,说我是书呆子,在实验室里这么些日子,老婆也没娶到,简直灭男人的威风。小方说“这小子,还叫我小方,真感慨,都十五年了,现在的朋友都叫我老方。就是你,家明,你还是瘦瘦高高的。当年宋家明戴一个雷朋太阳眼镜,一条牛仔裤,哗,唬死迷倒多少妞:物理系的高材生,高深莫测,做核子弹的!可是雷声大,雨点小,不知道那里出了漏子,怎么连老婆也没有?哈哈哈二” 我笑着把小方推开一点,小方最恶劣了,三言两语道尽我的一生。 放学我随他回家吃晚饭。小方太太非常漂亮,皮肤雪白,眼睛像水一样,年纪也轻,三十不到,对小方体贴,治家有方,一下子与女佣人做出了一整桌的菜。 吃完饭我们坐着喝咖啡,小方忽然问我:“你还忘不掉张频频?” 我很窘,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小方说:“你真土:像她那样的女人太多了,张频频也四十啦?算什么?你老兄还英俊凉酒。说真的,宋家明虽然不是诺贝尔奖金得主,却是研究亚尔发分子数一数二的名人、高手:谁不知道宋博士宋教授?名闻英美两国,不是盖的:怎么会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就算张频频懂得下毒咒,也十五年啦。” 我只是不出声。 方太太以不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小方咕咕的笑,“我手上不知道有多少妙龄女郎要脱手,看我的:”他那种口气,完全像舞女大班。 然后我们的题目就严肃起来,讲到大学,讲到教材,又讨论前途问题。 小方说:“我一点野心也没有,我太累了,结婚之后,只求安定,只要这份工作给我合理的薪酬,就干下去。我在生活与家庭的方面得到满足。家明,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有的,自小你是一只豹子,十五年来,豹子没有老,眼睛还似两盏碧绿的灯笼,可是你果不果?” 我低下头喝茶。 这个时候方家的门铃震天价一般叫起来,方太太赶去开门,门外一阵吵,有人瞪脚,一个女孩子尖声笑,风似的卷进来,引得每个人朝她着。 我先是呆了。这孩子顶多十七八岁、不是长得好看,扁扁一张脸,但是唇红齿白,青春洋溢。年轻的女孩于也不一定都漂亮,但是她皮肤晒得红粉粉,白t恤,白短裤,双腿修长,走路像舞蹈的姿势,头发漆黑乌亮,束在脑后。她的青春是飞扬跋厄式的,薄薄的嘴唇一拇一根,似笑非笑,这种神情马上使我想到一个人:张频频。我震荡得几乎开不了口。 “这是我妹妹。”方太太笑说:“是幺妹,宠坏了,没规矩,暑假刚进港大。” 那女孩也有水一般的眼睛,是两溉流动的水。 她把身子靠在姊姊身上,与姊姊挤眉弄眼。 小方说:“别皮,这是宋教授。” 女孩瞄我一眼,“这么年轻,”她放肆的说:“姊夫,你瞧人家也是教授,就比你少一个大肚子:” 方太太连忙喝道:“小莉,多咀。” 小莉一点也不伯,侧着头,还是笑着,非常的轻挑,非常的美。她穿着短袜子,球鞋,这种打扮,像是打网球去的。 小方说:“小莉的球打得不错,可是如果要求进步,还是得勤练,请教宋大哥吧,宋大哥是大学里的网球明星。” 小莉马上对我刮目相着,她说:“宋大哥,那你就打给我看,明天,我明天有空,我们约在大会堂低座见,下午三点好不好?你不准忘,我们约好了。“ 我听得呆呆的,这小老虎,三言两语就强逼我赴约,她的眼睛闪闪生光,我微笑,是的,张频频在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样子,无法无天的小女生。 方太太说:“小莉,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应该先问宋先生有没有空,然后征求宋先生的意见——” 小莉打断话头,“哪来这么多噜啼:都老了。宋大哥一定去,是不是,宋大哥?” 我只好点头。 小方说:“好!速战速决:我这小姨快人快事,恒妮下去,人都老了,家明,你我已经老了。” 小莉哈哈大笑,“姊夫,你自己老,又把人家宋大哥拉进去。” 小力气不过道:“你宋大哥可以做你父亲:” 方太太笑,“方就是喜欢危言耸听的。” 我喝茶,没出声。 小莉娇笑,一不小心,整个人翻下沙发去,掉在地毯上,方太太急坏了,可是小莉一点不袒心,索性大笑起来。我有十年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了,一个美丽年轻快乐的女孩子,即使是大学生也不能每个这样,都太为功课担心,心情沉重得很”小莉真还是一个孩子,充份享受着生活,它的生活是金光万道的,眩人耳目。 方太太说:“小莉你回家,别捣蛋。” “好的。”她自地上跳起来,“我走,你别赶我。” 走过我身边,她向我睐睐眼,我笑起来。 小方说:“小莉,你别这样心惊肉跳的好不好?” 小莉扬声说:“大家再见”宋大哥明天见。”她凉酒的走了。 频频十五年前是这样的,嚣张,美丽的生命。年轻的生命不断成长,现在有小莉,会不含再有一个宋家明为她心碎,孤独十五年? 小方说:“明天你没空不要去,我打电话告诉她,这小孩就是胡闹:” 我摇摇头。“我很久没打网球了,我去。” 小方诧异地看我一眼。 我随后向方民夫妻告辞。开车回家,一头子是个扁脸的女孩子,不是小莉,是多年前的频频,我一生最大的希望是想与频频一齐长大、成熟、老、头发白。小莉年轻貌美,可是我是个四十岁的半老头子。小莉是一片空白,男人一向忘记他们有多老,却十分计较女人的年龄。频频也中年了,我前些日子还见过她,非常苗条,非常优雅,穿着缎子旗袍,淡淡的笑,偶然抬头,轻俏的下巴依然俏皮。频频的四十么并没有白过,她眼角的皱纹也是可爱的。小女孩子怎么好与她比,每个女人迟早会到四十岁,除非三十九岁以前死了。但不是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有频频的风度智能,频频的英国文学修到那种程度,英国四五百年来的文学在她心胸当中。 但是她没有嫁我,她嫁了个外国人。 我对她有无限的怀念,怀念。 我一夜没睡好,梦比老姑婆还多。中午时分把自己收拾好,吃完午餐,开车子去大会堂低座,坐下来啤一杯啤酒喝。报纸才看一半,小莉来了。 她叫我“宋大哥”,大吃冰淇淋。我看着她,忽然同情那些追求小女孩子的老头儿来,这样子天长地久,怕不累死?我笑了。她带着两副拍子,借我一副。 我们开车去网球场,她带的路。小莉很懂得玩,什么都来,爬山游泳跳土风舞打桥牌,没有一样是精的,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她都有劲。我记得频频那时候不是这么样的。频频到底有内涵得多,不这么“人尽可玩”,频频很有点脾气,比较具性格,有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写半日功课。小莉给我的印象:她也会留在房里,不是睡觉就是与男孩子,小莉性情好,但是女孩儿太随和可爱便有种滥的感觉,过几年不改这毛病便有危险沦为十三点相信是不会的,贤良的方太太会教导她。 她的网球打得坏,狠劲十足,姿态太多,根本没地方可改良。打球不是它的嗜好,她归一还是找借口约会男人,各式各样的男人,但是她不讨厌"她的天真、爽直、活泼、朝气,一百个好处把这缺点扔在九霄云外。 打完球我们各自去淋浴,我请她吃茶,小莉千遍一律的叫冰淇淋。我记得频频要的是基尼斯,频频没有小莉这么甜,可是比小莉有头脑,频频后无来者,不提每个人可以与她比,小莉的精神有那么三分似的,已经不容易。 小莉斜眼看我,她说:“你一点也不老。” “谢谢。”我笑说。 “你是念什么的?跟姊夫一样?” “不一样,我念核物理。” “我崇拜科学家。”她把下巴枕在手臂上,爱娇的说。 这女孩,这么明显的要勾引我。我笑。 “你几岁?”我问。 “十八。”她说:“我念书早,班上我最小,她们都二十了。” 我看着她额前密密的汗毛,我的天,还是个小毛头呢。女人最可爱的是这个年纪,我承认,成熟的身裁,婴儿似的新洁,嫩得像一片云,看着她们会哭的,非常的感动,想想看,我与频频都这么年轻过,都这么可爱过,小莉唤回了记忆,以前美丽的日子。 她轻俏的问:“你傻傻地想什么?” 我微笑地摇摇头。 “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我答。 “真的,怎么会没有?上一任女友呢?”她一脸的笑意,脸蛋像莲花般。 “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答。 “那么久,快一个世纪呢,”她乱比刮着,“她美不美?” “要比你美呢。”我再答。 “我美吗?”她浮滑地逗我称谊她。女人的本事她已学会了。 我说:“你算是美的。” 但是我马上发觉小莉少了一样最动人的地方,小莉不骄傲,频频比她更像个钮阳天,频频最突出之处是骄气凌人,不似小莉这么容易接近。 果然,她听了我的话马上高舆,喝完茶我们换地方吃晚饭,她没有意思回家,我就有义务陪她一天,这可是礼貌,小莉比不上频频,那才是一流的女孩子,小莉属二三等,然而这二三等却恰恰好,容易受世俗人欢迎,讨他们吝亩,小莉连频频的烦恼都不会有。 小莉穿的是衬衫裙子,人黄昏之后,我们可以坐在顶顶好的法国餐庶吃饭,饭厅当中有舞池,可以跳舞,我替小莉叫了蜗牛、小羊肉、苏珊香橙班截,远有干的保道红酒。她开心得什么似的,小小的酒涡在脸上激起的挞漪,溅到眼角,荡漾在嘴角。 她笑道:“幸亏我没穿牛仔裤,否则不能进这饭厅。” 我们还跳舞。选一支四步的曲子,小莉跳得极好,跟得异常敏捷,扬着脸,美得不象话,我十分欣实她。我们只跳了这一支。 小莉跳蹦蹦的说:“宋大哥,你真的。” 我拍拍她的头,笑了。说实在的,她令我高兴。多少日子我没见过有人这么热衷生命了,每一样事都能引起她的激情,小莉是可爱的。 我们散了一回子的步,走过做游客的商店,我买了一安土装的“乔”香水,包好了,递给她。 她的嘴张成o字,睫毛一闪一闪,然后问:“送我的?”她就当众拉住我嘲子亲我的脸。我有点尴尬,她却嚷着:“宋大哥你太好了,对我太好了。”大家都笑,看出她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这样的孩子,若有人敢去占她的便宜,谁就不能够算是人。 我开车把她送回家,小莉问我:“宋大哥,你还会请我出来吧?”大眼睛实是叫人心软的祈求。 我说:“有空我们再出来。” “哦。再见,宋大哥,谢谢你。” “哪里,是我的荣幸。” 回家我几乎没倒在地下,这小鬼精力充沛。我舍命陪英雄,这下子可累坏了。我摇头叹气,又好笑。小方这小姨子真是精采的,可是我会不会再约她呢?不会,她那么小,她不愁寂实,她有它的天地,有她自己一斑朋友,我是个插曲,过了时的歌儿,偶然听顶新鲜,听久了与时代脱节。 我半平的躺在床上,暧,棒透了,一下睡得烂熟。好几天没见到小方,各为各的事忙着。 一天下午他通过秘书找到我,他说:“我小姨爱上你了。” 我吓一跳,叫他不要乱讲。 “是真的,你勾引良家少女,”小方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他在开玩笑,“要不要出来走走?到我们家来,我们要先拍你的马屁,退了就来不及。” 我反正没地方去,既然他来请我,也是他的一片好心,我就答应下来,这次见到小莉,我得提高警觉,不要跟她过份亲热。 我买一盒小小的糖果带去,方太太仍然温柔可爱。 小方对我说:“真是不可思议,我见到张频频,这女人是有本事的,十五年来还维持那么好的身裁,她女儿十四五岁,看上去就像两姊妹,那女孩非常漂亮,是混血儿,一头长发——”小方无法形容,“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家明,我明白,这世界上的女人多。只有张频频,属于有分土那种。”…… 我默默的承认,是的,我倒没想到可以这样形容她,有些女人生下来就像一颗星,带着光芒,任何环境之下总是闪亮。另外一些女人只是一粒糖,一杯咖啡,小力的太太是一汪水。 汤的确很好,我缓缓的喝着。做人其实很简单,在一碗鲜洁的汤里也可以得到满足。 “来,吃点火腿冬瓜汤,这种汤在外头是吃不到的。” 小方说:“我儿了张频频才发觉女人穿旗袍这么的美丽,喂太太,明天去做几件旗袍来穿穿。”他笑。 我也微笑。…… “家明,你有空常来,我安排优秀的女孩子给你认识,你快成家好不好?”小方急着说。 方太太这时候说:“对了,乃,你替宋先生留意一下,相貌学问要好,年纪廿五六岁左右,反正双方互相欣赏就行,做王老五怪难受的。”……,“他做王老五一点也不苦。”小方白我一眼,“他又不是那种穷光蛋,专门想拐个女人到家来做 牛做马。家明自己一个人佳两千呎地方,有女佣人服侍,银行大把存款,他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我笑道:“东风不与周郎便。” 方太太笑:“说得好!” 大家坐在那里笑。我是高兴的,一种颜色暗沉的高兴,自从失去频频之后,我的高兴一直是过时的调子。除非是老朋友,否则不会知道。 吃完饭我与小方下棋,方太太说:“小莉要来,让不让她来?” 小方看我一眼,“这孩子瞎七搭八的,烦死人。” 我微笑。小方真是体贴。我一子将他的军。 可是小莉还是来了,她坐在一角看我们下淇,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默。我向她点点头,她紧闭着嘴唇,表情非常炽热,烧伤别人之前,她自己先挠焦了。天气这么凉,她却还穿一件雪白麻纱的短袖衣裙,双腿大胆美妙地展馆着。 她真漂亮。 收了棋子我向她招呼,“小莉。” 她要不睬我,却又舍不得,“我姊姊说你不喜欢我。”实是小孩子,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话。 我说:“她错了,我当然喜欢你。” “你不爱我:”她大胆的说。 “也不对,某一方面来说,我是爱你的。你这么可爱,”我碰碰她脸蛋,“谁能不爱你?然而污-田不是夫妇之爱,情人之爱,你明白吧?” 她笑了,“宋大哥真是科学家,说话清清楚楚,一点不含糊,叫人气地无从气起。”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你宋大哥是个老头子了。” 她侧头看我,“你怎么看也不老,一会儿碰见个好看的姊姊,就不肯提“老”字了。” “来,我们啡你姊夫做咖啡。”我说。 那夜小莉喝完咖啡就走了。 小方一直对我说,叫我下次有空得预先通知他,他好替我找对象,我唯唯诺诺的答应他。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故事,偶然是会得发生的,我一点不觉得迫憾。 小莉,她过一阵子就忘记我了。那时侯我约频频上街时间不够,钱也不够,总不能畅快的玩,当然也没有送过她香水。那一天与小莉在一起,我像是得到了补忙,我一定是老了。现在大家先后同学都回到家来,以后见面的机会是极多的。见到的人往往不是心中想的人。我与频频分手的时候,她是一个少女,现在的频频是中年妇人,我只觉得她风姿好,但却有一种陌生。 没有多久我们有个同学会“可以挽眷同往,我想到小方可以带着美丽的妻子去炫耀,不禁发出会心微笑,我没有件,随便找个小姐已经来不及,小方建议我带他的小姨去,但是她年纪太小,要她一整个晚上装大人是不公平的,也未必装得好。 于是我开车去接小方两夫妻一起。同学会开在大酒店的饭呜里,好几百块一张票,毕业后嫌不到钱的同学并没有到。人情世态便是这个样子的。 女侍递上鸡尾酒、小点心,于是我们人各一杯在手,作其高级绅士淑女状,我很后悔没有把小莉带来,她一定忍不住有许多批评,引人发噱。 没多久频频也来了,我们男士们都站起来,她带着女儿,丈夫没有到。我见到她倒也罢了,只是点点头,看见她的女儿倒是一怔,这小女孩子长得与她母亲一模一样,她很晓得她长得美,非常的骄傲,身上的衣裙与小莉昨日穿的一种式样,原来现在流行这个样子。 我见到她完全像见到当年的张频频,她是自负的,飘逸的,与众不同,即使还是个孩子,已经有那种架子,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混血儿,皮肤特别的白,头发却漆黑,一点也没有半中不西的感觉。一切中年妇女都向她看过去,她很自然的坐着,矜持地微笑,这不是活脱脱的频频吗?母女竟像到这种地步。 宴会举行得非常热闹,我忽然寂寞起来。我常常会在最热闹的场合想回家,静静躲在书房里,幽暗的灯光,手中拿一本精采的书,刚泡的新茶。这个才是我的天地,我混在这种大场面里,不但不适应,而且头痛。这点小莉是不懂得的。幸亏没邀请小莉,否则老同学着在眼中,还以为我临老人花丛,多么难堪。 还没来得及吃饭,那边就来了一个年轻男孩子,穿一套非常时髦的西装,他低头与频频两母女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她们微微的笑,然后那女儿就跟他走了,年青的人,年青的心。 我转过头跟小方说:“你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吧,”我微笑,“学问与样子都要好的,如果两者不能兼美,学问要好一点,请你快快进行,功德无量。” 小方向我说:“那你必需要停止怀念过去,做人是从这一天这一刻开始的,一切过去的事不要去想它。” “是。”我微笑,“一定。” 小方说:“好,我替你留意,我晓得你喜欢什么型的。” 吃完饭散会,我正想替频频叫车,她的丈夫来接她了,一个高大漂亮的外国人,非常有教实礼貌的向我们打着招呼,然后笑咪咪的把妻子接进车子里去。 我还是送小方他们回家。 “喝咖啡?”他问。 “不喝了,再见。” 小方说:“回家好好的睡,告诉你,张频频可不知道你怀念她。” 我点点头。 可是我不停的想,如果当年我能够与她结婚,我们俩的女儿也那么大了。 第二天醒来,伸个懒腰,到客厅去找报纸,看见小莉坐在客厅里,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我吃笃的说:“你怎么曾往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不用读书?” 她鼓气地看着我,“今天星期天:你佣人让我进来的。” “女佣人呢?”我问。 “买菜去啦,我等了你好些钟头。”她说。 “对不起,我去换衣服,马上出来。” 我软口气,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大胆,独自找到单身汉的家来,如果我坏一点,她不是完蛋?我自浴室出来,她正在为我铺床。我请她到书房坐。 她说:“昨天有个好地方去,你没请我,嫌我小。” “你不能去的,都是老头子老太太。”我笑说。 “你这个人!”她自我一眼,“老是念念不忘廿年前的女朋友,人家女儿都快有资格结婚了,你怎么这样丢脸?还叫我姊夫介绍女朋友,我有什么不好?你看不上我?” 我吃惊,“你怎么都晓得?你姊夫把我出卖了。” “我有什么不好?”她低声的问。 “你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那不是我的错,我愿意学习,我愿意了。” “那多不公平,小莉,你应该找与你年纪相若的男孩子,金童玉女似的。我看看你,简直有自卑感呢。你非常的可爱,小莉,真的,我很感激。” “认识你之后,我再世不喜欢那些男孩子了,”她取过我的茶杯喝一口,“他们自私,没有气派,没有学识,不够大方,满脑子就想打女孩子主意,好占点便宜,出去吹牛,表示他吃得开,我不喜欢他们。”小莉居然三言两语就把男人的通病说得一干二净。我问:“我实有那么好?”“是的,”她那么温柔,“在我眼中,宋大哥,你真的很好。”“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会碰见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劝告她。“会吗?有再好的,我也不稀罕。”小莉说。“你这个人|”我说:“真的拿你没办法。”“你把我当人?”她又厉害起来,“只怕你一直把我当小狗小猫呢,看不起我。”我十分的屈服,只好留她在家中吃饭,饭后接一个电话,是小方打来的。“抱歉抱歉,家明,我那小姨果然在你那里?太离谱了,叫她来听电话,我叫她马上回家。”我说:“何必呢,让她坐一会儿好了。”方太太按着说:“宋先生呀?对不起,我妹妹还小,她有什么过份的地方,你包涵一点。”“没有没有,放心好了。”我说。“不过……”方太太忽然说:“女孩子长得太快,成熟得也太快。”她挂上电话。这后面两句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转过头看小莉,她正在收拾桌子,一本正经的样子,一 下子就与我的女佣混熟了。她?还乳臭未干哪,可能吗?我不要背个老色狼的罪名。我不否认跟她 在一起十分愉快,但是……我自己先笑,这种事任它自由发展好了。 我故意不问她要不要出去定是,但是小莉一改常态,她非常欣赏我这房子把每一样装修都 细作研究、又把我的书也参观了,坐了近数小时,一点也不问,把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女人真是,千变万化的,连小莉都是。 结果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与她出去散步。 小莉出言惊人:“我喜欢散步,可是找吏喜欢劳斯莱斯,最理想的男朋友,是一个买得起劳斯莱斯,又懂得散步情趣的人。” 她是这么坦白,又这么实际,十分的难能可贵,头脑清楚,可是她才十八岁。张频频是因为同 样的原因而放弃我的吗?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的洋人。人没有钱是不能活的,天天散步,到后来 一定会疲倦的。 小莉挽着我的手臂,她说:“请你考虑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笑了,“你不怕难为情?女孩子不应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说?”小莉奄怪的问:“有话要说出来,闷在心头,谁又是谁肚子里的蛔虫?谁又是谁的知己?我不是傻子,绝对不吃哑吧亏,有什么话我是不怕直讲的。”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她的眼珠子像玻璃一般清晰,她的心像一片明镜,这个可实的年龄,等地到我这种岁数,会不会也暮气沉沉?各人的性格不一样,看样子她决不是那种人。小莉有的是勇气。 “怎么样?”她调皮的向我挟眼,“您老多想想,孝忠孝忠再回答我,我有的是时间,等你三五载的。” 我拍拍她的手。 “你也该把那八百多年前的女朋友给忘了。”她说:”“以后晚上睡不着,你可以想我,我可以送你一张照片,好让你放在床头,怎么样?” 我还是笑。 “明天我三点钟放学,打电话给我?叫我出来?我喜欢吃施榭巧克力,你可以买一大盒送我。”她都笑了。 “你这小鬼:” “怎么样?”她笑不可抑,“打不打电话?你说你说:” 我完全被她感染,忽然之间说:“好,我明天约你。”也许这正是我开始活在今天的时候了,谁说不是呢? |完| 爱情之死: 我醒来是因为钟点女工开始在客厅用吸尘机。 我用手揉揉眼睛,整个额头是酸痛的。电视又开始操作,昨夜忘记关吧。 一切都不重要。 我赤脚走到厨房去取牛奶喝,坐在万脚椅子上想。 我能做什么呢。 我一定会跟俊东离婚。不离也没有用,他要离开我,他已三天没回来了。我必须要接受一个事实,他已经不再爱我。 我取过镇静剂吞一枚,我的一日又开始沉闷。 我不想住在这间房子里,回忆太多,但是我不能回到父母家去,我根本是从那个地方逃出来的,狭小的厅房,简陋的家具,老父喉咙呛咳,然后进洗手间吐痰,一只破旧的无线电永远开在那里叫,关掉无线电开电视,下午二点着到半夜雨点。 世界是那么悲惨,人生是那么悲惨,并不是老人的错,是……社会的错。 不,我不会回去与他们住。 所以前天晚上俊东与我摊牌,我说:“你搬出去吧,我不走。”我没有地方可走。 所以做搬了出去。 我的头很痛,连忙拿过两粒阿司匹林吞下: 不知道牛奶是几时喝光的。我写好一张杂物单,拨电话到附近的铺子叫他们把东西送来。 女佣问:“太太。这花不要了?” 瓶子里是焦黑的玫瑰,早谢掉。“是,扔掉吧。”我便是昨日的玫瑰。 我必须要挺起胸膛来做人,我还有一份职业,还不太老,谁知道,或者还可以再嫁一次。 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爱俊东。 被迫离开一个人像是涯一刀,开头只是诧异惊骇,血泊泊的自伤口冒出来,还不知道痛,等到魂魄定下来,那才痛入心脾。 我茫然的想,怎么办呢。 电话铃叫,我的手正按在话筒上,拿起来听。 妈妈的声音:“阿囱呀,你千万不能离婚……” 我马上放下话筒。 她在劝告我,彷佛我不知道。她永远帮不了我,她永远只在旁边摇旗吶喊;我做什么她反对什么。我不介意她没有能力,但是我十分厌恶她不能让我自生自灭。 我叹一口气。哭要一个人躲着哭,笑呢全世界陪你笑。 电话铃又向。 “喂。” “囱囱?”那边间。 “是。” “我是表姐。” “哈啰。” “怎么,我可以来看你吗?” “有这个必要吗?离婚在今日很普通。”我说。 “不过是日常探访而已,别多心。”她问:“你一直在家吗?”“在,你可以来。不过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我明白,我不会逗留太久。你喜欢吃什么?” “吃不下。”我挂电话。 女佣一下一下的抹地蜡。有节奏,缓慢地。 我忽然看到我们刚搬进来的情形。 匆匆的买家具,换窗帘,漆墙壁。如今,如今这个家散开来了。 我滚熨的眼泪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绞,留下腰来。 怎么能够想象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说变就变了。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享受过多少快乐,怎么样两人赶着下班,出租车停在红灯前都会咒诅。因为想早三分钟回来见对方的面。 满以为我们会相爱到白头。 我茫然的揩干眼泪。 门铃响起来,女仍去开门,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齐,大热天还是一套套的实丝,浅色衣服配棕色皮肤。 我的头痛似乎止一点,燃起一枝烟,问她:“你们家的游艇已经出过海了吧?” “唔,”她应道:“你的气色倒还好,你母亲担心得什么似的。” “她专门担心小事,衣服穿足没有,出门帑锁匙没有,担心并不见得会造福人团。”我平静的说:“表姐,你真幸福,你母亲才四十多岁。” “四十九。你母亲呢?”她问:“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头。 “别太担心,失去一个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见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会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会明白的。”我摇头。 “我不明白?”她问:“我自已前年才离婚。”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阳光有多好吗?”她问。 “与我无关。”我说。 “俊东不值得你这样,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 我点点头,“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们到沙田酒店去。喂,记得吗?当年我们在碧瑶跳完舞,大家出发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着头,微笑了。“是,那时侯艾莲黎特初在沙田唱,记得吗?杜丽莎还恐怕是个孩子呢,她父亲有乐队在那儿。” “约会我们的男孩子质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车:后来大家都到外国念书去了。” “你们去了,”我说:“我没有。”我打个呵欠。 “星期天,我们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过镇静剂,不能走动,我想睡一觉,女佣换好床铺我就睡。”我说:“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说:“怎么又睡。” “是的,梦里日月长,我喜欢睡。”我说:“对不起。” 她耸耸肩,“我不想勉强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门。 女佣说:“太太,我都做好了,杂货店送来的东西全放好,我后天再来。” “好好,”我说:“走吧。” 关上门。统统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那情形跟小学时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独个儿羞耻又愤辱地留下来,对着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师。 我能扼死俊东吗?杀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这样做总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乐的,他与他的情人。 我记得我是如何认识俊东的。 十九岁那年,在跑马地上班,午膳后无聊,逛街,女同事都钻到化妆品店、时装店,我喜欢附近一间车行,他们代理林行基尼与玛萨拉蒂。我常常啃一只苹果,立在车窗门口看,一站站好久。 当时模特儿徐姿很红,她开一部玛萨拉蒂“苗拉”型,玫瑰红的。有钱要会花,不花有什么用。她叫人羡慕。 十九岁的世界充补希望,总有一个玛萨拉蒂王子来故我出堡垒吧。谁还希罕白马黑马,真是的。 可是出现的只是俊东。 他说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他廿四,刚自香港大学出来,念建筑,在政府做事,我觉得他很有趣很可爱,可是没想到会跟他结婚。 他说:“每次我开车回家吃饭,总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间车行前面。全神页注地吃一个苹果,白衬衫白裙子。一日复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设法勾搭她。” 他买了一小束蓝色康乃馨,走上来,递给我,他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我最后嫁了他。 我们走了两年,结婚三年,今年我廿四岁多一点。 我们有这层房子,他父亲送的结婚礼物,银行有数万元现款,是储蓄。手上小小的方钦是他母亲送的纪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么也没送,有,一大堆牢骚。 我告诉母亲: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妈妈的女儿。婚后我几乎正式脱离自己的家,毫无损失。 我与俊东没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们告诉我,俊东有女朋友。 下班他开始迟回家,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一等好几个钟头。我想过吵架,不外只有一个后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过出去找别的朋友,我约会过几个男人。 他们都乏味,即使在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与这种人躺在床上。 一个男孩子带我上他的公寓,遂样装修介绍,冷气机多少钱,壁橱很名实,饭桌在哪里买,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家具,彷佛已是他毕生的心血成就,彷佛谁能觉得在那个小厨房煮二一餐的机会,便算一种殊荣,我顿时倒足胃口。 还是登样入家出来的孩子呢,美国大学毕业生。俊东胜过这些人多多,难怪结过婚还如此吃香。然后我与一个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了解他的缘故,常在外头喝酒,很温文和蔼。大概是苦出身,一双手很粗,十个指甲有点霉灰,这还不要紧。他戴一只手表,劳力士金蚝,表带却是香港做来充的。我最讨厌这样,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别省那条原装金表带,俊东有一只这种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带上当挂表。 什么都是俊东。 谁都不及俊东。 我根本提不起兴趣跟别人出去。 还有这位年轻的医生,介绍认识之后,却没有约会,偶而见面,一直很礼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证明当年俊东对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气来逼我说话。 如今有资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东不算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都比较性的,我拿谁来比俊东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后他住在哪里?跟谁共渡良宵?我悯怅地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完毕。法文中的finis,结束。 把双人床换了单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没有人听。我的生命也随着枯萎。 我必须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天天上班不动声色,回家对着电视喝酒吃药,流泪沉思,我不限俊东,我只是刻骨铭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边。 他不会知道,永不。 我拉开被子睡觉,不是不后悔没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么关系呢,出去走走,抬头看天空,我们大家只活那么一剎那,转眼成空,转眼天明。 扭开无线电。 是那首旧歌“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如此拋弃我太无礼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欢娱因汝作我伴” 这歌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四百多年。 我现在的时间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药瓶子服食两粒。他们说就是这样致命的,睡不着多吃两粒,再睡不着又多吃两粒,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会死。 这该死的头痛,阿司匹林在什么地方。 终于限期到临,他前夜回来,很镇静的,他说:“我要办离婚。” 我抬起头,也非常镇静的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了。”他说。 “呵,”我记得我说:“多谢你,换了别人,未必会这么坦白,他们总把一干个一万个罪名加诸 对方身上,以便证实他们不是负心人。” “我很抱歉。”他说。 我点点头。我说:“我想为免使你痛苦为难,最好是你搬出去,你搬出去吧,我不走。” “我想这是对的,”他说:“屋子送你,不是补偿,只是……:让你方便点,寻房子好难。” 他使搬了出去。 我自床下来,胃一定有毛病,想吐。床上铺着簇新的床单,不可以弄得一团糟,我挣扎到洗手 间,伏在洗脸盘上,一张口,吐出来的是血。 我惊骇地看着四溅的血液,老天,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是一阵昏眩。 我需要帮助,俊东。血自胃间喉头涌出,我闭不上口。 我爬到电话处,拿起听筒,打到他公司,希望他还在那儿。 它的秘书来听实话,我说:“我是他太太,我病了,我……” 一定是那时侯失去的知觉。 我在医院中醒来。 俊东坐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险。心痛。但不能有任何虚弱的表示。 我说:“我不是自杀,我……” 他转过头来,打断我:“是胃出血。酒,过量的阿司匹林,尚有安眠药。”他用这种平和但没有情感的声音。 他对我的爱已经死了,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强忍下去。 我说:“你来的时候,一定像看到个吸血肛尸。”我甚至挤出一个微笑。 他说:“你失去知觉一天两夜,现在已是星期一早晨。为什么不当心身体?大家都不好过。你母亲呼天抢地的来看过你。”我非常惭愧,母亲一直丢我的脸,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尽量平静的说:“我不是故意的。”他隔会儿问:“你为什么不与我吵架?”我虚弱的问:“你觉得有必要吗?”“数我的不是好了,骂我,打我。”“那会使你心安理得?”“你偏偏不让我心安理得,是不是?”他激我。“我还是不会跟你吵架的。”我说:“我爱你。”“没有用。”他说:“我不再爱你。”“我知道。”我着看墙上的钟,“你可以走了,我想你应该很忙。”“出院的时候我来接你。”“没有必要。我能够走路。谢谢你,俊东,给你麻烦不好意思。”他什么也没说。然后走了。护士来为我打针。她说。“那是件男朋友吗?他对你很好,担心得不得了。” 我转过头就哭,眼泪大滴大滴流下。 我出院时他来接我,带来屋子的锁匙还我。 他说:“你几时方便,我们到律师处去签字分居。还有,房子转名到你户下。” “是。”我说。 他凝视我,“你好象很驯服,为什么这样和平?” “如果我跳上跳下,大吵一顿,把热水瓶往你头上摔,你还是要与我离婚的,我还是省下精力好一点。” 他问:“你不恨我?” “不,我仍爱你。” “你不会报复?” 我看他一眼,“为什么要报复?有什么好处?” “无论你多么乖,我还是不会再爱你,你不如大闹一顿,出一口气” “谢谢你的忠告,我没有气要出。” “我不相信。”他摇头。 “我并没有要你相信,”我说:“你不相信也没有关系。” “当心身体,医生为你输过三磅血,以后严禁阿司匹林,记住。” “谢谢。” 他发作,“你不要这么礼貌好不好?”他咆吼,“你为什么不可以像其它妇人一样地哭叫?” 我愕然看住他。当一个男人不再爱它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辽是错。 我闭上嘴巴。 他送我到门口。“我不进来了。”他说。 我说:“明天下午雨点,我们到律师处去。” 他说:“好。” 他开走小小的福土威根。 钟点女工又在收拾屋子。 我放下锁匙说:“抹灰要当心仔细,一切都要干净。” 一切像没发生过般。 打电话回公司,俊东已代我告五天的假。俊东做事永远是妥当可靠的。 表姐说:“至少他把屋子留给你,你有地方可住,无后顾之忧。” 对。好过要我回去对着七十岁的一双父母,两人除破坏没有其它能力,中气倒还十足,努力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俊东还是替我着想的,有比他更壤的男人。 表姐轻描淡写地说:“总比我那个好……袖手好闲,每帧饭要喝啤酒,我付账还不够,他说别的女人整个钱包都交给他的,那副德性,要我养他哪,说他几句,干脆不回来睡,结果离掉了,真痛快,现在想起来还是愉快的,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她畅快的笑。 我微笑问:“可是又怎么结的婚呢?”, “我妈逼的,”表姐埋怨,“那年十七岁,懂得屁,老妈不了解,尚个天翻地里,于是索性下嫁,若老妈拿我怎么样!” 我笑,“结果谁也没死。” “是呀,就是痛快。”表姐也笑,那人以为小妞骗到手,怎么也飞不掉……大概现在午夜梦回,还是很后悔的。 我抬起头,“可是我还是爱俊东的。” 表姐忽然之间住了笑,表情空洞,随即低下头来。 “我不后悔嫁他。”我说:“他曾经非常爱我,那很重要你知道。至少曾经一度有人爱过我……很重要。” 以后我就寂寞下来了。 我们签妥分居书。他谢我予他的方便,我静默的离开他。 他母亲来探访我,颇有歉意,非常好的老太太。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与他们一家发生连系,我用心地招呼她,茶与点心,茶与同情。 同情有什么用呢? 我害怕回去听父母半夜的咳声。老人们,他们全邀往晚上咳嗽。老人真是可怕。 所以我情愿一个人住在这层回忆多多的房子里。 一切布置维持从前的样子,我不是等他回来,有什么必要换装修?改变屋子不等于可以改变我内心世界。 我觉得日子变得空虚,不再有前途。 日复一日,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婚姻成功的女性,益发觉得自己像芥子。 我到跑马地那间车行去站着,发觉他们已经转卖本田车。太迟,一切已面目全非。 我咬一口手中的苹果,苦涩地想,时光一去不复回,再也不是十九岁。 车行的经理笑着迎出来。“小姐,进来看看吗?” 我缓缓摇头。 五年多前,差不多的季节,几乎一样的地点,俊东向我搭讪成功,他选择我做他的妻子,五年之后,他又去选别人。 有一次喝茶,我看见俊东,他与一个女孩子同行。我看着他们进来。她并不太年轻,皮肤很好,腿很长,衣饰非常入时。 俊东还是那么吸引,白色毛巾t恤,帆布色松身长裤,一双球鞋,金手表仍然松松地挂在皮带上,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我呆呆的注视他,目光再也不肯离开。 他们与朋友坐下来谈笑风生,她坐得他很近,几乎寸步不离,还为他在冰茶里加糖浆。然后俊东转头看到我,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避开他目光:为免使他尴尬,马上把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拉起表姐走。 表姐说:“为什底我们走?应该是他们走!” 我只是微笑,为什么还争这种意气? 但是一转头,看见俊东站在表姐身后,我呆住了。 他温柔的问我:“走了?” 我手足无措,点点头,“是。” 他问:“怎么不与男朋友吃茶?”关心得像老朋友。 “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没有?” 我想一想:“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 他低一低头,马上笑了。 电梯来到,门打开。 他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与表姐进电梯,电梯门合拢。 我的眼泪心平气和地倘下,心如刀割。我用手帕默默揩干眼泪,走出电梯。 表姐说:“没想到今日天气这么好。” 我抬头。可不是。俊东下午也许会出海滑水,他滑水滑得很好,也教会了我,我不是不感激他的。 我会对他说:“你对我的爱,彷佛像阳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 一连串的约会,一连串的欢笑。生命展开新的一页。 表姐问:“你干什么微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答不出来。 她喃喃的道:“这么快,这么快就有新的人,男人真是容易,是不是?太容易。” 我说:“表姐,我很久没有开车了,让我做司机,我们到浅水湾去看影树。” “ok。” 我驾驶很壤,但是终于挣扎到浅水湾。 喝红茶的时候表姐说:“人生还是快乐的,看这些男男女女,多么愉快。” 俊东在教别人滑水吧。那幸运的女孩。 “风景这么好,我们的生命还有很长一截,路的确是弩曲一点,但有什么关系?我们终于会到达罗马。” 我忽然记得拜伦有一首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lf l should see thee:after long year, horeet three,with silence and tears。” 如我会见到你,事隔多年, 我如何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抬起头,回答表姐:“是的,我明白。你看影树的花,爆炸性的震荡感,毫无委曲,激辣辣地开在树顶,那种盛况那种灿烂,这种颜色这种数量,都像强烈的爱情,死而无憾。” 我与俊东的爱情,虽死而无憾。 (完) 姑姑的男朋友: 姑姑打电话来叫我到伦敦去,我只好请两天假,连同一个周末,一共四日,到伦敦去陪她。麦伦一定要吵着陪我下去,这使我很气,两年了,我与他在一起足足有两年了,他始终似防贼似的防我,天地良心,自从与他在一起之后,我一眼也没有瞧过别的男人,他却还把我盯得紧紧的,丝毫不放松,我实在有点吃不消。 于是我狠狠的拒绝了他。像什么话呢?一个大男人,放着多少正经事不做,却跟着女朋友跑进跑出。我把姑姑的电报给他看了,叫他好好的留在剑桥。 我一个人开车下去的。是的,我听他的话,不准超车,只许开六十哩,不准让人搭顺风车,若好了路线,他噜嘀得像个老太婆。 我一向认为爱是一种眉梢眼角的默契,麦伦的毛病是他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不过这些年来,我也只有他一个男朋友。反正找男朋友之难,也不用说了,简直不足为外人道。 到了伦敦,姑姑住在丽池,姑姑一向是这样的,什么都要第一流。她也嫌一点钱,但是她对生活的享受要求很高,里华得犹如亿万富翁。 她不装穷,她也不充阔,她的口头禅是“嫌了不花,留给谁?送真贴小白脸不成?”所以她拚命的赚,拚命的花,我一向佩服她这种末日将至的派头。可是末日对姑姑来说,还很远呢,虽然三十多岁了,看上去,永远只像十岁,不骗你,即使在阳光底下,也不过是脸色苍白一点,脸上没有皱纹。她有她的秘方。 这次她来英国,又是为了什么? 我打了电话上她房间,她很高兴,命令我马上到。 我乘电梯上去,她在等我,衣着非常的整齐,黑发束在脑后,身上是最新的意大利真丝衬衫与长裤,黑底子士都是深红翠绿的大花。她的皮肤雪白,益发显得透明一般。 见了她我只好笑。我刚去了摩洛哥回来,晒得像炭似黑,牛仔裤,短头发,谁还想到我们是两姑侄呢?差太远了。 我笑着与她拥抱一下,她吻了我的额角,用她那流利的法文问:“你怎么了,弄得叫化子似的,叫你妈妈担心死了,看上去顶累的样子。” 我说:“姑姑,你知道我只会三五句法文,饶了我吧。” “没出息,学了十多年,还是那三句。” 我笑。“你好吗?来做什么?这么远的飞机,坐死人,飞机到了,人也完了。” “我是跟一个朋友来的,”她说:“他要做点生意,我反正有空,来看看你。” “我正忙功课呢,没有几天空。”我说。 她倒了一杯茶给我喝。 姑姑始终没有结婚。好几次大家都以为她要嫁了,到头来还是一笔勾销,很有一种失望。一家子都希望她快点嫁,急了廿年,现在也渐渐淡忘了。 所以我问:“谁是你的男朋友?” 她笑,“等会儿我们一块吃午饭,你可以见到他。” “去哪里吃?”我问。 “你要去哪里?”她反问。 “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我们不过是买一句炸鱼薯条,一罐可口可乐,到公园去找张椅子坐下,吃完了起身走,如此罢了,已经是大餐了。”我笑。 “就这么办。”她说。 我不置信地看着她叫 然后她的男朋友来了,我抬头,很有一种笃讶的感觉,他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与姑姑是十二分配对的,他的动作与姿态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大方,自然美观,他是那种把康斯丹顿当大力表戴的人。 呀唉,我想,这一次姑姑可找到她的对象了吧。 我利用着我的年少无知,傻傻的瞪着这个男人。 姑姑笑:“小四,见过张叔叔。” 我只笑了一笑,仍然无赖似的盘在沙发上。 他也向我笑一笑,拉起姑姑的手,“肚子饿了吗?” 姑姑说:“吃过早点了,小四说咱们买了东西到公园坐着吃,你看如何?” 他笑,“多么奇怪的孩子。你说好就好吧,我现去打几个电话,十二点钟过来,一会儿见。” 他开了门走,临走向我点点头。 我待他关上门就说:“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连腰身还是细细的呢。比下去了,一些年纪轻,见不得大场面的男孩子全给比下去了。” 姑姑笑,“但凡男人,若实在年轻,也还有可爱的地方,至少他们是可以原谅的,过了廿一岁,没上四十岁,这一段岁数最可怕。” 我问:“你没与他睡一间房间?” 姑姑说:“为什么?我最痛恨早上起来,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厕所上,然后洗脸刷牙,我疯了? 这些年来我不结婚,就是为了逃避这种丑态,难道偶然到英国来走一次,还得受这种痛苦?” 我看她一眼,“你来英国八百多次了,彷佛百来不厌似的,真叫人不明白。” “你呢?与谁同住?”姑姑问。 “一个人住!”我不屑的说:“谁养得起我?我干吗要跟谁住?我是最最老派的,同居我不干,结婚,谁出得起价钱,我就嫁谁,根本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 “看着!这是什么论调,这是廿一岁女孩子说的话吗?”姑姑取笑我。我往她床上一躺,累死了。开了近四小时的车,人眼金睛的,我打算睡一觉。没想到躺了一会儿,竟然真睡着了。 姑姑的男朋友很准时到,他穿黑毛衣,黑裤子,黑外套,皮鞋却是灰色的。姑姑取出了她的皮大衣,我自床上跳起来,披上尼龙茄克。 姑姑横我一眼,“你妈不是买了好几件登样的大衣给你?那件银狐的,连我看了都羡慕,你偏偏走到哪里都装个嬉皮样!” 我跟她男朋友说:“你别看我这姑姑,看上去很大方,可是也非常喜砍教训人,你当心了。” 姑姑说:“这小鬼,没上没下的。” 我们一齐外出。英国的春和秋是分不清的。除了落叶,一地的落叶,我们选了植物园,圈子一进门就是一莲蓬的凤尾草与三色董,都是最贱的花草,因栽培得好,很有一种仙意。 我们在湖边坐下来,张叔叔还真买了热狗、牛奶、冰淇淋、糖果。我吃了起来。姑姑没有动,她的胃注定是要吃西瓜燕窝的。倒是张叔叔,他不介意,陪着我吃了起来。 湖对岸的杨柳,一蓬一蓬的落下来,英国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我觉得寂寞,说要回去了。姑姑是巴不得我有此一说,于是大伙儿打道回府。 姑姑在哈劳买了几件衣服,往床上一例,她说她不舒服,叫医生来看,果然有点发热,医生放下药,就走了。姑姑吹不得风,见不得阳光,但是她精神却还好,靠在床上跟我聊天。 她说:“其实说上来没人相信,我像你这年纪,比你还疯,到底那个时候还封建一点,我是不理的,骑马露营游泳,什么都来,她们都叫我疯子。现在……不行了。适才坐在湖边,勾起许多前尘往事,当年有个心爱的男孩子,也陪我这么坐过,多少年前的事了,一下子涌了土来。做人是不能想的,多想无益。” “不如结婚吧,养个孩子,整天为他喂奶洗屁股,一晃眼就三十年。”我说。 姑姑笑了。 晚上姑姑与张叔叔有个约会,因她不能去,她叫我代她,我穿了她的衣服,略为小了一点,也无所谓,而且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搽了一层油,姑姑的晚服是白色的,露着背,衬得我的背更加像巧克力似的,好,今夜我丢脸是丢定了。 张叔叔把他的车子开出来,他们这种有气派的人,旅行先要把车子运了过来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看样子非富则贵,姑姑嫁了他也好,姑姑是不能嫁穷人的。 那个宴会里全都是所谓上流人物,洋人占大多数,那种英文,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听了使人吃不消,中国人也有,又拚命的充洋,我坐在那里吃饭,吃得如坐针毡,不是说我应付不来,而是应付得太吃力,累都累死了。 饭后还要跳舞,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但凡有老甲鱼来讲我跳舞,我都说头痛——-谁高兴与老头子们拥拥抱抱的?终于张叔叔抽空过来与我聊天。 我说:“你们天天来这种地方,不怕闷死?” 他笑笑,“我们都老了。”我抗议:“没有他们老。” “也差不多了。带了你出来,你瞧这些人多么妒忌,大概非常佩服我有办法,骗了一个小孩子来玩,且又是一个美丽的小孩子。”他还是微笑。 我?美丽?我张大了嘴巴。我过重了十四磅,没有化妆,没有礼貌,没有珠宝,我? 张叔叔端详我一会儿:“现在我明白了,青春是什么。” 我笑,“再过九个月,我都廿一岁了。” 他笑,“你姑姑跟你很像吧?” “其实姑姑是很波希米亚的,你没有看出来?” 张叔叔又笑,“我怎么不知道?她的波希米亚,跟她的化妆一样,是一种装饰,她是再布尔乔亚没有的了,即使穿一件掠皮茄克,还是要略脏了才肯穿出去,太新的不好看。”他淡淡的说。 我有点气,“姑姑不是这样的,你如果早几年认得她……反正她不是一个造作的人。” “你不要紧张,我怎么敢得罪她?”他向我欠欠腰,“女人要是不造作一点,也不是女人了。” 要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听不进去,可是他的语气是非常温和的,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温找,很容易接近的。我仍然毫无风度美态可言的坐在他身边。 我说:“我姑姑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你可以娶她,你结了婚没有?可以离婚。” “我早已离婚了。”他说。 “哦。”我说:“那更没有问题了,你有没有想过要跟她结婚?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看过了,也只有你配得起,你可以孝忠一下。” 他微笑,“我一定考忠,多承你看得起我。” 我自他一眼,“我发觉你说话没有诚意。” “来,小四,我们跳个舞,跳完舞就回家。” 我跟他下舞池,老实说,跳这种舞简直要我的命,什么狐步、华尔滋,我是一窍不通的,只好跟他一步步的走,只希望没踩到他脚趾。 他跳舞跳得很好。男人到他这个年龄,如果有钱有势,一定是很可爱的,年轻时的轻挑与不负责任全部不见了,现在是体贴与了解。 我说:“如果你娶了我姑姑,我可以叫你姑丈。”我实在想姑姑嫁个人,长年地吊儿郎当算什么?大大小小的事又乏人照顾,表面上看来好,静下来的时候,那痛苦也只有她一个人晓得。 张叔叔答我:“结婚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他停了一停,“你们小孩子看来,真是简单得很,其实两个人共同生活……” “告诉你,错过这机会,打亮了灯笼没处寻去。”我无意地一脚踏了上去,“对不起。” 他还是微笑,“你有男朋友吗?” 我想到麦伦。他也算吗?人家的男朋友出钱出力,他独出一张嘴,整天听他说话都烦死了,所以我摇摇头,反正把麦伦抬出来,也不过是惹笑。 “没有?一定有的。”张叔叔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马马虎虎,算不得数的,暂时叫他陪陪,找到更好的他就完蛋,那决不是可以过一辈子的人,有时见得多了都烦,不过差他做做小事情,还是方便的。” 张叔叔笑,“看现在的女孩子有多坏!” “坏?实际才真,你以为世上人都像我姑姑?我们这一代,打定了主意,非得好好的替女人出一口气才罢。” 他笑了,忽然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不出声。在这个时候,那首音乐也就完了。 他说:“我们走吧。” 他替我穿好了大衣,扶着我离去。找到了车子,又替我拉开车门。我心想,这种待遇,也只有在中年人身上可以享受得到。年纪轻的男人一味只晓得霸占拥有,最好不花半点气力便把女人弄到 床上去。男女是不能平等的;男女平等,女人便糟糕了。 在车子里,我嗅着他身上剃须水的味道,十分的陶醉,有这么一个姑丈,走出去,一定够面子,有味道。我承认我是一个不成熟的人,幼稚而虚荣。 到了酒店,他把我送到姑姑房门口,说:“一会儿我就过来。”他回自己房去了。 我推门进去,姑姑依然靠在床上看小说,见到我回来,笑问:“好玩吗?” 我答:“玩是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张叔叔实在是个很可爱的男人,我想做他太太一定是不错的。” 姑姑冷笑,“说你小,是不错,越可爱的男人,越不能做丈夫,这一点你也不明白?” “是不错,可是总不能特地嫁个苗头呀!”“这年头,苗头也靠不住!”“那怎么办?”我反问。“不要嫁。”姑姑说。 “他实在是不错的呢。” “那自然,”姑姑笑道:“他还不至于引诱良家少女。” 我不以为然。我觉得张是可以做丈夫的。我把姑姑的衣服换下挂好,穿回自己的毛衣长裤,坐在地上看画报。 姑姑忽然说:“你想我们能结婚吗?” “当然可以!|” 姑姑摇摇头,“不可能。我或者会结婚,对象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你想想,他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人,我又有多少往事,两个人凑在一起,他不说话,我都知道他想什么,根本一点好奇与神秘都没有,也根本不需要矫情做作,我们是现炒现卖的。” “那也好,干脆点。”我说。 “好是好,可是恋爱不是这样的吧?男人没问题,我们女人,有个毛病,到了八十岁,还是想恋爱,想想真恐怖,心都寒了起来。”姑姑笑了。但是那笑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不出声,我比姑姑开心,因为我还有时间可以浪费,目前我是不担心的。 但是我觉得姑姑如果放胆子把真心拿出来,情形会两样,现在两个人像捉迷藏,弄到几时去呢?这是他们成人的游戏。我不懂。 没多久张叔叔便过来了,他带上来一束花。姑姑仍然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又埋怨着她的病,说了很多好听、不着边际、客气的话。 张叔叔坐在沙发上微笑。我看着电视。 然后他说:“明天要是好一点了,我们去骑马。” 姑姑说:“最多不过是可以上街喝杯茶罢了,骑马怎么骑得动?你找小四吧,她什么都行,马球她都行。” 张叔叔转头问我,“真的?”他有点诧异。 “你们不见我肩膀有多宽?我已经练得像女泰山了。”我说。 他们都笑。张叔叔边笑没摇头。 姑姑说:“明天你们去吧。” 我说:“姑姑,你怎么搞的?走到那里病到那里,你让把身体调养好才是啊。” “我已经在吃苦了,你还来埋怨我!”姑姑笑。 “你来陪我看电视如何?”我问:猛然想起,“喂,你们鬼鬼祟祟,是不是有要累的话要说?我回避一下如何?” 姑姑连忙说:“没的事——-” 我已经跳起来拉开门走了。 到街上吸了口新鲜空气,一路散着步。有两个男人在酒吧门口拥吻,我眼角带过,便走得远远的。一个叫化子躺在地上,再躺一个月就该冻死了。一个妓女站在路灯下,她们专拣路灯站,彷佛是一种默契,妓女永远看得出是妓女。色情书店这么晚还没有关门。小食档都是中国人开的。 谁说伦敦不寂寞呢?与香港一般的寂寞。我踢起一块石子,因为人根本是寂寞的。 仰起头,一个好月亮,是十五,是十六?外国人不讲究这些,外国人从不咏月亮。 且不管以前怎么样,姑姑是应该结婚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即使我,也还是要结婚的。 我走得很远很远,等到我觉得危险的时候,人笨钟在敲一点钟。 我叫了街车回去。 张叔叔在酒店大堂内破步,一脸焦急,见到我,他跳起来——-“你这孩子:真正急死人了!再不回来,要叫警察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危险?” 我笑笑。 他把我拥在怀里,“快上楼去见你姑姑!” 姑姑说:“下次不准了!” 张叔叔看着我笑,“小孩子就这样,永远猜不透他们下一分钟会做些什么事出来,虽然提心吊胆,可是也很刺激。” 姑姑看了他一眼,很深长的说:“自然不比咱们,年纪大了,翻不出花样来。” 张叔叔有点尴尬,但是他淡淡的说:“你太多心了。” 姑姑一笑就没再说下去。 他们并不快乐吧,两个人都善于伪装。大人就是这样,好好的事,简单不过的事,一定要弄得很复杂不可。我不明白。这次我是不该来的,夹在他们两个人当中,但是又的确是姑姑叫我来的。 当夜我与姑姑睡了,我没有说话,好让她多休息一下。 第二天一早,张叔叔真的近来问我们要不要骑马。我便牵了张叔叔的马,还没骑过这么高的马呢,我略为一夹腿,马便奔了出去,那种速度比起开快车,又是一番滋味,风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又夹着雨丝,跑道的呢松而且换,一股泥土芳香。 做人要做有钱人,特地来英国骑马,多棒。 下马时张叔叔扶我,我一身汗,他连忙把大衣披在我身上,防我着凉。 我笑,“浑身臭了。” 姑姑说:“可证你出了风头,到处有人问这东方小妞是谁呢。”她笑着。 “有没有伯爵亲王问起?”我也笑。 “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姑姑说:“你去买一套衣服,叫张叔叔陪你。” 姑姑为什么一直叫张叔叔陪我?她为什么要装得不在乎? 我转头看张。 “我们这就去,”他很爽快的答应了,“你呢?”他问姑姑。 “我到古董店去一下子。”她说。 “好,中午见。”张叔叔说。 姑姑叫了车子走了。 我与张叔叔到李琴街看衣服,一迭闲谈着。这些时装店都有模特儿穿出来看的。我一身臭,但是只要身边有钱,就可以吧? 我与张叔叔坐在沙发上,说着话。 “……是的,我们家是这个样子,女孩子什么都学,姑姑也是。现在她变了,不活泼,不过再活泼人家也会笑她,做女人是很难的……这件白的不错,要这件吧,再看下去不得了,太贵。什么?这件红的也要?”我笑了。 结果买了两件。 回到旅馆,姑姑并没有回来。 我淋了一个浴,用了姑姑的“哉”香水,用一条大毛巾里在身上,躺在床上休息。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姑姑,应了一声,却不知道是张叔叔。我马上说:“对不起,你坐一下,我换件衣服。”我把刚才真的衣服拿到浴室里,换上了他挑的那件红的。 他待我再出去的时候就一直道歉。 我笑说:“真不要紧。” 姑姑还是没回来,他请我到酒店下面去吃茶,我就去了,。心里感觉得出来,我不是笨人,他对我很好,而且把我当一个女人,没把我当一个孩子。我没有意思要抢姑姑的男朋友,男人都是一样的。我还年轻,要什么没有?所以找与他客客气气的。 照说他是一个理想的对象,不过他对年轻的女孩子不含有诚意,顶多把我们当小猫小狗,他这样的男人,只有姑姑才罩得住。 我微笑着,他想怎样呢? 喝茶喝到一半,他取出一只花纸包的盒子,递给我。 哦,遂我礼?我的笑意更浓了,男人都是一样的,再出色也还只是男人。 他很大方的说:“你快廿一岁了,这算是我的见面礼,也是你的生日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还用若对晚辈的口气,他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我把盒子打开了,是一只白金项圈,刚刚扣住脖子的那一种,半月型,红若小钻石,非常漂亮,穿什么衣服都用得上,挑一件饰物都这么棒,不愧是老手。 我说:“太好看了。现在就可以戴。” 他很高兴,帮我戴上,我对镜子照了一照,由衷的说:“谢谢你。” “客气作什么?”他说:“有什么比一个女孩子的笑更漂亮的呢?” 我只好笑了。他说话没有一点点漏洞。 姑姑回来后,看到也说漂亮,她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而且她说什么也不会为一个男人吃侄女儿的酷,当夜我换了那件白色衣服,跟他们出去吃饭,很愉快。 吃完饭我说要开夜车回剑桥,假期满了。姑姑不反对,张叔叔颇有留我的意思,但是我决定要走,他也没法子,很有点悯怅。 我问姑姑:“他是真留我还是假留我?” 姑姑说:“他犯不着假,他是真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我笑问。“我有什么好?” “青春,你去照照镜子,你那种活力逼人而来,他到底是个中年人了,难免有种迟暮的感觉,见了你,自然开心,想借你的生命力一用,男人都是这样,你明白了?” “你既然这么了解他,可以跟他结婚。” 姑姑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太了解男人了。” “那么你几时再带多几个男朋友来,好叫我收收名贵的见面礼?”我问。 我们姑侄俩笑倒在床上。 我开车走了。回到剑桥,自然还是见着麦伦,做着功课,过着平常的日子。 姑姑是后我三天走的。 她并没有嫁给张,张大概是地无数男朋友中的一个,她大概也是张无数女朋友中的一个。姑姑以后来信都没有再提起他。 不过那只白金碎钻项圈:却天天戴在我的脖子上,很令同学侧目的。我顶喜欢张,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男人,他有他的好处。我有时侯奇怪他是否有再婚,娶得又是什么样的女人。 至于姑姑,因为太了解男人的缘故,所以始终没有嫁。 (完) 女学生: 她是我的学生,所以我不能约会她,不能与她说话,不能对她笑,我只可以待她如一个学生。 这样的压抑,我觉得很困难,因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我只是一个男人。可是这是学校里的规则,教授不得与女学生有任何不适当的行为,我不能害她,我最多去了工作不干,她的学业却很重要。 事情是这朴的,我因读书读得早,甘五岁半拿的博士,再做了一年研究院工作,不过是快廿七岁。因为亲戚有孩子来读寄宿学校,请我照顾,我乐得在这里找一份工作,算是拿个经验,将来找正式的工作,比较容易,碰巧这间小大学请低级讲师,我便来应征,没想到居然录取了,年薪是低得不能再低,但坦白的说,我并不在乎,仍然住若父母买的房子,开着我的小跑车上学。 这间小大学只分开几个系罢了,但凡是小大学,那些科目都是千奇百怪的,既不实际又没有用,不外是室内装修,服装设计这一类,学费高,订起来轻松,凡是家里有几个钱的孩子们,都进来胡闹几年,拿张文凭。大学里女生多过男生。 我教建筑。室内装修多多少少牵连到一点建筑上的问题,我那土木工程的博士就如此糟塌了,说起来,真有种杀鸡用了牛刀的感觉。 我是大学里唯一的中国讲师,那些外国的女学生是很大胆的,对中国男人大表兴致,常常借故问东问西,我讲课,她们一手拿着笔,一手托着腮,蓝蓝绿绿的眼珠瞪着我,我转到东,她们跟到东,我转到西,她们的目光跟到西,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有种被她们目光强奸了的感觉,实在受不了。 我有时侯跟妹妹发牢骚,妹妹常常提醒我“人必自侮,然后人悔之”。“你别穿牛仔裤,别举止轻挑,别跟人家挤眉弄眼,我不相信那些女学生会把你吃掉!”她骂我。 唉呀,我的天。我日日穿套西装,一条领带,头发也剪短了。皮鞋只穿黑色的,简直像老僧人定一般,她还这么取笑我,叫我做人难。 妹夫说:“你别讲,洋女孩子很放肆的,不好怪家明,他又长得秀气,不能怪他的女学生动 我回到校务处,便打听她的名字。果然是念时装设计的,那位女老师说:“苏?是的,中国人,可是在伦敦出生的呢,她成绩好极了,去年自缝一件衣服,拿去参展,把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打垮了,不得了,你们中国人,跑到哪里都这么出色,连个小女孩子都这样。” 苏几岁? “今年是她最后一年,也廿一岁了。”女教师说下去,“中国人真有本事,就说你吧,多少人一定以为你是大学生,谁知道比我还高两级!”她一脸的雀斑都挤出了笑意,还拋来一个媚眼。 我的妈,真受不了,我逃命似的逃开了。 我跟妹妹说起,妹妹又教训我:“你算了吧,小哥哥,女学生是不能碰的,情愿去勾搭人家老婆。英国人最要面子好看,你去了工作事小,影响名声事大。” 我愤然说:“没有这种道理,她并不是我一系的!” “可是校方怕你偏袒她,考试时把题目通知她,你难道不明白?” 我很失望。 妹妹说:“算了,这种出风头的女孩子,男朋友不晓得多少,人家未必看得上你,你去冒这种险做什么?男人就是这点贱,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好,终究等到了,不过如此!” 我喃喃的说:“这里这么多中国女孩子,也只数她最出色!” 妹夫说:“你偏见罢了,照我说,那边师范学院,有几个是很不错的。” 妹妹怪叫起来,“你又知道了,什么地方的女人好看,什么地方的女人值多少钱!你替我闭上你的嘴吧!” 当然我没有跑去自我介绍,这种事是不能做的。不过在同一间学校,又是小学校,难免有见面的机会。 在图书馆就见过好几次,她总是在埋头苦写,忙得不亦乐乎,偶而抬起头来,见到我,便向我笑一笑,那种笑是非常礼貌的,非常敷衍的,换句话说,她并没有把我看在眼内。 她笑的时候,一副牙齿,雪白。 英国这么阴沉的天气,居然培养出这么一个如太阳如星星般明朗的人物来,当真不容易。我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她喜欢打“克里盖”球,常常拿着一枝棒,在草地上奔来奔去,输了便又跳又叫,骂同学。 我默默的看着她。廿一岁,也不过是小我几年而已,如果她不是我的学生,我一定会追求她,现在只好暂时按下再说。等得她毕业了,或是我的合同终止了,我们的新关系才可以开始。 人与人是很奇怪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看中了她,我真的不明白。正如妹夫说,这么多的中国女孩子……其实也差不多全见过了,只有她是我喜欢的。 她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但是跟在她长头发,牛仔裤身后跑的男孩子,却不知道有多少个,本校的,隔壁学校的,放学时候,都跑来等地。由此可见欣赏她的人很多,不止我一个,我是个轧热闹的人。 像她这样,居然还有时间做功课,而且做得这么好,真的超乎想象,令人不置信。 这样子过了半个学期,正当我教书数得烦闷的时候,你别说,迎道来了,推也推不掉,我的机会到了。 妹妹叫我到她家去吃饭,我去了,我照例一到她那边,便先进厨房,有什么好吃的便牟什么吃,这次世不例外。正在拿了一块中国火腿切片,预备过粥。便听见有人在客肤说话,是刚来的客人?是位女的,跟妹妹说得起劲呢,我也不在意口 后来妹妹说:“小哥哥,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我应着:“来了。” 走到客厅一看就呆住了,那皮肤那黑发那眼睛,不是她是谁? 我呆呆的问:“咦,你到我们家来干吗?” 妹妹说:“神经病,她怎么不来得?她是我 我说:“怎么是你的学生?明明是我的学生虽然我不教她,可是她也是我的学生啊!” 妹妹恍然大悟,“我的天,原来是她啊:” 苏看了我半晌,说:“你彷佛是我们学校的你念哪一科?” 妹妹大笑起来。 匮是一塌糊涂,我是讲师,她拿我当同学,半个学期下来,正眼都不瞧我,我是妄身未明。而妹妹呢,也真绝,替她补习中文,连她念什么大学也不知道。我呢,更妙,她一星期来三次,我常常进出妹妹的家,但不知道是她。结果还是碰在一堆了。多谢这小城,到底中国人不多,迟早会撞见的。 这里不是学校,我顿时轻松起来, 苏说:“我听人家说你是设计系的,以为你念哪一科的,没想到你是讲师,失敬失敬。”她的姿态定是非常娇憨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好,只能喝着咖啡。生!” 苏说:“我本来在一位叔叔那里补中文,可是那位叔叔回香港去了,把我推荐给张姊姊,张姊姊见我还肯学,就收了我,我来了没几次,已经得益非浅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没见过她,原来是刚来的。 我问:“对中文有兴趣?” 妹妹说:“听听好笑不好笑?苏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人家论语孟子不知道多熟!人家是很好学的,在外国这么久,念的是洋书,可是中丈也不差劲,从不缺课的。” 苏把手直摇,“哪里,别听张姊姊的。” “你例说,”妹妹不服气,“你现在看什么书?” 苏不好意思的答:“儒林外史。” 妹妹很得意:“是不是?再过一阵子,我也没资格教她了。” 苏急了,“你们两个都是我老师,我做学生的,哪里敢吭声呢?由得你们取笑罢了。” 我只是看着她,觉得它是一幅风景。 当日因为她要上课,我吃了点心,便先走了,不便妨碍她。本来想要送她,被妹妹一个眼色阻止了。 我这个妹妹是台大中文系的,中文很有点底子,教出来的学生,也不含错到哪里去。 晚上妹妹来了个电话,说:“原来是她呀,我倒没想到,现在倒成了近水楼台最方便是你。我原说她不错,一点没有俗气,也不做作,由此可知咱们兄妹俩英雄之见略相同,是她终究是你 学生,我勘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然真替中国同胞闹笑话。” 我苦笑,“看场电影也不准吗?” “不可以,你何必待我来警告你?你是博士,难道没有理智?”妹妹问。 博士也是人。 “那么她几时来补习,我也来。”我问。 “更不可以了。”她说:“苏是很用功的:最近还练书法,你来了,她怎么专心,你不是好老师,我还不想误人子弟,喂,你别像个馋嘴猫好不好?约束约束。”“好好好:”我说:“听你的:” 我当然只好听她的。 或是听这个世界上许多不成文的条例。 不过自从那次见面以后,再在学校见到她,她跟我打起招呼来,就热烈得多了,有时侯老远在走廊见面,她就微笑起来。她那模样,有点像高更笔下的犬溪地女郎,只不过细巧得多,那种美丽,是一样的。 她是大学里的明星学生。 教授们多多少少的说起她——-“真丢脸,偌大一堆学生,最高分数却被一个中国小女孩得了去,我们这后一代,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 “苏很美。几时叫她到摄影间去拍些照片,宣传一下我们学校这一科。” “她的精力是无穷尽的。” 盯着她的男同学,那精力也是无穷毒的。他们又不必预存颜面。可喜的是,苏对他们都客客气气,维持着良好的同学关系:一点也不轻眺。 就在放圣诞假前,我在公司女装部里买礼物给妹妹,碰见了她。她见到了我很觑期的笑,与平常的作风不一样,忽然之间文静得很。 我问:“买礼物?”简直是废话,问了也等于白问。 她点点头,“买给老师,张姐姐。” “哦,”我说:“何必这么客气。” “应该的。你呢?”她迟疑一下问:“买给女朋友吗?” “没有,哪里有女朋友,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买给妹妹。她一向想要一只意大利皮包,我看并没有漂亮的。” 她忽然展开一个极美的微笑,她说:“不是在这里真的,这里没有,要不要我带你去?” “求之不得呢。”我说。 她陪我到另外一间公司去,天气很冷,我们两个人都把手放到口袋里,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我在等的时刻终于来了,多少日子以来,我老是希望可以单独与她在一起,不是在课室里,不是在图书馆里,但是今天终于得到了这一个机会,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完全不是。 心中很有种异样的感觉。 人的情感是不能拖的,谈恋爱要打铁趁热,不然拖到她毕业,才上门去,就变成兄妹感情了。可是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在一个圣诞节,各自买礼物。她难道没有一个陪她的人?也许她也在想,怎么我也没有一个相陪的人? 我买到了我要买的皮包,虽然贵一点,想妹妹一定喜欢的,多年来的婚姻生活使妹妹成为一个比较容易满足的女人,她少女时的锐气止于说笑话。 我问苏:“真谢谢你,你有空吗?” “有。”她微笑,“我是常常空的,功课并不紧。” 我是一个多心的人,我认为这样是很明显的一个暗示。我邀请她去吃一杯茶。她马上答应了。在圣诞的时候,到处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但是我们找到一间大酒店:人少。 英国人是很注重吃茶的,她受英国人的影响很深吧。我们静静的坐着,我原来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忽然一句也不想说,而且很满足于这样的沉默。 她只是微笑的坐着,收敛着在学校里的活泼,那皮肤温暖的颜色,似乎是不褪的,她是永远温暖的。在异国碰到这样的一个中国女郎,就算静静的对坐,我也是满意的。 她陆陆续续跟我说了一些事:“……毕了业便回去了,在英国住了廿一年,回到家长住,不知是什么滋味,人还没老,已经体会到落叶归根的意思了。今年圣诞,与同学一起去奥大利,本来是去瑞士好,但瑞士已经被游客去俗了。奥大利,有些人走马看花,去廿多值小时便可以写游记发表意见呢,我不知道。”她笑了。 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是那种浅薄的土生女。她家里很有一点钱,可是没有更多的钱送她到瑞士去念书,她父母很有点见解,可是她的能力有限,未能在剑桥牛津读一些出名的科目,换句话说,她的才能七十分,人材九十分。 她还是一个突出的女孩子。 我这样分析她,恐怕是不公平的,我呢?我自己又值若干分?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年轻的话师,多多少少占着优势,学生总是有点尊敬老师的,即使在外国,也还是如此。 吃完了茶,我开车送她回家,到了她家口,我郑重地再道谢,并且说:“假期后再见。”那意思是,这一次的越界已是非常的事,以后我们可不能这样,我们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她仍然微笑着,那微笑有一种深奥,我急急忙忙的开车子走了。 后来我送礼物到妹妹那里说起这件事。 妹妹诧异:“她倒没跟我说过,既然出去了,也就开心一点,两个人默默对坐——-什么意思?流行这样吗?人家大胆,你们古典,倒是别出心裁得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找了个埋由,我说:“我一定是很喜欢她的,一(日一)真喜欢一个人,那态度就会不自然,举止说话都拘谨起来,从这样想来,我是喜欢它的。” 妹妹想了很久,问我,“你是真喜欢她吗?” 我也想了很久,“我想是的。” 她干脆地说:“那么就把工作辞掉好了,找工作还不容易?女朋友难觅。” “是的,可是我签了两年约合同,如果要终止,要陪三个月的薪水。” 妹妹笑,“算了,你那两百镑一个月的薪水,扣掉各式各样的税,连吃饭还不够,赔就赔好了。” 我也笑着。 可是辞掉了工作,那女孩子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她一竟会有这样的魅力。而且辞掉工作,她不一定会感动得接受我的感情。 多年来的生活与教育使我变成一个很理智的人,我的确是喜欢她的,然而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我没有辞职的意思。圣诞后,我们仍然在学校里见着面。 妹妹对我十分鄙视,她说:“男人呀,能够免费塌点便宜,是千情万愿的,叫他们出点力气,马上杀头似的了。” 我不飨。 她马上转向丈夫,问道:“是不是?是不是?” 这种问题怎么答得出呢? 我看妹妹是说得对的。 过了没多久,苏大概到巴黎去了。她们那一组学生,常常往欧洲跑,去参观时装,这样的读肤,的确轻松快乐,可是忽然之间,在固书馆又看见她,我是十分吃惊的,我呆呆的看住她。 “你没去巴黎?”我忍不住问。 “谁说我去了巴黎,”她笑容满脸的问。 “你们不是都去了吗?”我说:“我打听过了。” “你真的打听过了吗?”她还是笑。 我忽然之间,脸就红了。 “是呀,她们去了,但是我没有去,她们是政府飞机票,我要自费,我不服气,我不是没那个钱,而是气不过,我也拿英国护照,为什么为难我?结果弄了半天,准我免费,又道歉,可是我呀,偏偏不去了!又不是没去过,挤着起哄干什么?” 我微笑,,“可是你留下来做什么呢?” “温习。”她耸耸肩。 “那也好的,等她们回来,都不及格。” “嘿,我们这学校,还有谁不及格的?糊孙来读,都及格了,这种第九流学校”我巴不得离了这里,转别科念去。”她很气愤。 “可是你已经念了三年了。”我诧异的说:“那时间不是都浪费了吗?” “那也不见得,多多少少学了点东西。不过我也很后悔,当时年轻,不知道订书的好处,单想出风头,挑这些读,现在知道了,当然不舒服。” 我点点头,“不过别的科目也未必有你想象中的好呢。” “是呀,”她说:“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我自十六七岁开始,就向往住阁楼,那种尖顶,大大的窗口,有白鹄飞来飞去的。谁晓得实搬进阁楼去了,完全不是那回事,又冷又脏又灰,但凡有阁楼的房子,都是做做破破的,怎么会呢?” 她把头伏在手臂上,整个上身靠在图书馆的抬子上。 我还是微笑着。 人长大了,少不免会发现,呀,世界与想象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我们用国语交谈着。没想到她的国语这么好,讲得这么准。我们谈了这么久,坐在旁边的洋女生已经咕咕的笑起来了。 笑什么?笑我们的态度不像老师学生? 我只好站起来,夹着我的书,对苏说:“我还有课呢,对不起。” 她连忙站起来,说:“对不起,我妨碍了你。” 我向她笑笑。这么好的女孩子。 两个星期以后,发生了件意外的事,有一家厂需要我这样的人,在报纸上登了偌大的广告,我去应征了,讲明跟一间大学签有合同,却料不到那家厂居然愿意替我向校方还债,便我雀跃不已。 可是厂方要派我到南非去,我没有法子,只好去请教我那宝贝妹妹。 她是非常善于利用成语的,马上说:“唉:男儿志在四方,南非有什么不好?去去去!” “只不过半年罢了,那边有一项工程完了,我又调回英国来了,很快的,这里的房子也不用退,事事你替我照顾一下,我去去就来。” “来呀,回来以后,那师生恋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可以正正式式光明正大的一起出去了。” 我但笑不语。 “而且薪水也涨了一倍有余,可以组织小家庭了。”妹妹又加油又加醋的说。 我向校方正式辞了职。 那天晚上,妹妹把苏请了来,我们高高与兴的吃了一吨晚饭。我觉得无比的自由,谈得很开心。苏听说我去非洲,说一定要我带点好玩的东西回来,我答应她一个缩小了的人头。妹妹先怪叫起来。, 我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收拾行李,去得很忽忙。 我没有机会再见到苏。我想来日方长,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毕业,不用忙。 到了约翰尼斯堡,我水土不服,好好的病了一伤,一条命几乎去了半条,病中还得撑起来到工地去察看,因此病拖得更长。 妹妹还来信笑问是否相思病。 我也收到了苏的卡片信件,都是非常礼貌的。 那一项简单的工程足足做了九个月。厂方放我回英国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 见惯了相当多的黑人,一日一再回到白人国度,感觉上是两样的。妹妹来接飞机,不以为然,她说:“约翰尼斯堡根本是白人地方。” 跟她吵是没有用的。 晚饭时候,不见苏,我问起了她。 妹妹很惊异,“你还记得她?”她问。 我怎么不记得?早几个星期,她还问起我答应她的人头呢,我也把归期告诉她了。她难道又没跟妹妹提起?也难怪她,妹妹嘴快,守不住秘密。 妹夫说:“她早不来了,订了婚了。” “什么?”我是很震惊的。 “是的,”妹妹说:“订了婚了。” “几时的事?” “最近的事,才两三个礼拜。”妹妹答。 苏可没告诉我。 我的震惊是难以形容的。 妹妹进房间,拿了一张照片出来,是彩色的,苏与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一起拍的,那男人给我的感觉就是有点睡龈相,皮肤太黑了,据说家中非常有钱,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华侨,此刻苏随了末婚夫回老家去,走了十几天。 “怎么发生的?”我喃喃的问。 “谁知。”妹妹耸耸肩,“忽然就走了。” 竟没有等我。也许我该说明,叫她等我,也许她会拒绝我,但也许她会答应下来。我太含糊了,觉得她与我是有一种默契的,不用多说话的:却不料她一点也没有领会我的忘思,我回来了,却已经迟了。 她不再是我的学生,但却已经太退了。 她订了婚,而且离开了这里。 当然这不过是一段淡淡的感情,决不是刻骨铭心的,虽然如此,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橱怅,彷佛是差不多已经得到的东西,曾经有一个时间,是那么近,然后一切都失去了。 我没说什么。 反正回来之后,也够疲倦的,休息了三天,又回到厂里去工作。在厂里我是一帆风顺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过了很多很多年,我又见到了苏。 恐怕有六七年了。在英国,我又见到苏。 她老了。女人老起来是这么的快,廿十一岁的少女与廿七八岁的少妇简直是两码事。 她的皮肤仍然是那种特别的颜色,然而有一肤油浮在上面,一种擦不掉的油,整个人胖了,胖了好几号,若不是妹妹指给我看,我几乎认不出是她,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是黑自分明的。 我呆呆的想,这便是我曾经一度,喜欢过的人吗?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妻问我:“谁?” 我转过头来。“是我以前的一个女学生。”我淡然的说。 我没有说谎,她的确是我的学生。 妻说:“怎么看上去比你还老?” 妹妹说:“以前很漂亮的。” 妻怀疑的问:“你怎么知道?”她问妹妹。 “因为她也是我的女学生。”妹妹说。 我不响,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完) 白色武士: 自从父亲得急病去世之后,我的心情坏得不堪。 我原以为人除了老死之外,就是癌症死,还有堕飞机死。一点点小病,怕什么? 可是父亲就是偏偏自小病至沉荷,他去世那一夜,我还不相信,从家赶到医院,我推他的手臂膀:“爹,爹,醒醒。” 护士告诉我他不会再醒,我瞪着他老久,哭不出来,因为我不相信。 最后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母亲在壮年痛失良伴,顿时萎顿下来,一切大事由我作主,我只有一个出了嫁的姊姊,也是个没绑蟹,既得做家务,还要带两个七岁三岁的孩子。 安排父亲下葬之后,我已经筋疲力尽,这才发觉钱不够用。 坐在姊夫面前,我简直无颜以对。 沉吟半晌,我才开口:“我想陪妈妈附近旅行一次,如果实在不能,那么她一个人跟旅行团也是可以的,屋子要粉刷,略换几件家具,沈医生那里欠下的账,我倒已经向公司借妥了,下个月发 薪水时开始扣。” 姊夫说:“这封妈妈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出去走走散心,我们很实成,二妹,你也不必向公司借薪水,免得人家以为我们一点周转的余地都没有。”他扬声,“妈咪!” 姊姊应声出来,手中拿着一本存折一个图章。 “三妹。”姊姊坐在我旁边,“这是我们的储蓄,你拿去,妈妈喜欢什么,你就做什么,可惜我们能力有限。” 我打开存折一看,里面写着两万多元。我很感动。暂时应急用是足够了。 姊夫站起来,“我去淋浴,你们姊妹先谈谈。” 他走开。 我说:“姊姊,谢谢你们。” “唉。”姊姊搔搔头皮,“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早晓得,嫁个富翁,省掉多少麻烦。”她苦笑。 “姊夫是个最好的丈夫。”我说。 “是,可是碰到紧要关头,你看,我们结婚八年,只得这一点储蓄:真笑掉别人大牙。” “姊姊,把这些钱拿去旅行,真不好孟思。” “这是非常时期,二妹,看开一点。”姊姊拍拍我臂膀,“我不能常常去陪妈妈,你多多开导她。” 我点点头。 “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姊姊问。 我低下头。“我想让妈妈一个人去。”我说:“省一点。” “你还是陪陪她吧,她一个人怎么到处走?心情那么坏。” “那么到附近走走。”我说:“去东京吧。” “嗯。”姊姊看看浴室,走进房间,一会儿又走出来,把一只小包塞在我手中。 “是什么?”我问。 “一只钻戒,你拿着,有什么事拿去变卖。”“姊姊,我们怎么到这种地步了?又卖又借。”我忽然哭起来。“二妹,好了,好了,快把戒子收好。”姊姊忙安慰我。“不是你的结婚戒子吧?”我擦眼泪。 “不不,是多年之前,有储蓄的时候买的,你收下来。”她替我放进手袋里。“我要走了。”我想回家好好哭一场。“让你姊夫送你回去。”“不用,”。我说:“我自己叫车回去。”“记住,换新式的家具,使妈妈尽量忘记过去。”姊夫自浴问出来:“二妹,不多坐一会儿?”我点点头。门铃在这个时候叫起来。“谁?”我问。姊夫笑,“啊,是我一个同学,来早了,我们约好去吃饭的,顺便送你回家。” 他去开门,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姊夫介绍一个名字,我胡乱的点点头,坐在一边不出声。 姊夫取过外套,“走吧,二妹。怎么了?刚才还在说旅行的事,又烦恼?” 我抬头,“没有,姊夫,我们走吧。” 姊夫的那个同学开车送我们。一辆小小的日本车。 到家门我握住姊夫的手,“谢谢你们。” “好好的陪妈妈。”姊夫说:“二妹,凡事看开点。” “再见。”我说。 我办好手续,陪妈妈到东京去了一次,我们亲光许多风景,玩得还算畅快。我知道妈妈的心思,她不想令我们失望,故此故意装得很起劲。 但是回来之后,她身体大不如前,我下班后用很多时间来陪她,与她说话散心。 妈妈说的话非常令人心酸。她会说:“我看我也就快去了,跟着你爹爹走,什么也不用想。” 或者:“我只是不放心你,二妹,你连男朋友都没有,人家都出双入对的,你却孤零零,还要眼养母亲。” 其实事情哪儿有这么坏,一个人悲观起来,不可救药。我的意思是,我才廿二岁:一个大学毕业生总不见得会饿死,怕什么? 姊姊打电话来说:“有没有把戒子拿到珠实店去问问?” “问来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会卖掉它。” “才一卡拉大小,卖也卖不了多少钱,你去问问价钱,听说钻石涨了,我买的时候约五千元。” 我笑,“不会是全美。” “可是也没斑没疤的。”她抗议。 “好了好了,我替你拿去问。” “对了,张家豪问起你。这才是我要说的话。” 我愕然。“张家豪?张家里是谁?他问起我干什么?” “家豪是那天送你回家的男人,你姊夫的同学,你忘了?” “我从来没记得过他。”我不以为然。 “听着:明天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心情不好。”我说:“那里都不去!” “听着,二妹,妈妈最担心你,地想你快点嫁出去,你老不出来“那怎么行?简直是不考,至少你该找个男朋友约会。让她老怀大慰。” “别这么好笑可以吗?我实不想出来。” 我留在家中。谁知道张家里是什么人。 星期五下班,我走进一间首饰店,装作很不在乎,说是要重钰一只戒子。然后闲闲地问:“你看这钻石能值多少?”这一切都是为了姐姐。” “我们得问张先生。”伙计眉开眼笑,“你等一等。” 那位张先生出来了,笑容可鞠,看见我,一怔,吏笑容满脸。“柳小姐。”他叫我。 “你认得我?”我问。 “我是你姊夫的同学。”他说:“记得吗?我叫张家豪。” “但是我姊夫又不是订珠实鉴定的。”我看他一眼,想起这名字。 他笑,“这是我家的珠实店,我下班就在这里学习学习。” 逢商必奸。油腔。 我把针戒给他看。 他研究了一下。“没有黑点没有裂痕,面积很好,但是色泽差点,嫌黄了,你不觉得?并且底部不够深,所以光头反折土来,形成一个圆圈,你仔细看看,如果没有这两个缺点,值一万,可是现在也占六七千。” 他说得如此专业化,我只好点点头。 “是重贴吗?喜欢什么款式?”他问。 我看他一眼,长得倒是斯斯文文的,怎么口气如此油滑,活脱脱是个小商人。他到底是念什么科目? 我吱吱唔唔。 “那么先洗干净吧,好不好?这款式远新。”他真会奉承。 我点点头,“不过戒子放在你这里……” “放心好了。洗干净后我送到你姐夫那里。”他说。 “谢谢。”我心想,七八千块,倒也不是小故目呢,可以顶两三个月的开销了。 “我送你吧,柳小姐,现在这时问不好叫车。”我说:“不用,张先生,不客气,不好意思麻烦你。” “我坚持。”他并不与我多客气。 这倒是很可爱的,如今实是诚意送普通女友回家的男人还实不多。男人们的算盘越打越精。 我对他的印象略为改观。 路上很塞车,幸仍小日本车有冷气。我有心事,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略嫌大一点,有三间房间。父亲去世之后,书房可以取消,我与母亲睡一间房,该去租个小单位,可省即省。 张家豪与我说话,我竟没有听见。 “什么?”我问他,“……什么?” “听说你最近去东京度了假!” “呵,是,玩了两个星期。”我说。 “是第一次去吗?” “是。”我说:“陪妈妈去。” “香港生活太繁忙,调剂一下也是好的。” 客套话,说二千年也不到正题,真累。我叹口气,有男朋友实是好,他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但是从生到熟这一段时间,实是尴尬,或许我应该有较大的耐心。 我侧头看张一眼,没想到他也刚刚在看我,我只好大方地一笑,避开他目光。他反而脸红了,我倒又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送我到家,我下车,道谢,向他摆摆手。 妈妈问:“怎么迟回家?是有约会吗?” “没有,妈妈。”正经事那极多,我还去约会? “你别老忙搬家换家具好不好?”她急,“你也要为自己设想。” “我的时间还很多呢。”我说。 “时间?你以为你有大把时间?一回头已是百年身。”妈妈几乎是恐吓地,“青春一去不复回。” 我觉得寂寞。妈妈也并不明白我,找个人陪吃饭陪看电影,就是那么简单吗?我希望有个人愿意帮助我,教导我,对我负实任,爱护我。 这才是白色武士呢。我舒适地想。 姊姊说:“白色武士?”嘿嘿的冷笑,“廿多岁的人还在思念白色武士,这一代的女人真是迟发迟熟!” “心理变态,自己早婚,什么也没得到,就不让别人有点幻想。”我说。 “家豪是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子,”姊姊说:“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也算难得了,面貌端正,学识不错,家境也过得去。” “但是他缺乏气质。”我说:“有很多医生律师缺乏气质,非常肤俗!” “穷画家穷书生的气质最好?是不是?”姐姐很讽刺。 “也不一定,气质这样东西很难说,书生不一定有气质,那是与生俱来的。” “真玄,那么说,张家豪是一点气质也没有?你这么不喜欢他。” “不见得。”我说:“他很不错,只不过他不是我那杯茶。” “你看你,彷佛人家追定了你!”姊姊说:“我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心血呢。” 我到房间去陪孩子们玩“大富翁”游戏,谁叫姊姊花心血了?过没多久,我听到姊夫开门回来,彷佛还有客人一起来。我置之不理,我们在房中改玩飞行棋。 后来孩子们嚷口渴,我到厨房倒冰水,听见张的声音,不由得停了停脚。 他在那里说:“不不不,我怎么敢呢,不是的不是的。” 我心里想,奇怪,什么不敢?赖得个一干二净,又不是叫他去赴汤蹈火,他这么怕干什么? 不由得住了脚听个分明。 只听得大姊又说:“家豪,你跟咱们二妹年纪学识都相配,有何不可?为何直说不是?” 我气得要命,岂有此理,大姊念念不忘的要把我推销出去,居然出这种手法。 我气得几乎没昏过去,心想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做老姑婆,就陪着妈妈一站子,也胜过受这种气。 刚想出声,只听那小子又答道:“不不,不,大嫂,”我虽然看不见他那鬼样儿,也知道他一定是把头摇得似鼓浪槌子似的。这不要脸的小子!他说:“你们家二小姐养尊处优惯了的,我……我是……我们家寒酸得很,配不起。” 这不要脸的小子,竟在这种地方推搪,怎么见得我实尊处优?他见过我喝参汤?还是看过我穿貂皮?这混小子! 他说下去,“唉,二小姐功不功去外国旅行,又喜欢珠实,唉,那次我送她回家,她话也不跟我多说一句,唉。”这小子拚命的叹声唉气,“我看我是没有机会了,所以大嫂也别再安排什么机会了,我认栽了。” 大姐说:“你误会了,家豪,我妹妹不是这样的女孩子,这里另外有原因……”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还稀罕这王八呎!我顿时咳嗽一站,使他们的话说不下去。 我冷笑一声现身,“姊姊,我要走了,咦,”故意向张某人看去,“张先生,真巧,你也在,你多坐会儿,我先走一步,姐姐,你来替我开门,对不起。” 姊姊怀疑地走过来,看着我。 我压低声音:“姊姊,你要是再把我当大出血的货色,我马上登报与你脱离关系。” 我拉开门就走。 怒气勃勃走了整条街,凉风吹在身上,才发觉连外套都漏在姊姊家,没带出来。 我在路边的长鹅坐下来,不禁失笑。气,为什么竟会气成这个样子?有肤自然香,我怕什么不相干的人嫌我?把他的话当放屁不就行了? 我一向都不是不大方的人。 是否因为我很重视他对我的看法? 我——-重视这个人? 我暗暗吃惊,不可能把?我重视他?我对他有好感? 他可不是我心目中的哈子白色武士。门儿都没有,嘿,好笑。 我站起来叫车于回家。 妈妈很奇怪,“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妈妈,有事问你。” “好,问吧!” “妈妈,老实说一句,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大好吧?” “不算好。”妈妈说:“怎么,又不高兴了?” “妈妈,是不是我应该找一个男朋友?” “是。当然是!”老妈以为我转性了。 “而这个男朋友必须可以转变我目前的环境?”我咄咄发问。 “不不,”妈妈更正我,“不是环境。是心境。” “环境?心境?”我不明白。 妈妈慈祥的说:“孩子,爱人只要能改变你的心境,令你快乐,已经足够,何必要改变你的环境?环境很差吗?再差也不会令你逼着卖身葬父吧?” 她着着我。呵智能的妈妈。 “是是。”我点头。 “所以,如果有那么一个男孩子可以把你的心境带到另一个更好地方,去吧。”妈妈说。 “妈妈,你简直是个诗人。”我拥抱她。 她笑,“怎么?妈妈还没有老吧。” “没有没有,妈妈,你简直太可爱。” “你真的需要一个男朋友来调剂一下精神,不然的话净工作工作工作,闲来又愁眉苦脸的担心 事,钻牛角尖,一下子就老了。” 我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我本想钓个金龟婿来解决问题的。” “金龟婿也是指多方面的,”妈妈说:“有些人心目中的金龟婿是指财富物资的,你爸爸何尝不 是我的金龟婿,”妈妈眼睛红了,“但是他可没钱,我们也不短吃的穿的,他对我这么好……我们一直很幸福。,” 我有点恍然大悟。 我低声说:“妈妈,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 我回房坐下。呵我的高塔是寂寞,我的魔龙是,我的白色武士不过是一个平凡温文的男孩 千,咒语只要一点点诚意就可以解除。 如此一想,顿时悠然。电话铃一响,妈妈就去接。我问:“谁呀?”“找你。”我去听。“哪一位?”“张家豪。”那边说。“啊,找是二小姐,”我微笑,忍不住加一句:“养尊处优的二小姐。”“这——-”他尴尬得要死。我不忍心,况且被妈妈指点迷津后,已经明白过来。“怎么样?有何实干?”我笑问。“大嫂已经跟我解释过,我明白了,原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怎样的人呀?”我故意调侃他。“对不起对不起。”“不用客气。”我发觉自己很淘气。“我是专程道歉,真的,算我没看清楚你。”他非常急。牛脾气,这上下都道了两百次的歉,连我都心软了。 “你刚才好生气,是该生气的。” “真的没关系:”我说:“我气十分钟就没事,对,做朋友,老老实实的好,有什么话,讲明出,大家好放心。” “是是。” 我们俩同时静默三十秒。 心中有异样的感觉。 他忽然问:“你今晚有事吗?” “有。”我说:“本来是有的。” “呵,约会?”他失望中升起一丝希望,因为听到“本来”这两个字。 “是,本来我打算钢妈妈洗厨房的,现在……如果有更好的地方要去,这……只好对不起老妈了。” 他很高兴,“我跟伯母道歉。” 我们约好了在门口等。 他仍然开着那辆小小日本车来,匆匆忙忙。你知道,他看起来那种忠厚,傻呼呼的劲,此刻都令我会心微笑。奇怪,我的环境一点都没改变,住的还是这幢房子,做的还是这份工作,但是忽然之间我的忧虑像减轻许多,我的烦恼没那么接近。才上午与下午,心情差好远呵。“这里!”我扬扬手。 我舒出一口气。 “先上车来。”他开车门。 “哪里去?”我问。 “我不知道?”他搔搔头,“通常该往哪里去?” 我笑。 他问:“看戏?喝咖啡?兜风?跳舞?” 我笑得前仰后合。 “不不,”我说:“不要这么做作,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好久没上山顶了,”他坦白的说:“好想抽空上山顶去溜溜。” “好,陪你去。” 到山顶,我们停好车,看夜景。 “呵,对了,你那只戒指洗干净,我替你带来了,”他自口袋掏出丝绒盒子。 “我姊姊没跟你说吗?”我诧异地问:“这是她的东西,交给我应急用的,幸亏没用着。” “唉,真没想到,”他自怨自艾,“你心情不好,还以为你傲慢。” 我说:“一点点小误会,别老提着。” “说得也是。我反正带丁出来,你就收着吧。” “好,谢谢。”我把盒子打开。 隔壁一对洋人老夫妇,显然是游客模样,连忙道:“快,快,快叫她戴上,趁她没后悔之前——-快。”挤眉弄眼的,倚老卖老。 他们以为张家豪在这当儿掏出戒子,是向我求婚啦,也难怪他们误会,如此花前月下,我俩虽然言之过早,也颇有陶醉感。 我脸是红了,仍然大方的接下去,“噢。我后悔?”我把戒指套在手指上,“我等足三十五年才有个傻蛋向我求婚,恐怕后悔的不是我呢。” 那对老夫妇大笑着走开。 我耸耸肩,顺着灯光看看手上的戒指。 我说:“真亮,闪闪生光呢,谢谢。” 张家豪也一直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简直好得很。 约会数次,我跟姊姊说:“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但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清淡恬和舒服得很。” “你还要怎么样?”姊姊瞪眼。 “恋爱呀。”我抗议。 “你以为恋爱是怎么样的?痴儿,你以为恋爱真的合天上出现虹彩、天女散花、仙子开路、,武士穿着白色盔甲、骑着白马:挑着金冠与玻璃鞋来迎接你?” 我连忙摇手,“不敢不敢。” “早就说过你了,甘多岁的人还做梦呢。” 我软口气,“想象也不可以吗?” “张家豪不错吧?”“他是不错。”我承认。“人家好自卑呢,你姊夫亲口介绍,你却连人家的姓名都没记住。”“都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哼歌。“看你,心情多好。”“是呀,”我又承认,“父亲去世后,我还没这么愉快过呢。”“妈妈呢?”“妈妈也高兴多了。”妈妈对家里很不错,见他来,总是做多一点菜,又陪他说说笑,完了总还叫我们下楼去散散步。还不是为我。她希望我轻松点,因为父亲去世后我的注意力太集中在妈妈身上,她想我放松一下。 这天家里又来了,硬是要开车把我们一家送到浅水湾玩,大家喧嚷半晌,结果连妈妈都去了,还有大姊姊夫,两个小孩,挤都挤不下。 妈妈笑道:“真不好意思,假期把人家的儿子骗到我们家来。” 家豪傻呼呼的说:“大家朋友,伯母不要这么说。” 我心想:这人?就是他?简直比只牛还直肚直肠。 隔几天我又到他珠实店去观察他,只见他哈腰筠背,一副“奸”加油格局。咦,居然还是两面人呢。我难堪得要死,这人?我的白色武士? 我说:“他付账小费还是付得大多,老土。又不懂得穿瑞士巴利鞋。念的不过是经济,又不是名校出身,长得又不好看,幸亏高高大大。” 姊姊瞄着我,冷笑,哼嘿连声。“妈,你听听看。” “我早听出来了。”妈笑咪咪的说。 我不服气,“听出来什么?”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妈妈说。 “啐!”我说。 可是奇怪,他偏偏把我们一家上下逗得那么愉快,怕真来个武士加觉术师,也不过如此。 渐渐的,家豪越来越顺眼,他在我们家生根落地,事事他都有关照有帮助,出心出力,大家都喜爱他,他最大的优点是善良、诚恳,说一句是一句、老实、忠厚:简直不能相信香港还有这么样的年轻人。 没到过年我就发觉我之认识家豪,实在是我最最幸运的事,尤其是在那种心境恶劣的关头。 我记得我跟他笑着说:“暧,家豪,原来我差点走了宝呢。” 家里期期艾艾的说:“我……在店里拿了一只戒指出来。”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什么?” “我们再到山顶去好吗?上次有人误会我问你求婚,这次……”他先僵了,“我不会说!我不会说!” 我看着他,他脸上涨得通红,说说先嚷起来,一头的汗,使人既好气又好笑,怪心痛的。 我替他印掉汗。“好,我们上山顶去。”我挽起他的手臂。唉,我的白色武士呵!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偷窥 敏感: 宋绍平是内科西医,出道不久已经赚得极好声誉,他不是叫病人轮候个多小时然后眼角瞄一瞄即处方开药那种医生。 他有点傻气,认为医者需有父母心,病人过多,他会拒绝接收,作风同北美洲的家庭医生差不多。 这一天早上,他已经看了七八个病人,稍觉累,于是坐下来喝杯咖啡,看护说:「接著一位病人四年前来过,后来到美国读书去了,现在回来工作。」 宋医生看看病历表,上面写看古玉明。 他走到邻房,见到一位容貌秀丽的白衣女郎坐著等他。 他一贯温和地问:「有什么不舒服?」 病人无奈,「皮肤敏感。」 「在什么位置?」 「面孔四周围,与吸烟的同事坐在一起不久,面颊便会起红斑。」 「嗯,本市空气质素是差一点。」 「听到不爱听的话,耳朵发烧,一天半天不退,又红又痒,十分烦恼。」 宋医生注意到她的耳朵又红又肿,伸出手指,轻轻拨过一看,病人一震,医生说:「我的手指是冷一点,」耳后有一串红肿麦粒,他再检查她另一边耳朵,情况更差,然后,他注意到她耳下颈项之处也开始发红。 「先搽药,一星期后不好再来,我给你介绍专科医生。」 病人腼腆地说:「谢谢你。」 宋医生想了想说:「也许,你精神应该放松一点,慢慢你自然会习惯这里的节奏。」 病人嫣然一笑,离去。 她连续又来了两次,红斑与肿粒一次比一次坏,因为痕痒,故用手去抓,耳背皮肤特别薄嫩,一破便感染细菌,宋医生连忙向他师兄求助。 张医生的诊所就在楼上,病人见了他,声音呜咽,「我的耳朵快要掉下来了。」 张医生笑,「不会不会,请放心。」 他吩咐看护替患处敷冰水,然后仔细诊视,说也奇怪,红肿渐渐消褪,溃疡之处也平复下来。 张医生知道这是罕有的敏感症,与其说是皮肤高度敏感,不如说是精神敏感。 「古小姐,」他和蔼地笑笑,「一个人的修养固然重要,可是太过压抑自己,对健康会有妨碍。」 病人面孔刷一声涨红,否认道:「没有呀,我生活得很好。」 张医生又说:「成年人往往用意志力抵抗环境种种不如意之处,把情绪控制得收放自如,可是身体却出卖我们,有人一紧张便头痛或胃绞痛,有人会呕吐,有人发风疹,这些都是警报。」 古玉明怔怔地看著医生。 「有人甚至生理都起变化,引起内分泌失调。」他停一停,「是工作使你困惑吗?不如换一份职业。」 病人连忙否认,「不不不,工作过得去,没问题。」 「那么,是感情有困扰吗?」 张医生注意到病人耳朵烧至透明,可怜,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有那么大的心事。 这时,有人敲门,张医生抬头说:「请进。」 进来的却是宋医生,他一脸关切,「怎么样?」 病人一见他,浑身一震,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张医生都看在眼内,口中说:「没有大碍。」 宋绍平医生走近病人一看,「照旧红肿,我已抽样到医院检查是哪一只细菌作怪。」 张医生不动声色,「古小姐,你先回去,报告出来,再与你联络。」 病人静静离去。 宋绍平搔头,「两大名医会诊,却束手无策,何故?」 张医生笑问:「你认识病人多久了?」 「好几年,我刚在本区启业时,她由母亲带来检查身体预备到美国留学。」 「那么说来,她一直对你有印象。」 「恐怕如此,所以学成归来,仍然找我看病。」 张医 生笑笑,「我觉得她对你有极大好感,只是努力压抑,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宋绍平一愣,沉默半晌,「师兄你莫取笑,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医生嘴角仍带一抹微笑,「我记得我在求学时期暗暗仰慕美术系一名高材生,她家境富有相貌出众,一见她我便紧张得右肩酸痛,历久不散。」 宋绍平是他师弟,当然知道他娶的不是她。 张医生苦笑,「后来每次想起她那把天然长鬈发,右肩感觉照旧。」 「至今如此?」 「一模一样,药石无灵。」 半晌宋绍平说:「她的确是个美丽敏感的女孩子。」 张医生轻轻地,似自言自语道:「医生约会病人,也极之稀松平常。」 报告出来,病人患处并无任何细菌作祟。 他把报告交给她,忽然鼓起勇气说:「我听说对面那条街有间意大利菜馆的食物非常可口。」 病人仰起头,展露一个美得令人不置信的笑脸,直截而了当地问:「什么时候一起去?」 他们约好晚上七时正。 地出去了,他连忙卷起袖子,检查腋下一片红肿之处,那块巴掌大的皮肤,自从第一次见到古玉明,情绪一紧张,便会叫他难受。 面子上他一点都不露出来,坚强的意志力控制住表情,永远不会失态。可是身体出卖了他,作为医生,他太明白,身上处处有不随意肌,心脏病人一受刺激,可以致命。 说也奇怪,红痒肿多日的皮肤忽然不再作怪,就在他眼前渐渐平息,恢复光滑,当然,大力抓过之处,倘有一条条痕迹。 俘虏: 深夜,张家敏在公路上超速飞车,嘴里边喃喃抱怨:“工作时间之长,好比白领加舞女,真累死人。”一边看表板上的钟,算一算,假使在半小时内回到家中,还可以睡四小时,真没想到做广告这行会这么累。 正在此际,忽然强光一闪,她愣住,是缉捕快车的雷达吗,可能系最新装置,放光线特强。 接着,她发觉车子处于胶着状态,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像是有一条非常非常有力的巨型橡筋,钩住了数千磅重的房车,使她踩尽油门,也不能往前进。 张家敏先是错愕,然后惊恐莫名,她究竟遇到了什么? 还未能了解发生了何事,房车四轮已渐渐离地,往山坡下移去,张家敏用力握住驾驶软盘,额角开始滴汗,到这个时候,她反而镇定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且看,是怎么一回事,车子在斜坡停下,引擎经已熄灭,张家敏把自己锁在车厢里。 她抬起头看,四处静寂一片,山坡下万家灯火闪烁,如身边有个男伴,还真是谈情的好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强光又闪了闪,家敏用手挡了挡光线,她听到柔丝似声音钻进车厢:“你是女子不是?” 家敏啼笑皆非,她自问样貌娟秀,身段出众,只要是人都看出她是名出色的女子,莫非,家敏打一个冷颤,此君不是人? 家敏大喝一声:“你是谁?” “你放心,我也是女性,并且性情祥和,不会伤害你。” 家敏立刻说:“那么何以把我抢劫到此地,马上放我走。” 那声音沉默一会儿才继续:“你的胆子比较大,有好几个人,当我问他们是男是女之际,已经惊怖莫名晕厥过去。” “那你拿他们怎么样?” 声音无奈,“只得放他们走呀。” 早知装景。“你想怎么样?” “我有一事讨教。”语气十分诚恳。 这真是怪事,家敏说:“请讲,”又忍不住补一句:“你能不能亮相?” 那声音轻盈地笑起来,笑声十分悦耳:“小姐,你胆识过人,我十分钦佩,我来自二十八宿中之心宿,外貌与你大不相同,面对面,恐怕你不能接受我的外貌。” 家敏张大了嘴。 外星人,她遇上了外星人! 公路上一夜有无数车子驶过,为什么偏偏是她?这是走了什么运! 这些年来,她在无数报章杂志电视节目中看过地球人遭外星高级生物据劫之事,她一直维持客观,不完全相信,也不完全不信,今天,叫她遇上了。 家敏唯有冷静地说:“不要伤害我。”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我只不过想你解答一个问题。” 家敏干笑一声,“以你们的智慧与能力,还有什么疑难?” “我想请教,怎么样才可以得到十全十美的爱情?” 家敏瞪大双目,冲口而出:“怎么会来问我们?” 那把声音充满憧憬,陶醉地说:“地球人最懂得享受男欢女爱,女性尤其深谙笼给异性之道,她们温柔、驯服、体贴,使异性死心塌地爱惜保护她们,我们心宿的女性太羡慕了,故此派我前来学习。” 家敏听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请告诉我,是什么技巧合得地球男性着迷?是你们那精湛的烹饪技巧,抑或某一种修饰装扮,还是纯粹幸运?你们到底如何俘虏异性?” 家敏忽然轰然大笑,冒着得罪激怒外星人之险,笑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那声音充满疑惑,“有何可笑?” 家敏长叹一声,“你从何处得来上述资料?” “从你们的书籍上的记载呀。” “什么书!” 声音说了一个名字,“是他的著作。” 家敏惊呼:“全世界那么多有益有建设性的著作你们不读,却偏去看那种最无聊肤浅的爱情小说,活该有这种误会!” 声音旁徨失措,“我们错了?” “恕我打破你的美梦,地球上并没有完美的爱情,事实上地球人的感情生活千疮百孔,几近崩溃,地球新女性已不奢望异性痛惜,早把所有责任揽到肩膀上,自力更生,庄敬自强。” 声音大吃一惊:“此话当真?” 家敏苦笑,“我骗你作甚?以我为例,除了努力事业,已不作他想,市面上好的异性已卖少见少,可遇不可求。” 声音不服,“你是最不幸的一个吧。” 家敏嗤一声笑出来,“你可继续做抽样调查,听听别的个案。” 对方噤声。 “你叫地球上的爱情小说欺骗了,不过我必须承认,在某些伤心寂寞的夜晚,我也曾经在那些幻想故事里寻找慰藉。” “我以为只有心宿的女性身兼数职,感情生活又不如意,所以才来到地球讨教……”声音黯然。 “来错地方啦,到银河系别的星球去讨教吧,如果找得到秘方,别忘了通知我一声,好使我得益。” 家敏又看到那一股强光,这一次,它渐渐远去。 家敏没动,她独自坐在车中,无比秋欧,看看钟,今晚恐怕要捱通宵,她取出手袋中无线电话,拨紧急号码。 “我车子失事,堕落在夕涌大道第三个出口斜坡处,请速来救,不,我没有受伤,是,我会维持镇静。” 家敏下车,抬起头,看到一天空的星。 全宇宙的女性大概都在寻找理想的感情生活吧。 背包: 何小屏低看头在做功课,天气十分炎热,家中没有空气调节,她到狭小的浴室洗了把脸,又再坐下翻字典,毫无怨言。 大门并没有关上,自铁闸的空隙中,路过的邻居可以看到小屏在用功,不期然都露出欣赏的神色来。 谁都知道她是该座廉租屋里的模范少女,成绩优异,又还不介意帮手处理家务,每天替小学生补习赚取零用,真罕见。 可是,一年前的她,却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何小屏是只怪物,无心向学,结交不良少年,喜欢在街游荡,一天到晚伸手问要钱。 她母亲是个钟点女佣,回家已经很累,还得赶着打点一切,而小屏总是缠看她需索无穷。 那一天,小屏问要一只背包。 “廖德晶与容彩珍都买了,现在最流行名牌背包,美说,凡是有身分证的人都该有一只那样的书包,便宜一点的,千把块买得到。” 何太太在洗刷厨房,无言。 小屏先厌恶起来,“一直以来,都是要什么没什么,我讨厌这个家,我看不起你们这种父母,陈伟良叫我离开你们,他包我丰衣足食,他能满足我。” 何太太忍不住,伸手给小屏一巴掌。 小屏没有哭,她掩看脸退到门口,憎恨地看一看母亲憔悴苍老的面孔,以及那简陋挤逼的家,头也不回的奔下楼去。 谁稀罕父母了解,陈伟良说过,他有办法,他认得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要什么有什么。 十五岁的她还穿看校服,借用公众电话,与陈伟良联络上。“我决定出来跟你,你有无胆子收留末成年少女?”她咭咭笑。 那陈某大喜过望,“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来接你,二十分钟内到。” “我家附近的杂货店。” “别走开,我马上来,我们去庆祝,我自然买新衣服新鞋子给你。” “我要一只名牌背包。”小屏急急说。 “没问题,只有最贵的,最好的,才衬得起你。” 小屏笑着放下电话,父母刻薄她,外头自有人对她好。 她一走出电话亭,便看到一只漂亮的背包。 它的尺寸刚刚好,不大不小,鲜红色,袋盖上贴看一枚金色名牌徽章,四周围吊看十多只金色安全别针做装饰,摇摇晃晃,趣致极了。 哎呀,这正是地想要的背包! 小屏追上去想看个仔细,它的主人转过头来,向小屏嫣然一笑,那是个美少女,比小屏大一点,约十六七岁模样。 小屏笑问:“姐姐,背包在哪里买,什么价钱?” 那少女笑靥如花,“一千──美金。” 小屏啊一声,那么贵,她怀疑甚至陈伟良都买不起。 “不过,”少女说:“我不是用钱买的,我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小屏好奇问:“什么东西?” “啊,那东西人人都有。” 小屏忍不住问:“我也有?” 少女笑意更浓,“你当然有,不然,陈伟良干吗来接你。” 小屏惊讶,“你也认识陈伟良?” 少女只是笑。 小屏接看说:“姐姐,我也想换。” “你若想清楚了,就跟我来。” 小屏哪里还用想,二话不说,跟看那位姐姐就走。 那少女不再言语,低头疾走,穿过闹市,走入一条暗而窄的小巷,终于在一间货仓似大厦门口停下,敲门,说了暗号,推门进去,又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是门。 小屏起了疑心,这是什么地方?只见少女轻轻说:“是这里了。”把其中一扇门推开。 小屏呆住,她看到的是一家装修美轮美奂的大型名贵时装店,店里已经有好几十位男女客人正在挑选衣物,他们都年轻漂亮,人人兴致勃勃。 小屏一眼看到她要的背包,立刻上前,把它自架子摘下,紧紧拥在怀中,大声笑出来,这回可得偿所愿了。 少女此际已收敛笑容,“你真愿意交换?” 小屏拼命点头。 “请到这边来。”她示意她到更衣室。 即在此际,一个售货员打扮的男子走过来,在少女耳畔密斟,少女抬起头来同小屏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就来。”她急急随那男子走开。 小屏站在那一排试身室外,忽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一呆,怎么一会事;衣服太紧? 轻轻推开试身室门,在缝子里张望,噫,试身间比她想像中大得多,且光线幽暗,有异别的时装店。 她走进去,又听到一声呻吟,小屏毛骨悚然,“谁,谁在里边,发生什么事?” 小屏摸到灯掣,顺手开亮了灯。 灯光并不是十分明亮,可是足够使她看到试身室最远的角落,坐看一个女孩子,她手中拿看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在切割胸前皮肉,刀锋所及之处,有血丝渗出,她一边划、一边把皮揭起,小屏可清晰看到皮下黄色脂肪与暗红色肌肉。 小屏浑身颤抖,“你在……干什么?” 那女孩呻吟道:“你不知道吗,这里一切,都得靠皮肉来换。” 小屏魂飞魄散,夺门而逃,也没人阻止她。她哗呀一声扔下那只红色背包,冲出两道门,终于来到街上,重见天日她双腿一软,晕到路旁。 由途人报警把她送到医院,再出母亲把她领返家中,但何小屏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那日下午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自第二天开始,她就变成现在这样。 其实她补习所得,已足够她买任何一款名贵背包,但是何小屏似已浑然忘怀那件事,她用的仍是旧书包。 偷窥: 心理医生诊所的温度非常舒适,令病人躺在丝绒沙发上倾吐心事,一边可闻到案上的栀子花香。 病人的声音很低:“那时……我七岁。” 医生本来坐在安乐椅上,有句话没听清楚,故身子向前倾,“你说什么?” “我说我开始偷窥的时候,才七岁。” 医生小心翼翼,故作冷静地问:“你偷窥什么人?” “家母。”病人看着天花板一盏小巧水晶灯,陷入沉思,嘴角带一丝笑,思潮像是已飞回童年去。 “你偷窥母亲?”医生轻轻咳嗽一声。 “是。” “可以说得比较详细吗?” “我只得七岁,那时,家父去世已一年多,我们生活倒并无问题,但是家母精神一直恍惚,我很快学会照顾自己。” 医生像是非常感兴趣,用笔记下对话内容。 病人继续说下去:“她对声响敏感,故此在家我开始蹑手蹑足,唤她之前,时常把卧室门推开一条缝子,先看看她做什么。” 医生不语,等病人说下去。 “有一夜,我起床喝水,看到卧室门缝有灯光,轻轻推开门,看到母亲在一盏小小灯下,对着梳妆台镜子,正在缓缓宽衣。” 医生轻轻吁出一口气,病人的情况,比他当初想像严重得多了,他略觉困惑。 “她的长发是漆黑的,皮肤十分白皙,我记得那两种颜色,强烈的对比,可是丝毫没有生气。我屏息站在门后,在缝隙中张望,至今还记得,母亲穿着象牙色丝袍子,她用修理得十分整洁的手指轻轻把吊带卸下……” “你……每夜都愉窥?” “是,每一夜。” “她一直没有发觉?” “我不肯定,”病人声音非常经,几乎似自言自语,“大抵太专注了,没发现我站在门后。” “这种情形,持续了多久?” “三年吧,医生,镜中的她真美,嘴角带一抹微笑的痕迹,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不,她在镜中细细端详自己,然后,把灯关掉,那么,我也会回房睡觉。” 诊室内静默了一会儿,病人的神情十分温柔,像是再度看到年轻美丽的寡母缓缓放下头顶的长发,对镜梳妆。 医生问:“这种偷窥行为,在什么时候停止?” 病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自说下去:“直至有一夜——那一夜开始的时候,与任何一夜没有不同,她悄悄地在镜中欣赏自己的黑发、皮肤、用手捧着脸细细地看,然后她笑了,关掉那盏小小的灯,她走到卧室中央,忽然站到一张小凳子上面去” 医生的笔记簿子掉到地上发出噗一声。 病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碧清凄沧的大眼睛像幼儿般彷徨,“医生,那时我才发觉,天花板上垂着一条绳环,她迅速套进去,静寂无声,结束了她的生命。” 病人用手紧紧掩住面孔,“而我,站在门后,始终以一个观众的身分,不作一声,半晌,才明白过来,卧室不是一个舞台,房间里所发生的事,不是一场戏,于是我发狂似跑到邻居拍门求救,可是已经太迟,家母返魂乏术。” 见多识广,诊治过无数病例的心理医生也禁不住微微张大了嘴。 病人蓦然坐起来,长发散落在肩膀上,脸容苍白,“医生,我间接杀死了母亲。” 医生按住她,“不,不是你的错,她沮丧了有一段日子,终于钻不出牛角尖,走了这一步下策,你毋须责怪自己。” 病人额角冒出亮晶晶汗珠,闭上眼睛,叹息一声,她似镇定下来,忽然说:“哎呀,时间到了,我有事。” 医生说:“请留步,我想与你多谈一会儿。” “抱歉,医生,这不是一个约会,我必须去接小女放学,我明天再来。”她匆匆离去。 “等一等。”医生追出。 病人苗条身影已在门外消失。 看护笑着对医生说:“上天有时非常公道,那么漂亮的人也有烦恼。” 医生无言。 病人离开诊所,神色渐渐平静,随便怎么观察,都是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妇,并无异样。 她在小学门口接了女儿。 回家途中,在车上,那小孩子说:“今天是父亲逝世一周年纪念。” “是。” “我想念父亲。” 少妇答:“我也是。” 母女无限惆怅,紧紧拥抱,少妇默默流下泪来。 她们住在宽敞舒适的公寓里,傍晚,家务助理下了班,女孩独自在房间做功课,累了,在床上睡着。 深夜蓦然醒来,女孩走出客厅找水喝,大堂漆黑,她蹑足轻轻走过, 忽然发觉母亲卧室门底有一线灯光,呵,她也睡着了吗,要不要替她关灯? 女孩走近,把卧室门推开一条缝。 她为室内的情形讶异,只见母亲放下了漆黑的长发,身上只穿一件象牙色丝袍,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在水晶镜子里细细端详。 女孩这时发觉母亲的肌肤白得没有血色,压根儿没有生气,只见她轻轻站起来,对着镜子,缓缓脱下丝袍。 女孩站在门后偷窥,为这个情形迷惑。 母亲在该到那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在微笑呢。父亲去世后,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母亲的笑意,很多时候她不言不动,只是坐着沉思,女孩已学会照顾自己,不去打扰母亲。 站在黑暗中,七岁的她,静静偷窥,直至母亲熄了那盏小小的灯,她才轻轻回房。 红鞋: 母亲进书房唤他的时候,徐维清正与电脑下棋,输得一败涂地。 “你父亲找你,请你到公司去见他。” 维清问:“有什么事?” “今天是他生日,大排筵席,藉此介绍你给众人认识。” 维清问:“你会否出席?” 他母亲神色忽然僵硬,“我与他已长远没有来往。” 维清叹口气,“是,母亲。” “你到了大宅,把那对徕俪水晶瓶子给我带回来,那还是你外婆给我的嫁妆,现在已找不到那样好的东西了。” “是,母亲。” 维清那容貌秀丽,出自大家的母亲忽然握住他的手,“维清,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维清把母亲的手轻轻按在脸上,半晌,母亲叹口气走出书房。 做她也真不容易,一直把喜怒哀乐收藏得那样严密,父母如此钟爱,身分何等矜贵,却因婚姻失败,半生闷闷不乐。 他父亲是另外一个故事。 到了宇宙大厦,上到三十三楼,推开总裁室大门,秘书马上笑着迎上来,“维清,徐先生在等你。” 维清再打开一重门,见到父亲徐日权坐在安乐椅上,身上围着一方白巾,背后站着一个艳妆妙龄女郎,正替他理发。 维清开门见山问:“有话同我说?” “今晚早点来。” “就这么多?” 徐日权又说:“到楼下去见段律师,他已准备好文件让你签署,我把南湾那幢新屋写给你,你搬过去住吧。” “我同母亲相处得很好。” 徐日权哈哈笑,“相信我,你会需要自己的地方。” 头发已经理好,徐日权拉开抽屉,取出一张钞票,作为小费,交给女郎,那女郎立刻媚笑着道谢,把钱塞进衣襟里。维清别转面孔,不欲观之,只觉恶俗,他迳下楼去。 段律师在等他,“维清,恭喜你学成归来,请过这边,文件已准备妥当。” 维清签完名,“我父亲还是老样子?” 段律师笑,“一贯作风,拼命赚,拚命玩。” “从不顾虑我母亲脆弱的心灵。” 段律师不能置评,只得赔笑。 半晌维清抬起头来轻声问:“段律师,梁小姐可在?” 段律师笑了,扬声叫助手:“灼真,你进来一下。” 梁灼真应声而至,在维清眼中,她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可人儿。 整间宇宙,就是梁灼真对徐日权不假辞色,公归公,私管私。这些日子来,维清都看在眼中。 当下她微笑打招呼,“维清,好吗,打算在本市长住?” “是。” “会加入宇宙吗?” “不,我已在大学找到一份教职,将在英国文学系工作。” “那多好,只怕徐先生要失望。” “不见得,我们已达成协议。” 维清细细打量梁灼真,只见她眉清目秀,笑脸盈盈,大眼睛也正看着他呢。维清到时间涨红了脸,低下头,过一刻,才轻轻说:“灼真,以后,假如,有空的话,可否,呃,请你吃饭?” 梁灼真怕惊动这大男孩,也轻声答:“当然可以。” 维清带着笑脸离开宇宙大厦。 回到家,他跃进泳池,一边自言自语:“灼真,告诉我,在英国读法律是怎麽一回事。”隔一会儿又问:“听说你是个苦学生,半工读,志气可嘉,愿闻其详。”然后语气比较退切:“家母想见你,你能与她喝杯茶吗。”在泳池载沉载浮,自得其乐。 “维清,”是母亲的声音:“记得那对水晶瓶子。” 其实这是她念念不忘过去的不自觉表现,何尝与那对花瓶有关。傍晚,他换上西服,驾车到大宅,时间还早,管家佣人正穿插打理宴会所需,维清问明了花瓶此刻放在主卧室外的起座间。 管家有点吞吐,“呃,徐先生在楼上休息。” “没问题,我不会惊动他。” 维清走到楼上,推开起卧室双重门,立刻看到那对花瓶,他走过去,轻轻取出瓶中满满的粉红色茶花,刚想找个地方倒掉瓶水,忽尔听到卧室传出一阵嘻笑声。 维清抬起头,他又不是昨日刚出世,当然知道这属何种笑声。据说,当年他母亲就是这样撞破父亲的好事,闹至分手,如今他独身,当然更加名正言顺肆无忌惮。维清压恶地抱起花瓶,转身就走。 他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双红色猄皮高跟鞋及一双黑色蛛丝网花纹的丝袜。 维清像是看到天下至猥琐的东西一样,匆匆逃离是非之地。 他把水晶瓶子放进车厢,驾着车子不住在山上兜圈子,手提电话不久便呜呜作响,“维清,你还不来?客人都差不多到齐了。”父亲声音微愠。 维清长叹一声,“我就在山腰。” “都等你呢。” “马上来。” 维清的气渐消,母亲破碎的心已无可弥补,上一代的感情事上一代自会处理,他不应夹在当中揽事上身自寻烦恼。 他深呼吸数下,把车子驶返大宅。 众人看到他如见到凤凰一般欢喜,“维清来了”,“维清,这边坐”,“维清,好久不见”,维清老远看见一张面孔,喜出望外。 是梁灼真,她也看到了他,朝他微笑。 维清走近她,“灼真,你也来了。” “我来帮忙招呼客人。” “灼真,”维清十量局兴,“我们找个清静地方说话。” 梁灼真站起来笑问:“有什麽话要说?” 她走近维清,维清觉得她今夜特别窈窕,低下头,耳畔嗡一声,蓦然看到灼真脚上穿着黑色蛛网丝袜与一双尖头血红的猄皮高跟鞋。 化了灰,他也还认得那样的袜与那样的鞋。 秘密: 少女在一起爱说什么? 这是英国寄宿学校的宿舍,规定六个女孩子住在一间房间,毕业礼已经举行过,暑假即将来临,她们就有各散东西,这是相聚的最后一夜。 她们团团坐在地上,找来啤酒与零食,看样子这个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开头的时候,不过是谈谈个人前途问题。 象“爱媚最幸福,考到剑桥”,“平平也不错,到美国波士顿升学”,“炯华的计划迄今未透露”等。 佻皮的周金容说:“回到家,无论如何先休息几个月,你看这个宿舍,百多年历史,象鬼屋,初来吓得晚上睡不着,谁猜到热水器回发出嚎嚎的惨叫声,我还以为是哪个十九世纪洋人怨魂不散呢。” “是可怕,”谢桂忠也说,“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半夜不得不去,真觉得阴风阵阵。” 大家颇感慨了一会儿。 刘炯华这时开口了:“各位的令尊令堂还以为大家是天之骄子呢。” 茹平平说:“我是情愿留在家里读书的,又不是考不到好学校,不知怎地母亲一定要我出来见识世界,结果拉丁文、法文、网球、梵哑铃学了一大堆,杂七杂八什么都懂一点,可是根本不够时间把任何一门工夫练得精湛。” 炯华笑,“别太谦虚了。” “总算毕业啦。”大家吁出口气。 “记得我们向柏坚逊太太申请要求几个华裔学生住一间房吗,六年来她始终没答应。” “听着各位苦苦哀求,她不知多痛快,心理变态。” 曹爱娟走到窗前,大雾,一丝灯光都看不见,她只看到玻璃上自己面孔的反映,“整座宿舍明天就关闭放假,现在只剩我们几个人在这里。” 谢桂忠笑说:“哎唷,我有点害怕,宿舍对面有座坟场。” 周金容拱手,“拜托拜托,别谈这个。” 茹平平笑说:“我们这几个人也算够亲密了,一点秘密都没有,在宿舍里袒胸露背,什么没有见过。” 炯华笑笑,不以为然的样子,过一刻说:“人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每个人都保存若干秘密。” 平平问:“同学之间最坦诚,有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像金容与继母不和,平平一次考试作弊被记大过一次,哈,还有,炯华抽屉里有酒被舍监理出来……拜托各位,将来如果我在社会上扬名立万,千万包涵包涵,勿把我少年的逸事抖出来。” 众女生笑作一团。 “同学之间保存得最好的秘密是什么?” 爱媚忽然说:“大家对梁祝传奇必定耳熟能详。” 桂忠说:“那故事真荒谬,华人的民间传奇最老套。” “嗳嗳嗳,不能那样说,”爱媚举起一只手指,“莎士比亚悲喜剧中均有男扮女装情节。” 金容大笑,“可是你想想,睡在一张床上,能不发觉吗?” 炯华轻轻说:“如果存心维持秘密,对方不一定察觉。” “炯华你这理论站不住脚,幸亏你只不过打算念建筑!”爱媚过去搂着她肩膀,“如果读法律系可真惨了。” 平平笑:“如果没有游泳班,也许可以瞒得一时。” “那除非入学体格检查报告亦找人顶替。” “嗳,那并非不可为。” “这个题材太无聊了,各位同学,我们谈谈世界大事岂非更好?” 桂忠有点悲怆,“所谓世界大事,不过由几个政客操纵,更加荒谬。” 这时,大家发觉炯华走到房间另外一个角落默默无语。 “炯华,过来呀,你老是有点孤僻,今晚不聊,以后可没机会了。” “炯华为何没有意见?” 桂忠啖哈笑,“炯华从来不与我们谈性的问题。” “这不是性,这只是性别。” 炯华缓缓抬起眼来,“我且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 “嗳好,炯华讲故事挺好听。” 炯华开始:“古时一个深夜,几个书生坐在一起,辩论世上有无鬼——”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怕,说好不讲鬼故事。” “嘘,听炯华讲下去。” 炯华笑一笑,“其中一位辩才奇佳,硬是说无鬼,另外一人与他争得面红耳赤,硬是说不过他,不觉动气,于是再努力争辩” 这时宿舍天花板那盏六十火灯泡忽然闪了闪。 金容几乎没哀求:“我们改讲别的吧。” 其他女孩把金容按下去,“炯华,你尽管说。” 炯华说:“可是他仍然争不过,那人恼怒,站起来,拂袖,大声道:‘何谓鬼?仆即为鬼!’译为白话,意思是‘谁说没有鬼?我就是鬼!’抹脸,化为鬼魂而去。” 少女扪哗一声叫,都觉得紧张刺激,战栗半晌。 是爱媚先静下来,她凝视炯华,半晌她问:“炯华,你讲这个故事给我们听,是什么意思?” 平平浑身寒毛忽然竖起来,瞪着炯华。 在这个静寂的黑夜里,有什么事不会发生? 炯华嗤一声笑出来,“我当然不是鬼。” 大家松口气,往塑胶杯子里添啤酒。 可是,炯华又说下去:“不过,我想说的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可看不出来。” 只有爱媚仍然狐疑,“炯华,你话中有话。” 大家又静下来,看着炯华。 屋外仍然大雾迷漫,炯华慢慢走到窗前,拉下幔子,轻轻说:“从小,我都不爱穿男装,我比较喜欢与女生在一起,你们,明白吗?” 那几个女孩子像是被人在头顶上浇上冰水,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来,手脚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只见刘炯华微笑地说下去:“已经是最后一次聚会了,同学之间,不必保存什么秘密。”语气有点无奈,亦有点凄迷。 她慢慢解开衬衫钮扣,轻轻把衬衫卸下。 邂逅: 六月的巴黎,就象巴黎六月的女孩子,穿着笔挺的牛仔裤,薄薄的棉纱t恤,时髦的卷发,靠在路边咖啡店的藤椅上喝咖啡,随时从裤袋里摸出一只卡蒂埃打火机来吸一口烟。虽然热,但是不至于干燥的程度,她们或瘦或胖,都有风姿,瘦的是毕加索粉红时期,肥的是亥诺亚。 我喜欢巴黎,有一种畸形的偏爱,朋友常嘲笑我,“她呀,她的巴黎不止月圆一点,她的巴黎有两个月亮。” 每一年考完试,我来不及的到巴黎。我从没想过可以去别的地方,去了也没用,去了我也会后悔我没来巴黎,我喜欢这地方。 来了头三天先把钱花了再说,剩一、两百个法郎,天天吃面包,喝自来水,去罗浮宫。下午无聊,躺在印象派画馆的石阶上晒太阳。 我常常怀疑我有点发臭,但是这不要紧。 我并不是在印象派的画馆看见他的。我在蒙马特看见他。 他在蒙马特搭个摊子跟人写生,六十法郎一张速写。 我以为他是日本人。巴黎的日本人很多,学生、游客、生意人,都是日本人。 他也以为我是日本人。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的画很久,他没有生意。 蒙马特上圣心堂的那条路,逢我种有阳光的天气,总有上百的小伙子在那边搭摊头写生,看的人多,光顾的人少,实则他们画得不好,所以做不到生意。他的速写还算不错的呢。 我摸摸口袋,我全身只剩一百个法郎,还想捱一个星期,说什么也不能拿出来救济他,况且我是不救济日本人的。 我想走了。 他叫住我:“中国人?”说的可是国语。 我笑了。“是呀。”我在他的小凳子坐了下来,用手擦擦汗。 “要不要速写?”他问。 “没有钱。”我说。 他笑。雪白的牙齿。 “你是巴黎住客?”我问。 “我还是巴黎稣邦大学的大学生呢。”他答。 我笑,“今天放假?” “今天不上学,凡是天气好,我们不上学,出来寻外快,即使是巴黎,也还得填饱肚子再说。”他的手已在纸上画了起来。 “我是游客。”我说。 “一眼看就知道,傻鸡似的。”他笑说。 我真为之气结。 “你喜欢巴黎?”他问我。 “嗯,我没钱乘车了,只好走上圣心堂去。”我说:“斜坡很吃力。” “你只一个人?” “是。” “哪里来?” “伦敦。” “在伦敦念书?” “是。”我简单的说。 我在伦敦念法律。我念法律是因为虚荣。到底这年头谁都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漂漂亮亮。我喜欢画,是,但是画没有标准,画随时可以欣赏,画随手可以作出来。但大律师出庭可不是胡乱使得的。我没有蔑视艺术的意思。可是艺术到底太有标准了,完全是个人的主观。 他是一个美术学生吧,一看就看得出来。 此刻我是羡慕他的。我们在阴暗的书院里啃法律,一个案子又一个案子,天天下雨,树上、石阶,迟早连大衣上都会长出青苔来,在太阳下的蒙马特摆摊子画画,多么逍遥自在,风流快活。 我喜欢画,可是喜欢管喜欢,我还没有意思为艺术牺牲本人的前途,我不能为了快活几年,将来回家孵豆芽,然后埋怨香港是个文化沙漠,不不,我是个庸俗的人,我读我痛恨的法律,年年升级以后,再到巴黎来觅我的理想与清高。 此刻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法律科学生。我穿烂裤子薄衬衫,破草鞋,身上发着臭,肚子咕咕的叫,饿得要命。 他说:“画好了。”他把图钉取掉,把画交给我看。 我接过了那张速写。很漂亮的一张铅笔画,技巧很好,但没有新意,可是六十个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画中人发呆的样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他开始收拾他的摊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说:“今天早上画了两张,赚够了,咱们下山去走走,难得碰上一个会说国语的中国人。” 我看着他,这就是艺术家风度吧?赚够了,就懂得不赚。谁做他的老婆,就够倒霉的,交了房租,就不去赚奶粉钱。这种人只可远观。 可是我怀疑他是有来头的。他穿着雪白的一条牛仔裤,熨得有纹有路,虽然膝盖处脏了一点,可是能够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来的,他的一双短靴子也款式可爱,簇簇新,他是一个很登样的“艺术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请你。” 我想说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齿,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着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万里无云,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问:“你放心,我是规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个算盘,我现在是三年级,还有几年好毕业了,我的性命很值钱,犯不着冒险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说我扭扭捏捏, 不够大方。所以我不响。 “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没有?”他问。 “没有。”我说。 “看样子你算是有资格的游客,我请你吃午饭,我会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来?” “好吧,先让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里。” “不会在福克大道,是在圣米雪儿。”他说。 我的妈。 “咱们搭地下火车?” “这种天气,搭地下火车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时呢。”我抗议。 “你这个游客,彷佛不大起劲似的。”他取笑我。 “我是个游客,不是步行客。”我说。 “我请你搭计程车如何?”他问。 “太浪费了。”我说。 “喂,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走路。” 我们开步走。 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从蒙马特到圣米雪儿,我们走了三个钟头。途中喝了两次咖啡,他买了一次棉花糖给我,吃得一塌糊涂,找一个喷泉洗脸,又吃冰淇淋,又在花园站着看了一场木偶戏,又买了一只蓝不汽球,后来摔了一跤,把汽球压破了,又买了一只红的,又吃了一大只面包,他请我喝可口可乐,在小摊子上买了一条玻璃珠子。 后来他催我走,拉着我,才捱到他的公寓,正门是一家书店,我们自后门上去,二楼,很洁净,他放下了工具,累得说不出话来。我坐在地上,那身体慢慢往下滑,结果变成躺在地下。 我第一句话是:“西班牙奄列呢?” 他咬牙切齿的说:“当心我杀了你!这个教训是:别在蒙马特跟游客勾搭。” 我很满意,他的确是个规矩人,我拉一拉红汽球的长绳,汽球碰到天花板上,很开心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你真饿了?”他问。 “并不是,刚才吃了不少东西。”我说了老实话。 “你住什么酒店?”他又问。 “不会是丽池,住一个小酒店,在罗浮宫旁边。” “那还好,还近。” “你的公寓很漂亮。”我问:“在窗口看得见月鸽吗?” 他笑,并且摇头,“你错了,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 “胡说,我是巴黎老游客。” “可是你没有真的住下来,是不是?”他看着我。 “我喜欢巴黎。”我固执的说。 他自橱里取出一瓶白酒,开了盖子,再取出两个杯子,都倒满了。我取过来喝一口。 “你要不要淋浴?”他问我:“这楼上有位法国小姐,她有一个淋浴的地方,你可以上楼去。” “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我好奇的问。 “自然不,我到楼下房东那里去。”他说。 “那多不方便。”我同情的说。 “小姐,我早说了,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别多说了,她人很好,会把衣服借给你,我看你都发臭了,你下来,便有西班牙奄列吃。” 我上楼去,敲门。那位小姐会说英文,可是长得不漂亮,人非常好,以为我是楼下住客的女朋友,我痛痛快快的洗了头,洗了脸,刷了牙,洗了澡,焕然一新。 楼上小姐借给我一件长袍穿,她说我的衣服已经放进洗衣机了,两小时之后可以取到。我把我那宝贵的一百法郎暂寄她处,她笑了。 巴黎此刻已是黄昏了,在我眼中,这是最美丽的城市。没有熟人,没有功课,没有工作,无忧无虑的一个城市,这是我的逃避所。 法国小姐是她楼下住客的同班同学,她房间里堆满了画。为娱乐她自己的,为娱乐她教授的,为娱乐她的顾客的。她说:“教育不是为了谋生,教育是为了培养生命。” 然而隔了一会儿,她耸耸肩,她说:“可惜我们都要吃饭。” 我下楼去。 他为我开门,他自己也洗干净了,换上另一条牛仔裤,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手中捧着一个碟,上面是香喷喷的奄列。 我更羡慕的说:“你们是会享受的巴黎人。” 在吃饭的时候,我问他:“谁帮你洗熨衣服?” “房东太太。” “幸运的人。”我说。 “你在伦敦,很多人看你,也一样幸运。” “或许。”我说:“的确有人这么说过。” 他笑,“可不是,我看你,你比我好,你看我,我也比你好。几时我也到伦敦来看你?” 我说:“我把地址给你。” “你念什么?”他终于问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说:“真是难得。” “难得?我不否认。可是至少你们是快乐的。”我说。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过考试,都不快乐。”他说。 我们一起笑了。 “做艺术家好不好?”我问。 “很不错,将来回家,还是要在广告公司里找一份工作的,你说好不好?” 我摇摇头,“你父亲很有钱吧?” “他刚刚开着一家广告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个律师。”我说。 “那么咱们就不必多说了。”他笑。 我打量着他的公寓,一个房间,有一个洗手间,一个小厨房,房间内的家具很简单,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铺着一条手织的麻绳地毯,有几只陶瓷,床头有一幅画,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机器脚踏车旁,嘴角吊一只烟。 “很好的画,你的作品?” 他点点头。 “你喜欢占姆士甸?” 他点点头。 “法国人喜欢他。”我说。 房间里很空荡。 我走近窗口,对面人家大概是不正派的女人,一条晾衣绳上都是内衣内裤,花红柳绿的样子。没到一会儿,那些内衣内裤的女主人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来收衣服,没有穿什么,光着胸脯,也不是一个美女,看上去给人一种残花败柳的感觉。 我吓一跳,不是没有见过外国女人的胸脯,而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看见,我把身子猛地退后几步。 他笑了,依然是那句话“巴黎不是你想象中的巴黎。” 我辩说:“什么东西都有两面的。象这间房间,就象莲花一样,连床单都是雪白的,香喷喷的。 ” 他微笑。“念法律的人不该这么天真。” 我说:“我不是天真。一到伦敦,我马上换一个样子,回到家,又是另一副嘴脸,可是巴黎是我唯一松驰自己的地方,请你不要破坏我的理想。” “你把理想建筑在此。” “是。” “你见过凯塞林公园里树林掩映的小凯旋门吗?”他问。 “见过。” “那就比大凯旋门好看。”他说:“因为看不清楚,因为没有人知道。巴黎是一个曝光过度的城市。” 我不出声。 他在这里住的太久了,自然不喜欢。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对象。有很多人,对于爱恶便没有宗旨,碰上什么是什么,今天红色,明天绿色,无所谓的。他可以说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至于我,那是更不用说了,我念的是什么,我执行的也是什么。 我披着一件过大的袍子,坐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房间,说起家中的笑话,说起家里的人,话象是不断的,他开了一瓶酒又一瓶酒,卢亚谷的白酒象蜜水一样,并不醉人,只是我为别的理由而有酒意了。 我们离开了公寓,出外散步,走得很远,过了桥,又走回来,我们说着各个画家的画,我坚持着我喜欢的一派,他坚持他一派。 有一段时间,我多么希望我是一个读美术的学生。 我们为不相干的事争执着,巴黎忽然下雨了。 “天呀,”我说:“我的头发还没有干,此刻又淋脏了。” 我们躲在一颗树下,我把头靠在他肩上。 有一对中年男女走过,撑着伞,很明了地向我们微笑,表示颀赏。 他推推我,“他们以为我们是爱人。” 如果谈恋爱有这么简单,我十分愿意谈恋爱,我并不天真,恋爱是很复杂的,但凡是复杂的事,都有一种龌龃感。 我觉得凉,摸摸手臂。 他问:“几时回去?” “就这几天了。” “回去干什么?” “准备下学期的功课,我们真是长期抗战。” “有没有男朋友?”他忽然问。 “没有。” “应该有。”他说。 “真滑稽,什么叫应该有?你有没有女朋友?”我反问。 他笑,“没有。”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也应该有女朋友。 “找不到?” “开头有很多,太多了,很是讨厌,于是决定一个也不要。现在我已经过了‘客串女朋友’的年龄,要找一个真正耐久的,不那么简单,所以先搁一会儿。” “我也是客串的。”我说。 “不不,你是游客。”他说。 我笑,雨还是没有停,有点象春雨似的,细如油。 我问:“你的法文好不好?” “不好就要死了,我都住了三年了。”他说。 “我不会法文,”我说:“说来听听,一向认为除了国语,法文是最好听的,你到底是两样都说得好。说来听听。” 他用法文问:“你要我说什么?” “随便什么。”我说。 他说了一大堆,声音很低,我听不出来,可是我一边微笑,一边听着。 “说了什么?” 他用英文翻译:“在这种天气里,在一个这样被公认美丽的城市,遇见一个可爱的同乡女子,很容易爱上她,然而换一种天气,换一个地方,又怎么样呢,人是很奇怪的一种动物。” 我微笑。 雨停了,我们慢慢走回去。 出来的时候没有锁门,我发觉我的衬衫与裤子都放在他的床上,楼上的小姐真是一位可爱的小姐。 但是我身上的袍子又脏了。 他说:“没关系,这次我帮你洗好了送上去。” 我摸摸裤袋,那一百法郎还在。 “你今天快乐吗?”他问。 我努力的点点头。 我抬头看我的红汽球,氢气漏了一点,它下降了一点。快乐要适可而止,不要象这汽球,等它的气全漏光了,才放手,就没有意思了。 他是一个漂亮的人,但是换一个地方,又怎么样呢?大概是不行的,很少有国际性的人,通常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地盘,就变得失措无常了。 我借他的洗手间换了衣服,拿起他给我画的速写。 我道别。 “夜未深,”他说:“你知道,巴黎人痛恨睡觉。” “该走了,”我说:“我没有资格做巴黎人。”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我会叫计程车。”我说:“而且雨已经停了,明天我要出去买一把伞。” “我替你叫车子。”他说。 他陪我下楼,叫了计程车。我站在车门口,看了他很久,他的长裤的裤管已经湿了,凭他的习惯,这条裤子又该换了,一个很修边幅的艺术家。 “谢谢一切。”我说。 “不用客气。” “特别是这张画。”我说。 他微笑。 我上了车,走了。 回到酒店,把那张速写藏在箱子底下,非常宝贝的样子,他真的画并不是这样的,这不过是为游客而作,六十法郎一张的货。 我又微笑了。 第二天又是个下雨天,可是我没有去买伞,我没有上蒙马特,我叫了车子到奥利机场,我飞回伦敦了。 我把汽球漏在他家里,但是汽球的生命很短,不打紧,对他来说,不算是一种负累。 我觉得这么多次数来巴黎,没有比这一次更开心的了。 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在香港碰见他,他穿得西装笔挺,在中环,自他父亲的广告公司出来,我会向他挤挤眼,说:“喂……”假如我们还记得对方的话。 回到了家,经过暑假,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把那张速写镶了框子,挂在床头。 同学们见了,总是很了解的样子,“噢,蒙马特的货色。” 我微笑。 又过了几个月,由校方转来了一个极大的包裹,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上面贴满巴黎的邮票。校方责备我说:“这包裹真是烦死人,又没有姓名,又不能退回,只是说:‘中国小姐,法科,伦敦大学,’法科有十多位中国小姐,都说不是她们的,这是不是你的?你可以拆开来看看。” 我知道是我的,脸上泛起一个微笑。 校方说:“以后叫你朋友寄东西,写得清楚一点。” 是一幅真的画。 那是我,一件长袍,站在树下,头顶一道虹,背后一个灰色的占姆士甸,他手中拿着正义女神的天称,我的左手拿着一只蓝汽球,右手做一个ok的姿态,是一幅极好的半超现实画,写尽了我的矛盾。 我把那么大的一张油画按在胸前,热泪滚滚的流下来,这真是一个知己。 看看邮戳的日子,这张画是航空来的,可是因为辗转的关系,经过两个月才到我手里。由此可知他是在我走了以后,马上动手画的。 画上没有签名。 我马上把画挂在那张速写旁边。然后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到苏邦大学去。我没有他的姓名,可是我附着我自己的姓名地址。我到底是念法律的,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冲出去把那封信寄了。 那幅画得到了同学们的激赏。甚至有美术系的人跑来看。 我的脸被画得很美。 他们都说:“这可不是她?一天到晚嚷法律闷,可是年年考了第一,升了级,年年说念不下去了,眼看就会毕业,整天与教授吵架,可是功课准时交,到了图书馆,专门看画册,好象很反叛的样子,其实最妥协,幻想力又特丰富,情绪不稳定,说老实话,这个人是再了解你没有了,不然怎么在一幅画里全表达了出来?” 我不响。 我在等那封信的回音。 可是一直没有等到,也没有退回,我在信封上注明了姓名地址,但是一直没有被退回,他到底有没有收到信呢?我不知道。 我等了很久,等到我毕业,还是没有收到他的信,我放弃,对于一个艺术家,要求不能太高。我抱着那张画回家,挂在房间里。 有朋友来看见,都说好,他们说:“怎么没有署名?” 有一天,他成了名,我会知道他是谁吧? 有一天,我成了名,他也会知道我是谁吧? 以后我毕业竟没有再去巴黎。巴黎要年纪轻去才好,年纪大了,眼光就不一样了,没意思。象那一年,我才廿一岁,法科三年级学生,穿破裤、破衣服、破鞋,一身臭汗,碰见那样一个人,才有意思。 我也不是国际性的啊,到巴黎,穿破衣服,到香港,穿巴黎时装,谁知道呢? 后来的朋友只是说是一张漂亮的画,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变了。我想我是变了。 但是我记得巴黎,巴黎对我来说是再熟没有的一个地方,从蒙马特走到圣米雪儿,可以走上三个小时,或是四个小时,走累了,可以随时坐在地下休息。 老实说,换了是今天,我就不玩那种潇洒了,我就会回去找他,真正跟他做一个朋友。可是如果我那么做,就不会有张画了吧?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微笑。 除了微笑,还能做些什么事? 我没有成名,也没有成为一个大律师,我结婚了。 那张画始终挂在娘家原来的卧房中。 我的一生很平凡,没有波浪的,没有值得回忆的事。只除了这一件。与丈夫去旅行,总是避开了巴黎,反正他也去过,我不想有比较。 我们去瑞士、奥国、美国、巴哈马,很多地方,但没有巴黎。 丈夫跟别人说:“她不喜欢巴黎,我也不喜欢,太繁华了,有种不堪的味道,况且也被去滥了,况且那是个艺术家去的地方,不是吗?我是医生,她是律师,我们不去那地方。”他理由充分。 我不响,有很多事他是不知道的。丈夫的事,妻子知道得越少越好,妻子的事,丈夫也知道得越少越好,千万不要互相了解,了解才糟糕呢。 所以我总是微笑。 沉湎: 伍期安这样对心理医生说:“她沉缅写作,一直同我说,只有在创作过程中,她才得到至大满足,还有,世事无常残缺,可是在她的故事里,她永远得心应手,渐渐,她爱上了她一手创造的世界,根本不愿自书房出来。” 医生听毕,露出一丝微笑:“令堂贵庚?” “中年人了,我不宜透露她的年龄。” “她是否成名作家?” “过得去啦,有些人硬是不看小说,连曹雪芹鲁迅的名字都没听过,可是要是喜欢看小说,一定知道她是谁。” “伍小姐,你担心的是什么呢?” “家母本来已经退休,可是一年前,她忽然想写一个故事,于是又开始动笔。” 医生说:“人有个精神寄托,实是好事。” “可是接着工作使她不眠不休,整个人神情恍惚,有时跟她讲话也听不见。” 医生会心微笑:“这叫做投入,你没听过这种情况吗,正如音乐家陶醉在韵律里,画家沉湎在色彩中,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是,我知道,只有艺术家与科学家才会那样全面投入,浑忘世事。” “你应该替令堂高兴。”心理医生忽然感怀身世,“像我,对工作尽责尽力,可是这不是一份令人沉迷的职业。” 伍期安尚不能释疑,“我仍然为家母担心。” “你可知道她此刻在构思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知道,她打算把过去创作的小说中所有比较重要的角色统统抽出来放在一个新的故事里。” “啊,”连医生都觉得有趣,“那多好玩。” “我开头也那么想,可是家母废寝忘餐,形容憔悴,健康大不如前。” “故事几时脱稿?” “问题出在这里:她久久未能完成那个故事。” “平时呢?” “往日她才思敏捷,长写长有,毫无困难。” “会不会是年纪渐大,精力不支?” “有时她非常亢奋,半夜跳起来写,写到天亮,不支沉睡,一而再,再而三,叫人担忧。” “写了那么久,对写作尚有狂热,令人钦佩。” “或者,医生,我该把她带到你处,请你开导她一二。” “不敢当,来谈谈当然可以。伍小姐,我听人说过,一个作家最了解的人物,是他书内主角,并非他家人,一个作家真正生活的天地,在他字里行间,不是真实世界,所以,令堂的态度可能是正常的呢。” 伍期安不禁笑出来,“医生,你太了解了!” “所以伍小姐,你毋须忧虑。” 伍小姐向医生道谢,告辞而去。 约过了一个星期,这个脸容秀丽、打扮时髦,谈吐斯文的少女又来见医生。 这次,她面色苍白,心情更加沉重。 医生叫她坐下来慢慢说。 “家母曾锁在书房里三两天不出来。” “是赶写故事结尾吗?” “不,故事一点进展都没有,终于,今天早上,她打开书房门叫我,对我说:‘期安,他们叫我进去,期安,我要向你道别’。” 医生浑身一凛,随即问:“她的意思是精神完全投入写作吧?” 伍期安答:“开头我也那么想,可是她说:‘不,期安,我要到文字里去与他们聚头,期安,我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已无兴趣生活下去’——” 医生跳起来,“噫,她已有自杀倾向。” 伍期安落下泪来,责怪医生,“我一早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你偏偏不信。” “你这次为什么不请她一起来?” “她不肯,她笑我傻。” 医生觉得需要负责,“我立刻到府上走一趟。” 伍期安说:“我有车。” 在途中,她维持缄默,可是心中反覆回忆今晨母亲对她说过的话:“期安,你看这世界多苦闷多讨厌,日复一日,快乐少痛苦多,月复一月,失望多如意少,年复一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我不愿意再自书中出来,我将与我的朋友会面,与他们一齐生活,再见,期安。” 伍期安心情好比热锅上蚂蚁。 好不容易驶到家,她急急下车。 那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房,心理医生想,噫,若是单靠稿酬收入而住得这么好,伍小姐的母亲一定是位首席作家。 打开了门,只见室内布置优雅,书房在偏厅侧。伍期安轻轻敲门, “妈妈,妈妈,请开门。” 没有人应。 伍期安转过头去,问家务助理:“太太有无出去过?” 女佣答:“没有,她一直锁在书房里。” 伍期安取过锁匙,抽出一条,打开了书房门。 那是一间宽敞舒适的书房,大书台的旁边有沙发床,难怪可以三两天不出来,不过书房的主人并不在。 伍期安到附设的浴室看了一下,气急败坏地说:“家母失踪了。” 医生答:“马上报警。” 伍期安连忙拨电话。 忽然医生指著书桌说:“看!” 书桌上有一叠厚厚整齐的原稿,伍期安脱口而出:“她的小说完成了,怎么可能,今早才写了一半。” 她去翻阅原稿,看了一两页,神色怪异,“她进去了,她真的在里边,她在书里与主角谈笑甚欢,”伍期安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母亲走到书里边走了!” 警察到了,医生迎上去,出示身分证明文件,轻轻说:“那少女是我的病人,她受了点刺激,她怀疑母亲失踪,你们查案,我来照顾她。” 伍期安抬起头来,“你们不相信我?你们不是小说读者吧,其实家母,一直生活在她的作品里……” 请辞: 孙小燕同姐姐小怡说:“这份工作我实在做不下去了。” 小怡冷眼看妹妹,并不加以同情,“所有工作都一样,开头均需向上司同事证明你的办事能力,人人若像你,才做了三个月就大喊受气委屈,都没有上班的人了。” “不,老姐,你且听我说——” “你一向骄纵,有事总归他人不是,都是妈妈把你宠成这样,我告诉你,家里的准则不作数,你现在置身社会,需拿出实力出来,不是老扮小可爱可胡混过去。” 小燕为之气结,取过一本小说看将起来,不再言语。 看几页,放下,自我检讨。 说也奇怪,小小办公室里连她共十二位同事,就她似障碍物,其余十一人,都亲亲密密,你帮他,他帮你,端的十分和睦,他们就是看她不顺眼。 三个月来,她不住赔小心,小燕并不是笨人,平时能说会道,精乖伶俐,可是这否多个日子来,可真尽了力去讨好同事,换回来的却是冷面孔。 她买了点心请同事,没人要吃,一盒盒搁那里,三两天后只好扔掉,她见他们喜孜孜聊天,想过去搭讪,他们却一哄而散。 下班,想一起叫车,人人表示与她不同路,周末,大队买票看戏,从来不预她一份。 换句话说,公司里没有孙小燕这个人。 天下有这么怪的同事。 个个脸色孤寡灰沉,见了小燕,目光从来不与她接触,即时避开,三个月来,几乎没人与她说过话,她交出去的报告,从来没收过回来,亦无评语,追问,人人顾左右而言他。 孙小燕彷佛是公司里一只影子。 她的座位被编在最暗的角落,背着众人,小燕老是像听到诸同事在她身后窃窃私语,一转头,他们又若无其事,低头工作。 这是小燕第一份职业,年轻的她受不了恶劣气氛,叫苦连天,打算辞职。 世上一定有比较好的工作吧。 她已密切留意西报上的聘人广告。 半晌,小怡进房来,对妹妹说:“你已成年,应有主见,如果真要转职,宜快不宜迟。” 小燕露出一丝笑容,倒底姐姐还是支持她。 “他们真是那么怪?” 小燕点点头。 “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一起联群结队排挤年轻的新同事。” “你要相信我,老姐,我说的都是事实。” “一个不例外?” “连面孔表情都一模一样,黄灰色,眼神闪烁,偶然笑起来,声音像哭泣,真的可怕。” 小怡忍不住笑,“你别夸张。” “老姐,我一走进办公室坐下,便觉得惊怖疲累。” 小怡叹口气,判定是妹妹嫌那份工作沉闷,“那就请辞吧。” “我明天就递辞职信,做到月底,拿了本月薪水就走。” “怎么,才两星期通知?” “试用期,双方半个月通知即可。” “怕只怕你到了别处,也一样丑化同事。” “不,老姐,相信我,那个地方那些人,实在有点不对路,我认为走为上着。” “他们就是想你走,你却偏偏走给他们看,真乖。” 小燕低头想了想答:“姐,知难而退,也不愧是聪明人。” 翌日,她递了辞职信。 小怡注意到妹妹精神一日比一日差,脸上明显瘦了一圈,本来佻皮的她此刻目光都呆滞起来,小怡开始相信小燕的工作的确不适合她。 第二天下班回来,小燕穿着的浅色外套肩膊上有一点点锈色债子,骤眼看,像血渍,小怡吓一大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姐,我度日如年,今日天花板漏水,这是冷气管子漏下来的铁锈水,不偏不倚,全落在我身上。” 小怡心一动,忽觉不妥,“小燕,别去了。” 小燕疲倦地抬起头,“什么?” “一个月的薪水,算了,姐姐付给你。” “哎唷,我可不舍得。” “走就走吧,再捱下去都快病了。” “姐,这几天,完全无人办事,他们交头接耳,纷纷说:‘好了好了,孙小燕要走了,孙小燕原不该来,她原不属于我们这票人,现在总算肯走了’。” 小怡愣着,“你没听错?” “绝对没有,他们兴奋得眼睛都红了,在幽暗的角落闪出猩红色光芒,当时,我发觉他们的脸乾黑枯燥,像油尽灯枯的样子,真惊人。” 小怡浑身寒毛竖了起来,半晌,不动声色地说:“睡吧,别想太多,明天起不用上班了。” 那一晚,小燕噩梦频频,不住惊喊道:“我一定走,别逼我,我一定走!” 下半夜,睡得比较好,深陷的眼窝显示她实在已经劳累到极点。 早上,小怡起来看过妹妹,见她熟睡,放下心来,小怡是名小学教师,教下午班,放回房改卷子。 案头放一架小小电视机,忽然有紧急新闻报告,荧光幕上记者用焦急口吻抢着叙述情况,小怡才听了几句,已经浑身冷汗,颤抖不已。 新闻内容如下:“宝丰银行燕子硖分行今晨九时半遭纵火,电源中断,双重保安门不能开启,后门逃生通道早被封闭,银行并无装置自动洒水系统,消防员用了近半小时,才撬开双重保安门,火警导致十多名职员死亡。”小怡手脚僵硬,要隔很久,才能慢慢走到妹妹卧室,唤醒她。 小燕一看闹钟,“唉呀,十点半了,来不及上班了。” 看到姐姐神色不对,小燕诧异,“你干吗面如土色?” “我明白了。”小怡颤声说。 “明白什么?”小燕大奇。 “你的同事逼你走,原来是为着救你!原来他们不是坏人,快,快来看新闻。” 蝴蝶: 门铃一响,王碧基就知道那是她的小小芳邻胡宝儿。 胡家住七号,夫妇均为执业大律师,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应酬亦多,十岁的宝儿由保母带大,物质享受应有尽有,可是像都会中大多数父母忙于事业的孩子一样,心灵难免寂寞一点。在偶然的机会下,碧基在门口与宝儿谈了起来,发觉宝儿聪明、懂事、健谈,碧基与他迅速成为忘年之交。 之后,他有空便到她家玩。 胡太太曾过来道谢,当然,亦怀着好奇心,不过一见王宅窗明几净, 布置雅致,已经放下一半心,不过仍然说:“王小姐好像很悠闲。” 碧基笑道:“我写作为生,有时需赶通宵。” 胡太太恍然大悟,从此任由宝儿到王宅作客。 下午三时十五分,准是这孩子。 碧基拉开门,笑道:“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宝儿的圆面孔充满兴奋:“热可可准备好了吗,三文治都搁桌上啦?” “老规矩,早在等着你。” 宝儿笑着与碧基拥抱。 他又问:“祈纳叔在吗?” “他在书房。”祈纳是碧基的男朋友。 祈纳闻声出来,“宝儿,找我什么事?” 宝儿说:“有一样东西,我要给你们看。” 他打开书包,小心翼翼自夹层中取出一只盒子。 碧基与祈纳交换一个眼色,嘴角含笑,这孩子,弄什么玄虚。 宝儿先喝一大口热可可,然后,把小盒子轻轻打开。 碧基先噫了一声。 祈纳连忙按住女友的手,一边轻轻说:“是只蝴蝶标本。” 宝儿说:“不错,这是一只马达加斯加岛生长的蓝闪蝶,当地人叫它‘会飞的花’。” 碧基奇问:“你从何处得到这枚标本?” “同学徐志铭送给我,志铭叔父是位生物学家。” 祈纳抬起头笑,“现今儿童接触面广,懂得也真多。” 碧基凝视该枚蝴蝶不语。 此刻,它已死亡,动也不动被针在小盒子底部。 宝儿小脸严肃起来,他说:“我在图书馆看过蝴蝶的资料,祈叔,它们真是天底下最奇妙的生物之一,原来蝴蝶翅膀上那层彩色的粉末是鳞片。” 碧基接上去:“唔,闪蝶翅膀上鳞片的色素,叫物理色,由于特殊构造,射上去的光线会发生反射,是颜色中最永久一种,鳞片上微细的色彩脊纹越密,产生的闪光也越强。” 宝儿听了,十分兴奋,“碧姨,你懂得真多。” “都是书本里记载的呀。” 宝儿这时说:“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这只马达加斯加的蝴蝶,又与众不同。” 宝儿用一只钳子,轻轻取出标本,让它斜斜地对着窗外射入的阳光。 果然,在某个角度下,蝴蝶翅膀上一个指甲大小的斑点纹,忽然绽出七彩光芒,闪亮耀目,宝儿的手侧一侧,那斑点便闪一闪,像是传发讯号一样。 宝儿说:“大自然多么奇妙!” 碧基温和地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啊,”宝儿说:“蝴蝶翅膀上的斑点,到底有什么用途?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蚊子吸血用的管子同时可注射血液免凝剂,还有,蝙蝠用声纳探路,蜻蜓飞翔动力启发直升机原理,可是科学家却未能解答蝴蝶的彩色翅膀有什么用。” 祈纳咳嗽一声,“也许,蝴蝶的翅膀只用作装饰。” 宝儿笑了,“不,全世界生物,只有人类才会在身上不住加装饰品,我相信蝴蝶色彩一定有实际用途。” 碧基笑了,“宇宙的奥秘,有待胡宝儿发掘。” 这时候宝儿说:“我要回家做功课了,明天再来。” 他收好了标本,吃完点心,高高兴兴回家去。 门一关上,碧基即刻收敛了笑容。 祈纳面色沉重,“他知道多少?” “那只是个孩子的好奇心。” 祈纳看着碧基,“你可记得上一个到我们家来吃点心的孩子是谁?” “呵,他叫查尔斯达尔文,比胡宝儿更聪明。” “是你帮他揭开生物进化之谜的吧。” 碧基缓缓摇头,“那完全是他个人的研究。” 祈纳走到窗前,看着天空,寂寥地说:“我们来了太久了。” “祈纳,这是我们的任务。” “天下竟有这么沉闷的工作。”祈纳苦笑。 碧基笑:“幸亏人类儿童活泼可爱,为我们解离乡别井之愁苦。” 祈纳不语。 碧基问:“你仍然怪我打破了饲养蝴蝶的瓶子吧。” “不,只是没想到蝴蝶会在地球上繁殖得那样好。” “人类酷爱蝴蝶。” “可是他们的特性永远是忙不迭占为己有,妄求永恒,把生物制成标本。” 碧基不语,隔很久她才问:“胡宝儿会解答蝴蝶翅膀鳞片脊纹上物理色闪光之谜吗?” 祈纳想一想答:“再过三十年或许。” 碧基吁出”口气,“那将是国际科学界一大发现。” 祈纳说:“届时他会发现,那是英仙座一切生物传达讯息的工具。” 说着,他脱下衬衫,把裸背对着黄昏的斜阳,他背部皮肤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花纹,在某个角度下,泛出七彩晶光,由阳光传递,直射到晚霞里去,他轻轻转动身体,闪光强弱亦有所改变,拍子长短,分明同摩斯电报原理相似。 不一刻,天际亦有闪光传来,碧基轻轻解码:“——人类时间再过三百年,当有同事前来接替基地任务,请稍安毋躁——” 不怕: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榕树下,有一张可以坐两个人的石凳,石凳之后,是一幢已经拆卸一半的旧楼,颓垣败壁,荒草处处。 是大都会里仍有这样残破的角落。 附近并没有街灯,可是远处霓虹灯反映过来,人迹隐约可辨。 这时,一个瘦小的人影缓缓走近,穿白衣白裙,姿态文弱羞怯,细细 看遍四周无人,才松口气,走到石梁一端轻轻坐下,她凝望山下七色灿烂灯光,嘴里不由得说:“真美。” 她有一把乌亮的直短发,秀丽的尖面孔有点苍白,一双眼睛非常机伶。 她独自坐榕树下,像是十分享受这一刻宁静。 对下一条街是住宅区,虽然已近午夜,仍有孩子嬉戏的声音,中秋节近了,他们一定在举行提灯晚会。 少女好奇地站起来探望一下,虽看不见什么,可以想像儿童们是何等 开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出一声咳嗽声。 少女笑容僵住,蓦然转过身子,看到破墙之前站着一个黑衣女子,因为光线欠佳,只见模糊人影。 少女大惊失色,返后三步,惶恐地瞪着那人影。 对方踏前一步,急急摇手,“不怕不怕,”顿一顿脚,“唉,看你吓成那样,你放心,我不是——” 少女犹自不敢动,“你不是?” 女子没好气,走到较亮之处,“你看清楚没有?” 少女仔细打量地,吁出一口气,“果然不是。” 那女子笑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张石凳有两个座位,请过来坐。” 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谈玉芬,在这附近住。” 女子说:“你可以叫我宝姨,我年纪比你大些。” 她们二人倒是一见如故,絮絮聊起来。 少女说:“此处凉风习习,幽静万分,是个乘凉好角落。” “现代人不爱乘凉,他们喜欢钻电影院或是咖啡厅。” 少女笑笑,“今晚假使有月亮就更好。” 宝姨看着山下的霓虹灯,有点感慨,“这些年来,不知添增了多少高楼大厦,市容大有改变。” 少女说:“是几百万人好几代的努力建设呢。” 宝姨点点头,“肯定是心血结晶。” 少女神色温柔,“所以我最爱坐在这里看灯色。” 宝姨语气有点惋惜,“不过这一带将完全拆卸,计划盖豪华大厦。” 玉芬诧异,“不是说救火车上不来,不适合重建吗?” 宝姨笑,“利之所在,总有办法,路可以修改。” 玉芬真正惆怅了,“可是我自小到大在这一带玩。” “你那些小朋友呢?” “留学的留学,结婚的结婚,早搬走了,已无音讯。” 宝姨端详她的面孔,“你是叫一场病耽搁了吧。” 玉芬低下头,不愿再讲私事,宝姨也不去勉强她,她们静了下来。 忽然听到蟋蟀吗。 这个角落,像是与整个大城市脱节,可是不久将来,推土机会开上来,货车搬运钢筋混凝土,工人开工,不消一年半载,大厦便会盖妥,又是另一番光景。 实姨轻轻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都会怀旧。” 玉芬笑一笑,“你呢?” “我?我年轻时,山下只得一个霓虹灯招牌:英文字母拼出丽的呼声字样,那时,每清早,有人挑了担子到这里卖水豆腐及猪肠粉。” 玉芬颔首,“你是老街坊了。” “还有小贩卖麦芽糖,捏面粉人……唏,都叫人万分怀念,可是时光一去不复回,”宝姨无奈,“愈是良辰美景愈叫人惆怅。” 玉芬拍一拍宝姨的手。 “我的感触可是太多了?子女都嫌我唠叨,不要理我。” “不!宝姨,很荣幸认识你。” “你要是不嫌我,我们每星期约好在这里见面如何?” “好呀,”玉芬相当踊跃,“可是这里拆卸了又怎么办?” “届时再算,另找地方好了,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玉芬总算露出一丝笑。 宝姨握住她的手,怜惜地问:“他们都没有来看你?” 玉芬没有即时回答,过一刻才说:“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家父与新太太已经移了民,把妻儿搁在太平洋另一头,自己来回来回那样跑。” “忙什么呢?” “攒钱呀,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开销大,怎么放得下生意。” 宝姨无奈,“他们有他们的想法。” 正在这个时候,机伶的玉芬忽然把耳朵竖起来,“噫,有人来了。” 可不是,只听得有两个男子说话的声音,自小路传上来,他们穿着皮靴,走起路来,咯咯咯咯,一听就知道是巡警。 玉芬幽幽地说:“我最讨厌人,我们快走吧。” 宝姨点点头,“适才你看到我,也以为我是人吧。” “所以吓一大跳呀,幸亏看错了。” 宝姨笑道:“不怕不怕,我不是人,玉芬,今晚到此为止,下星期同样时间再见。” 这时两个结伴的警察巡至榕树之前,其中一个大喝一声:“什么人?”立刻开了电筒照射。 他的拍档笑道:“哪里有人,你眼花了。” “我明明看见两个人影,一黑一白,一闪而过,你没发觉吗?”拿着电筒的警察一脸疑惑。 “是榕树须在风下飘拂引起幻象吧,好走了,这边没人。” 那警察嘀咕,猛然抬头,看到港口夜景,声线不由得放轻,“你看,夜色多美。” 另一个却不耐烦,“收工啦,走吧。” 存稿: 何少明从不准时,他就是喜欢搭架子。 他是一名职业撰稿人,搞质优良,可是稿德恶劣,副刊每日下午三时截稿,可是他非拖到黄昏,甚或晚上七八点才肯赐稿。 他爱在酒醉饭饱之际哎呀一声,“噫,尚未交稿”,于是当众表演其写作才华,或是致电秘书:“把我的专栏稿传真到报馆”,甚至让编辑部空等一场,翌日开天窗。 怕什么,编辑抽屉里有的是未成名写作人的存稿,胡乱找一篇补上,皆大欢喜。 正是:哪个大作家不脱稿,天天交稿决非名作家,好稿何用天天见报,叫读者们略为思念,岂非更加难能可贵,与众不同。 报馆一位姓郭的编辑天天干坐着等何少明大作直等到八点。 为什么他可以享有这样的优待?一方面因为何氏作品拥有不少读者, 另一方面因为他和报馆老板有点私人恩怨,老板微时,他帮过老板忙,还有,他不叫这老郭吃亏,他暗地里津贴此人,像介绍工作给老郭的儿子之类,因此老郭等得十分服贴。 既然打通了所有关系,何少明无后顾之忧,架子可以一直摆下去。但他不准时作风叫一些同文艳羡不已。 ——“你以为你是何少明?学人脱稿?还想混吗?” “你看人家何少明,人强马壮,从来不怕编辑部,在阁下神功练成之前,还是乖乖交稿吧。” 何少明乘胜追击,发表伟论:“优异文字构思下笔需时,焉可能天天交稿,只有劣质马虎行货,才不费吹灰之力日日见报。” 所有埋头苦写,尽忠职守之同文统被打入敷衍塞责之黑五类,不知何年何月方得平反,此系题外话,且表过不提。 花开两头,单表一枝,话说何少明的得意之秋也持续了好几年,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傲视同侪,忽然一日,报馆老总李锦昌欲约他见面。 何少明纳罕,一向有什么事,他从来不与老板以外的人商谈,老李有什么事,莫非他的子女也想找工作了? 为表示大方,何少明说:“请到舍下一行。” 李锦昌自有一报之总的风度,笑容满面来到何宅,拱拱手,开门见山,“少明兄,报馆方针已改,以后请准时交稿,凡脱稿者报馆只好割爱。” 何少明一愣,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干笑数声,“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你只是想叫那些天天交稿的作者不得脱稿,可是这样?” “不!”老总耐心解释:“任何人不得脱稿。” 何少明不服气:“我找卜老板说话。” “卜先生度假去了,这正是他临行之前的最高指示,少明兄当然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卜先生是有意整顿纪律。” 何少明大嚷:“纪律关我什么事?我是客卿,你是伙计,伙计才须遵守规矩,我不干了,我到别家去写,告诉你们,损失不在我方。” 老李只是笑,“消息已经带到,我告辞了。” 三天之后,何少明籍故脱稿。 编辑部立即找人顶替,把何氏专栏一笔勾销。 李锦昌问副刊同事:“何某反应如何?” 同事答:“频频找老板说话。” 李锦昌感慨:“我一早提点他,这并非我们搞鬼,此乃卜先生主意,不拿他开刀不行,近年来本报副刊脱稿成风,一天总有三四个专栏开天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副刊没有何少明,不是损失?” “世上没有谁不行呢?” “咦,何少明有续稿到,并附有宣誓书,以后誓不脱稿。” “姑且信之,向上请示,看上头肯不肯多给他一次机会。” 何少明到底是何少明,一枝生花妙笔自有群众基础,报馆为着读者着想,网开一面。 可是何少明仍是何少明,总无存稿,需日日追,编辑部只觉筋疲力尽:“少明兄,多写三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那怎么行,我要是明日死了,岂非不值,白写那么多存稿”,“少明兄——”,“不用多讲”。 如此这般老脾气总是不改,编辑部徒呼荷荷。 一日,李老总正忙,何少明忽然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不得不应酬的人,“少明兄,什么风吹来,请坐。” 何少明说:“下星期我将与家人乘轮船到欧洲旅行。” “不要紧,豪华轮船一定有完善传真设备。” “我想多交几篇稿,免同事们辛苦。” 李锦昌愣住,抬起头来,怀疑耳朵出了毛病,有话没听清楚,“什么?少明兄请再说一遍。” “我打算改过自新,”何少明重重吁出一口气,“不再叫你们烦恼,出发之前,会多交几段。” 李锦昌几乎没流下泪来:“皇恩浩荡,这真是读者的福气。” 何少明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过一会儿说:“最近出版部同我说,拙作销路,已大不如前。” 李锦昌一边陪笑一边、心中忐忑不安,似有不良预感,一直传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的性格会变,还有,其言也善,他连忙说:“少明兄,不必写那么多,一天一段已经足够,不必改变作风。” 何少明无言,稍后离去。 报馆在十日后接到何少明在旅游途中、心脏病发的消息,同事们匆匆撰写痛失英才特稿,只有李锦昌一人坐在墙角发战。 忽然之间有编辑提高声音:“看,何少明,有传真稿件到。” “噫,一段、两段……共有四段,终于等到他的存搞了!” “这一定是他病发之前一天做好的。” “唉,也许就是交存稿的压力使他、心脏不胜负荷。” 一位编辑大惑不解,“这四天存稿还有什么用呢,多么不值,原本他可以用这三两个小时去寻欢作乐。” 自该刹那起,李锦昌决意他一天只做一天事,一日只交一日稿,何少明起先说得对,存稿要来何用? 原宥: 那陌生男子在地车中接近朱燕珊,“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他打扮斯文,语气诚恳,可是燕珊还是给他吓了一跳,十分疑心充满敌意地看着地。 那人连忙取出一张名片给燕珊,她低头一看,是刘关张律师楼的关旭明律师。 燕珊仍然非常警惕,“有什么事,快说。” 地车轰轰,人挤着人,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朱小姐,我知道你在宇宙贸易公司上班,你的同事马少光是我老同学。”他笑一笑,“所以我不算白撞,朱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燕珊好不讶异,此君一表人才,很明显且年轻有为,有什么事要低声下气求一陌生女子? 回去非追问马少光不可。 “朱小姐,请给我一个电话。” 燕珊站起来,“我到站了。” 她匆匆下车,转过头去查看,不,他没有跟看她,她松一口气。 回到公司,燕珊一把抓住马少光,问起详情来。 马少光有点意外,笑着打趣:“什么,他钉梢?他藉故与你攀谈?男人那么做,只有一个理由,他准是爱上了你,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应付?” 燕珊板着面孔,“他怎么知道有我这个人?” “某次我家有聚会,他好像见过你一面,你没有印象吗?之后也不见他提起你,最近却一直追问你下落。” 燕珊抬起头想了一想,“不!其中必有跷蹊,你把他叫出来,我当面问他。” 马少光摇头摆手,“我不会再做媒人,自从提合刘桑伟与麦绮雯失败,他们二人视我为仇敌,我一时失去两个好友,痛定思痛,再不做丑人,你自己找他吧。他叫我约你,我也这么说。” 燕珊啼笑皆非,只得亲手拨电话给关律师。 她中午到律师楼去见他,他一早在门口迎接。 燕珊开门见山:“请问有何事求我?” “朱小姐,你长得非常像一个人。” 燕珊一愣,一声不响,等着下文。 关律师言辞简洁,“我有一个当事人,他母亲久病,已近弥留状态,医生说,就在这几天。” 燕珊仍然不明白。 “我请那位当事人林太太与你亲口说个清楚好吗?” 原来是托上托,既来之则安之,燕珊点点头,小会议室门随即打开,一位打扮富泰相貌娟秀的年轻太太走进来,与燕珊打一个照面,随即说:“像,真像。” 燕珊终于忍不住问:“像谁?” 那位林太太看了看关律师,关律师示意她有话直说。 “朱小姐,”她语气恳切:“我有一个性情反叛的妹妹,自幼离家出走,多年不与我们联络,你的相貌声音,都与她极之相似。” 燕珊对此事总算稍有眉目了。 “朱小姐,家母十分挂念她,临终想见她一面,我们设法找到了她,可是她断然拒绝。” 燕珊啊一声,“为何如此绝情?” “她俩之间,有着不可冰释的误会,家母告诉我,希望在辞世之前,听到女儿求她原宥。” 燕珊明白了,“我能冒充她吗?” 林太太悲哀地说:“家母双目已盲。” 燕珊恻然,“我需要做些什么?” “告诉她,你求她原谅你。” 燕珊低下头,叹口气,助人为快乐之本,她又毋须冒认谁,到了病榻,只含糊地求老人家原宥就可以了。 “朱小姐,我愿付薄酬。” 燕珊笑笑,不予理会。 那天傍晚,她由关律师陪同,来到一所私家医院的头等病房,一见到病人,她立刻知道就是今晚的事了。 病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微弱地说:“小容,你终于来了。” 林太太在一旁悄悄落泪。 燕珊轻轻蹲下来,在老人耳畔说:“我求你原宥。” 老妇人视而不见,可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宛如骷髅的她看上去异常诡秘可怖,她反问:“你求我饶恕了?” 燕珊只得重复说一次,“是,请原谅我。” 谁知意外就在此时发生,老妇挣扎起来,充满恨意,指着燕珊说:“你从来没有照我意思做过任何事,不,我不会原谅你,听着,我不会原谅你!”她不住喘息,作势欲扑。 燕珊虽是冒充,却也大吃一惊,退后两步,看护已经过来按住病人,关律师连忙与燕珊离开病房。 关律师苦笑,“对不起,叫你受惊了。” 燕珊连忙说:“不关你事,她女儿到底是谁?是否十分堕落,引致她失望痛心愤怒,以致临终都不肯原谅她?” 关律师低声答:“她的女儿,你我都认识。” “什么,她是谁?” 关律师且不回答:“女儿的观点与角度完全不同,女儿认为错不在她,错在其母,女儿认为母亲应当求她原宥,所以怎么肯来求老人,况且你看,见了又有什么用,求情无效,还招至更大的侮辱。” “她女儿到底是何人?” 关律师自公事包取出一张英文报,翻到财经页,指了指一帧照片,燕珊一看,哗呀叫出来,相中人是证券界鼎鼎大名的一位女士,上月刚取得女皇勋衔,众所周知,是自学成功最佳例子。 “这样一个人物,还得求老人原宥?” 关律师又再一次叹息,“现在你明白了,老人政权,往往如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其标准与自由世界完全脱离。” 燕珊垂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林太太也出来了,一边流泪一边说:“早知如此,不必麻烦朱小姐前来顶替认罪。” 燕珊一言不发,由关律师陪着离开医院。 她站在太阳底下,感慨得连炽热的阳光都不觉得,任由汗珠自额角滴下。 遐思: 已经深夜了,毫无倦意的刘彦平送女友王玉贞到门口,还不愿意走,他央求道:“玉贞,请我进屋喝一杯咖啡。” 玉贞佻皮的笑笑,“请客容易送客难。” “二十分钟,到了时间我一定走。” 玉贞温柔地看着地,她相信他,即使不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有客房。 一杯香浓咖啡在手,刘彦平得陇望蜀,“玉贞,你很少告诉我关于你青少年时期的事。” 玉贞抬起头来,“青少年期是一片草原,那么辽阔,从何说起?” 刘彦平清清喉咙,“自你感情生活说起。” 玉贞笑笑,“家母在我十三岁那年去世,翌年父亲再婚,嫌我碍事,把我送到伦敦念寄宿学校,从此,我患了失眠症,晚上通宵不寐,白天带着熊猫眼上学,情况糟透了。” 失眠的美丽少女,这引起刘彦平的遐思。 此刻,玉贞松了腰带,解除束缚,踢掉鞋子,放下头发,蜷缩在沙发上,娇慵如一只猫。 经过一日,她脸上的化妆有点模糊,褪色的胭脂,淡却的口红,使轮廓柔和朦胧可爱。 刘彦平陶醉地看着她,秀色可餐,一定就是这个意思。 玉贞说下去:“这个失眠症,一直要待进了大学才不药而愈。” 刘彦平思潮如野马奔腾,不可收拾,他兴奋地说:“我知道,你找到伴侣了。” 玉贞也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完全错了,大学我并没有住宿舍,我与一位女同学合租一间两房公寓,那两间房,同现在我这屋子的间隔一样,是贴连的,两房共用一墙。” 刘彦平心痒难播,“慢着,你那室友,是男是女?” “当然是女生。” 刘彦平却更觉刺激,“你同她——”他坐立难安,又怕不慎失言,玉贞会恼怒,他就没故事可听,于是强忍好奇心,咳嗽一声,待玉贞把话说下去。 只听得玉贞轻轻道:“那女孩是混血儿,长得极美,她身段之曼妙,同性都按捺不住,想多看几眼,追求者众,天天有男孩子送她回来。” 刘彦平睁大双眼,知道故事已进入精彩部分。 玉贞从来不与他谈及这种题目,今夜忽然透露心声,是刘彦平意外之喜。 “那公寓是老房子,楼顶高,可是墙薄,不过是隔板,邻室一举一动,清晰可闻,开水龙头、抽水,都听得一清二楚。” 刘彦平吞下一口涎沫。 “室友时常有留宿的朋友。” 刘彦平几乎没哗一声叫出来,他双耳已经烧红。 玉贞嘴角一直含笑,“照说,我应抗议才是,可是我没有,我一直与她住了三年。” 刘彦平清一清喉咙,得罪女友在所不计,“你,加入了他们?” 谁知玉贞想了想,竟然答:“可以这样说。” 刘彦平简直受不了这种刺激,“什么,你,你——”他忽然又看不开女友过去那样开放。 玉贞像是决定坦白,她的声音迷茫而温柔,“邻室的嬉笑声令我安然入睡,从此治愈了我的失眠症,使我生活恢复正常,精神充沛,功课突飞猛进。” 刘彦平张大了嘴。 玉贞轻轻说下去:“我爱听他们一举一动,那使我想起极小极小之际,父母恩爱的情况,我忽然重新得到了安全感,所以不再失眠。” 刘彦平提着的、心放下来,可是骤然又吊上去,“你有没有请教过心理医生?” 玉贞且不去回答他,“每个晚上我都希望室友的男伴会留下来,她失恋那阵子,我比她还惨,顿失依靠,整晚辗转反侧。”玉贞哈哈笑。 刘彦平追问:“你有没有看心理医生?” “大学毕业之后,我终于去看医生。” “怎么说?” “医生很开通,他说,人总得找点慰藉,你喝酒他服麻醉剂她嗜赌,既不妨碍他人,无谓强加压抑。” 刘彦平吞下一口涎沫,“这么说来,你多年都没有改过这个习惯?” 玉贞摇了摇头,如云的秀发更加松散,她狡黠地微笑反问:“什么习惯?” “窃听的习惯。” “不不不,我并没有把耳朵贴墙上,乡室的声音隐隐约约,自然而然传到我耳中。” “这,算不算不正常呢?” 玉贞趋向前去,鼻尖几乎贴到刘彦平的额角,“你说呢?” 刘彦平实在无法定夺,这大概同拿高跟鞋盛香槟喝差不多吧。 不过,他关心的还不是这些,他松了松领带,指看两间相连的房间,喉头焦燥,“哪一间是你的卧室?” 玉贞起来,推开其中一间房门,“是这间。” 刘彦平的一颗心剧跳,“这些年来,你怎么解决你的睡眠问题?” 玉贞看看腕表,“二十分钟到了,你该走了。” “喂喂喂,玉贞,房里有人吗?说给我听呀。” “刘彦平,你自己讲的呵,到了时间,你一定走。” 王玉贞一直把刘彦平推出去,关上大门。 让他失眠好了,那么会胡思乱想的人应有此报。 玉贞卸妆淋浴,熄了灯。 没有,那么多年的习惯并没有改过来,所以她住的公寓一定要有邻室。 她推开卧室隔壁的那扇门,房里什么都没有,只得一座茶几,几上放着一架小型电视连录像器,玉贞放进一卷录影带,关上门。 科学昌明真有好处,明夭,她会告诉刘彦平,邻室没有真人,她一样不用失眠。 : 刘见光一开头就已经对女友容玉华的体态看迷。 玉华身段高佻,该丰满的地方十分引人遐思,细腰、宽肩,这都不算稀奇,最难得之处,是她全身给人一种非常柔软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对,有句话叫柔若无骨,就是那意思。 玉华装扮端庄,冬日最爱穿樽领毛衣,天气热的时候。衬衫钮子也一直扣到颈喉,绝不暴露,可惜性感是绝对挡不住的一种风情。 连女同事都会笑说:“同玉华开会,很难集中精神。” 一次晚会,大家都等著看玉华露肩或是裸背,她来了,众哗然,原来她穿看套男式泰西度,只看得见一张秀丽的面孔与两只手掌。 当然有许多人艳羡刘见光。 见光却这样对玉华说:“我不是君子人,可是我懂得尊重你的意愿。” 走了近一年,他俩并无进一步关系。得一手好菜,学养与修养都上乘,这样的好对象,打看灯笼没地方找。 见光诧异于自己的好运气。 在他生日那天,他向她求婚。 当时玉华的弟弟英华也在场,闻言抬起头来看看比他大一岁的姐姐,笑笑说:“我约了人看电影,你们慢慢谈。” 他取过外套走了。 见光笑,“英华真合作,没话讲。” 玉华坐到沙发上,头枕看手臂,长鬈发云一样的披在肩膀上,那姿势十分曼妙,更显得她身型柔美。 她轻轻说:“我爱你见光。” 见光微笑,“这是你的机会来了。” 玉华脸上却露出凄迷的神情来,“但是见光,我不能与你结婚。” 见光一怔,“为什么?” 也许喝多了香槟,可能真有心事,千华黯然道:“我的身体” 见光意外,“你的身体有何不妥?” 玉华抬起头,双手掩住胸口,“我的身体”似有难言之隐。 见光有点明白了,“我爱你不净因为你的,你放心,或许你做过手术,可能有某些疤痕,都无关重要。” “不,见光,你不会明白。” “无论怎么样,玉华,躯壳、皮相、外表,全不是问题,况且,你长得那么美,全身堪称上帝杰作,即使有些微小缺憾,不必介怀。” 玉华沉吟不语。 见光为她添酒,“婚后我们仍与英华同住,我知道你自幼与他相依为命,不舍得做搬走。” 玉华放下酒杯,深深叹息,“你不会想见到我的身体。” 见光莞尔,“我已经看到,所有男生都有x光眼,薄薄衣料哪里挡得住我们贪婪的目光。” 可是玉华忽然呜咽了,“不不,那是一具可怕的躯体。” 见光知道玉华喝醉了,只得安慰她:“我的身体更恐怖,我开过盲肠,伤口似蜈蚣,打去年起,又添了肚腩,唷,脚上起茧,腿上有疤,别提了。” 玉华破涕为笑,“见光你这人真可爱。” “别再讲这个题目了,可恨我们精灵的魂魄非要寄居在皮囊里不可。” 玉华带泪一笑,示意见光坐得近一点。 她伸出纤长的手臂,搭住男友双肩,见沈从没接触过更纠缠动人柔靡的手臂,那感觉,好比蛇一样,不过,见光太陶醉了,忘记他其实没有与蛇打过交道。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到唇边,她的手掌像暖玉似,滑不留手。 “玉华,我肯定你有世上最美的身体。” 玉华一直摇头。 “有一天,你准备好了,告诉我,我相信你会令我眼睛与心灵都非常快乐。” 玉华迷茫地抬起头来,“那么,就是现在吧。” 见光捧起她的脸,“今夜你喝多了,不要仓猝作出决定,我先告辞,希望明天听到好消息,你会答应我的求婚。” 刘见光吹看口哨。离开容宅。 他自一部电梯下去,容英华从另一部电梯上来。 开了门,英华看见姐姐独自呆坐,泪流满脸。 英华深深叹口气,“千叮万嘱,叫你别爱上任何人。” 玉华抹去眼泪,声音沙哑,“见光是个好人。”“好人也是人,人对于上的无穷无尽,往往令他们耗尽一生精力追求,酒色财气都是为著满足肉身,他们与我们不同。” 容玉华抬起头来,“不,刘见光不一样,他会尊重我的意愿。” 容英华摇头,“不,刘见光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你千万别挑战他的能耐。” “他说他可以接受我的身体。” 英华语气忽然转得严峻,“你别痴心妄想。” “他们也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英华厉声道:“他们的所谓爱情是何等肤浅!” 玉华倔强地别转面孔,“我愿以身试法。” 玉华轻轻冷笑一声,“那你不妨坦白告诉他,你来自室女座,身分是资料搜集员,他所见到美丽的你,不是肉身,而是一件可以剥下来的衣壳,仿照地球上最吸引的躯体而做成。” 玉华脸色转得煞白。 她兄弟叹口气,“我们在地球任务已告一段落,不日即将回归,切忌节外生枝,家里自有更好的对象在等著你。” 玉华呜咽,“我明白,让我们照计划回航吧。” “你不会后悔,有位前辈,也与人类发生感情,因为误信对方会得谅解接受她与他们不同的,下场悲惨,玉华,你应当记得她在地球上用的名字,她叫白素贞。” 交换: 夜已深,布伟伦终于自花园回到屋中,随手关上所有窗户,今日佣人放假,一切需要亲自动手,他到厨房斟了杯冰水,一边关灯一边走进书房,然后他坐在安乐椅中,低头沉思。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咳嗽一声。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陌生男子站在书房门边。 布伟伦十分讶异,“你是什么人,你是怎么进来的?”人倒还镇静,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那人苦笑,“布伟伦,你忘记我了。” “你是谁?” “我叫林景良,记得吗?” 布伟伦看着来人那颇为高大英俊的身型,实在不得要领。 那林景良吁出一口气,“八六年歌唱训练班同学,算是同门师兄弟,我们曾经一块乘公路车、吃宵夜、追女孩子,你都不记得了吧。” 布伟伦总算想起来了,“对,可是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久不见。” 那林景良嗤一声笑,“你红了,我没有,我在小酒廊唱歌糊口,大歌星自然不会知道。” 布伟伦沉默半晌,“你是如何进来的?” “今天下午我就躲在杂物房里等到现在,我趁你家佣人出门取信该刹那乘虚而入。” “你来干什么?” 林景良忽然精神一振,“我来杀你。” 布伟伦仍然坐在书桌之后一动不动,那不速之客也有点佩服他的镇定。 “来杀我?” “是的,这是我此行目的,今日你家佣人放假,屋内只得你我两人,我等候这个机会已有多年。” 布伟伦大惑不解,“我同你无仇无怨,为何要杀我?” 林景良把放在口袋里的手缓缓取出,他握着一把枪。 布伟伦看着枪口,“我与你多年不见,甚至不可能在言语间冲撞你。” 林景良踏进一步,用枪指住布伟伦胸膛,咬牙切齿地说:“布伟伦,我恨你,在训练班,我俩无论外型声线台风都最为相似,可是幸运之神选中了你撇了我,你迅速走红,水准最低劣唱片都狂销三百万张,每一个姿势叫歌迷疯狂,而我,却一日不如一日,终于连小酒廊都嫌我是你的模仿者。” 布伟伦讶异地看着他不语。 林景良用另一只手掩着脸,过一会儿放下,痛恨地说:“有许多舞步,当年根本由我构思,可是世人居然说我是抄袭者!” 他的目光回到布伟伦身上。 布伟伦自他眼神知道他受了极大刺激。 “一切原本应该全是我的,因你挡路,我才一无所得,倘若除去了你,歌迷就会回到我的身旁。” 布伟伦到这时才轻笑一声,开口问:“这么说来,你是十分羡慕我?” 林景良点点头,随即狐疑地问:“你为什么不害怕?” 布伟伦又笑笑,“正如你说,同门师兄弟,有何可怕?” 林景良一怔,握紧手枪。 “真没想到在旁人眼中,我是一个那么值得羡慕的人。”布伟伦感喟道:“如果我没听错,你渴望做我?” “我渴望有你的运气。” 布伟伦的声音更加温和,“不错,我的确有过风光的日子,幸运之神追随我好一阵子,唱歌走音,迟到早退,情绪飘忽,歌迷都不以为仵。” 林景良愕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你的消息不大灵光,我走下坡,已经不止一两年了。” “不,”林景良忽然奋然为他辩护,“你仍是最好的。” 布伟伦哑然失笑,“谢谢你,你距离远,不知实际情况,让我把真相告诉你,我生意失败,债台高筑,毒瘾无法解脱,这还不算,唱片公司经理上星期才告诉我:‘阿布,公司特地雇了人守仓,因为仓库里堆满你那些卖不出去的唱片’。” 林景良张大了嘴。 布伟伦语气平淡,像事不关己,轻轻说下去:“相信你也听闻,我牵涉在一宗仇杀命案中,赔偿已超过千万,可是彼方兄弟尚不肯罢休,苦苦追逼,警方至今随时召我问话,精神倍受干扰……林景良,你不是真想做我吧。” 林景良耸然动容,“你的朋友呢?” 布伟伦苦笑,“自从走红之后,我已没有朋友,所谓最好朋友,只是最有利用价值之人,昔日伴侣已离我而去,你明白吗,除出名气,我一无所有,而我的声誉正以最高速度下堕,很快会归于乌有。” “我不相信!” 布伟伦叹口气,“到了这种时候,我为什么还要骗你,你还愿意与我交换身分吗?” “你,你这是缓兵之计,你怕我杀你——” 布伟伦抬头轻轻问:“林景良,你闻闻,屋内有什么味道?” 情绪紧张的林景良这才发觉满室通是煤气特有的臭味。 他惊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布伟伦悲哀地说:“快走,你还来得及逃命,今晚是我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刻,佣人全放了假,屋内只有我一人,可是你偏偏闯了进来。”他自抽屉中取出一只打火机,“我要点燃煤气了。” 林景良魂飞魄散,“不,不!” 布伟伦笑一笑,“我一去,你就可以代替我,让我预祝你成功,快走,我给你十秒钟时间。” 林景良丢了手枪,汗流浃背。 只见布伟伦疲态毕露,毫无生意,“连我都不要做我了,真没想到还有人想做我。” 林景良猛地转身狂奔。 他才跑出大门,就听见身后隆然巨响,玻璃震得粉碎,火团自窗户窜出。 玩笑: 何家佩郑重地对梁小云说:“这种游戏不要再玩下去了,名誉弄坏了,吃亏的是你自己。” 小云嗤一声笑出来,“咄,家佩,我一不伤天害理,二不作奸犯科,你在说什么?” “够了够了,”家佩舞动着双手,“别再玩弄男性了。” 小云笑吟吟,用一只手按住好朋友的肩膀,“别夸张,我何来天大本领玩弄异性,我只不过喜欢开开他们玩笑而已。” “这叫做玩笑?”家佩很是激动,“把汪子斡叫到法国餐厅去吃饭,他到了,发觉有十二个不认识的人陪他吃,开了七支香槟,吃掉整个月薪水,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开?” 小云哈哈笑,可见家佩说的都是真的。 “还有,”家佩继续数下去:“与唐铭坚租了快艇出海,趁他潜泳,将快艇驶走,害得他身无分文,身穿泳裤,几经艰难才回得了家。” 小云非常得意,“噫,我的事,你全知道。”像是杰作被人发现,踌躇满志地,摇头摆脑。 家佩叹气,“长得略为俏丽点,也不该如此恶作剧。” 小云说:“生活苦闷,若不懂自得其乐,死路一条。” “可是你伤害了别人。” “言重了,家佩,那些阿尊阿积,张三李四,有女孩子肯对他们笑一笑,他们就放出风流债主的姿势来,不教训教训他们,行吗,我劝你与我同一阵线。” 家佩不以为然,“我从不替天行道。” 小云又笑,“说得好,我就是替天行道。” 家佩摇头叹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过了十天八天,家佩又辗转听到小云的最新杰作。 事情是这样的,小云同组上司添罗宾逊对她有意思已不止一天两天,时常想约她喝一杯,那一日,小云终于叫他下班后到a会议室等。 a会议室面积小,无窗,通常用来签署合同,罗宾逊推门进去,只听见小云的声音说:“别开灯。”又顺手推上了门。 那罗宾逊讶异,可是又不愿放弃这飞来艳福,经不起引诱,便说了一堆不应该说的话,像“我没想到你会主动,小云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种处境希望你也有好安排”等。 正当他以为鸿鹄将至,会议室灯光忽然通明,十个以上的男女同事看着他叫“生辰快乐”,那罗宾逊差点没昏厥过去。 那边厢梁小云还不放过他,笑吟吟问:“去你家,还是我家?” 那罗宾逊年轻,皮薄,三天后就辞职了。 家佩又大不以为然。 “罗宾逊不是坏人,你不愿给他吃豆腐,大可清心直说,不该叫他下不了台,坏了他衣食。”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替他放心。” “你当心没人敢迫你。” 小云说:“我追人也一样。” 这话里似乎有因由,家佩看着小云。 小云不得不解释:“罗宾逊走了,现在是翁敬和替他。” 家佩颔着:“我听过这个人,很年轻很能干。” “还十分英俊呢。” “可是,据说他不知什么地方有点怪。” 小云立刻护着他,“你别误信谣传,他挺幽默大方。” 家佩没说:“你知我不赞成办公室罗曼史。” 小云看看好友,声线忽然转为温柔,“你这座古老石山,你一生赞成过什么没有?” 梁小云对翁敬和似乎是严肃的,把以前那些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劣迹统统收起来。 可是翁敬和与她始终维持着礼貌的距离,不亲近,可是也不拒她千里。 家佩心中暗暗好笑:梁小云棋逢敌手了。 某次,小云在公事出尽全力,争取到好几个客户,翁敬和大表赞赏,不觉说溜了嘴,“小云,真得好好嘉赏你。” 小云立刻把握机会,打蛇随棍上,“那么,请我吃饭跳舞。” 翁敬和凝视她,“听说,你最爱开男人玩笑。” 小云一怔,心中诅咒那背后讲她是非之人,面孔上不动声色,“你怕?” 翁敬和笑,“我不怕,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 “那么,晚上七时来接我。” 那晚小云一早就准备好了,她一改往日俏皮作风,老老实实坐在家等翁敬和。 上一次,她可没那么安份,上次她故意说错门牌,让捧着大蓬玫瑰花的男伴到对家去按铃,那一家,住了两个白发婆婆。 小云对翁敬和是认真的,她不打算作弄他。 翁敬和准时出现,小云与他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 小云心底嚷:原来正常的约会也可以使人这么快乐! 只听得翁敬和说:“没想到原来我们有这么多共同点。” 小云凝视他:“但你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我没有。” 翁敬和揉揉双眼,“这双眼睛没有看见你之前,也不过像一对死鱼眼。” 小云仰起头笑,他俩是可以有将来的吧。 翁敬和看看腕表,“小云,时间还早,我想带你去见见家母。” 小云喜出望外,“好呀,这就去探访伯母。”关系又进一步。 他们上了车,由翁敬和驾驶,一直往郊区驶去,一路上说说笑笑,梁小云心花怒放。 “到了,可以下车啦。” 小云依言下车,翁敬和紧紧握住她的手,小云喜孜孜抬头,“这是什么地方?风好大有点冷。” 翁敬和把她拉进一座花园铁闸,一边走一边回答:“这是华人永远坟场,”这时他指着一块墓碑大叫:“妈妈,妈妈,快来见见小云!” 梁小云毛发直竖,尖叫,拔足而逃,穿看高跟鞋的她不知叫什么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她顾不得损伤,爬起来继续狂奔。 只听得翁敬和在身后叫:“梁小云,你怎么怕得如此厉害?我不过是开你一个小小玩笑而已。” 遗憾: 《宇宙日报》记者杨小青觉得这篇访问做得再好没有了,可是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微笑着问成功地产商何永开:“何先生,你一生中,有无遗憾?” 何永开一怔,低头沉吟。 杨小青补一句:“很多人觉得他们生命有遗憾。” 何永开很快恢复了常态,“有,怎么没有。” 杨小青追问:“可以告诉《宇宙日报》的读者吗?” 何永开抬起头,回忆着说:“小时候,我家环境不好,家母是一个帮佣,在厨房工作。” “这我们听闻过,英雄不论出身。” 何永开欠欠身,“那家人姓殷,待下人非常客气,一点也没看轻我,殷家子女,时常与我一起玩。” 杨小青专注地看着他,一向表情刚毅的何永开此际露出迷蒙的神情来。 他轻轻说:“殷小姐比我大三岁,长得像个安琪儿,一头天然卷发,大眼睛,时常教我做功课。”声音低下去。 聪敏的杨小青已经知道何永开遗憾的是什么。 只听得他说下去:“家母在殷家工作七年才离开,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十分牵念殷秀兰。” 杨小青动容:“啊。” “二人身份背景相差太远,无论如何没有可能,所以说,是一宗遗憾。” 说罢何永开笑容满面站起来,杨小青知道时间已到,她与何永开握手道谢。 回到报馆她立刻将人物专访写出来,编辑老刘读毕称赞道:“最精彩是最后一个问题,通篇都是数目字,到了这个问题才把何氏的人情味带出来,真没想到一个炒地皮的商人会有丰富感情,此人形象分顿时大增。” “他年纪不大,尚不到四十,颇英俊有型,且未婚。” 老刘笑,“不会是因为对殷小姐念念不忘吧。” 小青不语,她心中另有盘算,她打算追踪此事。 她掌握了人名、地址、事实,寻找殷秀兰应该不太难。 事成后又是另外一个专题。 这时老刘说:“小青,你一支笔有进步,好好干。” 小青心中欢喜,唉,一个写作人,至大报酬,乃是听到编者与读者的赞美。 她马上着手调查。 小青有一个叫小郭的朋友,在私家侦探社工作,她向他提供线索,希望尽快可以获得答案。 小郭是个智慧型年轻人,他问:“你为何寻找这位段小姐?” 小青答:“我想撮合一段失去的感情。” 小郭嗤一声笑出来。 三个星期后,小郭向她报告好消息。 “找到了,殷家在七十年代中落,段氏主理的航运公司因周转不灵而倒闭,段氏随后因病去世,殷家两姐弟总算捱到大学毕业,此刻两人都只是白领阶级。” 小青无限唏嘘,“可是当年殷家厨娘之子何永开反而是赫赫有名的地产商了。” 小郭同意:“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从前何永开怕高攀不上,现在可毋须自卑了。 在小郭安排下,杨小青见过一次殷秀兰,她并没有上前打招呼,可是偷拍了若干照片,殷小姐此刻在一间银行任职,相貌端庄,可是已不复当年安琪儿神态,当然,已经长大成人了嘛。 何永开所心仪的小公主,今日已是寻常百姓。 杨小青同小郭说:“来,我同你去见一个人。” 小郭笑,“好不神秘,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小青笑,“记者一向多事,难得段小姐尚独身。” “你要替她提合,恐怕不容易。” 小青瞪他一眼,“别同我说女性到了这个年纪只好立定遗嘱把财产给侄子之类。” 小青再次约见何永开,何氏秘书对她相当客气,“杨小姐你随时可以上来,但何先生只可抽出十五分钟。” 已经足够,小青带着小郭到永开大厦去。 机伶的小郭立刻问:“你口中仰慕殷小姐的穷小子居然是何某?” 小青颔首。 小郭跌足,“小青,你真笨!” 小青怔住,“何出此言?” “亏你一天到晚自诩聪敏过人,你想想,这都会有多大,凭何永开人力物力,寻找一个故人还不容易,何需你代劳?” 小青狐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根本不是任何人的遗憾,他要是愿意与她重逢,早就可以做到。” 小青头顶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可是她还怀着一丝希望。 何永开一见他们两人便笑着迎出来,“杨小姐,访问写得好极了,对,今日有何贵干?” 杨小青清一清喉咙,“何先生,我们找到了殷秀兰。” 何永开一愣,但是随即笑道:“殷小姐此刻在永康银行任经理职。” 小青张大了嘴,原来他一直知道,可是她尚忍不住多嘴加一句:“殷小姐同你一样!未婚。” 何永开笑答:“那多凑巧。” 正在此际,办公室门被推开,莺声呖呖,“永开永开,我们要走了。” 小青转过头去,眼前一亮,她看到一位身段高佻打扮时髦明艳无比的年轻女郎,面孔好熟,是谁?对,小青想起来了,是当今最红的电影演员庄丽贞。 何永开立刻说:“丽贞过来见过《宇宙日报》记者杨小姐。” 庄丽贞半掩着嘴作娇嗔状,“你可没告诉我今天会宣布我俩婚讯。” 何永开笑,“这是《宇宙日报》的独家新闻。” 离开永开大厦之后,杨小青独自闷闷不乐。 小郭取笑她,“独家无意得此轰动新闻,还有何遗憾?” 小青无奈叹息。 小郭又说:“往事已逝,现在是他与段小姐地位悬殊,造成遗憾。” 议员: 警车呜呜赶到嘉友幼稚园,警察迅速行动,包围了那所平房。 途人虽不知发生什么事故,已渐渐聚集道旁看热闹,只见幼稚园负责人哭丧著脸,指手画脚向警务人员报告紧急情况。 这时,第一批记者也匆匆赶到,甲报问乙报:“家长知道了没有?” “正通知他们。” “疑犯胁持多少名儿童作为人质?” “他冲进课室,用枪指吓,把正在上课的老师赶出,接著放走十名男童,现在仍有九名女生在内。” “呵,此人甚谙心理学,知道女童容易受惊,好叫家长更为心痛,那么,他较易达到目的。” “他有什么要求?” “尚未提出。” 记者们拥到警察身边去。 电视台架起现场直播仪器,立刻作特别报告。 接著,家长纷纷来到现场。 那实在不算愉快场面,他们大都尚能维持镇静,可是个个面无人色,“要什么,给他吧,至要紧孩子们安全。”一位太太忍不住饮泣,另一个掩著脸坐倒在地上。 围观的市民既兴奋又焦虑。 “看,谈判专家进去了。” “飞虎队来了没有?” 谈判专家来到课堂门口,伸手敲门。 里边那胁持人质的疑犯说:“进来。”声音十分平静。 专家轻轻推开门,他看到一个相貌端正的年轻人坐在课堂中央,孩子们在另一角落,乖乖坐著看电视上动画节目,年纪太小,只得三四岁,一时还不懂惊怕。 专家比较放心,放下一具无线电话。 “你有要求,可直接与警方联络。” 那人拨通号码要求:“我要若干甜面包及纸包牛乳,孩子们饿了。” 专家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有何目的?慢慢说,我们会尽量满足你,九个孩子太多了,不如放一半出去,场面较易控制。” 年轻人惨笑;“我叫冯志强,我是个失业汉。”他舞动手中的枪, “我潦倒不堪,医生说我精神有问题,没人可以帮我,除了朱钜万议员,你叫朱钜万来见我。” 专家颔首,“朱议员的确是热心公益,乐意为市民服务的好人。” “叫他来,他一出现,我会再释放五个孩子。” 专家知道此事宜速战速决,立刻离开现场。 警方即时通知朱议员。 记者们议论纷纷,“朱钜万会出现吗?” “别人不会,他一定来,有这么好的宣传机会,他怎么会放弃。” “可是疑犯手上有枪。” “专家说,他可以保证那一把不是真枪,所以,当朱钜万引开他注 意,警察自然会在窗户一拥而入。” “现在为什么不冲进去?” “因为孩子们小,不用枪,他也可以伤害他们。” “喂,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下子百来架摄影机全部对牢朱钜万,你看他,脸上简直发出七彩神气光芒来。” 朱钜万与警方商议。 “肯定不是真枪?” “朱议员,你还需小心,他可能藏有其他武器。” 他有点怯意,可是想到事成后市民会夹道欢呼,又蠢蠢欲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朱议员,我们很佩服你。” 警察帮他穿上避弹衣。 朱钜万慢慢走近课堂。 课堂门缓缓打开,疑犯冯自强立刻把五名小孩推出去,他喊道:“朱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我这下子有冤可诉了。” 朱钜万忍不住笑起来,“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原来十分警戒的他不禁松弛下来。 这不过是他众多崇拜者之二他可以轻易说服该人,下一次竞选,他 会更以压倒性票数得胜。 “朱议员,请到这边来,容小民向你一拜。” 疑犯好似的确有精神病。 他在他对面坐下,丝毫不觉已经忘却警方嘱咐,他离得太近了。 他说:“冯先生,我先会请医生替你看病,然后,为你找一份工作,相信我,你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那冯自强神色黯淡,“可是,我的未婚妻却不会再回到我身边。” 朱钜万十分同情,“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冯自强掩脸,“不不不,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可是贪慕虚荣,弃你而去?” “是,她意志力薄弱,禁不起他人引诱,与我分手。” “何必挂念此等薄情女子,你是大好青年,只要发奋努力,将来出人头地,她一定会自动回到你的身边。” “不,她不会再回来了。” 朱钜万抬起头来,“你这话何解?” 冯自强凝视朱议员,“她离开我之后,不久便为那人抛弃,羞愧后悔之下,自杀身亡。” 朱钜万忽然变色,“你──” 冯自强轻轻说:“朱议员,你应该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王凤儿。” 朱钜万刚想动,冯自强大力的手已经按住他。 埋伏在课室外的警员只听到一声枪响,还没来得及行动,又是另一 声。 他们冲进课堂,发觉议员与疑犯同时倒在血泊中。 孩子们正放声大哭。 记者们十分扰攘,“没想到事情这么快结束。” “十九名儿童全部无恙。” “疑犯突凶性大发,取出一管真枪,朝议员头部近距离开枪,杀人后自杀,原委完全不明。” “议员朱钜万可以说是为公义捐躯,众家长感激莫名……” 临终: 那辆豪华大车在滂沱大雨中一直由风云湾驶出来。 富商罗国才坐在后座,十五分钟之前才同女友咪咪分手,此刻似还闻到她身上夜间飞行的香水味? 司机阿王嘀咕:“这雨下足一日一夜了。” 他把稳了软盘,一个转弯,说时迟那时快,在车头灯照耀下,他看到前面斜坡有大量山泥夹著巨石滚下,阿王喉咙发出惊怖的啊啊声,踏下刹车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几十吨泥沙滑坡,刹那间埋住了车子,罗国才只觉得车子震动停住,眼前一黑,他已失去知觉。 不醒来倒也罢了,偏偏他又恢复了知觉。 嘴乾,头痛,一摸额角,有乾枯血渍,他身子因在车厢中,一丝亮光也无,四肢只能勉强动弹。 活埋! 他几乎没哭出来。 他记得左边座位袋里有一支笔型电筒,他伸手去摸索,找到了,万幸,他颤抖著打开,在微弱光线下,他看到了最可怖的情景。 车子前半截完全变了形,自车顶凹位看,那是受一块巨石撞击之故,阿王脖子向后仰,蜷曲一边,双眼睁凸,一看就知道已经死去。 罗国才叹口气,看清楚环境,他用力推车门,分纹不动,看看手表,是深夜十二时,离开咪咪家时才十点半,原来这一昏迷,就是个多钟头。 短短时间内,他由温柔乡堕进了地狱门。 他关掉电筒,静静侧耳听有什么声响。没有,万籁无声,世人根本不知他被困车厢,当空气消失,或是车顶吃不消压力下陷,他罗国才就会死在这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之间前半生的琐事一幕幕映进脑海。 三十年前乘搭机帆船偷渡出来,红星标记的炮艇就在后面追,机关枪声轧轧不停,他身边一个老妇忽然倒下,背脊有一小孔,血缓缓流出来 他找到亲戚家,在表叔厂里做小工,月薪二百,打杂,什么都干,勤奋好学,一句怨言也无,人人都喜欢他,特别是表妹。 三年后她下嫁他,他感恩图报,把一判小型制衣厂发展起来,生意蒸蒸日上,谁也没想到那穷小子会有如此上佳商业头脑。 可是罗国才心中一直另外有人。他喜欢慵懒、娇美、皮肤白督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看见咪咪。 刚才,味咪像是想同他摊牌,懒洋洋提起:“爱管爱,可是离婚又是另外一件事呢,是不是?” 当时他不接口。只是笑,如果出不了这个车厢,味咪又会跟谁呢? 大儿出生情形历历在目,小小似红皮老鼠一点点大,哭声洪亮,他感动得流下泪来,一晃眼大学已经毕业,怎么叫都不肯回来,情愿在学堂实验室赚微薄薪水。 他一死,这孩子就可以承继十亿以上的产业。 奇怪,对妻子却没有特别怀念,他俩像是许久没有谈话,有什么喜庆场合,倒还总是双双出席,亲友见到他们二人之际,也是他们唯一见到对方的时候。 印象中她胖了许多,衣服颜色老是配得不对,珠宝太大件太俗气,发式换来换去不合适。 有一件事他是感激她的,自始至终,她未曾说过“如果没有我,你哪里有今天。”这种话。 有一次,他同她辨证一件事,要证明她做错了。谁知她笑一笑说:“你我之间,还论谁对谁错?”妻有妻的智慧,他从来不敢小觑她。 他很放心,妻早已习惯做寡妇。 这时,车顶发出吱吱响,糟,钢架受不住拗曲了,他开亮电筒,果然,好似有一只大手,把车顶像纸张一样团皱。 罗国才呻吟一声,浑身出汗,死不可怕,临终如此受折磨,却真像前生不修。 生意对手不止一人骂他并吞手法刻毒,有一日会没好死。 罗国才尽量把身体网成一团,就是该刹那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心中无限悔意,太多时间精力用来赚钱,太少注意到别人需要,明明一生之中,每一天每一刻都尽了力,为何还有这许多遗憾。 无比黑暗无比惶恐,他似看到故世父母伸手召他:“国才,现在你有空来陪我们吃顿饭了吧。” 他惨叫起来,一声又一声,在狭窄空间震得耳膜发痒,车厢空气渐渐耗尽,他呼吸困难,用脚狂踢车门,垂死挣扎,扰攘半晌,终于喘息著力尽而止。 罗国才流下泪来,束手待毙。 如果可以逃出生天,他一定退出江湖,结束恩怨,从头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有人欢呼:“在这里了!” “找到了找到了。” “有生还者。” 他被救护人员自割开的车厢拖出,奇迹地毫无损伤,只需敷药便可出院。 阿王不幸殉职,家人接到通知赶来,呆若木鸡跌坐在医院大堂。 罗国才对前来访问的记者说:“我十分疲倦,我想回家。” 到了家门,看看时间,是凌晨三时,他已再世为人。 开了门,夜班工人闻声出来,惊讶地说:“先生你──” 妻在打麻将,听到背后有人,头也不抬,微笑道:“什么风把罗先生吹来?”恐怕又是一场通宵牌。 她并没有听说那场惊人意外。 浑身污泥斑的罗国才忽然明白了,付出多少,报酬多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妻子竟不知道丈夫在鬼门关蹓??回来,世界看样子有没有他都一样运作。 他反而心安理得,再无内疚,如常淋浴更衣。 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女友,咪咪惺忪地问:“什么事?” 她也不知道他遭到活埋,出了门,就与她无关,态度非常正确。 她俩临终,真的未必一定想起他。 空间: 连厨房与卫生间面积加在一起,马少光住的小单位不会超过三百平方尺,可是狭小的公寓里却住着六个人,到了晚上,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更挤逼得难以转身。 这间公寓由三个人咬紧牙关,以分期付款办法购买,分廿年供款,他们是马少光的父亲、大哥与大嫂。 少光与妹妹尚在读书,而一切家务,自然落在母亲身上。 大嫂正怀孕,预产期在三个月之后,届时小公寓又将添多一名住客。 家里每个人都紧绷着脸,置业的喜悦一下子消失无综,生活压力使他们憔悴劳累。 单位里共两间小房间,大嫂与父母各占一间,妹妹睡在走廊上搭出来的阁楼里,而少光长期睡客厅。 一日,他听见父亲说:“少光还有一年毕业,找到工作,可望多一人帮手。” 少光吓一跳,他成绩不错,一直盼望升学,他可不想做一名办公室助理到老。 接着,他听到母亲附和:“是,少光是应该贴补房子供款。”一句话就判了儿子命运。 少光蓦然转过头去看牢父母,发觉他们面孔黝黑,皱纹深刻,连背脊都已佝楼,才五十多岁的人,已经衰老不堪。 不,少光在心中嚷:我不要走你们的老路,我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 母亲随即去开了电视,声浪爆炸,充满小小空间。 妹妹皱着眉头说:“我到同学家温习功课。” 母亲即时斥责:“又该半夜三更才回家?你骗谁,天天做十多个钟头功课却科科不及格,别回来算了。” 妹妹像逃一样启门出去。 大嫂自房中惺忪地张望,“我难得歇一觉,将电视机声浪收细好不好。” 母亲佯装听不见,“少光,拨电话去问楼下三婶几时上来,好准备开抬搓牌了,我这个老佣人也该轻松一下。” 大哥立刻阻止,“妈,惠芬怕吵,你且看她怀孕份上,让她休息一下。” 谁知母亲一拍桌子就骂道:“我生你之际难道毋须怀孕。” 少光掩住耳朵,面前的功课再也看不进去,身畔嗡嗡声尽是父母兄嫂争吵之声。 实在住得太挤了,每件小事均会触发争执,连毛巾挂错钩子都惹人喃喃咒骂。 稍后婴儿出生,更加不堪设想。 大嫂几次三番说:“少光放尼龙床的位置只好放婴儿床!” 母亲为儿子争取:“婴儿当然睡你们房间。” “房间那么小,怎么放得下。” “把梳妆台拆掉不就行了,还化什么妆!” “最好我们一家三口都搬出去,可是我们的钱要留下来。” “父债子还都天经地义,你们说话要好听一点。” “家家听到孙子出生都欢天喜地,就你们家媳妇怀孕要捱骂!” 天天吵三五回,少光希望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避一避。 慢着,反正妹妹出去了,且跑上她的阁楼躲一下。 少光钻进那宽四尺长十尺空气不大流通的阁楼,拉好门,闭上眼,争吵声仍然清晰可闻,可是他已经可以松口气。 就在阁楼上睡一觉吧。 渐渐争吵声远去,他看到自己置身在一条走廊之中,对着一扇白色的门,门缝有亮光透出,他身不由主,推开那扇门,一眼看到一个短发俏丽的少女温柔地向他招手,“进来,少光,进来。” 少光张望一下,只见门里似是一个宽敞的花园,绿草如茵,鸟语花香,这不正是他要寻找的空间吗?他十分向往,脱口问:“叫我?” “是,少光,”少女笑:“随时欢迎你来。” 少光并不糊涂,他问:“进去了,可是出不来?” 少女的笑靥如花,“这样好地方,来了又何必走。” 真是好地方,少光鼻端可以嗅到空气清新芬芳。 正在陶醉,忽然听到轰隆一声,他自梦中惊醒,浑身都是汗,原来争吵不但没有停止,且已演变成武行,父子娶媳摔起家具杂物来。 大哥立刻陪妻子回娘家去,母亲拍着桌子号啕大哭,父亲大叫道:“少光,你给我争口气,快快找工作赚钱帮家,别让我临老吃这种苦头。” 少光惊怖地缩在一角。 他的功课显著追步,老师与他谈过几次,不得要领,他益发沉默里言,亦已停止替小学生补习,少光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他几乎晚晚梦见那温柔俏丽的少女。 大嫂往往去了几天又回来,娘家想必也同样挤逼,亲人大概一般烦躁,处处是死胡同。 仍然天天吵闹,要不就冷言冷语,互相争着制造噪音,打麻雀,看电视、讲电话、做菜……都努力做到最大声,少光不敢吭声,躲在一个角落,可是大嫂仍然拉着地说:“少光呵,别拖累人,白住白吃总不行,你哥哥不过大你几年……” 少光觉得家人面孔狰狞刻毒,叫他害怕,相对之下,梦中少女更加温柔体贴,使他乐意亲近。 个多月后,大嫂早产,婴儿只得五磅多大,回到家来,不住啼哭,一天总共喂十次八次,大嫂忙得不可开交,睡眠不足,更加烦躁,小单位里充满火药气氛。 家人不再正眼看他,有时他转身不灵,大哥甚至厌恶地喝他走开,晚上亦灯光通明人来人往喂婴儿抱怨咒骂。少光许久没有睡好。 少光唯一安慰是与少女倾谈。 “你还在等什么?”她轻轻伸出雪白的手,“来呀。” 少光点点头,他握住少女的手,一步踏进去,呵,真是一座园子,流水淙淙,碧蓝天空,柔风拂脸,没有一丝嘈杂的声音,宁静平和,少光冲口而出,“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他终于找到理想空间,这里没有人会嫌他逼他。 马少光没有看到第二天早报上新闻,标题不算显著:《十六岁青年疑不堪功课压力堕楼身亡》。 愿望: 夜已深,这一带街道治安并不好,可是装扮艳丽的区少芬却丝毫不介意,她挥舞着晚装手袋的肩带,嘴里哼着歌,高跟鞋在行人路上敲出阁阁阁有节奏的响声。 她喝多了几杯,不,没有醉,但是有点亢奋,今天是她荣休的日子,一班姐妹帮她庆祝,呵,终于跳出火坑了,区少芬哈哈地笑。 她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街角有微弱的灯光,是卖水果的摊档吗,她倒是想喝一杯橘子水。 加快了脚步,走近,区少芬诧异,只见巷口放着一块招牌,用红漆大字写着:许愿内进,费用全免。 这是什么玩意儿? 区少芬朝巷内张望,看到另外有一盏灯挂在一间铺位门口,铺内似有人影,区少芬好奇心起,忍不住踏着垃圾杂物,走进巷子。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看到一个老扫人独自坐在张桌子面前,区少芬恍然大悟,原来是算命档摊,要不,就是看相的地盘。 她笑笑,刚欲离去,那相貌不扬的老妇抬起头来,区少芬却看到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 “小姐,许愿?” 少芬大奇,“许愿,许什么愿?” 老妇笑笑,那笑容诡秘,有股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少芬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小姐,许愿,即是你把愿望说出来,我帮你成全。” 少芬睁大眼睛,“你是帮人达成愿望的神仙?”就凭这个档摊?真是意外。 老妇摇头,“不,神仙予人愿望,毫无条件,我不是神仙,故此,许愿人必需拿一些东西来与我交换。” 这时,少芬的酒意已经醒了一半,闲言大乐,笑说:“这倒是很公平。” 老妇也笑,“不过,小姐,有言在先,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伤天害理,余者,什么都可以交换。” 少芬颔首,好,反正有空,就来玩它一铺,她清心直说:“我愿青春常驻,永不衰老,活到八十岁,也就是我目前的样子。” 老妇点点头,温和地说:“我明白,那,”她双目突发精光,“你得用你的良知来换。” 少芬听了这话一愣,忽然轰然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举起双手,“我自动弃权。” 老妇问她:“何出此言?” 少芬苦笑,“我十五岁就到夜总会伴舞,今年廿五岁,已经升为领 班,昨日才带了两位十五岁的小姐下海,像我这种人有什么良知,即使有,也早已廉价卖给社会,无货再与你交换。” 老妇叹息,“你总算有自知之明。” 少芬耸耸肩,“看来,我只好同其他人一样逐日衰老,鸡皮鹤发,在所难免。” 老妇像是很欣赏她的坦率,“你第二个愿望呢?” 少芬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飞快说:“发财之道,我想要三亿横财。” 老妇语气挪揄:“够了吗?那,你要以来换。” 少芬呵哈一声,正中下怀,“多年来我就是靠这具皮囊谋生,如今宝刀未老。” 她骄傲地站起来,挺胸、收腹,双手撑着腰,在老妇跟前转一个圈,好让对方把货版看个清楚。 谁知老妇才看一眼,就嗤一声笑出来。 少芬微愠质问:“笑什么?” 老妇掩着嘴,“我要的是一具完整的、真纯的身体,柔软、温暖,原封不动。” 少芬并不笨,闻言冷笑,“那你要求太高了,现今哪有夭生丽质,统统借助手术刀,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修修补补,整顿仪容,骤眼看上去也就是个美女。” 老妇相当固执,“不,你的躯体不合规格。” 少芬不服气,“那你这档摊永远做不到生意!” 老妇叹口气。“也许我要同管理阶层反映这个事实,否则,门市部要吃西北风。” 少芬不禁笑出来,没想到今晚有此奇遇。 老妇又问:“你那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少芬忽然胭腆了,地低头沉哦,半晌才轻声说:“我向往爱情,活了那么久,经历如许多,却从未尝过男欢女爱滋味,盼你成全。” 老妇缓缓点头,“你可以达到这个愿望。” 少芬大喜,“拿什么换?” 老妇看着她,眼珠里宝光流转,嘴里吐出二字:“自由。” “什么?”少芬吃惊。 “你听见的,自由。” “呵不,”少芬用双手扼住脖子,“不是自由,你别看我干的是卑微的货腰生涯,可是我有我的自由:闲来与姐妹们搓几圈牌,逛逛时装店、买几件首饰,还有,我有选客的自由,太猥琐的可予拒绝。还有,我有交男朋友的自由,不英俊的还真不要,我不能拿自由来换任何东西。” 老妇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可是你说你向往爱情。” “唷,向往归向往,”少芬骇笑,“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我可不干,今夜我刚为自己赎身,我已辞职不干,自明日起,我将是一片花店的老板娘,我已脱离火坑,怎么可以再跳到油锅里?不不!”她把双手乱摇。 老妇挥挥手,“你去吧,我做不成你的生意。” 少芬不服,“唏,你的条件苛刻。” 老妇答:“不,你太精明,你很懂得珍惜现有的一切。” 少芬忽然笑了,温柔的说:“我想这是我得以存活的原因,始终在泥淖里,我仍自爱。” 天渐渐亮了。 少芬向老妇道别,临走时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老妇笑不可抑,挥手,“走走走,我祝你生意兴隆。” 少芬说:“很高兴认识你,在你身上,我学了很多。” 少芬离开那条巷子,哼着歌,舞动手袋,是呀,她也许一辈子得不到她的愿望,可是她是她自己。 会所: 江又盛是上海人,兴奋的时候,说话会带几句沪语:“张子干,我打听到一间会所,节目邪气盏。” 张某输了马,正没精打采,闻言并不见得十分高兴,只是淡淡地说:“你自己去欣赏好了,唔使益人。”他是广东人。 台北长大的李志深听见了,立刻道:“黑白讲!当然要有福同享。” 张子干这才问:“什么好地方?” “是阮之忠与陈首文介绍的,说叫做weisuoclub,收费是比较贵,可是去过之后,你不会想到第二家!” “有那么好吗?”,李志深纳罕,“你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没有见过,把精彩情形,说来听听。” “据说可以包一间房间,请漂亮女孩子来陪酒跳舞。” 张子干笑,“咄,这有何稀奇。” “据说私家房装潢像湟宫,而女孩子舞艺高超,世界水准,一边表演,一边脱衣服。” 李志深沉默了,“脱光吗?” “可以商量。” “什么价钱?” 江又盛写一个数目在纸上,交给两位淘伴过目。 张子干一看,“这倒还可以,我们三人合股,去开开眼界。” “那我去接头,二位几时有空?” “寻开心,随时抽空出来,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男生,在都会中是很多的,酒色财气,均其所好,口口声声人不风流枉少年,工余四处乱找娱乐,越刺激越好,一掷千金,在所不计。 其实不久之前,他们也做过可爱白胖的婴儿,自他们文雅工整的名字可以看到,父母对他们也曾有过殷切的期望:又盛、志深、子干、文忠、首文…… 母亲半夜起来喂食的时候,必定半明半昧地呢喃过:“宝宝快高长大,宝宝勤力读书、孝顺父母”,结果长大成年,却与母亲的盼望略有出入。 江又盛至喜研究哪一国哪一省的脱衣舞最冶艳。张子干嗜赌,一直图小刀锯大树,李志深路数更多,却仍然天天喊闷。 是什么令他们变成这样?也许可以怪社会。 说到尽头,这几位男土人生最大目的,不过是望世上所有财富及所有美女供他们片刻欢娱。 过了两日,江又盛悄悄地对张子干说:“原来那间会所还可以挑人。” “什么?”张子干说:“我是花钱的大爷,挑我?” 江又盛连忙道:“不不不,我们挑她们。” 张子干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们旗下有名女人?” “有,唱歌拍电影的全有。” “别开玩笑,一流明星都找得到?” “我想,二线的不会叫我们失望。” “快去订房间,还等什么?” 三个人兴奋得要死,心甘情愿凑份子去开眼界。 由李志深开车,半夜十二点出发。 “地址为何如此偏僻?” “那原是某阔佬的别墅,后来阔佬遭商业调查科抄家,别墅流落到这帮人手下,改变成为会所。” 会所门前静悄悄,由江又盛带头,按门铃,讲了暗号,付出现钞,门房才放三人进去。 在走廊里已觉气派不凡,墙上铺紫红色丝绒,地上是墨绿色地毯,水晶灯光芒四射,带座的小姐莺声呖呖,把他们领到贵宾房中。 三人但觉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女待应取出一本厚厚照片簿,让他们挑人。 李志深飘飘然,伸手一指,指着一个青春歌星。 江又盛同女侍应说:“不会没有空吧。” 女侍应媚笑:“二十分钟内表演开始。” 张子干认异地赞道:“天下有这样神通广大的会所!” 三位男士喝美酒吃水果听音乐,心情有三分紧张,五分亢奋,二分风骚。 终于,宝蓝色丝绒帘子掀开,一个苗条的身形闪出来,那张雪白精致的面孔一点不错,正属那玉女歌星所有,三个男人的眼珠子与下巴同时掉下来。 只见那女郎婀娜地扭动身躯,轻轻曼妙地唱吟:“五陆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渡春风,落花踏尽何处去,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志深大乐,“这不是在说我们吗,哈哈哈哈哈。” 女郎十分有韵味地腿下第一层纱衣,江又盛怪声叫好,张子干哗哗连声。 李志深最直截:“物有所值。” 江又盛灌下一杯酒,迷醉地看表演。 只见那女郎肤光如雪,不知搽了什么粉,全身发出粉红色晶莹珍珠似的光芒来。 她身上只剩下一点点衣服了。 江又盛忽然忍不住,斯文尽失,站起来说:“脱光伊!” 张子干也唱道:“除晒倨!” 那女郎暂停舞步,咪咪笑,眼睛眯成丝一般,娇悄地问:“你们不怕?” 李志深大力摇头,“不怕不怕不怕。” 那女郎颔首,音乐继续,只见她背转了身,除下最后束缚,三个男人目瞪口呆,等她转过身来。 可是接着女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她像是在前面拉拉链,接着,双臂一反,似除下一件外套,可是,她身上不是已经没有衣服了吗? 接着,她转过身子,正面对着观众,娇媚地笑道:“三位先生,统统脱光了。” 她脱下的,是她的皮肤,整副粉红色的表皮,似件夹克似搭在肩上。 那三位先生先是雷殛似愣住,然后,像杀猪般嚎叫起来,夺门而逃。 啊!差点忘了告诉大家,weisuoclub,译做中文,是猥琐会所。 乖儿: 天气真好,公园附设的儿童游乐场里挤满人。 大多数是母亲带着幼儿在嬉戏。 除出张咏琴与罗月玲,她俩是记者,在同一间报馆任职,不,今日她们不是来采访新闻,她们偷得浮生半日闲,跑来公园散心。 当时两人吃着冰淇淋,享受阳光及新鲜空气,看着喧哗快乐的孩子, 觉得十分开心。 “咏琴,你也结婚吧,早点让我做阿姨。” 咏琴不以为然,“拥有是一种负担,拥有什么就得对什么负责,像我们这种工作,满天下乱跑,怎好意思养儿育女。” “可是孩子们多么可爱。” “是非常缠人的一种小动物,照顾到十七八岁才勉强可以独立。” “太悲观了,五六岁已经不差了,可是我最喜欢一两岁那些小家伙。” “你看。” 不远之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东西正在闹情绪,看仔细了,原来那小不点硬是要挣脱母亲的手,往沙池去玩耍,母亲抓紧地,他不耐烦,一定要推开妈妈,争持不下,放声大哭。 月玲奇这:“这么小,一餐不喂他,他就完蛋,干吗推开母亲?” “争取自由呀!” 月玲讶异地笑,“真是人的天性。” 她们前边有一张空凳,一位少妇领着女儿过来,轻轻说“坐”,那小孩乖巧地坐下,一动不动依偎在母亲身边。 少妇转头向月玲及咏琴一笑。 咏琴颔首招呼,她注意到小女孩约三四岁,梳两角整齐的辫子,穿着花裙子,打扮得非常漂亮,不过暂时看不到她的脸。 月玲问:“你可相信三岁定八十这句话?”“某一个程度这话不错,好动的孩子长大了也始终活泼,有美术天分自幼便画画画,不过成年后学养与修养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这个时候,有一对四五岁的男孩子追逐突近,其中一个手中握着一把泥沙,撒向另一个,那个双眼被迷,大声乱叫,扭住对方来打。 月玲摇头,“太顽皮了。” 咏琴笑,“孩子越顽劣越聪明。” “你真相信这个理论?” 双方家长终于赶来,拆开俩个男孩,互相道歉,拉着走开。 月玲听到前座少妇喃喃道:“这样淘气还成何体统,简直像强盗,幸亏不是我的孩子,囡囡,泥沙有无沾到你?” 上下检查女儿一番,替她拍拍裙子,递过水壶,让她喝水。 这边刚摆平,那边又出事,滑梯架上一个幼儿摔下来,虽然才三四尺高,也受了惊,擦伤了膝头,刹时间乱成一片,大人一见血便慌得六神无主,反而是随行的菲律宾佣人够镇定,取出身边带备的胶布贴上。 咏琴笑,“哗,真乱,真可爱。” 前座少妇又对女儿说:“囡囡,你不会乱走,你总是听妈妈话,对不对?” 小女孩抱住母亲手臂。 兜售氢气球的小贩经过,少妇买了两只,交到女儿手中。 小贩尚未走远,立刻被孩童围住。 咏琴说:“我们到另一边去看看。” 月玲按住她,“慢着,且多坐一会儿。” 咏琴看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留恋。 不到一刻,小女孩手中两只气球飞走了,小孩并无呼叫追逐,少妇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下次再买”,一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咏琴微笑,轻轻说:“也有听话的孩子,她母亲一定很开心。” 月玲不出声。 少妇继续讲下去:“我们才不会使性子发脾气,强头倔脑不听话,叫父母受罪,是不是,囡囡?我们是乖儿,永远不离开妈妈,一生都听妈妈话。” 又一个七八岁男孩因不愿离开游乐场而当众闹别扭。 咏琴笑,“哗,已经可以交女朋友了还这么贪玩,好没出息。” 月玲说:“他们都有独立的灵魂与,完全不受大人控制。” “为什么要接制孩子们?我们在这里,不过是照顾他们生活起居,将来他们自有天地,自有作为,我们那一套也许已不合时宜,况且,即使学足你我,又有什么成就可言?” 月玲有点感动,“咏琴,做你的子女会幸福的。” 咏琴笑笑,“至少我家会有民主。” 这时,前座的小女孩靠住母亲的身子一动不动,那少妇无限怜爱轻声道:“囡囡累了,不要紧,我们回家去。” 她抱起女儿,那孩子的头搁在母亲肩膀上,转过脸来,月玲与咏琴清楚看到小孩有吊梢眼、厚嘴唇,正是唐氏综合症的特徵,那是一名弱智小孩。 咏琴轻轻呵一声。 月玲无言低头,少妇肯定是个伤心的母亲。 咏琴问:“你发现多久了?” 月玲苦笑,“当发觉那孩子实在太听话的时候。” “她母亲好似并不悲伤。” “那位太太会得过日子而已。” 咏琴忽然说:“可是我知道有些政权,真正希望人民世世代代蒙在鼓里,永永远远生活得似低能儿。” 月玲沉默一会儿才说:“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咏琴提高声音:“月玲,你我是否应自动转为低能,以讨好家长需要?” 月玲看着她:“你就太阳底下太久了,有点昏晕,来到树荫透透凉再说──” 冶游: 红的灯,绿的酒,跟前的人肤光如雪,大陈忽然叹口气,“少了丁成祖,气氛差很远?” 老李说:“去把他叫出来。” “他不是谢绝应酬,半退休状态,已经不愿见客了吗?” 大陈笑骂:“我们算是客?你叫他不要装模作样,我连他的都见过!” 大伙轰然笑,“别夸张,怎么可能。” “咄,骗你作甚,我们一起泡上海澡堂不知泡了多少年。” 众人颔首,“这倒是真的,在汤池里的确玉帛相见。” 阿伍说:“许多人找过他,他只是不愿出来相见。” 还是大陈有办法,沉吟一会儿,干掉杯子里的佳酿,“老谭,劳驾你,拨个电话给他,限他三十分钟来到这里来。” “喂,别叫我去碰软钉子。” “不会的。”老陈有把握,“你去告诉他,三年前他参股买的某只证券原来忘了脱手,现在已经涨上三倍,昨日大伙决定卖出,此刻有张五十万现金本票在等地来拿,他一定来。” “哗,五十万就不归隐啦。” “丁成祖这人最大的毛病是永远等钱用,动之以利,一定诱得他出山。” 一班猪朋狗友呵呵大笑。 “来,即管试试看,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才把手提电话拿出来,小俞忽然说:“丁大嫂会不会怪责我们?” 大陈又有理论,“没法度,这叫做顺得哥情失嫂意。” 大伙笑不可仰,电话接通,老谭依样葫芦把话说一遍,只听得丁成祖的声音无精打采,一点不起劲。 “把本票寄给我好了。” 大陈抢过电话,“丁成祖,你总得签收呀。” 这句话合情合理,他吟哦一番,“那,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蜃楼夜总会沙哈拉厅是最最幽静的地方,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众衰友损友开始打赌他会不会来,又问:“这种时候,他在家里干什么?” “他在跟电脑下棋。” “什么?” “丁成祖的确是个有多方面兴趣的人,常识丰富,所以才能谈笑风生,因而任何聚会有他在场,生色不少。” 大陈掏出一张本票,众人一看银码,“哗,真付他钱?” “可以叫他破戒,可是不能骗他。” 一位穿大红的小姐这时挺幽默地说:“真没想到各位是君子人。” 众人又大笑,丁成祖还没出场,大家已经乐透。 丁成祖在二十分钟后出现,众友人欢呼、鼓掌,大陈恭敬地递上支票,丁成祖签收,立刻转身走,却给小姐们堵住了出口。 大陈解围,“老丁,放松点,来,喝一杯,告诉我们,你为何突然转性,谢绝应酬?” 丁成祖沉默不语。 大陈不欲强人所难,“各位小姐,让丁先生回家去过古佛青灯的生涯。” 丁成祖反而坐下来干杯,“你们真想知道?” “是,请说。” 丁成祖抬起头,缓缓道:“半年前,我照旧在某夜总会叫了所有没有台子坐的小姐出来陪我──” 小俞笑,“对,这叫做共襄善举。” “别打岔!” “听下去!” “开了几瓶酒,喝得差不多,醉眼看出去,正是美女如云,良辰美景,独供我一人享乐,满足感悠然而生,工作压力骤然消失,家庭生活种种不愉快事亦荡然无存,乐不可支──” “是,是,这也是我来夜总会消遣的原因。” “正在最开心的时候,一位小姐忽然劝我:‘丁先生,别再喝了’,我纳罕地问为什么,她答:‘丁先生,你可知道你在喝什么?’‘咦,不是拔兰地吗?’‘不,丁先生,你在喝的是醋’,她自身后取出一大瓶浙江红醋来。” 大陈大笑:“于是丁成祖你有顿悟,打算跑到菩提树下好好思考。” “可不是,”了成祖感慨,“已经喝得味蕾麻痹,干邑与醋都分不开,还喝下去干什么?” 众友忽然静下来,噫,言之有理。 丁成祖说下去:“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意思,便叫她陪我。” 阿伍听到此处,有点紧张,“你们去了何处?” 丁成祖答:“她的公寓。” 老谭道:“我知道,你遇上仙人局,被人捉了黄脚鸡,所以从此看破红尘。” 老李大声抗议:“喂,让丁某说下去好不好?” 丁成祖继续讲:“她住在一间小小简洁的公寓里,布置很大方舒服,我照例先付代价,好让她放心,然后醉倒床上。” 丁成祖忽而卖关子,停了下来,没想到他会是讲故事的好手。 大陈催他:“快把结局告诉我们。” 丁成祖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说:“半夜,我忽而醒了,往身边一看──” 这时小俞忍不住怪叫起来,“鬼,是鬼,那女子是鬼,你见鬼了!所以从此不敢再出来玩。” 大家连忙去把小敢接着,却也都紧张得要命,颤抖着问:“阿丁,是鬼吗?” 丁成祖苦笑,“不,不是鬼。” 众人寒毛凛凛,“是什么?” “是一个男人。” “什么?”猪朋狗友的眼珠子与下巴齐齐掉下来。 “诸位,我丁成祖已经迷醉得酒醋不分,男女不辨,那女郎是由男人妆扮,一直以为我有特殊癖好,从那天开始,我决定谢绝应酬,直到恢复辨别是非阴阳黑白的能力,诸位不会怪我吧。” 丁成祖深深叹口气,他站起来离去,这次,没有人再试图阻止他。 事实上那班人看看手中的酒,身边的人,疑窦顿起。 停车: 梁美宝把车子驶进那所巨型地底停车场,心底十分讶异,北美洲诚然什么都大,这停车场规模像个地下城,若不是标志清晰,迷了路,怕三两个小时都转不出去。 停车场通往一个商场,美实停好了车,把位置记熟,乘电梯去购物。 这是她假期最后三天了,打道回府之前,想买几件晚装回去穿,这边的晚装价廉物美,穿一次都值得,美实逛了两个多小时,满载而归,大包小包拎得透不过气来,若不是店快打烊,还可以买下去。 她有点累有点渴,原本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喝杯茶吃客三文治,一想,拿着这么多东西不方便,不如先回酒店再说。 商场有几片店已开始锁门,美宝与其他人客一样匆匆离去。 她记得车子停在p1,一出电梯,向左转,第m排就是。 可是当她出了电梯左转,看到m排,那里停着的却不是她租回来的本田房车。 那是一辆白色宝马,一位太太正把它驶走。 美宝怔住,别急,一定是停在p2,这时,美宝的心有点慌,手中的衣物袋也越来越重,她又乘电梯往下一层走,可是,仍然没有她的车子。 美宝顿足,开什么玩笑!她嘀咕,车子已纷纷驶走,停车场空了一大半,可以清楚看到附近并没有白色本田房车。 美宝巴不得扔掉手中的大小袋子,她有顿悟,忽然笑起来:逃难时千万别带身外物。 再往回走,乘电梯到p3,美宝额角已经冒汗,啊,皇天不负苦心人,原来车子停在这里,怎么会记错了呢? 别追究了,美宝掏出车匙,开了行李箱,把衣物安置好,坐到驾驶位去,松口气,她真是又饿又渴又累,马上回酒店吃顿丰富晚餐,浸个热水浴是正经。 她开动车子,停车场似在扩建,有许多地方铺了新水门汀,需要绕路,灯光忽然熄灭了一半,糟,莫非要关门了? 越急越见鬼,美宝绕了很久,不知怎地,又回到原路上来,她告诉自己:梁美宝,镇静默。 停停神,吸一口气,她终于看到新的标志,于是向街道出口驶去,呵,总算看见收费亭了,她愉快地把车停住,抬起头,预备付钱。 但是美赛看到的却是一个“休息”牌,牌上附着停车场营业时间:周日上午七时至下午七时,周末及公众假期中午十二时至下午七时,呜哗,在收费亭前边不远之处,是一道大闸。美实惨叫一声,连忙倒车,停在电梯附近,想重回商场,至多明天才来取车,可是通往电梯出口的门也已锁上。 她连忙自手袋掏出朋友借给她的环宇通电话,可是打来打去打不通,要命,在地库,无线电话打不出去。 这可怎么办好?美实瞪着眼,汗自背脊涔涔而下,先得保护自己,快躲进车厢,锁上,免生不测,这么大的停车场,什么事都会发生。 她奔回车子,刚打开门,想钻进去,已经来不及了,一只手搭到她肩膀上。 美宝憋了好久的情绪忽然崩溃,她尖叫起来,那人被她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边也提高声音说:“小姐,我并无恶意,我是一名游客,在这所停车场迷路,待找到出路,闸口已经锁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 美宝瞪着地,噫,也是华裔,穿便装,相貌端正,但是可否同舟共济? 她仍有警惕之心:“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 “小姐,我在那一边看到你的车头灯。” 美实这才发觉车子引擎仍然开着,她连忙去熄掉。那年轻男子看看手表,“还需等十个半小时方可出去。”美宝颓然,“你看上去顶聪明,怎么也会犯同样错误?”他搔着头,“信不信由你,我明明记得车子泊在p1,可是却在p3找到,这才耽搁了时间,以致出不去。” 美宝一愣,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喂,你不会有吃的吧。”他伸出手来,“我叫王志立,我车厢有一只苹果馅饼,刚自商场小食店买回来,相信还热。” 美宝哗的一声,虽然自三岁起母亲就教她不要跟陌生人走,现在饥寒交逼,也顾不了那么多。 她跟着王志立到他车子里,捧着馅饼就吃,“喂,你不会有喝的吧。”王志立笑答:“车子是我姐姐的,她有三个幼儿,所以车里一定有果汁牛乳。” 碰到救命皇菩萨了,吃喝过后,美宝又问:“喂,你不会有毯子吧。” 立刻有一张羊毛大披肩搭上来。 这王志立驾驶的是一辆七座位车,后座极之舒服,大可睡一觉,美宝脱掉鞋子,躺下。 王志立笑了,他喜欢她懂得随遇而安,“还有十个钟头,或许,我们可以闲谈消磨时间。” 美宝这才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你来自何处,干吗到北美洲这个埠来,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讲完了天就亮了。” 王志立却说:“我实在不明白,车子明明停在p1……” “你会讲粤语吗?” “当然会,你呢?” “那就别讲英语啦,看样子我们同样来自香港,我住阳明山庄,你呢?” “好地方,我家在太古城,这次来是探访大姐与大哥……” 奇怪,这十来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两个年轻人,被困在一个大停车场内出不去,坐在狭小的车厢内攀谈,忽然成为患难知己。 第二天七时正停车场闸门重开,看见天日之际两人欢呼不已。 出去后不出半年他们就订婚了,梁美宝与王志立仍然不明白,那一天他们怎么会找不到车子,却万幸找到了对方。 节目: 林舜芳与吕一光坐在电台的录音间里主持一个叫《听你心事》的节目。 这个节目以时下最流行的问答方式举行:听众把他们心中的疑难通过电话提出来,主持人以心理医生自居,设法开解听众的烦恼。 难题是否真的可获解决并不重要。 这个都会四处都是寂寞的人,能在收音机里听到主持人温言安慰,已是一项收获,对牢电话呢喃半晌,心灵平静下来,这些听众也已心满意足。 林与吕主持的节目相当受欢迎。 一般评语是,林舜芳有一把温柔的声线,意见温和,总是劝人忍耐,而吕一光则较为刚毅,对听众的处境如同身受,有时候颇为激动。 两个主持人配合得很好,一唱一和,电台每天晚上的电话线应接不暇。 今晚他俩的工作已经开始了半个小时。 林舜若发觉拍档精神欠佳,心不在焉。 在广告时间她提醒他:“喂!阿吕,别嬉戏,请集中精神。” 阿吕用手抹一把脸,“我有点累。” 时间一到,舜芳连忙抖擞精神,对牢麦克风,用最亲切真诚的声音说:“通过空气,与你们谈话的是林舜芳与吕一光,节目叫《听你心事》,现在我们继续接听听众电话。” 电话接通,是一位哭泣的女士,开口便说:“他要离开我……”声音无比哀怨,如怨如慕。 林舜芳立刻说:“请你镇静下来,先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那位女士充耳不闻,自顾自倾诉:“已经在一起四年多了,生活费一概由我负责,现在,他又找到另外一个女子,比我年轻,以及赚更多的钱……” 林舜芳说:“以你看来,这段感情还有挽回的希望吗?” 这时,吕一光掏出手帕来,频频抹额角上的汗,他的面孔有点涨红。 林舜芳警惕,在拍字簿上写:“你身子不舒服吗”,递高给吕一光看。吕一光解开衬衫颈喉钮扣,取过拍字簿,写一个大大的“闷”字。 林舜芳一味敷衍那位女听众:“既然已经到这种地步,索性与他摊牌吧,叫他作出取舍。” 女士依然饮泣,“可是我爱他。” 吕”光在这个时候,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道:“你们两个人根本不晓得什么叫爱,爱是尊重,爱是容忍,爱里怎么会发生这样丑陋的事!你们所知道不过是私欲──”。林舜芳慌忙按住拍档,“这位女士,我们先听一首歌,回来再继续谈论你的处境。” 待流行曲播出之后,舜芳厉声问吕一光:“你今晚是怎么了?想砸了饭碗吗?” 吕一光瞪着舜芳,“你厌不厌,腻不腻?整个都市都是这种神经有毛病的人,拨电话给电台,对牢陌生的主持,倾诉他们最黑暗最丑恶的私隐,又哭又笑,如疯如癫──” “一光,这只是一份工作。” “我不想再做下去!” “请你控制自己,至少做完今天,”舜芳警告他,“这是一个直播节目,请放点尊重出来。” 外边控制室的职员已发觉有点不妥,按钮问录音间的主持,“没有问题吧?” 舜芳连忙说:“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做节目。” 那位女士仍守候在电话的另一头,哭声已止,声音呢喃:“我不能离开他,他给我的满足,不能在别人身上找到,相信我,那种感觉……” 舜芳似感染了吕一光的气忿,忽然一改常态,冷冷地问:“那么,你是自甘作贱,与人无尤了?何必打电话给我们浪费时间?你需要到心理医生处好好接受治疗。” 那位女士挨骂后并没有挂绿的意思,她显然已经服下兴奋剂,格格声笑起来,“让我说下去,林小姐,我一向佩服你” 林舜芳没等地讲完,啪一声把电话截断,“另外一位。” 这时吕一光哈哈大笑,“骂得好,舜芳,我同你天天晚上坐在这里听这种肮脏电话,那些猥琐的言语进了耳朵又洗不出来,真是虐待,这类电话若是打到寻常住宅去,事主可以即刻报警求助,而你我却还得温言安慰那些变态的人,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职业比这更可怕。” 控制室想截住这番话已经来不及。 外头大乱,“吕一光,你是怎么了?” “马上中断节目,改播音乐。” “快去叫上司,出了乱子了!” “吕一光,你马上出来。” “还有你,林舜芳,你们俩立刻离开直播室!” 吕一光冲动地去锁上录音间的门,“岂有此理,把我们当什么!” 林舜芳温言说:“打开门,我们出去。” 吕一光受她声音感动,“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林舜芳答:“你说得对,这种节目做多了,主持人先会疯掉。” 吕一光打开录音间的门走出去,看见上司老曾叉着腰瞪着眼睛咬着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小张及小方立刻窜进录音室,代替了林舜芳和吕一光。 他俩丢了差使,可是节目持续下去。 回家途中,林舜芳在车上扭开收音机,这是另外一个电台,可播放着类似的节目。 听众的电话接通:“我今年廿四岁,可是有三个女朋友,其中一个是我母亲的同学,今年已经四十二岁,我们相处奇妙无边,嘻嘻嘻……。” 节目主持人是个年轻女子,听到那淫亵的笑声,不怒反笑,搭腔道:“你其余那两个女朋友又是什么年纪?” 林舜芳关掉收音机。 失夜: 那一天是李秩馨六十诞辰,他是都会中钜富之一,白手兴家,誉满全球,一个人在一生中可以做得到的,他已完美达成目的。 生日宴会只请了至亲友好,气氛融洽,李氏又亲口宣布把若干产业拨至子女名下,顿时欢笑满堂,皆大欢喜。 退席时他说:“我一个人乘车兜兜风。”。 司机已跟了他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家人自然放心。 一路上他很沉默。 庞大的黑色名贵房车在路上滑行。 奇怪,每个记者在访问完毕之际,都这样说:李秩馨应该没有遗憾了。 是吗,真的如此吗? 车子经过一座古旧建筑物,灯光通明,张灯结彩,有许多孩童进进出出。 “阿佳,停车,对面是怎么一回事?” 司机转过头来,“是一间教会学校举行责物会,我孙女就在此就读。” 李秩馨似被那天真热闹气氛吸引,“下车去看看!” “晚会就快结束了。” “不要紧。” 司机停好车子,陪东家走到教会门口。 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捧着两只盒子走过来,“这位先生,你愿意参加抽奖吗?” 李秩馨笑着说:“愿意。” “那么,”小女孩双眼亮晶晶,“请你把捐款放进这只盒子里,然后抽奖。” 李秩馨是个生意人,不由得问:“奖品丰富吗?” 小女孩老气横秋地答:“令你意想不到的满意。” 李秩馨笑不可抑,“好。” 他掏出身边所有现款,塞进捐款箱,然后在抽奖盒里抽出一只信封。 那小女孩说:“谢谢你。”跳蹦蹦走开。 司机说得对,晚会已经结束,家长们领孩子回去,工作人员准备关上大门,彩灯逐串熄灭。 李秩馨回到车上。 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把上面的讯息读出来:“多谢你,慷慨的先生,你的奖品十分名贵,你可以选择你生命中最珍惜但是经已失去的一夜来重温一遍,祝你幸运。” 什么? 李秩馨一震,连忙把那短短几十个字再看一遍,一点不错,他的奖品的确那么奇特。 他接着失笑,这不可能是真的。 司机说:“到了。” 原来车子已经停在家门。 李秩馨早几年已与妻子分居,年轻的女朋友却到巴黎购物去了,他一个人正好静静地坐在书房沉思。 一生中最珍惜但又失去的一夜。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不会回到少年时期,去见婵玉呢。 那是他故乡的小女朋友,容貌长脸,额角有颗小小红痣,爱笑,时常过来问:“秩馨哥在吗”,他非常喜欢她,一见到她便满、心高兴,那种飘飘然感觉,以后再也没有在别的异性身上享受过。 可是他走了没多久,听说她也就嫁人了。 想到这里,李秩馨叹口气。 他更衣休息,不知怎地,一躺到床上,便陷入深睡。 他听到呜蛙声而惊醒之际,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声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他像是被人自坟墓中唤醒,有点无奈,也有点不耐烦。 醒了,才发觉站在一片空地上,远处一间屋子里有灯光。 他模向前,发觉小路至熟悉不过,晃眼来到门前,他推开门,看到一位少妇坐着正在补衣裳。 她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到他,无比喜悦地站起来,“馨儿,你回来了。” 李秩馨踏前一步,“妈,我回来道别。” 母亲容貌秀丽,出奇地年轻,用手楼着他肩膀,“我就说你不会不告而别。” 他满心歉意,“妈,我决定到上海去找出路,学做生意,发了财才回来。” “那也好,几时出发?” “今夜有船,水手陈七说可以让我躲在仓底不收船资。” 母亲颔首:“家乡不够吃,留你不住。” “我这就走了。” “他们都说你不告而别,馨儿,我就知道你不会叫妈妈挂念,你是好孩子。” 他落下泪来,“妈妈,我这一去,恐怕要好几年。” “不相干,男儿志在四方。” “那我走了。” 母亲自枕头底下摸出两枚煮熟的鸡蛋塞在他口袋里,静静送他到门口。 她脚步是那样轻盈,李秩馨忽然醒觉到,母亲早已逝世,怎么可能站在乡下家门口,送他? 他也早已发迹,在都会中扬名立万,怎么可能回家拜见母亲? “妈妈,”他抓紧了她的手,汗涔涔自额头淌下,“妈妈。”无限依依,知道不能久留。 “馨儿,”母亲微微笑,“你自己保重,这是你我母子,最后一次相见。” 一惊之下,他真正醒了,自床上跃起,天色已经微明。 他愣住一会儿,半晌才默默抹一抹润湿的眼角。 十四岁那年一个秋天的晚上,他偷偷离家上船,他没有向母亲道别。 他胸怀大志,他怕母亲阻止,他不甘心一生为地主做长工,他决定不告而别。 这些年来,他一直内疚没有向母亲道明去向。 今夜,他回去了。 他不知道谁达成了他的愿望。 神医: 吕绰基医务所在郊外一幢别墅内。 诊症室的空气调节偏低,病人等了一些时候,穿着粉红色时髦套装的她觉得有点冷,开始瑟缩,幸亏这个时候,吕医生进来了。 “朱伊娜女士,你好。” 朱伊娜朝医生点点头。 穿着白袍的吕医生轻轻坐下,凝望病人。 朱女士牵一牵嘴角。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朱女士鼓起勇气,“医生,我希望你帮我恢复青春。” 吕医生笑,“请坐,朱女士,让我们一起研究你的情况。” 医生取过一架宝丽莱照相机,替朱女土正面侧面拍摄照片。 然后他把照片当资料收进电脑内,在电脑萤幕打出来。 萤幕上的朱伊娜的确青春不再。 她眼圈、脸颊、两聪、下巴的皮肤与肌肉都已经松下来,五官被扯得朝下弯,看上去苦涩憔悴。 脸上精心地敷着厚粉,长发体贴地遮着额头,可是仍然不能瞒过任何人。她早已经过了中年了。 朱女士看到萤幕上的映像,喃喃道:“早些时候,我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吕医生像是早已习惯此类病人,温和地笑答:“我肯定是。” 他看牢萤幕,利用素描笔处理朱伊娜的面孔。 “这里,这里与这里需要修理。”萤幕上的面孔立刻减少了皱褶与苦纹,“朱女士,你以前也请教过矫形医生吧,不过,局部整形的缺点是不够自然,必须整体配合才能获得最佳效果。” 朱伊娜看着萤幕上的自己起码年轻了十多年。 吕医生接着说下去:“我将把你的脸皮掀开,拉紧肌肉,除掉不必要脂肪,把多余的皮肤剪掉,然后逐部分缝好,”他笑笑,挺幽默地说:“你看上去,会像新的一样。” 朱女士的声音有点沙哑,“就像萤幕上所见那样?” 吕医生一愣。 “般病人,看到电脑修改过的容貌,已经惊喜雀跃,接着会问医生痛不痛,还有,需要休养多久,以及收费若干等,可是朱伊娜看上去神情木然。 吕医生咳嗽一声,“你可以转一个发型。” 萤幕上肖像的发型立刻改变,盘上头顶,看上去更加配合身份。 吕医生又说:“也可改穿较为古典式样的服饰。” 他替映像换上旗袍。 这时,电脑萤幕上的朱伊娜已是一个外形高贵,精神奕奕的漂亮中年女子。 吕医生自觉十分满意,转个头来,“你觉得怎么样?” 朱伊娜却反问医生:“她看上去似几多岁?” 医生想一想:“三十七八。” 朱伊娜握紧拳头,“不。” 医生扬起一角眉毛,看牢病人。 朱伊娜站起来,拉一拉身上短裙子,整理一下外套,拨一拨长发,“吕医生,那不够好。” 医生奇问,“你想怎么样?” “三十八岁太老了,医生,请你帮个忙,我要你把我恢复二十五岁模样。” 医全沉默。 朱伊娜急了,“回答我,吕医生,你是神医,告诉我你做得到。” 吕医生抬起头,看着这个妆扮与实际年龄相差三十载的病人,声音平静而体贴:“朱女士,我们都曾经年轻过,当青春消逝,我们也都怀念那较美好的岁月,彼时,我们有精力有时间有盼望有勇气,可是,人总会老,随着年龄增长,我们得到智慧──” 朱伊娜骤然打断医生的话,“二十五岁!” 医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叹口气,苦笑,指着萤幕说:“我只能做到那样。” 朱伊娜不肯放松,“不,吕医生,别骗我,你的工夫远不止如此。” 吕医生只得说:“我还可以帮你修理身段:胸、腰、臀以及大腿,均可以恢复紧窄修长。” 朱伊娜忽然笑了,露出黄色带烟渍的牙齿,“不,医生,我不要做中年人。” 吕医生觉得自己已经尽了力,“朱女土,不幸我帮不到你。” 朱伊娜看着医生,“你不必再推搪了,吕医生,实不相瞒,我是叶向荣夫人廖小茵介绍来的。” 吕医生一怔。 朱女士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吕医生,“叶夫人说,你不会推搪我。” 吕医生接过名片,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 朱女士怕他变卦,用言语相逼:“叶夫人说,你的诊所得以维持,靠她大力资助──” 吕医生扬扬手,示意朱女士噤声,接着,他抬起头,冷冷说:“请跟我来。” 朱女士知道她胜利了。 她跟在吕医生身后,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越走越冷,她牙齿忍不住轻轻打战,终于,他们在一所精钢制成的房门处止步,吕医生把手掌按到锁上由电脑辨别真伪。 轻轻哈地一声,库房门打开。 朱女士睁大双眼与嘴巴,柔和光线下,只见库内摆满了一只只玻璃柜,柜内,是一具具静止的人体。 吕医生的声音更加淡漠,“他们都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却不觉得生命可贵,浪掷青春,死于非命,朱女土,你可以挑选其中一具躯壳,让我替你做脑电波转移手术,那么,你可以像叶夫人一样,再次享用二十五岁的身躯。” 朱女土浑身战栗,双腿不听使唤,渐渐放软。 吕医生说下去:“十二号眉目清秀,脸型五官有点像你,可加考虑,三十七号相貌较为平凡,可是有一副人人羡慕的身材……” 结尾: 徐和平趁着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暑假到欧洲旅行。 最后的暑假?因为明年大学就要毕业,象征着一个阶段结束,他不是不喜欢工作,但是那到底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像所有学生一样,他对校园恋恋不已。 能作乐时且寻欢,他同自己那样说,于是他背着背包出发到欧洲。 先到北欧维京出生地,然后是英伦三岛,再拐弯到法国与德国,蒙地卡罗自然是非去不可之地,继续到意大利、希腊、康士坦丁堡、坦矶亚,最后一站是西班牙。 徐和平漫游个多月,人越来越瘦,皮肤晒成古铜色,精神却十分闪烁,简单的两件衣服穿得几乎要打补钉,平日吃的不过是开水面包,可是他留恋忘返,真想成世浪迹欧洲,不再回家。 途中遇到不少同道中人,和平居然还算粮草充足,他身边带着若干美金,替其他年轻人解过困。 西班牙是最后一站,他开始惆怅。 过几日就要回去了,得摊开报纸看聘人广告,还有,添置西装领带,挟着文凭去见工,从此为五斗米折腰,直至他的青春小鸟被扼杀在公文之中…… 可怕,和平掩着脸。 他坐在布尼奥尔镇的市中、心广场休息,广场那一边聚集的是白鸽群,这一边则是游客。 有人见他伤神,问:“嗨,你没事吧?” 和平抬起头来,“没问题,噫,今天市集为何如此热闹?” 一个少女告诉他:“这是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四,此地举行拉多麦利娜节,掷番茄庆祝,明白吗?” 和平大喜过望,“互掷番茄?” “嗳,市集那头免费供应熟透大番茄,男性专挑美丽的女郎调笑,掷得她们一头一脑──” 和平张大眼睛,“不会惹恼她们?” “当然不,今日是纪念城里守护神,百多年规矩了,掷完番茄之后,大家一起拿着水喉清洗激战后的残局,来,欢迎你加入游戏。” 和平毫不犹疑跟着大队出发。 天下居然有这么好玩的事情,岂容错过。 到了市集西端,已经有人塞番茄到他手中,只见处处张灯结彩,乐队演奏,少女少男一字排开,互相扔番茄,双方浑身染得嫣红,笑声、娇吆声、斥责声不绝,见到喜欢的人,可以追逐掷之。 和平咧开嘴笑,蔚为奇观。 正在观赏风景,忽然啪的一声,左胸开了花,中了一只大番茄,连籽带汁炸开,低头一看,胸前一片红,像是中了一枪似的,浪漫激情兼备,谁,谁惹他? 和平抬起头,看到一个标准南欧美女,正对着地微微笑,那女郎有波浪长殇发,大大褐色鹿样双瞳,象牙白皮肤,穿着极薄的白绸裙子,身子摆动一下,示意对方进攻。 和平实在忍不住,将手中番茄还掷,那果子不偏不倚落在女郎胸前,薄薄白衣遭汁液染湿,变成半透明。 年轻的徐和平呆呆地站着。 女郎伸手招他,用英语说:“来,来。” 来就来,人不大胆枉少年。 女郎伸手握住和平的手,欢呼一声,往市集东面奔去。 途中他俩继续迎战,和平只觉、心旷神怡,他知道即使活到八十岁,可能也没有机会重复今日快乐的情绪。 将来,他也许会旧地重游,但可能偕妻儿住在五星酒店中,嫌天气炎热以及食物不够水准…… 走进石板小巷,是一列民居。 那女郎抄起一桶水,泼向和平。 和平不甘后人,亦朝她泼水。 女郎索性站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头发。一连串水花激起水珠,在夕阳底下看来,宛如水晶洒了一地,女郎笑声好比银铃,倩影衬着蓝天白云,美得令和平、心悸。 呵,年轻真好。 女郎洗净头发,取来白酒面包,与和平坐在晒台底下享用,两人的衣服渐渐乾了。 和平凝视她的大眼睛。 她轻轻问:“你……可想跟我来?” 和平毅然答:“是!” 他握紧她的手,陪她走进窄巷。 巷上墙与墙之间搭着晾衣绳,大小衣物似万国旗似飘拂,和平已经豁出去,今日,他决定随遇而安。 这必定是小镇比较贫穷的一角,和平看到垃圾堆及污水流过,饿猫咪呜咪呜地叫。 女郎停住脚步。 她推开一扇未曾锁上的门。 屋里只得简单的家具,她示意和平坐下。 女郎笑脸仍然甜蜜,她轻轻过来,双臂围绕住和平的脖子。 正在此际,和平发觉屋内另外有人,他转头看,只见一瘦削佝传的中年汉子捧着一盆洗罢的衣服走进来。 女郎变色,挥手曰:“去!去!” 那人服从地退出。 和平疑窦顿生:“那是谁?” 女郎收敛笑意:“如果你欲留下,一百美金。” 和平愕住半晌,真没想到那么美丽的事情会有那样的丑陋的结尾,他默默掏出钞票放桌上。 女郎满意地收起美金。 和平问:“那男人是你父亲?” 女郎答:“我丈夫。” 和平冲口而出:“为什么?” “我需要一个忠诚的人来服侍我。” 和平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陋巷。 这的确是他最后一个暑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精灵 我的故事: 我是化妆品售货员。 不知为什么,顾客索性称我们为化妆小姐。 我长驻abc牌化妆柜台已经有一年, 做得不错,这个档口在一间大百货公司的底层,在颇当眼的地方,生意额顶高。 工作时间相当长,早上十时至下午六时,但因为没有心理压力,所以劳力不劳心,并不很吃力。 我打算再做一年便转行。 母亲与姐,都认为我应当多读几年书。 做这一行也是很偶然的,中学毕业找事做,应征到这一份,做做便十多个月。 经理老同我说:”安娜,浓妆一点,把最新的颜色展示给顾客看。” 把我们当调色板,这就是为什么化妆小姐都浓妆的理由了。 柜台中各式各样的护肤品琳琅满目,包装美丽,说明书上说得天花乱坠,只要小姐太太肯花钱,保证七日见功,起死回生。 顾客不一定相信,但为什么不呢,现代妇女做得那么辛苦,以前的女人还可以娇嗔的嗲一句”唔,我不依,你骗我”,现在?谁还有功夫骗女人,都摆明了车马,愿者上钩。 而唯一可以实现时代女性梦想的地方,但是化妆品柜台。 … …”可以减皱纹?” “当然,三个星期,连雀斑也去掉。” “我的嘴唇特别干。” “不要紧,用这只金色装的油,每晚擦一次。” “我的脸色青白。” “这只浅紫色的面霜可以使面色红润。” “我眼睛太小。” “我教你用眼影膏使它们看上去大一点。” “贵吗?” “不贵,五百元一瓶是大枝装,可用九个月到一年。” 她们欣然放下小小代价,捧着无限憧憬回家。 姐姐也曾经问过我:“到底那些活细胞、胎盘素、植物精华有没有用?” 当然有。 都是欧美的化学师、生物师、微生学专家、生态学大师的心血结晶,怎么没有用,多多少少都有点帮助,总比不用的好。 虽然五百元一瓶的晚霜最大的得益人是枕头套子:全抹在那上头了。 有用,一定有,天天擦婴儿油也一样有用。 至于胭脂花粉,那更不用说,脸容憔悴的写字楼妇女,经化妆,立刻艳光四射,唏,判若两人。 我觉得我是一个仙子,站在柜台后,指导女人美化她们。 我有本事把黑色指甲油推销出去。 姐姐说我昧良心,我死不承认。 像今日,有个女孩子来买洁肤品。 我给她看货色,“这是乳液,这是磨沙膏,这是嘟喱,功效一样好。” “普通的有没有?” “普通的不足够深入清洁毛孔。” “我母亲说,三块钱的肥皂也可以了。” “但是你母亲那代, 本市空气尚未污染到这种地步,现在你到工业区去看看,简直要戴防毒面具。” 那女孩子觉得有道理,买了我推荐的货品,满意地离去。 隔壁的售货员笑,“安娜,你口才真一流。” 我喜欢这份职业。 我从来不欺骗顾客,他们不需要的东西,我绝不强迫推销。 我唯一反对的女人用厚粉,白白的搽得像面具,一点生气也没有。很讽刺,只有最油润平滑的皮肤才能上粉,粉最不能遮丑。 女孩去后,来了位男士。 他看着我的面孔良久,不出声。 我问他,“买什么?随便看看。” 他穿得很时髦,人很斯文,常常有这类男孩子来买礼物送女朋友。 我取出两瓶香水,“新出的,要不要闻一闻?” 他取过圆瓶的那种,“啊,‘巴黎’。” “也可以说是派里斯。” “派里斯?” “是呀, 派里斯王子的金苹果,没听过?谁最美便可以得到金苹果,由王子任公证人,结果维斯因答应把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给派里斯,便得到了金苹果。” “对!”他说:”那女人便是特洛埃城的海伦。” “咦,没想到你看过这个故事。” 他微笑,”我没想到你知道这故事才真。” “你看这只瓶子圆圆,像不像苹果,嗅嗅味道,有水果香。” “小姐,我很佩服你,我要一瓶。” “大的?” “大的。”他笑意更浓。 “四百六十二。” 男生取过香水离去。 同事说:“这里嫌佣金最多是安娜。” 我笑笑,不语。 中午时分,白领女性下班吃饭,通常会利用这段时间来逛逛公司,看看新货。我不会拉他她们硬推销,通常很有耐心的待他们选择,发问,然后尽量为她们解答,介绍。 忙起来也可以很忙,也遇到不愉快事情,更有顾客顺手牵羊。 都一一忍下来。 我不介意这份工作,但是母亲还是希望我多读几年书。 为什么? 她说:”这样抛头露面不大好。” “做事到处一样。” “写字楼工好得多。” “你问姐姐会不会好一点?” 姐姐说:”好得多,在旁人眼中,两份工作的性质是不一样的。” “我不管别人,我自己不这么想。” “傻瓜,做人根本是做给别人看的。” 这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例子,我白姐姐一眼。 “年轻人总是觉得我们俗气,直到他们吃亏了为止。” 我不响。 瞧,与姐姐才相差五岁,便有代沟。 “去读书,嗯?” “我考虑。” 隔三四天,那男孩子又来了,这次身边拖个女孩子,直长头发,皮肤好得不得了。一定是他的女朋友。 我看到他们过来,便笑说:”这位小姐可不需要我帮忙?” 女孩腼腆地侧侧头。 我又问:“有什么需要?” 我没问上次香水合不合用,也许他不是送给这位小姐。 青年看看女孩,问:“怎么样?” 她答:“不错。” 我莫名其妙。 “我要这盒粉。”她说。 “你自己用?”我问。 “啊?呀,是。” “小姐,你不需要用粉。” “是吗?” “用只薄薄的胭脂搽一搽就可以了。” “你介绍吧。” 我递给她看最新的颜色。 她也不试,示意我包起来。 向男友递一个眼色,便走了。 同事说:“这一对男女好不古怪。” “是吗。”我看着他们的背影。 他俩有一股特殊的气质,穿得很朴素大方简单,但看得出很名贵,一人一双球鞋,十分潇洒。 怎么会有空?应是上班时间呀。 我转眼间也忘了他们。 奇是奇在没到几天,又多了一个人,这次是两男一女齐齐来。 第三者年纪比较大一点点,约有三十左右,他不说要买什么,只是从头到脚的盯牢我看,我内心有点发毛。这是干什么?点相? 我礼貌的点头。 这次他们买了一套浴品。 根本醉翁之意嘛,那么真正目的在什么地方?这里除了化妆品就是我这个人。 我?我问自己,莫非是为我? 不会吧。 我拿一面镜子出来照一照。别开玩笑了,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城里足有三十万个。 我一笑置之,照常做我的生意。 下午有一位小姐来找小瓶装香水,她有个嗜好,是收集香水,我觉得她这样做很浪费,于是指示她到市中心最旺一角的一些小店去找样版,款式又多,价钱也便宜。 “样版也有得卖?”她诧异。 “什么都有。”只要有钱,这个城市的最大的优点。 “这倒是好,就算各名店肯送,要我搭车去收集,也得花不少时间。” 我告诉她到什么地方去找。 她向我道谢,觉得不好意思,买下半打唇膏。 我很仔细的为她选颜色。 这位小姐称赞我,“你真好心思,我会记得你。” 很多客人都这么说,我把货物交给她,她欢欣地离去。 但有些小姐就不这么容易服侍,往往把所有的版试匀了,还不肯买下来。 这也是顾客的权利。 那位爱香水的女客不久又来找我,展示她找到的小玻璃瓶,什么名牌都有,小瓶具体而微,晶莹通透,可爱得不得了,她开心得像个小孩,叽叽呱呱的说了半天,带着她的战利品,高高兴兴的道别。 我也分享了她的愉快。 那位年轻男客在傍晚时又出现。 我刚准备下班,他仿佛是算好了时间才来的,叫住我。 “安娜。” 咦,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转头,礼貌地微笑。 “有空吗,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尊姓大名?” 他报上姓名,“我姓邱,是国际电影公司的制片。” “啊。”没想到。 “日前来的那位小姐,是做选角的,而另一位先生,是导演。” “找我做女明星?”我错愕。 “是的。” 我立刻把手乱摇。 “不行不行。”我说:”那怎么可以。” 小邱诧异,“咦,我们像坏人吗,还给你这种感觉?” 我定下神来,看看他,他真的不像是传说中那种电影界的流气人物。 现在电影界的大学生是极多的,我看报上的消息也知道,小邱一定是他们这一名。 不过我还是不拍电影。 我说:“我不会做明星。” “连试一试的兴趣都没有?”他笑。 我也只得笑。 “同我们吃杯茶好不好?” “不,我不去了。” “很安全的,不必怕。”他故意那么说。 “不,还是改天吧。”我一直陪笑。 他也不想勉强我,“也好,改天就改天。” “再见。” 他也向我道别。 其实认识多个朋友也是好的,但是我就是怕难为情。 希望他以后别再来。 同姐姐说起,她问:“为什么不去玩玩?” 我说:“做过明星,很难做回普通人,不红不黑,卡在当中,以后的日子就尴尬了。” 妈妈点头,“安娜想得很长远。” 姐姐说:“胸无大志。” 我想一想说:“人人都做明星,谁做观众?” “路是人走出来的。”姐姐说。 “要付出代价的。” “你做一辈子化妆小姐?” “噫,有什么不好?正正当当的一份职业。” 母亲笑,“难得她这么知足。” 姐姐说:“不把握机会,以后会后悔。” “决不。” 妈妈说:“现在他们是比较爱发掘新人。” “是,找一个新人来演他自己,取其清新自然。”姐姐说:“依我看,很多走红的明星还不如安娜漂亮。” 我不予受理。 过两天,负责选角的小姐来到。 “我姓朱。”她说。 “朱小姐,”我招呼她,“要看什么?” “小邱说你推掉他,这是我的卡片,我们是正式注册的公司,你看过‘人在江湖’及‘如花美眷’没有?就是本公司的产品。”她很耐心地向我解释。 “我看过,很认真拍摄的影片。” “谢谢你。那你还有什么怀疑呢?” “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我自己真的不愿意做演员。” 她很诧异,“以前我真不相信有你这样的女孩子,难怪他们说你的气质很特别。”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售货员,你们随便可以找到我这样的人。” “下班吃杯茶如何?” “你在?”我问。 “我会陪你。” “也好。” 有女孩子在场,到底好一点。 小邱很客气,也不再意图说服我,他们只是天南地北的谈天,我在一旁静听。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们要找我做女主角,并非临记,我依然没有心动。 我们在咖啡厅坐了很久,他们仿佛有说不完的意见,互相交流、争辩、附和。 很热闹,不过叫我整天与他们在一起,我会吃不消。 等到告辞,已经八点钟。 他们需要的食物只是香烟与咖啡。 我肚子可饿坏,回到家,连忙叫母亲热了饭菜吃了两碗。 我不明白他们那种生活方式,也很庆幸自己对那日夜不分的生活不感兴趣。 小邱仍然与我有来往。 渐渐我不那么避忌,也与他有说有笑。 他们那套戏已经开拍,女主角非常漂亮,我很替他们高兴。 “安娜白白失去一个机会。” “那位制片在追安娜。” 同事之间传说很多。 正在这个时候,公司把我转到另一间百货公司去。 我有小邱他们的卡片,但无端端怎么同他们联络。 调往新地盘才半年,公司就升我坐写字楼,除下制服,做一名助理。 到这个时候,我更加不想转工,连读书的念头也搁下了。 姐姐说:“安娜真是个怪人,不过专注也有专注的好处,说不定她会是她那一行的状元。” 我眯着眼睛问:”状元?想也没想过。” 我老板说:“安娜是天生做服务性行业的人才,她有耐心,而且可亲,对本行有一股兴趣。” 把我赞得什么似的。 有时候也想念小邱。他很斯文,见识也广,是个人才。坐进写字楼之后,更加难结交同行以外的朋友,这是我怀念小邱的原因。 不过提不起勇气来拨电话。 我的女老板关心我:“喂,有没有男朋友?不能尽挂住营业额,不顾其他。” 没有。 但我也不加以努力,听其自然。 我这个老板很喜欢我,甚至坦承,如果她有儿子,一定要介绍给我。 “现在的女孩子都没有你这么安份守己的了。” 我知道,我莞尔,她的意思是,很少有我这么没出息这么老土的人。 这两年来,她也没见过我熨头发、约会、要求加薪、板过面孔。 我没有性格,随遇而安,敬业乐业,这种素质,不管是好是坏,在今日都不复多见。 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别人不肯做的,我都肯,我是天生那种无所谓的人,好脾性,有些女同事一听见加班,面孔发黑。 老实说,如果我有家庭有男友,我也憎恨加班,但独身寡人,怕什么做? 她们托我做替身,我永远应允,因为没有更好的事等着我,真是被逼用功。 渐渐老板很肯把行政的功夫交在我身上,我也越来越上手,做出一个款来。 如果那时候跟着小邱他们去做明星,就没有今天了。 看报上报导,他们那个戏,因太过文艺,并不卖座,而女主角为着戏路窄,也默默无名,并没有开拍第二部电影。机会稍现即逝,抓不住也不管用。 我很感喟,我竟然选对了路。 做人就是这样,买大开大便是幸运,每条路都去走几步,到头来一事无成,人已经老了。 小邱他们致力拍戏,总有一天会踏上成功之路,每项事业都需要全副精力来应付,一次又一次的试炼,终会修成正果。 扯远了。 我一直没有结交男朋友。这种事要讲机缘的,急有什么用。 现在我偶然也指导大公司中的柜台售货员。 回到原来工作的地方,有种亲切的感觉,正好客人比较多,我索性客串一下,帮她们做生意。 “你回来了?” “是——”我抬起头来,“小邱!”无限惊喜。 “你记得我?” “当然。” 小邱晒黑了,比半年前结实。 他整个人伏在柜台上,“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有如隔三秋的感觉,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以为你转了行。” “我没有。” “调到别的地方去做了一阵子?” “在写字楼。” “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我涨红了脸。 “找你找得好辛苦,知不知道?” 我很有歉意。 “今日怎么又回来了?”他一连串问题轰炸我。 “我下来与同事商量工作上问题。” “你升了职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也猜到。” “今日你路过?”我问他。 “不,有心灵感应。”他笑。 “开什么玩笑。” “不,是真的,不然无端端我怎么会过来。” 我笑问:“下了班去喝杯茶?” “我刚想问你,又不甘心,你明明有我电话,半年也不找我。”他抱怨。 “别小器。” “嘿。” 我拿起手袋,”来,我们走。” 同事们非常诧异,她们没见过我同男人打交道,见我与小邱那么熟络,不禁大奇。 我们俩在咖啡店坐下,我由衷的说:”遇到你真欢喜。” “近况如何?” “不错。” “你那行是不是纯女性职业?” “才不,幕后投资者都是男人。” “女将也够多的。” “不够广告业多,也不够公务员多。” “那是因为女性就业机会越来越好。” “小邱,”我说:”好几次想找你,奈何不好意思。” “你这个人,太拘谨。” 我讪讪的笑,”你呢?老本行?” “最近到西班牙出外景,学会洋径浜西班牙文。” “足够同西国女郎调笑了。”我取笑他。 “咦,你倒会吃豆腐,看不出。”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连忙缩回,已经来不及。 自那天开始,我们走得比较近。 说来也奇,那日他真是无端端经过百货公司,进来一看,便看到我站在那里。 在过去半年中,他也曾向我的同事打听我下落,她们不肯说,他不得要领,只得干等。 什么都是注定的。 之后他见过我的父母,我也见过他的父母。 连挑剔的姐姐都喜欢他。 她说:“真没想到安娜没做上电影的女主角,倒是做了小邱生活中的女主角。” 小邱的生活很颠倒,他们干艺术的人都如此,忙起来三日三夜不见人,闲起来整个月没事做,收入也不固定,所以他一直说他的女朋友必须很爱护他了解他,不能使小性子,要成熟忍耐温和。 看样子我很符合他的条件。 我有自己的工作,可以寄托精神,他有无心情陪我逛街旅行喝茶是很次要的事。 姐姐说:“安娜貌似老土,其实思想先进,性格独立,她与男友的关系最妙,互不侵犯,相敬如宾。” 是吗,我微笑。 我与小邱自朋友点出发,并没有爱到窒息,也没有互相牺牲。 小邱在工作上很争取,因他有计划成家。我听了这个消息也很安慰。 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仍然爱我的工作,很知足地,没出息地,尽其本份地做我的事。 简单的人往往是幸福的人,姐姐说,譬如说我就是,说话的时候假装有点酸溜溜。 我笑。 她说得很对。 精灵: 因为我不相信一心可以二用,所以决定抱著王永辅过一辈子,再也不动结婚的念头。 王永辅是我的儿子,九岁。 他并没有阻止母亲再婚,在今时今日,一个人结两次婚也不算多,三次呢,就胡涂一点。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王永辅的意思。 有时他也说:“人家张德彪的母亲有男朋友,他常常带张德彪去旅游,”他抱怨,“你呢,你为什麽没有异性朋友?” 我有异性朋友,怎麽没有。 “小陆老邓他们,唏,他们又不是追求你,又不会讨好你,看到我不瞅不睬,巧克力也不买,有什么用?” 我无言。 王永辅就是一个这麽现实的九岁孩子。 现在的孩子们都这样,并不夸张。 在电影或小说中,九岁的孩子还依偎在冢长的怀中,很嗲的使性子,“不,婆婆/妈妈/爸爸/叔叔,我要你陪我……” 现实世界中新一代孩子并不像小白免,随便问哪一个冢长,他们都可以把真相告诉你。 我朋友倪匡有以下经验:他那四岁半的侄女儿欣猪,一日情绪不佳,指住她的伯伯说:“你没有性格!” 倪匡发呆,他後来诉苦,“我什麽都被人骂过,就是没有人敢说我没性格。” 可怕吧。 这就是新的一代。 王永辅现在已经是个人精。 他念小学三年级,嗜苹果一号,爱打网球,吃t骨牛排,橘子汁,以及薯条。 他成熟得不像话,对白完全像大人。与他一起生活并不辛苦,他会得照顾自己,功课一流,品学兼优,事实上他比我精明、能干,也时时看我不顺眼,他的母亲,在生活上那么噜嗦。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而他不。 他常常教我:“有人请你看戏,为什么不去,总比坐在家好,你一闷就爱教训我,我又没空陪你,我要应付电脑。” 我常常想,王永辅到十八岁,不知会怎麽样。 我问他。 他答:“母亲,我是神童,异於常儿。” 现在的孩子们,比起我们那时候,都是神童。 今天,跟所有其他日子一样,我下班回冢,带了食物预备做饭,王永辅比我早到冢,为我开门。 “你看上去很憔悴,才廿九岁半,怎麽会这样。”他说。 我不出声。 他接过我手中的包袱。 “休息一会儿,”他说:“我斟茶给你。” 我无端嗅到香味,“隔壁在煮什麽?” “不是别人,我做了你爱吃的小棠叶菜饭。” “你?”我睁大眼睛。 “外婆教的,记得吗,很容易,你试一试就知。” 我跳起来,“王永辅,人家会说我刻薄亲生孩儿,趁机把这个悲惨的故事写成一篇影射小说,快快放下厨房的一切,我命令你。” “别紧张,镇静下来,请你控制自己!我已经九岁,很多人这样的年纪已经背著弟妹在街边做小贩。” “老弟,”我说:“我职业的收人可以供养你,请你不要做苦工。” “我喜欢学习烹饪,”他说:“这是一门艺术。” “你父亲会怎麽说?”我仍然担心。 “他会说我孝顺!况且,你又不在乎他说什麽。” 是的,我同他,已经有一年没见面。 王永辅的菜饭做得油润喷香,我吃了两大碗,於节食计划非常有妨碍。 饭後我逼他陪我聊天。 他说:“母亲,如果我去寄宿读书!你失去倚赖,便会考虑再婚,对不对?” 我说:“大笑话,我靠你?我是为了你才独身的。” “又推在我身上!”他无奈,“你逃避现实,你拿我做挡箭牌,你根本没有勇气出去物色新的对象,你这样做没好处。” “对不起。”我承认过失。 “父亲说他要送我出去寄宿。” 我张大眼睛,“他什麽时候同你说的?” “上次见面。” 我怒气上升,“上次见面是两星期之前的事,为何到今日才向我提起?” “要等机会。” “不行,你太小,才九岁半,我不放人。” “我同他说?如果我帮你找到对象,也许你会放行。” “王永辅,你越来越离谱,信不信我把你这神童吊起来好好的打一顿?” “母亲.” “住嘴!”我怒不可遏。 他乖巧的回山口己的房间去。 我独自坐在客厅中,无限寂寥。为什么会生一个天才儿子,假如他平凡一点,可以陪多我十年。 多十年又如何?始终我得为自己打算,总不能一百年装一个为孩子牺牲的状。 照说,可以出去的话,也应该出去了,早早熟习外国的教育制度,对他有好处,他父亲又负担得起有馀。 但无论他有多充灵精,他仍然只得九岁半。 我不由得痛恨他的父亲,有什麽理由这麽早就想把他弄出去?这分明是一拍两散之举,法官没把王永辅判给他抚养,他就同我来这一招。 我呆在沙发上很久,等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 我进王永辅的房去。 他已在床上,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小孩。 他书桌上堆满书泯杂志画册,那具电脑在正中央。他还没入睡,见到我,架上眼镜。 “妈妈。” “孩子。” 他握住我的手。“你怕我走了寂寞是不是。” 我不语。 “我会替你物色一个好伴侣,找到了我才走。” “别胡说八道。” “睡吧,去,”他叫我,“别想太多。” 我替他拉拉被子,回到自己的睡房。 王永辅言出必行,他认识的人很多,网球场、电脑班,又时常同他父亲出去逛,见识要比我广。 他看中的一个人,是他父亲同他找的习泳老师,高大英俊,在学堂里做讲师,年纪虽与我差不多,但人冢朝气勃勃,不可同日而语,我有自卑感,根本不愿同人深交。 王永辅又教训我。 他说:“做朋友而已,你就是这点小器。” “你叫我怎麽做?黄熟梅子卖青,在昏暗的灯光下去吸引一班猥琐汉?”我瞪起眼睛。 “你不该对儿子说这种话。”他不悦。 “你也不应该对母亲说这种话。” 他摆手,“算了算了。” ”王永辅,你的态度要改良。” “好好好,”他安抚我,“是是是,现在我希望你说一说,你理想的对象是什麽样子。” “boy george。” “喂!” 我不去理他。 我喜欢的人,像公司里的老张。老实、动力、用功、热诚、中肯、好脾气、有涵养、有学识,对上司伙计一视同仁.风趣、幽默。 也许他的衣服不够时髦,近视太深!不自跳舞,不懂哪款白酒长名贵,但对於人格的准则来说,有什麽关系? 我仰慕老张。 他是那麽肯帮人,不遗馀力,不问报酬。 他是个鳏夫,太太去世五年,没有子女.爱煞孩子,自己生活朴素,对朋友却十分慷慨。 我敬佩他不得了。 又不敢同王永辅说。 王永辅肤浅,他还不懂得欣赏老张这样的人。他看人,看外表,体育家般身裁,电影明星般面孔,车子要大,西装要挺,他就觉得吸引。 王永辅说:“我已经报了名去英国,九月要开学,现在已是四月初,你到底打算如何?” 我狞笑,“我要令你内疚,你抛弃生母,追求荣华富贵,我要把这件事写成一个故事,呵呵呵呵。” “我的天。”王永辅白我一眼。 我正颜说:“你不用烦,要走你就走,我会活得很好。” “是,星期一陶瓷班,星期二学篆刻,星期三健美操,星期四呆在家看录映带,唏。” 我很落寞。 人家又不来约我。 “你可以约人家。” 老张把每个人都当兄弟姐妹,我怎么开口?他会吓死。 “好,我试一试。” 周末,每个人都在讨论到什么地方去,单我与老张没有参予,他一贯地微笑,我提不起勇气建议什麽。 我有什麽愿望? 希望有个低调的识途老马,开一辆不起眼的小日本车,载我到海边去吸新鲜空气,我不用讨好他,他也不用迎合我,大家散散步,诉诉苦,至太阳落山,去吃顿简单的潮州料理… 听上去挺简单是不是?嘿嘿,做起来还挺难。 我看看老张,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老张过来同我说:“他们去澳门。” “我很小的时候去过一趟。”我神情悠然。 老张说:“周末你要陪孩子,大概走不开。” 我暗暗好笑,我陪他,他却为了要陪我,一直诉苦,王永辅不是一般的孩子。 “你很内向。” 我说:“体力大不如前,很多时只想休息。周末爱收拾家居,替花浇浇水,看看锺点女佣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替她补足。” “家布置得很美丽?” “并不,只是舒服,跟我穿衣服一样,至要紧是干净大方,我不喜欢豪华触目的任何东西。” 也许是福至心灵,这个话题虽不由我开始,但又何妨打蛇随棍上。 我说:“我很少请朋友上来。” “我说过你很内向。”他微笑。 “要是有空,你会不会来喝一杯咖啡?” 他一呆。我努力很大方轻松的看着他。 过一会儿,他说:“自然,星期天,下午三点半好不好?我买蛋糕上来,我知道你喜欢吃那种结实香口的白脱油蛋糕。” “你有我地址?” “当然。” “那么明天见。” “好的。” 没想到这麽顺利?他离开後我才开始紧张。怎麽办?王永辅生人匆近,先要把他遣走再说。 我问他什麽时候去见他父亲。 他问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有什麽,好像够时间了,”我说:“星期日下午如同?” “好,我去问他。“。 转头他说:“父亲问你需要什麽。” “我什麽也不要。你们约好几点钟?” “三点锺。” 我很安乐,天衣无缝。 我等王永辅走了之後,把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又煮下最好巴西咖啡,满室生香,专等老张来采访。 我很轻松,老张就是有这点好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任何事在他和煦的态度之下,都不再重要。 他准三时半来。 我笑咪咪的迎他进来,请他坐。 他很快找到聊天的题材:八月份埃昔史顿与纽约交响乐队会来本市演奏,我们开始谈论有关他们的作品与作风,不亦乐乎。 兴奋中我吃了许多蛋糕,老张永远使人如沐春风,我没有後悔请他来坐。 正在听史顿的小提琴唱片,门锁一响,进来的是王永辅。 他一手提网球拍,一手提外套,瞪着我与老张。 我没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他也没料到家里会有客人,尤其是男客,双方错愕万分。 定过神来,我同他们介绍,“王永辅,这是我同事老张。” 王永辅上上下下打量老张,表情深沉,也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说:“我回来取泳衣。” “要不要我帮你?”我问。 “我知道放在什麽地方,别让我打扰你们。” 他进房去。 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离去,很有礼的叫老张不用客气,慢慢的坐。 他去了以後,老张对我说:“这孩子真有规矩,老气横秋。” 他不止那麽简单。 我心忐忑,他怎麽会撞回来的? 之後的一段时间,我就心不在焉。 老张很快发觉,他在适当时间便站起来告辞。 他说:“我们或许可以出去吃一顿饭。” “我喜欢越南菜。” “好极了,一言为定。几时去?” 这就表示他对我有好感,殊不平常。 我很关心,“下星期六如何?” “好。” 我把他送走,收拾杯碟。 电话铃响,我抹去手上的肥皂去取过听筒。 是王永辅。 “那人走了没有?” “客人已经走了。” “我可以回来了吧?” “当然?” “我还以为他永远不会走了。” “王永辅,你要回来就回来,不必多废话。” 他回来就拿我开刀。 冷笑连连,使我发火。 “你为什么冷笑?” “那麽俗的男人,那麽矮,那麽胖,那麽不修边幅,那麽老土,那麽丑,那麽平凡,你竟然把他请到家来,还瞒看我,你至少该叫我帮帮眼!” 我瞪着地,“老张是个好人。” “你怎麽知道?他的真面目如何,你怎麽会知道?现在也不会露出来,”王永辅大发雷霆,“条件那麽差,你什麽人看不中,要看中他?” “你说完没有?” “没有。我介绍多少人给你,你都看不顺眼,反而去同那个粗鲁汉子走,是什麽意思?幸亏我发现得早。” “完了没有?”我大声问。 他扬扬手,“我服了你,你没长脑。” “王永辅,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是你的儿子,仍然是至亲。” 他说得对,我气馁。“不过老张是好人,我没看清。” “好人又怎么样?他那么丑,”王永辅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你那麽漂亮,在路上,有人回头对你不停的张望。” 我啼笑皆非。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人,都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神奇的对白来。 “你别反费自己。”他悲哀的说。 “老张是个好人,而且我们不过是朋友。” “你们都这麽说,”他蔑视,“女人都这样说谎,普通朋友?没有那么简单吧。” “你妒忌?” “嘿!你把我看得那麽幼稚?” “冤枉了你吗?” “自然,我是为你好。” “那麽不要管我闲事。” “这并非闲事。” “对我来说不是,对你来说,除了读书,一切都是闲事,快去沐浴。” 把他赶走,我舒口气。 当然他是妒忌,一直要替老妈找男朋友.等老妈真的有男朋友的时候,他又刺激过度。 这小子。 过数日,老张问起:“王永辅好吗?” “好,谢谢你。” “他好像不大喜欢我。”他微笑,“会不会是我过虑?” “别多心。”我也微笑。 两个人都不简单,好像敌人儿面,分外眼红。 我说:“他想九月去英国读书,我还没答应。” “太小了。” “不错。” 我与老张正式开始组会。 我又发现他许多好处,他非常的细心体贴,完全以我的主意为主意,尊重我,爱护我,每次见面,他都带来一束小小的,深蓝色的紫罗兰,我爱煞了它,把鼻子里进去深深嗅那幽香。 我认为与老张见面是一种享受。 王永辅知道我们定期见面,非常不满,出言讥讽,好几个场合,令老张尴尬。 我同他说:“王永辅,我并没有考虑再婚,事实上我早已排除这个可能性,你别乱紧张好不好?” “不结婚也不必同他走。” “总比同一个手臂纹花,满嘴粗口的人走好哇。” “世上有许多温文尔雅的男士——” “王永辅,我不喜欢高攀!况且老张并不低级,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他是我的朋友。 ” 忽然之间他哭了,泪流满面。 “王永辅!”我大大吃惊。 “妈妈。”他扑到我怀来。 我紧紧搂住他。 你看,我心中想,九岁到底是九岁,任凭他成了精,碰到要紧关头,打回原形。 “你不会失去母亲。”我向他保证。 “你那么蠢……” “我才不蠢,别胡说。” “他那麽丑。” “人家不靠面孔吃饭。你父亲那麽英俊,可是对我不好,也是没用。” “父亲现在改变许多。” 我莞尔。“是的,从每三天换一个女友变为每十天换一个。” 王永辅叹气,“我九月要去英国。” “这是完全另外一件事,你明白吗。” “你已经不需要我。” “乱讲,我觉得你还太小,小学毕业才走比较好,你父亲要是不服,叫他亲自来同我说。” “你们两人要吵到几时?”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是悲哀,两个相爱的人结合。生下孩子,若干日子之後,感情变质,分手,如陌路人。 王永辅的体内有我,也有他,有时候在某个角度看上去,同他相似得不得了,我爱煞王永辅,但对他却一点感情也没有,这种情况实在奇妙,难以解释。 孩子的个性是独特的,不像我,也不像他,王永辅只有一个,我很庆幸这一点。 我说:“你不该答应他去英国。” “我想去。”他说。 “你会想念我的。” “暑假可以回来。” “是,包一架飞机,来去自若。”我白他一眼。 这一代的小孩子被宠得臭烂,父母并不见得富甲天下,但他们出手阔绰,长途电话随便拎起来打,每次放假一定要回家享福。那些为人父母者也不想想,社会可不宠这班孩子,将来他们出来办事,接触到现实,那还不叫苦连天。 父母的职责是栽培他们,使他们将来的生活有著落,不是宠坏他们,使他们不能独立应付生活。 也许我是过虑了,人家怎麽带孩子,干卿底事。 当下我对自己的孩子说:“我不准你动不动回来。” “父亲说一次过替我买四张机票。”他抗议。 “我会跟他谈。”我说。 王永辅问:“你们多久没好好说话?” 一百年。 我约了那个人出来,王永辅也在场,三口六面的想把这件事说清楚,可是照例越说越糟,大动肝火,声音高八度,什麽结果也没有。 我烦得要命。 遇见老张,一五一十,把所有的苦楚告诉他。 他很有耐心的听,有时默头,有时摇头,有时应几声,一听便两个小时。 说完之後,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怎麽样?”我问:“有没有忠告?” 他微笑,不出声。 “明哲保身是不是?” 他开金口,“要放手的时候,还是放手的好。” 我并不是个笨人,听了这句话,好比醍醐灌顶,顿时清醒过来,心中明澄。 他拍拍我的手。 老张真是个好人。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床上,王永辅过来,坐在我身边,要与我说话的样子。 我转过头来,握住他的手。 “母亲,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 “母亲,不要怕失去我。” 我流下眼泪来。 这些日子,我与这个鬼灵精相依为命,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无分彼此,一但分手,怎么不伤怀。 我说:“你小时候,我抱看你睡觉,把你放在肚上。吃饭也不放开你,抱你放在膝上。” 王永辅替我抹眼泪,“我知道,我是你的洋娃娃。” 我喷嗤笑出来,“去你的。” “母亲,我们要尝试新生活。” “你不怕我会嫁给老张那麽丑的男人?” “或许你会遇见比他更好的男人,但父亲说,如果我一直跟著你,你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机会。” 我冷笑,“他倒是懂得说风凉话。“ 我们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该放手时要放手,令我心酸的是,王永辅只有九岁,如果他可以陪我到十九岁,失去再多机会也不妨。 但是环境不允许,逼著王永辅长大,也逼着我长大。 王永辅说:“那老张,丑些就丑些吧。” 我马上答:“他丑,与你何关,你九月都要去入学了!……”这是我放手的时间了,让他独立,也让自己独立。 婴: 光是计划生孩子!已经有两年时间。 夫家诸色人等已开始催促,把别人的事当为己任。 总不能非常有性格地,冷淡的反问:“你生还是我生?你养还是我养?” 既然是职业女性,会得敷衍老板同事,就能把亲戚也一视同仁,唯唯诺诺,说些不相干的话,推搪过去,或是索性避而不见。 丈夫的意思是,他们也不过是表示关心。 真是的,这种不相干的事永远有人关心,阁下的收入够不够,开门七件事是否齐备,往往乏人问津。算了。 後来真的渐渐对孩子发生兴趣。 都说孩子到两三岁时最好玩,跑来跑去,会得对世事发表新奇的意见,活脱脱是父亲或母亲的影子……但我最喜欢刚出生的婴儿。 粉红色!皮肤略皱,双目紧闭,没有什麽表倩,偶而蠕动一下,毛毛头,饿了便哭,饱了便睡,一点打算也无的小婴,使我心肠放软。 我做了许多研究,後来发觉他们也会打呵欠,半夜闹起来时也不见得容易对付,但样子可爱,如果可以在下班後坐家中紧紧拥抱他温暖芬芳的小身体,代价再高,也是值得的。 事情就这麽决定下来。 丈夫很高兴。 开头一年,我们希望一举得男,“然後就可以放心生几个女孩子”,他说。 没有消息。 於是去看妇科医生。 医生说我太紧张,情绪要放松。 会不会是年纪问题?我已经廿六。 医生笑,说了一大堆理论,对他来说,现代女人到五十岁还可以生孩子,科学昌明,有什麽是办不到的,不必担心,呵呵呵呵。 给了一大堆药九。 还是没有消息。 终於两夫妻焦虑得决定是男是女都一样看待。 女孩子也不铐呀,长得同他一模一样,头发上结一只蝴蝶结,丑点无所谓,自己的骨肉。养到一岁已会走路.咚咚咚跑过来,像小炸弹一样,落在父母身上,扭看不肯离开,把大人团得稀皱。 是男是女有什麽相干?根本无所谓。 我打听过佣人的薪水,开销大是一定的,不过尚负担得起?我访问过做父母的人,他们说是值得的,孩子应得到最好的待遇,父母能力范围以内,应当为他做到。 一切都准备好,一有消息,只要往家俱店去采购若干必需品,养育下一代的伟大事业就可以开始。 又等了许久,直至几乎忘记这件事,不大带有希望的时候,忽然之间,孩子来了。 尴尬的事情一宗又一宗,先是在开会的时候呕吐大作,辛苦劲先不要去说他,後来无端端便发昏,在路上,咖啡店,宴会中,忽然之间头皮发麻,眼前一黑,就摇摇欲坠,吓坏旁人。再跟著便胃口大开,体重激增,渐渐我变为一个平凡的孕妇!行动蹒跚,肥胖迟钝。 在早上我对著镜子问:“值得吗。” 丈夫说:“值得的。” 我希望他也有子官,可以养育下一代。 家人对我好得不得了,怜我劳苦功高。 老板对我很厌恶,因为就快要放两个半月假。 我买了许多漂亮的孕妇装,特别住意衙生及仪容,有许多妇女在这段期间靠一双拖鞋做人,我不,平跟鞋也有许多好看的款式,我拒绝伦落。 到三个半月的时候,我去做例行检查,医生面容肃穆的同我说,有坏消息。 我说我知道,“是个赔钱货”。一边还笑。 医生说:“胎儿有问题。” 我很难过。 没出世就遭劫难,这条小生命,还来不及替他命名,也不知是男是女,就告终结。 这是一次非常痛苦的经验,住院达半个月。 两夫妻的精神都非常困惑,老人家失望之馀,口出怨言,都要一一承受。 我觉得很不公平,已经这麽伤心,他们还要怀疑这是一种报应,不是他做错了事就是我做错了事。 医生辅导我心理,说得很明白,“这是常见的个案,与因果无关。” 但是好几个月以後,我彷佛还听见婴儿低低哭泣的声音。 我不能忘记没有机会出生的小孩。侧身看见丈夫睡得那麽舒服,就明白男女永远无法平等。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决心善待自己,出去买了许多新衣服新首饰。 妹妹来看到,很惋惜的说:“你都来不及穿,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我没有那麽大的勇气。 著实寂寥了数个月,连过农历年都不肯外出,孵在家中看电视。, 为夫的那位出尽百宝,才哄得我回心转意,略见笑容,时间已是初夏。 再度怀孕,恐惧大於一切,一点乐趣也没有,担心得什麽似的。 半夜常常跳起来,一额冷汗,推醒丈夫,“胎儿不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去看医生,验明无事才放下心来。 事业上的声誉跌至最低点,三日两头的告假,熬到第四个月,索性取了长假,在家准备做母亲。 医生问我想不想知道胎儿的性别。 我摇摇头,我只要他健康。想到这里,哭泣起来,由此可知身受的压力有多麽大。 老人家们的兴趣又回来了,纷纷说定是个男的,我的反应很冷淡,因为上次他们没有支持我。 我开始织毛衣,佣人也雇好,教她做我喜欢的食物,家中闹哄哄,话题忽然多起来,很像一个家的样子。 孩子,真是一个家不能缺乏的成员。 小衣服一堆一堆买回来,光是毯子收了一打以上,只有机会穿几次的小大衣小鞋子,银制的叮铛,发出声音的毛毛玩具!什麽都有。 在普天腾欢中,我又悄悄的想起第一个孩子来。 发生了什麽,错在何处? 他在胎中,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哭泣? 我想得太多了。 第二胎也是早产。 脸色苍白地与丈夫赶到医院,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膛中跃出来,忽忽推入产房,动手术取出婴儿。 是个男婴。 哗,夫家的长辈举行狂欢派对,我独自带著伤口在病床上憔悴。 没见过那麽小的婴儿。体重只两公斤多左右,浑身皱皮,头只得一只西柚般大,没有头发,张大嘴哭泣,但没有声音。 医生说:“是个强健的小家伙,暂且观察三两天,相信可以与你一齐出院。” 我还是害怕,再三要医生保证。 他安慰我,叫我休息。 我与孩子隔离睡。 做人真没意思,经过千辛万苦,才来到这世界上,还是见不到母亲。 去育婴间看他时我顿时忘记一切的痛苦,偷偷数他足趾手指,生怕少了什麽。 不知道他像谁,谁看得出来?但他祖父母一口咬定,他长得就是他父亲的翻版。 祖父一边看著他一边说:“他个子是小,但不要紧,他弟弟会比较壮。” 他弟弟?我想我无能为力了。 第七天,医生把他交在我手中,我们母子俩一起出院。 衣服太大,他身子太小,不大合身。 褓姆接过他说,“不怕不怕,吃一个月奶就胖了。” 我很怀疑,每次喝半瓶牛奶就够他长肉?奶粉广告中的婴儿跟他完全不同,人家肉嘟嘟,不过依我看,他也不差。 老太太恋恋不舍,不肯回家,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又回忆起数十年前,她看护我的丈夫的盛况。 晚上我睡得像一只猪,忘了已做母亲。 早上惊醒,摸摸腹部,想起前尘往事,立刻跳起来去探访他。 他在洗澡。 个子小,乾脆用洗脸盆当浴缸,他爹坐前座参观,我在後座。 他忽然蠕动嘴巴,仿佛要叫人的样子,单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叫我热血上涌,感动得要哭,父母对孩子的要求是越来越低了。 他开始胖。 开头不觉得,後来越看他越漂亮,身体的活动量也增加,脸色粉红,表情也比较多,半夜哭起来,声震屋瓦。 丈夫呻吟:“真奇怪,那麽小的身体可以发出那麽大的声音来,这真是我们的儿子?” 我很高兴,放下心来。 他没有事,而我恢复正常生活,在假期後重新上班。 丈夫一放工便赶回来看他,非常不放心,像是怕他溜掉。我跟丈夫完全相反,我觉得责任已完,下班忙著见长久不见的朋友,购物、吃茶。 对了,我还要努力做健身操。 为著这个孩子,前前後後拖了约两年,整个身子拖垮,三围不像样子,衣服全穿不下, 还不趁这个时候收拾收拾,悔之便晚。 我的生活非常忙碌。 老板欢迎我复职,他说:“以前可是我手下一员猛将,後来以家庭为重,荒废了两年, 我最怕女主管返璞归真,走入厨房,无端损失人才,现在要看你重振雄风了。” 我下定决心,不令他失望。 一连两三宗公事,都做得非常漂亮,公司又对我恢复信心。 我看著摇篮里的小东西,不禁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做了那讨厌小张的上司。” 现在别人都升级,只剩下我,要从头开始急起直追。 我瞪著他,他也瞪著我,忽然之间他扑过来,把头藏在我怀抱中,咯咯的笑。 我紧紧抱住儿子,喃喃说:“小张,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我会追上来,我会。” 我还是认为值得。 事业与家庭是可以并重的.我告诉你什么与家庭不能并重,下班後还坚持交际应酬出锋头就真正不能有家庭生活了。 明知不对,也很少在六点钟以前回到家。 丈夫渐生怨言。 他说他比较喜欢我在家那段时间。 基於自私的原因,那是一定的,当时我什么都靠他,胡里胡涂,连去银行都要他代我, 除了孩子,一切都不重要,什么都能牺牲,时光倒流五十年,我变成三从四德的老式女人,让他享受到久已失传的温馨。 现在我恢复正常,人要争取的,我也要,不平则呜,凡事据理力争,自然没那段日子那么可爱。 谁要做一个可爱的人呢,最可爱的人,往往是被人占了便宜而不计较的老好人,花那么大的代价而换回可爱两字,我蚀不起这种本。 丈夫应当体谅我。 他说:“其实你可以在家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又短不了你吃的穿的。” 我啼笑皆非。我也是个大学生,我用了纳税人的金钱,四年专科毕业,总得为社会出力,倘若我选择在家做其小家庭主妇,何必经过这麽痛苦的学习过程。 我工作上刚有点眉目,他就要我退休?不不不。 我虽然是他的妻子,是婴儿的母亲,我更是我自己。 我怎么放弃原先的自己,变为寄生在家中的另一种动物——最不可思议是倚赖别人为生的人,做婴儿,因为无知,无可奈何。做伸手牌女人,才奇哉怪也,生活的著落竟操诸人手! 丈夫?丈夫也不过是一个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他有权改变主意,一声不高兴便停止供应,我怎么办? 不是不信他,仍是不信他是神明。 例子太多,不由你不心寒,任何人际关系,都会有可能发生变化,不能太过自信,然後等变化来到,视之如晴天霹雳,这样太幼稚。 我没有与他理论,但是我的行动表明我的想法,我把时间分为三份,我自己的,工作的,以及家庭的。 很抱歉,我越来越少参与夫家的活动.几乎变为隐形人。 他们家一个远房表兄说:“嘿!我一直不信你真有老婆,永远是独行侠,今日见了才 信。” 多麽讽刺,多么不给面子。 连母亲都听到传言,跑来劝我。 她讪讪地道出做女人的道理,我不敢说她那套没有用,但是不适合我用。 “你要知道,这样下去,多少会对婚姻有不一良影响。” 我笑说:“我不信有什麽影响,他要是爱我,我半夜不返他夸我有向上之心,他若不爱 我,我光是呼吸,他也嫌我多事。” “你太托大了。” “ 妈,我也是只有一条路走。” “ 好自为之,亲家那边有一整年没见过你。” “ 太夸张。” “中秋你就没去。” “我公司有事。” 母亲不满之倩,宣之於脸。 我拍拍她肩膀。 当夜我下班抱著日益活泼的孩子,丈夫对我发表意见。 他笑说:“看你,成套西服,五公分高跟鞋,一手拎公事包,一手抱著婴儿,根本不像。” “怎么不像?”我也笑,“在外国杂志上,我看过不少类此照片。 亲不一定得身穿老布黑旗袍头梳小髻。” “孩子怎么想?” “孩子也喜欢漂亮神气的妈妈。” “嘿!”丈夫说:“他都快不认得你了。” “太夸张,人家还把孩子放托儿所里。” 他不再跟我说下去,当我不可救药。 我抱著孩子享受。 他胖胖的面孔贴在我面孔上,滑如丝,软如棉,香喷喷,小人儿表情很多了,眼睛乌溜溜,小嘴巴一直把我的耳朵当作可吃之物,也认生,被我抱久了会得四处找褓姆。 我爱他,自然我爱他,有谁要伤害他,我会为他拚命,但是我也爱自己,为什么两者不能并全? 他蹒跚的跨步自婴儿房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摔倒在地,爬过来,扶著我床沿,叫我。 我一把将他抱在半空,他穿著小小毛衣,小小牛仔裤,小小球鞋,越来越像个儿童。 我乐得心花怒放;同他说:“你要快点长大,陪妈妈去跳舞。” 丈夫在一旁听到,叹息说:“我从没听过做母亲有这样的愿望。” “这种愿望比较实际,容易达到,难道我们这一代还盼望养儿防老不成?” 他翻一个身,接过八个月大的婴儿。 “哗,”他同儿子说:“你穿得这麽时髦?” “这身衣服哪儿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他不悦:“你是母亲呀。” “你总是不放过我。”我生气。 “别在孩子面前吵架。” “他还小。” “语气都听得出。” “是,他是神童。” “我不要他做神童。” 我放下宝宝,对牢丈夫说:“孩子一出生你就同我抬杠。” 他沉思。 “你自己想想清楚,”我说:“这对我公不公平。” “也许我怕寂寞,”他说:“我老觉得经已过去,十分沮丧,看,你不再需要我,孩子也不接近我。” “太好笑,”我诧异,“产後沮丧应当发生在我身上;你是怎么搅的?” “答应我,下班後早些回来。” “好的,我郑重考虑。” 他唏嘘,“我老了,你不觉得我婆婆妈妈?” 我只觉得我们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有了孩子之後,他只觉得凡事都可告一段落,而我,则觉得家庭是一件事,工作又是另一回事,怎么可以一个休止符号就笼统地放弃一切!光在屋子里弄儿为乐? 我为孩子吃多少苦,还不觉沮丧,我实在不明白我这另一半。 绝无仅有的空馀时间,我都放在婴儿身上,同他换衣服都可以消耗大半小时,他穿得很时髦,衣服都来自各亲友的馈赠。 他的面孔如一只苹果,皮肤如奶油,一切都是晶莹的透明的,至美至好,我不後悔吃那麽多苦,我庆幸有这个孩子,他是我最大的安慰。 即使愁眉百结,心事重重,看到他的影子,也都一切丢在脑後,拿一亿来,我也不会把他换给人。 这婴儿是我的灵魂。 我爱他。 一日深夜,我蒙胧间起床,心中牵挂孩子,到婴儿房探班。奇怪的是,他也醒著,睁著骨碌碌的眼睛朝我看,半晌,他伸出小手,我握住他的手,咱们母子俩在黑暗中感情交流,我鼻子发酸,淌下热泪。 我不会对世上任何人这么热情,除了他。 丈夫一日比一日低潮,他说他不再获得注意。我认为他是大人,应当照顾自己。 原以为孩子可以把婚姻关系拉紧,没想到反而产生危机。我冷眼旁观,知道发生著什么事,但却没有补救的办法。 终於丈夫同我说,他要与朋友出去打球,每星期三,从五时到十一时。 我微笑。 我听过这种球局。 每次下班打到深夜,如果他们真的在打球,不出半年可拿世运金牌,这麽勤练。 我问:“一定要玩球吗。” “我都没有运动。” 好。 他去买了一堆球拍球衣,每星期三带出去,又带回来,我也没有细究,有时玩至十二点,气不喘,脸不红,真是大内高手。 在他打球的期间,我也没闲著,在公司升了一级。为著奖励自己,我去买了件首饰,是一只戒指,戴在手上,纪念这段日子的辛劳。 我不能向丈夫要,他根本不赞成我做事,吃苦?活该。 他还是发觉了,冷冷的说声好阔气。 我抱著婴儿,他说:“当心戒指角刺著孩子。” “不怕,手工很好。” “是,现在你富贵得很。” 我很温和的问他:“这是不是冷战?” 他一怔。 “你有什麽话,对我说好了.我可以接受。” 他不响。 “你不须有顾忌,我这个人很文明,你有要求尽管提出来。” “你是指离婚?”他终於提到这两个字。 “我希望没有这么严重。” “你肯改过?” “我有什麽错?”我奇问。, “你一直不认错。” “我没有错。” “我们不必再谈下去了。” “我们没有到这种相敬如宾的地步吧。” “我不是要你完全放弃工作,只是要你别那麽狂热。” 我看著他,不出声。 “家中有一个男人已经够了。” “我有什么不到之处吗。” “我觉得你生下孩子之後变本加厉的要证明自己。” “这有什么不对?” “我在家寂寞。” 他说得对,我们的确无法说下去。他幼稚地与孩子争宠。连婴儿都不如!婴儿非常明白他母亲支配时问一定要分轻重,他并没有希祈廿四小时与母亲同聚。 我放下孩子,取过公事包,准备出门。 他问我:“如果孩子拉住你衣角,恳求你不要去做工,你会不会心软?” 我答:“我会向他解释,做为一个现代女人,没有工作是不行的。” 我出门去。 我不是不爱家庭,只是他现在不肯让我有自由做我自己,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对他来说,错全在我,对我来说,错全在他。 为只为了孩子,两个人纵有距离,还在一起。 我努力想做到下班便返家,奈何此刻并无朝九晚五这件事,晚晚到六点正才刚进会议室,七点半散会,大家嚷著去喝一杯,难道我不去? 我岂可以说:“我是人家妻子,我要回家,不同你们玩?”做事做全套,我真没有办法。 何况我渐渐觉得与同事在一起是种乐趣,像兄弟姐妹一样,有说有笑,不觉沉闷。 家里有个人同我冷战,说话鼻子哼哼嘿嘿。 孩子一岁生日,我们三人在一起渡过,我请假半日,在家做虾仁肉丝炒面,他板著面孔回来,意外之馀,倒有一分欢喜,随即想到我即使这麽傲,为的也是婴儿,而不是他。 我高声说:“孩子是家的一部份,你也是家的一部份,只要你爱这个家,就不要分彼此。” 他吃面的时候吹毛求疵,故意要醋要油,我都递给他,我特意请到职业摄影师来替我们拍照。 儿子穿著小球鞋走来走去,可爱得如安琪儿,头发梳西式头,面孔红咚咚。 我同丈夫说:“为著他,我们都应当和睦相处。” 他彷佛感动了,勉强的笑,“也许我也可以找一份五时後才开会的工作。” 孩子抱住他膝头,把胖头靠著他。 他问:“如果真的分手,他会随你而去?” “ 然,法官没有可能会将他判给别人。不过不怕,你可以另娶,另生。” “别开玩笑了,”他抱起孩子,举得高高,“我只要你生。” “ 还生?” “是,也是时候了,也许当家中有两名的时候,可以把你留得住。” 这个人的思想!永远不会进步。 我说:“我觉得我们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那自然,那还用说。” “不知道别人怎麽想。” “管别人怎麽想。” “再来一个?反正我已注定要受冷落,一个跟五个没有分别。” “让我们想清楚,先把关系改良,再论其他。” “只要你一肯弄炒面,只要你肯……” 我没有听进去。 我没有那麽乐观,不过也不十分悲观,日子过去,他总会习惯他已自家中第一位退至第二位,有些男人,在婴儿出生之後,是会患这种抑郁症的。 圈套: 我并未料到那会是一个圈套。 她是一个美女,她是电影明星。 本市美女是很多的,电影明星更多。 所谓美女,不过是大眼睛小嘴巴高鼻子,拍过两部戏,便是电影明星,明星之多,多于天上之星。 我认识她,在一个宴会。 宴会中有许多漂亮的女子,我不甚留意她们,反正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缤纷华贵,坐在我身边的莫夫人,脖子上那串红宝石如葡萄子般大小累累坠坠,闪闪生光。 我开玩笑问:“挂在颈上重不重?会不会抬不起头来?尊夫原来用这种方法使你向他低头?代价是昂贵一点,但也值得。” 莫夫人笑著用檀香扇子敲我的肩膊。 除出正牌的小姐夫人,便是娱乐界的女艺员,由公子哥儿带著进场。 我们一家子坐在一张桌子上,所以没有请舞伴。 这种闷死人的场合,我想,一会儿非溜出去吃潮州鱼蛋粉不可。 开小差拉著妹妹下楼,在大堂黑玻璃前等电梯,猛地抬眼,看到镜中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倩影,秀丽的面孔,苗条的身型,像鬼魂似,我吃一惊,蓦然回首,她也已转头而走向长廊另一端,塔夫绸悉率响,非常缥缈。 妹妹问: “怎麽了你?” “那是谁?” “那个女孩子吗,叫任小昭,是一位电影明星。” “是不是很红?” “不很红。” 妹妹说这是一种噱头。 我说:“也许她喜欢拍戏,而不喜与人混呢,你老以为做戏的人一定要拿著酒杯满场飞,与爷们调笑抛媚眼,这是不正确的。” “可是戏行一直是油炒饭,偏门。” “现在有很多大学生在里边。” “我无所谓,又不关我事,你去追她好了,越追不到,越是馨香,男人就是这点贱,女人稍微施一点手段,他们就觉得难能可贵。” “她又不知道我是谁,耍什么手段?” “男人个个一样,有什么分别?” “别侮辱人家。” “我不怕.我不信邪,我不信她会成为我的嫂子。”妹妹哈哈大笑而去。 你看她,自幼在外国长大,念到硕士,思想却这么封建,一个人要势利起来,同环境又有什么关系。 我仍没有放弃,又托一位小说家介绍。 她正在拍他原著小说改编的电影。 作家是我中学同学。 他说:“任小昭人很静,不大爱交际,我同她没说过几句话,下次见到她,我尽管同你试试。” “她是否很美?” “不见得,但没化妆时,皮肤仿佛不错。” 答案也是不。 她不答应。 她说戏子陪酒时代早已过去,无端端见什么人。 同学带歉意的说:“好几次局里的议员请她出来,她也回绝。” 但我明明在派对中见过她。 难道要我亲自出马不成。 我向小赵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拨通之後,那边只说任小昭已经搬走。 我很伥惘。 这么小的地方,要认识一个人,竟这么困难,咫尺天涯。 她又不知我姓甚名谁,为什度对我有这么大的偏见,把我当花花太岁。 我叹息,详细问小赵上次他约她的过程。 小赵说出乎意料的顺利,她立刻答应,他去接她之前,又再与她联络一次,她也很准时。 小赵反问:“你找不到她?” 我淡淡说:“我还没想定。” 那日她在镜中倩影一闪,要是我能即时请到她起舞,到今日恐怕已把她丢在脑後。 妹妹说得对,越是见不到,越是好奇,心中煞有介事,忘不了她。 但她不可能是故意的,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妹妹是东区妇女会的会员,活跃分子。 她跑来同我说:“你有机会见任小昭了。” “啊?” “我们请她来颁奖。” “几时?” “下星期一中午。” “她答应没有?” “自然,这是光荣的正经事。” “我也来。” “不过我们一向不请男宾。”她故意为难。 “我可以冒充是你的司机。” 她还是带了我去。妹妹到底是妹妹。 一路上讽剌有加,把我当笑料。 幸亏诸名媛见到我,宠幸有加,我才不致于失落,我如入了众香国,嘻嘻哈哈,倒也不愁寂寞。 任小昭来得很迟,一到就上台颁奖。 白天看上去她相当小巧,一张面孔很精致,不算很美,但秀气十分,很会得穿衣服,时髦但不响亮,饰物也衬得含蓄。 颁完奖她坐下喝咖啡,我来不及的跑过去打招呼,她看我一眼,不很热情,我认出她神情中那一丝寂寥,如与她久别重逢,彷佛有说不尽的话有待倾诉。 自那日在舞会中一别,有大半个月了。 “任小姐。” 她眼睛看著咖啡杯子,似当我不存在。 我也已好像习惯她的冷淡,不以为意,报上名去;“我托人约过你好几次。” “原来是你。”她诧异。 “是,很冒昧。” “这样不是很好吗,何必托人来约?”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间答不上来。 “我只不过想早点见到你。” 她说:“我们也是人一个,没有什么好见的。” “不——” 她看看腕表,“我要走了。” “任小姐,我送你下去。” “不必。” 我不去理她!迳自跟她在身后,她当然不方便赶走我。 有一辆司机驾驶的车子前来接她,我看著她上车,叫住她。 “任小姐,可以把电话告诉我?” 她笑一笑,“电话本子里有。” 车子绝尘而去。 当然我不会笨得去查黄页。 她若是对每个人都这样,那就没有朋友了,但她仍然有权对我不客气。 我很了解她的心情,工作完毕就不想再敷衍人群,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七情六欲,不可能时时表现最好的一面给我们看,演技,用在银幕上已经足够。 往往吃群众饭的人最怕群众,这是种自然的职业病。 像我们这种公子哥儿,败类也太多,她对我们有警惕之心,也不稀奇。 她有傲骨。 我很欣赏这一点,虽然我是受害人。 我始终没有得到与她独自相处的机会,但心仪着她。 妹妹认为整件事是一个圈套:“下次你一见到她,你会身不由己,她便成功了。” 把我说得一点控制能力也没有。 李导演说:“也许我可以安排你去参观片场,看看她们的真面目,这样,对你比较公道,对她也比较公道。” 求之不得。 妹妹说她没有兴趣,她看过拍戏,说非常的闷 ,几小时都那个镜头,拍完又拍,拍完又拍,闷死人。 我跟李导演去作客那一日,还是个雨天。 任小昭躲在伞下玩纸牌,穿牛仔裤与白线衫,若不是李导演叫她,我几乎没把她认出来。 她对李导演很尊重,立刻站起来打招呼,对我不瞅不睬,犹如不见。 李导演向我挟挟眼,呵呵的笑,“来探班,来探班。” 导演与演员马上聊起来,我蹲在她身边看她用纸牌算命。 她说:“你倒是锲而不舍。” “还没有轮到你?” “今天没有我。” “那你来干什麽?” “我也是此片的场记。” “你很好学。” “我想得到全面的知识。” 我点点头。 “很失望吧,”她说:“女明星居然并不穿兔毛高跟拖鞋,十指血红寇丹,夹著长烟嘴娇声嗲气坐牌桌。” “我没有失望,即使是梅惠丝型,也不伤大雅.有些观众是喜欢的。” 她微笑,“那种时代已经过去。” “你对我的偏见过去没有?” 她言他:“导演叫你。” 片场内潮湿脏乱,有大量蚊子,我面孔都被刺肿。幕后之辛苦与幕前之光辉,有天渊之别。 任小昭拢一拢头发,取起薄子,准备工作。 我细声问:“明天有空吗,明天晚上八时,我想约你吃饭。” 她凝视我面孔艮久,“好的,请准时来接我。” 我心花怒放,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的消息般。 回到家,一边治疗脸上手上的肿块,一边向妹妹报告好消息。 “真没想到她会答允。” “是时候了。” “你说什么?” 妹妹说:“胃口也吊足了,再不答应,人家心灰意冷,她就前功尽弃。” 我不悦:“你的思想好不龌龊,我有什么好处,人家要设一个这样的局来陷害我?” “你不相信?”妹妹问:“我同你赌一记。” “赌什麽?” “赌她对你是假意。赌注是爹去年送你的爱斯达马田。” “那车是我替公司达到百分之十五盈利他才送我的,别以为我没出力。” “赌不赌?” 我实在气不过,“好,受你的。” 我们击掌为盟。 每做一件事,都有个目的,任小昭目的是什么?至多不过是要令我对她另眼相看,我早已经做到这一点,她不必费神。 小赵找我:“听说你对任小昭入迷。” “我是清醒的。” “许多醉酒的人都这么说。” 我但笑不语 ,不想分辩。 “今天来我处,我介绍你认识她的姐妹。” “我们明天有约。” “来嘛,对你的未来女友多些了解。” “我想用我的心去了解她。” “肉麻死了,我浑身发起痱子疙瘩来。” 我又笑。 当夜我还是去了。 小赵是个败类,他约了三位小姐在家搓麻将,然后吃蟹。我到的时候,其中一位小姐清一色被上家截住,赢不出来,气得柳眉倒竖,拍著桌子骂“他妈的”,我从没见过打扮这么时髦华贵的女人讲粗话,视为奇观,从心底笑出来。 听著她们娇叱着喧嚷也是乐趣,我在一角吃水果。 蟹准备妥当,香气扑鼻,我们围著大嚼。 小赵说:“你们认识任小昭吧,是他的女朋友。”把嘴呶呶我。 真神奇,我才第一次约人,人就成为我的女朋友。 “啊!任小昭。”甲小姐抿着嘴笑,“文艺巨星,动不动要往哈佛大学念戏剧系的。” 乙小姐更是前仰后合,“出污泥而不染。” 我笑不出来,白小赵一眼。 丙小姐说:“她有她的朋友.生活很神秘,不过听说比我们还要疯狂,喝醉酒一样满街跑。” 我并不喜欢吃蟹,嫌烦,当下便停了手。 “拍起戏来是很放的,该脱三分,她脱七分,比我们豪爽得多。”丙小姐说。 甲:“忠於艺术嘛。” 乙说:“导演最喜欢用她,不用讨价还价。” “为什么呢,我不干,将来怎么嫁人?部部戏都脱,那怎么行。” “所以说,你落后呀,”乙推甲一下。 甲乙两位小姐又格格格的笑,仿佛空气中落了惹笑剂似的,而请吃蟹的少爷听到这样莺声呖呖的笑声,大乐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们,特别怀念任小昭眼中的那丝寂寞与迷茫,与众不同注定要吃一点苦的。 明天见到她,我会与她说明这点。 “……据说拍亲热的戏都不用清场,众目睽睽,大胆演出。” “所以说她是今年最有前途新星。” 可见任小昭的人缘不大好。 人缘不好,就是人缘不好,没有什自其他的原因,就等于不会骑脚车就是不会骑脚车,我并不是护短,人们的联想力太丰富,把自己看得太美,把别人看得太丑,才会认为人缘不好与人格有关。 我告辞,赵家的牌局继续下去,大概要到天亮。小赵艳福不浅,可以目睹美女们脂粉剥落后之真面目。 那夜我没有睡好。 他们已经把任小昭的性格说得很清楚:她是一个热情的投入的,全心全意之艺术工作者,有时候放纵,有时候忘我,但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好的女朋友。 她适合与同道中人来往:研究剧本到天明,为演出鞠躬尽粹,苦恼时醉酒,欢愉时大叫;… 老了,老了怎么办? 不比甲乙丙小姐,她们早有准备,或嫁入豪门,或投资黄金股票,戏行只是副业,任小昭毫无打算,希望她的片酬可以报答她。 我很难想像这样的一个女子会得设局来达到目的。 我不禁犹疑起来,这样的疯狂艺术家适不适合我?她的气质自然非比寻常,但是我能不能够顺利的把她移植到我的环境里来? 我的世界是十二分沉闷,按步就班,循规蹈矩,孩子们还没有出世,前程已被安排好,七岁学琴,九岁学网球,十二岁往英国寄宿,十八岁往英国进大学,廿四岁回来替家庭事业服务。 女人们每逢喜庆宴会打扮得漂漂亮亮,跟著丈夫出去应酬,穿得好戴得好,全是夫家的面子,一边交际一边比拚。 任小昭会喜欢这样的生活? 在外头,找生活也许艰难,但自由自在,无比逍遥,有伴的快乐是真正的快乐,寂寥时也是一种享受,她不会选择金丝笼子。 我在家踱方步,妹妹又嘲笑我。 “又不是没见过世面。”她说。 开步走之後,我怕难收住脚步,两个世界里的人,怎么结伴走人生路? 叫我进入她的世界,是不可能的事,叫她适应我的世界,也是不可能的事!两个人根本没有开头。 我迟疑。 但我还是会赴约。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情隔万重山’,剧终时男女主角约好在街角等,但两人都失约,一连串空镜头突出了无限幽怨无奈。 我没有这样浪漫,所有的温情在今日都被视为无聊老土,我还是乖乖去见任小昭的好。 她很准时,只晚来十分钟。 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 她穿件很别致的衣服,露背,一串珠子是唯一装饰。 我说:“没想到你会来。” “呵,那你约我作甚?” “试试运气。” “有时候我也很喜欢出来走走,跟外头人说说话。” 这解释小赵可以约到她的原因,当然,基于同一理由,她出来赴我的约会。 “那次跳舞,为什度先走?” “我的舞伴无礼,不尊重我。” 啊,原来如此。 “外边的人对我们总有误会,以为我们特别的随和豪放,既然可以在戏中与男主角搂搂抱抱,也不妨在银幕下予男人一些便宜。捡不到这种待遇便大失所望。” “我没有这样想过。” 她向我举杯,“是,我也发觉这一点。” “我们可以做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她依然维持着距离。 我并没有打蛇随棍上。 她反而先说:“再进一步是没有可能的事。许多女人为了归宿,把真性情收敛,表示愿意从头开始,嫁夫随夫,飞上枝头,在开头的时候,她们也确信可以办得到,但失败的例子是很多的。我并不以我目前的生活为耻,舞台工作是一门艺术,我热爱我的工作,我打算做到老,我并不视演戏为晋身豪门的阶梯。” 我点点头。我很明白。 希望妹妹也来听听。 “干我们这一行,很难找对象,了解我们的人,通常同我们一般的无常、多变、情绪化。不了解我们,永远不会接受我们这种生活方式,但我仍然不想改变自己,自欺欺人,我永远不会成为典型的淑女,自幼我没过惯纪律性生活,我的心已经野了,我愿意不羁到老。”她忽然笑了,笑得那样妩媚动人,那种风情难以在普通女人身上找得到。 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多谢你坦白。” “多谢你容忍。” 妹妹还以为她会布一个圈让我踩下去,我倒情愿如此。 我问:“你拍的多数是独立制片?”? “有些是大公司的制作。我知道送蹲省! “你有兴趣?” “做各种生意我都有兴趣。” “那好极了,我们约齐人谈谈。” “几时有空?” “现在好不好,我马上去把他们叫出来。”她兴奋。 “这麽急?”我笑。 她已经去拨电话。 凡是投资,都有风险,我会见机行事。 导演编剧在二十分钟内就赶到,我们谈得很愉快,小昭变得异常活泼生动,真的,一说到演戏她便精神。 没想到我们的关系会发展到这样。 当夜尽欢而散。 过一日小昭主动找我,要给我看计划书。 我正准备出去,妹妹拿著张中文报进来,一手摊著,大声说:“车匙拿来。” “什么?” 她把报纸给我,“ 请细读。” 是娱乐版上的消息:“任小昭开拍新片,自任制片,幕后老板为陈姓公子”。 “这跟车匙有什么关系?” 妹妹大笑,“你这个笨蛋,这便是她的圈套。” “强辞夺理。” “哼,当局者迷,她不要你的人,只要你的钱。” “我投资而已。” “这还不够?” “妹妹,人家的心,不一定有你想得那么坏。” “车匙拿来。” “车子尽管拿去用,但我并没有输掉东道。” “你那可怜的自尊。”她说。 我坐下来深思。 这真的是任小昭的计画?引我入彀,叫我拿钱出来做老板? 我哑然失笑,所涉款项又不是天文数字,很多人都拿得出来,何况不一定蚀本。 她只不过是与我比较谈得来,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就算要利用我,那也不打紧。这年头,有什麽不需要付出代价,我所有的,也不过是几个钱,碰巧我要的东西,又刚刚可以用钱买得到,这样看来,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众所周知,金钱并不是万能的。 我取过外套出门去见任小昭。 “喂,你真的不怕?” 我笑,“我不怕。” 圈套就圈套吧。 这个美丽的我盼望已久的圈套。 过去: 婚后生活很平静,一直没有跟丈夫说起以前那一段。 大成是很明事理的那种人。 行礼之前我问他:「你要不要知道我的过去?」 他即时说:「不要,没有兴趣,不关心。一切从今日开始。」 于是在他面前,我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们很尊重对方,结过婚的人都知道,一注册登记,生活另一阶段便宣布开始,我们都不是餐风露宿的神仙,恋爱管恋爱,婚后一切在乎实际,再神魂颠倒也得去办开门七件事。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年。 渐渐想要一个孩子。 婚后搬到温哥华住,开始时非常乱,上屋搬下屋已经够忙的,别说从香港搬到加拿大。 先挤在大成的王老五公寓,地方不够用,四出去找房子,大成喜欢花园洋房,我情愿选大厦,他赞成租,我习惯买。 争论半晌,一人赢一半。租了大厦的公寓,三间大房,两个客厅,玻璃露台。月租一千,不便宜。在香港,我老听传说,以为外国房子烂贱。 等租到房子,安顿下来,已经有老夫老妻之感。 我老咕哝:「这么贵的租,不如买下来。」 他说:「太太,那笔款子的利息足够交租,担心什么,把大笔钱压死在一项投资上,不划算。」 在香港,我的主意顶强,来到异乡为异客,渐渐为大成占了上风。 我并没有找工作做。 不想再辛苦。 在全世界找高薪的工作都不是易事,包括香港在内,非得从头开始,打底层做起。 离开中环那一年我的月薪已经颇钜,也明知无法再屈就,所以干脆转变习惯做主妇。 大成并没担心我的适应能力,我会在墨尔本渡过四年大学生涯,该处更闷更苦燥。 做事的时候老是盼望有个大假期,真的休息下来,一年什么都足够,不由得向往起以前走路都小跑步的雄姿来。 以前中环也有人认识我,时髦的职业女性,爱说笑,独立,肯吃苦。 现在往超级市场一站,跟其他唐人街的主妇没什么分别,不知道为什么,一失去工作也就失去那个劲。 现在我套着大成的毛衣便可以过一天。说是另有一番风味,但到底有点滑稽。 大成说我像大学生。自然,学生都是随和的,不修边幅的。 我没有再进学校,我并不好学,而且也受够了。 亦没有视日煮三餐为人生大事,在家我们吃得很简单,要不往外跑,吃龙虾去。 日常时间平均用在阅读、家务、躲懒上头。 真的,或许应该生一个孩子了。孩子长得一两岁,便会得蹒跚的走过来,伏在母亲的膝盖上,温馨地表示亲爱。 不过也有现实苦恼的一面,雇保姆是不可能的事,半夜起床喂奶极其可怕,白天一一难移。 故此想管想,下决心还待将来。 时间过得真快,一蹉跎便三年。最近我买了画具回来,开始写生,有时在史丹利公园逗留至天黑。 大成的薪水是有限的,税金高达收入三分一,在外国做太太,跟在全世界做太太一样,身边有些私蓄较为安全。 再说,我们这一代女人,早已忘了如何做伸手牌,自由需要付出代价,谁说不然。 身边没有余钱自然也捱得过去,但已经用惯最好的润面霜、剪最时髦的发型,一时节缩不来。再说,为什么一个女人看上去潇洒时髦,另一个村气土气,倒与文凭无关,完全是,穿什么在作祟。 大成也知道我不用靠他。 他没有问我靠什么。因为他对我的过去不感兴趣。 但是他也该知道,即使年薪六十万港元的女性,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剩下,因为那种排场那种架势都非钱莫办。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红星到老潦倒的原因。 至于我此刻可以做得逍遥自在,那是因为曾经有人对我慷慨馈赠的缘故。 过去,我做过一个男人的情妇。 他与我共同生活两年,分手之时,给我一笔款子。 不然你以为从良那么容易?身边有个钱,只要看到喜欢的男人,就可以一头撞过去,否则担心衣食住行,一踌躇就蹉跎。 说得难听,也确是事实。 倘若我不是胸有成竹,哪敢离乡别井嫁到这种地方来吃西北风。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我以为那个人会娶我。但他没有,他听他父亲的命令,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对他事业有帮助的女子。 不是合法的妻,就是情妇,我无奈地做了别人两年情人,他觉得委屈我,故此补偿我。 刚在我认为婚姻生活挺有意思之时,他写信来给我。第一封信是半年前收到的。 他居然会写信,真是太难得,再去想法打听到我的地址,更加稀罕。 开头他诉苦,说他那娘家富甲一方的妻子如何与他志趣不合,然后就表示想念我。 我以为他开玩笑。 后来信越来越多,礼物接踵而来,家中不是多了一整套的水晶瓶子,就是一打半打的时款大衣。 过去是过去,我并不记念这个人。 男人再阔绰也没有用,如果他不爱惜女人,只把女人当玩偶,光有钱是无用的。 后来我学乖了,把包裹与信退回去,让它们环游世界。 他于是打电报来。 邮差是个老伯伯,开始取笑我: ——「你要请我喝啤酒,一天见你三次。」 「到底是哪个罗密欧?」 「当心我告诉你那一家之主。」 我净微笑。 我不敢把电报退回去,怕他撒赖索性打电话来。区区长途电话费可奈他不何。 白天闲的时候我也问自己:他到底想怎么样?甩掉的人,又想她回到他身边? 像我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的,何必一定要旧人,况且这旧人已经嫁人。 他第一个电话终于来临。 大成刚出门,我以为是他忘记文件还是什么的。 电话里的声音却不是大成。 「你忘记我了?」声音荡气迥肠。 我淡然说:「是你?」 「你好吗,生活可愉快?」 说不愉快,他会觉得有机会乘虚而入、说愉快,又怕他妒忌破坏。 对牢这种人,只得说:「托赖,过得去。」 他清清喉咙:「有孩子没有?」 「快了。」 「为什么把东西退回来?」 「用不着。」 他人在什么地方?电话中的声音那么清晰。 「我想来看你。」 我心头一松,幸亏他不在此地,还可以施缓兵之计。 我马上说:「看到你也不会认得我,老多了。」 「我是不应该放弃你的。」 「过去的事,不要去提它。」 「我以为你不会再听我的电话。」 「大家还是朋友嘛。」 他叹口气,「你不恨我?」 「恨?为什么要恨?我在你那里学到很多,我们在一起也曾经高兴过。」 「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女孩子。」 「谢谢你。现在我要出门办点事,下次再谈吧。」 我挂上电话。他的消息真灵通,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万多公里外的电话号码。 在目前的生活中遭到不如意,便想往回走,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过得很好,好得不作他想,尤其是经他不住骚扰之后,更觉现在的平静舒适难能可贵。 大成与我已经很有了解,他是好伴侣,在周末,他阅读,我做运动,或是他看足球赛, 我打理盆栽,两人可以半天不交谈,但心灵相通,脉脉流动。 做好夫妻至要紧有谅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是好伙伴、好兄弟,我极珍惜他,他也爱护我,两人一起坐看电视也会握着手。 这个小城使我们心静,有机会好好地培养感情,我想我们之间不会有问题。 我绝对不会回到以前的噩梦里去。 天天早上,我推开露台的玻璃门,深呼吸,公寓对牢海景及公园,犹如仙境,静得可听见露水滴下,喝瓶牛奶,伸个懒腰,便有种夫复何求的感觉。 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快乐。 快乐是身体健康,可以有足够的体力去应付日常生活所需;快乐是活动一天之后,回到自己的家,与伴侣高高兴兴、谈谈笑笑吃顿晚饭,然后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八个小时。 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我不会容忍任何人来侵略这种快乐。 大成在下午下班返来,问我:「怎么睑色有点苍白?」 我微笑,「老了。」 「去买那种一百美金一瓶的营养霜来搽脸呀,」他笑,「广告上不是说可以青春常驻吗?」 「驻太久了,返阳乏术。」 「心情不好?」 「哪里。」我说:「你别瞎疑心。」 「我关注你身体,会不会有了孩子?」 「我在密切注意中,不会错过。」 他握住我的手,「生活还愉快吗?」 「希望可以躲到更安全更遥远的地方去,天之涯,海之角,大成,单独与你在一起,避开那些无良的人的追杀。」 「有什么人要害你?」 「谁没有仇人?」我反问。 「我会替你出气。」 「至怕你届时离弃我。」 「我像那种人吗?」 「要来到临头才会知道。」 那日下午我们到城内去逛街,买了许多钓鱼用的工具,秋季快来,又是钓三文鱼的季节。戴一顶塑胶雨帽,穿最旧的牛仔裤,带野餐篮子,一瓶最好的白酒,以及两张折叠的小帆布椅,便可消磨成个傍晚。 我出奇地适应这种生活。 廿五岁之前与廿五岁之后的我是两个极端。 年轻的时候比较外露,锋芒很劲,事无不可告人,掉一根头发都要宣扬出来,什么地方跌了一跤,什么时候与人吵骂,都是大事,太阳永远只绕着我转,稍受冷落便受不了。 经过风霜后人生观大变,现在只想寻个安乐窝躲起来,巴不得世人当我透明,不存在,好让我太太平平做人。这就是所谓物极必反。 有人偏偏要在这种时刻来骚扰我,怎能不惹我憎厌。多少礼物花束甜言蜜语,都不能再引起什么涟漪。 不过我实在怕得罪这种人,怕他会采取什麽离谱的行为。 我想提醒那个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行凶的人也往往会受到伤害。这是物理反应定律, 压力越强,反应也大。 他也不是没有身家财产的人,应当想到这一点。 正当我的困扰尚未平服,他人到温哥华来了。 他叫我接飞机。 他以为这还是他的全盛时期,我得伺候着他。我推说我要补课,并且告诉他,他来得不 合时,我正要往纽约探亲,说不定半个月也不同来。 「你故意避开我。」他说。 我说:「避人也要精力,干麽要避开你?」 「至少你应请我吃一顿饭,替我洗尘。」 「我实在忙,没有时间吃吃喝喝的。」 「哼,不是都说此地生活闲得慌?」 「视人而定吧!」我说。「我没说过。」 「那你是肯定不出来?」 「待你办完正经事咱们再联络。」 「我有办法见到你。」 这已经接近恫吓,我也并没有恼怒,顺手挂掉电话。 他为什么拚了老命来缠住我?我弄不懂。看不得别人有好日子过?我并不是在做皇后, 我开心不过是因为我满足。 即刻我收拾简单的行李。 我同大成说:「要向你请十天假。」 「神出鬼没,又到什么地方去?」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在展览现代美术,我想去逛逛。」 「三天还不够?」 「还想去参观皇牌大厦。」 「四天也够了。」 「看几个舞台剧、演唱会及舞蹈。」 「五天,最多给你五天半,周末要回来陪我。」 我们习惯这样讨价还价的。 我说:「一言为定,五天半。」 「住哪家旅馆,老规矩亚美利坚那?」 我点点头。 「这间旅馆已经很破,事事自己当心。」 大成一关心我,就像个老太太,我看住他笑。 我倒没有胃口去避开任何人,好的歹的,避都避不开。 一上飞机,发觉坐在我身边的,便是那个人。 我意外,这不是巧合吧。 他的兴致恁地好,万里追踪,是不是用上私家侦探?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 多年前追我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吃力。 他有点尴尬,「可不就是我。」 他半丝没有变,西装煌然,周身名牌,什么时兴就把什么搬到身上去,也不消化一下,处处显得生硬。 他看着我,「你变了。」 「当然,老多啦。」我坐在他身边。 这样也好,离远些,不会把大成牵在内,伤害到他。 「不,不是老,你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摸摸鼻子下巴,「没有呀,我并没去整容,明年吧,明年也许该拉拉皮。」 他膛目,像是不相信我会有这种幽默感。 我系好安全带便打算入睡,这一程旅程不长不短,挺闷的。 他并没有骚扰我,大概震惊过度,千里遥遥的来追求旧情人,没想到她此刻邋邋遢遢,像个男人。以前我妆扮得很厉害,化妆时用的扫子都有十多把,起码对牢镜子刷大半个钟头才能出门。衣服与鞋子成配,手袋与鞋子又得成对,一丝不乱,做人像上舞台。 我唏嘘的想:人真是会变的。 一觉醒来,我向侍应生取饮料,打开一本口袋书,读了起来。 他一直注视我,问:「你这样子开心吗?」 「还不错。」我合上书。 「可是你跟从前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是吗?人生在各阶段的要求不一样。」 「在纽约,我订了华道夫。」 「太贵了。」我摇摇头。 「我请你。」他说:「已租好两间套房。」 我讶异地说:「无端端有什么理由要你请我。不不,我不可能答应你。」 他也没有再求我,只是默默端详我。 飞机上的空气与座位都令我不舒服,我合上书,叫一大杯开水喝。 他看着窗外白云。 我替他说出心声:「来错了是不是?」 他不答,万分感慨的样子。 我只觉得好笑,「你要的是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他苦笑。 「纽约有飞机直返香港,别浪费时间。」 「反正有空,与老朋友聚聚旧也是好的。」 他想穿了,我含笑闭目养神。 他又说:「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同自己说:从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女人。」 「不过是三分人材,七分打扮。」 「是,你真会打扮。」他承认。 「太虚荣了,两万元一件凯斯咪大衣一买三件之类。」我微笑地,像是在说别人的逸事。 「我不介意你打扮。」 「现在觉得多余,只有信心不足,或是靠外表吃饭的人,才会花尽心思去打扮。」 「爱美不是人的天性?」 我不去回答他:「这次你不远千里而来,有什么目的?」 他坦白的说:「带你回去。」 「你太太呢?」我讶异地问。 「早分居了。」 「真儿戏。」 「我不该接受盲婚。」 我伸伸腿。 「你怎么穿起球鞋来。」他不以为然。 「舒服。」 「你的足踝穿高跟鞋才好看,以前你独爱穿那种七公分的细跟黑色猄皮鞋。」 「是吗。」 「你忘了。」 「小事我一向不放心中。」 「你会不会卷土重来?」 「我还能够吗?我都不是十八岁了。」 他极之失望,将手上的戒子除下又戴上。 这几个小时的飞机捱死我。 我与他那一段是真正完全过去了。真不明白如何与他共同生活了两年,当初怎么会被他吸引。 他并没有什么不好,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一切都不附合要求。 连找个题目说话也办不到。 飞机着陆,我背起手提行李便拍拍手要离开机场。 他膛目,「你没有行李?」 「就这么多。」我说。 「什么?以前——」 「以前以前,我们活在现在,不是以前,够了。」 他住嘴噤声。 「再见。」 「你住哪里?」 「你总会找得到的,」我笑,「不过同你说也无妨,亚美利坚那。」 「那个破地方。」我摊摊手。 他还要尽最后努力,找到我酒店来,我刚准备出发去博物馆,短裤大毛衣。 他看我这身打扮很难过,「来,我同你去第五街买些衣服再说。」 我说:「没有时间,我要去看画展。」 他惨痛的说:「你几时爱上那种调调?」 「我一直喜欢,在大学中我副修美术。」 「是吗?」 他专门记得无关重要的事,要紧的事却置之不理。 他万分不情愿的陪我到博物馆,一小时下来他已闷死,几乎要叫救命。 我笑说:「你先回去吧。」 「你还没看完?」 「没有,明后天还得来。」 「有什么好看?」他大叫,「这些画像似猴子画,雕像有三个头。」 「嘘。」 他终于打了退堂鼓。 晚上他要约我到的士可去,我早已敷上面霜。拉开房门,他大吃一惊:「你的脸!」我身上穿着球衣当睡衣。他知难而退,黯然伤神。 第二天我仍驻博物馆,不过这次在东方文物部。 他游说我:「我们晚上去看『猫』,我好不容易买到票子。」 「我不去,我要去看话剧。」 「什么话剧?」 我笑,「你还是自己去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几时变得那么遥远?j 我摇摇头,不再与他争辩。」 「你总要吃饭吧,」他不服气,「我们去『周先生』。」 「亲戚要替我接风,他家开北京馆子,你要不要来?」 鞋带散了,我蹲下缚好。 他又看不顺眼,公众场所不能蹲,亦不能弯腰,对他来说,女人,是装饰品,必须维持仪态。 我问:「你还跟着我作啥?」 「你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又不会随地吐痰,你这个人。」 他跟我到处逛,一边走一边埋怨说累,我专往小画廊里钻,物色未成名新画家的作品。中午便吃一只热狗。 他忍无可忍。 「这种苦学生款是谁教你的?你再也回不了香港,你与时代脱节,你变得又土又钝又过时。你不再像个女人,没有女人味。」 他心痛得不得了,像是要忍痛牺牲我。我这一切并不是装出来做给他看的,事实上时光没有隧道,回不了头,我为了适应新的环境新的生活,自然得作出改变。 不让他见到我,他不会心息,这一下子他完全明白,不再对我留恋。 我目的达到,反而对他真诚,还是朋友嘛,他们不是老这样说? 我拍拍他肩膀,他对牢我苦笑。 我们沉默许久。 他的选择应该是不难的。 他终于说:「我想我还是回香港的好。」 「对,明智之举。」 他黯然,「往事只能回味。」 我心中险些儿笑为两截。 我劝他两句,「回到香港,好好的挑个女朋友,恋爱再婚。」 他表情很怅惘,「不容易找到合心合意的人。」 「老换伴侣,没有归属感,多么彷徨。」 「那只是女人的想法。」他微笑。 晚上他送来大丛玫瑰,他失望的走了。 我立刻结束旅程,打道回府。 大成很觉意外,「怎么不叫我接你?」 「我故意要突袭检查,看你是否有越轨行为。」 大成笑,「查一百年你也不得要领。」 我似快乐鸟似的自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 大成问:「为何欢愉?有了孩子?」 「快了快了。」 「我看你脸色红润,如释重负。」 说得不错,知妻莫若夫。 那是因为我的过去,到此刻才正式成为过去。 屈曲: 我同屈太太的关系很奇,我们本来是远房亲戚,稍微有一点点影子,我的表姐嫁了给她堂侄,算起来一表三千里,也是姻亲。 但我们开始熟稔,却因为跟同一老师学普通话。有时候我开车送她,有时候她家的司机送我,两年下来,便成为好朋友。 屈太太的心事全对我倾诉。 开头我很惊讶,看上去她并不是那种很坦率的女人,对我竟说了那么多,不由得我不感动。 后来日子久了,便猜到因由。 我与她除了一星期在老师那里见三次,其余时间没有碰头的机会,毫无利害关系,认识她家人,一点是非都没有,她无论对我说什么,都是安全的,绝对不会传开去。 为什么不呢,她乐得一清胸中的闷气。 有时放学,我们也去喝杯咖啡。 她说:「曲小姐,你最好了,年纪又轻,又有一份理想工作,大把自由,爱怎样便怎样。」 我笑,「也不能随便约小阿飞去黑夜飞车,否则一样会得铸成大错。」 她旋转着咖啡杯子,也笑了。 屈大太是个很美的女人,三十多岁,皮肤白腻,高鼻子大眼睛,穿得时髦无比,什么款式的衣服她都有,虽是个享福的太太,但一样爱穿女式西装及平底鞋,起码有三只不同的公事包,不明底细的人,真还以为哪里又钻出一个女强人来。 不过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再时髦也不管用,她的双眼没有神采,没有信心。她的声音不够坚决,欠缺说服力,她的姿势不够磊落,不觉潇洒,而身居要职的女人不是这样的。 一个人如果有才华,便像亮光自玉瓶中射出,成个人是晶莹的,使观者难忘。 那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不需要长得十分漂亮,他的能力便是最佳装饰品,使他成为最美最标致的人。 过份修饰外表对气质是没有用的,整洁端庄即可。 当下屈太太对我说:「……我明知他这下子去夏威夷,又是约了赵玲去玩,不过我还是送他去飞机场。」 「这种屈曲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说。 「他就是要我同他吵,可是我就是不同他吵。我不要叫他猜到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他算准我会跳,我就跳个八丈高,他算准我会叫,我就拔直喉咙叫不成?那我岂不是成了猢狲?」 「可是你现在多痛苦。」我说。 「离开他,难道我会舒服吗?」屈太太低下头,「我不会同他离婚,这段婚姻要等我死了才会失效。」 我摇摇头,我早说过,屈太太穿得再时髦也没有用。 赵玲是个女歌手,屈先生同她在一起,已有三年,届太太找私家侦探把丈夫查得清清楚楚,连照片都拍下一千数百张,但是她就是不摊牌,同丈夫斗。 在这段时间内,最受损失的是她自己,这一点我已向她说明白,因为她一直请教我的意见。 她说她一口气下不去。 两年下来,她的人瘦了干了,有百弊而无一利,但她仍然坚持着。 女人有时候真的不可思议,若把这种毅力用在正途上,锲而不舍,不知能够发挥多少光芒。 「有没有办法?」她问我:「曲小姐,你最聪明,你说有没有办法?」 我说:「换了是我,选择自然两样,但是你不同,你都没有自己的生活兴趣。」 她默然。 「屈太太,如今社会的道德观念两样了,都说男女平等,变心的男人并不算坏男人,人是有权变心的,你又不少穿的吃的,这样下去,世人不但不同情你,简直觉得你可笑,甘受侮辱。 年纪又不大,前面还有好日子,何必住在死胡同中。 把话都说尽了,你别见怪。」 「曲小姐,我知道你是个热心人。」 我微笑,「屈大太,你才比我大几岁,口气却似我妈,怎么会这样,世界很广阔的,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我不要离婚。」她握紧拳头。 「不分手也可以去看呀,欧洲那么美。」 「不,我不要离开,」她勉强的笑,「我要在这里守着。」 我无奈,「那么多吃一客冰淇淋吧。」 「我吃不下。」 我叫侍者来,结账。 每次谈话的结果都是这样。 她并不需要忠告。 我也知道她不需要忠告,她不过是找个倾诉的对象,张四李三都一样。 这种女人是很多的。丈夫千般不好,晚上仍然回去与他同睡,她怒管怒,听众却切忌批评她,否则立刻从朋友变为敌人。一切自她口中亲自说出,听众若不小心传开一言半语,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骨子里她是最最老式的女人,过时三十年。 但我仍然陪她吃茶聊天。 为什么?我当然不会白白浪费时间,我自有我的理由。 有两年的交往,我们固定在星期三吃茶,如果屈先生不在城中,我们还可以去逛街。 她买东西很豪爽,我也不相伯仲。 她不经意的问:「你怎么一买四五双都是一个款式?」 我不知怎么解释,只得说:「无所谓。」 「小姐,你是有男朋友的吧。」她说。 「怎么如此说?」 「你出手真阔绰。」 我笑。因有男友资助,所以才买得起这种鞋子? 牡丹无绿叶扶持,那简直是不行的。 我没有回答她。 她说:「你是最守秘的一个人。」她略有不满。 我但笑不语。我们各自提着鞋盒回家。 屈太太与我的友谊最奇怪,她从没来过我家,我也从不去她的家,两人从来不去看电影,亦不在其他时间见面,根本不算是好友,但她几乎把可以告诉我的私事,全部都说出来,一点也不保留。 对我的信任,令我感到压力。 过两日我第一次接到屈太太的电话。她拨到我写字间来,说来说去,仍是觉得闷,仍然有解不开的结,仍然是怒负心汉,成篇说词似苦情戏的对白。 我唯唯诺诺,推说开会,挂上电话。 她怎么查到我的电话? 也许是从老师那里。 最聪明的做法是马上与她疏远,另外找一个国语老师,但我有目的,我自愿与她接近。 不不,我不是想问她借钱借首饰,也不是想从她那里认识什么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她也不见得会带我进出什么高贵场所。我另有目的。 她痛苦?唉,其实我又何尝不痛苦。 唯一可以解嘲的说法就是她的痛苦是全职的,我的痛苦则属半职。 因此我比她更加荒谬。 屈太太不断与我说及她生活中的不如意。 「昨夜他八点钟回来,换套西装,又出去了。」 「天亮才睡,等我醒来,佣人说他早回公司,他的体力为何这么强壮?恐怕一个女朋友还不够吧?」 「报上说赵玲在夏威夷买了公寓房子,我知道,二十一万美金,在威基基区,我都叫人查清楚了。」 「结婚十年,如今连我生日也忘记了,以前连丈人都有礼物。」 怨是怨得洗脸水都是苦的。 我照例每隔三分钟「啊」的一声,以示洗耳恭听,虚伪得不像话。 在一个星期日下午,我约会赵玲。 是,事情有点复杂,我认识赵玲。 认识不止一两年,她是我妹妹的同学,我几乎看着她长大,又看着她丢下学业去唱歌,走红,赚大钱。 当然,我没有转述屈太太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只是再三向赵玲说:「她是不肯离婚的。」 「这个女人也真够韧力,」赵玲非常烦恼,点起枝香烟,边吸边踱步,气愤的说:「丈夫明明不要她,她还不肯放手,究竟要恁地?」 我静一会儿,不出声。 「她怎么可以长久装聋作哑?」赵玲逼尖着喉咙。 我怎么知道。 「这样拖下去,我比他们两夫妻都早崩溃。」 屈太太就是想这样,叫赵玲知难而退。 我缓缓说:「赵玲,你不能净怪屈太太,据我所知,屈先生从来未曾在妻子面前提过离异两个字。」 「我不相信。」 我一怔,淡淡说:「那我倒成为一个来说是非的人了。」 「不不,曲姐,这件事是我请你帮忙的,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是急了。」 我说:「你自己想清楚吧,别人很难替你拿主意,这三年来你也没有别的男朋友,正如你所说,拖下去,最吃亏的是你,你的青春很宝贵,你的时间最不经花,他们有什么关系?老夫老妻,已经大半辈子过去了。」 赵玲用手掩着面孔。 外面那么多年轻才俊,追求她的人不胜枚数,她却偏偏要跟着屈氏。 屈先生若没有岳丈的帮忙,根本不会有今天,他们两家是世交,千丝万缕,数十年的关系,要很强大的力量才能使他们拆开。 诚然,他喜欢赵玲,止于此,赵玲不应有非份之想。事实上她做到今天这种地步,俨然是屈先生的外室模样,已经很不错了。 要正式把屈太太废掉,让屈先生娶她,那是不可能的,屈先生不见得对老妻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要他在亲友面前公然做一个负心的人,代价太大,他厂里一大半是岳家的旧臣。 除非,除非离婚由屈太太提出。 那还不如等太阳西天出容易点。 赵玲说:「夏威夷的房子根本是我自己买的,外头说得多难听。」 「他没送你?」连我都觉得意外,他不是那样的人。 赵玲气鼓鼓:「很多事都不能看外表。」 「你同他吵了嘴。」我料事如神。 「要他买在威基基,他不肯,说当地熟人太多,你说烦不烦,我干脆自己出手,求人一向是困难的。」 「你也太鲁莽了。」 「我觉得我的耐力一日不如一日,」赵玲说:「看样子我们快完了。」 那么屈太大终于胜利,姜是老的辣。 「曲姐,你知道我对他是有点感情的。」 「看你的要求如何罢了,」我说:「你若想单纯的一夫一妻到老,他自然不是好对象。」 「我与他分手?」 「你是那么聪明的人,我不想多说。」 她大力按熄烟头。 这些年来她一直抽烟。女人吸烟最受害,姿势正邪不去说他,自有爱看女人吸烟的男人,健康上的损失不可弥补,嘴唇暗黑多纹,皮肤不得光洁,都是尼古丁所害。 赵玲依然不以为意,持着年轻,任意而为,一天吸两包。 我说:「这一年来我已把他们夫妇间的事尽量告诉你,我不想继续做奸细,以后你好自为之。」 「我很感激,曲姐,我知你为人,一向你不是多事的人,这次完全关系我们十多年的交情。」 赵玲真懂事。真不愧是江湖上的红人,她若存心捧人,那人一定飘飘若仙。 我拍拍她肩膀。 一般女孩子都相信自己魅力无穷,要夺人所爱,简直手到拿来,直到三两年过去,才发觉对方根本无离婚之心,做定失败者。 过几日在老师那里碰到屈太太,她压不住兴奋,似一个得了洋娃娃的小女孩,脸颊红扑扑,拉住我便报喜讯。 「他去纽约开会,带我一道。」 「哦。」 「有十年没与我一起旅行了,唉,我简直手足无措。」 这样看来,屈先生恐怕有意与赵玲冷一冷。 屈太太快乐如小鸟,我看着感慨万千,中年怨妇倒是正常的——看得多知得多自然不容易满足高兴,但活了这么些年,还为芝麻绿豆的事心花怒放,传颂良久,可见她平日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几时动身?」 「下星期一,去十天,他警告我,说开会很忙,只得三两天空闲,叫我不要问。」 「你会不会闷?」我问。 「我想我会的,」她说:「换了是你,成日坐酒店里,难道不闷?」 「我会到处逛:书店、古董铺、美术馆、剧院,可去的地方多着呢。」 「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怕什么?」 「一个人有什么味道?」 我啼笑皆非,「一个人好呢,两个人反而不知往东还是往西走。」 「当然是他跟着我!」 我笑了,一边摇着头。 「怎么,」屈太太追问:「我说错什么?」 「没什么,祝你有一个很愉快的旅程。」 我很为屈先生疲倦,一妻一友皆要他跟进跟出,唉,难得还有那么多男人欲享齐人之福。 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向赵玲透露,但赵玲自屈氏处知道,苦得滴出血来。 她立刻采取报复行动,与全市玩家恢复邦交,夜夜笙歌,并且打扮得花枝招展,彩照散见于各报纸杂志社交版。 这样一来,她与屈先生三年交情便毁于一旦,除了他历年所赠礼物,一无所有。 赵玲给我看屈先生送的戒指手镯之类玩意儿,什么一副意大利绿宝大耳坠就要三十二万之类。她很不会挑东西,都是有入价没出价的首饰,净得好看,似她这般靠青春色相过日子的女孩,居然不对往后的日子作打算。 「你觉得我傻吧?」她问。 我点点头。 「人不风流枉少年,你放心,过了三十,我会另有打算。」 她与屈先生就这样子完结了,连波浪都不起一个。 三年的时间心血。 她立刻与一个姓阮的公子哥儿订了婚。 也难怪她有那样的自信,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尽管有许多的女人会贞洁地嗤之以鼻:「咦,花花公子!」但是叫阮先生去追她们,他还真的不干。 屈太太不在本市的两个星期,我惘然若失,很寂寞地来往老师与家之间,少了屈氏电台絮絮诉苦之声。 她终于回来,我很衷心的说:「我们又可以去喝茶了。」 她却没有预期中的快乐,神情抑郁。 「出了什么毛病?」这是我首次主动探问。 「他还在美国。」 「你们不是一起回来?」 「在美国十天,我们吵足十天。」 「怎么会?你一向忍他。」 「是呀,我也以为自己炉火纯青。可是在家,我不一定看得见他,自己找些事做,消磨时间,能忍得住,到了美国,两个人晚上相对,大吵小吵,不下一百多次,几乎要动刀动枪,结果他到酒吧独饮。」 我呆在那里,没想到事情有这种结果。 「我终于发觉,这已经不是他肯不肯回头的问题,根本是因为我们破裂在先,他才往外跑。」 她忽然长大了,我瞪着她,这真是奇迹,她忽然长大了。 「于是我先回来,我需要真真正正的花一些时间把事情想清楚。」 到这个时候我反而问她,「没有挽救?」 她说:「我想是没有了。」 「可是我看报纸,都说他与赵玲分手了。」 「分手?」屈太太冷笑,「不久他又会找到另一个。我明白了,错在他,不在那些女孩,说不定那些女孩子牺牲得最多。」 「你怎么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开了窍,我思想搅通了。」她很幽默的说。 「不再悲伤?」 「更加悲哀,以前还可以怪人,把一切推在别人身上,现在除出怪自己,还能怪谁?而人到了要非怪自己不可的地步,你看多悲哀?」 现在她说话完全像个成年人。 我极之替她高兴。 不管感情纠纷发展怎么样,一个人长大总是喜讯。 她低下头,「曲小姐,这些年来,我从你那里也学到很多。」 「是吗。」我很惊异。 「是真的,我看你一个人生活得那么好。由此可知女人不一定要经济与感情上完全倚赖男人,我醒悟很多。」 我非常愧不敢当,没想到我们真会成为朋友。 当日我回到冢,看到家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大房车。 我看它一眼,不予受理。 司机打开车门,那个中年男人下车来。 我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曲。」他叫住我。 我说:「屈先生,你怎么又来了。」非常烦恼。 「还是不欢迎我?」他陪笑问。 我看他一眼,「我才同屈太太吃完茶。」 「我知道。」 「你有什么话说?」 「我想告诉你,我已同赵玲分手。」他焦急地说。 我笑:「你想我代替她的位子?」 「你别再这样,老老实实,你想我怎么样?」这个本来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此刻涨红着脖子。 「屈先生,你真想知道?」 「要我离婚娶你?」 「请你不要再钉着我。」 「小曲,你为何拒人千里之外?」 我说:「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没有资格追求女人。」 「你要我离婚是不是,」 我摇头,「你始终误会我。」 「离了婚,」他咬咬牙,「你会不会跟我?」 我还是摇头,「不,离婚后,你才有资格追求异性。」 「太难了。」他摇头。 「屈先生,回去吧。」 「小曲,自从半年前在慈善舞会看到你,我就不能忘记你,我一直问自己,怎么还有年轻人恋爱情怀,但不能解答,小曲,」他握紧拳头,「我务必要得到你。」 样子有点狰狞,不过我没有害怕。 我坚决的说:「你一直骚扰我的生活,屈先生,再下去我要不客气了。」 他似乎有点顾忌,退后一步。 这些日子我很困惑,精神一直不开朗,可以说有相当程度的痛苦。亏得我早认识屈太太,否则很容易会步赵玲的后尘。 我说:「你太太是个贤良的女人。」 「我并没有说她不好。」 「你不应辜负她。」 「人是有权利变的。」 「与我无关,自有女人爱听这样的话。」 「是不是赵玲对你又说些什么?」 「她们两位根本不知道我认识你,」我说:「知道了之后恐怕会买凶杀我。」 「你为他人而活?」他咄咄逼人。 我说:「你一直误会,屈先生,我对你完全没有意思,你请回吧。」 他呆在那里。 「而且,你也该累了。」我叹口气。 「小曲,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同赵玲已有三年的感情……」 「你从来不会真正爱过她,你只当她是洋娃娃。届太太所得到的待遇也不见得好到什么地方去,她是屈寓的一件家具,永远在那里等你,你是一个顶自私的人,一直希望有女人为你牺牲。」 他瞪着我。 我说下去,「我不想成为炮灰的一份子。」 他颤抖着声音,「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女人。」 「什么都有第一次。」我说。 「你想清楚了?」 我轻笑,「很笨,是不是?放弃锦衣美食的好机会。但人各有志,我要三十二万的绿宝大耳环来做什么?我的朋友又不介意我穿什么,我又不涉足江湖,事事要同人比。我要的,是爱护我的丈夫,温馨的家庭,正常的生活。」 他的睑色越来越苍白。 我温婉的说:「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他的背部忽然佝偻,他不再抖擞精神,看上去也就像个中年人。 他喃喃说:「是,我很累。」 不要说他,我又何尝不累。一个人隔在他们三人之间,人家做第三者,我做了第四者,一塌胡涂。 回到家松口气,我垮在沙发上。 但心意是完全立定了,应该对屈先生假以辞色,我不认为现代女人一失足不会成千古恨。 我决定暂时停学,不再与屈太太周旋下去,我觉得自己很虚伪。 屈太太却同我说:「我在办离婚。」 「什么?」 「我知道我说过至死不离,但是我现在的想法完全不同。」她说:「再下去,只有大家死。」 「他回来了?」我明知故问。 「昨天下午回来的。 我默然。 「曲小姐,我知道你不方便参予意见,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现在懂得如何处理这件事。」 我与她握手。 「我仍有你的电话,」她说:「我们有空再见。」 我点点头。 这是好消息。 分手对他们两夫妻都有好处。 但这并不表示我对屈先生的看法会有所改变。 我并非卫道人士,我的道德水准很低,但是屈先生这个人,无论他是否独身,都不适合我,我觉得他对感情不认真。 屈氏夫妇真的离婚了。 十多年的夫妻,还是要分手,我皱上眉头深思,但不能因噎废食,婚还是要结的,只要在那一刻是真的就无愧良心。 离婚后屈先生反而不来找我。 我微笑,这种心理其实不难了解,他有妻子的时候,自然忙着要找别的女人诉苦,到处倾吐他的妻子不了解他,此刻离了婚,他还有什么烦恼? 一切难题得以解决,他还要女朋友干什么! 以前要避开妻子,避至女友家情妇家,现在妻子离开,他当然要留在自己的窝里好好松弛一番。 我百分之百明白。 现在我们四个人都自由!我、屈先生、屈太太、赵玲。 多么好。 家事: 妹妹廿一岁,扁扁面孔,高挑身裁,不很美,但是男孩子喜欢她,成日有约会,并且收很多礼物。 早些时候我也说过她:对人家没意思,就不要给人错误的观念,以前收人家聘礼,要嫁过去的,所以那种比较名贵的礼物,还是退回去为妙。 她说:「我从没主动索取过礼物,是他们苦苦哀求我要的。」口气多么大,「至多分手时还给她。」她说。 从来没有人求我收过什么礼物。 「什么,没有吗?」她不相信,「那你有没有送过什么给男人?」 「也没有,」我诙谐的说:「我怕人家不敢收,怕将来甩不掉我。」 我比她大数年,因是长女的关系,成熟得多,一早都没有她那种心情。 大弟比她小一岁,也好不了多少,一天到晚愁钱,早上收了补习酬劳,晚上就花得精光,直在我身边打转,等我慷慨解囊。 我笑说:「一个妹妹去收,一个弟弟在种,也罢,打和。」 他们就是管吃喝玩乐。 两个人都高大健康活泼热情,对我来说,是个大安慰。又进了大学,前途不用愁。 寡母常说我宠坏他们,「你也顾顾你自己。」 我说我自己很好哇,要什么有什么。 她指的是我未有去寻找未来对象。 我摊摊手,「有他们两个陪我,我不介意不结婚。」 「他们很快要飞走,离开你。」母亲提醒我,「你看看他们,一副不安于室的样子。」 「我还有妈。」 「我也不能活到一千岁。」 我黯然,「妈专门说些扫兴的话来吓人。做人,不过过一日算一日,想得那么远,还有什么兴趣?」 「你总得找个对象。」 「这是要讲机缘的。」 「大部份还是得靠自己钻营。」妈不服气。 我不由得笑出来,「我还读过几年书哪,你叫我怎么去勾搭男人?不同你说了,再说我要生气,别再跟我提这些老土的论调。」 再过几年,就嫌我是老站婆,要再干涉弟妹的琐事,他们就会派我心理变态。 我感喟。年纪一大,什么都变质,一个家庭,本来如天衣无缝的榫头,但是渐渐有外来的因素,使这个精密的榫头瓦解。 弟弟的女友对妹妹有意见,妹妹的男友对弟弟的女友不满意,母亲对弟弟对女友一家人奉若神明,亦有微词。 都是因为重阳节。 弟弟要接送女友一家去扫墓,没有车子,大发牢骚。 妹妹说他:「她若为了一架车子而喜欢你,算了,这种女友不要也罢。」 弟弟说:「你这种说法是纯理论,你那一位如果不开车来接送你,恐怕进展就没有如此顺利。」 妈妈重重的拍下桌子。「才忙完中秋,又忙重阳,」她针对弟弟,「我看你仿佛是他们家的长工,出钱出力。」 弟弟噤声。 妹妹趁势说:「他们家没有男丁?怎么净靠你。」 母亲冷冷说:「他们家只得四个女儿。」 弟弟白妹妹一眼,这一切我都看在眼内。 年轻人都这个样子,不懂事,好逞强,一定要叫男朋友拜倒裙下,千依百顺,才显得威风。约会,叫他等三个小时。结账,要他付得心廿情愿。又得爱屋及乌,为她家人出力。总而言之,他是奴隶,她是主人。 在我看来,简直幼稚不堪,然而当事人好此不疲。 我问妹妹:「你那位男朋友在节日可用车?叫他牺牲一下可行?」 妹妹马上去打电话勒令男友交车。 弟弟有了生机,脸色恢复红润。 妈妈说:「这还差不多。」她忘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结果是妹妹借到车子给弟弟,她男友受家人抱怨,憎恨弟弟之女友。 妹妹强辞夺理地对男友说:「你也有姐妹,叫她们去问她们的男友借车呀。」一笔胡涂账。 我最廉洁,我不问人借,人也免问我赊,我得意地同自己扮个鬼脸。 入秋以后,弟弟的负担日益增加,口袋永远是空的。我老塞钱给他。 他嬉皮笑脸,「你不教训我?」 我说:「教训你,你就不爱我了。」 「不不,我永远爱你。」 我感动好一阵子呢。然而不到三天,这个永远爱我的弟弟就提出很过份的要求。 他问我要我新买的大衣。 我一时还不明白他要女装大衣干什么,等他吞吐半晌,才懂得所以然,我认为要在这个时候到一条界限,便说:「不可以,我要穿才买,它款式也不适合女学生。」 弟弟立刻把睑挂下来,「你有那么多,送人家一件有什么稀奇。」生气地走开。 后来妹妹说:「咱们家好一点的东西,几乎全叫他拿去奉献给女友了,去年冬季,她上门来,拉开衣橱门就取走我的大衣,穿脏了又拿回来洗。」 我笑问:「人几时嫁过来呢?」 「不一定嫁。」 「你们都抱着这个心,做男人就没有前途。」 妹妹说:「男人也越来越精刮。」 「你们太幼稚,又不懂得钓大鱼,」妈妈在旁教导,「尽挂着吃吃喝喝,有什么用?他买了房子没有?打算结婚不?」这位老人家也真奸诈。 妹妹不服,反问:「弟弟要是结婚,还不是搬回来住?」 「我才不同她住,」妈妈冷笑,「她打得如意算盘,吃我穿我住我,末了生个孩子叫我带,还动不动向人申诉我难为她。」 「那他们住哪里?」我膛目。 「没有能力成家,结什么婚?」母亲也很厉害。 妹妹吐吐舌头,「看来不能在妈妈这里占到什么便宜。」 弟弟面如死灰,男人也不好做,压力很大。 我问他:「你不是打算结婚吧。」 「我想先订婚。」 「女方的要求?」 「是。」 「这么急?」 「女孩子多数怕有变化。」 「你们同年?」 「就是,她毕业就廿三,结婚也并不太早。」 我没有意见,干涉人家感情是不智的。 「你说怎么样?」弟很彷徨。 「你会听我说什么?」我笑问。 这是真的,只有他女友说的话才是话。 年轻人就是这样,愚昧而任性。不过不怕,他们也会慢慢成熟、世故、机灵、淡薄。 我拿到房屋津贴那一日便出去找房子搬家。我向往独居已经有一段日子,真正有自己的天地,关上门,电话可以不听,天塌下来也暂且不理,明天才是另外一日。 我不想再耽在家中,弟妹不嫌我,弟妹的朋友迟早会有闲言闲语。 母亲不舍得我,「你也太周到了,管他们怎么说。」 「要不,你来同我住。」我说。 「我才不,将来你男朋友会不高兴。」 母女俩都同样的谨慎多心。 搬走那日如释重负,妹妹马上扩张势力,占用我那一半房间。 自此之后,家里面的事,我不大知道,开头母亲向我诉苦,说时常见不到人,都往外跑,她很寂寞。日子久了,也不见她再发牢骚。 一日我正在家看电视,妹妹忽然找上门来。 她同我说:「姐姐,你一定要收留我。」情绪非常低落。 「什么事?同谁吵?」 「弟弟。」眼睛都红了。 「手足要友爱。」我不以为然。 「你收不收留我?」她急躁地问:「少教育我好不好。」 「欢迎你来住,住到永远也可以。」 她破涕为笑,「幸亏有姐姐。」 「不过先小人后君子,我爱静,你那些朋友约在外头比较好。」 「我可不是修女。」她抢着说。 我也说:「这里也不是交际所。」 她泄气,「要是我也有个窝就好了。」 「要努力呀,」我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她告诉我,弟弟已开始带女友回来睡在她房内,翻她的杂物,穿她心爱的衣裳等等,两人吵起来,牵涉到弟弟,他只帮女友,不帮小姐姐。 「两个人都没有涵养。」我批评。 「要我怎么样?跑到我家来侵犯我的权益,哪有这种恶人。」她推我,「你良心放平一点。」 「何苦坏了关系,忍一忍,」我说:「将来好见面。」 「我一辈子也不要见她。」妹妹气道。 「话别说绝了,许有一日你要求她,何苦得罪她,」我说:[爱屋及乌,给兄弟面子。」 「你干么不教训她?」她翘着嘴。 「她是我什么人?」我反问:「我能爱她像我爱你?我干么教她?你仔细想去!」 妹妹不出声,躺在沙发上,用垫子蒙住头。 「你的男友呢?」我说些轻松的,「不来陪你?」 妹妹呜咽的说:「他家移民。下个月就走。」 我明白了,难怪心情这么坏。「他也去?」 「自然跟着去,不知多乐,一点别离情怀都没有。」妹妹声音充满凄酸。 我默然。真现实,年轻人一想到前面空宽的美丽新世界,往后的人与事都丢在脑后,换了要走的是妹妹,她也一样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你裙下人那么多,怕什么?小张走了有小李, 还有保罗彼得安培约翰。」我打趣她。 她已闷得说不出话来。 在我处住了半个月才由母亲打电话把她叫回去。 这半个月里她很规矩,上学放学,电话也不多,每天早上老是肿着眼睛,大概是晚上哭泣的缘故。 我不去问她,爱莫能助,被遗弃的滋味不好受,但隔一段日子总能恢复,时间治疗一切创伤。 走了一整年呢,那男孩子对她言听计从,但一有考验,不过如此,当然,我们硬叫人留下来,也是不公平的,他此刻靠家中,又没有能力叫妹妹跟他走。 看将来吧,有缘份的话将来他或许会接了她走,不过机会很微。那边的女孩子随和兼夹美丽,小伙子眼花缭乱之余,哪里还会记得旧人。 这种失意事在人生道路上层出不穷,亦不会是最后一次,无论是情人、工作,以及其他人际关系,都有变幻,人人都不介意弃旧迎新,谁有办法就谁甩了谁,根本没有公理,水门汀森林中亦有弱肉强食定律,人总得想法子往高处爬。 我同妹妹说:「振作一点,放假我请你到欧洲去旅行。」 「你陪我?」她总算露一丝笑意。 「我不去,怕乘长途飞机。」我老实说。 「像你最好,大姐,独行侠,无牵无挂。」她感慨。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我拍拍她肩膀,「你是我妹妹,难道不知我寂寞孤清?连电话费都可以省下呢,连请一杯茶的人都没有,你难道要学我?」 「真是的,像你这样的人才,大姐,怎么会没有人追?」她忽然替我不值,「是不是你太过拒人千里以外?」 我啼笑皆非,「你管我呢。」我推她一下,「先把自己的事摆平。」 由我送小妹回家,看到弟弟躺沙发上看武侠小说,便与他搭讪几句。 他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我说话,我看他情绪不错,便趁势发表意见。 「别再与小妹冲突,做人要有原则,男人太过软弱无能,女人也看不起你。」 他意外地心平气和,「我知道,我也想通了,女方如此得寸进尺,需索无穷,我应付得一年,也应付不了十年,终归要得罪她的。现在也不流行做老婆奴了,男女平等嘛。」 我倒是一呆,所以,要开窍忽然会清醒过来。 他放下小说,「我想暂时疏远她,搬到宿舍去住一年。」 没想到他会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母亲很赞成。」小弟又说。 妈妈点点头,「这是避难的好法子,反正学业未成,未有能力成婚,放慢脚步是明智之举。」 我笑,一开头爱得如火如荼,落得后劲不继,真是典型现代作风。」 妹妹听得入神,也就前嫌冰释,搭腔问:「她怎么想?」 小弟说:「她也有别的朋友,听说家里做海味生意,现在她身上有一股咸鱼味。」 「没有这样严重吧,」我正容对他说:「勿在背后说女人坏话,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瘪三男人专候着落难的女人来丢石头,你不要去学他们。」 小弟很少看到我说教,顿时吓一跳。 「要她不要她都是你的事,嘴巴紧一点,你不要以为男人不怕娶不到老婆,坏了名誉,男人也一样。」 「是是是,多谢教训。」小弟站起来对我鞠躬如也。 大家笑起来。 但那一日终于要来临的,他们总归要离巢,男婚女嫁,各自成家,说不定一个月也没得闲回来一次。 小弟趁大学宿舍有空,便搬了进去,他女友来找过他几次,都不得要领,渐渐静下来。 妈妈有感慨,「你看,没有外人挑拨离间,家里多么宁静。」 「好的女婿,等于半子。」我安慰她。 「我自己有儿子,不稀罕。但我亦不会霸占儿子,不让他成为别人半子,只要他不要来烦我就好,眼不见为净。」 「抱孙子是天下至大乐趣。」 「半夜起来喂奶就不必了。」妈妈说得斩钉截铁,「我不需要人陪。」 现在只得小妹与她。 小妹在失去男友之后着实垂头丧气一阵,可是性格成熟不少,遇挫折愈多,长大愈快,比起以前的浮,现在的她更为可爱。 不久便有一个稳重的男孩子陪她出入。有一句说一句,我很欣赏该名男生,白衬衫,卡其裤,但是有一股形容不出的气质,文质彬彬,温文有礼,每说一句话之前必然先经思考,五官不算突出,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表露他的神采。 这是个可托终身的男人。 侧闻他颇懂得生活情趣,弹得一手好琴,又爱盆栽,母亲有两株枯萎了的月季花,经他转盆,这里修修,那里剪剪,不出十天八天,便抽出嫩芽,我们喜悦地称他为金手指。 我暗示妹妹善待这位先生。 「他又有份好职业,大学很重用他。」我说。 「这人会不会有点闷?」妹妹偷偷问。 「你才闷呢!」我瞪她一眼,「难道你又会跳七脱艳舞?你打算怎样过?在马路上当众被男人骂粗口才算够刺激?抑或是同你去派对,走时却开车送别的女友?别误解新潮,以为与男人同店七十周年纪念才算潇洒,你自问有没有资格做蔑视三纲五常的豪放女?去照照镜子才回答我。」 没想到小妹也够幽默,果真取过一面镜子细细照个够,然后颓然说:「没有勇气。」她随即又笑,「这样吧,先正式结婚,等到关系破裂,才出来玩,什么滋味都尝一尝,过丰盛的一生。 「十三点。」我骂她。 然而她心中怕认为我没有资格说她吧,我并没有不贰之臣。 我们家总算静了一阵子,直到我认识古文俊。 那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公司派我出去接头,踏入纺织厂时由他接待,一照会,两人便似有一种特殊的电流通过。这种感觉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很难形容。 我们仿佛像已经认识了一段时期,但明明是陌生人。的确是第一次见,不过无端端却似十分熟稔。 我跟着他走遍全厂,分手时中午时分。 他很大方的约我吃中饭。 我连忙把先前的约会用电话推掉,与他去吃东西。 他叫了很简单的食物,我与他吃得很舒服,我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出乎意料的轻松,就像跟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那次之后,他持之以恒,隔数天便约见我一次。 我并无把这件事告诉家人,太早了,不想提,免得以后有变化,令大家失望。 因为外出的时间较多,家务便堆积下来,我有点手忙脚乱,立刻请了个钟点女佣帮忙。真没想到古文俊会占去我这么多时间,同他出去之前,总得洗一洗头发,把衣服熨平,就这样简单的打扮,也需要一小时。 怪不得小妹什么都无暇做,下课回来,书包一丢便扑出去。 一两个月下来,我发觉自己长了黑眼圈,又不敢建议不要见得那么频,暗暗叫苦,幸亏见到他有无限的欢喜,才支撑着下去。 真没想到结交男朋友,也得先讲体力。 很佩服那些可以应酬三四个男友的女子。 女佣来上工之后,情形好得多,我松下一口气。 跟着去把头发剪短了十公分,又省下不少功夫,唉,穷则变,变则通。 我得接受古文俊,把他纳入我生活里,我生活的程序很紧密,经过许多整理与挣扎,才拨出空位给他,相信他也得为我做同样的事。 大半年过去,大家才习惯对方。我们并没有热恋,但是在一起很愉快,互相补充对方不足处,长处得以发扬。 他并没有带我去见家长,想必同我一样谨慎。 在这半年内,妹妹功课飞跃猛进。她同我很感慨的说:「早知把时间用在学问上,也不必去觅闲愁。」 我微笑。 「恋爱最划不来,花前月下,空话连篇,一有什么事,立刻作鸟兽散。」她因失望的缘故,论调灰朴朴,「天天花三小时练琴,我都考到第八级了。三小时学法文,我到巴黎不用愁,现在得到什么?」 她说得很有道理,真的,长时期这样下去,什么正事都荒废,还得早作打算。 「姐姐,你是对的,太早搅男女关系,非常不智,」妹妹说下去,「每个人都说,友情可调剂生活,但有多少人会适可而止?长时期走下去,什么兴趣新意都磨尽,差点没变为老夫老妻,那还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有点心事,沉默无言。 我问:「弟弟那笔如何?」 「散掉了,你不知道?」妹妹诧异,「姐姐,你这一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有两个月没回来了吧,他们散了。」 「那女孩子真的那么好白话?」 「人家下个月要做海味铺老板娘,」妹妹说:「不同咱们玩了,叫弟弟把一切还给她,免得误她前程。」 我追问:「小弟感觉如何?」 「很惆怅,不过他实在没有能力马上结婚。」妹妹说:「姐姐,你最好,有能力独立,爱怎么就怎么,多自由,遇到好的人,立刻可以结婚。」 可是他愿不愿意同我结婚呢? 「有空多回来。」妹妹说。 母亲的身体还好,只咕哝一句:「别忘了老娘。」 那以后的几日,我一直思想与古文俊的关系。 无论怎么样,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我们并没有应允对方什么虚无飘渺的事。 我们是成年人,绝没有昏了头,什么该说,什么该做,两人都很清楚。 即使没有结果,将来疏远,隔一两月,也可以见面喝杯咖啡吃顿饭。 既然如此,我何必担心? 也许世事是这样的,越处之泰然越是发展顺利。那种轰烈的要生要死的爱情并没有驾临在我身上,但古文俊却向我求婚了。 我高兴得觉得四周围仿佛都是虹彩与鲜花,活着真是好。 那日早上他向我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很觉突兀,怕他要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怕他要提出分手。 他开头的口气也真不像是求婚,他说:「我已经耽误你许久。」 我紧张,只得勉强笑说:「我并没有其他事。」 他说:「他们说走了超过一年不结婚就是存心拖。」 「也许因人而异,一年也不算很长。」 「我想我们了解也够深切……」 我张大眼睛等他把话说清楚。 「……我们可以结婚吗?」 那一刹那,我几乎瘫痪,我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如何?」他似乎也很担心。 「好好好,是是是。」我忙不迭说:「太好了。」 性格控制命运,两个很理智的人,省下一切繁文缛节,决定结婚。 他没有家长,我只有一个母亲。 我向妈妈宣布的时候,她呆住,不相信耳朵,因为她从没听说我有对象。 妹妹大叫,「隐瞒得这么好!」 弟弟说:「老奸巨滑。」 妈妈说:「他人在哪里?带上来呀。」 我红着脸说:「不准不喜欢他。」 这个顾忌是多余的,他们非常欢迎古文俊。 古自然有他可爱之处,为人正直,职业高贵,样子也过得去,弟妹因没有大哥,立刻接受他,古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还好。 弟弟笑,「我一向问姐姐求助是习惯了的,以后可不打算改。」 妹妹说:「你好意思。」 妈妈说:「别在古先生面前出丑。」 古文俊寂寞了许久,现在遇见这一对猢狲,哪还有不乐的。 我们订下日子吃晚饭,安排母亲喜欢的潮州菜。 妹妹居然缺席。 「怎么一回事?」我质问。 「她跟朋友去应酬。」母亲歉意的说:「那边有长辈生日。」 啊,我马上明白,她也有新发展。那个青年有进一步的表示。 我问弟弟,「你呢?」 「我暂时不想再找异性朋友。」 我笑,我不信,他们年轻人,一下子一见钟情,一下子反脸成仇,什么都快得很。 弟妹两人做我的傧相,婚礼在深秋举行。 婚后生活很正常舒适平淡。弟妹时常来,吵吵闹闹,仍然不够零用,又希望借到车子用,偶尔也借宿一宵,喜欢来我书房做功课。 我与文俊的家便是他们的家。 希望不久将来可以听到妹妹成家的消息,明年她也要毕业了。 生活便是这个样子,有高有低,很多时候,乏善足陈,越是没有事情发生,越是幸福。而多人不是那么想,许多人爱表现,爱搅新闻,一半是命需如此,但性格成熟沉静的人处理感情,到底不会沦至万劫不复场面。 母亲说她以为最后结婚的必然是我,可能永远不结,她也不觉奇怪。 「没想到你秘密用兵。」她说。 也许我太工心计。不知恁地,我做事不大喜欢给人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美德,这只是一个习惯。这种习惯,究竟在做人道理中,也还是小事。 笔友: 笔友,顾名思义,便是用笔来做朋友。 用笔,当然是写,写成信,寄出去,对方收到了,再回信,久而久之,双方有一定的了解,便成为朋友。 少年人最喜有笔友,不单可以了解到异地的风光人情,且可以藉此集邮。 故此在少年人阅读的杂志上,总刊登着一列列的姓名地址,等笔友去信同他们做朋友。 通信到某一程度,两个人熟络了,会得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像交换照片,甚或见面之类。 我也有个笔友,不过不是通过杂志相识的。 让我慢慢来说。 我在一间建筑材料公司做事,年前有客户写信来订购一小批东方色彩的瓷砖,因为数量太少,老板不感兴趣,一直没有回覆。 我被信上一张邮票吸引。 火地岛,这是全地球最南端的一个岛屿,在南美洲最尾处,幼时读地理,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再过去一点点,便已是南极洲,气温一定很寒冷。 一个中国人在那种地方干什么?我的好奇心被激发,便照着订单,替他办妥他要的东西,查明船期,给他寄了去。 我多事附了一句话,「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中国人可以做什么?」 邮包寄出,我也忘记这件事。三个月后,我收到回信。 这个名叫刘志强的人向我道谢,并且覆一句:「中国人足迹遍天下,现在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他很有幽默感。 为着满足自己,我去查百科全书: 火地岛,与南美洲当中夹着麦哲伦海峡,一五二○年由探险家麦哲伦发现。土地三份之二属智利,余三份一属阿根廷。气温属寒带,夏季约摄氏十一度,冬日时常在零度以下。 (为什么叫火地岛?) 火地岛主要产石油,其余就是牧羊,岛上共有羊只十八万余头。 这刘志强当然不是牧羊人(哈哈哈,牧羊人),那么他的职业当然是与开采石油有关。 当地除了印第安人外,也有南斯拉夫人、西班牙人、英国及意大利人。 真不能想像在那种地方长期生活是什么滋味。 住在本市的人,非常高傲,除却巫山不是云,连北美洲超级大国都嫌闷闷闷。 有一位表兄到加国的温尼柏念过书,回来诉苦说:「温尼柏不适合人类居住。」笑死我们。 更何况是火地岛。 他叫我们寄建筑材料给他,不是想在当地成家立室、落地生根吧。 收到信也算了。 但他继续又来了信。 「最值得尊敬的林先生,」他一直误会我是男性,「明知托你做这些事不该,奈何小弟在贵市没有亲友,只得劳烦阁下。弟在异乡为异客,想阅读中文刊物,可否代办,尤以武侠小说为上选,谢谢。」 信中附着巨额美金汇票,足可买一百套小说空邮寄出。 奇。 既从本市去,又怎么会在本市无亲无友,恐怕他不想人知道他的踪迹,故此托一个陌生人办事。 我买了整套新版的金庸小说替他寄出。即使从前看过,也不怕再读三百次,如果没有机会拜读,那此刻无异得到至大的宝藏。 此外我又替他订几份比较没那么无聊的时事刊物。 杂志社问我:「火地岛?!」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两星期后回信来了,仍称我为林先生,郑重向我致谢,不过没有再托我买什么。 我在外国读过几年书,有经验。相信我,人到外地是会变的,渐渐思乡,在家不值一顾的东西,到了异国,立刻变得刻骨铭心,什么邓丽君的录音带、各式周刊、陈皮梅、棉袄,全部派上用场,动不动弹吉他唱起我的中国心我的中国肺这种歌来,滑稽得要命,现在想来,真笑大了中国嘴。 不过那时有需要。 我很同情刘志强。 过时过节,便用公司的卡片向他贺年。 是这样成为笔友的,有两年多了。 算一算,他在火地岛生活,也有四年整。 不出我所料,刘先生在该处做石油厂的工程师,负责维修输油管,该地有一条长数千公里的油管,任何一公分出毛病都不得了,共有数十个工程师为它服务,刘志强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是多么孤陋寡闻,没料到那种天脚底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庞大的事业在进行中。 他们公司的宿舍十分精致,年前进行维修,他便索性订购东方色彩的瓷砖及配件来奢侈一番。 薪水据说也比欧美高出百份之五十,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刘志强一去便四年。 他仍然把我当男人,因为我名字、职业,都似男性。 这样也好,免得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 男人本来不大肯写信,也许因为寂寞,刘志强每个月总来一封信,有时半页,有时页半,写写身边的琐事及工作的进度。 他笔触很生动,为人具幽默感,即使短短数句,也令人莞尔,我佩服他的精力及意志力,回信的时候,尽量模仿他的笔调,绝对不婆妈,免他起疑。 圣诞我寄了丝棉背心给他。 他回我一张相当大的羊皮,可以铺床上当褥子。 刘志强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他虽不说,但我相信故事中少不免牵涉到一件没有结果的爱情。 为了她,他走到天之涯海之角去躲着独自伤怀,创伤痊愈后,他干脆留下来做一个隐土。 有时候烦起来,我也希望自己是他,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没有是非、误会、陷阱、嫉忌。 但我到底不是他,当气温略跌,便觉寒风割面,吃不消,还到那种地方去呢。 「两个」男人,竟通信那么久,真匪夷所思。 在他那里,到南极洲去探险倒是方便。一小时船到达,如果冰山不挡道的话。 中秋,我寄一盒月饼给他。重阳,金华火腿最好部份,多谢快速邮递服务,寄到时食物都还新鲜。 我很含蓄的同他说,也许应当回来一次,出国五年,也足够了。 也许前任女友已经是三子之母,事过情迁,还躲那么远自苦做什么。 他来信说也许明年会得回家看一看。工作经验已经足够,异乡生活也尝够。 他的家,出乎我意料,并不是本市,而是美国加州。 他在六岁便跟父母移民,差不多二十年,难怪在本市没有亲友,原来笔友之间了解还不够深切。 我只得说,希望他回家以后,继续通信。 不禁有点怅惘。回家以后大约不会再写信了,顶多一个电话。只有在火地岛这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地方,才会有余闲给远方的人写信。 那是五月。 然后到了七月,还不见他有信来。 也许忙,我想。 但是一晃眼,八月也过去,没有信,三个月没有音讯,使我这个笔友有点担心。 怎么,忘记了,还是已经回家,忙于适应? 我忍不住去一封信询问。 这封信寄出之后,发觉感情投资已经太过份,连忙警惕自己,凡事要适可而止。 九月,仍无信。 我处之以淡,天下没有永生永世的事,这样结束也好。 同事们诧异的问:「怎么不见你收火地岛的信?」 我托辞:「那位亲戚回来了。」 「请介绍给我们认识,真不相信那种地方可以住人。」 这个叫刘志强的人,一直没有消息,直至十一月。 足足半年。 他信中说:「林兄,油田大火,我受了一点伤,日昨出院,发觉有信,未及早覆,歉甚。弟伤势已复元,勿念。经此一役,决定速速返家,下次再写。」 受了伤! 火伤?难怪半年没有音讯。 是何等样程度的伤?竟要休养六个月之久,可想非同小可。 他都没有说,会不会四肢受到伤害?他亦没提。 我非常关心这件事,不知道是否应该再去信。他提到要速速返家,恐怕会在最短的时间成行。 可以做的不过是等。 最讨厌是等。 银行等排队,做工等升级,等,等浪子回头,等金价上升,从来没有愉快的等待,除出等孩子出世。 我竟为此烦躁起来。 后来又笑出来。能够写信,自然已无大碍,还替他担心做什么。 故此也不再去想它。 过一个月,信来了。 这次发信地点是美国加州。 仍然是短短几句,附着新地址,他离家四年,再次返去,恍如隔世。 父母亲欢迎他,看到他行李中居然有武侠小说,不禁大声称奇云云。 过几日来一封较长的信。 「林兄:实不相瞒,我离家四年,有一个很大的原因。父母亲有一间川菜馆在此地,弟妹们都入了行,对酸辣汤、麻婆豆腐、四季豆、炒三丝等了如指掌,父亲还想逼我入行,说什么当教授还比不得抓锅铲有进账,为免争吵,索性一走了之。 「过去几年,要不是你的鼓励,恐怕精神支持不住。但毕竟因工受伤,虽有金钱上补偿,但险些儿赔上小命,想到父母养育之恩,匆匆赶回,学做葱油饼、小笼包,你几时路过,来尝尝弟之手艺是否及格。」 原来不是为着一个女孩子,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又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傻子,哪个「林兄」会为他写足三年的信?他却坚信我是男人。 我笑了。 我生日那日,他寄上我一直盼望着得到的两枚珍贵邮票。 我很感激,不知怎么表示谢意。 这件事我在年前与他说过一次,自己早已忘却,没想到他与我牢牢地记着。 这两枚票是美国太空人第一次登陆月球的纪念票,一套七张,我有五张,面额大的一直没有机会找到,又不甘心去卖。 不知道我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他的信反而来得密,但不知恁地,失去从前那种活泼与俏皮。 他写:「家人想我成家。 「妹妹已经抱第二个孩子。婴儿非常可爱,才一岁模样,一粒豆似的头会得左右摆动看风景,奇怪,小小脑袋想些什么?有思想吗。 「弟弟与一西班牙裔女孩走,那女孩有黑沉沉大眼睛,羊脂似的白皮肤,一头黑发,叫我想起卡门。但据说老得快。 「中国女人就经老,母亲已五十五岁,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四十岁模样,坐柜台,有不少洋人向她搭讪,我们常以此笑她。 [林兄,你有没想过婚姻问题?一生对一个人负责,负荷甚重,不知是否吃得消,假使真心相爱,又另作别论…… 「听说你们那里的女孩子出名骄傲,而且都经济独立,不十分看重婚姻,这倒跟外国女子的人生观有七成相似。 「你有否知心友? 「为弟的真心盼望你能早日拉拢天窗,可否选加州为蜜月之地?」 这么婆妈的信不止一两封。 他似乎真的为婚姻问题困惑。 他父母一连介绍好些女孩子给他。 看他道来:「……我想不是巧合,那些女孩子当中没有一个大学生。 「父母挑媳妇,永恒地跟儿女挑对象的眼光不一样,学问他们不在乎,最要紧是脾气好,肯帮忙,千万不要到写字楼去表现自己,最好在店里做,捧盘碗、收账。 「还有,肯生孩子。」 「至理想是两年多抱三个,这里唐人社会大部份非常落后,同旧时农业社会没有分别。」 「我的生活沉闷,在考虑第二次出走。」 「你的生活一定多彩多姿吧。」 「我们通信统共有四年,神交已久,就是没机会见面,与其等你来到咱们这种闷地方,不如实际点动脑筋来你们那里玩是正经。」 我立刻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欢迎他来。 在这个期间,刘伯母托我替她把长篇电视节目录下来寄给她。我忠实地为她做齐。武侠的、言情的,一应俱有。 刘家的小姐迷上某人的小说,亲自写信来叫我寄,她信中用语与某人的小说笔法几乎完全相同,可见中毒甚深。 我也不怕烦,一一替她做到。 我成了他们刘家的好友。 离家别井就是有这个苦,接触不到乡土的文化,表面似没有损失,但日子久了,心底会得空洞。 在别人的国土上生活……也许第三代是可以习惯下来的,我们,我们始终心中怀念故土。 再也没有比我与志强更成功的笔友,维持那么久,感情有进展无退步。 有时我比他更噜嗦,一封信写十页纸,像社会工作者那样开导他。 说也奇怪,那时在火地岛,还可以说是通讯设备落后,通长途电话不便,是以从没听过对方的声音。 此刻他在美国,我也没有那么做,其实很方便,拨十个八个数字,便可以听他的声音,但有没有这个必要呢? 写信到底有诚意点。 我与志强两人心意相通,也没建议打电话给谁。 到最后,我相信我们是会见面的。 他会惊叫:「你是女身?」 我暗暗发笑。 不过事情不是我们想像中那么理想。 不久刘志强来函告知,他打算结婚。 我很诧异。他竟会在父母安排下成亲,这同盲婚有什么分别? 不过话要说回来,盲婚也没有什么不好,许多白头偕老的夫妇都是盲婚结合的。 许多新派男女认为白头偕老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是吗,阁下去试试看,也得双方无过无错才可以共同生活,做人还求功不成,但求无过已经上上大吉。 我非常怅惘,本来我想过几个月去探访刘家,现在看来,这念头只得打消。 试想想,人家正在筹备婚礼,忽自远方来了一个自称是男方多年笔友之女人,而这个女人,人们又一向以为她是男人…… 太曲折离奇,我反对做这么戏剧化的事。 结婚,就这么样两个人走在一起。我也希望有这样的机会,不必打着灯笼到处找。 我的家人从不为我操心或担心。 自幼我是独行侠,家里兄姐比我大一大截,他们都受传统教育,有传统思想,单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比他们快几拍,在他们眼中,我惊世骇俗,大胆妄为,落得悲剧下场,实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不值得同情,而居然被我闯出一条路来,不禁啧啧称奇,形成一条鸿沟,更加无法交通。 自幼我是寂寞的,无法与人同声同气。 志强结婚后,也是停止写信之日。 婚期定在十月。 我强颜欢笑地去信:「这次可得给我一帧照片了吧?」 刘家寄来帖子。 真有办法,住在美洲,也可以印得到大红烫金的中文帖子,你说,华人是不是移民到天不吐都不肯放弃原有的风俗?纽约的唐人街超级市场往往供应元宝腊烛香,不由你不服。 我送了厚礼,那是两张绣花被面,一张百子图,另一张是鸳鸯戏水,一张粉红,另一张湖水绿,十分娇艳,喜气洋洋,配得天衣无缝,比起中国社会的婚礼更加传统。 这一段时间志强没有给我来信,由他小妹写信给我。 她说:「新娘子的父亲是新移民,在台北开当铺,来到加州,也大展鸿图,做同样的生意。 「他女儿廿三岁,会得说英语,本来打算升大学,后来同我一样,在初级试就没跟上,反正三年大学不代表什么,长期在我们店里洗碗的,不少是美术系的博士,除了念顶尖科学,否则很难闯出路来。 「嫁妆很钜,因觉与夫家同住不方便,她父为她在近郊买了一座洋房,布置顿过得去。 「她会在我们店中帮忙。 「她长得微胖,人很不错,温柔,我们相当喜欢她。」 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媳妇。 多么好。 志强在婚后才同我说:「很彷徨。要爱护她,我知道,但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 「希望盲婚再一次成功。 「午夜时常惊醒。」 我起疑心。 自返家后他就没有开心过。 这里面有文章。 我慢慢的往回追思,打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问题人物?自返家后。 不久,自发生意外后,油田失火,他受伤。 一定与他的伤有关,他一直没提到是什么伤。到现在我相信是永远留下痕迹的伤,否则他不会沮丧良久。 我终于不再忌讳,写信问他:可否告我,伤势到底痊愈否,我与你无所不说,不应隐瞒。 他崩溃下来。 信收到,我阅后双手颤抖。 他说:「我失去右腿,自膝以下被切除。」 我发了一身的汗。 没想到事情会坏得那样。失去一条腿!亏他还肯同我通信,如正常人一般生活,我佩服他的勇气,难怪他情绪低落,原来一切一切都有因由。 可怜的志强。 他还作更大的透露:「我的新娘,与我同病相怜,很难找到健康人为对象,亦无谓一辈子欠负人家。 「因与遗传无关,我们可以获得完全健康的孩子。」 我为他哭泣一整夜。 亦为刘伯母难过。试想想,儿子好好地出去,回来时完全不一样,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但我在信中毫无露出戚容,如常鼓励他。 他是个勇敢聪敏的人,相信一定可以克服这个难关。 自己的生活却越来越孤寂,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找到好朋友。 不出我所料,他的信果然越来越少。 我转了份工作,薪水较以前好。把公司新地址给他,他也没回覆。 我替他高兴,有了家庭生活,身边有伴,何必逐个字写来同笔友倾诉,这是完全正常的现象。 年终时他说会来看我,倒是意外。 「——也是见面的时候了,我来采购一些必需的用品。」 我很兴奋,一定要去接飞机。 他不准我那么做,只答允一到埗便约见我。 争持半晌,约好在酒店大堂见面。 到了时间,不禁觉得老土,笔友见面,哈,笑坏人。 真的靠一枝笔便可以认识一个人?有时候深交二十年,还似在五里雾中。 人是会变的,受环境影响,有些人成熟有些人不,有些人靠毅力获得很大的成功,与他开步走的朋友却不,种种分歧,使友谊不能持续,不如人的那方自然酸溜溜,也不去追究深因,另一方亦只得一笑置之,所以交朋友是困难的。 我没有见过刘志强,但是一认便把他认出来。 他高大、英俊、廿余岁,穿得朴素但很有型,一件半新旧的凯丝咪呢大衣搭肩膀上,一见我便微笑地迎上来。 咦,怎么没有惊异,怎么看到我不是男人没有意外? 他装了义肢,完全瞧不出来。 他叫我的名字。 「喂!」我大嚷,「我是你的林兄。」 「什么林兄,在第二封信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他笑。 嘿! 我瞪着他。 他的睑上有点风霜,带有点憔悴,但更加显得有气质。与我心目中的刘志强一模一样。 我与他大力握手。 我们坐下,叫了浓郁的咖啡。 「你同我想像中一般漂亮潇洒。」志强说。 「你!」我有点难为情。 「生活好吗。」他问。 「托赖,过得去。」我说:「你这个人,明知我不是林兄,何必一直哄我。」 「你不想我知道,我自然不便拆穿你,我们两个都不是查根究底的人。」他微笑。 我点点头。 「本来或许还有点非份之想,意外事件后,把你当百份百的知己,」他很坦白,「还有什么男女之别。」 「生活好吗。」轮到我问他。 「在适应。」 「太太有无同来?」 「有,出去购物了,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你会喜欢她。」 「一定。」我说。 「有男朋友没有,问你好几次,也有廿多岁,当心做老姑婆,我妹妹都三任母亲了。」 我呼呼的笑。 「看到你真高兴。」他说。 「我也是。」 「你一点也没有令我失望。」他说。 「你也是。」 我们俩又紧紧握手。 喝完咖啡就分手了。 他说:「以后,不再写信了。」 我很同意:「是的,我的新工作比较忙,也抽不出空来写,你已有人照顾,不方便做这事。」 「有空来我们这里。」 「我会的。」 我们再三祝福对方,然后话别,看着他离去,背影引起我很大的感触。 再见,笔友。 少女日记: 今天是我离家出走的日子。 我连学堂也不去,带了一个大布袋,里面放了牙刷毛巾以及一瓶晚霜,便出门。 受够了。 母亲的噜嗦,大姊的冷淡,我不信我会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口袋有一千块,是替孩子们补习,花剩的酬劳。 至少逍遥一天。 出门的时候姐正在化妆,眼尾也不看我,母亲在厨房做早餐,嘴巴老噜嗦那几句话,我是她,我就买只录音机,把话都录下来,早晚用七次。 我心想,说不定以后你们都看不见我了,不留恋?你们会后悔的。 我并没有目的,先到大酒店的咖啡店去吃一客丰富的早餐,阳光照在玻璃杯子上,反射七彩的光芒,令我愉快。 邻座都是游客,兴奋的等待节目开始。 有些人天天这样过日子,从一个吃茶的地方逛到另一个吃茶的地方,直至天黑。 让我想:有什么事是我平日想做而一直没有空做的? 逛时装店,与约瑟到沙滩去散步,与表姨东南西北的聊天,对,就这么办。 我要疯狂的过一个舒畅的日子,完全不受束缚。 白天,一连七节课,从一间课室奔到另一个课室,写不完的笔记,读不完的书本,烦透了,学期试一点把握都没有,无论怎么样读,老是不熟,讲师还一直威胁:死读书不是好学生,不准搬字过纸,大学不比小学,背熟功课就可以拿分数…… 我根本不是材料。 考卷下来,我往往不知他要问什么,胡乱把背熟的课本写满七张纸,让他自己去选择给分。 一年就厌倦大学生涯,早知道找份时髦的工作,电台做播音,时装模特儿,电视明星,什么都好,不但有收入,生活也多姿彩。 我想退学,才暗示一下,母亲便三日不同我说话。 在家,我住在一间没有景色的小房,对面便是人家的窗户,有好几次我看对户,对户也看我,有一个大汉,穿一条烟囱内裤,瞪着我,我只得放下百叶帘。 真寂寞。 傍晚想出去也不行,学生跟着来,要我补习,白天人教我,晚上我教人,晚上所得的补习费,白天交给老师,唏,累死人。 这就是我的十九岁。 今天不同,今天我要轻松一日。 我走到游客区,从一间名店溜到另一间名店,我想一条皮裤子已经良久,现在每间店都摆着皮裤子,但我不够钱,我只有能力买一条皮带。 售货员很友善,问我要不要试穿。 我放下布袋,试穿裤子,有一条浅咖啡的软皮,又贴又轻,穿上有飘飘欲仙的家觉。 售货员称赞说:「真漂亮,我们可以给你一个九折。」 对折也不行。 我说:「呃,我要想一想。」 脱下来,还给她们,光是逛也不行,要买得起,否则还真是眼不见为净。 我看看表,嗯,十点半,找约瑟去。 他喜欢吃巧克力蛋糕,我大破忄堅(校对者注:该字打不出,我问过一个广州的朋友,说是粤语里的字,音han,小气、吝啬的意思。)囊,买了一大盒,索性阔他一阔,我扬手叫计程车。 约瑟住在山上那种旧式房子,一大间打通,书桌就在床边,运动器材放在书架旁,非常有气质。 他是个时装设计师,我在朋友介绍下认识,为他客串过模特儿,他有展览会,总给我一张帖子,他们都说约瑟对我特别有好感。 他不止一次邀请我到他家去坐。 昨日我已通知他,说上午到他处。 为安全起见,在楼下管理处我再补一个电话。 「是你?这么早?」他说:「上来吧。」 我略略不安,他并不是那么欢迎我,当然,他的声音一贯的愉快,但这种客气我听得出是习惯,不见得发自内心。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我抱着蛋糕盒子上去,揿门铃。 他来替我开门,穿着白色浴袍。 今天的阳光好得不能置信,自窗户透进,照得整间公寓明亮而愉快。 他请我进去。「吃杯茶。」 早餐桌上有多士有咖啡,还有一个漂亮的大胸脯女郎在吸香烟看报纸,看到我进来,向我投来一个亲切的微笑。 她也穿着浴袍。 「来,」约瑟并不替我介绍,「请便。」 我取起茶壶,斟一杯茶。 我当然不会吃醋,但这是另外一回事。他知道我今天会来,但仍然没有为我作特别措施,换句话说,我不值得他重视。 我气馁。 还以为自己是要人,受人欢迎呢。 我勉强的笑,「今日放假,所以来看你,你周末一直没空。」 但我上来并不是有求于他,我只是来看他。 这个时候,浴袍女郎喝完咖啡,回房去换衣服,她仿佛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也许这就是她的家。 很快她就自房中出来,擦了唇膏,套上松松的羊毛裙,一双高跟鞋,朝约瑟飞一个吻,出门去。 约瑟又问我:「是不是想客串模特儿?」 「不,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到浅水湾去。 j 「浅水湾?」他的态度似听到什么不毛之地。 「是。」 「那里早不能去了,著名的酒店已被拆掉,烧烤炉林立,影树不再开花,还去那里?早就过时。」 我像个傻瓜似坐在那里。 他打一个呵欠,像是没睡够,「我还有十张设计要做,唉,生活逼人。」 什么,这就是英俊倜傥的约瑟,这跟我母亲有什么分别? 我看他,他看我。 他下逐客令,「如果没有什么事——」 我站起来,「没有事,我走了。」 「有演出的时候我会通知你。」 「谢谢。」 「咦,这盒是——」 「蛋糕。」 「送给我的?」 「是。」我无奈的说。 「今日你来得不巧,我昨日很晚才睡,今日又要赶工。」 我原谅他,预约又怎样,他并不是为我而活的。 他有他的生活程序,打乱了整理不易,何苦麻烦。 今日的阳光这么好,但我的心情却不见得像早上那么开朗。 我有空是没有用的,别人没空。 不知表姨那边如何,反正大家都是女人,吃冷面孔又何妨,找她吃午餐去。 她在写字楼正忙呢。 见到我,好不诧异,「咦,你怎么来了?」 都不欢迎我,我委屈得不得了。 「找你吃午饭。」 「我约了人了。」她说:「你怎么不先通知我?」 「自己人嘛,半年没见到你,还要丁是丁,卯是卯的。」 「好好好,我想个法子。」她叫女秘书去把约会推掉。 「怎么样,高兴了吧。」 我转嗔为喜。 「有什么事?」 「很闷。」 「谁不闷?我比你更闷。」她笑。 这个表姨虽然比我大了十多岁,但是看上去非常年轻时髦。 「你用什么办法开解自己?」 「疯狂购物,报答自己。」 「可以吗?」我睁大眼睛。 「当然。」 「买什么?」 「钻石。」 「噫,」我为之侧目,「这么俗!」 「俗?这不过是小女孩子的浅见。」 「多难看,电灯泡一样。」我骇笑,「不过听说年纪大的女人都喜欢那一套。」 「呵,」表姨白我一眼,「一边要我请吃饭,一边侮辱我?」 「对不起,你不老。」我敬个礼陪笑。 「不老?是,并不老,但十九岁与三十九岁是有分别的。」 「你看不出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就修养要与年龄相等。」 我似明非明,「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好好,但是止这一回,下不为例。」 我们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坐下,她为我叫了美味的菜式,自己却只吃几片菜叶子。 她曾经说她是长期捱饿的,因怕中年发福。 难怪保养得这么好。 如果我到她这种年纪(二十年后!)能有她一半漂亮就很理想了。 我们聊很多,可惜只得一个多小时。 我喜欢听她说话,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那些都是智慧之珠。 妈妈怎么都不会说得出这种话来。 我说:「表姨,将来我要像你,吃好的穿好的,都靠自己。」 「是吗,」她微笑,「我吃过很多苦,你连这个也要学我?」 「你吃过苦?怎么我不知道?」 「同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结账。 「下午你到哪儿去?」她闲闲问起。 「我去闲荡。」 「怎么不回家?」 「我已离家出走。」 「什么?」她笑起来,「当真?」 「你不信?」 「自然不信,一秒钟也没信过。」 「嘿!」 「别开玩笑了,代我问候你母亲。」 「表姨,我母亲与你差几岁?」 「四五岁。」 「为什么你那么时髦,她那么古老?」 「因为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在办公,她在厨房,这个道理浅而易见。」 我们在饭店外分手。 看看时间,两点正。 到什么地方去?吃下午茶?也没有伴,人家那些太太小姐是连群结队的,一早就约在一道,每天玩。 那么职业女性如表姨,也不愁时间没处用,她们可以上班,为社会服务。 我才放一天假,就发觉没处打发空闲,真可怕。 多想回家睡一觉,又不甘心。 拖得越迟越好,最好天黑才回去。 我到戏院门口去溜达,一个人看电影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不想进戏院。 忽然之间,有一个男人同我搭讪:「听说这套片子很好看。」 我吓一跳,看看他。 他年纪很轻,穿得也清爽,不知恁地,就是像无业游民,我连忙低下头,匆匆避开他,逃到对街去。 人家又何尝不把我当游民,既不做事,又不上课,大好时光,浪费在马路上。 我更闷了。 现在回学校去,还可以上两节课,但又不甘心。我不相信我连一天的时间也无法打发。 即使与小朋友在一起,也是好的。 拨好几次电话,他们都在上课。 我呆坐在公园中,一点法子也没有。 表哥。去看表哥,他卧病在家,一定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 我立刻与姑妈联络,她很意外,表示极度的欢迎,我买了水果上门去。 表哥患癌症,正在竭力医治,情绪颇为低落,他看见我很是高兴。 「你好久都没来探访我,」表哥问:「忙什么?」 我躺在他们家的沙发上,喝着姑妈做的蜜瓜汁,心情才有点平复。 我申诉,「我不喜欢学校生涯,我想停学,赚钱,搬出来住,过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 「你现在不自由?」他吓一跳,「你还要怎么样的自由?」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得问过妈妈,讨厌。」 表哥笑,「将来有一份职业,你就会发觉,无论做什么,你都得问过老板。」 我连忙说:「那么我做老板。」 「那你又得事事问过客户。」他笑。 「唏。」我泄气,「做阔太太总可以吧,什么也不做。」 「事事得问过丈夫。」 「嗔?」我笑骂:「天下无安乐土?」 「人生根本就是这样。 有什么理由抱怨?你看我……」他的声音低下去。 「你放心,他们不停的在发明新的医药。」 「这不过是安慰我的话。」 我说:「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一向坦白得令人吃惊。」 「我一直要来看你,奈何功课忙。」 「毋忘我。」 「不会的。」我有歉意,我几乎就把他忘了。 「好好的念书,你将会用得着这张文凭。」 「我知道,现在无论唱流行曲的、写小说的,都是大学生。」 「应当是你安慰我,怎么反而由我安慰你。」他笑。 「表哥,我渴望看到外边的碧海蓝天。」 「去旅行呀,不是说要到欧洲?多教几个学生,储蓄是好习惯。」 「咦,你的口气似年轻导师。」 「啊,不好吗。」 「老土。」 「你看你那套价值观念,不知从何而来。」 「表哥,咱们出去走走。」 「去哪里?」 「到海滩。」 「这样吧,我们到郊外喝咖啡。」 「不,去钓鱼。 「我没有工具,要不要游泳?」 「真要命,说半天不得所以然。」我笑。 「看电影。」 「聊天。」 「到书店去。」 「在家下棋。」 我们哈哈大笑,今日,到现在,总算有乐趣。 姑妈很开心,她在一旁咪咪笑。我一早就该来这里,为什么要锦上添花? 结果我们并没有出去,表哥介绍我看许多许多的书,我们讨论研究很久,津津有味。 到傍晚吃过点心,我才告辞。 表哥嘱我常去,我应允。 自他家出来,已经华灯初上,我在海旁站一会儿,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返家去吧。我同自己己说: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又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谁也不知我是否逃过学,离开过家庭。 我走进咖啡室,叫杯饮料。 这里是时髦青年聚集之地,他们呼啸着打招呼,大笑,作弄对方。他们衣饰新奇,理一个秃发,戴反光太阳镜,穿尖头鞋,看着他们,我才知道自己落后。 我格格不入。 我从来没有这种小朋友。 我不喜旅行、远足、看喜剧片,我亦不喜联群结队、跳的士可、吃快餐店食物。 自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小大人,我从没向往过青少年的玩意儿。 我真倒霉。 那一台人看我一个人,忍不住善意地向我打招呼,他们都是好人,毫无疑问,但我有怯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 我耸耸肩,不肯说。 「一个人?寂寞?过来谈谈话。」 我真寂寞,我寂寞得希望有人廿四小时陪看我,向我说我爱听的话,同我做的事,永不休止地爱护我忍耐我。 直至到这个愿望达到之前,我都会憔悴苍白。 这也许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梦想。 「别怕难为情,说话呀。」 我只是微笑。 七点半了,我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视归如死,因为家庭没有温暖。 有一个男孩子坐在我身旁,「你好。」 他很英俊,不过脸上有很多小疤。 我点一点头。 「失恋?」他问。 太唐突了,我不习惯这种新潮作风。 我叫伙计结账。 「再坐一会儿嘛,」那男孩子说:「做个朋友好不好?」 他仿佛要伸手来拉我,我放下十元钞票就逃脱。 在门口,有人叫住我。 是同学小健,「喂,今天测验,怎么不见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病了?怎么还满街跑?」 我说:「我逃学。」 「我不相信,你一向品学兼优。」 「我品劣兼质差。」 「怎么,低潮?」 「今天的题目难不难?」 「照例地啰嗦。」 「我可以补考?」 「自然。」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在这儿?」 「我约了人。」 「我不知你也来这种地方。」 「来,一起进来喝杯东西。」 「我刚喝过。」 「你看上去很累。」 「出来一天了。」 「我送你回去?」他大概看出我情绪不稳。 「不用,我要走了,明天见。」 「喂,明天不要旷课。」 「得了。」一学期只有一次,他把我当坏学生了。 当下告别,我乘电车,自始站直到终站,又由终站乘回始站,三过其门而不入。 夜凉风劲,电车叮叮,别有风味。 有情侣在车头搂得很紧很紧,在热吻,我不敢看,怕肉麻,真不知这些人怎么可以大胆放肆到旁若无人,我服了他们。 九点钟的时候,我口渴、肚饿,眼皮都抬不起来,再不回去,就要露宿街头了。 我只得下车。 我还以为有人会请我吃烛光晚餐,留住我,不让我走,放最动听的音乐给我欣赏,对我作出许多应允。 我在做梦。 人生不得意事常。 我走入横街,天已经黑透。 「小姐。」 我吓得一颗心要从嘴里跃出来。 是警察。 「小姐,你何故游荡?」他问。 「我回家。」 「家在何方?」 「前面。」 「天黑了,少女一个人走路十分危险,我送你。」 嘿,原来还有这种事。 我只得在他护送下,返到家门。 他很礼貌的说:「再见。」 我也说:「再见。」 我伸手按铃。 母亲来替我开门,问我在什么地方逗留这么久,以前我也在同学家做过功课,试过十二点返家。 我也不分辩,连忙抢进浴室,用水洗刷全身。 我在沐浴时想,算了,示什么威抗什么议,英雄不吃眼前亏。 我长叹一声,家多么舒服,而父母维持这个家,也不容易,一切账单,要他们支付。 将来等我有能力独立,才自组家庭。 一切还得押后,现在总得忍耐一点,不要处处与大人作对。 我把那枝牙刷自大布袋中取出放好。 用毛巾包着湿头发出去,母亲说:「为什么一副疲倦?」 「今天她测验。」姐说。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上星期你告诉我的。」 她倒记得,这样看来,她倒不是不关心我的。 她又说:「今天是你生日,你怎忘了?」 我生日? 妈妈说:「十九足岁,替你做了爱吃的菜,却到如今才回来,都冷了。」 姐姐说:「把蛋糕拿出来。」 我愕住,半晌才说:「不,我还没吃饭,菜冷了不要紧,我饿。」 母亲连忙把莱取出,盛饭给我,我连吃两碗。 我怎么会认为他们不爱我?奇怪,完全无稽。 吃完饭父亲捧出蛋糕,切开,每人一块。 母亲说:「去年也是这个样子,买了蛋糕也不见你。」 那是我粗心,我做得不对。 姐姐说:「我买了一样东西送你,我记得你说过一百次,你羡慕韩清丽那条项链。」她把一只小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正是我想要的一只碎钻十字架连白金颈链。 「啊。」我叫出来。 「不便宜呵,」姐姐笑:「我牺牲到日本旅行买给你的。」 「为什么?!」我极之感动。 「因为你是小妹。」她耸耸肩。 我看着她。她还是关心我的,物质并不代表一切,但是藉着物质,你知道人对你的爱念。 我马上挂在脖子上。 「其实有没有这条颈链,你都比韩清丽强得多。」 「谢谢你。」 「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累得倒在床上,整个像要散开来一样,眼泪滴在我脸上,凉凉的,钻石坠子在胸上,也是凉凉的。 真奇怪,今日早上,我还想离家出走,但到现在,有谁赶我,我都不走。 人,就是这奇怪,别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变是少女的特色。 佳节: 我在这一连几天内都看见她出现在酒店大堂内。 她与她的孩子,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 两母子一起吃客冰淇淋,小孩一脸天真,她有掩不住的寂寞。 我不知她的名字,她约有三十四五年纪,也许更年轻。许多在职业上出锋头的女强人就算到四十岁也不显老,因为她们有信心,有冲劲。 但是她!因为早婚的缘故,一早不见物质上享受,十年八年下来,眼睛钝了,身体发胖,一点劲道都没有,活像养得白白胖胖的一只家禽。 她打扮很时髦,最新式的皮裤,看得上单件头价值都得上万,配最好的高跟鞋及鳄鱼皮手袋,发型也是时款的,但不知恁地,那股味道就是不出来。 致命伤是发胖,一直从腰身臀围胖到大腿,像只小型水桶,全身缺乏线条,春背影有点滑稽相。 大孩子也许已经升中学了,这个一定是最小的。 假期!大节当前!普天欢腾,为什麽没有人陪她? 丈夫呢? 她丈夫在什麽地方? 会不会正拥著美女在不知名的床褥上好梦正甜? 一点也不稀奇。 这种什么都有、除了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在大都会中,不知有多少。 我知道。 无论什么类型的女人,落在我眼中,来龙去脉,我都有个数目,因为,我是个靠女人吃饭的男人。是。我提供服务,她们付我酬劳。 服侍自吃饭跳舞看电影开始,到共游欧洲三个月,我都可以做得到。 我的生意好,因为我有职业道德,我一向守口如瓶,与我来往过的小姐太太女士从来不会有任何麻烦,我亦从来不作任何非份之想。而我的服务一流。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指,我健谈!有幽默感,细心,会得玩,对艺术文学都略有涉猎,你同我说起齐白石书上的印章有什麽特色,我亦能搭数句腔,对於世界大事,当然更加了如指掌。 事实上,我还有著美国小大学的学士文凭。 也有人说过:你怎麽会干这一行,好不下流。 但每一项职业都得有人做呀,我解嘲的说。 我只能说我做得好,是这一行一流的人材。 我不与其他的同行来往.因此更加乾净磊落,没有是非。 我留意这位少妇,倒不是为了生意。 这几天比较空,主顾都与家人团聚,因此得闲出来喝咖啡,没想到也有同道中人。 我付了帐,走过她的桌子,刚巧那孩子把一只玩具熊丢在地下,我替他检起。 她道谢。 我向她微笑。 出得咖啡座,看到她与一白衫黑裤的女佣在等司机。 她情意地朝我打招呼。 她很没有自信,看得出来,我再报她礼貌的一笑。 司机把一辆黑色大房车开过来,她上车。 我在附近逛一会,也打道回府休息。 过一日又在同一地方看见她,这次孩子不在,也许由佣人带出去逛了。 我向她点点头。 她很犹疑,也向我招呼,然後把目光急急转向窗外。 她穿著一套黑色凯斯咪西装裙子,那种两万块一套、真正讲究料子缝工的货色,凭我的眼光,看女人的衣著,那还错到什麽地方去。 有些女人自命懂得穿,专门花花绿绿挖空心思在款式上动脑筋,毫无品味。 她有点特别。 我看不得她那麽寂寥,端了咖啡杯子,坐到她对面去。 吊膀子,我号称第一。 我说:“你好。” 她有一丝讶异,亦有一点高兴,为了还能吸引男人! “我姓刘。”她嚅嚅说。 “刘小姐。” “不,我夫家姓刘。” “刘太太。”我微笑。 本来我不会免费陪人吃咖啡.但今日例外。 “喝茶?”她问。 “是。先吃早餐,後来索性赖在这里。”我说。 “我也是。”她的胆子略大。 这小妇人很乖。乖得使人难受。 “孩子呢?”我彬彬有礼的问。 “吵著要出去走,司机与他兜风去了。” “唯一的孩子?” “不,我还有个女儿,在英国念高中。” 我装得很自然的讶异,“真的,但你还那麽年轻。” 她很开心,大概许久没听到这种场面话。 “刘先生呢?”我问。 “他……出门去了。” “啊。”我点点头。 “你又何故独自一个人?” “我?”我自半空抓个藉口,”我与女朋友在节前闹翻,她说我又臭又硬,没有钱亦没外国护照!跟我这种人在一起是白泡。” “吓!”刘太太代我抱不平,著得出来,都变在面孔上,她好天真,太不世故。 盗亦有道,我不会对她怎麽样。 我笑了。 “可是——”她想说什么,又住口。 “很寂寞。”我说。 她很同倩我。 我问:”要不要吃蛋糕?这里糕点做得不错。” 她摆手,”我已经胖得不能再胖,不可以再吃。” 我依然微笑,叫侍者来结账。“来”我说:”这里的名店都开著,来逛逛。” 她呆住,不相信我会指挥她。 我说:”一个人呆坐干什么?我又拐不走你。” 她思想在一刹那间搅通,欣然站起。 “记住,”我帮她拉开椅子。 “欢乐要自家寻觅。” 她笑了。 笑容非常甜美,可见少女时代,实是个标致的人儿。 我们在橱窗外张望。她忽然说:”我有件大衣在改......” “我陪你进去拿。”我说。 她又有一个意外。 我们踏进店内,本来我的价钱与大律师同级,八百元一小时,自出门那一刻计算,但今天!大赠送。 女售货员迎上来,认得我,我朝她陕峡眼,她们都是聪明女!自然不动声色。 刘太太试穿大衣,我在旁观看,表情表示赞赏。 她们所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关怀。 这时候有一个摩登女郎闯进来,我与她一照面,发觉是歌影视三星青春花旦露露。 露露本来一心要与我打招呼,但一眼看到刘太太,立刻噤声。 她一口气选了三只鳄鱼皮手袋。此妹购物时义薄云天,慷慨激昂,那真是她认了第二,谁敢认第一,无论什么,一模一样要十件,拿来送人也是好的,她所有的积郁,在名店中得到申诉。 刘太太也一样。心灵空虚,物质补足。 至于我自己,我苦涩地想,我早已没有心灵了,我天良早已泯灭,我甚至不大去想这些深奥的问题。 露露偷偷过来,塞给我一个小包,”新年快乐。”她低声说。 “来,”我说:”同你介绍,刘太太,杨小姐。” 刘太太正在脱大衣,我帮她拾著领子,这次连露露这鬼灵精都觉得讶异,招呼後一阵风似飘入试身间。 刘太太纯真的问:”她是你同事?” 我微笑,”可以这麽说,我们是同行。” “你也是明星?” “不!我做小生意,我与杨小姐有时候在生意上有往来。”我说。 刘太太静下来,她似乎有点明白,我已经尽了力来暗示她。我这个人,敬业乐业,根本不会自卑。 她坐在我身边,想很久,悄悄问:”你是什麽人?” 我回答:”我是你今天相识的朋友,你认为我们谈得来,那麽就多说几句,你若认为谈不来,我马上可以离开。” 她呆呆的注视我,神情有点似小女孩子。 “大家都有空.就不必计较了。”我说。 她似下定决心,努力点点头。 “来,上我车子,我们兜风去。” “孩子——”她放心不下。 “奶妈与司机会送他回家,别担心。”我拉起她便走。 她咬咬牙跟著我走。 我把车子开向郊外,一路与她闲聊,逗她开心,今日是我日行一善的日子。 ——“卡尔登有没有来过?那时候你还小吧?” “不不不,我跟爸爸来跳过舞,”她活泼起来,”也是过年,开派对,我与父亲在舞池中跳探戈。” “真可惜,已经拆掉了。”我问:”令尊呢?” “去世有五年了。”她很怅惘。 “呀,你看,好景不常,行乐及时。”我又问:”沙田酒店也不错,可惜现在变成公寓房子,沧侮桑田。” 她默点头。 “自己对沙田酒店特别有感情,”我感慨的说:”不怕你见笑,我中学念的是奢名阿飞学校,自小坏得很,那时候与小女朋友来开房,多数选沙田酒店,那时希尔顿刚开,热闹得很,伯碰到熟人,尖沙咀又嫌杂.最好是近郊,十元计程车。” 刘太太骇笑,掩著嘴不敢置评。 我同她说:”莫怕莫怕。” 她这才说:”怕什么?生过孩子还有什么是可怕的?我只是觉得你们早熟。” 我说:“好家庭出身的小姐往往迟熟。” “我?我是钝,”她的话匣子渐渐打开,”那里与家里有什么关系,一早嫁人,莫名其妙,尚末开始已经老了。” “外边的风景,不看也罢。” “很多人都这么说!但不是亲眼看过,又不甘心。” “都是像我这样的登徒子。有何损失?”我笑问。 我把车于停在避车湾中,看下山去,是整个海港美丽的景色。 她凝视我,“可是我觉得你很有意思,说老实话,我丈夫比你庸俗一百倍。” “千万别那麽说,别忘记他尊重你,他同你结婚。” “那是从前的事,他早已不爱我。”刘太太赌气说。 “不不不,”我摆动食指,一他若不爱你,早同你离婚,不必赦你,一天不提出分手,他便仍旧爱你,只不过男人爱女人,那方式有点不同。” “真的?” “真的。” 她说:”打十七岁开始,我就没与别的男人说过话,告诉我,”她迫切的问:“我还美吗?” 我说:”那麽端正的五官,那麽美丽的皮肤,当然美。” “可是我那麽胖!” “做运动,节食,都可以解决问题。” “他都没有时间关心我。” “你又不是小孩,精神独立一点好不好?”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她笑了。 我们身旁有卖冰淇淋的人,我问她要不要。 她说:“廿年没吃这个了。” 我将一只蛋筒交她手中,”明天开始节食,记住。” 他又笑。 “你呢,”她忽然想起来,”你的女朋友真嫌你穷?” “不,是我自己没出息,却怪她虚荣。” “做你女朋友不错哇。” “是吗?但女人是奇怪的动物,你向她交心,她还要向你索取灵魂。” “胡说!” 我哈哈大笑。 刘太太说:”我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是吗,”我说溜了嘴:“我们可以常常出来。” “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你?”她问我。 “你找我干什么?”我解嘲的问。 “高兴一下呀。” “凡事要适可而止。” “刚才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可以常常出来。” 我微笑,木来可以把她也算为主顾,但不知恁地,有不忍之心。 她更大胆的问:”你是不是常常没有空?” 我点起一枝烟,看著她笑。 她进一步表示,”我也可以送你礼物。” “啊!说起礼物,忘了看杨小姐这么客气送我什么。”我顾左右而言他。 我拆开来,是一只皮夹子,她好记性,记得我说过,上回给扒手顺手牵羊,到如今没有空再买。 “回答我。”她拉住我的手,急急的说。 “幔慢来!今天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我开动车子。 我怎么会仁慈起来?一向我不是这样的人。 “你打算送我回去?”她急急问。 你看,寂寞是多庆惊人的洪荒猛兽,为了逃避它的残杀,这位太太倩愿与我这种男人在一起。 但我喜欢她们,因为她们是我米饭班主,而且因为她们始终是有办法的女人:拿身边那个男人的钱来买另外一个男人的时间,多帅。 有些女人什麽都不懂,只会眼睁睁的希望天上掉下鸿鹄来……哪儿还有这样的事。快乐是怏乐,开心是开心,是不是买来的,又有什麽关系。 吃得开想得穿的男人女人,才不会这麽计较,他们唯一计较的是:不愿意再闷闷不乐。 半途中刘太太说:”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幼时肴完阿飞正传,发誓开车要开得好。” 她似乎又松弛下来。 她脱掉外套,”我总是穿得太肿。” 她总是看自己不顺眼。 哪有这样的事。每个人的型与风格都不同,穿得多有穿得多的好看,她需要的不是仪态学,而是自信。 我希望我可以治疗她。 我见过一些只穿白衬衫与牛仔裤的女子,五官平平无奇,但她们浑身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亦能算是美女。 再名贵的衣服亦穿不出青春美貌来。 “多久没看电影了?”我问。 “好久好久,噢,你指哪种电影?”我看她一眼,”戏院公开上映的那种电影。” “我怕一个人去坐在黑暗中,什么好片子都没味道。” “那麽你的确已经万念俱灰。有没有想过救自己?” “有。”她冲口而出。 “说来听听。” “我想恋爱。” 我吹一下口哨,”多麽大的奢望!这位刘太太出奇好白相。” “怎麽,不应该?” “你可以试著追求。” “我不敢。” “即使你有胆子,碰得焦头烂额!也未必能达到目的。” “没有人愿意爱我?” “不不不,我怀疑世上没有爱情这回事。” “可是有那麽多男女沐浴爱河中!还有,我年轻的时候,同我丈夫,亦有过类此经验。” 这个不可救药的怨妇。 我说:”这样吧,到我家来坐坐。” 她大眼睛如小鹿般惊惶。 “别矛盾,我是个斯文人。” 她点点头。 “到我家.除了罐头可乐,什么也别喝,当心我在饮料中下药。”我吓她。 她虽不相信,但面孔已经涨红。 那处当然不是我的家,是我已经卖出的一层小公寓!只是尚没交出锁匙。 口 这一次对她来说,可谓是一良家妇女探险记。” 到了我的地方坐下,她的胆色恢复,已经憋了这么久,春样子也是豁出去了,情愿做砧板上的肉,也不做闷臭的人。 但我实在不会对她怎麽样。做我这种职业的人,连带也患职业病,美女当前,也断然不会毛手毛脚,我只把刘太太当一个远房表姐。 我说:”我有极好的录映带。” 她弹起来。 我啼笑皆非,”是银河铁道九九九,”索性开她一个玩笑。 [我可不是色清狂,别把我看得那麽猥琐。” 我那只特大电视萤幕开始播映动画长片。 “注意!这不是小孩子才可以看的卡通。” 我自己动手做克戟吃,香喷喷,做得极有水准。 肚子饿得不得了,许是适才吸了新鲜空气。 跟著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客人来预约时间,假期过後,我又要恢复迎送生涯。 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刘太大进来。 “请,刘太太。j “叫我米兰达好了。” 我把新鲜热呼的热心推过去,再给她一杯热牛肉茶。。 她一尝,”噢,好味道,”抬起头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服侍女人的人。” 她笑:“可是我以为你们只要——” “不不,不止那么简单,你认为克戟好吃?你应试试我做的方天画戟。” 她先是一呆,然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牛肉莱使她双额有血色,我与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完场时她鼓掌。 她只需一个伴。 甚至是女伴都可以。 可以想像她的生活如单独幽闭,整天在名店、理发店与家中转来转去。 她搓不搓麻将?如果玩牌的话,时间应当容易消磨一点。一坐好几个小时,说说笑笑。 落伍了,良久没有同社会接触,她整个人落伍了。 她为什麽不学一门手艺?真奇怪,明明闷得慌,却一日又一日的蹉跎下去。许多上班的女孩子,不但年年升职,下班了还赶去念硕士,周末学陶瓷,周三学插花及烹饪。 所以说,这个米兰达并不值得同倩。 怏乐要自己寻找,断不会天上掉下来。若自视为女皇,非得有一班小丑围著词笑作乐才能高兴,那实在是难一点,除非愿意花许多的钱。 米兰进转过头来,”你觉得我很无聊吧?” 我点点头,何必讨好她,萍水相逢,以後再也没有机会相逢。 “我公公婆婆不让我出去学东西,也不赞成我有朋友。” “你可以争取。” “我与他们一起住,一行一动,他们都很清楚。” [那岂不是成了囚犯?j “差不多,”她苦笑,”本来还可以出去玩玩牌,可是有一次我输了很多,给教训一顿,连这个嗜好也放弃。每天一早五点钟起床,服侍老爷去看晨操——” “什么,司机呢?” “司机才没有那麽早上班呢,要到八点半。” “我的天!少奶奶生活也不好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天寒地冻的时刻,眼皮也睁不开来,他是老人家,从晚上十时睡到清晨四时已经足够,我呢,刚才才瞌上眼,不过十多年来也习惯了。” “那岂不是如婢妾般?” “根本是,最要紧能生孩子。” “就是你这一家如此吧。” “也不是,但凡丈夫不是失匙夹万,还好些,熬到那个时候,原配的都已经五十出头,有本钱,做二房比较享受。”她也有幽默感。 “太悲观了。”我笑。 “这份工并不好做,但我除了这份工,也不会做别的,打字速记我都不会,仅有的一点英文,早丢在脑後,只能应酬几句,每逢有大场合,打扮整齐了,便像泥雕木刻的娃娃般去摆著。” “没有这麽痛苦,”我笑说:”也有舒服的时候:庞大的服装费,每年到欧美旅行三五次,住得好吃得好,没有啥责任,首饰珠宝无数…许多女人梦寐以求,夏天游艇,冬天纲球,还得恁地?” 她不出声。 “做人要知足,别自寻烦恼,你买件凯斯咪大衣,许多女孩子要做足一年,起早落夜,风吹雨打。” “但她们的生活实足。” “你怎麽知道?,”我讥笑她,“你穷过?你看社会小说看太多了,穷人虽然穷,但快乐不可用金钱买,故此穷人生活充实。” 她面孔红起来。 “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回事,你与社会实在脱节。” “你呢?你也生活舒适。” 我说:“我是另外一个故事。” “你有没有真感情?” “我的感情并不比一般男人更假。”我说:”这种事怎麽能追究?” “教我。” “回去同你丈夫说.你的生活还长,不打算糟塌掉,希望他同情你,给你自由,但你也得有具体计划才行,别一天到晚嚷著希望恋爱,吓死人家。学画学语言都是不一定要出去,叫老师到家也一样,派司机去接他们,供应午膳,办法多得很,怕只怕你懒。” “不,”她激动起来,”我不懒。” “但愿一年後见到你,你焕然一新。” “你太好了,从来没有朋友对我说过这种话!如果可能的话,我可否时常见你?” “没有必要,要是你真想发奋图强,不必我多费唇舌。六年前我劝一个女子学英文,说破嘴皮,她也没听,六年後仍然自不识丁,连表格都不会填,什麽本事都没有,专业守株待兔。你也一样,如果你是聪明人,这一席话足够,如果你愿意蹉跎下去,也无可厚非,社会没有谁不行呢?” 她真正的沉默下来。 在那一刹那,面部表倩成熟许多。 我没有为她服务,因为她不需要我的伺候。 我说:”天快黑了,你该回去,我送你走。” 我到洗手间去。 出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 这次轮到我意外,她溜走了。如此悄悄地,却又是为什么不怕我知道她住在什度地方,引起麻烦?害怕再逗留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女人善变,刚才还说要与我时常见面。 我耸耸肩,穿上外衣,肴见桌子上有一张支票,我拾起一看,票额并不大,家人问起,她可以说是买了只考究的手袋。 我考虑三秒钟;把它折好,放进口袋。 我离开小公寓,开车回我真正的家。 途中心情渐渐沉重。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我呢,我以後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是这么过?直至女人不再正眼肴我? 赚也赚得差不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转行自古是艰难的,但只怕有心人。 我把车俘停在海旁,看著灰色的浪,天下起微雨来,我呆站了许久许久,终於把米兰达刘的那张现金支票取出,撕成一片片,扔入海中。 太戏剧化了,我知道,但是一般人在下定决心之後,总有类似的表现。我掉头离去。 贤妻: 春生今天的确早回来,但回到家中才喝一碗汤便说累,随即倒在床上,没说上三句话就渴睡,然後支持不住,咚一声坠入梦乡。 我只好一个人在书房看电视至十二点。 楼上不停的有人走来走去,脚步声阁阁阁,楼上那位女士真奇怪,彷佛上了发条似的,每夜十点半左右回来,开始到处走动,直到十二点半,可是一清早七点缺十五分,她又起床,穿上高跟鞋,来来回回的走动,甚至敲响水管,她到底干哪一行,什麽年纪,我不得而知,但叫我像她制造那么多的声响,的确是件苦差。 她为什麽不在卧室铺上地毯? 我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否则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做文章。 我嫁了一个商人,像古诗《琵琶行》中形容,商人重利,老与妻了离别,一年倒有六个月在外国,老是出门.即使回来,应酬多,工作劳累,早睡晏起,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我几乎没成为怨妇。 与春生吵过几次,他老怪叫:“我在外头又没女人,你总不能不让我做生意赚钱呀。男人成天在家干什么?打毛衣?那时候你才悲哀呢。” 想想也真是,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上个月生日,他送我的礼物是一条我向往已久的钻石项链。尽管市面不景气,他还是拿珍贵的现款买奢侈品给我,这样的丈夫,在一般人口中,也不能说了。 现在我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精神全寄托在那上头,他不累我也顶累的,於是不再对他冷落我发出怨言,不过心里,可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我有与他相处比较长的时候,通常是在应酬中。那时的陈春生先生精神焕发,谈笑风生,令不少女士向我投来艳羡的眼光,认为我好福气。 是的,隔壁的草地,永远青绿,看别人的生活,自然只看到较好的一面。 昨天去一个舞会,我们分开桌子坐,他与朋友大讲大笑,我与两位小姐闲谈。 张小姐是职业女性,开著一家设计公司,自任老板。大概是蛮能干的,否则为何如斯憔悴。 她襟前别著一只钻石胸针,很眼熟。是,我见过,这原来是一条钻链上的坠,拆下来一物两用,但瞒不过内行人的眼睛,至於项链,大概也可以拆作手镯,这样倒好,变来变去,多些花样。 有些女人穿皮大衣也一样,长大衣镶几条拉链,下巴拉掉一截,可作披肩,再扯去一截,变为短褛,像跳脱衣舞似,说不出的倒霉。 不过张小姐是劳动妇女,奢侈品来得不容易,也就不能追究了。 她在说一宗闪电结婚与离婚事件,整个过程只历时八个月。 她感喟的说:“真伟大,咱们那时候走八个月还没拉手。” 我说:“时代不一样,以前再不愉快的婚姻,一拖也就八年。” “时间就是这样拖光的,还讲什么青春。” 我点点头。 “其实女人也不一定要结婚,但是嫁不掉,非常没面子,尤其是离婚後无人接手,那境况真是不堪设想。为了社会的习俗,女人真是牺牲良多。” 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大家都不是十八廿二的少女,都有一片苦况,多想无益。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著。 第二天早上去看春生起来没有,他却已经出门了。 女佣说:“先生去接飞机。” 我只好独个儿去上班。 下班本想叫春生一起去看一个画展,可是他女秘书说他出去开会。 我永远见他不著。 我自己在画展场地溜哒,气就渐渐的平了。 凡事要退一步想,到如今还嫁不出去,那还不是更寂寥,到底结婚已有六年,难道还如胶如漆不成。 “嗨。”有人向我打招呼。 谁? 一个年轻人,笑得唇红齿白,我不认识他。 他充满青春气息,身裁好得没话说,头发剪时下流行的陆军装,衣著轻松。 “我是陆文通。我们是见过的,陈太太。”他笑睑迎人。 叫得出我的名字,大抵是见过我。 我看著他,不知如何开口寒暄。 “我父亲是大智洋行的陆大智。”他又笑说。 “呵。”我完全记起来,陆大智是春生的老拍档之一。 他很了解的看著我笑,容忍著我的健忘。 我不好意思,“爹爹好吗?” “很好。”他跟著我,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很觉奇怪,咦,我同他又不熟,又是他的阿姨辈,上来打个招呼,已经足够礼貌。他有何企图? 我偷偷看他,他双手插在日袋中,一副悠闲。 他问我:“倦了吧?要不要去喝杯东西?” 他倒是很体贴哇,正合我意。但与他去,可尴尬相,於是略一迟疑,笑道:“我请你。” “都一样。”他说。 这个英俊的男孩子正当盛年,我想,大好前途在等著他,前面是康庄大道。 这些年来,我到底做过些什么?我很感叹,时光白白浪费。 我们在咖啡座坐下。 陆文通说:“你总是这样心思不属的。” 我被他说得笑起来,“你见过我很多次?” “每次都不知在想什么,目无焦点,不像宴会中其他女性,急急打量其他同性身上的穿戴,以及钉住有可能性的异性。” 我很惭愧,“你错了,我同她们一样。” “我不信。”他摇头。 我只得笑。 他把我想得太好。 我与其他的女人一模一样。工作不过是消磨时间,其馀的精神都花在吃喝穿上头。 “你喜欢画?”他问。 “我不懂,凡是花花绿绿的都看。”我笑。 “我不信。” 我说的话他没有一句相信。太难了。 “你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别人只有三分才华,几乎用棚架都要充足十分,而你,你却来不及的掩饰自己,为什麽?” 真的,有人叫我一声,我都巴不得用块布遮住头,不叫他们把我认出来。 我笑说:“人各有志呢。” “你是很有风华的。” 是呀,我暗想,女人长得不美,便只好以风度取胜。 我伸出手,“很高兴你请我喝咖啡。”那意思是时间已到,我要打道回府了。 “明晚有没有空?”他站起来替我拉椅子。 “什么?”我没听懂。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舞。明天父亲不用车子,我可以借来接你。” 我怔住,张大眼,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有个娇俏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于走过来一把抱住陆文通的腰身。 他尴尬地,有点粗鲁的推开她,那女孩子一怔,眼光落在我身上,带著敌意。 我连忙转身走,不欲淌这个浑水,现时的女孩子不要脸的居多。 路上熙来攘往,很难叫到车,我站了十分钟,才发觉陆文通还在我身後。 “你——”我很诧异,他是故意的? 他说:“明天如何?” 我母性地替他整整衣领,“明天你同那个小妞去,对於你,我一辈子也不会有空。” 他看著我。 我拉开一部空街车的车门,“我不会喜欢勃拉姆斯。”我笑说。 大力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我想他是明白那句话的。 回到家,春生坐在沙发上打肫。这人,不知是否在外头做贼,一到家总累得倒下来。 老实说,就算我同别人约会,他也不会知道,他总是在渴睡。 等睡够了,又该搭飞机往外国去了。 我微笑著摇摇头。要改变一个人是很难的,说过几次,他无动於中,我也就不再要求什么。 我买了毛线在家中编织。 贤良得简直不成话。 星期六下午与一班太太喝茶,正在聊天,忽然之间,有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肩膀上,我一转头,面孔马上红起来,这不就是陆文通。 “一会儿我在门口等你。”他凑近我身边说。 我被他呵出的口气弄得一边面孔痒痒的,涨红面孔。 他说完话走开,我却被身边那几个太太的诧异目光,弄得无地自容。 我被逼说谎,“那是我侄子。” 章太太笑说:“不说,咱们以为是你小男朋友。” 胡太太说:“她不是这样的人。” “那倒是真!”篮小姐笑,“她最规矩,与陈是模范夫妻。” 我立即把话题叉开去。 这顿茶吃了很久,我是故意的,好叫陆文通不耐烦。 但是他没有。他不知多麽轻松,站在门口等我。 我四周看看,拉起他便往停车场躲。 “你想害我?”我蹬足。 他笑,“你真有趣,像活在六十年代。怎么,已婚的太太不准有自己的朋友?” “人家不那么想。”我瞪他一眼。 “人家无论怎么想也拿你无可奈何。”他说:“你何必理会?” “但名誉是人的第二生命。”我眼睛瞪得老大。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名气是第二生命,现在时势不一样了。”这个男孩子说话真另有一功。 “不管你们现在的价值观念如何,”我悻悻然说:“我还是那个时代的人。” “去吃顿饭有什么关系。” “你再胡说我就要生气了。” 赶回家中,看到春生在监督女佣收拾行李。他又要出门。 “这次去哪里?” “还不是纽约。”他正眼也不看我!一副烦恼相,“此刻气温约零度,冻死我。” 我说:“我去把那件厚大衣取出来。” “又脱又穿,烦死了,一会儿不是掉失护照就是不见手套。”他烦得不得了。 “你怎麽了?”我问他。 “我不舍得离开你。”他忽然说。 我在毫无防范的情形下听到这句话,怔住,感动至心慌,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呢。我连鼻子都酸了,但觉一切忍耐至今都彷佛修成正果。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怕不怕.我都习惯了。” 他坐下来,“我想告一年长假!与你坐一只轮船去渡假。” “男人没有工作怎么行?”我说:“不可以这样纵容自己。” “可是你——” “我也有工作。”我微笑。 “这些日子来,我知道你很寂寞。” “放心,我又不是爱热闹的人,非得夜夜笙歌不可。” 我们坐在沙发上,谈起心来。 他很不放心,“最近你彷佛很沉默。” “没有,你多心。”我一再向他保证。 “我情愿你同我吵吵吵,像以前那样,吵架也是一种交通的办法。”他握住我的手。 “是吗?”我啼笑皆非,“真有此事?人家还说家和万事兴呢。” “这次公事之後,我也想改变公司方针,多点在家陪你。” “我先领这个情,”我说:“你别烦恼。” 他笑了。 我很开心,至少春生是关怀我的。 我送他到飞机场。他将於一星期後回来。 他一走,我又要开始沉闷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看看爱看的电视节目,与太太们吃杯茶,生活乏善足陈。 只是那个叫陆文通的男孩于,老是不放过我。 真奇怪,我们会在各种场合碰见。 他永远那麽英俊时髦,身边一直有女孩子缠着他。那些女孩的大胆,足以使观者脸红。 有些索性与他挤在一张椅子上!手臂挂住他的脖子,而他呢,总有空过来与我打招呼。 我有点烦恼。这个“侄子”迟早要给我找来麻烦。 他不过想与我约会。 吃一次饭又如何?我很好奇。 这一生人我如描红簿的抄写员,一切要在界限中填上色彩,不得越雷池一步,我想冒一次险。 那日我去取车子时碰见文通。 我忍不住摇头笑,“你!” “我故意的。”他闲闲说。 “怎麽找到我?”我不服气。 “太太们,还有什麽地方才可去的?”他说:“还不是这几个地方。” 我迟疑一下问:“你们呢?你们多数去什麽地方?” “我们?”他诧异,“怎麽。你有兴趣?” “如果你肯陪我的话,不妨见识一下。”我说。 他并没有拍手称好,脸色反而很沉重,“你想清楚了?” “如你所说,吃顿饭有什麽关系。” “我是骗你的,”他说:“一切事情都是从一顿不经意的晚饭开始,然後如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是吗?这么严重?”我微笑。 “你不相信?很多人在开头的时候都以为他们可以控制场面,但到最後,感情本身有了生命,完全有它自己的旨意。” 我笑,“那麽算了!我们不去吃饭了。” “不。”他拉住我的手,深深吻下去。 我想缩手已经来不及。 从来没有人吻过我的手。那感觉很奇怪,但非常的好。 “我不止想与你吃一顿饭。”他说。 “别说太多了,”我说:“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我的车。” 他把车子开到郊区去,那个地方很偏僻,因驻有英军,故此开著西菜馆,风景非常好,价钱也不贵。他们年轻人很会得化腐朽为神奇。 我喝著白酒,吃著海鲜沙律,说:“不错,不错。” “喜欢?”他笑。 “会得上瘾。”我点点头。 “你怕不怕?”他问我。年轻的眼睛纯如两潭子水。 “我怕你年轻的女友来捏死我。”我说。 最後的一道甜品他替我叫了冰淇淋,火烧雪山。多年也没有吃这道菜了。 这是小孩子吃的甜品,我虽然节食,但也吃了很多。 “好不好吃?直接了当是不是?你们吃的食物多数扭扭捏捏,什麽爱情果雪芭之类,一点也不实际。”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 “我很喜欢你;你有成熟女人的韵味,但没有沧桑。” “谢谢你。”我说。 从来没有在一个晚上,听到这麽赞美之词。 我伸伸腿,或许他说得对,就是这样开始的。一次约会之後,觉得有趣,觉得很投机, 觉得有人陪好过独自守在家中,因为寂寞是人类最大的敌人,所以失去控制。 我用手摸著头,想到老远。 忽然我悲哀了,我应当怎么办?有没有指示? “怎么一回事?刚才你还好好的,现在又不快活了。” 我不出声。 “我们走吧。”我又胆怯。 “好的。”他似乎很明白,“自沙滩那条小路走回去。” 我与他走下去,小径用石板铺出,石隙中生出青苔,一边是沙滩,风景非常可观,像南欧某个小镇。 奇怪,我从不知道本城有这麽美妙的地方,心又定了一点。 我们找到车子,他送我回市区。 临别时说!“你这麽纯洁,我真伯教坏你。” 我嗤一声笑出来,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向他告别。与朋友约会,并不算越轨,我不需要如临大敌,况且春生就要回来。 当天深夜,我接了个电话!是春生打来的。 他说:“我这里有要事,要多住几天才回来。” 我很失望,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你马上回来好不好?” “我不行,只是迟数天而已。” “少赚一点,春生,钱我们已经够用了。” “好好的等我。”他根本不愿意多说,挂上电话。 我叹口气,一切应允都属虚假,他的习惯永远不会改变,我将永远在家痴痴的等。赌气出去找个假期吧。 我用力将在织的毛线一脚踢开,生气。 引诱会得一直来,春生别太稳坐安乐椅。 我气平了以後,便对牢窗门看风景,一站便数小时。 我们家的露台风景很好,一望无际,海港旁车如流水马如龙,非常壮观。 我站得腿都酸了,才坐到沙发上,也没有开灯。 我没有吃饭,菜凉了自然有人收回去。 客厅中也没有插花,春生不在,我就省些功夫,钱还是其次,插花讲心机,色香俱全的花并没有多少,光是亲自去选已经够踌躇,更不要说其他。 家里面起码有十只八只各式花瓶,春生比较喜欢水晶瓶子。 我在沙发上瞌著。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朦朦彷佛已去到很远的地方,悠悠然忘却一切不快。 是电话铃把我唤醒的。 开头我还不知道是电话,过半晌,才知道它就在茶几上,是春生?不会,他一向体贴,不会无端在半夜打电话到家。 女佣已经睡下,只得自己听电话。 “喂?”我取起话筒。 “是你?”那人惊喜。 “你是谁?”我马上警惕起来。 “文通。” 我啼笑皆非,“半夜三更打电话来作甚?” “看你会不会来听。” “会又怎麽样?” “跟你聊天。” “别胡闹,我要睡了。” “你要是睡得著,就不会听得到这个电话。” “你想怎麽样?”我笑问。 “没有怎麽样!聊聊天。”他又笑。 “刚自的士高回来?” “嗯,逃回来,越来越没有瘾。”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被纵坏了。” “你比我大多少?这麽德高望重,何必假装年老色衰来保护自己?我不见得会绝望到同一个老太太夜半通电话。” 我哈哈大笑。 “听到你笑真开心。” 我的确不常笑。生活并非过不去,但老是像欠缺什麽,无法高声的畅笑。 “我认为你是可以开心一点的,”文通说:“开头我对你不怀好意,但是现在真的想与你做一个朋友。” 我好奇,“有这样的事?” “嗯,我不是一个好人。”这孩子在夜半向我坦白。 我再度哈哈高声笑起来。 “明晚出来如何?” “一言为定。”我说:“晚安。” 开头我还有些担心,此刻知道他孩子气得那麽厉害,顿时安下心来。 出奇的事还在後头。 第二天下午在办公室就接了春生的电话。 我当然有此一问:“你在哪里?” “我在飞机场。” “什麽?不是说要迟回来?”我意外到极点。 “我决定早回来,不可以吗?”他有点气鼓鼓,“你还不来接我?” “不行,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我说:“你为什么不叫公司的人接你?” “我要你出来。”他缠住我不放。 “春生,”我笑说:“别胡闹。”我挂断电话。 他回来了,开会时我想,今天约会与文通不作数。该死,我甚至不晓得在何处联络文通。不过不要紧吧,结了婚的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朋友,即使他是男性,甚至是年轻漂亮的男性。 下班以第一时间回到家,春生在骂佣人。 “下碗面她弄即食面,我还要佣人干什麽?”在发脾气。 我连忙放下手袋到厨房去做虾子面给他吃。 端出来他又骂我,“你叫我回来有什麽用?回来叫我坐冷板橙?开会,开什麽会?,家裹等你赚钱来买米?” 我呆住,一向春生对我是内疚的,他从来不敢对我发脾气,今天是怎麽一回事? 我说:“你累了,还不吃了东西去休息。” “休息,我干麽要休息?”他拍下筷子。 他分明是找麻烦,我不去理他,到浴室去卸妆。 他捧著面碗追进来,睁圆了眼睛,“回家就落妆,对著丈夫不用漂亮?” 我觉得有趣新鲜极了,笑哈哈的听他尚有什麽下文。 女佣进来说:“太太的电话。” 我有点分数,他一定是听了什麽新闻回来。 是什麽人向他报耳神? “谁?”他拿著听筒。“谁?啊!蓝小姐!你等等。” 我取过话筒,白他一眼。我与蓝小姐讲了几句,放下电话。 女佣取过我的衣服来问:“太太,穿那一件?” “你要出去?”春生跳起来。 “也许,如果你需要我作伴,我会得推掉他。” “他是谁?” “朋友,人总得有朋友,春生。别不讲理。” “我不许你去。”他横蛮的说。 “有话好好说,大家这麽久的夫妻,不要不讲理。” 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他说:“我请你今晚陪我。” “好,我接受你的请求。”我是个很合理的人。 他尚怏怏不乐。“那人是谁?” “小孩子。”我说:“陆大智的儿子。” “现在的小孩子才坏呢。”他愤愤不平。 “我不出去就是了。” “他有什麽道理来约我老婆出街?”他拍案而起。 “蓝小姐也约我哩。”我说:“罢了。” “女人约女人又不同。” “这话太封建。”我说:“你自己想想有没有理。” 电话铃又响,我以第一时间抢听,果然是陆文通。 我说:“我正想找你,今夜的约会要取消。” 春生在一边虎视耽耽。 “陈先生回来了,是不是?”他在那边问。 “你怎麽知道?”我讶异。 他笑,“我通知他回来的。” “嘿!”我放下电话。 春生瞪著我,我也看著他。 他说:“我以後这三个月,都不会离开香港。” 我站起来,“我还以为是一年呢,你答应放一年假陪我。” “你先去拿三个月无薪假期陪我才真。”他悻悻说。 没想到他这麽重视我,我心中感动起来,这次是真的了吧,他该有时间陪我了吧。 我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他也伸手过来,紧紧握住我。 女佣问:“是不是在家吃饭?” 春生答:“不,在外头吃。”又同我说:“快去化妆换衣服。” 我驯服的站起来。我一向是肾妻,女人如有个好丈夫的话,都是贤妻。 弟弟: 认识弟弟,几乎是一辈子的事。 那时我七岁,弟弟刚学会走路,还以为她真的是弟弟,喜欢得不得了。 她可爱得不像真人,似一个会动的洋囡囡,我立刻把她抱起,亲吻她面孔,并且求母亲给我同样的弟弟,大家为此笑得打跌。 她其实是个女孩子,乳名弟弟,但我不晓得,婴儿有什么性别呢。 那日是年初三,大人搓起麻将来,我看牢这小宝宝,过了一天。 我爱上了她。 喂她吃巧克力,替她穿外套,看她蹒跚地走来走去。她一声都没哭过,精灵的双眼像是通灵,完全知道我说什么。 末了肚子饿,舌头伸出来黏我耳朵,以为是什么可吃的东西。 我乐了,这么好玩的小动物! 弟弟的母亲同我说:「你喜欢?给你做老婆。」 七岁的我顿时板起面孔,晓以大义:「弟弟怎么可以当老婆。」大人真无聊。 他们又笑。 那日回家,就催妈妈生弟弟。 母亲说好好好。 隔了一整年,真的弟弟才出生。 然而一点也不好玩,哭得要死,半夜哗啦哗啦,清晨也是他,放学他又哭。 有时好奇去看看小床里的他,哟,丑得要死,一只小红皮老鼠似,嘴巴张老大,额上全是皱纹,拚命的在哭哩。 一点也不像人家的弟弟,不肯抱他。 这个哭宝宝终于也学会走路,殊不可爱,就会过来抢人手上的东西,母亲又叫我处处让他。 我问:「那个胖胖的弟弟呢?」 「哦,她,」母亲说:「她上幼儿园了,由她外婆带她。」 「为什么?」 「她父母分手了,没有人要她,给了外婆。」 「没有人要?」不可能,「我们要,把他拿来养,反正已经有一个弟弟,两个也不算多。」 「那怎么行。」 「只要办妥手续便可以。」 「你有你由自己的弟弟。」 「他不好玩。」 「弟弟不是要来玩的。」 我走开,还是怀念那个洋娃娃般,可以搂在怀中的弟弟,并且觉得恻然,没有人要养她呢。 到自己的弟弟有三四岁的时候,我已经很懂事了,弄清楚许多事情。 第一,许家弟弟不是男孩,是个女孩子。 第二,许家阿姨是母亲的表妹。 第三,许氏两夫妻离婚后各自又结了婚,又各自生下孩子,弟弟完全无人认领。 第四,我仍然喜欢弟弟。 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叽叽喳喳发表意见,不管三七廿一,有理无理,争做一哥一姐,越是蠢纯越无天才越想出人头地,表现自身才华。 唯独弟弟,玩的时候最合群,玩得最高兴,从来不闹脾气,不笑闹,我最疼她,有吃的,总留份大的给她,见不到她,总要找她来。 与她出奇的投缘,这孩子始终留短发穿工人裤,想必是没有人肯替她打理长发,有几个表妹的头发留到腰际,做成油条那样卷曲。 那是因为她们有爱她们的妈妈,而弟弟没有。 可怜的弟弟。 我没有表露出来。 十四岁已开始发育,也有自己的小女朋友,但心中还记念许家的弟弟。 这时自己的弟弟顽皮得不能形容,他块头变得很大,脾气坏到顶点,什么不爱吃都摔出来,不爱玩就破坏,像只小人牌炸弹,与他完全合不来。 最糟有一次打了他。 他把我的坦克车模型一脚踏个稀烂,那是我花了百多小时拼成的心爱物,忍无可忍,把他抓来打手心,气头上,用过了力,手心肿起来,像块草莓蛋糕,他哭了大概有一年,父母非常生气,一直不原谅我。 兄弟之情彻底的破坏掉。 以后见到弟弟,他总露出一丝敌意,不肯走近我。 父亲说:「他不是不爱小孩,但对自己亲生弟弟就不一样,真奇怪。」 其实父母可以为我们调解,但是他们没有。 你可以说,弟弟与我之间的感情,自幼不佳。 长大以后,他的脾气不改,我从来不开玩笑,他却调皮得天翻地覆,什么都可以拿来笑一顿,在我眼内,无聊得要命,在父母眼中,他活泼得紧。 父母对自己的产品甚觉满意,一一个动一个静」,他们说,「最佳配搭」。 冷眼看弟弟,他有他的好处,英俊、高大、聪明,会笑的眼睛,像贼似活溜,十三岁起就有女朋友,比起他,我像老木头。 女孩子迫在他身后转呢,电话不停的打上门来。 好大胆的新女性,想要什么便伸手去抓,幸福在她们手中。 幸亏许家的弟弟比较含蓄,读到预科,女孩子的理科总是差一点,有时我替她补习,我那弟弟看到她,总爱取笑。 我同她说:「别去理他,疯疯癫癫的。」 她说:「他有他的福气,又不见他担心功课。」 弟弟抱一只篮球,下巴枕在球上,看着她笑,「你也是弟弟,我也是弟弟,喂,咱们岂非同道中人?」 我按捺着说:「对不起,我们在温习功课。」 「我也来补习,这一科我也有不明之处。」 我忽然生气了,抢过他的球,丢出房间,「出去!」 他一怔,耸耸肩,出去了,临走向弟弟睒睒眼。 弟弟看着我,像是怪我反应过激,「你一直同他合不来。」 我不否认。 「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好过你对他。」 其言不谬,一直都是。 打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喜爱她,我心中温柔地牵动,表情一定出卖了我。 我送她回家时,小弟在园子里拍球,他比她小一岁,也许他们会有交通,我看到她与他打招呼。 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只应吸引那些浮薄的,轻佻的女孩子。弟弟不应与他打招呼,不过,也许她只是为着礼貌,毕竟我们是亲戚。 那些叫咪咪及露露的女孩子,有时闯过界限,到我房来混,手足不停,摸这个碰那个,我老是不客气地赶走她们,大力推上门。 母亲说,两兄弟搓匀一点就好了,她担心小弟会结五次婚,而我,王老五终其一身。 没想到小弟会大胆到闹出事来。 他与姬娜走了有一段时候,那是个热情奔放的混血女孩,最多十六七年纪,已经风情万种,父亲是英国人,在衙门办事,居然任她无牌驾驶,傍晚便开了小小跑车来接小弟出去,两个亲热似火。 姬娜爱穿露背衣服,老是打出雪白一大片背脊肉,也不怕冷,又爱浓妆,戴大耳环,十分似五十年代的国际女郎,但你不能说她不好看,因为年轻,因为活泼。 但是没隔多久,人家的父亲找上门来。 把小弟拉进书房,不知说了多久,姬娜不住哭泣,父亲的声音一度提得很高,我且听到他打小弟的声音。 我很难过。 对小弟失望不在话下,对父母也不满,早不管教,现在出了事又不能镇静处理。 索性披上外套出外。 在弟弟家附近,一个电话把她叫出来吃蛋糕。 看着她圆圆的面孔,圆圆眼睛,又想起十多年前,我以为她是男婴的事来,不禁莞尔。 她不住问我笑什么,我不肯回答。 她照例同我诉说着学校中的琐事,功课压力很大,她必须考到本地的大学,因为没有能力往外地升学。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在这两年努力储蓄,为着想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那日返家,姬娜父女已经离去。 父亲铁青面孔,母亲躺床上,说是头痛。 小弟睑上五指印痕清晰,垂头丧气。 我没有问。 他们不想我知道,我问来也无用。 这件事之后,小弟收敛得多了,放学晓得回家,周末跷着二郎腿在房内听音乐,电话少了大半,异性不再上门。 我与他仍维持距离,但他真变了很多。 我不知道结果如何。 倒是弟弟,她向我打听这件事。 「听说那混血女后来返英国去了,此事不了了之,她很帮男友,竭力说一切由她主动。」 我不出声。 算小弟够运。 她问:「他最近如何?」 「乖多了。」 「他会改呀?」 「一个人本性很难变,受了刺激,不过弹压一会儿,很快又会故态复萌。」 「你一直不看好地。」 我皱上眉头,不再予置评。 我一直没怀疑什么。 我说过,我是老木头,可怜。 过了几个月,不出我所料,弟弟又活跃起来。 开头还是试探性的,与男同学恢复往来,后来就干脆回复原状,又找到一班花蝴蝶。 我也并不寂寞,小弟取笑我,「大哥喜欢做灌溉工作,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弟弟是否明白?这么些年了,我是否表现得太含蓄? 她没有考上大学,沮丧得不能形容。我赶紧安慰她。 「平时不够用功,嗯?」 「我已经烦死了,你还来打趣。」她用手捧着头。 我沉默,是,我是不懂说话,不像小弟,一开口便讨人欢喜。 「有什么打算?」 「还有什么好打算的。」 「不是想找事做吧。」 「没有别条路了。」 「怎么没有。」 「说来听听。」 「第一,你可以接受我的资助,到外地去继续学业。」 弟弟诧异的看着我,「那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大恩。」 「第二,」我管我说下去,「你可以从头来过,明年再考。」 她不语。 「第三,」我笑,「你可以结婚,做全职主妇,这绝对是份好事业。」 她涨红了脸,「你们两兄弟,真是一样会取笑人。」 我背转她,「弟弟,我对你怎样,你不是不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话憋在胸中若许年,终于说了出来,反觉空虚。 良久弟弟都没作出反应,我忍不住,回过头来。 只见她苍白地坐在书桌前,不发一言。 我纳罕,怎么会有这个反应? 「弟弟——」 「不当我是弟弟?」她问我。 轮到我头上的血全部往脚下流,耳畔嗡的一声。 来了,古典悲剧来了。 「当你是弟弟?」 「我一直把你当大哥哥。」——— 我呆视她,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头上,这是汤默斯哈代小说中之桥段。 「把我当哥哥?」 「是,你是最爱护我的大哥。」 万劫不复,我变成一座石像,动弹不得。 「我们怎么可以结婚?」弟弟说:「我们认识了足有一辈子,怎么还可以搂抱亲吻?我想都没想过,这不是同一样?」 我全身的血渐渐又似涌上脑袋,涨得头面通红。 「你比我亲兄弟还要亲,真的,我会毕生尊敬你,但,但我们没有可能做夫妻,你不介意我说明白吧?」 我被她气得笑出来,「得了得了,我不见得会抢亲,你别紧张好不好?我只是说,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她松了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也好,说清楚了也好,趁还能转弯的时候转弯。 我长长叹口气,心中积郁难消。 要命,一生中只有这位女性,现在她硬说她只是我的好兄弟—— 当年她摇摇晃晃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角,圆圆的面孔抬起,胖胖手指指着我手上的巧克力。 我把她高高抱起,吻她面孔。 一晃眼十八年。 我垂下双眼。 「大哥,没问题吧。」 我看看双手,沮丧的说:「赶明儿就自杀谢世。」 「你如小弟般撒赖。」 也许是,也许弟兄确会有时作出同一反应,到底是同父母亲生。 「我没有力气了,弟弟,你先回去吧,我们容后再说。」 她走了以后,我崩溃下来。 对她的感情是奇妙的,我只想一辈子都照顾她,不想她彷徨,不要她吃苦,正如小时候同母亲说:「没人要弟弟,我们来养她。」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男女之爱,那时还不晓得弟弟是女孩。 但不知恁地,心中一直想保护她,可能是同情她的际遇,是一种缘份…… 我累得倒下来。 也许是失恋,开始精神不振。 星期六傍晚,眼看着有女孩子来接了小弟去跳舞,他左拥右抱的嘻哈出去。 希望他已学乖,希望他只止于跳舞。 我听见父亲同母亲说:「小弟入学试成功没有?」 「还在托人找学校,他成绩又不是那么好。」 「不过明年初必定要把他送出去,眼不见为净。」 「他很喜欢到外国去。」 「皆大欢喜。」 「不去也不行,学校里已记了三次大过。」 还有瞒着我,小弟的事他们全不想我知道。 不过我知道了也没有用,帮不到他,徒然心烦。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弟弟。 我很有一丝惊喜,她好几天没同我联络,这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她心中芥蒂消失。 谁知她听到我的声音,没有一丝高兴,支吾半晌,她说:「我找的是小弟。」 在这一刹那,我完全明白过来。 是小弟。 她一直喜欢的是我弟弟。 竟瞒了我这许多年,一时间我来不及作出反应,只是深深的替自己悲哀,也替她悲哀。 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平静的问:「你约过他吗?他出去了。」 「当然约了他,一早就说好今日去看戏,你去叫他一声。」 我不禁生气,她暗示我撒谎?这些年来,她还不晓得我为人? 「小弟真的不在家,」我说:「你应该知道他脾气。」 她在那一头沉默许久,「同谁?」 我说:「一堆女孩子,说是去跳舞。」 她摔下电话。 我没有必要为小弟隐瞒,根本他不会把她放在眼内,这话该怎么说呢,在我心目中,她至高至大至尊,但她不选我,她情愿在我弟弟手下,做芸芸众女中一名,受他疏忽,被他轻视。 我看着天花板,呆坐整个下午,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何以这么愚蠢。 她显然没找到小弟,午夜又打来,这种粉红色电话咱们家接得多了,没想到她也会是其中一分子。 「他还没有回来。」 她疲倦了,「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出去?」 「我不爱到处玩,没意思。」 「你是他就好了。」 「我是他,你就不喜欢我。」 她讪笑,因为我说的是实情。 「你们都爱不羁潇洒的男性。」 她不响。 「弟弟,要是你心中闷,过来聊天。」 「不了。」 「你决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前途。」 「呵,我想找事做。」 「你都不按情理出牌。」 此刻轮到她心平气和,「可笑,是不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我应该接受你的帮助,去外国念三年大学,然后回来与你结婚,生儿育女,从此幸福的生活下去,你是一个那么难得的好人,打着灯笼没处找,我在晚年潦倒的时候,想起你,还是会觉得温馨。」 「但不后悔?」 「大哥,我从来没把你当过男人。」 「哦,我是女人。」 「大哥,你明白我的意思。」 「弟弟,他明年初便要出去念书,似地这般浪荡的性格,一去甚难回头。」 「我知道。」 「你还是选他。」 「连我都恨我。」 「我很佩服你。」 「是的,」她自嘲,「太不知好歹,只有好出身,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才配这样任性,我呢,我渡过艰难的童年与少年时期,还不懂得把握这样的良机来翻身,太愚不可及。」 「你会吃苦的。」 「我知道。」 「花这么大的代价,你认为值得?你不用以身相报,我还是肯供你升学。」 她不出声,隔很久很久,她说:「小弟回来,说我找过他。」 我已尽了力。 相信她也已尽了力。 她不能变我。 我照镜子,看着自己的尊容,很有默憎恨自己。 小弟在清晨三时才回来,往床上一倒,也不更衣,就想睡觉,我硬是推醒他,他睁开充满红丝的双眼,春着我。 「我有话同你说。」 「明天再说。」 「不,一定要这一刻说。」 他撑起来,「好好好。」 「你同许家弟弟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 「就这么简单?」 「她们都要把我占为己有,我怕。」 「你可喜欢她?」 「当然,我喜欢每一个女孩子,而且终有一日我会结婚,但不是现在,要是她愿意等,十年、十五年后再说,大哥,我疲倦死了,明天再说好不好?」 「我要你与她一起入学。」 「别开玩笑,我懒得照顾她。」 「她是我们的表妹,这点情谊都没有?」 小弟坐起来,他醒了,「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要她快乐。」 「你爱了她一生,自小你就带着她,待她如珠如宝。」 「我要你照顾她。」 「谁付她学费与生活费?」 「我。」 「大哥,我真的被你感动了,好,我答应你,同时我会用三年的时间来说服她,你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会把她送回你手中。」 我沧桑地微笑,低下头。「我只想她开心。」 「她会明白过来的,三年是一段颇长的日子,她会成熟,她会看清楚。」 「她心目中的人是你,如果三年相处,你想回报她的感情,不用为我着想。」 「不会的,」小弟笑,「我会忙于结交金发女郎。」 我叹息, 「由你带她去办入学手续,她会听你的话。」 小弟大力拍我的背。 兄弟,到底还是兄弟。 他没负我所托,真的替弟弟办起入学手续来,不到两个星期,两人申请了同一间大学, 同一科目,过了农历年便得动身。 我将毕生积蓄汇过去,归弟弟名下,这够她三年开销了。即使她不回来,即使将来她遭 遇到挫折,一生中也总算有过三年一千个好日子。 临走之前,弟弟来看我,一语不发,靠在我肩膀上哭。小弟在她身后做手势,叫我放心, 保证弟弟会得回心转意。 我的心已碎,他们不知道。 三年后会怎么样? 也许小弟会与她在一起,金发女不过是过眼云烟,也许弟弟会回到我的身边。 也许,也许在这三年里,我这老木头会得遇到意中人,比他们两人更疯狂的恋爱起来, 把过去抛在脑后。 谁知道呢。 将来是个未知数,但是此刻我的心已碎。 我亲自把他俩送上飞机,挥手说再见。 弟弟同弟弟。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不是。 一个甚至不是男孩子。 两个弟弟,都至爱至亲,我发誓终其一生,爱护他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蓝鸟记 燕呢的爱: 燕呢这女护土。人跟职业相称,永远是那么雪白高贵,她是少数神情和蔼的女护士之她做护士不是为了那份薪水,而是为了她的志向,据她的姊姊说,她小时玩游戏,便喜扮护士,硬拉了小朋友做病人。 脱下制服,她是一个很时髦的女孩子,喜欢穿牛仔裤、t恤,行动很磊落,笑声像一个男孩子,可是她相貌长得好,追求的人是很多的,但是燕呢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在医院里,她拍拍病人的手,告诉他们,“没有关系,一点点小毛病。”病人马上相信了,精神立刻一振。燕呢戴一只金表带的劳力士,燕呢是很神气的,把脉的时候看着手表,我们都笑她是广告标准人选。 燕呢做人充满朝气,活泼可爱,她可以由早上五点半干到晚上五点半,收工的时候,白制服还是雪白的,人新鲜得刚起床一样,每个人都佩服她。 医院有休假,她休假的日子永远被别的女孩子请为替工,她们要去约会男孩子。燕呢不需要。她是最愉快的伴侣,永远了解一切,找人诉苦,最好是她。 但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我太不明白了,她姊姊也不明白。 她姊姊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姐夫。 妻说:“不结婚就不结好了,不见得每个女人都要结婚。” 说得也是,燕呢现在的收入很丰富,一个月好几千块,嫁了丈夫,势必失去很多自由,丈夫的收入如果不够维持一个小家庭,还要她贴补,如果她爱他,那没话好说,但是她没有恋爱,又何必为结婚而结婚? 燕呢从来不担心她的婚姻问题,她自己住在护士宿舍里,周末与我们的小孩子到公园打球,赛跑,夏天教游泳,有时候例假拿不到周末,晚上也一样的来坐,我们对她的印象非常好。 妈妈常说:“你三弟还没结婚,不如把燕呢介绍给他,一家亲。” 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像三弟这种平凡过平凡的男人,燕呢怎么会喜欢?看她那潇洒劲儿,把男人视作脚下尘土,不知道对象要是怎么样的人。 我们并不替她担心。 燕呢是这么的自在,想要男朋友而没有男朋友,那才痛苦。她不介意与男孩子一起出去,但是朋友是朋友,止於此。可是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一种缺憾。 她要男朋友干什么呢?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工作能力这么强,比得上很多男人,除非她碰到一个超人,否则我不相信她会为自己增加麻烦,坐在一个小家庭里管油盐柴米,打理开销,没有这种必要,有些女孩子天生是不理这种事情的。 有些女孩子像燕呢,是天生该活活泼泼,不受俗务所牵扰,我相信。 但是妻说:“如果真的爱上了,那也没办法,有爱情的话,什么都是好的,吃淡饭睡床位也是好的。” “我不相信。”我笑,“我不相信有这种事,像燕呢这样的女孩子,爱情不会来得很冲动。” 她姊姊沉思,“我也希望如此,我不希望她的基础一下子被轰然推翻,做那么一个独立女性,其中的苦处是不能形容的,为了一声潇洒,代价是不小的,生活上琐碎的事层出不穷,常常磨折着人,她都一个人承担下来了,我们到底都还是人,吃饭如厠的事是免不了的,那又有什么潇洒可言呢?” 她姊姊言下之意,结婚生子是人生免不了的过程,既然有人类以来,大家都那么做,总有点道理在那里,不容忽视,年轻的时候不结婚不要紧,但是年老之后,谁来陪她呢?总不会是我们。 问及对象问题,燕呢说:“有,结婚的对象很多,年轻的医生,还没上三十岁就已经脑满肠肥了,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样胖起来的,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读完了医科就用那几年学来的功课虐待着病人,一辈子没有凝视过一只蜻蜒或是蝴蝶,真是,怎么嫁呢?” 妻子为他的妹妹鼓起掌来,“兼职的女诗人。” 燕呢不在乎。 我对燕呢说:“你接触不是医生便是病人,如果两者都不喜欢,做人是很痛苫的。” “你少担心,姊夫,我在外头也有朋友。”她笑。 “你也是廿七八岁的人了,总不能老跟小朋友在一起。”我说:“你的朋友都是从六岁到十六岁的。” 她打个哈哈,不出声。 后来连续有一两个礼拜我们见她不到,回电话都说是因为忙,她既然那么忙,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某一个星期天,我带了女儿去吃冰淇淋,发觉她与一个男人在喝咖啡。 我有一刻的喜悦,那个男人长得很漂亮,当然不是脑满肠肥的那种,他长得很清秀,可以看得出清秀之余有点结郁,眉毛很浓,眼睛很亮,这种眼睛一有空必然要凝视蜻蜓或是蝴蝶的,已经注定了。 我连忙过去打招呼,把小女儿留在座位上。 但是燕呢—反常态,看见我表情非常勉强,支吾几句,接着她的男伴站起来要走。 “我先走。”看都不看我一眼。 燕呢说:“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走。”她付了账也不跟我说再见,匆匆地走了。 我非常的尴尬,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事,燕呢一向是个最知道礼貌的女孩子,这次神情这么失常,我不能够明白。 我带着小女儿回家,把事情告诉了妻子。妻不相信,“燕呢单独与男朋友暍咖啡?似乎是不可能的事,那个是她的男朋友?” “也许是吧?”我说。 “我晚上问问她。”妻说。 我开了一罐冰啤酒喝着,“不要问她,显得我多事,有什么芝麻绿豆都得往家中报道。” “那也不算错吧,她到底是我们妹妹。” “刚才我可不觉得我是她的姊夫,理都不理我。” “你这个声调,很有点醋味呢,姊夫自古是喜欢小姨的。”妻笑道:“不见得为了她一时失态你会生气吧?” 我刚想接口,门铃一响,佣人开门,进来的正是燕呢。 妻子本想说话,但是看见她的神情,噤了声。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疲倦的燕呢,眼睛失了神采,皮肤黯黯的,头发崩溃在额角上,衬衫与裙子都是皱的,她坐下来,—反常态的沉默,只用手支撑着头。 妻看着我,我看着妻,两个面面相觑着。 生命力仿佛离了她去,燕呢默坐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来,说要回去。 “你到哪儿去?”我问:“你饭还没吃呢?坐下来。” 她又坐下来。 只有在恋爱的不幸中,一个女孩子才会变成这样子,毫无疑问,命运的悲剧终於临到她头上。 我声音不知怎地,变得非常温柔,我问燕呢“下午那位先生呢?怎么不请他过来?” “他……回家了。” 妻问:“你为什么不陪陪他?” “他说没有必要。”燕呢的答案很简单。 妻问:“你们吵了架?” “没有,我们没有时间吵架,我们什么时间都没有,他是我的病人,今天刚出院的。” “刚出院?看上去不像病人呀。”我说。 “你们不知道,医生把他的肺切开来看,满满是癌细胞,马上缝合,叫他准备后事,他住了一星期就坚持要出院了,现在他简直准备等死。”燕呢用手掩住了睑。 妻看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燕呢干这一行这么久了,看过等死的病人不知道有多少,她一向把工作与生活分开,早上刚侍候完一个垂死的人,晚上她可以陪小孩们去看卡通。她不是一味伤感的人。这次当然有别的因素在内。 妻说:“真不幸,但是你也不必太难过了,人总是这样的。” “为什么是他?”燕呢抬起头来问。 “为什么是他?”妻笑道:“问得好,不是他又该是谁?有些人喜欢问:为什么是我?每个人都有父母兄弟,都是血肉之躯,不是我就是他,换了别人,不见得悲剧就成了喜剧了。” 燕呢低头不语。 我问:“这个人有什么可爱呢?” 事情已经被证实了,燕呢的确是对他有感情,可怜她第一次恋爱就挑了个这样的对象。我也欲大叫一声:为什么是他? 燕呢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生命力的人,热爱着世界,努力的活着,也从来没见过这么有条件活下去的人,廿五岁拿了建筑师的资格,家境好,人品高,闲时学会了三国语言,喜欢旅行、航海,文学,这么多姿多采的一个人,原以为自己可以活到八十岁、九十岁,满以为自己可以子孙满堂,为了一点不适住进医院,给全院带来了欢乐,他的风趣活泼,他的幽默诙谐,但是医生突然把报告拿来,告诉他,世界已不属於他的了。” 我与妻呆呆的听着。 “你们当故事听,是不是?但是对我来说,他不是一个故事,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燕呢忽然抖起来。 我叹口气,“太不幸了。” “今天下午我与他喝茶,他只说了几句,他说他要是早知只有这么短的命,他决不会读建筑,现在还没有开始工作,已经尝到了苦果。” “燕呢,你不必苦恼了,如果你对他有感情,你不应当陪他苦恼,而应当想法子使他快活。”我说。 燕呢看我一眼,说:“我明白了。” “好好的睡一觉。”妻笑道:“你到底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姐了,要当心生活,睡眠不够,看上去又乾又老,不知道像什么,谁也不喜欢你。” “我回去了。” “慢着,今天在这里睡。”我说:“明天是你的例假,你要在这里住三两天才回去,我好好地喂你吃点营养餐。” “他要找我,会找不到的,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燕呢说:“对于一个随时可以死的人,名字有什么重要?” “谁不是随时可死的?谁还能保证下—个小时会发生些什么事?” “但是他却是确确实实知道只有多少寿命了。”燕呢说完就走,彷佛不愿意多逗留。 妻说:“她还是没有哭,天地良心,我这个做姊姊的还没有看过这妹妹哭呢,从小她就是不哭的。” “眼泪并不能浸死人,也不能救活人。”我说:“她是怎么会爱上那个病人的?” 妻说:“不知道,其实燕呢并不是一个坦白的人,她的事,知道的人不多。” 第二天中午她来了。燕呢完全变了—个人,今天与昨天完全下一样,昨天她那么消沉,今天经过一夜好睡,她又容光焕发,笑脸迎人,漂亮得不得了,一身上下的白灰裤,午饭也吃了很多。 “你怎么了”我问她“今天可好?” “也不好,但是何必把这不好影响别人?”她笑了笑:“我约了他下午去他家。” “他有没有好—点?”我问。 “没有,他很生气,昨日半夜打个电话来,他哭了,现在他谢绝所有的应酬,谁也不见,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燕呢,对付—个这样的人不是容易的,你想一想,是否值得花那么多的心血?” “我如果想过,有过犹疑,我就不会这么做,我已经请了一个月的假来陪他。”燕呢说。 “你等了多久才等到一个假期?不是说要到美国去?我劝你到美国去好好轻松两个月,回来时 “你真的劝我去美国?”她微笑的问:“姊夫,你似乎还不是这样的人。” “当然,”我犹疑了片刻,“如果你能令—个病人快乐,比去美国旅行好得多了。可是如果你本身先陷了下去,救不了病人,反而害了你自己,那又是何必呢,还是去美国的好,是不是?” “姊夫说话,一向那么厉害。” 我说:“一个人最大的快乐,是生活正常,你不妨让他过几个月正常的生活,然後看看他有什 燕呢微笑的说:“他没有几个月好活了。” “记住,帮助他,可是不要再让人来帮助你。” 她拿起手袋,“好的,我先去了。” “当心你自己。”我拍拍她肩膀。 “谢谢你,姐夫。”她走了。 与一个垂死的人谈恋爱,我想,问题是他有没有空想到爱情,他的心一定充满了恨,恨全世界的人。 事实证明我错了。 过了没多少天,他陪着燕呢出现在我家中,他先伸出手来,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叫陈永复,燕呢的朋友,我们见过面,那天我心情不好,真对不起。”他握着我的手,摇来摇去。 我看着他,说也奇怪,我竟不觉得他的笑有什么不对,反正要死了,笑也是死,不笑也是死。换了是我,我得拼命笑,先把本给捞回来。 我欢迎他,他是一个英俊而潇洒的男孩子,学识非常丰富,谈吐有味道,他在今日的社会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标准青年,在任何角度看来,他都应该是丈母娘们的乘龙快婿,问题只是她们的女儿配不配得起他。 燕呢看中他也是很应该的,他们站在一起,真是相配——如果他的命长一点。如果他的命长一点,可能一辈子不会进医院,他的社交范围与燕呢的太不一样,两个人可能永远碰不上头,所以这真是没话可说的,到底有缘无缘呢,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想想看”,燕呢说:“我姐夫既然是个这么明理的人,怎么不答应我们的事呢?” “我们可以先问一问。”陈永复微笑道。 “问什么?”我笑问。 “姐夫,我们想请你做证婚,我们要结婚了。” “什么,结婚?”我呆在那里。 妻猛然转过头来。 陈永复笑着说:“我知道我是个病人,我很清楚我的病况很严重,但是我爱燕呢。”他把手放在燕呢手上。 我很愤怒,他爱燕呢,所以他要把燕呢带到地狱里去,与他一起死。 我真是生气。我问陈永复:“燕呢答应了吗?” “答应了,”他得意洋洋,“不是这件事,我也不会认得燕呢。”他看着她。 我说:“不是这件事?我相信你情愿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没有生过病,也不知道世上有燕呢这个人存在。” 陈永复还没有说话,燕呢已经抢着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既然已经生了病,又认得了我,事情不能相提并论。” “你们考虑了多久?又认识多久?” “认识一个月了。”燕呢说:“有充分的时间。” 我心痛地看着燕呢。她已经决定一意孤行了,我知道她,她的激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认识了一个月,不错,一个月对于癌症病人来说,等于我们的十年,二十年,他的确时间无多了。 “过几年我们到婚姻注册处去。”陈永复说。 我看到了红粉骷髅。我实在不忍心叫燕呢的眼放远一点,我看出她不会听我的了。她决定牺牲自己来挽救陈永复一点点的快乐,这不是伟大,这叫愚昧,当这个女孩子是你的至亲,你会觉得她愚昧。 我万念俱灰地看着妻,希望妻劝她几句。 但是妻像是五雷轰顶似的站着不动。 多少年来我们盼望燕呢可以找到一个理想的爱人,现在她告诉我们找到了,却是个这么样的人。 妻忽然哭了起来,我明白,一个人在真正绝望,真正无助的时候,才会这么样的哭。 我扶着妻进房,出来的时候,燕呢拉着我。 “姐姐为什么哭?”她问我:“应该为我高兴。” 我看着她很久,挥挥手:“你们去吧。” 她与陈永复走了。 我去安慰妻子,“只要她高兴,她都那么大了,我们也无可奈何,没有我们,她还是要活下去的,她的生活是她自己的生活。现在也不要紧了,再婚还是受欢迎的,离婚的人那么多,一窝蜂似的。” 妻并没有动容,也许我的说服力太弱了,不够力量,妻还是哭泣,“我只有一个妹妹,父母临终叫我照顾她。”但是燕呢的命运与常人不一样,她喜欢的事她要去做。 既然如此,我不忍把他们两个人隔绝,毕竟陈永复就快要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了。我买了水果到燕呢家去找他们。他们即使不在燕呢家,但是稍晚会回来。 燕呢在整理一大盘药品,上面都写着陈的名字。我把小玻璃瓶子翻来覆去的看,瓶子发出清脆的叮叮声,燕呢精神焕发,穿着非常干净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t恤。 “姐夫,你肯做我们的证婚人吗?” “不,我不肯。但是我愿意做你们的朋友。” 她抬起头笑:“你知道吗?没有人肯做我们的证婚人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因为我想嫁给他,你以为同居比较好?那是永远没有诚意,当你爱一个人,你希望与他共同生活,而不是单单与他睡觉。” “同居……他们说与结婚没有什么分别。”我说。 “没有分别?”燕呢温和的笑,“我觉得有分别。” “你也得为自己着想。”我说:“人是自私一点好。” “我是为自己着想,我爱他,我乐意嫁他。” 我低下头,“我可以帮你们做些什么?” “如果你不能做证婚人,那么就做朋友吧。” 我咬了一口萍果,这萍果出乎意料地甜。 “你们还有多少时候?”我问。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会太长了。”她说。 “婚期是什么时候?”我再问。 “后天,希望姐姐来,大会堂婚姻注册处,上午十点钟。” “你决定了。”我说。 “自然。” “陈永复是一个幸运的男人。”我终于说。 “我们两个人都很幸运,世界上没有多少夫妻像我们,我们不会吵架,我们不会疑心,我们互相需要,我们爱护对方,我们基本不会看见对方老去,我们很幸运,我很快乐。” “或者你是对的。” “若干年后,当我看见别的夫妻婚变,我会想:我的丈夫可永远不会与我离婚,当别的女人伤心痛哭,我会想,我的婚姻日子是快乐的。陈永远不会令我不高兴,我是全世界最开心的女人,我终于找到了我在等的男人,多少女人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过,也许我活着不过是要在陈短短的生命中发一点点光彩,我不会后悔。” 我把萍果吃完了,说:“陈怎么还不来?” 电话铃响了,燕呢去接听,放下电话,她冷静地说:“陈不来了,他进了医院。”? 我们赶去医院,燕呢叫我离开。 他们还是如期结婚了。妻没有去,她恨死了陈。“这个男人,到棺材去也要拉一个要陪,如果他真的爱燕呢,他不该这么做。” 我去了。那在下雨,已经有二十多天没下雨了,那天却下雨,而且下得不小,路上塞车塞得很厉害,我赶到时已来不及观礼,在大会堂门口看见他们,燕呢仍然很高兴,简直是个十分美丽的新娘子,白色的缎衣淋得半湿,她与新郎在摆姿势拍照,我连忙走过去站在他们身后,作其家长状。 燕呢的婚纱已经掀起来,我吻了她的脸颊。 她笑道:“如果姐夫不来,真是扫兴了,刚才我一直祈祷,希望你来。” 陈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一个观礼的人也没有,证婚是陈的老佣人。 我告诉陈,“以后要爱我的小姨子,要对她好,你这个幸运猪。”我拍拍他的肩背。 “我知道。”他握住我的手,“是的,我知道。” 雨还在下,我打着一把伞,遮三个人,雨一直打在我们肩膀下,终于把照片拍完了,我们搭车回家。那一天晚上燕呢做了一桌好菜,我们三个人吃了个饱,开了两瓶香槟,喝得光光的。 新婚夫妇很高兴,我趁早告辞,一开门,看到妻站在门口。我说:“如果你不是来接我回去的,那么你就进来坐一会儿吧,不过别坐太久,人家会嫌我们。” 妻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见到燕呢,抱头大哭。燕呢拍着她的肩背,向我挤挤眼。 妻送来最好的礼物是一张百子图的被面,大红真丝上绣着一百个小孩子。 我很感动,陈也很感动,除了燕呢,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润湿了。燕呢好刚强好勇敢。天下是有她这种女孩子的。 他们终于结婚了。 结了婚陈马上住进医院,燕呢做他的私人护士,好好地看着他,我们不晓得他们的生活过得怎么样,燕呢偶然会来一下,人好瘦,但是精神还好。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她来了。“姐夫,永复希望见一见你。”她简单地说。 “好的。”我立刻知道是为什么,马上换了衣服出去。 我跟燕呢出去,到了医院,燕呢在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她紧闭着嘴唇,非常镇定,我呆呆的看着前面的路。 找到了病房,我推门进去,简直已经认不出陈永复了,他全身都是管子,瘦得只像骷髅,如果不说,我真不相信这是一个多月前那个浓眉美目的年轻人。 我非常难过,握住他的手:“永复。” 他微微睁开眼,见得到是我,点点头,提高手做一个姿势,我知道他心中是高兴的。 这短短的日子,对他来说,是往地狱心经之地,对我们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个月,又轮到发薪水的日子了。“ 永复的声音很微弱,他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我很幸福,我很幸福。” 我忍不住哭了。 永复说:“我有点怕,我一直怕,但是有燕呢在,燕呢……”他的声音低下来:“这是每个人都要经过的,没有人逃得过,我怕。” 我握紧他的手,我想尖叫,我也怕,怕得不得了,怕得说不出话来。 “燕呢……”他微弱地叫。 燕呢冷静地走过来,把脸靠在他的脸上。 我的双眼完全模糊了。 后来永复睡着了,燕呢送我出去,她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吻吻她的额角,“你们是最恩爱的。”我说。 她笑一笑,我走了。 三天之后,她再来,头上已经多了一朵白花。她神色很自然,看不出哭过,比往日沉默了很多,旁人决不会想到她刚刚成为寡妇。 “痛苦吗?”我问。 “痛苦的。”她答:“还是死掉的好,多拖下去多痛苦。” “他害怕吗?” “怕,哭了,说不舍得我,不舍得这世界。” “你一直在他身边?” “是,他临终时表示谢我。” “真是难以相信,生命这么容易的离开了他。” “我会永远的记得他,”燕呢说:“人总是要死的,总比一辈子活着,却没有人记念好。” “你打算怎么样?再回医院去工作?”我说。 “我打算到美国去,医院又准了我一个月的假,我想去旅行。”她说。 “回来之后住什么地方?” “原来那里。”她说。 “不后悔?” “当然不,”她微笑:“永复是爱我的,他对我很好,他会活在我心中,我曾经有过这么完整的一段感情,我很为自己骄傲。” “祝你幸福,燕呢。” “我会的,你放心。”她笑说:“谢谢你,姐夫,你真是个好人,叫姐姐原谅我。” “这是燕呢的爱,她说也许她活在这世界上,不过是要给陈永复一点光彩,她做到了。 蓝鸟记: 我是家庭主妇。 未出嫁之前,我在香港大学念英国文学。十八岁入学,廿二岁毕业,同年冬天下嫁世杰,至今十二年。 大儿子已经十一岁,小儿子八岁。 或者我应该说,我并不是廉价屋村那种家庭主妇。 我的意思是,我不煮食,我不打扫,我不洗熨。 世杰是一个工程师,大我六年,他事业不至于成功得可以买劳斯莱斯,不过我们也有三辆车子。平治(香港家家有辆平治,当然你听说过平治厂至为震惊,当他们发觉香港原来竟是平治世界最大的市场)、小黑豹开篷跑车,与一部本田。 我什么都不用做,事实上我竟不知道这十二年是怎么过的。当然,我生了两个儿子,怀孕各花掉十个月。就是那么多。 我不参加崇德会,我不学插花,我也没有开时装店。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做。我甚至不搓麻将。 我的儿子们功课好得要命,补习老师每星期只来两次,他们有他们的主见,懂得跟我说:「妈妈,我想去买条腰间打褶的长裤,现在流行的。」 你看。 所以我开始觉得无聊与寂寞。 如果我说我不快乐,我太不懂得感恩。 但如果我说我快乐,我又在撒谎。 是的我仿佛什么都有。珠宝、皮大衣、丈夫、儿于、房子、现款,年年到欧洲度假。我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内心知道,在银狐与梨形钻石之间,在儿子的笑声与丈夫的体贴之间,缺少的是那种灿烂,那一道火花,剎那间的虹彩。 这算不算奢望?一个女人在她一生中,希望看到一次蓝鸟,是不是奢望? 世杰说:「你越来越沉默了,你知道吗?」 「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贫血,因此疲劳困顿一点,请老爷原谅我没廿四小时金睛火眼地侍候你。」 世杰说:「说话别这个样子。」他笑。 但是我的生命从没发过光与热,十二年来我没有与第二个男人喝过一杯茶,跳过一次舞。 我不是想无端端出去找三打情夫,开性派对。我只是憧憬年轻的情侣们在浅水湾t恤短裤,火辣辣的太阳与激情,他们青春的面孔上凝着汗珠与爱情,影树顶的红花与他们的心。 我从来未曾有过这些。 与世杰像刷牙。一种习惯,一种天职——每个妻子都如此做,每个妻子都应该做。 当然,刷牙也有好处:口气芬芳,防止蛀牙。但是你不会因刷牙而兴奋吧? 因此我变得消瘦而憔悴。因为我没有前瞻,我也没有回忆,我的生活是一片空白。 至于世杰,我知道他的事,有时他回来,衬衫上带着别的女人的香水。他是那种人不风流枉少年的信徒。走到那里,总有一两个女孩子在他身后窃窃私语:「……看王世杰,是,那个,黑色西装,银灰色领带的建筑师。」女孩子还如见了蜜糖一般的趋前去。 世杰是谈笑风生的男人,漂亮、洒脱、幽默。 如果女孩子称赞他:「王先生,你的领带太配合衬衫。」 他会说:「我的内裤更配我的肤色。」 当着我,女孩子哈哈的笑。而我不介意,因为这种笑话我已听过一千次一万次以上,我厌倦得要死。 好了,这是我的生活。 我推开儿子的功课,又合上。我的那份阳光呢?我也需要阳光。 然后我遇到了班。班是那种非常健康非常可爱非常活泼的男孩子,一双眼睛弯弯的,不笑也像笑,真正笑起来脸颊出现两个酒涡,浓眉衬得他俊期非凡,他是那种吃史各脱鳘鱼肝油大的孩子。 我在汽车服务公司遇到他。 我跟他诉苦:「黑豹的毛病是——」 他向我笑。「黑豹如果不行,最好买一辆摩根。」 他的笑使我晕头转向。我呆视着他——「你……」 「我不是车行的人。」他笑说:「我也是来找他们修车的。」 「呵,对不起,太对不起了。」我不住的道歉,退后一步。 「这不是你的错,「他耸耸鼻子,皱皱眉头,拨拨耳朵,「块头大的人都像粗胚,我的确长得像个机器匠。」 「不见得,我——」我很急,「我——」 「不用解释。」他说:「我原谅你。」 我是这样认识班的。他是云南人,会讲国语,知道「周瑜打黄盖」的故事,他的世界彩色缤纷,没有一点点灰色。 他会对我说:「不不,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年龄,我已经虚度了廿六个春天。」 「你把夏秋冬那三季怎么了?」我笑问。 他调皮的挤挤眼睛。「呵,那三季,那我可没有虚度。」 我老觉得他并没有比我的儿子大多少。他喝生啤酒,自助飨可以吃三碟子,永远在说在笑在动。 他拾到我漏在车行里的皮夹子,给我送了回来。我请他吃茶谢他。 他说:「皮夹子里有好多现款,真欣羡你这种人,可以把大量的现钞搁在皮夹里,然后漫不经心的把它丢掉,多理想。」又是笑。眩目的闪光的笑。 我说:「连我儿子都说我魂不守舍。」 「是吗?」他说:「我不觉得。」 在我们能够挽救之前,我们已经太熟太熟了。 他甚至带我去跳舞。 「跳舞?」我反问。我没正式跳舞已经不晓得多久,多数是跟世杰到那种大型舞会,穿著新款晚礼服摆个姿势站上半夜,累得腰酸背痛,然后回家睡觉,这好算跳舞? 但是班真正懂得跳舞。我们到最流行的小型夜总会去跳最新的舞步,热闹三四小时,然后在码头旁散步,我不会相信香港尚有散步的地方,直到我认识班。 班会笑说:「你腕上戴的是金劳力士?啐啐啐,太花费,」又是一连串的可爱小动作,「你不怕坏人抢?治安这么坏,一半是你这种人——」 他有一个好职业,他在理工学院任助教,开一部小小的福士,横冲直撞。 与他在一起跟世杰完全不同。世杰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年近中年,再漂亮也还是中年,太多的经验与刻意,只有初出道的少女才会被他吸引,我是他十二年的妻,他的一切我了如指掌:每年夏季他故意晒黑皮肤,冬天穿欧洲带回来的皮夹克,手上的戒指永远配他的腕表,卡片上印着历年得到的荣誉……一切一切都是经营做作的,这是王世杰。 或许班到了世杰他那个年龄,班也如此,班也许一辈子也到不了世杰的地位,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的丈夫是世杰,我穿王家的衣服,住王家的屋子,吃王家的饭,班的将来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 我只知道与班在一起很快乐,而这种快乐是世杰不能也未曾给予我的。 我不介意在阳光下笑出我的皱纹,因为我已经有一个世人公认最好的丈夫。班看到亦可,看不到亦可。 班陪我去看武侠片与画展,陪我说一整个下午的「花生漫画」—— 「嘿!」我会指出,「那个戴眼镜,一直叫薄荷柏蒂为『先生』的女孩子叫『玛西』,那个与莎莉去露营的叫『爱多拉』,两个不同的角色,你别搞混了。」 班会笑,眼睛里全是不服气,但是嘴巴却静默了。 他的话多。 我常教训他:「班,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吃东西,不然你不会长高。」 呵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 深夜我坐在书房,用晨褛紧紧的裹着自己,我会跟自己说话:你想怎么样﹖你究竟想怎么样? 走出王世杰的家,不不,不可能,这种傻事只有小说中的女主角才会做,我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班可以给我什么?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又不能单单活在他美丽的笑容里。 但是这样子继续下去,世杰迟早会看出端倪。世杰已经问过一次:「那个男孩子是谁?笑容那么好。」 我答:「陶瓷班里的同学。」 世杰诧异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的陶瓷?」 「我什么时候在做什么,你几时知道过?」我反问。 「好,又是我说错了,对不起了太太,对不起。」 我们的对话因此停止。 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的说话,根本没有话题。叫世杰看「花生漫昼」?简直说笑话,他当然也阅读:时代周刊、读老文摘、一份英文报、一份中文报,就那么多。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我也并不十全十美,否则世杰身上不会带着别人的香水回来。只是女人做那种事就十恶不赦——女人衣食足之后居然思起淫欲来,真是千刀万剐。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只脚踏在火中。 这是报复世杰?不不,这不是。一切后果我都非常明白,但是我不过想得到一点点的阳光、而班那里有。 他可以在十二月里还穿短袖子衬衫。整个人似在新鲜牌牛奶缸里捞出来似的稚气天真。 而世杰,他穿著「维孔那」羊毛衫,跟我说:「圣诞新年假期我们带孩子到佛罗烈达的迪斯尼乐园去。」 「我不去。」我说。 「为什么不去﹖」 「我独自在香港轧姘头。」 「轧姘头?」世杰笑。 「你不相信?」我淡淡的问。 「你?你连与陌生男人喝一杯茶也不敢。」世杰说。 「别看死我。」 「太太,你是三十四岁的人了,你不会变这些花样,要变早就变了。」世杰拍拍我的肩膀。 「你不怕我临老变?」我抬起头。 「我对你有无限的信心。」他说:「你既然不想去,好得很,我带孩子们走一趟,你多多休息,多往陶瓷班做数只花瓶。」世杰一面的笑容。 真令人生气。我已经三十四岁,但镜子里淡妆的三十四岁尚年轻,尚可以与男朋友在浅水湾散步。 我与班到浅水湾酒店,坐在他们著名的吊扇下,喝柠檬茶。 我说:「你看这吊扇,像「『卡萨白兰卡』。」 班凝视我。「很少有人做了十二年的太太,还有你这么多幻想。」 「这不是赞美吧?」我有点惭愧。 「我不是损你,但一个人过安定的生活久了之后,逸乐之余,很少想东想西。」 我仰仰头,无可奈何的笑。 我说:「在我小的时候,我从未曾遇见你这样的男孩子。」心中牵动地惋惜。 「现在遇见有什么不好?」他诧异的问。 我坦然的答:「现在我老了。」 「你老?」他轻轻扯扯我的头发,「我尚没有看见白头发——让我们这么说:你不再年轻,但你也还没老。」 「我没有前胆。」我的牢骚终于开始。 「但是我们都没有前胆,」他跟我说:「我们都是活一日算一日。我们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所以我们要快乐。」他又老规矩皱皱鼻子。 「如何快乐﹖」我问。 「自得其乐,苦中作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乐在其中,及时行乐……」 「这个贫嘴的!」我终于笑。 「看,你终于笑了。」他说:「我喜欢看你笑,你的笑容盖过你手上钻石的光芒。」 「但是女人活到三十四岁,尚没有钻石皮裘是不行的。」我坦白的说。 「这便是你的烦恼。」班又凝视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是个现实的世界,你不能拥有一切。」 他是在暗示我吗?他想说什么,他是在指示我? 「你得到的,已经远比一般人为多,」班轻轻的说:「想想你所拥有的,别想你欠缺的。」 我微笑。 「你不是在找寻蓝鸟吧?」他问我。 「不。」我看着远处的沙滩。浪碧碧蓝地一个个打上来,卷起白色花沬。他猜中了我的心事。 「你想演国语片﹖」班问:「要不要脱掉鞋子走走沙滩?」他笑得一脸太阳。 我摇摇头。我已经满足,看着他是多么高兴——至少这世界上有人是知足的,有人是懂得廉耻的,有人健康可爱。 我用手掩住脸,深深叹一口气。 「假期到什么地方去?」他问我,「有什么大型舞会?」 「你又知道了。」我说:「哪儿都不去,我休息。」 「陪丈夫孩子?」 「不是,他们在佛罗烈达。」 我说:「去旅行。我怕累。」 「呵,」他说:「佛罗烈达很美,你真应该放宽点,别老钻牛角尖,为什么不去走走?」 「班,」我忽然转过头来。「今夜可以陪我吃晚饭吗?」 「当然。」他天真的摊开手。 我笑一笑。我们两个人去烛光法国餐厅吃晚饭。我喝多了白酒,用手撑着头,心头很踏实,难怪自古那么多女人偷情,原来有这样的乐趣:丈夫在外埠,男友在眼前,保障之外,添清添趣。 (我是个罪恶的女人。) 班喝着啤酒,他的酒涡深深地现在脸颊上。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他曾经说过:「我留长发的时候,比花拉科茜好看。」这个人的一张嘴。 世杰说话也厉害,但是世杰的笑话只说与旁的女人听,他的正式妻子没份儿。 「有钱的太大都像你这样吧?」班微笑。「叹寂寞,其实你可以出来工作。」 「工作?你的意思是,出来供众人吃豆腐?」我白他一眼,「你又不是没有女同事。」 「嗳嗳,话不能这么说,你侮辱女性,我反对。」 「算了吧,我自己难道不是女人?一个女人便是一个女人,总会得流露女人的本性,总会得多多少少利用她们原始的本钱,我难道说错了?才不会。」我说:「我丈夫不让我工作,他不喜欢我拋头露面。」 「我早说过,你是个幸运的太太。」他耸耸肩。 「我觉得一切太太都不应出外工作。」 「是是,」他搂着我肩膀:「一切女人都应该被抚养着,被珍惜着,女人们都该早早结婚,找到最佳的归宿,像你这样,是不是?」 我微笑。把最好的十年青春换保障,结婚。 是,然后在十年之后,再出来找男朋友。 今夜我仿佛已经决定要勾引班。 他很快就会意了,这么聪明的男孩子在这方面怎么会得笨呢,他轻轻的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点点头。 「我的嘴巴很牢,你放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严肃的,具有诚意。 我又点点头,我并不怕他的嘴巴。 「你的家还是我的家?」他轻声问。 我在考虑。在我的家未免放肆点,但是半夜里穿衣服走的将会是他,我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到他家去?方便得多,但谁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一个人成年之后,永远是自爱——爱自己。 「你很慎重。」他吻我的手。 「我们到酒店去。」我说。事后两个人穿衣服一起走,但是有点脏相。 他犹疑。「我从来没到酒店开房间。」 我说:「我也没有。」 「到我家来,」他说:「你该看看我的家。」. 「说叫『舍下』。」 「你该来看看『舍下』」他笑道:「很暖和别担心、你不会被待慢。」 「那张床很多女孩子躺过吧,」我笑说:「我当然没想过你会为我买一张新床。别介意。」 「别介意?当然我不会介意,女人都有妒忌狂。最好是每个男人一见她就中魔成为她一生的奴隶,她爱不爱他倒不是问题。」他笑。「是不是?」 「是。」当然是。 我们终于到了他的家,那是个很不错的小公寓,两间房间两个客厅,居然还看得见海港景色,收拾得也很整齐,只是没有个人特色。 他解释:「我只是回来睡觉。」 我笑,坐下来,很有点紧张。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我们其实不一定要做那件事,真的,我们聊聊天也可以。」 我握住他的手。「谢谢你,班。」 「如果我可以帮助你恢复信心,如果我可以使你快乐,尽可能范围内,我一定会做到。」 他可以做得到。但是我呢?从此之后,我这个人不再完全属于王世杰….世杰知道了又会如何? 我真正的在想,他知道又如何?也没有怎么样!不错,他是赚钱的那个,但是我即使回了娘家,父亲恐怕会把我供养得更好。饭票不是理由,不过我与世杰是有感情的,不足以山盟海誓,但足够白头偕老。「你在想什么?」班把我拥在怀内。 「想我的丈夫。」 「女人总是在最荒谬的时间想最荒谬的事。」他喃喃的说,缓缓地吻我的耳朵。 我觉得我无耻:耳朵上戴的是世杰送的钻石耳环,人只有在无耻的时候才最满足最快活——占了便宜,成功地做了一次骗子,诸如此类…… 我们坐在他那张小小的床上。 我说:「什么事总有第一次,过了第一次一切会成为习惯。」这话是为说服我自己而讲的。 「是吗。但是我却希望你永远觉得是第一次。凡事成为习惯之后实在太糟糕。」 我明白,我与世杰…… 班的身体强壮而有力,他很年轻,比他的年龄小很多很多。剎那间我像回到极幼的小女孩时期,身上永远穿粉红色裙子,白袜子。糖与香料。我紧紧拥抱着班,我并没有流下眼泪,一切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美妙,蓝鸟并没有出现,我只觉得一点点高兴。 高兴在十二年之后,我还能够吸引到年轻的男人。,这证明很多:证明我还是一个女人,尚被需要的女人。 班问我:「有没有失望?」他还是那么可爱。 我微笑。 他送我回家。 在家淋完浴,我发觉掉了一只耳环在班家中。 那是只一卡拉的方钻耳环,而且具纪念价值,我必须要把它取回。我不知道班的电话,不过记得他住的路名与门牌。我披上大衣马上出门,心中很懊恼,这简直是蛇足。如果不立刻去,又怕他的佣人会拾走。 我不会原谅自己。我把车子开得飞快,到了班家,胡乱停好车子,上楼按铃。 屋内有灯光,而且我走了才不够一小时,我相信他人在。门铃按完又按,他终于来开门。 「你——」他很惊异。 室内有音乐声。我马上明白了。 我低声说:「一只耳环,快去找一找。」我给他着左耳,「同样的一只,我在门外等你。」 「谢谢你。」他也低声说。掩上门,进去了。 里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谁啊﹖」 「呵——收报费的,欠了他好几个月,所以趁夜来追数,我到睡房去拿给他,三分钟。」 我靠在门口,所有的话听在耳内,我不是不觉得好笑的。真是的,亏他想得出来:收报费。他家里订此些什么混帐报纸。 同时我也觉得辛酸。女人。女人喜欢什么都往最好的地方去想。而事实上我不过是他轮班女人中的一名,他当然有女朋友——许多许多。(蓝鸟!) 过没多久他又来开门,把耳环放在我手中,我摊开手一看,不错是它,真是不幸中大幸。 他用手作挥汗状,「嘘!」他说。 「谢谢。」我说:「再见。」 他摆摆手。 我忍不住笑着回敬他一句:「龙体保重。」 他作其要揍我状,然后关上门。 我走到楼下,已经筋疲力尽。我把耳环戴上,开车再度回家,心情完全不一样,几乎忽然老了十年。 并不值得。我不懂得玩,我太投入,不够洒脱。 一切都并不值得。 事后那几天,班有打电话来,但是佣人替我回掉了,我对班完全失去胃口,一切不过是我幼稚的幻觉,一切一切,我不过是一个贪婪与愚蠢的女人。 世杰带着孩子们渡假回来,我开着平治去接他们,儿子缠着我又叫又跳,头上戴着迪斯尼乐园买回来的米奇老鼠帽子。 世杰说:「你的气色好多了,我真有点怀疑你有情人调剂精神。」 我握着他的手,笑一笑。 我开车把他们送到家,行李马上摊满一屋子,世杰往床上一倒,呼呼地睡。大儿子猛抓着电话向他的小朋友报导旅行过程。小儿子在厨房找冰淇淋。幸亏女佣人大前天已经回来上工了。 我踢世杰。「喂,你把你那臭鞋脱掉好不好?床罩是新的!」 他跃起把我拉在床上,咆吼一声,「当心!我是一个性饥渴的丈夫。」 我笑说:「救命救命!非礼!」 他做一个狰狞的样子,「不会有人听见的!」 小儿子脸上糊满冰淇淋,站在房门口说:「我听见了。」 我们大笑。 我发觉我其实是一个快乐的家庭主妇。 世杰问:「你好吗?」 我答:「很好,谢谢。」我把头埋在他胸膛里。 世杰,我收回一切对你不公平的抱怨。 于是我们又开始正常家庭生活。 隔了很久很久,我又见到班。 还是世杰先看到他的。世杰说:「那个男孩子,不是跟你同一陶瓷班的?」 我说:「你的记性倒是很好!」 「又错了。记性不好是错,记性太好又是错,做丈夫在这个年头真是难。」 我隔一会儿才转过头去,是班。班与他的女友。 那个女孩子艳丽得惊人,穿得很暴露,天气还凉,她已经绷着小小的t恤,眉毛跟班一般浓,眼神与班一般的具挑逗性。 世杰也说:「美丽的女孩子。」 我点点头。 班也看见我们,很大方的走过来,我们四人互相介绍。 班看着我一会儿,我微笑。奇怪,我并没有脸红,我问他:「好吗?」 「好,你呢?许久不见。」他拨拨耳朵。 我又微笑,我想我还是喜欢他的,这可爱的大男孩子。 我说:「带儿子们来游泳。你们刚要走吗?不客气了。」 「再见。」班说:「有机会再见。」 他带着他那耀眼的女友走开。 世杰说:「这男孩子仿佛对你有点意思。」 「呵﹖」我反问:「我﹖你难道没瞧见他的女伴﹖我已是老太婆了,能把他养下来。」 「别那么说好不好?」世杰笑,:「那我岂不是成了老头子?」 儿子们自泳池上来的时候我才想起,咦,世杰吃醋了。他刚才那话儿当中,多少带点酸味。由此可知,我还不致是王家的一件客厅家俱。 我微笑。我是一个贪婪、无耻,而且幸福的女人。我很为自己庆幸。 未婚夫: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美丽的身裁,美丽的面孔。 我在饭堂吃饭的时候,她忽然跑过来坐在我对面,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我微笑。 我从来不相信天下有「飞来艳福」这种事,所以我报以微笑,等她开口。美丽的女孩子对男人微笑的时候,必有所求。但是我已经完全准备应允她。 她问:「你叫王晓庄?」 「是。」我说。连我的姓名都打听好了。 「英文名字叫尊?」 「是。」我说。这句奇怪了,这是什么意思? 「念中国文学的﹖」她问。 「是——小姐,完全正确。」我答。 她尴尬地笑一笑。像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叹一口气。「你需要帮忙?」我主动问:「那篇功课来不及写?没关系,你去跳舞好了,我是著名捱义气的。」 「是需要帮忙——」 「你哪一系?」我问。 「医科。」她笑一笑,「第三年。」 「哗!」我怀疑起来,「我能为你做什么?」 「尊,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饭?」她问。 「为什么?」我问:「这年头谁也不会无端端请吃晚饭,你有什么道理?」 「你是否五呎十一吋高,一百四十五磅重,英文名字叫尊,念中文系?」她重复问一次。 「是。这就是你要请我吃晚饭的道理?」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她深深叹口气。 「我不相信。」我笑。 「今天晚上,八点钟,我到你宿舍来接你,然后把详细原因告诉你。」她站起来就走。 我傻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又转回头。「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叫莉莉安,姓潘。记住,晚上八点。」 一阵风似的,她走出饭堂。 我?美女八点钟来接我出去晚饭?我?真不简单。我得把报章杂志翻出来瞧瞧,我的星座说些什么,是不是真走了运。 八点正。 我穿得很整齐,坐在宿舍房间里等。 她真的来了,一件米色羊毛衫,牛仔裤,青春洋溢,美艳亲王似的。 她说:「朋友叫我阿莉。我们去吃饭吧。」 她甚至开了一部小小日本车来接我。她为什么要待我这么好?卖掉我也不值多少。 饭局设在天香楼。这么破费。还叫了上等的黄酒,一边吃油爆虾一边敬我酒。必有所求。 我说:「你要我如何两胁插刀,赴汤蹈火,说吧!」我挺了胸膛,表示士为知己者死。 「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尊。」她似有万分幽怨,「你有没有时间听我从头说起?」 「有。」 她用手撑着金棕色的脸蛋。(这是她的惯性动作。)她开始:「我父母移民到英国已经一年了。因为我不想转到英国重新念医科,所以自己一个人留在香港念书。」 「哦。」我点点头,「只有你一个人在香港?没有兄弟姊妹?」 「没有。」她摇摇头,「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我始终不认为这跟她忽然请我吃饭有啥子关系,但是我耐心地聆听——美女无论说什么话都有人听。 「我在香港一个人住足两年,我不是寄宿生,我在坚道租有层小房子。」 「呵,」我礼貌的说:「那应该很好呀,装修得很时髦吧?」 「嗯。」她说:「很多人很喜欢,全白的。」 她夹了一块西湖醋鱼给我。 「两年来一个人住,」她说:「有时我是很寂寞的——」 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她不是在暗示什么吧? 「有时候请朋友来坐坐,」她说:「就在去年圣诞节,我开了一个小小的派对——那时我不认识你,尊,不然一定请你——」她忽然不说下去了。 我等了半晌,忍不住问:「后来呢?」 「我的阿姨刚巧从英国到香港渡假,她又刚巧来探访我。」阿莉连喝几口黄酒。 我心中觉得蹊跷,看着她。 她是个美丽的女郎。 她深呼吸一下,然后说:「我阿姨来的时候,并没有打电话通知,她说过她会来看我,但我没想到那么早,那时才早上八点。」 「八点?派对在早上八点还没有散?」我问。 「散是散了,但还有一位客人没有走。」她说。 我明白了。男客人。 「我的天!」我说。 「你说得真对。『我的天!』。」她叹口气。 「你怎么办?」我问。 她又给我夹一块火腿小棠菜。 「我怎么办?我身上穿著睡袍,蓬头垢面,我只好跟阿姨说,那位在浴间淋浴的客人是我的未婚夫——我们上星期才订的婚,我们同是香港大学的同学,他叫尊,他念中文系。我已经写过信去通知爸妈,可能因为假期邮误问题,他们尚未收到信件。」 「你非常聪明呀。」天下巧事倒多,那个男人跟我有很多相似之处。 「是吗?听了我那番话,我阿姨的面色由灰白转为红润。我那『客人』自浴间出来,我介绍他给阿姨认识,他们握一下手,阿姨便识趣的告辞了。」 「一切都很好呀。」我称赞。 阿莉叹口气,大眼睛水灵灵地看着我,她说:「好?我父母后天来香港,要见我的未婚夫。」 「呵?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有真订婚﹖」我吃惊地:「那怎么办?」 「怎么办?」她睁大眼睛,「你问我?我正不知道怎么办。」 我正在吃熏田鸡腿,慢慢的放下筷子。我说:「你可以把那个尊叫出来,与他商量一下,不是劝他娶你,这倒没有必要,可是请他帮个忙,再认一次未婚夫总可以吧?他有义务帮你这个忙。」 「尊?什么尊?」阿莉摊摊手,「我根本不知他的名字,那天之后,我也没见过他,人海茫茫,我难道还登报寻人不成﹖根本他不是中文系的,根本他不是叫尊,一切是我杜撰的。」 我又明白了,我的天。我的背脊发凉,那些精致的小菜全像铅块似的塞在我胃里,我跳起来说:「不!我不会这么做,我不能够。」 「求求你。」阿莉低声道。 「告诉你父母,你们解除婚约了。」我怒说。 「不行的,我才『订婚』两个月。」 「我不能帮你,对不起,虽然我身高五呎十一吋,一百四十五磅重,香港大学中文系学生,英文名叫尊,我不能帮你。潘小姐,同时你难道不觉得,一个女孩子的私生活应当检点些﹖」 我走到柜抬去付账。哗老天!三百二十余元。我回家还是得翻星座——倒的是哪一家子的霉? 付完账我原本想立刻离开的,但是阿莉一个人坐在那里,用手撑着头,她的黑发如云一般散在肩膀上。我如果不帮她,她如何渡过这个难关? 毕竟私生活如何,只是她私人的事,我何必作之师作之君地教训她。教皇又没封过我做圣人,我也不可能十全十美。 我回到她桌子坐下。我说:「ok,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什么令你认为我可以过关?」 她抬起头来,转忧为喜,捧着我的脸深深吻一下。 她嚷:「你这个好人!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忙,你这个好人!」 「回宿舍再讲吧。」我说:「别在公众场所表演这种肉麻镜头。」 在宿舍我们作进一步详谈,自然知道她找「尊」不知找得多急,终于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合乎她的要求。她的阿姨只不过见过「尊」一面,印象相当的模糊,所以如果由我出面去见她父母,冒充一下,绝无问题,这我是相信的。 然后隔那么一年,去封信说已经解除婚约,父母比较会原谅她的行为。 真可惜。阿莉对男女间关系视作这么平常。 我说:「这简直是粤语片桥段,找别人来顶替未婚夫。」 阿莉答:「这是英文小说桥段,粤语片才没这么史麦脱。」 「得了。」我说:「看你闯的祸,又不敢对父母直言。」我颇有点闷闷不乐。 「可是你知道中国人的脑筋:中国女人如果单纯享受性生活,便被视为淫妇,但如果为了靠山、饭票、儿女,一切又值得原谅。我父母可以原宥我与未婚夫上床,因为香港政府不久将会承认我们性关系合法化。跟别的男人﹖没相干的男人﹖我岂不是堕落了﹖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令他们伤心。」 我瞪着阿莉。我从来没听过这样荒谬与这样真实的论调。我实在喜欢这个女孩子。 「现在听着,尊,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们甚至不必特别亲密。由你出面,请我父母吃饭,当然,付账的是我——」 「嘿!」我跳起来,指着她,「付账的是你!亏你说得出口。」 「对不起。」她自手袋中取出钞票塞在我口袋里。 我捉住她的手。「阿莉,我只是开玩笑,这顿饭由我请,真的,我很高兴认识你。」 「认识我?」她有点自嘲,「像我这种女人?」 「你是香港大学的医科生。」我温和的说。 「但是你心里对我的评价如何呢?始终男人们还是爱处女。」她摆摆手。 我笑。 这个女孩子。 「那是你的生活作风,我无法干预。你应当知道什么适合你。你是知识分子。」 「因此我加倍可杀。」她闷闷不乐。 「只是……那些男人……」我说:「你不觉得你浪费了自己﹖即使是一幅画,也不能拿出来给不懂得的人看。他们欣赏你吗﹖」 她沉默着。 「他们看到的只是你的,你也应当爱护你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当爱惜。我不是想改变你,我只是……」我跳起来,「妒忌。」 「妒忌?」她睁大眼。 「自然,那家伙尝足甜头,跑掉了,而我却要如此这般……」我沮丧地说。 她笑。睨着我,不出声。 「我不是威胁你……」我忽然觉得那句话的严重性,「我不会有那种可耻的意图……我不是小人……」 「行了,我明白,只要你肯帮忙,以后的事慢慢再说,好不好?」她说:「一瞧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她叹口气,「可惜老实男人永远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以为然。 「尊,这不去理它,真谢谢你帮我。」 「得了,你不怕谢破嘴唇?」我拍拍她肩膀。 因为我是个好人,女人有时候也喜欢好人,当她们需要救苦救难的时候。至于跳舞吃饭玩耍,那当然寻坏男人,坏男人好玩得多。坏男人主意多,变化无穷,哪像我们,一块木头,踢一踢,动一动。 但是阿莉这么美丽,连好人见了也心动。 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们做了个好详细的计划表。她的父母将会到香港来住一礼拜,七天。阿莉自然日日到酒店去陪他们,她对功课很有把握,请数天假不成问题。我就不必在白天陪「岳父岳母」,但放学后还是要出现的,隔日陪他们吃顿晚饭,一共三次。接飞机的时候出现一下,送飞机的时候出现一下,一共客串亮相五次。 必须的道具是订婚戒指。 我问阿莉:「你有没有朋友有大钻石戒指?」 「你以为『朋友』会借大钻石戒指给我?」阿莉反问。 「正确!」我说:「我知道我母亲有比较象样的戒子,但是……但是我怎么好向她开口?」 「你的父母!」阿莉忽然尖叫起来。 「我的父母如何?」我瞠目。 「他们得与我的父母见面,你几时听过有亲家不见面的?」 「不行。」我站起来,「牵涉实在太广,我不可能办得了这许多事。把我父母叫出来?一定穿帮。」 「那怎么办?」阿莉担心的说:「太难了。」 「把老实话告诉他们。」我说。 「我才不,已经吹牛吹到快完美结束,又让我从头开始,我不干。」她不肯,边用肩膀轻轻的推我一推。真要命,这一推把我的七魂推掉了四魄。 我几乎没苦苦哀求,「那你想如河呢﹖」 「我也不知道。」她又用手撑起头。 「找一双假父母?」我问。 「别乌搅了。」她没精打采。 「说我父母刚去了旅行﹖」我问。 「不可能,巧合太多,我父母很精明的,他们才不会相信。」阿莉说:「天啊天,怎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呢?」 「这叫做上得山多终遇虎。再简单也没有。」 「是,我也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告诉你,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我说。 「什么办法?」阿莉那种表情完全是绝处逢生式的。 「害我父母空欢喜一场——告诉他们我订婚了,于是戒指也有,亲家也有。」 「这不行,把老人家牵涉在内,那多尴尬,对他们不公平。」阿莉说得实情实理。 「我们还能怎么样?」我问。 阿莉沉默着。 「惟有这个办法而已。」我摊摊手。 阿莉的眼圈忽然红了。 「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我最新的决定,一切交给我,送佛送到西,为人为到底。」 阿莉也不说什么。 我回家,找到妈妈,静悄悄地把她拉在一边,用很神秘的声音表示我准备订婚,并且女方的家长不日就来香港「相亲」等等,人不可以貌相,我从来未料到我这个老实人的演技居然进步到这样一流。 妈妈,可怜的妈妈,在「哎呀哎呀,这孩子也不早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之后,来不及把消息通知爸爸,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马上联想到白白胖胖的孙儿,因此乐得一塌胡涂。 「可是你还有一年才毕业!」 「嗳,没关系,先订婚嘛,一年才九个月的课,凭咱们的儿子还会找不到工作?」 「那位小姐呢?」 「人家念的是医科,还要念多几年,有什么关系?结婚后心情愉快,对功课更有帮助。」 「这倒不错,说的是。」 「别担心,儿子,你的开销不够,我们两老会津贴你们小家庭的正常费用。」 他们是如此喜气洋洋。不知一切只是个骗局。我真是惭愧。我这个做儿子的人,实实在在,太不象话。 我低下头不出声。 「喂,」爸跟妈说:「儿子订婚,你也得有点表示才是,儿子是学生,拿不出什么来,你这位未来婆婆怎么没有见面礼?」 妈说:「我见了这位潘小姐,自然会拿出来。你急啥?」 如果这是我的真订婚,那该有多好。 有谁会嫁我?我那么挑剔,我选人家,人家也同样会拣择我,不提也罢。 爹说:「把潘小姐带来我们瞧瞧。」 这是很简单合理的要求。很容易做得到。 第二天我就把莉莉安带到家。莉莉安换上一件净色旗袍,身裁丰满得不像中国女郎,相貌艳丽中带着端庄,谈吐高雅得体,爸爸妈妈看着她,眉开眼笑。 那天莉莉安的气质特别好,因为她带有一丝忧郁。 饭后我把她送回家,问她:「为什么不高兴?一切问题都经已解决。」 「我骗了他们。」她抬起头来。 「他们很快乐。」我说:「说不定你做了件好事。」 「别开玩笑!」她低下头,「越是那样,我越难过,假使他们的态度冷淡,我反而容易过得多。」 「莉莉安,算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但以后呢?以后你怎么向他们交待?」莉莉安问。 「说我们个性不合,闹翻,解除婚约。」 「他们会怎么想﹖」莉莉安问。 「过一阵就没事。」 「这——」 「莉莉安。我相信缘份这件事,我一家无端被牵涉在这件事内,不是偶然的。想想芸芸众生当中,你偏偏选中我,我们一定有点缘份,你说是不是?」 莉莉安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忽然落下泪来。 「来,别哭,别哭。」我拍着她的背部。 没多久妈妈就把一只不大不小的钻戒给我,叫我送给莉莉安。莉莉安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可是又哭了。唉,女人的心理真难明白,太难了。 这下子又为什么而哭?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终于到了最后审判那一日——潘氏夫妇双双抵达香港,我这个「未来女婿」开车去接,车子是爸爸的平治。阿莉一看见父母就哭。(又哭。)潘先生夫人倒是很相榇得体的一对。潘先生双目炯炯有神,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得每个细胞都一清二楚。 我俩陪他们去酒店,然后我留下莉莉安陪父母,我溜开去上课。 没想到我自己的老爸老妈也不跟我说一声,便跑到酒店自动见亲家去了,稀哩哗啦的知心话说了两车,我与莉莉安面面相觑。 看样子这套戏已封了聒本门,成功得很。可是莉莉安在这个星期内瘦了很多,脸上少了一圈。 潘先生笑说:「哈哈,渡蜜月嘛,自然是来英国住上一阵子,婚后则住香港,好不好﹖我们两家,各得一子一女,简单之极,莉莉安自小被宠坏了的,遇上尊,不只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 我那老妈连忙也高帽子套回去,「那里那里。阿尊傻里傻气,咱们以为他一辈子娶不了亲,现在……哈哈哈哈。」 一星期很快过去,潘氏夫妇心安理得,非常满意地回英国去了。临走直托亲家照顾莉莉安。 妈妈则跟我说:「无论如河,莉莉安一星期得来一次,让我弄些好吃的菜给她补一补。念医科多辛苦,女孩子独个儿住,那惨淡劲儿,也够她受的。」 我叹气。 莉也叹气。 戏演完了。 莉跟我说:「戒子还你。」她想把戒子脱下来,但一时紧,除不下,她说:「我回家用肥皂滑一滑,明天还。」 「明天?」我说:「要利息的。」 「尊!」 「对不起。」我苦笑。「你喜欢,就带着好了,何必还呢?由此可知你是不屑。『婚约』解除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戒子还不还,小事耳。」 「你别误会我。」莉莉安说:「我——」 「你不必向我『报恩』,从此我们『男婚女嫁,各不拖欠』,你放心,这件事我要是泄漏出去,叫我烂掉嘴巴。」 「你在气我。」莉莉安说:「尊——」 「我总得有点气,我年纪尚轻,不想这么快溃疡,你小姐包涵包涵。还有,你请回吧,我们之间的缘份到此为止,你不必再来。」 「你赶我走?」 「莉莉安,我哪儿敢做这样的事?别在无谓地方流连,你要办的正经事儿多着,多少男孩子在排队轮着你。」 「尊,」她用恳求的声音说:「我可否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尊。」 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我强笑说:「我跟你说过,莉莉安,你不必报恩,回家去吧。」 她走了。 半月来跟她相处,忽然分手,我恍然若失。梦里夜里尽是伊人的倩影。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中,我无法摆脱她。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 什么叫?当你衣食住行全部不缺的时候,却为某一个人茶饭不思,这就叫情。 奇怪,阳光同样和煦地照在我背上,教授同样地授课,莉莉安没出现之前,一切平安无事,我的心情如湖上之镜面一般,但是现在却烟雨蒙蒙。我也不知道何以莉莉安会引起我心中之涟漪串串。 一个人在爱情中是万分文艺腔的,原谅我肉麻当有趣,把鸳鸯蝴蝶派中可以用的言句全部用上了。 现在每天太阳升起来,再也带不起我任何的兴趣。一个人在路上走,寂寞如枯草,我顿时像老了十年般。 在饭堂中吃饭,老是盼望莉莉安会出现——怎么可能﹖除非她需要有人再扮演一次未婚夫,那么我倒是驾轻就熟的。呵,悠悠我心,非无他人,为子之故,沉吟至今。 妈妈不久起疑心——「怎么总不见莉莉安来我们这里?」 「她那门功课有多忙,妈,你不是不知道。」 妈妈想了想,觉得也是实情。 我本要说,莉莉安潘是水远不会再来了,水远不再。 我跟自己说:会习惯的,慢慢便会习惯的,不需要过多久,她会淡出。将来儿孙满堂的时候,我会想起这段往事,甚至讲给孩子们听。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 莉莉安像是消失在空气中。校舍大,数千学生通常见不到面。 但是有一日,正当我漫无心思地在吃午餐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嗨」的一声坐在我对面。我抬头。是莉莉安!我几乎怀疑我眼花。「莉莉安!」我说。 「是我。」她把一只指环在手中把弄。「我终于把它脱下来了,」她说:「不好意思,让你等好久。」 我苦笑说:「我想念的不是这只戒子。」 她不响。 我问:「你怎么会瘦成这样?」 「我们考试。」 「考试也不该这么瘦!」我说。 「在这段时间内,我想了很多,尊。」 「想什么?」 「你与我。我与你。」她说。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想的﹖」我黯然说。 「我希望你别再提报恩这两个字,我又不在一百年前出生,动勿动要卖身投靠报恩,我只是想说,尊,如果你不厌憎我为人,我们或许可以约会——」 我张大嘴瞪着她。 她说什么? 「你是好人,尊,帮我忙是为朋友捱义气,各人的作风不同,私底下你看不起我,嫌我不检点,我是知道的,你一直避着我,我也是知道的,但你可不可退一步想,或者我也有我的好处?」 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运气回来了,我喜出望外,我—— 「考虑一下,好吗,尊?」 「考虑?」我站起来,「莉,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你永远别把这只戒子脱下来,先戴着再说。每个周末母亲都问我你去了什么地方,简直逼死了我。」 莉莉安笑。「尊!」她紧紧握住我的手。 过去是过去,将来是将来,两件事不可混为一谈,爱情是心灵上交通,感应的流动。的接触只是等闲事,这是我们摩登人的看法。 「莉莉安,看,这叫作缘份。」我说。 「是,是!我绝对相信。」她说:「嗳,明天是周末,我们上你家去好不好?上次那些桂花酒酿汤团,引得我馋死了。」 「莉莉安。」我笑,「你是永远受欢迎的。」 「谢谢你,尊。」 「说:谢谢未婚夫。」 我更正她。 我们一起笑。 水晶: 我喜欢看女人,女人也喜欢看我,因为我本身是个女人,我喜欢看一切美丽的女人,但是也有三不看:个子矮的不看,皮肤黑的不看,穿高跟鞋的不看。那理由并不明显,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嗜好。 美女见得真不少了。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是一个新闻记者),我有机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漂亮女人—— 少女、少妇、中年而有风韵的、可爱的老年人。 但是最完全的美女应该是水晶吧。水晶其实并不叫水晶,我们叫她水晶的原因是她美在剔透灵通,光芒四射,美丽闪烁。她是我们的大学同学。 来参加女子同学会的时候,她散着一头长发,嘴巴里嚼着口香糖。当时我大学三年,她是新鲜人,那副德性真叫人倒胃口,一点规矩也没有。 我问:「你擅长什么?」 「吃喝嫖赌。」她说。 我瞪着她,差点儿昏过去? 后来证明果然不错,她能吃——别人煮了她便来吃。吃完拍拍屁股就走。她也能喝,最好的酒产在什么地方、拔兰地连喝半瓶脸不改色。她也能赌,从la开车到拉斯维加斯去,连赌廿小时廿一点,回来把美钞往地下一撒,倒头便睡,旷课一天。她很有点偏财运。 至于嫖,那是开玩笑,那一年她才廿一岁,青春貌美,腿跟洋妞一样的长,窄肩膀,胸脯像倒覆的碗,在t恤下面叫男生们心神荡漾,她的私生活并不坏。 我们开始喜欢她,因为她能干、她聪明、她热心、她肯帮助人。 我爱水晶,那是因为她冒着丢掉男朋友之险,送我进医院看湿疹。她穿著开高叉钉火钻的黑丝绒长旗袍在医院里为我拿药、递水、填表,嘴巴里还嚼着口香糖,她那个足球健将男友在一边耐心的等她去舞会!水晶不是一个重色轻友的女人。 我的湿疹并不严重,在家中只要喝一碗红糖姜汤便好了,但是在洛杉矶人家不流行那一套,非得住院打针不可。两星期后水晶接我出院。 她叹口气说:「老大,你要找个瘟生,接接送送才是呀,怎么老独来独往那么痛苦?这是做女人的最基本本事,你都没有?」 我不出声,水晶刺伤了我的心,但是我不怪她,她比我小,她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辰光,她不会明白的。 她又说:「对不起,老大,也许人各有志。」 水晶的功课坏极了,第一年她念心理学,没念上去,第二年积了学分,改系,念土木工程,第三年再改系,念儿童教育,如此这般改来改去,居然也毕业了,拿了学士学位。 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替学生会搞了好多事,凡是由她出马,莫不成功,开舞会、办研究会、去交涉事情,只要有水晶,她野马似的长发晃一晃,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男人女人都心软。 她真是有型有格的,一只耳朵穿两个孔,两副小钻石耳环闪闪生光。奔过校院时,穿的是芭蕾舞软底鞋。打起网球来,击败男生。她懂得求人,但决不利用人。四年在大学,她没有仇人。 可是我在她读第三年的时候便离开美国去欧洲了,她依依不舍,来借笔记用。 「老大,你准备结婚了吧?」她问我。 我摇摇头。 「老大,你要学学我,未必是好样,但是人活一天少一天,老大,虽云人各有志,你同必浪费青春?」 「你少替我担心,我早没有青春了。」我说:「你好自为之,水晶,你要当心自己,真的,有酒需要今日醉。」 「本来就是。」水晶躺在我的床上。 她的脸真美得令人不置信,额角鼻子至下巴那条线一直流下来,要不是一早认识她,真会认为她是美容院里塑料打的。 她转身,黑眼睛闪闪生光。「那么咱们就互祝珍重了。」 我想问她:做一个美女,是否乐趣无穷?尤其是一个美丽青春的大学生?美在舞厅里,美在银幕上那才有个鬼用,不靠脸吃饭而有一张美丽的脸,那才是难能可贵。但是想想,终于没有问她,她已经美成习惯了,问她一声,她会怔住。 就这样,我们分了手,以后未曾见过面。 我做了十年的记者,继续见着各式各样的美女,但是总觉得水晶才是最美的。水晶没把书读好的原因是因为她兴趣实在太广了,尤其是对这个世界的兴趣,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事。考试前夕她的确是在看书,看的是有关收集贝壳的书。 我们十年内没有见过面,消息传来,说她结婚了,并不是盛大的婚礼,新郎是一个寂寂无闻的人。 后来从美国到欧洲,欧洲游倦了再回香港,再由香港到东南亚各地,再到台北定居,真是历尽千辛万苦,弄得要自己动手做菜上超级市场。 想想大学那段日子,再想想现在,真是不能不有一点感慨。我常常有种惘然的感觉,学校教得我们太多,也教得我们太少,学校没有教我们面对现实,怎么样做一个健康的人。其实做女人唯一需要的才华是去猎取一个好丈夫吧,其它的实在是太不重要了。 那是在超级市场我又见到了水晶。 我先看见一双非常美丽的平跟凉鞋,细细的皮绳子织成辫子模样,一双纤细的足踝。我便诧异,我想,谁家少奶奶的女佣人休假?为什么不出去吃一顿牛排?为什么要来买菜? 然后我看到她的一把长发挽在脑后,穿一件真丝宽身的袍子,白色的,说不出的飘逸,台北还有这种女人?她微微转过身来,太挺的鼻子,太尖的下巴,我叹口气,又走了眼了,又是个美容院整形外科手术师的杰作,现在真难得看见一个丑人了。 但是她的后颈是如此白晰,挂着一条粗俗的,令人不置信的十足金链子。她在选白菜,手指纤长,指甲是秃的,某只手指上有只银戒子,一看便知道是意大利做的。 然后她转过头来,我们忽然变成面对面了。 我愕然,然后我的心软了,声音也软了,我低声的叫:「水晶儿,你在这里呀?」 她一时间没把我认出来,看了我很久,她问:「哪一位?」 她的声音是不确定的,惘然的,不置信的,这是水晶吗?但是她白晰的皮肤,毕挺的鼻子,的确告诉我:这是水晶,不会错,天下的美女多,但是美得像她这样的,还真是少有呢。 「水晶,我是你的老大。」我拍她一下,「你这就忘了。」 「老大。」她微笑,「怎么在这种地方碰见你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大笑。 她笑。 然后我发觉她怀孕了,腰是挺挺的,胸脯有点胀,她微笑着,无论如伺,水晶看上去还是一个美女,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 「你结婚了﹖」我问。 「谁告诉你的﹖」 「总有那些吃饱饭没事做的人。」我说。 「离掉了。」她等闲的说。 「来,我们去喝杯咖啡,总不能站在这里谈三个小时。」 她犹疑一下,她说:「老大,你等我买完了菜,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你又有家了?」 「不但有家,而且还有孩子。」她笑,但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她并不快乐。 我等她买完了菜,她买得很简单,几条菜,一块肉。对于她自己居然要做这种事情,她很难为情,她是一个会背全本红楼梦的女子,而做饭的阿巴桑不过几千块台币一个月,难道真有人分不出檀香与木柴的区别﹖ 付账的时候,她说:「老大,你记得咱们的法科老师说过吗?人生当初的想象,与后期所发生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记得吗?」 「我记得。」我们俩就是活例子。 她的家是一个小小的套房!非常普通的家具,一个小小的厨房,她有点累了,靠在沙发上,我为她点上一根香烟。她说:「真疲倦。」喷出一口烟。 「这个男人……」 「是我的同居人。」 「对你好不好?」 「怎么说呢?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她喷出一口烟。 「别这样好不好?说得实际一点。」 「也没什么。我的好处他欣赏不到,我的坏处他全看到,就是这么一个男人,我一生中所碰到的男人,也都是这个样子,没有第二种。」 「你总得去适应他们。」 「是很适应呀,你不见我去买菜吗?你不见我在怀孕,这种事情是我应该做的吗?但是我都做了。你瞧见架子上那个银杯没有?你总该记得吧,老大,那一年我代表校方赢了瑞典组,但是有人看见它吗?没有,总有人看见我把菜给炒焦了。」 水晶用手支着头。 去日苦多。 「水晶——」 「我真不知道时间与日子该怎么过,那日我去买菜,迷了路,回不来,要问路才知道家在什么方向,后来看到一个卖汽球的摊子,那个摊子美极了,各式各样的汽球,真想坐在地上,素描一张,但是我的年纪不一样了,环境不一样了,心情不一样了,我竟似一个小孩子般的站在街上哭了起来,我怎么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水晶,凡事是不能这么想的。」 「好,我是不想,今天也不做菜了,反正有你在,我有借口可以请朋友出去吃饭。」 「你爱他吗?」 「谁?」她愕然问。 「你的同居人。」 「他?不不,我谁也不爱,我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爱。」 「那么你——」 「我无聊,我羡慕别人有个孩子。可是说不定以后就改变主意了,如今医学昌明,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但是——水晶,真没想到,你好好的婚姻——」 她打断我,「好好的,一切都是好好的,开头当然好,否则又怎么会有开头呢?」 「现在这个人…」 水晶微笑,「他是很漂亮的人,所以我容忍着他,他就是这么一点点好处了。」 「疲倦就回家好了。」我拉着她的手,「水晶,你何必这样。」 「我哪儿有家?」她反问:「父母的家能算家?兄弟的家能算家﹖好不容易自己建立一个家,结果呢,没家用,那离婚算了,他以为我是千金小姐,会大把大把的钞票带回来花——这一位也是一样,表面上是故作大方,其实是天天数钞票。以前也有好的男生,都是没有缘份,差那么一点点,错过了,所以没有什么好怨的。咱们中国人自然有一千个安慰失意人的俗语:譬如说「各有前因莫羡人」啦,「命中无时莫强求」啦。」 「但是水晶你,你是不同的,我们记得以前你——」 「那一位直叫我别提以前的事儿,英雄不提当年勇,对不对?」她说:「过去的,无论如何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她按熄了烟。 但是像水晶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的呢?她应该住在一所堡垒里,穿著最好的衣服,开豪华的宴会,而不该这样明珠暗投,躲在这种地方做这种家务事。 「水晶,你今年几岁了?」 「九月份足三十一岁,」她说:「老了,人到中年百事哀。」 「人家哀人家的,你哀什么,心森夫人遇见爱德华八世的时候卅二岁,离过两次婚,可是皇帝为了她逊位,还不是小国呢,我的妈,那个时候的大不列颠王国可非同小可,你这么自卑干什么?」 「人家运气好。」水晶笑。 「天上掉下馅儿饼来的事多得很呢,你怎么知道你明天的运道不会转好一点?」 「嘘,我听见他回来了。」水晶说。 有人用锁匙开门进来,他果然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一看就知道缺乏教养与修养,大概也没有受过什么上等的教育,只不过很有一种男人的味道,一双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有点摄人的味道。 水晶并没有为我们介绍,反正是女客,她看得出来他不会介意。 他问:「洗澡水热不热?」 水晶只是点默头。 水晶还管水热不热呢,水晶以前只管「菲奥路昔」出了什么新的时装。 水晶说:「你觉得他如何?」 「如果他爱你,那就很好。」 「他不爱我。」她说:「在他眼中,我不过是一个略具姿色的女人。」 「那就不必把孩子养出来了,何必多一条生命呢?」 「他说他喜欢孩子,既然有了,就生下来。」 「你就这么听他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养个孩子是什么价钱,就算你自己养得起,又有没有这种必要呢?人家讲的话,你也该想一想,才相信呀。」 她不出声,她只是沉默的坐着,默然喝一口茶,又一口。 然后那个男人出来了,那不过是一个男孩子,廿七八岁的年纪,在女人已经迟暮了,在男人却还刚刚好,他当着我的面前换榇衫,然后拉开抽屉,数了一千新台币,对水晶说:「我出去一下。」 水晶问:「去哪里?」 他不答。 「去做什么?」 他不回答。 「几时回来?」 他不回答,他就这样被着外套走了,他不知道,他是在跟水晶说话,当年在学校,她要是走过,谁不回头看一眼的水晶,他竟敢对她这样。 我看水晶。 水晶说:「看样子你说对了,老大,我该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听得懂吗?水晶,把孩子拿掉,我们从新开始,别担心。」 「我没有担心,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在奇怪,女人为什么那么爱听谎话。那个时候我要离开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理想对象,玩玩是可以的,他把租房子的钱放在我的面前,他说:「请你考虑一下。」我说我要到新加坡去,他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他的眼睛里的确有那么一丝仿徨,而女人的心却这么容易软下来。我还是说要走,他问:「你就这么来了,也就这么去了?」 我不是在奇怪,老大,刚才你说得真对,为什么人家说的话,我也不想一想,就相信了呢?」 我转过脸,不敢看水晶,眼泪淌了下来。 「也许我老了,很久没听这种谎言了,我乐意相信,我认为居然还有人肯说这种话来骗我,简直是我的荣幸。于是想了一天,我便搬进来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老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为什么要骗你?」 「很明显。他有过些什么女朋友,我数给你听:小女明星、咖啡厅女侍、舞女、表演女郎,最后一个是电视上训练班的女学徒,他几时见过大学生?老一点也好嫩一点也好。」水晶停一停,「有什么稀奇呢?那个时候,他早上五点、六点,打电话叫我陪他到希尔顿去吃早餐在街角等我,现在他回来就是睡觉,我跟他说话,他倒过来骂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工作累吗?」话都是他一个人说满了,说尽了。」 「水晶,来,搬到我家去。」 「谁的家都一样。昨天我问:「我们可以结婚了吧?」你晓得他以什么眼光看着我?他好象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滑稽话,他问:「你觉得,我跟你两个人配在一起吗?」他忘得真快,他忘了才三个月前,我不愿意跟他同居,他说可以结婚,我说他三小时内便会忘了我,他说:「我们下午便去注册。」才三个月。才三个月。」 「水晶,来,我们出去吃饭去,散散心,别放在心上,你我日子还长远着呢,不如意事常,来,转个弯就可以看到新风景。」 水晶微笑,学着他的口气:「你就这样来了,就这样去了?不要紧,把新加坡你弟弟的地址给我,我会来找你。」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走?」我责问她。 「因为那个时候,人家说的话,我也不想一想,就相信了,因为我觉得人是凭良心做人的。」 「有很多人没有良心,也活得非常好。」 我陪水晶去吃饭,胡乱选了一家馆子,吃的菜食而不知其味。 当初吃喝嫖赌件件皆精的水晶,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真不明白。 我说:「水晶,回去我帮你收拾了东西回家吧,好不好?」 「别急,」她微笑,「缘份还未尽吧。我要走,自己会走的,不用你帮忙,你把地址与电话放下来,就是我的朋友了,现在我们暂时道别吧。」 「水晶。」我实在不放心她。 「放心,我会过得很好的,咱们总得对得起那张文凭,再落魄,咱们还是大学生。」 我说:「那么你的号码也给我,我也很寂寞。」 「寂寞?有谁是不寂寞的吗?如果不寂寞,舞厅里怎么会挤满了人?如果不寂寞,舞女为什么会拖了小白脸去看电影?老大,你看开点。」 她笑,「老大,你看开一点吧,你这种人,简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水晶——」 「别再叫我水晶了,我还有光芒吗?」 「你这人,别说这种丧气话。」 水晶说:「人最忌便是年少得志,还未到中年,便直堕下坡,以后的日子简直不知道怎么过,吃也吃过了,穿也穿过了,玩也玩过了,现在受一点折磨,也是应该的,他这样对我,我倒是不恨他,我不是可怜他的无知,也许无知是值得庆幸的,没有什么可怜。老大,天气又要热了,你是怕热的人,你多多保重。」 她付了那笔小小的账,她站起来走了,我送她到门口,「水晶。」 她转过头来笑一笑,仿佛还是从前那个绝不低头的模样,她还安慰我呢,她说:「人总有得意与不得意的时候,你偏偏要在我最霉的时候碰见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下次就不一样了。」 她一个人走了,走路的时候微微的挺挺腰,我看她有这个孕也差不多四、五个月了。 那日回家,我十分的伤心难遇,看着电视,直淌了一夜的眼泪,自古红颜多薄命,但那是三十年前的故事,现在的美女难道也得不到好下场吗?那我就不明白了,我不为我自己难过,我从来没有漂亮过,再迟暮我也不会惋惜自己。但是我所记得的水晶,水晶不是这样的,水晶是水晶,光芒四射,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她总是水晶,舞会里、网球场里、舞台上、试场里、男人群中、女人群中,她几时需要过买菜,即使到五十岁,她也不应该买菜煮饭,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女人应该在厨房里过一辈子,算是她们的丰功伟绩,但不是水晶。水晶不该做这些事。 一个那样的男人。他懂得什么?他看懂了水晶的几面?他知道梵高的画吗?他知道基里曼渣路山上的狮子吗?他知道鸳鸯腿玉环步是武松的毕生绝学吗?他知道什么?他胆敢叫水晶煮饭?他有胆子对水晶那么样说话?我真服了他,我真服了他。 我难过了很久很久,过了十天,我忍不住,依着住址去找水晶,按铃,没人开门,我以为出去了,想留一张字条,却看见好几个油漆工人拿着装修工具进门来了。 「搬了?」我惊惶的问。 他们无知的摇摇头。 我头昏脑胀的奔到楼下,向管理处的一位小姐问:「小姐,十一楼搬了?」 「搬了,昨天搬的。」 「这么快?」 那位小姐答得很妙,「这里的房租那么贵,地方格局又像酒店一样,男男女女,合则来,不合则去,普通得很,我们看都看惯了,小姐,没有什么稀奇的。」 我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的站了很久,凭吊似的,便走了,就这样搬走了,他知道吗?他知道水晶会背得整本唐诗吗?连水晶的姓名都没搞清楚,就认识了,就撇下了,就把她当作任何一个女人一样,任何一个女人。而水晶也就这样走了,跟着他,还是没有跟着他?她又失踪了?我又要到几时才能看得见她?当我俩头发白了的时候,也许?在街上? 回到了家,我不住的做着梦,梦见水晶在买红汽球,一下子又梦见水晶在街上为了一角两角而讨价还价,我惊醒,流了一身汗,这当中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中发生了什么?使水晶变得这么潦倒?她可以站起来,她太有条件站起来了,她为什么不站起来?是什么使她如此郁郁不得志?是什么使一个三十岁的少妇心如蒿灰? 我弄不明白,我只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老大,生命并不如开头所想的那样,完全不是。」 但是她与别人不同,她还是可以从头开始的,她的前途大把,只要她振作一点,过了十年,她还有十年,现在不是别人在折磨她,而是她自己在折辱自己,为了什么原因,我并不知道。我为她哀伤着。 过了两个月,我忽然接了一个电话。 「喂,老大。」那边神采飞扬的叫我。 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水晶?是你﹖你在哪里?」 「出来喝咖啡,到希尔顿来,明天我就去香港了。」 「我马上来,你这人,真是叫我担心了多久!」 赶到希尔顿,四周一看,水晶并没有到,我在想,恐怕她的情形有好转了吧?不然不会这么精神百倍的,怀里的孩子多大了,那个男的是不是对她好一点了呢? 正在这么想着,水晶进来了,差不多一半在座的男人都向她看过去,我都呆了。她穿一条打补钉的牛仔裤,一件薄薄芝士布的衬衫,没有胸罩,头发比以前长了,飘飘然,就走到我的桌子前,把椅子一拉,叫声「老大,你好!」然后就点一个爱尔兰咖啡。 我惊问:「孩子呢?水晶?」 她微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那个男生呢?」 她继续微笑,「自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水晶。」我握着她的手。 「咱们每闭门吐血一次,就算是炼丹,我就快炼成千年老狐狸了。」她笑。 她精神真是好,而且相貌上有点改变,「你——」 「改改运气,我九月份去英国正式结婚,老大,以后又见不到了。」 她也握着我的手。 「水晶,你还是水晶。」 她笑笑,「可是我不爱这个人,正是合了一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人生不如意事常,老大,从此别过,互相珍重。」 「我懂得。」 我说:「水晶,你长这么大了,你还是天真的,以后人家跟你说的话,你可要想一想,才相信呀。」我惋惜的说。 水晶笑着,她始终是我见过最美的美人,她侧侧头,「是吗﹖还有人愿意骗我吗?我都感激他,一个女人要是等到没人骗的那一天,那才惨呢。」她挤挤眼。 这是水晶,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故事,因为她从来不说,因为她聪明,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人忙,没有空来同情他人。 是的在剑桥: 我认识他,在剑桥。 是的,就是那个剑桥,剑桥大学,英国的剑桥,徐志摩的剑桥。 事实上他是英国人,在伦敦出世的。 在英国不与英国人说话似乎是不合情理的事,不过我很少与英国男孩子来往。我不大喜欢外国人。但是我撞到了他,我说撞,是真的撞。 事情是这样的,请听: 剑桥大学很大,分开好几个学院,当时我从丘吉尔学院走到达尔文学院去,手上捧着一大堆书。我为什么会在剑桥呢?因为我在剑桥渡假,我同学哥哥是丘吉尔学院的学生,所以我捧着他的书,替他做苦工。 我好好的在河边走着,走着。 因为这条河太出名了,而我是乡下佬进城,第一次看见这条所谓「康河」,少不免多瞧几眼,人之常情,怪不得我。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一个人大叫,「让开!让开!」同时是一阵铃声,「血淋淋的地狱!让开!」 但是我回头,已经太迟了。 一辆脚踏车撞了上来,骑车的人手中也捧著书,我被撞得一半身子掉在河里,一只手抓着了柳树枝,整个草地都是书,这个人滚在玫瑰丛里,脚踏车两轮朝天,还在转动着。 我把自己的腿从河里捞出来,牛仔裤全脏了湿了,一手青苔,撞得七荤八素,身上无处不痛,但是我第一件事是站稳,第二件事是撑着腰,第三件事是大声尖叫:「你他xx的有种就站出来!没有死就爬起来!让我看清楚你那鬼样蠢相!你会骑脚踏车不会?你这笨佬!」 他爬了出来。 我看到他那样子,气就消了一半。 可怜哪。 玫瑰丛。玫瑰有刺,他手臂上钩得都是血,当然不会死人,但是衬衫破了,又淌血,看上去就很可怕。他跌跌撞撞的爬出来,坐在草地上,然后问:「我的眼镜呢?」 我在书堆里找,眼镜、眼镜。找到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玻璃居然还健全完整,我递给他。 他戴上了,抬起头来,看着我。不,瞪着我。 我也瞪回他。 中国人在外国要争气,不能吃亏。我干吗要怕他? 他的头发不长,但是很卷,清秀的脸,上唇蓄着胡髭,下巴很漂亮,不算是一等一好看,但也不难看,即使蓄着胡髭,也还看得出年纪很轻。廿五岁? 我不理他,开始把书自草地上一本本拣起来。 他也不起身,指着我说:「有人教过你走路没有?有人教过你看路牌没有?这条小径是脚踏车专用的,我没有必要避人,而且小姐,你也许没有注意到,我衬衫上红色的液体是血,人的血!」 我转过头去,「先生,我的情况也不太好,这是我唯一的裤子,先生,我差点整个人掉到河里去了。」 「今天真倒霉!」他朝天空说:「老天,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骑脚踏车,而且你应该感谢上帝,第一:你的眼镜没破,第二:我没浸死——我不会游泳。」 「我的天!你是一个厉害的女孩子!」 我低头继续拣书,然后我呆住了。地下的书—— 红楼梦? 国语拼音法? 词撰﹖ 这不是我的书,不是我的,就是他的书!他的书? 他是英国人。英国人看红楼梦﹖ 我瞪着他。 他坐在草地上,回瞪我。 然后他问:「你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真问得多余,难道我的长相似非洲人不成? 他笑了,「我念的是中文。你会讲国语?」 我马上表演,「先生,中国人不会讲国语,就不配出国。」 「太好了!」他拍一下大腿。 「不太好,先生,你的手还在淌血,我想我们俩都该到诊所去一趟,要不要我拉你起来?」 「说得慢一点,慢慢的我才听得懂!」他几乎是跳起来的。 他的国语很好听,而且准。 我的天,真没想到会撞到这么一个人。还会讲国语。 我们把书拣了,把脚踏车翻过来,推着它一起到大学的诊所去求救。医生替他搽了药,也细细的察看了我,他的伤口要三两天才好,不过是皮肉伤,我的裤子一半已经干了。 他很起劲,一副孩子气!他问我:「你来剑桥城里,有多早晚了﹖」 我有点感动,他那种说国语的口气,完全是「啼笑姻缘」里那种大学生的气质。于是我的怒气全消了。 我说:「我不是剑桥学生,我只来渡一个周末。」 「啊。你打哪儿来﹖」还是国语,不是英文。 「曼彻斯特。」 「对不起,我没撞痛你吧?」他问。 「没有。对不起,我眼睛应该看着路。」 他笑了,笑起来真开朗,他侧侧头,挥一挥手,「来!我请你去达尔文学院坐一下,我们到饭堂吃点东西。」 我想说有人在等我拿书给他,但是脚不由主的跟了他去。 「你叫什么?」他问我:「贵姓大名?」 「小姓姜,名淡淡。」 「姜?哪个姜?那个淡?」 「有一个女字的姜,三点水两个火的淡。」 「好名字!」他称赞,「通常中国女孩子名字都太重复庸俗,美玲美芳的。『淡淡』,很好。」 我白他一眼。还有更好的名字呢,只是他孤陋寡闻而已。在家有一个写稿的人,叫亦舒,那名字就不可多得的。他懂什麽。 不过他看红楼梦。他看得懂吗? 「我叫菲腊尊路斯。读达尔文学院的语文系,我在修中文,我的硕士论文比较着重拼音,所以讲得不好,也不够流利,少练习的关系。」 「路斯?是不是玫瑰的意思?」我问。 他一怔,「是的。但是我从来没想到过。玫瑰,那太女性化了。」他看着我。 「并不,」我说:「很漂亮,我会叫你玫瑰。」 「当心,别人会以为你是同性恋。」 我笑了。 「我的国语好吗?最近我在看红楼梦。」他很骄傲,「我的教授说我再进步一点便可以拿博士了。」 我横他一眼,「说得很不错。但是你的中文没有我的英文好,懂外文有什么稀奇?你看红楼梦,我还看乔哀斯呢!我可没告诉每个人我的英文第一流。」 他辩说:「但你们中文是这么难。」 「英文也不容易。」 「你真厉害。」他摇头,「我以前也认得一个中国女孩子,她比你美多了,但没有你厉害。」 我一怔,笑了。他很坦白。我是不美,但是我不靠脸吃饭,我是大学生,美不美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他的坦白。于是我们在饭堂里聊天。本来只打算喝一杯茶,结果喝了七杯。七杯。 因为我们开始聊红楼梦。他是一个骄傲的英国男孩子,廿五岁 (我猜得不错) ,体格很健康,一点也不纤细,但是一张脸却有书卷味!学中文只有三年,说得好,也写得不错。幸亏我也有点底子,聚精会神的应付他,不然就会给他嘲笑了。 我说:「我的名字不算好,你看红楼梦里这四姊妹的名字才好,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应叹息。」 「什么?」 「原应叹息。」我再重复一遍。 他明白了,真是聪明,多少中国人还没看懂这四个名字,他一经提示就明白了。他看着我,眼神是这么复杂,其中有羡慕、有妒忌、有感叹、有欣赏、有快乐,我很高兴,一个外国人,对中国文化有这样的感情,这样的热衷,是难得的。 他忽然明白了,英国再好,可是中国更好,没有比中国更好的了。 「你晓得我刚刚说的话?」他握住我的手,「我说你不美,我错了,我改正,你很美,真的,不骗你。」 我没有缩手。在英国握手太平常了,我们毕竟是在用国语交谈,我回答:「你说我美,只不过是哄我,想我解释更多的红楼梦给你听,好让你资料大增,早日完成博士论文,是不是?」我笑。 「你太看轻我了。除了中文,我还会德文法文拉丁文日文意大利文。我是语言学家。」他说:「我是德国语文学士。」 「你还是吹牛家自恋狂家。」我微笑。 他不以为忤。七杯茶之后,我把书交给了同学的哥哥,回到旅馆先换了长裙,跟他一起吃饭,因为他请我吃饭,晚上天气凉,他穿了毛衣,手上的伤痕看不见了。我们在河畔散步。一直讲话。 天气很清朗,看得到所有的星。我的天这真是很浪漫的。我喜欢听他说国语,他好学,他用心,而且练习了几个小时之后!国语真的流利得多了。我们一直在草上走着。英国潮湿,没多久我的裙子下截就湿了。 他说:「我希望我的中文跟你的英文一样好。」 「过奖过奖。」我说:「但是我四岁进英文幼儿园,念英文小学、英文中学、英文大学,不好该枪毙。」 「谁教你中文?」他奇问:「通常念了英文中文便差。」 「我有一个哥哥,他中文好,我受他影响。玫瑰,别心急,慢慢来,我觉得你已经不错了。」 「玫瑰?」他笑,停下步来,「你真叫我玫瑰?」 「为什么不?我喜欢这名字。谁规定男孩子不能叫玫瑰?」我笑着反问:「而且路斯根本是玫瑰的意思。」 「你可喜欢我?」他问。 「嗯,不然为什么跟你出来吃茶吃饭?」我也问:「你喜欢我?」我看着他。 「彼此彼此。」他用得很恰当。 我笑了。 奇怪。我没有当他是外国人。而且我喜欢他。一般的英国人惰性重。他没有这毛病。他的幽默感是惊人的,可爱的,惹笑的.甚至孩子气的。 反正是暑假,我多留了三天,至少我打算多留三天。我向旅馆预定了房间。因为他写了一张字条给我,中文的―—「希望你多留几天,为了剑桥,为了我的论文,为了你的假期。玫瑰。」看了这样的字条,我笑得滚在床上——玫瑰。一个男孩子叫玫瑰。而且他签着玫瑰。 他一早来敲我的房门。我们划了船,吃香肠面包,走遍整个剑桥大学,在图书馆里孵了半天,改他的卷子,到他的宿舍去坐。 他的房间是三号a。老房子,恐怕有三百多年了。但是中央暖气是新装的,很暖和。从窗口看出去,就是那条河。这是一间美丽的房间,这也是一间美丽的大学,而菲腊尊路斯,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 第二天我陪他打网球,我们在河里游泳,再去看一场电影,吃了很多,他要付钱,我不让他付。晚上他来我的房间,我们研究了半天国语,什么字该是尖音!什么字该是圆音。我教了他一苜词。 词说:「今年花比去年好。 只见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共。」 我问:「你看得懂吗?玫瑰?」 他说:「我或者不大会骑脚踏车,但是不至于笨到你想象的地步。我懂这词。」 「你喜欢吗﹖」 「我喜欢它,我也喜欢你。」 「谢谢你。」我说。 到了外国,我是寂寞的,没想到可以与一个英国男孩子谈辞,通常连中国男孩子都没有这种兴趣。我喜欢他,真的。我认识许多会讲国语的外国人,他不过是其中之一,没有什么稀奇。但是他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孩子气?廿五岁不算太小了,是什么呢?我不明白。但是他那种气质使我在剑桥多留了三天。 我帮了他许多忙,关于功课上面的疑问。 他说:「下次我见你,我们可以谈秦可卿的问题了。」 他还是对红楼梦有兴趣。 后来下雨。我们靠在伞下去喝酒。附近有一间酒吧,专卖啤酒,开了大概有一百多年,我们两个人买了瓶甜马添尼,加了冰,就喝起来。他告诉我他的故事。 他是独生子,在德国留学两年,德文好得离奇,功课一直不错,毕业后暂时还没有打算,不过以他那种才能,不怕找不到工作,然后他问我的故事。 我答不出。 他怀疑的问:「你家很有钱?」 「没有什么钱。」 「外国学生多数有钱。你父亲开什么车子?」 「不过是麦塞底斯三五oslc。」我笑。 他白我一眼,「还说没钱,你怕我绑你票?」 我笑。 「喂!你能不能喝,我不想把你灌醉。」他问。 「当然能喝。」这不是假话。 不过半瓶子马添尼是多了一点,我有点昏昏的。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忽然知道他为什么吸引我了。因为他有文学家的脑袋,却有科学家的体格。 我问,轻声的问:「你爱过人吗?」 「爱过,很痛苦。」他也轻声反问:「你爱过人吗?」 「嗯,后来闹翻了。」 「为什么?」 「因为他坚持蝴蝶是毛虫变的,我说是梁山伯祝英台变的。」我解释,「你明白?人各有志。」 「梁山伯祝英台?」他问。 「我明天把这个故事告诉你。」我说:「你的教授该自杀,连梁祝都不告诉你。」 「我该早点认识你。」他说着用手点了点我的鼻子。 「为了你的论文?」我取笑。。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我的脸。笑了,「你说是不是为论文?你在曼彻斯特,跟谁一起玩?」 「玩?我没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 「拉倒。」 他又吻我的脸。然后是鼻子,然后是唇。 我说:「玫瑰,当心,我们才认识了三、四天。」 但是在这酒吧里,每个人都搂着每一个人,他们开始唱歌。我不会唱,只是默默的欣赏着。 玫瑰抓着我的头发不放,仿佛一根根的在数。我转头看他。 他说,「多么奇怪的头发,这么黑,这么亮,几天洗一次?」 「你不是说以前也有过中国朋友?」 「她染了头发,而且熨得一个个卷卷的。」他说:「告诉我。」 「好,我隔天洗一次头,而且直,而且黑,而且我没有办法,因为养下来就如此。」 「你不大喜欢我是不是?」他问。 「为什么?」 「你答我的问题,总没有温柔的感觉。」他说。 我说:「玫瑰,剑桥达尔文学院没有你不行,我没你可绝对活得下去,别担心,我不懂温柔,否则早嫁出去了。」 「至少这个微笑是温柔的。」他说。 「谢谢。」 「你喜欢剑桥?」 「嗯。」 「你男朋友可寂寞了。」 「玫瑰,」我说:「看,我没有男朋友,而且我在这里,也不想讨论男朋友的事情,你不介意吧?」 「如果你没有男朋友,我可以吻你吧?」 「这不是中国人的习惯;吻一个陌生男人,我已经颇为入乡随俗了。玫瑰。」 他笑,「我真喜欢你叫我玫瑰,真的。玫瑰。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柔和,但是我靠过更柔和的肩膀,我认识很多男孩子,他是突出的。他在我耳边说德文。我自然听不懂,但是却很悦耳。然后他说法文,我的法文还可以,他说:「……如果我们是爱人多么好,你可以到我房间来睡一觉。」我用法文说;「滚你的蛋,你这只大狗!」他笑了,摇着头,然后他用他那略略京片子的口音说:「你真可爱,你真可爱。」 他有点醉,他不承认。我也有点醉,我也不承认。我拿出烟来抽,他说是坏习惯。他真健康。 我说:「你不但身体健康,思想也健康。」 「不,」他说,「我的思想脏得很。」 我笑了。 他会是一个好男朋友。大方,坦诚,学识这么好,人也长得帅!我喜欢他那种幽默感,他常常拿自己来开玩笑,却不得罪别人。是的,我们认识才三、四天,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不是因素,人才是因素。 我们谈着谈着谈着。 我觉得很累。我问:「玫瑰,我们回去吧。」 「好的。」他扶起我。 我们走回去。还在下雨。凉得很。英国就这样,有太阳就暖和,没太阳就阴,下雨马上有秋天的感觉。他搂着我,送我回旅馆。 旅馆的房间很小,他替我擦干头发,等我换了衣服,把湿裙子浸在肥皂水里,然后叫我上床,他替我把被子掖好,当我像小孩子一样。我伏在床上,有点感动。我们是好朋友,我会写信给他,不像一般人想象,我们没有再拥抱接吻。 他拨开了我的头发。「我爱黑头发,黑头发在白色的枕头套上有一种说不出悲剧性的美丽,」他轻问:「你家里的枕头套是什么颜色?」 「家?哪个家?在台北家,我枕头套是咖啡与米色条子的,另外,是橙色铁锈色的花。在曼彻斯特,是深浅咖啡色的格子。」 「你喜欢这一类颜色?」 「是的。豆沙色,米色,咖啡色,玫瑰谢了之后的颜色,我都喜欢。」我说。 「你后天才走?」他问:「你走后我就谢了。」 「不一定。」我微笑。 「请多留几天。」他说:「我把你搬到大学里空的宿舍去,有些学生回家渡假了,不但干净,也便宜得多。」 我点头。 「叫我一声玫瑰。」他吻我的脸额。 「玫瑰。」我说。 「再见,好睡。」 「再见。」我说。 他走了。 窗外是潇潇雨。我没有睡好。我相信他一定睡得很熟。男孩子多数没心事。我在想将来。我们之间有七个小时旅行车的空间。如果他真成了我的男朋友,周末我们来回跑,会累死,而且功课也做不好。管他呢,我翻一个身,现在是暑假,我还有一个多月空闲,一个多月后的事,谁去管他? 连明天是晴是雨,我还不清楚呢。 真的,谁晓得第二天的事情? 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醒了。我睁开眼睛,看手表,七点半。 「玫瑰?」我含糊的提高声音,「请进,玫瑰。」 他走进来,关上了门。 我说:「早,玫瑰,这么早?」我转过去,呆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玫瑰,而是一个外国女人,廿多岁,长得很壮健,不好看,但也不难看,她板着脸,瞪着我。我吃惊了。 「小姐,」我说:「你走错了房间。」 「我没有走错。」她的声音是冰冷的,「我的名字叫莉莉。我是菲腊的未婚妻。你就是那位中国小姐吧?」 我明白了。 我翻起身来,找到晨褛披上,「请坐。」我说。 她坐下来。「我请你离开菲腊。」她很直截的说。 「但是……」我笑了,「你误会了,小姐,菲腊与我才认识了几天,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注视我,「但是他的心却在你的手上。我已经有三天没见他人了,昨夜我在他宿舍等他回来,他坦白的说,他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子。」 我不客气的说:「那是他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根本没有理由闯进我房间来说上一大堆不礼貌的话,我一向以为外国女人的好处是爽快,一拍两散,毫无怨言。而且我对于玫瑰——菲腊没有——没有特别的好感,我不爱他,我们只是谈得来而已。」 忽然之间,这个叫莉莉的外国女子哭了。她说:「但是我爱他。我爱他。」 「那么你与他去谈,我无能为力。」 「你是中国人,中国有一句话:「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她抬头,恳切的看着我,哀求的看看我。 我诧异她竟会知道这句成语。我软了下来,「我不是君子,」我说:「但是我没有夺他的意思。如果他没有女朋友,很好,我可以与他在一起,如今,我答应你,我们中国人讲究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答应你,我不再见他。」 「谢谢你。」她喃喃的说:「谢谢你。」 「如果他再碰到另外一个女人呢?」我问她:「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们在一起有五年了。我们一起念大学,到了第三年,助学金不够用了,他继续读硕士,我出去工作,把薪水帮助他,我们在一起一直很好,不骗你,他爱我,我也爱他,五年了,我们一年后就要结婚的。我不怪他,你……你实在是美丽的。」她仰头看着我。 我也呆呆的看着着她。难怪她会中文。 她哭得这样厉害,眼睛上的化妆全糊了,青黑一片,好象给谁打了一拳似的。我同情她。我不是故意的,玫瑰并没有提起过她,我不是故意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天下可爱的男人也很多,没有玫瑰,我又不是活不下去,有了他,只不过多高兴几天。但是玫瑰对她来说,却是一半生命,我不是君子,但玫瑰还不至于令我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我叹了一口气。 玫瑰。 他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 多么可惜。我看着窗外。我们有过那么快乐的三天。他也一定很快乐,他与他的「剑桥城里」。 只是昨夜,我还在想,我几时应该再来看他,我是否应该在剑桥渡过整个暑假,是否应该去见他的教授,一起谈红楼梦。 然而今天早上,这个女人来了。一切就完了,人生。人生。 我转过身去。我说:「我现在就收拾行李,别担心。」 她抬起头来,感激莫名:「……我现在明白中国人了,为什么菲腊一直说中国人是最好的。」 我微弱的牵牵嘴角,「他很好,他只是开玩笑,你们会结婚的,别担心,他只是开你玩笑。」 「谢谢你。」她说。 「再见。」我说。 我替她开门。她忽然吻了我的脸,然后走了。 是的,我们中国人爱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收拾得极快,我怕玫瑰来了,会看见我。收拾好了,我拿了我的小箱子,走过达尔文学院,走到他的宿舍,朝他的窗口看了很久。那是一间出名的宿舍,叫「老格兰纳里」,几百年了。我走过康河,我去买了一张哺士卡,哺士卡上有那间宿舍。 我画了一个箭嘴,指着他的窗口,然后我就走了。 我再也没有见他,当然。 中国人言出必行。 但那张哺士卡我却保存着。而且那快乐的三天,我也记得。如果他看了红楼梦,他会明白。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这样只有好。到他八十岁的时候,他会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剑桥,他曾经与一个中国女孩子渡过很快乐的三天。他会忘记我的名字,但是他不会忘记我叫他玫瑰。玫瑰,本来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用电报寄了一朵玫瑰给他。他会明白。他的女朋友也会告诉他,迟早他会知道。而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曼彻斯特的房间里,老实的说,我很难过,因为我几乎爱上了他,因为我们只共处了三天。因为……因为近年来,我如意的事很少。 玫瑰。 无心: 我们家移居来英国六年了。在利物浦开了一家饭店。中学毕业后,父亲叫我在铺子里帮他,做了一阵子,他叫我到伦敦去见识见识,在伦敦工作一年,的确眼界大增,但是那种环境,只怕多做了会灰心,于是我转到曼彻斯特去。我打算积点钱,再继续读书。父亲不赞成我再读,他说他也没念过书,却一样赚着钱。 我在龙凤楼做了几个月。他们叫我阿明。 在他们眼里,大概我是个怪人,不赌不抽烟不喝酒,工作超点时候也没有怨言,不与客人搭讪,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老板是个滑头码子,却也识好歹,他对我很好,他也知道我们家是同行。 这里没有伦敦大,比利物浦正规,一出城就是大学,来光顾的客人,除了一些外国人,便是学生,中国学生。这些学生自然家里环境是不错的,不然怎么吃得起中国馆子?有一些就太爱玩了,穿得离谱,熨头发带耳环,带外国女孩子,读了半世还没毕业。他们带着「我是顾客你是侍者」的态度,对我们很没礼貌,最好的法子是不与他们计较。 另外一班真正念书的学生,高尚得很。逢周末假期就来了,叫几个小菜,陪着女朋友,谈谈心,喝点酒。有时候跟我们熟了,就招呼一声,听见别的伙计叫我阿明,他们也叫我阿明。 我不介意做侍者,这是住外国的好处,只要付出劳力,换取酬劳,无论怎样,都比摊大手板问家里要好一点。 我的计划是积蓄五百镑。以现在一星期五十镑的收入,实在不难实现,等钱够了,下学期我便进大学。 然而我见到了她。 跟她在一起的,是一大堆男学生,其中好几个都是读完博士,打算回家了。只她一个是女孩子,她的头发是直的,齐的,黑得闪亮,雪白的牙齿,脸上没有化妆,面色很好,穿著一条打补钉的牛仔裤,一条白色的t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从前没见过她。 她说:「……我真不舍得你们走。」 那天是她请客,结账的时候面不改容,笑嘻嘻的跟我说:「你看,这么多大男人吃我,好意思!」 我不敢笑,默默的接过了钞票。 其中一人,姓叶的男孩子说:「你看看她那种无赖样子!上学期咱们一大班人教她功课,她称兄道弟的,这下子我们要走,她又说不舍得,等到付钱了,原形毕露,就向别人诉苦了。难道我们还抵不过这顿饭?阿明,把钱还她!」他伸手来拿账单。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个女孩子说:「阿明,我不过是说笑,快拿走。」 我看了她一眼。她正笑吟吟的,她叫我「阿明」,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她。 我把账结好,再走过他们一桌,叶叫我:「阿明,过来坐一坐,我们就快走了。」 我趋向前去,「不能坐,值班呢。」 「坐一下,老板说话,也得给我们面子。」 大伙儿起哄,拉了椅子一定要我坐。我只好站着,问他们几时回去,坐飞机还是坐船,考试成绩怎么。 他们说:「这里的人你都见过了,只除了玫瑰。玫瑰!你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原来叫玫瑰。 她咕哝说:「你们都走了,剩我一个人,我还不知道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才念得完呢。做了孤鬼。」 「我们下星期才走,你急什么,旧朋友走了,自有新朋友来。」叶说。 她叹一口气,「朋友是旧的好。」 大家都静默了一会儿。 我只好叉开话题,我问:「这位小姐好象不大来?」 叶笑说: 「她哪里来中国馆子?她根本是外国人!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找她还差不多!」 「别乱说,」玫瑰又恢复了神采,她说:「我是来不起。」 我笑,「客气了。」 「阿明,你是年轻小伙子,我劝告你,你没有女朋友,别心急,像这位玫瑰小姐最好敬鬼神而远之——」 我脸红了,尴尬得很。 玫瑰却说:「关你什么事,叶?阿明要找我,他自然会找我,他不来找我,你差八人大轿去抬,也抬不动,要糟塌我,犯不着把阿明拖下水。」 他们两个人倒是一来一往,决不吃亏的,我只好借故退开了。 他们那一桌坐到很夜才走。 我送他们出去,玫瑰朝我笑了一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我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男朋友不知道有多少,恐怕什么样的都有,我如果在她面前转,也太不量力了,想来做什么。 过两天上工,他们又来了,这次不是晚饭,是喝午茶。 她的笔记本子都摊在桌子上,喝着啤酒。我为他们写了点心。她的精神不大好,靠在椅背上不出声。但是见了我,还是笑了一笑。 她说:「这一次是真的饯行了。」 他们安慰她:「将来回了家,大伙儿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摇摇头,拿了一枝笔,趁点心还没上来,在一张纸上不知写什么。 叶最爱说笑,他指着说:「阿明,你过来瞧,这就是标准大学生了,趁着吃的空档就做功课,一点不尊师重道。」 玫瑰头也不抬,「胡说,我是帮张做会计难题。我自己的功课可要紧呢! 」 叶转向张,笑得更厉害,「张!你真不要脸?她比你还低一年,大家交学费上课,怎么你就去求她?被她看轻,又没有好好的跟你做。」 张面孔红红,「你们不知道,她的会计可厉害呢! 」 我忍不住问:「两位念的是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玫瑰说。 我看向她,刚好与她闪亮的眼睛接触。 我一震,这么好看的眼睛! 点心上来了,她还是低着头做功课,他们把叉烧饱递在她手里。 我说:「吃了再做,当心不消化,胃痛。」 叶说:「都是小张不好,害玫瑰这样,你不知道玫瑰,别看她那样子,还真用功,一见功课废寝忘餐——喂!玫瑰,炒粉炒面冷了。」 「嗳。」她应着,还在看那张题目纸。 我笑着摇摇头。她倒算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明年我进了大学,也有功课可做。 等我再过去为他们冲茶的时候,她已经把功课做好了,正老气横秋的在教小张。 叶摇头顿足叹气,说:「男人不争气,给女人欺侮,还成什么样子!世风日下。」 玫瑰白他一眼,「这个人来了外国几年,中文也不大明白了,人也胡涂得很,乱用成语。」 叶偷偷的对我说:「我们都怕她。」 「我上课时间到了,谁送我?」玫瑰问。 叶说:「上什么课?缺堂吧,你一直说要学桌球,今天大家有空,下午到桌球室去。」 「不行啊,」玫瑰懊恼的说:「下午有法律课,你们走了,我可还得捱下去,否则永无出头希望。都是你们不好,一年多了,说教我这个教我那个,结果——嘿!」 「叫小张送你,小张,够义气送一送玫瑰。」 玫瑰跟要走的几个人好好的道了别,跟着小张走了。 她临走转头向我点点头,「谢谢。」她说。 我不响。只笑了笑,看着他们离去。 这时候吃茶的客人已经走得十成九了。 叶问我:「她很好看,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叶说:「我们当她小妹妹,她也很懂事就是了,你或许见过她哥哥,年初回了家,以前也常来龙凤楼的。」 我说:「我只做了小半年,没见过他。」 叶说:「我多嘴得很,既答应替她介绍男朋友,又答应替你介绍女朋友,结果两件事都没做到,人却要走了。」 我笑,「我的女朋友……?这件事倒罢了,只是她怎么还少男朋友?」 「男朋友是多,没一个看得上眼。」叶说。 我只好再笑。 「几时走?」我问。 「后天。」 他们走了之后,玫瑰就没有来过。 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她,或者如叶所说,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但愿他们只是开玩笑。 每天晚上我都希望她会来,每天晚上她都没有出现,过了两三个月,我也几乎忘了,不是忘了她,而是忘了她会忽然推门而进。 星期四是我的休假。我回家看父母,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肚子有点饿,就想回饭店去吃宵夜。一走进饭店,就看见了她。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子上,闷闷的在喝酒,我眼尖,就看出她喝得差不多了。 我问其它的伙计,「谁卖酒给她?」 「她说超过十八岁了,又是客人,谁还拦阻她不成?」 我只好走过去,「玫瑰?」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 我皱了皱眉头,她受了什么委曲?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可受的委曲也太多了,何必问? 「记得我是谁?」我问。 她仍然呆呆的看着我。我只好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 「我是阿明,记得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记得我。 我又说:「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相信我吗?」 她微微一笑,「当然相信你,你是阿明。」她说。 「是的。」我说。 她醉态憨态十足,却还认得出我。 桌子上摆满了菜,却一筷也没有动过。 我扶她起来,替她穿好大衣,叫柜台把账算在我身上。我扶她上了我的车子。 「玫瑰,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她不答。 我关上了车门,上车,开动了车子,才发觉她睡着了。 我叹一口气,把外套盖在她身上,又开了暖气,怕她冷。 我实在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睡着的姿态很可爱,鼻子呼噜呼噜的冒着声音。 我真好笑又好气,她一个人跑了出来,喝得烂醉,要不是遇见我,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我在车子里足足坐了一个钟头,她醒来了,还半醉的,却有点惊惶,「我在什么地方?」她问。 「在我车子里, 」我笑,「在英国,现在送你回家,你住在哪里?」我看着她。 「小溪路四十号。」她说。 我这才开动了车子,送她到家。 她开了车门,动了动嘴角,却没说什么。有几络头发沾在她嘴角,在深夜里看上去特别动人。 我说:「快回去吧,别冻坏了。」 她便转身回去了。 车子里都是她的香味。 第二天下午她来找我,脸色有点苍白,很多的不好意思,但是笑容还是一样好看。 「对不起。阿明。」她看着我说。 我只笑不出声。 「谢谢你,阿明。」 我摇摇头。「不要谢。」 「阿明,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是我生日,我想找个有中国人的地方,自己吃顿饭庆祝一下,又想喝点酒,一下子就记起了龙凤楼,谁知道不能喝,居然醉了,真不好意思。」 「是生日呀!」我说:「为什么不找朋友?」 「朋友?都走了,你看着他们走的,小张他们跟我其实不太熟,不好去打扰他们。外国同学天天见面,都发腻了,于是只好一个人来。」 她气鼓鼓的,「谁知就闹了笑话。」 我笑,「没关系。」 「阿明,你吃糖吗?我请你吃糖。」 「我什么年纪了,还吃糖。」我答。 「那么我请你看电影。你几时有空?」 「我要等下星期四才有空!」 「好,下星期四五点钟,你到我家来,不准赖。」她笑,「现在我要回去上课了。」 我看着她离开。伙计们都笑我有办法,女孩子找上门来了,他们说:「她昨天就是等你不来,所以一气之下,就喝醉了。阿明,看不出你真人不露相,是几时认识她的?还是大学生呢。」 我一笑置之。她请我看电影?我还真叫她请不成?她不过是感激我送她回家,我总不相信像她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会跑来看上我。 他们还在笑,「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男人,阿明就是长得漂亮,所以占尽便宜。」 我只好避到厨房里去。 下星期四,还有一大截日子,我真希望她别忘了,不然上几天课,就把我丢在脑后,叫我去遭空的。 我又想,不会的,她显得很有诚意,决非那种轻浮的女孩子。心里矛盾了很久。星期四上午我仍然回了家,下午赶到她家里,六点钟,一点也不差。 我按铃,她来开门,一脸的笑。她没有忘记,已经换好了衣服。 我看着她。她笑了。 「别怕,我不会再喝醉的,你想看哪一套电影﹖ 」 「你吃了饭没有?我请你。」我说。 「阿明要亏本了。」她笑。 跟她在一起,如沐春风一样,简直不觉得时间过得快。我想她是很忙的,抽出时间来陪我,大概不简单——我叹了一口气,看来我是不能不承认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爱上她是很容易的事,我爱上了她。 我陪她吃饭,她叫了一大堆食物,然后孩子气的说:「你别担心,阿明,我一定吃得光。」于是她辛辛苦苦的吃,吃了炒饭吃点心,再吃甜饼。 我忍不住说:「别忘了,时间到了,去看电影吧。」 她松一口气,吐吐舌头,「天呀,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说这句话了呢!我实在吃不下了,又怕你骂!」 我摇摇头,忍不住笑了。她真是,吃饭也闹,没有停的。 我们去看了一场侦探片。戏院里很热,看得头有点昏,她看电影很认真,一声不响,全神贯注。我偷偷看看她的侧面,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难得的是这么天真可爱。 散了场她要请我喝咖啡。 「明天你要上学的,不好。」我说。 她说:「你不去?不给我面子﹖ 」 「去去,」我笑,「我当然要去。」 她请我喝啤酒,喝咖啡,吃点心,存心要跟我过不去。 我看着她。我想想以前也跟女孩子出来过,却从来不曾这么快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只有现在她跟我在一起,我忽然自私起来,跟她说:「我请你去跳舞。」 她点点头,「好。」 进夜总会入场券是她买的,我知道她有钱,她不在乎,但是女孩子付钱……外国人很流行这一套,不过我是中国人。 我们开头并没有跳舞。坐到一点钟,她说:「阿明,我请你跳舞。」那支音乐很慢,我搂着她的腰。她有点瘦削,但是身体极其轻软。 我忽然想到!我是什么人呢,我只是中国饭店里的一个侍者。她?她在香港是千金小姐,在这里是大学生。就因为是在外国,所以才有这种自由,可以与她在一起跳舞。我叹一口气,人总是讲身份阶级的,她对我好,不过是因为她客气大方,我有什么奇怪的念头,就是我不识好歹。 音乐是这么短,一支又一支,我可以闻到她的发香,她有点累了,轻轻靠在我身上。她说:「阿明,你真是温柔。」我笑了,我说:「我不是女孩子。」她说:「你比女孩子可爱,阿明。」 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嘴唇轻软濡湿,我一震。她是洋派的,叶说她是「外国人」。 我说:「我该送你回去了。」 她说:「很少跳舞有这样高兴。谢谢你,阿明。」 我非常想问:下星期出来吗?下星期我们…… 但是我忍住了。 「几点了?」她问。 「两点钟。」 她笑,「也该回去了。」 我让她上车,很快送她到家。她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说:「阿明,过几天我们再出来。」 我点点头。 她用手臂围着我。很嗲的又吻了我一下。我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她跟那班男孩子也这么亲蜜,但是他们受得了,我却有点尴尬,老是紧张得很。 「晚安。」她说:「你不必走出车子了,很冷。」她很体贴。 「晚安。」我说。 她回了家。 我很开心,也很矛盾,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结果一夜睡不好,不,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好。我应该怎么做呢?如果跟她在一起是快乐的,就该多与她在一起,不理其它的事,只要她也喜欢我,她就不会介意我是什么人。 同事都说:「阿明在谈恋爱了,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照例是不响。 我决定星期四再去找她。 就在星期三,小张来了,指明要见我。我走过去,他还是那样子,傻傻的坐着,想起那天玫瑰欺侮他不会做功课,我就笑。 「张先生。」我叫他,「找我?」 「不敢不敢,阿明,叫小张可以了,什么先生不先生的。」 我问:「什么事﹖ 」 「有一点事,你能不能坐一下,我们谈谈﹖」他低声问。 这班大学生很少有这么神情肃穆的时候,所以我说:「坐是不坐了,你说什么我听着办就是了。」 「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 我越发罕纳起来,「没关系,请说。」 他说:「阿明,你出来做事这么多年,论见识,应该比我们守在教室里的人好,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为了玫瑰,听说你们来往得很密切?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跳舞。玫瑰是我们的小妹妹,我们得看顾她,她哥哥走的时候,将她托给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不是容易过日子的。阿明,你是不会找不到女朋友的,她却在读书时候,跳舞跳到清晨,大罗神仙也升不了班,你是明白人,大家都喜欢她,所以也就为她着想一下。」 我顿时怔住在那里,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小张说下去,「玫瑰她……我们都很明白她,她是小孩子,新鲜的事什么都好,过了一阵子也就搁在脑后了,她又小又娇,谁还找她算账不成?她个性不定,当不得真的,阿明,如果你真要找对象,不必找玫瑰,找朋友,照说没问题……可惜她哥哥临走再三叮嘱我们,叫我们留神玫瑰,只许她与学生来往。阿明,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得罪了你也只好如此,包涵包涵。」 话说得这么清楚玲珑,我再笨,也听得言下之意,小张想说的是:小子,你想歪了,出来见了这么久的世面,还怎地毛手毛脚!居然想动起玫瑰的脑筋来了,恐怕不大配吧,玫瑰是大学生,自然不会跟你来往,别缠着她了。 我心里一股凉意升了上来,没想到他们面子上对我好,暗里却也一般的瞧不起人。 小张说:「玫瑰到伦敦开会去了,她是学校里数一数二出风头的人物。阿明,我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呆呆的,下了班就到酒吧去喝了一会儿酒,怒气消了,代替了的是难受。如果我也是个学生,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约玫瑰出去?大概是的。现在叫人看见了,玫瑰的名声自然大受影响,他们会说:看,玫瑰居然跟一个侍者在一起跳舞! 那天晚上却是快乐的。我记得她的笑脸,她的轻语,即使她对每个人都一样,至少我也得了一份,我没有可抱怨的。我叹息,结果在酒吧喝醉了。 两个星期没见到她。 我是再也没有勇气再去找她了。 她却与一班朋友来吃饭,小张也在其中。 玫瑰风姿依然,书包放在空椅子上,想必是放了学直接来的,与朋友们说着笑,见到我非常和气的笑了一笑,那笑却是空白的,无心的,毫无记忆,没有感情的。 小张说得对,我对她一点特别的意义都没有,她是那种不经心的女孩子,全世界都在她掌握中,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不过因为她是个和气的人,所以对我也很和气,她是无心的。 我低下了眼。 他们这一次有另外几个女孩子同来,其中一个说:「那个侍者是谁﹖长得很帅。」那声音虽然不高,却也十分无礼。 玫瑰居然说:「阿明,有人说你漂亮。」 我淡淡的答:「我本来就很漂亮。」 玫瑰一怔,随即笑了。她很嗲的说:「阿明,坐一坐好不好?陪陪我们。」 她的语气是央求的,不可拒绝的,但是话的内容却不敢恭维,我又不是舞女,怎么陪他们坐 呢?但正如小张说,她这么娇这么俏,难道我还跟她计较不成。 我说:「对不起,现在生意正忙着呢。」 小张很歉意的笑一笑。我明白了。 如果我去找玫瑰,她是无所谓的,看场戏吃顿饭,是何等普通的事,她早已习惯了,不以为奇,在我,见她却是大事,我为她心跳紧张患得患失,何必呢? 我没有为她坐下来,她还是一般的兴高采烈。她是一颗明星,只是明星也有寂寞的时候,那一天她生日,一个人跑来这里坐着,那一夜她是特别真实的,就是为了那一夜,我胡里胡涂的爱上了她。 我叹一口气,转身到厨房去。 过了两天我就辞职了。我离开了曼彻斯特。 回到家,我帮父亲工作,仍然支着薪水,等我的节储达到那个数目时,已经是大半年以后的事了,我考了大学,他们也录取了我。 时间过得很快,但是每次经过龙凤楼,我都想:玫瑰会不会在里面吃饭﹖ 我没有见到玫瑰,却见到小张,他诧异,「阿明,你回来念书了?」 「是的。」我说。 「玫瑰回家了,你知道吗?她毕业了,第一等优异。我们请她在龙凤吃饭,她嚷着要找阿明——」 我抬起头来。 「——她吃醉了。她回家我第一个放心,这女孩子真是天晓得,人家读了书就没空玩了,她在最后一年却真玩得天翻地覆,居然还做优异生,莫名其妙——」 我问:「她真的要找我吗?」 「她喝醉了。」 如果光是喝醉,可以找别人。 我始终弄不明白她是有心还是无心。我想以后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更不会有说话的可能。 我上着学,也过着学生的生活。学校里有几个出风头的中国女孩子,虽然动人,也不如以前的玫瑰,我始终想念着她,她不会知道。 最后一次她跟我说的话是赞我漂亮。 而我却说:「我根本就很漂亮。」 我面皮薄,现在大了一年,更觉可惜,应该不必理会小张的话,照约玫瑰出来的,因为毕竟以后我去跳舞,总比不上那夜快乐。 我的邻居: 我怕声音。 是真的怕,有一点点奇怪的声音,我便睡不着,整夜张着眼睛,第二天没有力气工作,所以我痛恨杂声。 家住在铜锣湾,但是我从来不住在家里,我的福气好,姑妈嫁了一个很有钱的人,姑丈在浅水湾有一憧房子,这幢房子大多数的时候空着,尤其是夏天,他们两夫妻到处旅行,把房子交给我,屋子里只有我与一个老佣人作伴。 我情愿每天开车一小时半,花汽油钱来回浅水湾。那幢房子不是盖在大路上,车子停了以后,我们还得走一条小路下去。真是静。 附近除了我们这一幢房子,只有另外一憧。而另外一憧房子,据姑妈说,从来不见有人出入。我也不见有人出入,这使我觉得奇怪。 谁住在那里呢?两幢房子是差不多式样的,显然由同一个建筑师设计,但是那住客是谁,我们从来不知道。 从另一条小路,可以走到一个沙滩去,沙子虽然粗一点,不过水很干净。 住在那里有点寂寞,真的,但是那种寂寞我习惯了,我不介意。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母亲去世之后,我更寂寞。父亲健康不太好,由舅舅照顾他,我顺理成章的跟了姑妈。 我的生活很静,每天上班,开一小时车,下班,开一小时车。我开车开得很好,至少比一般人想象中的「女人开车」要好,我开得快,但是准,只是我的车子不太理想,只是一部tr6。,我情愿开一部莲花,因为莲花这名字好听,我也情愿开e型v十二,但是更加买不起。 我的tr6是黄色的,我一直喜欢黄色的车子,据我母亲说,极小的时候,我画了车子,就用黄色涂在车身上。母亲总是把我形容得很特别,其实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 从公司回到家,我总是看书看报纸。我不喜欢音乐,我只有一只小无线电,是用来听新闻的,那一套伟大漂亮的唱机录音机,我从来不碰。 看书看报没有声音。老佣人有时候以为我睡着了,她会轻轻的推开门看一看,然后才离开。她说她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乖的年轻女孩子。 她跟我姑妈说:「侄小姐真好,侄小姐真是难得,这么年轻,这么规矩,连鲜色衣服都不见一件,裙子都是规规矩矩的,自己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又没有架子,侄小姐真好……」 其实我也没有这么好,不过年纪大的人也喜欢静就是了。况且我又没有朋友上门,男女都没有。我是一个有怪癖的人。周末我也不出去,有时候只到沙滩去坐着。 我没有老佣人想象中的那么乖,我常常偷姑丈的好酒,喝得醉醉的,上床睡一大觉。 这都是一个人在失恋状态中应有的表现。 姑妈有时候说:「两年了,人家都儿女满堂了,你还念念不忘干吗?真傻。」 我笑笑。 要忘记一个人,在别人来说,也许只是三五天的事,在我来说,恐怕要三、五年,我不知道,真怕要三、五年,也许还不够。我是一个笨人,不懂适应环境。 然后有一天我回家,我看到了对面那幢房子,有人在抹玻璃窗,我有点惊奇,有谁要搬进来了?一定有人。于是我慢慢走过去,坐下来,看住那个抹窗的人。那也是一个老佣人,她做工夫很慢,但是做得真仔细。我看着她很久,然后我朝她笑了笑。 她也向我笑了一笑。我想不出我可以对她说什么,所以我走回家去,我告诉我们家的阿佳说: 「隔壁有人要搬进来了,不骗你。」 「谁﹖」阿佳问。 我说:「我不知道啊,有人在抹窗,我看见的。」 「啊。」她说:「我去问问看。」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停好了车子,走下小路,看见有人在搬动家具,我豫疑了一下,我想走过去看看到底在发生什么事,但又不敢,如果那里的主人看见了,必然说我多事,我不想给邻居一个这样的印象。 但是一瞥间我看见那些家俱都是桃木花梨木的,深深浅浅,好看极了。 回到家,阿佳跟我说:「对面那家人姓辜。」 「古?」 「不,姓辜。」阿佳说:「很怪的姓。」 「啊,辜鸿铭的辜。」我说。 「什么?」阿佳问。 「没有什么。」我说。 晚上,在二楼的睡房里,我掀开一点点窗帘,我向对面看过去,有灯光,但是看不见人。到底邻居有人住了。我并不是太高兴,我喜欢这里主要的原因是静,有人搬进来,如果那是个静的邻居,倒还好,如果吵起来,我吃不消。 照我这几年的运气来说,我实在不算运气好,所以这邻居,八成是个吵的。我的天。 我预测得很对。 也不能算我对啦,反正这年头,每个人都爱声音,爱热闹,我是个少数不幸的例外。 第三天我下班回家,我看到那间屋子门口停着一辆银灰色的保时捷九一一e。 好车子。我想。 主人来了。 有人在修花。 那个老头子花匠抬头向我笑了一笑。我也向他笑笑,笑不会错。 到晚上七点钟,我实在笑不出了,那边传来不停的流行音乐,我很生气,我掀开窗帘,看见对面屋子前面停着满满的车子,有几部甚至停到我们这边来了,压倒了我们家的一株玫瑰。 他们在开舞会,老天晓得他们的舞会几时散,今天甚至不是星期六。 我坐在房间里看小说,一直到十一点,那一大阵音乐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舞会进行得极之疯狂,只苦了我一个,我瞪着闹钟,我明天七点钟要起床的,老天,我从来没有迟上床的习惯,真倒霉。 今天是睡不成了。 阿佳来敲我的门,她问:「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阿佳问:「小姐,我们这一个晚上怎么睡啊?」 「我不知道。」我在往耳朵里塞棉花。 她替我关上房门。但是我睡不着,耳朵里塞棉花有什么用,那音乐是无缝不入的,开头我还以为是唱片,后来听出是真人乐队在演奏,这芳邻的花样也就很透了,我实在不了解,玩也不是这样的玩法。 舞会是两点半散的,跑车呼啸着散开。 那天晚上我没睡过。 第二天起来,黑眼圈,肿眼泡。 阿佳说:「小姐,如果这种音乐不停,我们要去提出警告的,如果警告没有用,我们去报巡捕房。」他们老派人管警察局叫「巡捕房」。 我在喝咖啡,我说:「算了,也许他们只是庆祝一下——新居入伙?如果今天还是这样,就没话好说了,不能怪我无礼,我们总得保护自己。」 这一天我上班真是魂不守舍,整天在喝咖啡提神,我发誓如果今天晚上这个邻居还是这样,我就要发作了。 下了班,那辆保时捷停在门前。真是大胆,这条小路是很难开车的,他能把车子开下来,真不简单了。 很奇怪,我并不是十分恼怒,至少没有像以前,以前我听见奇怪的声音,真想拿斧头杀人,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我看得出(听得出)昨晚他们玩得十分高兴,既然有人高兴就好了,我总不能叫每个人陪我不高兴。 今夜不会有同样的事了吧? 就在我要上床的时候,我听到了音乐,我很吃惊,因为那是一段很好的音乐,而且重复了又重复,实在有点如怨如诉的样子,我不喜欢音乐,而且我不懂,我只懂书与画,但是这一段音乐是好的,我不讨厌。 它一直没有停。 我又拉开窗帘,我想我快要变瞥伯了。没有灯,车子也没有,只有音乐。黑暗里听音乐,很好。 音乐是一点多两点停的。我在音乐停止之后才睡着,我很晚才起床,第二天是周末,不用早起来。起床后我喝咖啡,打电话给一个爱音乐的朋友。我把昨天听来的音乐哼给他听,我问:「是什么?你知道吗?」他笑了,「当然,那是一首中国民歌,是小提琴拉的,很出名,也相当好听,只是知道听的人还不太多就是了。」 「啊,」我说:「谢谢你。」我挂上了电话。 那辆保时捷回来了。 我换了衣服走出去。我想女孩子是不开保时捷的,所以开这车的人一定是男人,那个老花匠在抹车子,我坐在自己门口晒太阳。老花匠见到我了,又笑笑。 我问他:「这车是你们家少爷的吗?」 他怔了一怔,略为犹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是,这是我们少爷的车,这是我们家少爷的房子。」他继续抹着车。 我走过去,到他们房子那里,那建筑式样与姑妈这一憧是一样的,小花圃进去,一面落地长窗,只是我们这里长窗进去是客厅,他们那里长窗进去,却是书房。我只隔着玻璃偷偷看一看,就呆住了。这么大的书房!他用了客厅做书房。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插在一只蓝白的中国瓷瓶里,那只瓶子有点斑驳,不晓得是古董还是旧货。一张大概四呎乘三呎大的桃木书桌,上面摊满了文件、信件、书本、裁纸刀、纸镇、图章,什么都有。我喜欢那些纸镇,什么样子的都有。还有几件平衡玩意儿,都是金属的,我也有几只,放在写字间,有一个小人,站在一块木头上,怎么推也推不倒。有空的时候,推一下很好玩,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在写字抬上放这么多东西,他寂寞吗? 他不大像寂寞的人。 书桌上的东西我看不完了,地板刷得很亮,腊打得很好,铺着一张巨型蓝白花纹的地毯,上面是真皮的沙发,一看就知道是真皮的,墙壁上悬着四幅字昼,看上去也很好,反正中西混杂得很美,书柜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书。在安乐椅有一本线装的红楼梦,翻开来摊着,上面有几瓣玫瑰花瓣,已经变了棕色。 我觉得我在偷看,像个孩子站在糖果店面前,看个满足,我又有点难为情,于是赶紧离开。 我有点脸红耳赤的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个主人是怎么样于的了,只要看他的书房便知道,他长得如何呢?可以想象。 他一定相当高,相当瘦,五呎十一吋?一百三十六磅?有略长的脸,长的头发,清秀的脸,清秀的眉毛眼睛,不常常笑,笑起来像个孩子,车开得不大好,但是爱开快车,有幽默感,学识很好。 我笑了。 如果那个人跑出来,又黑又胖又矮,那怎么办? 我的想象力越来越丰富了,像个孩子一样,啊老天啊老天,我对一个陌生人这么有兴趣干什么?是的,我寂寞,是的,我一直没有碰到适合的男孩子。 一般的男孩子都太-……现实。这年头的人都太现实,也不能怪他们,生活如此,生活迫人。 现在这个人,我对他很有兴趣,我想认识他,但是我现在没有这个胆子了,以前我会跑过去说「你好吗?我是什么什么人,我们是邻居」。现在,现在不行了,现在我老了。 等他过来跟我打招呼?他这么多朋友,又这么懂享受,他也许还有很多女朋友,很多。他不会过来的。 有人说:「如果你要一样东西,不要等人家施舍,走出去,争取!」 但我是不行了,我还是等一下子吧。这里附近如果有这么一个理想的男孩子,真是幸运。等一下也不妨,我叹一口气,不知道他的样子如何,我不介意一个人的样子,本质与性格才是最重要的。 他每夜放不一样的音乐,每支音乐都很重复,到深夜才停止。我买了一副耳塞,不爱听就塞住耳朵,耳朵有点胀,早上起来时并不好受,但总比失眠好些。 阿佳很愤怒,她不喜欢对面那家人,所以她从来不与他们说话,她说她被吵死了,我只好苦笑,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见过那里的主人。 我常常在有空的时候过去张望一下,除了那个佣人之外,也不见有什么人,那两个佣人的年纪很大了,一个是花匠,一个是煮饭的,他们倒是很礼貌。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留意我,不过我是注意对面那家人家的,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人的举止。 有一次,我在星期六上午出去为阿佳带点罐头食物回来,看到一辆保时捷在我面前驶过,银灰色,我认得那号码,就是我们那邻居。我加了油,追上去,我实在想看看他长得怎么样。我追到它旁边了,一春之下,却有点失望,因为车里只是一个女孩子,长发飞舞,腥红的嘴唇,戴着一副大大的太阳眼镜,一件黄衬衫,一看就晓得是个美女。 我泄了气,车子慢下来了。 他的女朋友? 我一整天都在想,他的女朋友?当然,那还用问?有谁敢开他的车子?当然是他的女朋友。而且又这么漂亮,我黯然的想:太漂亮了。 为什么每一个看得上眼的男孩子,不是结了婚,就是有了女朋友?永速被一些高明的女孩子捷足先登?永远轮不到我?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个下午。 那辆银灰色的跑车停了一个周末,没有动过,没有音乐。 当然,有人陪就不必音乐了。一连好几个当然,把我过去想认识他的念头,完全打消了。 我还是很寂寞。 那屋子里时有时停的音乐,阿佳与我都习惯了,不以为奇,我跟着下来,把好奇心压抑了下去——管人家面长面短?还是好好的工作吧。 夏天近了,天日渐长,下了班开车回来,那太阳还很好,我常常嫌自己的脸色有点苍白,于是走到沙滩那里坐了下来,没想到有人比我先到。 是那个长发的女孩子。她穿著大花鲜艳的两截泳衣,躺在毛巾上。 我看看她左右,不见有人,她一个人? 她也看见了我,向我笑笑。她的牙齿小颗的,雪白。 她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美女,纵然带点艳俗,还是美女,她的伴侣呢?没有空﹖在听音乐﹖她的脸是明朗的,一点沉郁都没有。 我们两个人在沙滩上坐着,终于她拉起大毛巾,走了。 临走她向我说:「你住在对面的房子里?」 我点点头。 「我们是邻居,」她说:「我们住得很近。」 她笑着走了,即使穿著游泳衣,也还留下一阵香风。 我有点反感,我心里说:才不是,你并不住那里,只不过因为你男朋友的缘故。 太阳沉下去了,我回家帮阿佳做饭菜。 她说:「小姐,最近你吃得很少,大概是睡得不稳的缘故。真是,对面那家人,太吵了,害你瘦了呢。」 我说:「要找比这里更静的地方住,也难了,只好将就一下,除非住到荒岛去,有人的地方,难免有声音,在这个城市,做了和尚,也还是俗的,简直没地方逃。」 阿佳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小姐,你也太静了,不如过去也参加一份子玩玩,也许就不觉得吵了。」 「什么话,我过去做什么?」 「不,今天对面那家子,派了个人过来请你呢。说明天晚上有个舞会,请你八点左右过去。」 「啊?」我一怔。 「小姐,依我看,你就过去坐一下也好,又不用搭车,就不住就马上回来好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到时候再说吧。 」 派了人来请我?几时的事?他是几时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的? 明天,明天又是舞会? 他家里真是热闹,果然六点钟不到,车子已经陆续的到了。我于是换衣服,既然有人来请,不过去就骄傲一点。我在挑衣服,选来选去,并没有好的跳舞裙子,只有一件红的,我没穿红衣服已经两年了,而且也不喜欢红的,这件红裙子是为了某一年圣诞买的,我并没有穿过几次。 还是穿黑的吧,我穿了一件黑的长袖裙子,齐膝的,换了丝袜皮鞋,戴一副耳环,看看钟,八时正还差一点,我躺在床上想,今天可以知道他长得如何了。这是一个谜呢,悬疑了那么久,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 我的脸还是有点苍白,不过算了,我不是一个相信化妆品的人,我拿起我的小皮包,就下楼了。 走到对面,灯火通明,大门是开着的,不用通报,人人可以进去,这样做有点危险,不过满屋是熟人,这里又离市区远,也就没多大关系。 那个漂亮的女孩子看见我,迎上来,一手拉住我,「你来,实在太好了。」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明艳的脸上忽然罩上一阵阴影,「你真好看,」她说:「家瀚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 家瀚?家瀚是谁?谁喜欢我这样的人? 她自己也够美了,桃红色的长裙子,露着整个背部,头发云一样的垂下来,真是诱死人。女孩子多数不肯赞同性美,我是一个公道的人,如果对方是真的美,我只好承认。 她对我说:「你随便玩,随便走走,我们住得近,本来应该做好朋友的,但是我今晚要招呼很多人,如果冷落了你,你不要介意。」 我笑了,她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我想,这也就很难为她了。她是这里半个女主人?我慢慢的离开人群,向静一点的地方走过去。那个书房,我想,我要到那个书房去看看。 我摸索着,这座房子的间隔我很熟,因为跟我们那里是一模一样的,连灯开关位置都一样。我按亮了书房的灯,那盏灯在地上,很黯,仅仅够亮光看得见房内的布置。 我坐在那张真皮安乐椅上,一低头,。那本红楼梦还是在地毡上,我轻轻的拾了起来,抖落了上面的花瓣,拿在手中,左边有几个水晶瓶子与杯子,我打开瓶子闻闻,是很好的拔兰地,我倒了半杯,喝了一口。 太舒服了,这个书房,我关上了门,才发觉这房间的隔音设备很好,客厅外面人声音乐声顶沸,但是书房里只隐隐的听到一点点。 我几乎是躺在这张大椅子里的,享受着。这书房是这样熟悉,我在外边不知张望过多少次了,我很高兴,又站起来,每样东西摸一摸,走到一个书架子前面,我看到了一只照片架子,我拿起来看。 照相架子是水晶塑料做的,里面一张黑白照片,拍得很好,一个男孩子与女孩子。我拿到亮光附近去一看,发觉女的就是那个漂亮的女孩予,这个舞会的女主人,而男的——我呆住了。 真有这种巧合?纤长的身子,秀气的脸,秀气的眉毛眼睛。我的天。我拿着镜框的手一直抖,没有办法停下来,太巧了,这样的人终于被我找到了。即使他已经有了女朋友,看看也是好的。 我走到他的书桌面前去,我看到了一颗血红的图章,我拿起来一看,图章后刻着「辜家瀚」三个字。啊,他就是家瀚。他就是家瀚。 我放下了一切,我一定要走出去,去找到他,去看他一眼。我拿着酒杯,推开了书房门,回到人群里,一张张脸的找,但是我找不到。 我又不好去问这个女孩子,我颓然的一个人回书房,躲在里面吃闷酒。 我想,也许他还没有来,他还没有来。他有事。但是我一定要等到他回来。是的,我向自己笑了,拿着酒杯,很是得意。我可以在这间书房里过一辈子,我真可以。 我喝了不少,看了半本红楼梦。坐在地毡上,头渐渐沉重,我抬不起眼来。我想我是醉了。我倒在那里,心里塞满了事,很不开心,又很开心,就这样睡着了。 真要命。 我是被热毛巾敷醒的。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女孩子扶着我,一脸微笑。我羞得满脸通红。 「没关系。」她笑说:「你喝多了。」 「是的。」我抬起头了,「对不起,真失礼,什么时候了?」 「早上四点。」 「唉呀,我的天,舞会散了?」 「散了。」她笑笑。 我冲口而说:「他呢?他回来了吗?」 「谁?」她问。 「家瀚。」我说:「他大概回来了吧?」 她脸上苍白起来,「谁?你见了谁?你说什么?家瀚?」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否认,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问及别人的男朋友,甚至是爱人呢?她当然要不高兴的了。 「你见到了谁?见到家瀚?」她拉住了我。 我尴尬起来,她吃醋了。 「不,」我也语无伦次起来,「我知道家瀚是你的男朋友。」 她打断我:「家瀚不是我的男友,我叫家灎,我是家瀚的妹妹。」 「啊!」我低呼了起来,充满了希望,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怎么没有想到,这么说来,一切还不算太迟﹖不迟就好。我们是邻居,我还可以向他表表心意。 但是家灎的神色很紧张,她问:「你真看见了家瀚?」 「什么意思﹖」我觉得奇怪。「我没有见到他,但是我看见了他的书房,他的车子,他的屋子——」我大胆的说:「我想见他!」 家灎松了一口气,看着我,她低下了头,很久很久,我看得出情形有点不对。她抬起头来说:「家瀚,家瀚,你永远见不到他了。他五年前撞了车,死了。」 我像五雷轰顶一样,「不!」我大声说。 「是。五年前他二十七岁,最有前途的建筑师。坐在朋友的车子里去听音乐,回来车子失了事,就是这样。父母为了这个意外远远离开这里,他的屋子就空下来了,谁也没有动他的东西,直到我回来,拭去了灰尘,仍然没有动任何东西。他去听音乐的那天是下午九点。他坐在书房里看了一段小说,喝了点酒,朋友来接他,他没有开车子,恶耗在午夜传来。 」 我几乎疯了,我说:「五年前,」我喃喃的自言自语,「五年前,五年前我还没有毕业,我比他小十岁。」 「是的,」家灎苦笑,「他会喜欢你的,他一直喜欢静的女孩子,一直没有女朋友,第一次我见到你,就呆住了,这不是家瀚心目中的女孩子吗?我把你请了过来,想让你知道,你们住的那幢房子,是我哥哥设计的。 」 我知道,但是太迟了,什么都有办法挽救,但是失去的生命…… 我颓丧的靠在真皮沙发上。 天渐渐的亮了。 「现在我住在这间屋子里,但是我不爱静,这里交通又不方便,我想我就要搬走了!」她叹一口气,「我觉得大家都不肯承认家瀚已经不在了。像今天,我老觉得他在我们中间——通常碰见这种舞会,他是肯参加的,不过老是皱着眉头,坐在一角不出声,偶然笑笑。今天我发誓他回来过。」 我凄惨的听着。 家灎说:「不要说我神经不正常,那天晚上音乐会的票子,是我去订的。我从来没有停止后悔过。」 忽然之间,我想回家了。我真正的家,不是隔壁的家。我要回去了,回去看看父亲,以免将来想见他还见不到,空恨自己。忽然之间,我觉得梦想是无法达到的,得到了,再失去,只有更难受,天下有什么如意的事! 我看了案头的那张照片一眼,再一眼,再一眼。 我是永远见不到我的邻居了。 我回家,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就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阿佳不舍得我走,她说:「小姐啊,你走了我就太静了。」我只是笑了笑,安慰她几句。 我搬出去的那一天,家灎也在收拾东西,她的女佣人将书房的窗帘拉好,我瞥了一眼,老实说,我也相信家瀚会回来的,一个瘦长个子的年轻人,学问性情都好,不大笑,声音是柔和的,穿著长袖子衬衫,缝工考究的衣服,他是会回来的。 但是我要走了,终久不能在这里逃避一生一世。 但是啊我的邻居。 我黯淡的想,我的邻居,我并没有见到他。 留: 我去了三次博物馆,三次都见到她。她是很发噱的一个女孩子,廿一、二岁的样子,可是那谈吐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已经走不动了,她还精神奕奕,大大声的叫「爸!爸!来这边。」 我很不喜欢人家在博物馆里大呼小叫的,登时投过去一眼,见她的可爱相,就不出声了,大热天,她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衫,一顶破破烂烂的鸭舌头帽子。 她真滑稽,一口英文,夹着几个法文字,是正牌的假洋鬼子吧,我想,因此把她当一个怪物似的研究。 她在那边说:「嗳爸,听讲都是乾隆御览之宝呢。」 大家都朝她看,微笑。 我摇摇头。 她走到我旁边来,我正在看一幅郎世宁的孔雀图,那几只孔雀金光闪闪,栩栩如生,然而最好也不过是个画匠,我不喜欢。 但凡这种官庭画匠,不论中外,自从彩色摄影发明之后,大概都失业了。 我看还是要看的。 那女孩子说:「爸,有透视感呢,真像洋人画的。」声音已经压低了。 我实在忍不住,就转过头去跟她说:「郎世宁根本是洋人,你查查去。」 她也转过头来,脸忽然之间就胀红了。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皮肤晒得非常的黑,看上去是一个很舒服的女孩子,她看了我一会儿,就转到她父亲那边,一起走了。 我很后悔,我本来是开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一个女孩于,喜欢艺术品总是好的吧,她可能是一个学生,回来度暑假的。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来了,独自一个人。 对着玻璃橱窗,一直看,兴奋得不得了,鼻子都贴上去了,口气都呵在玻璃上。 我跟我的教授说:「看那个女孩子。」 我的洋教授笑笑,「很漂亮。」他说:「不过不是美术学生。」 「如果她这么感兴趣,应该读美术的呢。」我说。 教授向我笑了一笑。 我与他这次来东方,是为了搜集一些关于法琅的资料,一到这间博物馆,他是完全被迷住了,天天一大早来,到关门才走,足足弄了一个星期。我只替他做一点解释,翻译。 是的,我是他的学生,或曾是他的学生,读完了美术,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虽然不算十分学以致用,也还过得去。这次他邀请我回来,我想也有两年没回家了,就回来一次。 我请了三个礼拜的假,与教授在一起,逍遥自在的来来去去,就忽然对工作不满,这次回去,辞了职也好,找份美术教师的工作,虽然年薪低一点,可是有意思得多,假期又可以到处逛。 而且我这个人也适合做老师,这么多嘴,刚才那女孩子就是被我得罪的。 现在她又来了,我决定躲得远远的,以免打扰她。 可是就在字画那里,又碰见了她。 她傻傻的看着一张竹子,是倪赞的,站在那裹一刻钟没走。 希望她可以领略到画的美丽。 她怎么会这么喜欢画的呢。我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趁着暑假,多多去跳舞玩乐才是,泡什么博物馆?这次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她很静,没有大声嚷。 看她的表情,又很苦恼,皱着眉头,索性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想起心事来。 我老觉得晒得黑黑的女孩子是没有脑袋的,怎么会看了一幅竹子就愁眉苦脸呢?我于是走到那幅画面前去看了个仔细。 她探头探脑的叫我:「喂!」 我看她。 她问:「喂!你是不是昨天教训我的那个人?」 「不敢不敢。」我说:「你会说中文吗?」 我又来了,「什么意思?中国人不会讲中文?」 「我在美国出世的嘛。学了英文法文,就不会中文。」 「真要命,你听听你那英文的口音。」我说。 「别这样子好不好?」她说:「真是,一直骂人。」 「有什么事呢?」 「你怎么知道郎世宁是洋人?」她问。 「这里谁都知道。」我说:「国民小学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恼的说:「后来我回家一直找资料,把他抖了出来,原来是这么一个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说:「喂,你是专家吗?多说点来听听。」 「什么专家,别这么说。」我说。 她眼睛圆圆的,更加起劲了,一脸不耻下问的样子。 我不忍心,只好说:「我也不懂呢,你要看这些,先要把中文说好了,要把中文写好了,才能懂这些画的奥妙。就像个孩子,不去读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红楼梦,怎么看得懂呢?」 「红楼梦是什么?」她楞楞的问。 我的妈。怪可怜的一个女孩子,大概她父母太要望她成龙了,从小叫她受洋教育。她或者看得懂尚保尔沙特的原著,可是不会红楼梦,做人有什么味道啊。我顿时对她生了同情之念。 「你在可怜我,是不是?」她看着我,坦率的说。 「你可以慢慢的学。」我淡然的说。 「是的,我买了一大堆书看。我在学国语,我会写一点字,我在努力。可是你能不能为我解释几个问题?」 「画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她笑,「这我知道,我看过一些西洋艺术品。」 我点点头,「你要问什么?」 「什么叫『斗彩』?」 「那还不简单,但凡瓷器上烧的花纹,有黑边的,就叫斗彩吧?」给别人一问,我也胡涂了。 记忆上的确如此。 「真的吗?」她问:「这不是跟画上的『有骨』一样?」 「对啊!」我一拍大腿,「你真聪明。」 她很得意的笑了。这小妮子还真不简单。 「你怎么会到美国去的?」我问。 「爸爸妈妈闹离婚,把我送到姑妈家去,姑妈住美国,我就留下来了。」她说。 「啊,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他们早就和好如初了。只是我就留在美国,做了假洋鬼子。」她说:「现在毕了业,回到家来,真是十分不便,他们为了我,全家都说英文,很可怕是不是?」 她是这么的坦白可爱,全无城府,也有一种动人之处,大概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懂得红楼梦的女孩子,多数是刁钻古怪,喜怒无常的吧? 「你是学美术的?」她羡慕的问。 「是的。」 「哪一间学校?」 「伦敦皇家美术学院。」 她很难过的说:「我本来就是要念美术的。」 「怎么没有念呢?」 「喏,姑妈说念了美术不好找工作,还是读别的好。」 「那你读了什么﹖」我问。 「建筑。」 「你呀?」这下子轮到我睁大眼了。 「是呀,我。」她生气的说:「你真是看低人。」 「对不起,我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是中学生呢。」我滑头的说。 她注视我一会儿,她说:「中国人不好,中国人真滑头。」 我的脸红了起来,「嗳,你自己也是中国人。」 「是呀,但是我回来以后,就发觉中国是一个虚伪的民族。」她认真的说。 「别这么说好不好﹖」我抗议,「英国人才虚伪呢。」 「可是英国人的虚伪是看得出来的,可以预防的,中国人才高明呢。」她说。 「好了好了,你慢慢会发觉中国人的好处的。」我安慰她。 她表示很怀疑。 我的教授在那一边叫我了。我只好站起来向她道别。我问她第二天还来不来,她说来。我说「明天见」。教授很开心,絮絮的说长道短。他是个中国通,也就像所有的中国通一样,到了中国地方,就不大通了。 我陪他去吃了顿海鲜,送他回旅馆。他旅馆房间乱极了,到处都是书本、图片,打字机打好的稿子,我帮他整理了一会儿。 他叫我把广告公司的工作辞掉,跟他去做助教,一方面可以跟他合出一本书。这是很诱惑的,从庸俗到清高,谁不想?我说我答应考虑。 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呢?她的人,就像一块璞玉,与普通的小姐不一样。此刻一般女孩子都太矜持了。 一个男同学愤然说:「什么意思吗!走了一年整,天天又接又送,又吃饭又看电影,完了连手还没摸过一摸,还是去找鬼妹算了,现实有现实的好处,下午看了电影,晚上马上见功。」他实在是烦了。 我不是怕这种烦,我也没有要立刻见功,只是我很害怕被女孩子吊我胃口。干吗?大家真诚相待,才可以做朋友,吊来吊去,心也吊冷了,我不干。 所以到今天还是没有女朋友,怪寂寞的。 第二天我与我的教授一早就出发了。 她比我们还早。 教授跟我说:「咱们那些学生,有她一半这么用功,我们做梦也就笑出来了。」 我趋上前去,「喂,假洋鬼子!」 她气得不得了,马上跳起来,「你再说一次!」 「大清早的,别生气,别生气,」我向她道歉,「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可以叫你了。」 「不说!」 「不说我怎么教你?」我问她。 「你真打算教我?算了,我没那么好命嗳,我什么也没学会,已经气死了——谁做你的女朋友,真是前辈子作了孽!」她白我一眼。 「所以我没有女朋友。」我说:「啊,你在看唐寅的扇面呀,来,我告诉你他的故事。」 我把唐祝文周的故事说了一次。那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是三岁孩儿都晓得的,偏偏这可怜的家伙一点也不懂,听得津津有味,侧着头。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故事,但是看她那样子,似乎我是讲得还不错的。 末了她又羡慕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看回来的。」我笑,「十三岁的时候,放暑假,就一直看这种书。你十三岁的时候,看什么?」 她惭愧的说:「法文版的小王子。」 「嗳,那是一本好书,非常好的书。我也喜欢,我是前年才看的。」 「真的吗?」她笑问:「前年才看?」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对我大呼小叫的,我就告诉你。」 「我请你到小巷子去吃水果好不好?」我问:「那够好了吧?有菠萝、西瓜、芭拉、香蕉、文丹,你说什么有什么,我不带你去,你绝对找不到。」 「真的?」她好天真。 「当然真的,而且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骗子。」 「好吧,我叫江文秀。」她说了。 「噢唷,还有中文名字。」 她说:「你讲好不笑我的。」 「好好好。我呢?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你不是叫『喂』吗?」她说:「喂就可以了。」 「你还要耽到几时走啊,我的教授在那边,起码下午才离开,咱们去了一圈回来,刚刚好。」 「我想看瓷器。」她说。 「太复杂了,」我皱皱眉头,「光是那几个御窑,就搞得人头痛,你看,成千成万的,只只花妙不同,看到头发白了也没看完,咱们吃水果去。」 「依你说,那是不必看了?」她失望的问。 「不必了,」我干脆的说:「庄子说的,不必追求学问。」 她耸耸肩,「庄子是谁?」好家伙! 「他是一只蝴蝶,我们不必理他,我们去吃水果——嗳,你到底去不去?」 「去呀,」她白我一眼,「你别这么凶好不好?」 我笑了,与她走出博物馆,我们叫了一部车子,往市区去了,也没跟我那教授说一声,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是老马识途,找了一个水果档,好好的坐了下来,叫了一桌子的水果给她吃,她开心极了,吃得像个贪心的孩子,唏哩呼噜的一扫而空。 然后她瞪着眼睛看我,忽然嫣然一笑,她说:「给你欺侮一下,还是值得的。」 我只好又笑了,「我怎么舍得欺侮你。」我说。 「算了!」她扁扁嘴。 我把手帕递过去,她鼻尖上都是一颗一颗的汗。她也老实不客气,拿了手帕大擦一顿,然后说要把手帕拿回去洗,我抢了回来,说不用。 她问我:「为什么庄子是一只蝴蝶?」 这人,还念念不忘这故事。 我胡诌,「因为孔子做了圣人,所以他气,只好做蝴蝶去了。」 她没听明白,她说:「我回家查。」 我觉得她是十分可爱的,如果有空,我可以一直说故事给她听,一直说下去,说下去,说到两个人都老了为止。我看她一眼,这倒也是乐趣。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现在大概是看上她了。 「喂!」她叫我,「你要不要到我家去看看我的画室?」 「不好吧,」我说:「我很怕见伯父伯母的。」 「他们不在家,喂!怎么了?世界变啦?女的请你,你还推来推去的。」她说。 「好,去。」 「要不要把司机叫出来?」她试探的说。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别这么奴役人家好不好?」 「那么我们自己搭车去。」她说:「你要发狠,你去发好了,别对我发。」 我只好笑笑,又出去叫车,也不好意思跟她挤公路车了。她还是千金小姐呢。 车子驶向山上,一路上都是精致的小洋房,最后她叫车子停在一间白色的屋子前。 我们下了车,她抢着付了车钱,我并不跟她争。 在阳光下,她家的花园开得非常灿烂,我问她:「画室,你要画室干什么?」 她被我气得翻倒,怒道:「只准你们有画室,我难道不用画则?狗眼看人低!」 「嗳,行了,学会了一句中国成语。」我笑。 「你到底看不看?一直吵架,不看就走算了。」 「我没有吵呀,」我说:「你脾气太坏了,我是孤陋寡闻,你教我,我就知道了,你一直骂我,我怎么学得了?」 「我骂你了吗?」 「骂了。」 「对不起。」 「没关系。晒死了,快上楼去吧。」 她的画室在三褛,屋顶是斜的,画室的面积大得不得了,一张可以调整斜度的大桌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呎,计算器,一旁是两座打字机,一架电动,另外一架手提,一只竹箩里放满了一卷一卷的纸。 她招呼我坐。 我说:「太漂亮了。」 「所以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房间,真是暴殄天物,是不是?」她瞄我一眼。 我只是笑,她对我有成见了,我无法于一时间分辩。 全间房间是白的,墙壁上悬着几幅版画。 我问:「好象是米罗的?」 「是。很便宜,那铅笔签名倒是真的。版画只需要上几个色,压一压花纹,说不定是他徒子徒孙做的,每张五百港币,巴黎随便哪一家画商都代理。那框子倒真不便宜,比画还贵。」 米罗的彩色.配白房间是很漂亮的。 另一边放着网球拍子,还有一双球鞋。 看样子她除了不懂中国文化之外,什么都懂。 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懂的东西,追求得这么厉害,多少女人,白痴似的跟着丈夫进,跟着丈夫出,在养孩子的空档里,搓搓麻将,碰出一副满糊是丰功伟绩了。这种女人,达可耻程度。她们却还来得个得意,走出来都是精神十足,挺胸凸肚的。 想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女人,再看她,我的脸色就放柔和了。 我问:「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她拾起一个网球拋了拋,说:「是。留下了。这里很好,有南欧风味,可是比南欧干净、太平,人也比那里的斯文。我住过三个月意大利,臭死热死,随街有人抢皮包的。加起来开心的时候不到几个小时,那是走博物馆的时候。好好的白裙子穿出来,回去就给那些男人摸得黑黑的,我不介意摸,至少也该把手洗一洗。」 我笑得弯了腰。 「意大利女人凶,意大利男人还要凶,在街上喝喝咖啡就打起来了,那男的抓住女的头发就打耳光,那女的又吐口水又责骂,真正是落后地区。」 「别这样,」我说:「我去的时候就没看到。」 她说:「那你运气好。美国也不行,弄弄就不像了,个个人鞋脱袜脱的,巴不得回复到原始时代去,叫我到纽约,我就汗毛站班,我不要捱这种风险,弄得不好,就被奸杀在地下铁车站里。」 我说:「所以还是回中国人的地方来了。」 「难道你不想回来?英国又有什么好?一年少见几天太阳,那里的人也就阴阴沉沉的,跟天气一模一样。」 「都叫你给骂死了!」我说。 「是事实呀。香港也不好,不中不西的,结果中的没学好,西的也没学好,我唯一的希望是将来学好了中文,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不用说英文法文。」 「志气蛮大的。」我微笑,「年纪轻的人真是轰轰烈烈,爱恶分明的。」 「你算老啦?」她笑问。 我点点头,「现在是温吞水,非常的满足现实,做人,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地方好就躲在什么地方,每个地方都不好?就想法子迁就一下,反正匆匆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那种人。」 「我小时候比你还要厉害。」 她眼睛看看天花板,一副不开胃的样子,我也笑了。干吗要回去呢?在自己家里,对着一个可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她听,又有什么不好?一本封神榜,就足够可以说一年。 辞掉那份工作吧,辞掉它吧。把房子退掉,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回来了。回来了可以天天吃水果,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年来紧张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话了,我现在的理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 她蹲下来看我,「嗳,你不高兴啦?我得罪你啦。」 我拍拍她的头,「没有。」我温和的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爸爸说我说话老得罪人,得罪别人无所谓,得罪你我可惨了。」她笑着说。 「你有什么惨?」我急问。 「谁说故事给我听?」她索性坐在地上了。 「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还愁这个?」我问。 「我没说我愁呀,有人要来说给我听,我还不要听呢,我喜欢听你说的,你讲得够生动。」 我看着她。「你回来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她说:「常常去博物馆。」 我点点头。「习惯﹖」 「我是有心要使自己习惯的。我不愿意再赖在外国,又不是什么可以引以为荣的事,只有咱们中国人,流行移民——你几时听过英国人美国人那么大批甘心情愿的去流落在外国?」她愤愤的说。 「是什么叫你回来的?」我问。 她说:「是我大学里的同学!读到毕业班那年,来了一个插班生,也是中国人,是个男的,长着一张大黑脸,矮个子,大厚嘴巴,小眼睛,常常盯着我,色迷迷的,真该死。我是给他面子,看他也是同胞,虽然拒他千里之外却还客气。一天在宿舍,那班美国学生就学他那模样儿,大家都笑,我还不介意呢,谁晓得其中一个说溜了嘴,就讲:『真丑,那些中国人,一个个英文也说不好,就往外国跑!』我脸色就变了,那同学又跟我道歉,说:『对不起,你不在内。』越描越黑,想想真没意思,像那个大黑脸,要丢脸,就在家丢好了,干吗还跑得那么远?要出色,也回家来出色,又为什么留在外国?顿时跟姑妈说了,转头就走。」 我默默的听着。 她说下去:「我不懂做人道理的,想到哪里是那里,你听着,一定心里暗笑?」她抬起头来,「你别理我,我是有自卑感的,身为中国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说。」 「你姑妈没教你?」我问。 「她嫁的是洋人。」她说。 「慢慢学好了。」我这一次是真的鼓励她。 我还想我自己呢,真该回来了,她都回来了,我还不走待几时?父母亲都常常叫我回家的,可是我就是懒,懒得两边跑,就住在英国这么些年。 我叹口气。 「算了,不说这些,叫你头痛。」她笑,「打不打网球?改天来这里打网球。」她靠在窗口。 我走过去窗口一看,只见后园子里有一个老大的网球场。还有游泳池。她家里可真不含糊。 我看她一眼,她也不含糊,这假洋鬼子对国家民族还真有责任感。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要告辞了。」我说。 「怎么?」她有点失望,「这么快?我们几时再见?」 我微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真的?吃水果?」她天真的笑,「是不是?」 「不,去吃面。」我说:「那面才好吃呢,一小碗一小碗的——你吃了就知道。」 「嗳,你不要赖,一定要来。」她说。 我说:「一定来。」 「你叫什么名字?」 「叫『喂』。」我说:「明天见。」 「我让司机送你,叫不到车子。」她说。 「好,送我到博物馆。」 「还去﹖」她惊奇。 「我那教授还在等呢。」我笑说。 她笑了。送我下楼,替我叫了司机,把她家的大车子驶了出来。 到了博物馆。我找到了教授,他老还看得聚精会神的。 我拍拍他肩膀,他抬头一笑,根本不晓得我走了半天。 他老远还赶了来,咱们却留在外边。那里有宝还不知道! 我照例跟他去吃饭,跟他聊天,然后到正题上了。 「……我想不回去了,明天写封辞职信,」我说:「回去收拾收拾,回家来了。」 他没有什么惊异,「找到女孩子了?是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结婚了。」 「是的,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我微笑,可是原因不只那么一点点吧? 「你放心好了,大不列颠王国没有你,没有什么关系,」教授笑,「回家是好的。」 可不是?本来就是。 我在路上踢着石子。一对新皮鞋也顾不得了。 我笑着。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或者会得把庄子的蝴蝶梦好好的告诉她。或者会把名字说给她听。 我是决定留下来了。 一张照片: 一个炎热的下午。 我刚刚拖干净浴室的地板,透一口气,倒了杯冰水喝,看着钟,预备去接小明回来。小明上幼稚园,迟了去接他,他就哭。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露台的竹帘幌动,一阵好风。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家明是公务员,在政府机关做事。好处是有的,像这层配给房子,如果在外头租,还不知道是什么价钱呢,但是生活太稳定了,家明不但有点壮志消沉,而且也懒了下来,不到一、两年间,腰间就长了一圈肉,最近连肚子都凸出来了。 我笑他财未发,身体先发。 先一阵子女佣人又要求加薪水,我想一想,就咬牙把她辞掉了。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连洗衣机洗碗机都买了给她,小明出生那年开始做的,好几年的宾主,说走就走,一点情义都没有,也只好随她去。 现在凡事自己做,倒也无所谓,空的时候还可以去喝一顿下午茶,太忙了就把小明往外婆或是祖母家里塞,反正她们都疼他。 一天又一天的就此过了,没有小明,我再也不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小明长得飞快,一下子裤子又要换松的,皮鞋不够大了。没有他,我还以为时光是停留不动的。日子乏味得很,天天是一模一样的工作。我奇怪的想:这就是做人吧?想到当初中学毕了业还巴巴的读了三年大学,如今也不过是刷地板。家明是大学里的同学,虽然说大学间接也是婚姻介绍所,到底别的地方也找得到丈夫,做女明星就很好,捞得风调雨顺,最后总还可以嫁得个金龟婿。何必去读大学!女人可走的路多得很。 我不大想得明白。 我叹了一口气,腰实在有点酸,不想去接小明了。我打了电话给母亲。 「妈妈,麻烦你去接小明一次。」 「小明有两个礼拜没来了,你爸想他想得紧,我把他接了来,索性吃了晚饭,才把他送回来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他听话,就玩久一点,你们吃不消,就把他轰走。」 「你不出去?」 「不出去了。」 「腰酸好一点没有?」 「人到中年百事哀,妈妈,别提了。」我说。 「啊,你算是中年,我们岂非成了老不死?」妈妈笑。 「妈妈,我三十岁了。」 「人生刚开始呢,好好的捱吧。」她还是笑。 「再见。」我说。 母亲也挂上了电话。 我坐在客厅里,动也不想动。 当年我可没想到日子会演变成这样:带儿子,理家务,伺候丈夫。我的天,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可也很多姿多彩,男孩子的约会,吃喝玩乐,回了家就专听电话,功课不行了,自有男同学抢着帮忙。 那几乎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微笑,现在这样,也是应该的。一个女人,结婚生子之后,也该完了,我还冀望些什么?如果以这种日于终老,在别人眼中,也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我少了什么? 我生活中还少了什么? 家明下班回家,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完报纸吃饭,吃完饭看电视,看完电视与儿子玩一阵子,就该睡觉了。他很习惯家庭生活,很少抱怨,很少发脾气,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也就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不消说,我们的婚姻维持了这么久,他没有夜归过一次。发了薪水,扣了一份零用,便整整齐齐的交在我手中。他弟妹多,但都是争气的孩子,我与他们有说有笑,相处得极好。 但总少了一点点。 照说我应该满足了。 当年那么多的男朋友,最可靠最端正的也是他。 这个下午真热啊。 家明好虽好,却永远只像一盘温吞水,没有脾气,没有刺激,跟他在一起久了,我也变了温吞水,很糟是「不坏」,厌憎是「无所谓」,唉。 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嫁他,以后的日子是怎么样的?说不定我找了一份工作,维持着自己的生活,租一层公寓,独自住着,约会着许多男朋友,过着风流放荡浪漫的生活。应该也很好。可惜在一般人眼光之中,良家妇女不是这样的。 我走到浴室去,洗了一个脸,恐怕也得洗一个澡,正用冷水泼着脸,就听见门铃响。 我放下毛巾——是什么人?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一头的卷发,瘦长个子,肩膀很宽,一张脸晒得红红的,穿件芝士布的衬衫,被汗浸湿了,都贴在胸膛上,那种青春、朝气,扑人而来。他有点喘气,漂亮的眼睛看着我,带点犹疑。 我也好奇的看着他,他一定是找错门了。 「找谁?」我先问他。 我们这里门户非要小心不可。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说:「你是王太太是不是?」 「是,请进。」我说。 他进来,向我笑了一笑,坐下来,脚上穿著一双球鞋,没有袜子,深蓝色的粗布裤已经洗得发白了,但在他身上,还是显得那么自然,调和,比起家明硬绷绷考究的西装,巴利皮鞋,不晓得好看多少! 我失笑了。 多幺不公平!家明已经三十二了,这个男孩子最多不过二十岁左右,如果家明拿我去比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我的脸也就很黄。 我倒了一杯果汁给这个男孩子,他道了谢,一饮而尽。 「真热。」他说。 「是的。」 「我姓孙,叫孙家明。」他报上了姓名。 此家明不同彼家明,我笑说:「我丈夫也叫家明。」 他说:「啊?真巧,不过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 「普通是普通了一点,不过却是个好名字——孙先生,请问有何贵干?」 他为难的低下了头,想了一想,然后从裤袋里摸出一只皮夹子,掏出了一张纸片,郑重地递给我。 他说:「请问王太太,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我接过了那张纸,却是一张照片,我看了一眼,诧异的问:「咦,这张照片,你是从什么地得来的?」 他兴奋的问:「你见过?」 「自然。」 「她是谁?我找她很久了!」男孩子的声音是快乐的,「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细细的看着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她?」 他坦白的说:「我喜欢她。」 「你见过她吗?」我问。 「没见。」 「既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你怎么可以说喜欢她?」 「呀,王太太,这说来就长篇了,我不介意再重复一次,但是希望你有耐心听。」他看着我。 「请说。」我倒想听听他的故事。 这么热的一个下午,除了午睡,还有什么比听故事更好? 「请先把照片还给我。」他说。 我把照片放在茶几上,他取了过去,拿在手中,细细的看着,当珍品似的。我真是惊奇莫名,看样子这张照片他很宝贵的呢。怎么一回事﹖ 他开始说:「我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是在加州,美国加州柏萨典娜,一个朋友家中,朋友姓陶,你认识吗﹖」 我摇摇头,我不认得姓陶的人,在美国我们以前只有一家亲戚,是我嫂子的弟弟两夫妻,姓李的。这张照片怎么会到姓陶的人家去了? 「没关系,反正这是两年前的事,我当时在加州理工学院念原子物理。」 哦,还是原子物理学家,真看不出来。 「偶然去陶家作客,没事做,大家便翻照相簿子,我看到了这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神采是那么好,马上吸引了我,我便问陶家她是谁,陶家说不认得,这照片是无意中得来的,夹在一大堆其它的照片当中,他们见照得很好,就顺手夹在照片簿里,没丢掉。」 他歉意的笑,仿佛是怕我没听清楚。 他的长腿伸在玻璃茶几下,握着双手,左手腕戴一只极薄的白金表,右手腕一条银链子。他隔一些时候便伸手去拨他那一头卷发,这个男孩子,风采是不可多得的。 他说:「我一直追问他们,他们说照片是夹在姓李朋友的信里来的,他们大概认得她。」他叹一口气,「不过姓李的博士住波士顿,在东部呢。」 这就是了,相信是李博士寄自己的照片给朋友,一不小心,把没相干的照片也夹进去寄出了。 「我打听有什么同学在哈佛读书,可以请他去问,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倒有一位同学的哥哥,他是哈佛研究院的,过来西部渡假,被我抓住了。」 我忍不住,「他未必认得李博士。」 「是呀,但是哈佛有多少中国人呢?想必有一线希望。」 「说下去。」 「同学的哥哥看了照片,说见过这个女孩子!他说有好几年了,她是李博士的亲戚,从英国去看他们,拍了好些照片,也一起吃过饭,那个女孩子很能说会道,相当傲气。有人要替她介绍男朋友,她就笑说:『我是要嫁原子物理博士的。』你想想,王太太,我不是原子物理学生吗?」他天真的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一直在找像她那种活泼可爱的女孩子,没想到她也在等我这么一个人,这么凑巧。」 我不作声。 他说下去,「于是我问起李博士,既然是他的亲戚,他该知道她的地址。」 我抬起了眼,「李博士搬走了,他回了香港。」 「咦,你怎么知道的?」他惊异的问。 我淡淡的答:「那是一定的,毕了业还留在外国作什么?」 「是,」他低下头,「我没找到李博士。但是我要了这张照片。我只知道她在英国念书,」他笑了一笑,「英国说大不大,但到哪儿去找这个中国女孩子?我很头痛,我只晓得如果迟了,可能会失去机会。」 「也许……只是照片拍得好,也许她真人不过尔尔,你怎么可以凭一张照片而——」我说。 「我有信心。」他的语气的确充满了信心。 我不以为然,「科学家总是一样的!」 「王太太,你不喜欢科学家?」他问我。 我笑了,我看着露台上太阳下的美人蕉,真绿得惊心动魄。不喜欢科学家?十年前,我多么想嫁一个原子物理学家!只是没有机会认得而已。 「线索完全中断了,所以我只好暂时放弃,不过我还是托着陶家,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 「陶家没有什么可说的,是不是?」 「没有。可是当年冬天,我又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哈哈!」他很得意,「我在一个美国同学的照片部子一里看到了她!」 「不会吧?」 「怎么不会?那同学的照片是她哥哥寄来的,他弟弟与我找的人是同学!」 「那同学叫什么﹖」我也好奇起来。 「英国美国距离不远是不是?那同学的哥哥叫哈里,哈里麦嚣,我要找的女孩子是他们班上唯一的中国人,那还不简单,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倒在外国人身上得到了她的消息。」 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照片背后写着,叫段绢绢。」 「啊。」 「那是一张毕业纪念照,廿多三十个人一起拍的,然后每个人都在照片后签名,奇怪啊,她签的却是中国字,我一眼便看到了这三个字。」他重复一次:「段绢绢。」 我低下了头。 「多么好听的名字,」他向往的说:「我牢牢的记着,又打听了很多事,我知道她念的是化学工程,成绩很好,人很活泼,只是不大参加课余活动,毕了业大概是回了家。就只有这么多,我还想多问,那个美国女同学把我轰了出来,」他扮一个鬼脸,「不瞒你,王太太,那个时候我正与她泡,我老逼她说另外一个女人的事,她当然沉不住气。」 我说:「既然与你同学的哥哥同班,年纪就不小了。」 「不会,他们兄妹年纪才差一点点。」 「也许那个女孩子迟入学。」 「照片看上去差不多年纪。」 我笑,「中国女人都生得嫩。」 「中国女人也一样有鸡皮鹤发的。」 「后来呢?」 「后来我得念硕士,一直走不开,就算走得开,到了英国,人海茫茫,又做什么?」 我点点头。 「但是我决心找她之后,就不再鬼混了,越混越没有意思,总好象对她不起似的。」 「这话从哪里说起,你还见过她的照片,她却连世界上有你这个人都不知道。」我说:「对不起什么?」 「是的,照说是这样,但是我也许是做实验做胡涂了。我把这张小照拿去放大,放得二呎x三呎大,就贴在墙壁上,人家问我:这是你女朋友﹖我也不否认。」 「又后来呢?」 「后来,大学里的中国同学都拿我当笑柄,谁都知道我有一个照片情人。」他稚气的笑着,脸就红了。 「你毕了业没有?」我问。 「没有,恐怕还要三年才拿博士。」 「你几岁了﹖——别介意。」 「廿二岁。」 「啊。」我点点头。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算小了,今年回来渡假,我又找上了陶家,他们也搬回来了,陶家见我还没有忘记,就把李博士香港地址给我,我去找过李博士了,把照片给他看,他就叫我来这里找王太太。」 「李博士叫你来的?」 「是。」 「他还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看着照片,认了半晌,才叫我来找你。」 「你有没有把刚才的故事说给他听?」 「说啦,都说啦!」他爽气的答。 「你不怕别人笑?」我问。 「不怕。这世界的聪明人太多了,多一两个我这种笨人,点缀一下,有什么不好?」 我也只好笑了。 「于是我问李博士,她叫段绢绢,是不是?李博士说是。我问:是不是在英国念书?他也说是。所以这事错不了。你想想,王太太,这也算是缘份吧?我在两个陌生人的地方看到了她的照片。」 「照片而已。」我说:「依你想象,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我不是说过了?很活泼很可爱很漂亮,大概也很调皮,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能够念化学工程,当然聪明伶俐,普通知识丰富。她身上的那件毛衣很别致,由此可知她很会穿衣服,头发是直的,可见她不是做作的女孩子,不会打扮得千奇百怪,依此类推,我还可以想到其它很多的事情——反正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李博士不肯多说,他叫我来找你,由此可知你一定跟她很熟,王太太,你倒说说看,她是不是那样的一个人?」 「是的。你倒猜得不错,虽然把她过份夸奖了一点,她以前倒是那样子的。」 「以前?什么意思?」他问。 「她结婚了。」 「已经结了婚?」他吃惊的站起来,低着头,那神情之失望,是难以形容的。 我看着他,我说:「你真荒谬,怎么可以凭一张照片——」 他又打断了我的话,「王太太,她嫁的可是原子物理学家?」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不过是一个文学生,很普通的。」 「可是她不是要嫁一个——」 这次是我打断他了,「人是会变的。」 「我不明白。这么说来,王太太,你是认识她的?」 「是。」 「我有没有必要再见她?」 「没有必要了。」 他抬起头来,有点茫然,「我找了这么久,问了这么多的人,亲自来到,结果她已经结婚了。」 「没有结婚也不行,」我温和的说:「她比你大很多,那张照片,是多年之前拍的,我知道,相信我。」 「不会的,照片明明是几年前拍的。」 「不止了,几乎有十年了。」 「然而我同学处的照片——」 「她入学迟,廿二岁才进的大学,廿五岁毕业,没多久就结了婚,至今也五年了。」 「我只觉得是三两年前的事。」 「时间就是这么不知不觉溜走的。家明,」我叫他的名字,平静地说:「回去吧。」 「既然时间上犯了这么多错误,为什么又这么巧,叫我看到她的照片?」他还是不明白,「我看到这张照片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怎么你却说照片已经十年了?」 「的确是十年前的照片。」我说。 他颓然的靠在露台栏杆上。 「你见到她,代我说一声……」 「说什么?」我问。 「真是,说什么呢?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排练,见到了她,该说些一什么话,现在千言万语,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他垂着头,长长的卷发垂在额角上,秀气如女孩子。这么漂亮的男孩子,何愁没有伴?是段绢绢的损失罢了。我有点心软,伸手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终于把手缩了回来。我已经老了。 我说:「我给你去倒一杯果汁。」 我走进厨房,再出来,他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家明?」我叫,「家明?」 他走了。 没有说再会就走了。 我拿着两杯果汁,呆呆的站在客厅中央。 我看到玻璃茶几上的那张照片。他收藏了近三年的照片,他没有带走,他不再要它了。 他要找的人没有找到,他来迟了十年。 我把果汁放在茶几上,呆呆的拿起了照片。 我听见锁匙开门声,家明,我的丈夫,回来了。 他抹着汗,他说:「真热。」 见到果汁,他也不问拿过来就喝。 「这是什么?」他拿过照片。 「没什么,一张十年前的照片。」我说。 「给我瞧瞧——咦,倒是很漂亮,绢绢,你十年前真是这样子的?」他笑。 「当然是,谁一养下来就是黄脸婆?」我白他一眼。 「难怪当时追求你的人那么多。」他还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道呢!」 我不响。 隔了一会我说:「如果当年你娶我是为了相貌体态,那么如今你好娶小老婆去了,我早变了。」 「你变了,但是我也变了。」他感喟的说:「当年我也是个网球健将,现在怕连球拍都拿不起来。」 我苦笑。 「你没煮饭?」他问:「小明呢?」 「没有。」我答:「小明在妈妈那里。」 「赶快叫妈妈帮忙找个佣人吧,你一个人两只手,怎么忙得过来?」家明说。 看,我早说过,他是个好丈夫。 于是他坐下来,拿起了报纸。 看了一会儿,他放下报纸,说:「今天我们出去吃饭。」 我不响。 我进浴室,开了莲蓬头,好好的淋了一个浴,足足洗刷了一刻钟。小明没有回来,看样子我们是可以出去吃一顿饭,多久没出去了? 浴罢我对着镜于,照看我自己。是变了。养了小明之后,胖了廿磅不止,脸上所有的轮廓都不见了,头发剪短了,而且熨了一个很普通的样子。 难怪他没有把我认出来,我不怪他。 我在心里叹口气。 这么快就老了。 十年前,我不正夸口,要嫁一个孙家明式的男孩子嘛?后来到处找着、玩着,终于累了,我选了王家明。孙家明来了,可惜晚了十年。如果今年我才二十岁,想想那种景况,又是不同的。 但时间总要过的。我有过我的一份,也没有什么可惜的了。刚才我差一点就想开口承认:我就是段绢绢。 我丈夫在门外叫:「绢绢,你好了没有?我肚子饿了。」 「来了。」我应。 我匆匆的穿著衣服。 他又叫:「电话!找你的。」 我套好衣服出去听电话,拿起听筒,对方便说:「绢绢?今天有没有一个男孩子来找你?」是李博士的声音。 「有。是你叫他来的吧?」 「这孩子倒是很痴心。你记得那张照片吗?是十年前拍的了,你到美国玩,来看我们,我替你拍的。不知怎么,落在他手里,怎么说都要见﹃段绢绢﹂,我没法子,只好叫他来找你——你怎么打发他的?」 「他没有把我认出来。」 「啊?奇怪。」 「他心目中的那个段绢绢又不是我,自然没把我认出来。」 「你别自谦了,当年那个段绢绢,不正活脱脱就是他形容的那个人嘛?再也没错的。当年你嫁家明,我们都有点惊奇,没想到你却立地成佛,果然成了贤妻良母。」 「说得我当年好象杀人放火似的!」 「绢绢,」他哈哈的笑着,「你自己细想去!可惜那个孩子生晚了,没见到你当年热闹的盛况,否则凭他的才貌,当可参加一份子,好戏更加好看。」 「当年如果见到他,我就嫁他了。」我坦白的说。 「是,我见到他,就吓一跳,」李说:「记得吗?那时候大家要跟你好好的介绍对象,你嘴里说的人,就是他那个样子:功课好,带点滑头,单爱你,风头要劲,都附上条件了,最奇的是,他刚好又是个原子物理……。」 我默默的笑着。 李说:「缘份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感喟。 「什么一点点?差十年啦。」 「我不能再说了,再说你丈夫要揍我呢。」 「他?」我笑,「他是个烂好人,十年也不见他动一次气,要他为我生气,更是难上加难。」 「改天再说吧。」 「好。」 「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缓缓的放下听筒。 家明问:「可以走了吧?小明什么时候回来?」 我答:「吃完饭,我们顺便把他接回来,省得妈妈两头跑,他就是爱玩。」 家明笑,「跟我小时候一样。」 「家明,我小时候,可爱吗﹖」我忽然问。 「我认识你那年,你都二十五了,谁知道?」他说。 我笑了。 然而这个叫孙家明的男孩子却是知道的。只是他来迟了十年,整整十年。 我十年的那张照片,如今又回来了,搁在茶几上。 爱情是流行病: 我有一个妈妈,妈妈四十八岁,有一个妹妹,妹妹十八岁。我叫宝宝,妹妹叫囡囡。因为跟妹妹差了那些岁数,所以平时没有什么话好说,妹妹有什么问题,从来不自动找我。在妹妹眼中,我恐怕已经是老太婆了。 这一天下班,才开了门,便听见妹妹发了疯似的,失声在那边叫:「不!不!我不听你的!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们之间一点交通也没有!」 我双眼看了看天花板,这小孩就是这样,说话不分轻重,一派新文艺,不让她看电影,是我们不了解她,不让她化妆,是我们之间有代沟,叫她努力读书,是我们俗气,要讨好她实在太难了。 我坐在沙发上,脱了皮鞋,只看见妈妈自她房里奔出来,一边嚷着:「宝宝!宝宝!你来了?不好了,事情不好了呀。」她一边说,眼泪一边滚了下来。 我说:「妈妈,你管她那么多?她爱穿露背装,让她穿好了,她要去舞会,让她去好了。」 「不,宝宝,这一次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妈妈说。什么事?我问。 「这次……囡囡要结婚了!」 我手中的鞋子掉在地上,「什么?」我问。 「结婚。」妈妈重复。 我呆住:「她结婚?」 「是的!她说不要念大学了,也不要念预科了,要我马上准她结婚!」 「对象是什么人?」我问:「你见过没有?」 「没有呀。」妈妈说:「我根本没听说过她有要好的男朋友,我只知道她普通的男朋友不少。」 囡囡这时候出来了,她披散着长发,身上一件薄料子的裙子团得稀烂,眼睛已经哭肿了,可是青春到底是青春,她看上去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冷冷的说:「你们不必猜想了,他叫王健康,他是最好最好的男孩子,我爱他!他爱我!我们两个人不能分离,我们决定要结婚,社会对我们的压力,亲友的不同情,都不能算是一回事,我们要争取自由!」 我看她一眼,淡淡的说:「算了,囡囡,大热天,你何苦害妈妈担心,谁把压力给你们了?说话要好好的说,别太戏剧化,我的鸡皮疙瘩都爬上来了。」 给我一大盆冷水浇了下去,囡囡出不了声。 我说:「你给我好好的坐下,把话简简单单的说明白,既然要结婚,那是代表你成熟了,成熟的人要有组织能力。」 囡囡相当的怕我,可是她是横了心,她坐下来,掠了掠头发,真是漆黑的一头好头发,映得皮肤更是雪白雪白的,她开了口:「我要结婚了,姊姊,他叫王健康。」 「健康?」我失笑,「这倒是个好名字,如果人如其名,倒是一种福气。」 「姊姊,你的口气太轻佻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好好,算我不对,你说下去。」我说。 「说完了,我要结婚。」囡囡说。 我按着火气,我说:「囡囡,结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结婚是很复杂的。妈妈不打算招女婿,妈妈要嫁女儿。现在香港米多少钱一斤,像你这种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服侍你也够难的,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非你这位王健康先生真的非常健康,否则你还是念完了大学才说。」 「你们都是一鼻孔出气的,」囡囡在喉咙底哼了一声,「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跟你们说完话,我巴不得跳到浴缸里好好的洗刷一下,把那些沾回来的铜臭啦,俗气啦!通通洗掉。」 我不怒反笑,「好呀,囡囡,这个月的石油气费还没付呢,你这么爱洗澡,爱干净,把这笔费用给付了,不然就没有热水给你洗澡了。」 「你们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囡囡说,「我告诉你,姊姊,没有牺牲,就不会有爱情,我看你已经太老了,一点理想跟青春都没有了,才会这么对社会妥协,我可怜你,姊姊,我由衷的可怜你。」 囡囡回头,大力的关上了她的房门。 我坐在沙发上,把另外一只鞋子也脱掉了。 妈妈说:「你们这样子互相冷嘲热讽,说十天十夜也没有结果。」 我说:「真叫人灰心。囡囡也不算小了,十多廿年的姊妹关系,竟比不上一个平地冒起来的小伙子。这些女孩子个个发花痴似的,见到了男人,什么都不理了,最好私奔。本来也无所谓,现在是什么年头了,可是人要吃饭呀!结婚!现在租金、家私,把这些加在一起,不发一笔小财还应付不了,她就那么快想到结婚了,真恶心。」 「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宝宝,她不懂事。」 我看了妈妈一眼,苦命的妈妈,十年前我也这样子的闹过一场,才平息了没多少年,囡囡又炸了开来。我骂囡囡等于骂我自己,我有什么好处? 我记得我十八岁那一年,刚要升大学,也是碰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不到半年,也就嚷着要结婚,当时这男人非常鼓励我脱离家庭,说妈妈看不起他,如果我爱他,就该争取自由。一天到晚爱爱爱的,结果这个人除了嘴巴里一天到晚说爱之外,既没有本事,也没有职业。换句话说,我受了骗,逃回家来,这男人还不肯放松,好不容易把他打发掉,真是心灰意懒得不想做人。妈妈说:「年纪轻,不要紧,可以从头开始。」所以才发愤到了今天。 是的,我现在是过得很好,但是一朝被蛇咬,难免怕绳索,以后听见这一类型的男人又恨又怕。这一段事情囡囡不知道,囡囡那个时候还小呢,能瞒就瞒着她。 晚饭的时候囡囡没出来吃饭。 我对妈妈说:「叫一叫她吧?」 妈妈说:「叫她做什么?她不是爱牺牲吗?我们要训练训练她呀,我是她娘,她要牺牲,应该先牺牲给我!」妈妈笑了。 「妈妈,我们真对不起你,」我很歉意的说:「我们太不像话了,一个个都叫你担心,别人家的女儿,十七八岁早就精刮得很——怎么样利用男人,怎么样往上爬,只有你,生了姊妹两个,都像天才神童似的,爱情至上,似懂非懂,真是白痴性格,亏你还笑得出。」 妈妈说:「我也哭过呀,女儿是我自己生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见过那个王健康吗?」我问妈妈。 「没有。」妈妈说。 我说:「要不要见一见他?」 妈妈说:「可以,我去套一套囡囡,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妈妈有了一次可怕经验,果然比较精明起来。 那天晚上,半夜我听见囡囡起来在厨房翻东西吃。 人总是要吃饭的,吃饭总得要钱。我真是个俗人,可不是,天天唠唠叨叨的念着钱,但是没钱怎么办?这种问题要问囡囡这种年轻女孩子,她们的胃强壮一点,她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我如今每过一年,就更加觉得钱的可爱,君子爱财,取之以德。我是女人,女人与小人都是难伺候的。但是凭劳力换回应得的酬劳,并没有什么可耻。人人躺在床上喊清高,整个社会就给清高垮了。 有钱有什么不好?有了钱可以到伦敦海德公园去骑马,可以大吃大喝,可以与朋友开开心心、公公道道的在一起;有了钱可以使生活舒服,使家庭美满。我没说不要爱情,真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像囡囡这样瞎七搭八举起手来喊喊口号,就算爱情了? 十年前我是被利用的,但要怪也怪自己胡涂。十八岁也不算小了,怎么还会这么笨,所以我并不十分怪对方,奇就是奇在他运气够好,坏就是坏在我够倒霉。 我叹了一日气,谁是谁非,很难说,像现在,我当然说我是为了囡囡好,但囡囡巴不得要杀了我这个姊姊呢。 第二天妈妈跟我说:「那个王健康呀,是在某某广告公司做事情的,真要命,广告公司有什么用?」 「行行出状元,」我笑,「可惜壮元爷只有一个,往哪儿找去?我找机会看看这位健康先生。」 「你要当心,如果他不对劲,你就赶快回来,别多花口舌。」妈妈说。 我自然懂得。囡囡被妈妈哄着上学校去了。我在那天下午提早半小时下班,便到那家广告公司去找王健康,我并没有预约他,想他不过是个小职员,不见得会不在公司里。到了那里,经过通报,他果然在。 这种广告公司是洋人开的,外头一间大房间,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王健康坐在其中一只写字台上,听见有人找他,站了起来。 我迎上去,把手伸出来,「王先生吗?」 「是,」他答,「哪一位?」他好奇的看着我。 我打量他。他是一个扎扎壮壮的年轻人,很短的头发,大大亮亮的眼睛,有一种稚气的倔强,鼻子笔挺,精神奕奕,一副大好青年的样子,比囡囡约摸大三、四岁,我对他颇有好感,顿时放下了一半心。 我温和的答:「我是囡囡的姊姊。」 「你——」他奇怪透了,「你便是囡囡的姊姊?」 「是呀。」 「你叫宝宝?」 「是呀?」 他率直的说:「囡囡说她的姐姐像老妖精,专门跟她作对,我看你……你不老嘛,也很漂亮嘛,跟她长得还很像。他拉开了身边的椅子,「请坐。」 我一边坐下,一边问:「是吗,她真的那么说?」 这王健康马上知道说错了话,脸就涨红了。 我跟他聊了起来,知道他大学才毕业的,系主任把他介绍到广告公司来工作,家里父母双全,只有一个哥哥。他很有趣,很诚恳,我们很谈得来。他比起我十年前碰到的那一位,是强得多了,简直不能作比较。那一位除了蒙着眼抽烟喝啤酒闹事,什么也不理,叫他办公?不如叫他去死。不自由毋宁死呀,办公有什么自由! 我跟王健康谈得很投机,于是乘机说:「听囡囡说你们要结婚?」 他的脸又红起来,都还是大孩子哪。 他说:「当然最终目的是结婚,不然何必耽搁她的青春。」 我试探的说:「但是听囡囡讲,你们打算马上结婚?」 「没有呀!」他说:「马上?怎么可能,昨天我才跟囡囡说,叫她念完了大学再说呢。」 「够了够了,」我想我已经很了解了,「王先生,你有空来我们家便饭吧,随时欢迎,别一直在外边吃,外边的菜又贵又腻,我们家还有一个更老的妖精——妈妈相信是欢迎你的。」 王建康说:「大姊,你可别介意,你别介意,我一定来,一定来。」他一直把我送到公司门口。 我回了家,对妈妈说明了事实。 妈妈说:「真奇怪,一点也不像囡囡的梦里情人嘛。」 「可不是,」我笑,「人家是个顶好的青年,又俗气又妥协,天天努力的上班,三年内不打算与囡囡结婚。这一下子囡囡可要失望了,她是非要碰到个吃喝嫖赌的男人不可,否则是不够刺激的。」 「你也别取笑她,这么一来,我也放心了。」妈妈说。 囡囡回来又大跳大叫的说我们不给她自由。 我说:「你是不是要出去喝茶?你去好了,我们也乐得图个安静,省得听你在家鬼叫。」 囡囡几乎不相信她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姐姐说,」妈妈代我回答:「你爱出去,就出去好了,是不是找那王健康去?省得你在家吵。」 囡囡一呆,回房去想了半天想不通,换好了衣服,出来问我,「姐姐你怎么忽然大方起来了?」 「我一向就很大方。」我说。 「你怎么会放我出去?」她问。 「笑话,我几时用锁链困住你了?」我笑。 她去了。 妈妈跟我说:「但愿那小子是个好人。」 「错不了,的确是不错的。」我说:「穷是穷一点,可是志气也有的。我还约了他上我们家来,你自己看。」 囡囡才去了一个钟头,回来她什么都明白了,大哭大闹,像个疯子似的。 她说:「人家有一个妈妈已经够痛苦,我还多一个心理变态的姊姊,你们是存心要把我毁掉才算数。为什么要偷偷的见我的男朋友?你真不要脸,」囡囡指着我说:「你准是想引诱他!」 妈妈又气又好笑,「你胡说些什么?」她喝道。 囡囡说:「我马上结婚,脱离你们的魔爪!」 我与妈妈面面相觑,我看了看双手,觉得它们无论如何不像「魔爪」。 我索性说:「结婚也好,女孩子总是要结婚的,我一个人做老姑婆,心理变态已经够了,不能连累你。可以,只要那王健康肯娶你,我与妈妈贴一点也无所谓。」 囡囡呆住了,「你们说了话要算数。」 我说:「当然算数。不过将来我们两个老妖精先死,你可别后悔,你如果爱王健康,相信他,就该听他的话,把大学念完,那么你也可以有本事助他一臂之力,家庭环境也稳固一点,你不能光耽在家里吃,害他呀!」 我这话说得再心平气和没有了。 但囡囡狠狠的说:「我不要你再管我的事!」 「你再这么野蛮,」我说:「人家王家也不能要你,人家也有父母亲的!」 「我们可以搬出去住!」她叫:「不要你理。」 我冷笑,「好,没过门就把人家儿子教坏了!」 囡囡说:「我警告你,我不准你再提到王健康。他与你没有关系,你少管闲事!」 我对妈妈说:「这个失心疯,不知是几时下的决心,非要堕落不可,她自己学了坏还不够,还要害人家儿子,妈,你少替她担心。」 妈妈求我们,「你们随便一个停嘴好不好?」 「好——」我说:「我老了,我先停,我总得让她,她是我妹妹。」 这时候,忽然有人按门铃。 妈妈说:「这么晚,谁来了?」 我去开门,却看见王健康端端正正的站在门口,他见了我说:「大姊,我来看看囡囡,刚刚她生气走了,我不放心,这么晚来,我也没有买糖果——」 我笑,「何必客气,快请进。」 妈妈看到是这么一位老老实实的年轻人,也呆住了。 我笑说:「王健康,这就是你不对,你太「俗气」,你应叫她脱离魔爪,争取自由,怎么可以跑来跟我们讲和呢?」 这时候囡囡出现在房门口,狠狠的瞪着我。 妈妈说:「宝宝,我跟你到书房去——」 「不用!」囡囡说:「我要你们都在场。王健康,你对我妈妈与姐姐说,你爱不爱我?」 妈妈看着王健康,听他怎么个说法。 王健康很诚恳的跟囡囡说:「囡囡,这不能老挂在口中,像吃香口糖似的,天天嘴里我爱你,像什么样子。」 妈妈点点头,很满意的说:「对,有道理。」 囡囡气伤了心,她尖声说:「好,那么我们几时结婚?」 「不是说好了吗?三年之内,有这么好的机会念大学,囡囡,你晓得吗?多少人羡慕你呢。」 「那么先订婚!」囡囡说。 「我要问过父母,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那何必问?」囡囡的声音越来越高。 「这是尊重他们。」王健康说。 囡囡说:「我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学业,家庭——我天天跟我的家人吵——」 王健康实在忍不住了,「囡囡!」他打断了她的话,「我并没有要你天天跟家人吵呀,我根本不知道你吵什么,大姐跟伯母都很合理,你太野蛮了。」 囡囡顿足,大哭,跑到房间里去。 妈妈跟着她进去。 王健康说:「大姊,我真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我说。 「囡囡是怎么一回事?」他惊惶的说。 我不假思索的说:「她患了爱情流行病,一下子就会好的,像流行性感冒一样,没办法预防,你原谅她。」 「当然,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王健康情不自禁的说。 我微笑说,「我相信你。」 「唉呀,」他拍拍头,「我怎么对姊姊说这种话呢?你当然知道囡囡可爱,你是她的姊姊。」 可是我一点不觉得囡囡可爱,就因为我是她姊姊。 王健康是十二点钟告辞的。 囡囡闹了一个星期的情绪,因为王健康令她失望。 王健康没有骑着一匹骏马来把她自困境里抢救出去。 王健康没有答应她马上结婚。王健康没有反叛的劲儿。 王健康使她失尽了面子。 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了,他太健康。」 我暗笑着,却很代她庆幸。 一日下班,我发觉囡囡不在家。我问妈妈:「你那天才白痴哪里去了?」 「健康把她接出去了,健康还送了糖果水果来。」妈妈说。 「算她运气好。」我笑说。 「可不是,我也这么想,总不能姊姊跟妹妹一样的命呀。」 「她还念不念大学?」我问。 「不知道。」妈妈说:「这年头做父母的,简直只好听天由命,谁敢问她。」 「我来问,大不了再给她骂。」我笑说。 囡囡说:「念呀,为什么不念?大学里同学比较多,也许会有好的男孩子。」 我说:「好的男孩子?王健康有什么不好?」 「他有什么好?」囡囡扁扁嘴,「全身没一根硬骨头,见了我妈妈姊姊,就已经吓死了!」 「这才好呢。」我说:「将来准怕老婆。」 「谁要他怕我,这种胆小鬼。」囡囡说。 「那你是一定念大学了?」我问。 「是的。」她拂袖而去,还是与我有心病。 妈妈说:「真像无定向风似的。」 我说:「现在流行反叛,我们越说不好的人,她越要护住他,关键是在我们默认了王健康,所以她觉得没劲了。」 妈妈为之气结,「这是哪一门子的爱情?」她问。 「他们那一代的爱情。她要与众不同,轰轰烈烈的为爱情牺牲,我们不能辜负她这一片心,给她一个机会,从明天起,我们说王健康的坏话。」 妈妈愕然,「王健康是个好孩子,怎么能说他坏话?」 我解释,「就是因为他好,所以要留住他,所以非说他坏话给囡囡听不可。」 于是我就开始嫌王健康穷。当囡囡在场的时候,我老是有意无意间的说:「现在坐大房间办公,几时才到私人办公室去啊?几时才可以做经理啊?几时才会有自己的事业呵?」 囡囡听着听着,就很生气,她对我说:「姊姊,就算人家年轻有为,也不会来追求你!你已经太老了。」 「是呀,」我说:「我是没有希望了,我这一生已经完蛋了,所以把希望放在你身上。」 囡囡说:「不要脸,干吗不把我卖掉当摇钱树?」 我故意沉一沉脸,「我这是为你好,我要你的钱干什么?你别乱说话。」 囡囡说:「王健康是有潜力的,你别狗眼看人低。」 「这话是要你说,」我笑一笑,「我还以为你嫌他没味道,看不起他呢。」 囡囡不响。 妈妈说我真是为了妹妹费煞苦心,称赞我会对症下药。 因为我与妈妈对王健康冷淡,囡囡对他又比从前好一点,但是始终不及「我爱他!我要结婚!」那个阶段。 过没有多久,囡囡说王健康要求她订婚,她要考虑。 我看了母亲一眼,「怎么?还要考虑?那时候不是逼着说要结婚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囡囡忽然文绉绉起来,「怎么同?我现在发觉男人都神经兮兮的,越是对他们好,他们骨头越轻。」囡囡非常有把握、有经验的样子。 「是吗?」我怀疑的问:「王健康也是这样子?」 「他是男人不是?」囡囡问 「是,是。」我答。 「他是男人就是那种脾气!」囡囡说。 我真被弄胡涂了,现在变成妹妹教训姊姊了。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我?我打算跟他说,我年纪还轻,性格还不稳定,他再等我两三年,大学毕业了再说,要不就算了。」 我吃惊的看着她,我的天,她的流行病好了。 她说:「我这才发觉,我的人生刚刚开始,如果马上结婚,困死在一个家庭里,为柴米油盐这些事烦恼,那才不划算呢!姊姊,先几个月,你说我的那些话,说得是重了一点,想想倒很有意思,真的。」 我的天。她居然认错了。 这是我那小妹囡囡吗?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她可是完全变了呢,才进大学三天,窍门就开了?不可思议,我只好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囡囡晱晱眼说下去,「其实我也有自私的理由。」 「什么理由?」我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大学里好的同学很多,咱们在一起玩得很高兴,我想我择偶的机会多着呢,不必一直急,这么一想,我就不高兴订婚。」 我呆呆的看着她,「你……跟王健康是完蛋了?」 「没有完蛋。」她说:「我们还是朋友。」她狡猾的笑一笑。 「哦,还是朋友。」我说。 「是呀,都是朋友。」她说:「我根本是认识朋友的年龄,是不是?大姊?」 她这么撒娇撒痴的对我一说,我就什么都弄胡涂了,她长大了。 妈妈却因此放下心来,她说:「好,囡囡长大了,抵抗力强,什么病都不怕,我可以放心。」 这就是囡囡的故事。三个月前要结婚,死劝她不听,现在忘记得连影子也没有了。 王健康却忽然来找我。我在办公室见了他。 他诉了很多苦,又很后悔,他说「情场如战场」是没错的,后悔那个时候没娶了囡囡,他又说那时是真为了囡囡好,但现在呢,就不知道对不对了。 他要我同情他。我的确很同情他。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负责任,有同情心,黑白是非很明白,嫁给他,过那么几十年,是不成问题的,难怪他后悔没把握机会。 那个时候看他是很好,因为我与妈妈先觉得他是个引诱良家少女的恶少年,所以见他老老实实,便认为还过得去。 现在囡囡其他的男朋友,真的林林种种,数不胜数,而且还老实不客气的带回家来。那些男孩子口齿伶俐,「大姊大姊」的叫个不停。 被他们这么一叫,我就只好笑,虽然觉得男孩子是老实点好,但也不反对囡囡交朋友。 囡囡现在如沐春风,我讽刺她两句她也不在乎,只是笑,青春扬溢、美丽的笑。有时候她还要帮我找男朋友,真受不了。 女孩子的运气是不能说的,囡囡的运气就比我好。那完全是因为王健康是个君子,没有鼓励她脱离家庭,没有利用她年幼无知,没有欺骗她欺侮她。 这一点我很看得起王健康,也因此看好他,到底曾经一度,咱们一家三个女的,为他伤透了脑筋呢。 他现在还是囡囡的好朋友,虽然一个礼拜也约不到囡囡一次,他们还是好朋友,囡囡有时候会带回他的消息——「他升级了,就快调到私人办公室去了!」 囡囡会示威的看着我,「你不是说他没出息吗?哼!」她那老脾气还是没有去干净。 我与妈妈买了一双笔叫囡囡送去给他,作为奖励。 囡囡继续着她的吃喝玩乐,将来她可以告诉她的孙子,她虽然主修英国文学,但拿手的还是吃喝玩乐。这个妹妹多多少少叫人头痛。 听妈妈说的话:「小孩子还是天真一点的好,太用心机了,不可爱。我情愿要这种女儿,也不要太精明的孩子。俗云:人算不如天算。憨一点无所谓,错了可以回头,十七八岁便钱钱钱,那多可怕,孩子们总要长大的,不必催他们成长。」很满意的样子,一副模范母亲的表情。 而囡囡现在当然很健康,她太忙了,没时间无病呻吟。 旅程: 我去过欧洲几百次。我根本是在欧洲念的书,因此时时要回欧洲去追求我的旧梦。在香港住上十个月便浑身不舒服,非回欧陆逛一逛,穿件最烂的衣服,坐在美术馆门日抽枝烟,那么回香港以后,又可以从头再上写字楼,委委曲曲的继续做人。 我又不能长住在欧洲,因为找不到工作。到唐人餐馆里做工?还是回香港坐办公室好。但是香港……连一个象样的画展都看不到,所以还是得往欧洲跑。做人为了求快乐,真是复杂。 最近上欧洲,多数参加旅行团,飞机票便宜,又不必忙着租酒店。最怕在欧洲订酒店,每个国家说不同的言语,搞半天,电报电话费都不止这数目。 可是旅行团一到欧洲,我整个人就失踪,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我都是在美术馆。他们由他们做游客,我呢,简直像回到家乡似的,乐不可支,直到飞机回香港,我才会重新出现。 通常是没问题的,领队乐得少照顾一个人。飞机票我都自己拿着,又不迟到误点。 可是这一次复活节到欧洲,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说来话长,因为同团有一个颇为可恶的男人。 这男人姓陈。我在旅行社遇见他,他就像恨我。他与他妹妹与妹夫一起到欧洲旅行,异想天开,知道我单身旅行,想叫他妹妹与我同房,他与妹夫同房,省下单人房费用。我朝他白白眼睛,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负责人说:「旅行吗,为了开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么还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单人房。」 他不出声。这意思是,他也得住单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几百块钱。 我才不理这种小家子气的算盘。我自己最怕与陌生人同房睡觉,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时候,我照旧例牛仔裤一度。因为北欧天气冷,我有两件樽领品顶高毛衣与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欧天气暖,光穿t恤已经差不多了。 看到其它的团友又手提又背背又送仓又打包。我叹口气,又是乡下人豪华逃难的时间了。 我看到那姓陈的家伙,他朝我瞪瞪眼,我也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谁?哼。 上飞机他坐在我身边,真巧,同行廿二个人,他偏偏坐在我身边,我打开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侠小说,开始我的阅读生涯。 飞机到孟买,我告诉空中小姐脚痛,不想下机,我告诉她们我一直会脚痛到伦敦。 她们让我留在飞机上,姓陈的小子显然很羡慕。到特拉维夫的时候,他的脚也开始痛。 copycat。没一点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飞过欧洲的时候,我那套武侠小说已经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时的飞机,开玩笑。睡又睡不看,一会儿又该吃东西,一会儿又该上洗手间,多烦,索性搁起脚看书。 本来我不是那种人,但这个姓陈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书借给他,让他无聊的把菜单翻来覆去的阅读。他的妹夫问他要不要赌十三张,我把头上的灯关掉。这种时间还吵人,不要脸。 结果他们没赌起来。 我则憩睡了。 到欧洲去什么都好,就是这程飞机受不了。 引擎隆隆声中,我脑袋晃来晃去,终于到达伦敦。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欧洲就是有这个好处,来过一千次仍然还是值得兴奋。 我早说过,英国是我的老家。提着行李,我自己叫出租车到旅馆去,谁还等他们一起走。飞机场离市区远,出租车又贵,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马上去买票观剧,打电话给熟朋友。 他们照例的抱怨:「不住我们家,真讨厌。」 亲友家哪里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吗? 我只打算在伦敦留两日,最后一日要到剑桥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电影与观剧,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馆。第二天上午重温旧梦,在国家博物馆,下午到「蒂特」画廊。晚上与旧同学吃饭,跳舞。 同学两夫妻问我:「怎么?又是独自来欧?一年一度燕归来,几时带多个伴?」 「没缘份,再等多一阵说。」 「你也老大了,小姐。」 「无奈何。」我说。 「到底你小姐急还是不急﹖」他们笑。 「急又如河?拿面铜锣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啐道:「换个题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来轻松轻松,偏偏又碰到你们这种朋友。」 第二早我六点半就搭火车到剑桥去。心中奇怪其它的团员做过些什么,到苏豪看脱衣舞?大概不致于如此精彩。恐怕是在国会,大笨钟,比克的利广场兜来兜去,可怜的游客。 在剑桥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劳教授家的沙发上,喝红茶吃饼干。 「你还快乐吗?」劳教授问。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与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仿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太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简直没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摇摇头。 仿佛我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老派太太,到欧洲去是探儿子。不知道她们的儿子戴着什么面具来见她们。 飞机到巴黎奥利机场,导游笑着拉住我,「慢着,你先别走,你的法文好过我的,帮帮忙。」 「我替你找个英文好的司机,」我也笑「帮帮忙,我要赶到罗浮宫去,现在都三点半了。」 那个姓陈的趋向前来,「到罗浮官﹖我也去。」 我看着他半晌,不答他。 他问导游,「是不是去罗浮宫?」 「我们回酒店,大多数团友打算去购物,我们不去罗浮宫,要去很容易,就在赛纳河边,你跟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陈的又问我:「听说罗浮宫外尚有一个印象派美术馆。」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说话?」 他的脸涨红了。 我看在他也喜欢美术份上,不使他太难堪。我说:「把行李交给团长,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脸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说:「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错能改的勇气,「走吧。」我说。 他跟妹妹与妹夫说一声,就真跟我走了。 我们逛遍美术馆,我并不跟他说话,口渴我到鸟喷泉处喝水。 他问:「不喝可乐?」 「没有钱。」我简单的说:「六个法郎一杯。」 「我请你。」他说。 「长贫难顾。」我说。 我们进罗浮宫,刚走到米路的维纳斯像就要关门了。 「屎!」我说:「明天再来。」 我与他步行回旅馆,说明要走半小时,如果他倦,他可以搭出租车。 他结果跟在我身后,我买了条面包边走边吃。 「你的法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 「学。」我答。 「你在欧洲念的书?」 「英国。」 「你连希腊都熟﹖」 「我们这次不去希腊。」 「你为什么不买衣饰?」 「香港有的东西不必在欧洲买。」 他不响。 回到酒店,团友照例买得箱子都塞不下。我不知他们买了些什么,想把整个欧洲都搬回去? 饭后我又往外溜,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导游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节目,明天你们要早起,不要乱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铁塔顶喝咖啡。陈跟在我身后。 账单来了,他替我付咖啡账。我没与他争。 我靠在铁塔上往下看,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丽。」我说:「花都之名得来岂是侥幸。」 他点点头。 「第一次来欧洲?」我问。 「是。」他说:「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认了。 「来过欧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说。 临走之前我买了几本画册。 然后我们到荷兰。这时候我已经不太讨厌陈某,只是尚未问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陈某」,此人先踞而后恭,思想有问题。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参观梵哥的画廊,陈对于美术的爱好使我惊异,我不知道他在学校念的是什么科目,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也许他什么都不读,老土,谁管他。 我知道旅行团去参观钻石厂,看打磨钻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钻石美丽得心惊肉跳,没有去。我到「赛特施」去看筑堤。 陈没去。我独自吹了阵海风,觉得寂寞。我的天,别告诉我那老士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陈来敲门,我颇喜悦。 他说:「我买了件衬衫,你看好不好。」他递过来。 我见是一件女装衬衫,花边领子、麻纱料子,以为他买给妹妹的,礼貌的说:「很好。」 「合你的呎码吗?」 「买给我?」我诧异,完全没防这一招。 「是,谢谢你陪我参观美术馆。」他说。 我涨红脸,因为太意外,所以只能说:「这种衬衫在布鲁赛尔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声。 「我去换上看看。」 「这样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吃饭。」 「也好。」我说。 「那么我在酒店楼下等你。」 我进房去换上那件衣服,照照镜子,呎吋刚好,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这趟居然也有点欢喜相。 我们在运河边的小馆子吃海鲜。 他跟我说:「做人能像你这般自由自在,真是潇洒。」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在办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说:「我一年中就这么几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羡慕的说。 「你觉得是吗?」我问。 「我觉得是。」他说:「看见你,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说:「各人的命运与生活趣味是不一样的。一个少妇在筲箕湾的住宅厨房渡过半辈子,侍候丈夫儿子,谁能说她不愉快呢。也许她最远只到过尖沙咀,但这有什么分别?像我们走遍全世界, 见得多试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无幸福,你觉得好?」 他惊异,「我从未想到这一点。」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这年头的痛苦。没见识,被瞧不起。见识过广,被抗拒。左右为人难。重视事业,疏忽家庭,重视家庭,全无事业。」我耸耸肩。 「别这样想,难道没有男人接受有事业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声。 我以前也有一个可爱的男朋友。我们在枫丹白露岛分手。那年秋天,黄叶遍地,我们在拿破仑约会情妇的凉亭中摊牌。他说他要结婚去了。 我没有太伤心,也没有妒忌,「她?」我只是问:「你选择她﹖人家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竟选了她?」全是问号。 他答:「因为我能够控制她。」 男人喜欢易于控制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来反而惆怅而沉默。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嚣张,如今……「如果」什么什么是最可悲的。 我们回旅馆,第二站是翡冷翠。 陈的妹妹与妹夫约我吃饭,我们在小比萨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礼貌的说:「令兄竟对美术这么有兴趣。」 「谁?」他妹妹问:「他﹖」 陈的面孔涨红了。 「他对美术有兴趣?他以为梵高是一种法国萍果批,米开兰盖罗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陈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么会对美术有兴趣,这个人是天文馆的助理馆长,他对蟹形星云与宇宙黑洞也许有点见解,但——」 说到这里,他被妻子大力踢一脚,住了嘴。 我连忙看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灯那样地迅速变颜色,因此很惊异。 这土蛋,居然是天文学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声,「我哥哥是康乃尔大学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释,「人是呆一点,但不能说他对美术没兴趣。」 如果他对印象派画馆没兴趣,那么他跟着我走遍巴黎的画廊干什么? 答案如一加一那么简单,那么他是对我有兴趣? 我? 我闷声大发财,拚命吃比萨。这老小于倒是真人不露相,原来他一直吊我膀子,我还不知道,我以为他瞪着我瞧是因为痛恨我这个人。 奇怪。 那夜我没多说话,回酒店早睡觉。 我的态度忽然斯文起来。 他讪讪的问:「听说翡冷翠有间乌菲兹美术馆?」 「然。」我答:「不过你别浪费宝贵的时间,我劝你去买几只漂亮的皮手袋带回去送女朋友, 别选鲍蒂昔里恤,你不会找得到。」 「别讽刺我好不好?」他难为情。 「晚间你是不是在旅馆中恶补美术科?」我问。 他低头看皮鞋,踢起一块石子。 我的心软下来,毕竟他是为了我才做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兴的事,莫如能够令男人傻气。 我因此问:「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语。 自美术馆出来我们在路边吃冰淇淋。 我解释:「很容易生黄疸病,意大利是黄疸病国。」但是我们吃得来得个高兴。 黄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气里全是橘子花香。美丽的少年男女骑在摩托车上嘻笑地飞驰而过。 陈惊叹:「欧洲竟这么美丽!」 「如果不必寻生活的话,香港也很美丽。」我说。 「香港人很势利。」陈说。 「欧洲人也势利。」我说:「做游客不容易发觉而已。不过我承认在欧洲做小老百姓是开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饭喝茶,简直无处可去。」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问。 「我有男朋友的话,尚会单独在此吗?」我摊摊手。 「这论调证明你是个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独自游欧?」 我反问:「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会儿:「我刚离婚,前妻是美术学生。」 我意外,「对不起。」 他不响。 「有孩子吗?」 「幸亏没有。」 「婚姻维持了多久?」 「三年。」 「发生了什么事?」 「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术家,懂得欣赏她气质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会答应离婚。女人始终是女人,永速被遗弃,绝少有这么幸运。 「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我说。 「你结过婚没有?」他问得很可爱。 「没有。」我说:「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语气非常惋惜。 「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应该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谢谢。」我装个鬼脸。 「真的。」他说:「没有人会否认。」 「谢谢。」我说。 他已经很严肃了,我有点担心。我怕负责任。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喜欢与有妇之夫来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怕负责任。」有妻子的丈夫水远是别人的责任,她不必担心他的事业,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经济,他生活上的细节… 我也自由惯了,丈夫到哪里跟到那里的生活,我不习惯,为一个男人牺牲,在目前我的智能与心理不允许我这么做,除非我很爱他。但爱本身已是最大的牺牲,一生爱一次已经太多太苦。 所以我逃避,连看一次电影都尽可能避免,免得引起不良后果。但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团,还有三份之一的地方要逛,真没想到要对牢这个人。 「你在香港一个人住?」他想知道关于我更多的事。危险。 「是。」我说:「一层小小公寓,七百呎,隔成一房一厅。」 「开销很大。」他说:「你的收入那么好?」 本来我想说笑地告诉他,我偶然也客串「一女一楼」「小姐征友」来帮补开销,但终于没说出口,他不是那么有幽默感的人。 我只说:「我很努力赚钱。」 「那么你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他说:「比男人还能干。」 他的口气很老派,仿佛男人是一直应该比女人能干,偶而有个女人出色,已经像奇迹。 他不是我那杯茶。 回到香港,偶而出去一次看场戏,或者是可以的,但我很怀疑他是否会喜欢看我选择的电影,天天勉强着迁就一个人,没多久就厌倦了。 无疑他想再婚,第一,因为他前妻已经再婚了,第二,已婚的人不习惯孤单的生活,他们习惯身边有个人出双入对。 我们的年龄外表或者很相配,但是心境完全不同,难怪他向往我的自由。 很多男人嫌离婚妇人,我也嫌离婚男人。结过婚的人都没新鲜感,做事过活都像习惯,把新伴侣也往他们的老习惯里带,有窒息感。 像陈,谁做他的二任妻子还得兼任医生,医治他一颗破碎的心。再迟三五年吧,我现在还能穿牛仔裤,何必妥协于他这样的男人,错过这个机会,损失也不算大。 因为前途如水晶一般清,所以我对他冷淡下来。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必担心没人嫁,他月薪是不会低的,也不会高到什么地方去,我把自己的生活负担得很好,结婚是寻伴侣,没有好的伴侣索性寂寞一点算数。 我一冷下来,他很快觉得了,马上放缓步子,他也知道对女人太急进是不行的,除非那女人渴望结婚,或是她正在恋爱中。 在罗马,我已经归队,所以两人交谈的机会很少,客观地看陈君,我觉得他不是没有好处的,他很老实,很有涵养,耐性佳,教养好。 有些男人简直离谱。不久之前有个人约我吃茶,约过七八次,几乎没眼泪鼻涕的恳求,总算答应下来,完了他硬要送我回家,在楼下又说要送到楼上,在楼上他一个身子硬是塞在铁门口不肯走,蠢里村气神经兮兮的咕咕笑。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令我毛骨耸然。只好推他出去,我记得我严词说:「再不走,我大声叫嚷。」他总算退出铁门,我关上大门时听见他用英语粗口骂我。 这个瘪三。 比起这种男人,天文馆的陈某自然是文质彬彬,不同凡响。一个独身女人在婚前会碰到各式各样的男人,但好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未来丈夫,两个人如果不是多方面配合得天衣无缝,很难做一辈子的好夫妻。 陈是好人,毫无疑问,但缺乏生活情趣。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前妻离开他的原因。我也不喜欢这种男人。 女人喜欢的男人是风趣的,有学问,有事业,经济异常具基础。最主要是讨人欢喜。陈某这样的男人,与他在外国生活是不错的,香港太过多彩多姿——我是怎么了,人家又没向我求婚,我想得太远太多,这证明我对他也有点意思。 我们兜一个大圈子,乘飞机返伦敦,他在机场帮我搬行李,同行诸人发出会心微笑,我觉得我们很俗气----两个单身男女出门旅行,结识,在短短时日中便感情萌芽,回到家中可以结婚……比流行小说更不能忍受。 我们到海德公园坐长凳被遮在大而不知名的树下,树叶有风吹得沙沙声,一条沙地有人骑马。 就要回去了,我想。 一条牛仔裤穿足三星期,味道不大好,布料穿得软绵绵地搭在腿上。就要回去了,陈在中环遇见我,他不会把我认出来。在中环,我穿丝袜高跟鞋,中等价钱的洋装,头发样子做得保守,乖乖地上午九点坐到下午五点半,日日风雨不改……他再也不会认得我,我自己也不会认得自己。 陈还是老话:「欧洲很美丽。」 「是的,吸过这阵新鲜空气,回去再工作,又可以熬一段日子。受上司气的时候,想想遥远的名画与风景……做人就是这样子的吧。」 「你很消极。」他说:「你一定是念文科的人。我们观星宿,认为冥冥中自有主宰,因此我把大部份的时间埋头工作,这次若不是被妹妹拉着来,我也不会到欧洲,我很钝,不大用脑筋。」 「我的脑筋全用在钻牛角尖上,」我说:「陈先生,你是对的,我是错了。」 他深深注视我一眼,双目中充满智能,科学家自有他们的天地,不是常人可以了解。 「钻研宇宙的启发性很大吧。」我找话说。 「日日夜夜看着望远镜?这是我失去妻子的原因。」他笑,「我们说些愉快的事。」 「也好。」我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他被我逗得笑起来。 「你喜欢我什么?」我坦白的问:「抑或因为我是团中唯一的单身女子?」 「我喜欢你的气质。」他说:「你知道,是有气质这回事的。」 「谢谢你对我好。」我说。 「不,谢谢你对我好。」他说。 「认识你很高兴。」他说:「我可以有你香港的电话吗?」 我把公司的电话告诉他。「你有空打来。」 「你会接听?」他微笑。 我也微笑不语。 在街见到我,他不会认识我,他不会喜欢香港的我。三十万女白领中的一名。芸芸众生。在区区薪水中我早已迷失了自己。 就有这几天我是真的。 回到香港,化好妆,入了模型,跟其它庸脂俗粉完全相同,什么气质都埋没在五斗米之中,他为什么还会对我有兴趣。 可怜。 我们回航的时候,没坐在一起。下飞机后,人一混,我自己取了行李,也没等他们,转身就走,扬手抢部出租车回家,我渴望用蒂婀肥皂洗澡,痛痛快快浸上大半小时,然后睡到天亮,假期很紧,明天就要上班的。 陈会不会打电话给我? 或者会,或者不会。 他是天上的一团云,偶然投影…… 信: 我不知道六月在三藩市竟然还得穿大衣。 但是我喜欢三藩市。 你指给我看:「这是贝桥,这是金门桥,那是奥克兰桥。」 我们还去看了脱衣舞。我记不清楚了,也许不是在三藩市看的,但是我们的确看了一场脱衣舞。三藩市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开始的时候我很讽刺,我说:这就是美国人把心留下来的地方?然后现在想起来,还是美丽的一个城市。它美丽,因为在它那里,我对你还不是十分熟稔。 我穿大衣,与你坐在银行门口。 「不要爬栏杆,」你喝道:「栏杆上有防盗铃。」 我笑了,你在骗我。然后你坐下来,你抽了一枝烟。你常常递过烟来,让我在你手中吸一口,你不肯把香烟给我,这样的动作,我到死不会忘记。 那天有太阳,很温暖。星期日,没有店铺开门。我想我是爱你的。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也许不太容易,也有些人我认识了一辈子,没怎么与他们交谈。不过我知道我爱你爱得很容易。 我们一定坐了有二十分钟,只是坐着,也没有讲话,早上,星期日。 然后你花两角五分买给我看一份黄色报纸。 三藩市在晚上是比较像三藩市的。 我们坐电车上山。然后走下来。我喜欢与你走路,你在白天走得很快,在晚上倒是走得慢的。你甚至不微笑,常常很沉默的走着。我喜欢看你的侧脸,你走路有点吊儿郎当的严肃,叫我惭愧。 你是一幅好看的风景。 有时候你会问:「你可开心?」 是的,我答:「噢,我快乐。」 我喜欢三藩市,因为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刚开始,我喜欢开始,所以我快乐,我没想过结局会怎么样,我没有时间,你没有给我空闲。我快乐。 现在完结了,我想了又想,我是不后悔的。 现在每个晚上我看大本大本的漫画 ——「花生」,「超人」。 对自己大声背一首诗 —— 勃郎宁,伊伊甘明斯。我不介意。 我想回来看你,我想见你,但是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在香港。我只在空余的时间想你,我一天有廿四小时空余的时间。 我喜欢你的毫不掩饰。就算你撒了谎,连那个谎都是百分之一百很真的谎,这叫人啼笑皆非。 你毫无掩饰的自私。「我不想你跟其它的男人出去。」 我很高兴你是这样的自私。 我想回来跟你说:三藩市真好看是不是?但你可在香港? 我想你。 我问你是否还会向我求婚,抑或要想一想。 你说:「或者想一想,我喜欢你,但是你的脾气……」 我笑了,每个人都在怨我的脾气,原以为你会两样:岂知你并没有什么两样。 你没有写信给我。信箱总是空的。事实上我不想你写信给我。我不大喜欢信,两个人到了要写信的地步,感情总已相隔很远了。 你说你喜欢看我的信,我的签名总是很大的,你说:像签一张文件,黑字白纸,赖不了。事实上我的字很难看,只有签名是熟练的,所以有机会表演,总是签得很大,像一个女明星。 在三藩市,很冷。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 我问你:「当冬天来时,如果我还可以见到你,你会不会让我把手放在你的大衣口袋里?」 你转过头来,你说:「可以。」 「希望在冬天还可以见你,」我说:「我会把你的大衣口袋都坠坏。」 我希望可以在冬天再见你,我会向我哥哥借他火狐爪里子的袍子穿,把头发都藏在一顶帽子里,扮小子给你看。我胖了这么多,不知道还扮得像不像,以前是像的。 你在冬天会买冰淇淋给我吃? 你说你会常常买冰淇淋给我。无论如何我已经吃了很多了。 我爱上你大概是因为这些冰淇淋吧。我总想找一个借口来记起你,或是忘掉你,你从来没有叫我忘记你。我很高兴。我情愿你忘记我,那没有关系,但是可别叫我忘记你。 我站在你背后。 我不要站在你前面,因为你可以看到我脸上对你的感情。我还是站在你背后好得多。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 「东京呢,你可喜欢东京?」你突然问。 是的,我说:是的我喜欢东京,因为东京也是一个开始,我喜欢东京,它常常下雨。虽然我一直没买到那套白色的衣服,我们在雨中走了大概六个钟头,你可记得,我记得每一件事,买不到衣服并没有关系。 当然我记得东京。我甚至偷了一辆脚踏车来玩。我一个人坐在船头,我晓得你会出来,你还真过来了。在我旁边坐着,不发一言。我装着没看到你。你是为了我才到船头来的?我从没问过。 但是我喜欢三藩市比东京多。 有这么多花店,我想买给你一大堆花,不是一枝,是一大堆。你给我如此的快乐,我应该还你以花,很多花。 我们还开车去三荷西。 你开了两个钟头的车,我在你旁边看地图。(是的我喜欢三藩市。)我从来没有看过公路的地图,但是我没叫你失望。你说:「你的记性好,帮我好好的看着地图。」我很惊慌,我说:「我的天,我根本没有记忆力。」「不,」你说:「你记性很好。」你的声音很坚决。 但是我没有让你失望吧。公路101南。 我们终于到了三荷西。 第一次有人相信我办得了事,而且我居然办到了。连我都实在不相信自己。我记得我穿红色的毛衣,黑裤子。这条裤子现在洗得缩了水,我在冬天再见你,恐怕要买一条新的了。你埋怨我的长裤总是莫名其妙的十分贵。我会记得你说这个话的神情,真的,我会记得一切。 我们选了大半天,然后就坐下来吃点心。我总是肚子饿。我给你三块钱,我要请客。你说三块怎么够,硬是再抢了一块去,你使我这么的笑了。 平常十分之七的时间你总是骂我。然后在我做了错事之后你并不怪我。我把你的东西都漏在鞋店里了,你只很轻描淡写的说:「回去拿吧。」 我对你也是十分容忍的吧,停好了车然后忘了车停在哪里,上千上万的车子。走遍了停车场找。找到了车你还让我对旁边的车大嚷,问他们怎么回三藩市。我都照做。 我非常喜欢三藩市。如果你说让我们留下来吧,我是会留下来的,如果你问我,我甚至会留在纽约。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不比你。 现在我独自在家,我父亲说,他在露台上,「今天是阴历六月十五。」月亮一定很圆。 在东京,月亮是上弦的,弯得很。在旅行车里我指给你看。你认为在冬天我还能见到你吗?我想不行了。他们要把我送到英国去念书。 他们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或者今年冬天我一个人在英国了。即使不是一个人,我还是想念你。但是我答应你不会让你失望。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万一我见到了你,我可以挺身而出,证明我做到了。 你不知道吧,不知道我在冬天,已经没有机会把手放在你的口袋里了。 但是不要说「你与你丈夫渡蜜月,会比现在更快乐」。快乐,我知道什么是快乐,因为我不常常得到快乐。我的感情与感觉都是好的,我知道你。 我甚至晓得你在想什么。 你会想起我,不管此刻你是在三藩市或是在香港,你仍会想起我。你不是那种虚伪的人,我说过你真,你是真的,我永远不会后悔。 你还叫我「不要喝酒,不要吃安眠药,不要……」好象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但是你心裹知道我会渐渐瘦下去,把增加的磅数全部还给你。我会很乖,每天晚上看超人的英雄事迹,但是我一定会瘦下去。 我有告诉你关于汪萍吗?我见了她。我说有个朋友或许会来,她得请吃饭。她答应了。你想见汪萍,不是吗。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来,我晓得,所以我不生气。我说过,你哄人都哄得十分地明显。 当然我可以回来,你说只是一个钟头的飞机。但是你没想到,有时候一个钟头的车子,说见不到还是见不到了。 所以在第五街我对你大嚷。你应该明白。我相信命运,我是这样的相信命运,我总是拗不过命运。 我的美国女朋友孙若云睁大了眼睛问我,「脱衣舞?你去了什么地方?我的天!」 我告诉她我要回去。我想见你,你可以请我吃冰淇淋,不过你在什么地方呢?我们两个人都懒下来了。有时候我气,我对你说:「你什么都不为我做。」你很沉默。我的脾气不好。对不起。 我不是常常说对不起的。 今夜我把所有的t恤与长裤都放在箱里,我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位子。我父亲铁青着脸。然后在晚上我觉得傻,我又把长裤挂回衣柜里。 今年我一直拖着个箱子到处乘飞机。我疲倦。我甚至做恶梦。我告诉阿婆说我做梦看见自己头发白了,老得很,还拖着行李到处走。 我想在一个地方住下来。我想有种安定的感觉。 我寂寞得七零八落的不象话了。 然而就算这样,我要见你就是为了要见你,不是为其它的理由,也没有其它的理由。 我不要去念书实在不要。当然你会说「去,为了你的前途 ——」但是我没有前途,像我这样的人我不要前途。 就算你不爱听我的烦恼,我也并不十分生气。我不是唱片或是电视机或是电影,我最多只是一本十分乏味的书,你接受我,我已经很高兴。 有一个人说我待你如待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子。 我是原谅你的。即使你告诉人说你不认得我,我还是原谅你的。我了解你,远远比你晓得多。你大概总是有苦衷的,况且从头一天开始,你就没瞒过什么。 我总会记得三藩市,你说:「那座金字塔大厦后面,就是我们的酒店。」每天经过罗拔路易史蒂文生的纪念碑去吃饭。你大概没看见那座纪念碑。你可看到我? 我唯有不喜欢你不看书。除了明报周刊你大概什么都不看。我的口气一定像小学教师,但是每个人都该读点东西。在二百三十万美金的伦勃朗面前走过,你说:「这是什么?」我说这是伦勃朗的「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旁边沉思」。亚里士多德是科学家吧?荷马是一个诗人?你不管。那种神气是很可爱的。因为你与我同在博物馆里,但是你不管。其实你已经管了,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幸亏你喜欢希腊神话。你特别喜欢爱神。 昨夜我听到电视上有人唱「珍珠贝」。那是夏威夷歌,但是第一次听,又是在三藩市。我与你走了一大条斜坡上山,我一直嚷走不动了,但还是走到了那间夜总会。你请我喝威士忌加冰。 你说香港女孩子老是这样讨厌:上车要男人开车门,坐下要男人拉椅子,上街等男人付钞票。 但是你为什么请我喝酒? 第一次在东京你是更客气的,当我要付钱的时候你相当不好意思,我想回来之后你就习惯了。 我真的对你像一个纵坏的女孩子?不是,我一向习惯自己付钱,你不知道而已。 我们听完一支歌就走了,我从来不喜欢夜总会。 我们走下山去,一片的好灯色。 我有点胡涂。我没有醉,我很少喝醉,但是喝多少之后我总多话,而且硬要人陪我说话,讨厌得很。但是你不埋怨。那一天我想到词里有这样的句子: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转头,但是谁也没看见,你不算,你是要走的。 我就这样拉拉扯扯的回了酒店。过了一天阿九打电话来,他说看不见我了。我们七点半要走,他七点十五分来的电话,找了他三天都没找到。没有缘份就没到这样程度,听到声音还是见不到脸。 我静了一个上午。你问为什么。我没有解释。由此可知我能见你多少天就是多少天,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一切都注定了,得多少爱,多少欢乐,多少失望,多少悲伤。我懒下来了。 我想打电话给你,但是我害怕挂断电话的那一刻。然后你的信告诉我,你现在又在三藩市了。 三藩市,现在一定很热了吧?你在做什么?你是否在爬斜坡?抑或在酒店大睡?如果是做选择题—我想你大概是在睡觉。你应该有充份的睡眠。奇怪的是,我总是知道你在做什么,我的猜测老是对的,我说过十分的了解你。但是我只到过三藩市一次,在我来说,一次已经够了,一次已经够了。 我拿着你的信很久,我没想到你会写中文,连签名都是中文的,字写得像个孩子,而且也短得像孩子的功课,匆匆的交待几句。 我折好了,放进抽屉里。 而且地址也写错了。 我开始怀疑你的记性与我自己的记性。 真的。 怎么我就这样倒霉呢?我想,才短短日子,就见不到你了。现在我回来,数看日历上空白的日子,空白的,没有你是空白的。而你从来没有骗过我,我会记得很清楚,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等你回来,你回来之后又是什么样的?我现在在等,我怀疑我是一个星期三出生的孩子。 你坐在地上等我从洗手间出来,我呆了很久,我说:「不要这样做,我会爱上你的。」 然而你说:「这根本是我的习惯。」你站起来。 你是无处不坐的人!与我一样,地上、床上、窗框、阶梯、草地,没有一个地方不能坐。 多少次你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来,你替我拍照。多少次,你叫我的名字,叫得好特别,在电话里,在饭店里,在汽车里。你可有想念我? 我坐在你旁边吃饭,不捧饭碗,用筷子拨饭,你说:「为什么我们两个人,都这样吃饭?」我的左手永远放在桌底,我微笑,我说:「我父亲一直骂我,叫我把手拿上来。」你说:「我爸爸一直问我另外一只手在哪里。」我沉默得很,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有时候在晚上,我想念你的手,我把你的照片拿出来,我看着你的照片,我终于皱上了眉头,我的体重减轻。我想我的麻质长裤还是合身的。 我带来了我的米色衣服,因为你喜欢米色。我带了长袖子衬衫,因为你喜欢在夏天看长袖子,我今年是怎么过的呢。三个月我与你在一起,卅五天我与你在一起,其余的时间,我只是坐着。 我真想写信给你。但是我不要写信给你,我是一个一天写好几千字的人,我的信,大概是浮滑的吧,我不愿意待你那样,与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一个很纯洁的人,因为你纯洁。 在你那里,你可觉得闷?有没有人为你买一罐可口可乐消气,你可觉得开心,我想你是好开心的,我希望你开心,我喜欢看你笑,那是难得的阳光。一个妒忌的女孩子对她的爱人说:「我只希望你与我同样不快乐。」但是我却希望你快乐,忽然之间我不再小器了。 我问你十次一天,你可喜欢我。你点头。 我满足。 其它算是什么呢。 我们甚至乘公共汽车在浅水湾。多少日子我未曾乘公共汽车了,我很想把那张票子留下来,我问你有没有留过票子,你摇头。但是浅水湾一列的凤凰影树,为什么,为什么你在的时候也会总是比较有意无意的美丽?三天后再去,我没有再看见红花。我爱影树。 我说:「当影树落叶的时候,像雨一样,浅黄深黄,纷纷得很浪漫。」你说你从来未会注意过,你说你忙,你有一个家。没有空看影树,没有空看书。你是迟早会看到那些落叶的。我相信你会,慢慢你会想起我说过的话。 我说:「一架钢琴蒙了灰尘,要拭亮。」 你问,隔了廿天你反问:「为什么?让琴蒙上尘,琴永远不知道,岂不是更好?」 我不说什么,你是明白的。 在电梯里,我跟你说话,我大概是侧着头,声音很小,电梯隔壁有一个老头子,他向我摇手指。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低声软气的央求他。」老头笑,「继续下去,你会成功的,你求他什么?」 我记得我笑了,笑得如此地不好意思。 我求你什么?我忘记了。与我在一起?不会吧。我不会作这种要求,我一定在说别的,或者只是想引你笑一笑。 然后在街上,我们又碰到这个老头,他说:「很好,我希望将来见到你们,你们已经有孩子了,小小的孩子,跟在你们身后走。」 那是滑稽的,我知道我自己的命运,我逃不过什么。 但是我喜欢握住你的手,它们暖,暖和的手。 我们吃了最后的一次冰淇淋,你付的账。我们坐着,你低着头,我看着别的方向,不过那冰淇淋的味道实在已经不像从前了。 我奇怪你有否对爱神的故事厌倦,一般男人还是比较喜欢听话的女人,一天三顿的饭菜,看电视,然后上床。我的生活有异于此,但是我说的故事很好,只是我要晓得你还愿不愿意听。 我回来了,一切还是一样,我胖胖的侄女儿在旁边问我是不是写情信给谁。我说没有。这不过是一封信。一封比较长的信。我想说我的心情不一样了。对于其它我不再关心,但是我一定要写给你一封信。 你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你好象说,你好象问我:「你要什么?我送一样东西给你。」 我看着你,我笑了,「不要这样问。」 「为什么?是不是你要的东西我负担不起?」你说。 「你负担得起。」我说。 你犹疑了,我知道你猜到了。 我坦白的说:「我要你,把你给我。」 你说:「我不可以那样做。」 所以不要再问我要什么。 星期日的三藩市是寂寞的,在山顶上,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不亦乐乎,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清朗得可以看出去一百哩。你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难得有五天这样的三藩市,我的运气好。」 运气。但是我的运气在哪里呢? 我喜欢那个山顶,这样的路,我把手放在下巴上。我们总是坐得很后,我可以看到你的脸反映在玻璃窗上。我开始向你诉说我的历史,一点不漏,我奇怪我怎么会告诉你这么多,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啊。 然后你也告诉我关于你听回来的谣言。我竟不知道有这么多的谣言飞来飞去,我不生气,我觉得我自己颇有名气,真是可笑的。 我真的对你像一个十年的友人。我也告诉你关于我的女朋友,我的蒋芸、西西,甚至是乔爱斯。我家的女佣,我的兄弟,我的侄女侄子,一切。 你一定熟我。 但是我知道你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地址,你的家庭,你的过去。我不知道。 我讨厌听黄色笑话,但是你说得总是很可爱,我们常常交换这样的笑话,你问我是从什么地方听回来的,我说我弟弟用打字机打给我的,你惊奇,但是我们的家人是自由的,终于有一天,我们兄弟姊妹会坐在一起看一部蓝色小电影。 我与你在一起很快乐。在你的手中吸一口烟,好象抽的是大麻。我常常想你是否习惯这样,我想不是吧。 为什么看脱衣舞的时候你总是瞌睡?你说你是看厌了。 我要与你在一起。我在等你会回来的日子,我不介意这些日子会过得很慢。日子总是要过的,快与慢都一样。 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日子。 等你是一种享受,如果你回来得太快,我就没有时间缓缓想以前的一切,毕竟这样快乐的日子,一个人在一生之中,不可以常常遇到。 我遇见了你。 我喜欢听麦克连的歌,他是一个诗人。他写:早上来了早上去了,一点后悔都没有;只余下了回忆,不能忘记。在飞机上我们一直唱歌,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都是记忆,一页一页,满布着小小的字,看不清楚。 蒋芸如果知道了,她大概会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呢?这是她对我的口头禅。 我哥哥写给我一封长信,真是长,他写:你之所以快乐少,痛苦多,是因为你完全没有嗜好之故。但我是有嗜好的,他不知道而已,我一直想好好的爱一个人,只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机会。 我走在街上,西西会在大丸门口等我,我们将会去喝茶,这又表示什么呢?我所有的女朋友都待我这么好,甚至是孙若云,她说嫁不出去也算了,我们两个人租一间屋子,然后开始养猫。 我哥哥说:再买一套银的茶具,每天下午喝茶。 西西笑:我们会穿丝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些主意都不坏,我喜欢,我真的喜欢。 你问我:乔爱斯结婚没有? 我说没有。 你问:为什么你的女朋友都没有结婚? 我答:结婚如果只是为了结婚,恐怕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子,我的女朋友,只是想找一个真正的……我实在难以形容。 但是我将一辈子记得三藩市,我不相信我将来会把猫养得很胖,我做其它的事,老是心不在焉,魂飞魄散。 我无聊的出去买了几件衣裳。只有在香港我才买得到衣裳,我穿的尺码小。我看到一条ysl丝巾,我喜欢圣罗籣。丝巾是丝巾,你是你,一个人不是一条丝巾。我苦笑了。现在我一个人,我可以胡思乱想,你不会打电话来说:「不要想太多。」 我看到了皮带,我想送你一条皮带,我会到诗韵去为你挑一条。鳄鱼皮,彼埃卡丹。我甚至希望送你一只康斯丹顿,我说:「很可惜我不是女明星,不然我会送得起。」你抬起你的眉毛,你答:「可惜我不是男妓,不然我一定收下你的表。」 我抿起嘴,我微笑。 我不生气。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对答如流。 就算你指着我一点道理都没有的大骂一顿,我也不会说什么。不过我想告诉你,从来只有我发脾气,但是当我发一点点小脾气的时候,你就对着我做鬼脸。 我想你。 我喜欢想你,我把你的照片夹在一本诗里。拜伦的两章诗当中,拜伦的诗坏。但是我把你的照片放在什么地方好呢?我想不出来。 当然你会回来,我会来看你。一次,二次,三次,我不知道多少次,直到我不能再见你了,但是我会来看你。 我不会说什么。 你是最好的。我常常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我分得清楚。 我觉得风很好,我一直冒汗,但是我心里舒畅,我高兴,我在等。 我常常说:「别说我傻,我有点笨,但是我不傻,我只是有点笨。」 这是一封信,印出来之后,我会寄给你,或者到那个时候,你已经忘掉我了,然而那是更好的,记忆就是如此保存下来的,为了这个理由,我希望我在你记忆中已经消失了。 分手: 美丽的态度变了。她不再喜欢我了。我并不怪她,我的意思是,每个人有变心的权利,说变就变了,我只好默默的看着她渐渐对我冷淡。开头还不容易发现,直到她不肯让我拉她的手的时候,我知道一切已经太迟了。 我认识美丽,是两年前,那时候她的父亲刚去世,虽然留下了一点钱,生活不成问题,但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可以代替父亲呢!她有两个哥哥,都是结了婚有子女的,因为生活忙碌,很快忘记了痛苦。但是美丽是一个女孩子,她是掌上明珠,一旦失去了父亲,只会抱住母亲哭,无心上课。我去探访她,大概感情就是这么开始的,我是一个好耐心的人,美丽若不是突遭此变,我保证她正眼也不会看我一眼。 美丽是很美丽的,她有不少男朋友,但是这些男朋友都只喜欢看她的笑脸,跟她一起出去跳舞,看电影,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就高兴。美丽伤心的时候,躲在一角,那些朋友也自然一个个离她而去,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跟着她,为她做一点小事,陪着她,只要她抬起头,总可以看到我。 她家人不讨厌我,渐渐承认我是她的「男朋友」,其实我有没有爱上美丽呢?我并不知道。爱在这年头,也得有目的,最普遍的目的是结婚。我觉得娶美丽是不可能的,她太天真,太不成熟,她自己像一盒糖,因此把世界也看作一盒糖。她一点也不关心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给她看张爱玲的小说,那一本小说搁在架子上足足一年没动过。她什么书也不看,一切知识来自学校,只会念几句唐诗,并且认为很了不起,因为会考居然得一个良,她喜欢李白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就是这么多了。她的英文是标准殖民地的英文,本来也有资格出去留学,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就一心一意陪着母亲,不想远离了。 美丽……其实也就是一个很肤浅的女孩子。我妹妹不大喜欢她,妹妹对美丽的批评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美丽是美,小巧玲珑的身材,却处处长得均匀,皮肤白,五官端正,眼睛大得令人吃惊,洋娃娃一样的神情。每个男人看见她都会一呆,每个男人都会觉得她漂亮,不过与她共忧伤共患难,就不一样了。 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天天哭得眼睛红肿,面色发青,一件毛衣一条裤子团得稀绉,佣人开了饭也不懂得吃,一下子就落了形。我天天在学校里抄了笔记,到了她家,解释给她听。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同学两年了,还有两年可以毕业。但是说句老实话,若不是她,换了别个同学,我一样会为她或是他做这些事。同学们是明白的,她也是明白的,我是一个滥好人。 这样对她,我并不是乘虚而入。 反正带了功课笔记上她家做,也等于自己温习,一举两得。 有时候零用有多,我也买点水果。她喜欢吃比较名贵一点的水果,像小芒果,吕宋来的那种,或是蜜瓜之类的,我总是设法逗她开心。才二十岁的女孩子,忽然没有了父亲,也够可怜的。 她的母亲是个老式女人,常常静静的,坐在一边,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们这样的关系,继续了一年。美丽的功课进步了,她不是一个十分好学的女孩子,得过且过,偏偏我们这间「专上学院」及格率很高,很合她的心意,她拿了稍微好的分数,就高高兴兴,闹得无人不知。我虽然无可奈何,却也拿她没办法。这种举止原本是最最讨厌的,但是她长得好看,而且大家很久没有看她的笑容了,饶是如此,有几个女同学还是哼了一声——「还不是家明帮她的!找到个免费勤务兵,就高兴成那样子。」 我不响,我是她的勤务兵吗? 这时候美丽已经渐渐恢复原状了。她买了许多高跟鞋穿,我不喜欢女孩子穿高跟鞋,稍微一点点,很优雅的,那就无所谓,可是高至四、五寸,我就厌恶,跟她说了几次,她说:「我矮呀,不穿不神气。」 妹妹冷眼看我,也冷眼看她。 妹妹说:「美丽根本不是你心目中那种女孩子。」 我微笑。 「美丽这种人是天生嫁到中等家庭去,与妯娌打麻将讲是非的,虽然相貌好,但是一点点气派与风度都没有,虽然不至于沦于小家子气,但是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潇洒一点的女人。你跟她在一起,开头是基於同情,是不是?现在却成了习惯,当心事倩会有麻烦呢。」 或者妹妹是对的。 我喜欢洒脱的女孩子,一种……很自然自由的女孩子,而美丽,每次我们上街,我总得坐在客厅等她一个半个小时,这是她母亲陪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一天,美丽可以有点进步——把手袋往背上一摔,说:「走吧!」可是不行,她走步路我都得扶着她,日子久了,我有点疲倦,好像我是一个医生,她是病人,既然把她的病医好了,久久留着不走,没有意思。心是两个人一起变的。 有一次她问我抄功课的时候,我就说:「不能次次都抄,考试的时候不明白,也没有用。」 「可是我考试不都通过了?」她不悦,「你老是骂我。」 我说:「我怎么会骂你呢?通过考试是最容易没有的,但是你到底学了多少,你自己有数!」 她更气了,不理我三日。我想妹妹说得对,我们俩在一起,真的已经成了习惯了,即使她令我烦的事很多,但是我还是喜欢得到她的笑容,她的娇嗔。 三天之后,我带了糖果,带了花,也带了该给她抄的功课上门去,我们又和好了,是不是和好得跟当初一样,则不得而知。 后来我们就毕业了,我的文凭上有一个「优」字,她的文凭上没有。但是美丽还是很高兴,她胸无大志,能够拿一张这样的文凭,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在一起两年,亲戚开始问我们几时筹备婚礼。 每个人都问,问到最后,连美丽的哥哥、嫂嫂、妈妈都问起来了。美丽是很坦然的,她只管吃管玩管睡,一切有责任的事情,名正言顺的往我头上推,我只好尴尬的笑。 目前组织一个小家庭,谈何容易,房租多少钱,家具多少钱,伙食多少钱?美丽当然会有嫁妆,可是难道我去花她的钞票不成?我还没打算吃软饭。 妹妹说:「是不是?现在骑虎难下,娶个洋娃娃放家里,有什么用?你的一生完了,她的一生也完了,我不明白,也许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胡里胡涂结合吧?你应该再到外国去深造几年,廿二、三岁的人,急急结婚,干什么?」 妹妹说得很对,可是无端端耽搁了美丽两年,这两年来,她进是陪我一个人,出也是陪我一个人,一个女孩子有多少青春?我总不能一走了之,再叫她等三年四年。 我们订婚了。 美丽说:「我最不喜欢钻戒像芝麻绿豆,一排密密麻麻的,都得用放大镜看才清楚,那还不如不戴!要买就买大方点。」 这一大方就是几万块钱,我们去选了一只一克拉的钻戒,戴在她手指上,居然也很体面,因为她的手指很纤细。 她很高兴,美丽就是这样子,小小的事开心很久,小小的事,也不开心很久,她觉得宇宙以她为中心,她不管其他的事,也不想其他的事。 不过她并不坚持什么订婚舞会,我就满意了。 这个时候,妹妹有一个女同学自外国回来,住在我们家里,由妹妹招呼她,头几天我忙进忙出,也没有见到这位贵宾。有一日中午,我才进门,就听见客厅里有两个女声,一个是妹妹,另外一个自然是她女同学了。 只听见她们在吃饭,妹妹大声的说:「这鸭头不比那丫头……」 有人马上替她续了下去,「哪里去讨桂花油?」 两个女孩子哈哈的笑了起来。我心里罕纳,难怪妹妹不喜欢美丽,美丽不看红楼梦,看了也不过当消遣,决不能与她这么应对如流。我好奇的推开了饭厅的门。 只见饭桌上放着一锅冬瓜鸭汤,消暑美品,妹妹正在吃鸭头呢,见了我,她嚷:「来来,哥哥,跟你介绍一个人,这是小田,读美术的。」 我微笑着看小田,就呆住了,她正拿碗喝汤,穿一件蓝白条子的衬衫,一条牛仔裤,头发长得不得了,统统束在脑后,皮肤晒成一种金棕色,眼角微微向鬓边飞去。脚上穿平跟凉鞋,一只鞋落在地板上,看上去有说不出的不羁,有形容不出的味道,实实在在的一个女人,美丽就是缺乏这一份气质。 我与美丽认识这么些日子,始终以礼相守,也就是因为美丽只像一个洋娃娃,没有这一种动人心魄的吸引力。这位小姐因为女人味道实在太重了,成熟而温馨,因此顿时令我觉得「我是个男人」,而不是勤务兵,监护人。 我装作很自然的坐下来,但是从那一分钟,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变了。 我们三个人说着历代的小说,历代的画,历代的诗人词人,我们谈的都是歪论,可是却谈得兴高采烈。妹妹拿出了冰冻葡萄酒,大家便痛快的喝了起来。这个女孩子很爽朗活泼,知识很丰富,我想我的倾慕之色,是十分形于色的。 这顿午饭吃得太久,以致我与美丽的约会也迟到了。我迟了半小时,她气炸了,瞪着眼不肯放过我。 我并没有酒意,可是我说:「我早来也没用,也得等上一年半载的,等你换了一双鞋子又一双鞋子,你把那换鞋的时间来看点书,就不会这样以赌气,使小性子渡日了!」 美丽更气了,把我自她家轰了出去。 我毫不在乎的回了家,到了家,心里却有点后悔,这话要说,该早说,现在说有什么用?太迟了。总而言之错在我,不该拖到今天这种地步。美丽是个双脚永远不肯踏实的女孩子,她的美貌害了她,使她自以为是公主。把她宠成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吧?老实说,这是我们两年来第一次闹意见,以前我无论心中多别扭,都不开口的。 我是怎么了? 可是那日刚收到一封朋友的信,替我介绍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因此把那不愉快的事压了下去,到了傍晚,我打电话到美丽家,她出去了。事后想起来,也许她比我还要早变吧?大家不过是等一个小小的藉口,趁机撕破了脸,以后就可以尽情放肆了。 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又出去了,我就知趣的回了家。大家都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不用耍把戏,有什么事,大家摆明了讲,我相信美丽这一点智力还是有的,等她的气过了以后,我会跟她好好的说一次话。 可是她这一气却气了不少日子,至少有半个月。我在这一段日子内,忙见工,忙着准备开始工作,忙着陪妹妹,或是忙着陪妹妹的女同学。 半个月后,是美丽亲自来找我的。 我很受良心责备,见到她无话可说。 我伸手过去,想握住她的手,想尽量解释一下,但是美丽忽然缩回了手,我马上明白了,我们两个人全变了。两年,七百天,日日见面超过十五个小时。一起上课,一起做功课,放了学,周末,多少时间,我们在一起渡过,现在她不肯让我碰她的手,完了,完全结束了。 美丽先开口:「家明……我对不起你。」 我呆呆的看着她,我这个人,一急的时候,比平时更呆。 「家明,我觉得……我觉得……」她脸上一副艰难的神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然后忽然之间,她把我那只戒子自左手无名指上脱下来,放在我面前,哭了。 我低下了头。 我并没有特别的哀伤,并没有小说家所说的那样,仿佛有一把刀子直插进我心,不不,我很平和,看见她哭了,好像日子又回到两年前,她刚刚丧父,我尽了我的力量安慰她,使她振作。 我温和的说:「不要这样,别哭,我明白,我很明白。不需要把戒子还给我,你若当我是一个朋友,你就把戒子留着当纪念品,戴在另外一只手指上好了。」 她以泪眼看我,我总是觉得她美得难以形容,也只有她担得起「美丽」这个名字。我递给她手帕,暗暗的叹了一日气。然而她不是我理想中的人,这样也好,由她先开日,我们这件事告一段落。 美丽说:「我并没有故意利用你,你……对我太好了,但是我想来想去,觉得我尊重你,对你像个大哥哥,我……我对不起你。」 我微笑,「我明白。」 「你对我太好了,我……」 「我明白,美丽,我很明白。」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另外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我瞒着你,因为我很胡涂,我信任你,我依靠你,我也曾经爱过你,可是……」 「别再说了。」我打断了她,「我全明白,美丽,你放心,我全明白。」 「你原谅我?不恨我?」美丽问。 「不不,我不恨你,你有权这么做,我有什么资格逼你嫁给我?你千万别存疑心,你对我应该了解。」 「你对我太好了,家明,我没良心,那个时候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为我做得太多,我一点也没法子报答你。」 「都过去了,」我轻轻的说:「你陪了我两年,我很感激。」 「家明,你……不会太伤心吧?」她怀疑的问:「比我好的女子一定很多,我太懒了,你是知道的。」 「你是很有勇气的一个女孩子。」我说:「一下子就把真相告诉我,不拖延时间。」 她又哭了起来,「我已经拖了你半年,难道你没有发觉?我对不起你。」 我低下了头,多多少少我是知道一点,但是半年前她不能提出分手,因为半年前她与新男朋友的感情还未成熟,不敢一下子放弃我。因为半年前她还要考试,没有我帮她,她是决拿不到文凭的。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孩子。 话还用多说吗?既然她口口声声的对我不起。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孩子,还要怎么样呢。 我说:「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家明。」 「为什么?」我问:「我们还是朋友呀。」 她犹疑了一下,「朋友的车子在楼下等我。」 我马上明白了,点点头。 她把戒子小心翼翼的递在我手里,「这我不能要,太不公平了。」她说。 我接过了戒子,放在桌子上。我说:「无论怎么样,美丽,我总还当你是朋友。」 她掩了脸。我开门,与她下楼去。在楼下,有一个年轻男子正等她呢。他长得很神气,靠在一辆跑车旁边,见到了她,松口气,接着又很敌意的看着我,我很礼貌的向他点点头。美丽始终低着头,脸色很白。 我回到楼上,开了门,看见妹妹正坐在我刚才坐的位置上,玩那只戒子呢。她微笑道:「『叫谁是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我也只好微笑。 「她先来了。」 「嗯。」 「这也好。」妹妹说:「你有没有跟她提起小田?」 「没有。小田也不过是普通朋友,怎么可以乱提人家名字?」我说。 「我是你就提了,出口气也好,不能摆明了受她玩弄。」 「她哪里有玩弄我!你们女孩子家最小器,大家在一起,好是好,不好便不好,分手也是应该的,这年头不能从一而终了,如果她跟我在一起不开心,结了婚更不开心,她如果找到一个适合她的人,岂非更好?」 「算了,反正她也不适合你,你可以去再念一个学位回来。她那个新男朋友,不过是有一部九流跑车的阿飞。」 「妹妹,别这么说。」 「好,你要卖这个乖,我不管你,不过你要听我一句,这世界上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你别傻。」 我不语,过了很久,我说:一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还有吗?」 妹妹笑,「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过十年八年,也就褪色了,哥哥,难道还美一世不成?」 我转过头来,微笑着。 「看你也不十分难过。」妹妹放心了。 我难过还装给她看不成?我还哭不成?我还自杀不成?我上了工,很努力的工作着。隔了没多久,美丽的母亲来看我,我与妹妹都非常客气的招呼她。 老人家很难过,她说:「真没想到,是我女儿没有福气,你是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家明……」 我黯黯的站在她面前,多少日子来,她待我不错,如一个子侄一般,她喜欢我,是因为我老实。她说了很多话,然后一个人走了。我与妹妹对坐着很久,没说话。 我们的关系是正式告一段落了。 两年,春夏秋冬我们在一起。美丽的缺点,像不肯看书,像喜欢迟到,像偶然发点脾气,都忽然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们曾经一起渡过两年,两年不算是一段短日子,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而且这么和平解决。 妹妹的同学是一个潇洒特别的女子,但是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的习惯如河,她的嗜好如何,我们真正相处的结果,又会如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追求女孩子,到底我也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自尊心,傻呼呼的坐在客厅里等美丽,一等便是好几个钟头,而且一点也不抱怨,她自房里施施然出来,向我笑一笑,我便满足了。 相反的,如果她真的嫁了我,我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她,美丽会叫男人放下一切来陪她。像那种男人接她的跑车,我不只买得起,但是我无意改变自己,美丽也不想勉强我,改变我,所以我随她走了。 或者小田是比较适合我的,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有主张,有果断,她不需要同倩,怜爱,呵护,她没有把自己当一个弱者,她做事处世,比我还能干,她与美丽是一个对比,完全相反的两个女子。 与小田在一起,关系是朋友与朋友,与美丽在一起,关系是哥哥与妹妹。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冷静地分析我们的关系,但这么一来,我比较认命。 妹妹说我真是温吞水,交了两年的女朋友跟人跑了,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还谈笑自若呢,像什么话!小田听到这里,没有表示,她从来不对人家私事表示兴趣,她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女子,她有时候甚至佯装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但是她绝对是我们的一份子。与美丽不同的是,美丽处处要人把她当轴心人物,可是结果她不过是一种陪衬;小田不一样,她坐在一角,一声不出,便是中心。她有魅力,美丽没有。 魅力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 小田不穿七彩服装,脖子上没有叮叮当当的塑胶首饰,手腕上也不戴烂铜烂铁。她衣服的颜色是有系统的,她喜欢白色与深蓝,因此一切服饰都依着这个系统转,看上去很舒服写意,她从来不穿红色,或是其他任何颜色。她的头发永远舒服地梳在脑后。她戴一副小小钻石耳环,非常吸引的,每当她转一转头的时候,那钻石便会闪一闪。她的牙齿雪白。 妹妹问我,「你已经浪费了两年,不能再浪费另外两年,你认定了,是她?」 我说:「不能这么说,我说是她,她未必说是我。小田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妹妹说:「哪里有这么麻烦的事,与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孩子在一起两年,我看你倒是心安理得,现在有一个适合的人来了,你倒犹疑。」 我是犹疑,事情要慢慢来,我做人一向都是讲究慢。温习,人家是大考之前三日做的事,我却在开学第一夜便开始了,弄得头昏脑胀,谁也没有好处。 有一次在路上看见美丽,我在车子里,他们也在车子里,我只是一个人,她坐在新男朋友的身边,仿佛很开心的样子,穿得很好,化妆比以前加浓了,车子很挤,都排在红灯前,我简直不能想像这个女孩子便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她换了一个发型,头发短了,卷曲得很,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只洋娃娃。 我认出了她,我默默的注视她,她没有看到我。我仍然没有绞痛的感觉。奇怪,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不再认识美丽了。这是美丽吗?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好看的女子而已。我心目中的美丽,是一个楚楚可怜,等我去保护她的女孩子,这是我心目中的印象。可是现在她是这么风调雨顺,她还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把车子调了头,兜到小田办公的地方去,我在车子里等她下班,看见她出来的时候,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一头是汗,看见她,我傻傻的笑。 她走过来,「你怎么了?」她怜惜的问。 我默默的不出声。 「你看你一头的汗,来,我请你喝茶,咱们喝啤酒去。」她神采飞扬的说。 我看着小田蜜色的皮肤,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找到了一个地方喝啤酒。 我冷静了下来,我说:「我看见了美丽。」这是我第一次跟她提起美丽的事。 「怎么了?」她很温和的问。 「她看上去很高兴。」我说。 「你应该为她开心才是。」小田的声音仍然很温柔。 「可是我与她已经分手了,她幸福或是不幸福,开心或是不开心,又有什么分别呢?都跟我扯不上任何关系。所以我最不以为然某些人,与女朋友分手之后,振振有辞的说:『我祝她幸福。』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幸福与否,与我是一点点关系也没有的了。」 小田点点头。我们沉默了很久。 后来我说:「这啤酒实在很好,够劲。」 她点点头。 自从那一天以后,我常常独自约会小田。我们很大方的出去看电影,看戏,听音乐,散步。她是很好的伴侣.我不再把她与美丽做比较,这是错的,不公平的。 记得有一次我问小田:「你以前有没有男朋友?」 她坦然的笑,「当然有。谁没有?」 「总没听你提过。」我说。 「忘了,也就不用提了。应该忘记,才分手的。不是吗?」她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她是一个十分明理的女子。 但是有时候蜜瓜上市了,我总还是想买,下意识的拿起最圆最大的。妹妹说:「你买这个干什么?我又不能吃,吃了喉咙痛,你又不爱吃,小田对水果没兴趣。」我才惘惘然的放下蜜瓜,美丽喜欢吃,以前买惯了,要忘记她容易,要忘记这些小动作才难呢。感情跟癌一样,很难割得干净。 妹妹与我争论着,她认为我应该去再读一个学位,但是我觉得先工作一、两年也好。小田总不发言。妹妹催她,「喂!你怎么不说话?」小田微微一抬头,说:「这是他的事,当然他自己最清楚。就好像一些女人,千辛万苦的嫁了丈夫,管丈夫的头,管丈夫的脚,我最看不顺眼,既然锦衣美食,还哪里来的这么多噜嗦!老公的钱,只要是他自己赚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的时间,他爱怎么糟塌,就怎么糟塌!做人家老婆,最忌『君子爱人以德』,只要老公不偷不抢不吃软饭,娶个把小老婆,也不算坏!」 妹妹说:「你是最最贤良的,谁娶了你,可是大福气,哥哥,听见了没有?哈哈哈!」 我微笑,小田也微笑。 我们都是经过那一番来的了。为了小事吵吵闹闹,天下间仿佛有千万处令人不满的地方,到后来所有的力气都没有了。也没有劲去挑更好的了。 可笑,不是吗? 我知道,到冬天,大家披出皮裘的时候,我也会想起美丽,她的要求低,只希望有一件貂皮的短大衣。我更希望,到冬天的时候,我可以彻底的把一切忘记。然而我不是这种人。 我看着小田。我相信她也不是这种人,大家都不再是一张白纸,大家心里面都充满很多很多事,说不出来的事,不如不说。 而小田,我真希望她是我最后的一个女朋友,我实在没有那种时间与精力再找第三个了,毕竟拜伦说的:恋爱只是男人生活中的一部份。 花店: 每天下午,五点零十分,他便来了。他会说:“六枝玫瑰花,红的。” 每天下午他来买六枝玫瑰花,我为他把花卷在纸里,用银色的缎带扎好。他会很爽快地付钞票,说声谢谢,然后走开。 每天下午他都来的。 准五时十分。 两个星期之后,近五点的时候,下意识地我已经等候他的光临。他长得很秀气,态度温文,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气派,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白色衬衫,灰夹黑色细条子领带。衣着是这么朴素,打扮得十分得宜,他的一双手干净纤细,有时候染着一点墨水。 每天他推开玻璃,他说:“六枝玫瑰花,红色。” 他不说“半打”,他说“六枝”,这是他的特色。 我默默地把花给他,收钱,把钱放进收银机。 他是最后的一个顾客,我们在五点半关门。 在他出现之后,生活完全不一样了。 我会自然地留下六枝长茎玫瑰,方便他来买。 有一日,有位洋人太太要买玫瑰花,只剩六枝了,我说:“太太,有人订下了玫瑰,买金盏菊吧,配紫色的兰花最好,怎样?” 洋太太听我的劝告,但不甚快乐地用眼睛瞥了瞥玫瑰花,持金盏菊走了。 五点十分,他来到。 我把玫瑰递给他,他道谢。 天气冷,他加了件黑色的外套,凯丝咪呢料,一条白色丝巾,ysl字样塞在领子里,口袋里一双薄皮手套,他穿的衣服永远只有灰、黑、白,他连藏青色也不穿。 我没跟他说,我特地把这些花留给他。 他是顾客,我是售货员,话不宜多。 他离开后,我把店锁好,去候公路车回家。 我把绒线手套缓缓套好,看着夜色罩下,城市灯光闪亮。 日与夜都那么寂寞。 母亲比我更寂寞。 她微笑问:“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她常常在这句话后停一停:“如果你有一个家庭,我可以来照顾你的孩子,为你做家务,小家庭有那种温柔的光,令人精神一振。” 我报以微笑。 我很少有约会,有时候一连推掉好几个约来陪母亲。我并没有为谁牺牲,我情愿陪母亲,我觉得那样更有味道。 我有一份清静的工作,毫无创造性的。在店内,没有顾客的时候,我看小说消磨时间。 有时候一天可以看一本。 老板选中我唯一原因是我有漂亮的牙齿,是以当我笑的时候,顾客会觉得舒服,我的确常常笑。 花店很美丽,那种草香,清新的水味,各式各样柔软的花瓣,早上送花来,我接收,点数目,签单子。石竹一捆捆地放置桶中,碗大的荷花,天堂鸟。 有时候我们也备有常绿植物。最受欢迎的还是玫瑰。 “用花代语。”洋人说,他们把玫瑰代表爱意送给女友。 我奇怪他的女友是谁。幸运的女孩子。 相信她一定是个名媛。 名媛的定义:家庭优裕,欧陆受的教育,会说美丽的法文与英文,衣着时髦而具品味,相貌娟秀,仪态优雅。 可以肯定只有这样的女孩子才配得起他。 我们的花店附属在一家大酒店底下,如果酒店要大量用花,也会预早通知我们,大堂中那盆大型的花,由我负责插妥交出。 我不会插花,但草月流给我的印象很深,常买了书回来参考,久而久之,似通非通,真是逼上梁山。 老板娘跟人说:“最紧要是定性,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找了,她做了这么多年。” 原来她在说我,没多久她加了我薪水。 在店里我穿件白色的罩衫,宽身,细麻布。 我每周末洗干净制服,熨得笔挺,星期一早上是我看上去最整洁的一天。 五点十分他进来的时候,我把玫瑰自桶中取出,包好纸张,微笑,递给他。 他一定深浸爱河里。任何男人,天天送六枝红玫瑰给他的女朋友,一定是深浸爱河了。 我与妈妈说起他。 妈妈说:“你可以与他说话。” “没有用。”我微笑,“他胜过我太多,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发生的。” “可是为什么你还没有找到地位相等的对象?” “不要催我,妈妈。” 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他风雨无阻地来了两个月。 有时候他戴领带,有时候不。他的手与皮鞋一样,永远是干净的。 我照常把花束给他。他笑。 他每月花在买玫瑰的数目是惊人的。 我希望他见到我会与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不是与售货员吊膀子的男人,他不是。他从不与我说话。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迟到。 我把六枝玫瑰花预备好,放在一旁,预备打烊,但是五点十分早已过去,他没有出现。 我决定等他来,打电话告诉妈妈,我会迟回家,然后坐着看小说。 我等到六点正,他来了,很匆忙,我把花给他,他照常付钱,但是他没有怀疑店为什么没打烊,但是我不介意。 他是熟客。 那一日之后,他就不来了。 我等足两日,都等到六点,第三日等到七点。这三日里我都把包好的花带回家中,插在一只花瓶里。 他没有再出现。每天的五点十分像是失色三分,我的一天再也没有意义,我的小说越看越乏味,我得喝咖啡来提神。 妈妈问:“那个年轻人再也不来?” “不来啦,”我说:“或者与女友闹翻,或者与女友恋爱成熟,不是花束时期了。” 母亲加一句:“或者换过一家花店。” 我说:“是的,或者是。” 但是我星期一的雪白笔挺制服再也没有观众。 我开始觉得我会得在这间花店里终老。 隔很久很久,不知有多久,当我在低头看小说的时候,有人进花店来,敲敲玻璃,引起我的注意。 我马上放下书,站起来,道歉:“对不起。” 那个人竟是他! 我马上转头看钟,五点十分。 他又来了。 发生什么事?他又来到这家店。 但是我欢欣万分。 “花?”我问。 “六枝玫瑰。”他说。 我伸手去取红玫瑰。 “不,请给我白玫瑰。”他说。 我一怔,哦,他这个女朋友喜欢白玫瑰。 我选六枝,用银色纸包好,加上红缎带。 “很美,谢谢你。”他付钱。 “对不起,先生,”我婉转地说:“玫瑰的价格已经上涨,得多付五元。” “对不起。”他加多五元。 他取过玫瑰,离开。 我像拣到最名贵的礼品般,活力又再次回来。但是为什么?他与我没有关系,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在何处工作,但是他的存在已经使我愉快。 从那日起,他又来买花。 但一星期只来一次。 星期六,下午五点十分。 或者他在星期六下午也要上班,我不能够发问。 每次他买六枝白玫瑰。 他大概每星期约会她一次。 她是否美丽,是否优雅,是否富有。 每次他来买花,都带来一种温暖。 天气渐渐温暖,他开始穿夏季衣裳,雪白色的芝士布衬衫,深灰色的长裤,有时候穿那种孩子气的贺头皮鞋,也是白色的,再没有看见一个更懂得穿着的男人。 他有一个星期六出现的时候问:“请问你们负责送花吗?” “有,”我奇怪他终于开口跟我说话,“把姓名地址留给我们,我们负责送到。” 他掏出一张卡片,他说:“送到法国医院一ooo号房。” 我写了下来,接过他的卡片。 我问:“送六枝白玫瑰?” “不,那个我自己拿。请你另送二十枝虎兰到医院去。” “是的。” 我把收条给他,他付钞票,他说:“谢谢。” 他微笑着走了。 我拈起他的卡片,上面写着:“薛伟年 史丹福大学牙齿博士” 我明白了。 我不是说过他不像普通人吗。 把二十枝虎兰包好,我打电话叫酒店的仆欧来,叫他送去,给他二十元。 薛手持着白玫瑰走了。 送给他的女朋友。 而我,一个小小售货员,当然是坐在柜台里面看小说,我明白。 下班我把东西收拾好便走。 坐在公路车上我在读丽沁森太太的传奇,在她没有遇见英皇爱德华五世之前,谁也不会相信会有这样幸运的女人。 英皇说:“为了我所爱的女人……” 她一点也不漂亮,但是他爱她,这已经足够。在这之前,她曾经结婚两次,且社交界中活跃份子,肯定不会受到很多人的尊重。人们看不起没有名气的妇人,但是又不会尊重出名的女人,女人怎样都有点不对。 故事真是动人,足以使人忘记公路车中怪异的气味,挤逼的人群。 我仍然是在花丛中做买卖。 天气越来越热,花店的冷气特别充足,因为怕花早开早谢。 其实最美丽的花是在原野里。表姐在英国念书,说到花,她这么形容:“漫山遍野都是洋水仙,一整个山坡,真是一望无际。” 我想像着那种情形。多想是无益的,几时我也到这种地方去旅行,每个少女的梦,她的爱人陪着她。 我笑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做人要脚踏实地,喜欢一个人不一定是要嫁给他,也不一定是要让他知道。 我愿意默默地喜欢着他。 过后几天,我们店里来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 她穿一袭雪白的裙子。那种白是很耀眼的,领子很大,双肩露在外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她走近我身边,一阵香风跟上来,我认得是“侯士顿”味道。 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近头顶处是直的,耳边卷得一个个小波浪,真是漂亮。 “花?小姐?”我微笑地问。 她也在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她问:“你在这里卖花?” “是的。”我说:“现代卖花女。” “太客气了……我到处看看。”她说。 “欢迎欢迎。”我说:“我们有新到的仙人掌。” “小姐,”她问:“你贵姓?” “我?”我指指自己。 “是呀。” “呵,这是敝店的卡片,”我说:“上面有我的姓名。” 她拿着卡片念:“营业部周敏儿。” “是的。” “我叫祖。”她说:“我想买点盆栽。” “请参观。”我说。 她选了两盆,我替她放进篮子里。 她在高凳子上坐下,她点起一枝烟,她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十分钟的时间,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所以想在你店中坐一会儿——行不行?我觉得一个人喝咖啡毕竟太寂寞了。” “当然,请便。” “你在读什么?”她问。 “哦,一本小说,”我让她看看,“最近我买了一套dh劳伦斯全集。” “你看那么多的书?”她翻翻书。 她是个很亲切的女孩子,很快就熟络了。 “你觉得做售货员是否烦闷?”她笑问。 “并不”,我笑笑,“为什么?” “有人做牙齿做得累死了,”她笑说:“天天看着病人便说:‘请张大嘴巴。’结果他自己也几乎张大嘴巴哭了。” 我笑。 笑到一半忽然停止。 薛伟年不也是牙医吗?他难道也觉得闷?我不相信。 “每天下班的时候很晚了吧?” “是的,五点半了。”我说:“但是我们早上十一点才上班,所以我做这份工作,我可以留在家中照顾母亲到钟点女工到我们的家。” “令堂需要特别护理?”她问。 “她的身体不太好。”我说:“只有我与她住。” 她侧侧头:“哦。” 她仿佛是专门进来与我谈话似的,我也可以问她一些问题,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可以想像到她的身份,一定是外国回来的,洋派、洒脱、美丽、年轻,从她身上的打扮知道她的环境很好——看,并不需要一个福尔摩斯呢! 她说:“嗳,好了,我走啦,改天见。”她自高凳子上跳下来。 “再见,再见。”我微笑。 “再见。”她摆摆手。 她取过盆栽走出去,我低下头把书本收进抽屉。再抬起头,她已经走到对面马路,一个男人在等她,从她手中接过那两盆仙人掌,我一怔。 那是薛伟年。 雪白的衬衫,深色牛仔裤。那是薛伟年。 他们走远了。 我缓缓地坐下来。 这么巧。 她口中的牙医原来是他。 薛伟年与祖。祖什么?她姓什么?洋人习惯往往只说名字不道姓字,她是他的女朋友,我微微笑起来,真是的,也只有她配得起他,每星期六收他六枝白玫瑰。 那么美丽的女孩子。 下次包花的时候,一定要扎得更漂亮。 她又来了。 “hi,敏儿。”她这样称呼我,好象她是我的老朋友。 “你好。”我笑着点点头。 她说:“吃点糖果吧。”她把巧克力递过来。 “谢谢你。”我取了一粒放在桌子上。 她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你不知道有没有印象?” 我有点奇怪:“谁?” 有什么人是我认得又是她认得的?不可能,我们并不是朋友。除非—— 只有一个人。我心想,是她口中的牙医生。 “那人是你的顾客。”她说。 “是吗?”我问:“我们这里的顾客恐怕很多呢。” “他以前买红玫瑰,现在买白玫瑰,记不记得?”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要打听薛医生以前送花给什么人,我并不知道,何必多事?女孩子们都多疑多忌。 我摇摇头。 “怎么,不记得?”她失望地问。 “客人很多。”我说。 “这人很特别。”她又说:“每个星期六他来买六枝玫瑰花——” 我无法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我说:“六枝玫瑰?仿佛是有的,一个年轻人。” “对了,你记得她吗?”她很兴奋。 “见到了会记得。”我说话十分小心,“怎么呢” “没什么,就是想问你记不记得。”她看着我的脸。 我笑笑,不出声。 这女孩子怎么这样容易与人亲近? 她看着我说:“你一定是在想,怎么我的话那么多?是不是?” 我很尴尬。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苦笑:“因为我的话是太多了。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为什么买那么多的玫瑰?” 我摇摇头:“买给女朋友,自然。” “不,买给他的母亲。红玫瑰——因为那时候母亲还在医院里,他天天去看她,白玫瑰——” 我好紧张,伸长了脖子。 “是因为母亲康复,所以每星期六送一束。” 我冲口而出:“啊!不是送你的呀?” “送我?为什么?”她睁大眼睛,“你知道我是谁?” 我退后三步,“不……不知道。” “我是他妹妹。” “啊?” “你知道,是他叫我来问你姓名,问你对他有没有印象的。”她耸耸肩。 “但是为什么?”我吃惊。 “为什么?”她说:“你总应该知道呀。” “我不知道!” “他大概看上你了。”祖笑:“好,我要走了。” “看上我?”我可被吓一跳。 “他是适龄男子,你是少女,他看上你,你这么害怕干什么?”她笑着说。 “喂!喂!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追上去。 一个洋妇刚进门来,她白我一眼说:“有没有剑兰?” 我只好呆下来招呼客人。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这真不像我,妈妈说我碰到什么事情都是很镇静的。 这一日我关好店门,马上赶回家去,把这件古怪的事告诉妈妈。 妈妈说:“这有什么稀奇?你们互相都留意上了,到现在才知道。” “他凭什么会看上我?”我问。 “你这话有语病,敏儿,”妈妈笑,“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为什么要‘凭’?” 我不响。 过了几天,星期六,他来买花,我把花放在他面前,静静地问他:“为什么?” 他有点难为情,过了一阵子他问:“可以给我十分钟吗?” “当然。”我说。 “那时候母亲病着,我天天到这里来买花,看到你亲切的笑容,使我心中踏实,母亲的病很重,我天天把花插在她床头,坐一会儿她就叫我走。我心想,如果我有一个女朋友,温柔的,可靠的,能够给我力量,使我坚强地帮助母亲康复——我自然地想到你。” “啊——”我感动了。 “我还是每天来买花,后来为的是看你一看。”他微微一笑,“你给我信心。” “哦。” “你从来不问任何问题,但你是关注我的,有两次你为我特地迟关店门,是不是?” “你也不说话呀。”我抢着说。 他说:“谢谢你。” 隔了很久很久,我觉得我得公道一点。 我说:“你知道我没……念什么书。” “什么叫没念很多书?”他笑着问。 我说:“我才高中毕业。” “够了,做人的道理,不全在书本上学的。” “我家中没有钱,我只有一个妈妈。” “你有钱我也不能叫你带过来。”他很肯定。 “那么——我也长得不漂亮。” “这嘛。”他笑笑,“这是看什么人的眼光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我——”我低下头,又抬起来:“我真是有点意外。” 他看看表,“五点半,你的店该打烊了,你知道吗?我跟妈妈说:今天会带一个女孩子来吃饭,如果我请得到她,那么我们会有一个很愉快的晚上。” 我说:“可是我都没有预备一下,我的衣服——” “我最喜欢这件白衣服。” “我知道你喜欢白色,但那是我的制服呀。”我笑着脱下白衣。“像你这么会说话,应该对病人多说点话,别老叫他们‘张开嘴来’。” 他笑,“祖好象什么都说了呢。” “是呀,真想不到你会觉得闷。”我也笑。 “简直快闷死,”他说:“幸亏妈妈病好了,现在我天天陪她说话做消遣。” “呵,对,我也得打个电话给我的母亲呢。” 我连忙放下制服拨电话。 是妈妈来接的。 我说:“妈妈,今天有点事,我不回来吃饭。” 妈妈笑:“是不是那医生来约你?” 我只说:“嗯。” “好好的去,别担心,医生们不一定要娶女医生的。” “嗯。” “回来的时候当心点。”妈妈说。 “那么你一个人吃晚饭。”我说。 “知道,妈还要你教不成?”她挂上电话。 我把东西收拾好,跟着他出去。 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他替我把门拉开。 我们上了车,我才觉得事情是真实的。车子到了他的家,才按铃,祖已经迎出来。 祖说:“咦,”她指着我,“你不是说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我低下头笑。 祖说:“害我问了又问,唉,怎么还这样怕难为情?简直不敢相信!” “喂,你少说几句好不好?真爱说话。”她哥哥说她。 祖说:“妹妹在这种时候,永远是过时的。”她笑。 一个妇人的声音:“伟年!谁来了?” “妈妈,你出来看看是谁。”祖喊着进去。 他说得对,这的确是一个很开心的场合。 女人: 带着小琪去午餐,她坐在我身边一刻不肯休息,不是倒翻了水,便是把调羹丢到地下,看着我这个两岁半的女儿,觉得她非常的不体面,不能出大场面。 她说:“我要到地上去走,我要去!” 我低声说:“如果你敢走到地上去,回家我打你!” 小琪听说,马上嘴巴一歪,要哭。 我低声恐吓说:“你哭,一会儿爸爸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办!” 谁知道她干脆嚷起来,“爸爸,爸爸!” 我把她拉过来,“好了好了,吃冰淇淋,你看,大家都在看你,人家要不高兴了。” 小琪拿起调羹,把冰淇淋糊了一脸。 我叹口气,等健来吧,他怎么老迟到?怎么老不守时?约好两点,现在都两点半了 抬起头,看到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埋头在看一本杂志,桌子上放着啤酒,她在抽烟,姿势很熟练。穿一套浅灰色的毛衣。 我想,我可不能再穿这种衣服,小琪一叫抱,她的皮鞋往我身上踢,全身打扮便宣告完蛋。人家,人家怎么一样?人家是自由的,人家可以抽烟、喝啤酒,有看不完的杂志,有去不完的夜总会。 小琪又叫了起来,“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我们对面那女子抬起头来,看了小琪一眼。 我难为情地把水杯递给小琪。 她笑了,那个笑容看上去好熟。对面的女子站起来,她问:“是美琪吗?” 我看着她,她认识我?我愕然。 “美琪,你怎么了?我是亚咪,你忘了?”她笑。 “阿咪!”我震惊的说:“赵阿眯!”我想起来,是的,错不了。“怎么在这里遇见你?”我笑,“你不是到英国去了?” “总也得让我回来吧,”她笑,“你要是做了移民局局长,咱们就糟了,一辈子也别回来。” “毕业了?”我问:“多么快便三年,口子像飞一样。” “嗯。”亚咪点点头,“一眨眼的功夫,日子过得不知不觉。” “外国的生活很好吧?”我问她。 “嗯,”她问:“这是你女儿?”她看看小琪,“好可爱!” “还可爱呢,”我都不愿意多谈,“可爱什么!” 她索性坐到我们座位上来,“让我看看你,美琪。” “看什么,”我有点忸怩,“老了,胖了。” “你如果老了胖了,我还不是一样?我们是同年的。” 我看看她,她哪里有变!太时髦了,以致我不敢认她,淡灰色的毛衣紧紧贴在她身上,长裤灰色的皮靴子藏在裤管下,是我最向往的打扮。 她的头发中分,长长垂在肩上,乌亮漆黑,脸上淡妆,成熟而美丽。最主要的是,以前我记得阿眯是个飞扬跋扈的女孩子,在今日,她却又温柔又大方。 我说:“你不一样,你总是走在时代尖端的,不是吗?” “你结婚多久了?”她问我。 “你走了一年,我就结婚了。”我说:“你现在是硕士了吧?”我羡慕地看着她。 “有什么用?”她笑:“还不是做一份牛工。” 她把小琪抱着坐在她膝盖上,小琪也奇怪,居然非常听她的,动也不动,静静睁着眼睛,听她说话。 “结了婚没有?”我问。 “没人要。”她笑。 她笑得那么爽朗。 刚在这个时候,健来了,他赶得匆匆忙忙的,看到我们,把椅子拉开来,坐下。 我跟他介绍,“这是我大学里的同学,赵小姐。” 我跟阿咪说:“我的先生。” “你好。”阿咪笑得很宽畅,但并没有伸出手。 健忙着抱过小琪,他没有站起来,总而言之,我觉得一切都是一团糟,不可能更糟了。 阿咪抬起头,“我的朋友来了,”她说:“对不起,美琪,我们再联络吧。”她自手袋拿出一张卡片交给我,“记得打电话来。” “好的,阿咪,再见。”我十分依依不舍。 她向健笑一笑,“再见,再见小琪。”她站起来向一个高大的外国男人迎上去,两个人很融洽的推开玻璃门走了。 健说:“那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我同学!”我说。 “跟你其他的老土同学不一样。”他说:“她倒是很大方。” “人家到英国留过学。”我说:“你这老土,她站起来你也不站,又不说再见。” “我抱着小琪,你怎么了?”健白我一眼。 “人家会以为我嫁了个红番,”我说,心中不是没有气的。 “有这么严重吗?”健笑,“来,我们走吧。” “你为什么约在这里等?一杯咖啡就五块钱,能省就省一点吧。” “好了好了。”他叫来了侍者,“你有完没完?” 侍者说:“已经付过了,先生。” 我问:“付过了?是那位小姐付的吗?” “是的。”侍者笑着走开。 “走吧。”健抱起小琪。 “你真好意思!”我说:“叫一个单身女子请你一家。”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问:“好像又准备大吵一顿的样子,什么毛病?”他的脸挂下来。 我不响,跟在他身后走。 今天是他妈妈生日,我们买了礼券上去送礼。 健的家人拖大带小,坐满了一屋,我很沉默。自中文大学出来就嫁了健,那一年我找不到好的学校教书,私立中学只付那么一点,因为怀孕,所以干脆做起家庭主妇来,就这样过了三年多。 阿咪的三年一定是多彩多姿的,与我的完全不同。 单看她的风度、姿态便知道完全不一样,我拿出她的卡片看一看,她在一间广告公司做事。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几天,我便拨了一个电话过去,她约我吃下午茶。她没到五分钟就来了,笔挺的牛仔裤白t恤,一件蓝白花的粗毛衣缚在腰间,一双真皮大手袋,我从没见过这么潇洒动人的女子。 “阿咪。”我叫她。 她坐下来,“好吗?”她问,“叫了饮料没有?” “家庭生活如何?”她问:“不容易呢,居然是妈妈了。” “混乱一片。”我苦笑。 “我觉得你很幸福,丈夫看上去很老实。”她说:“女人终久还是要结婚的。” “你呢?找到对象了没有?” 她摇摇头,“没有。什么对象?连个看电影的朋友都没有。” 她掏出香烟,抽一支。我一向认为女人抽烟不好看,但阿咪是个例外,她是配抽烟的。 “你的生活说来听听?”她重复地问:“我很想知道,我想了解一下,我的选择是否正确。” “我的想法也一模一样,”我很兴奋,“我想知道我是否太早结婚。” “每个人的命运与遭遇是不一样的,”她叹口气,“知道了又怎么样,我们不能往回走。”她笑:“你愿意请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吗?” “我的家?我的家乱极了,”我惊道:“我的家!不如让我到你的家去。” 她耸耸肩:“我的家更离谱,你不能来。” “阿咪,别这样好不好?” “我一个人独居已经多年,自生自灭,根本没有朋友来过,”她解释,“我的家不过是休息的地方,冰冷的,一点人烟也没有。” “我不相信。”我微笑。 “ok,来吧。”她耸耸肩,“侍者,结帐。” “慢着,”我说:“我来付,上次是你付。” “哪里算得这么清楚。”她笑了,“烦死。” 我们叫了车,直驶她家去。 “你会开车吗?”我问。 “会。” “有没有车?” “你以为我是什么?”她笑:“我是职业妇女,你以为我是女明星?” “男朋友有车就行了。” “你这个人真是的!”她笑,推我一下,“你有什么毛病?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没有男朋友。” 老实说,我并不相信,我认为她是明智的,至少她不想把男朋友拿出来给每个人看。 到了她的家,她掏出锁匙开了两重锁,推门进去。 家中整洁得令人不信,样样都井井有条,什么东西该放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 家具上面一点灰也没有,我忍不住说:“天啊。” 她明白我在嚷什么,她说:“你坐吧,我去做菜。你家有小孩子,当然比较乱。” “你撒谎,你看这屋子,多整齐!”我说:“你还说糟。” “是的,”她说:“因为今天女工来过了。” “多好!”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多舒服!” “是吗?你不觉得像个冰箱?”她问。“冰冰冷。” “这样的冰箱,我愿意住上一辈子!”我叹道:“多么完美的一个家,什么都有,嘿,谁是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如果一个男人的家连这里都比不上,我不会认识他,如果他的家比我这里好,他会稀罕这里吗?那才奇怪呢。”她说:“一个女人自己布置一个家,有什么幸福可言?会快乐吗?” “为什么不?”我喊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快乐?” 她温和的笑,笑容里有很多很多的寂寞,我不能了解,这么能干,这么独立,正是一般女子的梦想,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之处? 她把茶杯递给我,我愉快的接过。对我来说,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是不多的,耳边没有小孩的尖叫声,没有健的埋怨,没有亲戚的噜苏,真好。 “你要知道,一个人住,真是……自生自灭。”她笑,“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我知道,”我说:“你以为亲戚朋友很有用?如果你愿意的话,也有很多朋友会陪你吃茶看戏,但于事何补呢?亲戚朋友可以帮什么忙?他们会借给你?会替你找一份工作?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是寂寞的孤独的,你难道不明白?阿咪,现在你是耳根清净,有什么不好?” 阿咪还是微笑,她的微笑是固定的,自然的,我忽然发觉那好像是她的面具一般,一个美丽的面具。 我很羡慕,如果我不早婚,可以过同样的生活。永远是高不可攀,独立的。 “我借用电话一下。”我说。 “请便。”阿咪说着马上走到睡房去,真是体贴礼貌,她不想听我说些什么。这很好,至少我不用尴尬,因为我得向健报到。 电话接通,健的声音:“你在什么地方?还不回来?佣人已经走了,孩子哭得要命!” “我在同学家中。”我说:“你哄哄孩子,我马上回来。” “美琪!做主妇务必是不能够太自由的,你要以家庭为重!”他重重地放下了电话。 我呆半晌,心里如压着块大石,头都抬不起来,眼泪便就在眼睛里打转,强忍了下去,做这种主妇,千辛万苦,到头来还要受丈夫抢白,到底有什么好处? 刹那间我心灰意冷起来,低着头。 阿咪自房中出来,手中拿着一件衬衫一条裤子。 她说:“美琪,你不要介意,我先两天买了这套衣服,但是显然买大了,穿过一次之后,不适合,转赠你怎么样?”她说得这么温暖体贴,我只向她看一眼,泪水就忍不住汩汩地掉下来。 “美琪。”她把衣服放下,连忙替我来揩眼泪。 我哭诉:“我真厌倦了这种生活,我真的不能想像,如此一辈子过下去该怎么办。” “美琪,我送你回去。”阿咪说:“来,别哭。” “你也是女人,干吗要你送!”我说:“应该由我那丈夫来接我。” “他要看住孩子!”阿咪温和的笑,“他又没四双手。” 我冲口而出,“那他为什么不去赚多一点钱,请个佣人,让我也松口气?” 阿咪在那里呆半晌,她说:“赚钱也不是你想像中的易,很难的,心理负担很重。维持一头家他肯负这个贞任,已经算是深爱你的。” 我吓一跳,她这番话说得一点神采也没有,好没志气。 我说:“我不相信,如果你要嫁这种平平庸庸的丈夫,随时可以的。” “现在?现在太迟了,”她脸上很平静,坐下来抽一枝烟,“现在我看不起这些男人,骑虎难下,只好自己捱着。” “你怎么能算捱?”我说:“一份高薪的工作,人家都尊敬你,自由自在,目无下尘,多棒!” 她笑起来,不作答,按熄烟。 我说:“我真的要走了。” “有空我们再联络。”她把那套衬衫裤子递给我。 “好的。”我说:“谢谢你。” 她送我到门口,叫了一部街车,替我关上车门。老实说,健从来没有这种礼貌,现在由阿眯表演起来,更觉得健对礼貌的无知与无能,我忽然觉得嫁得那么早是一个错误。于是在车子里板着一张脸。 到家小琪已经睡着在沙发上,健在吃罐头汤,看见我,眼睛抬一抬,一声不响,我也不去理他。 才六点钟,哪儿饿得这么厉害,平常也是七点开饭的,他就会恶形恶状的欺侮人。 我把小琪叫醒,让她喝了牛奶,替她洗澡,换衣服,再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好。我的气消了一半,世界上大部份的女人,日子是这么过的,阿眯说得对,各人的命运不一样。每天要在家做多少工作,健是不会知道的,也不需要解释。 阿咪家的整洁,阿咪的生命是她自己的,阿咪单独住一层房子,她那张三尺半的床可以独眠也可以邀请朋友,妇运是什么?请看看阿咪。 我叹口气,像我这种女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白中学毕业,又再念了三年书,如今还不是落在小家庭中发呆? 我睡了。 第二天我计划了一下,想出去工作,至少赚来的薪水够佣人开销,我便有点存在价值,在外头工作,不会追不上时代。我决定找阿咪帮帮忙。 结婚以後,简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人家到我家来,我拿什么招呼他们?我出去见他们,一没有时间,二不够开销,三两年下来,什么朋友都不见了。 我对阿咪有种信心,她会听我的倾诉,她会替我分析,她不会取笑我。 她中午时分出来见我的。 天气比较和暖,她穿件白t恤,浅蓝裤子,白毛衣搭在肩膊上,仍然是精神奕奕,她一坐下来便把来意说明,阿咪想了好一会儿。 “找事做?普遍薪水是很低的,现在你除了教书,没有什么事可以做,写字楼朝九晚五,收入买衣着还不够,又何必呢?” 我说:“我非出来工作不可。” 她说:“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帮你。” “我知道不是一天内可以做得到的事,你替我留意点。” “美琪,最好的职业是家庭主妇,不必看老板面色,不必理物价飞涨,不必理会权力倾轧,不必担心开销打哪儿来,丈夫便是天是地。” “那是嫁了好丈夫!我这个并不见得有多好。”我气愤。 “慢慢就好了,你总得给他一个机会,他那种工作升职的机会很高。” 我低下头,“你替我留意留意,你人面比较熟。” “好的。”阿咪叹口气,看看腕表:“我要去上班了。” 我们站起来,又是她付的帐。 阿咪转过头对我说:“你大概不知道职业妇女是怎么一回事,要不要来看看?” 我跟着她到写字楼去参观。 一进去觉得布置美极了,很多人伏案工作,整齐美观,令我叹为观止,我跟着阿咪走到一张写字台前。 阿咪说:“这便是我的地盘。” 我有点诧异:“怎么?你难道不是坐在一间房间里?” “当然不是,”她笑,“你弄错了,我不是大人物。” 有一个外国人推门出来,看我一眼,随即与一个女秘书模样的女孩子争论起来,那女孩子据理力辩,但是洋人坚持己见,终於她屈服了。 气氛弄得很尴尬,但是众人彷佛听若不闻,忙着打字速记,拉抽屉取档案,走来走去,做得不亦乐乎。 我很替那个女孩子尴尬,这种事一个月发生一次也已经太多,阿咪却镇静的叫我坐下,给我一叠杂志,叫我慢慢看。 “你多观察我们这些可怜的职业女性。”她微笑说。 然后她开始工作。 有时候这些女孩子经过,她们会给我投来奇异的一眼,我如坐针毡。她们的打扮时髦:爆炸装、靴子、长裙,我呢,不大不小的裤管,平底鞋已经旧了,脸上没有化妆,我比不上她们。到底出来做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沉默地翻着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阿咪打电话,交待工作,清理昨日的事,联络。 我低声问:“阿咪,我不想在这里妨碍你的工作,我先走一眯。”我非常的自卑。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这里倒没有关系。”阿咪抬起头来笑一笑。“等我一起下班吧。” 她把铅笔夹在耳朵边,双手打起一封信来。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职位?” “主任呀。”她笑笑,“你知道,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是主任。” 我又坐下来。办公室其实很吵,但是阿咪做得很轻松的样子,男同事与他谈公事的时候,她职业性地笑,忽然之间我觉得心酸。阿咪说得对,事情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叫我付出这么多劳力来做一份工作,又还得笑得如春花初绽,我不行。 但反过来呢?叫阿咪服侍一个很平庸的男人穿衣吃饭,她还不是同样的不耐烦? 我很心悸,觉得无论怎样做人,到头来还是吃苦。阿咪之所以并不令人认为她辛苦,在她本身的坚强,我太软弱,略一点不如意便直淌眼泪,叫健看面色。 试问阿咪哭给谁看?她总共才一个人,所以她非得坚持着自己生活下去。 办公室恐怕是千篇一律的,谁知道健是否天天捱老板骂?我们都这么可怜,多想是无益的,不如回家去准备晚饭,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我说:“阿咪,我先回去。” 阿咪抬起头来,“好的,你先走吧。” 我站起来,她放下笔,“我送你出去。” “不用不用。”我连忙阻止,“我认得路。” “真的,那么抱歉,我还有工作得赶一赶。”她说:“不送。” 我自己走了。 到了街上,觉得很寂寞,来不及等公路车,叫了部街车回家。 赶到家中,使劲的按铃,钟点女工来开门,小琪笑着扑到我怀中,我紧紧的抱住她。 只有做妈妈的人不需要任何学历,真的,不必填申请表,不必面试口试,不必文凭。 做人老婆不必准时上班下班,真是长期饭票。 办公室中冷冰冰的气氛,洋人老板的翻脸无情,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地上班,风吹雨打地挤公路车,我行吗? 佣人去买菜,我抱着小琪,女主内,男主外,原来是天经地义的,从几时开始,女人也得带着脆弱的情感去面对世界的呢?看阿咪工作,简直像打仗似的。 我等到佣人回来,便动手煮饭。看,将来至少小琪是感激我的,伟大的母亲历久有人歌颂,但伟大的女秘书有谁知道? 忽然之间我的气平了。 电话响,是阿眯打来的。 “到家了?”她问:“我打来看看。” “你下班啦?”我问:“做得那么辛苦,还不休息?” “没有,加班,九点才能回到家中,你瞧这种工作,真是没完没了,我好累。” “早点睡。”我还能说什么?“回家马上洗个热水澡。” “不是那种累。”亚咪说:“而是精神上的疲倦,做得糊里糊涂。” “阿咪——”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过年了,公司也许要裁员,我心情不大好。” 不知道为的是谁与什么。我忽然说:“阿咪,明天到我家来吃晚饭好不好?我准备菜,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她笑,“美琪,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邀请我呢,明天我下班便来。”她放下电话。我的心踏了实,我没有选择错误,做主妇有利有弊,有得到的有失去的。至於阿咪,她有她快乐自由的时候,像发了薪水,像与三两友好喝啤酒说笑话,像有假期的时候,她也有得到有失去的。 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我们的习气、姿态都不一样,我们还都是女人,在她情绪低落的时我也应该拉她一把。健回来了,他疲倦地往沙发上倒,我连忙倒一杯茶给他。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握住我的手。 在这个清贫的世界中,我还算是幸福的。 家庭教师: 妈妈说:「看你,闲得慌!毕业等于失业,你想躭到什么时候?天天在家坐。」 当然她是有点说笑的语气,但我已经有点受不了,第二天便去找表姐。 我说:「想找一份工作,轻松的,一天两三小时,薪水不拘,免得给妈妈噜苏。」 「你的英文好不好?替人补习英文吧。」她说。 「如果在台湾,或者是可以的,现在是香港哩,谁的英文不比我的好?」 表姐翻了翻笔记本子,她说:「你的国语呢?你的国语倒是不错的,带些上海音,教小孩子还可以。」 「我不想做人之患。」我抗议。 「你算了吧,哪来那么多噜苏,有得你做已经蛮好了,去不去?」表姐喝问。 「去,去!」 「教两个小孩子国文,希望用旧一点的课材,最好是「上大人,孔乙己」之类的,用国语教。」 「这家人干吗?疯了?应该替孩子补法文,我的法文也不错,不如改教法文好了。这年头还有人记得中文?学中文有个鬼用。」 「人各有志,你别那么烦好不好?」 「好好!地址呢?」 「巴丙顿道三号。」表姐说:「每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供一顿点心。」 好的职业太不容易找。到书店去寻课木,买了一些描红簿、柳氏的帖子、墨盒毛笔。最恨塑料墨盒,买了铜的,没见官先是三大板,大花费。 第二天我出发。。 佣人引我进大厅,屋子布置得很西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家叫大宝小宝,分别十岁与七岁,长得很漂亮,而且十分有教养。 女佣说:「先生吩咐小姐今天开始,他没有空,不能招呼小姐,对不起。」 我点点头。嘱咐孩子们坐下,叫他们开始。 那两个小孩子完全不会中文。我吓一跳,我问:「但是你们会讲国语,谁教的?」 「爸爸,」大宝说。 「好的,好的,现在从一二三开始学。」我耐心地说。 他们是很可爱的两兄妹,哈哈的笑,像一对小动物,兄妹一般有着天然的卷发,看着令我很心软。 每天我都准时去教他们,他们也准时坐在书房中等我,笔墨纸砚摊在我面前。我从没见男主人,他们的父亲。这不稀奇,男人要工作,却也没见过他们的母亲。 一个月之后,我拿到了丰厚的薪水,我的学生也懂得以毛笔写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问:「谁写的?」他们会争着答:「李白!」每人可以得到一块鸟结糖。 很快我们之间产生了浓厚的感情,我做过许多额外的工作,他们很听我的话。 有一日大宝推小宝,小宝推大宝。 「去,你与蜜丝说。」 「不,你说。」笑, 「我不说。」 我问:「什么事?」 大宝终于讪讪地问:「你懂算术吗?蜜丝。」 「懂的。」我是真的懂,不盖人。 小宝把算术簿子取出,于是从此之后,我兼任了算术老师,我并不介意。 我想问:「你们的爸妈呢?」但我如果多事,会给小孩子不良影响,事不关己就不必多问。 我没有轻举妄动,我的教育使我尊重别人的生活。 不过除了那个佣人,我始终没有见过男女主人。 孩子们很少想到爸爸妈妈。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书房中练大字,学着「织织复织织,木兰当户织」,因为一声「哗啦」摔破玻璃的声音,我才认识了我的老板。 当时一阵破碎声,我抬起头 --「什么事?」我问。 孩子们仿佛没听见,继续写字,定力惊人,使我惭愧。 然后我听到一连串的粗口,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悻悻地自睡房走出来,他说:「你要起床,尽管起来好了,明天倒下去,你另请好的大夫,我不会再来!」 他带着护士走了。 大宝问我:「蜜丝,我去拿杯冰水喝。」 「好的,你去。」我说。 小宝见哥哥不在,偷偷跟我说:「那是爸爸,爸爸恨医生。」 「呵。」我说。 不久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苍白着脸,恨恨的自房中走出来,大力关上门走了。他是我老板,孩子们的爹。他实在很年轻,真不像有那么大的孩子。 对于他的印象,我可以说,我没有见过脾气那么坏的男人。 即使把门摔下来,又有什么益处呢,病了总得休息。 我没有管闲事。 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了。 可是有一日我发觉他穿著睡袍在花园中呆坐。我受了孩子们的影响,视若无睹,照样在说「封神榜」的故事。 小宝说:「蜜丝,我想写封信给妈妈,可以吗?」 写信给妈妈? 我抬头,男主人已经进去了。 「我教过你们写信,你可以先写一封,然后我看有没有错字。」我说。 大宝说:「妈妈才没有空看她的信,妈妈在巴黎渡蜜月。」 我吃一惊,我真不知道这些。 小宝涨红了脸,「谁说的?妈妈爱我!当然她会看我的信。」她生气了。 「如果她爱你,为什么不来看你?为什么忘了你的生日?」 「她爱我!」小宝忽然哭了。 「小宝,不要哭。」我劝她。 但是七岁的小女孩像是真的伤了心,一直大哭,大宝过去哄她,道歉,她只是不肯停。 然后他们的爸爸走来,把她抱起。看我一眼,冷冷把她抱进房去。哭声才渐渐停止。 大宝镇静地跟我说:「女人!」 他不是不像他父亲的。 我走的时候女佣人走过来跟我说:「先生请小姐留下来晚饭,如果小姐有空的话。」 「啊,当然,我有空,你们几点钟吃饭?」 「六点半。」 我看看表,都五点了。 「好。」 我与大宝入席。 小宝的头发已梳成辫子,坐在她父亲身边。 男主人看见我站起来。 我说:「不客气。」 他说:「谢谢你,莫小姐,你把我的孩子们教得很好。」 「你过奖了。」我说:「应该的。」 「明天你会多一个学生。」他说。 「啊?」我抬起眼睛。 「那将会是我,」他笑笑,「医生叫我在家休养一个时期。我也乐意学点中文,我其实是个文盲 -- 很惭愧,住在外国久了,枉自做着中国人。」 「欢迎。」我说。 小宝笑说:「爸爸说「李白」写了些什么。」 「很多,好几百首诗,他是最好的。」我说得不可收拾,「迟阵子我教你们「离我去老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老今日之日多烦忧」,多棒!」 「我们会拿个a。」大宝笑说。 他们的父亲闷着不响很久,然后喃喃的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这个文盲。 中文文盲一向最引我同情,怎么可以不懂中文,身为中国人,眼前放着无穷无尽的文化-- 「莫小姐在什么地方受教育的?」他问。 「香港与英国。」 「香港可以学到这么多的中文?」他问。 「基木是,教是教那么多,各人的爱好与吸收程度不一样,我是特别喜欢阅读的,」我据实说:「从儿童乐园到红楼梦,我的一双眼睛非常疲于奔命。」 他点点头。 「你是干什么的?」我好奇。 小宝说:「我爸爸是个建筑师!」 大宝说:「小宝,要教你多少次..大人讲话的时候莫插嘴!」他推妹妹一下。 我忍住笑。 上了菜,我们四个人默默地吃饭,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吃完饭上水果,我抬起头看到小宝在与大宝挤眉弄眼。 我笑一笑,小宝跑来抱住我脖子,她问:「蜜丝,你真的收爸爸做学生?」 「 啊。」我有点尴尬。 小宝问:「他如果默不好书,你是否也一样罚他写十次?」 「当然。」我说。 我买多一套笔墨纸砚,他果然依时坐在那里。 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后来才知道是胃动过手术,医生非叫他休息一个月,他闷得无聊,所以跟着子女学中文。 我对于他们家庭状况相当明白,女主人跟另主人分了手,故此永不出现,她恐怕已经再次结婚,故此孩子们才知道她在渡蜜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了决心要孩子们学国文,但是我能够教的不过是我喜欢的,一些小学的课本因为非常无聊,所以跳过不教。 表姐问我:「你可喜欢这份工作?」 「还可以,不久我江郎才尽之后,便得引咎辞职。」 「男主人怎么样?」 「我无意做「简爱」,」我笑,「对离婚男人没兴趣。」 「怎么?」 「男人嫌离婚女人,女人何尝不嫌离婚男人,前妻的孩子,前妻的影子,你看过蝴蝶梦没有?」 但是我相当喜欢这一家子,他们礼貌客套,令人舒服,而且真的有兴趣学东西。 男主人的病不久痊愈,他照常上班,便缺课不到。 而大宝小宝已可以看得懂浅易的儿童书,他们像是发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兴奋半日。 大宝高兴的说:「中国的月神原来不叫戴安娜。」 「谁教你戴安娜?」 「爸爸。」 「他不知道有嫦娥?」 「他从来没说过,」大宝耸耸肩。 他们的父亲说:「当然我知道嫦蛾!」他生气,「我不说并不是代表我不知道!」 大宝向小宝装鬼脸,小宝马上背:「嫦蛾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做父亲的很气,「莫小姐,我们把补习时间改在六时至八时,我会在场!」 真是好笑。 以后他如果没有应酬,他便会在场。 「你从来没读过中文?」我问。 「我是加拿大士着,我们又不住唐人街,当然没有机会学,」他没好气。 「那么为何又说得一口好国语呢?」 「我的外祖母是北京人。」 「哦,」我说:「孩子们因此也会说国语?」 「当然。」他似乎挽回了自尊心。 妈妈很不服气。「你那中文?何苦误人子弟?」 但是我的学生们似乎都很快乐,打成一片,我可不怕那个建筑师,背不出古诗十九首的时候臭骂他,痛罚抄十次,他很规矩,都抄得端端正正的递上来。 匆匆半年过去。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约我去跳舞。 我说:「我不喜欢跳舞。」 「我以为年轻女孩子全喜欢跳舞。」他说。 「才怪。」 「你喜欢做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要约我?」我问。 「见你呀。」 「我们不是见着面了。」我愕然。 「我想以另一个角度看看你。」他说:「不要老当我是个学生。」 「为什么?」我瞪着他。 「别问那么多,因为我喜欢你。」他说:「还不够吗?」 我耸耸肩,「我想是够了。」 「那就好。」他说:「明天我们去跳舞。」 「我并没有跳舞衣裳。」我说。 「穿你的粗布裤与t恤吧。」 我们并没有去跳舞,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大宝小宝坐我们后面,然后我们到公园去散步。 小宝问:「蜜丝,你不怕我们爸爸?」 「我为什么要怕?」我问:「他很可怕吗?」 「他」转头说:「你真是唯一不怕我的人。」 「啊!」 「你不知道,」大宝说:「爸爸是很凶的,他说:「只有蜜丝莫对我大声叫。」」 我马上看着他:「我否认我「叫」过。」 他难为情。「大宝!」他喝止儿子。 大宝小宝走开了。 他终于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 「是吗?」我看着他。 「女人们常常把我当﹃未来饭票﹄。」他说:「可怕。」 我气,「别这么自大,少在我面前诋毁女人。」 「你不相信算了,」他很骄傲,「只有你当我是学生,我的身份根本与大宝小宝没分别。」 「有分别的,你的程度比他们差。」我毫无留情。 「看!这是我的意思,」他无可奈何的笑,「我喜欢你就是为这个,只有你敢这样。」 「好啦好啦,别吹牛啦,香港的建筑师成千成万的,你就特别吃香?」 「我是说实话。」他告诉我,「香港人最虚伪。」 我看他一眼,难怪他那么说。的确是,他年轻漂亮,大把前途,资历好,收入丰富,多多女人追求,并不稀奇,可是人家就算有两打公主跟在身后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实在太坦率,抑或我们太虚伪。 「明天学什么?我们会不会学﹃老庄﹄?」他问。 「没可能,明天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说。 「你打算在我们家终老吗?」他问:「还要教多久?」 「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找工作,白天太闲,晚上又比较忙,我觉得大宝小宝应当缩短补习时间,他们在学校功课已经够忙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或者在暑假再找。」 「不行,简直是「一曝十寒」!」 「说对了,」我说:「那句成语用得好!」 「不行,你一定要继续来。」 「我明天去见工,美国图书馆请人。」我告诉他。 他很不高兴,坏脾气都在脸上,他情绪一低落,神情很忧郁,不如意的事仿佛很多。 其实一个男人只要有事业,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他还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我在见工后得到那一份工作,晚上去替他们补习有点力不从心,疲倦得可以。 我想辞职。 他听了之后,「你要离开我们?」 我解释,「没有那么严重,孩子们已看得懂儿童书本,而且我也做足九个月,几乎可以拿双薪。」 他脸色变动,终于说:「我留不住女人。」 我觉得他过份,我说:「我不是你的前妻,我只是你的补习老师 -- 你像一个被纵坏的孩子,三个人当中,你的自我控制力还不如小宝。」 他忽然摔下杯子,「走走走!」他嚷,「别教训我!」 我叹口气,「我抱歉,但为了生活,我不能一生都教国文,我得为自己打算,我也舍不得大宝小宝,我会教到月底。」 以后那几天他都不来了。 小宝说:「以后我看不懂书,没有人问生字了。」她说:「我的猪仔银行里够钱我们去吃冰淇淋,我们几时去,蜜丝?」 我说:「说﹃扑满﹄,不是猪仔银行。」 大宝说:「你如果走了,爸爸生气的时候,谁骂他呢?」 我叹口气,「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心乱如麻﹄?」大宝问。 「是的。」 「你为什么要走?」小宝问。 「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怎么能跟着你们一辈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迟早各人要做各人的事去的。」 「你可以嫁给我们爸爸。」小宝说。 我连忙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我低声说:「谁要嫁你们爸爸?脾气那么坏!」 大宝说:「你可以改变他,不行吗?」 我说;「喂!你们写字好不好?快!」 两个孩子连忙低头做功课。 我呆呆的看着课本。 我会舍得他们吗?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没有妈妈,只有一个工作繁忙的爸爸,自外国搬回中国人的土地住,不习惯的事有多少! 不,我不舍得他们,但是再留下去我走不了,只怕那个时候人家要叫我走,一个人最主要是懂得什么时候出场,切莫等到人家讨厌。 我走了,总有人来继续我的工作,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一份很好的工作,原本可以增加一点收入,但因为我对老板的感情日渐起了变化,逼得要走。 我喜欢看着他努力写毛笔字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我喜欢他洁净的打扮,我喜欢他拿着公文包与时间搏斗的样子。 我喜欢忙的男人。 我喜欢尽责的男人。 他一人担起了父母的责任,毫无怨言。 我喜欢有才干的男人,没想到有这么多著名的大厦是他设计的。 我还怎么可以留下来? 我只得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 真的没有空吗?才不,有上述的难言之隐。 表姐问:「你为什么要走?真的没有空吗?」 我说:「他说每个女人都把他当「未来饭票」看待,真是气人,我不喜欢这种老板。」 「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怕什么?」表姐说。 我说:「但是渐渐我很喜欢他,你明白吗?喜欢他!」 「该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表姐说。 「我何必死!最多另外找一份工作!我不是找到了吗?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家教嫁给主人的故事?」 「去死吧!」表姐说:「这么倔强!」 我没有去死。我正式辞了职。 大宝请我在厨房里吃果酱饼干。我大口大口的喝着牛奶。 大宝问:「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又问:「当我长大,我可以约会你吗?」 「可以,你想约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我们可以去郊外,」他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那么你可以说孙悟空的故事给我听。」 「一定。」我肯定地点点头。 「大宝,等一等!」他忽然走了出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宝说。 「快去做功课,快!」他把大宝赶走。 「别担心,」我站起来,「我这就走。」 「没有人叫你走。」他说:「你听我说 --」 「不!你听我说!」我嚷:「你是我的学生!你少那么自大,以为每个女人都会看上你。」 「你别赌气,」他说:「我来向你求婚的 --」 「什么?」 「求婚。」 「我们并不认识对方。」我说,但是心恐怕马上要跳出来? 「当然我认识你!」他斩钉截铁的说:「恐怕你不知道我吧?」 「我不知道你?才怪!」我用手撑起腰。 「ok!刚才你不是说我们互相还没了解吗?」他着着我。 「我不能够做你太太,你太漂亮,你太能干,你的条件太好了。」 「少讽剌我!」他说。 我说:「是实话。」我举起双手,「是真的。」 「别这样好不好?」他说:「我们三个都需要你。」 「说笑话,国文老师一毛钱三打。」 大宝回到厨房,他说:「但是蜜丝,你很特别。」 小宝在后面出现:「大宝,与你说过多次了,大人说话你别插嘴。」 「出去!」两个孩子又被轰出去。 「你可以以回家去考虑,」他说:「我不会逼你,但是我正式向你求婚。」 「谢谢,我会回去考虑。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他说,「当然要无条件的教我们国文,直到我们三个都能了解红楼梦为止。」 「ok,ok。」我投降。 表姐问:「你答应他吗?」 「不答应?我又没发痴,当然答应他,放着那么好的人不嫁,嫁谁去?」 妈妈说:「嫁了好,以免闲着慌,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要命!」 大宝:「这婆婆的北京语又快又好,快教我们。」 小宝:「我要蜜丝妈妈教。」 他:「这是一个办法:把她娶回家来,她就不得不躭在我们家教一辈子了。」 无痕无恨: 她还在床上。 我静静的看着她。 她的头发漆黑光亮地撒在枕头套上,她背着我。她的肩膀,圆润如玉,一只手搁在被外。手也是雪白的,留着长指甲,搽着一种令人不置信的玫瑰红,中指上一只纯银的戒子,手腕上套着一只银手镯,与戒子配对的。 她不化妆,连眉毛都不拔一条,但是手指甲上、水远搽着那种鲜红,她咬手指甲。红色提醒她:不能把手放进嘴里。这是她的理由。 她是真不化妆的一个女人,连头发都不熨。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只觉得她有一张雪白的脸,近乎苍白,眉毛相当浓,配在那张扁扁的脸上,仿佛是唯一特出的地方。她长得高而且瘦,穿著一件银狐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长裤,人家替我们介绍,她伸出手来与我握,我看到她手指甲上的鲜红,呆了一呆,那仿佛是她身上唯一的颜色。 她的丝巾掉在地上,我替她拣起来,触手的是轻柔的真丝,触目的是ysl三个英文字母。她是那种千金小姐,留学不过是为了更多的自由,更自由的亨享受与挥霍。 她没有怎么注意我。 她甚至没有微笑。 她的头发则是墨墨黑的,没有染过,也没有熨过,但剪得很好。 她的神态,与其说是骄傲,不如说是心不在焉。她并不是单单对我不加注意,她对任何事物都不大注意。她抽烟。左手中指戴着一只戒子,左手腕上一只银手镯。她没有说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算不上美丽。 或是活泼。 或是可爱。 或是健壮。 只不过有那种出世的姿态,目无下尘得如此自然,仿佛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你太骄傲了。」 仿佛她自生下来那一日,便自觉高人一等。 她不用香水。洗澡的肥皂,她用「无香味」的那一种。偶然在她头发里,只是一剎那,可以闻到一点点草药味,那种牌子的洗头水带着股青草味道。 然后见面的次数多了,我觉得她五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当她偶然笑的时候,她的神态像一个婴儿。而且她不是学生,她已经在工作了。她在一间律师行里做女秘书。 她赚得不多,也花得不多。 她可以回家,香港的律师行会付三倍的薪水请她这样的人材。但是她情愿留在异乡。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廿五岁。有时候看上去只有十五岁,有时候却有三十五岁。 我在读医。我最后的一年。 她只是吸引了我,我不过是一个男人。在这里,可以说话的中国人并不多,言语无味的中国人则特别多。我有一辆破车,我送过她回家,她常常只说:「谢谢,晚安。」然后就走了,从来不抬头,好象从来没把我的样子认清楚过。 她住在一层小房子里,一个人。我认为是寂寞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日子是不是寂寞。陌生的相识是不能问这种深入的问题。 有一次,我自朋友家晚饭出来,车经过她家,我看见窗口的灯光还亮着,不知道为什么,我停好了车,去按她家的铃。她来开门,光着脚,穿著牛仔裤,一件毛衣,看上去像十五岁,脸上很惊异。 我看得出她没有讨厌我。于是我陪她聊了一会儿。她泡了茶让我喝,我们东南西北的说着话。 她自己没喝茶,她喝的是酒。 喝了酒以后,她脸颊上泛起了极其美丽的一抹红色。那一天晚上,我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女子,而且越夜越美。 我们真谈得很多,不知道话题自哪儿来,一直说到半夜,幸亏是个星期六。然后我也开始喝她的酒,那是马添尼,喝了不多,我没有醉,但是使我有足够的勇气吻她。她没有拒绝,我心里面打着问号:她是一个随便的女子吗?我有点罪恶感:如果我也想占她的便宜,就没有资格问这种问题。她的身体很软很动人,我没有想太多,我的功课压力太大,我的生活太刻板。她是个调剂。 开头我只当她那样。一个调剂。 早上,我起床穿衣服,有点羞惭。她背着我很清楚的说:「不要挂在心上,昨夜我没有喝醉。」 是的。她廿五岁了。她应该知道她在做什么事。所以我走了。 我始终觉得她是一个很随便的女子,随便与男人上床的,而且事后叫那些男人不要挂在心上。 我有种吃了亏的感觉。男人总是男人,男人娶老婆,要王宝钏式的,男人找女朋友,要玉女型处女型的。 我没有见她两个星期。 她也没有找我。一切好象过去了。 但是我想念那个晚上,真的我们谈得这么开心。而且我记得她身体的柔软。她的头发不滑留手。她的唇温暖馥郁。我想念她。 我开始打听她。人们对她的意见使我惊异。 「啊,那个目中无人的女孩子。」 「啊,她,什么都用银子,银子打火机、银子原子笔,银子这银子那,发了财似的。大概赚一半,向家里要一半。」 「倒没听说她有男朋友。」 「没有,她没有男朋友你想追求她?算了,她哪儿瞧得起我们?有点自知之明好,何必去招她嘲笑?我们还养不起她一个小指头。找老婆,讲实际,找女朋友,讲投机,我不敢上她的门。」 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女人。没有人说她随便,没有人说她是众人乐园。这里有几个中国人?每个人的嘴都坏,恶事传千里,由此可知她并没有恶。 然而她对我是随便的,而且她没有解释何以对我如此随便。我应该怎么办? 我买了两打黄色的玫瑰,一瓶马添尼,去敲她的门。 她来开门,屋里仍然一个人。我并没有事前通知她,由此可知她常常只是一个人。 她穿著牛仔裤,换了一件松身的罩衫,她接过了我的花与酒,她的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一边脸,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我吻了她。 开头总不过是玩玩。开头总不过是调剂。那是开头。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我爱上了她。 我随便几时来,她总是一个人,好象永远在等我,地上摊着各式各样的书:法律的、会计、速记、小说。她并没有第二个男人,我是唯一跟她睡觉的男人。 她并不是个随便的女子。 现在我爱上了她。 四个多月了,我爱上了她。她还是那种漠然的态度,不经意的——「好,你来了,欢迎,冰箱里有吃的,这一点点我贴得起,你不来,拉倒,我不会求你,互不拖牵。」 秋天来后,她开始瘦。在我眼里,她一天比一天美丽。 今天我比她早起。房间里很暖,窗子开着一线,供新鲜空气透进来,白纱帘微微的动着,屋子里是静默的。 她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睡着。 现在我对她很清楚了。她说得不多,但是我留心着一切。 她以前在家有过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后来闹翻了,男的结了婚。 她父母很有一点钱,她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 她很静默,很少笑,读了太多的书。她只在微醉后话特别多,那个时候,我最爱她。她从来不喝得烂醉,总是适可而止。我们相处得很好。 不久大家都知道我是她现在的男朋友。 但是我能娶她吗?我不明白的事也太多。好象她对我这种完全信任,或是完全放任的态度。她从来不问问题,我不来,她不问为什么,我来了,她也不问为什么。女人什么芝麻绿豆都谈条件,女人其实都是变相的妓女,只是在代价上,责任与义务有点差别。对我来说,太太奶奶不过是对着个固定的顾客长期卖淫,还顶闷。谈恋爱的女孩子,第一件事便是叫男朋友付车钱请吃饭,请看电影,然后男朋友便开始得寸进尺,最后一步也还是上床。这样分析大概是不对的,妓女嫖客没有感情,夫妻男女朋友有着充份的爱,然而这爱是长久倒还好,可惜又是短的多,翻了脸个个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不见嫖客妓女有这么冲动。 只是她不一样。她真是公道。她不问我的过去未来。 她待自己是一个人,待我也是一个人。或者当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想念我,或者她并不想念我,但无论如何,她尊重我的自由。 我不是她的附属物,她不是我的影子,我们仍然是两个独立的人。 仅是我没有别的女人,她也没有别的男人。 我想娶她。 当她醒来,我会说我要娶她。 白纱窗帘轻轻的拂着,秋末的风带着很多的寒意。 我坐在地上。我沉思,我觉得我的决定没有错。 我耍她嫁给我。纵然我养不起她一个手指头,我还是要向她求婚。她并没有叫我养她,她不是那种女人。 我转向她,我看牢她那只鲜红寇丹的手,雪白的手,这手很快将属于我。但是这手,现在不也已经属于我了嘛﹖ 我吻了她的手背。 她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她醒了。 我把枕头叠好,扶她半坐在床上,用毯子盖好她,又关好窗,免她着凉。 我说:「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她仍然看着我。双手叠在小腹上。她不出半句声。 我说:「你肯嫁我吗?」我的语气是很郑重的。 她淡然的反问:「什么﹖」好象没听清楚似的。 我吸进一口气。她刚睡醒,没听清楚。我再说一次:「我们结婚吧。我们在一起已经四个月了。」 「你为何要娶我?」她问。 「因为……我爱你。」 她微笑,「给我一枝烟。」 我给她香烟与打火机。结了婚之后,她这种习惯一定要改,她会变一个很好的主妇,一年后毕了业,我会找到很好的工作,我们是有前途的。 我兴奋的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可以租一层新一点的房子,买一辆新点的车子,我们做正正式式的夫妻,而且我要你整天的笑。」 她鲜红的手指夹住了香烟,抽了几口,她温柔的答:「我不要住新一点的房子,不要开新一点的车,我不喜欢整天的笑,而且我不会嫁你为妻。」 「为什么?」我愕然问。 「为什么?」她反问。 「是,没有道理。我是你唯一的男朋友,我爱你,为什么拒绝我?」 「我不爱你,我只与两种人结婚,一种是我爱的,一种是有钱的。」她平静的说。 我五雷轰顶似的跳起来,「如果你不爱我,这些日子来——」 「我相当喜欢你。而且我寂寞。我从没说过我爱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事实上,今天还是我头一趟说喜欢你呢。」 我摇头,我指着她,「但是这些日子,你牺牲了这么多,你为我,难道——」 「牺牲?」她按熄了香烟,「我牺牲了什么?我连损失也没有。我与你上床,因为我喜欢。女人一向以为身体是本钱,白陪了男人是大牺牲大损失,我不认为如此,我不是妓女,我的身体一文也不值,我值钱的是我的速记打字,是我对法律的认识。我牺牲了什么?」她直直的问我,张着她的眼睛,此刻她的眼睛,明澄如湖水。 叫我怎么回她? 「你不爱我?」我问。 「不爱你。」她说:「我以前恋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不,我不爱你。你很可爱很漂亮很聪明很有学问,但是我不爱你。」 「你知道我是医生?」 「是。」 「医生可以赚相当多的钱,你既然不将我归入第一种,第二种如何?」 「医生。赚多少一年?」 「三年后我可以赚上万镑一年。」我说。 她摇头,「我不认为那是很好的薪水。」 「你要嫁百万富翁?」 「我没有说我要嫁谁。我只是说我不要嫁你。」 我沉默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穿上了,预备走。 「为什么你要向我求婚?我们的关系这么好,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它?」她抬头问。 「因为我不想做晚上来早上走的情夫中的一个。」 「你知道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几时变,几时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欢迎你了,我另外有了更好的。」 你要玩到几时?六十四?七十四?你以为到你三十岁的时候,还有男人路过会上门来看你一眼?」 我咆哮着,侮辱着她。 她还是很冷静。「当我六十四、七十四的时候,我做些什么事,与你无关。」 「是的,你与我无关,我是浪漫的傻子。」 「没有人叫你傻子。你要控制我,因为你说你爱我,爱是什么?因为我给你快乐,你想把我占为己有,你便说你爱我,而且准备娶我,太大的荣誉。现在你没得到你要的,你生气了,你大跳大叫,用难听的话叫我的名字。」她说:「就是这么简单。我不爱你,我也不嫁年薪上万镑的医生,对不起,两个条件你都不符合。如果你打算再来,你是受欢迎的,如果你生了气,不再来了,没有关系,别放在心上。再见。」 我脸上发热,大力踏出她家门,用力的关上了门。 她会后悔的。几年之后,当她老了,她会后悔的。女孩子老得这么快,女孩子能有几年青春? 她自然是要后悔的。追求我的女孩子有多少!那些女护士见了我像蚂蚁粘蜜糖一样。她是要后悔的,我大步的走着。 然后室外的空气使我冷静下来。 老天。我叹一口气。我真不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叫她难堪。使我惭愧的是,她一点尴尬都没有,她倒是落落大方的,倒是我,无端端的吼叫了一轮。 这些日子来,她对我这么好,我享受了那么多,毫无责任义务牵挂的享受。她请我看电影,为我补裤子,煮了面大家吃,酒后的畅谈,床上的温暖——只因为求婚不遂,我竟对她这样。 天哪。我又有什么损失,什么牺牲?我爱她就爱她好了,为什么一定也强逼她爱我?她没有干涉过批评过我任何大大小小的习惯动作,老天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千疮百孔的,但是她选了我,她待我这么好,她整个地接受容忍了我。直至刚才,她还是心平气和的,而我呢? 我第一件想的,便是叫她婚后戒烟。她尊重我,为什么我没有尊重她?如果我不能忍受一个女人抽烟,就活该娶个根本不抽烟的老婆,为什么要娶她,然后逼她戒烟?我还口口声声的说爱她,打着爱的招牌,干涉到她六十四岁以后的光景。 呀,谁比谁更懂得爱? 我转头向她的家奔去,我不能没有她。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享受,人生这么短,我为什么要放弃她? 我发狂似的奔过红绿灯,奔至她家门,大力的敲着她的门:「开门!开门!」 她来开门了。像往日一样,赤着脚,牛仔裤,这么快就换好了衣服,床铺整得干干净净,我闻到了煎蛋的香味。 我喘着气,靠在门口。 她一点也不为我离去伤心?还是她有把握我一定会回头? 呵,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孩子。她只有微笑。 我应该满足了,这样的女孩子到哪儿去找? 她手里拿着锅铲,她平静的问我:「煎蛋要生要熟?」 我关上了门,脱掉了外套,坐在椅于上,「蛋黄要半生熟的,谢谢。」 「不用谢。」她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细腰紧紧缠在牛仔裤里,修长的腿,略嫌过纤的肩,也就为了这样,才显得她的柔弱。 她煎好了蛋,加了烟肉,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刀叉,才吃了两口,我哭了。 为什么爱上了一只蝴蝶? 她垂下了头吃早点,头发遮住了一边脸,我用手拨开了她的头发,我的手是颤抖的,我的唇也是颤抖的,我吻了她的唇。 什么都还是一样。我带花与酒来,也带蛋糕点心来。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只极小的指环,但上面有一颗闪亮的红宝石。 这一天是快乐的,我拥抱看她。我们两个人在屋子里跳舞。 我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哭?」 她喝得多了,我相信她说了实话。她答:「以前哭得太多,所有的眼泪流尽了。你相信吗?眼泪是会流尽的。」 我说我相信。 但是我不相信她不爱我。 没有人相信她不爱我。 她把戒指用金链子穿著,悬在脖子上。 我问:「谁?谁叫你流尽了眼泪?」 她靠在我身上说:「你不会相信,我忘了。」 「是该忘的,我相信你。」我说:「不过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呢?」 「我不知道。」她说。 我也不知道。 我们在一起真的是快乐。每个人都问我们几时结婚,我不响。她常常微笑。 她的脸还是稍嫌苍白,但是她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她仍然留着红指甲,仍然在床上抽烟。只是我不再问为什么。我觉得不应该问。 十二月。 大雪。 我自医院出来赶去看她。我照常的按铃,跳着跳着,又搓着手,因为天气真冷。 她来开门,屋子里一股暖气袭上来,她赤着脚,牛仔裤,我一把抱住了她。她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用脚踢上了门。 我们坐下来,我发觉她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其中一张摊得大大的,是一层房子的平面蓝图。 我看她的脸,她垂着眼,嘴角凝着一个微笑,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这是什么?」我指着建筑蓝图问。 「一层洋房,在伦敦雪莱区。六间房间,两个厨房,四个浴室,两个大厅,三层楼,两亩大的花园,停车场,男女两个佣人,这是蓝图,这是屋契。」 屋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错不了,她在律师楼做事,错不了。 「我会有两只大丹狗,两部车子。一部麦塞拉底印地,银底豆沙红的;另外一部劳斯莱斯魅影。你知道号码是什么?hu1, hu2.我名字的缩写。」 我明白了。 奇怪。我没有太大的失惊。我站了起来。 「你要看戒子吗?」她说:「他留下了戒子就走了。」 她把一只戒指递给我。我拿在手中看。一颗眼泪型的钻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晓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宝石。 「在银行里我还有十万镑。不多,但是个好价钱。我运气很好,我刚刚卖了我自己,卖得了好价钱。」 我看着她,我平静的说:「的确是好价钱,我一辈子也出不起这种价钱。」 「那部印地就在门外,你要不要看?」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晓得它的样子,美丽的车子。」 「我刚刚卖掉了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我的价钱不便宜,我很高兴。」 但是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把那张蓝图折好,我倒是出奇的平静,我说:「真可惜,你竟没有找到你爱的人。你嫁了符合第二类条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莱去住了。」 「那间屋子,是合你心意装修的」﹖ 「我还不知道,我想不会太差。我并不苛求」。 「几时结婚?」 「中国新年。」 「他是中国人?」 「是的。」 我想问多大年纪,但是我忍住了。我说:「很好,到底是中国人。」 我说得这么出奇的温柔平静,好象我不大知道,从明天起,我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并没有麻木,但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今夜很冷。」我说。 「是的。」她垂着头答。 她把玩着那只钻戒,那颗宝石无处不是的闪着晶光。 她的头发又披了下来,我替她拨到耳后去,我吻了她的耳朵。然后我拣起我的大衣,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转头问:「你为什么走?」 我在扣钮子,怔了一怔,我随即说:「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货物,别忘了你的商业道德。这话不是你应该问的。」 她又垂下了头。我看到了我送的那只微不足道的戒子,仍然悬在她胸前。 「祝你幸运。」我说。 她不响。 「再见。」我说。 她还是不响。 我开了大门。我走出去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车。来的时候太急,街灯又黯淡,是的,现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车边的,正是部麦塞拉底印地,hu2,银底豆沙红。 我没有哭,我拉开了车门。 她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就是一件毛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我,眼神是木的,却又恳切的。她的脸,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层化妆品,大概是为那个人加的吧?我在街灯下看见的,是一张美丽完美的脸。她轻轻的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胸前。 她身体还是又暖又轻。 她值得那价钱。值得那钻石。值得那房子。值得这两部车子。值得。 我轻轻的推开她,「当心生肺炎。」 她点点头,退后几步,我进了车,发动了引擎,我大声说:「祝福!」 雪下得很大。这是爱上一只蝴蝶的结局。 车子转弯的时候,我看着她脸上闪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没有?当一个这么有智有识的女孩子要卖她自己的时候,她卖掉的既不是灵魂也不是,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啊。这些一快乐的日子啊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一辈子会在想。谁使她变成这样,谁使她不再相信爱,谁使她变成一个不再哭的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未来,我只认识了她七个月。 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没有再哭过。 我毕业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万镑的医生,我换了新车,不过是一部小小的莲花。每当我经过那条路,她以前住的那层小小旧房子,无论谁在我身边,我都会想起她。 普天下并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灯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着,里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家呢?一切是无痕无恨的,为什么我还没有回家呢?只是为了偶而经过这个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 表妹: 妈妈要我娶老婆。妈妈说表姊夫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在著名的海滩边,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发了一点儿小财,很会花钱的样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平常没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当的小姐太太往他们屋子里串门,花团锦簇。照妈妈的说法,要挑对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说:「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济济呀!」我笑答:「东方舞厅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济济呀。」妈妈给我气得什么似的。 后来到底是亲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寿,所以我就带着礼物去拜寿,还是上了他们的家。 表姐终于有勇气承认三十岁了,那倒是不错,我十八岁那年,她廿四岁,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见到了我,白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那是一个下午,虽然秋天了,可是秋老虎,天气仍然热,他们家开了中央系统的冷气。有三桌麻将在打着,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走来走去,穿插着递茶送水拿毛巾的,就差没叫几个戏子来站在麻将桌边清唱,好会享受! 我马上笑,「啊哟!唱小堂明一样嘛!」 表姐不介意:「你呀,阿俊,你这张嘴不改,就一天娶不到老婆。」她亲亲热热的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雪白粉嫩,真如春笋一般,留着吋许的长指甲,搽得血红,看上去不知怎么的,就是给人一种恐怖感。无名指上戴着碎钻戒,几十颗一起闪闪生光。我一向不喜欢碎钻,因此更给我理由挣脱了她的手。 我问她:「我往哪里坐?」 「你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她笑,「表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别说,表姊有这个好处,她说得出做得到,在她家里,倒真的不必拘束。 我随便在沙发角落坐下了。喝了茶之后,我开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将的女子们。麻将据说是国粹,香港人尤其将之发扬光大,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书当然更加可以不读,这麻将嘛,怎么可以不打!不搓麻将怎么对得起良心,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麻将一定要打。而且打的时候要怪叫、尖叫、嗔叫、娇叫——「哟!把七条打错了!」「唉!怎么不扣住三筒呢?」 我喜欢看女人打麻将,比看国语武侠片精彩,可是也就像国语武侠片一样,看不长久,过没有多久,看的人先累死了。 这十多个女的都穿得非常漂亮,漂亮得像是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丽。奇怪的是,约齐了似的,手指甲一律是鲜红,个个像在滴血,我看久了只好多喝几口茶。茶也不是好茶。 我跟表姐说:「这算什么茶?」 表姐说:「你要喝什么?」 什么都喝,只是像茶就行,别真摆个暴发户样子好不好,咱们穷亲戚偶而上门来,某也不给好好的喝一杯,你那些好的青茶、普洱、碧螺春、龙井,什么都行,泡将出来!快!快!不然就翻脸了。」 表姐只好跟佣人说:「那只红漆罐子里的龙井,平日泡给老太太喝的,刚刚三小姐也要了一杯,再去泡一杯。」 我问:「谁是三小姐?」 「你姊夫的表妹。」她说:「一表三千里,人怪得很。」 我问:「多大年纪?」 表姐说:「我不大喜欢这女孩儿,你去看别的,我跟你介绍,你看那边拿着檀香扇子的如何?」 我看过去。果然有个女子穿著鹦哥绿纱旗袍,手中正摇着一把檀香扇子呢,扇子的穗子也是绿的。她约莫廿二三岁的样子,脸上化妆很精致,的确很美丽,一手拿着杯果汁喝,那果汁也是绿的,看上去倒是给我一种凉意。 我说:「太美了,配不上她。」 「那倒是真的,人家父亲现开造船厂,不是做糖果饼干生意,不过阿俊你嘛,倒可以试一试。」 我笑,茶来了,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见颜色清翠,不禁叫一声:「好茶!」 表姊说:「年纪轻轻,老枪似的。」她白了我一眼。 她有点发福了,但是不讨厌,身上也穿旗袍,假元宝领子,因为衣服做得紧,肚子与胃部凸得分明,但是看上去像个胖胖的小孩,很有趣,她不在乎胖,故此看上去自然。 那个穿绿色的女孩子走开了,也加入赌团。 我问:「喂!今天有没有不赌的人?」 「有呀,先生们都下水游泳去了,我与你都坐着。还有那位三小姐-——三小姐在哪里?一会儿说我照顾不周,那是他们家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做太太有太太的难处。 「姐夫呢?」我问。 「下班就来了,来了又开游艇陪朋友钓鱼去了。」 这是标准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我开始明白。 「阿俊,你还是教那间破大学呀?一个月几千块,够你用的,还是够你瞧的?你姊夫厂里正需要你这种人材,找也没地方找,登外国报纸,登了半年了,偏偏你又不睬咱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吃不到羊肉,反而惹来一身骚。」我也笑。 表姐笑,「你坐坐,我去那边一下。」她穿花蝴蝶似的去了。蝴蝶是蝴蝶,略胖了一点,飞得有点麻烦相。 我看看表。就快黄昏了。暑气退后可以到他们那个私家小海滩去走走。我对绿衣女郎没有兴趣,故此避到书房里,拿着我那杯茶。 书房有人比我先在。 这个人坐在地下看电视,用遥控机按着换电视台,终于选了一个歌唱节目,她半斜地靠着张真皮沙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知道她没发觉我,可喜书房奇大,我离她远远的在一张沙发上静静的坐下了。 要是早那么五六十年,我准以为她是男人。 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丝唐装男人短布衫裤,据说目前流行这样「中国热」,暗织玫瑰花纹,梳着一条大油辫子,垂在背后,差不多到股际。 我看到这样的打扮,真是呆住了。表姐这边,人材济济啊,刚才一个鹦哥绿已经抢尽镜头,现在又出来一个女扮男装的。 她伸出手来拿茶杯,手却不是雪白的,晒得浅棕色,也没有搽指甲油。茶杯……我明白了。她是那个三小姐。只有她才喝茶,只有她不搓麻将。 原来三小姐是这样的。 她伸出了一只脚,我又叫声好,她足下穿一双白缎绣深紫色蝙蝠鞋,白色真丝袜。她应该转过头来,我想见见她的脸,看她长得如何,她不会丑,这身打扮就叫她丑不了。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马上发觉了,转过头来。 我看着她,心中有一种震荡的感觉,一种倾心的爱慕。 她脸上没有化妆,晒得黑黑的,抹了一层油,眼角微微飞向鬓边,嘴角有点嘲弄似的往上翘,头发什么花样也没有,就是梳在脑后打一条辫子。 我看着她,她也看看我。 她胸前有一条金链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挂表,好小子,真打扮整齐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我也喝一口茶。她拿出一把男装扇子,打开了,搧了两搧。扇子是双面泥金的,一面是松鹤,一边是牡丹,拿着钱没地方买的好东西。 我只好称呼她一句:「三小姐。」 她有点惊异,可仍是大刺刺的问:「你是谁?」 我有点气,你是小姐,我不见得是小厮呀,我是欣赏她这一份诡异,要不然,我就去跟那个绿色小姐搭讪了,人家的眼睛鼻子未必比她长得差。 就在这个时候,表姐进来了,「嗳哟!在这里!外头摆饭了,去吃吧。」 三小姐微微点点头,就走出了书房。表姐把电视机「拍」的关掉了。 「这个怪人。」表姐笑,「打扮得不三不四的,他们家以前有个表姑是做戏的,叫什么倪红艳,那时候做戏不光彩,是下三滥人马,她说她不怕,这三小姐平常就照她那太姑婆的打扮,非驴非马。你不晓得你表哥,家里真宝,太公是拆字的,怪不怪?」 我说:「她很漂亮。」 「神经!外头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少!三小姐学过弹词,你知道吗?说不出的奇,英国拿了学位回来,什么也不做,去唱弹词,也没唱好,学晚了,可是颇能哼哼,高兴起来,给你哼个『庵堂认母』,真受不了!」 我笑,「这么好玩?」 「她呀,好玩的事多呢,传遍了亲戚间。」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问。 「你是男人,不能给你知道。」表姐说:「吃饭去,来!」 「我不饿,我在这里坐着。」我说。 「给你拿点心来。」表姐出去了。 真是啊,表姐手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我在想那三小姐那炯炯的目光,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穿鹦哥缘的小姐进来了。 「有人!」她假装吃惊,可是又笑笑的坐下了。 我发觉她剪了一个最时兴的娃娃头,人也就像洋娃娃。 「你是俊表哥吧?」她客气的问。 我点点头,咱们这里,全是表哥表妹表姐一大堆。 「没出海去玩?」她问。 我摇摇头,问她:「刚才输还是赢?」 「没算清楚。」她笑,非常的娇俏。 「现在再玩?」有一个声音搭了上来,微微低沉的喉咙。 原来是三小姐,我笑说:「好呀,玩什么?」 「摸扑克牌,谁大谁赢,一张一百块,不准赖。」她说。 穿绿的小姐显然不喜欢她,勉强笑道:「三表妹就活活像个赌徒。」 三小姐冷笑,「我是赌徒,那外头坐着的是什么?文人雅士呀?你玩不玩?」 对方气了,「玩!」 三小姐打开了一副扑克牌,洗了一洗,手法熟练,那一位马上抽了一张,一看就摊开,是黑桃老k。她得意的笑。我抽一张,是j,输了,三小姐顺手一拈,却是红心爱司,另一位小姐脸色便不好看。 第二次又是这样,三小姐的爱司扣紧了她的老k,三次过后,她站起来说:「不玩了!」 三小姐抬头,「拿钱来!」 「这就去拿给你!」她蹬蹬蹬的走了。 三小姐忽然笑起来,脸上一副顽皮的颜色,像个小男孩似的。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从容的洗着牌。 她说:「我出了老千,她还不知道呢,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我知道她会来勾引你,所以马上跟了进来,气她,谁叫她在我背后尽说我闲话!」 我见她这么天真活泼,又高兴了几分。我说:「她怎么勾引我了?她没说你坏话呀。」 「你懂什么!」她扬扬眉毛,「她笑我们家有人是做戏的,我就偏作戏子打扮,好气她,做戏又怎么样?她老子还私运军火呢。」她吐吐舌头。 「别这个样子,大家是亲戚,是表姊妹。」我笑。 「这种亲戚,算八百年也算不出来,要进计算机的。」她说。 「你气了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我痛快呀。」她说。 「小孩子脾气。」我说。 「你帮她,是看上她了?我顶多道歉好了,是真的,咱们这些表姊妹当中,她长得最美,所以我最最受不了她。」她坦白得像个孩子。「喂,你还赌不赌?」 「你出老千,谁敢跟你赌?」我反问。 她把扇子拿出来摇了摇。 我说:「扇子倒是好货。」 「我外婆的遗物,是我大舅舅五十块银洋钱义买回来的,现在到了我手里。」她补一句:「现在流行复古。」 我笑。时髦是真时髦。 她问我:「要不要兜风?你开什么车子?」 「烂车。」我笑说。 「烂车最好。」她说:「我上去换个衣服,下来我们兜风去。」她马上走了。 她才走,她的冤家对头就来,手上拿着三百块。她跟我诉苦:「俊表哥,你见过这样的人没 有?」 我微笑,老老实实的说:「没见过。」 她以为我同情她,马上说:「现在大家都怕她----」 「怕谁----?」老三飞快的下来,笑着接上去问。 我看她换了牛仔裤t恤,又是一个样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气死的样子。 她表姐说:「你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跳舞?」 「谁跳舞了?」她笑说:「我跟俊表哥开车兜风,是不是?俊表哥?」 我尴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饽饽了。我只点点头。老三把我一阵风似的拉出书房,在边门溜走了。 暑气已经退了,海风很凉。 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看着她的牛仔裤,t恤。t恤是奶白的,裤子是缚腿的,她把手插在裤袋里。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虚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点好。」我淡淡的说。 「她对我不好。」 「随她去。」 「我受不了气。」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现在你跟她一样见识,同等地位了,谁也不比谁高级。我不会故意讨好你。我要是能说假话,我也能对别人说假话。」 她微笑,「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听我的话,别老想占便宜,天下哪来那么多的蠢人?人家上那么三四次当,你就完了。」 「你看你,装个表哥样子。」她叹口气。「你进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训我。」 「不是说兜风吗?」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讨没趣?正如你说,便宜别占尽了才好。」她低着 头。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来了。你怎么知道谁看上了谁?来,不嫌车子烂,兜风去。下次你还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装异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说你,现在还穿缎子鞋,你做贾宝玉呢。」 她不响。 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在沙滩上走着,潮退,沙湿,两行脚印。她很纤细,看得出很好动,不然不会晒黑)。看得出很好胜倔强,不然不会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来气人。她不晓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侧头看看她。她换了双橡皮鞋,完全变了样子,现在她就是一个非常好看活泼的小姑娘。 我说:「来,表妹,我们坐下,算算亲戚关系。」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长辫子,她跟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海水淹过来,我们并不介意。我的亲戚关系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废话),我那表姊夫有个表姑,是她的父亲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这是简单的说法,滑稽一点,她是我父亲的妹妹的女儿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大约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点臭脾气,人便叫她三小姐。 排出这样的名堂来,她笑得几乎从石头上摔了下来。 她问:「那么那位穿绿的,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不打算派了,不然头都涨了。 她说:「她长得美。」声音很感慨。 我看着她,她也很美,就因为她不晓得她美,所以才最美,她的脸是东方人应有的肤色,大杏眼,双眼皮深深的,鼻子并不高,因此更像中国人,黑鸦鸦的一头好发,额角略低了一点,但是并不妨碍她的清秀。 她一定是被宠坏了的女孩子,表姐一屋里都是被宠坏的女孩子。 我笑说:「你以后别作清朝打扮好不好?不然我们会有代沟啊,从咸丰年到现在——我的天!」 「你为什么要管我头、管我的脚?」她斜眼看我,「就因为我是你表妹?你那边一客厅都是表妹。」 「你是小表妹。」我说:「而且是个懂得喝茶不搓麻将的小表妹。」 「你的要求倒是蛮低的。」她取笑我,「只要不打麻将?」 「嘿!要求低?你去打听打听!女博士女医生女什么都一大堆,但是不坐麻将台子的女人有几个﹖」 「你为什么痛恨痲将﹖」她问。 「我没说恨,我从来不恨。」我装个鬼脸。 「搓麻将好,坐久了屁股大,屁股一大福气好,福气好了有太太奶奶做,做了奶奶更可以成天价打牌——嗳,表哥,你不懂,这良性循环,好处说不尽呢!」 「去,你去大学演说,说打牌的好处,我肚子饿了,你跟不跟我?」 她耸耸肩,「我是小嬉皮。」她说:「到处去得。」 「你今年多少岁了?廿一了没有?」我疑心。 「廿二岁。」她说:「长得小,所以可以扮小孩子。但是今天是大表姐生日,我们不能开溜,还是回客厅的好。」 我想想也是对的,我问:「那个穿绿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也是你的表姊呀,叫什么,你问她自己。」 我笑,与她回大厅,这时候灯光已经黯下来了,跳舞的跳舞,谈天的谈天,男仕们也都疲倦的回来了。我与这三小姐混进厨房,找到食物,又开了一瓶白酒,偷吃得非常香。偷吃味道往往最好,她懂得吃。 我们把牛油厚厚的涂在新鲜面包上,把羊酪咬着跟面包一起吃,又喝酒,就在餐桌上高谈阔 论。说了很久很久,我原本喝十瓶酒也不醉的,但是现在却偏偏有酒意,酒逢知己千杯少。 我说起我没有女朋友的事。 她说:「我那时候男朋友一大把,有什么用﹖张爱玲说的----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我自己再加一条:三不能谈天,有个鬼用。」 我借着酒意,我问:「现在呢?」 她来不及答,我已经接了上去---- 「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觉得我们很谈得来,我是你表哥,嗳表妹,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怔怔的看看我,忽然垂下了眼睛。 我以为问得太唐突了,只好干咳几声。 她轻轻的说:「太迟了。」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太迟了一点。」她说。 「为什么?」 「我已经订婚了。」她说。 「订婚?谁?你还是个孩子哪。」我跳起来。 「他也是我的表哥,我也是他的表妹,他虽然没有你风趣,但他有他的好处。今天……他也在此地,他出去钓鱼了。」 我怔住了。 「对不起。你的好意,我不会忘记。也是一个舞会,我与那位穿绿的小姐一起来的,他看中 我,没看中那一位,所以她一直生我的气,所以我一直要气回她,但今天听了你的话,我决定不再跟她斗下去了,谢谢你。」 我沉默着。喝了一大口酒。 「咱们还是表哥表妹,不是吗?」她问我。 「嗯。」我说。 「谢谢你。」她说。 我看着那张罕有的脸,很公道,有人比我先发现她,而且有人也懂得欣赏她,太难得了。因此傲气凌人。 我又喝了一口酒。 「你长得很美。」我低声的说。 「谢谢你。可是我一点也不漂亮,不过我比她们霸道,订了婚还跟人抢风头。」她笑,「她们都不喜欢我。」 我点点头。 「她一定更气我了,我得向她道歉才行。」她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长得很不错,可是皱着眉头,他说:「阿三,我找得你要死,你飞到哪里去了?」 「庄子的梦里去了。」她答。 「别开玩笑。这位是谁?」他敌意的看着我。 「你们也是表兄弟,他是大表姐的亲表弟。」 那男孩子笑了,坐下来,拿起面包就吃,并且说:「阿三,他们家好的茶叶放在什么地方?每个人都喝果汁汽水,我想喝杯好茶。」 我默然,我还以为自己标格,人家又何尝不是一样。 阿三说:「不知道。」 他说:「我们溜了吧,好不好?这种舞会,没完没了,到过也算了,我们走了主人也不会知 道。」 阿三马上点头,与未婚夫同心一致,难怪他要挑中她。 阿三还问我:「喂,你也走吧。」 我微笑,「都走了,怎么办?总要有人杀身成仁,做牺牲品呀。」 那男孩子笑,「说得好,那么对不起你了。」他拥着阿三,打算走了。 阿三向我投来一眼,然后跟着她未婚夫走了。 那一眼很深沉,是一种形容不出的黑,说了很多话,一眼就说了很多话。 我怔怔的,坐在餐桌前,继续喝着半酸半甜的白酒。 就差那么一点,那么一小点。那么一点。 我自己用两只手指比着,那么一点点。 她那双眼睛,她的肤色,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表妹。 我放下了酒杯,因为一瓶白酒已经喝完了。 表姐走了进来,见到我,便笑,「你这只大老鼠,躲在这里偷吃!你好大的胆子。我想告诉 你,你别去惹那位三小姐,她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很会吃醋,别一言不合,在我这边打起来才好。」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那位穿绿的呢?」 「被阿三气走了。你不知道我这些表妹们,没有一个好惹的,依我看,表妹是少一个好一个,表弟嘛,多几个不妨。」 「说得对。」我说。 「你怎么了?」 「刚才几个小时里,我走了人生的一大段路,喜怒哀乐,包括恋爱失恋,得而复失,你相不相信﹖」我问。 表姊没好气,她说:「对不起,我不懂,依我现在看,表弟表妹都是少几个的好。」。她说:「你醉了,我不陪了,你不能开车,就到客房休息一会儿。」 她也离开了厨房。 我没有醉,我怎么会醉。才那么一小瓶白葡萄酒。但是今天的确是个喝酒的好日子。我坐在那里,看看桌子上零零碎碎的杂物,想到那些女孩子的笑,巧巧妙妙,风姿嫣然的笑,都是我的表妹?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去。舞会正好半散,是顶有味道的时候。穿绿的小姐走了,可是还穿红 的、蓝色、白、黑、花的,都是漂亮的小姐,在脂粉绫罗堆里过日子的小妞,一般的粉妆玉琢,一般的可爱美丽,喝了一点点酒之后,情绪很愉快,我请她们跳舞,她们忙着打听我是谁。 最后我请过生日的表姐跳舞,祝她「永远美丽快乐健康富足。」她笑了,说我真会说话。表姐夫笑着叫我别哄他太太,免得哄坏了她。 表姐更高兴了。这真是一个快乐的场合。 最后表姐问我:「你看中了谁没有?」 我摇头,「有些是订了婚的,有些没看中我,有些气跑了,有些不合心意,非常的悲欢离合。」 表姐笑,「你常常来,我就可以帮你再想法子,你别畏缩呀,一次半次,你就想老婆到手?我的那些表妹们出身全是有来头的,比不得那些在外边拋头露面,打字呀,做会计呀这些。千金小姐,当然要花点功夫,我又不讨厌你上门来,你怕什么﹖总叫你物色一个好的回去。」 好大的口气。 可是……把一个千金小姐抬回家去,又该怎麽办呢?这仿佛距离很远,我不应该想的,目前只该听表姐的话,怎么样去勾引一个漂亮的小姐。 然而不会有那么漂亮的了吧?那种黄澄澄的肤色,太阳金光泸过,叫人睁不开眼睛来的。那种杏眼,深而且黑,不在乎的神情,机灵的语气。我确信有一见钟情这种事。 不过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大家都应当快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有过去的女人 有过去的女人: 陈开友第一次看到吕吉的时候,在美东企业的电脑室。 他去探望旧同学,没聊上两句,秘书进来说,储藏营业资料的电脑发生故障。 开友是电脑盲,一窍不通。 旧同学正是营业部主管,闻言跳脚,立刻说:“速传吕小姐。” 一边站起来有所行动,原本,开友应当告辞,但不知恁地,他竟跟在同学身后,一起来到电脑室。 同学继续诉苦:“人类总有一天,叫这劳什子控制,某次某人不小心按错一个钮,所有资料洗清,害得我们这一组差些吊颈。” 开友莞尔。 奇是奇在同学并没有觉得观光客陈开友站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对。 後来开友才知道,这一切机缘巧合,就是要使他结识吕吉。 电脑室布置一如间谍电影中的陈设,一小组工作人员正忙得满头大汗,围看一组机器团团转。 开友忽然觉得自己幸福。 他的职业是写作,没有机器可以替代他的功能。 同学一叠声问:“吕吉呢,怎么还不来?” 有人答:“吕小姐来了,吕小姐,请过来这边。” 开友好奇的转过头去,看到一位脸容清秀的女子翩然而至,一声不响坐到电脑前面,迅速按动所有纽键。 电脑荧光幕上打出翠绿闪光字样,那一点绿,溅到她眼珠里去,使她看上去有一丝精灵的味道。 开友的同学松一口气,这才觉醒,拉一拉开友,离开电脑室。 “吕小姐是什么人?”开友问。 “我们的电脑工程师。” “啊。” “没想到吧,那样一个美妇人。” 开友低下头。 “她精通她的功课,药到病除,没有她还真不行,所以年薪将近一百万,房子车子津贴还不在内。” “那么能干。” “现代女性不容忽视。” “嗳对,”开友说:“我要告辞了。” “有空再联络。” 开友没有忘记吕吉。他恰巧在她发挥专注的工作美时遇见她,印象深刻。 他记得她穿着浅灰色条文套装,裙子波浪形,添增三分婀娜,印象深刻。 一位突出的女性,毫无疑问。 所以过了几日,他在一间咖啡厅里看见她的时候,便欢欣无比的迎上去打招呼。 吕吉不认识他,但客气地微笑。 开友递上卡片之後,坐在吕吉的桌子上不肯离开。 不但吕吉觉得奇怪,连开友自己都觉得不比寻常。 长了廿多岁,他从未试过这样被一位异性吸引。 而且是一位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女性。 吕吉并不讨厌这位年轻人,很明显,他对她有超乎异常的好感。 不是没有男人试图接近吕吉,但他们大部份用意复杂,年轻人的态度不一样。 “等人?”开友问。 “等小女。”吕吉微笑。 开友一怔,当然,这样漂亮的女子,应该一早名花有主。 吕吉跟著说:“她来了。” 开友转过头去,吓一跳,他满以为是个六七岁的小孩,但过来叫妈妈的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吕吉笑看为他们介绍,“安琪,这是你最崇拜的作家陈开友。” 安琪深呼吸一卜,“唉呀,可惜找忘记带书来叫你签名。” 安琪跟她母亲姓。 开友问她母女俩要了电话地址,喝完茶,结过帐,才回到自己那一桌去,给朋友骂个臭死。 第二天他开始送花,注得很清楚,是给吕吉小姐,亲自去挑大朵洁白芬芳动人的栀子,他觉得她整个人像栀子花。 送到第七天,吕结的电话来了。 是她亲自拨的,开友十分欣赏她的修养。 “陈先生?我是吕吉。” “我是开友。” “谢谢你送的花。” “你肯收下便是我的荣幸。” “但我必须劝你停止这种花费。” “与我对你的倾慕相比,不成比例。” 吕吉讶异,“你真会说话。” “我不见得肯对每一位女性都说这样的话。” 吕吉停一停,一我不知道该怎麽讲。” 开友温柔的说:“什麽都不要讲。” 这句话之後,又过了三四个月,开友才能约到吕吉。 他一直没有催逼她。 只是隔几天闲闲地关怀地问候几句,有时来听电话的是安琪,直呼他的名字:“等一等,开友,妈妈就来。”也不觉得他同她母亲做朋友有什麽不妥。 开友就是想维持这种开放自由的气氛。 渐渐他们在友好的对话中熟稔,他忘记才见过她两次,她也忘了才见过他一次。 过节时,她买了礼物,差人送给他,开友打开盒子,发觉是一条鳄鱼皮带。 陆陆续续,他知道她早同丈夫分开,独自抚养安琪,母女相依为命。 除夕,她打电话来,“开友,有没有节目?” “没有。” “真的没有的话,”吕吉笑,“请到舍下便饭。” 开友知道她打听过了,不然怎么晓得他父母已经移民,他没有年夜饭吃。 “我六点钟到。” 这还不算约会。 但那天开友在吕府逗留了五个钟头,与他们母女无所不谈,他发觉吕吉开朗、幽默、坚强,智慧,冷静,几乎集人类的优质於一身,他完全倾心。 相信吕吉也发觉这一点。 忙完一个年,松口气,开友便约她晚饭。 吕志欣然赶会。 开友多年守心如玉的感情泊泊倾倒在吕吉身上,一点保留都没有,他认为可以完全放心,她会得小心保管。 吕吉的确没有让开友失望。 开友没想到消息传得那麽快。 先是陈老太太打电话回来向儿子打探:“开友,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开友一怔,“我一直约会女孩子。” “这个不同,你表妹看见你俩跳舞至深夜。” 开友暗骂一声多事的女人。 “表妹说你陶醉得看不见身边其他的人。” 开友只得说:“这位吕小姐,同我比较谈得来。” 陈老太咳嗽一声,“还是小姐吗,她女儿才是吕小姐。” 开友耳边嗡的一声。 “开友,适可而止。” “我已经廿六岁了,会得自主。” “是呀,父母一向尊重你,你要从事写作,任你,你拒绝移民,也任你。” “你老人家放心,别多说了,电话费够坐飞机了。” 是非人报耳神报得这麽快。 开友知道他几个远房表妹对他非常不满,他从不与她们聚会,不大看得起她们,对她们没兴趣,这大概是对女性最大的侮辱。 所以.有机会,她们就报复,藉日当然是为表哥好。 开友不去理会这些是非。 他忠诚地,只约会看吕吉一个人。 开友的姿态像是回到五十年代,管接,管送,从来不叫女士结账,开车门,拉椅子,一直没有试图握一握吕吉的手,或是轻吻一下面额。 感觉非常温馨,吕吉十分感动,但她把情感隐藏得很好,对开友如一个亲昵的朋友。 复活节假期,开友在吕宅做客,安琪与朋友出去了,吕志准备好下午茶接待他。 捧看甘香的大吉岭红茶喝的当儿,开友忍不住,很平和的说: “我想我早已爱上你。” 吕吉一怔,随即回复自然,并没有说话。 开友轻轻说下去:“我认为我有爱人的资格,我心智健全,经济独立,感情专注,勇於承担责任,并且对将来有计划。” 吕吉笑:“我知道。” “你可接受我?” 吕吉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开友耐心等候。 “开友,让我们顺其自然。” “怕只怕你故意压抑。” “但开友,成年人再恣意,也不能完全失去节制,否则状若癫症,谁吃得消。” 吕诘当然说得对。 开友说:“我并非一时冲动,我的性格早已成熟。 吕吉伸过手去,轻轻掩住开友的嘴,示意开友不要再说,开友这才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开友趁机收起这个话题。他看得到吕吉脆弱敏感的一面,他不想她觉得任何不安或不快。 夏季才开始,陈老先生回来渡假,住在亲戚家中。 立即传儿子去问话。 表妹们十分幸灾乐祸,等著看热闹。 陈老开门见山,问开友:“你仍同这位女士来往?”已经说得很客气。 开友坦白:“是。” “你妈怎麽跟你说?” 开友微笑,不语。 “听说她近五十岁了,女儿同你一样大。” 开友啼笑皆非,“不止了,她告诉我今年七十二。” “开友!” “父亲,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与你母亲同龄不是问题?” “谣言夸张许多倍——” “她是比你大是不是?” “父亲,请不要在这个上面做文章,你看见她便知道她非常漂亮,而且年轻。” “但结过婚,女儿明年进大学。” 开友不知道怎麽说才好。 过一会他说:“她是电脑工程师。” 陈老非常讽刺的说:“真不知道是怎麽抽出来的时间念到专业文凭!原以为结婚离婚已经够忙。” “父亲,这是人身攻击。” “开友,我要你中止这段友谊。” “不可以,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好,我也有选媳妇的自由,你们一直做朋友做下去好了。” “父亲,你且慢激动。” “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前人後你都表示要娶她。” 开友一怔,他实在没有这样说过,现在却百辞莫辩。 最要紧的一点是切莫与父亲吵起来,把感情弄僵。 “结婚?人家未必肯嫁给我。” 陈老蹬足,“世风日下,白相也找一个年轻的白相。” 老一脱的男人根本看不起女人,对他们来说,女人分两种:结婚一种,玩的又是另外一种。他们可能爱护一个女人一辈子,却不尊重她。 开友觉得没有什麽可说的了,交通有问题。 他站起来要走。 “开友,你就不能答应老父疏远李小姐?” “是吕小姐,父亲,你连她姓氏都没搞清楚便对她持有偏见。” “开友——” “我明天再来看你。” 开友还是生气了。 他没想到亲人会用这样的有色眼镜看吕吉。 找了老同学出来诉苦。 同学劝开友:“他们有他们的苦衷,试将你自己放在老人家的位置,你也会反对。” “我才不会干涉子女的私事。” “开友,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开友沉默。 “我与你认识吕吉,欣赏她,喜欢她,了解她,家里的老人家一时可不能接受她。” “我不会勉强他们。” 同学笑笑,“他们也太紧张了,我清楚吕吉,她有一颗自由魂,才不会放弃自由身。” 开友惆怅。 同学说下去:“即使爱,也很温和理智轻松,她不会为任何人舍弃目前的身份。” 开友说:“爱她的人,也不会要求她改变。” “但愿人人如此文明。” 开友忽然说:“我倒希望她忽然疯狂起来,紧紧拥抱我,叫我透不过气,恳求我,叫我带她走,走.到天涯海角,永远不再回家……” 同学笑了,“真猥琐,也不想想怎麽安置安琪,还有,我们老板何尝少得了她。” 开友苦笑,“是,我想疯了。” “真的想私奔,应当找一个天真的十七岁,无牵无挂,一走了之,我们这些人,已被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缚得死死的,走到什么地方去?” “你真会扫兴。” 同学不理他,继续说:“我也想走呀,那日春电视上播映加拿大风景片,哗,深秋,公园里全是红色枫叶,天蓝得无边无际,我心向往之,几乎想即时移民,离开本市繁嚣烦恼的生活!但,走得动吗?” 结果变成开友安慰他。 “也许,也许十年後可以退休。” “人人都这麽说,结果人人做到五十五岁强逼退休,到时走也走不动,一生就这样完了。” 开友笑起来。 “别笑,就是这麽可怜。” 晚上,开友同吕志说到这个问题。 吕诘笑:“你俩还早著呢,怎麽想到退休上去。” 这是吕灶叩第一次同开友谈到年龄。 她说:“我倒是从来没相信过人生四十才开始这句话,女性四十五岁退下,男性做多五年,也差不多了,总得留些空闲时间,毕竟,我们只活一次,别太虐待自己。” 开友说:“可是一些亿万富翁七十多岁还在做。” 吕吉又笑:“你是亿万富翁吗?” 开友有点尴尬。 吕吉叩说出她的计划,“明年安琪会往加拿大升学,我会与她会合。” 开友冲口而出,“我也去。” “你去干吗。”吕吉讶异。 “近着你。” 吕吉看地一眼,“难怪令尊令堂反对你同我来往,你在本市大有前途,无端端离开,不觉可惜?” “慢著慢著,这里有两件事,第一,谁说我父母不喜欢我俩做朋友?”开友焦急。 吕诘挽一琅嘴,“当然有人告诉我。” “这些人的嘴巴真讨厌。”开友梓梓说。 吕吉只是微笑。 “第二,”开友说:“稿件无论在什麽地方都可以寄回来。” “内容会脱节的,而且跑邮局多琐碎,非必要时,何苦侨居海外。” “届时就有必要。” “开友,”吕诘感喟的说:“将来你或许会後悔在我身上花这麽多时间精力。” “或许,但此刻觉得享受已经足够。” “你的论调同安琪差不多,我却觉得将来要付的代价太大,现在就得收敛。” 开友低下头,吕吉已经说得很明白。 他有点灰心。 趁父亲在身边,把所有时间用来陪老人家,一连几天没在吕家出现。 陈老倒是十分讶异,谣言几乎传得开友经已与超龄女友同居,事实并不如此,儿子乖乖的在他身旁。 他乘机教训儿子,“写作总像吊儿郎当的。” 开友喃喃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老也有点不大好意思,过一会儿他说:“不如来加国开学。” 开友的心一动,“我写得已经有点出息了,不舍得丢下。” “在那里都可以写,你母亲怪寂寞的。” 也许,开友心里盘算,换一个清静些的环境,人与人之间比较容易沟通…… “我想一想。” 陈老叹口气,“你已经长大了。”语气中无限遗憾,“自己作决定吧。”管,还怎么管,弄得不好,父子情都完蛋。 他晚上就乘飞机离去。 开友送完父亲回家,停车场有部跑车向他响号。 他转身,是吕吉。 开友的一颗心几乎自胸膛跳出来,这主动的一小步不知表示多少意思,她不知反覆思考多少次,才作出的决定。 开友连忙走过去。 吕诘的表情仍然平和,眼神却是炽热的。 “请上车。”她说。 开友一点犹疑都没有,便上她的车子。 引擎咆哮两声,转弯冲出去,速度极高,开友没想到吕吉驾驶技术这么优秀,又一次讶异。 他俩没有谈话,车子一直向前驶,盘上山去,终於停在山腰一个僻静的避车处。 开友鼻子有点酸,轻轻问:“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迈进一步?” 吕吉转过身来,开友觉得她一张险队是发出莹光来,他们紧紧拥抱。 开友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他不理,他不关心。 他与吕吉很公开的在一起。 安琪最客观,开友最感激她的支持,她说:“百分之九十五甘多岁男性说话还一团团不知所云,只有陈开友不同,母亲有这样的朋友我替她高兴。” 开友也想说:许多女性做了新中年还成日挂看什麽鞋配什麽手袋,什麽人在背後说什么人坏话,吕吉并不。 他俩特别幸运。 没有人知道,吕吉为了这个小小决定,曾经失眠数夜,风露中宵。 也不需要有人知道了。 她很庆幸及时作了这个决定,历年来没有人知道她有跳跃的灵魂,只有开友看得见,她终於把灵魂释放出来。 她轻轻同开友说:“我有许多过去。” 开友诧异地春她一眼,“我知道你不止三岁了。” “比这个较为复杂点。”吕吉微笑。 “可是你都应付下来了。” “是的,都成为过去。” “一定需要许多毅力意旨才能克服。” “呵那当然。” 开友说:“我为你骄傲。” “这许多过去,并不全属愉快经验。” “也没有这个可能。看,是谁把谁当作三岁。” 吕诘停一停,“许久没有倾诉心事。” “你想说吗?” “你愿意听?” 开友说:“假如你要说,我有一双好耳朵等你。” “但全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都不重要,不一定要花时间去说它。” 吕诘的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开友笑,“没想到我会给你忠告吧。” 没想到的是,她会接受他的忠告。 吕诘并没有改变自己,衣饰发式都如前一般。 只是同事都觉得她步伐轻松,容光焕发。 每天仍然有雪白大朵的栀子花送上来。 年轻的女职贯遗憾的说:“我们都收不到花。” “只有中年男人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另一个说。 开友的老同学听了暗暗好笑。 他佩服开友的真诚。 他同开友说:“倘若那部电脑早一步坏或是迟一步坏,你就看不到吕吉了。” 开友想一想,“不会的,它一定会在那个时候坏,不然的话,乾脆不坏,它突生故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认识吕吉。” “令尊令堂那方面你如何处理?” “一定会给他们充份的心理准备,说不定搬到他们隔壁,先相处三两年,届时歧见一定全盘消失。” “好计划,在外国小镇,同种即同乡,同乡即莫逆,容易说话得多,开友,我知道你会成功。” 开友轻轻的说:“因为我真的爱惜她。” 连过去未来一股脑儿一视同仁。 陈氏两老会得改观。 开友有这个信心。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反而缄默了。 人是这样的,开头,对看不顺眼的事与人,群起而攻之,唯恐天下不乱,七嘴八舌,乱表态乱批评。到了中期,只要事主自信坚强,我行我素,毫不动摇,人们便嚅嚅然散开,讲闲话也已讲得筋疲力尽。再过一阵子,只要事主仍然屹立不倒,谈笑自若,这些先头不屑的人,还不是调过头来认佗朋友。所以为闲言闲语而壮志消沉,最划不来。 只有开友的表妹还说了一句:“不相信他们会结婚。” 想结婚的反而是开友。 他们是有计划的。 吕吉说:“待安琪毕业再说。” 开友佯装恼怒,“你这样拖著我,把我的青春都耗尽了,我可不能等那麽久。” 吕诘哑然失笑。 她已经要求美东调她到加国总公司任织,公司正在考虑中,大致上不成问题。 安琪明春便升任大学生。 开友说得好:“本市样样都没话说,只是外国的阳光空气更加适合培养我们这段感情。” 安琪说:“没有人比他俩更适合对方,年龄上有一点点差距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倘若差的不是几年而是几百年,他俩就永远不会碰头。” 温哥华事件: 洪雪琪根本没有叫分公司派人到飞机场来接。 等来等去,只有麻烦。 但当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通道的时候,却舂见有人提高牌子,上面写着:通宝有限公司洪雪琪。 持牌人是一个小伙子,甘多岁,高挑身效,相貌倒还清秀,当然不是雪琪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有型士,况且他身边还亲昵地站着一个娇俏的小女孩。 也难怪,这是一个星期六,年轻人寓工作于娱乐,把女朋友也带来飞机场。 雪琪便如大姐姐般笑看迎过去,道了姓名。 那小伙子连忙说:“我是刘世平。” 他没有介绍女朋友。 是那女孩自动说:“我叫马利安。” 全盘西化了,怕是土生土长的华侨女。 刘世平接着说:“欢迎到温哥华。” 他们把车开过来,送雪琪到旅馆。 雪琪任配角,坐后座,二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 马利安把男朋友钉得太紧了,那男孩子也是,公私不分。 雪琪对他印象打了折扣。 洪雪琪是那种廿四小时献身工作的人,也希望同事像她那样卖命。 下属颇有微言,但她一直坚持己见。 雪琪这次来温哥华,是监察拍摄一个广告。 剧本早已通过.制作公司可靠胜任,这是一项轻松的差使。 刘世平是这边的联络人。 他与雪琪说:“需要什么,请同我联络。” 雪琪心想,快走吧!快去同女伴玩耍吧,嘴巴却说:“星期一早上见。” 语带讽刺,指刘世平只在星期一至五办公。 刘马上听出来了,一怔,雪琪没料到他还是个聪明人。 当下他不说什么,礼貌地告辞。 雪琪淋浴后打了几个电话给亲友,联络了工作人员,觉得累,又不想睡,开冰箱取出啤酒,扭开电视听新闻。 还是瞌着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雪琪睁开眼睛,时节已近黄昏,窗外史丹利公园一带的天空是紫色的,美得似一幅图画。 雪琪轻轻问自己:“洪小姐,你寂寞吗?” 来不及回答。 电话催得厉害。 是老友淑仪,爽朗的一阵笑声,“我们愚夫妇马上出来接你去吃海鲜,给你三十分锺打扮。” 雪琪伸个懒腰,“马上就可以,还打扮呢。” “一言为定。”淑仪挂断电话。 接看,摄影组的通知来了,明天一早,唐人街外景。 没有时间悲秋。 没有余暇春花秋月。 雪琪梳好头发,套上便服,淑仪已经飞车来到。 叠声叫雪琪退掉酒店房搬到她家,每次都要雪琪解释出差住酒店联络比较方便。 几经扰嚷,方才出发,雪琪发觉腹如雷呜。 在小小海鲜馆中,雪琪一见龙虾,情不自禁,举案大嚼。 淑仪问:“你认识那边那个人?” “谁?” 淑废呶呶嘴。 是刘世平。 雪琪没想到温哥华那么小。 他用眼神同雪琪打招呼。 雪琪朝他点点头。 “也许我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 “是吗,”淑仪说:“装蚊子哼哼就算是小姐了吗,未免太容易,也不算矜贵。” 她继续与雪琪叙旧,天南地北地聊,十分尽兴。 结账的时候,待者说,刘先生已经付过。 西方社会,各人自扫。并不作兴无故请客,淑仪大感意外。 “是追你的人?”她问。 雪琪失笑,“谁要追我?” 一半自嘲,一半实话。 “为什么不,”淑仪说:“只要你放软一点。” “放软什么地方?不是身子或是腰骨吧,以便随时躺到床上去。” 淑仪白她一眼,把她送回酒店,嘱她早点床息。 吃得太饱,睡得特别憩。 几乎连晨召的铃声都没听见。 雪琪太熟悉这种军训式生涯,一下子就准备好走到大堂等车来接。 没想到那人是刘世平。 大清早,他身上还散发着剃须水的清新。 “早。”雪琪说。 他的女朋友呢,还没有起床? 摄影队已经在等。 趁晨曦拍好这几组镜头,明天还有别的拍摄程序。 雪琪与导演谈了一会儿,退到一旁观赏。 两小时后,工作顺利完成,导演希望到附近中国茶楼茗茶。 义不容辞,刘世平成为向导。 雪琪本来不想去,不知恁地,又觉跟着大队十分热闹,便一起走。 刘世平就在她身边。 她说:“谢谢你昨天请客。” “欢迎光临小店。” 雪琪意外,“你是东主?” “家父是。” 华人到什么地方都能开花结果。 “你们是第二代?” “第三代了。” “你在温哥华出生?华语说得很好。” 他笑笑。 格子衬衫,粗布裤,罩一件凯士咪外套,春上去似大学二年生。 雪琪觉得自己昨天对他太过苛求。 礼拜天的茶楼极挤,电梯轧得水泄不通,雪琪与刘世平被推到角落,外边的茶客犹自不甘后人涌进。刘世平用手臂保护雪琪。 雪琪的脸孔才离开他的下巴三四公分左右,她可以闻到他的气息,他也一定可以闻到她的吧。 今早雪琪洗了头;来不及吹干,散着一股蜜糖香味。 这几十秒锺像是特别长久,雪琪一动不动,直到电梯门打开,众人涌出,她才松口气。 这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辣地发烧。 她诧异了,打十八岁开始,已经学会处变不惊,这次是怎么搞的。 莫非是异乡的士,以及异乡的水,令她有了非份之想。 还没有定下神来,雪琪已经看见刘世平的小女朋友马利安正在伸手招呼他们。 雪琪挑只偏位,静静坐下。 导演请她傍晚到制作公司看片子。 马利安穿着窄得不能再窄够牛仔裤,配金色镶宝石大耳环,皮肤带着一层金光,不算美,异常有东方色彩,一定迷死外国人。 雪琪吃了一碟子炒面,跟着众人称赞,这里的中华科理还真的不赖。 思流却飞到多年之前,她在多伦多念书的时候,恋爱过一次,记忆所及,一见该位男生,即时脸红心跳。 她莞尔,希望今日的她,有所进步。 一抬头,却发觉刘世平正在看她,刹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笑下去,抑或即时收敛,甚为尴尬,像是秘密被人拆穿。 本来顶轻松的差使,因为遇见这么一个人,变得复杂起来。 刘世平替众人斟茶,雪琪玩笑说:“别又是你们家的茶馆。” 刘世平笑。 同事替他回答:“是他三叔开的。” 但是他一点唐人街气息也无。 刘世平问雪琪:“还想逛什么地方?” 雪琪从来没有在外地购物的习惯,摇摇头。 忽然听得刘世平低声说:“人学一部机器是行不通的。” 雪琪一怔。 人多,又不方便分辩,只是牵牵嘴角,装作听不见。 难怪他到哪里都带着异性,工作不忘娱乐。 雪琪有点烦,点看香烟,深深吸一口,“散队。”她说。 下午,乘了二十块钱计程车到淑仪家,与她两个孩子痛快地玩了几个钟头。 淑仪问她什么时候退休。 “没有想过?” “退休何以为生,你养我?” “击掌为盟,我服侍你下辈子。” 雪琪十分感动,“再过两年吧。” “这里有许多好的男孩子。”淑仪提醒她。 “会吗。”雪琪微笑。 “你不信?回去蹉跎,与人无尤。” “我都没看见有好的人。” “小姐,你每次来都只逗留三两天,浮光掠影,当然走马春花。” “我回去想想。” “来,我开车送你出去。” 雪琪迟到。 小小试映间挤满人,一条长凳上有人退开小小空间,让雪琪坐下来。 黑暗中,雪琪也知道他是刘世平,每次都贴得那么近;几乎胸膛对胸膛,她认得他的刮胡水味道。 导演选择的镜头,同雪琪心目中的一样,没有异议,决定明天顺利续拍。 大家欢呼一声,开亮灯,雪琪签了名,一天工作遂告结束。 有人叫:“让刘世平带我们去吃饭。” 真的,民以食为天。 雪琪有点累,推辞。 他们拉住她:“不准扫兴。” 刘世平说:“坐一会我送你走。” 雪琪只得去了。 一直以为马利安会出现。 但是没有,刘世平把她遣走,抑或她没有空? 要快活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 雪琪可以问刘世平饭后有什么好去处。 为着礼貌,他一定会陪她。 每一个城市都有可观的夜生活。 看不看,在你,雪琪对自己这样说。 刘世平替雪琪取来一杯新鲜咖啡。 雪琪没有抬头,只是低声道谢。 大伙在停车场分手。 刘世平送她。 “明天是最后一天?”他问。 “看效果,可能会多拍一天。” “应该没有问题。” “是,这一组人一向成绩超班。” 刘世平认同。 “马利安呢?” “她另有节目。” “这个城市越来越热闹。” “不必客气了,”刘世平笑,一你们总是急不及待要回家。” 雪琪也笑。 是,她担心盆栽会枯坏。 “到了。” 雪琪抬起头。 “不必下车,”她说:“我自己上去即可。” “不,”刘世平摇摇头,“送到门口。” 现在都没有人这样做了,送,有时都格于礼节,逼不得已。 刘世平停好车,陪雪琪上楼。 一进电梯,又哄进来一班日本旅客,叽叽喳喳,把他俩挤到角落。 雪琪有点惆怅。 一整天了,都没有主动,这样下去,包管连涟漪都不起一个,就得打道回府。 怪不得在公司里,她享有清誉,特别受同事激赏,都说洪雪琪胳臂上可以走马。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世平替她排开东洋客,让她通过。 在门口,雪琪说:“谢谢你照顾。” “如果我出差到你注的城市;你也会一样对我。” 雪琪想了想,“一定,但──” “但什么?” “你大概还有其他的朋友。” 世平笑笑,“你总想躲。” 这句话里,无异也藏着一条骨头。 雪琪用销匙开房门,世平连忙退后一步,雪琪说“再见”,便掩上门。 那夜,在梦里,她看到洪雪琪悄悄的同洪雪琪说:你,你错过了一切。 两个洪雪琪都无奈的轻轻地笑了。 醒来的时候,阳光满室,以为迟了,才清晨七点。 睡那么多钟头,还是累,可见心力交瘁到什么地步。 雪琪想到淑仪说她:“你的内伤不能一直拖下去,总得休养生息好好调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累得慌。只想找到可安歇的水边,躺卧在青笔地上,好好昏睡一年半载。 雪琪颓然想,或一眠不起,都不是坏事。 这次,开车来的,却不再是刘世平。 司机不准时,雪琪等了二十五分锺,才听见车号,虽然一叠声道歉,雪琪已经决定以沉默抗议。 很多时候,一早便知道哪一天会过得愉快,哪一天不会。 这一天肯定不会。 但工作仍然顺利。 一点意外都没有。 刘世平在场,马利安也在。 她过来同雪琪塔讪。 “这条项链真漂亮。”她说。 雪琪顺手摘了下来,“送给你。”坠子是一块小小的古玉,别致,但并不值什么钱。 “真的?”小女孩即时十分高兴,伸手接过。 刘世平过来,“怎么可以胡乱收入家礼物。” 马利安说,“不妨,我会回礼。” “你回什么给人家?”刘世平追问。 马利安赌气了,“你,把你送出去。” 雪琪一怔,刘世平也一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闲闲说:“人家不一定要。” 马利安把手臂圈着他的腰,脸贴着他胸膛笑起来。 因为实在年轻,观者并不觉得这种亲昵动作有什么委琐。 雪琪微微牵动嘴角。 拍摄完毕,他们归队回写字楼,雪琪检察了所有的单子,画了花押,松了一大口气。 这件事里苦有什么纰漏,老板可只看着她一个人。 淑仪的电话追到写字楼。 “还以为你不告而别。” “小姐,马不停蹄。” “胭脂马。” “你才是畜牲,狗口长不出象牙。” “晚上来吃饭。” “六点锺我准时到。” “带个伴来。” “别耍我,心急慌忙,哪里去抓。” 淑仪笑一会儿,挂上电话。 刘世平恰巧拿着一叠单子站她身边,雪琪不由得咳嗽一磬。 他笑笑坐下。 雪琪看看大玻璃窗外的风景,“如此湖光山色,焉能专心工作。” “你们的海港岂非更美。” “所以我的书房帘子从来不卷。” 刘世平又笑,“这像你一贯作风。” 雪琪微愠,“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你认为如此?”刘世平意外,“我却觉得我太喜欢你了。” 雪琪失笑,“你的表现方式甚为奇特。” 导演过来问:“雪琪,你明天走?” “明天或后天。” “来去忽忽,雪琪,你永不留恋。” “有工作赶看做。”雪琪微笑。 导演是艺术家,“啧啧啧,没有你公司还不是照样运作。” 雪琪懊恼,“你们都针对我。” 导演问刘世平,“我又说错什么?” 刘世平实在忍不住,拉起雪琪的手,“来,走之前,至少去喝杯咖啡。” 他带她到市中心路边咖啡座坐下。 雪琪不安的问:“马利安呢?” “你好像很关心她。” 雪琪别转面孔。 “她去买礼物送你。” “啊,”雪琪意外,“她知道我喜欢什么?我是一个很挑剔的人。” “看得出来。” 其他的同事也跟着下车坐拢来。 有人取笑刘世平,“别妄想在雪琪身上用工夫。” “你看,”雪琪说:一谣言就是这样开始的。” 导演坐过来笑道:“雪琪,要是这个人告诉你马利安是他的侄女儿/表妹/学生,千万不要相信他。” 雪琪答:“我不会相信。” 一组工作人员,忙到最后,总会变成兄弟姐妹。 大街的过路人姿势优闲,难怪淑仪胖许多,面孔看上去,圆圆的像皮球。 雪琪站起来。 “我送你。” “我叫计程车得了。” “应该的。” 雪琪抬头张望一下,马利安呢,莫非她真的把刘世平来换那串项链? 她脸上一红。 同事们鼓掌送走他俩。 “多住一天的话,可以到维多利亚去,”刘世平说。 雪琪摇摇头,“我是一个城市人,对鸟语花香不感兴趣。” “那,时间用来作什么?” “工作,休息,再工作。” “厉害。” “这是我们本土风俗。”雪琪笑。 车子向郊外驶去。 稍微精灵一点的男孩子如刘世平,就已经滑不留手,没有诚意,只想游戏。 这些年来,雪琪从不下场,抱着少赌即嬴的心理。 到了淑仪家门,车停下来。 雪琪推开车门。 刘世平问:“不请我进去?” 雪琪答:“那不是我的家。” 椒仪迎出来,探头一看,她认得他是前天付账的人,即时说:“刘先生,稀客,请进。” 雪琪却坚持,“刘先生没有空,他立刻就走。” 刘世平无奈,只得说:“我立刻就走。” 淑仪愕然。 雪琪把手插在口袋中,看着地把车开走。 淑仪睛看她问:“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轻易上钩。” “神经病,老站婆脾气发作,人家肯坐下来吃顿饭,不一定想钓你这条大鱼。” 雪琪不怒反笑,自顾自走进屋子。 淑仪追进来,“他有什么不好?” 雪琪抱着淑农的小女儿,不回答。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该误会她是一个到外国来找艳遇的女人。 “你会不会对人家有点误会?”淑仪追问。 “人地生疏,小心为上。” “换一个地头,可能不同?” “也许。” “你好像真的不急。” “比这好十倍的都碰见过。” 不过他确令她心跳。 饭后由淑仪夫妇送她回酒店。 那一夜,直至深夜一时,电话不住的响。 不知是谁打来,雪琪没有接听。 公事已毕,夜已深,她不想再受骚扰。 雪琪也曾想过,这也许是刘世平;但她更加不愿听到他的声音,连最后一点好印象都破坏掉。 第二天上午她就离开酒店。 独自来到飞机场,徘徊良久,喝尽许多杯咖啡。 她在候机室所花的时间比任何地方多,免税店里售卖的玩具书籍她再清楚没有,一言蔽之:乏味。 她也有天真的想像,幻想上了飞机,发觉邻座坐着的正是刘世平。 他说:“不是说我没诚意吗,这就跟你回去。” 当然不是真的。 雪琪乘头等,邻座空着,并没有人。 雪琪叹日气,春起报纸来。 累了,就睡一会儿。 每次她都最怕单独坐飞机,但待坐稳了,再一次捱过。 在海关排长龙时她知道又过了万水千山。 一切恢复正常,第二天上班,一样打扮得端庄明媚。 老阐迎过来,“一切顺利?” 雪琪伙点头。 上司是个洋人,向她陕腴眼,“什么都没有发生?” 雪琪没有回答。 她不会这样说。 心中荡漾,已经有事发生。 会不会有下文,并不重要。 中午出去吃饭,电梯乘客挤得不亦乐乎!雪琪退到一个角落,把公事包当在胸前作保护盾。 该利那,她又想起刘世平。 半夜的电话,不知是否由他打来。 兰花: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网球场,她不胖,穿短裤,白t恤,腿是长长的,但不知为什么,她给人一种胖的感觉,在t恤与短裤下的皮肤给人一种紧张。 网球场里有好几个女孩子,那几个英国女学生白得令人难受,年纪轻轻,大腿上已露着青筋,手臂上布满毛孔,一眼看上去就像拔了毛的鸡皮,雪藏过的,也就透着雪藏过的异味。 西方女子也有美的,然而决不是英国女子,或许我对于其他国家不熟。女孩子还是中国人最美,她就是个罕见的例子,她必然去有阳光的地方度假回来,腿三晒成金棕色,油光水滑的,脸上也是那种颜色,眼睛漆黑,头发短短齐齐。 我用毛巾擦汗的时候问张:“她是谁?” 张说:“你不知道?”他有点诧异,“那是令弟当时得令的女友。” 我惊异,“哦?我还不知道呢。” 张笑,“由此可知令弟换女朋友的速度了。” 我也笑笑。六月份的英国竟如此热。 她的网球打得很好,决不是穿个短裙来露底裤的,手脚套着护膝护手,额角上缚一条白毛巾擦汗,那样子看上去,怪奇异的东方。 她是个急躁的女子,但凡接不到球,或打错了球,就骂着人。难得好看的一个人。 后来思思就来了,开着他那部莲花,见到我说:“大哥,你也在?” 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女朋友。 我问他:“考了没有?” “就考了。”他尴尬的说。 我喝着啤酒,“既然就考了,怎么不在家温习呢,就算是过目不忘,也得看看笔记,一个硕士读了三年,你还想读多久?还到处逛。” 他不响,低着头看着手掌。 妻子过来,笑着解围,“你这做哥哥的,什么场合都摆个大哥款,自己打着网球, 喝着啤酒!就责怪弟弟,思恩,你别理他,这人教书教坏了,对我也是这样。” □ 思恩□雨b渗满c这孩子还有这样好,见了大哥大嫂,始终听话。我把手搭在他肩膊上,拍了两记。他的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她奔到那里,他也转到那里。 “你的女朋友?”我问。 他摇摇头。 我说:“张说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在追求她,”思恩说:“我还有三篇功课要做,却跑来看她,如果是女朋友,才没这么空。” 妻看我一眼,觉得诧异。思恩是不追求女人的。女人追求思恩还来不及,就凭他的样子,凭他的姿态,一年换三百个女友。 我是跟他说:“洋女人不必带到家来,你好自为之,小心为上。中国女孩儿可以来吃一顿饭。” 他不大把女朋友带回来,他不与我们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远,用着老子的汇款,自得其乐,不出大事,我是不会知道的。 妻跟他说:“思恩,今天来吃饭吧,我煮了汤。” 我说:“你别白叫他,他有他的节目。” 思恩的眼睛与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网球拍一扔,有人拍着掌,她向思恩走过来,原来也早看见他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长长的。 思恩趋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说话,她点看头,一语不发。妻说:“很美丽,那身段是无懈可击的,那胸长得多么好。”我转过头去,温和的一笑。 妻怀孕有六七个月了。 思恩没有跟我们回去。我开看我的福士威肯与妻到家里,吃扬州沙饭,看电视。思恩在八点多来了。我捧着饭碗瞪他一眼,妻为他去预备饭,他那样子是懊恼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问:“你女友呢?” 他接过了饭,大口大口的吃着,吞了半碗,才说:“在家温习,不肯出来。” 我“啊”了一声。倒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么科目的?我不相信那书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说:“你别多讲话,当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赌气的说:“你们都拿我与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么好,还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岁半拿博士,我若廿六岁才毕业,也就是个不成材了,思惠廿八岁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这个,思惠那个,我就快疯了,我坐下来就是思惠的影子,从一岁开始,妈妈就说:‘思惠都会走路了,他怎么赖人抱?’我是不该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这个无赖,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说了两车话,怪在我们头上来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还有你这个好老婆,处处护着他──还有饭没有?这炒饭恁地香!” 妻笑道:“这人益发无法无天了。” 我说:“你几时开始温习?”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没有问题。” “她是你同学?”我问。 “谁?”思恩问:“哦,她?不同系的,念着化工,跟你一样。” 妻把饭给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机械工程。” 我说:“他才弄不清楚,他连念什么也弄不清楚。几时等他念完了,我们也好回家,如今为他放逐英国,开什么玩笑。我们若走了,他上什么地方吃炒饭去!” 妻说:“外头开着这些中国饭店……” 思恩说:“真受不了这种夫妻,一唱一和,这年头,吃一碗炒饭,就得听这许多闲话。” 他先笑了。 你别说,思恩有思恩的好处,他笑起来那种稚气,就打得动女孩子的心。这人功课马虎,开车箱,网球精,桌球精,又舍得花钱,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钱,每个周末上跳舞场、看电影,要不就过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说:“是呀,我功课是不好,但是功课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这么的活了下去,这就活了廿三年。 妻说:“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说我们兄弟像。” 妻说:“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觉得你漂亮,你老气,没有他那种飘味,也幸亏你老实,不然怎么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个不心惊肉跳的,又有什么味道。” 思恩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学院说:“那是沈的弟弟。”现在大家都说:“哦,原来你是思恩的大哥。”我这退位让贤了。 然而他终于把女朋友带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热得不像话。我自图书馆回来,妻正招呼他们。两个人像吵过嘴似的,都不开口。我先有点烦,这女孩子,长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么用,什么时候不好生气,跑到别人家来摆架子。 我也没什么话,大家吃了菜,点心。 妻说:“工程部打了电话,让你去一次,他们叫你去取那个mimache。说是通知你多时了,仿佛你不在乎。” 我点点头。 那个女孩子忽然抬头春了我一春。我觉得她脸圆圆的,还是那种金棕色的皮肤,就像一头猫似的,大抵这样的女孩子,是有资格发点小脾气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说:“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后面一大串.” 我打断了他,“要不要多一个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两个人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气来,就跟我说:“咱们思恩不错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个脸,什么都爱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时折腾女孩子,今天报应来了,我不喜欢这女孩子。”她母性大发,维护着思恩。 我微笑说:“当心胎气。” 她坐下来,用手撑看头,“思恩都告诉我了。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应着。 “母亲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亲已六七十岁了,长年不见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没回过去,统通把香港的陋习也染上了。思恩说爱她。” 我不在意的说:“思恩爱她,不过因为还没得手。思恩爱的女人多着呢。” “思恩真爱她,向我要钻戒来了。”她说:“你说奇不奇?那钻戒原是两只,当年妈妈买的。一只给了我,一只是思恩的,怕他弄丢了,暂存我这里,那戒指虽然不大,却上好的货色,我是不给的,问过妈再说。”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爱玩的男孩子,随他去罢了。” 妻说:“思恩是有点好处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临睡的时候,妻说:“你看到她的裙子没有?那是什么料子呢?如此贴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进了产房,十二小时后养了一个男孩子。 那个穿贴身衣料的女孩送来了两打上好玫瑰,署名是“兰花”。我这才知道她叫兰花,不过是个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样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硕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来医院陪着大嫂,又计划着明年的博士。 我问:“爸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很有点高兴,爸说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镑给我。爸说今年很是不错,又添了孙子了。”“你打了长途电话?”我问。 妻笑,“自然,他还写信呀。” 我摇摇头,叹口气。 “爸说让大嫂抱着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开,就罢了,他会写信给大嫂的。”思恩说。 妻看我一眼,说:“他最不爱回家。”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与你女朋友说一声,谢谢她送了花来。”我把名片给他看了。 思恩说:“她送了花来?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有点怪怪的。 妻问:“你与她怎么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绝,不见得特别开心,我打听过了,她没有别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欢她也没用,在她家坐到十二点,她就找藉口轰我走,想看真有点生气。” 我瞪他一眼,思恩越来越不堪了。 妻连忙说:“罢了,思恩,再说你大哥要骂了,你自己存心不良,怎么把她当粉头?” 我忍不住,板起脸来,“什么粉头面头,你们两个人说话卑俗到这种程度。” 思恩吐吐舌头,不响了。 妻在医院裹住了一个星期才出的院,千方百计央人请了个中国太太来帮忙,那太太的丈夫在餐馆做工,也乐得寻点外快,可是妻也很苦,什么都不放心,爬起床来看孩子。过了才一个月,大家心里都疑惑,可是不说,倒是思恩嚷:“我侄儿像我,哈哈哈!”孩子的相貌的确像叔叔,我想,那德性别像他就好。妻笑,“你别说,像思恩也有好处。思恩不乐了,“唷!像我有什么不好?”大家拍了照,寄回家去,爸爸一定要妻与孩子回去一次,我推到第三个月,到时也秋凉了。 我问思恩:“你几时去意大利?” 他不响。 “照啊,”我说:“那三百镑早花光了,是不是?” 他说:“我本来想跟兰花一起去,她说:‘我要去自己去,跟你走这么一趟回来,我花的是自己钱,却跳到黄河洗不清,我跟你成了什么关系了?’我说我请她,她又生气,抢白我:“啊,我才值那六百镑!’你想想,这女孩子恁地难伺候,我且冷她一冷。” 我微笑,这兰花倒很有点道理。 “那你是不去了?” “我陪大嫂回家去。”他说。 我点头,“倒也好,我也放心点,倒省我请假,陪她回去。我九月在巴黎要开一个会。” 思恩瞪眼,“大嫂,你看大哥有毛病了,他教的是机械工程,又不是时装,开会开到巴黎去了,花妙不花妙!” 妻说:“是啊,我倒要好好查一查。” 我一笑置之。 思恩后来托我带东西给他在巴黎的女朋友,我严词拒绝。 我教训他:“你也该好好找个女朋友了!混得出什么名堂来?这些跟你泡的女人,你别以为你得了便宜,你给她们玩了你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损失?” 他讪讪的道:“是,大哥说得对。” 难怪妻喜欢他,我也心软了,只好叹口气,“你真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说兰花好不好呢?”他问我。 “还不错。”我点点头,妻虽然不喜欢她,我却始终觉得她是不错的,这女子像个大学生,有点气度。 “但是她这样对我,我不能爬着求她呀,有时候我想,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也只有她比较好,就向她求婚也罢,可是又不甘心──她不爱我。” 我笑说:“你被女人爱惯了。” “是吗?等我回来再说吧。”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为她也悬了几个月的心,算是不容易了。 秋天以后,妻就收拾行李与思恩回家。思恩打算回来以后开始做博士。我不管他几时做好,反正地上了轨道,我也该走了。 我送他们到机场,叮嘱一番,道了别。 他们到了香港就打电话来,说爸妈爱孩子爱得不得了,妻兴奋的说:“几个长辈都说没见过如此可爱漂亮的小孩,思恩又说是像他。”我笑了。 我开了思恩的车子到巴黎开会。法国人的机械工程并不坏,我在巴黎大学蹲了三天。 后来觉得几次到巴黎,都没有好好的买一样东西送妻,就打算走一趟百货公司。问了人一声,人说戏剧院广场附近有好些大公司,我就朝那边跑过去。 刚巧下雨了,我才发觉巴黎的确是美丽的,走过三合一教堂,迎面来了一顶花伞,差点没撞在我身上,差点要撞上来,却又轻巧的避开了。 那女孩子圆圆的眼睛,叫我:“沈大哥。” 我想:真正到处碰得见熟人,定睛一耆;却是兰花。她和气的微笑着,那种温文是罕见的。我先是高兴了。“你呀,你在巴黎……,放假嘛?” “我毕业了。”她解释。 “啊,没有升学吗?” 她摇摇头。原本女孩子念个学士也够了,且又是理科学士。 “成绩好嘛?”我礼貌的问。 我总忘不了,那一日她情愿温习没与思恩上街,思恩大大的发了一场脾气。 “一等荣誉。”她很开心的敌笑着。 我脱口赞道:“实在好成绩。” “思恩说你也是一等荣誉。”她说。 我没想到多年前的事还被人提着,顿时一呆。 雨渐渐密了。我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咖啡档坐下,她以流利的法文叫了柠檬茶,我喝黑咖啡。路上的人还是很多,早上十一点。真没想到在巴黎遇见她。 我与她客气的说看家常话,她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与她说话,非常的愉快。她是一个走来走动的人,欧洲热得像她的自己手掌。 我说:“……想买点东西给妻子与孩子。” 她微笑,“怎么能去大公司买呢?大公司一向买不到好东西。”她偷偷看我一眼。 我笑,“那该去什么地方?你带路好了。” “去香舍丽榭,好是好,可是那东西又俗艳,我们去里和利路。”她建议。 我根本无所谓,跟着她走。我难得有这样的空,雨还是下着,我帮她拿着伞,她问我可要乘地下火车,她可是情愿走路。我说开了思恩的车来,不过怕步行还方便得多,于是大家走路。 我们一片片店走着,她讨价还价,那眼光是很独到的,为我拣了一整套的pc大大小小的皮夹子,我都买了。店员显然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有点难为清,后来付钱的时候忍不住解释,“她是妹妹。” 兰花一脸异气,她说:“你会法文啊,我倒是献丑了。” 我说:“那里;思恩的法文才好,我是胡诌的。当年请了一个补习老师,他说得这么好了,我始终不行。” 兰花微笑,“你们两兄弟,没一点相像之处,可是弟弟一直夸哥哥,哥哥也一直夸弟弟。” 我慢慢的说:“是不像,思恩长的漂亮。” 她说:“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忽然脸红了。 她又陪我去买了童装大衣,我因有个专家陪着,索性大买起来,连香港的亲戚也人各一件,大包小包的,不亦乐乎。然后我觉得;似乎也该送她一样什么。思恩始终对她有意思的,她又陪了我一个中午。 她在肴一只女装表,我趁她不在意,问了价钱,一千五百法朗,浪琴,我悄悄的买了放在口袋里。 我们找到车子,把东西放在行李箱里,那辆莲花的行李箱小得可怜。 她说:“思恩的车子。” 我微笑,“是,男人就这样,太太不在,总要作怪──他这车子快点,公路上方便,我就借了来用。” 她笑了。走了这半日,她也累了。我有义务请她午饭,于是开口约她,并问:“你有朋友同来?请他一道。” 她很喜悦:“谢谢,我正想:上哪里吃饭呢?不,我没有朋友,我是一个人来的。” 她想去左岸吃海鲜,我为难了,我并不熟那里,那里据说阿飞甚多。 我笑说:“我是老了,俗得很,只配在右岸荡荡,你若高兴,我们去美心吃一顿。” “那里贵。”她说:“不好。” “你倒不必为我省钱。”我微笑。 “我穿这牛仔裤雨衣,人家必把我当女叫化。”她说。 这女孩是固执的,我只好陪她去左岸,由她开车。她开车我掩着脸。她那作风与思恩倒是一对,再窄再弯的长板路还是飞着,终于到了,我下车,双膝软软的没劲道,吓坏了,到底老了。 她倒神采飞扬,选了一家小饭店,撕着面包,过堡多的白葡萄酒,叫了几碟子莫名其妙的东西。难得她在法国也混得这么好,实在不像考一等荣誉的学生,适才买东西的时候又如此小资产阶级。 我说:“……如果与思恩在一起,倒是有趣,他也喜欢这样。”我有意探听一下她对思恩的意思。 她说:“思恩?他喜欢得太多了。”她停了一停:“太多了。” 我坦白的说:“他喜欢你。” 她笑了,牙齿雪白的,她说:“沈大哥,你是君子人,你不会明白思恩的。” 我说:“思恩并不是坏孩子。” 她温和的答:“是。”那口气,也与思恩差不多。 我这才发觉,她的好处不止是会“穿一件贴身的裙子”,像妻所形容一般,我忽然喜欢她起来,存心爱她嫁给思恩。 “改天我们一起吃饭,兰花,思恩从香港回来,我打电话请你。”我说。 “思恩几时回英国?” “隔一、两个月吧。”我说。 “我要回家了。”她说。 我有一阵失望。“啊,回新加坡吗?”我礼貌的问。 “谁说的?”她反问:“香港,我家在香港,新加坡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急急否认着,越加证明她与新加坡有看不可分割的关系。 我点看头。 “然而也未必,”她说:“家里……春情形再说吧。我给你电话。”她写了个号码,递给我。 吃完了饭,她开车送我回旅馆。 我猛然记起来了!我问她,“原来你预备做什么的?” “也没有什么。”她微笑。 “我是误了你的正经事了。”我歉意的说。 她笑,“除了你,谁还有正经事呢,不过想去印象派画馆。” “我陪你去。”我说。 她端详我,“你若喜欢,就陪我去,若不喜欢,就此道别,你别像思恩,这张他会画,那张他也会画。” 我笑,“我偏偏跟思恩一样,可是我比他虚伪,我只心里想,嘴巴不说出来。好,我们回伦敦再见。” “你要走了?”她问。 “明早回去。”我说。 她点点头。 “谢谢你,”我自口袋里摸了那只表盒出来,“你若真当我是大哥,这你收下,不要客气。” 她也没看见什么,爽快的收下了,这女孩子是有默好处的。 可是她说:“你若是我大哥,一切好办了。”说得很是温柔,温柔过头了,有点悲哀。 我说:“你并没有大哥……你是不会知道。” “再见。”她说道,依然笑着,那笑容是极好的。 她到印象派画馆去了。 第二天清早我开车到布朗,还记得她的笑容。她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女孩子,很客气,很世故。 妻与思恩提早回来。 我大吃一惊,问:“孩子呢?” “爸妈留住了。”她说,“不放走,说请了奶妈,又说怕我照应不周。” 我气,“你就答应了?孩子将来都不认得父母了!” 妻不响。 思恩说:“你先别发脾气,爸爸说两个月就送回来,他亲自来,还不行吗?他们爱那婴儿啊,你都不知道,迹近肉麻的,做梦还在抱孙子,早知这样,我也早早结婚,养几个来争宠。” 我只好作罢,看了妻一眼,她笑了一笑,很了解我的样子。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把礼物拿了出来给她看。妻惊喜,“这次圆门褴精了,买得似模似样的,以往带的东西,六国贩骆驼似的,杂七杂八。” 思恩说:“哈!我也有好东西带来。”他带了一只金表给我。我谢了,他又说:“这趟走私两只手表,海关竟没发觉。”妻问他:“还有一只是谁的?”他答:“兰花的。”我忽然说:“兰花是不错的,请她来吃饭。” 妻说:“思恩还记得兰花中.我道早忘了,在香港玩得不像话了!”她向我眨眨眼。 “你别乱说我,大嫂,我天天坐在家抱侄儿──”我笑,“你们俩别再说了,没完没了。” “我这就去找兰花。”他说。 晚上妻跟我说:“还是香港好,什么都有,几时我们回去呢?”她很渴望回家。 “等思恩上了轨道就回家。”我应看。 她很满意。“这里也有好处,不过怎么比得上家?” 她说得不错。 思恩第二天来找我,他说:“你在巴黎见到兰花?” 我点点头。 他隔了很久说:“兰花是不错的。” “是。”我简单的说。 “临大考她教我方程式,你没想到吧,她功课好得很。” 我问:“你几时向她求婚?我叫你大嫂把戒指交出来。” “她不肯嫁我。” “你有诚意,她干吗不嫁?”我反问。 “你不知道,她怪得很。我也没有意思这么快结婚,大家订了婚倒是好。” “我帮你说好了。”我说。 思恩很喜悦。“谢谢你,大哥。” “我是把你交给她,由她再教你几道方程式,我好与你大嫂回家去,谁还耐烦躺在外国?” 思恩笑了。 妻说:“我还是不喜欢她。” 我说:“那是你的偏见,她是不错的。” “我是老式女人,不太喜欢她那种作风。” 我说:“思恩喜欢就行了。” “这是你作的主。”她笑,把成事交了给我。 兰花被思恩杓了出来。她倒没回香港去。 她穿了一套很整齐的裙子,外加大衣一件,大方得很。手腕上戴着我买的浪琴表。 思恩一进门就往火炉靠,嘀嘀咕咕的抱怨,“我买的康斯丹顿不要,戴这种单老货色。” 兰花的眼睛没春我,脸上却挂着一个和气的笑。本来大伯送一个表给弟媳,何等平常,可是因她这个温馨的笑,情况就不同起来,我有点不安,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她原可以告诉思恩,那表是我送的,她为什么没说呢? 我也没告诉妻,那些礼物是她挑的,但是──找只懒得噜嗦。她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心思总是奇怪的。 大家吃了饭,我就跟她说正经事。 我说:“大家都喜欢你,你认识思恩,也这么些日子了,不如订婚吧,算我作主。” 她不响,然后微笑,“大哥也会说谎,不过是你一个人喜欢我罢了,大嫂就一点也不高兴我。思恩没我也成。伯父伯母根本没见过我,怎么叫做大家都喜欢我?” 思恩在一边就气道:“大哥好,大哥什么都好,我告诉你,嫁大哥也不容易,你没见大嫂?她忍耐功夫多好,像你?” 我喝止思恩,“吵架的日子多呢,怎么专门在人前斗嘴?” 两个人都不响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味道,可是话总得说完的,就说下去,“──订了婚也好。” 思恩说:“我是爱你的,兰花,你也知道我,现在我走开,你有话跟大哥说好了。”他真走开了。 兰花微微一笑,“有人求婚是这样的。” 我说:“他怕你不答应。” 她叹一口气,“我今年廿三了。” 我听着。 她说:“大哥,我不瞒你,我妈妈叫我嫁人,嫁得了便嫁!天下最好吃的饭有两种,我妈妈说的:一种是做戏,胡乱上台诌几句,钱就来了。她以前是做戏的,她应该知道。另外一种,是做太太。做戏的女人,一样要嫁人,由此可知嫁人是天下第一营生,若在外国家不出去,回了香港,那选择范围是更窄了,所以我必需在这里嫁人。思恩是不错,很多女人等着地呢,我知道,我不是不喜欢他,然而他不过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给我面子,代思恩向我求婚,我当然答应,谢谢你,大哥。” 她说得这么坦白,我自然明白。她并不爱思恩,思恩不是她心目中的对象,可是因为她已经廿三岁了,势必要嫁人的,家里也十分要她嫁人,而思恩刚好在这个时候向她求婚,所以她就答应下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而思恩呢,我也很明白他,他在外头玩着,玩得很险,说不定弄得不好,有女人会逼他娶她,不如名正言顺的订了婚,拿未婚妻作当箭牌,未婚妻管不了他,他只有好,这样的关系维持得下去吗? 我低声问:“你难道不爱思恩?” 兰花答得很快,“我爱他就痛苦了。” 这倒也是实话。 “思恩说他爱你,你不相信?”我又问。 “他倒没说谎,他没必要说谎,他现在是爱我的。” “你不能这样说,思恩────他是不错的。” “是呀,我也这么想,”她的微笑又上来了,“我肯嫁他,他未必娶我。” “订了婚总要结婚的。” “未必。”她说:“大哥.你是君子人,你是不会明白的。” 她反反覆覆称我为“君子”,我觉得很诧异。这个女孩子根本叫我诧异。 我只好说:“兰花,你在外国耽久了,你不明白君子的。” 她笑了;低下了头。 我扬声说:“思恩,你好出来了,兰花答应了。” 思恩倒是满脸笑容,他说:“唷,我在书房里等砍头似的。” 兰花把那只钻戒戴了,不出声,一直看着手。 然后两个人就走了。 妻说:“根本不像订婚,兰花一点开心也没有。思恩适才跟我说,她母亲是做戏的。” 我忍不住问:“你对她家人道么感兴趣做什么?” 妻不响了。 或者思恩说得对,做我妻子也不容易,我原不喜欢说人闲话,也不喜欢妻说人闲话。一开始她就诸般挑剔兰花,我不觉得,兰花先觉得了,我认为这是我的错,妻是一个没有事业的女人,凡事我对她负责,我也必需对她的行为负责。 我写了封信告诉父亲,父亲曾去探访兰花的母亲。 据爸爸说,兰花的母亲上了年纪,却还是美女,“那女孩子一定长得很好。可惜她父亲在新加坡做生意,未有机会见面。然而──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 思恩怎么忽然订婚了呢?父亲想叫他们回去结婚。但我却知道,这将会是一个老长的订婚,这两个人暂时并没有结婚的意思。 兰花戴了订婚戒指的手指是美丽的。她的手相当大,手指纤长,小颗的钻石在她手指上决不会好春,幸亏咱们家存着一只体面的戒指,现在就用上了。她又不搽指甲油,益发显得一种奇异的对比,又仍然穿看牛仔裤,芝士布衬衫。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订了婚之后,来的次数多了,妻虽然还是对她有一种妒忌性的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兰花实在有她的好处──大伙儿去旅行,回来筋疲力尽,只有她还能进厨房弄香喷喷的咖啡与烧一大锅牛肉出来吃一顿。问她精力是哪儿来的,她却说:“总得有人弄呀。” 她确然是有点儿怪怪的。 对思恩,她毫不紧张,思恩还是跟旁的女孩子勾搭着,旁的女人也都以勾引他为荣,他不是一个十分挑剔的男孩子,有什么香的甜的,就逢场作戏一番,我想兰花是晓得的,连我们都知道了,她焉有不知道之理。 思恩说:“她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 不是一个吃醋的女人。她并不爱思恩。至少没有爱到那个程度,或者她是个与众不同的,我明白她,到底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我与思恩说:“你昨晚跟那个法国肉弹去看什么戏。” 我对思恩说:“连我都看到了,你那部车子又招眼,有什么好处呢?到底是订了婚的人,你得给兰花留点面子,咱们中国人色色讲究面子,你得让她有落台的机会,否则事情僵了,你再上哪里找这么一个老婆去?情妇,香的臭的,腥的腻的,一千一万个都行,老婆却只一个,到头来她扶你,你扶她,那金发洋女人能陪你终老不成?人还真是会老的,思恩,别以为你得天独厚,吃了长生果了!” 思恩稀罕道:“没法子,大哥就是帮兰花。” 做人得讲道理。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个不吃醋的女人,反正我除了她,决不娶别人。”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他问:“大哥,那金发的不错吧?那头发是真的,不是染的,三十八、廿四、卅五。胜当年碧姬色铎多矣。” 尽管他是我亲兄弟,我还是倒胃日了。 第二天兰花微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大哥是不会明白的。”由此可知她全知道,她只是不说而已。 我心里面不舒服。 我叫她多来我们这一边,她一个人在外国,有什么去处。 过了好几个月,我跟妻说:“要不回香港,要不把孩子带回来,这算什么?要舒服,干脆别带孩子。” “回家也好。”妻说。 “是呀,可是回家,又得从头开始,重头找工作,怎么办?你考虑过了?” “你去把孩子带回来了,都差不多三个月了,快会认人了,反正爸妈也好久没见你,见了你心也安一点。” “可不是。”我说:“那么我回去了。” “你请得了假?” “就放复活节了。” 临走的时候,兰花来学校找我。 她有话跟我说。她说:“大哥,我有一事托你。” 我看看她,心里很难过。 兰花的终身并没有什么着落,与思恩订婚,简直是一场包输的赌局,她又不是一个有心思赌的人。 她脸上有一种默然的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我也想回家。只是没回家的勇气。大哥若到了香港,去见我母亲一次,就说──我很好,她不必挂念,就说我很好,对了。”然后她转侧了睑。 “你没跟她通信吗?” “有呀,然而她会发疑我,大哥是君子,大哥说的话,她一定相信。” 她还是坚持看我是一个君子,这种天真的信任,开头是令我尴尬的,后我就觉得,她以往必然碰到过无救的小人,以致见了我,错认为君子了。 她的故事,她的故事是怎么样的呢? “我一定去看她,一定把你的话传到。” “谢谢大哥。” “还有旁的事没有?” 她摇头。 我说:“你总是不快乐,兰花,为什么呢?” “谁说我不快乐!”她微笑着站起来,“那天在左岸吃海鲜,我多么快乐!” “我的天呀,那是半年前内事儿了!” “半年快乐一次,还不够吗?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说:“大哥,我先走了。” 她那一天真的很高兴?我真觉得她是暧昧的。 我回香港她没有来送飞机。到了香港,我可以想像到妻曾经受过的疲劳轰炸。我是累倒在地上,整天像大明星接受访问,四周都是问长间短的人,受不了的人。 后来总算抽得一天空,去看兰花的母亲。 正如父亲所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太美丽了,令人不置信的,年纪不大,说话慢慢的?有一种腻性,就把人莫名其妙的腻住了。 某些地方她很像兰花,或是兰花像她,有一种若隐若现的哀伤,对任何事物没有留恋的哀伤。 她抽着姻,穿一件印花丝旗袍,双捆边,绣花拖鞋上绣着蝴蝶。她让我喝茶,还是用有盖子茶盅。最奇怪的是沙发侧放着痰盂,可是却不觉恶心,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就像她女儿兰花,不过得她母亲三二分真传,思恩也就很服贴了。 兰花的母亲没有开口,只是客气的微笑。 她家客厅中央一束白色的姜花散着香味,很阴凉的香味,姜花本来也应该是很普通庸俗的花,然而她们两母女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那是不必提了。 然后她很细致的打量我,然后她说:“我们兰花若嫁你兄弟,也很福气了。” 我欠身,“不敢当,伯母。” 她叹口气,“你兄弟可像你?” “很像。”我只好如此说。 她说:“兰花没兄没弟,就她一个人,我──是随时会去的,人年纪大了,说不得的,你多多照顾她,我把她托在你手里了。” 我说:“伯母──” 她说:“兰花说得对,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呢。”她打断了我的话,“据说又品学兼优,我见过令尊,也是君子人,兰花大概不必担心。” 我默然无语。看了,好了,咱们一家人都是君子,肉割得不正都不吃,大伙儿都坐着饿死好了,兰花是哪里来的观念! 我放下了一点礼物,就走了。 她没有留我。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老,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女人,她没有留我。 她只是说:“告诉兰花,我也很好,叫她不必担心,念完了书,就回来吧。”她停了一停:“其实念什么书呢!嫁了算了。”然后就朝我笑了一笑,那笑是美丽的。 我告辞。 看情形她们的环境很不错,高等的住宅,高贵的家俱,实在是很过得去的,然而真相谁知道。 我抱了孩子回来。 妻说:“兰花与思恩吹了。” 我问:“怎么?” “吹了。” “胡说。” “真的。思恩说的。” “为了什么?” “思恩说见到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 “什么男人?” “不知道。” 一回来就碰到这种事,我是烦得头大,一发狠,我就与老婆回香港,管谁跟谁吹呢!天晓得! 我一直说“不会的”。 思恩抱头大哭。我与妻好笑。他又不是不爱她,偏偏又爱要花样,真耍出花样来了,又受不住剌激。 他是求我,“大哥,你想想,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大哥,你想想!” “你不要她,也算了!”妻说:“要她,你自己先不必鬼混,现在什么时代,她又不是没脚蟹,后果堪───对了,戒指还来了没有?” 这时间只有妻一个人会想到戒指。 “没有。” “糟糕,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妻笑。 思恩说:“她还了我我就完蛋了!” 我双眼只看看天花板,我对这种事没兴趣。 而兰花!她总有她的想法,我对这女孩子十分的佩服,她决不会胡乱就推了婚,总是思恩又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我从没有去过兰花的家。? 那一日去,刚好路口摆了一个档,卖花,那花很好,尤其是水仙,黄得美丽,我买了一大束。奇怪的是,任何花只要束在一起,一大堆,都是好春的,卖花的老妇二买花的总是老妇一替我用软纸包起来。我提看花到兰花的家去。她早在窗口看见我了,探身出来打招呼,脸上含着笑,一点忧伤都没有。 “大哥!这里!”她叫。 我也笑了,抬头看着她按铃,她住四楼,英国还有这点浪漫,房子矮,可以探头出窗打招呼,香港什么都十七八层楼,干吗?跳楼? 她替我来开门,我上楼去。 她明快的穿一件衬衫,花纹有贴褪色,也就显得自然,一条过膝的牛仔布长裙,双手插在袋里!那种潇酒标致是不用提了,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上有一种不该有的喜气。 她很开心,为什么? 我们走上木楼梯。 她笑道:“大哥别笑我,我只租得起一间房间,但倒是很舒服的房间,房东准我用她的厨房,我自己有浴间。” 我进了她四楼的房间,好美的房间! 大概有两百尺大,一张大床,上面铺着一张七彩手钩的毛线花被,小块小块并的,墙是米色的,木板地很旧了,但擦得很亮,铺着一张很厚的棕色杂米色的毯子。有摇椅不稀奇,还有一匹摇木马,房间有种奇异,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有花,有草,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玻璃球,有说不尽,形容不出的小玩具,洋娃娃,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以及书,无数好书本。 美丽的房间,美丽得随意,一种不自觉的美丽,就像她本人。 我看她,把花递给她。 她道谢。 她说:“你看,我回不了家,搬这些东西,简直搬死人。我去旅行,不管去多久,也只好交着租,叫我把这些东西搬哪儿去?头痛。大哥请坐,别怪我乱,喝什么?我有中国茶。” “就中国茶,是什么茶?” 她歉意说:“前一阵子妈妈寄了上好的旗枪来,奈何喝了胃痛,现喝普洱。” 我点头,“就普洱。” “我是加玫瑰花的。你呢?” “没试过,试一试。”我说:“烦你了。” 她笑着走到隔壁厨房去了。 这房间里简直一尘不染,妻看了恐怕要妒忌的,明窗,又暖和,不知租金如何,因在顶楼,有一只窗门是斜的。 她的书桌也是斜的,像建筑师那种,考究之至,就放在房间中央,床倒是贴着墙,墙上挂一个日历,那日历上有史诺比,睡在屋顶上,他在想:“明天或者是一个好天,今晚睡久一点。”胡士托早在他身边梦周公去了。 我微笑。 她捧了茶来,我舒舒服服的坐在摇椅上,摇呀摇的,喝着她喷香的玫瑰普洱,忘了来意。 她坐在地毯上,其实还有好几张舒服的沙发;她就是不坐。她也喝看茶,手上那只钻戒晶光四射。 “大哥,你不必开口,我早知你为何而来。”她说。 我说:“你很懂享受,这房间很美。” 我的水仙给插在一只蓝花的瓶子内。 “我见了令堂了,她很开心。” 兰花笑,“我晓得你怎么想:‘到底不愧是个做戏的,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堂 子里女人的味道。” 我不响,微笑,的确是有点流气,她母亲。 “四十八了,”兰花感喟的说:“看不出来吧?” “春上去不过三十二、三左右。”我说。 “是,许多人说只有三十,那是过分了,可是瞒十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中国女人的魅力。”我说。 “大哥,谢谢你替我跑这一趟。” “你跟思恩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 “解除婚约了?” 她微笑。 “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是不是?” 她微笑。 “兰花,你知道你自己,你是一个难得大方的女子。我看思恩不娶你,也难娶别人,谁还受得了他?他也看不上别人。你一个人在此,就……迁就他一点,看我面上。” “是呀,我一个人在此,大哥,平时你还公道,今天就来这套,打死不离亲兄弟,你还是帮思恩,我还不迁就他,你倒说说看。” 我不响。 “是呀,我不嫁他是不行的,你们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是不是?是的,我得嫁他的。” “他在哭呢,泪天泪地,做男人像他……不用提了,自家兄弟有什么好说。” 她不出声。 我说:“我也不能看你们太久了,我想回香港家去。你们这般闹法,简直叫人心神不宁,你想想我做大哥的该怎么办?” 她脸上忽然变色了,渐渐的苍白起来,她放下了茶杯。 “大哥……回香港?” “是嘛。我总不能在这里陪思恩一辈千,也出可独立,都念博士了。” “可是……大哥,不会吧,孩子刚接回来,”她慌张的说:“大哥是说笑。” “不,真得回去了,孩子就要学讲话了,一开口英文,却是黑发黄皮肤,有些稀罕,我觉得是耻辱,回香港读中文去。” “也不会马上走的!”她急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纳罕着,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我走不走,与她有什么关系?然后我想到她的寂寞,她的孤独,我到底也是一个说话的对象,我走了,她到底有点不舍得。怎么好怪她。 我想了一想,“也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了。” 她笔尖沁出了汗,没说什么。 我说:“也不算是匆忙的决定,筹谋已久,苦无机会,若你与思恩好好的,我放了心,走得开了,我把思恩交给你了。” 她抬起头来,惨淡的问:“大哥,你又把我交给谁呢?” 我一时答不上来。她却没追问,就跑去为我做茶做水。是呀。她单身一个女孩子在这里,谁又照顾她呢?我呆着。思恩是如此靠不住的一个男人。 我低下了头。 我的话说完了,她的运气不好,她应该随到一个扎实的、可靠的、结棍的男人,不是思恩。然而她与思恩站在一起,却是出奇的配对,我该说什么呢?这种情形,第三者夹在中央根本是多余的,然而我硬挤在当中,我想思恩娶个好的女孩子而已。 她配思恩。 如此而已。 我把茶再喝完,就起身走了。 她倚在窗口看我开车离开,屋子窗沿花盆里开满了白色的、铃型的“山谷百合”。 我呆了很久。 可是没多久,妻说:“他们没事了。”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呆了一呆。 “真讨厌!”妻说:“要什么花样,我们快离开吧,不关我们的事,什么三长两短,就找了你去,他们开心的时候,人影都不见一个,什么意思!你去做保人,做得好,谁感激你?不好,又是个罪,头都大了!” “不是说好就回家了?还噜嗦什么呢?”我忍不住讲一句,就讲错了。 她脸就发青了,“我噜嗦?我们几时红过脸?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几番不欢,她与咱们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正式弟媳妇!好!我噜嗦,我不理,我什么都不说,任凭你们闹翻天,与我何干!是我多事,我该打嘴!” 她回到房去,把房门关得震天价响。 妻对兰花有种无名火,压了下去,也随时随地会得升上来的,我不明白。 她受的教育,为了兰花,荡然无存。 我不明白。 妻也不明白。 第二天她向我道歉。 我叹口气,“老夫老妻了,还提这些!” “不是这么说,”妻落下泪来,“结婚这么些年,你知道我,我也不是没见过场面的人,偏偏就现在出这种丑,读了这些年的书,全丢到阴沟里去了,你说怎么办?那火气是怎么升上来的,竟不知道。” 我不响,低下了头。 “我对兰花──我总是不喜欢,我真是不喜欢她,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凭什么她有那么多的自由?要风得风,要两得雨?这也不是妒忌,是一种恨恶。” 我说:“算了,以后想见她,还见不到呢,我们都快走的人了,她不见得会回香港,现与思恩又和好了。” “她与思恩,究竟弄什么,我也不明白。”妻说。 “我倒是有点明白了,然而我们是局外人,明白也不好说话。思恩的要求高,你不是不知道,玩管玩,老婆若出不了大场面,丢的是他的脸,他怎么受得了!所以娶的一定是兰花,然而兰花倔强,他始终觉得没有真正得到她,意气不平,所以乱搞。兰花……她想嫁人。” “想嫁人?何必嫁思恩?天下多少可靠的丈夫。” “不见得呢,你倒数我听听。真正四平八稳的男人,又惹不起兰花。” “若不是真爱……” “什么叫真爱呢?”我笑。 妻忽然问:“你呢?你可爱我?” 我摸摸后脑。“爱你?怎么隔了几十年才问?你是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的。” “真的,从来没问过。”她笑了。 “要我离开你,”我缓缓的说:“那是绝办不到的事,我与你这些年来,经过的不止是风花雪月,我与你……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为孩子,也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样。咱们的感情是现实的,生活的,咱们不是罗密欧朱丽叶,但丁与比亚曲丝,梁山伯与祝英台,咱们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泪滚滚而下,她微笑着,“够了,够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岂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欢兰花──是的,兰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 “她爱慕你,”妻说:“瞎子也看得出来。” 我震惊,“我真不知道!你疑心过份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会的!” “也许我瞧不惯他们新派作风。” 我不响。 思恩与兰花真和好了。 没闹新闻。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 我与妻却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学语,烦是烦得头痛,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头痛。 历年来积下的东西可真不少,什么都舍不得扔,家俱电器用品倒无所谓,一些书、信、文件,却绝对不会抛弃,思恩说:“大哥,我搬进来算了,你要我买你的家愀?还是租?还是赠?”这倒也是好办法,我把不带的全赠与他了,反正他迟早要结婚的,家俱还都新,不算旧。这解决了问题。 兰花来了,坐在一角抽烟,喝咖啡,穿条牛仔裤,一件衬衫,一脸的落寞,也难看得出真表情。与思恩倒是有商有量,两个人咕咕哝哝的耳语着,感情仿佛进了一步。 我不晓得她是抽烟的。打火机夹在牛仔裤后袋里,吸得很寂寞的样子,她是寂寞的。 我始终觉得妻有那种中年女人的忧虑与疑心。兰花怎么会看得上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女人,若爱她们的丈夫,老以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个个女人眼红她老公,真好笑。 我跟兰花说:“这层屋子好,我们是租的,可是合约可以再续,再绩续问题,你们装修一下,就合心意了。” 她笑了一笑,“这全凭思恩,我仍住我那旧地方。” “何必呢?”我惊异的说:“都订了婚了,这什么年代了?省一点,这里三个房间,又不是住不下。” “不是这个意思,我最怕跟任何人挤眼睛对鼻子,包括思恩在内,谁也不爱看见谁早上起床如厕刷牙洗脸。” 我既好笑又好气,“啊,照你那理论,将来结了婚,你住三楼,他住二楼!” “我们是不会结婚的!” “兰花,你别太翻翻覆覆了。” “大哥,你我没话好说了,说多了,你既不了解,又生气,你随我们去吧。”她断然的说。 她请我别多管闲事。 根本是,他们什么年纪了,我还做什么褓姆?自己不识相,活该听难听的话。 我们就这么搬走了。 到了香港,住了半年,就习惯下来,根本是香港人。奇怪得很,因为买了套差不多颜色的沙发,我老觉得有个人坐在角落上抽烟,一条牛仔裤,一件旧衬衫,那人是兰花。 半年了,她在我脑里无法磨灭。 半年后,她与思恩结婚了。 我不清楚她有没有看思恩如厕洗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住二楼,思恩则住三楼。反正他们结婚了。 寄来了照片。 照片上的兰花一身白,思恩也一身白。那套新娘礼服是细麻布的,她戴一顶宽边草帽,上面有网有缎带有花,都是白的,直截上脸色也有黜苍白,思恩漂亮之至,精神奕奕。然而兰花是美丽的。 他们在小教堂里举行婚礼,就在教堂花园拍照,有风有花,都是水仙.又是水仙的时节了。 照片拍得很好。 妻说:“照片拍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父母也说:“照片拍得很好。” 大家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说不出来,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我倒是放心了。 然而兰花陆陆续续还是在那张沙发角上出现。 在我印象中,她是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子。 父母说:“让他们回来一次吧,这媳妇我还没见过呢,她母亲又见外,不大肯与我们来往。” 我不说什么。思恩是没问题,兰花呢? 没想到兰花也来了。 大家去飞机场,这时候我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下了飞机,我觉得兰花胖了,结了婚还是那样子,一件几乎透明的t恤,一条长裙子,皮肤晒得黑黑的──又往哪儿渡假去了? 见了我,她微微一笑,其余的人只略点一两下头。 母亲心中先有三分不快,我看得出来。 我直截觉得兰花是来错了。 她不适合我们的家,她根本不适合这个世界。 兰花胖了以后,那身裁更是曲折离奇,我正眼不好意思看她。妻是瞪着眼瞧,然后轻轻的说:“胸罩也没有,什么都看见了,思恩真大方。” 思恩呢?头发在披肩膊上,耳朵忽然穿了孔,多了一只金耳环,这种人居然在念博士,道德沦亡! 两个人跑出来像摩登江湖卖艺的人马,那里有学生的味道! 父亲更有五分不快。 我拿了他们的行李,往车场走。 兰花走到我面前,白米色的长裙,没有衬裙,内裤是淡蓝的,腰细得蛇一般,胖全胖在对路的地方,真有本事,我一头的汗。大概是行李重。 上了父亲的新车,六个人不算挤,只听见思恩一个人的声音,兰花一句话也没有,眼睛看看窗外,天气热,车里有冷气。母亲的眼睛盯着兰花,父亲与思恩谈过去未来,妻有一种快感,因为兰花终于碰见了一个可以有资格管她的人:我们的母亲,而我,我只希望她与思恩快乐。 而她与思恩仿佛没有直截对白。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时间久了,完全是两码事──又是新派作风.. 行李先在兰花母亲家里放下了,她住母亲家。点个头,说声再见,扬长而去,她可不理我们家人怎么想法。父亲铁青着脸,也不出声。思恩说:“她是那个样子,随她去,累了她就回来了。”仿佛兰花是一只小狗。母亲说:“无礼之至!”妻说:“她……是有点怪怪的。”这算是帮兰花呢!我无语。 结婚才多久?已经这样子。 到了家,母亲大发脾气,把金饰,见面礼,一股脑儿扔出来,妻都默默的收拾了。父亲说了一句话:“这种女孩子,决非贤妻!” 我不响。 思恩不耐烦,“理她作甚?我们做我们要做的事.爸,我博士论文草稿带来了,你看看!” 父亲又回心转意,开心起来,“我两个儿子都是博士,我也算是福气……” 他们父子两人又谈了起来。 妻偷偷的说:“见面还没说话就僵了,不好,你去把她们两母女请出来,今晚一齐吃个饭,就没事了。你瞧瞧,两只金镯子,一条金链子,都重叠叠的,起码五两,你妈不是小家子,金子就是金子,送就送得出,如今金子什么价钱?你叫兰花别傻了,她年纪也不小了,以为有张文凭,可以吃通全世界?这年头阿狗阿猫都有乱七八糟的文凭!如今放着金子都不要,将来问人借一个子半个子儿,她可苦呢!她听你的,你去叫她吧!” 我点着头。 “还有红封包,是爸爸给,嘿!她不来,损失大了。”妻说:“你记得咱们红封包里是什么?是一张屋契!” 我摇了个电话,把兰花无礼的事跟她母亲说了,她母亲是个省事的人,什么不懂,到底是什么出身?她说转头便来电话。 我挂了话筒没多久,兰花那边有讯息了。母亲去听话,不到十分钟,火气烟消云散,一脸笑,“好好好,好好好。”挂了电话。 妻说:“真有法子。” 母亲说:“原来小孩子三年没见母亲了,她母亲又新近进过医院,故此急坏了,来不及赶去见母亲,也是孝心。现见母亲没事,来了电话,今夜做东,两家人去吃一顿,已经订了台子,在东兴楼三楼,她女孩子无礼,因在外国耽久了,请我们多多包涵,至于她,她丈夫不在身边,独个儿不好抛头露面到处走,故此亲戚竟没有什么走动,正好趁这个机会热闹一下。” 父亲也缓和下来了。 “几点钟?”父亲问。 “随我们,我们准备好了,大家一齐出门,给她们一个电话就可以。” “啊。”父亲点点头。 我摇摇头,凭兰花母亲的伎俩,哄爸妈?当小孩儿一样,当然乖乖就范。小事化无。 妻在我耳边说:“兰花不像她母亲,要像,怕早做了伯爵夫人了,这等好功夫!” 我点点头。 妻又说:“不枉以前是做戏的。” 我又笑了。 晚上大家在东兴楼见面,可奇在这里,每个人都熟络了,就是思恩与兰花,陌路人一般。 兰花的母亲把我们的父母亲敷衍得水泄不通,她用那糯而不腻的声调说:“我丈夫在新加坡为生意,一年不得回来几次,我因水土不服,耽在那边,三日两头病,只好回来香港。兰花又不在身边,挂心呀。兰花嫁了思恩,我没见过思恩,却见过他家人,实在是兰花的福气,我是妇人之家,没甚见解,以后就靠这头亲家了。” 说得倒也是实话,可是父母从来未曾听过这种话,以为真是剖腹掬心,感动得差点没落下泪来罢了。 父亲说:“放心,我才两个儿子,两个媳妇,焉有照顾不到之理?” 说到她进医院之事,她支吾过去了。妙,兰花的母亲做人像做戏一般,于是乎诸色见面礼又到了她们手中。母亲乐了,把手上的一只翡翠马鞍戒褪下来要给兰花,兰花怎么都不肯要, 结果还是套在中指上。 一顿饭吃得杯盏乱幌,煞地热闹。 妻说:“咱们看戏。” 兰花坐在一角,缓缓的抽烟。 她换了一件好衣服,贝壳红的纱,在膝下,贝壳红的名贵皮鞋,头也洗过了,明艳照人,思恩终于坐了过来,挨在她身边。 兰花始终像一个局外人。这桌饭是与她无关的,她不是属于这里的。她吸着烟,左手夹着长长的滤咀香烟,右手把一只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机翻来覆去,像要背熟它上面的花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即使到她母亲那种年龄,她也还是美丽的。 思恩用手按在她后颈上,像是要扼死她的样,她毫无知觉,垂着头。思恩恨也就恨她这点,倘若她对他紧张一些,吃醋一些,妒忌一点,肉麻一点──什么都好,思恩就满足了,就开心了,然而她不在乎,一切是身外物,色即是空。可惜她却不是空的,她满满的是诱惑,全身散看她成熟的香味。 萋说:“她真是美丽。” 我不出声。 那种不经意的美丽,并不能在几个女人身上找到。 一顿饭吃完了,两位老人家顿时回心转意,开心得不得了,声言将来必然照顾兰花。 我狠狠的白了思恩一眼。 “对不起,大哥,这是老实话,我知道你不爱听。” “你应该满足了,兰花正是你需要的妻子。”我说。 “是,但是她不需要我。” “又胡说,你不可能希望兰花这样的女子爬在你面前,她不要你,不会嫁你,你要求十全十美的事,可能吗?” “你不知道,我心中不快。” “你们两个人都有毛病,对世界上的事要求太高,思恩,做人不过几十年的事,何必这么苛求。” “就因为只有几十年,大家不过活这几十年,真还有来过不成?故此我的要求高,她为什么处处与我作对?” “思恩,我实在爱莫能助。清官还难审家头事。” “你与大嫂──好像很快乐。” “我们没有要求,”我笑着足收了棋盘,“我们就是这样一辈子了。”我停了一停,“我们知足。” “大哥,我应该怎么办?” “好好的对兰花,别再出去混女人,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别乱搞了。” 他不出声。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第二天谁都起来了,兰花不见影子。 思恩在早餐桌子上有点尴尬,他解释,“她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我说:“等一下叫她到我们这边来一下,你也来,思恩,吃顿便饭,我们先回去准备。” 我与妻先走了,回家看孩子去。 兰花与思恩下午四点多才到,兰花脸色不好,又不化妆,穿的衣服倒说不出的明朗,一件毛巾t恤,绣看花,一条牛仔裤。 她一进我们的家,我就渴望坐到那张沙发的角落去,她缓缓的踏进来,果然就拣了那个位于,我心中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她没有摸出香困来抽。孩子走到她面前,叫她一声“阿姨”,叫错了。可是她忽然开心得不得了,连连亲吻着孩子,把他抱在膝上坐着,与他说了许多话。 妻子有点惊奇,看了我一眼。 也许当他们有了孩子就好了。 兰花这么喜欢孩子,倒是超乎想像与意料。 她连连夸奖着孩子美丽聪明,妻倒也很开心,每个母亲,只要有人肯夸奖她的子女,她是必然高兴的。 兰花坐在沙发角落不肯动,孩子累了,自跑开了。思恩去取了水果给她吃。刚好家买了十分好的桃子,她一吃就五六个。 妻笑她:“野人似的,桃子虽洗过了,那皮上头有绒毛,不剥了就吃,无益,吃这么多,滑肠,当心拉肚子。” 她只是笑。 也肯笑了。 后来她自口袋摸出一个小礼盒,说:“这是给孩子的见面礼。”硬递过来。 妻先呆了,她还来这一套!打开盒子,倒也简单!是一两重的小黄鱼金像。孩子见了,取了去玩。我想这是她母亲的主意。 她却说:“我身边有点钱,想买什么好,看上了金子,你看,这年头,孩子也喜欢。” 大家只好笑。思恩说:“只有她想得出,她自己最不喜欢黄澄澄的东西,却买了送人。” 她笑,“这样送了出去,才不心痛。” 饭后自有佣人收拾了残碗等事物。 她又盛赞菜色好吃。这等客气,倒把我们吓一跳,莫非转了本性?兰花若一贯如此,大家也不致于生疏了。 在露台上我扇着扇子,跟她说:“你今天倒高兴,兰花。” “是呀。”她把眼睛看着露台外血红的影树。 我说:“你若常常若此,大家就开心了。” 她忽然笑了。“大哥,若果我日日若此,有一日伺候不当,你们还不是照样怪我!如今我闲时板着脸,偶然露张笑脸,大家反而高兴,你这点也不明白?” 我底头细想,她这话有理。 “但凡做好人,是最最累的,做惯了好人,想不做还顶难。我认识这么一个人,做了十年的好人,但凡友人亲戚,有求必应,出钱出力,一点本推托,大伙儿也惯了,奶妈的儿子的姑丈的女儿要上街买菜,都叫他做司机开了车子出去。这人做了十年好人,忽然累了,他老先生想恢复正常,却已经迟了,那受他千恩万德的,都称他为‘虚假’,倒是我,还帮他说几句话。大哥,有这等例子在,我不敢做好人,省了。我那父亲头一个太太来香港,抄到我妈那里,踢开了门,头一句话是指着我说的:‘这婊子养的!’这话我记在心里廿年了,大哥,我气呀,后来想,算了,皇后 我心里暗暗叹气。 “大家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不讨大家喜欢,我也知道,我今日若得大家喜欢,又怎地?不过说话多个笑脸!难道今日我去了,还有人跟着我一块儿去不成?我何苦做好人,讨他们欢心?” “兰花──”我想劝她一下。 她忽然温柔的笑了,她说:“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 我笑道:“是,因我是君子人,我不会明白的。” 她一呆,“咦,怎么这话你先知道了?” “你自家说了多遍了!又来问我!” “我几时说了多遍了?”她睁眼说。 我说:“瞧这记性。” 她笑:“可见得是老了,什么都浑忘了。” 我看着她,她只是微微的笑着,这是一个早热天,她鼻尖上冒着小点小点的汗,额上有点油。 忽然我回房去取了照相机,上了底片,就替她拍了许多张照片。她随意地坐着,让我拍。 然后轮到孩子,妻,思恩,然后是全家福,难得这样的机会,大家挤在一堆,用自动设备,闹了半晌,又笑又叫,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妻见兰花一向是不说话的,这一天却也凑兴起来。 她说:“怎么来的兴致,我们都是十年没拍过照的人了,如今也托了福,兰花思恩,你们多来几次就好。” 思恩说:“兰花最不变拍照,用的护照照片,都是中学时期拍的,硬充十五岁。” 兰花笑,“奇怪什么?谁不想充少几岁!” 我笑了,收了照相机,叫妻把那几卷底片拿去冲。 妈妈打电话来问,听见我们这么乐,好不服气,她说我们廉老人在不好玩,所以昨天一点不轻松,我一笑置之。 我跟思恩说:“你看,照我意思,兰花不过是一个多心的孩子,哄一哄就开心,她小时候过得不如意,受了冷落,如今过份自我中心一点“,也是有的。你善待善待她,她有什么不好?” 思恩只是摇头,“你是不会明白的,大哥。” 我有点气了,“两夫妻倒是同心合意,一般的口气!我怎么不明白了?我事事不明白,还能有今日嘛?” 思恩说:“她的快乐,与我无关,与我无因,皆非因我而起,你难道没有发觉?” “你真腌脏,思恩!我若爱一个人,管她为什么高兴,只要她高兴,我便也高兴!这就是了,她的笑脸,就是我的快乐,我还去研究她为什么笑呢!” 思恩呆了半晌,他低下了头。 兰花缓缓走来,我不说了,背后说人事非,到底不雅。 “思恩,我们留到几时才走?”她问。 “多坐一会儿,又不是不开心。”思恩说。 她点点头,然后看着我,“不妨碍大哥吗?” “我有事不会请了你们来!”我笑。 孩子一边说:“我只要这好看的阿姨抱!” 我说:“你太重了,这阿姨抱不动你。” 妻说:“你也与孩子一般乱叫,这不是阿姨,这是阿婶。” 兰花以手掩心,“吓我一跳,什么阿婶?我做了他阿婶?我还不知道呢。” 大家又一阵笑。 那一日倒可以称为尽欢而散。 妻临睡说:“今天他们倒高兴,若常常如是,就好了。” 我忽然想说:你哪里知道,终于没说出口,这是他们两夫妻的口头禅,我怎么学上了? 妻隔了一会儿说:“你是越发沉默了,没大事不肯说话。” 我说:“言多必失。” “夫妻间也如此嘛?” “夫妻间要相敬如宾,你又不是没听过,客客气气,方过得一辈子。” 妻笑,“想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可怕哪。” 我也一笑。 思恩与兰花转了一个圈就回去了。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可真的静下来了。 他俩都是不爱写信的人,我也不晓得他们牛活如何。 圣诞寄了一张卡片来。旅行每到了一处,也有普上卡。 思恩那宝贝的博士论文始终没写好,他们两夫妻仿佛就是旅行旅行旅行,不在罗马就在巴黎,圣诞兰花一个人在维也纳。 妻很羡慕,她静极思动。我是人到中年,真懒得东奔向跑,我只是佩服他们。 妻想去东京,她第一次去东京时,才十八岁,后来又去过一次,想变了很多,被她说了几次,我终于告了假,与她在东京住了十来天,倒是没后悔来这么一趟,玩得相当轻松。 到了机场,佣人抱着孩子来接,不见爸妈,我倒不在意,妻倒动问了。 佣人说:“二少爷与二少奶奶离了婚,老爷气得脸都黄了,病在那里呢。” 我一震,“那么太太呢?” “太太也不自在。” 我与妻面面相衬,作声不得。 我隔了多久才跌脚道:“搞什么鬼?” 到了家,妈妈铁青着脸。 她说:“是思恩不好,去玩洋女人,被侦探拍下了照片,兰花也不说什么,把那照片寄了给我们看,离了婚──这般不忍得气!也怪不得她,年纪轻,换了是我,也受不了,没的故着顶好上佳的花不要,去惹一身骚臭,罢!自己的儿子,也争不得他,只是兰花也太心急了一点,把事情告诉了我们,我们自与她出气平事,这么就离了,有什么好处!” 说了半天,仍然向看儿子。 妻便有点同清兰花,问:“那照片呢?” 问错了,妈妈一瞪眼:“早被你爸一把火烧了,见得人嘛?” 妻见如此抢白,也自不开心,走了开去。 妈妈也不理她,一边诉说:“兰花也真做得出,请了私家侦探去拍那种照片!” 我不响。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咱们也对她不错,何苦替咱们出这个丑!” 我还是不响。 回到自己家里,妻发话了。 “做媳妇真难,不如搬回英国去,独门独户,逍遥自在,我做你家媳妇十年,自问没做错半点,今天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也不该当看佣人脸老大耳刮子般的抢白,我娘家也有金有银,我也有文凭护身,如今叫我看着心冷,思恩做这种事,不止千回百回,她是母亲,又不是不知道,不见她劝思恩半句,如今离了婚,又怪兰花做绝了,我是兰花,把照片发付诸杂志登去!你父亲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看你们怎办?说错一句话这么大罪,兰花难道要砍头?你家是皇帝!” 我问她:“你要我怎么呢?向你磕头认错?” 她一声不响,回房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衣服,抱起孩子,开门就走。 我也没叫住她。 佣人呆了,她嚷:“太太!太太!往哪儿去!这才回来,两箱子的衣服还都没拿出来打理呢,你哪里去?” 她自然是回娘家去了。 又是为了思恩兰花。 从来没有弟弟、弟媳这么烦的,多次吵闹,皆因他们而起,任凭怎么劝,都当耳边风。订婚是白订,结婚是白给,离了婚大家清爽,我被他们缠了这些年,实在吃不消了,若只说要离,我还可赶去劝,如今都做尽做绝了,还劝个鬼? 我一人闷闷的吃了饭,打电话去妻娘家。 问:“孩子可好?她可好?” 岳母笑答:“她发痴了,你别理她,她住几天自然回来的,佣人有不当,你与我说,勿让父母知道,他们已然在气上头。你爸妈有什么不是,只怪在我身上。” 岳母真是大方明礼,我叹日气说:“你跟她说,她有什么不舒服,也尽怪在我身上好了, 我是不怨的,这么些年夫妻,一辈子的事,别闹这种意气,谁不受谁一点气,算我的错,也就完了。” 岳母说:“你别担心,我自找她说,你休息休息,我知道思恩是你爱弟,他有什么事就等于你有事一般,你自然是心烦的。” 我又长叹一声,道了谢,挂了电话。 真累了。 思恩的事,到此为止,我再也不理的了。 我挂了电话自看电视,只见红红绿绿的影子在眼前打转,没有一点看得进去,看不进也毫无损失。 然后在沙发上,牵牵绊绊的,都是兰花的影子,我仿佛听见她的声音,她低声道:“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是君子人。” 我只觉得汗毛直竖,倒了一小杯拔兰地喝了,她又没死,怎么那人却老似阴魂似的,缠在这裹不放。然后我想到认识兰花这么多年,总末见她舒心欢畅过,忍不住为她伤心,过了一会儿,我自觉十二分的没趣,就上床睡了。 到了半夜,我还是隐隐约约的听见兰花的声音:“──大哥──” 暖气像比往时暖得多,我把被子不断的掀来掀去。 然后我听见女人的哭声,挣扎起来,一身冷汗,我开了床头灯,吓了一大跳,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头,她抬起头来,是妻。 我放下心来,我温和的问:“你呀,怎么一声不响回来了?倒吓我一跳,孩子呢?” “我去绞一条毛巾你,一头汗。”她抹了眼泪,起身。 我拿了热毛巾擦擦险,舒服多了。 “我把你吵醒了。”她说。 “说这些做什么!” “孩子我没带回来,留着那里住几天,他喜欢外公外婆家,可以放肆点。我把话说重了,你别怪我。” 她眼沿虚肿的,脸有点腊黄,到底也是近四十的女人了,当年人人说她英气勃勃,如今也一丝不见了,岁月把人磨得就像一个人。 “算了,别提了,提来做什么?” “我想到婚姻这事,简直一点保障也没有。从前还说不结婚的男人不好,如今结了婚的男人更不好,像兰花这么有办法的女人,尚且吃不消思恩,你想想我,我跟了你这么些年,渐渐变了没脚蟹,一切依靠着你,成了习惯,大大小小的事都作不了主,没了你怎么办,真是没味道!” 我默默的想,不,兰花不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她即使有办法,那办法也没施用在恩恩身上。 我只说:“什么是有保障的呢?生命也没有保障,今日好端端在说话的人,明晨就去了,什么保障,做人各凭良心,离婚在今日是平常事,离合岂无缘,你何必为了大家的事多感触多心,忘了它吧。” 妻点点头,她洗澡,也睡了。 我没有睡着。 我是一个最最无用的人。故此佩服兰花,说嫁就嫁,说离就离,事事理直气壮的──然而她真是一个那样的人吗?她跟我说:“你是会不明白的……” 过了几天,妻把那日他们两夫妻在这里拍的照片拿出来看,本来想丢掉一点,却又不舍得,那一辑照片拍得特别好,每个人精神奕奕,兰花笑脸如花。 正在看照片,有人按铃,妻去开门,一脸的惊异,“兰花的母亲。”她轻说。 我连忙站起来迎出去,“伯母,请坐。” 她向我微微一笑,缓缓的坐下来。 我知道她的来意了。 佣人倒了茶,她慢慢的喝着。 “伯母,你来找我,一定有事,不妨直说。”我说。 她是一个这样的女人,越跟她耍花样,她越开心,她的花样、永远比别人多,索性跟她直来直往也罢了。 她还是穿着绣花袄,绣花鞋,时间对她来说,是不变的。 她开口,“兰花的一生是完了。” 我望了一望妻,不响。 她扬扬手,“她把戒指托人带了回来,让我还你们家。这种东西,中看不中用,再大的钻石,量也不过只值三五万,三五万此刻有什么用?我兰花在外头读书,一年也花我三五万,在你们家,这般一只戒指──未免小觑兰花,据说你们有人说什么‘肉包子打狗’这些话,即使兰花是只狗,这样的手饰还打不动她。” 我看妻一看。 这话是妻说的,不晓得怎么隔墙有耳,被她听了去。 妻的脸辣辣红起来,马上退开了。 兰花的母亲冷笑一声,“当初你们家说什么来着?照顾兰花,一应有事,只包在你们身上,如今事来了,倒好像还要咱们母女俩来登门道歉似的,令尊令堂连电话也不给一个。人心肉做,我女儿也是十月怀胎,千辛万苦带大的,不能白吃这种亏,她可也是个读书人,你家有几个钱?说爱就爱,不爱就丢?要没脸大家没脸,你跟你父亲说去,叫他好好的想一想。” 来了。 脸扯下来了。 她要我们赔,然而赔多少呢?三五万她还当芝麻绿豆,她要多少?我只老老实实的说:“伯母,当初他们结合,是两厢情愿,并未言及买卖式婚姻,与别人无关,他们结了婚,家父家母才知道的,这一次的确是思恩的错,兰花吃亏,我知道,但是这事大家爱莫能助。伯母有话可对家父说,我没有能力作主张的。” “你是赖得干干净净了?”她厉声问我。 我一呆。 妻走出来说:“伯母,你说话清楚一点,我们十年不见他们夫妻一面,弟弟弟妹的事,与大伯有何关系,这事又不是我们扯合的,你也不想想,就上门来闹,你是没关系,兰花益发一点面子也没了!” 兰花的母亲拿起皮包,摔了茶杯就站起身来,自己开了门,就走了。 妻说:“好,她是往爸妈处去了。” “随她去,真可怜了兰花。” “她有什么皇牌呢?”妻奇问:“不是不说,你爹那性子,不过比一毛不拔好一点而已。 她有什么本事糠里榨油?一妻笑。 我说:“我当初──是答应过照顾兰花的。” “自己妹子也顾不了,叫我们怎地?拿了力去砍思恩?兰花决定离婚,她一定有办法,她母亲真是爱搞,趁这种机会也好捞油水,三五万还嫌小,她以为什么?如今世界,三五千也没地方借去。” “别说了,我头痛。” 隔了几日,我们知道了。当初父亲送的屋契,写的是思恩名字,兰花母亲要的是那个。父亲说屋契已经送了出去,他无权过问,任凭兰花的母亲怎么恐吓,父亲只是不理,她去得次数多了,被父亲轰了出去。 她又来我们这里,闹了半年有多,一点结果没有。 据我所知,那屋契早转名在兰花身上了,她母亲犹如不知,我也不说穿,只是避而不见。 而兰花,一点音讯也没有。 正如兰花母亲所哭诉:“如今她死活我都不知!” 但是凭兰花母亲那手段那风姿,是不愁生活的。到底还是母亲心软,凑了一小笔现款,差人送了过去。 没隔多少日子,思恩回来了,被父亲关著书房门,痛骂了一日,我们只听见拍桌声,吼叫声。 妈妈喃喃在门外骂:“结什么婚!自己不正,又去娶个不正的女人!惹得没完没了!” 我头如斗大。 我们听见思恩叫:“我什么都给了她!车子,房子,现在我还得付瞻养费,每月付到她律师那里去,否则我就吃官司,这女人完全是有计划的,不然她不把底片还我。” 父亲老大耳刮子打过去,思恩避着,我过去拉开父亲。 思恩也火光了,“这是我的事,我倒霉吧了,你们为何又怪我?”他叫。 “你不晓得这事为了你闹得多大,” “早知如此,我死在外头也不回来!” 妻连忙拖住他,“思恩,爸爸发脾气,儿子不担受着,谁来受,大家坐下!” “那层房子!可值十一万镑!”爸直吼。 “我何尝不知!”思恩嚷:“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她母亲犹自来日闹夜闹,又赚了万多元港币去!” “我说我上当了,好不好?” 爸爸叹声气,瘫痪在椅子里。 兰花是女拆白?连同了她母亲来骗我们家? 那胃口未免小了。 从那天之后,大家绝口不提这个大疮疤。 思恩留了下来,陪父亲做生意,这小子忽然乖了起来,夜间足不出户,日间努力帮父亲,没多少日子,父亲就原谅了他。他是聪明人,一学好,比任何人都好,半年间帮父亲效了好几帮大生意,他只拿他的薪水,住在家中,沉默寡言,闲来著书。 父亲反而过意不去,好言好语劝他。父亲跟我说:“思恩,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英国成了思恩心痛恶绝的地方,他是留在家中,一步也不走动的了。 父亲自从得了思恩之后,胜过请十个经理。 妻说:“你看思恩,说变就变,你在大学教书,对父亲那门生意一窍不通,思恩本来又只懂花钱,你父亲好不担心,忽然浪子回头,意料不到,世事真难测啊,况且他正眼都不看一看女人了!” 我说:”会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呀。“ 妻忽然笑了,笑了半晌,说:“你不是指兰花吧?她是哪一门子的水,哪一门子的云?当年还有点儿青春,今年我算算她,都快三十岁了,你别开玩笑了,思惠。” 后来我们没提过兰花。 思恩三十岁大生日,老父大手笔,晓得他喜欢车子,老远订来一辆麦基拉底美莱克。怪兽似的,停在门口。我那孩子马上爬上车顶玩,我把孩子抱了下来。 姜又说:”思惠,你也做生意算了,提携我坐一坐这种车子。“妻近年来益发唠嗦了。 我想起兰花,兰花有一个好处,她好久不出声,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 思恩瞧见这辆车,也笑了。 那夜咱们一家子坐席,思恩喝得烂醉。 他是得天独厚的,三十岁的人了,身裁维持得十七八岁男孩子一般,又这么玩法。自然有人说男人三十一枝花,那也真是天晓得,我打十八岁开始就小老头子似的。 我扶着地进休息室,替他用热毛巾敷面。 他拉扯着我,“大哥,我没醉。” 我翻白眼,做戏似的,就差没打酒呃。 “大哥,你听我说。” 我把热毛巾覆在他额上,不去睬他。 他静默了很久,忽然握住我的手,说:“兰花来了没有?” “吃茶去。”我说。 “你约得那么早?”他问道:“人家起了床了?” “不早,十二点,早点去逛逛,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是,我得买点东西,送女秘书什么的。”他说。 “走吧。”我说。 与他逛街,像跟明星逛街。多少人朝他看,真受不了。 “把你当作李小龙了。”我笑说。 他白我一眼,“别乌揽,大哥,我是正经人。” “现在自称正经人哪。”我笑他。 我陪他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他出手阔,凡是新鲜货色,都挑了买,不问价线,拿了几个大纸袋。我瞧瞧时间到了,就催他。 “你先去,”他说:“我选一块西装料给爸爸就来。” “你不能迟到,走走走。” 我硬把他拉出去。赶到龙凤,看看表,十二点差十分,松了口气。于是选了座位,叫了茶,喝了几口茶。思恩看他的礼物单子,根本不理来的是谁,然后摊开买的中文报,读了起来。 我看着茶楼大门,果然,兰花准时而来。 她没有听我的话,没有穿漂亮的衣服。一套哔叽衣裤,里面一件丝衬衫倒是好货色。左手上一只钻戒闪闪生光,腕上白金表,拿着一只大皮包,全身上下的奶油色。 我心花怒放的站起来迎她。 她看到我了,走到我们这一桌来。 “大哥!”她笑看叫我,她没有看见思恩。。 思恩听到这“大哥”俩字,差点儿没昏过去,整张报纸“刷”的掉到地上,他抬起头,呆呆的瞪看兰花。 兰花略略转头,看见是他,也呆住了。 两人对于着,兰花不懂得坐下来,他不懂得站起来。 然后兰花忽然转头就走。 我一手抓住她,“兰花。” 兰花被我抓住了,还想挣脱。 我低喝一声:“兰花!坐下,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她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响,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手渐渐冷了。 忽然我有点后悔,安排这种戏剧化的见面作甚呢?当然说明以后,他们两个人是不会来的,但是叫他们如此失措,又是我的多事,就显得不公平。 于是我也内疚起来,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初预备好的说话,都忘记了。 忽然之间,思恩哭了,他的眼泪簌簌的落下脸来。 我看了心酸,觉得落泪的无论如何不应是他,不应该是男人,但是他哭了。 兰花的脸是木的,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她说:“我对不起你,思恩,是我不好,如今大哥让我们正式见了面,我亲自向你道歉,也是好的。”然而她声音里,却一点歉意也没有。 思恩掏出雪白的手帕,擦了眼泪,不发一语。 兰花说:“我对不起你,”她看着他,“我从没有爱过你──我误会你是另外一个人,我以为你像他──我对不起你。” 我在一旁听得如身堕冰窖:妻多年前的疑心竟是真事,然而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要喜欢我。 我哑声说:“思恩……他变了很多。” 兰花微笑:“我对不起他,我已经道歉了。大哥,你是不会明白的。多谢你来瞧我。” 她站起来。 我几乎哀求的望看她,思恩低下了头。 我几乎哀求的希望她留下来,给思恩一点安慰,因为他彻头彻尾爱的,不过是她一个人。 因为我现在明白了,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他如此躁怒悲哀反常。 兰花的眼神软了一软,然而只是那么一软,然后又坚决起来,转头走了,脚步轻快的,毫不犹疑的走了。 我见她出了大门,开头是呆木,随后是哀伤。思恩是我深爱的兄弟,她竟如此对他! 我真正是看错了她,看错了她。我由哀伤转为愤怒,我冲口而出骂道:“这真是婊子养的!” 思恩仍是不响。 我摸出钞票付账,我搭着思恩的肩膊,“我们走吧。” 思恩不说什么,我们走了。 到了香港,才发觉那天买的东西,全部漏在茶褛里,忘了带走。 算得什么呢? 我一辈子自问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只此一次,我承认我错了,实在多此一举。我解嘲的对自己说:也好,认识了一个人,做戏子的母亲养的女儿,自然是这个样子,再隔了三代,血里还是流着那种特素。 过后思恩绝口不提兰花两个字,我因做了这件错事,无法弥补的错事,见了他就心疼,对他连说话也不敢大声。那日兰花竟没有为他坐下来喝一杯茶才走。她看我,不过当我是一个可欺骗,可以无限度容忍她的一个好人。 她看错了。 我再好也不致于瘟到那个地步的,况且我又不好。 思恩没有提那件事,回了家,他积极的办公,积极的找对象。大家都很诧异,思恩要找的,从来不是对象,而永远是女朋友、情人、姘头。这一下子忽然找起妻子来,真大出人之意料。 他与一个中等家庭的女孩子在一起,那女孩子白,瘦削,懦怯,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女孩子,总是躲在他身后,微微的笑看,思恩的话是命令,她不会说个“不”字。穿的衣服多数是旗袍,然旗袍在这个女孩子身上,仿佛成了一种制服。而普通的印花料子,普通的裁剪,一点引不起人的遐思。 我们都没有意见。 这时候的思恩与三年前的思恩怎么一样!至少我就觉得他是很清醒的,我对他有信心。 这女孩子只是一个白白的影子。不过很干净,静默的一个影子。 然后他决定结婚了。 女子觉得简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高兴得昏了头。 我们都不说什么。 连妻都不说什么,由此可知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思恩第一次婚姻,我希望他快乐,或是至少安安乐乐的过一段日子。 照例是订婚,找房子,筹备婚礼。 思恩自己的意思,他去买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四面镶看绿宝石,一红一绿,不知怎地,显得特别美,一野也不俗气,他取来予我们过目。 妻说:“好美!” 我看了妻一眼,妻页看我一眼。大家心里都想,这种艳丽的手饰要兰花这种女人才配衬得起,他此刻的未婚妻只一只小小的养珠戒子便可以了。 这次爸懒下来了,什么都不管。 思恩不旅行,不蜜月,不请客。 他说:“真的除非去非洲,累都累死了!请客,又要请多少人?” 他可没考虑到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妻子也没响半句声。 那层房子倒是布置得很好,自然又是思恩的主意。一进房子,大厅完全中式,先是一幅字,不知找谁写的,那字倒是好字,上书:“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似旧。”没头没脑的半首词。妻与我面面相觑。 红木的家具,也不知道他是哪里觅来的,两对花瓶,都是上好的货色,屋子里灯光影影,用的又是水晶杯子,时间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似的。 他说:“没有墙色,没有满铺地毯,没有吊灯,我这屋子,至少不像廉价咖啡店。” 家里没有佣人,他妻子亲自捧出了茶果点心,倒是做得一手好点心。 我看着她那张小巧玲珑、端正细白的脸,有一种怜悯的感觉。妻对她特别好,帮她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涤去了。 我说:“你应当开心了。” 他忽然说:“我妻子是处女。”那表情是不置信的。 “很好,她确是个好女孩子。”我说。 忽然之间我有点尴尬。 思恩改变了话题,“大哥,来看看我的书房,我买了一对好纸镇,不知是真是假,但看上去真舒服。” 他的闲情现在都寄往那些上头了。 我踱到他的露台去,在藤摇椅里坐着。 忽然我的新弟媳妇叫了我一声:“大哥。”声音是细的,怯弱的。 我大大的震惊,这一声大哥使我想起了一个不该想起的人,我抬头看着她,她说:“大哥,请喝茶。”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看一只蓝花米通有盖有底的茶盅。 这思恩疯了,在外国失了意回来,再一手创造个世界,要全中式的。中式的家俱、中式的用品、中式的妻子。 我答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我觉得很没有味道。 露台外一棵影树,那红花开得轰轰烈烈。 但是我觉得一点味道也没有。 过了好几个月,妻跟我说:“我上思恩家了,见还是没有佣人,他老婆爬在地上打蜡,这像什么话?” 我说:“为什么不叫打腊工人?” “是呀,这女孩子也怪,说太闲了,不如运动一下。可是叫人看了算什么?仿佛咱们家买了个童养媳似的。思恩倒是规矩,他的忙是真忙,多少的应酬宴会,可是从不带她出去,她就守在家中。我见房里搁看一堆衣服,问干吗?她说是思恩第二天要穿的,先预备好了。那颜色都还配搭得不错,我才赞她,她又说是思恩自己的主意。这一对不要说是吵架了,简直连对白也没有。她倒是很开心。” 这女孩子仿佛是一张白纸,思恩往上头写什么,就是什么了。思恩待她礼义双全。佣人她自己不要,司机她自己也不要,可是思恩呢?他快乐吗? 我心痛如绞。 我说:“你干吗不去问思恩他快不快乐?” 妻不响了。 结果我自己问了,思恩反问:“我有什么不快乐?我一生早就完了。”说得这么平淡,这么肯定。 我默默的回家,几乎没失声痛哭。 咱们兄弟俩,我是从来没追求过快乐,我也不敢去触动快乐,索性麻木不仁,一道直线过其一生。他一辈子都在追求快乐,抓得一点是一点,结果蜜的滋味他尝到了,失去以后,什么都如灰如缟一般。 别问我谁幸福谁不幸福。我不知道。 思恩不要孩子。两夫妻见面的时候不多,有时候我去了,只见空洞的客厅,空洞的人。倒是那首无头词,特别的笔汁淋漓──谁造闲情抛却久…… 生活必须延续下去。 这女孩子无故闯进了思恩的生命,她应该嫁一个中学或是小学教师,或是银行职员……为什么她不想一想……恐怕是没有脑袋的吧?运气来了,也得看看道理合不合。否则,她自己不舒服,看着的人更别扭,忽然之间,我就把一股怨气完完全全的出在她头上;而且还好像非常的名正言顺。 妻常说我:“这女孩子很不错,你对她太冷淡了。” 我说:“我对人一向是冷淡的。” 她不说什么。 其实我待兰花又何尝热情过,以前我觉得兰花是个特殊的,与众不同的女孩子,现在虽然对她改观了,但我仍觉得她是出众的。好与坏,她都是强烈的,不比现在这个弟媳,只是一抹渍子,思恩虽然不是一件全新的衬衫,但是到底印看那么一道挥之不去的渍子,是可惜的。 妻常有意无意间的为我解释:“他这人教书教久了,一切人都成了他的学生,一点分别也没有,他对人就是这么冷冷淡淡的。” 这是她的好意,然而我并不十分感激她。 妻说:“她是这么寂寞。” 我白她一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我觉得她顶开心,嫁了思恩,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表人材,学问好相貌好,又有本事会得赚钱,又无不良嗜好,也不玩女人,如今性情变了,更稳如泰山,这样的丈夫,亮着灯笼没处找去,嫁了他,就想想也心甜。兰花运气可没这么好,兰花与思恩在一起的时候,思恩是花花公子时代,白相得昏头昏脑,这才离的婚。 我常想,若果思恩早一点转弯,兰花与他? 都是问号。 思恩的生命还可以打问号,我的生命呢?已经完了。 只不过是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孩子做功课,看着自己脸上的皱纹现出来,看着自己的头发变白。一年四季。 我是一个最没味道的人,最最没味道的人。 思恩有时候与我出去喝一杯啤酒,他也会说:“大哥,我觉得近年来,你益发没……劲道了。” “老了,”我答:“虽然说父母亲还在,不能吾老,到底老了,说也奇怪,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仿佛能有一番作为,可是时间过去了,不外如此。” 思恩微笑,一个忽然的微笑,他答:“可不是,年轻的时候。” 我们兄弟俩坐在咖啡座里,可以躺很久,什么也不想。 有女孩子在我们面前走过,也评头品足。 思恩说:“瞧,物以稀为贵,这几个洋女人也雄纠纠,气昂昂的,不怕罪过的说一句,那时候.不过是为了省召妓的铜细,也去混洋女人。” 我不响。 可是那把柄就落在兰花手里了。 “通奸,她告我通奸。法庭传我上去,我实在连那女的相貌都不记得,他娘的又不是碧姬芭铎!姓名也不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事隔多年,我才说了吧,真正不值!那女的不知是在酒吧勾搭来的呢,还是什么跳舞厅,真倒霉。兰花不过是要寻一个藉口,她要离婚。”思恩说。 我不响。 “离了也好,终久她也会想到我的好处,我是有好处的,是不是?大哥。” “自然,思恩,你是好的。” “你记得许多年之前?多年多年之前?她在打网球?你记得?” 我记得。 那日光,那球拍。 思恩说:“可是就不过如此。” “啊,”我说:“思恩,世界上的事根本如是。” 后来我又见了兰花一次。 在大家都忘了她以后,我又见了她一次。 她抱着个异常俊美的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在浅水湾沙滩上。她没穿泳衣,不过是普通的衬衫长裤,料子是很好的,她胖了,又胖了,脸上还差不多。 是她叫住我的,“大哥!大哥!” 我正在喝啤酒,陪着两个外国新到的同事,猛地一回头,见到了她。 她笑着走过来,嫌孩子跟得慢,一把抱了他起来,仿佛很有力气的样干。” 她一直笑着走过来,她戴着一副金耳环,非常俗气的一种黄金圈圈,可是她戴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对比。我心中诅咒着她,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廿岁有廿岁的美丽,三十岁有三十岁的美丽!如今都中年了,还如此吸引! 她问:“我可以坐下嘛?” 那两个同事,如苍蝇见血似的为她拉了位子过来。 她把孩子放在膝上坐。 我向她点点头。 她笑着:“叫伯伯,怏,叫伯伯。”她哄着孩子。 我愕然的看看兰花。 “这是我儿子。”她细声的说:“我结婚了。” 孩子是惊人的秀气与美,一双眼睛完全像她。 “啊。”我说。 她又笑了一笑。 她说:“我现住香港。我丈夫在新加坡还有一个家,我妈妈也搬回来了。” “啊。”我说。 她不响了。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们母女俩,非要做一样的事不可吗?”其实是很无礼,且与我无关的。 她说:“是,很巧合。”她芳无其事的答:“但是我很快乐,大哥,今天见到你真快乐。” 我还以为她说生活快乐,谁晓得后来又加了一句。 我硬绑绑的说:“见到我有什么快乐?” 她又笑了一笑,因胖了,脸上油光水滑的,一点皱纹也看不出来,手臂结结实实,晒得棕色。她叫了一杯柠檬水,给她儿子吸着,那孩子倒有说不出的可爱。 我忍不住问:“叫什么名字,孩子?” “叫思恩。思恩,叫伯伯。” “叫什么?”我大吃一惊。 “思恩。”她看着我,若无其事的,脸上毫无喜怒哀乐,倒是有一种是生气的平静。 我没有再问下去,她与找,从来没有真正的说过话,不过是很含蓄的,点到为止,像憧憧的影子,充满了影子,也就不再介意再多一点疑惑。 “为什么叫思恩?”她反问我,“大哥,你一定在想,对不对?这是个好名字。” 我点点头。 她说:“大哥,你会不会来瞧我们?” “香港这么小,总会碰见的。”我木然说。 她没生气,点点头,“是的,”她说:“对。”她抱起孩子,“大哥──” “得了,我都明白。” 她还想说些什么,我没敢看她,实在怕心又软下来,一个女人,像她这般的一个女人,总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多多少少,总有值得原谅的地方。 “再见大哥。”兰花站起来,抱着孩子走了。 我见她走到树荫底下,红火的影树开满了一天,她打开了一部麦塞底斯四五零slc的门,把孩子放进去,然后开车走了。 嫁了,又嫁了。 嫁的是什么样的人?比思恩好?比思恩坏? 兰花的故事并没有完结。这一次以后,我没有见过她,无论到哪里,都没有再见她。 我那两个同事倒是着实取笑了我一番。 “啊,这么标致的旧情人,居然还对她这么冷淡,真人不露相啊。”他们挤眉弄眼的。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即使某一段时期,她爱过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即使知道,也迟了,我是一个钝人,我没有发觉对她的好感,是一种爱,也幸亏没发觉,发觉了又如何?我是老式的男人,即使要背妻别恋!也断然不可选中她,她是我弟弟深爱的人,我弟弟是我深爱的人。 我这一生,是循规蹈矩的一生。 思恩也决定过其循规蹈矩的一生。 做人就是这样吧,至少这是我做人的法子,如今生命过了大半,对死亡的恐惧已渐渐淡却,走在路上,不过淡然的想:完了,快完了。心平气和的,一点没有恨的人,爱也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责任而已。 但是兰花,她是不同的,她的生命与我们的生命是不同的,却在某一点遇上了她,不过是短短的几次会面。但是她的生命是不一样的。 她的生命,兰花的生命,是有火花有阳光的生命,她安排生命,生命却安排我。 兰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蓝色都市 蓝色都市: 莫乃光对余健文说:“我是真厌倦了这种生活。” 可是下了班,仍然泡在酒吧间里一直喝到八点多才去找人吃晚饭,一肚子水,胃口差,人又累,回到家,洗一把脸,只想倒在床上,做梦全是日间办公室里的荆棘,清晨只余丝丝悲哀。 健文劝他:“那么,成家立室吧。” 莫乃光捧着头,“我没有时间去寻找理想得伴侣。” 健文笑笑,“如果她是你伴侣,不必去找。” “是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信不信由你,一杯已尽,我要归家去了。” “莫扫兴,再喝一杯。” “不,”健文温言说:“小女儿每到六点便端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我回家,我不能叫三岁的她失望。” 健文披上外套离开酒吧。 乃光的心神牵动。 男女之爱倒也罢了,体验过数回,只觉稀疏平常,可是幼儿对父母那无休止无条件的爱,真令莫乃光向往。 他添了一杯酒。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莫乃光知道这是伴酒小姐。 转头一看,是一头卷发的苏茜。 “莫先生,朋友先走?我来陪你。” “请坐。”莫乃光一向慷慨。 “要不要陪你吃顿饭。” “我请你。”他吃不下。 苏茜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人才,怎么没有固定女友?” 莫乃光摊摊手。 “莫拒人千里之外啊。” “我怎么敢。”莫乃光苦笑。 苏茜温言劝道:“回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多坐无益,一杯起三杯止刚刚好,莫把酒吧当起居室。” 赶起客人来了。 莫乃光取过外套,付帐离去。 独自踱步,走到码头旁边,看着霓虹光管,车水马龙,莫乃光喃喃说:“又是一天。” 他终于回头,在停车场取了车子,寂寥地驶回家去。 好出身的他受的是优等教育,过的是优质生活,之后又找到优差。 一连串优优优却带来一片苍白空虚,毋须为任何事挣扎的他无法证明他的能力,只要按部就班就已可坐享其成,莫乃光反而羡慕他人有机会挥出血汗。 对他有兴趣的异性,出身通常与他相仿,他却嫌他们浅薄。 象张嘉宜,小巧秀丽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可是拼在一起看,说不出的单纯,那过分的天真使她处处透着小家子器,约会过三两次,莫乃光自动失踪。 但是公司里的通史如廖少影,他又觉得她太精刮伶俐,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肯放过人放过自己,生活对她来说,是无休止的斗争,莫乃光才不愿与任何人并肩作战,他不爱打仗。 回到家,他打一个呵欠。 淋了浴,倒床上。 什么都不缺的他心灵竟如此空虚,不可思议。 他做梦了。 身在湖边,蓝天白云,背后是一大片青草地,有园丁在远处轧轧声剪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有人递一杯冷饮给他。 那只手洁白如雪,无名指上戴着枚结婚指环。 莫乃光直觉知道那是个熟人,可是,她是谁呢? 她的目光深邃,神情充满了解,一脸祥和,是个成熟的年轻女子。 莫乃光想与她倾诉他的前半生。 可是他的过去乏善足陈,三言两语便可以打发掉,人家会不会感到兴趣? 他只得淡淡地说:“今天真美丽。” 那女子笑了。 该刹那他自梦中惊醒。 闹钟响了,奇怪,一夜竟那么远,刚合上眼睛就转瞬过去,莫乃光怀疑有人在偷他的时间,而且偷了不止一两年光景了。 他梳洗后换过衣服上班去。 不止一个人说过他是风度翩翩的美青年,又懂得打扮,衣着考究而低调,看上去舒服,不耀眼,只觉他气质好,可是,找不到女朋友,就是找不到女朋友。 工作能力也算中上,上司同事都知道莫乃光不是拼命三郎,皆因咬牙切齿没风度,倒不是留力惜身,他们都欣赏他的原则。 怎么会找不到伴侣呢? 整件事不通。 越急越是寂寞,他想到欧洲去找他那永远留学未返的妹妹,与她讨论不遇的问题,可是又不舍得离开父母。 莫太太召他:“乃光,星期六你回来吃饭,见见徐伯伯的女儿。” 徐家大约是自温哥华回流了。 “去了整整四年,生意上是损失不少,幸亏香港的房子统统没有卖掉,眼光准确。” 嗯嗯嗯。 “你记得徐影懿吧。” 当然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想,幼时不知她有否使过罚抄名字五百次,笔划那么多,累坏人。 “影懿出落得一朵芙蓉花似。” 茶花,莫乃光想,我比较喜欢凯咪莉亚。 “星期六是后天,记住了。” 记得记得。 去看看也好。 徐家大小姐不怕被看,他又怕什么落足眼力。 星期六上午,母亲又拨电话来提醒他。 他回家去。 见到了徐小姐。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女孩子。 无甚性格,脸容皎洁,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酒涡,穿戴考究,四年外国生活并没有带给她坏习气,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法语。 莫太太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时常无故握住徐小姐的手,整晚莫名其妙那样眉开眼笑。 莫乃光表现得很好。 给他一个大红的女子,他也吃不消,他那样想。 饭后,长辈们留下来详谈,莫乃光陪徐影懿出去逛逛。 回到同一个海旁,莫乃光发觉身边有个人到底两样。 他忽然说:“我有一个同事姓余,他有一个小女儿才三岁,我见过那个幼儿,真可爱,会握住父亲的手亲吻,会大声呼喊爸爸,会在电话里同父亲聊天,她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徐小姐好象很讶异他对这样平常的事表示诧异。 莫乃光知道他不是同道中人。 他轻轻叹口气,“愿意喝杯咖啡吗?” 她说好。 大家都已经很努力了。 一个星期后莫太太问儿子:“你有无约会徐小姐?” 没有,电话不知扔在何处。 下了班仍然往酒吧去呆坐。 “人家有什么不好?” 莫乃光不语,也许是太好了,他配不起她。 “看仔细一点对你有帮助,下星期是徐伯伯生辰。” 为着母亲,为着自己,莫乃光答允赴约。 在灯光下,徐影懿看上去似一朵花,他迎上去,她看着他笑,他很自然坐在她身边。 他一直不停与他说话。 她专心聆听,有时不很懂,但涵养极佳,笑脸一直不褪,耐心地说:“你的口角有时像诗人多于像建筑师。” 莫乃光只得笑。 他听见母亲说:“你看他们谈得多愉快。” 这是真的。 第二天,莫乃光约了余健文去喝一杯。 余健文老实不客气地说:“只一杯,不准缠住我。” 乃光为之气结。 他虚心讨教:“爱情是否必须伤心落泪?” 健文大大不以为然,“被虐狂!伤心落泪是因为有人伤害你,傻瓜,有人爱你,你应当开心舒畅。” “有一个女孩子叫我很高兴。” “多约会几次。” “我是有这样打算。” “你不是最爱吃我们家的红烧狮子头吗?拙荆还擅长一道菜,叫猪八戒踢球,你带那位小姐来舍下吃饭,我叫老婆教她煮菜,好不好?” “好好好。” 乃光在玩具店蹭了许久,选礼物给小余小姐,那些洋娃娃同积木都霓虹七彩,恶俗万分,乃光一无所得,改逛成人礼品店,却看到一支万花筒。 啊,乃光的心软下来。 小时候他一个人可以坐在书房里瞪着眼看上一两个小时。 他立刻置下它,又挑了只漂亮的发夹给余太太。 然后,他才打电话去约徐影懿。 约女孩子乃光是十拿九稳。 “健文是我中学同学呢,”他感喟地说:“他真幸运,一早找到归宿,此刻精力时间全用在事业上。” 徐影懿当然答应出席,拒绝他好象杜绝他的幸福,怎么做得出手。 徐小姐仍然穿得那么隆重,他好象没有便服。 不过因此显示她对主人家的尊重,也是好意。 她带来一只一公尺高等洋娃娃,会说话,象“你好吗,我叫莉莉,我们唱首歌好不好”,然后唱起伦敦桥会塌下来。 那支万花筒立刻被冷落一角。 乃光埋头吃菜,吃不光,还叫主人给他打包带回家第二天再吃。 徐影懿虚心向女主人讨教,她太想学做这个菜。 乃光站在露台上看夜景。 健文说:“很好的女孩子。” 乃光抬起头,“为什么我没有想哭的感觉?” 健文没好气,“你那么想哭还不容易,待会儿我揍你一顿不就行了。” “一个人在至快乐的时候会流泪。” “是吗,老板无理取闹的时候,我也想痛哭。” 乃光仍然忧郁。 那天,他把影懿送回家,一个人到酒吧去。 苏茜走近,诧异地说:“你怎么变成稀客了?” 乃光坦言道:“我打算结婚。” 苏茜怪同情他,“真是,社会压力大,不结婚不能承受遗产不能升级,可是这样?” 乃光笑:“不,是我觉得寂寞。” “我们陪你,还不够吗?” “你陪我四小时,我一天还剩二十小时,你陪我十个钟头,我还有十四个钟头无法打发,天长地久,靠外人是不行的,朋友每星期叫我去吃一次饭,已算仁至义尽,还有六个晚上怎么办?” “噫,”苏茜讶异,“找别的女孩子呀。” 乃光摇摇头,“太累了,我不欲再手持一束鲜花站在车旁等。” 苏茜笑出来,“那就结婚吧。” “可是我知道我不爱她。” “首先,你知道爱的感觉吗?” “我在小说中看到过。” 苏茜拍拍他的肩膀,“我也喜欢看小说,但是我不会相信那些情节,你明白吗?” 现今世上每个人都那么理智,自余健文到苏茜都对感情生活没有幻想了。 乃光惆怅得要死。 大学时有一个同房同学,恋爱期间那女孩子占据了他的心房,每个地方都摆满她的照片,满坑满谷,其余的同学问:“她美吗?”乃光答:“一定美,美不美已经不再重要,她是他的女神。” 至今乃光仍记得那女孩相貌至普通不过,在街上逛一遍,至少可以找到二三十名。 徐影懿的条件比她好得多,可是乃光仍然没有恋爱的感觉。 也许这样平和的感情是一种福气。 他并不要向她展露最好的一面,乃光怀疑他并没有至好的一面。 他就是那么一个懒洋洋的家伙。 夏季不适合结婚,除非是六月,但不知怎地女孩子穿上婚纱都不及平时好看,太呆板了。 春天多雨,秋季肃杀,母亲一定不赞成。 旅行结婚最好。 也许,人家徐小姐根本不愿嫁这样一个温吞水。 这一迟疑,恐怕又会蹉跎下来。 可是人夹人缘,徐影懿就是喜欢莫乃光。 她同她父母说:“他表面斯文,可是看得出心底热情,其人细心体贴无比,又懂得生活情趣,同他在一起,我的感觉如沐春风。” 她母亲说:“我听人说,他爱泡酒吧。” “不啦,那种地方叫酒馆,英国最流行……我不管,单身男士,去哪里都很正常。” “婚后会改吗?” 徐影懿嗤一声笑出来,“谁说过要同我结婚?” 半年后,也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 在一个黄昏,乃光坐在徐伯伯的书房,咳嗽一声,说道:“徐伯伯,我想向令嫒求婚。” 徐家三口先是一呆,随即喜心翻倒。 影懿站在一旁,忽然缓缓落下泪来。 原先她以为没有机会了,没想到莫乃光会有此惊人之举。 徐氏清清喉咙,“什么年头了,女儿怎么说,我们两老就怎么说,影懿,你愿意吗?” 徐影懿答:“我愿意。” 徐太太笑道:“那么,我们去办嫁妆,你们去办聘礼。” 徐影懿说:“妈妈,都不流行这套了。” “那么,只办嫁妆也行。” 徐太太立刻拨电话给莫家。 乃光说:“我们去旅行。” “什么地方?” “我们去澳洲大堡礁。” “你会潜水?” “会,你呢?” “你教我?” 乃光忽然说:“我会爱护你珍惜你,事事以你为重,尽量使你高兴,什么都不与你争。” 影懿微笑着,又流下眼泪。 “你为何落泪?” “我好幸运,父母钟爱我,现在你又对我这么好。” 乃光不语。 四位长辈兴奋到极点,退休后他们的生活已沉闷了一段日子,现在独子独女结婚,绝对要把事件搞大,轰轰烈烈进行。 看到他们那么高兴,乃光也不禁沾了喜气。 他陪他们去挑钻石。 “项链要塔形最经看。” “莫太太,别太贵了,意思意思就好。” “嗳,媳妇打扮得漂亮,我们有面子。” 乃光悄悄抬起头来,见无人留意他,溜到商场对面去看众生相。 女士们看到名贵衣饰态度如狼似虎,真是有趣,一见喜爱的都自衣架摘下揽在胸前,唯恐有人抢夺,她们对伴侣也是这样关心吗?她们怎么看俄国经济前景?她们会否为波兹尼亚战乱中儿童落泪?她们有没有担心臭氧层日渐稀薄? 大抵都没有。 徐影懿有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乃光由衷这样想。 影懿出来找他,“原来你在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可不是。” “看什么?” “看岁月时光流过。” 影懿已习惯乃光这一套,故笑问:“看得到吗?” “可以,不过很费神,对,挑到饰物没有?” 影懿伸出手。 乃光看到一只闪闪生光的手镯。 因为眼泪也会闪光,乃光问:“你可是一个爱哭的人?” 影懿一怔,“小时候是。” “人越大越干,眼泪不再流下。” 影懿挽起他的手臂,“来,家长在等我们呢。” 婚礼就这样准备起来,乃光时常回父母家讨论大事。 他们买了船票,预备游地中海。 家长们有点担心,“去那么久又去得那么远,有什么好,不如到夏威夷。” 乃光故意打一个冷颤,表示害怕枯燥,然后与未婚妻研究行程。 “此行最有趣的地方是阿尔及尔的坦几亚与土尔其的君士坦丁堡……” 正说着,无意中抬起头,看到书房外泳池有人经过,那人随即扑通一声跃进水中。 乃光脱口问:“是谁?” 莫太太说:“是你妹妹的同学。” 乃光愕然问:“妹妹回来了吗?” “妹妹仍在欧洲,不过介绍同学来家小住。” “妈你太宠她了。” 影懿从头到尾没见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姑,不由得问:“客人是女生?” 莫先生答:“只见过一次,早出晚归,不太碰头。” “无礼,把这里当酒店。”乃光恼怒。 莫太太笑,“过一两天就要走的。” 乃光问:“妹妹几时回来?” 莫太太答:“她说找到了自己就会带着她一齐回来。” 影懿一听这论调与乃光的那么相似,不由得噗哧一声笑出来。 乃光说:“爸爸你叫她回来。” 莫先生笑,“你肯摆几桌喜酒,我就叫她回来。” 乃光不上当,“说是几桌,一摆便是百余席,浪费资源。” “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们先走一步。”乃光已经站了起来。 “乃光,且留步关律师马上来了,要你在文件上签名。” 影懿识趣地说:“我自己先出市区好了。” 莫太太连忙说:“我叫司机送你。” 律师来了,父子俩关在书房里谈了半小时。 莫先生把若干房产股票归到他名下,乃光却一直说不要不要,关律师忍不住笑道:“真是父慈子孝。” 乃光汗颜,勉强签了几个名字,觉得闷,便推开书房落地长窗,走到草地上。 园丁正在剪草,推着剪草机轧轧轧在来回走,一股草香扑鼻而来,乃光不由得在一张藤椅上坐下,他深呼吸,伸一个懒腰。 忽然之间,有人递一杯冻饮过来。 他顺手接过,抬起头,呆住了。 乃光看到一张秀丽的鹅蛋脸,微微笑,“我是乃英的同学,”她说:“我叫谢云生。” 乃光呆住。 他在何处见过这个女郎? 她仿佛是个熟人。 乃光的视线落在她手上,那是一只洁白无暇的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婚戒。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有那样深湛了解的目光,乃光耸然动容,身不由主地凝视她。 她笑笑,“乃英说你要结婚了。” “是。” “那多好。” 乃光问:“乃英有无对象?” 谢云生笑,“乃英暂时还忙于享乐。” 乃光忽然问:“一结婚,就脱离享乐界了吧。” “有些人适合婚姻制度。” “我呢?” 那女郎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说:“现在已经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乃光一震,不知恁地,有种泪盈于睫的感觉,她象他多年的熟人,她完全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乃光听见母亲叫他:“乃光,影懿的电话。” 乃光不得不回到室内。 “电话呢?”他问。 谁知母亲亦看着他轻轻说:“这已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了。” “可是——” “快要结束王老五生涯,你心灵受到冲击,本能对婚姻生活有些抵抗,故产生了若干幻觉,乃光,控制你自己。” 乃光看着母亲,没想到六十岁的她会讲出这番时髦的话来。 “妈妈,我爱你。” “知儿莫若母。” 乃光与母亲拥抱。 “去,影懿在家等你。” 乃光临走时看看泳池旁,那个叫谢云生的女郎不知在何时已经芳踪渺渺。 乃光低下头,他把车子驶回市区。 一路上静得无可再静,他来收音机也没开,在该刹那,乃光仿佛真的可以听到时光流过的声音。 见到影懿,他松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 “干什么?” “怕你跑掉。” 抑或,怕他自己跑掉? 影懿甜蜜地笑。 乃光忽然说:“我们在摩洛哥买幢别墅住下来可好?” 影懿不加思索地答:“你说什么就什么。”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乃光低头,“不过,我们先到英国去找乃英。” “一样可以。” “影懿,谢谢你。” 乃光终于落下泪来。 许是为了向忧郁告别,许是不舍得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更可能是对未来的责任有点恐惧。 影懿温柔地问:“乃光,怎么了。” “要你照顾我下半生,拜托。” “这是什么话。” 乃光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决定应付新生活,对,余健文见过影懿了,得把他约出来吃顿饭…… 淡出: 盛雪逼不得已才走进小郭侦探事务所。 郭氏耐心地等她开口,看这位人客有什么需要帮忙。 她一进来,他就知道她是谁,她的面孔虽不常曝光,可是到底是个名人,她代表她的行业,她是本市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盛雪。 小郭爱看小说,所以一眼把她认出来。 果然,盛雪开口:“我的名字叫盛雪。” 小郭欠身说:“幸会幸会。” “我是个写作人。” 小郭连忙说:“我也是你的读者,盛小姐。” “呵,不敢当。” 小郭不想再客套下去,“盛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 “郭先生,有人跟踪我。” 小郭抬起头来,警惕地问:“有无报警?” “有。” “警方怎么说?” “本市警务人员工作繁忙到极点,讲得难听点,除非我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不会采取行动。” “你认为你生命可受到威胁?” “我不知道,但我有第六感,这人不会走开。” “该人是男是女?” “女扮男装。” “你观察入微。”小郭讶异。 “她跟踪我,有一段时候了。” “是崇拜你的读者吗?” “本都会成熟老练,怎么会有这样痴心的读者。” “你可有敌人?” 盛雪忽然笑了。 小郭颔首,“每个人都有敌人。” “可不是,但是大多数敌人不外是在我们身后冷言冷语,或是用暗箭伤人,或是造谣生事,一个愿意花如此时间精力的敌人,我想我尚未有资格拥有。” 盛雪人如其文,说话非常简单有力。 “恕我问一句:你可有情敌?” 盛雪摇摇头,忽然说:“我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何来情敌?” 小郭听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你写了那么多本爱情小说……” 盛雪十分感慨,“郭先生,蝴蝶终其一生,穿插在嫣红姹紫花丛之中,但是科学家说,蝴蝶是色盲。” 小郭怔住了。 与小说家谈话,真有意思。 “我没有情敌。” “那么,我派人保护你,同时,调查这个跟踪你的人。” 盛雪又笑,“你的意思是,她亦会被跟踪?” 小郭点点头。 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 盛雪站起来,“谢谢你,郭先生。” 她离开了侦探社,注意街角,今日无人跟踪,到底是业余者,大概有重要的事待办,所以缺席。 因此她要找私家侦探,人家会当工作来做,尽忠职守。 回到郊外的家,盛雪在舒适雅致的客厅坐下,喝一杯茶,休息过后,到后园的花圃剪了几枝鲜花,回到室内,用瓶子插好。 是,她在写作行业经已名利双收,她把才华奉献给社会,社会丰富地报酬她。 搬到小洋房来已有三年光景,居住环境比从前优秀十倍,但是,盛雪却有苦自己知。 象这般清净的下午,原本大可坐在看得到海景的书房里,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写其一两万字。 可是近三年来,她写稿好比挤牙膏,管筒内空空如也,再挤,也挤不出什么来。 每天搔破头皮,才勉强赶出三两千字,与其这样敷衍塞责,盛雪想,倒不如趁早休息。 当然,有许多人写得比她坏十倍继续在写,可是盛雪相信她永远不会同这些人比。 在工作方面,绝对不宜比下有余。 她一直想写得更好,也一直以为会写得更好,但是现在,事实告诉她,只要能维持水准,已经算是理想。 她曾多次同出版社经理谈到淡出问题,人家但笑不语。 盛雪叹口气,走出书房,抬起头,发觉窗外人影一闪。 她一怔,这是一直在跟踪她的人,抑或是来跟踪跟踪她的人? 太突兀了,写成小说,读者恐怕都不爱看。 这个人,跟踪她约莫已有半年。 有时一星期出现好几次,通常在下午,有时,深夜还不走。 半年来,此人对盛雪的行踪,应该已有一定了解了吧。 盛雪的生活其实乏善足陈。 早上九时以前一定起床,梳洗完毕,坐下来写三千字,然后约朋友吃午餐或下午茶,或是到图书馆逛逛,购物,办琐事,晚上另找节目。 她是独身女,适婚年龄,因要求高,不要说是对象,连谈得来的异性朋友也无,生活自然有点寂寞,但事业上的成就略为弥补不足,盛雪时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她只得耐心等候。 盛雪的生活并不热闹,但也不冷清,时有朋友到这幢小洋房来探望她,她雇着一名秘书及一名钟点家务助理,她们每天下午来一两个小时,盛雪爱静,不希望有人打扰。 她想来想去,不明白什么人会来跟踪她。 因无心写稿,盛雪看起小说来。 看得困了,便睡个懒觉。 过了两日,小郭侦探社有电话来,“一小时后到府上方便吗?” 盛雪巴不得有消息好听。 小郭先生准时而到。 他把一叠照片给盛雪看,“可认得她?” 放大的照片十分清晰,照片里的女子约廿三四岁年纪,容貌清秀,可是嘴角苦涩,眉毛深锁,看上去内心痛苦。 “这是谁?”盛雪愕然。 “她叫程真。”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不认识她,她为何跟踪我?” “程真是一名小学教师。” “啊。” “她酷爱写作。” 盛雪忽然说:“慢着,让我想想。” 小郭微笑,“可是想起来了?” “好象有点印象:小学教师、酷爱写作……苦无门路投稿,写信到出版社要求我阅读她的故事……” “就是她了。” “我抽不出时间,把稿件转交给编辑,她可是因此怀恨在心?” “极有可能。” “不会吧,”盛雪不语,“为这样小事恨我?” “且怀有攻击性武器。” 盛雪张大了嘴,深深吃惊。 “她身边一直带着把二十公分长的锋利切肉刀,盛小姐,我想你最好再与警方联络,我愿作证人。” 盛雪耸然动容。 “同时,希望你小心门户,还有,暂停到园子散步,我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我不相信事态有这么严重。” 小郭看着她,“你是相信的,不然,你不会找我帮忙。” 盛雪无言,半晌她才说:“为什么,为什么威胁我?” “你真与此人没有过节?” “绝对没有。” 小郭指着照片,“你看她的表情多么痛苦,你看她恨意多深。” 盛雪渐渐平静下来,对小郭说:“有些人心中的确充满了恨,擅长迁怒于人,恨得整个人燃烧起来,我自问与此人并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 小郭叹口气,“我们会继续调查。” 他陪着盛雪到警局去了一趟。 警方知道盛雪是位名作家,不敢怠慢,可是也很坦诚表示,他们未有能力派人廿四小时保护她。 小郭无奈,与盛雪离开派出所。 他说:“只好雇私人保镖了。” 盛雪喃喃道:“真荒谬,这人是谁,给我生活带来这么多烦恼?” 第二天,盛雪主动到出版社去做调查。 她问编辑:“对程真这个名字,有无印象?” 编辑部同事讶异地反问:“盛小姐,你认识此人?” “此话怎说?” “程真不住投稿到我们这里来,每篇小说都附有万言长信,她扬言,你是她的假想敌。” 盛雪忍不住斥责:“太幼稚了,我有什么资格做人的假想敌,她应把目标设高些,努力写得天下无敌岂不是更好。” 编辑说下去:“她用的题材十分偏锋,凭经验,我们认为至多会在短时期内讨到一小撮读者的欢心,但是长远来说,怕无以为继,故不欲作长线投资,她表示不满,骂我们是庸俗的奸商。” 盛雪问:“ 你有没有同她解释,奸商只是中间人,主要看读者买不买。” 编辑摊摊手,“多说无益,我们无暇权充心理辅导。” “最近有无见过此人?” “好一段日子没有来了。” “有她的电话地址吗?” “她是一名小学教师,独身,与母亲同住。” 编辑把资料给盛雪。 盛雪下午约了人,与朋友喝茶到黄昏,心情渐渐好起来,把不愉快之事忘了大半。 朋友问:“盛雪,有什么大计?” 盛雪茶后吐真言,“累得抬不起头来,想退出江湖,休息一段长时期。” 朋友诧异,“你赚够了吗?” 盛雪笑,“大都会遍地黄金,赚钱也不一定靠笔耕吧,你看那些太太团,炒炒房地产金子股票,一样打扮光鲜。” “盛小姐,同你是有高下之分的吧。” “谁说不是,人高我低。”盛雪叹口气。 朋友好心地说:“真的累,不如休息一段时间。” “我确有此打算。” 茶会散后,盛雪独自回家。 停好车子,掏出门匙,刚推开大门,忽见人影一闪,盛雪动怒了。 她大喝一声:“什么东西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计算人?有话出来讲个清楚!” 人影突然扑将出来,象一道闪电一样,盛雪闪避不及,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又有人扑向那人,两人作倒地葫芦。 终于,有人被制服,盛雪停睛一看,救她的人,正是小郭本人。 被小郭揪住的人,是个年轻女子,脸色灰败。 小郭说:“快召警。” 盛雪扬起手,“慢着。” “盛小姐,我不赞成私刑。” “我有话要说。” “盛小姐,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可带着武器?” “今日没有。” “程小姐,”盛雪看着她,“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那程真倔强地冷笑,“我不怕你。”昂起头踏进盛宅。 盛雪很镇定,斟上热咖啡,三人坐着对饮。 她微微笑道:“程小姐,我们是行家。” 那程真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行家,你那支媚俗无聊的笔垄断了整个行业,奸商净挂着赚钱,与你狼狈为奸,你阻碍了文艺发展,你使真正的文学沉沦,你是罪人。” 听完这番控诉,小郭先嗤一声笑出来。 盛雪大惑不解,“这是一个公平竞争的社会,每个行业都人才济济,有人成功,有人失败,为何忿忿不平?” 程真声音中充满恨意,“你一人当关,万夫莫敌,一个文人哪有资格住得这么好吃得这么好,你每天才工作三小时,收入却与一间中型工厂相仿,你生活浮夸,不但不致力文以载道,且口口声声视文学为商品,你空占了虚名。” 盛雪颔首,“可是,你羡慕我。” 程真歇斯底里地叫出来:“多少怀才不遇的作家只能在斗室中踱步苦思,而你,置身这样优美的书房,当然文思源源不绝,题材写之不尽,占尽优势,世事太不公平了。” 盛雪看着程真,“依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程真握着拳头,“让路!你已经吃饱赚够,你不退下去,我没有出头之日。” 盛雪非常有耐心,“你坚确相信,我一退下,你就可以得道?” “我写得比你好百倍!” 小郭咳嗽一声。 盛雪扬手阻止小郭发言。 她问程真:“一年的时间够不够?” 那程真怔住。 盛雪说下去:“我休息一年,不写新书,给你机会,看你能不能籍此冒出来,本市有十多廿间具规模的出版社,有庞大的读者群,如果你坚信你有才华,而你又认为唯一的妨碍是我这个人,那么,你应在一年之内有所作为。” 那程真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你不食言?” 盛雪讪笑,“我干吗要骗你?自今日八月十七日开始,为期一年,祝明年今日的程真已成为本市的大作家,你走吧,好好利用时间,别再跟踪任何人。” 那程真欢呼一声,夺门而出。 隔半晌,小郭说:“真是奇女子。” “她?”盛雪笑,“的确是。” “不,”小郭说:“我指的是你。” 盛雪讶异,“我有什么奇?” “你为她休息一年?” “不,我早就想休假,我已累到极点,且文思干涸,我想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大门,外出旅游,散散心,一年后,才决定新计划。” 小郭沉默一会儿,然后问:“程真会冒出头来吗?” 盛雪叹口气,“你可相信怀才不遇这件事?” 小郭笑。 “在本都会,连无才之士都遇了又遇,不过人之常情是绝不怀疑本身无才,总是责怪社会不懂得欣赏他,其实只要有一点点小绰头,就已经可以占一席位,且看程真造化吧。” 小郭站起来,欠欠身,“一年之后,我们再见。” 盛雪送他到门口。 小郭转过头来说:“盛小姐,未认识你之前,真猜想不到,写作会是那么吃力的一件事。” 盛雪苦笑,“见人挑担不吃力。” 小郭告辞。 盛雪回到书房。 他们只看到她目前的成绩。 他们不知道凡事起头难,盛雪清楚记得她初初挟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受尽大小编辑奚落揶揄,稿费版税之低,逼得她寻找各种兼职维持生活,那时她唯一的心愿,不过是想全职坐下来好好地写。 她听尽多少冷言冷语,人家叫她什么?刻薄地称她为爬格女。 兄弟姐妹的生活都上了轨道,她还在稿海浮沉,为房租及三餐担足心事,多少个晚上,她怀疑自己的确走错了路,幸亏第二天起来,她又坚持下去。 外人不知道而已,也没有必要叫他人知道。 盛雪何尚没有奋斗过。 至今还是每朝起来,风雨不改,苦苦地写,创作求进步的压力,都由个人肩膀承担,这是一个最孤寂的行业。 她揉了揉额角,是该休息了。 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到处散心,写作至今,何尝有放过假,一直忙着笔耕及应付各种人事关系,繁琐到极点…… 盛雪连夜为了一张便条,请秘书发放给诸位编辑,接着,她收拾简单的行李,出门去了。 她到加拿大阿勃他省的风景区宾芙置了一间公寓,在露台,抬头可望见露易斯湖。 一住一个月。 一个字也没有写。 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上午,请来一位大学生,教她法文,下午,到红印第安人区去研究图腾的历史与造型。 钓鱼、划艇、远足……盛雪都觉得非常享受,她买了许多书,每晚勤读三小时。 一星期与秘书联络一次。 秘书说:“盛小姐,传说纷纭,都道不知你去了何处。” “有无人找我。” 秘书读出十多廿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留言。 盛雪说:“都不重要。” 秘书也有感触,“世上本无事,庸人喜自扰。” 盛雪也笑,“可不是。” “下星期再联络。” 三个月过去了。 盛雪仍然不欲提笔。 这时,找她的人数锐减,只余出版社追她写新书。 盛雪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简单舒服地过生活,她简直不欲再踏足江湖。 她问:“出版界有什么新闻?” “有一套日本爱情漫画书十分畅销。” “说些什么?” “已经给你寄来,作者肯定十分年轻,对人性及爱情均有憧憬,故事不算转折,亦无新意,不过清纯活泼,两个男主角比两个女主角可爱,不过性格突出的女主角也算可以接受。” 盛雪笑,“流行作品耳。” “咄,大众意愿岂容忽视。” 盛雪笑着挂线。 到了这个阶段,她对锋头与金钱的需求都比初出道时淡薄得多,最想出名的时候大概是廿三四岁吧,学道连恩格雷那般那灵魂去换都在所不计。 可是现在只希望有知己陪伴,在壁炉前说说话,聊聊天。 有机会组织家庭最好。 六个月过去了。 盛雪终于可用法文作一般交谈,她又学会三种土风舞,正开始学打鼓,还有,她能够不用浮泡在泳池游七个塘,这一切一切,都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秘书说:“你该回来走走。” “我怕打回原形,成日与格子打交道。” “没有人会逼你,不过,当心读者忘记你。” “文坛有无新人?” “世界出版社发掘了一位叫钟曼怡的新人。” “又是女作家?” “不,是男生化名。” “有没有一个程真?” “没有。” 盛雪纳罕,是叫什么绊住了?为什么六个月过去,还未有作品问世? 她不是说她写得好过盛雪十倍百倍吗,一年时间,起码可以写三本书,打好基础。 盛雪本人却一直没有再提起笔来。 她淡出文坛。 一年之后,她由宾芙迁往温哥华定居,忙着装修房子,读者只能看到她的再版书。 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春天,盛雪的秘书忽然接到小郭的电话。 “呵,郭先生,有事吗?” “盛小姐下个月要结婚了。” “呵,”小郭认真意外,由衷地高兴,“那多好。” “她不回来啦,并且,也打算退隐。” “那多可惜。” “读者可能会那样想,可是郭先生,写作是非常辛苦的一个行业,能放下也是好事。” “说的是。” “郭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问候一声而已。” 小郭挂断电话。 他找盛雪,其实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过听到盛雪已经归隐,也就改变主意,不去打扰她。 小郭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 标题是“红作家为人恶意用刀伤害右臂,暂不能写作”。 内文:“新进作家钟曼怡近三个月一直为人跟踪,曾求警方保护,昨晚九时,钟自外返家,为跟踪者用刀刺伤右臂,当时,凶手大叫钟氏退出文坛,以免妨碍她发展云云,凶手女性,名程真,年约廿余……” 小郭读完新闻,有点震荡,是同一个程真。 她仍然没有好好坐下来写,仍然怪社会不给她机会,仍然怪他人挡路。 去了盛雪,来了钟曼怡,真是天亡程真。 要全体行家退出,才能够发挥才华,这种人,到底有没有才华? 恐怕连理智也无。 下午,小郭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盛小姐,久违久违。” “郭先生,客套话不说了,你读到新闻没有?” “你那边也看到了?资讯发达,天涯若比邻。” “可不是。” “那段新闻真令人沮丧。” “程真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写?” “我不知道。” 盛雪说:“我入行那么久,一直有人批评流行小说千般万般不是,又把时下名写作人弹劾得一文不值,批评者浩叹文坛无人,可是,他们又不肯写篇佳作示范,何故?” 小郭回答得十分幽默,“有些人写,有些人批评嘛。” “咄,光说不做,还一直站一角冷言冷语讽刺那些做得满头大汗的人。” “可是盛小姐,汗是不会白流的啦。” 盛雪笑,“你说得是。” “新婚生活可好?” “还过得去。” “几时发表新婚日志?” “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人来说,那日志乏善足陈。” 小郭哈哈大笑。 赌场: 王兆宇根本不会赌,也不喜欢赌。 他跑到赌场去坐着,是因为实在怕闷,同事叫他来此散心。 一个男人,与其在公寓内坐着哭,不如出来走走,色情场更非他所喜,于是,他选了赌场。 父亲去世前,对他忠告:要小心钱,千万不要赌,要当心美色,漂亮女子不可靠。 他从来不赌,至多应酬式与同事合买五百元彩,可是他爱上了美丽的吴瑶瑶,一年后,他失恋了。 瑶瑶现在开平治跑车,住在山上,当然早已辞工不干。 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见面,以后想见她,恐怕也很难,听说,瑶瑶现在聘有私人秘书及司机。 都会中许多年轻美貌的女子都有这种奇遇。 王兆宇坐在廿一点赌桌上。 输了已经有十来次了,主要是他根本不想赢,又不好意思下注太少,故已经不见了一半筹码。 全部输出去就该走了。 赌是最靠运气的一件事。 好几次他拿十点,可是庄家不多不少,恰恰比他大一点,输了。 一次他拿了三张牌,廿一点,可是庄家一张十,一张黑桃爱司,又赢了他。 至此,王兆宇觉得乏味。 人人都说赌博最最紧张刺激,他却只想收手,回家痛哭算了。 不知怎地,到了今天,想起瑶瑶,他还是想哭。 一定是爱她的吧,不然不至于此。 此刻,王兆宇手上有十八点。 庄家十六点,可是他非再要牌不可,结果一张五,凑成廿一点。 又输。 王兆宇站起来预备走。 所有的赌桌都有这唯一的好处,你要走,没有人会留你。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轻轻说:“你不想赢,当然不会赢。” 王兆宇忍不住笑了。 他脱口问:“想赢,就会赢?” 那人俏皮地答:“那倒不一定,不过,赢面大一点。” 王兆宇觉得太精彩,抬起头看过去,视线一集中,不禁呆住。 那是一个美女。 白皮肤、大眼睛、红嘴唇、高佻身段。 瑶瑶也算漂亮了,可是比起她,还少了一分艳光。 她笑脸盈盈,“来,我陪你赌一记。” 王兆宇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咛,摇摇头,“我不玩了。” “可是你还有筹码--” 王兆宇笑笑,“送给你吧。” 那女郎立刻说:“谢谢。” 王兆宇欠欠身,离开赌桌。 真可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就在赌场找生活。 王兆宇走到酒吧,叫了一杯啤酒。 喝完就走,反正已经累得不会哭了。 酒保在与另一个客人说谁谁谁在吃角子老虎机上赢了几百万的故事。 王兆宇放下杯子,刚想走,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赢了!” 是那个美女,她大眼睛里透着兴奋的光芒,“连赢三铺,这里是你的本金,我请你喝一杯,当作利息。” 王兆宇纳罕到极点,“是吗,你次次廿一点?” 女郎很坦白,“我不耐烦玩廿一点,我买大小,多干脆,买大开大,买小开小,满载而归。” 王兆宇又笑,把世事也看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来,这位先生,我请你吃宵夜。” 王兆宇还是拒绝:“不,我累了。” 女郎耸耸肩,“你的本金。” “是你赢的,归你所有,已出之物,怎么好讨还。” 美女嫣然一笑,“谢谢,这位先生贵姓?” “我姓王。” “周婷婷。”她伸出手来与他一握。 王兆宇朝她点点头,便转身朝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心意转变,咄,吃一顿宵夜又如何? 他回头去找,可是那美女已消失在人群中。 离远看去,赌场内人烟稠密,一个个人铁青着脸,眼放青光,想满载而归,真象游魂野鬼,王兆宇打一个寒噤,忽忽离去。 在赌场想赢钱,真是不可思议之事。 在街上吸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好过得多,他驾着小小车子回家去。 才十一点多,噫,夜未央呢。 在家扭开无线电,听着音乐,王兆宇是夜心境特别平静。 他们说,感情不如意总会过去,也许,这就是终于过去的第一天。 王兆宇躺在长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是电话铃把他吵醒。 他顺手接过,喂一声。 “兆宇吗?” 声音好熟,是谁? “我是瑶瑶。” 嘎,这就是他朝思梦想的倩女?她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沙哑? 王兆宇一时作不得声。 “是瑶瑶,兆宇,你在睡觉?” “现在醒了。” 抑或这是在做梦?他盼望的声音终于来到,可是,他却那么镇定冷淡。 “我看到你。” 兆宇莫名其妙,“何处?何时?” “适才在赌场里。” “你也在那种地方?” “陪朋友。” 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你的气色很好。” 兆宇苦笑,好?同病人差不多。 “你的女伴非常美丽。” 女伴?他冲口而出,“那个婷婷。” “婷婷,很好的名字。” 兆宇完全醒了,知道不是梦,也很明白,瑶瑶不会无缘无故打电话来聊天。 “有什么事吗?” “没有,寂寞,找你谈谈,我们和平分手,又不是仇人,你说是不是,她在你身边吗?” “不,我一个人。” 那边沉默一会儿,“生活真无聊。” 兆宇觉得他象是完全不认识她,只得说:“改天出来吃顿饭。” “你在赌桌上赢了许多?我看见你的女伴捧着大把筹码离去,我却输了。” 不可思议地,王兆宇听见自己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那意思是,他不想讲下去了。 瑶瑶听出他言下之意,只得说:“那么,改天谈。” 电话就此挂断。 王兆宇张大眼,不相信他竟然会抢白他的女神,那勇气从何而来? 呵,那是他过去的女神,原来已经成为往事了。 听到她的名字,想起她的倩影,心中不再有绞痛的感觉,竟过去了,王兆宇无限惆怅,以后怎么办呢?心里恐怕只有更加空虚。 可是他在床上转了两转,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明。 兆宇摸摸眼睛鼻子,手臂大腿,噫,一应俱全,安全无恙,他自觉可以从新做人,愉快地下床梳洗。 抖一抖西装裤,刚打算穿上,自裤管褶脚处落下一样东西,的溜溜转动几下,停止在地下。 咦,这是什么? 停睛一看,是一枚筹码。 兆宇拾起它。 什么时候落进裤褶里?他茫然不觉。 顺手将之搁一旁,上班去。 王兆宇的工作相当沉闷,他在一家美资银行研究亚洲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情况,以便忠告客户投资。 他天天要与大量的资料与数字打交道。 王兆宇并不觉得工作使他受不了,令他伤神的是吴瑶瑶不再爱他。 情形最坏的时候他看不清楚电脑荧幕,因为时常泪盈于睫。 今天好多了。 今天他喝一口秘书为他冲的咖啡,连杯子上印着的风趣字句都看得一清二楚。 它说:“太多美女,太少时间”。 一定是同事小陈的专用杯子,他时常有类似感叹。 也正是小陈介绍他去赌场消遣玩两手怡情。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小陈推开门进来,“喂,”英俊的他鬼头鬼脑,“昨夜玩得开心吗?” “很好。” “有艳遇吗?” “没有。” “你不专心。”小陈抱怨。 王兆宇笑,“我还以为做学问做事业才需要专心。” “错,玩更需专心。” “那,我承认失败。” 小陈坐到兆宇对面,“今晚再去?” “杯子先还你,也许,也许会再去。” “至少够热闹。” “是,小陈,你说得对,我不能孵在家中了此残生。” 小陈大力拍他的背脊,“一表人才,身壮力健,怎么可以三两下散手就叫一个女孩子打垮?快重头来过,去,吃喝玩乐,恢复男儿本色。” 兆宇唯唯喏喏。 小陈得意洋洋回到他的房间,拨了一个电话,讲了起来,“咪咪,昨晚谢谢你。” 对方笑,“不用客气。” “他的反应如何?” “开头十分拘谨,后来就松弛下来,我们谈得很投机。” “你觉得他怎么样?” “外型是差一点啦,难怪女朋友离他而去。” “什么,你说谁?”小陈莫名其妙。 “王兆平,矮矮胖胖的王兆平。” 小陈顿足,“你弄错了,我叫你去安慰的人叫王兆宇,高高瘦瘦,十分英俊。” 那咪咪唷地一声。 “难怪他说他没有艳遇。” “今晚要不要再来一次?” “还再来呢!你看你笨拙得要命。”小陈抱怨。 “让我将功赎罪。” “这样吧,今晚,我押着他去,你看见我,就知道谁是真命天子。” “是,不能再错了。” 小陈说:“今晚十点正见。” 可是王兆宇说他不想去。 小陈这样说:“当作陪我,我一连输了几个月,手气差,你来帮我翻身。” 兆宇担心,“你莫把身家输光才好。” “笑话,我哪里有身家,光棍一条,输清从头来过。” 小陈真豪爽,兆宇自问望尘莫及,许多女孩子硬是喜欢小陈这种潇洒豁达的性格。 那天晚上,他终于随小陈回到赌场。 听说欢场就是有这种魅力,叫人去了一次又一次,身不由主恋恋不已。 人总是贪图欢乐热闹。 小陈象是回到自己家似的,舒舒服服坐下来,开始娱乐。 他赌十三张,兆宇连看都看不懂。 他走开,到酒吧坐下,酒保正与客人闲谈,聊的,永远是老故事。 兆宇叫一杯啤酒。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兆宇一喜,抬起头来。 他看到昨晚偶遇的周婷婷。 兆宇微笑道:“请坐请坐。” 今晚婷婷穿件火红色的紧身衣,身段更加夺目。 她大眼闪闪,笑问:“你叫王兆宇?” “正是在下。” “你不是王兆平?” 兆宇摇摇头。 周婷婷颓然,“弄错人了。” 兆宇似有所悟,“你的意思是--” “王兆平失恋,他亲戚叫他到赌场散心,同时安排我故意来结识他,陪他说话聊天,恢复信心,没想到我弄错了对象。” 天下竟有这么滑稽的事,王兆宇笑出来。 周婷婷颓然,“这回子可收不到酬劳了。” “欠多少?我照付好了。” 那女郎大喜过望,“由你支付,那怎么可以?” “我也失恋,我也希望有人来陪我说笑。” “你失恋,谁相信!象你这般人材,打着灯笼没处找。”婷婷一脸不置信。王兆宇笑,好话人人要听,管它是真是假。 他问:“你在何处上班?” “星星夜总会。” 兆宇约莫知道该付什么数目。 婷婷也叫了一个啤酒,边喝边与兆宇畅谈人性的善与恶。 那边小陈赌得性起,也不理王兆宇去了何处,只管看牌。 酒过三巡,周婷婷说:“人人都说,欢场无真爱。” 王兆宇笑一笑,“是吗,依你说,人间有无真爱?” 周婷婷也笑,“问得好,世上其实是没有真爱这回事的吧。” “所有的爱,都是讲条件的啦。” 周婷婷无限感慨,“真是,条件越好,越多人爱。” 兆宇但笑不语。 那边小陈在短时间内大有斩获,欢呼一声。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喂,分红。” 他转身,“咪咪,你到现在才来?” 那也是一个机伶漂亮的女郎,笑容可亲。 “人呢,”她问:“在何处?” “我们到处找找。” 一找找到酒吧,小陈看见了王兆宇,“在那边。” 咪咪刚要过去,被小陈叫住。 “慢着,看,他已经自己摆平了。” 可不是,王兆宇正与一艳女切切细语。 咪咪唷一声,“被人捷足先登。” “一样啦,”小陈大乐,“我酬劳照付。” 咪咪放下心来,“那没我事了。” 小陈摆摆手,“也没我的事。” 咪咪说:“那,我们分道扬镳了?” “你大可回家休息。” 咪咪想,她才不回去,她想在场内找找王兆平,将错就错:多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这个时候,王兆宇已经打算请周婷婷去吃宵夜。 婷婷说:“来,玩两手。” 兆宇摇摇头。 “你真是正经人。”婷婷称赞他。 王兆宇失笑。 正经人?手挽艳女,身坐赌场,还好算正经人? 婷婷对他太宽限了。 他随她押了几注大小,都赢了,红利全归她。 她欢呼起来。 他忍不住好心劝她:“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是,”婷婷很惆怅,“年老色衰之际,想必无人在我身上投注。” “找份正当工作吧。” 婷婷忽然意兴阑珊,“好端端说这个干什么?” “为你好。” “不用为我了,”她又笑起来,“你看我现在赚钱多容易,爱花多少就多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并非长远之计。” “你这个人好讨厌唷。” 兆宇象是在她身上看到了瑶瑶的影子。 他宁愿做一个讨厌人物,“年纪老大了怎么办?” “找个人嫁。” “谁娶你!” “总有人啦,”婷婷笑,“你放心,总有人啦。” “来,我请你出去吃粥。” 婷婷说:“看,欢场中,一样有你这般好人。” 她握着他的手,亲亲蜜蜜离去,宛如情侣。 兆宇没向小陈道别,反正第二天在办公室自然会见面,此刻他赌得性起,六亲不认。 兆宇胃口好转,四式冷盘吃得一点不剩,人之患,好为人师,又一味劝婷婷多点贮蓄,尝试做些小生意。 婷婷只得笑。 什么样的客人都有,王兆宇不算难应付。 兆宇结帐时把酬劳顺便付给婷婷。 婷婷一声谢,把钞票卷起,塞进小手袋。 “我送你回家。”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兆宇搔头皮。 婷婷很豁达,“那我自己叫车可以了。” “反正顺路。” “你根本不知道我住哪里。” 婷婷嫣然一笑,站起来就走。 兆宇当然可以追上去,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套句陈腔滥调,他与她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偶然相遇,不过是萍水相逢,并无长远打算,追上去作甚。 他故意等多十多分钟才出去。 芳踪已杳,他叫部计程车返家。 扭开电视,刚好看到最后新闻。 电话铃又响了。 兆宇有种预感。 果然,那边又是瑶瑶。 “我又看见你,”她说:“气色好极了。” 兆宇唯唯喏喏。 “那是你的亲密女友吧,有人说,她在夜总会任职。” “我知道,是星星夜总会。” “你不介意?”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不象呵。” “你今晚也在吗?” “是,就坐在你们旁边。” “有吗,”兆宇纳罕,“我没看见你。” “有,你看见我,可是,你没把我认出来。” 兆宇答:“如果我看见你,我一定认得你。” “我瘦多了。” “不会差那么远。” “我如老了十年。” “怎么会,你生活养尊处优。” 瑶瑶还想说下去,兆宇却觉得闲谈并非他所长,故此说:“我们改天约个时间见面吧。” 过半晌瑶瑶说:“你已经嫌我烦了。” 兆宇不出声,只是赔笑,半晌,瑶瑶挂了电话。 兆宇松口气。 瑶瑶怎么会象幽灵一样。 第二天,趁着午餐时分,兆宇去买了一具电话录音机。 他不想改电话号码,又不想听瑶瑶诉苦,只得此下策。 以后瑶瑶听到的,将会是“请留言,我将尽快复你的电话。” 兆宇同她,已经是陌路人。 回到办公室,小陈拉住他,“好了,气色都好了,兆宇,我真替你高兴。” “谢谢你关心,小陈。” “昨晚同那美女,嗳,去了哪里?” 兆宇笑,“各自回了家。” 小陈心痒难搔,“没有下文?抑或,下文不公开?” “有什么事,一定先向你汇报。” 小陈十分满意,“看,你恢复健康了。” 兆宇摸着面孔,“怎么,曾经一度,我情况甚差?” “象死人。” 兆宇抗议,“别夸张。” “是真的,被一个没良心的女子搞成形容枯槁,多么不值,不过,都成为过去了。”小陈扬着手。 这一定是真的。 小陈挤挤眼睛,“下次,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不敢当,下不为例。” 兆宇讲的是真话。 他恢复了旧时正常的生活方式。 回到家,先把录音机接驳到电话上,试了几次,认为效果不错,放下心来。 这样子便避开了瑶瑶。 趁天未黑,他下楼去吃云吞面。 电梯里,碰见一个年轻女子,容貌端庄秀丽,可是陌生,手捧大包小包衣物。 他同她笑,她也向他笑。 之后,兆宇鼓起勇气问:“新搬来?” 那女郎爽快地答:“十一楼a座,我叫谢云生。” 兆宇马上说:“我帮你。” 把云吞面丢在脑后。 他是真心打算开始新生活。 “已经搬得七七八八了。” “我住十三楼,我姓王。”他递上卡片。 女郎笑着接过看,“咦,我在你楼上办公。” 王兆宇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话:情场如战场,抑或,情场如赌场? 只听得谢云生说:“也许,大家可以一架车上班,省些汽油。” “好主意。” 谁说不是。 王兆宇打算再赌一记,是输是赢未可逆料,可是如果不下注,则一点机会也无。 他决定去马。 告密: 这是方雅子的得意之春。 大学毕业出来,立刻找到理想工作,又认识了宋立成,两人真正堕入爱河,又可顺利订婚,事事顺心。 雅子觉得人生美好。 相由心生,所以她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彩,年轻的她看上去更加秀丽,办起事来,精神奕奕。 那天早上,象其它早上一样,宋立成来接她上班,清晨,微雨,上班族最讨厌这种天气,但是雅子却认为够诗意,两个年轻人傻气地对望了一阵子,才手拉手上车。 到了银行区他们分头去办公。 雅子轻轻收敛脸上的笑意,可是不到一刻,又微微笑起来,喜气洋洋,按都按不住。 回到写字楼固定的位置上,雅子脱下外套坐下来。 她发觉案头上放着一封信。 白色的信封上写着“方雅子小姐亲启”。 象雅子这种职位,还没有秘书代拆书信,一切靠自己双手。 她拆开信封,抽出白色信纸,那封信用中文直写由右至左。 “雅子小姐,宋立成并非正人君子,他喜欢冶游,有许多异性朋友,并且,擅长利用女性,你应接受我的忠告,取消婚约,因为,我也曾经是他的未婚妻,知名不具。” 读完信之后,雅子的耳畔嗡的一声,呆住。 她把信纸团成一堆,扔进字纸箩。 若无其事地开始办事。 开了一个上午的会,雅子表面上一点迹象都没露出来,正常操作,散会,接到宋立成电话,她忽然推他:“苏春华找我,我同她吃午餐”,那封信里短短几句话,已经烙在她脑海中。 雅子并非一个轻率的女孩子,她个性很坚毅沉着,趁中午有空,开始分析这封信的来龙去脉。 信封上贴着当地邮票,可见在本市寄出,邮戳上注明在中环邮政局收件,可见该人亦是上班一族,字体秀丽,出自女性手笔,中文程度应该不错。 可能真是宋立成的前度女友,因妒生恨,写了这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看不起这个人。 这会是谁呢? 照说,把信给宋立成看,他会认得这字体。 雅子自字纸箩里捡回那封信,摊平,放回原信封内,又把信放在手袋里。 下班时分,宋立成又打电话过来。 雅子说:“我约了旧同学。” 立成讶异,“你这么忙?” “晚上八时我上你家来。” “好,我做龙虾等你,喜欢清蒸还是蒜茸?” “姜茸。” “真刁钻。” 下班后,雅子一个人在银行区闲逛,她想尽量争取独处时间。 最近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与宋立成在一起,连思想的时间都没有。 走近一条横街,雅子忽然看到一面招牌,郭氏侦探社。 她的心一动,上去看看吧,心底有一把小声音这样说。 可是……雅子踌躇,那一定是个猥琐的地方…… 雅子还是摸上去了,侦探社在二楼,对面是一间桌球室,推开门,出乎意料,布置很大方雅致,最重要还是干净。 有一个年轻人在练飞镖。 闻声,转过头来。 雅子问:“你是郭氏?” 那年轻人答:“是,我是小郭。” 雅子犹疑,那么年轻? 那青年笑道:“除非你指明要见我叔公,他也是郭氏。” “不,”雅子说:“只要是私家侦探就可以。” “请坐。” 他把雅子请进私人办公室。 雅子把那封信给他看。 小郭阅毕,把信还给雅子。 他问:“宋立成什么年纪?” “廿七。” “在这种年纪,应该尚未培养到冶游习惯。” 雅子啼笑皆非。 “这封信,可能只是恶作剧。” 雅子不出声。 “你可打算与他对质?” 雅子摇摇头。 “为什么?” “那会造成我俩感情不可磨灭的创伤,没有证据,我不想说话。” “你很爱他?” 雅子点头。 “假如这封信里说的都是真话,你会不会离开他?” 雅子强笑,“过去的事,我不计较。” “假如信只是恶意中伤?” 雅子说:“那便不必理会。” 小郭问:“无论是真是假,你均不会离开他?” “不会。” “那么,何必理会一封无聊的告密信?” 雅子觉得小郭讲得太有道理了。 “把整件事忘记,别搁在心上,过三几个月,你会把它搁在脑后。” 雅子颔首,“费用--” 那小郭温和地说:“与你说话是我的荣幸,不收费用。” 雅子十分感激,与他道别。 到了宋立成家,才七点半。 早了半小时。 本来,雅子一定先敲门,可是,今日她却想:要是屋子里有人,怎么办? 她决定坐在楼梯间等,早到与迟到,都不礼貌,未婚夫妇之间,也讲礼数。 就在此际,说时迟那时快,宋宅大门打开,有人出来。 雅子连忙闪在一旁,只见一男一女在门旁说话,男的是宋立成,女的背着光,看不清楚样子,一开口,雅子才认得是立成的妹妹立匡。 送走妹妹,立成把门关上,立匡随即乘电梯走了。 雅子悲哀地想,她变成什么了?她竟蹲在楼梯角偷窥未婚夫的行动,太可怜了。 一封不负责任未经证实的告密信竟然造成这样大的伤害,不可思议! 雅子缓缓走近大门去按铃。 门一开,立成马上说:“刚才立匡在这里,如果你早些来,可以看到她。” 他什么都不瞒她,为什么仍然怀疑他? “雅子,”立成看着她,“你看上去很疲倦,要不要先躺一下?” 雅子躺到长沙发上,问立成:“夫妻之间,是否事事均需坦白?” 立成笑,“你想向我招供什么?” “我中三那年,有一次英文测验作弊。” “我原谅你,还有呢?” “我与家母并不相爱,因为她重男轻女,偏爱弟弟。” “这我早就知道,不算,另一宗。” “我同你说我喜欢狄伦汤默斯的诗,那不过是故意讨好你,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我未读过他的作品。” “不要紧,我可送你一本诗集。” 雅子沉默了。 “还有呢?”立成问。 “没有了。” “你不打算坦白从前的罗曼史?” “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爱人,快来吃龙虾,冷了味道不好。” 雅子终于笑了。 可是她仍不能忘记那封信,不管他是谁,那个人目的已经达到,现在雅子心上有条刺,笑起来会痛。 饭后,立成与雅子谈论婚后居所问题。 立成知道雅子名下有一间地点与面积都不错的公寓,是父亲给她的嫁妆,因说:“婚后我们就住那里吧,由我来装修,我付你房租。” 本来是名正言顺的事。 可是,此刻雅子想起那封信说:“……他擅长利用女性……” 她发呆。 立成看着雅子,“你累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雅子意外,“你还有事?” “小张小球他们会来打桥牌。” 是吗,是真的吗,不是去舞厅吗? “不用送了,我自己叫车。”她真的累了。 说也奇怪,立成也并没有坚持送雅子回家,只忙着安排牌桌。 雅子微笑,婚后,更应如此,各管各寻找娱乐,否则,天长地久,怎么过? 雅子吃惊,她用手掩住嘴,不可以这样想,不可对宋立成不公平。 那晚她辗转反侧,临天亮时做噩梦,在一间不知名的大堂里看到许多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有的冷笑,有的流泪。 挤上来,向她诉苦:“宋立成欺骗我”,“宋立成是我常客”,“宋立成答应与我结婚”,“你会步我们后尘,方雅子,你会后悔。”…… 雅子惊醒,满头冷汗。 平日,她实在太高估自己,现在,一封告密信已令她步伐大乱。 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是不可能安枕无忧的。 那天中午,雅子带着宋立成的照片去见私家侦探小郭。 小郭一见她,便叹息。 “你又来了,我并不希望见到你。” 雅子笑笑,“我这次是正式来委托你。” 小郭看着她,这个秀丽的女孩子有点憔悴有点彷徨,可是比昨日沉着得多。 “请你调查宋立成的生活状况。” “方小姐,这样公平吗?” 雅子低下头,“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你想清楚了?你已打算牺牲这段感情?” 雅子看着窗外,苦笑,“郭先生,象我这样经不起考验的人,尚无资格结婚。” “我劝你投宋立成信任票。” “男人还是帮男人。”雅子微笑。 小郭又叹口气,“好,我帮你调查他,一星期后你前来听报告吧。” 这一个星期,雅子与宋立成的感情渐渐疏离,不过,除了她,谁也不知道。 同事问雅子:“婚礼筹备得如何?” 雅子心想,是你吗,告密信是你写的吗? 表面上微笑答:“尚在谈论蜜月地点。” “打算到何处?” “大溪地或是岜里。” “真羡慕得有点嫉妒,象你,前生是做过好事来的吧,不然,今生如何一帆风顺?” 雅子讶异,“又有什么?” “要升你了,没听说?可见根本不在乎,唉,越是这样,越是顺利。” 雅子不语。 谁都有不称心之处,人人均有秘密,要是存心去掀,一定找得到阴暗面。 星期五,立成来接她下班,笑问:“这几天你都似心事重重。” 雅子笑,“被你看出来了,是婚前忧郁症。” 立成点头,“畏惧放弃尊贵、自由的小姐身份。” “是,说的真好。” “放心,我会爱护你。” “开头都这么说呢,”雅子感喟,“往后是个未知数。” “那当然要靠双方努力。” “要努力到什么地步?太辛苦,我吃不消。” 立成讶异,“雅子,会不会是我多心?你听上去好似气馁。” 雅子连忙改变话题。 星期天,雅子到小郭侦探社听休息。 她的心情矛盾:最好什么都查不到。 委托了侦探,却希望什么都查不到,心态多么奇怪。 小郭招呼她:“方小姐,有结果了。” 雅子的心一沉。 他给她看照片,一男一女在一间咖啡室里会面,姿势亲昵,男的是宋立成,女方是位年轻漂亮的小姐。 雅子立刻呆住。 “还有一卷录音带对白,让你听。” 录音带声线有点模糊,可是足以辨认男方正是宋立成。 对话如下。 --“恭喜恭喜,几时举行婚礼?” “快了。” “很爱她吧?” “是,她是位可爱上进的女孩子,毫无私心地对我好。” “是你的福气,相信一定比我更适合你。” 宋立成不出声。 (笑)“一定比我更好吧。” “人同人比较是不公平的。” “当年我们也差点结婚。” 宋立成改变话题,“祝你往美国升学顺顺利利。” “是,还老提过去的事干什么,我所要的,并非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我要创业,立成,祝我成功。” “愿你心想事成。” 录音带至此为止。 雅子一声不响。 小郭说:“这位野心勃勃的小姐,名叫黎影懿,是宋立成大学里同班同学,他没有同你提起过?” 雅子摇摇头。 “他心里早已没有她,故此不提也罢。” 雅子微笑,这位小郭先生真是好人。 “除了这件事,宋立成生活很正常,上班下班,回母亲家吃饭,替侄子补习,是位标准青年。” 雅子忽然问:“依你看,他生活是否沉闷?” 小郭侦探回答得很技巧,“他循规步矩。” “他对事业有无野心?” 小郭答:“看样子比较安于现状,星期三四五,公司举办经济讲座,他都没有参加,有一天他陪母亲看电影,另一天与你逛公司。” 雅子有顿悟,“这是黎小姐离开他的原因吧。” 小郭欠欠身,“我不愿猜测。” 一定是,不是因为他花天酒地,行为不规,而是因为他太过老实,不思上进。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三年或是五年之后,人人升了职,他可能仍然依然故我。 慢着,廿七岁的宋立成好似从来没有提过升级之事,他好似自毕业后就一直守在那个岗位上。 雅子呆住了。 已经论到婚嫁,她对宋立成的性格却尚无真正了解,宋立成英俊、性情好,具生活情趣,但,他却不是一个对事业有野心的人。 若方雅子甘心,倒也无所谓,快乐与金钱权势其实不挂钩,可是方雅子是个时髦女性,她渴望得到的远不止一个量入为出的小家庭。 这时小郭说:“方小姐,我们下个星期会继续留意他的行踪。” 雅子离开侦探社。 回到家,雅子的思维并没有休息。 真的,立成有空情愿做几个菜招呼朋友,打一场桥牌,嘻嘻哈哈又一天。 谁升了,谁离职,谁加薪这些事,从来不使他烦恼,他名下没有物业,也并无太多节蓄,家里小康,毋须他出力,将来,相信还有小数遗产可以承继,生活是不忧的,可是…… 黎小姐也肯定看到了这一点。 所以才离开可爱的宋立成。 在现代社会里,一个人光是纯良是不足够的,还得有利用价值才行。 第二个星期,小郭报告道:“宋立成毫无越轨之处,星期四晚与同事送行,出去喝过啤酒,那位同事调职到伦敦,半年后可望升级,这个机会听说原属于宋立成,他推却了,说要筹备婚礼。” 雅子发呆。 小郭先生这时温和地说:“人各有志,各适其适。” 雅子作不了声。 小郭先生也不便再说什么。 过半晌雅子问:“有无法子找到写告密信的人?” 小郭说:“那人无中生有,目的是要你生活不舒服,换言之,姓名不重要,他是一个不喜欢方雅子的人。” “我自问并没有得罪人。” “是吗,”小郭微笑,“你得到那么多,在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眼中,毋须牵涉到打骂,你已经得罪了他。” 过一会雅子说:“我的生活并没有他人想象中那么好。” 这是真的。 她嘱咐小郭把帐单寄给她,又郑重道谢。 回到家中,象是与人打了一场仗似的,疲倦得抬不起头来。 立成的电话接踵而至。 雅子有点内疚,错怪了他,她想,并且偷偷派人调查他,但终于,她忍不住问:“立成,听说你本来有一个升级机会。” 立成反问:“谁告诉你的?” “灵通人士。” “好事之徒!” “那么,是真的了?” “要调到伦敦去做半年,我最讨厌那个地方,经年不见天日,冷、湿、脏,又得远离亲友,我推掉了,没想到周至善似拣到宝贝似的立刻动身。” 雅子从来没与立成谈过工作的事,这次忍不住问:“你不觉可惜?” “做人不过求三餐一宿,我什么都不缺,何必劳神。” 雅子怔住,接着问:“你现在做什么?” “听音乐,与电脑弈棋,你要不要过来?” 雅子回答:“不,我明早要开会,我要早上床。” “你最近忙得连见面时间都减少了。” 是,雅子搁下电话,她并且打算把明年四月的婚期押后。 第二天,在会议中,上司宣布升级名单,方雅子榜上有名,并且是一个众人羡慕的好职位。 雅子比往日沉着,只是含蓄地微笑颔首,并无象从前那般,一遇得意事,立即眉开眼笑。 从前靠小聪明与运气,现在得看真功夫了。 她看到一双双艳羡的目光,这么多眼睛,她有点紧张,这些人,都有可能是写告密信的人吧。 --三年后-- 是方雅子先看见他,趁会场里没有什么人,走过去,轻轻唤一声“郭先生”。 小郭转过头来,微笑说:“方小姐记性真好。” 做他那个行业,在侦探社以外的地方见到人客,是不便主动打招呼的。 雅子笑道:“你也对这个画家的作品有兴趣?” “是,你看,题材与笔触多么寂寥。” 雅子点点头。 小郭细细打量方雅子,她大方、成熟、标致,比三年前瘦了一点,举手投足,有一股老练的雍容,充满自信,然而言行仍带亲切,不见倨傲。 小郭在心底喝一声采。 方雅子忽然说:“小郭先生,你可否猜一猜,我有没有成为宋立成太太。” 小郭不加思索地答:“当然没有。” “你怎么知道?” 小郭笑,“太太有太太的样子,相由心生,主妇少不免分心:今晚吃什么菜、孩子们功课做妥无、洗衣机要换一只新的、婆婆下个月来住两星期该如何招呼……都是烦琐的事,久而久之,眉宇间看得出来。” 雅子含笑不语。 小郭补一句:“方小姐,结了婚,你不会有今日的潇洒。” 雅子说:“我推掉了宋立成的婚约。” “是因为调查结果吗?” “对。” “可是,他并没有外遇,亦无冶游恶习,更没有欺骗你。” “正确。” 小郭扬起一条眉毛。 “不过,调查报告显示他是一个耽于逸乐,不思上进,游手好闲的人。” 小郭点点头,“他是一个好好先生。” 方雅子遗憾地说:“大都会里,这样的人是没有地位的。” “都会有许多畸形的事。” 雅子笑笑,“不过,宋立成已于一年前结婚,他那年轻娴淑的妻子在上月养了一对孪生儿,我去看过,十分可爱。” 小郭忽然问:“有无后悔?” 雅子失笑,“没有,怎么会,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 “你们仍是朋友?” “当然。” “那也好。” “三年内我又升了两次,我已是一个部门的主管。” 小郭看着她,由衷地说:“你会升至董事。” “谢谢你郭先生。” 小郭与她走到会场门口:“有无查到当年写告密信的是谁?” “没有,”雅子说:“重要吗?” 小郭摇摇头。 “说真的,我还有点感激那个人呢,他叫我看清楚宋立成,也叫我看清楚自己的需要,没有那封信,也许我已与宋立成结婚,还有,离了婚。” 小郭沉默一会儿问:“恕我冒昧,方小姐找到对象没有?” 雅子摇摇头,“是有一两个比较有可能的人,可是都十分精刮,你虞我诈,很难交心。” 小郭莞尔,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 雅子再补充一句:“那时,立成待我,真是全心全意。”语气中不无遗憾。 他们在门口道别。 一辆司机驾驶的车停在门口,小郭看着方雅子上车。 他扬扬手。 天下雨了。 监护人: 朱云生刚来得及见好友最后一面。 谢柏容握住云生的手,已经非常疲倦,她轻轻说:“答应我,把安琪送到温哥华她父亲处。” 云生忙不迭点头。 谢柏容笑了一笑,脸容忽然之间变得很年轻很年轻,她久病枯槁的皮肤出乎意料地转为皎洁,然后,她静止不动了。 云生泪如泉涌,紧握好友之手,直到看护来劝她离去。 谢柏容是云生中学与小学同学,算起来,还比云生小几个月,她俩一直情同手足。 谢柏容女儿谢安琪正呆呆坐在长廊木凳上。 云生抹干眼泪走到那十六岁的少女面前。 安琪抬起头。 “她去得相当安逸。” 安琪不语。 云生说:“她希望你到温哥华跟你父亲。” 安琪用倔强的目光看着云生,“我不去。” “这是你母亲的遗嘱。” “她从来不知自己做些什么,我根本不认识父亲,他已再婚,另外有孩子,早已放弃我,这回子叫我巴巴去跟他作甚?” “我会跟他联络。” 安琪似不甚悲伤,她站起来要走。 “你往何处?” 云生忽然觉得从这一刻起,安琪已是她的责任。 “我到同学家借宿。” “你还是回外婆家吧。” 安琪苦笑,“外婆从来都不喜欢我,她认为我是母亲的负累,若不是我的缘故,母亲早已改嫁,他们都讨厌我,现在母亲已不在人世,我不必再回外婆处。” 云生不欲与这少年分辨,“那么,你跟我回家。” “你的家?”安琪蛮有兴趣。 “是,我的家,半山,两千多平方尺,背山面海,你会有独立睡房与浴室,如何?” “我可自由出入?” “依你。” “那倒不错。” “来吧。” 车子驶到半途,云生又涔然泪下。 谢柏容的一生不但短暂且不得意,婚姻不愉快,事业也不理想,还来不及扬眉吐气已经失去健康,堪称郁郁而终。 半晌,安琪忽然说:“与其久病,不如早日解脱的好。” 云生细想,亦觉有理,可是仍然止不住眼泪。 “舅舅他们会替她办身后事。”安琪看着窗外。 那天深夜,云生惊醒。 她听见邻房有哭泣声传出。 那是安琪,真可怜,才十六岁,余生都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天地悠悠,以后每见到他人母女相拥细语,她都会心如刀割吧。 云生没有过去安慰少女,让她哭出来也是好的。 第二天一早,云生上班之前,轻轻推开客房门看一看,安琪正酣睡,云生吩咐家务助理好好照顾她,出门去了。 到了公司,把秘书请进,读默一封短信,叫电传到温哥华。 “梁聪民先生,谢柏容女士已于七月廿五日下午三时病逝,遗嘱希望其女安琪跟父亲生活,请复信,以便安排有关事宜,朱云生谨启”。 云生随即于谢家兄弟联络,多年朋友,她与他们也见过好几次。 他们很看重云生,也很客气。 “安琪此刻在我家。” “这孩子不听话,甚难管教,朱小姐,交给你了。” 言下之意,乃不欲讨还,跟谁都无所谓。 云生为她们母女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再谈数句,便挂了电话,云生兑了张五万元银行本票,派人送去谢家。 那日她照例不知有多少事待办,下班已是六点半,这才记得家中尚有客人,拨电话回家,佣人答:“她下午一时出去,迄今未返。” 当然不是去上学,云生叹口气。 电传发出去已经超过八小时,那梁聪民却尚未见覆,云生是个办事的人,不禁心中有气,叫秘书把电话拨到温哥华,“找到此人为止。” 那梁聪民终于来听电话了。 云生沉着气,“梁先生,我心急等你的指示办事。” 梁聪民也很直接,“我需与我妻子商议。” “你预备几时开口?” “今晚我才见得到她。” “别忘记安琪也是你的骨肉,因你的缘故来到这个世界。” 那梁聪民叹口气,“我明白。” 云生的气下了一半,“你有什么困难,不妨同我说。” “云生,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实不相瞒,我的经济情形并不丰裕,又有两个十岁与八岁的孩子需要照顾,妻子亦有工作,安琪一来,必定增加负担,还有,大学学费也是一笔开销,我又听说她功课与人品都不大好,正在头痛。” 云生吁出一口气,无可奈何。 梁聪民说:“她到了我这边,也不会开心。” 云生问:“那么,她该去何处?” 梁聪民无言。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不愿收留,请问她该往何处?”云生的声音越来越大。 秘书听到了,不放心,推门进来看。 那边梁聪民说:“我没说不收留她。” “那么,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请你明日同样时间再拨过来。” 云生这才会意他想节省长途电话费,不禁扼腕长叹,扔下电话。 那夜,安琪到清晨才返。 云生在书房看电视喝啤酒,唤她:“进来陪姨说话。” 安琪意外,“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有什么好问,大不了是猪朋狗友家里。” 安琪放下心来,“你与外婆不同。” 云生啼笑皆非,“谢谢你,不敢当,她起码比我大四十年。” 安琪坐下来,叹口气。 “你告了几天假?” “我打算辍学。” “是明智之举吗?” “我无心向学。” “可找到借口了。” 安琪笑,觉得这阿姨有趣,光是讽刺,不予责骂,那表示,她视她为成人。 云生接着说:“你母亲会伤心。” 安琪看云生一眼,“不,她已不在人世,她已解脱,她已无喜怒哀乐。” “你知道每个母亲都希望子女成才。” 安琪笑笑,“她一向知道我不是那块材料。” “你倒好,心甘情愿做庸才。”云生伸个懒腰。 安琪到底年纪轻,有点僵,“我父亲怎么说?” “明天才有答复。” “我到了那边,也不会投入,那或许是个温暖的家,但不是我的家,我注定是个没有家的人。” 云生说:“我会陪你去看过,如果不适合你,我不会勉强你留下。” 安琪忽然转过头来,“云生阿姨,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云生答:“汝母是我好友。” “可是她已故世。” “她仍是我好友。” 安琪似有顿悟,多日紧绷年轻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 世上只要有一个人关怀她,她就不至于放弃。 “你到了那边,要由第十一级读起,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记住了。” 第二天傍晚,云生再一次拨电话给梁聪民。 一开口便问:“答案如何?” 那梁聪民也算爽快,“云生,大家是熟人,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妻子说不能接纳安琪。” “你呢?” “我现在都听她的,她为这个家付出不少,我不得不尊重她。” 云生忍声吞气,“那么,假使安琪前来寄宿,周末与假期,你们可愿意照顾她?” 梁聪民马上警惕,“谁付昂贵的学费?” “我。” “呵,”他松口气,“那没问题,假期来小住几天,可以接受。” 云生嗤一声笑出来,真不能相信梁氏在说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云生,你尽管耻笑我好了,我实在没有能力。” “我会尽量替她办入学手续,希望你至少会来接飞机。” “云生,有钱好办事。” 云生愤慨地挂断电话。 云生送别好友,肿着双眼,与秘书二人一起替安琪找寄宿中学。 云生平日英明神武,找学校却是门外汉,花许多时间,找了大堆资料,还劳驾了加拿大驻港公署的友人,才得到结论。 秘书大吃一惊,“学费还真不便宜,每月开销等于我整月的薪水。” “可是供养孩子,总有出身一天,至多五六年便可大学毕业,你试过供奉老人没有?二三十年那样付出,永无休止,轮到最后,还需一大笔医药费。” 秘书忽然抬起头,“这么说,人生最好一段光景,就是现在了。” “嗯,要好好享受,一定要叫自己快乐,千万莫伤春悲秋,浪费精神。” 云生替安琪找到学校,在维多利亚,自温哥华去,只有水路,没有陆路,交通不便,好叫她专心向学,算是一片苦心。 可是安琪失踪了。 她离家一夜不返。 云生焦急莫名,她已与该名性格倔强,脸容俏丽的少女产生了特殊感情。 朱云生是一名事业女性,在办公室十分成功,私生活却空虚莫名,这些日子里,她不止一次想,安琪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云生也想过要领养她。 可是又觉得不是时候,稍后吧,稍后尘埃落定,再作进一步打算。 届时,感情基础稳定了,易于说话。 朱云生这一生对公对私都是先付出,有无报酬,实属其次,午夜梦回,深觉自己愚鲁,不懂占便宜,走捷径,白吃许多苦,感慨万千。 第二晚,云生在公寓中来回踱步,宛如热锅上蚂蚁,正考虑报警,电话铃响了。 是安琪打来的。 “我怕你担心,云生阿姨。” 云生哽咽,“你居然知道我会担心。” “我不想造成你的负累。” 云生负气道:“我有的是钱,有的是精力,我承担得起。” “我知道父亲不欢迎我。” “你太多心了。” “一年前我已经去信要求他收留我。” “他怎么说?” “他从头到尾没有回信给我。” “所以你不告而别来惩罚我,是不是?反正我们成年人都一般不可靠,一般的坏。” “不,这不是真的。” “回来吧,有话面对面说。” “舅舅他们有无找我。” “看,安琪,我也没有父母,我也没有舅舅,这并不妨碍我开开心心做人,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安琪笑了,“你的意思是,他们已不理我死活。” “是,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你回不回来呢?” “老实说,我已无处可去,同学母亲脸色孤寡,并且表示不希望女儿与我来往。” “活该,还不回来?” “我就在楼下。” 云生搁下电话,开了门就跑下楼去。 在街角的公众电话亭边看到安琪,云生伸开双臂,她与安琪紧紧拥抱。 安琪失声痛哭。 她们两人在街灯下站立良久。 直至警察过来问:“小姐,有什么事吗?” 云生答:“没事。” “那么,”警察说:“回家吧,已经深夜了。” 云生带着安琪回家。 第二天,云生约会谢氏兄弟,表示要送安琪出国。 云生看到他们暗松口气,并无问及安琪生活费用由谁负担。 他们毫不关心。 云生非常伤感,谢柏容生前一定知道会有这一幕吧,她怎么去得安心。 安琪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云生想,那么,就让我收留她吧。 好事自家里开始,何必捐钱到索马利亚、波兹尼亚,就让我负担她的学费吧。 出国读书需要作许多准备,云生一一安排妥当。 安琪看在眼内,只觉云生阿姨办事能力高超,又有左右手相助,还有,开起支票来,绝对不皱眉头,同她母亲有天渊之别。 两人在出发时只带了随身手提袋。 安琪嚅嚅道:“衣服不够……” 云生答:“到了那边现买,一个小时可以办妥。” 真的,何必拖几个大箱子去。 安琪忽然夸下海口:“我将来会还给你。” 云生拍拍她肩膀,“那当然,还要加大三分利息,兼夹我老了你帮我推轮椅。” 两人乘的是商务客位,特别清静。 “令尊会来接飞机。” “何必叫他来。” 云生微笑,“他管他失礼,我们却不必以牙还牙,我们自有我们一套准则,你说是不是。” 安琪过一刻才说:“我可办不到。” 云生道:“将来你会懂。” 梁聪民却并没有来接飞机,云生不动声色,叫部计程车,同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安琪问:“我们去何处?” “我的公寓。” “云生阿姨在温哥华也有房子?” “投资用,小小两房两厅。” 安琪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什么我母亲什么都没有?” “胡说,你母亲有你。” “我不算。” “更是胡说了。” “云生阿姨,你是我的恩人。” “言重,请专心读书,替我争气。” “我一定会。”安琪低下头,象宣布誓言。 云生听了这话,已觉满足。 到了公寓,沐浴,吃个杯面,两人坐在露台休息。 安琪看着遥远雪山赞叹,“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 云生去接听,抬起头说:“安琪,是你父亲。” 安琪立刻说:“我不在。” 云生不怪她,对牢电话道:“她说她不在。” 那边,梁聪民也羞愧了,“我妻子不叫我接飞机。” “别赖人了,梁先生,是你自己不想来。”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 “我太明白了,梁君,祝你高枕无忧。”云生不愿再说下去。 梁君颓然,“对不起,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云生挂上电话,他甚至不是一个父亲。 一声对不起,把一切恩怨勾销,他倒是便宜。 对不起,我打了你,对不起,我抛弃了你,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 对不起,我累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 安琪伸个懒腰,“我打算睡一觉。” “这一觉下去,晚上就睡不着,来,我陪你去市区观光。” 安琪笑,“我眼皮都睁不开来了。” 云生摇摇头,“那么,我出去买点日常用品,你一个人守家。” 安琪又不舍得,“我也去。” 云生笑了。 她们驾车到市区,首件事是替安琪置冬衣,一买一大堆,大包小包,每件均由云生小心挑选,务需舒适美观实用,出钱出力,安琪感动至偷偷落泪。 逛得累了,云生说:“来,我带你去见一个朋友。” 安琪兴奋,“可是阿姨的男朋友?” “才不是,是一位婆婆。” 安琪失望。 上了车,云生往山上驶去,不消一刻,抵达一幢花园洋房,只见奇花异卉,小桥流水,环境无比幽美。 车子一停,已有女管家迎出来。 云生微笑问:“沈女士在家吗?” 管家看到安琪这个生面人,笑一笑,“朱小姐请进,这位小姐请在会客室稍等。” 安琪自顾自逗鹦鹉说话,并不介意。 云生随管家上楼。 起坐间的门半掩,云生轻轻敲两下就推禁区。 沙发上坐着一位白发女士,精神却上佳,见到云生,伸出手,“你来了。” “非常挂念你,可惜不能时常来。” “一年有三两次已经足够。” “你气色真好。” “老啦,回想过去三十年,真似一场梦。” 老太太脸容端庄祥和,相由心生,一看就知道有修养有涵养。 “这次,我带了一个人来。” “是个小女孩是不是?” 云生点点头。 “约十五六岁吧,”沈女士笑道:“我当初见你,你也这般大小。” 云生低下头,想起往事,“是,全靠你收养我,供书教学,不然我没有今天。” 沈女士说:“咦,谁同你讲这些。” “我永远感激你,怎么样报答你呢,我想把你给我的爱护关怀转授他人,碰巧这小孩同我有缘,我便把她接了过来。” 沈女士微笑,“同你一般倔强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母不要她吗?” “母亲经已病逝,父亲无论如何不肯沾手。” “可怜。” 云生说:“同我幼时情况一模一样。” “可是你愿意勤奋向学。” “她资质也不错。” 沈女士点点头,“那就好。” 云生蹲到她身旁,“但愿我是你女儿。” 沈女士笑,“做朋友岂非更好。” 云生握住沈女士的手放在脸颊旁。 沈女士问:“最近有见过令尊吗?” “没有。” “真的不能谅解?” “他连对不起都不肯说,他根本不觉得他有错。” 说起生父,云生心中仍然有气。 沈女士不予置评,只是颔首。 “我这生这世也不打算与他和解。” 沈女士叹口气,“这生这世,也很快会过去的。” 云生笑,“我把安琪介绍给你认识。” “来日方长,今天我累了。” “那么改天。” “你几时回去?” “只逗留一星期左右。” “天天晚上来陪我说话可以吗?” “当然,我一早一夜来。” “做巧克力苏芙厘给我吃。” “一定。” 沈女士的精神来了,笑道:“只有比自己的女儿更好。” 云生也笑。 “听说你又升级了。” “不算什么。” “有对象吗?” “加紧物色中。” 沈女士劝道:“有六十分好嫁过去了,追求完美,迟早学我,丫角终老。” 云生笑,“放心,我要求未至于那么高。” 沈女士抚抚头发,“来,云生,帮我编一个辫子髻。” “是。” 云生在楼上消磨了半小时才走。 管家送她们出门。 安琪依依不舍,“阿姨,有蜂鸟来啜食花蜜。” 云生笑,“象人间天堂是不是?” “老太太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监护人。” 安琪一怔,“什么,你也有监护人?” “是呀,这个故事,我慢慢地详细地与你说清楚。” 安琪狐疑地问:“你为何需要监护人,你爸妈呢?” “我母早逝,我父不告而别,我沦落在亲戚家中,差点成为人家的童养媳,如果没有沈女士见义勇为,我根本没有前途。” “哎呀,”安琪掩住嘴。 “你明白了吧。”云生无限感慨。 她认识谢柏容的时候,已为沈女士收养。 那是云生生命中的转折点,自此她努力向上,终于成为独立事业女性。 “来,先回家休息,明朝一早到学校报到。 她用手搭着安琪肩膀。 旧生会: 吕以匡准时抵达办公室。 案头有一封请帖。 他拆开看,请帖上写着“华南大学旧生会筹款晚会”。 以匡的心一动。 请帖上没有邮票,他扬声问秘书:“是派人送上来的吗?” “那张请帖?是,由专人送上。” 噫,谁是搞手?华大每年有数以百计毕业生,人人都接手送请帖,那排场真非同小可。 请帖中附着封信。 以匡坐下来读。 “吕师兄,你是华大建筑系高材生,今日在社会上名利双收,已是成功人士,母校今年三十五周年,打算扩建图书馆等设施,你必定慷慨解囊,大方馈赠,附着捐款表格……”信倒还算写得流畅。 以匡抬起头来,同秘书说:“写张万元支票吧。”连请帖交给秘书。 “届时你可会出席?” “我有空吗?” “八月十七日晚,”秘书查一查,“你没有约会。” “可是我不喜欢卖物会。” 秘书提醒他,“是你母校呵。” “伦大也是我母校,年年筹款不下十次八次,旧生都穷了。” “这信里说,当晚卖物筹款,你一则要准备一样礼物,二则要踊跃认购。” 吕以匡摇摇头。 “一定很热闹。” 以匡想说他怕人多。 “同朱小姐一起去吧。” 以匡只是笑。 傍晚,见到了女友朱明中,他却告诉她:“华南大学搞旧生会。” “呵,”朱明中抬起头,“华大的旧生会沉寂了许久,如今可是想复兴?” “搞手似很有魄力。” “你是代表建筑系了?” “华南建筑系自有刘润东及陈晓新等名则师主持大局,我算老几?”以匡笑。 “各尽绵力嘛。” 以匡问:“你可愿陪我出席?” 朱明中笑,“你一向都不大与老同学来往,这次可以乘机叙旧。” 以匡也笑,“所以要你作伴呀,旧生见了面少不免比身家比成绩,我吕以匡虽然什么都差一截,可是身边有如花美眷,也就毋须汗颜了。” 好话谁不爱听,朱明中觉得很受用。 她随即想起来,“你猜,你会不会见到张嘉宜?” 以匡沉默了。 张嘉宜,华大美术系学生,与他同届毕业。 过半晌他说:“她不住本市。” 毕业后她往巴黎深造,偶尔只回来探亲。 朱明中提醒他,“才十多小时飞机,往返非常方便。” 张嘉宜是吕以匡大学时期的女朋友。 他抬头问:“明中,你不妒忌吗?” 朱明中睁大眼睛,“啐,把我说得如此不堪。” “不是说爱情揉不下一粒沙吗?” 明中嗤一声笑出来,“真受不了你那文艺腔。” “你从来不妒忌。” “以匡,你能把张嘉宜的事从头到尾告诉我,也就证明我俩关系稳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才不会计较你从前女友。” 明中自信十足,是个时代女性,她心想,那位张女士与以匡同年,比她大上四岁,是位老大姐了,她哪里会在乎她。 况且,朱明中家境好,人长得标致,事业一帆风顺,正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条件优秀到极点,比谁都不吃亏,她才不怕面对吕以匡的旧女友。 听以匡说,是那位张女士主动与他分手,使他沮丧了颇长一段日子。 能在旧生会见到张嘉宜也好,朱明中想,她可以为以匡出口气——你不要他,多谢多谢,他已经找到个好十倍的女伴。 这时吕以匡才说:“好,我决定出席旧生会。” 未必会见到张嘉宜,不过,见到也不怕,他又不欠她什么。 公事忙,这件事也就暂时搁下。 这几年,张嘉宜的倩影一直不时在吕以匡脑海中出现。 以匡记得得张嘉宜,永远秀丽脱俗,文静可爱。 不过,以匡听许多人说过,记忆最擅长愚弄人,也许,此刻见面,吕以匡会发现张嘉宜不过是个至普通至平凡的女子。 是少年人的爱情美化了对方,以致印象与现实脱节。 她可能已经结婚,已经发胖,已经庸俗,面对面都认不出她。 旧生会收到吕以匡支票,致函道谢。 那封信写得活泼生动,令吕以匡莞尔,他十分想见一见这位小师弟或是小师妹,想必文如其人,聪明机伶。 信如此说:“吕师兄,多谢大力捐赠,凡捐款达五位数字者,可坐在头十席之内,届时可获众多艳羡目光,你准备了礼物吗?拍卖品如果名贵实用,一定更多人赞赏。” 那么会敲竹杠。 秘书问:“买件什么礼物?” “玻璃杯一打。” “不大好吧。” 刚巧朱明中在一旁,她说:“前些时候,我买了一对四七年制万宝龙钢笔,不如捐出拍卖,会中想必有好此道者。” 秘书笑道:“这就不失礼了。” “好,”吕以匡笑,“倾家荡产,在所不计。” 朱明中讶异,“说得这么严重?索性玩大一点,捐一辆汽车。” “小姐小姐,够了够了,一对金笔已够。” 果然,旧生会代表亲自上门来领取奖品。 那是一位年轻时髦的小姐,名叫罗家泳。 吕以匡笑着迎接她,“原来是师妹,请坐请坐。” 罗家泳一顶高帽子送上来,“吕师兄,我亦是建筑系学生,将来成就若有师兄的一半,已经足够光宗耀祖。” 是名小滑头,不过,社会最需要如此人才。 吕以匡把那对笔交给她。 没想到她是识货之人, “哗,十八k黄金黑漆云头法式装饰艺术配原装丝绒盒子,谢谢谢谢。” “师妹,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八四年美术系的张嘉宜,她会出席吗?” 罗家泳这小聪明仿佛已猜到张嘉宜是吕以匡的什么人,她笑笑答:“我帮你答,稍后复你。” “谢谢你。” “不客气,吕师兄,人人如你这般慷慨,三间图书馆都不成问题。” 她告辞。 下午就有复电:“吕师兄,我是罗家泳,我已查过,张嘉宜已允出席。” 吕以匡的心咚一跳,“她捐什么礼物?” “一只三零年代徕俪水晶大果盘,底价七万。” 这么阔绰。 “吕师兄,早点来。” 吕以匡笑,“知道了。” 旧生会舞会若成功,真得多谢这位能干的小师妹。 张嘉宜会出席。 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一定不能叫她失望。 吕以匡很少照镜子,那天下班,他仔细在镜子中看清楚自己,五官、体型、姿势都还过得去,可以说同大学时期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眉头不知恁地一直深锁,皱得久了,已成习惯。 父母老是说他这点,一次,他问女友:“家母说我似满怀心事,你看如何?” 明中不加思索,“我觉得你很有深度。” 以匡笑了。 在明中眼里,他好象没有什么缺点。 心中时常挂着张嘉宜亦可以接受,那是他青年时期的好友嘛,他若反脸无情,她也不会喜欢他,她不会选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以匡与明中的感情是顺利的,他老觉得是运程转了,却没想到,事在人为。 在大学里,吕以匡是拿奖学金的苦学生,生活费靠替孩子们补习而来,父亲在政府机关作司机,家住廉租屋,他连替换的衬衫都不多一件,弟与妹都小,未有独立能力。 张嘉宜不嫌,张母一听就吓怕了,几乎没有用手绢捂起鼻子来。吕以匡一直看伯母的脸色,抬不起头来。 在电话里,伯母从来都说“嘉宜不在家”,跟着说:“她补习去了,你呢,你不用做功课吗?吕同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以匡十分羞愧。 第二年,张家就把嘉宜送出去避开不及格的追求者。 伯母指桑骂槐,“吕同学,狂蜂浪蝶太多,叫我担足心事,你说是不是?” 以匡不再打电话,改为写信,但是嘉宜也不常常收到他的信。 嘉宜长得太美太好,追求者实在不少,但是她对他另眼相看,却是事实。 每次见面,几乎都有张家的司机在一旁监视。 那司机老刘却是好人,时常把车子停好借故走开,“小姐,我去买张报纸”,或是“赵妈叫我去买十斤米”,一去大半个小时,好让年轻人说几句话。 嘉宜十分温柔,可是也有主张,尽管母亲百般阻挠,她仍然约会吕以匡。 不过到最后,她也憔悴了。 “以匡,我俩不会有结果。” 以匡最怕听到这样的话,低下头来,十分辛酸。 那时他已考到伦大奖学金,原以为父母会得欢欣,谁知他父亲一听,哗呀一声一声叫出来,“什么,你还要读下去?我还待你速速出身找工作帮家呢,弟妹要学费,我行将退休,求求你,不要再读了!” 以匡受到很大的震荡,也相信他不能再分心谈恋爱,故认为分手亦是明智之举。 是自那天开始,两人就疏远了。 稍后嘉宜被送到法国去留学。 她一走,吕母反而是最高兴的一个,逢人就说:“那女孩一离了以匡跟前,以匡运程就转。” 她不喜欢她,又不是公主,却一味嫌人。 伦大的奖学金原来附有一笔丰裕的生活费,吕父升了作主管,还有,弟妹也找到了兼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比大哥还争气。 英法海峡只需飞一小时,可是以匡从来没去探访过张嘉宜。 他没有她的地址。 她也一直没有跟他联络。 毕业出来,吕以匡的事业象风送腾王阁那样,呼一声就飞上青云。 那时,吕父又不愿退休了,做得不知多高兴,时时与老同事谈起长子如何得力出息,召来许多艳羡的目光。 时机成熟,以匡与好友自组公司,到了今日,已打出局面。 困苦已成过去。 路过张家,他还认得那幢半独立小洋房。 以匡惊讶,原来那么小那么旧,飞机又时在屋顶飞过,震耳欲聋。 在记忆中,张家的围墙又高又窄,高不可攀,穿校服的吕以匡每次走近,胃液便惊惶地窜动。 一比较,朱家要威煌得多了,背山面海、绿草如茵、私家泳池,可是朱伯母却一点也没有白鸽眼。 一开头就客气得不得了,把以匡当上宾,朱先生更介绍生意给以匡。 人夹人缘。 以匡却没想到,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今日,即使是势力的张太太,见到如此精光灿烂的一个人,也会换上另一副嘴脸吧。 明中与以匡发展顺利。 朱太太翻时装杂志,看到婚纱,已经留神,“明中,这件好看。” 明中笑着回妈妈,“我自有主张。” 不忙结婚,多享受一阵被追求的幸福感不迟。 朱明中不知男友时常做一个噩梦。 在梦中,他去探访女友,伯母出来,忽然之间,嘴脸变了,朱太太变成张太太,双臂抱胸前,嘴角轻蔑,对以匡说:“吕同学,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是不是?” 真可怕。 惊醒后,以匡总是份外用功工作,原来这些年来,鞭策他,使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是这位伯母。 不知是讨厌她还是感激她好。 成功是最佳报复,生活得好更加是。 可是以匡却无意拖着朱明中招摇过市,做得更好是为自己,不是为那些曾经一度看死他的人。 “何必去理会那些虚荣肤浅目光欠准的人想些什么。”朱明中一直那样说。 在许多事上,明中比他潇洒豁达。 那么长的一段日子里,以匡一直没有再见过张家的人。 第二天,老同学邓植唐拨电话过来:“以匡,去不去旧生会?” “去呀。” “捐了款没有?” “稍尽绵力。” “届时可以见到许多老朋友。” “可不是。” “我最不愿见到宋立成。” 以匡笑,“你同他有什么过节?” “他最会拍教授马屁。” “罢呦,阿唐,各施各法。” “以匡,说真的,大家都喜欢你,你最正直。” “什么时候我的真面目揭露出来,才吓坏你们。” “说真的,华大也该搞好旧生会了。” 以匡也感慨,“不知不觉,毕业已经那么久。” “三十多年前毕业的师兄,此刻都秃了头吧。” “届时便可知你我再过廿年是怎么模样。” 两人哈哈大笑。 以匡不知道朱明中比他更注重这次聚会。 她特地去找新舞衣。 “不要太隆重华丽娇俏,免得人以为我刻意去抢镜头别瞄头,象是前世未出过锋头,要一件精致大方考究低调的晚服。” 有,大都会什么都有,只要付得起代价。 明中挑了件皱纱纯黑细吊带的半低胸裙,配搭主绸晚装同样长的大衣。 没有皱边蝴蝶结亮片或任何装饰,端的十分素净。 明中问母亲借一副钻石珍珠耳环。 朱太太讶异,“何事如此隆重?” 明中笑而不语。 “是见哪个重要人物?” 明中终于托出:“也许会见到以匡从前的女朋友。” “啐,她与你有什么相干?” “打扮得整齐点,是以匡的面子。” “这倒是真的。” “当年,她家看不起以匡。” 朱太太不置信,“亮眼瞎子。” “可不是,”明中微笑,“所以更要衬托起以匡。” 朱太太笑了,“可要项链手镯戒子?” 明中摇头,“只要一副耳环。” 朱太太端详女儿,“已经足够,说真的,怎么会有人看不起以匡这样的乘龙快婿?” 朱明中的生意充满怜惜,“也许,他是只丑小鸭,要到今日才变成天鹅。” 她借了大哥的平治跑车去接以匡。 那辆跑车仿它五十年代鸥翼同伴的色系:鲜红真皮座位,银灰色车身。 以匡看见了,讶异地问:“怎么一回事?” “好叫人刮目相看。” 以匡先是一怔,然后笑得弯下腰来。 明中微愠,“笑我?” “可爱的明中,一辆跑车能令人肃然起敬?” 朱明中也笑吟吟,“你会奇怪,本市有多少如此肤浅的人。” “你会因此觉得满足?” 朱明中哈哈笑,“我只不过想满足那些人的目光,从中获得乐趣。” 吕以匡既好气又好笑。 他并不注重这些,可是也不反对明中那样起劲。 那一日他与业主纠缠到傍晚六点,十分劳累,几乎不想到任何晚会去。 明中在会议室等他。 他一出来看到她明艳照人,精神又来了,刮一个胡鬓,洗把脸,换上黑色礼服。 明中帮他结领花,“你看,现在都是女子等男伴妆身。” “我是巴不得回家看报纸睡觉。” “他们都说吕以匡那样怕应酬都接得到生意,真是奇迹。” 以匡笑了。 明中凝视他,“我爱你,以匡。” “我也是,明中。” “你也是什么?你也是天称座,抑或,你也是在等一句我爱你?” 以匡终于说:“我也爱你。” 说出口如释重负,并不如想像中肉麻。 满以为明中或许会泪盈于睫,但是她没有,反之,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早就知道。” 以匡气结。 由明中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到目的地。 小师妹罗家泳在宴会厅门口等着招呼客人。 吕以匡走进会场,发觉会方把旧生捐出拍卖的物品都放在一张长桌之上,各附一张表格,以真实标价四分之一作为底价,公开竞投。 投标者需写上愿意付出的价格及电话号码。 以匡一眼便看到张嘉宜捐出来的水晶盆。 他不作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马上将之以高价买下,可是没有,现场气氛热闹,竞投桌上精品如云,以匡反而看上一副古董款式珍珠镶玫瑰钻的耳环,他填上合理价格。 然后,他被老同学饶永进及俞宗岱看到了,拉住讲个不休。 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值得笑,象是回复到穿校服的季节去,除却面具,放下你虞我诈。 正在乐,饶永进忽然说:“喂阿吕,你是唯一的单身汉,什么时候拉埋天窗?” 以匡说:“快了。” 俞宗岱却说:“我们以为你一直爱张嘉宜。” 以匡一愣,没想到他们都知道此事。 饶永进说:“张嘉宜自法国回来了,就在那边。” 俞宗岱说:“来,阿吕,我们过去同她打个招呼。” 以匡说好。 他们穿梭经过拥挤的人群,以匡还没到她身边就已经看到她。 她还是那么漂亮。 身型苗条,脸容秀丽,表情温婉,正与女同学聊天呢,慢着,她也看到吕以匡了,朝他招呼。 以匡心平气和地走过去,“好吗,嘉宜,许久不见。” 张嘉宜回答:“我很好,谢谢你。” 这时四周围的人都识趣地走开。 以匡顺口问:“伯母好吗?” 张嘉宜黯然,“她于三年前去世。” “呵,我一直不知道。” “她身体一向不好。” 以匡连忙改变话题,“今天真热闹。” “旧生会终于办起来了。” 以匡对自己讶异,怎么说话不痛不痒,对张嘉宜似一个陌生人。 这时有人把手穿进他的臂弯,呵,朱明中过来了,吕以匡握住她的手。 再抬起头,张嘉宜已经被另外一些人包围,在说华裔画家在巴黎开画展的艰辛。 以匡与明中入席。 明中轻轻说:“仍然很漂亮。” 以匡很觉安慰,“是。” “没有变得庸俗臃肿。”明中似说出以匡心声。 “是。” “幸亏如此,否则就太令人失望了。” 以匡笑而不答。 “在我眼中,她却有点过时。” 以匡还是笑。 “那种古玉手镯,与任何现代服饰不配,只宜穿袍褂时戴,你说是不是。” 以匡诧异,“是吗,我没看见。” 那天晚上,他终于投到了那副耳环。 可是临走之前,以匡发觉张嘉宜那只水晶盆仍然乏人问津。 “还没开始跳舞呢。”明中抗议。 “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我一直都听你摆布。” 罗家泳在门口送客。 以匡对师妹说:“辛苦你了。” 罗家泳看看他身边,笑问:“女朋友呢?” “去拿外套。” 罗家泳乘机问:“有没有见到张嘉宜?” 以匡点点头。 “仍然很漂亮。” “是。” “不过有点过时。” “啊?” “她的头发梳得太紧,你没有看出来?” 以匡只是笑。 “我觉得还是朱小姐与你相配。” 以匡这次坦白了:“我也认为如此。” 罗家泳这鬼灵精忽然说:“旧生会真好,可以让人知道,旧梦让它过去算了。” 吕以匡终于答:“是。” 一边朱明中用兴奋的声音说:“我那对笔有人以六万元投得。” 以匡笑。 旧时人: 邹至惠敲敲同事邵正印的房门,“可以进来坐五分钟吗?” 五分钟?正印笑,恐怕是半小时吧。 至惠清清喉咙,开门见山,“昨天,我见到了张文政。” 谁?正印莫名其妙,“谁叫张文政?行家内并无这个名字。” “你忘记他了?” 正印再把那姓名在脑海中搜索一遍,“没有,”她摇摇头,“没有印象。” “张文政,是你我曾经很为之伤过神的一个男生。”至惠提醒她。 呵是,正印依稀有记忆,人脑就是有这个好处,人脑胜过电脑是能够不依次序抽查记录,邵正印想起这个人来了。 张文政,可不就是他。 差点为他与邹至惠闹翻。 正印笑起来,“事隔多年,你肯定你见到的是张文政,你认得他?” “化了灰也认得。” “啊,有这么严重?” 至惠忽然生气了,“你看你这个人,凉薄至此!” “喂喂喂,当年你几岁,我几岁?”正印怪叫起来,“大家才十多廿岁,还在念大学,现在我已是永昌机构门市部的总经理,当中发生了多少事,我有资格健忘一点吧。” 邹至惠仍然忿忿不平,“他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正印更反感,“是吗,不幸我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至惠不知恁地泪盈于睫,“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与我争?” 正印呆住,这是什么日子?大清早,老同学好同事挚友邹至惠跑来同她算这种芝麻陈皮旧帐。 正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只能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惠很讽刺地说:“你多么幸运。” 讲毕,她站起来走出去。 把邵正印一头雾水地留在座位上。 张文政这个人……她把思绪放到很遥远的岁月去,那年可能只得十九岁,急着要恋爱,偏偏张文政碰上来,就是他吧,很迷惘地把少女激动的感情投注在他身上。 最奇的是,邹至惠也一样选他为目标,这个年轻人,想必很有一套。 印象中,他是一个平头整脸的青年,不过,十分有书卷气。 如此而已。 正印反而记得至惠为他与她闹个不休,甚至当众哭过,稍后正印觉得游戏不好玩,知难而退,可是不知怎地,张文政也同时疏远至惠。 换句话说,她们两败俱伤。 后来张文政毕业,找到工作,也同时找到女友,她们与他失去联络。 到第二年,因为正印功课有点问题,至惠不计前嫌,主动替她补习,两人才冰释误会。 真没想到邹至惠会跑来翻旧帐。 今日的她还会在乎这个人? 真是笑话。 下班之际,正印找到至惠,“一起吃饭。” 至惠叹口气,“没有胃口。” “那么,喝杯啤酒。” 至惠知道正印有话说。 她俩到一间日本馆子去坐下。 正印问:“你在什么地方遇到张文政?” “一个酒会。” “谈得详细点。” “大世界地产创办三十周年的酒会,我一看,就知道那个人是他,一脸清秀,出色如昔。” 至惠语气十分懊恼。 “你肯定?” 至惠点点头,“我问过人,是他,张文政。” “在大世界任职?” “已升至总建筑师,你应该记得张文政念的正是建筑系。” “他要比我们大好几岁,你真肯定那是他?” “是他就是他啦。” “有无上前同他说话?” “只点了点头。” 正印又好气又好笑,“没有叙旧?” “正如你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不知从何说起。” “他也许已经结过好几次婚了。” “没有,未婚。” 正印笑至惠,“你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至惠喝了一小瓶清酒,酒气上涌,抱怨道:“当年都是你搞局。” “又赖我了,没有这事,我一早退出。” “是呀,他觉得破坏了我俩友谊,不好意思,才索性与我们疏远。” 正印不语,过一会儿才说:“你把人性想得太好了。” “你又有什么见解?” “我认为他根本喜欢看我俩争宠,待我退出,他觉乏味,便疏远我们。” “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印微笑,“彼时我们的眼光同瞎子差不多。” “那么年轻不会那么坏。” 正印摊摊手,“是好是坏都已成过去,我走前面的路还来不及,我很少回头看。” 至惠仍然喝着闷酒。 正印同她说:“他们说下半年你好进董事局了。” “是吗,”至惠苦笑,“那样,对我寻找真爱有帮助吗?” 正印安慰她,“至惠,有得吃有得喝又有董事可做也应该放过自己了。” 至惠只得苦笑。 正印感喟,她一天比一天踏实,同少女时期有天渊之别,但是至惠始终有一只脚踏在浪漫的云层里不愿出来。 为什么不呢,正印微笑,又不妨碍她升董事。 第二天,正印请秘书去查访大世界地产部总建筑师的底细。 秘书十分能干,三十分钟就有报告。 “他叫张民正。” “再讲一次。”正印扬起一角眼眉。 “张民正。” 正印笑,果然不出所料,至惠看错了人。 “英国李兹大学建筑系毕业,十分能干,七年间升到总建筑师位。” “未婚?” “可是已与大世界老板李某千金订婚。” 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是邹至惠偏偏愿意相信他是她十九岁那一年的男朋友张文政。 “有无照片?” 秘书把照片递过来。 正印诧异,赞道:“神通广大。” 秘书谦逊,“他们年报上期期刊登。” 正印取过照片一看,耸然动容。 是,是有七分相象。 英俊,书卷气,潇洒,依稀是这个人了。 多年来感情生活不愉快,使至惠对他又产生了新的幻想。 想起从前,什么都是好的,已过去了,苦的不算苦,甜的特别甜,邹至惠愿意相信她看到的是张文政。 其实年龄已经不对,这位张民正年纪与她们相仿,而正印记得,真的张文政要比她们大五岁,今日,已经是新中年了。 那么,真的张文政在什么地方? 这件事钩起邵正印的好奇心。 她同秘书商量:“我想寻人。” 秘书说:“呵,姓甚名谁,多大年纪,最好有一帧照片,方便我去委托私家侦探” 照片?也许大学的年报中有。 那天回家,正印立刻着手寻找。 翻箱倒架,终于找到了,建筑系张文政,一路兴奋地翻下去,是他了! 看到大学时代的报名照,正印一怔,咦,这个脸圆圆的男生是张文政?不像呀。 假的张文政比他更像张文政。 可见记忆是多么靠不住的一回事。 为它所愚弄了。 张文政,志愿:跟贝聿铭学习。 看,不是没有一点抱负的呢。 正印又想,我自己呢,我又放过些什么厥词? 得找到那一年的校刊才行。 正印竟整晚躲在储物室内,翻寻不已。 时间回流了,一直游回过去。 邵正印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一张脸清纯无暇,平平白白,没有雀斑,没有皱纹,只挂着一个单纯的笑容,好像只有十六七岁。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简直似白开水嘛,难怪张文政等只当她是小妹妹,吸引力的确有限。 少年的她说过些什么? “必须名利双收,服务群众。” 正印大笑起来,直至流下眼泪。 这两句话连文法都不通,什么叫做必需名利双收?名同利又如何服务群众? 正印笑得直弯下腰来。 没想到储物室内有最佳娱乐。 她放下校刊叹口气,那一年暑假,她统共只一个愿望:假使张文政打电话来就好了。 她邵正印肯付出任何代价,她是真的喜欢他。 可是他从来没有正式约会过她,一大堆人在一起碰见了,又特别照顾她,她主动请他看戏逛街,他却不介意赴约。 他对邹至惠的态度,也完全相同。 两个女孩子为了他,争得水火不容,几乎绝交。 是父亲的病救了这一段友谊吧。 某夏夜正印已经熟睡,忽闻当啷一声,举家起床,发觉父亲昏倒在地上,打烂了一只玻璃杯。 叫救护车送到医院,经过诊断,原来患胃出血,无生命危险。 可是正印在急症室待了一夜,人生观经已彻底改变。 原来父亲头发已经斑白,多年已捱出病来,母亲还得忽忽找同事代课,以便照顾丈夫,弟弟不懂事,尚问下午能否去游泳,只有她可帮父母解忧。 正印忽然明白自少年梦幻世界里走出来。 她清晰地说:“妈妈,你在医院照顾爸,家里我来,弟弟跟着我。” 父亲一星期后才出院,在家却休养了一个月。 正印居然言出必行,真的负责打扫清洁,放了学哪里都不去,就是守在父亲身边,陪着聊天,或是读报纸给他听。 父亲想吃什么,她老远也同他去买。 不得不扔下张文政这个不相干的人。 父亲病愈上班,正印发觉没有这位小生只有轻松,便索性疏远。 一日在校园碰到至惠,她讪讪上前来招呼,“听说你父亲病了。” “已经痊愈。” “张文政说,他好久没看见你。” “是,我决定把功课做好,同时,与家人多相处。” “周末要不要与我们打球?” 正印摇头,“你们去吧,我陪父亲钓鱼。” 是这样,至惠与正印恢复友谊,直到今天。 可是稍后张文政连至惠都不理睬了,毕业后,两个女孩子与他失去联络。 正印终于熄掉储物室的灯。 第二天,把照片交给秘书。 “只得这么多资料?” “嗯,不然,也不必委托私家侦探了。” 秘书耸耸肩,“只得一试,”停了停,“这人,是谁呢?”终于好奇了。 “一个朋友从前的朋友。” 正印才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至惠同她午餐,直抱怨本都会男生的素质差。 “……都像盲头苍蝇,没命价刮钱,可是你看刮到的那一群,嚣张跋扈,嘴脸丑陋,既无学养,又无修养,个个身边搭着一个小明星,看过心伤。” 正印只是笑。 至惠继续发表她的宏论:“要找得体的男人,恐怕要到台湾,那里有真正的世家,自幼逼着他们打好中文底子,随后又往美国受教育,态度雍容,你别以为他们大男人作风,那样才不占女人便宜,会得保护女人。” “是是是。” “人家白相人像白相人,生意人像生意人,还有公子哥儿像公子哥儿。” “你几时去台北?” 至惠很怅惘,“我若长得美,一定去。” “大家觉得你已经够漂亮。” “还不够,他们喜欢的是另一个类型。” 正印笑,“我也听说是,要求不简单。” 正印并没有把真假张文政一事向至惠披露。 稍迟,待掌握到着实的证据,才全盘托出。 现在,像侦探小说的情节,且先卖一个关子。 翌日,那名私家侦探到正印的办公室与她打交道。 他是一个年轻人,姓郭。 “邵小姐,我们会先着手到建筑师公会去查,然后才找上门去。” “拜托。” 小郭欠欠身离去。 他办事十分得力,三天后就有了消息。 “邵小姐,找到了。” 正印伸长脖子等待消息。 “他在政府机关任职,七年间只升过一次,已婚,育有三个女儿,分别是七岁、五岁与三岁,据他同事说,他是个好好先生。” 正印张大嘴,听上去平平无奇,活脱似个中庸的公务员。 “他妻子并无工作,是名家庭主妇,这是他与家人的近照。” 正印急不及待的看照片。 她不相信照片里的人是张文政半秃头, 有点胖,西装外套旧了,不称身 ,纽扣扣不上,还有,他的孩子也十分普通,并非小安琪儿。 邵正印瞪大双眼。 这是她们的偶像张文政? 私家侦探小郭一直微微笑,象是看穿了正印的心事。 此刻,比他出色十倍八倍的男生,都要遭到白眼。 真不能相信曾经一度她最盼望的一件事会事他有电话来。 不可思议。 照片下还有一叠资料,是他进政府机关的年月日,此刻任职哪个部门,还有,薪水与津贴若干。 收入简直微不足道,正印去年拿了廿二个月的奖金,单是这笔款子,张文政要做五年。 正印说不出话来。 这么平庸!怎么向至惠交待?自那一刻起,正印决定永远不向至惠提起这件事。 她抬起头来,“不会是搞错了吧?” 小郭笑,“声誉保证,如假包换。” “我的天。” 小郭忽然开口了:“可是,他家庭生活十分幸福,妻子体贴,孩子听话,邵小姐,有时,做人毋须名利双收也能得到快乐。” 这是该名聪明的私家侦探教训正印的势力眼。 正印立刻汗颜,“是是,说得对,请把帐单寄来。” 小郭站起来,欠一欠身,预备告辞。 “怎么样可以见到他?” “他在工务局上班,市民若有投诉,一定有途径找得到他。” “谢谢你,郭先生。” “不客气,”那小郭想了想,忽然叹口气,“这一代的女生,精明漂亮能干的确把我们都比下去了。” 邵正印谦逊曰:“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过两日,正印得到一个借口,找上门去见张文政,她要亲眼看到才肯相信。 正印有一个朋友在电视台新闻部任职,有市民向他们投诉屋后违章建筑,正印便跟了上去。 招呼那位记者朋友的正是张文政。 他一出来正印便知道不错是他,五官依稀还有当年的样子,只是被发胖的颊肉挤住中间一堆,仔细看,一管鼻子还是笔挺,不过,谁会那么细心观察。 乘记者朋友随人去找资料,正印咳嗽一声,轻轻问:“张先生,不知你可记得我?” 张文政抬起头,看看面前这位衣着时髦,脸容秀丽,姿态成熟大方的女子,不敢怠慢,赔笑道:“你是” “我是你港大师妹邵正印。” 他呆住了,然后,脸上现出平时少见的光彩,“邵正印,你长大了,可是,你念的是经济系呀,怎么跑到电视台工作了?”都想起来了。 正印黯然,可见真是他,要不要命。 她挂上一个笑脸,“这是我的卡片。” 张文政收下,没仔细看,他说:“我记得你有一个好朋友,两人在大学里像双妹唛,她叫邹至惠是不是?” “正确。” “你们好吗,电视台生涯据说很忙碌?” 的确是位好好先生。 记者朋友回来了,正印没有理由再留下去,便向张文政道别。 他笑道:“我的大女儿一直希望有机会参观电视台。” 正印答:“没问题,同新闻部联络好了。” 回到公司,为这次邂逅纳罕了半日。 该不该告诉至惠呢? 合盘托出,抑或隐瞒真相? 正在此际,至惠推门进来。 “正印,”她兴奋得不得了,“我带你去看张文政。” 嘿,正印冷笑一声,她也正想带至惠去见这个人。 “今天晚上有个酒会,他会在场,我与你一起去。” 原来是假张文政。 “我懒得补妆更衣了。” “去,我一定要你去。” 正印似笑非笑,“你不怕我同你争?” 至惠一怔,笑起来,“你不是那种人。” “别太高估我,我亦非常渴望找到优质男伴,大打出手,大失风度,在所不计。” “那么,就公平竞争吧。” “也罢,”正印好奇心来了,“就跟你去开开眼界。” 正印也并没有作任何额外打扮,就跟着邹至惠去看假张文政。 至惠真是抬举他,至惠心底那一点天真之火始终不熄,正印非常佩服欣赏。 至于她,她早已练成神功,再也不作任何非分之想了。 正印为这点惆怅。 她看到了假的张文政。 高、瘦、打扮得十分整洁,黑西装灰领带白衬衫,脸上有孤傲之色。 邵正印对这种男生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现在喜欢大方成熟的男性,凡事气量大,不怕吃亏,笑笑算数,懂得生活情趣,会得体贴照顾人,幽默感丰富,还有,有点事业基础。 男人与男孩是有分别的。 对于真假张文政,邵正印望而却步。 正印对至惠说:“去呀,上去同他讲话呀。” 至惠踌躇。 “你不是渴望与他重逢?” “正印,你陪我过去叙旧。” “啐,开玩笑,我早已过了‘先生贵姓,去什么地方玩多’的岁月了。” “正印,你说话真难听。” “况且,人家快同李千金订婚,趟什么浑水。” “奇怪,李小姐看中他什么?” “他的气质吧。” “他的确有书卷气。” “有什么,就得服侍什么,”正印笑,“那是很累的一件事,李千金有得是时间精力金钱,才不怕他的气质,可是我同你为生活频频扑扑,最好找一个毋须照顾的人。” 至惠不语。 “换句话说,与其追寻真爱,不如物色伴侣。” “太消极了。” “相信我,婚后三年,金童玉女都变为柴米夫妻。” 至惠苦笑。 “过去打个招呼,不要紧啦。” 至惠并没有移动玉步。 正印笑了,两人心意相同。 “来,我们去喝清酒。” 至惠伸出手,搭着好友的肩膀离开酒会。 她告诉正印:“当年我最渴望的事,是他会打电话给我。” 正印笑说:“那一年一定是热昏了头了。” “必然是。” “相信我,这种男生,此刻倒贴你一百万美金,你也不会收货。” “外型还不错呵。” “不过不去理它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与我们无关,人家一样有家庭有妻女。” 街外夜凉如水。 至惠看着天空,感喟曰:“晃眼多年已经过去。” 正印答:“谁说不是。” “当年的愿望多简单。” “你不遗憾吗?他始终没打电话来。” 至惠笑笑不答。 正印心中却想,幸亏没打来,不然,今日,带女儿去参观电视台的可能就是她邵正印了。 那并非她那杯茶,不不不。 三四零号: 移民之后,杨碧如的生活不过不失。 居住环境当然比从前好,早晨起来,在园子打个转,消磨大半个小时,轻而易举,不管开太阳抑或烟雨蒙蒙,碧如都觉得是种享受。 随后,当地创办一张中文报纸,诚聘她复出,碧如欣然上任,精神也有了寄托,每天开小跑车上下班,不知多潇洒。 她丈夫罗家泳是会计师,在一家移民公司任职,两份收入,没有孩子,故此他们可以负担两个家,洋房在山上,公寓在市中心,别出心裁两边住,以免生闷。 罗家泳说:“移民最怕破釜沉舟,一不高兴,或是觉得沉闷,立刻打回头,切莫难为自己。” 因此他们一家二口不觉压力。 主要原因是没有孩子吧。 隔邻梁家夫妇有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才一名,就叫大人忙得不可开交。 旁观者清,碧如心静,每早七时多便听见那孩子在园子奔走,咯咯笑声。 一日她故意早起,站在露台张望过去,只见小孩穿玫瑰红衣裤,头发乌黑,跑来跑去,父母紧跟身旁,乐趣无穷的样子。 中午时候,那位太太驾车送女儿上学,要到下午三四点买了菜才能接放学回来,有得忙的,碧如过去探访过一次,梁太太连说话时间也无,一边煮饭一边哄囡囡上厕所,非常滑稽,连斟茶给客人都忘了。 碧如急急告辞。 可是回到静寂悠闲的家,又怀念那小孩漆黑调皮的眼睛,梁太太一离开她就叫“妈妈,妈妈”,可是碧如想,那样深的工夫,那样吃苦,日以继夜,带大了,也不过是十多亿人口中的一名。 报纸即将出版,每夜做到凌晨,移民生活如此紧张,也确属难得。 碧如与丈夫见面时间也减至最少:他下班,她刚抵达报馆,她回到家,他已熟睡,他出门,她还在床上,她中午起来,他在公司里做得如火如荼。 碧如觉得她已回到大学独居时代,但是毫不介意,有事留个条子给丈夫:“罗家泳,请注意……” 报纸一星期出版七天,周末欠奉。 一日中午,碧如在厨房喝咖啡,先是听见有货车接近门口,继而有人按铃。 碧如去开门。 “太太,运家具来。” 碧如马上说:“是左边三四零号,你弄错了。” 工人道歉退下。 三四零号洋房求沽已有好几个月,最近成交,没想到这么快便搬进来。 碧如更衣出门,刚取过手袋,门铃又响。 碧如开启大门,一见来人,呆住。 一句吴志林就想叫出口。 可是随即定下神来,吴志林!志林与她同年,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青年。 只听得那青年说:“我叫伍敦贤,是新邻居,这位女士,我想讨口茶喝。” 碧如说:“当然,是三四零号吧,我借把电茶壶给你。” “最好还有茶包。”他笑着要求。 碧如一股脑儿连茶杯都借给她。 “你不过来看看?”青年邀请她。 也好,碧如锁门随他过去。 三四零号园子特大海景清晰,进到屋内才发觉地毯已经换过墙壁髹新,地方宽敞。 那青年说:“我是先锋部队,先把屋子布置好,父母弟妹随即会来。” 没想到他愿担此重任,现在的年轻人不简单。 “有什么事,尽管过来。” “谢谢你。” 年轻真好,白衬衫粗布裤,一双破球鞋,不减魅力。 碧如没有时间久留,她上车离去。 那天下班,已是午夜,可是三四零号灯光未熄。 碧如停好车,发觉今晨借出的茶壶茶杯已经归还,还加小小一盆栀子花作为利息。 碧如笑笑,开门进屋。 “家泳,”她叫丈夫:“家泳?” 罗家泳尚未回来。 碧如仍无睡意,索性到书房去翻寻旧照片簿。 找到了。 她与吴志林的合照。 大学二年生,二十岁,一脸稚气,看着镜头笑,真要命,那样的良辰美景都会过去。 同学们都以为他俩会结婚,但是没有。 她嫁的是罗家泳。 结了婚也有三年了,两人都没有闭着眼睛,婚前已把对方的优点与缺点看得一清二楚。 太清醒了,欠缺柔情蜜意,可是将来肯定也不会有太大失望。 碧如对这段婚姻十分满意。 她没想到有一日会在半夜把旧男友的照片找出来细看。 照片里的吴志林的确象足隔壁的小朋友。 碧如抬起头叹口气收起照片。 她接到罗家泳的电话:“我在公寓里,不回来了。” 碧如说:“嘿,旧时你驾车个多小时来见我十五分钟。” 罗家泳只是笑,“我曾经那样做吗?我一定在恋爱。” 碧如挂了电话。 第二天,芳邻又来按铃。 “请过来坐,家具全部安置好,茶具也已经整理出来。” 碧如喜欢小伍那爽朗的笑容。 随他到三四零号一看,只见家具杂物已统统放妥,式式俱备。 碧如啧啧称奇,“真快。” 小伍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我靠朋友帮忙。” 碧如有顿悟:“是女生吧。”难怪收拾得如此干净。 “两男两女,均是同学。” 碧如颔首,当年,她是为了那班可爱的同学才读了四年大学。 “现在就差窗帘。” “令尊令堂一定觉得满意。” “希望啦。” “几时来?” “八月十五,弟妹赶着入学。” “呵快了。”碧如看看腕表。 “上班时间到了?” 真是个聪明的年轻人。 他解释:“三八零的梁太太告诉我,你在中文报馆任职。” 碧如这时才醒悟到,一列三家都是华人,难怪洋人叫这里筷子山。 他看着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 连那一分周到,都象当年的吴志林。 不知恁地,毕业后碧如与每一位同学都有来往,独独没见过吴志林。 好象听说他移民了,又闻说在澳洲结了婚。 换了是别人,别人当可好好打听追究,可是志林与她有特殊关系,每逢人家说起,她只得不置可否,象是不关心,又象是什么都知道。 旁人见如此反应,不便多说,因此碧如并不知志林下落。 她无缘无故想念起他来。 一直都以为已经把吴志林忘得一干二净,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细节涌上心头,碧如才大吃一惊。 原来一切都压在心底。 那时候,双方家长都反对他们在一起。 志林没有父亲,只得寡母与一个大姐,家境清贫,后来更传闻父亲仍在,只不过抛弃了妻儿,杨家一听,厌恶顿生,一直对志林冷淡。 这还不是原因,主要是碧如一找到工作,心散了,约会频频,不能专一,志林再三警告,碧如未加理会,结果不欢而散。 分手那一天,两人都没有看对方,尽管低着头。 终于,碧如说:“志林,没有人会爱我比你更多。” 可是不知恁地,她还是决定与他分手,可能对少女的她来说,过量的爱是种压力。 年轻的志林也说:“我也知道那是事实,以后我再也做不到那样的奉献。” 那天他穿着卡其裤白衬衫,背影孤傲。 接着一年,碧如的约会没有一天间断,可是跳舞到半夜回来,又悄悄痛哭。 之后,遇见了罗家泳,碧如已经发现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鼓励自己同家泳发展,伴侣之间尊重已经足够。 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婚礼简单低调,碧如在工作岗位上仍称杨小姐,两人相敬如蜜,生活愉快。 是芳邻小伍唤起往事。 不过,唤得起,也不叫往事了。 该日有一宗突发新闻,碧如那一组人,直做到清晨五时多,下班,喝杯茶,天蒙亮。 一位同事过来说:“这就叫做披星戴月,唉。” 碧如笑笑不出声。 “不知就里,还以为我们在逃避什么呢,你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人家睡觉,我们工作。” 碧如嗤一声笑出来,心中一动。 同事打个呵欠,“我要回家睡觉了,唉,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异性。” 碧如驾车回家,到了私家路,迎面出来的是罗家泳。 他开了车窗,问妻子:“好吗?” 碧如也打招呼:“眼睛都睁不开来。” “好好休息。”罗家泳把车子开走。 回到家碧如又不想马上睡,于是开了电视看看清晨电视新闻,方有点睡意,邻居有剪草机轧轧,她悄悄去张望一下,发觉是小伍,正大规模地用电剪修剪树丛。 真是勤力,年青人是该如此。 碧如对报馆以外的事不感兴趣,从来不打算莳花剪草,统统叫人来做。 碧如知道睡不着,于是推门出去。 小伍自高梯上下来。 他除下护耳器说:“这么早起来?” 碧如只是笑。 小伍说:“杨小姐,你可认识一位吴志林?” 忽然之间在陌生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碧如吓一大跳,象是天大秘密被人偷窥一样。 她尽快恢复镇定:“有印象,可能是我中学同学。” 小伍笑着更正:“是大学同学。” “说得不错,你也认识他?” “是我舅舅,昨晚他问我把这个家搞成怎么样了,于是说起左邻右里,无意中提起氧小姐大名。” 碧如怔住。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忍不住问:“你舅舅住哪里?” “他在多伦多,九月份会来探访我们,杨小姐,届时你不会去旅游吧,一起吃顿饭如何?” “没问题。” “今晚,我这里开一个小小暖屋会,请了几个朋友,车子也许会停到你们这边,请包涵,有空,不妨过来喝一杯。” 他一脸笑意,越看越象志林。 碧如说:“可惜我要上班。” 小伍恳切地说:“我们要到一点钟散。” 碧如又与他聊了几句,回返室内。 他是志林的外甥。 几乎所有新知旧朋都跑到这个城市来相会了。 陈大文的侄女在报馆做,张小二的弟弟弟妇就住在隔壁一条街…… 可是没想到吴志林的亲戚会近在咫尺。 那一天,碧如才睡了三两个钟头。 她也不觉得累。 回到办公室,同事兴奋地把报纸摊桌上,“看见没有,我们打赢一仗,他报没有这段新闻,他报多失败,哈哈哈哈哈。” 浑忘劳苦。 工作就这点好,使人聚精会神忘我。 一天到晚记住我我我是非常沉闷与不健康的一件事。 天气已经比较凉快,晚间抬起头来,可见星光璀璨。 邻居家小孩时时仰着头说:“看,星!星!” 可是她母亲说,她对周日尚无概念,完全不明白为何有时上幼稚园有时在家玩耍。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不知多少事有待学习,等到吸收的知识足够应付生活之际,又一下子老大,人生本来如此。 车子经过三四零号,可以看到灯火通明,大门敞开,屋内起码有三四十位客人,真热闹。 碧如笑了,有一段时间她老参加这类聚会,也不理主人家是谁,认识与否,老着脸皮,握着两瓶酒就上去玩好几个钟头。 现在她已不再恋恋风尘。 罗家泳正在烦恼。 见到妻子他问:“邻居的派对散了没有?神经病,摄氏八度还游泳,喧哗至人家难以安寝。” “什么时候了?” “十二点半。” “你可以通知派出所来干涉。”碧如微笑。 “左右是邻居,伤了和气不好。” “你可以匿名。” “算了。”罗家泳摆摆手。 碧如坐下来卸妆。 罗家泳说:“适才我出去园子看了一下,但见月明星稀,寒风习习,这才醒悟到,这原来是异乡,天呀,我们在外国干什么?” 碧如叹口气,“在外国工作、生活、等入籍,家泳,凡事想太多是行不通的。” 罗家泳搔搔头皮,“越想越烦,越想越愁。” “不如我同你到三四零号去喝一杯。” 罗家泳摇头,“谢了,我到地库去睡。” 碧如拿着啤酒去陪他,两人闲聊。 “家泳,每个人都有旧情人吧。” 罗家泳微笑,“不见得,我就没有,我是纯洁的,我至爱是你,除你之外,并无别人。” 碧如一直笑到眼泪掉下来。 她又问:“见到旧情人,应该怎么招呼?” 罗家泳答:“诗人拜伦这样说:‘假使多年之后,再次见你,我如何致候?以沉默与眼泪’。” “喂,家泳,我不知你会吟诗。” “事实上,道旁相逢,你不一定能够把他认出来,碧如,人是会变的。” “经验之谈?”碧如取笑他。 “当然是夫子自道,所以我天天注重修饰,务使旧时女友在街上看到我不致失望。” “我以为你只有我一个人。” “呵那当然,”罗家泳面不改容,“她们都不是真的。” 碧如又笑起来。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象多年老友一样,什么话都能讲。 八月份,伍家其他成员也来了。 碧如存心结交,买了一只水晶花瓶送过去。 刚抵埠,一家子又累又燥又有点彷徨,碧如寒暄几句。 匆忙间伍太太把故人认了出来,“碧如,好久不见。” 从前她曾为碧如补习,她是志林的大姐。 “以后我们可以慢慢叙旧了。” 嫁得早也有好处,孩子一晃眼那么大了,环境看样子也不错。 伍太太象见到亲人似拉着碧如不放。 “志林在多伦多,”她说:“算是落地生根啦,这次由他申请我们。” “我听说了。”碧如微笑。 “几时大家吃顿饭。” “好呀。”碧如一味客套。 告辞后由小伍送她出门,那年轻人替她开车门时说:“家母有点罗嗦。” “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少年时常听舅舅说起你。”年轻人双手插袋里。 “噫,”碧如紧张,“不是什么坏话吧。” “当然不是,”伍敦贤说:“现在我也有女朋友,有点了解他的心情,不过,我猜我永远不会象他那样爱一个人。” 碧如抬起头,微笑,“你们都认为他最爱我吧。” “是的。” “那么,为什么他让我走呢?” “他留你不住。” “我们是和平分手的,到最后大家都觉得不能呼吸。” 小伍低呼,“怎么可能!他书桌上成叠白纸上写满碧如二字,房中四周都是你的照片。” 碧如不语。 小伍替她解围,“不过,一切都过去啦。” “他有没有结婚?” “当然没有,我们认为他还没忘记你。” 碧如想一想说:“他工作太专注,忽略了感情生活。” 晚上,碧如问丈夫:“假如你从前女朋友至今独身,你会不会觉得她是在等你?” 罗家泳一贯语气,“咄,我怎么知道,我从前又没有女朋友。” 碧如笑,太幽默了,这是她嫁给罗家泳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他随即又说:“独居有很多原因,我才不会自作多情,也许她转移兴趣,已加入同性恋行列。” 碧如忍着笑,“讲得很中肯,我接受这个说法。” “又也许忙于事业,无暇成家,更也许酷爱自由,不打算被困。” “真是聪明的选择。” 罗家泳笑,“谁说不是,只余我同你是笨人罢了。” 碧如问:“不用沾沾自喜,自作多情?” 罗家泳打个呵欠,“他要是真爱你,当日不会放你走。” “你说什么?”碧如一怔。 “我说,不如早点睡,养足精神好办事。” 罗家泳讲的是真理。 接着,伍太太时常拨电话过来问些当地人情世故,碧如一一解答,终于在九月中,她说:“志林明天到,一起吃顿饭可好?” “我且问问外子有无时间。” 谁知伍太太大吃一惊,“你有丈夫?怎么没见过他?” 碧如只得笑,“他早出晚归,行藏闪缩。” “结婚有多久了?” “差不多三年。” “碧如,你一直没提。” “我以为大家都是邻居,你早就知道。” “我一直不见你屋内有男人。” 碧如笑问:“晚饭可否携眷?” “无任欢迎。”伍太太转了口风。 可是罗家泳没有空,“约得那么急,我有事,你单刀赴会吧,我恕不奉陪。” 碧如抱怨,“永远如此,有啥要紧事总是我一人承担。” 罗家泳似笑非笑,“是你当年的恩怨,当然由你自己摆平。” “你说什么?” 罗家泳答:“我不认识三四零这家人,去坐在那里没意思。” 碧如的衣服多数款式朴素,看不出来的人老以为她不舍得穿,在这种场合用刚刚好。 她向报馆告两个钟头假溜出去吃这顿饭,本来有点紧张,到了饭店,发觉梁家三口也在,添了一个小孩,气氛融洽许多,这一桌是名符其实的左邻右里。 只欠主角吴志林。 碧如记忆中他是从来不迟到的,不禁暗暗讶异。 伍太太听了手提电话说:“他直接自飞机场赶来,十五分钟后可到。” 伍先生抱怨:“叫你约明天,你看,白叫客人等。” 大家连忙说无所谓。 奇怪,连碧如都认为没相干,此刻的吴志林不过是其中一名座上客,早来迟来都一样。 结果他足足迟到半小时。 听见伍太太说:“来了来了”,大家抬起头向他看去。 只见一位男士匆匆忙忙跑进来,碧如一眼把他认出来,是他,是吴志林,外型并没有大变,他也一眼看到碧如,立即微笑地走近。 碧如不由得站起来,“你好,志林,我是杨碧如。” “碧如,好久不见,多谢赏光。” 这时梁家那三岁小公主忽然用英语讲:“饿,饿”,替大家解了围。 接着,在座三位男士开始讲股票,说最起劲的是吴志林,碧如努力吃菜,一味推说不懂,忽然之间微笑,这些年来,他们各管各培养了很私人的兴趣,已经话不投机。 碧如看看时间,“我得回报馆了。” 吴志林讶异,“碧如,这样忙?” “我的办公时间的确比较突兀。” 她向各位告辞。 志林送她到门口,好象有话要说。 “碧如,你美丽如昔。” 碧如忍不住笑,他口角此刻活脱似个小生意人。 吴志林有点尴尬,“我时常在报上看到你署名特写,写得真好,你在行内赫赫有名了吧。” “不敢当。” “你一直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碧如有点高兴,“是吗,谢谢你,报馆很近,走过去即是,我们可以说再见。” “改天同你先生一起喝茶。” “好极了。” 碧如转过街角,松口气,如释重负,她一向害怕应酬,没想到与吴志林重逢亦需如此客套。 有一辆车子慢慢跟着她,碧如警惕地回头看,意外惊喜,司机竟是罗家泳。 碧如连忙上车,舒舒服服吁出一口气。 “饭局如何?” “没吃饱。” “我带你去补一顿。” “喂喂喂,我还要上班。” “已经替你告了假。” 这个人有时也肯动动脑筋。 罗家泳又问:“饭桌上有些什么人?” “呵,都是闲人。” 罗家泳饶有深意地问:“全不相干?” 碧如说:“陌生得不得了,只除出小伍,他象极了我大学时一个同学。” “记忆有时会愚弄我们。” “谁说不是,我们去吃火锅吧。” 碧如自觉幸运,她与罗家泳始终是相爱的。 小读者: 在我悠长的写作岁月里,这是一件怪事。 我记得,当年我大概三十岁左右,已经出版了好些小说,依我自己的准则,亦堪称薄有文名,只是不晓得别人怎么样想。 有些人不看小说就是不看小说,无论是红楼梦或是战争与和平他都不看,不过,往往再本市而又喜欢看小说的一群,大抵还听过我的名字吧。 我不是没有读者的。 读者有时会把我认出来,有时不。 他们比较认得倪匡,有时与老匡走在闹市中,大班读者会叫出他的名字,围在他身边嘘暖问寒,而我,总是站在一旁傻笑。 老匡怕冷落我,总是笑着向读者介绍我…… 这是题外话?不不不,这不过是讲明,热情的老匡,读者也热情,而孤僻的我,读者也比较冷静。 他们不大有兴趣接触我。 所以,当编辑施小姐说,有一对读者夫妇有兴趣与我喝茶见面的时候,我深觉突兀。 我拒绝,“他们都知道我不陪客吃饭,不会怪我。” “去你的,我请你喝茶不行吗?” “这好象是要挟。” “你每年要求加稿费才是要挟!” “什么时候?上午我要写作,晚上例不上街,只余下午,不过,只有星期四才有空。” 施小姐倒是不见怪,“星期四下午三点半。”她说了一个好去处。 这种应酬,能不去最好不去,没意思,穿好衣服化妆加上车程已经个多小时,浪费时间,已经过了三十,时间分外不经用,于是我一直咕哝。 去到目的地,见到施小姐,又高兴起来,因为终于可以走出工作间轻松一下了。 那对夫妇姓黎,先生叫黎志坚,太太叫朱秀英,约四十年纪,打扮整齐入时,是专业人士。 施小姐也是受人所托,把他们介绍给我。 坐了一会儿,寒暄过后,施小姐另外碰到熟人,那是一位著名歌星,把大编辑借了过去邻座。 黎太太趁着这机会开口了,“我们有一事相求。” 我一听,以为是想我在书上签个名字之类,立刻答:“没问题。” 黎太太笑了,“你请把我的事听清楚。” “请讲。” “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非常喜欢看小说,特别是你的著作。” 我的确有一班小读者,故不觉得意外。 “小女叫黎祖儿。” 我点点头。 “她醉心写作。” 嗯,大概是想投稿,为什么不交给施小姐呢?奇怪。 这时,黎先生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原稿,“这是她写的其中一篇小说。” 黎太太收敛了笑容,“实不相瞒,她为着看小说与写小说,已经荒废了学业。” 我越听越奇,这与我有何相干? “祖儿立志要做作家。” 我笑道:“作家也要先把书读好,谁说作家不用读书。” 黎太太干笑,“可是,我们不想她做作家。” 我一听,老脾气发作了,十分讽刺地说:“黎太太,想做,也未必做得成。” 她并不生气,“那当然那当然。” 黎先生接着说:“我们是建筑师世家,祖父传下来的建筑公司,干了三代,我俩又只得祖儿一个孩子,我们希望她继承父业。” 我摊摊手,“我不明白,在这件事里,我可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是祖儿写的小说,她很敬仰你,请你过目。” 我拒绝,“我从来不做评判,自己还没写好,如何去批评人?” “请你看一遍。” 我有点尴尬,若非碍于施小姐情面,早已拂袖而去。 “恳请你。”黎太太快哭了。 我大惑不解,“看了又怎么样?” “请你告诉她,她毫无写作天分,还是专心读书,升建筑系的好。” “不!”我一口拒绝,“我不可以那样做,写作又不是坏事,你若爱她,当必尊重她的意愿,何必剥夺她的乐趣。” “可是写流行小说--” 我不怒反笑,“黎太太,你不是想开口侮辱我的职业吧。” 我可能提高了生意,施小姐自邻桌回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我发牢骚,“莫名其妙!” 立刻离开了现场。 回到家,把手中的报纸杂志一扔,发觉有一叠原稿落下。 真要命,把人家的习作误打误撞地带回来了。 我顺手一翻,约四五十张纸,两万多字,真亏这小女孩,填满这些格子还真不容易。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施小姐。 “你怎么搞的,脾气越来越怪。” “那对黎姓夫妇才怪。” “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说了一遍。” “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嘛,听说当初你家里也不赞成你从事写作。” 我不语。 这是真的。写作过程琐碎,文化界人事复杂,又不是赚钱的行业,熬多久才出头毫无准则,许多有才华的写作人收入不足糊口。 当年家母极力反对我写作,一直讥笑我的志向,她又从来不看我的小说。 我叹口气。 “当然是做建筑师好啦,收入稳定,地位高贵,况且,家里又有则师楼。” 真的,我是她,我也不会稿海浮沉,我忽然气馁了。 施小姐说:“帮不到就算了,不用生气。” 我怎么敢得罪编辑,一直唯唯喏喏。 挂了线,拾起那叠原稿,看了起来。 四十页很快读完,我放下那篇小说。 我早说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做评判,我主观强,偏见重,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只可给零分。 黎祖儿犯了抄袭的毛病,东抄一段,西抄一节,混合成一个爱情故事。 初入行,写得坏不要紧,我至恨抄袭。 抄抄抄,抄惯了,变成家常便饭,有谁指他抄袭,他还要骂人,理曲气壮那样地抄,抄完今人抄古人,越抄越威风…… 于是我用红笔在小说背后批了八个字:“毫无新意,毫无诚意”。 我拨电话请施小姐派人来把原稿取回。 去做建筑师吧,抄贝聿铭,抄怀特,抄爱历逊,都不会有人揭发。 那天火气不知为什么那样大。 不过,我这个人,动辄光火,已成事实。 也许就是这把火,燃烧我心,使我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一直写了那么多年。 接着一段 日子,我忘记了这件事,继续伏案写写写。 我写得很小心,因为这是我的营生,我尊重我的行业,渐渐有点节蓄了,对稿费不那么计较,可是仍然在写。 当众发生许多事,谁红了,谁沉下去,谁通过人事关系得了什么奖,谁走爱国路线,谁宣传得法,谁告老还乡,我还是写。 一年间只抽得出几个星期空间度假。 五年前办移民,到了温哥华,有点感慨万千,一边苦中作乐,到处逛,看风景。 经过著名的海滩路,看到广告牌上用中文写着“黎志坚建筑师地盘”,觉得这名字好熟,又想不起是什么人,只得说,“华人在温哥华很有点地位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考究的中菜馆吃饭,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那人微笑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黎志坚。” 我忙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是他,他是那个怕女儿会成为作家的人,其实他的恐惧是多余的,世上闻名的作家并不比有名的建筑师多。 “能请你过来喝杯咖啡吗?” 他乡无论遇到谁都算是故知了,我说不介意。 在他桌子坐下,我问:“令千金怎么样了?” 他笑笑,“我们还没谢你在她小说上打的评语。” 我问:“她有没有顺利升上建筑系?” “她已辍学。” “什么?” “她说她对学业没有兴趣,中学毕业后决定找事做。” “你允许她那么放肆?” “不许也没法子,我们无法控制她。” 我忐忑不安,“她仍有写作吗?” “有时写,有时停,”黎志坚十分无奈,“看情形她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深觉可惜。 “孩子不听话,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比较看得开,她母亲则不,好几次逼得她几乎离家出走。” 我忽然问:“这孩子在哪里?” “她?香港温哥华两边跑,此刻在旧金山度假。” 我笑了,“其实这种优秀的环境最适合培育作家,不知她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黎志坚答:“上次看了你的评语,她哭了好几次。” 我不以为然,“不可能每次都叫人赞不绝口,拙作至今仍叫人诽议,我从来没哭过。” 黎志坚笑。 “没屋住没饭吃才哭未迟,动辄淌眼抹泪,哪里算是好汉。” 黎志坚困惑,“听说你不住劝女读者做好汉,这是正确的吗?” 我立刻责问:“不然做什么,做含羞草?” 他的嘴当然不比我厉害,即时噤声。 “令媛几时到温哥华,请她拨电话给我。”我留下电话号码。 人之患,好为人师,给人意见或忠告,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我决定见这个女孩子一次。 我还记得她叫黎祖儿。 刚把房子布置好,黎祖儿的电话来了。 我同她说:“会开车吗,要不要人接?带一篇近作上来,三点半等你。” 她很准时,驾一辆小小红色跑车,还带着糕点,外型比我想像中秀丽,看上去,活脱似个艺术家。 她穿一套自动打皱旧丝绒衣裤,有浪漫气质。 见了我,语气似熟人,我所有读者都当我是老友,真幸福。 祖儿问:“园子里是你的孩子吗?” “是。” “将来,也从事写作吗?” “不,”我很坦白,“最好做建筑师,在工务局找份工作,有得升就升,没得升拉倒,做人不过是一宿二餐,那么辛苦干什么。” “专业写作是很辛苦的吧。” “固然是,可是把作品卖出去换生活更加辛苦。” 黎祖儿笑,“你说话同你文字一样。” 我无限感慨,“可是老了。”怕老怕得不能言喻。 黎祖儿忽然说:“我听了你的忠告,现在写小说,不再抄袭他人风格了。” “那多好,与其用时间精力摹仿抄袭,不如自立门户。” “可是有人抄完还得奖。” “人家幸运,各有前因莫羡人。” 她取出一份原稿,放在桌子上。 “你几时重返校园?” 祖儿摇摇头,“我恐怕注定要令家人失望,我不想升建筑系,我只想成为一个作家。”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我令你伤心?” “没有,你的评语中肯。” “你爸说你哭了。” “我年幼软弱。” “不会因此自暴自弃吧?” 祖儿笑了,“你同我父母一样,是个大学迷,认为人不念大学简直不配讲话,可是社会上贤达有几个是大学生?” 真的,还有人以没兴趣念大学为标榜。 我惋惜,“可是读大学是一种享受。” “人各有志啦,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我与她很谈得来,可是我并没有达到目的,我本想劝她返回校园。 送她出门的时候,我说:“祝你成功。” “成功的作家?” “无论你想做什么。” 她笑了,驾着红色小跑车离去。 我再次拜读她的作品,有点讶异,她好象真的开了窍,描写主角的心理状况,十分细致,可是因为生活圈子狭窄,题材受到限制,多读几年书,肯定对她的写作事业会有帮助。 得到她的同意,我把她的原稿寄到香港刊登。 她已经廿一岁,如果想做一个作家,就助她一臂之力吧。 我还替她取了笔名。 黎先生与太太知道了,也许要揍我。 黎祖儿的写作生涯持续了大半年,忽然中止。 编辑追了几次,听说黎氏搬了家,好象到瑞士去了,也就不了了之。 很可惜,她没有持续苦干。 一支笔非要练练不可,不然,多大的天才,也会湮没。 我当然还在写,真要命,才疏志高,永远对作品感觉不满意。 一年圣诞,正在百货公司为亲友挑礼物,忽然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是一位年轻的时髦女性,短发,穿灰色凯斯咪大衣,提着公事包。 我一怔,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 “忘了我了,是黎祖儿呀,我们去找个地方喝杯茶好吗?” 变了,她整个变了,精神奕奕,英姿飒飒。 “久违了,”我问:“爸妈好吗?” 祖儿脸上一沉,“家母去年故世了。” 我张大了嘴。 “我们陪她在瑞士住了一年,在那段日子里,我真正长大,我不再做作家梦,自问也没有那种天份,现在我是卑诗大学建筑系一年生,已在父亲办公室打杂,请多多指教。” 我发呆。 我刚想说,她的一支笔会有前途。 由此可知一个人的事业也受命运控制。 祖儿在母亲病重之际内疚地放弃了志向,重返校园去赎罪。 我们找到个雅致的茶座坐下详谈。 “我的成绩不错,”祖儿告诉我,“老师认为我有前途。” “以后长住温埠吗?” “是,父亲已结束香港的生意。” “那我们可以多见面了。” 祖儿点头,“是,我希望可以到你家来喝咖啡,不过,我现在已经不看小说了。” “不写,也不看?” 祖儿抬起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无论看同写,都会着迷,走了进去,再也不愿出来,然后,作者与读者渐渐脱离现实。” 我笑,“那要写得很好的小说,才有这样的力量。” “我知道,要作者先入境,读者才会被吸引。” 我竟与祖儿谈论起写作来。 “作者若站在门外,象观光一样,皮笑肉不笑,那是不行的。” 祖儿笑,用手托着腮,“此刻我已知道,我的作家梦已碎,可是,我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吗?” “相信我,做建筑师比较容易。” “可是,”祖儿还在笑,“有谁会来听建筑师的梦呓?还是做作家好。”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呵辛苦了那么多年,原来都是值得的。 我付了帐,结束这一次谈话。 不久,编辑施小姐来信,附着一份剪报与一张便条:“这篇小说由一位新人所写,十分精彩,请过目。” 人写我读,不亦乐乎,我立刻看了起来。 的确是篇好小说,气氛带淡淡的忧郁与凄清,人物突出,对白真实,情节有起有伏,不落俗套,谁,谁有这样的才情? 笔名叫甄念慈。 这一定不是真名字。 是位女性写作人吧。 我立刻请施小姐替我剪存所有关于甄念慈的作品,可是她写得不多,有时一两个月才有一篇三四万字小说。 短篇始终是小品,若要表现写作才华,最好做一个长篇考验一支笔,在编排时间空间及情节上可证明有无能力。 可是人家并没有问我有什么意见,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读者。 黎祖儿来我家喝咖啡,顺道走进书房,一边打量书架子,一边问:“有新书吗?” “问得真外行,”我笑,“该打手心,当然有新书,源源不绝,不然吃什么?” 祖儿只是笑。 “不是说不再看小说了吗?” 她握着咖啡杯感慨地说:“家母生前最不喜我提到小说。” 我叹口气,“我母亲也是,口口声声叫我不要再写,其实她对我这一行一无所知,无缘无故反对。” “也许,她怕我们走的路太过艰辛。” 我抬起头,“可能。” 祖儿黯然,“我真怀念家母,一空,坐下来,便涔然泪下。” “我明白,母亲故世,对女儿来说,是一个劫数。” “身体不知哪一部分跟着死了,感情好歹不是因素,以后,再快乐的快乐,也不再完全。” 感情这样敏感的她,不从事写作,真是可惜。 我不敢再说什么,扼杀她写作生命,我是首犯。 “毕业后,是承继父业吗?” “是,他此刻在公司招牌上已挂上我的名字:黎与黎,第一个黎是黎志坚,第二个黎是黎祖儿。” “那多好。” “可是,那是一份枯燥沉闷的工作,成日应付业主及闲杂人等。” “写作也不是关起门来可以做的事,也得与老板及老总们打交道。” “业余写作,不计较稿酬,总可以舒服些吧。” “那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才有资格只为兴趣,不问酬劳。” “可是,没有逼人的生活来催促一个人写得更好,又怎么会有进步呢?” “呵,这倒是奇怪的理论。” “因为生活,怕受淘汰,只得上进,不是吗?” 我笑得绝倒,就是这样,我爱上了这位小友。 一日比一日内疚,我当年那八个字评语使她气馁,让她放弃写作。 写到今天的话,也应该成名了吧。 至少有甄念慈那样的成绩。 据说她的原稿十分抢手,可是不愿多产,她另外有份正职。 我有点纳罕,奇怪,正职是什么,主妇、公务员、医生? 那一个夏天特别明艳,我在露台树阴间搭了一张绳床,躺着看书,十分享受。 一个傍晚,我读着甄念慈的小说,忽然觉得渴睡,便闭目养神,不由自主,睡着了。 正觉无比舒畅,忽然有人叫我。 “谁?”我抬起头来。 是一位面目清丽的中年太太,有点面熟,正看着我笑,“好睡好睡,我来了,也不招呼我。” 这是谁? “我是朱秀英,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祖儿的母亲。” 我收敛了笑容,凝视她,已经不是这世界的人了,何故入我梦来? 她轻轻叹口气,“打扰你,可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只得再麻烦你一次。” 我温和地说:“但说无妨。” “她的小说还写得不错吧。” 我愕然。 朱秀英指一指我手上的小说。 哎呀,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甄念慈即是黎祖儿! 我脱口而出,“你早已洞悉先机。” 朱秀英女士只是笑,“没想到瞒过了你。” 我搔搔头皮,真是大意,竟没好好打听。 “我只是想她把书读好,她却误会我反对他写作。” 我看看她,“你的意思是——” “鼓励她多写,毕竟那是她一生所好。” “黎太太,你真是个好母亲。” 朱女士笑,忽然伸手一指,“看!” 我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挂着的蜜水盛器不住摇摆,三四只颜色鲜艳的蜂鸟正在啄吸,再回头,哪里还有朱秀英的影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太过牵记这件事了,以致梦见朱秀英。 不过,我一早该猜到甄念慈是什么人了。 我立刻拨电话给施小姐:“那甄念慈的正职是什么?” 施小姐一头雾水,“听说好象是个建筑师。” 我微笑。 在她最新大作上,我又批了八个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还有:有眼不识泰山,忍不住再加一行:负荆请罪,为时未晚? 然后,特地叫人把小说连评语送去黎氏建筑事务所。 心头象放下一块大石一样。 唉,几时也让我梦见家母,由她亲口同我说,她赞同写作是一个正当职业,并且,尊重我的意愿,赞我一声,写得不错。 不过,且慢提我这一笔,我会先告诉黎祖儿:令堂终于批准你那支笔了。 笑脸: 伍纪元踏进办公室,就看见一张笑脸。 她习惯早到,却不期望手下伙计同她一样卖力,可是看见有人愿意牺牲半小时睡眠来为公司服务,的确开心,她不禁笑起来。 刚想问他姓名,是否新来,电传已经发出讯号。 一定是北美洲哪个不耐烦的客户一挨这边天亮就下命令。 是,资讯设施越发达,工作人员越是疲于奔命,廿四小时都别想休息。 纪元连咖啡都来不及冲就过去处理这件事。 别误会,她在泛亚机构的位置并非总经理,她不过是一个小组长。 不过手下也有三四名伙计可供她差遣。 今日这位笑脸迎人的年轻人,一定是人事部派过来的新伙计。 纪元心中嘀咕,老是把青苹果拨到她这一组来,等到训练得差不多了,又赏给别的有交情的组长。 这次她要向人事部提出抗议。 她看了传真,觉得是件不大不小的要事,决定即时处理。 纪元吩咐年轻人:“这是资料室锁匙,你且去十二楼,开了门,找到bm十二抽屉,我要第l三五八号软件,快去,我们有事要做。” 年轻人机伶地应一声,立刻开始工作。 纪元是个勤快的人,自然喜欢同类型人。 年轻人三分钟就下来了。 “门锁上没有?” “有。” 纪元欣赏他那份敏捷。 两个人对着电脑,拟一份文件,三十分钟内就复了那个客户。 刚松一口气,纪元发觉面前已放着一杯热咖啡。 “谢谢你。” “我顺手。” 这时,公司同事已陆续上班。 纪元这才想起,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伍小姐,我叫程功,今日来上班。” 纪元微笑,“我们这里不称小姐先生,只呼名字。” 年轻人又笑,“那多好。” 落落大方,,精神奕奕的一个青年,刚自大学出来吧,看得出家境不错,衣着名贵含蓄,头发剪得十分好看,这份工作薪水微不足道,他只是想得到宝贵的经验。 他今早已经上了一课。 九点办,黄经理下来,“纪元,旧金山美星公司史蒂文生来电叫我夸奖你,怎么一回事?” “呵,他是急惊风,幸亏我们也不是慢郎中,如此而已。” 黄经理笑,“他一乐,考虑把名下另一只牌子也交给我们代理。” 纪元牵牵嘴角,“只是考虑?” “竞争激烈,生意难做,光是肯考虑,已经够好。” 大家都笑了。 自那天起,纪元就把程功带在身边,把他收做徒弟。 她比他大五岁,那意思是,纪元中学毕业,程功才自小学出来,他完全没有工作经验,可是人聪明,愿意学习,不怕吃苦,精力无穷。 其余的同事都认为他英俊,纪元却不觉得,不过,她不否认他拥有动人的笑容。 在泛亚公司,程功非常受年轻女同事欢迎。 纪元对他秉公办理,一点私心也没有。 两人在公司有时留到深夜,不过总有秘书相伴。 好事之徒问咪咪:“说来听听,他俩有无秘密?” 咪咪却十分惆怅,“没有啦,伍小姐做事不露女性本色,况且,年龄差一大截。” “那不是问题。” “她对他不过一般同事。” “你护着老板。” “我才不,我希望她早日找到伴侣,不长久也不妨,只要开心过。” “你倒开朗。” 背后的议论终于暂时沉寂下来。 纪元仿佛有心栽培程功,去到哪里都把程功带在身边,让他增光见识。 世人仍然重男轻女,出去开会,外人老以为女性必是秘书,男士定是上司,程功卖相好,学历不错,外人时常有这种误会。 很多人会介意,可不是纪元,有时间,她不会用来多心,她情愿把工作做好,她是个大方磊落的人。 程功不止一次觉得幸运,有这样一个导师,他进步迅速,已经做得头头是道,小差使可独当一面处理,与他同期进来的新人却抱怨“连客户的电话都不给听,每日只叫看报同翻译资料。” 伍纪元反而想知道更多。 是一件意外把他俩关系拉近。 一个下午,程功出差在外未返,秘书忽来说:“有人找程功。” “谁?” 秘书忍着笑,“他母亲。” 纪元立刻说:“别笑。”见有空,亲自出去招呼。 程母穿戴十分整齐,可是一看便知道是老式老实人,纪元陪她参观工作环境,解释了工作性质。 她十分满意,“纪小姐,你是程功的助手吗?” 纪元答:“我们是同事。” 程母笑,“那是与他同级了,女孩子这么能干,真不容易。” 她见公司有规模,同事可亲,十分放心。 “今日程功廿二岁生日,我顺便路过,提醒他回家吃饭。” 纪元这才知道他不与家里住。 “打扰了。” 纪元送程母到门口。 回来同咪咪说:“大家凑份子送件礼物给程功吧。” “我知道程功喜欢马球牌外套。” 纪元瞪她一眼,“太贵了,送件衬衫差不多。” “我出大份。” “不准,要不你自己另外买。” 第二天,程功一早脸红红站在纪元房门外。 纪元暗暗好笑。 “家母昨日打扰了。”他满不好意思。 “哪里,没有的事,总共才逗留了十五分钟。” 程功擦擦鼻子,“她要请你吃饭呢。” 纪元笑说:“有空一定到府上。” 一抬头,发觉程功穿着一件乳白色衬衫,料子很薄很贴,把他结实的上身线条表露无遗。 程功说:“谢谢大家送的衬衫。” 这咪咪,怎么不挑件厚身些的。 “不客气。” 他同她一样,仍然习惯早到,都快半年了,由此可知不是做作。 “我们终于获得美星公司第二宗代理权。” 纪元笑,“是。” “不该庆祝一下吗?” “叫咪咪去仓库取一箱香槟来大家喝。” 程功忽然说:“我的意思是,我请你出去喝一杯。” 纪元听了诧异道:“咄,你又没升级,何用这么快谢师?还不出去听电话。” 这时咪咪也进来说:“程功有电话找。” 程功啼笑皆非地出去。 纪元当然不是没听出他弦外之音,只是一时没心理准备,故出言推搪。 要不二十岁,要不四十岁,现在不是与程功这种青年发展友谊的时候。 纪元听过某阿姨叹道:“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不宜谈恋爱了”,错! 那才是谈恋爱的好季节:子女已经长大,学业与事业成与不成均已告一段落,不谈恋爱,干什么?当然要把握机会,飞身扑上。 象纪元这种年纪才需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呢,否则,在工作上分了心,在感情上又一无所得,那才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抬捧程功,并无私心,她纯是喜欢他聪敏好学,把他训练成得力助手,她也有得益。 找人喝一杯,赵钱孙李都可以,大不乏人,整个银行区三十万名适龄男士,不必约会同事。 就这样决定了。 更何况,纪元不是没有谈不来的异性朋友。 他是关卓中。 他们来往已有年余,不公开的原因是关卓中离婚手续尚未办妥。 早些岁月人们流行往美加结婚,又不把人家国家的法律研究清楚,在北美洲,夫妻离婚,财产需平均对分,不论房产现金,无论属谁的名下,一上法庭,就需平分。 关卓中就是为了这个与前妻纠缠不已。 纪元已经有点累。 偏偏那一日,关卓中在她处喝了两杯,又发起牢骚来。 纪元不由得发表私人意见:“她是孩子们的母亲,分一半是很应该的,她若不开口,便宜了你,她既然有需要,你有责任给她。” “你懂什么,”关卓中微愠,“她此刻已有男伴。” 纪元摊摊手,“你何尝没有女伴。”她指指自己鼻子。 “她会带我一半身家去使那人得益。” “她的钱,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嘛。” 关卓中啼笑皆非,“纪元,你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 “卓中,那就看你想不想离婚了,你若真想离婚,当不会吝啬金钱。” 关卓中不语。 他的答复已经很明显。 过半刻,他问纪元:“你想结婚?” 纪元很不客气地答:“我若想结婚,自问还找得到对象,不劳操心。” 话已经说得这样难听,可见蜜月期已过。 之后,纪元便与关卓中疏远。 他这个婚,大概一辈子离不了。 不是伍纪元想结婚,而是她不习惯同一个不愿离婚的男子在一起。 关卓中力图挽回,伍纪元反应冷淡。 这种时候,纪元尚能抗拒程功那样纯真的笑脸,就很有一点能耐了。 程功不是她的对象。 纪元的要求很简单传统,男方需大她几岁,可以保护她照顾她,补充她的不足。 一个星期平安无事那样过去了。 风雨是终于要来的,早上,关卓中有电话找纪元。 咪咪闲闲地说:“好久没听见关先生的声音。” 可不是,她还以为他放弃了。 她问关卓中:“好吗,什么风把你吹来。” 关卓中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兴奋,“纪元,出来喝一杯,她终于肯点头签字离婚了。” 这个她,当然是关的前妻。 心寒不心寒,开头也是深爱过的吧,此刻却以如此兴奋的心情迎接分手。 “出来我把详情告诉你。” “下班在老地方等。” 挂了线,抬起头,看见了程功的笑脸。 “家母说,不知你几时有空赏脸到舍下吃顿便饭。” “呃——”纪元想了想,“最近下班都累到极点。” “周末好不好?” 纪元也笑,“过两天再说。” 程功颔首,“我等你。” 等我?纪元一怔,那多好,一向都是她等人。 她忙着想听关卓中有什么话要说,无暇对程功的承诺细加考虑。 那天傍晚,纪元见到了神采飞扬的关卓中。 一坐下就说:“纪元,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找到了男伴,男方催她同我分手,她此刻委托律师,只收象征式赡养费就肯离婚。” 纪元沉默一刻才问:“对方十分富有?” “并不,只是个小生意人。” “那么,很有志气。”纪元赞道。 “可以那样说。” “恭喜你,又克服了一个困境。” 关卓中十分得意,“我也那么想。” 纪元微微笑,前人关太太真幸运,终于碰到个重情的人。 只见关卓中伸个懒腰,“我恢复自由身了。” 纪元觉得已无话可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没有挽留她,“一起走吧,我也约了人。” 纪元不作声。 到停车场分了手,纪元驶错了路,多兜了两个圈子才驶出闸口。 该刹那她猛地看见关卓中的车子就停在前面路口,他推开了车门,让一个妙龄女子跳上车,他对她十分亲昵,纪元清晰地看见他吻她的脸颊。 纪元仍然不作声,静静把车子驶回家。 好消息是一定要向伍纪元报告的,只有她才知道他斗争的首尾嘛。 可是胜利的成果却不必与伍纪元分享,一则她先疏远他,二则,他此刻是自由身了,有许多选择。 纪元一直连叹息的声音都没有。 她回家,淋了浴,扭开电视看新闻,还喝着威士忌加冰。 然后如常休息。 这次她输了,投资血本无归。 关卓中性格上有极大弱点,弃之亦不算可惜。 第二天她起得特别早。 见到程功,她说:“我给你看一些资料,下午同总公司开会,你与我一起去,我介绍你给大老板认识。” 程功知道这是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可是他按捺着兴奋,落落大方地说:“我会尽力表现,不负你所望。” 纪元花了整个上午指点他要注意哪几点关键。 下午,她打量他,说道:“换条领带,这条太花。” 然后她与他出去赴会。 在会中她尽量让程功表现,突出他的能力,又向总公司总经理朱牧芬介绍程功。 散会后程功笑道:“我有种感觉,你好象要把我调到总公司去。” 纪元说:“京官升得快。” “谢谢你。” “不客气,你理应得到更好的机会。” “你又为什么不到总部工作?” 纪元笑笑,“山高皇帝远,舒服嘛。” 程功也笑了。 纪元忽然说:“我明天有空,到府上吃饭方便吗?” 程功非常高兴,“我叫家母准备几个菜。” 纪元看着窗外,把他调走,一则对他的前途有益,二则可免人说伍纪元与属下约会。 她终于叹口气。 “有心事?”程功忽然问。 纪元警惕,不想说太多,“没有,我很久没吃蛋饺,可以劳驾伯母吗?” 那次晚饭,真是愉快,家常菜味味可口,纪元不知吃了多少,吃不完还把人家的椒酱肉之类打包带回家吃,尽欢而散。 原来程伯母非常懂得应酬,程老伯是个好好先生,说话富幽默感。 纪元喜欢他们自置的老房子,楼面高、风凉、宽大,程功是独生儿,人口简单,住得很舒服。 那次晚饭之后,纪元并无进一步与程功约会,可是公事上合作得更密切,上班时间总是在一起。 程功成为艳羡的目标。 不到一个月,总部的朱牧芬便来同纪元商量:“我们要到伦敦做一个特别计划,打算在各部门抽调精英。” 纪元笑,“我跟你去好了,我好久没到伦敦拿特别津贴。” “别开玩笑,我问你要的是程功。” “欢迎。” “别瞎大方,用得好,可能就留在总部。” “跟你最好,速速升他,我并无私心,最望伙计有出息。” 朱牧芬凝视纪元,“他们说你们两人有点意思。” 纪元笑,“你指暧昧。” “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 纪元笑,“你留神下回分解吧。” “好戏在后头?” 纪元说:“人家比我小一大截。” “这是问题吗,?”朱牧芬笑,“抑或,收入比你低就不能做朋友?” 纪元想了想,“我猜这都不是障碍。” “再天衣无缝的德配都会离婚,不如随缘。” “也不能太任性放肆。” 朱牧芬笑,“学业与事业上,你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差错,万劫不复,在感情上再加以压抑,整个人会爆炸。” 纪元颔首,“说得很是。” 朱牧芬拍拍纪元的肩膀,“这是我的忠告。” 不到一个星期,程功就跟着朱牧芬调到伦敦去了。 人事部另外派人来跟伍纪元。 这次,是个女孩子。 纪元用同样态度对她,只是女孩晚间约会多,每朝不能象程功那样早到四十分钟,故此师徒相对时间比较少。 那女孩子很尊重纪元,同人说:“许多人说她对程功有私心,那是不正确的,她对我也一样。” 谣言渐渐平息。 纪元见目的达到,十分宽慰。 实际上她与程功比从前亲密。 每个星期天上午九时她都收到他的电话,有时才讲三分钟,有时十来分钟,都使纪元生活中添了颜色。 调职之后,程功成熟了,地位与纪元比较平等,聊天时天南地北什么都可以说,已无禁忌。 象“下雪了,薄薄一层,天地万物看上去好象很纯洁。” “朱小姐十分能干,不过手下一错她就会骂,许多人下不了台,我?我特别专心,不过有时做噩梦也在捱她骂。” “伦敦比我想像中好得多,有文化,与同事到小蓬遮普吃咖喱,味道不错,多希望你也在。” “下星期三是家母生日,请代我买一个蛋糕叫人送去,你自己去?那怎么敢当?” 一点一滴,感情增加。 纪元十分小心,她想给自己多一点时间思考。 程功寄来照片,好灿烂的笑容,她把它镶在银镜框里,放在书房案头。 去了已经三个月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程功星期天早上问候电话决不间断。 纪元很想趁一个长假去探访他,两人约在罗马或巴黎见面,“巴黎时间星期三十二号下午三时在罗浮宫正门石阶等,不见不散”之类,可是不知恁地,考虑良久,不能决定,伍纪元已不复当年之勇。 上天是公平的,她们那一代女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在感情上总得付出点代价,纪元有点悲观,她与程功,不一定有个理想结局。 纪元送蛋糕到程家,带着她那份礼物,程母十分高兴。 “程功真是出路遇贵人。” 纪元以为说得是她,正想客套几句,谁知程母还有下文。 她说:“那位朱小姐待他一如你,据说向上头提出升他的职,方便他出去见人。” 纪元一怔。 “伍小姐你吃碗面才走,我做了点豆瓣酱给你带回家吃。” 那一天,纪元的胃口差多了。 她不动声色,也没有惊动任何人,等到星期日,程功打电话来时,她轻轻问:“可是要升职了?” 程功只是笑,“说说而已,朱小姐说你对我很推荐,故此也许会有机会。” “那多好。” “我知道听到这消息最高兴的人会是你。” 纪元原先也以为如此,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她并没有程功那样开心,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挂了电话。 过两天,她一进办公室,便看到一个人坐在她椅子上。 纪元无比讶异,“朱牧芬,你怎么回来了?” 朱牧芬精神奕奕,气色非常好,“我回来述职。” “我替你接风。” “只得今天中午有空,后天就要回去。” “你看你那死相,好,迁就你。” 中午,她们的话题渐渐往一个人的身上移。 那人是程功。 朱牧芬感慨地说:“纪元,我要向你道歉,我真是小人之心,老以为你同程功有特殊关系,才肯不遗余力抬捧他,日久见人心,原来你光明磊落。” 纪元不语。 “程功都与我说了,他说你纯是他的恩师。” 纪元抬起眼来。 “我可不理人家怎么说,我升他是升定了,对,今天是程伯母生日,程功托我带了礼物给她,今晚我应邀到程家晚饭,喂,我穿套装还是穿便服?要给他父母一个好印象,希望他们不觉得我年纪比程功大一点。” 纪元更加沉默。 “来,纪元,祝我快乐。” 纪元这时由衷地说:“牧芬,祝你快乐。” 朱牧芬耸耸肩笑道:“我是豁出去了。” 纪元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纪元在心爱的安乐椅上坐了一会儿,走进书房,取起程功的照片,仔细看了看,他真有一张最可爱的笑脸,谁也猜不到,那笑脸背后,会有那样深的城府。 本想把照片自相架里拆出来,纪元终于嫌腌杂,连照片框一起扔进垃圾桶里。 她睡得很好。 为什么不好?有得吃有得穿又有级可升,没有道理失眠。 星期天转眼又到了。 不公纪元没有象过去三个月那样愉快地取起听筒。 程功的电话被搭到录音机上。 “……这是九二八三三,我会尽快复你。” “喂,是纪元?我是程功,你不在家?我稍迟再打来。”他的声音有点失望。 纪元牵牵嘴角,她轻轻说:“有一个大姐照顾你的笑脸已经够了,程功。” 寻友: 两个老朋友见了面,立刻拥抱在一起。 “敏姬,好久不见,真想念你,好吗?” 苏敏姬抱怨:“又说到多伦多来看我。” 钟曼怡表示歉意,“我工作上走亚洲路线,公司都几乎放弃北美市场。” “也难怪,北美洲看样子还会有五年以上不景气。” 钟曼怡笑:“讲讲你的近况。” “我回流了,幸亏爸妈在何文田的公寓还留着,收拾一下就可以住,我已找到工作,第一件事便是约你出来叙旧。” 曼怡笑道:“哗,短短两个星期办妥这许多事,效率惊人。” 她们一起笑起来。 “敏姬,你想见什么人?我请客替你洗尘,把你想见的人都叫出来。” 敏姬想了一想,“有一个人,不知你记不记得。” 曼怡眨眨眼,“是任松林是不是?” 敏姬瞪曼怡一眼,“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曼怡十分得意,“怎么,不是他?人家倒是天天念着你,三年多没有新女伴。” 敏姬却说:“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苏敏姬了。” 曼怡嗤一声笑出来,“不,你没有变,仍然文艺腔十足,我们这几年才变得快。” “我想见的人不是任松林,或是潘振中,你满意了吧。” 曼怡好奇,“那是谁?只要我认识,一定替你找到他。” “我找尹笑红。” 曼怡一怔,“她呀。” “可不就是她,曼怡,你有无见过尹笑红?” “没有,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曼怡忽然有点不安,“大家都帮不到她,只得放弃。” 敏姬低下头,“当初一班同学,数她最聪明。” 曼怡叹口气,“聪明反被聪明误。” 敏姬苦笑,“那就是还不够聪明。” 本来谈得起劲的两个女孩子忽然沉默了。 终于敏姬说:“来,到我家来看看,时间还早,我们可以聊聊。” 何文田老家粉刷一下已经窗明几净,添了几件简单时髦的家具,一杯热茶,客人坐得舒舒服服。 曼怡说:“你看你爸妈对你多好。” “我也觉得了,他们不是大富大贵,却会照顾自己,又替子女着想,我虽非千金小姐,却一生衣食不忧,从来不需为生活挣扎,成年后,还可以住在父母置下的公寓里,真幸福。” “比起你,我就差一皮了,父母老问我要钱。”曼怡感喟。 “供奉父母是人子责任。” “是呀,可是他们有点需索无穷。” “老人同小孩一样啦,哄哄他们,你小时候,他们照顾,他们老了,你疼惜他们嘛。” 曼怡笑,“你瞧你多会说话。” “凡事向光明面看。” 曼怡颔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这样一讲,我又想起笑红,她父母离婚之后,她就变成人球,在亲友家借住了几年,终于无以为继,母亲再嫁,继父不欢迎她,父亲再娶,她与继母也相处不好。” 曼怡不语。 “我们把她找出来好不好?” 曼怡勉强地笑,“中学失散到今日,已经五六年,什么地方去找?” “笑红好似没有读到中学毕业。” 曼怡点点头。 “我们登报找她。” “那到不必,任松林与她好似有联络。” “松林?这两个人怎么会扯到一起?” 曼怡摊摊手,“尹笑红是个美女。” “上帝真公平,”敏姬说:“给她那样的容貌身段。” “可是她没有童年及少年幸福。” “做人靠自己,那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成功人物。” 曼怡冷笑,“可是她并没有毅力好好利用她的聪明。” 敏姬不语。 钟曼怡始终没有原谅尹笑红。 那一年暑假,曼怡的大哥追求笑红,笑红在钟家借住了一年整,睡曼怡房间,穿曼怡的衣服,钟家帮她交学费买书簿,结果,笑红不告而别,害曼怡大哥心灵受创。 是,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女子。 她也在敏姬家搭住过。 半夜忽然开煤气自杀,苏太太自梦中惊醒,险些窒息,连忙扑出去开窗熄闸,全家扰攘了一夜,第二天苏先生立刻铁青着脸请走恶客,并且严重斥责女儿交友不慎。 事后敏姬问朋友:“你为何那么做?” 笑红没有回答,过一会才说:“不该开煤气累人,应该走远些跳楼。” 尹笑红就是那样一个人。 她的确比较难为亲友接受。 环境已经对她不好,她又还变本加厉自虐,现在想起来,越发可怜。 这时,曼怡看看手表,“不早了,要知道尹笑红下落,找任松林吧。” “谢谢你,曼怡。” “敏姬,你真是个好人,永远肯帮忙别人。” 敏姬笑,“我帮过谁?我可没帮过你。” “大学时你一直借功课给我抄。” “因为你爱跳舞不爱做笔记嘛。” “你好不纵容我。” “朋友要来干什么?”敏姬摊摊手。 第二天,敏姬找到任松林。 任君一句敏姬叫得荡气回肠,敏姬暗暗好笑,这种人,工夫不用在正经事上。 她约他见面,他忙不迭答应。 到了时间,他在约定地点出现,新西装新皮鞋,还有,刚理了发,鼻尖上尚黏着未刷清的碎发,太郑重了,敏姬心中又一次嘲笑这个任松林。 “敏姬,你越来越漂亮了。” “谢谢,谢谢。” 喝干两杯咖啡之后,话入正题。 “松林,这次劳驾你出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 任松林愕然,“谁?” “我们的朋友尹笑红。” 任松林的脸色变了,“我没见过她!” “松林,何必一沉百踩,她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同窗数载,若果有音讯,请老老实实告诉我。” 任松林泄气了,脸色又转了转,半晌,才说:“两年前,陪台湾客人到夜总会,见过她,不过当时她不叫笑红。” “叫什么?” “艺名是歌莉亚。”任松林颓然。 “之后呢?” “之后我因寂寞,找过她几次。” 敏姬拍拍他肩膀,“很好,很坦白。” 任松林啼笑皆非。 “是哪一家夜总会?” “敏姬,她与你不是一路人。” 敏姬不耐烦,“你少罗嗦。” “真的,”任松林诲人不倦,“她在我处刮了几万块才走。” “娱乐场所花费自然惊人,说!是什么夜总会?” “百乐门。” 敏姬嫣然一笑,付帐,“谢谢你。”起身离去。 留下任松林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辜负了一身新衣新鞋。 奇是奇在这样质素的男生一样娶得到妻子,照样生下两男一女,丝毫不影响生计,奇哉怪也。 苏敏姬立刻乘车往百乐门夜总会。 一位容貌俏丽年约廿余岁的女经理迎出来,“小姐,有何贵干?” 敏姬坦言:“寻人。” 那女经理闻言笑得花枝乱坠,“这里客人与小姐均多如过江之鲫,何处寻人?” 敏姬沉着地说:“她叫歌莉亚。” “我们旗下有十个莉莉,八个美美,十一个苏茜,还有六个歌莉亚。” 敏姬不理会揶揄,“她真名叫尹笑红,是我中学同学。” 女经理忽然叹息曰:“我就是尹笑红,你认得我吗?” 敏姬吃惊,“你是笑红?” “可不是。”对方咕咕笑。 敏姬看清楚她,“不不!”心中有气,“你开什么玩笑?” 对方悲哀地说:“纵使相逢应不识,还找她作甚?” 这话如当头棒喝,震得敏姬发呆。 半晌,敏姬说:“她是我中学同学,我想与她见个面,如果你知她下落,请告诉我一声。” 敏姬递上一帧五年前的照片。 那女经理接过,细细看一遍,“不,我旗下没有那么出色的女郎。” 敏姬气馁。 “也许,她已经变了,同照片不一样,”女经理笑笑,“我要是把十年前的照片给你看,也不同一个人呢。” “有任何消息的话,请打这个电话。”她留下名片。 女经理不置可否地笑笑,敏姬只得离去。 走到街上,象是回到现实世界,天气有点寒意,敏姬拉紧外套衣襟。 她肯定那女经理只得歌莉亚下落,可是,行有行规,她不允透露她下落,敏姬只得等尹笑红主动与她联络。 生活比较复杂,见多识广的笑红还会记得一个中学同学吗?这是个未知数。 过两日,钟曼怡替苏敏姬搞了一个小型晚会,请了廿多个客人,都是她们中学与大学同学。 大家举杯祝敏姬万事如意,旗开得胜。 敏姬衷心道谢,说道:“家父在温哥华有部车子的号码是二二二,即粤语易易易,可见凡事顺利,容容易易多么重要,比辛辛苦苦地去发财好多了,谢谢各位。” 大家鼓掌。 曼怡笑,“你不想发财吗,真没出息。” “对,我是真无此意,我只想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多活几年,还有,去的时候越快越好,没有痛苦。” “喂,言之过早了吧。” “还有,”敏姬补充:“丈夫要能养活他自己,孩子聪明独立。” “要求好象不算高。” “哼,”敏姬冷笑,“你会诧异这世上有多少不愿工作储蓄的男人。” 曼怡笑指在座各位,“不见得,我们的同学都是好男人。” 敏姬凝视诸位男生,“不一定,人会变,婚后她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尚属未知。” 曼怡骇笑,“你太悲观了。” “对,我们不谈这个。” 曼怡想起来问:“你找到尹笑红没有?” 敏姬摇摇头。 “任松林没告诉你她的下落?” “他也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她了。” 这时,任松林拿着酒杯走过来。 曼怡觉得他有话想同敏姬说,籍故避开。 果然,任松林同敏姬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敏姬莞尔,“我们一直是朋友。” “敏姬,你知道我的意思。” 敏姬仍然推搪,“你看,在座的都是老朋友了。” 任松林忽然自觉下不了台,“敏姬,如果你嫌我上过夜总会,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没有不去的男性,你若想不开,一辈子嫁不出去。” 好一个苏敏姬,不怒反笑,“多谢你的诅咒,不过,嫁人并非我的至大愿望。” 她不愿与他多讲,走到另一角落去。 有一位男生走近敏姬,敏姬抬起头,十分高兴,“许澄宇,好吗?” 许君坐在她身边,笑道:“任松林死心未息了?” “少取笑我。” “对不起对不起。” “敏姬,你是越发出色了。”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我听说你在寻访尹笑红。” “正是,”敏姬精神一振,“你有什么消息?” “我在美国大通银行任职,一日,经过贷款部,看到一个艳女坐在那里同我们经理商洽条款,因为她实在夺目,我忍不住向她多看两眼,她抬起头来对我笑,并且叫出我的名字,她告诉,她是尹笑红。” “呵,”敏姬动容,“多久的事?” “去年二月,有一年多了。” “她为何贷款?” 许君一怔,“我没问,这是她的私事。” 敏姬心中暗暗赞许,是,是不该问。 人格确有高低之分。 “她的气色好吗?” “好,非常好,胖了一点,恰到好处,衣着光鲜,脸容亮丽,一双眼睛似宝石。” 敏姬喃喃道:“一年多前,照说,近况不错喽。” 许君笑,“她们那样的女性,上落是很快很大的。” “对,”敏姬感慨,“象此刻的股票市场。” “敏姬,你是个善心人。” “几时有空喝咖啡。” “喏,这话可是你说的呵,打电话约你,可别推没时间。” “把我说成什么样的人了。” 许君只是笑。 敏姬忽然问:“为什么你们喜欢我不喜欢尹笑红?” 许君收敛了笑容,“你想听真话?” “是。” “她现在情况如何我们不知道,从前,作同学之际,大家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匹黑马,不愿读书,四处游荡,我们都不小了,知道这些人情世故,谁感惹她?”小许停一停,“你,你怎么同,家世清白,父亲是建筑师,母亲是名画家,你品学兼忧,为人又可亲,同学向你借功课,从不推辞,你说,我们挑谁来亲近?” 敏姬苦笑。 “这种势利,也情有可原吧。” 敏姬说:“可是我此刻发展不过平平,而笑红可能窜出来。” “到时,大家再去认亲认戚未迟。”说罢,他先笑了。 敏姬笑不出来,“拜托,到贷款部把尹笑红的电话找出来给我。” “这--”小许为难。 “帮帮忙。”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过一日,敏姬得到了她要的电话号码。 她立刻拨过去,响了三下便有人来接。 “方公馆。” “我找尹笑红小姐。” “对不起,无此人。” “我找方太太。” “方太太,不姓尹,方太太姓蒋。” “电话是九三二六六七?” “号码不错,但没有你找的人。” “对不起,请问你们搬来有多久?” “一年多了。” “打扰打扰,万分抱歉。” “不客气。” 对方真难得,一定是位管家,应对如流。 电话之外附着地址,是近郊一个豪华住宅区,笑红环境好似不错,不过已经搬了。 敏姬叹息一声。 不知她已搬到什么地方,是更好抑或更差。 敏姬衷心希望是更好。 与曼怡喝茶,她诧异地说:“还没有找到!” 敏姬摇摇头。 “奇怪,照说不难找,”她打趣,“不如,买几份周刊看看,找找彩页,说不定已经成为明星或歌星。” 敏姬抬头瞪眼说:“别讽刺他人的行业。” 曼怡立刻答:“是是是。” “希望她会主动同我联系。” 曼怡一句“她拿什么来见你”刚要出口,硬生生咽下喉咙,她由来没喜欢过尹笑红,可是又不想与好友敏姬争辩,她巴不得敏姬一辈子找不到尹笑红。 曼怡改变话题,“对了,你的工作进度如何?” 敏姬打心底笑出来,“家母一直说我是个幸运儿,果然,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同事待我友善,又可以常常出差,做得十分开心。” 曼怡看着她,“人是有命运的,我转了三五次工才找到目前这一份,奇是奇在我没有不耐烦,家人却烦躁起来,母亲四处呻诉我不能熬长,唉。” 敏姬温和地说:“现在不是很好吗?” 曼怡点点头,“是,出头了,已可支付房租及个人开销。” 敏姬说:“总要有点节蓄吧。” “到中年才想那个不迟。” 敏姬也颔首称是,“现在就开始省,太没意思了。” 过两日,公司营业部的主管忽然对敏姬一行四个新人说:“老板想见你们几个学徒。”声音中透着讶异,“他从前从来未试过那么做。” 到什么地方去见他?敏姬心中纳罕。 主管说下去,“周末到他的游艇上去,那只船,叫华之宝。” 敏姬一听有得玩,差点没鼓掌,其他三位新人,却有点心事。 --“不知是否面试。” “到时谨慎一点。” “嗤,我不喜坐船,我怕吹风,亦怕晕浪。” 因为有老板在场,敏姬知道不能穿短裤子。 她有一套深蓝色裙裤外套,配件白色上衣,刚好出海。 那一日风平浪静,端的是坐船的好日子。 大老板亲自出来招呼他们,他是个中年洋人,相貌堂堂,身裁也保持得很好,但是看得出已超过五十岁。 船上除却水手之外,尚有一中一西两名厨师以及调酒师傅。 敏姬带了一套大富翁游戏,与同事一齐玩,简直救了他们,至少四个人不用呆坐。 船在小海湾抛锚,各人自由活动,敏姬垂钓。 大老板走近她。 敏姬:“史蔑夫先生。” “叫我史蔑夫得了。” 敏姬只得笑笑。 “你果然如珊德拉形容的一般活泼可亲。” 敏姬一怔,珊德拉,谁是珊德拉? 史蔑夫笑答:“珊德拉是我的未婚妻。” 啊,敏姬礼貌地问候:“她今天没到船上来?” “在,她在舱里小睡,一会儿就加入我们。” 敏姬微笑,继而试探地问:“我与她,见过面吗?” 史蔑夫笑,“当然见过面,你们还是熟朋友呢。” 敏姬莫名其妙,只得静观其变。 就在这个时候,史蔑夫抬起头,“珊德拉,这边。” 敏姬充满好奇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向他们走过来,背光,一时看不清五官,那女郎在一张帆布椅上坐下,向敏姬点头,“你好。” 敏姬对谁都这般不卑不亢,“谢谢问候,我很好。” 女郎戴着遮太阳的宽边帽,有点神秘感。 史蔑夫说:“我替你们去取饮料。” 他走开了。 那叫珊德拉的女郎忽然笑,“敏姬,看到你真高兴。” 敏姬一怔,这声音好熟。 “敏姬,我是笑红,听说你找我。” 敏姬张大嘴,过一会才合拢,开心地笑,“笑红,见到你真高兴。” 尹笑红摘下帽子,露出精致秀丽的五官,她表情舒泰自然。 敏姬放心。 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大都会,一般人只看结局,不论过程,这下子看得出尹笑红的结局不错。 敏姬听得她说:“敏姬,只得你挂住我。” “不,大家都想念你。” “不必替他们讲好话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那,“敏姬问:”为什么到今天才肯见我?“ “我也是刚知道你进了英华洋行做事,立刻叫史蔑夫约你出来。” 敏姬莞尔,“这么大阵仗。” “尊重你呀。” “谢谢,”敏姬轻声问:“他对你不错吧。” “前天他向我求婚。” “能够结婚,还是结婚的好。” 尹笑红扬起头,“敏姬,你真是个好人,一直为朋友设想,当年,多蒙你照顾我,在你家,打扰了一年有多。” “不足挂齿,移民后,一直想念你,却不再有你音讯。” “忙着生活,哪有闲情写信。” 这是史蔑夫叫她:“珊德拉,这边来。” 敏姬连忙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松开。 史蔑夫站到了,尹笑红可以下车暂时休息一下。 几时闷了,或是耽不下去,可能她又再度踏上旅途。 在另一辆车上,她不叫笑红,也不叫歌莉亚,也不叫珊德拉,她可能叫莉莉,或是百合。 船又开动了,敏姬看着船尾滔滔白浪,但是,她总是她的朋友,她想知道她的下落才会安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琉璃世界 琉璃世界: 我开着一纠小小古玩店,但是店内没有一件东西是超过五十年的。所以古玩云乎哉,是玩笑耳。 我专卖玻璃器。 有时要费很大的劲才收购回来,偶然也有一两件好货色。 香港的旧货已经买少见少,我爱往澳门去掏,如果也不能够,便到东南亚,再不行,到欧洲的蚤子市场。 有一年交运,在巴黎一月店内找到近三十只仿“拉莉克”的香水瓶子,虽是仿制,也精致万分,我把它们一股脑儿带回香港,现在只卖剩一只,利润是很好的。 有时候自己千辛万苦买回来的东西,有顾客看中,虽然可以从中获利,也有点舍不得。 譬如说一盏旧的水晶灯,买回来时已经支离破碎,得慢慢洗净,再安装电线,串好璎珞,能够配上就配上失落的件头,真是一片心血。 有人挑选了去,真是怅惘,不知是悲是喜。 我店里生意特别好,因为不二价,同时货色较精,我是寓娱乐于工作的,对顾客招呼特别周到。 今日天气好,我在店内吃完三文治牛奶,正在看报纸,便看到有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门口看橱窗中的货色。 我暗暗喝一声采。 这一对年轻男女长得非常漂亮。穿一式窄牛仔裤、球衣,女的浓眉大眼,一把乌黑的长头发,男的宽肩膀,英俊五官开朗神气。 我连忙整装以待,他们一定看中了什么。 果然,那女孩子推门进来。 她满心喜欢地大声说:“你这家店是几时开的?我怎么不知道?太可爱了。” “谢谢。”我亦笑着迎上去。 “我要看看那只瓶子。”她用手一指。 那是最后一只仿“拉莉克”的香水瓶。 我取出予她细观,那男孩子站在她身后,在阳光下,益发显得如一对璧人。 她率直问:“是不是真的?” 我也坦白的答:“当然不是,真的怎么会摆在这里,早叫苏富比拍卖行收购去了,不过拉莉克新产品还不如这只精致呢!”我再补一句:“放两安士香水刚刚好。” “多少钱?”她捏紧瓶子。 “两千八。” “什么?一只仿古瓶子二千八?”她低呼。 我说:“我已经卖了廿九只,这是最后一只了。” “来价多少?”她不客气的问:“三十元?” 我并不生气:“小姐,我没有你那么精明。一转手赚那么多,我的店也不会开在小巷中,我的店货真价实,不信你出城去打听打听。” 她对着我的水晶镜子顾盼自如。 “一千四。”她说。 “小姐,这里连九折都不设,老主顾一连十年在这里进出,都知道是不二价。” “古玩店没有虚头?”那男孩子笑,露出雪自牙齿。 “是。”我简单的答。 她依依不舍的放下瓶子。、 我说:“或许你们喜欢这面镜子,才一千八。”她摇摇头。用手轻轻抚摸一叠玻璃砖。 他们两个似美术学生,所以对一切美丽的东西爱不释手。 “这里有一副水晶耳坠,一千九百。” “有没有更便宜一些,学生可以负担得起的东西?”那男孩子问。 “有。”我说:“这个纸镇,三百元,虽然有缺憾,可是晶光四射。” 他们俩相视而笑。 那女孩子说:“等我们节储够了才来。” “随时来看。”我很客气。 他们手挽手的走了。 我把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又拾起报纸。做古玩店生意便是这样,看的人多过买的人。 到下午,有一个设计师看中了我店内三十块玻璃砖,买了回去。 “装什么地方?”我问。 “酒吧对上一列,另一边是书房。” “再适合没有了。”我称赞。 “配这扇形的图案,我还得去找一张扇形的两人沙发。” 我笑看把他送出去。 这就结束了一日的生意。 我的店,早上十时开,下午四时关。我并不想吸引太多陌生人来摸摸拣拣。 第二天,亦是一个艳阳天,我习惯在看报纸。 那个女孩子又出现了。 与她在一起的不是昨天那个男孩子。 与她在一起的是个中年男人。 我放下报纸,看她的动静。 她推门进来,后面跟着那神气的中年绅士。 她如一朵花般说:“那只瓶子还在吗?” “还在。”我去取出给她着。 这男人是谁? 她很嗲,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我不会天真到以为他是父亲,或是叔父。 “买下来好不好?”她把嘴已贴在他耳畔说。 “只要一只瓶子?”他讶异。 “还有这面镜子,配成一套。”她说。 “你当心,”中年绅士一边掏腰包一边说:“每一件古物都有它以前主人的魂魄跟着不放。”他笑。 “我才不信,那你写字楼里岂不是充满了鬼?那么多古董花瓶,哈哈哈。”她笑起来极美丽。 我虽是女人,看着也心动。 那中年绅士连标价都不着,就付现钞。 临走时,那女孩子朝我闪闪眼。这家伙。 我心很沉。 这么美而这么不安份。我叹口气。美丽的女孩子一向不按牌理出牌,我能说什么? 这香水瓶与镜子都该装饰她的梳妆台吧。 我摇摇头。一整个下午,我都用银丝重串一条玻璃珠子,一半是为着消磨时间。 那日并没有其他的客人进来。 一日做一宗生意已经足够,到四点我关上铺子出去游逛。 有一位老太太托人来叫我去看着她家里一些旧货。 如今做人越来越不容易,到老往往晚节不保,我很同情这些好出身的老太太。 摸上老房子,她早在等我。 她把所有的玻璃东西,堆在一张毯子上让我挑。 我一蹲下,便发觉是个宝藏。 我用纸笔把货色一件件记下。 其中有两件钉玻璃珠的外套,九成新,一件黑色,另一件银白,手工都是现在无法仿造的. 老太太在一边问:“还值几个钱吗?” 我不会像其他商人,乱压她价钱至三五百块。 我先点点头。一边翻动瓶瓶罐罐、镶银的玻璃缸等。 还有一些首饰,以及两只碎钻手表。 看得出这老太太以前的生活过得极之富泰。 我算了一算价钱,答她:“算两万元整吧。” 老太太怔住,“有人说只值三千。” “那人是坏人。”我简单的付她现钞。 她接过钱说:“你喝了这杯茶再走吧。” “好。” 她斟出茶,我在幽暗的客厅中坐着,看我买下来的东西。其中有一只表只要修理一下,马上可以转卖一万元以上。我又何尝不是奸商,我叹口气,把东西收拾一下,转身便走。 我说:“你尚有东西的话,就来找我。”我给她卡片。 回到店内,已是傍晚,我小心放好货物,锁好门,便离开店铺。 第二天我到店门,还没掏出锁匙,有人走过来,我警惕地退后一步,认得是那女孩的年轻英俊男伴。 “是你。” “是的。”他说:“喂,那只瓶子卖掉没有?” 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来买那只瓶子?” 他焦急的说:“是。” 我暗暗难过,“那只瓶子已经卖掉了。” “什么?”他怔住。 我内心很同情他,很明显他爱那个女孩。 “卖掉了。”我又复述一次。 他面色都沉下来。 我想安慰他一两句,但又不知从何处开口,其实他不必失望,因为买的人是他女朋友。 “我刚筹到钱。”他说:“你还有没有多一只?” “没有。”有也不卖给他,真想叫他不要浪费金钱。 “这些瓶子呢?”他指着其他的瓶子。 “这些不是你女朋友喜欢的,这些太普通。”我说。 “你卖了给谁?”他失望之极。 我做咖啡。“我要保守秘密。” 他坐在高桥子上,不发一言,看得出心情很坏。 “要一杯咖啡?” “不,谢谢。”他移动修长双腿,走了。 我感喟:长得美真好,这么多男人出生入死的为她,一只玻璃瓶子都闹出这么多风波,都争住讨好她。 咖啡照例的香,我喝了两杯。 我把昨天买回来的货色在阳光下展露。 都需要修理。衣服上的珠子有些已经松散,有些棹落,瓶子有些没有盖,有些银边脱色,本身没有价值但是艺术品,还有一只发簪,上面一颗水钻,似一点泪珠,似堕非堕。 连我自己都看得醉了。 一位年轻的阔太太是老主顾,推门进来,一眼看到那件黑玻璃珠外套,便叫起来。 女人,动不动就兴奋莫名。 我微笑。 她心跳气喘,“你哪里弄到这么美丽的故衣?” “现在流行故衣。”我说:“款式包无重复,又够特别,这件是二十年代的出品,这些长管珠现在都不出产了。” “我立刻买下它!” “慢着,还要修补呢!”我笑她的急不及待。 “我自己有裁缝。” “普通裁缝可找不到同类型的珠子,别急,先试穿再说。” 我替她穿上那件小夹克。 真美,况且她有那种风情。 我说:“我会替你修补及乾洗。” “还要洗?” “当然要洗。”我微笑。 “多少钱?” 我说:“六千。” “很公道,不过那么熟了,给个九折如何?” “不二价。”我说:“我起码还要在这件衣裳上下十个小时功夫。” 她把衣服脱下来,写支票给我。 “多谢。”我说。 “圣诞节我可有衣服穿了。”她拍手,转眼又担心起来,“这剩下的一件卖给谁?” “你放心,不会是你认识的人,不会闹双胞,你该相信我。”我知道她怕什么。 她放心的走了。 我摇摇头。 过没多久,我的店门被推开,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又进来,我略表惊异,她敢情是对我的货色有极大的兴趣。 我微笑的问她:“看中了什么?” “我的男朋友可是来过?”她急急的问。 我一怔,忍不住反问:“哪个男朋友?”我并没有故意要讽刺她的意思。 她并没有时间来同我介意,她只是说:“年轻的那个。” 我说:“啊,他,是他来过。” “他说什么?” “他来买你买走的那只瓶子。” “啊!” 我希望她觉得惭愧。 但是她没有,她紧张的追问:“你说什么没有?” “我没有说闲话的习惯。”我声音沉下来。 她松口气,开始有点尴尬,隔一会儿她说:“我很重视他。” “谁?”这次我是故意的。 “志德。” “年轻的那个?”我又问。 她听出我不悦,笑了。她笑起来美得惊人,我想这么美丽的人有资格做任何坏事。 我忍不住说:“重视他就该珍惜他。” 她吐吐舌头,俏皮的笑。修长的腿包在牛仔裤中,有说不出的美。 “我与志德是同学…”她说:“嘿,给我一杯咖啡好吗?” “请自便。” 她仿佛有坐下去的意思,我并不欢迎她。 但是我也不能赶走顾客。 有根多男人对于这样的美女会趋之若鹜,但我却同性相拒,或许有些微的妒忌? 我迅速释然。 “看中什么没有?” “你有没有得赚?”她忽然问。 “没得赚,何必打开店门做生意?” 她又笑,“你很能干。” “一点小生意,说不上能干。”她喝完咖啡,站起来,“我走了。” “有空再来。”我客气着。 她扬扬长头发离去。 下午一个年老印度妇人上门来兜售一些玻璃镯子。 我说不值钱。 她愁眉苦脸站在我面前,恳求说什么价钱都可以。 我被她缠得没法子,“五元一只吧。” 那印度老妇把一包镯子递上来给我。 我数一数,也有三四十只之多。 玻璃镯子很美,手工也狠细,我的思潮飞出去老远,童年时有印度籍小朋友,腕上也戴这种镯子,我曾经希望获得一只,当然人家没有割爱。 又想到印度人到哪里都要摆摊子卖他们家乡的特产,无论是香港纽约伦敦,横巷里总嗅到印度线香味。 我心软下来,取出一张五百元钞票给她。 她道谢而去,沙厘裙已经相当残旧。 开一片小小的店便看尽人生首态,也可以算是值得,我就是这样,在这个世界里过日子。 并不觉闷呢!当初学的是设计,满以为毕业后可以扬眉吐气,在国际上扬名,至少也做一个城里的名人,谁知开店做了老板娘。 名气要来得早,迟来的一点,锋头只使人觉得凄凉,当事人必须太过珍惜这些微的与众不同,特意作出一付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样子,偏偏她二十年前又曾经美丽过,太努力地维持留不住的东西,太勉强太着痕迹,不是凄凉是什么?好比丈夫已变心,为妻的拼命作出贤良之态来缠住那颗心…… 我用手支撑着头,等时间过去。 今日没有客人。 我用手指串着玻璃手镯叮叮的转动。 我在锁店门时发觉那个叫志德的男孩子在等我。 “去喝杯东西?”他问我。 “你想知道什么?在这里问也一样,可以省下时间与钞票。”我说。 他一怔。“有没有人告诉你,人太聪明是不好的?” “看你怎么运用聪明,”我微笑,“像这一次,我便用得很对。” “你可能会失去一个朋友。”他说。 我又笑,不语。 “你不屑认我做朋友?”他解嘲的说:“是不是我太婆妈?” “我不会那么说。到什么地方去喝那杯东西?”我不想太伤他的自尊心。 我们到附近的咖啡店坐下。 这个痴心的男孩子不知从何开日才好。 过半晌他说:“她来的时候,是否一个人?” “我没留意,顾客大多。” 他苦涩的说:“你何必守口如瓶。” “你又何必知道大多。” “我不是聪明人。” “可以学呀!” “学不来。” “如果她不是一个人来,你又打算怎么样?”我反问。 他怔住。 “看,没有后果的事,追究也无益,我给你一句忠告:决定采取行动,才去质问她。行动有两种:一:处之泰然,毫无反应;二:与她绝交。无论答案是什么,你要是放得开,就索性干脆不闻不问,你明白我说什么?” 他呆了很久,终于点点头。 “爱她的话,管她是什么类型的人。爱情是盲目的,你何必又张开眼睛,寻烦恼。” “你真是聪明。” “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是看穿世情之后装糊涂。” 他用手撑着头,“理论我是完全明白,但实践起来肯定有困难。” 我笑,“会习惯的。” “你也是由聪明而转入糊涂的吧。” 我笑而不语。 时间到了,我起身告辞。 有些人是特别喜欢斤斤计较的,谁对不起他,谁不欣赏他,谁不是他的朋友,谁又出卖了他,这位年轻人可能也犯同一的毛病。 我叹日气,还自以为黑白分明,做人认真呢,谁知吃尽了亏。 如果他不学乖,他会失去那美丽的女孩子,此刻,即使只有一半,但一半也还是一半。 第二天店里进来一帮游客。 嘻嘻哈哈,买了不少有东方味的东西,那堆玻璃镯子,以每只三十元售出。 我放仔细了眼光,提防他们顺手牵羊,一边又要同他们说,在香港买东西也断不是漫天讨价,就地还钱。 忙得要命,才做了几百元生意,他们走棹之后我松口气。 我连忙把货物摆回原来的位置,检查下,幸亏没有什么是掉了一块的。 这些美国游客真令人憔悴。 我觉得疲倦,便想提早关门,才站起来,有位中年太太推开我的店门。 这种通常是最好的主顾。我连忙迎上去。 她随意看一看我的货色,伸手指指一件最贵的大花瓶,叫我替她包起来,并不还价。 在付钱的时候问:“有一位司徒先生,是不是你们常客?” “哪位司徒先生?”又是一个查人的。 “中年,两鬓白,高大身裁。”那位太太形容着。 我一听便有点分数,但面上不动声色。 我假装侧头想了想,笑答:“客人多,记不清。” 她又耐心的问:“有没有一位小姐,二十出头,长得很美,留一把长头发?” 我也摇摇头,“不记得。” 那位太太叹口气。 我微笑问:“你是司徒太太吧?这瓶我帮你提出去。” “不用,我自己来。” “小心走。” 她向我点点头。 当然她不会相信我不记得这两个客人,只是我不想牵涉在客人的私事里。 她出门,我替她拉门。 事情很明白。中年太太找中年丈夫,她知道丈夫有一个年轻的女朋友。这个女孩子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有钱,一个年纪与志趣都与她相近,不易选择。 中年人当然不止带年轻的女友到我这片店来买东西,这位太太四处打听他不知有多少次,她虽然在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消息,但别人未必似我般不发一言。 所以这件事迟早穿崩。 我深深叹息。 真麻烦,总共才两个性别,已经这么麻烦。 我锁门提早回去休息。 我那夜睡得并不好,梦见所有的冤家都聚在一块儿,大打出手。 惊醒后不禁笑起来,这关我屁事,要我关心。 我去开店的时候精神仍然恍惚。 我这些客人来来去去,左右我的精神,我必须要控制我自己。 有一位经纪上门来,他是珠宝掮客。 我说:“老张,你的东西太值钱,我买不起。” “最近淡,我不得不多走几间铺位。”他无奈。 “我对你的货最感兴趣,摊开来看。” “有些旧胸针,最近有客人自翡冷翠带回来,那时很流行用银镶半宝石,你或许会买。” 他让我看货色。 真美,又来自那样的古都。 我问:“这东西至少也有纪念价值,是什么人卖出来的?” “嘿,这是世界性问题,人人都等现钞用,多少名人的后代把字画以至红木家私都卖出来……” 我问:“经济那么拮锯?” “嗳,你有所不知,套了现款去舞厅跳舞呢!” “要命。” “不说你不知道吧?”他笑。 我摇头深深叹息。不肖子孙自古多。 “这几只玻璃鼻烟壶不错哇!”老张说。 “假的。”我笑。 “像你这么老实的人,居然也赚钱。” “我也是个老江湖了。” “这几样东西,先留在你这里可好?” “好的,有人要才算钱,我也周转不灵。” 老张说:“再见。” “慢走。”我说。 那几只胸针美得不得了,有一只是新月型,镶满碧茜石。碧茵中的特有蝉翼裂纹清晰可见,玲珑美丽,我在胸前比一比,不如奢侈一下,买下来自己用。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咦,是志德与他那美丽的女友。 他们两个人又在一起了? 连我都为他们喜上眉梢。 那女孩子穿着新近又流行回来的大毛衣,束马尾巴,手臂绕在志德腰间,娇咛动人。 她同我说:“有只瓶子,想还给你。” 我说:“货物出门,恕不退换。”否则人人看腻了来换别的摆,我岂非吃西北风。 “不,我不用你退钱。”她把瓶子与镜子取出放柜台上,“我不要了,我同志德说明白,我要的是他。” “啊。”这么奇妙。 “所以瓶子不要了,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只有他是重要的。”她很甜蜜的笑。 我放心了,“既然如此,瓶子不瓶子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孩子扮一个鬼脸,“再见。” 他们两个人走了。 我胸中阴霾一扫而空。 再没有比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更愉快了。 我把那只瓶于放回原处,再者有谁有缘来买它回去。 我不希望以后再看到志德与他的女朋友。 我伸个懒腰,阳光射在我身上,暖洋洋有说不出的舒服。 在这个小小的琉璃世界里,我看尽人生百态。我是一个观众,不参予任何一场戏剧,但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在我身边兜来兜去,令我大饱眼福。 大力水手与表叔: 我因为勤打网球的缘故,故此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壮,有个绰号,叫“大力水手”。 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不会那么介意,可是我今年十七,是个大姑娘,背着这样一个绰号,未免有点痛苦,也顾不得了。 我第一次真正僧厌这个名字的时候,是遇见“他”的那一天。 我还记得那一天大雨,满天乌云,两下得像一条条白色的粗面筋,我约了女同学美儿打球,好不容易租到的场子,即使下冰雹也要打,所以明知没有希望放晴,也赶了来报到。 有人跟我们同样的不甘心,一样在大雨中来回奔跑,那个男人的球技是一流的,他对手是一个卷发的貌美女郎,一边格格地笑,不甘示弱,与他扯成平手。 我撑着伞观看这两个人,心中不禁佩服他俩的勇气,回去恐怕是要病的。 他们终于扔下球拍,他飞跃过网去与她拥抱接吻,两人亲亲热热的走过来,淋得似落汤鸡。 他惊人地英俊,相貌似画报上走出来的电影明星,他的女朋友则像热带美女,褐色皮肤,艳红嘴唇,左颊一颗痣,就差耳畔没活一朵大红花,就成为大溪地女神。 我怯怯地提起球拍,凝视他俩。 他看见我,对我说:“你也想打球?雨太大了,回去吧,小心淋到而着凉。” 我冲口而出,“你呢?”我问。 “我们不怕。”他微笑。 “为什么不怕?”我又问。 “我们年纪大了,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要及时行乐。” “这是什么话?”那女郎笑,“对孩子说起这种话来。” 他但笑不语,摸着女友走开。 就在这个时候,美儿赶到,大声叫我,“大力水手,大力水手!” 他听了转头再看我一眼,充满诧异。 就打这个时候,我恨这个绰号。 美儿拉住我衣袖,“你怎么了你?独自站在此地发怔。” “没什么,”我说:“下这么大雨,不打了。” 她也很怅惘,“天公太不作美。” “走吧。”我说。 “大力水手──” “别这么叫好不好?”我很反感。 美儿笑,“在大强面前不这么叫就可以了。” 我不响,冒雨打道回府。 大强在家等我。 “小柔,我真怕你会冒雨打球,记得吗?上次为此中暑,病了两星期。”他说。 我看着他那浓眉大眼,心想:大强什么都好,就是欠缺一份魅力,要等他成熟,恐怕是廿五年后的事了。 “怎么?”他笑问:“又耍性子了?太阳不出来也要发脾气?” 我闷闷不乐。 母亲出来,看到我俩在客厅呆坐,说道:“小柔现在是所谓青春期,动不动闹情绪,连她自己也难以控制,别去理她。” 我倒笑了。 “小柔,你表叔带着女朋友来了香港,你父亲今夜在家请他,有空的话就留在家中吃饭吧。”母亲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表叔。”我咕哝。 “父母的话,你几时听进过耳朵呢?”母亲对看我笑。 “什么表叔嘛?” “你祖父当年远房亲戚过继的一门宗亲,查实毫无血统关系,但是一表三千哩,故此也得叫他一声表叔。” 大强睁大了眼睛,“真复杂。” 母亲不在乎的说:“亲戚多才热闹,我不介意招呼他们。” 大强说:“本来想叫小柔出去看部电影。” 母亲笑,“改天吧,大强,如果你不介意,今晚也请留下吃便饭如何?” 大强看我一眼,犹豫。 我抢着说:“咱们家亲戚吃饭,你夹在其中干什么?没因由,走走走。” 轰走了大强,心中稍微舒服,像是出了一口气。 母亲问我为何那么烦躁,我也说不出道理。 过一会儿我问:“妈妈,在众人眼中,我是否仍是一个小孩子呢?” “众人?那要看‘众人’是什么意思。”她咪咪笑,“在大强眼中,你不是孩子,在我们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唔”我不舒服。 “看你,不像孩子像什么?”母亲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我也不怎么在意,随便穿着牛仔裤与t恤,走到客厅一看,表叔已经在了。 他转过头来,我一见他的脸就呆住。 咦,这不是今早在网球场见过的漂亮男人? 他一见我便礼貌的站起来,男人见到淑女便应该是这个样子,可恨大强一点不懂这种规矩。 “这是小柔吧?”他的声音仍然温柔动听。 我说是。 他侧侧头,“好面熟。” 我脸红红的说:“我就是那个大力水手。” “呵哈!”他想起来了,“可不是,今早我们见过。” 母亲问:“你们已经见过了?” 他说:“在网球场中。” 母亲说:“那更好,小柔,过来叫声表叔。” 我一怔,说什么也不肯叫。 母亲有点恼怒:“孩子不大不小最讨厌。” 表叔谅解地微笑,他仍然那么英俊动人。 我问:“你总有个名字吧?” “我叫丹。”他笑。 “丹,你过来。”有人叫他。 我看到他女友自书房出来,穿件白色裙子,益发衬得唇红齿白,微棕的皮肤细结光滑。 丹说:“这是我的未婚妻蒂蒂。” 父亲笑:“什么时候结婚呢?” 丹说:“订婚好,我们起码再订婚三年。”笑。 母亲白他一眼,“现在不流行同居了吗?” 丹说:“同居太老土了,那还不跟结婚一样,而且只有弊端,现在我们维持朋友的关系,多么好。” 父母亲面面相觑,没话好说。 蒂蒂像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香喷喷,伊有三十六寸左右的酥胸,修长双腿,而且有英国文学硕士衔头。 我看看我向日己,呆板板小个子,比起人家的活色生香,我像张小板凳。 丹问我:“小柔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我咬咬嘴唇,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就说:“这孩子一直这样怪怪的。” 蒂蒂转过头来笑,一双眼睛真的会说话,她说:“小柔几岁了?” “十五岁半。” “虚岁十七岁。”我补一句。 谁知蒂蒂忽然笑得前仰后合,“真是的,我自己小时候也一样,十五岁认十七岁,十七岁认十九岁,十九岁巴不得可以做廿一岁,到了现在我只要还能做廿九岁半,也就心足了,哈哈哈!” 我被她笑得十分尴尬,怔住在那里。 她的美貌令人目眩,与丹正好是一对儿,他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她,真令我气愤。 丹推一推蒂蒂,“别取笑她,小孩子最禁不得笑,他们没有幽默感。” 我放下筷子,顿时就走开了。 母亲跟我说:“表叔后天回请我们,你不是最爱跳舞吗?可好了,我们去吃西菜兼跳舞呢!” 我说:“那我要叫大强一起去。”其实大强根本不是示威的好货色,但身边只有大强。 “也好,到时你可以表演你新学的却却舞。”母亲笑。 我不出声,那时美儿告诉我,却却舞又流行回来了,属于复古潮流一部份,我们连忙找人教,喧嚷了好几个星期,学会了全套,专等表演的机会。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如果你以为我会浓妆艳抹地来抢蒂姐的镜头,那你就错了。 我将头发编无数条小辫子,辫尾缚蝴蝶结,穿一条湖水七彩的吊带纱边衣裙,高跟凉鞋,自觉青春气息洋溢,将自己最佳优点表扬了出来。 父亲赞道:“小柔这身打扮,真是无瑕可击。” “这身打扮,要两千多元!”母亲说:“什么价钱,快要了我的命。” 但是当天晚上,见到了丹与蒂蒂,我还是觉得他俩永远是最出色的一对璧人。 丹请我跳舞,我飘飘然步入舞池,他称赞我:“你跟一条羽毛一般轻盈。”我大乐。 丹说他羡慕我。 “我?”我睁大了眼睛,“羡慕我什么?” 他微笑,“青春。” “嘿!我巴不得自己立刻长大到廿八岁。” “什么?”轮到他诧异了。 “那么我可以有自由、有能力、有本事,像你们这样,振翅高飞。” 他默然,过一会儿他说:“世事不是你所想像的,小女孩。” “即使遭挫折,我也愿意承担。”我说。 “那日子终于会来临,你放心。”他说。 音乐完了,他送我回座位。 当夜我选的食物有三文鱼、红酒小牛肉及奶油草莓。 蒂姐说:“小柔真的会吃。” 我很得意,或许我是个小女孩,但我不是个幼稚的小女孩。 蒂姐又说:“你看小柔的嘴唇,是透明的,脸上一点雀斑都没有。”言下大有艳羡之意。 丹说:“这样吧!你们两人对调一下。”他笑。 如果对调,也是为了丹,蒂姐有丹,我没有。 一整个夜晚,大强都像一只算盘,拨一拨,动一动,我从没见过这样闷的人。 或许是我换男朋友的时候了。 美儿仍然觉得大强不错,“因为他老实。” 我说:“阵,要那么老实干嘛?又不是选丈夫。” 美儿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三十、三十五。”我用手臂枕着头,舒舒服服的答。 “什么?那么老?”美儿吓一跳。 “不老了,我要恋爱,无数次的恋爱,一边工作、创业,到三十多岁的时候,一切条件都成熟了,然后嫁一个像丹那样的男人。” “你表叔?”美儿问。 “什么表叔?”我不以为然,“无端端把他叫老了。” “你认为他是个标准丈夫?”美儿问:“我听说他确很能干,不过非常风流不羁。” “你将来记得挑块老木头。”我笑她。 美儿一本正经的说:“小柔,丈夫不羁是很痛苦的。” “我懂得,”我点点头,“我也希望有父母亲那样的快乐家庭,但是我真向往恋爱。” “你不会去追求你表叔吧?”美儿问。 我叹口气,“我除了青春什么也没有,凭什么去追求他,他当我是乳臭未干的泡泡糖。” 所以当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深感诧异。 “大力水手?”他问。 “谁?” “丹。”他说:“你表叔。” 我说:“请叫我小柔。”非常坚持。 “暑假闲在家里有空吧?我陪你练球如何?”他问。 “太好了!”我雀跃。 “半小时后来接你。” 我以为蒂姐也会在,但不见她。 丹仿佛能阅读我的心意,马上说:“她发脾气,自己回家去了。”有点无奈。 “家,家在哪里?”我意味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火奴鲁鲁,伊是那边选出来的水仙皇后。” “为什么发脾气?”我问。 “她要结婚──女人都想结婚。”他耸耸肩。 “那有什么不好?”我不明白。 “小柔,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 他拧一拧我的睑,“为什么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他笑。 “因为你还没有玩够?”我问。 “不是这个问题,因她尚不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难怪蒂姐要发脾气。”我睁大眼睛。 “我也不怪她。”他欢口气。 “是不是全世界的薄幸人,都像你这般英俊潇洒?”我问。 “阿唷!折煞我,”他笑,“我哪可以算得是英俊潇洒?” “至少在我心目中,你是的。”我说。 “小女孩小女孩,”他吟道:“你对我的意思,我全知道。” “是吗?你知道吗?”我涨红了脸。 “试想想,你今年十五岁,待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五十五岁──像什么?” “正当年富力壮的中年人。”我答:“你以为你会像什么?” 他被我这一抢白,反而作不了声。 “在我面前,扮成个老头,在蒂姐面前,又说还没成熟,不想结婚,”我似笑非笑的着着他,“你根本是个毫无诚意、虚有其表的滑头。”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没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面目吧,他以为大力水手只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头。“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倒是小觑你了。” 我凝视他,“你以为女人都是笨货吧。” 他坦白的说:“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当蠢蛋,但,会爱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货。” 我默然,然则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号的蠢货──才十五岁。 “你跟蒂姐之间完结了吗?是不是又会开始另外一个新故事?”我问。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缘份。”他扬扬手。 我与他坐在网球场,根本没有板起球拍。 丹说:“真没想到我跟你之间居然有说有笑,你这小鬼头说话项合逻辑。” “我有没有机会?”我忽然问。 “什么机会?”他的双目含笑。 “机会。”我老老实实的说。 “没有那种机会,但我们会是老友记,”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们之间,友谊万岁。” 我叹口气,看着绿油油的草地,有着青春的第一丝怅惘。 “别急,机会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机会很多,”我坦白的说:“但是我不愿失去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乱我的头发。 我笑。 母亲批评丹:“好端端就闹翻了,不是一对璧人吗?现在这些年轻男女……” “是吗?你知道吗?”我涨红了脸。 “试想想,你今年十五岁,待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五十五岁──像什么?” “正当年富力壮的中年人。”我答:“你以为你会像什么?” 他被我这一抢白,反而作不了声。 “在我面前,扮成个老头,在蒂姐面前,又说还没成熟,不想结婚,”我似笑非笑的着着他,“你根本是个毫无诚意、虚有其表的滑头。” 他真的呆住了。 他没想到我者穿他的真面目吧,他以为大力水手只具匹夫之勇吧。 他搔搔头。“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倒是小觑你了。” 我凝视他,“你以为女人都是笨货吧。” 他坦白的说:“我不敢把全世界的女人当蠢蛋,但,会爱上我的女人,肯定全是笨货。” 我默然,然则我恐怕是他麾下最小号的蠢货──才十五岁。 “你跟蒂姐之间完结了吗?是不是又会开始另外一个新故事?”我问。 “我不知道,一切都靠缘份。”他扬扬手。 我与他坐在网球场,根本没有板起球拍。 丹说:“真没想到我跟你之间居然有说有笑,你这小鬼头说话项合逻辑。” “我有没有机会?”我忽然问。 “什么机会?”他的双目含笑。 “机会。”我老老实实的说。 “没有那种机会,但我们会是老友记,”他拍拍我肩膀,“大力水手,我们之间,友谊万岁。” 我叹口气,看着绿油油的草地,有着青春的第一丝怅惘。 “别急,机会多得很,小柔。” “我知道机会很多,”我坦白的说:“但是我不愿失去这一次。” “真是人小鬼大。”他大力擦乱我的头发。 我笑。 母亲批评丹:“好端端就闹翻了,不是一对璧人吗?现在这些年轻男女……” 父亲取笑母亲:“你唯一的美德就是从一而终,于是就蔑视人家频频换画,恐怕是妒忌了吧?自己生活得像黑白电视,就容不得人家看彩色电视。” “啐!”母亲大力反对。 我又笑。 母亲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他干嘛老约你上街?有什么跟你说?” “谈情说爱。”我眨眨眼。 母亲笑,“你这张嘴活脱脱像你爹,要是你们一大一小会得情投意合,我倒放下一桩心事。” 父亲反驳:“你最离谱,还说我们呢!表叔与表侄之间怎可以扯上男女关系?” 母亲分辩,“但实则并无一丝血统关系……” 我约了美儿见面,两人在沙滩上喝水。 阳光那么艳丽,沙滩无限洁白,碧蓝的浪冲上岸,啊呵,最重要的是,我们还这么年轻。 浓树荫下蝉在长呜“喳──知了”,我瞌睡。 美儿迷朦的问:“你觉得丹会迫你吗?”又来了。 我懒洋洋的答:“他到了六十岁也还是女人迫他。” “真的?那么劲?”美儿轻笑。 “是。”我简单的说看,伸一个懒腰。 “你不介意他过份风流局傥?”美儿问。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他不见得可以在街上打锣申诉为什么要如此做而不是那般做。我的一个姑姑近三十岁才去念大学,本来是极有志气的一件事,尚且被一般妇女挑剔她‘不顾一切往上爬’,这世上有自卑感而爱喝醋的人太多太多,不必介意。” 美儿笑道:“你说话太老成了。” “这就是跟丹在一起的好处了,”我得意洋洋的说:“他年纪比我大一截,经验比我丰富,我学得很快。” “当心变成人精。”美儿说。 我刚笑,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吓了一跳,我整个人被晒得辣,而那只手却是冰冷的。抬头一看,更加错愕.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蒂姐。”我叫她。 “小柔。”她戴一副太阳眼镜,头发似乎失去昔日的光彩,“你果然在这里,小柔。”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忍不住问。 “你家人告诉我你的行踪,”她苦笑,“丹呢?” “今天我没有见到他。”我说:“你怎么回来了?” 她点点头。 “你看上去好憔悴,蒂姐。” “小柔,我有话跟你说。” “自然,”我站起来。 她打量我身裁,叹口气。 我不好意思地拉了身上布料极少的泳衣。 她与我走向岸边。“丹与你走得近?” “他有空约会我。” “他对你重要吗?”蒂姐问我。 我坦白的说:“我不知道,我喜欢他,毫无疑问。” 蒂姐微笑,“你还在一团云的阶段,自然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但觉得他比大强懂事体够威风,是不是?”她看着我。 “是。”我承认。 她松一口气,“但是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失望,“你回到他身边,他就没有空陪我吃饭喝茶看电影了。” 带姐仰起头笑,“你这个泡泡糖,你以为男女之间就是那么几回事?” 我涨红了脸,“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我懂得很多。” 蒂姐爱怜地看住我,“我知道丹为什么喜欢接近你,连我也禁不住要抱你一下亲你一下。” “谢谢你。”我说。 “丹怎么了?”她问。 “很想念你,”我说:“但我想他不肯向你低头。”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叹口气,“我去找他。” 我说:“蒂姐,我其实不想祝你成功,但我又希望你成功,心中很矛盾。” 她凝视我,“小柔,你真纯洁如一页白纸。” 我错愕,“我差点一抢了你的男朋友,你还称赞我纯洁?” “不是这个意思,将来你会明白。”她物我的脸颊,走了。 我回到美儿身边躺下。 美儿问:“你们倒是有说有笑的。” “她对我极好。” “你们应该是情敌呀!” “丹从没爱过我,”我惆怅的说:“怎么个敌法呢?” “你可有真的爱过丹,我是指,不是对他有好感,而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爱?” 我犹疑的问:“那种爱是怎么样的呢?” “听说会失眠、焦急、憔悴、失去食欲、无心做事、心绞痛、失魂落魄……” 我眼睛越睁越大,“不不,我没有到那个地步……一 美儿也很困惑,“小柔,假使恋爱是那个样子的,那不简直是受苦受难吗?” 我忽然想起刚才的蒂姐,她落了形,恋爱传说中的征象她全部俱全。 我们稻后便收拾回冢了。 我很矛盾,不舍得丹,但又希望他与蒂姐和好如初,糊里糊涂,心神恍惚。 丹有几天都没出现,我想念他。 一日,父母亲在闲聊,刚好被我听到他的消息。 父:“…蒂蒂回来了。” 母:“是吗?”诧异。 父:“听说两个人要重修旧好,真似一阵风,来去没影踪。” 母:“真剌激,他们的生活直情多姿多彩。”很看不过眼的意思,“要结婚了吗?” “快了。” 母:“不知小柔如何想?” “她会如何?”父亲愕然,“你不是以为她真的爱上了表叔吧?” “当然不,但是她喜欢他,这件事也许会刺激她。” “你爱女儿也太过份了。” 母亲不响,我很感动,觉得母亲无微不至,回到房里躺下。 也许美儿说得对,我并没有真正的恋爱,但为什么我闷闷不乐? 第二天,丹来找我,他几乎是跳跃着过来的,我讽刺他:“当心跌痛你的老骨头。” 他说:“大力水手,我终于决定结婚了。” “是吗,”心中更加不悦,“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双方家长。” “咦,你是我的红颜知己呢!”他逗我。 我没精打采,“我不过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大力水手罢了,你少说好听的话来哄我。” “你令我失望,”他蹲下来看我,“我几乎肯定你会代我高兴。” 我转过脸不睬他,“我在等大强来,你别在我面前乱晃,他会误会。” “好吧,我们明天再见,我与蒂蒂再来找你。”他有点失望。 我索性背着地,我确是不开心。 他过半晌不见有动静,只好开门打算走。 我又不忍,转过身子来说:“喂!祝你们幸福。” 他听了乐得过来拥抱我,“小家伙,我知道你可爱,我们明天见。”他去了。 我深深叹口气。 曾经一度,我还以为我有机会可以霸占地呢。一切不过是夏日骄阳之下一个梦罢了,有点像柠檬水,半酸不甜的。 我躺回床上,很想愁思一番,又不知从何开始,然后就听见一阵狗吠,是大强带着人家新送给他的小狼犬来看我了吧。 我跳起床,立刻振作起来,暑假还长着呢,改天再觅闲愁不迟,于是大声叫:“大强,我在这里──” 我十五岁的忧郁止于此。 恭喜: 回到公寓,看到整个沙发上堆满了秋冬季衣服。 又是左英的杰作,毫无疑问,整份薪水用来买衣服穿,走进时装店,人家把她当作菩萨般看待,只要售货员说声好看,她拿过来比一比,便一模一样要十件八件。 房间里壁橱装不下,便塞进皮箱里,尽管如此,每季还是买新的,光是林林总总、宽宽窄窄的皮带二百数十条,实在放不下了,也整理出来送人。 我老说:“这么新就送人?现摆店里卖的还没有这么好呢,这件这件这件,我替你买下来,打个对折吧,省得我去店里挑。” 人家买衣服贵多不贵精,她却又多又精,钱花光了,整个月啃面包,嘴里淡出鸟来,央求我请她吃咖哩鸡饭。 左英是一枝花。 而我,我平常的衣着是白t恤半打,三条粗布裤,再加一双凉鞋与一双球鞋──下雨穿球鞋,晴天穿凉鞋,穿坏才买新的,绝不浪费。 我在储蓄买房子。 可笑的是,我的职业:时装模特儿。左英却是个初级行政人员。 走出去,给人的印象刚相反。 穿得这么素,也是我的职业病,平时工作时花枝招展,看着各式各样的时款新装,差些没害色盲,一旦有机会休息,只喜欢白色。 我对衣服的潮流自然是熟悉的,所以才不会相信真有人肯花大钱放胆买下一季一分不值的东西。 “浪费。”我惋惜的说。 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哪!无论买什么,都还有个渣滓,只有穿衣服,没个底,多多钱掷出去都是浪费。 左英说:“可是穿着漂亮,走在街上,有人看我一眼,已经心满意足。” 我情愿看别人,那么贵。 左英穿起这些衣服很好看,她有那个身裁,又肯花时间配这配那,心血与金钱都看得出。 而我是越来越随便了。 在夏季的时候,把长头发一狠心剪掉,现在齐下巴,虽是目前巴黎最时髦的样子,但左英说不好看。“你最大的特点便是一头好发。” 现在面孔也不化妆,黄黄的,洗得发亮,白t恤、牛仔裤,我喜欢这样,让皮肤休息,毛孔透气。 挽着超级市场买回来的杂物,不知是否会有人误会我是菲律宾女佣。 我大声叫:“左英,你还不出来帮忙,说好今天要做罗宋场。” 自房内转出来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 我退后一步,警惕地看住他。左英真是,说好不准把男人往家里带,她怎么违背规例?这小子。 那年轻男人用手背擦擦鼻子,笑道:“是戴琪吧?我叫何永忠,左英到楼下买水果去了。” 我略存敌意,看看沙发上那堆还吊着价目牌的衣服,又看看他,“请坐。”我说:“别客气。” 这时候门声一响,左英也回来了,手里捧看一个哈蜜瓜,看清形是下了重本,怎么,这姓何的男人值得吗? “你们已经认识了?”左英嚷:“自我介绍过了?” 我表示我要到厨房去。 左英跟进来,关上厨房门,一边切蜜瓜一边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要不要我出去看一部电影避开一阵子?”我笑问。 “别傻好不好?我们都快要订婚了。”左英笑。 “什么?一直没听你说过。”我停了手。 “时机还没有成熟,说来无益,”她笑得一脸春风,“你看他怎么样?” 我切蔬菜,“条件一定很好罗。” “自然。独生子,父亲是很开通的生意人,开建筑公司,他自己是建筑师,知道文化馆?是他设计的。”左英得意洋洋;“找了十年,总算找到了。” “出去出去,”我说:“最恨人家比我幸运,别阻看我做汤。”我推她。 “喂,今天我们不要出去吃,纯靠你了。”她笑着捧水果出去。 我笑。 最喜欢听到女孩子结婚的消息。尤其是一枝花似的左英。 汤下了锅,我又准备大蒜面包。我与左英吃这两样已经足够一顿,不知那何某食量如何? 我与左英都能吃,但两人都长期节食,我怕胖是因为职业,而她怕胖是因为好穿时装,各有苦衷。 洗净手我出厨房,顺道带三杯龙井出去。 他们一对儿挤在沙发上看照片。我这时又打量何某几眼,觉得他英姿爽朗,很有科学家风采,替左英放心了,这家伙在大事上,可不迷糊呢。 “谁的照片?”我顺口问。 那何永忠笑说:“是你的。” “我的?”我伸头看一看,“啊,我的职业照片,很肉麻的,非常做作,别看好不好?” “何永忠说不像你。” “当然不像,没化妆怎么像呢!否则你以为化妆品会这么贵?”我呷茶。 左英放下照片簿,我向她眨眨眼,她脸红。 左英合上相片簿子,换过她到欧洲时旅行的那本,又与何某看起来。 这男孩子很配她,人长得漂亮总有好处,有条件的男人挑对象,第一,要长得好,第二,要有点内容,至少在社交场合可以操流利英语与友人交谈,有张大学文凭之类,第三,家底不能太差,第四,身世不要太不清白,那意思是,离过婚有前科的,就不必了。 左英都合这些规格,而且最主要的一点,她还年轻,还没过三十岁。 具有这样条件,碰到何永忠正在找对象,当然一拍即合。 现在很少有凭运气成事的例子。 我问:“左英,要不要多添一道肉类?” 左英问:“什么肉?” “有一条牛腰肉,烤一烤如何?”我说:“我们还有一瓶蜜桃酒,一并吃了算数。”今天大出血,算是庆祝他们蜜运成功。 他们很高兴,“那就麻烦你了。” 我一不做二不休,再加添一道番茄青瓜沙律。 我喜欢烹饪,所选的菜色,多数经济实惠,法国菜中只选甜点,他们的糕点类实在好吃得没话讲,但是主菜就太花巧,吃不到什么。 烤牛肉我最拿手,且又不花劲,三两下手势使搞妥,左英蛮有良心,帮我做蔬菜。 一顿晚餐摆出来,非常登样,而且又不很费神。 何说:“真谢谢你们两位。” 左英说:“谢戴棋才真,老煮菜给我享受。” “这是我的弱点,”我点起一枝香烟,喷一口,“我喜欢吃。” “当心胖,模特儿不能胖。”何笑说。 “所以我的精神一直很痛苦。”我也笑。 左英问她的男朋友:“她像不像艺术家?那么洋洋洒酒,自由自在,我一向不喜欢女人抽烟,不过她是例外,你看她多么优悠。” 我为左英的孩子气笑了。按熄香烟。 “你们俩去看场电影吧,”我说:“‘断了气’不错,旧版本使人爱煞珍茜宝,故事本身动人,相信新片也有可观之处。” “我帮你洗碗。”何说。 “不必,”我说:“我们有洗碗机。” 左英眨眨眼,“永忠,我早说过,她是最科学化的艺术家。” 我把他们打发掉。 如果左英嫁出去,我就不打算再把这另一半公寓出租,自己一个人住舒服点。等到钱足够,便买一层房子,照心意装修。 看样子快了。 我翘起双腿听音乐。 电话铃响,我拿过来,是庄尼,约我星期一做节目,ok。刚挂电话,又响,是珍妮花,拍封面,因那是一本小杂志,又有黄色意味,推说刚要出外旅行,道歉。 跟着是瑞木。我说:“不要再找我,一个男人要忠于家庭、忠于妻子。”叹口气。 对他不是没有好感,但一发觉他有妻子,立刻临崖勒马,无谓多玩,最先死的不会是他或是他的妻子,一定是我。我看穿这一点,有人因此不服,说算得这么清楚理智的人注定得不到爱情。 呵,我微笑,那也好算爱情,这还不愧是个爱的世界,一般人把一张床上的男女都知为爱人,多么好。 但不是我,我分排得出什么是什么,我还可以控制我自己。 电话铃又响。 豪说:“要不要我来看你?”豪是文艺青年。 “要。”我说。与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谈,最能怡神。 文艺青年有他们的好处,非常单纯,对伴侣没有太多的要求,因为没有资格要求,同他们在一起,衣着态度都可以自然,不必接受挑战。钻钻电影院,逛逛画展,别有风味。他们的缺点是没有能力负担一个家庭。 “我十五分钟后在楼下咖啡室等你。” 我与左英说好,家里不招待男客,怕只怕他们坐得太舒服不肯走,在沙发或地毯上打地铺,甚或过足瘾,索性带枝牙刷搬进来住。 一律在外头见,三、两个小时之后各自打道回府。 做女人要有点尊严,不能贴、贴公寓房间、贴时间精神然后哄自己说这是爱情之伟大。 让我做一个渺小的人吧,我被上外衣时微笑想。 豪给我许鞍华的剧本集,他一直向我提供这一类的精神粮食,我很感激。 我们说两句,道别回家。 左英那晚很早回来,约十一时多模样。 我躺在床上听见门声,不觉讶异。热恋中人往往不觉时光飞逝,他们未免太理智了。 这么早,我看看钟,不言语,熄灯睡觉。 那一夜左英整夜不寐,我听见她走进走出的声响,把我吵醒,我一向睡得不稳,没有动静也自然而然的醒好几次,所以索性起床来吸一枝香烟。 女人说到婚嫁,还是会紧张的,也许左英就是因此睡不看。 我没有问。有时候朋友之间维持一些距离的好。我一问,她就开始诉说,末了怪我把她的事宣扬出去,总是这样的。因此我对朋友益发冷淡,有什么好关心的,其实并帮不了人家的忙,多间无益。 自那日之后,左英的精神非常颓丧,一看就知道有事。 我心暗暗奇怪,已经要订婚了,还会有什么事? 她晚上睡不着,走来走去,害得我也没精神,陪着她失眠,这样持续数星期。 我坦白的同她说:“小姐,你不睡我可要睡,我老板一向不喜我们精神萎靡。” “对不起。”她一道歉我又心软。 “睡不着,看本小说就是,请勿踱步。” 她说:“我跟何永忠看样子完了。”她很沮丧。 “完就完,”我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天下男人多得很。”嘴里虽这么说,心中不禁讶异。 “似他条件这么好的,就很难找。” “傻瓜,把你自己的质素提高,使你自己的条件优秀,你怕找不到同等地位的男人?我觉得人最终还是靠自己,有本事的女人不怕没本事的男人来追。” 左英苦笑。 隔一会儿说:“自从那一日在我们这里吃了饭回去,他无名肿毒似的,渐渐疏远我,我真觉莫名其妙。” “没有问清楚?”我还是关心她。 “没有。他在这两个月内,倒有一个月不在香港,又推说忙,闻弦歌而知雅意,虽然不甘心,到底也不能续着地。女人要潇洒,只好抱着内伤吃尽苦头。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为什么呢?”左英痛苦地抱看头。 “别想那么多。” “所以人跟人的缘份──”她叹口气,“怎度搞的,连架都没吵过,我不明白。” 这件事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从此左英笑起来的时候,比以前多一丝苦涩。 她仍然寄情于她的美服,秋季正式来临,她的花销也不在话下,数千元一双的猄皮靴子尽往泥斑中踏下去。 心理学家对这种表现会有话要说吧。大抵是心底空虚的缘故,同时也爱美。因为不爱美的女人多数嗜吃,或是嗜搓麻将。 我仍然那件t恤与粗布裤、球鞋,冷不过了,顺手抓左英的毛衣穿。 那日我自超级市场出来,因买到一条上好中柳,非常喜孜孜,体重刚减掉三磅,裤子有些儿松,今晚可以与左英大快朵颐。 “琪!”有人叫我。 我站住,看清楚,开头印象有些儿模糊,随即想起来,“何永忠”是左英的未婚夫。 “上车来。”他说。 我在嚼口香糖,手中大包小包,但是,妈妈自小教我,不要上陌生人的车子,因此我只是微笑。 “你这人。”他说:“吃杯茶可好?” 我说:“下车来,转角有茶座。” 他没奈何,把车子胡乱停一个地方,随若我走。 我猜他也有痛苦的过渡期,大概想找个中间人诉说几句。 和他坐下来,我叫杯矿泉水加冰,点起一枝烟。 他说:“你整个人像矿泉水,剔透玲珑。” 我笑,“过誉了。”过数日他同我不和,就会说我似枝香烟,又臭又致癌。 人便是这样,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看清楚后一切处之泰然。 “最近好不好?在许多杂志上者到你的照片。” 我自嘲说:“照片沦落在那等周刊上,万劫不复,我们为生活这种大前提,无话可说,一些良家妇女亦趋之若鹜,未免奇怪。” “你是个很朴素的人。”他点点头。 我微笑,等他说入正题。 但是他没有提到左英,仿佛过去便属于过去,既往不咎。我暗暗吃惊,他城府比我想像中深许多。 我见一小时过去,便说:“时间到了,我要回去操作。”提一提手中的食物作料。 “谁娶了你,真是福气。”他说。 我摇摇头,“娶妻子,自然挑个貌美与天真的女孩子。像我,太冷淡太彻底,没有味道。” 他很聪明,自然知道我在称赞左英,看看他有没有转弯的余地。 他立刻说:“早三十年吧,早三十年流行发个洋娃娃回家,如今男人找对象泰半似找生意上的拍档,要精明能干,可助一臂之力的。” 我明白了。 我们道别。 大概是那日来我们家,看到左英那种排场而吓退了吧!全部收入穿身上,又并不是一位有嫁妆的小姐,难怪算盘精刮的何永忠要知难而退。 以前的男人喜欢说:太太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现在的男人泰半不要这种面子,很实际。 那日我做晚餐做得特别落力,使左英饱餐一顿,下意识我同情她,要补偿她,即使是一顿饭也好。 她说:“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是不是要赶我走?” “赶你走?我找谁说话?一个人住怪闷的。”我坐沙发上抽烟。 “你怕闷,”她说:“我则是负担不起。” “开玩笑,现在房子那么便宜,你大小姐现金拿出来,怕都能买一幢。”我笑。 “我哪来现金?” 我呶呶嘴,“全穿在身上了。” 她不出声,哑然失笑。 我劝她改变作风,“一买回来一文不值,不喜欢房子,也可以置首饰、黄金、股票,什么都比穿掉好。” “咱们就是靠这些衣服撑着,一不穿名牌顿时没了身份。” “撑得太足真下不了台,现在还来得及。赶明儿你还穿十五万美元一件的狄奥明克呢! 这些事又没有底,女人身边没有点钱是不行的。”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 “人家哪里舍得,人家是充的,嘴里名牌长名牌短,有胆子吹牛说跑到圣罗兰店去打听行情,但实际上穿的是本地货,还拿着本地设计到住家小裁缝去复制呢,你听这些女人!” 她不响。 “我不劝你了,免得说我婆妈,像个海员的妻子,把钱拿去定期存款。”我按熄烟。 左英笑,“我知道你为我好。” 再次遇见何永忠的时候,我认为事有蹊跷,不可能这么巧,他是来碰我的。 我做完表演,换了衣服,但没下妆,他叫住我。 “看表演?”我明知故问。 他不置可否,“喝杯茶?”他微笑问。 我把放杂物的大袋往身边一放,他替我叫矿泉水,牌子都不错,好记性,这种男人受欢迎。 他细细打量我盛装的面孔,“奇怪,仿佛两个人似的,比没化妆时足足小十岁。” 我笑起来。“那意思是,现在皱纹满面?” “不,现在像牡丹花。” 我又笑,这种话,肉麻管肉麻,听在耳朵里,照样的受用,我为自己解嘲:我也是女人呀! “琪,如果我约会你,你会不会答应出来?”他一本正经的问。 来了。我知道不会是偶然的。 我摇摇头,默起一枝香烟。 “为什么?”他失望,“我已经同左英分手了,自那日遇见你之后,我没再见她。” “感情很奇妙,”我说:“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 “什么?”他诧异:“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太有自信了,像是大倩人,随便在秋香队里一点,咱们就前仆后继的上前。男人光是有这个意识就不好。 “我喜欢比较淡一点的人,跟我自己相似。” “可是你需要一个比较积极的男人!”他不服。 “我需要什么,我自己最清楚。”我微笑。 “你怕什么?怕人家说你不够义气?”他犹自不甘。 我摇摇头。 他泄气,“我知道,我给你的印象不好。”他说:“因为我先同左英走。” 也不是。但我不想解释。 何永忠看女人,像看一架电视机似的,要经用,要价廉,最好打个七折,尚能分期付款,适合他家客厅的位置……太过份了。 喝完那杯水,我说:“再见。” 很庆幸左英没嫁他。 将来老婆用旧了,怕他会折旧让给亲友,乖乖。 那日我又做了一顿好的给左英吃。 一个人,总有优点缺点,爱情本色,是清人眼里出西施,要把缺点都看成优点才是。 何永忠这脾气不改,一辈子也别想找到对象。 左英说:“你真舍得吃。” “民以食为天。”我说。 “民以穿为天。”她笑笑改正我。 “明年流行什么样的夏季衣服?”我问。 “什么?模特儿竟来问我?”她笑:“况且我现在也不大买了,听你的话。” “几时开始的?昨天?”我仍笑她。 大家笑一阵。 忽然她问:“你见过何永忠吧?” 我一怔,“碰见过两次。”她也真消息灵通。 “他追你?”左英问得很率直。 “当然不是,我哪里配?他要求那么高。连你都不能满足他,何况是别人?”我说的也是实话。 “他条件很好。”左英犹自念念不忘。 “你的条件也不差。”真的,长得那么漂亮,又有份那么好的工作。 “那天何永忠到我们家吃过饭,就整个晚上称赞你,说你入厨能煮,上台够艳,有头脑,十分大方等等,我就知道他非常欣赏你。” “他可知道我一日抽三包香烟?”我笑问。 “我想不知道。” “所以。”我说:“看一个人,怎么能凭第一次印象呢?他可知我患有哮喘?真是的。” “有谁肯像你这样,把自己的缺点数出来给人听呢?通常女人只肯认自己笨,最好笨得天真,尽被其他的老狐狸计算。”她停一停,“我不说了,牢骚越来越多。” 这之后,何永忠又来过几次电话,我对他很客气,客气得几乎连边都沾不上,就差没叫他“何先生”,他知难而退,就不来烦我了。 我松一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左英文活泼起来,外出回来,时常带一束花。 我很替她高兴,精神有寄托,她开始少买衣服,有些裙子,我居然看她穿看二次以上,可见脾气是大改了。 现在的女孩子只要有约会,也不计较是否是理想的对象,我感喟的想,女人大平卖,动勿动就感激涕零,真是竞争大,生意难做。 可是意外还在后头呢。 左英的性情越来越好,有一日吃早餐时,我发觉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看一只豆大的钻戒,色泽很不错,咦,这回是真的,虽然说金钱买不到爱,但是一个男人若肯把一只一克拉钻戒套在她手上,那就已经算很爱她了。 “订婚?”我问。 “是的。”她巴不得我有此一问。 她握着双手,情不自禁。 “火箭时代。那幸运的男生是谁?”我迫下去。 “琪,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是何永忠。” “什么?”是他?他又回头?我愕住。 “他同我说,前一阵子,他父亲身子不好,一盘生意落在他头上,千头万绪,弄得他心很顺,茶饭都几乎不思,因此没空见我。现在略有纹路,老人家健康也恢复了,因此他想到婚事。” 我张大嘴,没想到左英会相信这等鬼话。这家伙,到处看过,发觉仍是左英好,又回来打她主意。 左英叹口气,喝口茶。 “我也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她说:“但是我觉得他肯哄我,可见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仍是重要的,求仁得仁,谓之幸福。自小我就希望嫁这么一个男人,当中发生过什么,我不打算计较,只要结局美好,已经足够。” 我听了,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阳光斜斜地照在早餐桌子上,他们没结婚就已经貌合神离,各有名之目的,现代人的感情,是这样子的吧?这里面未尝没有哲学。 凄惨的现代哲学,委曲求全,有选择等于没选择,因为时不我予,因为青春已逝。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中像是有什么咽不下去。 “婚期订在年底。”她说。 “旅行结婚?” “嗯。”她说:“整个蜜月开销由他长辈送出,算是了不起的大手笔。” 我深深抽烟,她说得对,在今日,算是难得的了。 “我婚后,琪,你恐怕要另找拍档一起住。” “是的。”我说。 “你不大喜欢永忠吧!他说你对他很冷淡,有好几次他向你打听我的消息,你都不睬他。” 好厉害的脚色,只手遮天,一下子先堵我的嘴,恶人先告状。 我只好笑笑说:“我总得避嫌疑呀!” “琪,你的话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 “别过誉。”我说。 我声音中没有太多的喜悦。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旁人哪里方便说太多。 “恭喜恭喜。”我只好这样说。 除此老套,想不出其他的话来。人生便是这样,兜兜又回到老路上去,看清形谁也找不到新路。恭喜。 黄昏七时街角: 姐姐又出去了,花枝招展,最时髦的复古皱皱小波浪发型,齐耳长短,穿露背装最好,雪白的宽裙子衬鞋店刚刚出售的小圆头柠檬黄高跟鞋,她永远走在打扮的流行尖端,美得要命。 每天黄昏,吃完饭,约七时左右,姐姐便会出去,因为兆良哥在街角等她。 他们走了已有两三年,虽然母亲反对,虽然兆良哥那么穷,他们还是来往着。 因为母亲不喜欢他,兆长哥已很少上我们家来,他爱站在街角仅余的一间药房门口等,药房叫振兴,离远看去,在华灯初上时刻,店里堆着的各式货品,林林总总,瓶瓶罐罐,仿佛闪烁如所罗门王之宝藏。 我一向喜欢这间角落土多,你可以在他们那里买到任何需要的东西,包括陈皮梅与圣诞卡在内。 兆良哥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与牛仔裤在那处等姐姐,在我眼中看出去,便已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 有时候下雨,他忘了携伞,母亲会咕哝:“那个傻小子。”而我会同情地借故下去,给他一把穿洞的旧伞。 他不说什么,我亦不说什么。 而似水晶帘子般落下,亮晶晶点缀他年轻俊朗的面孔,而姐姐,他应该知道,即使在雨天,化妆穿衣也得一小时。 他、永远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等她。 等到了又该到什么地方去? 我从来没有问,这个城市这么挤这么脏,情侣可以到什么地方去?他同家人住,她亦与家人住。是到咖啡店?公园?抑或只是散步? 姐姐也许永远不会告诉我。 她只曾经说过,兆良哥的父母亦不喜欢她,“太冶艳了。年轻女孩那么全副精神打扮,心术不正。”姐姐学他们的口气如此说给我听。 照说培养感情的条件与环境都那么差,这段情缘注定要触礁,但不知怎地,情侣们永远是乐观的,过一日算一日,没有明天。 他仍然在那里等她。 “会结婚吗?”我问。 “唉,怎么结呢?”姐姐叹口气,“他那么穷。” “不是找到工作了吗?” “才四千块一个月,他的两弟一妹都要他帮助。” “他仍然替人补习吗?” “当然。” “可是他仍然有时间来见你。” “你这口气像他的妈,我是他生活的原动力,你明白吗?没有我,他什么都不想做。” 我做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啊,这样!可是,他是不是你生活的引擎?” 她沉默了一刻,秀丽的面孔在静态时如一幅图画,她终于说:“我不知道。” 我怔住。 “什么?”我问。 “我要下去了,他在等我。”她取过手袋,蹬蹬蹬下楼。 母亲看看她背影:“这就二十二岁了。” 我不响。 母亲说下去:“我不是嫌兆艮穷,而是嫌她明明那么重视物质生活,却偏偏自欺欺人,跑去与一个子儿都没有的兆良泡。” 我仍然不出声。 我是那么喜欢兆良哥,不忍在他面前或背后说任何坏话。 兆良哥是来替我们姐妹俩补习数学时认识的。 所以母亲常说:“略不小心,就发生这种事,再隔三年,人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还有谁敢上门来?结果只好嫁他,有些女孩子最能吃苦,偏偏这个人又不是她。” 我微微笑。 姐姐已经很为兆艮哥吃苦,天天穿看高跟鞋在街上跑,他们到底去什么地方?兆良哥几时才会买一辆车子? 为什么他们要天天见面? 一天不见会发生些什么事?他们会不会因思念对方而死? 姐姐说:“你懂什么?” 我说:“我也二十岁了,你开头与兆良哥走的时候,比我还小一点。” 她骄傲的说:“我早熟。” 我一笑置之,早熟算是基么大买卖呢? 我看看腕表,“近七点了,还不去?” 她迟疑一下,“今天不去。” 我怀疑耳朵有毛病。这是风雨不改的死约,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不见的,今天是什么意思? “兆更哥不舒服?”我探头出去看。 那修长的身型早已站在街角。 “他在等你呢。” “小妹,麻烦你下去同他说一声,我今日不舒服。” “你不舒服?” 早已化好妆,穿好衣服,怎么可能? 我立刻意味到什么不妥,一阵悲哀袭上我心头。 栽说:“我才不会为你撒谎。” “那么由得他站在那里等到天亮。”姐姐有点急躁。 “你没有空,又把他叫了来干什么?” “跟你说,你不会懂的。” 我很生气,开门下去。 兆良哥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一脸欢喜,及见到是我,有一丝意外,沉默寡言的他并不说什么。 我低声说:“她说她不舒服。” 兆良哥立刻明白了。 他苦笑。 我轻轻问:“每天非见过她不可?” 他点点头,仰起头,看着远处。 “非得见过她才能安寝?” 他又点点头。 “才吃得下饭?” 他微笑。 “这便是爱情?” 他转头走。 “兆良哥。”我叫住他,“明天你还来不来?” 他不回答,走了。 背影无限落寞。 我兴致索然回到家。 姐姐不在,我问母亲:“她人呢?” 母亲反问我:“这种时分,她怎会在家?” 我很受震荡。 她同别人出去了。谁?她要抛弃兆良哥?兆良哥可知道?她怎么应付两个男朋友? 那夜她回来得很晚。 我一直未睡,听到门口有汽车引擎响,偷偷爬到窗台张望。 姐姐被一辆黑色的跑车送回来,车子在月色底下闪闪生光,有一种妖异的气氛。 兆良哥将要挑战这个黑色武士,才能把姐姐夺回。 她推开车门,我连忙回到被窝去。 她进来时很疲倦,匆匆脱下穿戴,胡乱洗把脸,就倒头睡。 第二天她得上班,我得上学。 一早我起来,她还在床上,看样子今天又得告假,她老板迟早会发作。 母亲摇摇头,“你看看她,幸亏我还有你替我争气,否则怎么去见亲友?” 我耸耸肩,我不担心她,我担心的是兆良哥。 到傍晚七点,姐姐还没有自外头回来,而兆良哥又站在街角,黄昏七点。 他嘴角有一默红星,什么?吸烟?他几时开始吸烟的? 我下楼去找他。 “你来了?”我问:“她不在家。” 兆良哥低下头。 “别抽烟,把所有的香烟烧尽,她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有点憔悴。 “别再来街角,男儿志在四方,”我胡说一通,“这样子多没志气。” 他还是不说话,又给我一个“你懂得什么”的表情。 “她另外有男朋友,那个人有车。”我说:“你别痴心。” 他长吁一口气。 “为什么不说话?”我说:“你看你,多么孤僻。” 他不回答,转身走了。 这次我回家,母亲抓住我来教训。 “你去惹他干什么?街角又不是我们的地基,你管是谁在那里等谁?要你去兜搭他?告诉你,再给我看见你同他说话,我头一个不放过你。” 我问:“妈妈,姐姐此刻同谁走?” 她说:“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 母亲没好气,“她都快变交际花了,我管得了?” 我不放弃,“那个开黑跑车的是谁?” 母亲光火,站起来回房间去。 我还是不知底细。 等姐姐回来,一脸晦气,我问:“怎么?给公司开除了?” “乌鸦嘴!” “不用铁算盘也可以猜得到,一天到晚迟到早退,现在好了,白天睡觉,晚上做高级玩伴,专陪开跑车的男人出去。” “闭嘴!”她要扑过来打我。 我一躲躲开。 母亲过来大声说:“都给我站着。” 姐姐有点怕母亲,站着不动。 “你!”母亲喝问:“你丢了工作,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种千儿八百的工作,哪儿找不到?”姐姐气鼓鼓说:“隔些时候再去上班就是了。” “一个人的身份最要紧是清清楚楚,你现在算什么?交际花?名女人?白领女?” “妈妈何苦一直骂?”姐姐按捺不住,“我同兆良走了三年,你骂足三年,此刻我不同他在一起,还是骂。总之我无论效什么,都不合你的眼,不如我离了这个家倒好。” 她回房。 我追进去。 “姐姐。” “走开。” “姐姐,为什么与兆艮哥分开?” “因为闷。” “他那么爱你,怎么你仍然觉得闷?” “在一起三年,一直在街角等,一直散步,一直去听古典音乐会,这样下去有什么前途?” 当初呢? “当初年纪轻,哪里知道那么多!” “姐姐,你在气头上──咦,你干什么?” “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 “你要走?” “不走还待什么时候?” “我不明白。” “这事与你无关,你明不明白都好。” 我拉住她的手,“你这一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 “是那个开黑色跑车的人吗?” “是。” “他会同你结婚?” “别老土了!” “好,那么他会保证什么?你不能自一个‘朋友’的家走到另外一个‘朋友’的家去,这样你很快完蛋,想想清楚,别因母亲几句话而气在心头,非要毁灭自己来报复她。她不会为你伤心,她那一辈的老派人不过为面子而活,你若以身试法,太不值得。” 姐姐悲从中来,“倒没想到你会安慰我。” 我微笑,“我是你妹妹,记得吗?” 我们拥抱。 离家少女很少有好的结局,外头不知几许豺狼在虎视眈眈,专等被母鸡逼出来的小鸡来吞吃。 我说:“吃亏的是你,母亲一句‘她自甘堕落’便推卸责任,男人也只须说声‘她自动送上门来’。” 姐姐哭泣:“但这个家,实在耽不下去。” “努力将来,你会得到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冢。” 姐姐笑起来,“你的志气真不小。” “所以,我并非一无所知的。”我说。 “日子太难熬了。”她躺在床上叹息。 我看看街角,“兆良哥在等。” “让他去。” “真可怕,像个幽魂。”我说。 “他真没志气。” “男人也很难做,痴情又被骂作窝囊。” 姐姐啼笑皆非。 “他会有出息的,跟定他有什么不好?” 姐姐说:“我知道你对他的印象出奇的好,但我与他的关系却到此为止。” 那角落店铺仍然辉煌,但是站在那里的人却已憔悴。 我说:“就算与兆良哥结束,也不必盲目急急投向另一人怀抱。” “你还是帮他。” “是。”我说:“我喜欢他。”即使他太像一个幽魂。 下雨时我仍然给他递伞。 他忽然开口对我说:“明天我就不来了。” 我点点头,没有意外,总有一日,他会醒觉。 这么俊朗努力的男孩子,不会因一个女子一蹶不振,一切都是暂时的,像爱情。 他苦涩的微笑,“我母亲说,我再这样下去,她要把我自家中赶出来。” 我说:“令堂说得很对。” 他一怔,看着我:“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女孩子。” “不小了。”我微笑,“而且长得不美的女孩只得聪明。” “不知怎地,你姐姐从来不给人一种小的感觉。”兆夏哥说。 因为老姐的体态神情,看似只水蜜桃,从来不像小女孩子,即使在十四五岁也不是。 “她也不好过,”我说:“很矛盾,跟你在一起,压力实在太大,不跟你在一起,又牵挂着你。” “告诉我,小妹,”兆良哥凝视我,“把事情分析得这么彻底,有没有快乐?” 我笑嘻嘻的答:“没有,可是像你们这么糊里糊涂的过活,又快不快乐?” “不快乐。”他不得不承认。 “既然大家都没有快乐,何必问我?” “我要走了。” “兆良哥。”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来,等我开口。 我有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想说,我太习惯他每日黄昏七点钟在这里,见不到他,我会比谁都难过,我会比姐姐更黯然。 我还想说,我自从他第一次进我们家门,为我们补习,就对他心生爱慕。 我更想说:兆良哥,我不怕穷,我坚信他会熬出头来。 但我张着嘴,雨水飘在我脸上,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兆良哥摸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的鼻子发酸,泪水冒上来,脸颊发烧。 他说:“你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一早就觉察得到,否则我也太不敏感了,是不可能的事。” 我垂下眼,两颗大大重重的眼泪终于噗的落下来。 “但……不是现在。”他说:“我想你是会明白的,伤了的心,一时间……况且,我是这样的爱她……我不会放弃。”他说得很断续很困难。 是我忍受不住,转头走开了。 母亲冷冷的问我,“你去见他干什么?” 我同她说:“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冷冷的在一角偷窥?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究竟要知道什么?你以一个毫不动容的观众身份来观看亲生女儿的七情六欲,挣扎失意,要到什么时候?你既不伸手救援,为什么还喋喋不休地批评我们这场戏做得不够精彩?你到底要什么?” 母亲被我说得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姐姐在一旁鼓起掌来。 我同母亲说:“你这样子下去,很快便会如愿以偿!我们会搬出去住。” 母亲竟不出声。 我回到房中,自书包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来吸。。 姐姐问:“如果她真的赶你走,你怎么办?” “她不会的,不过也不要把她逼得太厉害,她是母亲。” “我没有你一半本事。”姐姐说:“我根本不会同她理论。” 我歇口气,“她对兆良哥有牢不可破的偏见。” 姐姐沉默一会儿。 “你是为了兆良才与她吵吗?” “我的心事,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我把头转过去,不去回答,我问:“那个开黑色车子的人呢,怎么不来了?” 姐姐苦笑,“拣不到便宜选来?这个城里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 就那么简单。 真没味道。更显得兆良哥的深情难得。 姐姐看着街角,“他也不来了。” “如果他来,你会下去?” 姐姐缓缓摇头。 “但你仍希望他在那里等你,直至变为一尊石像?” 姐姐笑,“没有,我不会那么黑心。” “你知道只要你唤他,他是会回来的。” 姐姐不回答,她翻阅报纸找工作。 这三年来他们爱得那么劳累,有个机会休息,往乐观那边想,也未尝不是好事。 姐姐说,有时候天气热,在小公园坐着,热得头昏,手脚都麻痹起来,一天工作下来,疲倦得紧,还得谈恋爱,苦得不堪,几次三番要放弃,只觉一头一背的汗,胶住灵性,如果不是母亲竭力反对,或许可得喘息。 “好几次想出去租个小房间同居。”姐姐说。 现在终于分开,母亲却没有胜利感。 姐姐找到工作,仍然上班,并没有堕落,母亲不知有没有失望,但对我们的态度,逐渐缓和。 姐姐很消瘦,衣着也随便起来,渐渐爱穿宽身舒适的衣裳,品味与我越来越接近,化妆淡下来,比起以前,少了种神采,但多了些气质。 每到七时,我们仍然伏在窗台上看牢街角。 有时候我喜欢在那种时刻,故意下去买一包巧克力。母亲再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兆良哥在不在那里等,已是无关重要的事。 家里很静很静。 每天黄昏,一家三口坐在家中吃饭,三个女人都沉默无言。 最无话可说的是姐姐。以前似一只彩雀似的姐姐。 我最不原谅母亲这样克杀姐姐短暂的青春。 我问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他在什么地方?” 姐茫然问:“谁?” “兆良哥。” “没有。”她淡然。 “姐,我不是要探听你的秘密,你可以和我说老实话。” “没有。记忆太苦涩,不想好过想,环境固然不容我们,我们也太不争气,那么年轻,又没有能力,谈什么恋爱?” 我靠在窗口看,“我奇怪他在做什么。” “他?努力做工。” “你怎么知道?” 姐微笑,“我太清楚地。” “有没有新的女朋友?他还是很爱你。” “总有一天会淡忘。” 我约莫觉得姐有什么在瞒我,她的声音语气虽不热烈,但并没有绝望的味道。 难道她已经忘记? 我很失望,天气又渐渐热起来,有时候雷雨天,我会解嘲的想:幸亏兆良哥已经放弃了,不然准会淋死。 我有事有事在窗畔生根。 一个黄昏,一眼望出去,吓一大跳。 眼花?我用手擦擦双眼。 这是谁?西装、领带、俊朗的面孔、修长身裁,数月不见,依然无恙。 化灰也认得他是兆良哥。 这是怎么回事?改变装束,他又跑回来等。 是不是我们想念他想得太厉害了,引起幻觉? 刚在疑惑,要咬嘴唇来证实是否做梦?眼前一花,又多了一个人。 姐姐! 她飞快迎上去,拉着兆良哥到另一角落去。 我明白了。 他们早已重修旧好,只不过改变热烈的旧作风,现在瞒着我与母亲,偷偷作短暂的见面。 岂有此理。 我开头只会很生气,心中胃酸泡。直到感情沉淀下来,才懂得为他们高兴。 连我都瞒。我一直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呀! 也许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也许觉得不好意思,也许没有把握。恐惧太多……过去的坏经验影响。 我决定维持沉默,免得不成熟的感情一打就散。 姐姐在十分钟后就回来。 我不禁佩服她,一点声色都不露,除了身体成熟,看样子她头脑也成熟了。 到这个时候,我仅有的一些妒忌之情也去得干干净净,完全恢复正常。 今天兆良哥也太不小心,竟站错位置,给我看到不要紧,给妈妈看到又有麻烦。 如此他们俩也不似从前那么痴缠,见个面,说几句,就各顾各做更重要的事去,一早就这样,怕双方家长也不致于反对得那么厉害。 至今我很放心。 我一直没提起,暗暗留神,又得到新的理论:原来他们见面的时闻改为每星期三次。 姐姐的生活正常,憔悴焦黄之气渐渐散清。 我忍不住要捣蛋。 趁着天气好的黄昏,我到街角士多另一边去等地。 兆良哥比我早到。 我咳嗽一声。 兆良猛地转过头来,见到是我,一味只是笑,非常不好意思。 我的悻悻然倒不是装出来的。 他一直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及歉意。 我对他的爱并不是自私的,他应该知道。 跟着姐姐也赶到了,看见我一呆,也不出声。 兆良说:“怕你们母亲知道……” 我低下头看鞋子。 “你看你们俩,现在多相像。”兆更哥又说。 姐姐乘机说:“我们根本是姐妹。” 我仍然拒绝出声。 兆良说:“我开职了,不替我高兴吗?” 姐姐说:“我和她先回去。” 姐姐拉起我,一齐回家,一路温言地试探我的情绪。 一开门母亲迎面出来。 她苦无其事的说:“为什么不请兆良上来?” 我一惊,立刻说:“不是我说的。” 母亲接着说:“在街站,多么累。” 姐还在发呆。我说:“还不去追兆良哥?你不去我去!!” 我飞身去追,他还站在车站。 “兆良哥!”我喜悦的大声叫,向他招手。 姐姐也在身后跑上来。 兆良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却知道黄昏七时街角快成为历史陈迹。他们终于获得家人的谅解。 前面道路终于有阳光照耀。 结婚: 沈岳瑞是我的老朋友了,有人曾经笑我们是青梅竹马,因为我们幼时是邻居,又一起念书,故此妻不大喜欢她。女人总是吃醋。 再加上老瑞有些十三点兮兮,妻更加白眼有加。 不过老瑞每次来找我,妻仍然客客气气,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不会在我面前发牢骚。 日子久了以后,她们也有说有笑,因为妻已看出来,我与老瑞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要有也不会等到今天才有,根本我把她当作一个包袱,半个兄弟姐妹,在必要时扶她一把,如此而已。 老瑞蛮可怜的,没有父母,自幼跟着亲戚过活,往往表兄弟姐妹有的,她没有,因此造成一副好强心。自卑感与虚荣心,交织成为一片混乱。 我记得当年她时常跑过来我们家吃饭,母亲说不过多加筷子而已,我们是这样泡熟的。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到目前,老瑞真老了,我也老了,都是三十出头的人。 不过老瑞每逢受了什么剌激,还维持童真,爱嚷嚷:“我要结婚了。” 仿佛一结婚立刻可以得道成仙,不同凡响。 开头的一两次,大家都以为是真的,着实热闹一番,几乎连礼物都备下了,又没有下文,因此渐渐大家都不理会她。 妻同我说:“会不会是惯性?” “你公司同事一大把,介绍个理想的人给她,应该是没问题的,老瑞长得过得去,又有份职业,而且不见得在人前也这样口无遮拦。一个人活到三十老几还玉体无恙,一定有她的本事,不可能一无是处。” “你对这干妹妹不错嘛。”妻微笑。 “不错?是不错。我也瞧不出有什么好,这些年来,我有什么好处给她?人与人之间,不过是这样。欲想人雪中送炭,不如平日自己把炭储藏起来,留待下雪时用,至于锦上添花,也不必了,织一幅织锦时,不如把花也织进去,凡事千万不要求人。” 妻说!“你看,牢骚一大堆。” 我笑。 “我看她自己很有办法,不必旁人动脑筋。” 说得很是。做媒做中做保都是难的,若当事人过河拆桥,倒也罢了,呆鹅还可以祝他幸福,最惨是一些当事人明明在河中央,已经打算拆板,急得保人一额汗。这位仁兄/仁姐最后失策掉在水里,还照样的抱怨保人。 老瑞很快把男朋友带来喝下午茶。 我们家的下午茶是著名的,因为有很多点心相伴,有朋友说每星期六来,保证增肥。 我们在周末下午客人常满,像个沙龙,只可惜蜗居太小,有人满之患。 老瑞带着男友来了。 我一看就知道小尹只是吃饭跳舞的男朋友。 老瑞当局者迷,我不便扫她的兴。 她把小尹带来我冢,也是看得起我,认为我不使她蒙羞,我配见她的男朋友。 男女在一起,开头总是把最好的一面给对方看:男的一定把女的往他办公的地方带,好让她知道他有事业。女的多数带他见朋友,表示公开两人之间的关系。 男女之间的花样,耍来要去不过是这几道板斧,过来人都心知肚明,会心微笑。 我殷勤地招呼老瑞与小尹。 老瑞很陶醉,不时眼定定的青青男友,面泛春光,不胜其喜的模样。 我既好气又好笑。 真是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做也做够,熬也熬惯,有什么担当不起,要乐得那个样子。 当然,现在这年代,男女也不必玩猜谜游戏了,但始终双方都要含蓄一点才好,将来留个余地下台。 她过来问我:“老杜,你看他如何?” “很好,任职何处?”我问。 “大美银行的副经理,留美学生,管理科硕士。”老瑞神气活现的报告。 “你们走了多久了?” “三个星期。” “啊!那么怏。” “我们要结婚了。” “又结婚?” “死相!”她推我一下,“我几时说过结婚?” “不止一次了。” “这次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我笑!“他向你求婚?” “求过。我想我快要答应他。”老瑞答得不含糊。 我一怔。 “你认为如何?”她问我。 “无论如何,结婚是好的。”我说。 我大力拍她的肩膀,祝她从此走上一条正路。 无论对强人或弱考来说,结婚都是好的,生活可能仍然要面对许多困难,至少有个并肩作战的伴侣。 晚餐时分,这一对亲亲密密的走了。 妻问我:“可是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 “看样子是非结不可,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什么时候?” “说是下个月。” “现在离下个月只有十天了。”我不置信。 “马上就揭盅,尽管走看瞧。”妻笑,“你信不信?” “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那个叫小尹的男人娶她。” “为什么?”妻不以为然,“也许人家有缘份。” “缘份是什么?”我反问。 “是很支的一种说法,把男女拉在一起的一种无形力量。” “缘份也要凭因素的,洋人嘴里的机会率便是缘份,要中机会,人为的因素多看呢!这是一个条件社会,小尹怎么可能娶老瑞,对他根本没帮助,像这种小伙子,理想中对象是小康之家出来,大学刚刚毕业,有嫁妆的小姐。” “你懂看相?”妻不服贴,“你怎么知道小尹先生要的是什么?” “像小尹先生这样的年轻人,任何一家英资美资的银行里都可找到一两打,他们的行动模式都有来历,这并不需要一个料事如神的活神仙才可以预测到,他是不会娶老瑞的,老瑞不管他用,吃吃喝喝不要紧,结婚?那是两码子事。” 妻反问:“他动了真情呢?” “现代人没这么容易动情。他要是会得动情,决不能拖到今日才罗曼蒂克起来,都三十出头了。” 妻不语。 过很久她说:“下个月明明要到了。” 是的,一煞时十月份便过去。 小尹不见人,老瑞仍然孤家寡人。 妻觉得我料事如神。“虽是势利眼,不过眼光够准。” 怎么能这么说,这明明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怎么好说我势利。老瑞嫁个船王,我也不能沾她的光,她嫁乞丐,未必会向我借贷。 不过老瑞那么好胜,她非要嫁个她认为可以为她扬眉吐气的男人不可,雪一雪“前耻”。 她说:“明明提到婚嫁,后来见到离乡别并的到美国去,算啦,我爱香港,舍不得。” 就这样找个梯子下台来。 “结婚管结婚,以后别叫得通街都知。” “我明明决定,后来才改变心意。”她说。 “后来是谁改变主意?”我问。 “我!” “为什么?”我直截了当的问。 “我嫌他烦了,一直催我到美国去,当初,谁也没有提过去美国。” 我说:“到外国你们何以为生?” “他没问题,他家人都在那里,我可无聊了,这里朋友多,美国不认识人。” “可以念书。” “唔──临老念什么书?”她不耐烦起来,“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我闭上尊嘴。 妻给我一个“你好不识相”的表情。 妻是对的。 我太不识趣。 我记得我与妻从相识到结婚,简直没有人知道,到私底下订了婚,才告诉亲人,旅行回来,便实事就是的组织家庭,直到如今。 我从没想过有人居然可以把结婚当中奖金似的大肆宣扬及庆祝。 这未免太看低自己;像是没人要的箩底灯,忽然获得赏识,乐得晕头转向……这是不对的,老瑞一开头就错了。 一个人,只要有一份好的职业与健康的体格,总会获得理想的配偶,而终究可以为阁下扬眉吐气的人,始终还是阁下自己。 多少女人嫁入豪门(真的嫁了进去),因为不获夫家赏识,还不是一无所获的黯然离开。 婚姻最重要是门当户对,志趣相投。 老瑞经过这次之后,着实憔悴了一阵子。 我很同情她。她“失恋”了,可以这样形容她,不过用“失意”两字,比较适合。 人生不如意事常──岂止! 老瑞喝醉了酒就到我们家来,我们腾出沙发来让她躺着,对她很好。 真是的,一个完全没有背景的女子,在社会要闯出名堂来,太不容易了。谁关心她的病痛、需要、挫折,以及死活?一切都凭她自己,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立刻成为笑柄。 这就是老瑞一直渴望出人头地以及扬眉吐气的原因。 她想嫁得一个社会上公认的好男人,不是生理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 她对婚姻的憧憬很大,很不着边际,老以为婚后可以一步升天,吐尽一口鸟气,添增一种被需要的好感觉,出嫁从夫,她乐意在小家庭里做一个主妇。 但请看看妻。 她何尝不是嫁予一个社会公认的好男人,但是她不但有一份全职,回到家来,还不是什么都得她动手,有几次累得她仅叫,向我跳脚,控诉我不帮手。 别以为这算劳苦功高,公公婆婆还嫌她不赶快替咱们家添个男孙! 瞧,为人妻岂是易做的。 嫁到外国,即使有房子有车子,也够闷的,五六十岁的退休人土都说吃不消,更不用说是年轻主妇了,一天到晚对本洗衣机洗碗机……老瑞这次失意,难保不是幸运。 妻都常常说:“唉,我嫁了你,你们家便多了条不用吃草、忠心不贰的牛。” 嫁人与享福没有丝毫的关连。 所以不要说是生孩子,这年头肯嫁人的女子也不多了,越有资格,越够知识的,越不肯嫁。 有一阵子,家里特别的静。 我对妻说:“莫非老瑞又有男朋友了?” “看样子是。” “这样也好,屡战屡败,失败乃成功之母。” 不知道这次是啥人。 “是谁?”我问。 妻说:“除了自己妹妹,谁敢问谁?不要紧,她一向喜欢宣扬,她一定会自己说出来。” 我们等了一个礼拜。 老瑞把她的男友带出来见面。 这人还真有一手,男朋友外表都不错。 他姓鲁。 小鲁一表人才,西装毕挺,说话有纹有路。 但是结婚仍然是另外一件事。 一看就明白,吃顿饭,奋场戏,小鲁乐于奉陪,但结婚,嗯,怕还需要一段日子。她老遇到这种男人。 双方总得互相观察清楚,认为切合需要,那才可以谈论婚配。 刚认识就提到婚嫁,哪个男人会不被吓跑?希望老瑞理智一点。 大家吃了一顿丰富而愉快的晚餐。 由我付胀。怎么好意思叫陌生人拿钱出来。 饭后我们去喝咖啡。 我与小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阁下哪里人?” “广东,不过自小在香港生活。” 老瑞加一句:“他是独子,家里是老式家庭,父亲过世了,母亲打理一家药行。” 我皱一皱眉头:“鲁先生干哪一行?” 那小鲁稚气的说:“我此刻念博士,还没出来做事。” 我吓一跳!这么小?还没毕业? 老瑞连忙说:“他也有二十九岁了。” 廿九岁还没考到博士。我弟弟廿五岁就拿到这衔头。 看样子老瑞还要放多一阵太子账。这是很累的一件事,不知她有没有心理准备。 吃完茶我们也就散会。 妻坐在梳妆始前把头发拆开梳通。 我靠在床上看她理妆,忽然心中涨鼓鼓地充满幸福。茫茫人海,能够找到一个相配相爱的伴侣,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很满足地睡了,觉得诸人苦海无边,我则经已回头是岸,上天待我不薄。 第二天起来,对妻特别的温柔体贴。 这年头,男人找妻子难,女人嫁丈夫也难。 人挑你,你挑人,难得大冢合眼缘,又要家庭允许,太不容易。 我们等老瑞带来好消息。 这次她同这男人走了很久,总有三五个月。这对老瑞来说,已是半辈子那么长久,很难得了。 一日下班回家,看见妻在同她说话。 妻说了一半:“……你也不小了,一晃眼三十出头,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一夫一妻,图个正经,天天过着春意闹的日子,多累。” “我们快要结婚。”老瑞说。 “他有经济独立的本事?”妻问。 “也许可以住他家。”她低下头。 “别开玩笑了,天长地久,你能跟申一个广东老寡婆住?也许人家每天早上六点正要起来上香给神主牌呢!叫你陪她,你肯不肯?” 老瑞不出声。 妻笑一声,“怕不怕?” “什么都被你料中。” “你自己好好考虑,没有好的对象之前,不必谈婚论嫁。” “人家会笑我嫁不出去。” “人家未必有空笑你,有那么无聊的人,你也不必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何必担心,人家黄筑君张敏仪还没有嫁人,你急什么?” “但是人家有事业。” “事业是自己努力得来的。”妻说:“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你老挂着谈恋爱,人家埋头苦干,当然人家有事业。” 老瑞发呆。 我捧了某进去。 妻向我道谢,接过茶杯。 老瑞很感叹的说:“你们真的相敬如宾。” 我微笑,“这样默默地快乐不为人知的生活,你过不惯。你是个不断寻找刺激的人。” 老瑞白我一眼,“别寻我开心了。” 我说:“这种事急也急不来,该你碰见的,你一定会碰见。” 老瑞说:“再迟,迟到几时呢?这些日子来,穿衣服赔化妆品也蚀得光光的,又住在亲戚家,自己连公寓都租不起,做了七年工也不见有升职机会,再不嫁,更加山穷水尽,我连申请到美国旅行,领事馆都不批下来,”她顿足哭丧着面孔,“分明嫌我不够资格。” 我未想到她的处境尴尬到这种地步。 妻与我面面相觑。 我说:“先要解决住的问题。不能再住在人家家里。” “出来怎么办?租人家一间房间,不如住他们那里。” “可以租层小公寓。”我说。 妻不耐硕,“你这等于教人食肉糜。” “最要紧是自己有个窝,有私人的活动范围,那么你就不会那么渴望结婚,”我说:“真的。” “谁不知道真的?要是经济能力不够,也不能有这种享受。”妻说。 “现在房子便宜了,要是狠得下心来,不过三四千块月租,花一两万装修便可以入伙,如果你工作七年,连这个节蓄都没有,那就不值得原谅了,我知道有位小姐返来六年间,不但自置一千三百尺面积的楼宇,还有十万美金以上的现款节蓄,而且皮裘钻表一应俱全──别想歪了,人家不是做偏门的。” 老瑞暴跳,“你这个人,废话怎么如此之多!” 我瞪看她,“别告诉我,你都穿在身上了,你的衣服,并不见得出色。” 妻说:“出色的衣服,两三万元一件,别开玩笑了。” 我再一次闭上尊嘴。 老瑞低下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没有打算。” “钱花到哪里去了?”妻抱怨她。 “根本没有赚多少,一个月才几千块钱,吃吃喝喝已经完蛋。” 三个人无言相对。 随后老瑞说:“发奋已经太迟,我还是结婚算了。” 我说:“他能负责你全部开销?” “是,我很快不必再工作,有他出去做便可以。” “他还是个学生哪!” “不是他,是另外一个。” 我真的被弄糊涂了,我怪叫,“你倒嫁什么人?” “一个有独立资格的人。”她说。 “谁?”我与妻齐齐问。 “你们没见过。”她答。 “老瑞,别这样二百五兮兮的好不好?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虽然说如今可以离婚,离了再给,难免元气大伤,况且有多少个女人有资格结三四次婚?” 妻也说:“为生活为出路结婚,都不是好办法。” “那么为什么呢?”老瑞问。 “自然是为认为跟这个人生活比一个人生活愉快。”我说:“狂恋是不需要的,别太戏剧化。” 老瑞怔怔的说:“两个人生活当然是比一个人好。” “是吗,那么为何那么多人闹分居?”我问。 老瑞说:“你这个人最讨厌,非但没有解决我的问题,还引起那么多难题,老听你说话,已经头发白。”她勃然大怒。 妻说:“你别理他,他也是为你着急。” 老瑞说:“我走了。” “吃完饭再走。” “我不是没有地方吃饭的。” 她走了。 妻责备我:“你看你,太过份了。” 是的,我是有点过份,我为她看急。明明看她走条错路,又不能举出什么具体的方法来帮她,眼睁睁看着她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碰乱撞。 “在这个关口不适合说话。”妻说:“一切话都变成讽刺她讥笑她。” “那么,朋友要来有什么用?” “朋友,朋友是要来陪着吃饭用的。”妻立刻答。 我呆半晌。 以后的日子里,我努力与老瑞联络,想叫她来吃饭。 老瑞对我非常冷淡,甚至不耐烦。 我心中有气。我是一片好心,我有正经职业,我有家庭,我可不愁孤独。 妻说:“你与她斗气,你疯了。” 我翻过报纸,“我在阅报,看看有什么结婚启事,也许老瑞真结婚了,想通知亲友也说不定。” “啊?会这样吗?倒真要留神。” “到今日尚未登出来。” 我们一直期待发生的事,并没有发生,不过老瑞绝足不来,是个事实。 她终于被得罪了,也难怪,我把她说得一文不值:没事业、没房产、没丈夫、没现款、没青春,又不美貌,要死,简直把她踩成柿饼,难怪她生气。 活该。三十年的交情,毁于一旦。 你别说,家里少了老瑞来坐,顿时像欠缺什么似的,静了下来。 怎么能不寂寞呢?她那么勇敢,我们太过自爱,不敢说不敢做的事,她全部付之于行动,光是做观众,都能骇笑,这么精彩的一个人物,忽然绝足不来,损失不少人生乐趣。 而且多多少少我有点担心她。 老瑞能不能在三十高龄修成正果呢,就要看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 结婚以后,若能克守妇道,克勤克俭,那是不成问题的,若还出什么花样,话就很难说了。 我口气老到,到现在还常常想以长辈姿态出现,指出她的不当,当然她要不高兴。 玩火,是她的事,沦落,是她的身体,她不需要朋友来教导她指挥她。 索性孤立自己,少听许多闲言闲语,任性地过她认为值得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 妻说:“看样子,她是真的不来了。” 我心恻然。 “明天她嫁个百万富翁,你就不会有这么难看的表情了。”妻笑;“也难怪她一天到晚要出人头地,这些年来,无论谁说起她都要皱眉头,她气苦。” “你看人家谁谁谁情况其实跟她差不多,但是人家值得尊敬,她不。” “因为你同老瑞太熟了,熟稔带来轻蔑,那是一定的。” “她也看不起我。” “算了算了,别老说她,她要打喷嚏的。” 我说:“从此不说她。” 后来也渐渐淡忘这件事。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很久很久之后(感觉上像已是很久很久),开信箱跌出一张帖子来,是老瑞的结婚请帖! 哇!我叫起来。 那男人叫什么?我连忙盯着看:叫张文新。 “我们订于九月十五日在香港大会堂注册处登记结婚。” 我奔上楼去给妻者。 “真的结婚了,真的结婚了。”我叫。 妻接过帖子,喃喃的说:“真的结婚了。” “伟大伟大,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好的。”我说。 “那人是谁?干哪一行?出色不出色?能不能为她出口气?”妻一连串问。 “不知道。” “她怎么不把他带来给我们瞧瞧?” “这次她实行守秘。”我说。 “可不是。”妻埋怨,“都是你。” “算了,朋友也有缘份,缘份尽的时候,多说无益,能收到帖子,已经算很不错了。 我茫然若失。 结婚了。 从此以后,我们都没有与她联络上。 谁知道,也许她恨我们。也许她真正要显点颜色的,就是我们两夫妻。 她没有给我们新电话地址。 我们一直不知道她的对象是个怎样的人。 不过我心中暗想:也许婚姻一触礁,她又会出现在我们家──那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姐妹俩: 家里其实很简单,三个女人。姐姐、母亲与我。 父亲早已去世,剩下一点点钱与一幢小房子。支持历年来的学费及生活费,待我们成年,已没有剩下多少,生活非常节俭,童年的生活沉闷而悲观,过得相当乏味。 母亲并不是振作坚强的女人,自父亲去世之后,终年以眼泪洗脸,现在虽然把悲伤收敛,但成日都板着一张脸,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所以我与她的关系一直很暧昧。 姐姐常常与她吵架,而我则较为迁就她。 生了姐姐后十年才生我,父母一心一意要添个儿子,结果又是瓦不是璋,母亲失望之至,但爹却是疼我的。 我与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样,姐似妈妈,而我似爹爹。芝麻绿豆的事,对于姐姐来说,都是一项刺激,而我,我似一个泼皮,天落下来也只不过能催我走快两步。 为了这种嘻嘻哈哈的性格,近年来母亲对我也越来越好感。 我性格中的妙处,像爹。 在临终前,他犹自说笑,对妈妈说:“总要发生在一些人身上的,人谁不会死呢?再舍不得也只好撒手。对小妹好些,迟些你会知道,这女儿比儿子还强呢。至于你,就委屈寂寞一点了,都四十五岁,看样子你是没有再嫁的机会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年我十四岁。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事后说:“小妹完全没有良知。”这句话,立刻在亲戚间轰烈的传开,至今他们认为我是个十三点。 妈妈的唯一反应是哭得死去活来。 其实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认为爹说得对,死亡是生命的应有正常现象,当然,可爱的亲友去世,我们都哀痛伤心,但稍后应当拾回力量。 母亲没有。 姐也没有。 她们一贯地做了寡妇孤儿,挟孤以自重。 而我,我仍然坚持地振作地活下去,与她们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 啊。 我有没有说,姐至今还没有对象?三十四岁,没有约会,没有朋友,成日守在家中。 她的嗜好是同母亲吵架与同我作对。我无论效什么,她都要置评。我越是迁就她,她越是得寸进尺,为只为了误会我可怜她。 其实没有这种事。凭什么可怜她?人生难得二十,快过三十,时间过得快,谁没有三十岁呢,除非廿九岁死了。 况且现代女人的青春期这么长,三十四岁正当盛年,就算三十七八也还根漂亮,人到这个岁数才是真正成熟期。 只有姐一个人才以为自己行将就木。 她这个观念荒谬得不值得同情。 而我,我发誓即使到四十、五十,我还是会尽力把自己修饰得最美观。 我们并不睡一间房间,她说无法与我同住,所以我搬入储物室,一间小得只六乘六面积的杂物间。放了一张床之后,其余空间,只好用来挂衣服,做功课,我坐地上,伏床上写。 姐的睡房很宽,足有十乘十四。 独个儿住是寂寞,所以她时常走过来,靠在我的门框上,与我说话。 她的口气像那种三十年前广东片中的老姑婆。 我所做的任何事,她都看不入眼。我都退让她三分,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 那是一个暑假,我在写一份报告。 那日天气醣热,我们家如非必要,不开冷气,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一条内裤,埋头苦干。 被她看见了,就借题发挥起来。 开头还说得温和:“你老是这样衣冠不整,什么意思?” “家里三个女人,又是一家子,有什么关系?”我头也没抬。 “浪荡惯了,出去失礼于人。” 我觉得她过火,便说:“现在不兴诛九族的了,我不会连累你。” 这句话说得唐突,勾动了她的心事,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声,“可是谁都知道我有个辣的十三点的妹妹。” 我叹口气,知道把话说过份了,不去意她。 她又说:“妈,你不管她,将来被人退货,可怨不得。” 妈妈慢条斯理的吸口烟,“我管不看她,退货也没得怨,反正她可以养活她自己。” 我忍不住噗味一声笑出来。 姐更生气,咬定母亲帮着我。 妈妈又说:“大妹,我看你的口气,比我的还要古老,就快要你妹妹证实她是否处女了。” 我觉得老妈这句话有莫大的幽默感,心头一宽,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姐忽然恼羞成怒,指着我骂,“神经病,浪得那个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滥?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 我愕然:“知道又如何中.你不是打算写成一篇文章,投稿到秘闻杂志吧?我有图片,”我作状一阵乱翻,“可权充插图,有张穿泳衣的不错──” 谁料她会扑上来给我一巴掌,我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子事体,面孔已着了一记,火辣辣的痛起来。 我也动了真火,本能还击,也给她一个耳掴子。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重一百廿磅,出手犹如轻量级拳手,她蹬蹬蹬退后三步,然后放声大哭起来,奔进房中,关上了门,两日没有出来。 自从那次之后,我们的感情就淡了。 一年之后,我自文学系毕业,很快找到了工作。 我仍然同小朱走,我们的事,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因为老姐不会忘记替我宣传。 她恨我。 为什么? 小朱说“因为你有的,她没有。”很讨好我。 我膛目。“我有什么?肉?别开玩笑了,就算是青春,也已近末期。人不靠青春,人靠的是知识与品格。况且谁没有青春过,上主是很公平的。唯一可以说的,就是我比她开朗,这也不见得是本钱。” “可是人们都愿意接近你。” “那当然,跟我在一起,不用动脑筋。” 我已经一年多没同姐姐说话了。 工作时间长,周末又到处跑,很少逗留在家中。 这一阵子小朱游说我搬出来住。我沉吟许久还作不出答案。 第一,收入不是那么好。第二,有了自己的地方,男朋友来来去去势必方便,很容易过界限。 我当然不是老古董。但对小朱,尚想留个余地,他并不是可以托终身的那类人。做为玩伴,他是出色的,但他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年纪大了,便觉得他不可靠。 近日我正想疏远地,他看出来,便更要抓紧我。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 走了五年,不是说脱身便可走的。 小朱这人,一向有些流气,以前小时候,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做事以后,越发觉得他幼稚,许多地方,格格不入,仿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 本来倒是想找一层小小的公寓,现在为了他的缘故,觉得住在家里,反而有安全感。 我一直支吾,他看穿我的心意。 像今日,吃完饭,说好由我付贩,本来高高兴兴的,说到这个问题,他又同我争执。 “为什么硬要我搬出来?”我耐心问。 “我不喜欢你母亲,还有你姐姐,咦──”他作一个嫌弃的表情。 我忍不住说:“那么你搬出来好了,我很乐意到你的小世界里来陪你,我可以帮你策划这个小天地。” 他一呆,“你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吗?” “我怎么令你不好过,你倒说说看。” “你明知我经济能力不够。”他不高兴。 “你我收入是一样的。”我提醒他。 “但我是长子,我要把部份收入拿回家去。” “我也得照顾家里呀,”我不悦,“为什么你觉得我可以义无反顾的离开她们?” “算了,说来说去,你不肯为我牺牲。” 我觉得多说无益,“朱,你不能为我做的事,就不要希企我为你做。” “斤斤计较的小女人。” 我更觉察到他的自私,不想再争论下去,便陪个笑,“我累了,明天还要上班,我们走吧。” “我知道,他们都说你同刘振元来往。” 我一怔。刘振元是我的老板。 我并不分辩。叫侍者来结账。 “你姐姐告诉我的,”小朱说下去,“说那个姓刘的送你回家,已经不止几次了,是不是?他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开一辆丹姆拉,”小朱越说越气,“他比我有钱,他有的我没有,但他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你应付得来吗?你们俩相差二十岁,会有幸福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站起来。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脖子上,“小妹,你若有胆子离开我──” 他的手渐渐收紧。 我心平气和的问他:“那又怎么样?” 他逼不得已的说:“我杀了你。” “你不会的。”我淡淡格开他的手。五年来往,我太清楚地的为人。 “不会?” “当然不会,你是长子,杀人犯就不能照顾父母兄弟了,况且,我对你很好,我不欠你什么,你不会那么做,再见。”我取过手袋,立刻走了。 姐姐告诉他的。 我的老姐快要疯了。 她想怎么样,逼我离开这个家? 很容易的,不需要逼,地方这样小,我迟早要出来找公寓住,我不打算在这所老房子内终老。 她真的恨我,我现在知道了。如果可能的话,扼死我的会是她,而不是小朱。 第二天情绪不佳,刘振元马上发觉了。 他笑,“昨天与小朱相聚,不甚愉快?” 我立刻发牢骚,“这个人自私、自大、愚蠢,兼夹神经质。” “可是以前你却是爱他的。”他笑意更浓。 我用手撑着下巴。“少女对异性的眼光真有问题。” 刘振元笑,“幸亏那时候没有人提醒你的眼光差,否则你早嫁给他了。” 我苦笑,“是呀。嫁给他,替他赚钱管家生孩子,被他利用,然后在牺牲殆尽时离开,还被他骂贪慕虚荣。” “现在打算怎么样?” “我不想再见他。” “他恐怕没有这样容易罢手。” 我笑,“他说要杀我哩。”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唾沫星子自牙齿缝中溅出来。 我很惭愧。我怎么会挑了那样的一个人做男朋友。我抱住手臂,下意识的摸了摸皮肤,玷污了,我想:古人说的玷污就是这个意思,很不好受。 我讪讪的籍词说:“我可不怕他。” “总得当心点,”振元说:“好聚好散,别激怒他。” “是。” 振元对我,多少有点像父亲对女儿,自幼丧父的我特别珍惜这样的关注。 我说:“我想同你回去见见母亲。” “我最怕这一关,”他烦恼,“我保证我同伯母的年纪差不多。” “胡说,”我微笑,“你才四十七。” “年近半百了。”振元握住我的手。 “开头她是一定抗拒的,”我说:“慢慢就会觉得你好,不过不要紧,同你走的是我,不是她。” “开头,你看中我什么呢?”振元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握紧双手,“啊,你的丹姆拉,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礼物。”我说得非常夸张。 “别瞎说,我会相信的。” 我正颜说:“因为你的体贴。虽然说施比受有福,但是闻中接受一下恩惠,是非常窝心的一回事。同小朱这种年轻的男人在一起,渐渐觉得吃不消,十多岁时钻戏院,在郊外散步吃西北风颇有风味,数年后体力不支,他又需索无穷,我便变心了。” 振元聆听,他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又勾起我的淘气。 我又说:“还有。你那么英俊,成熟的风度使我着迷。” 谁知他挺挺胸说:“是真的呢,不少女人喜欢我。” 那个周末,我郑重地叫母亲做几个菜,因为有个朋友会来吃饭。 母亲很有兴趣!“哦,是新‘朋友’?” “是的,你会喜欢他,他很有资格。” 老姐竖起了耳朵,面孔一沉,眼神中全是嫉妒,像是不置信这种事会得发生似的。 “是的,”我看看她说:“他很有钱,他已经近五十岁,他并不如你想像,纯粹为玩弄我,而且信不信由你,这与我的虚荣无关,我们非常了解对方。你可以用第一时间把我说过的话告诉小朱。” 她面孔上一阵青一阵白,霍地站起,回房间去了。 母亲数口气,“小妹,得饶人处且饶人,穷追猛打的决非英雄。” “我气她。” “近年来她比我都更像个小老太婆,嘴巴碎,器量小。我很担心她。” 我不出声。 “我也担心你哪,怎么跟小朱闹翻了?况且这个男人已经五十岁?怎么回事?” 当她见到振元,又高兴起来。振元一点不老,且人品稳重,谈吐幽默。她放心了。 姐藉故外出,拖无可拖才回来,还是在门口遇见我们,她下死劲盯了振元几眼,才上楼。 “是令姐?” “唔。” “姐姐总是姐姐,对她好一默。”振元说。 “她说不要人可怜她,她并不可怜,像我这种什么都唯利是图的人才痛苦,痛苦会腐蚀我短短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顽皮的孩子。”振元怜爱地看看我。 我抱住他的腰。“有一日我不同你好,去嫁别人,你会不会杀我?” “我会祝你幸福。” “不妒忌?” “妒忌往往是为自己不值而引起,而不是为爱,一般人太美化自己,硬说一切为着爱。” “振元,我从你处,不知学得多少道理!” 我与振元,在我进入公司的第一日就开始了。 他的能力、气度都使我钦佩,相形之下,小朱显得渺小幼稚,半年下来,小朱越来越不重要,振元予我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到今日,我已决定脱离小朱。 对于十九岁的女孩子,小朱有他的吸引力。后来的一段日子我长大,而他没有,距离愈加显著。幸亏他没有多愁善感的性格。他的感性至低,事实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不过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时常惹我生气,与我吵架后往往表演失踪,要我迁就他才肯出现,嘲讽我的慌张……如果结婚的话,恐怕照样会出去倾诉妻子不了解他,但此刻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他忽然说要杀我。 我开始厌恶他,更加珍惜与振元的关系。 振元爱护我无微不至,跟他根本不同作风。 选择是明显的。 小朱并没有就此放弃。 他的行动很恐怖,天天在公司门口等我。 我说:“小朱,以前叫你来,你还不来,时常失约,现在这是所为何来?” 他不出头,我相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问:“是我老姐的馊主意是不是?以你这样的人才,找个女人为你持家养孩子,应当不成问题,何苦念念不忘前人?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好处,你应比谁都明白。” 他很惘然。 “别浪费时间,也别为自己不值,好不好?” 他低头走了。 如果我找到的新人不是振元,不那么强不那么好,也许小朱就甘心得很。人非要看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才会舒服。 他是受不了我乘搭豪华汽车,在比较好的饭店出人之类,所以要设法使我回复本来面目。 人心真是奇怪,相信很多人都不能解释。 我至今还是无法理解,一对亲生姐妹,怎会闹到这么僵的局面呢? 母亲说:“听说振元收着个舞女。” “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流行。” “他女儿十五岁了,是不是?” “那孩子在英国念书,连暑假都不肯回来,人家十三岁开始就在那边寄宿了,”我说:“你叫姐姐的私家侦探打听清楚再说。” “她说你们的婚姻不会长久。” “我们根本没有谈论到婚事,”我说:“她还是在我水性杨花的性格上做文章吧。” “你跟你姐姐,像死对头,人家姐妹不知多友爱。”母亲抱怨。 “我跟她都不可爱,”我坦率的说:“至少我肯承认我从来不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免,而她?她怎度肯不做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我心中觉得搬出去也是时候了。 家中的电话老在半夜无端端的响个不停,去听呢,那头的人又不出声,也不挂断,神经兮兮,除了小朱,还有什么人? 我并不怕,只是越来越厌恶。 好采好散,何必丑化自己,又是个男人,更加可耻,连朋友都不能做了,我保证以后在街上碰见他,都会得避开他。 搬家之后,若对家里透露地址,老妞一定会向他通风报讯。老姐看不得我的日子过得太舒服。她是非折磨我不可的了。 为什么人会这样? 我只对妈妈说:“我会回来看你。” 她居然很了解,“你避开一阵也是好的。” 振元说:“我替你物色了一层房子。” 千多尺,装修全新,我非常喜欢。 “我买下来给你好不好?”他问。 “现在不好,如果是你,又嫌不够大,将来再说吧。” 他也觉得很合逻辑。 “那么,”他背着我,转向窗户,“几时要买屋子,告诉我,我随时有准备。”他语气羞涩。 我不明白他怎么不看着我说,振元这个人有些地方非常可爱。 对他来说,这算求婚。 尽管他是一个经验老到的中年男人,遇到他钟爱的女人,他还是不敢放肆,他尊重我。 我非常高兴,轻轻坐下来。因为他一开口便谈到婚姻,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重。 我愿意嫁给他,不过现在时间还没有到。我伸伸腿,也别太忽忙了,我希望一个比较从容的婚礼,倒不一定要非常隆重。 我们应当好好计划一下,婚后住在什么地方,家作什么布置,又该到什么地方蜜月。 振元是这么忙,除出蜜月期间,恐怕以后没有什么空闲会与我完全单独相处,所以这将会是个很长的蜜月…… 婚后他会好好的照顾我,我是他的小妻子,一切都不用担心,他甚至会顾及我的母亲与姐姐。 我温馨的想:我竟是这么幸运,难怪姐要妒忌。 在这一刻,我原谅了所有的人。 “想什么?”振元微笑的问:“很陶醉的样子。” 我说:“想我们的将来。” “我会好好的照顾你。” “我知道。” 我简单的收拾一下,便搬了出来。 我最大的财产不过是衣服。 而衣服很快就过时。我迫不及待的在置冬装,不见得会再穿去年的夏装。 那时候的品味比现在的又差许多。 妆扮这件事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持,振元立刻替我办好一张金色信用卡,任我喜欢怎么用。 开头一个月我花得很疯,几乎像灰姑娘突然得到奇遇,买得失去控制,随后镇静下来。 在这期间,振元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对我的容忍力是无限的。 我隔一日向母亲报到谈话。 她并不特别担心我。但注意到我的穿戴与以前有些不同。 她叹口气,“如今接受男朋友的馈赠,也不算得什么,不过当心场面做大之后,下不了台。” 我偷偷给她一个电话号码,“别告诉大姐。” “得了。”她说。 “我与振元大概明年会结婚。” “多些了解会好些,”她吸烟!“不到结婚那一日,不要宣扬出来,结婚又不是中奖券,那么兴奋做什么?婚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看你怎度应付,做得好才叫做成功。刘振元的生活很复杂,做他的妻子不是易事。” “咦妈妈,你这番话说得充满哲理,我不欣赏了,怎么以前根少听见你说这些?” “去你的。”母亲居然露出一丝笑容。 我取出一叠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问:“现在还上班吗?” “上,朝十晚十,振元教我做生意。” “嗯。” 这时候姐开门自外回来。 我假装看另一方向。她并没有放过我,上下打量我一下,嘴里喃喃说:“有本事飞上枝头去站着,一辈子不要来。” 母亲咳嗽一声,“大妹,你话太多了。” 姐冷笑一声,“如果我也有那么多钱,母亲就不会嫌我话多吧?” 母亲说:“大妹,你老是觉得错在别人,这是不对的。” 姐说:“这个家,住不下去了,看样子我也要搬出去。” 母亲说:“你最好一个人住在孤岛上。” 我忍不住笑。 大姐把自己锁在房内。 “我担心她。”我说。 母亲说:“不必,她只是情绪不稳定,没有风险,倒是你,在外头一个人大起大落,自己当心。”她又默起一枝烟。 “我走了。” 落得楼来,一眼看见小朱站在对面杂货店门口等。是大姐向他通风报信来。这个人,也不用上班,一天到晚鬼魅似的钉着我。 大姐为什么要害我?即使略略引起我的不安,也是好的。 我抬头看向楼上,大姐的影子在窗口一闪,隐在窗帘后。 司机把车驶过来,我拉开车门。 小朱奔过来,“小妹,小妹。” “你有什么话说?”我很温和的问。 他更憔悴,更旁徨,嚅儒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根本不像从前的小朱,我很难过。 “我姐姐是个很愚昧的女人,小朱,你怎么会听她的摆布?你要是有话说,明天下午三时我在大酒店咖啡室,你可以说个清楚。现在回去休息。” 小朱怔怔的肴着我。 “明天见。”我说完上车。 系铃人是我,解铃人也须是我。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成为姐姐的工具。 我没有同振元提出我约见小朱,我想见完他,看看有什么结果,再说未迟。 小朱打扮得较为整齐。 我穿得很普通,相信不会使人眼前一亮。 我坐下来,他抬头向我苦笑。 我温言说:“小朱,以我们的交清,实在什么都可以说,我不是来敷衍,亦不是来解释,我只是想问一句.!有什么可以帮你呢?” 他不响。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为何贪慕虚荣之类。但他没有。 他说:“以前我没有珍惜你,小妹。” “可是我有我的乐趣。”我耸耸眉。 “那时候你是爱我的,对吗?” “对得很。不然怎么两个人散步到天明?”我微笑。 “为什么变了?” “也许长大了,需要不一样,小朱,希望你明白,人是有变的权利的。” “是。但我要失去你了。”他激动起来。 “失去任何有用的东西都会引起不快,除非是面庖、老茧这些无用之物,我明白。” 他被我引得笑起来。 “小妹,我会想念你至死,谁还会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逗我笑?!” “电视长篇喜剧。”我说。 他又忍不住笑。 这次与他见面,比我想像中愉快。 “是姐叫你来跟住我的吧?” 他点点头,“她恨死了你,你要当心。” “为什么要恨我?我们由同一父母亲所生。” “因为你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 “胡说。” “我觉得你应该劝她。”小朱说。 我说:“我才没有那个工夫,你别以为我劝你,也就会去劝她,我不是她的救世主。” 小朱犹疑一刻说:“以前你写过信及卡片给我。” “是,”我微笑,“那些肉麻的句子。” “我给了她。” “什么?” “我太气,气你反脸不认人,所以都给了她。还有那些宝丽美照片。” “小朱!” “对不起。” “你这人。”我摇头。 “我知道,活该你鄙视我。” 我很镇静,“你知道她会给什么人,是不是?” “是,刘振元。” “如果刘振元丢了我,你们两个人,到底会有什么益处?” 他低下头,“心头大快。” “真的?一定要旁人比你更不幸,才会心头大快?” 他不敢出声。 我叹口气,“我是你一度的爱人,我是她亲妹妹,喂,请告诉我,真的恶之欲其死?” 他笑不出来。 “别以为你受委屈,我也有冤情。” “对不起。”小朱看样子很后悔。 我又欢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就算我离开刘振元,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以后会自动消失。” “你早该消失了!”我生气。 “你以前发脾气的时候,老这样骂我。”他苦笑。 我摇摇头,“我要走了。” “多谢出来见我。” “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保证你将来的女友比我好一百倍。” 他有默惭愧,“你不恨我?” “不根,”我说:“觉得你蠢,无端做了一个妒忌女人的烂头蟀,这样对你的名誉也不好,宣扬出去,谁还敢同你来往?” “小妹──” “算了。”我摆摆手。 才站起来,就看到振元在转角处。 我迎上去。 “我来接你。”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你大姐通知我的。” 我微笑,“说我与前度刘郎约会?” 振元不说什么。 我说:“真丢脸,有这么一个姐姐。” “我怕他对你有什么不轨,因此赶了来,我过虑了,看样子你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是,他到底不是一个瘪三,他答应不再骚扰我。” “也许早应该与他面谈,越避他越恨你,非要毁了你才甘心。”振元说。 我不响。可是那时我不想见他,很厌恶他,情愿由得他去恨。 上得车来,振元交一包东西给我。 “是基么?” 振元看我一眼,“是你姐姐交给我的,说是你的私人信件与照片。” 我一震,“你看过了?” “拆也没拆开来,我压根儿不感兴趣,但是又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她叫我看,我不看,仿佛这点面子都不给她似的,只得收下来。” 我惊讶说:“你对我的过去,不表示兴趣吗?” 他歉意的说:“真的没有。我会补偿你,将来我会对你好。” 我的双眼濡湿。 也许有人会认定我与振元在一起是为了钱的缘故,但我知道我为的是什么。 我低头看那个牛皮纸大信封,上面有大小的字迹注着:信三十封,照片七十张,各式卡片二十张。 是姐姐的笔迹。 信封没有拆开过。 “你姐姐真的很恨你。”振元说。 我不出声。 他说:“你要检讨一下自己,是否平时有过份之处。” 我默不作声,过很久我说:“也许是,也许我有点嚣张。我的性格比较开朗,朋友与约会都较多,所以看起来一切都比她顺利些,说话又不避忌,没轻没重,她恨我不止一两日了。但她若以为可以杀了我,那未免太痴心妄想,我也活了这么些年,凭她的能力,还不能够。” “你做了些什么,令她认为要毁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也许因为要嫁你吧,也许因我买了只金表,而她买不起,谁知道。” “如果是个不相干的人,你也不必去研究原因,更不必理会公道是否在人心头,但她是你的姐姐,如不设法挽救这一段感情,未免可惜。” 我说:“得失自有前定,我不觉得可惜。” “不在乎?” “怎么在乎呢?这么病态可怜的一个女人,世上可恨的事那么多,战争、强权、吃人者的思量、贫贱的老人,她都视若无睹,偏偏那么自我中心,认为我是她天字第一号敌人,发起神经,把所有时间用来恨我。奇怪,戴安娜王妃比我更幸运,她为什么不去恨她?” “你离她比较近,她认为她没有一处不如你,偏偏你运气那么好。” 我无奈。 “恨她?” “才不,我的恨要用在比较值得的事与人身上。” “你会恨我?”振元笑问。 “也许。”我想一想,“如果你把这个信封里的内容全部看过,一桩桩来追究,我会恨你愚蠢,但我不会解释,这么浅白的事何须解释?为这种事计较的笨人,又怎么值得为他浪费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只大信封顺手丢入垃圾桶。 真可怜,姐会以为振元因此而抛弃我。 她对于人性的认识太原始肤浅,她生活在广东爱情戏的情节中,甚至更坏,她以为每个男人都会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觉得妻子不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没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发觉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现在最后一下绝招已经拿出来,她尚有什么法宝? 她自己。 她会不会扑上来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许我该练咏春拳来保护自己。 我不怕死,只怕出丑。她一无所有,不要紧,我还得顾往颜面,不为自己,也为振元。 我简直不是她的对手,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以不变应万变──无动于中。 她一心等着我炸起来。 我脾气不好,她知道。我没有涵养,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亲,如常地谈论结婚的计划,并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并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这令她加倍难过。 她以为我会同她大吵大闹,我没有。 任何人都会想到这是因为我觉得她不值得的缘故。 她更恨我。 我与振元说:“我们不能在香港注册结婚,我怕她搞鬼。” “不会,她早已筋疲力尽。” 这是很新鲜的说法。 “很你这个麻木的人,实在划不来。”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没想到我还有这一面。只字不提,使老姐以为她发了一场恶梦,她一手发起的噩梦,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为没有重要的配角,这场戏做不成,她白白化了个舞台剧浓妆,在台上干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来,自觉残忍得要死,真不是个好人,但有什么办法?我总得保护自己。 过没多久,振元买下房子,作为新居,我带母亲去参观。 我不怕姐会来放炸弹,她要是有这种胆色,早成为一个办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见小朱。 他拖着一个女孩子。 我心一高兴,立刻主动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纯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适合小朱。 小未见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为我们介绍。 人就是这样。 得到更好的,前头车就不计较了,淡忘。 以后遇见唠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挂住谁谁谁十五年前对不起他,马上可以知道,这个人目前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他的口角出卖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过马路时转头向这一对摆手。 如果姐也有个好归宿,就不会有精力来对付我。 但愿所有的怨妇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这样的盼望,一边又要防着老姐尚有什么更厉害的招数,又得筹备婚礼,忙着忙着,人就瘦了下来。 一同去买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她是国货睡衣的信徒。我简直不会相信她会考虑穿薄纱的睡袍。 我暗暗注视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价钱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我一直在一角,她没发觉,我用一本杂志遮住了面孔。 待她走了以后,我吩咐女店员把她看过的几件衣服都取到我面前,我挑了三件好的,买下来。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员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诧异的事还在后头。 对,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吃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后面,叫杯咖啡。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偷窥得我多了,现在怕也轮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么秘密。 她们并不是普通朋友,态度很亲热。 况且我知道大姐连普通的男朋友都没有。我很意外,这会是谁呢?这么登样的一个人。 看上去年纪很轻,一定比振元小。也难怪,振元已四十七。这位先生约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来刚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宽身的旗袍,颜色素雅。我早说过,女人不知道该穿什么的时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决难题。 她表情也很柔和,并没有对看我一股脑儿地恨那种模样,我许久没好好地注视她,咱们是敌人,不是吗?大半年来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秀丽的一个女人。 真奇怪为什么早些时她没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这次成功。 我们中间有过一些淘气的做法。 我站起来,缓缓的向他们走过去。 姐老远就看见了我,吓得面无人色。 她怕我报复,我知道,我只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经够累,不是个个男人如振元,什么都不计较,破坏她与新结交男朋友的关系,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会怕,所以忍不住不吓她一下,前些时候,她实在太放肆了。 我要叫她尝到切肤之痛。 “你好,大姐。”我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面无人色的瞪着我。 我说:“我是小妹,这位是──”我伸出手。 那位先生很客气的说:“我姓齐。”有点意外。 “齐先生,你好。我姐姐有没有向你说起过我?” 齐先生微笑,“我们也是相识没多久。” 我说,“她一定会告诉你,我有多顽皮捣蛋,多么不得她的钟爱。” 大姐的眼神里尽是恐惧与绝望。自然,换了是她,她绝对不会放过我,但我不是她,你可以说我的器量比她稍微大一点,我放过了她。 我啜了口咖啡,“你们好好谈,”我说:“我先走一步,齐先生,有空到舍下来坐。” 我站起来。 老姐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瞪着我离开。 走到门口,我弯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但振元怪我不该如此。 “为什么?”我不服气。 “你不应与她一般见识呀!”他温柔的说。 “我若与她计较,我早就在那位齐先生面前把她臭史一脑儿抖出来。”我不服气的说。 “她有什么臭史?”振元笑。 “谁没有臭史?谁活过了二十岁没有臭史?我还同她斗掀呢!呵,就我一个人是黑狐狸,她敢情还是洁白无瑕的免宝宝呢!” “那你应该做得更含蓄,索性装没看见岂不更好?” “不行,对她,演技太高超含蓄,不管用,起码要来这么一下捉放曹,她才服贴。” 振元也纳罕,“姓齐的最什么人?” “不知道,你去打听打听。” “把我说得那么神通广大。”他又笑。 我们没有太多的空闲,下个月要动身去结婚,房子才装修了一半,非常的忙。 但我仍然得赶着把这个喜讯告诉母亲。 她说:“难怪呢!这一阵太平得很。” 我说:“两个都嫁了,你可静了。” “我求之不得,乐得耳根清净。”母亲说。 “难怪最近她不出阴毒招数来陷害我,”我说:“原来精神有了寄托。妈,但愿她成功,否则的话,又不知道要怎么的恨我呢!” 妈妈推我一下,“又胡说什么。” “那位男土,外表实在不错,看样子也有内涵,我虽然没有x光眼,也看得出来。” “有这么好?”妈很怀疑。 “真的很好,也许大姐的姻缘到了,她嫁得顺顺利利,心境开朗,必然会珍惜自己,那么我们两人之间就可以和好如初。” “但愿如此。” 振元来同我说:“那个姓齐的是美籍华人,家里蛮过得去,对你姐姐很有意思。” “你打哪儿调查来的?”我瞠目。 “山人自有妙计,我人头热。” “会不会娶她?” “看样子有希望。那姓齐的有订单在我们处,你说巧不巧?”振元笑。 我想起来,“呀,难道就是yc齐公司?” “正是,一点都错不了。” “我们可以请他吃饭!”我兴奋。 “我已经约了,下星期五,叫他带女朋友来,同时亦说明我的未婚妻即是他女友之妹。” “你说姐会不会来?”我问。 “不由她不来,”振元说:“这是生意上的应酬。”他向我眨眨眼,“你们姐儿俩多久没同台吃饭了?两年三年?” 我很惭愧。 振元这次这么做分明是要挽回我同老姐之间的感情。 他真是一付热心肠,但他不知道,我与老姐之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恩恩怨怨,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 “我恨她把我那些信件给你。”我说。 “又没有造成任何损害。”振元劝说。 “这是我运气。”我固执,“但她心地太坏。” “算了,齐某的老家在美国,说不定几时她跟了去,你们姐妹想见面也就难了。还记住这些干什么?” “我心寒。”我不悦。 振元叹口气。 但到了星期六,我还是出席。 姐面色非常不自然,但她还是到场,我也颇佩服她的勇气。 齐先生与振元很谈得来,我与老姐很静。 至甜品上来时我终于说:“齐先生很好,机会要把握。” 姐仿佛有点感动,我看不清晰她的表情,她老低头。 我又说:“小朱也有女朋友了,恐怕今年是旺季,人人赶着结婚。” 她低下头,那惭愧之意,就很明显。 我心中芥蒂去了一大半。正如振元所说,并没有造成损失,又考验到振元是一个最高贵百毒不侵的人,我似乎还得因此感激老姐。 过半晌,老姐说:“谢谢你的睡衣。” “不客气。”我说:“那天我一直盯着你。” 她无言。我也不再说什么。 齐先生说:“她们两个,倒是很静。” 振元笑说:“娶妻若此,天复何求!” 振元这样一说,等于是作了大姐的保人,齐先生更放心。 回到家,我抱怨他做滥好人。 振元说:“小姐呀,她是你亲姐姐。” “做她的保人可不易,她不会感激你。” 振元说:“我可不是要谁感激我。” “你太伟大了。”我说。 “别取笑我好不好?”振元笑。 过一阵子,齐先生要回请,这一次连老妈也请在内,看样子事情有七分光了。 齐先生有意无意之间提到他与大姐相识的过程。你真不会相信有多浪漫:他向她问路,她陪他走一程,两人便走去喝咖啡,便约会起来,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大姐那种不正常的丑恶之态完全收起来。要多贤淑懂事就有那么温柔体贴。 但我是知道她另一边面孔的,即使不恨她,也敬而远之。 我默默祷告:快快走吧,快快走,别待我脾气一时不好,一时间不小心把她的秘密泄露出来。 在席中齐先生说:“也许大妹会不舍得香港。” 姐透露心声,“我有什么不舍得?我在此地又没有做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是的,对她来讲,这里代表失意。 我想她会毫无留恋的走。 自从那次会面之后,我才松口气,姐与我的一段恩怨,也到此为止了。她如今的身份那么矜实,自然不会像亡命之徒,四出惹事。 我问振元,“我是不是很讨厌?为什么连亲姐姐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不就够了?” “不够。”我摇头,“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我好看。” 振元说:“我不知道,世人僧人富贵嫌人贫,被人憎好过被人嫌,你不可能赢得全世界。” 我无奈。 这次我与振元到外国,主要还是要与他女儿见面。看样子姐的婚姻比我的更单纯,所以,她那个时候,何必眼红。 我们动身前一日,小朱打电话给我,说他要结婚了。 我数数日子,至多只有三个月,“这么快?” “是的,走得久了,互相看穿了,但觉千疮百孔,都给不了婚。” 他有他的一套理论。 “我大姐也要结婚了。”我说。 “我听说是。” “你们都比我结得快呢,”我说:“当初还为我结婚看不过眼,小朱,当心我把你的事说给令未婚妻听。” 他抱歉的笑,“你大人有大量。” “我不是量大,我是精力差。” 我挂了电话。跟人歪缠,是要精力的。 我与振元终于动身了。 真是感慨,这半年来,那么多人要我死,要我的名誉扫地,要破坏我的婚姻,为的是什么?顶多我做人嚣张一默罢了,那些人便要拿我就地正法。 我、永远不会与姐姐成为好朋友,我是个记仇的人。 到了美国,见到振元的女儿。 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对我不瞅不睬,虽然不用同她一起生活,也令人好不失望。 我没有同性缘,女人都不喜欢我。 振元说:“有利害关系时才不喜欢你。”仿佛我应当庆幸的样子。 蜜月中夹着一个赌气的孩子,特别不开心,签来离开美国,进入欧洲境界,才玩得高兴起来。 我对振元很忍耐,木已成舟,自己挑选的丈夫,况且到底他的优点很多,不能事事计较。 玩了两个月,回到家中,母亲说姐姐与齐某也动身到美国去了。 分明是避开我们。 母亲说她没想到一年嫁掉两个女儿,老怀大慰。 我推开姐姐的房门,多年来第一次走进去。 小小的床,小小的梳粒治,收拾得很干挣,但不知怎地,就是有股寒酸的味道,书架上有几本小说,像煞那种小家碧玉的卧室,花瓶还有几枝谢了的兰花,旁边有几张照片。 老实说,在这间房子里过一辈子真是非常难堪的事,虽说茶饭不愁,但人不比畜牲,人有奢望。 我为她难过,在这种环境里,人会渐渐绝望,继而心胸狭窄,做出一些非常理可以推测的事来。 现在她应该没事了。 我掩上了房门。 我离开家,开车去接振元。 正式做人家的妻子。我想,从此过着谨慎的生活,比不得以前自由自在,肆意活泼。 其实结婚的最好年龄是像姐姐那样,三十多点,一切都定了型,可以毫无顾虑的开始新之一页。 我都不知她为何会妒忌我。 其实我羡慕她才真。 母与女: 我一直希望母亲可以脱离现在这种生活方式。 她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但是此刻供养我的人是她的男友,一个商人,有妻有子。换句话说,母亲是她的外室。 我的地位多么尴尬。 在念中学的时候,我觉得很羞耻。孩子们都要面子,一点点小事都下不了台,很会妒忌,否则怎么会有“我不同你玩”这种事,因此我很看不开。 从来不叫小朋友来家玩,也不叫母亲去任何与学校有关的场合。 在中学我过得非常寂寞,升了大学之后,也许是比较懂得思想,也许是习惯了,与母亲的关系好得多,但我们始终不很接近。 母亲与她男友,现在也很老夫老妻的样子,他始终没有离婚,但也绝对不会跟母亲分手,一星期来五次,在我们这里吃晚饭,聊一下天,到九点多便打道回府。 这种生活真很奇怪,不知他妻子怎么忍耐,照说她不会不知道丈夫在外做什么?近十年来天天晚上有应酬?而且他坐司机开的车子。 不过那位太太对他的行踪不感兴趣,从来没有追上门来,也一直没有出现过,我们压根儿没见过她。 在初中时期,我不肯与他同台吃饭,若果我是他女儿,又还好过些,但我不是,这其中的关系又淡薄一层,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我要敷衍他。 当然,母亲自他手中讨生活,而我又在母亲手中讨生活,但这也不代表我要看他的脸色。 我一直没有朋友,我的生活过得很孤僻,直至认识潘念之。 念之说他在大学注册处办入学手续那日就看到我,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不过大部份同学在大学一年时都已找到将来的配偶,倒也是事实。 文凭固然重要,理想的对象不可不加留神。 打那时开始,我心境开朗,活动较多,吃得下睡得热,打句笑话,忽然之间开始“发育”,体重激增,足足又长了两公分,面色也红润了。 最重要不是外表,内心缓和下来才令母亲感到安慰。 自此我觉得人与人的沟通是双方面的,要母亲了解我,不如我先看手去了解她。 我偶尔也会陪他们吃一两次饭。 母亲很可怜,这些日子来,她没有消遣,很少出去,她的男朋友绝不会带她看一场电影,或是喝一次喜酒。 但是她都忍耐着过。 她是怎么认识这位先生的,我不知道。怎么演变到这个地步的,我亦不知道。我父亲姓什么,我没问,她不说,为什么与父亲分开,也从来没有人提过。 我学会尊重人,母亲的生活该由她自己作主,我有什么权去影向她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也许她觉得目前这样很开心呢!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她哭泣。 我从没把潘念之往家中带。 不知为什么,老是不够勇气。 为着自己的身世神秘,我老是怕有不测的事情发生;怕有一天,到我要同念之结婚的时候,忽然发觉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之类。 这种噩梦在电影中看得太多,渐渐变成一个阴影,我很早要求见潘伯父。 念之很乐意介绍他父母给我认识。 见过他们我放心了,念之的爸妈结婚廿五年,有四个孩子,潘伯人再老实也没有,而潘伯母风韵犹存,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上海妇女,听他们说起,在我出生那一年,他们举家在英国,潘伯父那时在那边进修。 我的丰富想像力从那个时候终止。 失败。根本见都没见过父亲,一片空白。 我不是没有记性的人。两岁生日时母亲买给我的新裙子是什么颜色我都记得。 不过我肯定我没有见过父亲。 姓胡的人,是我十岁那年出现的。 那时我们母女俩生活已经颇为潦倒,住在一间小房问,一日三餐都以面包解决,母亲时时以泪洗面,我也辍学在冢,天天起床也不知做什么好,便到楼下凉茶铺子去坐著者电视。 那时刚有彩色电视。 后来这位胡伯伯就来探访母亲。 才三两个月,我们就搬进一所小小的公寓,我也被送入贵族学校念书,家中有女佣,也有车夫。 早熟的孩子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今日看来也不足为奇。他是母亲的债主,母亲是一个纤瘦美丽的女人,他在追债的过程中与她发生了感情……总有点感情吧!或许那个时候没有,但现在是一定有的,那么些年了。 我很感慨,此刻有些年轻男女的婚姻三两年就完结了,而母亲与胡氏的雾水关系却一拖十年。 十年对老式中国女人来说,简直不算一回事。 母亲的生命,是她的生命,我是我自己。 我宣布与念之订婚的消息,是在饭桌上,老胡也在。 母亲高兴得很,双眼充满泪水。 她带大我不容易,如今我得到归宿,她心情之复杂是可以预知的。 “是个好男孩吧?”母亲问。 我说:“请相信我的目光。” 老胡很犹豫,他想开口,又觉不便。栽想听听他的意见,故此给他一个鼓励的目光。 他即时说:“带回给妈妈看看也好。” 轮到念之要见我妈妈,我就推他。 我说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一直心情欠佳,时机没有七分光之前最好不要去剌激她。 一直推一直推,推到两年后的今天,实在推不开了。 我打算选一个周末,那是母亲的“朋友”永远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姓胡,我从小没有称呼过他,见到他也不笑,很高兴的时候才点点头。 避开他又不是太难的事,躲在房闲里读书不就得了,他又不住在我们这里。 房子,是他买的,装修,也是他付的,这些我都知道,母亲的房间本来是我的,布置豪豪华,粉红色,似小公主住似的,我拼死也不肯搬进去,母女几乎翻了脸,此刻妈妈自己住。 而我则往一间很朴素清新的白色小房间。 我有点怕姓胡的。 这种男人……背妻别恋,色狼本色不知几时露出来,一下子扑到我这里── 我一直担惊受怕。 我知道母亲也知道我怕。是以我们两个人很少坐在一起正式谈这件事。 可以理解我的童年过得非常不愉快。 过了十八岁才开的窍,觉得能够理智地应付一切事宜,所以才处之泰然。晚上休息,我还是维持锁门的习惯,这是很难改得过来的了。 人各有命运,差别只在凄惨与否,成年人都得独立,一切不愉快都成为过去。毕业后我出来工作,脱离母亲的家,我很向往这个日子,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人。 ……我不怨母亲,到底由她养活我这些年。 有时候空闲,坐在房内许久许久,企图归纳我童年的记忆,想追索父亲的印象。 我想一想:“那当然。” 我早已决定在周末带念之来给妈妈过目。这纯是仪式,不可避免传统上的姿势,即使她说不好,我与念之还是要订婚的。 我们很少想到遥远的将来!都市人生活复杂,靠的是双手,不是福气,谁也不再希企得到天老地荒的感情生活,有则有,无则无,断然不会为之生,也不会为之死。 这一分钟,这一刻我爱念之,念之爱我,已经足够。 母亲大概不会明白。 念之来的时候穿得很漂亮。 我手上戴看一只蚊型钻石戒指,还是我与他两个人合资购买。我想咱们还是学生,订婚是两个人的事,买戒指当然也顺理成章成为两个人的事,何必斤斤计较。 我们喜气盈盈的回到家,母亲一早准备好一切,欢迎念之。 她打扮过了,穿得很整齐,看上去更有股楚楚风姿,母亲在十八、九岁那年生下我,说实在的,若不是她作风古老,看上去顶多像我的大姐姐。 念之表情有点愕然,大抵他末曾想到我母亲长得这么漂亮。 他叫她伯母。 妈妈很满意念之,笑道:“快要叫妈妈了。” 我根少看到她笑,她笑起来根美,简直像五十年代电影明星风范,有默吸引力。 我在这当儿想到胡氏被她吸引,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吃了顿午饭,刚谈得入港,忽然门锁一响,那老胡启门进来。 我顿时呆住,捧住饭碗的手价在那里。 这个老胡也太不识相,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进来?我已经特地不选周日,怕就是怕会撞见他,谁知他还是掏出锁匙,堂堂正正的开门进来了。 真是命中注定,我不怒反笑。 母亲面色却变得灰白,颤抖抖地手足无措。 我只得站起来解围:“念之,这是胡伯伯,我母亲的朋友。” 胡氏也尴尬得很,他非常不好意思,像是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似的。 我很不忍,他也是不幸碰上我们,并不是故意的,况且这到底是他的屋子。 我立刻替他拉椅子,“我们正吃饭,喝碗汤好不好?!” 老胡长八面玲珑的生意人,立刻精乖地与念之握手,并且自然大方的招呼起我们来。 他做得很得体,母亲的面色才缓和下来。要命,我受罪,但是他俩更担足心事。 气氛很好,倒不是假装的,而是我真正的没有怪恨他们,相信念之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吃完饭我与念之告辞出来。 两个人先是沉默一会儿,然后期待中的问题都来了。 “你妈妈的男朋友很客气。” 我闲闲道:“他们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亲是个美女。” “是的,你不难发觉,我长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亲?” “我想应该是,我没有见过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说:“嗳,时间还早,要不要去看场电影?” “怎么?你不觉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问。 念之愕然:“他们仅不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尔,现代人才不计较那么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计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亲。 她很担心,担心得面色都变了,拉住我,歉意的说:“真是不好意思……” “妈,你为何要不好意思?”我讶异的说:“倘若念之嫌我,那也只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妈妈意外,睁大焦急忧虑的眼睛。 “况且念之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老胡自口书房走出来,他原来还没有走:“我也早说过,念之与你女儿都不是那样的人。” 妈妈精神一松弛,用手帕捂住面孔呜咽起来。 我说:“妈,你供到我大学毕业,我再不明理,也太不像话了。” 老胡说:“是不是?叫你放心。” 妈妈还抱怨他:“你怎么会贸贸然开门进来?” “我有好消息急着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妈妈白他一眼。 我拍着她肩膀:“妈,放心,我与念之都不是那么幼稚的人,你的生活方式,不会影响我的前淦。” 老胡感动了:“真没想到你那么懂事。” “对,你有什么好消息要说给妈妈听?” “我想与你母亲结婚。” 我与母亲都没听懂。 母亲的反应比我更奇异,她仿佛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说什么。 我弄了半日,倒是有些头绪:“结婚?你不是有太太的人?”我问得很唐突。 “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老胡说。 “是吗。”我非常讶异,因我从未听说过。 母亲涨红面孔,一句话也不说,回房去了。 老胡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没弄明白。 “自尊心,”我说:“原本是值得开心的事,也许因为等得太久,终于得到,所以有点伤感。” 老胡点点头。 我透着奇怪的心理:怎么我会坐下来跟他说这么多的话?多年来我们都不曾交谈。 “我对她不起,委屈了她。” 我默不佗声,什么叫委屈?根本没有标准。对于没有吃过苦的女人来说,叫她偶尔在早上八点起来,已是天大的委屈,我母亲与我,都是懂事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与她正式结婚?” 我的鼻子酸了。 “是。”他说:“虽然迟了十年,但迟总好过永不。” “你那边──还有孩子?” “他们都大了,我已有三个孙儿,他们也很明白事理,绝不干涉我的事。” 我很伥惘,大家都那么明理,都那么自重,所以都很冷淡,事不关己。 “你去求她呀!”我说。 “我没想到她会难为情。”老胡笑说。 他与母亲商量很久,母亲总不肯答应。 出动到我。 我坐在母亲身边劝她。 “你不要理我的事。”她异常固执。 “妈妈,别这样,我同你分析这件事,你可是不好意思?不必摆喜酒披白纱的,到美国或英国去注册好了,就当旅行一次,就你们两个人知道。” 妈妈呆半晌,“就两个人知道,那结什么婚?”她扑哧笑出来。 她心思也很矛盾,我很感喟。 等这么些年,坐在黑暗中,再也意想不到会照得到阳光,这个意外之喜太意外了,她一时适应不过来,倒不是有意做作。 “你们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母亲问。 “我们要待毕业找到工作之后才考虑这一点。”我说:“尚早着呢,起码两年后。” “时间过得真快。”母亲怔怔的说:“太快了。” “妈妈,答应他吧。” “这些日子来,他对你其实像亲生孩子一样……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我都明白,”我说:“有很多事不用说出来,他对你很负责,有许多正式的丈夫,还没那么准时拿家用回来。” “你──原谅我?” “妈妈,你没有做错事,我又何须原谅你?” “唉,”母亲说:“可是你的童年过得那么不快活。” “都过去了。”我说。 自此我心头犹如放下一块大石。 其实我是计较的,做人再潇洒也还是群居动物,怎能漠视旁人的看法,每件事,传统的标准都已将之分为黑白,我们要跳出这个框框,谈何容易。 我很替母亲高兴。 自日那夜开始,我忘了锁房门。 我觉得安全了。多年来的心理病终于痊愈,就不是没有感慨的。 母亲为婚事与胡氏谈到很细的细节。 细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间怎么布置,什么日子搬进来,请些什么人吃饭,是否要在报上登一段启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运用我的“才能”,替母亲做好一张工作表,清楚地列开,什么时候做什么,开完“会”,“会议”表决后,跟着一件件去做,非常缜密。 老胡很欣赏,他一直表露得与我很亲密,仿佛我是他的孩子,他并不介意我是母亲带过来的,这一点我也根佩服他,说时容易做时难,很多男人就是办不到。 母亲终于要结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陈腔滥调,这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雨过天晴。 同念之说起,他也很高兴。 “下定决心娶一个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说。 “你下了决心没有?” “下了,娶你。” 我们吃吃笑。念之不大会调笑,我们止于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里,正把店里送来的一套瓷器拆开肴,有人按铃。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人。 走廊光线相当幽黯,我没看清楚地是谁。 “找谁?” 他说了母亲的姓名,人没错。 “你是哪一位?”我问。大城市的俗例是这样,不问清楚是不能够开门的。 “你是……她女儿?”那中年人有点激动。 我奇怪,我们家没有这样的朋友。 我开亮走廊的灯,即使是隔着铁闸,我也吓一大跳,退后一步。 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长型脸,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样。 这是谁? 我脑海中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开门。 “请进来。” 我斟茶给他。 幸亏母亲不在,否则不知有什么场面会得出现。 我静静的问:“你是父亲吧?” 他点点头。 “很高兴看见你。”我说。 他终于出现了,廿一年后,他终于出现。 他说:“我看到报上的结婚启事,忍不住上门来。她……你母亲,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里,她走到哪里,她不肯原谅我,她……” 他住了嘴。没有可能在一刹那说尽二十年的凄凉,不知是谁的错,谁的对。 我凝视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四十余岁,略显沧桑,从穿着打扮来看,他的生活过得不错,都市人是很现实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体,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并且半新旧,证明他不是买回来充场面。 我很放心,看来他对母亲不会有妨碍。 “你……这么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没有父亲也这么过了,也长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亲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况下,被害的终究是孩子。 但这一切也过去了。 我站在父亲面前,心内一丝归属感也没有,尤其是在今天,当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时候。 “你来,是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颓然,“我只想来看看,本来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只想来看看,你一打开门,我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 “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他不是个坏人。 最凄凉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确有人受害,但却没人是坏人。 如果有个坏人,可以恨死他,骂死他,咒死他,但不,没有坏人,只有弄人的命运,种种无法解释的误会,纠缠成为一片无奈。 不再有坏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没有好人,不再敬爱旁人,至少还可自爱,但是没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爱? 对着生父,我没有与他哭泣拥抱,思想反而飞出去这么远,是否反常的举止呢? 抑或我们现代人的心态,就止于此? 我坐下来,“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后,她有很多事要做。” “她能够得到归宿,我很高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一会儿就要回来的。” “不不,”他蓦然站起来,“我不想见她,我不方便……”隔一会儿他说:“她很幸福,我不便打扰她。” 我默默头,他说得很对。 “刚才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真是惊人。”他叹气,“现在很气馁。” 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很漂亮很健康,我很开心。”他眼角润湿。 “你有卡片吗?我们可以再安排时间见面,你不反对吧?” “什么?你愿意见我?” “我不肯的话,就不会开门给你。” “太好了,你太大量,多么好的孩子。” 我忽然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他掏出一只残旧的鳄鱼皮夹子,给我卡片。 我一看,知道他开着一片小小贸易行。 “你给了婚?”我问。 “我一直结着婚,”他说:“在认识你母亲的时候,我已结了婚。” 我立刻听明白了。 这是命运,母亲老是跟有妇之夫纠缠在一起。 我温和的说:“如果你不想见她的话,现在走是时候了。” 他说:“请不要向她提起,影响她心情。” 他匆匆离去。 母亲真是苦尽甘来,连这个男人都开始替她设想。 她离开他,是对是错?她后来去到更下等的地方,并不会比跟着地更好过,但为着一口气,她没有跟他,她选了老胡,命运真是奇怪。 时日有功,与老胡积聚的感情当然非同小可。现在她再回头已是不可能的事。 二十一年的恩怨今日有了明确的结果,当中的细节不必细究。 我很唏嘘,有什么比坐在藤椅中缅怀往事更适当呢,我一下一下摇动看椅子。 妈妈与老胡回来,手中大包小包的提着,包括床单、枕头套、毛巾…… 妈妈快乐得像个小孩,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像是年轻了十年,她给我看手上的戒指。 “红宝比蓝宝好,是不是?”她很满意。 以前老胡也送东西给她,她并不见得有一半这么高兴。 雨过天晴。我仿佛看到天上有彩虹出现。 当中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真亏得母亲没有抑郁而死,否则就没有今日,所以不能退缩、放弃,非得老着脸皮活下去,活下去,直至扬眉吐气。 要好好的活下来。我不禁微笑。 “咦你这孩子,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干什么?”妈妈奇道。 胡说:“她笑你傻气。” 妈妈放下手中一切,又住房间躲去,她一直是个胆小的女子,老胡搔搔头皮。 我笑说:“别理她!过一会儿没事。” 老胡坐下,我递一杯咖啡给他,他说:“我们替你也订了一套衣裳,希望你喜欢。” 我说:“我一定喜欢。” 他说:“我也觉得你妈妈最大的福气,乃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么懂事这么听话,从来不令她难做。” 但老胡忘了,我们是母女,倘若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什么叫做母女? 孙太太: 我看到孙薇薇时,非常震惊于她的美丽,她那种美是不平凡的,清丽脱俗,洋洋洒洒,与大自然共在。她已是三个男孩子的母亲,却仍然那么好看,一把长发或垂在肩上或换成一个髻,都别有韵味,长挑身材,象牙般皮肤。 她喜欢穿比较随便的衣服,素净颜色,一双平跟凉鞋,时髦如时装杂志中踏出的模特儿女郎,而我最喜欢她那种自若幽默的神态,天塌下来不动于色,真是一流。女人们很少有她那么镇静若素,女人们吃菜看见一条菜虫来都要尖叫的,但孙薇薇不一样。 孩子在外头玩,跌断了小手臂,尖哭着回来,碰到别的母亲,一定吓得六神无主,或是干脆昏过去,她不同,她低声安慰孩子:“又逞英雄了,是不是?好了,手臂成了三节根,这可怎么办?别哭,男人怎么哭呢?”她小心地把孩子挟在手臂下,单手开车到医院去。 真是伟大。 她却不承认,“我有三个儿子,由九岁到三岁,他们六条小手臂,每条起码折断过一次,久了习惯成自然。”大笑。 这种天掉下来当被子盖的精神叫我佩服,娶这样的一个太太真幸福,这是一个终身伙伴,她懂得照顾自己,是以男人可以全心全意发展事业,像我的老师孙咏汉律师那样。 她很多时间都独自在家照顾家务,我认为她应该寂寞,但是她把时间安排得极好,那么大的屋子,三个稚龄孩子,她就像个司令官,指挥两个佣人与一个司机的工作,务使人人舒服。 有时候我到孙律师屋去取东西,也与她交谈几句,她知道我喜欢喝冰冻蓝妹啤酒,用冰浸过的杯子为我斟上,喝一口,一直凉在心头,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逗留良久。 她总是看着我微笑,开口闭口是“你们年轻人如何如何……”后来我才知道,她才三十三岁。 我总藉故在孙家的客厅多逗留一下子,那宽大的法国窗,米白色的布套子沙发,大张净色的天津地毯,孩子们飞奔着进来,厨房里永远有最好的食物,我一进门就爱上这个地方。 孙律师的脾气著名的坏,驾起学生来叫人流泪,他因此没有女生,连男生都纷纷走避,独有我紧随不舍,除了学本事外,也就是因为孙太太。 渐渐我由学生进一步而成为他们的家庭朋友,他们家庭状况我也都知道一点,孙律师的女友众多,多数是妖冶的浓妆的,与孙太太刚刚是一个极端,大概是换换情调的意思,孙律师银一般“有名誉有地位”的男人全一样想法,有了徉房汽车,也得添置几个漂亮的女友,否则不显得他威风。 但都不是认真的,玩管玩,妻子是妻子。 虽然如此,我还是替孙太太不值。 那日我来到孙家,并没有什么事,却逗留了很久,反正我是常客,佣人也习以为常。 她在亲手做蛋糕,我充她的下手,替她打鸡蛋,调面粉。 她笑:“你知道吗?最好的糕点师傅都是男人。” “为什么不买回来吃呢?方便一点。”我说。 “嘿!”她斜斜睨我一眼,“买回来吃?你尝过我的手艺!就知道龙与凤,老弟,告诉你,吃我做的蛋糕,谁还高兴吃买回来的?” “啊?这倒要亲口试一试。”我惊异。 她笑了。 穿着牛仔裤白衬衫的她看上去活泼,如一个女学生。 生孩子会破坏身段这个理论于她不合,她仍然身材苗条,那三个孩子似乎不是胎生的。 “小老弟,”她说:“怎么不带女朋友来玩?” “我没有女朋友。”我嚅嚅答。 “没有女朋友?嘿!这年头,谁没有女朋友?我大儿子都有小女朋友。” “以前有。” “后来发生了什么?” “无疾而终。” “有想念她吗?” “没有。” “哦!那不是真的。”她很快获得结论。 我问:“什么是真的爱倩?”一 她挤挤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并不能够具体的回答你,我并不是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 “可是你与孙律师……”我举出实据。 “当年我们谈恋爱,只觉不见面茫然若失,异常不舒服,如此而已,我们结合是非常顺利的,由朋友介绍认识,一星期后开始第一次约会,十个月后旅行结婚,一点波折也没有,并不轰烈,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对。” “啊。”我艳羡。 她将蛋糕送进烤箱。 “当然,”她说下去,“每个人的命运不同,有些人的感情生活多彩多姿,丰富得很,上落大,痛苦中有快乐,也是享受,你说是不是?” 我想一想:“我认为做人还是平凡一点好。” “你成熟了。”她笑:“改天我为你介绍女朋友。” 我连忙摇头耍手。 “怎么?我手头上的小姐都是名门闺秀,神仙般人物,你怕瞧不上眼?”她问。 我微笑。 “你不相信婚姻可以由朋友撮成?”她又问。 我坦白的点点头。 “真是个孩子,你以为恋爱是什么?看到你生命中的女神,混身震栗,如遭雷极?别忘了,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婚姻不是终止,婚姻是一个开始,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呢!” “是,师母。” 那日我吃了她做的蛋糕,哗,谁还要吃买的。 她把三岁的小儿子抱坐在膝上,那孩子俊秀得不可形容,拿着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动作与神态都像安琪儿。 我简直可以看到幸福。 但是当天下午,在写字楼我改变了我的想法。 一个女人上来找孙律师,她不经通报,冲进来── 身穿花衬衫、圆招、金色凉鞋,浓妆,时髦发型,非常合拍,但却剌眼。她手中拿看一只金锁匙扣,不住在手指上转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个锁匙牌上有“平治”的标志,我认得是孙律师的东西。 我立刻反感得浑身不由日在起来,心中暗觉老孙太不检点。 那女郎边嚼口香糖边问:“孙呢?” 我厌恶的问:“有预约吗?” 女郎睁大眼睛笑,“我见他还要预约,唔?” 我提高声调:“除了孙太太,每个人见他都要预约。” 她变色。女秘书出来打圆场,“孙律师在高等法庭。” 那女郎呼嚼嘴,扔下车锁,“叫他随身的东西别乱放,我可没那么得空随时替他送回来!”她趾高气扬的走了。 我的脸都气白了。 女秘书笑,“你看你那个样子,人家孙太太亦不气。” “她知道有这种女人存在吗?”我反问。 女秘书说:“怎么不知道?最聪明智慧的太太就是知道有这种事亦假装不知道。” 我问:“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所以说你没长大!”她叹口气,“你懂什么?夫妻间拉破了睑就不好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离婚呀!”我赌气的说。 她掩嘴,“所以说你──幸亏你不是女人,否则天下大乱,真那么简单?你叫孙太太拖着三个孩子上哪儿去?” 我气结,“不与你说!” “听说孙太太又有了第四名,多伟大,现在的女人,就数她肯生孩子。”女秘书慨叹, “可借现在的男人不知足,死性不改。” 我将下巴枕在玻璃上,怔怔的,几乎没流下泪来,我太替孙太太不值了。 后来老孙回来,我提不起劲跟他说话,他絮絮的跟我论及案事上的得失。 我忍不住问:“那廉价的女人是谁?” 他一愕,“你怎么会问起?” “她今日来交回你的车匙。” “她是谁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忍受那种粗俗?”我问。 他微笑道:“徒儿,待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有一些女人只要实用,粗俗与简陋均无妨。” “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 “自然,你只有廿五岁,而我已经四十一。”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几乎无法忍受他,如果有冠,也就一挂而走。、 但是我心酸的想,总得要有人留下来照顾孙太太才是。 老孙的“应酬”益发繁忙,他很难有与家人共进晚餐的机会,只有在星期日白天,他会在家与孩子们在一起团聚。 然后他又要出去了,把责任顺便的推在我的身上:“你替我陪他们。”一溜烟的出去。孙太太总是脸色山口若地忍下来,但是要等待老孙的良心发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十年八年,谁知道,孙太太有点疲倦了,也许是因怀孕的原故,也许对这头婚姻觉得劳累,我不敢问。 天气热,她的体重增加,人忽然有点憔悴,我很担心,她一向总是那么乐观,一旦消沉,难免就落了形。 “我陪你出去散散步吧!”我说。 “就在下边海滩走走。”她说:“太远我也走不动,你放心,人家顶多误会你是我的弟弟。”她仍然保持着她一贯风趣的作风。 我有默心疼,仍然陪她到沙滩。 我问:“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深秋,希望是个女孩子。”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孙的事,你们都知道吧?” “什么事?”我瞠目。 她微笑。 我涨红了脸,随即明白了。 “说与我听,不要蹒我。” “大律师应酬自然是很繁忙的。”我说。 “忙得那个样子?”她仍然好脾气。 “也难免有女朋友。” “这就是了。”她问:“什么样的女人?” “粗鄙的女人。”我愤怒的说。 “我做错了什么,令得他对我冷淡?”她问我。 “男人都是一样的,他对你放心,知道你飞不到哪儿去,便冷淡一点。” 她浅笑,我呆呆看着她。 “那么,”她说:“作为一个女人,对丈夫这种行径,是否要假装痴哑?” “忍耐是中国女性的美德。” “到什么时候呢?”她问我。 我不能回答。 “到永恒?”她问我。 “我一直觉得你很愉快。”我震惊,“我以为你不介意他出去逢场作戏。” “每个人的忍耐力都有极限。” 我消汗,“你打算怎么样?” “跟他离婚,”她的声音非常镇静。 “可是……可是你现在怀孕。” “孕妇也是人。”她缓缓说:“我已经下了决心。” “好的,我支持你,”我冲口而出,“我自知没有什么能力,但我愿意尽我的力。” 她微笑,“小老弟,你的情意我心领了,这件事有很多地方是要你出力的,但是参与别人的家事,并没有好处。” “谁要什么好处?”我苦笑。 “那么多谢你了,见到孙,你跟他说一声,我有要紧话跟他说,”她笑,“现在连我见他都要预约,多可怕。” 我钦佩地看着她清秀的脸,女人的勇气都是被坏男人激出来的,在好男人的呵护下,再精明的女人也会变成软弱的笨人。 第二天我见到了老孙,叫他回家。 老孙笑,“老弟,你越来越像个奶妈了。” 我若是他兄弟,我就打得他鼻子流血。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孙太太。 我问:“他回来了?” 孙太太说:“回来了,他告诉我他很忙,只能给我一小时,我跟他说了。” “他反应如何?” “他开头不相信耳朵,后来弄明白了,说我开玩笑。” 后来老孙就恼羞成怒,一声不响的离开。 孙太太叫他不用再回家,她已将大门的锁换了一把。 我非常吃惊,“真的?” 孙太太说:“我觉得一个人要自发自觉觉,我一直没有出言警告过他,他也就当我透明,一路放肆下去,而结果你看到了。” “把他赶了出去?” “是。” 我说:“你休息吧,我明天来看你。” 他一定逼得她走投无路,她才会这么做。 早上孙大律师见到我,怒气勃勃,他连胡髭也没剃,就开始诉苦。 “她把我从我自己家赶出去,你听过这种老婆没有?她说人类的文明进化,因而产生一夫一妻制,如果我爱冶游,最好是离婚。” 我冷笑,“离婚?你哪里再去找这么个美丽贤明的妻子,与可爱俊秀的三个大胖儿子?” “是呀──喂!”他咆吼,“你到底帮谁?” “现在月薪千余的打字员都为了事业不肯牺牲她的身段来生孩子。” “啊。”老孙震惊,“我怎么辨?” “回家悔过。” “可是家里门锁也换了,电话号码也改了。” 我的天,我没有听说过更滑稽的冢变闹剧。 “她不要我了,我被一个孕妇赶出了家门!” 我忽然沿用了孙太太的话:“孕妇也是人。” “你教我查出你在这件事内有什么瓜葛,你当心!”他向我挥舞着老拳。 我问心无块,怕什么。 老孙一怒之下,搬到酒店去了。 天天上班,他鞋脱袜脱,说也奇怪,那些女人忽然都绝了迹,以前住家,生活荒唐,现在搬酒店,明明可以花天酒地,他却正经起来,我去酒店看过他几次,都是一个人。 我见到孙太太时,她跟我说,分居书已交到律师那里了,就持老孙去签,老孙还不肯去。 她并不需要亲友,独白日照旧过活,心绪亦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语气是一贯的平静。 我想我是爱上了她,她给我一种圣母麦当娜的感觉,除了大地、母亲,最可靠的便是她。 日子过去,我见她的时间不多,但我们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她开始对我说不少体己话。 我问她在什么时候发觉老孙在外头不规矩。 她说:“从你怜悯的眼光中,我知道事情出了毛病,出去打听一下,发觉他玩得离了谱。在这之前,我还以为自己顶幸福。” “为什么桃这个时候离婚?” 她苦笑,“不是我挑的。” 伊寂寞下来,眼睛有点空洞,神态略为疲倦,穿着宽身孕妇装,仍然潇洒,她是与众不同的一个女人,我爱她爱得非常彻底。 我略略向她透露意思。 “傻孩子,”她握住我的手笑,“没有人会比你更古怪,快放弃这种念头。” “我没有要求。” “我亦不需人照顾。” “何必这么硬撑呢?” “我不是倔强,这样做我反而不安。” 一方面老孙拼命的抱怨,不过他真的想念孩子。 她不给他见孩子,真是杀手绸。 我讽刺他:“见女友也一样可以打发时间。” “我还有这种心思?谈也不要谈。”他摆摆手。 “你求过她没有?” “有,她不加理睬,视我如陌路人,到学校去接儿子,谁知新司机不认识我,差点把我扭上警局,告我绑架儿量!你评评理,我愿意跪在地下恳求她收留我,我要这个家,我不能没有这个家。” 我听得几乎笑出来,可怜的老孙,他现在知道了,自食其果。 孙薇薇现在至少不必坐在客厅里等他回来,每个迟归的男人都会说:“我并没有叫她等我。”可是可怜的女人还是不停的等……等丈夫回头。 我一直默默的去探访孙薇薇,有时也与孩子们玩一会儿,我看着她将近临盆,她勇敢地把全部责任承受下来。 说到丈夫的忏悔,她淡淡说:“我又不懂耍花招,见他怕了,又用夫妻牌万能胶水粘一粘,一切像没发生过一样,破镜重圆。” “你一个人,怎么带大四个孩子?”我问。 “孩子得靠赡养费,我靠自己能力,我已经与朋友商量过,我们将经营一间小小的蛋糕店,希望能够赚一点生活费。” “他知道吗?” “他一向什么也不知道,他连孩子念几年级也不关心,这些年来,他就是管他的事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落我肩上,他不过只回来睡几个钟头。十年了,我对于世事一无所知,我只会容看漂亮的衣裳生孩子,其实我也是个大学生呢!” 我微笑,“以前你是不抱怨的,薇薇。” “现在不同了,”她也笑,“现在我自由了。” 这件事情是无法挽回了。 但孙大律师可不知道,他四处奔波找亲友出来说项,但是薇薇已经心死,不加以理睬。 老孙尚有最后一个希望:“孩子,”他说:“孩子出生后她的想法就不同了,孩子总得有父亲。” 我的想法与老孙完全不同,怀着孩子的孙薇薇尚且这么勇敢,养下孩子,更加没理由与他复合。 薇薇说:“与他夫妻十年,我知道他本性难移,我让他回来,对宇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年后他又恢复原来的生活习惯,难道到时我又与他闹离婚,我疯了我?” 一个下午,深秋,与她在浅水湾喝茶,她忽然皱上眉头,抓住我的手连声道歉,恳求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我连忙扶她进车子,她说阵痛是昨夜开始的,痛痛又停止了,现在却发作起来。 她额角出现汗颗,咬紧牙关。 我看着心都碎了,女人最痛苦的便是这一刻,竟要她独自承担。 车飞快的到医院,将她送进病房。 医生问:“你是她丈夫?” “不,我是她兄弟。”我说:“现在我叫她丈夫来。” “快。”医生说:“这次可能有点问题。” 我心急如焚,到处找孙律师,他们说他在北区裁判署,一下子不能请假。 我只好一直陪伴着孙薇薇。 她虚弱的跟我说:“三个儿子都没事,真是的,不知这一次如何出了毛病。” 我替她把汗浸湿的头发拨向脑后,“没有毛病,”我安慰她,“你放心,至多动手术。” 医生推她进产房,我在候诊室左右踱步。 我心酸,孙咏汉这王八蛋到底在什么地方? 由下午五时三十分捱到八点,他总算赶了来了。 我出言讽刺,“又在什么女人处给绊住了?” “简直放屁!”他瞪我一眼,“回头你甭到律师楼来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好得很,我也没有你这样的老师。” “薇薇怎么样?” “不知道。” 这时候医生走出来告诉我们,“生了一个女儿,脚先出来,所以惹了小麻烦,动了手术。” “啊,女儿!”老孙心花怒放。 我问:“母亲平安吗?” “累坏了,”医生说:“那小女婴脾气坏得离奇,在那里大哭大叫。” 我吁出一口气。 老孙瞪我一眼,“我老婆生小孩,要你在这里干什么?” “因为你永远不在她身旁。” 他低头,“我不是不知道错,这半年来我循规蹈矩,适才我在北区裁判署,巴不得插翅飞了回来。” “老婆是你终身伴侣,你不该抱有‘大爷有钱,有家情愿住酒店’的心情来做人。” 他不响。 薇薇躺在病床上,看见我们,只牵动嘴角,她实在是累坏了。 “薇薇。”孙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叹一口气。 护士抱出婴儿,那小毛头一头浓发,大眼睛,小嘴巴,一团粉似的,我看,便说:“将来我要追求她。” 老孙为:“失心疯!” 但是孙薇薇始终不原谅他。 每天他一下庭便到医院陪薇薇,适逢我与佣人带着孩子们去探访,他见到儿子,眼睛都红了。 孙薇薇无动于衷,过了数天,她精神略佳,便说:“你叫老孙快快签了分居书,大家都好。” “你回心转意吧!”我说。 “咦,”她微笑,“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我是为你好。”我说。 她既好气又好笑,“还不是那种古老思想:女人离不了男人。” “老孙也离不了你。” “他隔一会儿就好了。”薇薇说。 没到两星期她便出院,我帮她收拾衣物回家。 薇薇的当务之急是到青年会做健身体操,我替她报了名。同时她与朋友合股的甜点店也开始筹备,有声有色。 她恢复得真怏,一下子就活泼泼的再一度主持大局。 我在小事上帮了她,她总是诚心诚意的道谢。 日子过去,老孙知道无望,便与她签字离婚。他一星期可以看一次孩子。离婚后老孙四大皆空,抛弃了全世界的美女,再也提不起兴趣去玩乐,一心一意守在律师楼。他的脾气也和善了,说话之前先叹一口气才开口,而我也没有离开他的公司,满师之后仍然留在他那里办事。 孙薇薇还是老样子,也许她掩护得很好,也许她有坚强本性,我看不出她有甚度改变。 我低声与她说:“我……总是等你的。” 她白我一眼,“废话。” 而她的孩子也渐渐长大了。 我始终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性,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唯一的缺点也许是太坚持原则。 我对她的敬意丝毫不减,有空跑到她那家糕饼店去坐下抓甜点吃,她老求我别给顾客看见,店子的生意是极好的,除了经营得法,她手艺毕竟非凡。 我坐在那里,不外是博取一丝希望,我想像不出我在其余的日子里还会爱上什么人。 只有她。 太太外遇: 我曾经说过,如果我们可以恢复到盲婚或是表妹嫁表兄的时代,省下来的精力,可以筑一条万里长城。 第一次见到吕俊超是七年前,心怦怦的跳,可怜廿二岁少女的芳心,以为见到白色骑土,马上青睐有加,对他讲话的时候声音另有一功,是放软来说的,如此这般,使尽混身解数,苦不堪言。譬如说他认为女性不能吸烟,我使即时戒之;他觉得女人长发好看,我便匆忙留之;他爱听音乐,我立刻购买交响乐票子,与他一起去听之;他爱喝冰冻啤酒,我便急急跑超级市场,将冰箱塞满啤酒罐子…… 一年后,我们“恋爱”成功,旅行结婚。 婚后我始觉不值,且听我细道原因,这是在女人的闲谈时发觉的。 大表姐说:“……他(表姐夫)才等了我廿分钟,面孔板下来了,我便同伊说:‘你不高兴,走呀,甭等呀,自然有愿意等我的人。’他只好马上赔笑说:‘我愿意,我愿意。’” 我从来没有叫过吕俊超等,顿时丧失自尊心。 二表姐说:“男人是贱骨头,你待他们好,他们也不知道,太好商量了,他们更不重视你。我定规要他戒烟,他辛苦得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我还是不放过他。” 我与吕两人开头都吸烟,戒烟的却是我,他照吸不误,还拿烟味来引诱我。 三表姐说:“我训练他,每逢我生日,或是过节,礼物是绝对不能缺的,送什么?送黄金,至少五两,少了不收。” 要命,我收过的唯一礼物是一只白金戒子──婚戒。 弊弊弊,我根本没有御夫术,太痛苦了。 “红楼梦里头说的,”大表姐咕咕的笑,“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要做胜利者还是做奴隶,任得你挑。” 我嗫嚅问:“有没有和平相处这件事?” 二表姐严肃的摇摇头,“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完了。 “还有,”三表姐说:“将来生孩子,各安天命,是男是女,不得噜嗦,最多生两个,再要说什么,叫他娶妾恃去生。” “不太好吧!”我怀疑,“真的有了外遇,做妻子的很吃亏的。” “现在的女人……你思想还逗留在十八世纪。” 婚后一年,我仍然维持着上班这个良好习惯,两个人的生活简单,房子是买的,不用付房租,日常的开销不过一两千元,吕俊超自然乐于付出,如此这般相安无事,家事除了钟点女佣帮忙外,两人分头做。 一日闲谈,三嫂气鼓鼓的说:“你三哥问我,钱哪里去了?” “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他说他每月一千多零用不够,嘿,不够?家中开销大,我便叫他坐下,算给他听。” 我说:“一千多是不够。” “阿吕一个月用多少?” 我说:“我不知道。” “你怎度不知道?” “他一个月才给我一千多。”我说。 讨论到此为止,我又吃亏了。 我是很乐观的,将来,我想,将来他赚了大钱,我才花他的钞票未迟,现在双方收入差不多,我刮来无益。 两年后,我怀孕,本想辞了工作在家中休息,后来一想不对,两个佣人,孩子的奶粉,再加上我这个太太,担子太重了,怕吕超俊折断腰骨,于是继续我的美德。 母亲不悦:“多辛苦,挺着个肚子奔波。” 我还得安慰她,“不要紧,肚子不大,仍然轻便。” “你为他们吕家拖垮了身子,他们不见得为你歌功颂德。” 我随笑。 “叫他去赚呀!”母亲发起蛮来。 我盘算一下,除非叫阿吕去打劫银行,但我又怕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担当不起,只好作罢,任得老妈心疼之余,语无伦次。 吕氏的生意终于有起色了,第二个孩子出世以后,我终于有资格依靠他,这个时候,我与吕度超相识已有七周年。 我仍然没有收过他的礼物,这小子对付老婆很有一手,什么都喊贵:“哗,五百块烫个头发!”“哗,天下居然有万元一件的裙子,穿了会飞乎?”“哗……”我吓得不敢不自己赚。 况且不去上班,又该做什么? 在过去七年中,他收我的名贵礼物,可真不少,每年我都闲闲地问:“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便说:“有。”于是乎他得到名贵的音响器材、莱加相机、华美西装、劳力士手表……嘿,全是礼物。 我这个人笨,轮到他问我的时候,我总是想来想去找不到要什么,我都有嘛,过份名贵的,他也买不起。 真太委屈了。 吕超俊这老小子。 三十岁大生日,我生气了。一整天没收到一盒糖一束花,事实上我一辈子没收过他的糖与花。 他辩道:“我哪有空去买花?又不是假期。” “笨蛋。”我马:“你不会叫花店送?” “我不懂。” “不懂可以学。” 他委屈地怪叫:“结婚都六年了,还学这些来干嘛?泪费时间。” “你的时间要来干嘛?造万里长城?” “你吹毛求疵!” 一点结果都没有。 再吵下去就小事变大,为了一束花与丈夫闹翻?社会不会原谅我。 吕度超一追小子深得御妻之术。 至今我上班尚是一个人乘搭渡轮。 我也不是没暗示过他,像:“人家黄太太,天天由丈夫陪同上班,中午又驾车接她吃饭,下班后送她去学习法文,连她洗头都侍候在一旁呢!” 吕俊超冷冷的问:“是吗?你羡慕吗?那你当初何必嫁我?为什么不嫁司机呢?” 我气得昏倒,顿时睡了,也不与他吵。 第二天我一早起床上班,正在更衣,把他吵醒,他略为内疚,想到昨日之事,未免不经意思,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答他:“我现在穿衣服去嫁司机。” 他便向我道歉,但是仍然不肯接送,我自己考车牌不果,只好采用公共交通工具。 只指望孩子们大了要上学,他不得不用司机,我能够母因子贵。 二表姐说:“他自己也得开车上班,为何不送你?” “时间不一样,他身为老板,九时半才拖施然出门,我是小伙计,七时正就要扑出门。” 二表姐说:“我的天!” 开头的时候就坏了,不该崇拜他追求他。 现在?太迟,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在三十岁生日后不久,发生一宗奇事。 分公司调来一位新老板,年轻有为,长得也漂亮,而且未婚,引得公司里的诸多未婚少女心如鹿撞,情不自禁。 每个人背后都纷纷议论这位慕容理智先生(多么奇怪越级的名字)。 少女们爱幻想,都禁不住说起理想对象的条件来。 而且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我微笑。“我喜欢傻气的、老实的、固执的,有默天才的建筑师。” 他们哄笑,“那不正是吕先生吗?” 谁说不是他?结婚六年了,我还爱他呢!老吕这家伙真有点福气。 然而他自己仿佛不觉得,仍然大男人作风,并没有把老婆放在心上,这个人。 慕容理智领导我们这组人做一个宣传活动,忙得不可开交,我几乎天天留在公司直到七、八点,而俊超呢?他与孩子们在家玩,反正是老夫老妻了,分开一下,少些吵架机会。 慕容常常为我们买来饭盒子,又挑我喜欢吃的叉烧饭,我总是吃满满的一盒。 他惊讶的说:“这样吃法,居然不见你发胖,奇哉!” 我们很快就混熟了,他工作认真,充满朝气,没有架子,谈吐幽默,难怪女孩子们为他着迷,待人接物方面他是体贴的,善察人意,往往我在一抬眼之间,他就知道我的需要。 我深深诧异了,我所认识的男人,本来就得吕度超一人,而阿吕真是板板六十四的铁算盘,推一推动一动,不拨不动,脾气大,自我为中心,很少替别人着想,他努力工作,为人正直,也就是那么多了。 于是我觉得谁嫁给幕容理智,那真是如沐春风,生活愉快。 一天傍晚,他递上来一大束花,我愕然问:“为什么?” “因为你的生存。”他微笑。 “我的生存?”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花言巧语,一时间有默无措。 “是的,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女子,活泼明朗永无怨言,又不知道自己美貌,丝毫不扭捏,办事爽快磊落,能够有你这样的同事,简直三生有幸。” 我张大嘴巴,“是吗?我有这么多的好处?真的?”我按着胸口。 “要爱上你,是很容易的事。”他叹口气。 那日我可神气了,跟吕俊超说:“今天有人跟我说,要爱上我不是难事。” “是吗?”他冷冷的问:“你立刻相信了?人家对你客套你也不知道?” 我说:“我并没有相信,但听在耳朵里还是很舒服的,你从来没令我这么开心。” “嘿,愚昧的女人。” 这就是吕俊超。 我骂他:“你是一个大闷人、大闷人。”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反驳我:“香槟当水喝,有男仆吻你的足趾,披金色的累丝裙,跳舞至天明?” 我不响,睡了,心中愤愤不平。 闷死人。 慕容说:“我了解你,其实做人基本上是痛苦的,大家都生活得活似白老鼠,被困在小小的范围内,难以突破。” 我忽然说:“突破需要勇气,代价与后果堪虞。” 慕容凝视我:“为了一刹那的燃烧发光,你认为不值?” 我忽然涨红了脸,不答。 他叹一口气:“这世界没有永恒的事,况且再美丽浪漫的人与事,一拖得长久,也就乏味起来,你想想是不是?曾经燃烧过、快乐过,总比沉寂一辈子的好。” 我呆了很久才说:“见仁见智。” “当然,一般平凡的人是安于现状的。”慕容苦笑,“他们太幸运。” “你又矛盾了,不是说有机会发光快乐吗?” “一刹那的快乐而已。” “足以回味一辈子。”我接上去。 他笑了,有一丝安慰,像遇到知己。 但是我觉得他是危险人物,与他在一起,如履薄冰,不知道几时行差踏错,因此往往一见到他就有种刺激感。 于是生活中平添涟漪。 因为偶尔也向俊超提到公司里有慕容这么一个人,他有时不服气──那登徒子还有向你甜言蜜语吗?”之类的问题是不绝的。 但慕容不是登徒子,公司里放着二、三十个妙龄女郎,他都对她们客客气气,丝毫没有越礼之事,不是我帮他说话,实在如此。 毫无疑问,他比较与我谈得来。 只是问题越来越私人了。 “你恋爱过吗?” “你快乐吗?” “你满足现状吗?” “人生大起大落还是平稳无事的好?” 我答:“人不一定要恋爱,我的生活过得不错,人生随遇而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必刻意要求什么,知足者负亦乐。” 慕容给我的评语是:“真大方。” 很多事是注定的,而且世上难有十全十美的事儿,俊超虽然不解风情,但我很欣赏平实的可贵,大风大浪我应付不了。 多一个善解人意的男同事,用来说说笑笑聊天解闷,自然也是乐趣。 可惜他太可爱太英俊太──还是那个形容词:太危险。 闲言闲语我倒没听到,也许我的名誉实在太好,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永不谋反的吕俊超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年来金字招牌,待同事和蔼可亲是等闲事,谁也不会疑心。 但是我自己却疑心自己。 见到慕容理智,我仿佛特别轻松愉快,有什么犹疑不决的事,与他一商量,马上解决问题,他这个人如一阵春风,吹遍写字楼,最懂得收买人心,他的下属为他任劳任怨,甚至连周末也出来做,心甘情愿。 据说出色的领导人都有这样的魅力,令人为他死心塌地,但始终我觉得他待我是另眼相看的。 他并不见得对每个人都说这种话,有耳共听: “如果你没有结婚,我们两人就是世上最快乐的一对。” “你与你丈夫感情融洽吗?那家伙几生修到了。” “你们会不会离婚?我排第一等。” 有点近乎恶作剧了。 于是我悻然作生气状道:“你名叫理智,说话太不理智。我真的与丈夫分开,跑了出来,你会娶我?所以何必一张嘴卖乖。” 谁知他沉下一张脸就说:“你倒试试看。你见我同谁说过这种玩话?我也知道好歹,我若是情场浪子,至今已娶了十个老婆,还轮得到你?” 我缄默,玩笑越开越真。 “难觅一知己,你又嫁得早,那小子单是运气好,并不知道珍惜你。” “他待我不错。”我抗议。 “我们这里的后生也持你不错呀!我老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为你做,你的经济与精神完全是独立的。” 我说:“别离合我们夫妻感情。” 慕容用手撑着头,“你还爱他呢,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反问:“给你做丈夫你又如何?” “我才不让你出来工作,”慕容说:“我会让你在家轻松地生活,我事专以你为主,令你觉得开心、舒适,我们一道跳舞、看戏、旅行,所有的责任由我来负……” 我笑:“听上去真是个好丈夫。” “可是我不见得肯随便对一个女人付出这样的心思。” 我问:“这么说来,你倒是对我情有独钟了?” “我不准你在这件事上开玩笑。”他不悦。 “很难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呢。” “你肯不肯离家出走?”他认真的问。 “我爱我的孩子,我爱我的家人。” “但是你自己的快乐呢?” “离开家庭,出来过着流离浪荡的所谓风流生活,我会更加不快乐。” “这样说来,你对家庭,是忠诚不贰的了?” 我点点头。 “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女人。”慕容摇摇头。 我苦笑。 我爱吕俊超吗?这个做了我丈夫六年的男人。他把我当作家里一件不可缺少的家具,少是断然不能少了我。但是我搁在那里好几年,他从来不特别加以垂注,反正我跑不了,而日常生活又是这样的忙,谁能怪他呢? 原本夫妻双方如无太大的过错,白头到老不是太困难的事,偏偏现在我临老走起桃花运,居然有追求者,我把持得住吗? 我晚上患起失眠来,辗转反侧之余,骚扰到度超。 “最近你怎么了?不舒服?”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关心。 我说:“假如使你睡不好,是我的罪过,你可以到书房去睡。” 他并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讥讽,果然搬到书房去,于是我更加可以名正言顺的躺在床上看书到天亮。 白天当然是疲倦不堪,本来八时正到办公室,后来改为九点,今天九点半才摸回去,太惊人了,恐怕距离被开除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打着呵欠的时候慕容进来。 他问:“睡不好?可是为想我的缘故?” 我刚想骂他,一抬起头,发觉他亦是眼底黑黑,已经瘦了一圈,于是不加言语。 “为什么折磨自己?”他轻声问。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严重好不好?慕容,假如你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绝不会离开我的家庭。” “我有哪一点比不上吕俊超?” “我认识他在先。” 慕容伏在我的写字台上,非常的不开心。“但是我爱上了你。” “没有可能的事。” “爱情很多时都在不可能的情形底下发生。” 我温柔的说:“慕容先生──理智一默。” 他忽然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开。 一连七日他都不过来见我,偶尔在走廊遇见,他也侧侧身过,我知道孩子因吃不到糖生气了。 而吕俊超仍然如蒙在鼓里,若无其事般上他的班下他的班,放工与孩子们闹一场,毫无牵挂地上床睡觉,周末带孩子到祖父母那里尽情玩耍。 我问我自己,慕容理智是否吸引我?毫无疑问,但跟他走,我遗传因子中有如此义无反顾的细胞吗?我并不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时常思想到将来──将来怎办?三年、五年的狂欢已是极限,当我真正老了,我将成为城里的笑话,做人的情妇往往要年轻貌美支撑,如今三十岁还充持得一时,三十五、三十八的时候呢? 况且我对俊超实有一股说不出的留恋,他那种憨态,不懂世故的稚气,以及多年来积聚的感情,都使我循规蹈矩的做他的妻子──一直做下去。 我长叹一声。 潇洒与我无缘。 我写了辞职信上去给大老板,辞职避开幕容理智,我怕他难下台。 照理辞职信应该经过慕容这一关才是,但是这趟只好越规了。 我不是不认识背夫别恋的女人。 她们大概是(一)因为丈夫实在要不得,只好出此下策;(二)大胆,追求爱情。 我两老都不是。 老板追查我辞工的原因,我只说想休息。 当然他们都不相信,但见我心意甚决,也只好无可奈何应允下来,同事们不舍得我,纷纷来诉说情意,使我感动。 慕容一直没有表示,到最后他约我出去晚饭。 在烛光下他送我一大东“毋忘我”。 我眼睛有点濡湿。 他黯然,无言。 我拍拍他的肩膀。 他哑声说:“至少你为我辞工。” “不,那是因为我累了,我早该退休。” “残酷的女人。” 我微笑。 “我们尚有见面的机会吗?” “当然有。” “今晚我们要跳舞至天明。” “我──” “别再推辞,即使你是一块冰,也应有融解的时候。” “我从来未试过跳舞至天明。” “什么都有第一次。” 我们喝着香槟,依偎着跳舞,感觉上好享受好享受,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内疚,跳个舞,不算对俊超不忠吧?谁叫他自己三百年也不叫我跳一次舞。 到半夜两点半的时候,我说:“慕容,香槟内的酒精完全发作了,我眼睛都睁不开来。” “好,我送你回去。” 我松口气说:“谢谢。” 慕容忽然哭了,他随即转过头去,但是我已经看到他的眼泪。 我深深感动,但是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离开俊超,他也会哭的。 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女人,有这么多人爱我,做人夫复何求? 那晚由我开车送慕容回去。 等我开门回家,已是凌晨,天都快亮了。 俊超坐在客厅中等我。 我打一个酒呃,“你没睡?” 他看看钟:“早。”他说。 “同事请我吃饭,他们替我送别。”我说。 “易水送别也该结束了。” 我温和的说:“你不是一直要我辞职吗?” “你真的肯守在家中?” 我点点头。 他凝视我,俊超有圆圆的孩子睑,圆圆的大眼,永远长不大似的。 “大头,”我趁着酒意说:“我爱你。” 他没好气的说:“去睡吧。” “现在我可以晚些睡了,又不用上班。” 但是一头栽倒在床上,马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头痛不在话下,一张脸上化驻一塌糊涂,身上还穿着廿四小时的衣服。 我连忙进浴间冲洗,泡在暖水里松弛一下。 包着湿头发出来,吹干,换上干净的衣服,一抬头,看见俊超站我面前吸烟斗。 烟丝特有蜜糖的香味,令我精神一振。 我问:“你不去上班?” “我已经下班了。” “什么?” “下午四点了,小姐,你睡了十二小时。” “我的天。”我搔搔头皮。 “来。”他拉起我的手,走到客厅。 我呆住了,鲜花、餐具,连蜡烛都早已点起,还有一盒礼物。 “哗!”我怀疑自己的双眼,“这是什么?” “拆开来看看。” 我拆开来,原来是我想买了五年的钻石胸针。 “这是怎么回事?”我瞠目。 俊超笑说:“与人竞争,总得加把劲,出点花样。”说完看牢我。 我呆住──他知道──知道多少? “我,我可是没有对不起你。” “我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若真是个呆子,怎么娶得到你?” 哟,一张嘴也乖起来了。 “俊超──” “不必多说,我全明白,以后我亦会检讨自己,现在先让我们来庆祝。” “庆祝什么?”我问。 “庆祝我娶得一个好妻子。” “呵俊超!” 潇潇雨: 美美是那种“今天下雨,我不想出来”的人。 所以毕业后一直没找事做,连到她父亲公司去帮忙的兴致都没有。 对着这样一个女朋友,有时候啼笑皆非。 她家并不是大富之家,但很宠这个女儿,有三个哥哥也都事业有成,疼爱这个妹妹,美美生下来是天之骄子,成年后有点过份,但因为她长得可爱的缘故,大家都包涵着她。 今天又下雨,美美说:“我不来了。” “人都约好,怎么可以不来?” “推了他们,我不想在下雨天洗头与应酬。”她懒洋洋的说。 我看看钟,已经十二点多,电话中传来悠扬的音乐,幸福的美美在家享清福,大概是刚起床。 天国与地狱,我们写字楼里老板在咆哮,电话铃在响,打字机在操作,一百个客人挤在大堂中等候安排。我服了美美这种福气是与生俱来的,无法妒忌。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 她娇憨的说:“太阳放大假,下雨下足十二个月。” 是的,像英国。 我放下电话,思想飞出老远去,那时候念书,天天这个样子阴沉下雨,我与智子步行去上课。 智子。 与美美完全相反的一个女孩子,后来我们分手,我回来香港做事,她继续攻读。 我记得她。她有一件橙红色的雨衣,在阴天中特别触目,映在公园一片湿碌中,衬着滴滴水珠,脸蛋神采飞扬。 在我心目中,她是美丽的。 但那个时候,学业未成,何以成家,我们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回来之后,通过一年的书信,后来不了了之,渐行渐远渐无信是自然现象。 到家没多久便认识美美,她家里努力撮合我们。她父亲保证将来这个女儿的生活费还是由他负责──美美会有丰富的嫁妆。 我呢,一半因寂寞的缘故,一半因美美的娇美,半真半假的与她走了起来。男大当婚,我像一般人一样,把婚姻视作人生必经之阶段。 一连下了三个月的雨,令我想念智子。 她是个勇敢的女孩子,毅力惊人,吃得了苦,环境越是恶劣,她越是沉默的苦斗,不可多得的性格。 不过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没有对她有进一步的表示。 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还留在英国?抑或已经嫁人? 她只比我小一岁,算来已有廿七八。无论时代怎样进步,女人过了卅,总要嫁人。 我吁出一口气。 我的心情很受天气影响,通常在大太阳底下,我不会想这么多,全是因为这潇潇雨,忆起故人。 下班。 我在办公楼下截车子,身边有个女孩子,我便让她先上车,她抬起头来,向我点头表示谢意,我一停睛──不相信自己的双眼。 “智子!”我冲口而出,“智子!” 她呆住了,“勇男,凌勇男。” “上车去”,我把她推进计程车,兴奋的大声嚷:“智子,真巧,我刚在想念你。” 她肴着我,也非常意外的笑。 我细细的打量她,她左边脸颊有颗痣,是,还在,左边脸颊有个酒涡,浅浅的,也安然无恙,我说:“你一点也没有老,智子。” “你也是。”她客气。 “几时回来的?怎么会在这附近出现?”我一画声问。 “──” 司机不耐烦的问:“先生、小姐,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我立刻说了一间餐馆的名字。 智子向我笑一笑,维持缄默。 我连忙观察她的双手,看看她有无戴婚戒之类。 她没有,如常,她一只戒子也没有戴。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智子,我刚在想你,你看这天气,像不像伦敦?谁知今日一下楼就碰见你,像做梦一样。” “你老是这么冲动。”智子笑说。 “我才不要做一个冷冰冰的人。”我说。 “我迟早要回来香港,迟早会在中环找到工作,迟早会与老同学重逢。” “在哪里办事?”我问。 车子到了那间法国餐馆,我们下车,智子打起了伞,自然,这把伞不是那把伞,但我们在伞下渡过无数的下雨天。甚至星期天,都跑去在公园坐在伞下喂河塘中的白鹅,回忆全回来了。 我接过她的伞。 “你全湿了。”我关心的说。 “没关系,裙脚而已。”她说:“一会儿就干了。怎么,请我吃饭?” “是。”我说。 一顿饭的时候,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她此刻在一间建筑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经济衰退,没话好说,但希望一切从头开始。 她租了一层小公寓。“两只手臂一伸,便是客厅的宽度,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她笑。 “你要不要来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没有浴缸,只有莲蓬头沐浴,刚够一个人转侧。” 两人大笑一顿。 我真的快乐,喝光了两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们明天再见。”我说。 “好的。”她答应。 “你的家人还是对你那么冷淡?”我想起来问。 “不要紧。”她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人对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竖起大拇指。 “勇男,你还是那么戏剧化。” 我们在门口告别。 我吹着口哨到妈妈那里去。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的时候,几乎忘了有美美这个人。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在那边顿足。 从那一刻起,我已决定疏远她,我并不打算隐瞒她什么。 我说:“碰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家去吃饭喝酒,畅谈四方。”语调愉快。 “啊。”美美没有问下去。 “我要睡了。”我说:“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请吃饭,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明天我刚好没空。” “真是的!”她不高兴。 我接过她的伞。 “你全湿了。”我关心的说。 “没关系,裙脚而已。”她说:“一会儿就干了。怎么,请我吃饭?” “是。”我说。 一顿饭的时候,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她此刻在一间建筑公司做,待遇不是很好,巧遇经济衰退,没话好说,但希望一切从头开始。 她租了一层小公寓。“两只手臂一伸,便是客厅的宽度,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她笑。 “你要不要来看我的家?”我也形容,“没有浴缸,只有莲蓬头沐浴,刚够一个人转侧。” 两人大笑一顿。 我真的快乐,喝光了两瓶白酒,都不肯放她回家。 “智子,我们明天再见。”我说。 “好的。”她答应。 “你的家人还是对你那么冷淡?”我想起来问。 “不要紧。”她说:“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人对我再冷淡也不妨。” “好!”我竖起大拇指。 “勇男,你还是那么戏剧化。” 我们在门口告别。 我吹着口哨到妈妈那里去。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的时候,几乎忘了有美美这个人。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在那边顿足。 从那一刻起,我已决定疏远她,我并不打算隐瞒她什么。 我说:“碰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家去吃饭喝酒,畅谈四方。”语调愉快。 “啊。”美美没有问下去。 “我要睡了。”我说:“明天再通消息。” “明天爸爸请吃饭,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明天我刚好没空。” “真是的!”她不高兴。 “美美,你不能叫全世界迁就你。” “全世界关我甚磨事?我要你迁就我!”迹近无理取闹。 平时我会指出她的错误,但是今天不知怎地,我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喂喂?”她以为我挂了电话。 我没有。我说:“明天再说吧。”我放下话筒。 “是美美?”妈妈问。 “是。” 妈妈说:“美美呢,人才是一流的。”欲语还休。 “可是齐大非偶。”我笑看接下去。 妈妈说:“大呢!也不见得大到哪个地步,她家跟我们也差不多,只是被宠坏了,有些人家喜欢关起门来做皇帝,把子女纵得一塌糊涂,你爹又不同,他不主张奢侈,你知道他,从来不肯翻转荷包给人知道他的底细,他是很含蓄的。” 我说:“财不露帛。” “是了。但美美家刚相反。” “香港嘛!”我说:“香港人喜欢作大,社会风气不好,一收敛,人家把你当死人,问你受不受得了。” 我们家很朴素。 妈妈直言她的恐惧,“我怕我跟她处不来。” “美美?”我问。 “媳妇嘛!即使不同住,也希望常常见面,话不投机,可是遗憾。” 我微笑,“妈妈说到哪里去了?我与美美,八字还没一撇呢!” 妈妈扬起一条眉毛。 “还不是在吃饭看戏阶段,”我说:“现在男女社交,很普通的。” “什么?”妈妈不以为然,“你们来往也有一两年,人家可不这样想。” “人家怎么想我理不了那么多。妈妈,明天晚上我同一位朋友回来吃饭。” 妈妈瞪着我,“新女朋友是不是?你当心,美美是非常刁蛮的一个人。” “是以前在英国的女同学。” 我翻出旧照片蹲,设法找智子的相片出来,但是很惭愧,只在群体照有她一个头出现,根本看不清楚。 “她比美美好?”妈妈问。 “根本不同型。” “你们也在吃饭看戏阶段?”妈妈很讽刺。 我笑,“明天我请她回来,你看过她会喜欢。” 智子说不大好,她没有心理准备见伯母。 我央求她,“同学嘛─.见伯母有什么大不了?她早知有你这么一个人,有什么稀奇?照片都看过了。” 智子笑,“勇男,你说话一向很夸张。” 不过最后她还是随我回家。那日她穿一件白色针织上衣,深蓝半裙,清爽得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乌天黑地的下雨,见到她也不禁精神一振。 母亲一见她,便一呆,随即堆满笑容。她对美美也很客气,但就没有这份诚意,我看得出来。 我知道这样的女孩子合他们胃口,那还用说:美丽、能干、有内涵、脾气深藏成熟。尤其是父亲,如果他还在生,见到智子,一定把文定都取出来。 智子很大方文雅的与我们相处了两小时,我送她回家,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甚至问:“记得公园里的河塘?结冰后那些鸭子少了个好去处。对了,那三只鹅还在不在?” “我走的时候还在,那只公鹅还是那么馋,一看到有人便盯着讨食,直追上来。” 我们俩哈哈大笑。 “彼得好吗?功夫更好吗?师傅好吗?老王到底毕业没有?阿母与小陈有否结婚?”我不停的问:“还有,法兰蒂大厦拆掉没有?电脑科有没有与大学合并?去年建筑系成绩如何,多少人直升?” 智子不知从何开始回答。 我说:“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目前没有男朋友吧?” “我倒知道你有女朋友。”她忽然说。 我静下来。 谁告诉她的?真多嘴。 我说:“走得比较近,可不是女朋友。你别听人乱说?我跟那位小姐,从来没有拥抱接吻,你应当知我这个人守旧得不得了。” 智子忽然面红,“你说什么来着?” 我急道:“这都是真的,同学四年,怎么还不知道我为人?” 智子恢复镇定,“你这个人,跟五年前一点分别也没有,还是那么孩子气。” “我很阴沉的呢,”我赌气,“别以为我对人人都来不及关心。” 智子打个哈哈解围。 “明天我来接你下班。” “天天见面?”她问。 “除非你不愿意。” “哪里有这种事,老同学了。” “可不是,那时天天早上,我们都一起步行上学。” 智子看看天空,“也是这样的雨。” “有时雨更大一点,除了在湖区,我没见过太阳。” “要不要请我上楼喝咖啡?”我问。 “请来参观。” 她的公寓作蓝白两色。小小的一百平方米地方,没有间隔,一目了然,小得可怜、小得可爱,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她问:“你家什么颜色?” “黑与红。” “哗,这么强烈。” “所以一星期要回家两次与母亲住,一则让眼睛休息,二则陪陪老人家。”我说:“比你这里还小,熨衣服的时候半个客厅就不见用。” 喝完咖啡之后我打道回府去听母亲的口风。 妈妈还没有睡,她说:“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我夸奖她:“成熟。” “适才美美下了十二道金牌来找你。”妈妈说。 “我决定疏远她。” “你自己想想清楚,跟美美在一起,也有好处,她家人多势众好办事,将来做生意什么的都方便,智子呢,却能包你有个舒适温暖的家,要选就快点选。” 我笑:“我的头脑可没有那么清楚,我只知道与智子在一起投机得多,有说不尽的话,而且不用迁就她。” “看你自己怎么做吧。”妈妈叹叹气。 美美第二天就来找我。 下大雨她也顾不得了,不切实际地穿着双??皮高跟鞋,踩过一条马路,鞋子就毁掉了。 我笑问:“不是说下雨不上街吗?” “有要紧事找你。” 我自己也是刚到家,正在解领带。 “什么事?”我心中有一、两分明白。 “这两天你在什么地方?” “跟老同学在一起。” “老同学是位小姐吧?”她冷冷的问。 谁说的?真该死,这么多人多嘴。 我不出声。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叫我当着她的面,怎么说呢?我一时没有声音。 “你说呀!”她逼我。 我只好老老实实的说:“此刻我还没决定跟谁结婚。” 美美气结,“你的意思是,要在我们两个人当中挑一个?” 是,我想说,但又怕美美提刀杀我,只好维持沉默。 美美说:“我不会静坐供人挑选,凌秀男,你猪油蒙了心窍,你在做梦,我限你十天内作出决定,要不然订婚,要不各走各路,我没有时间跟你耙。” “美美,我们一向是好朋友……” “今天十七号,廿七号我会跟你联络。”她站起来。 “美美,”我问她:“你认为我们感情已经成熟到订婚阶段了?” 她一呆。 “我知道你也还有其他的朋友,”我坦白的说:“你的心也未曾走下来,美美,何必为争一时的意气?为什么不睁大眼睛仔细的看看清楚?” 她低头想一想,“我不管。” “美美,大事上不可糊涂,匆匆忙忙的,即使我顺你的意订婚,到时你再回头就难了。” “廿七号!”她提醒我。 “美美,你像一头牛。” 她冷笑,“为什么不说我是猪?” “你要怎么样?你说,我帮你下台,”我拉住她,“什么都可以,我们仍是朋友。” 她甩掉我的手,开门就走。 我留不住她,没有法子。 美美就是这点不好,自己的男朋友一大堆,拼命的玩,跟这个出去,跟那个出去,在心中比来比去,但她放火可以,我点点灯,她就吃醋不已。 当然,我自己也要负责,为什么跟她混得那么熟?唯她的命是从,她父亲三番四次暗示婚事的时候,我都不置可否?我也有罪,我暗示她我们是有可能性的。 直到此刻为止,我的确没想过结婚。婚是一定要结的,但不是现在,隔一两年吧! 我觉得烦恼。 一般人以为被两女夹在当中,其乐无穷,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我实在怕智子误会,我知道她最怕男女纠纷。在这方面,我不帮美美,她生活无聊,巴不得闹点事来消遣一下。两个女人,唉! 我约智子出来。 她说:“天天往外跑,家里有许多事要做,我不出来了。” “让我到你家里来,看着你做。” “勇男,我认识那么多人,数你最怕寂寞。”她笑,“一刻不停的要人陪,不行,我要写几封信,需要全神贯注,你别打扰我。” “我什么时候可以来?” “明天再说吧!”她干脆挂了电话。 我很彷徨,为了智子得罪美美,现在智子又不睬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吧,结果两个人都跑掉,我一个也得不到,受了贪心所累。 我坐在家中,外边一片大雾,玻璃窗看出去是乳白的世界。效什么好?我取出一叠小说,放在枕边。 平日可以去找美美……现在仍可以找她,但一个电话过去,等于答应与她订婚。智子得对,我太怕寂寞,一个人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于是才会与美美进行到这种地步。 其实我是适应婚姻生活的,妻子和几个孩子,日日夜夜伴着我,令我舒舒服服,安全稳当的过日子。 周末没有约会,太没意思了。 我低下头来,搓着双手。 不如到妈妈家去,我告诉自己,独自在冢真无聊。 我又想不出有什么是可以同母亲说的,整个人忽然之间有头丧得像是被炸弹炸过一般。 我真的需要一个长时间伴侣,我真的需要。 看样子我是到了结婚的年纪,但与智子重逢才数日,我难道开口向她求婚不成?没有这种可能。 这些女孩子,要不结婚,要不连朋友也没得做,太难了。 我用手撑着头,问了半晌,终于打把伞上街。 我在街上漫步,不知不觉,向智子的家走去,直走到她们口,走了一个多小时。雨并不大,但步行这么久,裤管就湿了。 我不想上楼去,只是在楼下向上张望。 这种现代的高楼大厦,只看到一个个窗口,数半天,认半晌,也不知道哪家是哪家。 我叹日气,做罗蜜欧不容易哪。 雨忽然密了。 我不知所措,在这里站下去固然没意思,但回家又不甘心,忽然我辛酸起来,转头便欲走开。 “勇男!”有人叫我。 我转头,是智子,她手中提着杂物,显然是由超级市场回来,见我呆瓜瓜的站着,便叫住我。 我看见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并不是求婚来的,也不是来表示爱意。我只是想见她,她说得对,我是一个非常冲动兼夹幼稚的人。 “你干嘛站在这里?”她问我。 我答不出来,涨红着脸。 “下这么大雨,你不怕湿气?” 我说:“不怕。” “你是不是来找我?” “是。”我说。 “为什么不上来?” “怕你不喜欢。” “你这个傻子!”她说:“快上来。” 我随她上楼,一路觉得很难为情,真不该叫她看见。现在智子又要误会了,我真困惑,女孩子总爱堕入情网,而男孩子总爱令她们以为已经堕入情网。 我的裤管全湿。 她说:“真糟糕。” 我说:“借条裙子我换。” 她大笑。 “为什么不让我上来?”我问。 “为什么要天天见面?” “我寂寞。”我躺在她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你这个家伙,我不是专职替你解除寂寞的。” “除非结婚,是不是?”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家没事,硬要推我,什么意思?” “勇男,你占有欲这么强,做人这么自私兼孩子气,”她笑:“真吃不消。” 我不出声。 “你不是有别的女朋友?为什么不约她们?” 原来是这样!我啼笑皆非!女人都一样。 “听说她知道我这个人了?” 我怪叫起来:“这个告密的人到底是谁?把是非当人情?奇怪,你刚刚才回来,会认识什么人?谁跟你这么熟,拼命说我的是非?” 智子但笑不语。 我索性摊开来说:“她来找过我,警告我,如果我十天之内不与她订婚,她就不再睬我。” 智子凝神。 我说:“看样子我又要失去一个朋友。” 智子看向我,神情忽然紧张起来。 我更加老实,索性豁出去,“我这样做倒不是为你,而是为自己。当然,如果没有你,她也不会向我提出‘爱的美论’书,所以这件事还是与你有关。” 智子听了松弛下来。 “你知道我,我不擅花言巧语。”我说,“再过一、两年,时机成熟,我会向你求婚,届时你答应与否,悉听尊便。但现在我认为真的不是时候。” 她温和的说:“我也认为如此。” “真的?”我问,“你真的如此想?” “是的,我也认为目前谈婚论嫁是言之过早。” “太好了,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天天见面了没有?” “当我有空的时候。” “固执的小妞。” 我不想再与她争下去,现在我只剩下她一个异性朋友,我珍惜她,有选择才显得高贵,我在芸芸众生之中,选中了她──好好,最低限度,我在美美与她之间,选中了她。 那日我的裤脚干了,也跟着回家,心安理得的睡一好觉。 梦中见到一个奸细,到处对人诉说我的底细,面目模糊,不知是什么人,仿佛对我有仇,一忽儿在美美面前说到我很臭,一忽儿又在智子面前说我的不是,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一觉醒来,我脑中灵光一现,这个人,这个人除了是我亲生妈妈之外,还可能是谁呢? 谁还知道我有两个女朋友?谁还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见她们?我跳起来到妈妈家去。 妈妈来开门的时候,心有点怯。 “妈妈!”我瞪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 “妈妈,你太过火了。” 她不响,颇有点汗颜。 “妈妈,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也是为你好,勇男,你周旋在两个女人当中,要到什么时候?很痛苦的,勇男,于是我做了一次小人,勇男,你不怪妈妈吧?我是要你作出一个抉择,这种事,越拖越离谱,越拖越难以解决,你说是不是?” “是极了。”我叹口气,“所以现在我只剩下智子。” “事情不会变卦了吧?” “谁知道呢,大家还那么年轻,难保没有变化,不过在美美与智子之间,选了智子,是明智之举。” “难保将来智子不拿你同别人比较,选了别人。” “也有可能。” “结婚吧!” “结婚可保万全这种说话,已落后多年,”我笑,“妈妈,我们现在不这么想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妈妈不出声。 我走到窗畔,雨还是绵绵不尽的下着,便是因为这个雨,促成我同智子的感情,过去与现在,拉扯不清,绵绵到将来。希望我们有很远的将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故事 全文: 尹芷君参加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聚会。主人家嘱每位客人带一道菜,这不希奇,许多家庭聚会都作兴这一套。 芷君负责甜品,她预备了一热一冷两道点心,热的是肉桂苹果批,冷的是巴维利奶油蛋糕。 席中客人吃完甜品,赞不绝口,有两位太太叹道:“糟!今晚起码胖三公斤。”又有一位先生说:“我要是年轻十年,立刻追求尹小姐”,那位先生,姓郭,虽然自称年纪不小,但大家仍叫他小郭。 聚会最有趣部分,是在晚饭之后,主人家要求每位客人说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必须与邻座者的职业有关。 故事还须神秘紧张特别,讲完之后,由众人评分,胜出者可得奖品一份。 主人并笑说:“奖品绝非香皂一盒。” 听故事容易,说故事难。大家抽签,看谁先说。 那位小郭先生抽到第一号。 刚巧,芷君坐在他身边。 于是他问她:“尹小姐,请问你干那一行?” 芷君笑笑,“我的职业,非常冷门。” 小郭先生也笑,“尹小姐可是甜品师傅?” 大家笑他念念不忘那个苹果批。 “不。” “尹小姐可是一位作家?” “不,为什么那样猜?” “尹小姐有艺术家气质。” 芷君笑,“郭先生过奖了,我在一片古董店任职,我的职业是修补古董,可是世上万物隔了百来年都算是古董,我的专长是监别并修整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寝室木器家具。” 众人哗一声,“这样专门!” 小郭先生大为诧异,“失敬失敬。” 主人家说:“近年社会安定繁荣,人们越来越老练,不少人家庭喜用古董家具。” 芷君微笑欠欠身,“像郭先生此刻坐著的安乐椅,乍看无甚稀奇,实则是一八八o年左右英国名设计家约翰庄逊哥顿爵士的设计,哥顿爵士亦是一位建筑师。” 主人家笑了,“小郭,讲故事吧。” 小郭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作为开场白。 芷君真正好奇,他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小郭开口了,“大雨的黄昏,古董店。” 大家只听这两句,寒毛就莫名其妙地竖了起来,迸息聆听下文。 “店堂里只余一位年轻女子仍埋首处理文件,忽然之间,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身穿黑氅,头压毡帽,看不清脸容,沉声道:‘谁会修补椅子?’” 三两句便入题,真不愧是说故事高手。 “那女郎站起来答:‘我,什么椅子?’照说,一张椅子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东西,可是那黑衣男子忽然自身后一拉,便扯出一张椅子来,手法一如魔术师,女郎一看,眼睛发亮,噫,那是十八世纪最盛行的s型情侣椅,白柚木漆金边,美术式云头线条优美柔和,椅脚作瓜子状,一看就知道保存得极好,这样的古董,拍卖价很容易高达一万镑。” 芷君越听越精神,这位郭先生精于细节,看样子也是位专家。 有位太太心急了催:“后来怎么样?” “女郎问:‘何处须要修理?’那男子退后一步,让她看清楚,只见左边座位的靠背上,有一个圆型小孔,而洞的四周,染著一圈铁锈色。” 芷君忍不住低呼:“子弹孔,血迹!” 大家跟著叫:“哗!” 小郭紧接下去:“谁,谁枪杀了谁?” 芷君睁大了眼睛。 “但是,椅子是古董,历史已成陈迹,百多年前的事,如何追究,女郎于是说:‘这方织锦,不难修补。’,把生意接了下来。” 呵!故事愈来愈紧张。 “那黑衣人只留下一个地址,翩然而去,那女郎不愧是专家,不消一个星期,便修好椅子,顺带用清洁剂把椅子清洁了一遍,据估价,情侣椅如果有一对的话,起码值三万镑以上。” “她在指定时间内,把那椅子送到指定的地址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讶异地问:‘你是谁?我并没有委托任何人修理任何古董椅子。’” 小郭的听众又惊呼一声。 “可是他的客厅里,有一张一式一样的倩侣椅,只不过那张完好无缺。” “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他家一直有个传说,祖上有人,为了误会,枪杀了未婚妻,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有位太太尖叫了声,“太可怕了,有人的精神附在椅子上,不住要求修补,但是,失去的生命,破损的心,又如何弥补?” 小郭欠欠身,“正是,说得真好。” “后来呢?”芷君问。 “没有后来,那位小姐与屋主人倒成了一对好朋友。” 大家只觉汗毛凛凛,没有言语。 主人一看表,“呵,时间不早了。” “对,改天再聚吧。”大家附和。 本来起码有六七个故事要轮流说下去,不知恁地,也许是因为小郭的故事太刺激,大家听完,已经有点疲倦,同意散会。 主人笑说:“慢著,有奖品。” 他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小郭接过打开,是一只女装手表。 他笑说:“我把它转送尹小姐,她的职业太精采。” 芷君却之不恭,只得一笑收下。 聚会到此为止。 上车前,芷君忍不住问小郭:“请问郭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他微笑答。 呵,原来如此。 “后来,那两张情侣椅,相安无事?” “尹小姐,那只是我杜选的一个故事。” “当然,当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发动引擎,把小跑车开了回家。 她掏出锁匙启门。 一进门,便看见客厅一角的一张情侣椅,无巧不成书,椅子同小郭说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芷君拥有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求学时,她在蚤子市场看到它,破旧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她花了三十磅买下来,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补,以后,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她走到它身边,轻轻问:“你也有一个故事吗,你从前的主人是谁?” 椅子无言。 独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辗转反侧,为小郭所说的故事叹息。 不过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她便把昨夜之事浑忘。 要赶去上班呢。 夏季在欧洲办回来的货就要到了,修葺之后,以高价卖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点货,到黄昏,肩膀腰身都觉酸痛,她偷偷伸个懒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个突。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情节来。 大雨,一个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门口出现。 芷君抬起头,吓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个年轻男子,她沉缅在自已的思潮里,客人来到面前都没发觉,芷君不禁飞红了双颊。 “呢”站起来,“我能帮忙吗?” 客人年轻而英俊,穿件骆驼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迹子,正在微笑。 他说:“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绍我来。” “呵,是他。” “小郭先生说,尹小姐是专家。” “不敢当,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东西,想劳驾你过目。” “这是我的职业。”芷君谦逊地笑。 芷君这才发觉,他手上拿著一条高约二公尺长杆型物体。 长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说:“尚未请教尊性大名。” “对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温力民。” 两个年轻人握手。 温力民放下长杆,“猜猜这是什么。”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绍来的,那么,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识范围,这是一件寝室用品。” 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 “吊环不住磨擦,花纹一点也没有掉下,可见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这里刻有vr两个字母,这是御用品,v是维多利亚,r是女皇,这样说来,制作人可能是司各脱。” 芷君旋下铜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他,这里有印监,温先生,这是件罕见的真品。” 至此,温力民五体投地,“你对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数家珍。” 芷君微笑,“温先生,这是我的职业。” 那年轻人仍然钦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温先生,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我的职业比较冷门。” “方便请教吗?” “我替美国一家出版社研究装钉技术。” 噫,这么冷门,不过书本如果装钉的差劲,一页页落下,真是大煞风景。 “这与胶浆很有关系吧。” “是,及过先得计算纸张重量及其张力。” “看,”芷君摊摊手,“你才是专家。” 他们笑了。 这时,有助手斟出热咖啡来。 芷君问:“这件古物你从何得来?”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家父亦说自小便见过它,也不知它来历。大抵是祖父自杂物摊或古董买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让?” “是,同时也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我劝你将它保险。” “有那么严重?” “小店愿意高价收买。” 温力民笑了,“价值多少?” “我知道伦敦那边有人不惜出高价收藏。” “给你,你会怎样处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来挂窗帘。”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维多利亚女皇寝宫用品,百年之后居然会在华人的家居出现。” 温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贵中国古董大量流落欧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脸上也露出无奈神情。 温力民歉意地说:“对不起,扯远了。” “温先生,这件古物” “暂时搁在贵店好吗?” “一定代为保管。” 温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谢,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后,芷君又慢慢审视他带来的古董窗帘杆,越看越喜欢,遂生占为己有的念头,杆上所绘花卉,与家中情侣椅上织锦俨然一套,都是茶花、栀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难以形容。 如果把它镶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丝纱帘,定可做一帘幽梦。 明天问问那位温君,售价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这些年来,她的收入不错,可是因为爱美,看到好的东西不忍释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这份职业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终于站起来准备下班。 她提起长杆,忽听到轻轻噗一声,杆头铜盖落下,原来刚才没旋紧,芷君连忙拾起,这时发觉,铜头凹位处,有一张折叠得指甲那样大小的纸张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轻轻打开,这是什么,一张发票? 只见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以毛笔写满娟秀的楷体蝇头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头,趋向灯光,读了起来。 只见抬头是一个翰字,跟著是“父自驻英公馆返家后,就决定将我许配给马家少帅,你我缘份已尽,勿以我为念,愿君努力向学,终有出人头地一日。”署名是个瑛字。 芷君呆住。 虽然短短几句话,哀怨伤感之情,跃于纸上。 芷君天性聪颖,立刻编出一个故事。 瑛小姐的父亲是当年驻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与这名叫翰的年轻人恋爱,可是,在那个时候,也许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恋爱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该段感情不得善终,乃属意料中事。 瑛小姐临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帘杆给翰先生留为记念,为什么是一支长杆而不是一只袋表?约是怕家人起疑窦。 真正答案,后人永不会知道。 芷君抬起头来,只觉荡气回肠。 那时,军阀之后,有志承继军权者,统称少帅,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权有势。 芷君心中存著许多疑团,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电温君。 “有空午餐吗?” “十二时正我到贵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悦,看来他们互相都有好感。 他准时来到,芷君欢欣地迎上去,见到他真高兴,两人一见如故。 “请恕我无礼,”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无一人名中有一个翰字?” 温君一怔,“我祖父叫汤翰生。” 呵,谜底在此,“请问他干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学生,曾在大学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学生? “请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取过窗帘杆,脱下铜头,取出那张字条。 温力民阅罢,一脸恻然。 芷君问:“你想,你祖父有没有看到字条?” 温君答:“没有人会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拜托拜托,这个故事太引人入胜,请原谅我多事。” 年轻人但笑不语,他心里想:我打算追求你,说不定你几时也成为温家一份子,那时,就不算管闲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见到了家长。 温父以为儿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标致斯文,不禁大悦,殷劝招待。 香茗在手,话题渐渐扯远。 很自然地提到家传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帘通,本来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爷的卧室里,直到老房子拆卸,我们才把它放在储物室内。” 芷君不便多问。 温力民问:“祖父有无特别关照什么?” “没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好得很,从不吵架,相敬如宾,每日黄昏必定相偕散步,数十年如一日。” 芷君想,他重生了,是该这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芷君稍迟告辞。 温君送她回家,途中说:“你为什么不多问几句?我也想知道整件事情。” 芷君微笑,“后来他们男婚女嫁,没再来往了。” “可是,那位瑛小姐快乐吗?” “古代女子追求快乐是不道德的一件事。” 温力民叹喟,“不知她嫁的人可善待她。” “有名有性,可以查得到。”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又很快可以见到二十一世纪。” 芷君领首。 “芷君,下星期六有一个旧同学会” 芷君立刻接上去,“我有空。” 温力民的心踏实了。 这可爱磊落爽快的女子。 他乐得只会笑。 在接著一个星期内,芷君很做了点工夫,她到图书馆去造访一位近代历史专家。 “古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打听一件旧事。” “噫,小朋友来考我了。”古先生十分风趣。 芷君陪了一阵笑。 然后言归正传,“古先生,有无姓马的军阀?” 古先生想都不用想:“有,山西王马健湘。” “呵,可知马健湘之子聚了什么人?” “嘿!”古先生十分得意,“小朋友,你还考不到我,马健湘之子叫马彬,聚的是当年驻英副使冯仁杰的千金冯嘉瑛。” 假使每个专业人士像他就好了,可惜许多自称专业者实际似业余人士。 “他们……可快乐?”芷君问。 这问题可使专家头痛了,“谁,谁是否快乐?” “冯嘉瑛” “噫!历史可不管谁是否快乐” “她有子女吗?” “育有……让我查一查。” 古先生翻了回册子。 芷君静静等待。 有答案了,“育有三子二女,马家第二代移居美国,过著很朴素的生活。” 生了那么多孩子,生活想必相当过得去,芷君放下一颗心。 “值得一提的是,马家第三代出了一位十分有才气的作家,叫马念慈。” “哎哟!” 古先生一怔,“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 “你好似吃了一惊。” “谢谢你,打扰了,古先生。” “没关系,不过下次来,就不必带鲜花糖果。” “是,是。” 芷君恭敬地告辞。 一离开图书馆,她直奔娘家。 尹母见她匆匆而至,不禁讶异,“芷君,你怎么有空?” “妈妈,”芷君拉著母亲坐下,“表舅母是否就是旅美作家马念慈?” “咄,此事人人均知,前年表舅母回来省亲,你不是见过她吗?” “马念慈的祖父是什么人?” “好像是当年的风云人物。” “是个军阀吧。” “我不清楚,什么年代了,祖上是皇亲国戚也没有用,如今人人做事靠真才实学。” 芷君怔在那里。 原来同她也有渊缘。 “你有无见过表舅母的祖母?” “咱们同马家是姻亲,又无血缘,怎么会见过?” “妈妈,老式婚姻,不幸的居多吧。” “嘿,说来你不信,盲婚有盲婚的好处,只要对方不算十分不堪,就可以维持下去,不比现代婚姻,一点点小事,即导致分手。” 这已不是芷君想谈论的问题。 芷君说:“妈妈,我改天再来。” “改天是什么时候?” “妈妈,”芷君心念一动,“星期六如何,我带一个朋友来吃饭。” “朋友?”尹母大乐。 “是,朋友。”芷君微笑。 “我一定做几道好菜。” 不久,芷君提出收购那件古物的意愿。 温力民象微式收她一块钱。 那小子想:迟早仍是我温家之物,他追求芷君之意,已经很明题。 芷君把它安装在睡房中,配威尼斯花边纱帘。 那张小小纸条,仍放在铜头内。 芷君可以想像,翰先生其实读过瑛小姐的字条,最佳收藏处,还是原来的地方,他不舍得丢掉它,又怕闲人看见,不如维持现状。 之后,他成家立室,生活得很好,只有那样,才能报答前头人的一片心意。 芷君觉得她十分幸福,可以选择个人喜爱的职业、朋友、伴侣,以及生活的方式。 比起窗帘架子原主人冯嘉瑛幸福得多了。 再尹芷君很少做梦,白天忙,晚上又有应酬,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现代女性的梦都是可以实践的,不用花时间朝思暮想。 芷君与小郭先生倒成了朋友,温力民同他熟,芷君也喜欢这个人。 他们时常见面,听小郭讲故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说故事的人 全文: 我同他说:“我们要打烊了。” 他放下咖啡杯,看一看帐单,放下钞票,一言不发地离去。 妈妈看着他背影,说:“真可惜。” “是他自己要这样的,有什么好说呢。” “白白的浪费宝贵时光。”妈妈摇着头。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位年轻的朋友显然遭受到感情上的挫折,每天傍晚,便到我们这里来坐着,一直到打烊,才踯躅归家。 他沉默,忧郁,无欢,眉头打着结,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是什么令他烦恼,看样子该椿事已足够使他肠穿肚烂。 “他是这样年轻。” 只有少年人才会把感情看得天大。 母亲笑,“人到中年,至要紧两件事:身体健康,生意兴隆,爱情不是不值一文,而是实在太奢侈。” 他来了有大半个月。 我断定他是个学生。 短短的改良陆军装,白色卫生衫,白长裤,一双球鞋,不知多朴素好看,使那些配戴名牌的中年人全沦为浊物。 他约莫廿二三岁,正是念大学的时候,不知感情上的失意会否影响他的功课。 是什么样的女孩使他悲伤呢。 有时留着胡髭渣就来了,无端添了一点沦桑,看上去是很吸引的,老觉得他不知像哪位电影明星。 十六岁的我对他是很有好感的,每天打烊,都不忍赶他走。 我们每天碰头,但是我想他根本看不见我。 尽管我替他斟二十次咖啡,只算他两杯费用,他也不会注意我。 他全神贯注思考,像是只余下一个躯体耽在我们咖啡室里,灵魂早已出窍,去到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靠咖啡维生的人。 没想到他会开口同我说话。 是礼拜三,大雨,我照例在做完功课后来店铺帮忙。 在门口碰到他,他居然记得带伞。 看见我,笑一笑。 我大方的问他:“不进来吗?” 他呶呶嘴,“似下面筋似。” “有一位作家说,这样的滂论大雨永远永远使她想起惆怅旧欢如梦。” 他转过头来,“你爱看小说?” “当然。” “写得好的都爱看。”我认为自己答得很聪明。 他点点头。 我们走进店里,他仍然叫咖啡。 雨越下越大,店里并没有第二个客人。 大师傅与母亲在厨后玩纸牌,我坐在柜台,呆呆的看牢收银机。 我们的小店只有六张台子,三张唱片,要不就没有音乐,要不就播母亲喜欢的白纱巾,店里这些老歌,真奇怪我们居然不蚀本。 只见唯一的客人转过头来说:“请加些咖啡。” 我出去侍候他。 斟完咖啡,我看他一眼,他仍是满怀心事的样子,似乎想开口与我聊几句,又忍住。 “要不要试试我们的罗宋汤与蒜茸面包?” 他摇摇头,完全没有胃口。 这也在我意料中。 这时母亲出来,推开店门,张望一下,“这两,”她说:“太叫人伤心了。” 客人抬起头来。 母亲朝他笑一笑,回到店后去。 又剩下我同他。 他忽然轻轻说:“反正有空,不知你有无兴趣听一个故事。” 我心一动,这一定是他的故事。 我放好咖啡壶,坐在他对面。 等这一刻已经良久,乐意做他倾诉的对象,大雨天,还有什么比听故事更好。” 他像是无从说起,沉吟一会儿,才开始:“男主角,是一个大学生。” 我点点头。 “女主角,比他大八年。” 我心一沉,难怪要烦恼。 说了才两句,他停住了,只听见哗哗的雨声,很有种荡气回肠的味道。 “她已经结婚,丈夫很爱她,有两个孩子。” 糟糕。 我不由自主露出非常同情的神色来。 “这段三角恋爱很俗套吧。”他带询问的神气。 我叹一口气,“那要看当事人如何处理。” “依你说,应该怎么办?” 我忠告说;“大学生应马上退出。” “但是他爱她。” 我老实不客气,“这不是他谈恋爱的时候,他要努力功课,还有,他根本没有工作,即使那比他大八岁的女主角愿意同他私奔,他们何以为生?” 他呆呆的想了一会儿,然后答:“这倒是真的。” “这不是一个好故事。”我摇摇头。 “也许他家里有钱,不用工作。” “太没出息了,男人怎么可以啥子都不做,专攻恋爱一科?女主角日久必定对他生厌。” “真的?” “当然。” “也许他们非常相爱呢?” 这么多也许,我笑起来,由此可知他对这一段感情也不太肯定。 我想加倍努力劝他几句,临崖勒马,未为晚也。 “他没有其他的女朋友?” “没有,他只爱她一个。” “女主角的丈夫有没有发觉?” “还没有。” “那趁此良机,速速结束这种不正常关系。” “不行,他追了她好久。” “她有无职业?” “她是医生。” 我无言。 都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会做出笨事来。 我叹息。“女主角的孩子有多大?” “大的十岁,小的七岁。” “她不会带着孩子出走吧。” 他想一想,“她丈夫一定不肯,他是个教授,很有身份。” “可怜的孩子。” 他陷入沉思,“是,”他喃喃说:“孩子总是牺牲品。” “他自己也是。” 这位女医生必然是个可怕的女人,只管满足自身的私欲,我不喜欢这种故事。 “她美丽吗?” “当然。” “再美也是中年女人了。” “那是同少女不同的一种美。” 他说得很向往。 我有点生气,真是自甘坠落。 此时有一对年轻男女进店来避雨,嘻嘻哈哈坐下,我便上前去招呼。 他没有再与我说什么。 在打烊前,他离去。 妈妈问我,我与我说些什么。 我说:“他感情上之痛苦的快感。” “多么矛盾。” 他们喜欢这样,越复杂越有味道,一边呻吟一边享受,自虐成狂。 开头觉得好玩,稍后便沦于万劫不复之地。 男主角现在像僵尸,吃不下,当然也睡不着,整天翻来覆去思想那段无望之爱。 年轻无知的他一不小心,会得尽丧前程。 他若不自救,就没有人能救他。 我问母亲:“十岁孩子的妈,年纪有多大了?” “没有一定。” “不会很小了吧。” “假使她十七岁就生孩子,那不过廿多岁而已,相反地,如果她努力事业,晚婚,可能已经四十多岁。” “若是女医生呢。” 母亲做一做心算,“医科要读好几年,恐怕有三十出头了。” 这么老,这么不要脸。 不喜欢她。 人到了那个年纪,早应修心养性,还挂住恋爱,而且同一个比她小那么多的男子,好不过份。 想着想着,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太多事了,是不是因为对他有好感,所以才抱不平? 唉,别人的故事,管不着管不着。 雨季开始了。 空气里汪着水,抽湿器连日连夜地开着,呼噜呼噜操作,店里生意不差,但打烊后清洁工人须加倍勤力拖地。 他仍然来喝咖啡。 呵,还染上抽烟的习惯,常常对牢天花板喷出一口青烟,对之凝视良久,活像个悲秋的诗人。 一看就知道事情还没解决。 我心痒难搔,但又十分不便问及别人的私事。 事情到底怎么了呢,那个丈夫发现私情没有,妻子会不会离家出走,孩子们又如何? 他又会不会放弃学业,专职做一个女医生的情人? 妈妈说:“假如他忽然不来了,我们便可以知道,他已经跟她离去。” 我希望他来。 星期一,他披着雨衣前来。 我忍不住问:“好吗?” 他苦笑,指指脑袋,“差些儿想破了头,没想到如此难。” “有什么新发展?” “她同他约会,被小孩子撞破。” 我用手掩住嘴。 “是她的生日,他在家等她来,但是同时她丈夫也为她开派对庆祝,她走不开,他等得急,索性找上门去,拉住她在书房理论,被大女儿听见一切。” “我的天!是十岁那个孩子?” “是。” “那怎么办?” “孩子太懂事了,并没有说穿。” “才十岁,就像个大人?” “是,孩子们心思很灵,家里发生不寻常的事,逼着他们长大。” 我呆呆的看住他。 事情披露了,他们要马上下决定,分开,还是不顾一切出走? “这个时候,”他沉着的说下去:“女主角矛盾了,她不舍得离开这个家。” “什么,她不是爱上了年轻人?” “到这种关头,她不能不小心了点。目前她过着人上人的生活,每天工作三四小时,年年出去渡假好几次,一切都是最好的,家中两个女佣一个司机——” 我明白了。 我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她不顾放弃过去赚得的物质生活,从头开始。 也不能怪她,从头开始,需要多少精力心血,只有少年人才会有这样的无穷精力。 “他失望了吧。” “他非常悲痛。”他深深吸一口烟。 我细细观察他面孔,“会离开她?” “他不能够。” “为什么?” “他并没有保留,她是他第一个爱人。” 我啼笑皆非,“但是她不爱他,她全当他是小玩意儿。” “是,他也发觉了。” “你看。” “他想找她谈判。” “千万不要!” “你认为不可以?” “多余,已经到这种地步,男女之间切忌摊牌。” 他忽然露齿而笑。 我呆呆看着他,莫非受刺激过度,怎么忽然笑起来。 “你一直不赞成他们这段感情。” “你说得对。” “我已经决定这样发展。” “你根本不听人劝,问别人的意见干什么?” “我想看会不会有人感动。” “我可不感动。” “但是你为他们担心,是不是?” “我可不为那自私的老女人担心。” “喂喂喂,她不是老女人。” “三十多岁,很老很老了,”我生气的站起来,“还在玩弄感情,杀无赦。” 他讶异的看着我,像是不信我反应会过激。 我恢复过来,“添些咖啡?” “好,谢谢。” 真要命,听故事何用听得这么投入?神经。 我深深吸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还为此辗转反侧。 梦见他与别人的丈夫撕打起来,闹出丑闻。 多么不值得。 他若愿意,相信有许多女孩子会与他做朋友。 譬如说,我。 他个性中忧郁的一面感染了旁人,在今年的雨季中,我传染了多愁症。 星期一傍晚,我才进咖啡店,母亲便朝我呶呶嘴。 我转头,看过去,见到一个女客独自坐在近窗口的位子里。 她有一头极浓的黑发,梳在脑后,皮肤雪白,完全不理会目前太阳金棕潮流,姿态优雅。 我心碰一声。 我们店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客人,她绝对是第一次来。 母亲很低声的在我耳畔说:“她来等人。” 哎呀。 等他。 他们莫非是约在这儿谈判? 我的一颗心像是要在喉咙跳出来。 只见女主角衣着异常华丽高贵,是那种真正古典的设计,配戴饰物恰到好处,一只小小黑色鳄鱼皮皮包放在一边,虽静静坐着,风度已经表露无遗。 难怪。 这一切确非咱们这些十几岁只会咭咭笑的少女可及。 而且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不知多漂亮。 我的一颗心沉下去。 她抬起头来,叫我,“请问有蜜糖吗?” 她喝薄荷茶。 没一会儿,他来了。 立刻趋向前去,吻她的脸颊。 奇怪,看上去感觉十分温馨,倒不是火辣辣的。 我用手托住头,看着他们。 他们俩低声商谈,我一句也听不到。 相信我,做旁观者的滋味并不好受。 无论怎样,他们今天应该作出决定。 母亲说:“看样子,她对他也是真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不像故意玩火那种人。” 我亦有同感。 “那么谁是坏人呢?” “没有人是坏人。” “可是每一个故事中,总有人患有人奸,不然谁修成正果,谁得到报应?” “别傻了,看情形他们三人,加上两个孩子,全是牺牲者。” “她会跟他出走吗?” “不会。” “啊。” “她太矜贵,完全不是野玫瑰格调,她才不会放弃家庭事业。” 我略略放下心,愿意相信母亲的眼光。 这两个人是怎么爱起来的?原以为是很龌龊的一件事,待看到女主角,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们谈了大半个钟头,才叫结帐。 他为我介绍,“我姐姐。” 姐姐?当然,我朝她笑笑。 那位高雅的女士与我攀谈,“听说你们的洋葱汤做得最好。” “是,几时试一试。” “改天有空一定要来尝。” 他送她出去了。 那一夜,他没有再来。 第二天,他也没有来。 完了,他再也不会出现。 他跟她跑掉了。 每天傍晚,我便密切注意店门,盼望他会推门进来,但自星期一之后,一连三天,都没有看见他。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有什么决定他也不与我说一句。 这样私人的决定,也很难开口告诉别人吧!尤其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星期四,发生了骇人的大事、我见到了三角恋爱中第三主角:女医生的丈夫。 他们双双来品尝洋葱汤。 对于她的演技,以及胆量,我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见她笑脸盈盈,若无其事地坐下,与丈夫有说有讲,一点不像有心事。 我心中倒一宽,咦,她见了他,这倒好.他可以从头开始。 母亲却很困惑,“这里面另有学问。” “你看见什么?” “这一对明明是恩爱夫妻。” “其中有诈。” “不会不会。” “也许她装得好。” “我想年轻人的情人另有其人。” 我的脑筋却转不过来。 母亲抱着看推理小说的态度细细分析这件事。 鲁莽的我不肯做她的华生,急急把他们三个人判罪。 只听得教授说:“这地方小得可爱。” “可惜只有小食,”他妻子说:“否则把整个地方包下来请客,不知多开心。” 真想问她,你的小情人呢,就这样把他丢在脑后? 不知为什么,人老了就会心肠如铁。 他们逗留了个多小时,很满意的离去。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 雨仍然在下。 我在看一本以英国为背景的小说,书中下雨,现实中也下雨。 “好吗。”有人说。 猛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我面前。 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来了?”说不出的欢喜。 “那故事有了结局, 我浑身一轻。 ”他一脸明朗的笑容,像是换了个人似,“今天打算来吃一顿好的。” “什么样的结局?” “他们分了手。” “谁跟谁?” “年轻人同女医生。” “太好了。”雀跃。 “你一直不赞成他们,”他笑,“我得尊重读者的意见。” “读者?” “写小说等于说故事,情节要合理,人物要接近生活,唏,真难,顾了对白顾不得剧情。” 我一直眨眼。 “你说得对,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他惋惜的说:“人们不可能坦头坦脑单挂住谈恋爱。” “你说的故事,”我吞下一口涎沫,“是一篇小说?” 他点点头,“小说的情节。” “是别人的故事?” “可以说是任何人的故事,相信在现实生活中不停地发生。” 我瞪住他。 他是个写小说的人。 “我是个说故事的人。” “说得好动人。”衷心赞美。 “谢谢你,我看得出你受这个故事感动,但愿其他的读者也有同感。” “原来你是作家。” “不敢当,我还在学习阶段。” 我笑出来,他用虚构的人物与情节来博取我的感情,啊,真是天下最可爱的骗子。 我浑身轻松了。 “幸亏有这个好地方供我静静构思,小说在昨天脱稿,你有没有兴趣听最后一章?” “有有有。” “你要请我喝咖啡呢,我介绍姐夫来你们这里,以后多两个常客。”真的是姐姐。 我们坐下来。 “我说到什么地方?” “说到女主角不肯跟他走。” “是,他们约好开谈判,女主角根本没有勇气出现,而他亦觉得缘份已尽,两人皆没有到约会的地方去,一段感情就此惆怅的结束。” “什么,轰轰烈烈开始,无疾而终?”我失望。 他为之气结,“读者都是贪得无厌的。” 我说;“读者有权发表意见。” “这一行也太难做了,我考虑转行。” “你可以写续集。” “嗯,让我想想——”他又陷入沉思中。 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看情形,故事要说得好,还真不简单。 “我不讲了,”他说:“你看姐妹画报吧,这个故事下期开始连载,好不容易写完,真得好好休息,喂,替我添些咖啡,你明天有没有空,有一部电影——” 这时母亲出来,向我眨眨眼。 我也朝她会心微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如果你是安琪 全文: 周晴如常一早回到侦探社,一边吃早餐一边看报纸。 她是报迷,每早接到日报心头禁不住一阵喜悦,读完整份报纸怅然若失,幸亏报纸是个永不失约的好朋友,明天它又准时来了。 周晴的早餐是千篇一律的红茶面包,百吃不厌。 闷吗?不,她的工作多姿多彩,刺激已经够大。 每天推门进来的,都不知是些什么人,有些什么要求。 她津津有味读完最后一页副刊。 就在这个时候,侦探社的磨砂玻璃门被轻轻推开。 周晴抬头一看,惊喜地说:“安琪,是你,你回来了。” 门外的年轻女子点点头。 “快进来。” 安琪手提一只大帆布袋,大概装着她所有财产,看上去她有点憔悴有点脏,非常疲倦,一进门便坐倒在沙发椅上。 她轻轻说:“周晴,我到你这里来,是因为你不会问问题。” 周晴举起手,表示这是真的。 安琪松口气,把桌子上吃剩的红茶及面包全部吃光,然后,她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晴用一条毯子轻轻盖住她。 安琪又瘦又小,窝在沙发里,不说,还真看不见。 她失踪已经一年多。 去年年头,安琪忽然说要寻找自我,出发到北美,一去不返,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 她是孤儿,与周晴有点亲戚关系,算是表妹。 两人年龄相仿,在长辈眼中,都有点怪怪的,属于同一类人。 安琪的父亲在八年前去世,母亲改嫁,从此她成为孤儿,有时工作,有时不,养得活自己,从不借贷,亦不呻穷,可算是好汉。 周晴就是欣赏她这一点。 安琪喜欢周晴什么? 像刚才她所说,周晴从来不问问题。 周晴用双眼观察,靠思维推测发生过什么,而不是用嘴巴乱问。 回来了就好了。 安琪又瘦又黑,可见过去一年多,生活不算如意。 周晴静静办了几件事,与客人通了几个电话。 她取起安琪外套,悄悄把一叠钞票塞进口袋。 中午,安琪醒了。 梳洗完毕,她精神仿佛好一点。 周晴说:“脏衣服放着我帮你处理。” “怎么好意思。” “午餐来了,是你喜欢的杂锦寿司。” 安琪坐下来饱餐一顿,气色又似好了一点。 “为什么不问我过去一年多做了些什么?” 周晴答:“你不说,我不问。” “周晴你真难得。” “你不怪我冷淡就好。” “你呢,周晴,你好吗?” 周晴笑,“你怎么问起我来?” “我想知道。” 周晴答:“奇怪,经济低迷,人们对伴侣的行踪越加怀疑,侦探社生意还算不差。” “这次回来,想休息一段时间,周晴,你家可有地方给我暂住?” “我家即是你家。” 安琪低下头,“谢谢。” 她摊开报纸看聘人版,“无论市道多差,在这里找工作还是比北美洲容易。” “真的?” “因为我是黄种人。” 周晴说:“希望你这次回来事事顺利。” 半晌,安琪忽然问:“李沛,有没有找我?” “谁?” “李沛。” 周晴的记性一向极佳,可是这次也得想一想才说:“李沛好像是你一个朋友。” “是,”安琪微笑,“你见过他几次。” “对,人不错的,他似乎向你求过婚,但是,你没答应。” 安琪低下头。 显然,她对他的感情,比她自己知道的要深。 周晴说:“不,他没有找你,自从你离开之后,他一次也没有与我联络。” 安琪听了十分失落。 周晴说:“你可以找他呀。” 安琪摇摇头,“一年多了,物是人非,也许已经结婚生子。” “过去一切,能够忘记也好,从头开始。” “他是好人。”安琪说。 没想到安琪这次回来这样发奋,不到一周便找到工作,每周上班五十小时,人却反而精神了胖了。 她仍住在周晴家中,正式成为周晴租客。 一日,安琪对周晴说:“请你听一听这段电话录音。” “谁录谁?”周晴是私家侦探,这样问十分正常。 “我打电话给李沛,他不在家,我听到了这段电话录音。” “你终于主动找他了。” “是,这一年多,我都没有忘记他。” “当日你一走了之,他一定很伤心。” 安琪低下头。 开启录音机,李沛的声音相当愉快:“喂,我是李沛,我此刻不在家,星期一下了班是我打网球的日子,接着我会与朋友去喝杯啤酒,约九点多回来,请你留下姓名电话,我会尽快复你。” 正当周晴以为录音完毕,忽然周沛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什么? 周晴立刻回卷录音把最后两句留言再听一遍。 一点不错,他这样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要命。 周晴忽然鼻酸。 她不相信双耳。 一年多了,这个年轻人不但没有忘记安琪,还等着她与他联络。 周晴冲口而出:“安琪,不要犹疑,快去找他!” 安琪脸色惨白。 “还在等什么?” 安琪掩脸,“我要想清楚,这次我不能再伤害他。” 她说得也对。 “安琪,你担心些什么?” “真怕善变冲动的我会成为他的负累。” 这纯是安琪的选择,周晴不再出声。 但是她心中惋惜。 换了她是安琪,一早扑到李沛怀中。 第二天,周晴接了一件颇为复杂的案子,因牵涉到熟人,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把事情整理出来之后,已经下午。 她斟了一杯冰冻啤酒,深深喝一口。 手肘碰到电话上一个键,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喂,我是李沛──” 周晴吃一惊。 “今天天气很好,不过我不在家,我到巨浪湾钓鱼去了,明天下午才回来,你有事的话,请留言。” 周晴怔怔听着他温柔而肯定的声音。 他停了一停,然后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凝神良久。 原来他每天更换讯息,每天都等待安琪。 她打电话到安琪公司。 “安琪,今晚出来吃饭如何?” “我有约,同事张权买了票请大家一起去听演唱会。” “你,演唱会?” “我决定试试合群。” “祝你成功。”稍顿了一下,周晴又问,“你联络李沛没有?” “仍在考虑。” 那晚,周晴在侦探社见了两位客人。 男女双方本是情侣,后来分手,男方向女方要回若干照片,女方本已答允,可是从周晴处知道男方另有新女友,忽然反悔。今晚,他们约好一起到周晴处谈判。 女方先到。 她神情苦涩,但仍是个秀丽端庄的女子。 “周晴,换了是你,你怎么做?” 周晴轻轻说:“我不是你。” “给我一点忠告。” “我对任何发酸的关系都劝事主三十六著,走为上著,所以我从不替任何人解答感情问题,我亦不会做恋爱信箱主持人。” 那位小姐不出声。 “你还犹疑什么?把照片连底片扔还给他,忘记这个人,从头开始。” “这样做,他会感激我?” 周晴说:“你不是要他感激你,小姐,这叫逃生,再纠缠下去,浪费更多时间金钱,损失无法估计。” 女方颓然,“你说得对。” “把照片放在我处,由我交回给他,你根本不用见他。” 她吁出一口气。 她缓缓自手袋内取出两叠照片。 “这是旧照片,这是我托你拍摄他与新女友的照片。” 周晴点点头。 “周晴,世上有无长情的男子?” 周晴肯定地答:“有。”她想起李沛。 “你真乐观。” 周晴微笑。 女客站起来道谢,放下酬劳支票,离去。 她刚走出去,男客就到。 他是个英俊的男子,皱着眉头,“她又迟到?” 周晴淡淡答:“不守时的是你,她已经来过。” “什么,走了?这闹剧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搔着头,烦恼到极点。 “请坐下,给我十分钟时间。” “我该怎么办?” “她把所有照片连底片还给你。” 他怔住,“什么?” “请你查看。” “她有什么条件?” 周晴代答:“完全无偿,她想速速忘记过去,开始新生活。” 周晴满以为他会大喜过望,哈哈大笑,拍着手离去,可是不,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怅然若失地低下头。 周晴意外,人的心理真是奇幻莫测。 他把照片收进口袋,抬起头,“我们在一起,一共三年,不,是两年零九个月。” 周晴点点头。 “她一直说,没有人会爱我更多。” “那么,为何分手?” 他没有回答,终于也放下一张支票离去。 周晴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是电影界著名人物,所以照片一定不能泄漏出去。 她熄灯下班。 那天晚上,安琪很晚才回来,情绪很好,轻松愉快。 “周晴,下星期我可以搬出去了。” 又一个意外。 “同事张权帮我找到一间小公寓,家具电器齐全,我不想再打扰你。” 安琪这次回来,一切进行得头头是道,与从前的飘忽刚刚相反。 “你别客气。” “有机会,我介绍张权给你认识,他是那种脚踏实地的人,你会喜欢他。” 周晴点点头,她打算重新开始。 安琪再也没提李沛。 一个星期天,她搬走了。 仍然只得一只大帆布袋,安琪真潇洒。 那张权来接她,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好青年,身段扎实,五官端正,十分照顾安琪。 周晴放下心来。 她抽空清理客房,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又洗了床单。 吸尘时发觉床底下有一架电话,取出来时无意按动重拨钮,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喂,我是李沛,今日是个大晴天,办事一定顺利,我换了工作地点,新办公室号码是三九七八四,随时与我联络。”他停一停,然后轻轻说,“如果你是安琪,我仍然爱你。” 周晴坐下来。 安琪并没有忘记他,她也想听听他的声音。 但是,她没有勇气再去找他,拾起旧时感情碎片,一块块黏合,是何等费神的事。 这次,周晴抄下李沛的电话号码,托电话公司一个朋友,找到了他的住址。 李沛住在近郊一间独立屋里,经济情况应该不错。 李沛在什么地方工作? 她拨他公司号码,接线生报上:“银河投资公司。” “请问李沛先生担任什么职务?” “他是一名基金经理。” 李沛有正当职业,而且是财经专家。真是意外,安琪从前的男友多数是只懂花费,不谙赚钱那种人。 李沛与张权都是有资产的人,安琪转运了。 周晴是私家侦探,当然有办法。 她到银河投资公司去兜了个圈子,接待员问她:“小姐,你找谁?” “我是品鼎电脑修理员。” “啊,是,营业部王经理正在跳脚。” 大公司里永远有几台电脑失灵,周晴轻轻走进去。 “请问李沛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 立刻有人指点迷津。 那是一间小小玻璃房间。 李沛不在办公室。房里也没有私人物件,一列电脑荧屏排开,各自闪烁出数目字,叫人眼花缭乱,买,还是卖? 据安琪说,周晴见过李沛,可是她现在又想不起来。 秘书走过,“电脑修理员,请过来帮忙。” 周晴过去替她解决了几个小烦恼。 在银河逗留了十五分钟,李沛还没有回来,周晴觉得必须撤退,否则人家会起疑。 回到侦探社,她把秘密拍摄的照片冲出来细看。 相机的镜头比人眼更精密。 李沛的办公室比较凌乱,但是参考资料放左边,当日报章杂志放另一边,又似乱中有条理。 当日他人在何处? 可是去了开会,抑或应酬客人? 在电话留言中,他告诉朋友,他跑步、钓鱼,也时时与同事喝上一杯,这么说来,他是一个合群的人。 周晴放下照片,叹口气。 她竟对这个人发生了这样大的兴趣,是无缘无故吗,抑或她实在寂寞?安琪的电话来了:“周晴,出来一下,我有重要消息公布。” 周晴披上外套到她的新居。 没想到小公寓装修得这样考究,周晴赞不绝口。 安琪拉着她的手,“周晴,我与张权决定下个月结婚。” 周晴张开嘴,又合拢。 安琪很高兴,“看,”她同男友说,“我一早向你保证,周晴是惟一不会问我们认识了多久的人。” 张权说:“我们认识了两个多月,不过,这不重要,我们知道双方的意愿。” 周晴不出声。 两人都过了廿一岁,法定有自主权。 她说:“我很替你们高兴。” 安琪笑嘻嘻,“换了是你的女儿,你也会祝福她?” “假使有人令我的女儿这么开心,我也允许他带她走。” 安琪紧紧拥抱周晴。 那天晚上,周晴轻轻拨了李沛的电话。 他这样说:“新工作比较忙,可能要暂时疏远你们,请谅,保证一星期后即可照常下棋聊天,还有,如果你是安琪,我祝福你。” 周晴一怔。 他祝福安琪。 他好像知道安琪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他仍然祝福她。 周晴说不出话来,这个陌生人真的感动了她。 安琪与张权的结婚仪式很简单:注册签名,放一周假去度蜜月,回来,就成为张先生张太太。 安琪问:“你呢,周晴?” “还在等。” “主动一点。”安琪忽然变成专家。 周晴笑,“多谢指教。” 他俩去了日本箱根湖度假,周晴仍然过着寂寥跟踪办案生涯。 一日清晨,回到办公室,正在喝茶看报,忽然,侦探社的玻璃门被推开一点点。 来客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憨厚的面孔似曾相识。 “是周晴侦探社的周小姐?” “是,请坐。” 周晴斟一杯热茶给他,通常,她都等客人自动开口,她不会追问原委。 “周小姐,我的名字叫李沛。” 周晴一怔,张大了眼睛,呵,是他,他找上门来了。 她静静看着李沛微笑,他比她想像中活泼。 “最近一个多月,我常常收到神秘电话,对方不出声,不留言,但是,我却觉得,这个人有话要说。” 周晴仍然保持缄默。 “周小姐,根据来电显示,电话由一家周晴侦探社打出,周小姐,是你找我?请问有什么事?” 周晴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看样子,他并不知道她是安琪表姐。 周晴清清喉咙,“我本来想做市场调查,可是,听到你给安琪的留言,深深被吸引,忍不住多拨几次。”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有谁叫私家侦探跟踪调查我。” 周晴试探问:“安琪──” 李沛很爽快,“安琪是我以前女友,最近她已结婚,对方十分爱她,我替她庆幸。” 周晴意外,“你怎么知道?” “我有一个开旅行社的朋友,他们去订飞机票……朋友说她气色很好,他极之体贴她。” 周晴仍然微笑,鼻子感动得发酸。 “我祝福他们。” 是应该这样做。 李沛忽然问:“一个年轻女子,怎会开设侦探社?” 周晴笑,“是一个很长很乏味的故事。” 李沛看着她。 周晴忽然想起安琪曾经叫她主动一点。 她咳嗽一声,“你要是有空,我不介意告诉你。” “我今天放假。”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表叔,他开设侦探社。我在大学里读犯罪学,毕业后刚巧碰到他退休,于是继承了他的办公室……”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古老誓约 全文: 两件事是在一起发生的。 平平正在念大学一年级,她母亲已经病了很久,终於有一日,校役进课室来传她去听电话 ,她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默默依嘱赶到医院,刚好来得及见母亲最後一面。 全世界的亲人 ,只剩下姑母一个人。 先是姑母把手搁在平平肩膊上,然後她们俩搂著哭起来。 平平於是成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下半年,章家兴就同平平疏远了。 他完全没有讲理由,只是越来越冷淡,同时又约会其他女同学,好待平平死心。 平平维持缄默,住在姑母家里的她患上忧郁症。 一到周末,平平不但不去安排节目,她甚至不愿意睁开双眼下床来。 下意识睡得很晚很晚,大半天已经过去,不用应付,黄昏饱餐一顿,开了电视,又昏昏欲 睡……平平胖了许多,也不再讲究仪容,整个冬天邋里邋遢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吃花生米喝啤 酒。 姑妈看不过眼,略劝过两次。 平平只是陪笑,完了故态复萌,动静似一名懒汉。 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 「平平,父母迟早要离开你的,这不是颓丧的理由。」 平平心里想,迟同早不知差多少。 「谁家女孩子没有感情上的困扰?你想想。」 这是真的,平平有点羞愧,在沙发上翻一个身。 「你身上都有味道了,我给你一块铃兰香味的肥皂,去洗个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甚麽地方?」 「暂且不告诉你。」姑妈微笑。 「事先声明,我不想看戏不想喝茶不想打球。」 「不,不是做这些。」 平平有点好奇,「是甚么?」 「去,去准备一下,我带你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那么神秘。 平平倒是有点儿好奇。 但若不是为著讨好姑母,她情愿躺在沙发上一辈子。 平平不是不感恩的人。倘若没有这个独身的姑母,她的遭遇更惨。 大学还有两年才能毕业,此刻经济未能独立,一饮一食,均需姑母照顾。 也不能太放肆,不能叫她失望。 平平叹一口气,淋了浴洗过头发,换上乾净的衣服,跟姑妈出门。 姑母把车子开到郊外去,路上说说笑笑,倒不觉路途遥远。 平平同自己说:看,太阳还不是照样升起来,花儿一般的开,世界末日并未来临,何必闷 在家中苦恼,不如出来逛街。 平平比较振作一点。 姑妈冷眼旁观,不禁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 「我们到底去哪里?」平平问。 「于夫人府上。」 平平没听说过这个人,「谁是于夫人?」 「是一位预言家。」 甚麽?平平怔住,内心大觉好笑,「姑姑,没想到你如此迷信。」 「我开头也以为于夫人是江湖术士。」 「後来呢?」平平忍不住问。 「後来证明她是位异人高土。」 「我不相信,」平平纳罕地说:「她一定有目的。」 「一则不收费,二则她经已隐居,三助她不时常肯开口指点迷津,有甚麽目的?」 平平有点紧张,「她可是女巫?」 「当然不是。」 车子驶进一条私家路,路尽头是一列小小花园洋房,鸟语花香,绿茵如锦。 平平对这一区立即有好感。 姑妈来到其中一间平房按铃,一位发如银丝脸容端庄的老妇前来应门,「欢迎欢迎,」 她打量平平,「请进来坐,这位定是平平了。」 屋子里光线明亮,没有水晶球,没有扫帚,没有黑色大氅,也没有扑克牌。 老佣斟出香茶,平平觉得屋内气氛平和,不禁伸伸腿,松弛下来。 姑母与于夫人闲话家常,平平走到一角,抱起一只在晒太阳的玳瑁猫。 平平听见姑母说起她:「……见她心情不好便带她出来走走。」 于夫人答:「平平这女孩子没有少年运。」 姑母苦笑,「这我相信。」 「但是她会熬过去的,过十年左右,她会嫁一个很好的丈夫,过著幸福安稳的生活。」 平平大奇,她一直以为预言家在说及未来之前,非得拉长面孔,装神弄鬼不可,但看于夫 人的姿态,简直同闲话家常没有甚麽两样。 就如此轻描淡写就道尽他人的一生? 平平暗暗好笑。 「十年後?」姑母问。 「不错,在这之前,平平得要吃一点苦。」 「是怎麽样的苦?」 「不要担心,她可以应付,各种经历只有把她锻炼得更坚强更聪敏,而且,当幸福真正来 临的时候,她懂得珍惜。」 平平轻轻放下猫儿。 只听得姑母说:「这十年里,我会好好照顾平平。」 于夫人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跟王妈学做斋菜云吞吗。」 姑妈笑著站起来,「呵是,我这就进厨房去拜师傅。」 平平缓缓走进会客室,于夫人凝视她,「你可相信我的话?」 平平说:「我相信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处。」 于夫人笑了,「讲得很好。」 平平问:「一 要待十年之後,才会遇见那个对我好的人?」 于夫人点点头。 「他不是本地人?」平平简直不能把好奇心压下去。 「他确是本地人,姓梁,住在油麻地区,家里开米庄。」 平平骇笑,说得这麽正确,这么肯定,简直像亲眼看见一样。 平平不禁问道:「你怎麽知道?」 「我可以看得见。」 「于太太,请问你怎麽看?」 于太太笑笑,「平平,这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 姑妈在这个时候出来了,「咦,你们俩倒是谈得津津有味。」 吃过点心,她们姑侄俩便告辞,于夫人送他们直送到门口,趁姑妈把车子驶出来之时,平 平拉住女主人。 平平问:「他叫什麽名字?」 于夫人微笑;「他叫梁建国。」 平平点点头,把这个名字记住。 姓名住址都有了,平平简直可以立时三刻把这个人揪出来。 回程中平平对姑母说:「于夫人很有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朋友介绍,她谈吐非常优雅智慧,有空同她聊天是一项乐趣。」 平平笑,「对未来她彷佛很有把握的样子。」 「于夫人不是对每个人都肯说那么多。」 平平吁出一口气。 从那天起,平平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决定重新振作,把疏忽掉的功课从头拾起,再次尝试 去认识新的朋友,唯一可惜的是,体重无法减低,身型不复苗条。 但姑母已经觉得宽慰。 生活刚有点正常,姑母就病发了。 似有预感,她同平平说:「难怪当日我同于夫人说想共你相依为命的时候,她不置可否。 」 平平非常反感,「姑姑,不要把那种事放心上。」 姑母进入医院动手术,平平却暗地里找到于夫人家去,她认得路,她想知道更多。 这一次,来开门的是一名少妇,「我们姓顾,于家搬走有好几个月了。」 「可知道他们搬到何处去?」 「好像已经移民。」 平平呆半晌,内心苦涩,兴致索然地回家。 姑姑在三个月之後离开了她。 这次沉重的打击反而使平平镇静下来。 她不但要应付功课,还需照顾自己起居,晚上在报馆找了一份兼职,做到十二点才能下班 ,第二天清早又要起床,公寓已经退掉,住到宿舍去,加紧申请助学津贴,到处奔波频扑, 使平平心力交瘁。 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乘车到油麻地区,找到那一列米庄 ,逐间逐间问过去。 她并不完全相信于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但这一段日子她所受的压力 实在已经超过她可以承担,她想知道是否真有梁建国这个人,他彷佛是她唯一的救星。 对 每一间米铺的伙计她都说:「我找梁建国。」 有人答:「我们老板姓庄,到泰国办货去了 。」 也有人笑,「没有这个人,连伙计都没有姓梁的。」 走得累了,平平深深太息。 噫,当日应该追问于夫人梁氏的贵宝号叫什么才是。 最后平平来到一间叫和利隆的米庄。 她说:「我找梁建国先生。」 一位中年妇女前来打招呼,「哪一位找梁建国?」 平平大喜过望,「你们姓梁?」 那位太太上下打量平平,「不错,我们姓梁,建国正是小儿。」 平平鼻子发酸,神色异样,「请唤梁建国出来。」 「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朋友。」 「你请稍候。」 平平紧张得不得了,她要见到他了,他注定是她未来的配偶,她即使还要再等十年,也可 以先同他做忠诚的朋友,他可以听她倾诉,为她分析问题,分担她的 寮帕取? 平平握紧 双手。 等了很久很久,像有一个世纪那麽长,忽然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问:「谁找我?」 平平吃一惊,蓦然回首,只看到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勺潘础? 平平的双眼也睁得老大,「你是梁建国?」 小男孩还顶不耐烦,「我正看卡通节目呢,你为何找我?」 平平耳畔嗡地一声,强作镇定,错了,于夫人的预言统共不对,十年後,平平已经三十出 头,这名小小梁建国却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 平平连忙站起来,「对不起,我找错人 了。」 她脚步浮浮地离开了米庄。 回到宿舍,出了一身汗,又累又急,忍不住大哭一场,了结此案。 只有她自己了,以及她的一双手。 一年半之後平平以一级荣誉毕业,手持文凭找工作到底顺利一些,平平并不觉得她比别人 更加吃苦,报馆负责人十分欣赏她,平平顺理成章成为全职职员。 她再也没有见过于夫人 ,也忘记了于夫人所说的话。 报馆的功夫繁复琐碎困身,连年轻力壮的平平亦心力交瘁, 她明显的消瘦,扔下所有的婴儿肥。 在一次访问中,平平认识了纱厂少东邓熊照。 他教会她跳杰巴舞,喝克鲁格香槟,吃贝路哥鱼子酱,平平认为她在恋爱了,那股喜气, 连同事都觉察得到。 她份外注意仪容,衣箸配合得无瑕可击,从前对工作的专注转移了阵 地,精神全部放在邓先生身上,一过下午六点就坐不住想下班。 报馆一连派下来三个任务 都给平平推掉,一心不能二用,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本市去追新闻。 四个月後,报馆升 的是另外一位记者。 平平耸耸肩,并不在乎。 人家要养家活儿,应该的。 在一个傍晚,平平接到神秘电话,一位女士约她见她,说是有关邓熊照的私事。 平平不感兴趣,「请问你是谁?」 对方心平气和的答:「我是他结缡十年的妻,特地自纽约回来调查这件事。」 平平不相信双耳,她十分震动,但是第一个反应却是托看头笑。不不不,这个剧情太老套 了,简直是 虑焕 调,乏善足陈。 她放下电话,发觉邓熊照站在她身後,他来找她。 他们在报馆的会议室摊牌。 多麽诡异,发报机嗒嗒嗒嗒,平平静默无言。 邓氏不肯离婚,央求平平不要计较名份。 平平仍然觉得整件事滑稽得不像真人真事,神情恍惚。 她没有答允他。 回到家中,彻夜不眠,她思想搞通了。 平平失去邓熊照,失去升职机会,还有,欠下银行一笔款子,都奉献给时装店了。 不但心灵破碎,身体也不对。 每晚淋浴,用很热很热的水,擦得皮肤发红,平平才觉得乾净。 她开始喝威士忌加冰。 统共似老了十年。 她想起邓太太说的话:「你幸运,你可以脱身,我不可以,我没有谋生本领,且有三个孩 子,邓某这样的男人,永远不会做好丈夫,这一个回合,胜利者不必笑,失败者也不用哭。 」 看得如此彻底,真算女中豪杰。 平平没有这般本事,她整个人已被摧毁。 她转了份工作,从头来过。 出差走遍大江南北,见识广了,心胸也宽阔,许多从前看不通的问题,渐渐都变得非常透 彻,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应付的了。 升职的时候,平平没有太大的喜悦,倘若不是浪费了那 些年,早就升了,何用等到今天,走过那麽迂回的路,看到许多坏与好的风景,到达目的地 的时候,高兴还是高兴,要她雀跃,已没有可能。 她也应酬,她也约会,但心里边总像少 了一团什麽似的,她并不特别怀念邓熊照,也不讥笑自己当年天真幼稚,她吃的苦,只有她 一人知道,她不会为自己辩护,然而也不打算写悔过书,向社会人士讨饶,过时是过去了。 平平沉著镇静,平日姿势略带孤芳自赏,笑起来那丝甜美却给人意外喜悦。 她的朋友渐渐多起来,有一夥年纪学识背境心情差不多的女郎,有空就聚在一起,谈论时 装异业抱负将来,并不愁寂寞。 一个晚上,平平自某君的生日晚会回来,喝多了一默 香槟,心情愉快,在哼一首曲子,走到门口,找出锁匙,刚要开门,看见楼梯蹲着一只玳瑁 猫。 「呀,是你。」平平同它说话。 似曾相识,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猫儿朝她叫两声,朝楼上逸走。 回到室内,平平追思,记起来了,在一位于夫人的家里,她见过这样可爱的猫,一只眼睛 绿,一只眼睛灰,那位于夫人,据说是个预言冢。 至少姑姑相信她是。 平平走近窗口,抬头一看,月亮似银盘般图大,她喃喃说:「姑姑,我干得不错吧。」随 即低下头,嘲弄似说:「不计分,一切都是本份,皆属应该。」 平平已承认生活上一切挫 折都是必然的事,从前,她问「为什麽是我」,如今她耸耸肩,说「为什麽不是我」。 她 又得到一次结婚的机会,对方是个极活泼极爱玩的年轻男子,对感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但他说对平平认真,这次平平却没敢走毕全程。 他气起来,走进平平公寓,把所有能摔破 的东西都打个稀巴烂,将所有文件都撕成一片片,家变得似战场。 劫后馀生,平平匆匆忙 忙搬走,不要说是报警,连诉苦都不敢,家丑不可外扬。 平平一直想不通他的门匙从何而 来,私自一共进过去多少次,为什麽进屋,是不是要搜查证据。 想起来,一直冒冷汗。 之後平平发觉许多重要的文件都失踪需要补领。 这人心理上肯定有毛病。不然,为何不问自取,盗去她毕业证书及人寿保险单据? 独身女性生涯,好比森林中的小红帽,走到哪里是哪里,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碰到饥饿的狼 。 再走下去,连她都会变得声名狼藉。 索性也变成一只狼吧,平平苦笑。 她可以看得到以後的日子怎麽过;工作,更辛劳勤力地往上爬,假期全世界乱逛,闲时藉 工作出出锋头,接受一两本女性杂志访问,回到家来,喝更多的威士忌加冰,越来越怕寂寞 ,於是天天晚上出外应酬。 有时候,她只希望有个人可以陪她,听她的心事,但,说时容 易做时难。 略有节蓄的时候,平平去买了一层公寓,找来一位相熟的设计师,负责装修。 搬进新居那日,她开一个小小暖屋派对,请了几个熟朋友。 其中一位朋友又带了朋友来,熟人有事先走一步,他带来的陌生人却一直坐着不动。 平平有点纳罕,但对他一视同仁,热诚的招呼。 「贵姓?」平平问他。 「姓梁。」 他们交换了名片。 他的名片上没有中文,只得英文姓名及一个电话。 平平笑,「我知道了,你职业是大律师。」 他笑笑,「是。」 直到众人都散了,他最後一个走。 迟疑一会儿,他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平平讶异,他对她有意思。 「今天累了,」她说:「明天你可有空?」 「明晚八时,我来接你。」 平平笑,「好的,你去订位子。」 就这样一言为定。 开门送他的时候,他们一齐看到那只棕白相间的猫。 他问:「谁家的猫?」 「邻舍的吧,常常出来逛。」 「猫很容易走失。」 「这只不会。」 他笑笑,走下楼梯。 平平有点渴望赴约。她喜欢他的气质,外型也好,整齐的深色西装,雪白衬衫,简单条子 领带,衬得他不高不矮的身裁恰到好处。 他看上去就是舒服熨贴。 市面上猥琐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沉默高贵的单身专业人士,却濒临绝种。 平平对自己说:顺其自然吧。 没想到两个人发展得这样迅速。 有了经验,平平表现得十分含蓄,约会到第五次才问他中文姓名。 他叫梁建国。 那名字十分熟悉,平平肯定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心中深处,某些回忆触动,平平问:「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年纪?」 「我们交换岁数如何?」他提出条件。 平平很爽快的报上真实年龄。 梁建国说:「我比你大两岁。」他取出身份证。 平平怔怔的想,时机好像到了。 到底是万物之灵,他也好像有同样感觉,松出一口气,星期六,我带你去见家母如何。 平平点点头。 一切花招都是多馀的,平平心里踏实。 周末,平平换上适当的衣服,带着适量的礼物,跟着梁建国去拜见伯母。 车子一驶近油麻地区,她就发呆,这一区这条街,她肯定来过。 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她相信于夫人的预言,她想早些寻到归宿,曾经到一间米庄,寻找 一个叫梁建国的少年,结果却是失望的。 怎麽今天又来了。 下车抬头一看平平,赫然见到招牌上写着和利隆三个字。 她怔住,不相信双眼,连忙把梁建国拉到一旁问:「这是你家的米店?」 「是。」 平平如进入迷离境界,不相信这是事实。 「和利隆的梁建国?」平平问。 「正是在下。」 于夫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证实了。 阴差阳错,他们到今天才能见面。 熟悉的店堂,红木抬椅,吊扇缓缓转动,高大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坐柜台的正是老板娘 ,她样子同多年前没有什么改变。 「我来过这里!」平平低嚷。 梁建国笑,「你没有搞错吧,我们是做批发的。」 平平停一停神,进入店内与梁伯母寒暄。 使平平安慰的是梁太太极其热诚,几乎立刻把她当作了自己人。 这一次会面在平平精神恍惚中渡过。 走出和利隆,她觉得事情有澄清必要。 「梁建国,我要你往回想,你记不记得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星期六下午,有一位少女到米 庄来点名找你。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稀奇,连老实的梁建国都忍不住逗平平,「我怎么记得 ,来找我的少女不知凡几。 平平知道她非和盘托出不可,於是从头到尾,把于夫人的预言 复述一遍,又详细把她造访和利隆的过程告诉梁建国。 梁建国越听越奇,握住平平的手, 「是你?那个女孩子是你?」 「你可是想起来了?」 「是,有记忆,那时我们就住米铺楼上,母亲前来唤我,我正赶去游泳,不耐烦地望楼下 一看,只见到一个头发散乱,身型肥胖的小女孩坐在椅上等人,心想一定是表亲介绍来找我 教网球的,便叫小弟去打发她。」 平平惨叫一声。 梁建国惊惶的说:「我没想到那是你,要命。」 平平问:「後来你人呢?」 「暑假一过就回英国去念法律了,到前年才回来工作定居。」 「弟弟呢?」 「小弟在麻省理工,他现在一表人才,同你见过那看卡通节目的男童大有不同。」 平平发呆,太岂有此理了,非叫她吃这十多年的苦不可,反正要嫁给梁家,为什麽不能早 些入门? 「平平,那位惊人的预言家在什么地方,她说的话太可怕地真实了。」 平平撑着腰,「那天你为什麽不下来见我?」 「我不认识你,我没有习惯同陌生少女打交道。」 「尤其是胖的,不漂亮的少女。」 「说真的,见了你也没有用,那时的你同现在的你差太远太远。」 平平吁出一口气。不重要了,如何珍惜他俩未来的日子,才是重要的。 冥冥中,一切真有注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五月与十二月 父子: 十号风球那一日,我回办公总署当班,做足十二小时,腰酸背痛之馀,还得把顺路之同事一一送回家中,马路上处处汪着了两尺深的水,弄得不好,车子便不能发动。 我心中诅咒,早知这样,应该买一辆吉普车。 好不容易把他们一个个全送回家,我打个呵欠,打算回家一眠不起,但是车子一转弯,只见大雨中冲出一个小孩,我几乎没魂飞魄散,连忙踏脚掣,可是天雨路滑,一时又煞不住,车子向前冲了十多尺,终于停下,那小孩跌倒在路边。 我很肯定他是跌倒而不是被我撞倒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下去看青。 我开门下车去扶起那个孩子。他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混身湿得像落汤鸡,膝头跌破了,正在流血呢,我扶起他问:「你没事吧?」 他不答,倔强地看着我。 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我一眼看到他脚上穿的kickers皮鞋,知道他是好人家孩子,因此益发诧异。 「来,先上车,别在路边呆着,很危险的。」我拖不动他,他不肯上车。 我说:「你不上车也可以,我就把你留在此地,现在没有交通工具,你想清楚吧。」 他这才跟我上了车。 我开动车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 他不响。 我说:「你不出声,我只好把你送到警局去。」 他开口说:「我不回家。」 「不回家?」我问:「不回家你打算上哪儿去?你是个孩子,当然该回家,就算跟父母吵架要离家出走,也该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今天十号风球,多么凄惨,你如果得了肺炎,那岂不是恐怖?」 他虽然只是个孩子,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莱斯李。」他说。 「只有英文名字?」我问:「你是洋人?」 「同学也都这么取笑我。」他气鼓鼓。 「你中国话说得不错呀。」我笑。 「可是我没有中文名字。」莱斯李说。 「你想上什么地方?」我问。 「你有没有家?他反问:「我能不能到你家去休息一会儿?你冰箱里有没有巧克力蛋糕?」 我啼笑皆非,「莱斯李,我不能无端收留你,你想想,令尊令堂会以为我绑架你。」 「让我到你家去,我在你家打电话叫他们来接我。」他与我开条件。 我说:「不行,我疲倦得不得了,快要精神崩溃,没空跟你玩耍,我自己要回家洗脸睡觉。限你三分钟做决定,要不往警局,要不回家。」 莱斯李考虑三分钟,他说:「石澳落阳道三号。」 「哗,」我呻吟,「老兄,现在十号风球嗳,十号风球要我送你回石澳?你还是去我家吃巧克力蛋糕吧,叫他们来接你。」 莱斯李白我一眼,「我原本就那么说,你又讲不好。」 我怒说:「你再跟我抬杠,我就揍你。」 车子平安到了家。 我与莱斯李上楼,开了大门,他往里面一看,马上说:「唔,装修不错。」 「快打电话给你父母,快。」我催他。 他渴身湿漉漉的往我那张米色的掠皮沙发上坐下去,我尖叫起来。「你还是先洗澡吧!老天,快去洗干净了再说。」 莱斯李一本正经的说:「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你可以穿我的浴袍。」 「穿过女人的衣裳是不会发财的。」他说。 「莱期李,你需要的是一顿好打。」我说。 我把毛巾与洛袍递给他,叫他去洗澡。 我取得他家的电话后,拨过去,电话并不通,我心惊胆战,如果找不到他的父母,我岂不是要收留这个顽皮小子? 电话终于接通了,我说:「你们不认识我,但是莱斯李在我手上。」 那边接电话的人尖叫,我眼睛看着天花板。「不不不我不是绑票匪徒——」我抢着说。 「你要多少钱?」一个男人问。 「喂!」我发火,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一遍,「你们快点出来接他!」 「是是,小姐贵姓?谢谢你小姐。」他总算听明白了。 「我姓楣,倒楣的楣。」 「我们误会了,实在抱歉。」 「快点开车出来吧.少说废话,我累死了在这里。」我挂上电话。 莱斯李洗完澡,披着我的睡袍出来,他是个英俊的小男孩。 我白他一眼,「你父母现在带着赎金出门来了。」 「我可不可以与你对分赎金?」他自蛋糕碟子中抬头问。 「不可以,我决定独吞。」我进浴室。 我几乎在浴缸中睡着。 门铃震天般响起来,莱斯李推开浴室门问:「要不要开门?」 我尖叫,「你怎么可以推开我浴室门?我在洗澡!」 他说:「对不起。」退了出去。 「把浴袍给我。」我说。 「那我穿什么?」他抗议。 门铃继续响,我没奈何,包着一块大毛巾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五官像足莱斯李。 「你是他爹?」我问。 「是。」 「请进来,桌上有蛋糕牛奶,令郎会得招呼你,我先去穿件衣裳。」我进房穿牛仔裤t恤。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两父子仿佛已经谈判过了。 我说:「莱斯李可以穿着我的浴袍走。」我取出工作证给他们看,「我不是坏人,我是政府新闻处工作人员,我才当更回来,你们快走,好让我休息。」 「可是小姐——」 「快走。」我拉开门。 「谢谢你!小姐。」他拉起儿子,「我们走吧。」 我关上门,打一个呵欠。 那日过后,我忘了一大半。 可是莱斯李父子俩没有忘记。莱斯李一直与我通电话,他很健谈,说话也有纹有路。 他说:「那日我离家出走,父亲找不到我,母亲只好也回家来……」 我问:「你父母不同住?」 「他们分居有一年了。」莱斯李说:「但是因为那天的缘故,母亲有点回心转意,也想搬回来住。」 「那岂不是好?」 「可是父亲说:她搬进搬出,简直把家当旅馆,他不肯。 「哦。」我耸耸肩。 「我想周末来看你,行不行?」莱斯李说。 「莱斯李,如果你想追求我,我劝你打消主意,我今年都廿八岁了。」 「没关系,十年之后,你才三十八岁,那时我已经十九岁。」 我大笑。 星期六他独自上楼来按铃,手中捧一大堆东西。 他说:「巧克力蛋糕还给你,花当利息,还有,这件是浴袍。」他把东西一古脑儿堆在我面前。 我问:「你爸教你的?」 「是。」他很坦白。 我奇说:「咦,这件浴袍不是了,这件是新的。」 「爸去买的。」莱斯李说。 「谢谢。」我说。 他说:「我买了电影票,我们看完武侠谐斗片去看占士邦。」 我问:「看两场?」我瞪眼。 「那我岂不是要整天陪着你?」 「你如果不讨厌我,那有什么关系?」他摊摊手。 「莱斯李,如果我那些男朋友们有你那么够风度够有趣,我早就嫁出去一百年了。」 「要求不要太高,」他说:「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 我白他一眼。 我们开车找间小餐室去吃饭,莱斯李去借电话打,鬼鬼祟祟,没多久,当他父亲出现的时候,我明白了。 我看他一眼,说:「请坐。」 莱斯李说:「爸一会儿也去看电影。」 「哦。」我说。 「我希望你不反对。」他说。 「我不反对。」我说。 那家法国饭店很小,但是坐得很舒服,食物美味之极。 我说:「莱斯李,你的膝头好了没有?」 「好了,」他给我看,「那天你并没有替我敷药。」 「那天我自己也很累。」我说。 「好了,我不想与你吵。」莱斯李说。 嘿!他不想与我吵,岂有此理。 他父亲微笑。 「你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莱斯李。 「没有人的时候我才告诉你。」他说。 「这里只有你父亲。」我说。 莱斯李闭口不语。 「你这个小大人。」我说。 莱斯李说:「我在家中没有温暖,自然要出走。」 「什么叫温暖?你晓得个屁。」我说。 「要跟妈妈说话,妈妈不在,就是没有温暖。要跟爸爸说话,爸爸也不在,就是没有温暖。」 我看他父亲一眼,不好意思涉及别人的家事,不便出声。 莱斯李说:「就算他们两个人都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你说多闷。」 他父亲说:「日子久了,自然没话好说。」 莱斯李问:「那么爷爷奶奶他们活了七八十岁,怎么还有话说。」 他父亲惘然。「我也不明白。」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女人走过来,手搭在莱斯李肩膀上,莱斯李回头一看,叫声「妈妈」。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衣服,脸上化妆很明丽,只是有点凶悍性。 她开口说话:「佣人说你们来了此地,心情好得很呀,又吃饭又看戏的。」 我连忙站起来,我说:「我有事告退,你们三个人慢慢谈。 我抓起手袋就走,逃难似的。百忙中觉得那位女士还在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最怕吃不到羊肉一身骚的故事,况且我根本不喜欢吃羊肉,连那个意图也没有便已经一身骚,真是何苦来着。 回到家中,一肚子的气,单身女人在这种时间最多感触,本来我真的想跟莱斯李去好好看两场电影,现在倒变了他们一家三日去热闹。 结了婚,养下孩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很容易死灰复燃,重收旧好。 过几天,莱斯季打电话来。 我问他,「电影好看吗?」 「好看过鬼,那日爸爸与妈妈在餐厅中大打出手,幸亏你走得快,后来我一瞧情形不对,连忙脚底抹油,到底也没有你聪明。」 我诧异:真有这样的夫妻,看外型都很撕文。 「所以现在还得重新买票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谢谢,」我说:「我不想被人摔破头。」 「那你是一辈子不看戏了?就是你跟我两人也不去?」 我问:「你保证只你我两人?」 「保证。」 可是在戏院大堂,他父亲又出现了。 我掉头就走,莱斯李拉住我。 他说:「他是来道歉的,他不看戏。」 我站住,非常紧张,「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快走吧,瓜田李下,小心为上。」 他苦笑,只好转身走。 莱斯李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他说:「可怜的男人,被女人折磨得不像人形。」 我说:「你懂个屁。」 那两部电影很好看,散场时莱斯李的父亲在戏院门口等他,接他回石澳。 我当他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地招手。 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尚丈八金刚,摸不到头脑,对住电话直问:「谁?」 「张振辉,莱斯李的父亲。」他得借用他儿子的名字。 「有什么事吗?」我马上冷淡下来。 「莱斯李生病,想见见你。」 「我又不是医生。」我说。心中很牵挂,这小男孩子怪鬼灵精的,惹人喜欢。 「他很想念你。」姓张的很简单地说。 「我家还有巧克力蛋糕,你问他要不要吃?」 隔一会儿他说:「我隔三十分锺送莱斯李到你家。」 「他是什么病?」 「一点点发寒热而已。」 「我等你们。」 莱斯李抱着玩具到我家来,张振辉放下他就走了。 我问他:「你是否觉得寂寞?」 他点点头,病得有点焦头烂额.可怜巴巴的,话也说不多。我放他在沙发上,开了电视,倒了橘子水出来,他已经抱着玩具睡着了。 我取下他手中的遥控玩具车。 这个苦恼的小大人,没有一点乐趣,父母吵个不停,把他的灵魂都吵散了。 他醒来时静静的哭,我拍打他的肩膀。 「不要悲伤,告诉我,你最希望的是什么,或者我可以帮你。」 他呜咽的说:「我最希望爸妈像以前一样,好好的……」他埋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说。 我劝他吃了点食物,替他洗个脸,问他要不要回家。 「我不要回家,家里没有人。」 我与张振辉通了个电话,把方才的对白告诉他知道,他作不得声。 「为了孩子——」我说:「孩子是最无辜的,有谁会尽心尽意的照顾他?他想念他母亲。」 张振辉说:「可是已经破裂的感情……」 「莱斯李是个好孩子,他出乎意外的懂事,而且态度大方,感情丰富,如果将来为了得不到家庭温暖而令他性格上产生缺憾,实在太可惜。」 「我会得仔细思想这个问题。」他说。 「莱斯李今天在我处过夜?我明天要上班,又没有佣人,有点不方便。」 「我来接他回去。」他说。 莱斯李很乖,当他父亲来接他返家的时候,他显得既坚强又勇敢。 临走时张振辉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有点不好意思。 莱斯李忽然扑过来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胸前,良久才放开我。 我依依不舍说:「再见。」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孩子,看见孩子便觉得他们是累赘,可是我喜欢莱斯李。 我喜欢莱斯李的原因是他喜欢我。他对我有种莫名的亲情与信任。 等我再见他的时候,他病好了,但是功课落后,要找人补习,我并没有自告奋勇,但莱斯李自动带着书本上我家来。 「老天。」我说:「我这屋子里长远没有男人上门来,你是最勤的一个,可算是我的男朋友。」 莱斯李说:「你会不会成为我父亲的女朋友?」 我故意生气说:「我以为等你长到十九岁的时候,你会娶我为妻,怎么,现在又要把我推销给别人?」 「我父亲是个英俊富有的男人。」他说。 「他有太太。」 「他们已经离婚了。」莱斯李说。 「她随时会出现的,太危险了。」我摇头。 「你做人太小心,不会有什么乐趣。」莱斯李批评我说。 「像我这样的年纪,错不得。」我说。 有时张振辉晚了来接他,他就一个人坐着看电视,一点也不碍事,像他这样的孩子,真是不怕生多几个。 张跟我说:「我对莱斯李说明白了,我与她母亲感情破裂,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 「他怎么说?」我问。 「他不能明白。」 「我也不能明白,我问:「当初是怎么结合的?」 「当初,……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这些人都这么说。」 「是真的,现在她……」 「现在她不了解你,是不是?」 「你少讽刺我。」张恳求。 「当初都是天成的佳偶,怎么现在会变成冤冢仇人?」 「我不知道,现在她的最大乐趣是令我日子不好过。」 「你是否做过令她难以下台的事?」 「我自己不觉得。」 我点点头,「你自己自然是不觉得的。」 「我很抱歉,我跟莱斯李说,即使他母亲回来,大家对着天天吵,到他更不好。」 「你知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问。 「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以前。」 「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我问:「再结婚?」 「有几个女孩子像你这么懂事?」他问。 「我不是女孩子,我笑,「我是个姑婆。」 「你有很多男朋友?」 我温和的笑:「张先生,你想知道什么?假如你想为莱斯李找继母,那人不是我,我只为恋爱而结婚。」 他苦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觉得你很好,很关心莱斯李,难道男女之间没有友谊?」 「可以,像我们这样淡如水是可以的。」 「进一步呢?」他问。 「不必了。」我说。 考试过后,莱斯李的英文全班第一,中文不及格。 他母亲是土生华人,根本不懂中文,也没打算教莱斯李中文,是以孩子连个中文名字也没有。他们在美国住了五年,相安无事,回到香港,马上立竿见影,毛病百出,我很替他们可惜。 张振辉说:人在外国是很容易寂寞的,结婚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也结了婚。双方其实没有什么了解,热情过后,鸿沟顿生,离婚就离婚,两个字那么简单。 年底的时候,莱斯李的母亲只身回美国去了,她是办妥离婚手续才走的,带走张的一半财产。她没有带走莱斯李。 过没多久,张振辉向我求婚。 我坦白的说:「很多女人会觉得你是个归宿,可是我不爱你,不爱你就无法嫁你。」 他沉默一会儿。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困惑的问:「什么是爱情?」 「你没看见我的时候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把我放在第一位?有没有打算照顾我一辈子?」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也希望做你终身伴侣。」他说。 我不出声。 他叹口气。圣诞的时候他带着莱斯李到迪斯尼乐园去渡假。 他们两父子一走,我忽然静了下来,连公寓里都有回音。呵,寂寞的沙漠,原来他们对我如此重要。 算算日子,他们还需两个星期才回来。 我有他们旅馆的名字与电话,我忍了三日,终于拨通到美国给菜斯李。 他嚷:「你来一次好不好!这里很好玩,我们都想念你。」 「我来?」 「当然你可以来。」 「我没有护照。 」你可以去申请。」 「我试试看,申请难批准,领事馆都怕单身女子会赴美结婚。」 「你答应我试试?」 「好。」我挂了电话。 我心想,如果有缘份,那么就让我申请成功吧。我到美国领事馆去排队,结果倒顺利批了下来,我马上去买飞机票,同时发出电报通知他们俩父子。 在飞机上的廿多小时是我最难熬的时刻,我心跳口干,紧张之极,说不出的难受。 我叹口气。这大概就是爱情吧。 我并没有睡觉,一路在飞机上便思想我的过去未来。或者张振辉是我最后归宿。 飞机到机场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倒下来,匆匆取了行李与衣物步出机场。 一出去便看见张在那里向我挥手。我呆着作不了声,心中很冲动,想哭,眼泪还没赶得及流下来,莱斯李已经冲过来抱住我的腰。 「张!」我走过去。 莱斯李像猴子似的挂在我身上。 张说:「多高兴看见你。」 「我也是。」 「我知道你的心事,不然你不会来,是不是?」 我点点头。 莱斯李在一边跳着叫着。 我们一行三人一起离开飞机场。张租了一辆车,我们直往旅馆驶去。 在车上,张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是,或者你应当考虑考虑,我是有诚意的。」 我说:「我也不是没有缺点的,真相可能会吓你一跳。」 张振辉问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答应我的求婚?」 我笑,点点头。 「我们可以结婚?」 莱斯李忽然插嘴说:「爸,你离婚还不足一个月。」 我说:「时间到了,我们再去结婚,目前先做做朋友。」我挤挤眼。 在迪士尼乐园中,我们找到了生命的真谛,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真正的轻松休息过,一向我的生活便如打仗一般,只晓得往前冲刺,以弥补心灵上的不足,现在我不需要这么做了,现在我有张振辉,还有他儿子莱斯李。 哥哥与丹薇: 父亲与母亲吵得不得了。 妈妈坚决不肯离婚。 父亲说:「你不跟我离婚也没有用,我天天不回来,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妈妈说:「我不会放过你!」 父亲说:「别叫女儿看着难过,你的理智什么地方去了?」 妈妈对牢他摔东西,哭,叫。 后来父亲便不回冢,偶然放下家用,跟我说几句话,都是打听到母亲不在的时候才出现。 我问:「你真要与母亲分手?」 「是的。」 「另外有个女人?」我问。 「是。」 「她逼你离婚?」我问。 「没有。」 「那么稍迟你还是可以回来的,何必离婚,很多男人都这么做。」我说。 「都是你妈妈不好,首先叫私家侦探查我,又守住人家门口,抓住人家大叫大吵,不但她没有下台的机会,连人家都骑虎难下了。」「人家」必然是那个女子。 我很感慨。「这根本不是她的脾气,恐怕是被你激疯了。」 父亲说:「我完全不知道她目的何在,开头的时候是她要跟我离婚。你听过,女儿,晚晚吃饭的时候她都要离婚,周末我坐在家中迁就她,她骂完之后,还是要离婚,等到我忍无可忍,跑到律师楼去办妥手续,她又不肯,我不明白她。」 「我过了圣诞便要动身到美国,」我说:「你们怎么办?」 「你少理我们。」爸爸说。 「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我问。 他不回答。 我说:「爱情变酸,快过乳酪,我很害怕。」 父亲仍然维持沉默。 我说:「我们这一代必需有心理准备,没有什么事是永恒的了。」 母亲木着一张睑,茶饭不思。 我问她:「你打算怎么样?」 「怎么样?我不见得会死,我的收入不下于他,我就是气。」 「你把事情弄糟了,你以为一闹爸就会怕,怕就会回来认错,是不是?他口头上说句错,你就原谅他?」 「他本来一向怕我。」母亲说。 「哥哥早说过,」我责备母亲,「你是太凶了,爸爸不见得怕你,怕什么?他又不向你借,他尊重你而已,他跟女秘书去喝杯咖啡你也吵半天,看现在!」 母亲不响。 「反正感情已经破裂,」我说:「你就答应他离婚吧。」 母亲说:「不用你多嘴,你放完假回去念书,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我早说过不放过他!」 她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不去送我飞机,父亲却到了。 我对他们没有话说。这年头,父母的事,儿女管不着,儿女的事父母也管不着。 在飞机上遇到一个叫丹薇的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三藩市大学新生。 我们两人同校,因此攀谈起来,我告诉她许多学校中的趣事。 她长得相当漂亮,不过很沉默。 哥哥来接飞机,我把她也叫上车子,免得她人地生疏。 哥哥对她印象很好。 我帮丹薇找宿舍,买日常用品,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竟有说不出的好感。 我有第六感,哥哥与她会有不寻常的发展。 哥哥问起父母的事,我据实告诉他,他摇头叹息。 哥说:「我记得他们是很恩爱的,每次结婚周年,都会得再度蜜月旅行,真没想到。」 我看他一眼,「总还是女人吃亏,很少听说四五十岁的太太还有机会走桃花运的。」 哥苦笑。 他与丹薇却真的走动起来。 丹薇与我不同系,不过常见而,哥哥本来接我上学,现在忙着接丹薇,也不理我了。 我很有点生气。 父亲生日那天,我去打电报订花,在城里百货公司碰见丹薇。 我在选领带,打算寄回去。 丹薇说:「对,你父亲今天生日嘛。」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 她一怔,连忙笑道:「你哥哥说的。」 我直接觉得她在掩饰什么,可是又说不上来。 「哥哥好吗,我几天没看见他。」我问她。 「好。」她脸一红。 我见到如此情形,心便软了,未来的嫂子,不可与她有争执。 我说:「到哥家煮饭吃,来。」 丹薇煮得一手好菜,我们在哥那里吃得酒醉饭饱。 九点钟,哥哥送她回去,她说要在家等长途电话。 丹薇没有什么缺点,可是几个月下来,我们对她的认识还是少得不能再少,等于零。 她从来不把家里的事告诉我们。 每个人性格不一样,我健谈,但不能逼着她也坦白。 放假丹薇打算回香港,家里已给她寄了飞机票来。 我与哥哥商量:「回不回去?」我问他:「你陪丹薇走一趟也好。」 「回去看看父母是真,我老觉得丹薇在香港是有男朋友的,陪她才犯不着。」哥哥说。 我说:「公平竞争嘛,现在的男人都懒,又没风度,巴不得女孩子带着钞票送上门来。」 「那么回去吧,你也一起走,」哥哥说:「看爸妈到底打算怎么样,或许把妈妈接了来住。」 我们特意把飞机票与丹薇订在一起,她颇意外,但照例维持静默。 我说:「哥哥想拜见伯父伯母。」 丹薇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姊姊。」 这是第一次听到她家里的事。 父亲亲自开车来接我们飞机。 他说:「有什么事慢慢说,我先把你们安顿好再说。」 「我与哥哥住妈妈那边,这是我同学丹薇,」我说:「劳驾你送一送她。」 妈妈一见到我,照例骂父亲,令我与哥哥很尴尬。 妈妈把最新消息提供给我。 「我把他查得一清二楚」她开始。 我插嘴,「你将来退休可以去中央情报局一展才能。」 「他的情人年纪很轻,是个舞女,只有一个妹妹,他把小的送到外国读书去了,多伟大,帮她作育英才呢,」妈妈气,「我一辈子也不会呢——」 我打断她:「慢着,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哥哥也觉得了,他一脸的恐惧。 「叫周萍姬,只比你大三岁,父母去世,两姊妹相依为命,你爸就是会同情人,觉得她们可怜,如今打算好好栽培那妹妹,你说荒谬不?」 哥哥的面色转为苍白。 父亲的诡计,我不会原谅他,设计叫子女去照顾情人的亲戚。 而丹薇的城府也太深了,毫无廉耻的利用我与哥哥,特别是无辜的哥哥。 我可以原谅冲动与奢侈的感情,但不能饶恕卑鄙的阴谋。 我第一次为这件事生气发怒。 我「霍」地站起来,「我去找父亲!」我说。 哥哥说:「我跟你同去。」 妈妈并不知道内情,她说:「幸亏我有子女,我知道你们迟早是会站在我这边的。」 父亲自会议室出来见我们。 我铁青着脸责问他:「我与哥哥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利用我们去照顾周丹薇?」 父亲心虚,他说:「你们的同情心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女孩子又没错,就算我与她的姊姊有错——」 我厌恶的说:「这是你与她们之间的事,美国有三千多间大学,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一起?你的一切与我们无关,不要把我与哥哥也牵涉在里面,你是一个肮脏的人,我真以你为耻!」 父亲求救似的看着哥哥,哥哥紧闭着嘴唇,不发一言,显然同意我的话,我想到哥哥在过去半年内为周丹薇付出的心血,不顾一切的发作。 我咬牙切齿的对父亲说:「你不是要哥哥娶了周丹薇才会甘心吧?」 「我是你的父亲,」他拍着桌子说:「你不可如此对我说话!」 我以更大的声音嚷:「你的所作所为不似一个父亲,你试扪心自问,你敢说你不惭愧?」 哥哥说:「我们走,多说干什么呢。」 我跟父亲说:「你可以止付我们的学费,我与哥哥都不会介意,我想你不会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哥哥说:「走吧。」 爸爸在我们身后叫,「你们两个听我解释——」 我们连那句话都没有听完。 我问哥哥:「你打算怎么做?」 「你呢?」 「转校。」我说:「越快越好,我无法忍受与周丹薇同校。」 「你会失掉分数。」他说。 「失掉头都不理了,」我说:「难道我还没有失去父亲吗?」 「你们并不同系,又不同级,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哥哥说:「何必因为这个影响你的学业?早点毕业出来独立,早点可以脱离父亲。」 「我并不想脱离他,他养我出来,就得对我负责到底,我才不会放过他!」 「这句话听来耳熟,」哥哥说:「妈妈常说的。」 我笑不出来。 我说:「哥哥,你不会跟周丹薇继续来往了吧?」 他说:「不会。」 「你知道就好。」我说:「你想想这事情多离谱——爸跟她姊姊,你跟她!」 「不会的。」 「妈妈已经够伤心了,你不可再轻举妄动。」我说。 这件事,在我心中良久,我终于把丹薇约了出来。 她见到我怯怯地,不敢出声。 我气苦,忽然鼻子一酸,流下眼泪,我说:「如果我不喜欢你,丹薇,我不会生气。」 「我知道对不起你们。」她低头也落泪,「全是我姊姊不好,逼着姊夫要他给我最好的待遇,跟他子女一样的教育,我根本做梦也没想过。」 「你现在预备怎么做?」我责问她:「你知道哥哥对你——为什么不早把真相告诉他?」 她眼泪急急的流,「我不敢,我对他有感情,我怕他离开我。」 「现在什么都完了。」我说:「你真异想天开,我不信你还希望哥哥娶你。」 丹薇泪流满面的抬起头来,「如果他爱我,有什么不可?你们看不起我,不外是因为我姊姊的关系,你们根本不给穷人一个机会。」 我喝问:「你还不认错?」 她反问:「我什么地方错了,你们不容分辨,早已把我打入狐狸精类,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不论你是哪一种人,现在你必需退出远离我哥哥。」我坚决的说。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你——你应当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贱人?我不配?除了你哥哥之外,谁也没资格说我不配,如果他要我,你们之间,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 「他不会要你的!」我说。 「我要亲身听见他亲口告诉我,才会相信。」 「你这个人,」我的心又软下来,「你真的爱上了他?」 「他是唯一待我以诚的男人。」丹薇说。 「我父亲也待你不错。」我说。 「你父亲待我好,是因为我姊姊的身体。」她说得很明白,「他得到他要的,姊姊也得到她要的一切,是一项简单的交易。」 「丹薇,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多保重。」我说。 我没有就在香港,赌气之下,我匆匆回到美国,考虑周详之后,我转了校。 经过一番忙碌,我心里却舒服得多,花把劲买安宁,还是值得的。 我要离他们远远的,这班疯子。 自三藩市到纽约,不要说别的,光是严冬就得受折磨,过了年,母亲说哥哥仍然与丹薇在一起。 老实说,头一个起来反对的人是我。但现在我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如果丹薇与哥哥,真正相爱,倒也是佳话,两个背景与出生完全不同的人——排除患难在一起。 母亲要赶到美国来与哥哥开家庭会议,我反应冷淡,但是父亲也跟着来,我就觉得诧异,他们两个人,隔了廿馀年冷战热战,现在忽然联合起来对付丹薇这个外敌。 他俩先到纽约。 父亲说:「你妈妈已经答应离婚,可是我们不能让丹薇与你哥哥这样下去。」 我问:「你跟她姊妹是可以,哥哥跟她就不行,我想不通这件事。」 妈妈急:「你爸爸都是老头子了,但你哥哥能有多大?他前途要紧。」 我冷冷地:「丹薇是大学生又不是舞女,跟大哥前途有什么关系。」 「你这孩子,你到底帮谁?」 「帮理不帮亲。」我说。 他们跑到加州去找哥哥。 更好笑的是,连丹薇的姊姊都赶到了。 我很想见见这个叫周萍姬的女人,因此到三藩市凑热闹。 她是个尤物。 她跟丹薇是完全不同的。 她非常年轻,与丹薇相差无几,她美艳、粗俗、巴辣、嘈吵。 但她是这样具剌激性。 她要把丹薇带回香港。 理由:「我一个人卖与你们家已经够了,天下这么多男人,难道只有你们家的才算好?」 每个人都反对哥哥与丹薇一起。 周萍姬睑上化着浓艳的妆,不停抽烟,脚上穿着三寸多细跟黑色的凉皮高跟鞋,皮大衣,窄毛衣。 一身打扮表现了她的身份。 她沙哑的声音,夸张的手势,把丹薇逼得没站的地方。 但是丹薇不肯回香港。 她说:「我要留在美国直等到毕业。」 周萍姬当众掴打她妹妹。 哥哥挺身而出保护丹薇。 闹得不亦乐乎。 我叹气,好好一家人就叫这两姊妹搞得头崩额裂。 事情一直没结果。 哥哥与丹薇两人坚决不分开。 结果周萍姬跟妈妈来开谈判。 她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我离开你丈夫,你们会不会并善待丹薇?」 我们吓了一跳。 妈妈瞪着她。 「为了丹薇,我决定离开他。」她长长的喷出一口烟。 母亲大喜过望,马上向我使一个眼色。 她问:「你有什个保证?」 周萍姬冷笑一声:「我还没有向你拿保证呢,你倒问我?你们如果待丹薇有什么不对劲,我给你们闹个天翻地覆。」 我按捺不住:「周小姐,我们家祖宗三代,不见得上辈子欠了你们什么,说话公平点,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恋爱,将来白头偕老,与咱们无关,无疾而终,亦与咱们无关,你闹什么屁?」 周萍姬给我抢白得脸色大变。 妈妈却急急与她开条件,「你保证离我丈夫?」 我说:「妈,她离开你丈夫有什么用?天下还有一百万个周萍姬,你明白吗?问题出在你丈夫身上——」 妈说:「你懂什么?快走开让我跟周小姐好好说话。」 我赌气走到街上去。 我并不怀疑周萍姬的诺言,她说得出做得到,但是我知道母亲打算采取个别击破的方式,把周萍姬打败了,再设法应付周丹薇。 污烟瘴气。 我不要跟他们再闹下去。 哥哥为什么不带着丹薇走得远远的?爸爸并不敢亏待这唯一的儿子。 我跟哥哥通电话。 哥哥说:「我决定先完成课程,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从前,我很清醒。如果没有这张文凭,我与丹薇哪儿都不必去,最起码先做好学士。」 「你还要两年才毕业呢,你们等得了两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得好。」我说:「你们已得到我的支持。」 「谢谢你,妹妹。」 「要不要搬到纽约来?」 「我们在加州很妥当,不用搬,现在丹薇正跟她姊姊开谈判。」 「有结果吗?」 「丹薇不肯退缩。」 「她姊姊基于什么原因要丹薇与你脱离关系?」 「我不知道,欢场女子的自卑感,她认为丹薇与我没有幸福。」 「丹薇离开你会有幸福吗?」我问。 「正是,但没有人把这点告诉周萍姬。」 周萍姬到我公寓来。 她说:「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 我说:「我不是她的朋友,我们两人的兴趣并不相投。」 「我决定牺牲到底,退出你们家庭。」她说。 「你已经说过了,」我说:「显得你很有诚意。」 「我决定嫁人,」她说:「你母亲会信任我。」 「我母亲不是好人,」我提醒她,「与她做买卖很冒险。」 周萍姬笑起来,端详我良久,「你真是个奇怪有趣的女孩子,你做人很公道。」 我笑了。 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结婚了。 母亲松下一口气,闹了近年的家庭纠纷,总算完美解决。 父亲回到她身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父亲颇有牢骚。 他说:「我是上了当的老瘟生,萍姬外头根本有人,不然怎么能够说嫁就嫁?她在我这里赚够了,乘机脱身。」 我觉得周萍姬非常聪明,太懂得利用机会,更难得的是她年纪还非常的轻。 妈妈说:「我们家中不能有这样的媳妇!」 她一生伟大的事业,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设法排斥掉,精力无穷的样子——不然她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这一年的功课险不及格,而哥哥却以优异胜出,我佩服他,也佩服丹薇。 再见丹薇,她比以前坦诚得多了,话很多。 她说:「你是第一个警告我不得与你哥哥在一起的人,现在却是唯一同情我俩的人。」 我不表示什么。 她说:「你看我这一生,自小没有父母,跟着姊姊过活,姊姊是个舞女……这是我唯一过正常生活的机会,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但是我不会令他失望,我一定会好好的做。」 我很替他们高兴。 在这两年当中,母亲想尽法子游说哥哥离开丹薇,哥哥根本不理睬她,仿佛已与她脱离了母子关系似的。 而父亲呢,照样在外头鬼鬼祟祟,花样很多。 我回家渡假时听母亲发牢骚已成习惯。我只给她二十分钟,时间一到我便开始打呵欠,翻杂志。 母亲叹气说:「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真正的感情呢?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丈夫对妻子不忠,子女敷衍父母,父母对子女的事袖手旁观。」 我歉意的笑。 忽然想起女同学曾经对我说起的故事: 她哥哥与她吵架,末了失败,很气的对她说:「你别以为没有人收拾你,哼,我不动你,迟早会有人动你的!」 女同学忽然泄气,不再与她哥哥吵下去——有这种事,他自己不但没有保护妹子,老想欺压她,斗不过妹妹,反而希望外人来替他出这口气。 有这样的男人! 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谁是正派,谁是反派。 我茫然想。 对别人有指望,就难免要失望,母亲这一生人没有自我,永远活在人群之中,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把她捧得高高在上,弄得不好她就同样会被人踩在脚底。 我与她不同,我是这一代的人,我不受任何人影响。 我温言跟母亲说:「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毕业之后,我一定回来同你住。」 母亲软弱下来,握住我的手。 人们养儿育女,不外为了这个。 我忽然想起哥哥与丹薇,至少他们是相爱的,两个人都很现实,因此更显得难得,他们确排除了患难才能够在一起。 哥哥毕业后正式在美国结婚,并没有通知父母亲。 妈妈大哭一场。 我一个人赶到美国去参加婚礼。 我问哥哥,「幸福吗?」 他答:「自然。」 「你们以后会很快乐的生活下去?」我问。 「自然。」 「祝福。」我说。 我亲吻丹薇。 而我,我依照诺言,回家陪母亲生活。 我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找到一个脾气很好的男朋友,带着母亲到处走。 她仍然爱吐苦水,没完没了,我视若无睹,听若不闻。 千疮百孔的世界,至少还有哥哥与丹薇是幸福的。 婚事: 我与上志强「走」了年半,还没有结婚的意思。 我并不急于要嫁他,两人各赚数千月薪,结了婚生活是不愁的,但是那条路最明显不过,从此富裕的物质是与我无缘了,顶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宾去——想想都怕,我的目标是欧洲以及更远的地方:像摩洛司、卡曼都、苔里。 父母去世后剩给我一幢数百尺的公寓房子,现在也值四十五万港币,如果与志强结婚,他名正言顺的搬进来住,照例付一点房租,我就得一辈子住这种中下住宅楼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车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过这种生活,过数年,养了孩子,交给老人家饲养。 我们公司有位太太,三十岁,人长得非常明媚活泼,可是做了半生的书记员,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车与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儿读书,下了班买菜回家,不但与公婆同住,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婆。 德丽莎跟我说:「过那样的生活,情愿生癌死了。」 我觉得很残酷,但是想想未尝不是事实,才三十岁……现在三十岁的女人还正美着呢,几时捱到五十岁,人只能活一次,就这么过了,太可惜。 因此我总不肯与志强结婚。 但是志强有他的用处。像德丽莎,她算是半个千金小姐,父亲是位名医,有两个兄弟,因此很骄傲,老怕同事捡她的便宜,轻易不肯与人打交道,但她对我放心,不过是因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强不满德丽莎,他说:「眼睛长额角上,其实是个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说家中有钱,同事之间吃茶看戏,却永不付账。」 志强本身何尝没有缺点,三十多岁的人,还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并不想自己租个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顿丰富的午餐,到冬天连大衣都没一件,瑟缩的过了一年又一年,一点长远的计划都没有。 跟这种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为一个女人,若靠不到父亲,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总得有绿叶扶持。否则乐得一个人清清爽爽地过活。 志强的家人对我不错,但是渐渐我很明白我不会成为他们的亲戚,做他们的麻将搭子,跟他们在星期日坐广东茶楼,过年时派压岁钱给他们家的孩子。 志强也表示不满,他不只一次表示过要与我停止来往,去追求别的女孩子。 我讽刺过他:「你那么好高骛远的性格,不见得会娶一个千多元入息的女秘书。」 即使与他吵架,也属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胁不过是「我早上不来接你」。 但我与他还是照样见面,基于某种惰性与长久培养出来的感情,志强有他可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 德丽沙廿五岁生日那天,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舞会,她并没有请很多同事,但是又实在想这桩「盛事」被宣扬开来,又见我颇出得大场面,于是叫我去。 我带着志强,好使德丽莎放心。 那天我见到了德丽莎的兄弟与她的父亲。 她父亲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气兼有风度,林医生是鳏夫。 那天虽然匆匆忙忙,我都觉得林家的儿子不外是二世祖,并不是好对象。 志强整夜都发脾气,说交际得很累,其实我拖着他何尝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医生、建筑师当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兴。 归途上在车中他问我:「我们几时结婚。」 我不出声。 「你想拖到几时?」他赌气问。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欧洲去一次。」 他骂:「虚荣!!」 「志强,你说话公平点,」我说:「我自己赚的月薪,储蓄起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能够说我虚荣?」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来与他组织小家庭就是该骂,志强也够自私的。 「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 「明天你不用来了?」我说。 常常这样不欢而散,过几天他又会打电话来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经够我忙的了。 过数天午饭后回到写字楼,看见办公桌上一盒花。是志强?又不像,打开卡片,上面又没有名字。 我罕纳的把花带回家,插在那里欣赏了几日。 过几天又送了束来,同事们哗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谁干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时候,我亲自到花店去查问,也不得要领。 德丽莎看了这花说:「很贵的唷!」一脸的狐疑,人越是有钱,就越势利,她以为我钓到金龟婿了。仿佛这种花,除她以外,谁也不配收。 这个秘密终于揭破了。 那日打电话到写字楼,我接听,一个男人说:「我是送花那个人。」他的声音和善,幽默,含着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谁?请问是谁?」 「我们是认识的。」他和蔼的笑,「我是林德明医生。」 「吓!」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说:「张小姐,我知道你是德丽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做个朋友。」 我张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吗?我到你家来接你。」 我不由得说声「好」。 「七点正。」他说。 我挂了电话,瞄德丽莎一眼,她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有种报复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后志强找我,我一听他声音,便叫对面的女同事回说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换了件衣服,略略化妆,七点半,司机上来敲门,林医生站在车子外微笑。 我很拘谨,可是不会比跟别人第一次约会更加拘谨,我们在嘉蒂斯吃饭,我很懂得叫法国菜,所以不会失礼,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无意间说了很多话,题目很广泛。 他问我在哪里念大学,我说英国:「把父亲留给我的一点现款都用尽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点点头,「什么科?」 「英国文学。」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罢了。」我说:「谁没有男朋友呢。极孩子气的一个人,动不动生气。」 「你们年轻人……」他叹一口气,「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夜不失为一个愉快的晚上,他在十点锺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门赶车上班,一下楼就看到林家的那个司机。 他必恭必敬的说:「张小姐,林医生让我每天来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后一步。 「请。」他说。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车。 「张小姐,我的电话是三四五六七,你随时用车,请通知我。」 「啊。」我轻轻的说。 以后每天早上,车子都在等,我犹疑很久,才跟司机说:每天八点一刻来接也不迟,下班我叫他把车停横街,不叫人看见多话。 但林医生本人一直没有跟我联络,直到两个星期后,楼下是他不是司机。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办公室,约我晚上吃饭,我答应了。 那夜我们谈了很久,我告诉他要积钱上欧洲与做皮大衣的「计划」。 他微笑地聆听,他是这样好耐心,又够谅解,我马上被感动了,他可没怪我虚荣。 隔三天,司机接我下班时递给我一个大盒子,盒子里是一件浅灰色的貂皮大衣,正是欧洲流行,没有衬里,可以顺意披在身上的那种。 我打电话给他,我说:「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好。」 「说什么孩子话。」地笑。 我叹口气,挂上电话。 除了上下班之外,我并没有用他的车与司机。 渐渐他的礼物多起来,也不过是时髦的衣饰与一点糖果鲜花。 不过公司里的人已经很侧目了。德丽莎自然是个最识货的,她常常会很露骨地批评我,使我觉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 刚巧那一日志强在下班时分来找我,我一抬起头看到他,十分吃惊。 他还板着面孔,对我说:「好了好了,别吵啦,下班一起去吃饭。」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我说:「我没空。」 「什么?」他一震。 「志强,我没有空,我不想与你出去。」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志强扯下脸,「人家说你有了新的男朋友,现在进出有车子接送,我还不相信,难怪你这上下光鲜得很,何必上班,干脆卖个好价线也罢!」 我叹口气。为什么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只是能够吃苦的女人?我并不坏呀,我只是不想一辈子屈居人下而已,年轻的女人接受男人的小礼物,就是下流? 那边德丽莎已经呶着嘴作看好戏的姿态,我连忙收拾杂物,抓起手袋下班。 他追着我出写字间。我说:「你走开吧。」。 「我求求你——」 「不要求我,我不会回到你身边的。」 「他是谁?」他拉着我。 「不关你事。」 我们拉拉扯扯进了电梯,在街上我甩脱他,奔到车子那里急急上车,叫司机赶快开车,转头看见志强站在街上等。 我不用替他担心,他一定会娶到品貌双全的妻子,陪他同甘共苦。 司机把我送到半山,我问:「为什么到这里来?」 「林医生叫我带你看一幢公寓。」他礼貌的说。 那幢公寓布置得美奂美仑,正是我喜欢的家具与色系。但是—— 「林医生请你拨一个电话给他,张小姐。」司机说。 我与他说:「我自己也有房子住,不必付房租,我不能这样无缘无故接受重礼,你别生气。」 他沉吟一下,「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妻呢?」 我吃一惊,好一会不出声,然后缓缓的说着:「那是要公开通知亲友的。」 「当然。」 「可是我们只认识那么短的一段时间。」 他苦笑,「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追求你。」 我问:「为什么选择我?」 「为什么不?」他反问:「你年轻貌美,品格端庄,很多男人都会对你有好感。」 「你不怕我是拜金女郎?」 「我有智慧,小姐,不要怀疑我的眼光。」 「隔一段日子再说吧。」我老觉得我们之间尚很生疏。 「我很明白,」他幽默地嘲弄自己,「老头子一下子就会爱上少女,少女要瞧得老头子顺眼,起码要十年八年的。」 「不!不!」我说:「没有这种事,唉,怎么可以这么快?我还要找新工作,今天有人侮辱我,叫我摆出去卖个好价钱。」 「以前的男朋友?」 「是。」 「不必理地。」 「我也知道。」 「到我写字楼来,我们见面再谈。」他说。 司机把我送到他那里,我们坐在那里商量很久。 我没有父母,不必得任何人同意婚事,只要我本人认为可以,便是可以,我不需要别人认可。 我随即跟林医生晚饭,谈论我俩之间的问题。 他正式向我求婚,他只要求我辞职,没有其他条件,我说要考虑。 我希望结婚,获得归宿,嫁一个可靠的好丈夫,不需要我吃苦,然后养几个可爱的孩子。 我没想到林医生会提出这要求。 我腼腆地说:「我不知道是否能获得你的欢心,我并不是一般人口中所谓纯情玉女,我已有廿七岁,很有一点过去。」 他说:「廿七岁的少女才懂得了解与体贴,性格也定了型,情绪比较可靠,你考虑一下吧。」 我问:「我还要孩子吗?如果孩子们与你长子的年龄相差太远,是否会令你觉得尴尬?并且我嫁给你,会否引起他们的不快?」 他沉吟良久,「他们不快是他们的事,我不干涉他们的感情生活,也不希望他们管我头管我脚,我一直不与他们同住,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令你觉得困难,至于孩子……这就看你的需要了……」他叹口气,「我年纪比你长一大截,很有可能看不到孩子成年……」声音有点苍凉。 我马上说:「那么我们便不要孩子。」 他忽然笑:「那么你答应了?」 我红了脸,眼睛看别处,不出声,心中颇有点喜气洋洋。 「你不后悔?」他问。 「我们认识的日子还短,如此而已。」我又问:「你不怕我会后悔?」 「不怕,我有眼光。」 「那你何必问我会不会后悔?」我笑问:「礼貌?」 他开心的笑,仰起头说:「我们到欧洲蜜月旅行。」 我看着他,在任何方面来说,他还是个陌生人,但林医生风度翩翩,值得尊敬与仰慕的地方多着是,爱上他是很容易的事。 这点我很放心。 他会爱护我,对我好,负起做丈夫的责任,我可以信任他倚靠他。 我答应了林医生的求婚,决定搬进那层新公寓去,心情倒也开朗,他一句话,存了一笔小小的现款进我户口,我可以自由地运用。 司机帮我把简单的衣物搬进新居,女秘书陪我到律师楼去签屋契,大笔一挥,律师把房契交到我手中,我便是屋主。 然后我的旧房子便被租出去,租金自动转账进户口,一切简单愉快。 我回公司辞职,同事跟我说志强找我,他不相信我没上班,亲自上来过好几次,都没看见我。 我递信给经理,他很惋惜地表示,我很快便可以升职,这是他们的损失等等。 经理们都喜欢如此说,如果我再做三五年,他未必会升我职加我薪。 我微笑,毫不留恋,痛快地收拾我的东西,把它们放进一只大袋子,打算交给司机,如此结束了我七年上班生涯,德丽莎扬起一条眉,问我:「你有什么新打算?」大家都竖起了耳朵聆听。 每个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更好的机会。 我说:「我的新计划你将会是最快知道的人。」 「是吗?」她哼地一声,「你的计划很特别?」 「很特别。」我点了点头。 德丽莎不屑的走开了。 另一位好心的太太问我:「你不是打算结婚吧?每一个新娘都觉得她丈夫是最特别的一个人,你的收入不低,如非必要,婚后也不要放弃工作,身边多几个钱,活络得多。」 我很感激,小声说道:「他环境不错,他是个成名的西医,不过别说出去。」 我接受她的恭贺后,安然离去。 林医生送的订婚戒指是一粒方钻,不大不小,戴在手上非常得体。 我问:「他们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林医生答。 「反应如何?」我好奇的问。 林医生笑笑:「好评如潮。」 「不见得。」我也笑。 「你这孩子。」他说。 我把头伏在他胸上,陶醉地说:「只有你把我当作孩子,只有你对我好。」 他温柔地告诉我:「我会永远待你好。」 为示郑重,他在报上刊出我们俩的订婚消息。 我不相信一切竟会进行得这样顺利,现在我有大把时间做我一向渴望做的事:到青年会做运动,集古斋,学插花,开车带亲戚的孩子们出去玩,为朋友挑各式礼物,学习法文与葡萄牙文,学习开跑车,为丈夫挑选菜单及衣服,沉迷于欧洲电影…… 我一下子高兴得昏晕,林医生将我自黑白的世界救出来,把我领进彩色的领域,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表示我对他的感激才好,我只会不停的说:「我希望爸爸妈妈还在,那么他们会替我高兴。」 林医生不住拍我的肩膀。 订婚消息披露之后,接到很多电话,我的「亲友」忽然多了起来,他们都有办法查到我的电话号码,真是佩服他们的关心。 对白多数乏味,像「以后安心做少奶奶了」,「你真是有福气」「年纪大的丈夫才懂得爱妻子」,「以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找林医生就可以,大家是亲戚,到底放心点」,千篇一律。 仍然我感激他们。 又忙着选结婚礼服,我不打算穿西方传统婚纱,选了好几件料子做旗袍。 因为林医生的年纪,我穿件白纱裙子站在他身边会令他尴尬,因此迁就点,反正我也不太爱穿那种白纱。 林医生却觉得我体贴他,我是那样的惊喜,我所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都那么欣赏与重视。 唯一不愉快的事,便是志强找上门来与我「算账」,我也知道他必然会采取这一项行动,而且保证会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虚荣的女人。」 果然他不负我所望,女佣人请他进屋,他便立刻说:「你嫁他不外是为他的钱!」 我回答:「我很爱林医生。」 「谁相信你那鬼话!」 我本想向他解释,但觉得他根本不想明白这件事,也许他觉得败在金钱手中比较好过点吧,金钱万恶——有谁敌得过金钱呢,于是他心安理得了,他不想输给另外一个男人。 我说:「再见。」 「我替你可惜。」他说。 「谢谢。」我毫不动容。 他实在闹不下去,于是站起来走了。 志强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林医生自然比他成熟,高贵,与稳定。 然而志强以后与我无关,他会成为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烦恼。 我心情愉快,即使是德丽莎也不能使我发怒。 她问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爸的?」非常不服气。 我老实回答:「就是你廿五岁生日那天,你叫我到你们家的——记得吗?」 「我不该请你!」她说。 我耸了耸肩,已经迟了。 她问:「你真的爱我父亲?」 我照良心说:「是。」 「我们都不相信。」 我温和地说:「那不要紧,他相信就行。」 「骗老头子很容易。」德丽莎一支箭射过来。 我诧异地问:「你认为林医生老了吗?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他正当盛年,大有作为,如日方中。」 德丽莎无言了。 我不想多作解释,正如林医生所说:「不需要太多人了解。」有他做我的支持,我顿时放心了。 我们在五月结婚,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戴一项有面网的帽子,一套浅蓝灰丝绒旗袍,一副白手套,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来,挽着林医生的手臂,开心得不得了。 林医生推推我,「你这孩子。」 我说:「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妻子。」 德丽莎说:「我一直想要这样一套珍珠耳环及项链。」 我歉意地向她笑。 我们没有请喜酒,签过证书之后本来想蜜月旅行,但因公务,林医生被逼留了下来。 我开始尝到反的寂寞。 我提醒自己,我已是林太太,我的所作所为,都不能叫林医生失望。 即使看不到早出晚归的林医生,我仍是林太太。 平日我为自己安排了许多节目,尽量的忙,尽量迁就林医生的时间,他如有空,我也必需有空,多年来我习惯一个人生活,要学习以丈夫为重,颇需要一段时间。 我主动与德丽莎友善,渐渐她与我也说些知心话。 她也叫她父亲「林医生」。她说:「以前母亲是最寂寞的女人,你要当心,做林医生的太太,真会孤独至死。」 我不响。 她又说:「你们旅行的计划,推了又推,不要失望,也许在十年之后也不会实现。」 我无奈的说:「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我也可以嫁一个小职员,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电视剧。」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认为会快乐。」 「你说得也对,」德丽莎叹口气,「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但是我呢,我还不知道该嫁什么人呢。」 我笑。 什么叫幸福?想那样得到那样,便是幸福,我不介一意一个人孤独,我习惯独来独往,林医生选择我,这也是道理之一。 以后的日子很长。 有时坐在豪华的跑车内,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带小的过马路,觉得他们其乐融融,并不如生癌那么痛苦,我就有点怅惘。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战场情场: 大哥说:「去飞机场代我接一个人。」 「谁?」我问。 「一个女孩子。」大哥答。 「她是谁?」 「以前的朋友。」他说:「不能叫蓓莉知道。」 「我去接她?把她接到哪里?」我问:「你不觉得你太好笑了吗?」 「我有什么办法?」大哥反问:「她不肯放过我,她偏偏要追了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好了,唐璜,卡萨诺瓦,华伦汀诺。」 他笑:「你必需要承认我是有一手的。」 「中国妞?洋妞?」 他把一封电报递给我,我打开,上面用英文译了出来:「十五日抵启德,泛美三八o,祈接,咪咪。」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咪咪?」 「是的。」大哥说:「五尺六寸,一二o磅,黑发,棕眼,你不会错过她的,她很漂亮。」 「接了她又怎样?」我问。 「找一间旅店给她,安置她,告诉她我有公事出差去了,陪她三五天,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难而退。」 「你晚上睡得着?」我悻悻的问。 「你知道女人。」大哥说:「她们老想结婚,真叫我受不了,结婚结婚!把男人锁在家中,长期饭票有着落,她们才会高兴。」 「可是人家远道而来,你总得见她一面。」 「没有必要。」他说:「隐瞒不住,你代我把坏消息告诉她,只说我要订婚,长痛不如短痛。」 「我才不做你的走狗。」我说。 「记得,是十五号。」 「喂!喂!」 「别小家子气,帮帮忙。」他拍拍我肩膀。 「去地狱吧。」我说。 我把电报放在案头,注视它。 呵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发出电报的时候是否充满希望与爱情,是否有激动有感受。然而一切都浪费了。 大哥自六月回来后便与蓓莉在一起,蓓莉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当然。这不是蓓莉的错,况且我也不相信大哥会与蓓莉结婚,问题是他没把事情做妥当。 一个走了再找一个嘛。正牌石灰箩。 我知道我会做什么,一接到这个咪咪,我就会把实情告诉她,免得她还存幻想。 对,就这么办。 但是看见她的时候,我忽然自觉得喜欢她。 交通挤塞,赶到机场,泛美三八o已经到达,我很心亏,到处一看,有个女孩子穿白色背心,白色裙子,吉卜赛的姿势坐在一套路易维唐的行李箱上。 她在嚼口香糖,但是她嚼起来很有种孩子气,圆脸,大眼睛,雪白的牙齿、足上一双凉鞋,皮肤晒得几乎红人般颜色。 她是咪咪?我有种直觉她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走到她面前,她抬头看我,眼睛像豹子似的炯炯有神。 我说:「我是家泰,你是咪咪吧?」 她说:「家泰?」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不是家楣?」 「不,家楣是我大哥,他……出差去了。」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告诉她,大哥早三个月已移情别恋,或者是她那张圆脸吧。 但是她听了也没有特别不愉快。她站起来,我帮她挽起箱子。 她问:「家楣出差到什么地方?」 「新加坡。」我胡诌。「你知道,紧急公事,这样吧,由我招呼你,我帮你订了旅馆。」 「住旅馆?」她看我一眼,「我以为可以住他家里,旅馆太贵,你说怎么样?」 糟糕。 我说:「你单身女孩子,住在男人家中,不怕嫌疑?」 「不。」咪咪说:「不要紧,人家怎么想,我才不理呢。」 「这倒也好,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请你住酒店,这是香港,随便不得,哼唔,到底是中国人的社会。」 「随便你好了!」她说。 「你到底有几多岁?」我忍不住问。 「十九,你呢?」她反问。 「廿一。」我说:「你这么小……」我想教训她不该与大哥搞男女关系,但是又吞下肚子。 「你自己也不比我大多少。」她笑。 我们上车。 「你与家人住?」她问。 「是。」我说:「你呢?放暑假?」 「是。」她答。 「夏威夷是好地方。」我说:「我希望可以晒得你那样。」 「才闷呢,我们分开一天晒太阳,另一天游泳,免得一次做完无聊,没事可干。」 我忍不住笑出来,她也笑。她看上去很快乐健康,而且爽朗,呵大哥有本事找得到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子。 把她的行李整理好,她问:「家泰,你不是想把我摔在酒店就算数吧?」 「当然不,你想去哪里?吃海鲜?避风塘?」我问。 「才不呢,」她说:「我想去看几个朋友,如果你有空,送我一程,我很感激。听说此地有个黄大仙,我也想去瞧瞧,怎么样?」 「很好,还有吃三顿饭的时候,我会随叫随到,别担心。」我说:「家泰为你服务。」 她皱起鼻子笑。这么年轻这么愉快。而且一直不提起家楣。 某方面来说,她是非常勇敢的,在我心深处,多么希望也有一个女孩子为我自远方来,我坐在一旁看着她,心响往之。 大哥问:「她怎么样?有没有伤心痛哭?有没有要追踪我到新加坡?」 「才怪,她一点也不在乎。」我说:「人家很看得开。」 大哥一怔:「说不定她从此住下来不走了。我的天,酒店那条单子非同小可。」 「她那么年轻,大哥,我希望你觉得惭愧,这跟引诱未成年女童有什么分别?」 「你民我与老太婆出外?」他瞪起眼。 「什么是老太婆?你倒说说看。」我说:「廿五岁?廿六岁?你真是厚颜无耻。」 「你再对我作人身攻击,我与你不客气了,你那条快艇的馀款找谁付?」 我连忙陪笑,「咱们大哥别说二哥,好不好?」 「哼!」 我的大哥。他与他该死的影响力。 我与咪咪去滑水,她真是个冠军,想想她从什么地方来?她不肯穿救生衣,在水面滑翔,花样百出,矫若游龙,只有长住夏威夷的女子才能如此。 而且她做得一手好沙律,因为我请她到我们家中来,大哥因为有他私人王老五之家,所以他不会出现。 我越来越喜欢咪咪。 妈妈也喜欢她。 她穿一件白衬衫,裙裤,到厨房做了一大盘明虾沙律,爸爸说:「好吃!好吃!」 妈妈低声问:「那是你的女朋友吗?家泰,努力追呵努力。」 我微笑地摇摇头。 味咪似乎是很随遇而安的,大口大口地吃西瓜,听到笑话爽朗地笑,尽量地享受人生。 我陪她去探望朋友,她买的水果蛋糕鲜花,而结果那朋友却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我们在那位老太太家中坐了一会儿。 咪咪说:「她是我们外婆的朋友,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太太精神很好,但是对人名混不清楚。 她说:「是咪咪还是毛毛?我都弄不清楚了!哦,送我花?谢谢,好多日子没收到花啦!吃点心再走好吗?」 老太太住在一间老屋子里,好像每间房间都有座壁炉,非常的舒服凉快。 我们居然在那里消磨一整个下午。有些老人是很可爱的,你不会觉得他们是一种负累?咪咪与她外婆的朋友相处得很好。她帮她写信,陪她看照片簿,两人一起做好一只蛋糕,送给另外一位老先生。 然后我们告辞,到浅水湾吃饭。 在舞池里我们跳舞。 她说:「我喜欢这舞池,这地方一定有五十年老了,有没有?看,看这吊扇,像卡萨布兰卡,上帝,多美。」 我真喜欢她。 在星光下,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逊色,黑白分明,我想拉她的手,但是你知道,她毕竟是哥哥的女朋友,虽然是ex,但总是尴尬,非常惆怅。 我说:「除了威基基,浅水湾最美。」 她说:「夏威夷是塑胶花。」 我说:「我不觉得,我是城市人,你让我到乡下去,再山明水秀,早上要去担水擦牙,我不干。」 咪咪笑着凝视我:「天,我还以为你不像你大哥,其实也非常像的,他也痛恨乡下。」 我低头不语,她终于想到家楣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咪咪问:「我有话跟他说。」 「嗯。快了。」 看到大哥,我告诉他:「咪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哭了没有?」 「才没有!」我说:「没见过像你这么下流的人,好歹要人哭。」 「没有哭?」他像是失望了,又好奇:「你们到什么地方玩?」 「玩的地方可多呢!我们今天去跳舞。」我据实说:「要不去cage,或是vamp。」 大哥上下打量我:「你好像很会尽地主之谊。」 「我有点喜欢她。」我坦白的说:「你不介意吧?」 「我十分介意,我希望你不要过份。」大哥说。 「是你叫我去接飞机的。」我说:「是你叫我招呼她的。」 「明天你可以告诉她,我已经另外找到爱人了。」 「我不打算这么快说,有种你自己告诉她。」 「没义气。」他埋怨。 「你答对了。」我说。 我与咪咪去跳舞。 她跳得极好,我们探戈哈骚了整夜,她非常耐心地教我新舞步,我们一身大汗,但是刺激得很。 之后去吃红豆冰。我陪她回旅馆时依依不舍。 「家泰,谢谢你。」她笑着拉起我的手:「我真没想到我会这么愉快,我还不想来香港呢。」 「见不到家楣,有没有失望?」 「没有。」她说:「他迟早要见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他并没有去新加坡。」 我目瞪口呆:「你知道?」 「当然知道,家泰,我可不是笨人呵!」她眨眨眼。 她把一切看得这么乐观,倒也很好。 我嚅嚅的说:「你知道家楣,他……」 「我太清楚他。」咪咪哼一声:「我倒要瞧瞧,他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我,我不相信他一辈子躲我。」 「不要恨他。」我想说:不要伤心,但没出口。 「我?恨他?我才不恨他,恨他的人自然有的,不是我。」咪咪说:「明天你有没有空?我想去庙宇走走,我提过的黄大仙。」 「我放暑假呢!当然有空。」我说:「不怕。」 「谢谢。」 她闪亮的神情是这么吸引人。多么不幸,这个女孩子不久便会离我而去。她很适合我的要求,是哥哥的女朋友呢,哥哥会怎么想? 「她怎么说?」哥哥紧张的说:「你有没有说到我与蓓莉的事?」 「这已没有什么重要性,她知道你故意躲着她。」我说。 「她哭了吗?」大哥又问。 「没有,她没有哭,她是不哭的,你满意没有?」我说:「而且她一点也不恨你,她说的。」 「我不相信!」他说:「除非她没有爱过我,否则一定会恨我!」 我冷笑,「多么自私的人,自己不能爱人,又想人家爱你,真不是个人。」 「不行,我要见她!」 「ok,我替你打电话给她,也许这次她会感动到哭也说不定。」 在我的讽刺之下,大哥的信心摇动,他大情人的形象仿佛有点没落崩溃。 他喃喃的说:「什么?她难道不伤心?不能置信。」 「你下错了蛊,她没中降头,所以谈笑自若。」我再火上添油。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他咆哮起来。 我耸肩。 蓓莉却来找我。我开头还以为是咪咪主动来看我,心几乎从胸膛中跳出来,谁知却是蓓莉。 「嗨,大嫂。」我笑嘻嘻地吃她豆腐。 「算了,家泰,我与你大哥都快闹翻了。」 「为了什么?我问:「告诉我。j 「家楣有个旧情人在香港,是不是?」蓓莉问。 「你听谁说的?」我问。 「家楣与我吵架的时候,暗示我不要太嚣张,他说有女人肯为了他,千里遥遥来找他,他说我应该心足。」 「放屁!」我骂。 蓓莉大喜过望。「什么?你说没这事?」 「谁从老远来看他?他想!」我既替蓓莉不值,又替咪咪不值,「别去睬他,他故意吓唬你的,你装成没事人似的,他才害怕呢。」 「那么住在怡东酒店八o九号房的是什么人?」蓓莉仍然不放心。 我把她拉到一边,低声说:「你答应别告诉任何人,连家楣也不说。」 「好,是谁?」 「是我的女朋友。」 蓓莉惊喜过望:「你这小鬼,偷偷不声不响的居然找到爱人啦?干吗神秘?家楣也不让知道?」 「家楣听说过,」我一直吹牛,「所以他藉此跟你耍花枪,他臭美,人家是来看我的。」 「你爸爸妈妈知道吗?」蓓莉问。 「也不知道,怕他们逼我结婚。」我鬼鬼祟祟的说。 蓓莉的阴霾,一扫而空,笑道:「我明白,你们两兄弟一般的坏。」 我也笑,「对了。」 「她叫什么名字?」蓓莉问:「美不美?」 「很美,来,看照片。」我把宝丽莱照片给她看。 她取过我们两人合摄的照片看。 「呵,真的很美,一双眼睛那么大。她说:「很配你,她有几岁?」 「十九岁。」我说。 「嗳,家泰,祝你们开花结果。」 「谢谢。」我说。 「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我替你们筹备,」蓓莉热心的说:「毕业就可以结婚的。」 我推塘,「她在火奴鲁鲁岛还有学业,我们还没有说到这个问题。」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蓓莉真好奇,「去夏威夷旅行一次?」 「是!就是那次。」我连忙乘机说。 「手脚真快。」 把蓓莉打发走之后,去找咪咪。 咪咪说:「你到夏威夷的时候,住哪里?」 「在火奴鲁鲁住亚拉莫横娜。」我说:「我一直喜欢草裙舞,太美妙。」 「会不会再来?」她看我一眼。 「为你,我会来。」我说。 「你太好了,家泰。」她笑道。 「希望你对我们家里人改观。」我说:「弟弟不一定要像哥哥,你知道。」 「家楣也是很好的,除了对女人不专,他没有缺点。」咪咪说:「我很清楚他。」 我们到黄大仙求签,咪咪把筒子摇了半晌,全世界的签都「哗啦」一声倒在地下。庙里有人出来说她没有诚意。她作罢。 我求的时候同样事情又发生,几乎被和尚赶走。 咪咪谐趣的说:「菩萨罢工。」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逗留很久。看他们为亡魂超渡念经,撒钱撒花。味咪举起照相机很用心地按快门。而我的宝丽叶记录了她猎取镜头的神情。 她很诧异,「为什么用这种相机?又没有底片。」 「宝丽莱有种原始的凄艳,决绝性的,就因为没有底片,所以这些照片特别名贵,由我保管。」 她凝视我更久,说:「家泰,你真可爱。」 「谢谢你。」 大哥不这么想。他几乎跳破了屋顶。 他指着我的鼻子暴跳如雷。 「你不要脸,家泰!你胆敢说那是你的女友!她是我的人,你听见没有?我的人!」 「我可没有约会蓓莉。」我笑嘻嘻地。 「我不是指蓓莉,你知道太清楚,他妈的我不是指蓓莉!」他气势凶凶。 我说:「吃隔夜醋,你早就把她摔掉了。」 「谁说的?」他问:「我结婚没有?我随时随地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你又打算丢掉蓓莉?三心两意的贼,不要脸。」 「谁不要脸的心里有数,天下那么多女人,抢哥哥的女朋友。」他拍着桌子。 我不示弱,「抢?问问自己良心去。」 「我决定明天见咪咪!」他声明,「我会跟她说清楚,你走着瞧。」 「我有什么好瞧的?你当心蓓莉用乱棍把你打死!」 他沉默下来。 倒拔兰地喝。 他怕蓓莉。因为蓓莉实在对他太好,所以他怕。 我坐在他对面瞪着他。 隔了很久很久,他开口了。 「你知道,家泰,我不是不喜欢咪咪,但是我没想到她会追了来,早知道她会这么做,也许我不会有蓓莉。但是你知道男人最怕没面子,我满以为她不肯跟我回香港,是有心把我抛弃的意思,唉。」 我还是火眼金睛地瞪着他。 「她真的一点也不伤心?一点没有感触?唉,看样子她是存心捣乱来的,故意给我没脸,家泰,我怎么办好?」 我说:「专心对待蓓莉,过去的事,就把它当过去。」 「是是是。」 「不过你总得出场一次,向咪咪解释清楚,是不是?要说到幕前去说!」 「是是是。」 「你什么时候见咪咪?」 「明天……,后天。」 「到底明天还是后天?」 「后天,后天晚上八点,嘉蒂斯。」大哥说。 「不准爽约。」我说。 「当然。」 这意思是说,我与咪咪之间,只剩一天了。 当家楣向她说明之后,她总会回夏威夷吧,可怜的女孩子,不幸的女孩子。 而我呢,不幸的我,不幸的家泰。 我跟咪咪说:「家楣要见你。」 「呵,家楣,老天,我几乎忘记有这个人。」她敲敲额角。 「你忘记他了?」我大喜过望,随即又收敛下来,「你会不会忘记我?」 「你?呵家泰,当然不,我怎么会忘记你?」她吃惊的说:「不可能,我们是老朋友。」 「你是真心?!」我疑惑,「咪咪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我干吗要骗你?但是有一件事,你看,味咪这名字——」 「不重要,」我打断她,「一会儿家楣来,你告诉他,谁比谁更重要。」 「当然,」咪咪慨然答:「我才不怕他。」 我似乎有一半放心。 但是你知道,女人说的话是不能置信的,大多数平日冷静的女人到危急的时候马上崩溃。 所以到了嘉蒂斯那晚,我还是心惊肉跳。那一夜间我起码死掉一倍以上的细胞,太可怕了。 我们先叫好香槟在那里喝,叫家楣结账。 远远我看到家楣走过来,一身黑西装,最好的白条衬衫,风度翩翩,大哥毕竟宝刀未老。 「他来了。」我静静地说。 味咪说:「呵。」她并没有回头望,很具仪态? 我在注意她神情转变,但她没事人一般,好奇怪,女孩子要变心也很快的。 大哥提心吊胆的走近来,我站起,r大哥。」 「家楣。」咪咪叫他。 他看到咪咪的脸,呆住了。「你——」 我说:「请坐。」 大哥震惊,「你——你这小鬼!」他指着咪咪。 「你怎么了?」我责问大哥,「别失态好不好?」 「这不是咪咪!」他顿足,「搞什么鬼?这是毛毛。毛毛,你开什么玩笑?」 我问:「什么?谁?谁?谁是咪咪?什么毛毛?」 味咪说:「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咪咪,是家泰杷我当咪咪。」 我保问:「你是谁?」 家楣说:「这是咪咪的小妹妹,叫毛毛。」 「哦。」我骇然,「我的天!」 家楣问:「味咪呢?」 「她在夏威夷。」毛毛说。 「她为什么没有来?」家楣问。 「味咪与男朋友分不开,她把飞机票送给我了。毛毛说。 「什么?她有男朋友?」家楣几乎没昏过去,「她发电报给我的时候可没有男朋友呀。」 「那是多日之前的事了,」毛毛说:「啥子稀奇?你不也有新女朋友吗?」 我明白了,我是最高兴的,真的,现在社会不会怪我们两兄弟泡同一个女孩子了,哈哈哈。 「哈哈哈!」我笑,「大哥,你才发觉呀,世界没有你,一样继续下去呢。」 大哥至为沮丧。 幸亏蓓莉随后仪态万千的来了。 我大大方方,名正言顺的说:「蓓莉,这是我的女朋友,毛毛。」 「哦,」蓓莉奇问:「我以为她叫咪咪。」 「弄错了,」毛毛抢先答:「发音很近。」 没多久,蓓莉便押着心情欠佳的大哥回去了。 我与毛毛还在喝香槟。 我说:「嗳,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叫妈妈。」 「妈——?」我错愕。 「乖,乖儿子。」她轰然大笑。 「真刁钻。」我骂她。 她住了笑,看着我。 「嗯,」我又担心起来,「你不会像你的姊姊吧?变得这么快,叫人害怕。」 「你呢?你会不会像你哥哥?」她也反问。 「怎么会!」我笑说:「我是我,哥哥是哥哥。」 「是呀,我是我,姊姊是姊姊。」 我用力推她的头,我们把香槟干杯。 呵是了,在送她回酒店的时候,路上,我吻了她的脸。她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圆。 雪儿: 星期日。 昨日滑了一天的水,晒得肩膀开花,今天,一早就被门铃吵醒。住在香港,永无宁日。 我翻一个身,想置之不理,但是门铃震天般响个不停。 终于我起床,穿着内裤去开门,门一开就看到雪儿站在门外,眼睛瞪得老大,翘着嘴唇,不耐烦的看着我。 「天呵,」我叫:「有什么事呀?」 「我暑假自伦敦回来看你,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她一手推开我进屋子。 我说:「我只穿着内裤,正当人家的女孩子,不应该趁男人只穿内裤的时候闯进他的家。」 「时间到了,你可以起床了,昨夜又在什么地方泡?」 「雪儿,今天是星期日,你行行好,先回家去,我晚上再打电话给你。」我说:「你当救救我吧。」 雪儿坐下来,用她的大眼睛看着我,她静默抗议。 我心软了一半。 她静静的说:「但是我飞了八千哩来看你,汤。」 「谢谢你。你圣诞不是刚回来过吗?来来去去,有什么味道?你应该乘机会到欧洲去走走。」 「汤,唐璜也有老的一天。」她说:「你游戏人间,要到几时为止呢?」 我啼笑皆非,我说:「谢谢你!我必须承认你是关心我的,但是雪儿,我三十六,你十八,你大概不会明白我的心意,所以别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好不好?」 雪儿说:「等你老了的时候,疲倦得只想休息,你会想起我的,汤,你会想起我。」 「雪儿,你不要再恐吓我好不好?」 我进浴间,用冷水漱口洗脸,刮胡须,淋浴洗头。雪儿坐在客厅放唱片听。「周末狂热」之声大作。 我用毛巾裹着出去,我说:「这就是代沟,请把唱片声音收小一点。」 「我懂。」她说:「我替你做了咖啡。」 「谢谢你。」我坐在早餐桌子上。「才九点半,雪儿,我一共才睡了五个小时。」 她用手撑着头说:「够了。」 我放下报纸。「雪儿,你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子,我相信城里有很多年龄与你相仿的小男孩子,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来往?我相信他们会把你捧为公主。」 「你相信你相信!」她扬手,「但我爱的是你!」 「雪儿,你懂得什么叫爱呢?」我说:「看,雪儿,我不过是一只馋嘴的老猫,腰围已经长出大啤呔,」我让她看,「我不行了,雪儿,我配你不起,你为什么不去找更好的对象?」 她用漆黑的眼睛看住我,过一会儿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所以你今天莉莉,明天美美,后天露露。」 「对,今天轮到茜茜。」我说。 雪儿叹口气,「你会后悔的。」 「给我电话,我要趁早约她,把她在床上拉起来。」 「不要在我面前做这种事。」她恳求。 「雪儿,你是一个小毛头,婴儿在狼窟里冒什么险呢?乖,乖,回家去。」 她并不睬我。我只好打电话给茜茜。茜茜似乎刚回到家,还没开始睡。我说:「茜茜,让你睡八小时,晚上六时我到你处接你。」我挂上电话。 雪儿说:「晚上我也要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见了我,丝毫没有高兴。」 「你不能去。」我说:「带你出去,我有坐赤柱的危险,你看你那样,额角还全是汗毛,嘿,浑身庄生婴儿天身粉味道。」 「你只是不爱我。」她绝望的说。 「对不起,雪儿。」我耸耸肩。 门铃大声响起来。「谁?」雪儿问。 我跳去防盗镜张望一下,吓一跳,「天!」我说:「是莎莎。雪儿,你来开门,告诉她我出差到天不吐去了,三十五年后才回来。」 雪儿疑惑的问:「谁是莎莎?」 「她们其中的一个。」我说:「快!快!」 我躲在一边,雪儿去开门。 门打开,雪儿说:「汤不在,他出差去了。」 那莎莎不让须眉,把门一脚踢开,「叫他滚出来见老娘!他到了天不吐老娘也把他揪出来!」 雪儿陪笑,「他正是去了天不吐。」 「你少帮你哥哥。」莎莎冷笑,她扬声叫:「汤,汤,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只好走出来,连忙笑:「有什么事?」 「你噱我跟丈夫分居,我做到了,你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步步的逼近,「你放心,老娘不愁没人要,老娘这一生如肝油,还喝了你这个小鬼的洗脚水,你站定,不许动!」 「你要怎么样?莎莎,别动粗——」 她迈前一步,姿势美妙,左右左右左右,给了我六记耳光,声音清脆,啪啪啪啪啪啪六下。 「哼!」她一仰头,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怎么打他?」雪儿追上去。 「小妹妹,教教你大哥,不然他还迟早叫人砍为几截呢!」莎莎施施然而去。 雪儿关上门,她白我一眼,「真丢脸。」 我脸颊上激辣辣的痛。「丢脸?她要与丈夫离婚,来叫我办手续——看,难道我不是律师吗?结果她缠住我,要我娶她,你说我怕不怕?」 雪儿说:「我却不知道别的律师也有这般烦恼。」 我嚷:「我为甚么要向你解释?没有这种必要!」 雪儿说:「也许你偷偷的爱上了我,而不自觉。」 「我很怀疑这种可能性!」我气道:「雪儿,如果你再骚扰我,我把你赶出去!」 她鼓起腮帮子。 我叹口气:「冰箱里有牙买加霖冰淇淋。」 雪儿欢呼一声,马上钻进厨房。 我换了张唱片,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又再洗一把脸,躺在沙发上,稍觉松弛。 我问:「伦敦如同?」 「老样子。你有很多年没回剑桥了吧?我常跟同学说我的男朋友是剑桥的。」 「雪儿,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改变话题,「那个莎莎,她长得很美,伟大的胸脯。」 「当然,你不知道我是个titman吗?」我说:「我喜欢大胸脯女人。」 「那是因为你还未找到真正的爱情,所以把注意力放在上。」雪儿说。 「谢谢你,心理医生。」 电话铃响,我连忙抢住接。 「汤!」是茜茜。「汤!今夜不行,今夜我未婚夫从德国回来,他刚打电话来。」 我气,「茜茜,但是我约你在先。」 「不过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是不是?意义不一样,」茜茜甜笑,「你当然是明白的,汤,如果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会揍你,他是德国人,汤,你不会是对手。」 我冷笑,「这么说,你太风流了,你不该瞒着他与我来往。」 「但是汤,他也不见得为我盖贞节牌坊,你知道飞机师,哪个埠没有情人?」她媚笑。 「算了,你以后再也不要约我了!」我说:「我省得烦。」 「哟,生气?」她不在乎,「再见。」挂了电话。 气得我!我倒在沙发上,原来我是填补她空档的人选。我不服输,我不相信今天我会没地方可去。 我拨电话给珍珍。 「是,」她好像刚起床,「哪一位?」 「汤,」我说:「看,你今天有空吗?」 「汤?哪个汤?」 「汤律师。」我已经英雄志短了。 一边雪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更使我尴尬。 「汤律师,」珍珍问:「有什么事没有?」 「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吃饭好吗?」我已经没了兴趣。 「你问问我男朋友吧。」电话中一个男人声音接上来:「喂!找谁?」 我赶紧挂上电话。 雪儿看着我,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问:「那又是一个三十八寸胸脯的性感巨星吗?」 我索性把电话放在膝头上,再拨。 「喂?玲玲,今天有没有空?随你说,去郊外,兜风、跳舞、滑水、游泳、吃饭、看戏,随便你。」 玲玲懒洋洋地说:「我早已约掉了,汤,你这个人,上午约下午,没有点诚意,别人是早在星期一便约我的。」 「得了!」我讽刺她,「玲玲,要不要现在约明年圣诞?」 「汤,」玲玲叹息,「你这个人……」 我又收线。 雪儿说:「今天唐璜的运气不大好。」她摇着头,闪亮笔直的头发两边晃。 「谁说的?还有兰兰,」我说:「还有佩佩,还有丽丽,还有蓓蓓,还有蒂蒂——这种女人香港有六十万个。」 「但是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林。」雪儿说:「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属于你的,在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不会在你的身边。」 我忽然觉得寂寞,是的。我不属于她们,她们也不属于我。在我疲倦的时候,她们不会知道,在我失望的时候,她们不会伸出温暖的手。我与她们不断约会,跳舞的时候无论多么疯狂,喝香槟时多愉快,回来公寓,我还是一个人,即使一夕风流,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大家还是要说再见的。 长久过这种生活,丝毫没有感情的付出,我觉得空虚,但是投入地恋爱,结婚,组织家庭,又非得要偌大的勇气不可,我是懦夫。 我点起一枝烟,缓缓吸一口。 「汤,你为什么不约我今夜陪你?」雪儿问。 「雪儿。」我说:「你是一个小女孩、跟我出去,你的名誉会受影响,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雪儿说:「而且你有什么不好?汤,至少你没有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 我看着雪儿,没想到她倒是我的红颜知己。 她问我:「汤,我又有什么不好?我打十二岁开始就追求你,都快七年了,你连吻都不肯吻我。」 我打量她:白色松身t恤,白色松身裤子,一双kickers孩子鞋。她还是小孩,没有性别的那种。我一生中从来没见她穿过高跟鞋。有很多女人不穿高跟鞋也相当具韵味,但是雪儿真的是一个小孩。 她不停在厨房进出,吃我的冰淇淋。 我说:「那罐里有两加仑的冰淇淋,你如果吃光它,准会成为大胖子。」 「我担心什么?我又没男朋友。」她很懊恼。 「雪儿,你不必难过,你迟早会找到你的爱人,时辰还没到呢。我们谈其他的事吧,要不要出去走走?」我问。 「你不是疲倦吗?不是要再睡一觉吗?」她抬起头。 「既然有人从这么远路来看我,也顾不得睡眠了,你要知道,现代世界竞争剧烈,唐璜也不是每天可以碰到纯情小女孩的。」 「真的?汤?真的?」她雀跃的问我。 「当然。」 她忽然冲上来大力吻我的脸。我觉得一阵晕眩。她的身体柔软,嘴唇芬芳。 我停下神来,「去哪里?」 「我们去滑水。」她说:「我知道你有快艇停在西贡。」 「我昨天才去过,很累。」我说:「去别的地方吧,况且你又没带泳衣。」 她用手撑住头,「怎么珍珍佩佩叫你去,你不拒绝?」 「好好好!」我头痛。女人不管大小,都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得寸进尺。 「ok,快点准备,阳光这么好!」 我苦笑。我一定是老了,越活越回去,星期日下午都约不到一个女人,而要与孩子出去。 我送雪儿回去取泳衣,然后开车到海员会所。 雪儿换好泳衣出来,我呆住了。我从来没见过她穿泳衣,可是她真是长大了,身裁发育得很均匀,小圆胸、细腰、腿长得极之好看。 我由衷的吹一下口哨。 她低头看看自己,笑道:「吹什么?我十分知道我不是三十八寸。」 我也笑。 我们出海。她像人鱼般跃进海水里,头发散开来,一脸水珠,我一动心,这便是青春的诱惑?雪儿的皮肤是绷紧的,身裁没有一寸多馀,但多年来我喜欢她是因为我们相处得极好,她待我有一种对大哥哥们的诚恳,我们是无话不谈的。 我的酒肉朋友小姜与小郦驾着快艇过来。 「喂!汤,今天约了谁?」他们笑问。 刚好雪儿自水中冒出来向我招手,又潜下去。 姜与邝两人已经看见她,眼尖得很。 姜说:「美丽的女孩子!非当年轻。」他看我一眼,像是很羡慕。 「是的,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努力证明我并没有坏念头,我与雪儿之间是纯洁的,「小孩子回来放暑假,带她出来滑水。」 邝说:「不是小孩子了,汤。」他笑。 我极力维护雪儿:「人家家教是极严的,真是个小孩。」 雪儿游过来,我把她拉上艇,雪儿用毛巾擦擦头,向姜、邝两人笑。小姜与小邝被她笑得仿佛有点意乱情迷。 「汤,」雪儿说:「拉我滑水。」 我说:「你学得如何了?」 「你试一试我,单脚,做得非常好。」雪儿乖巧地说。 我还想推,小姜已经说:「让我来拉你,汤,你也不介绍一下,我来拉她好了。」 小邝也自告奋勇,「对,我们两个轮流来,汤是老爷兵,他不想动便让他躺在船上。」 雪儿笑,并不拒绝,跟着他们两个人去了。 我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明明是我带她来的!但是随即一想,算啦,大哥哥带小妹妹来玩,小妹妹受欢迎,我也有光荣感。 我冷眼看雪儿滑水,心中不是不惊异的,她竟滑得这样好,出水芙蓉一般,难怪小邝与小姜连珠便叫好,我很服雪儿的毅力。 去年回来教她滑水,学好多次没学会,但是现在她滑得竟这么好,后来是谁做她的师傅?像她这么好看的小女孩,不愁没人喜欢教她。 像姜他们,都不是没见过世面没有过女人的,现在竟也被雪儿吸引住,奇怪。 邝问我:「那真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勉强笑道:「你看像吗?我们是什么年纪的人?还泡小妞?好意思吗?」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很喜欢雪儿这样年纪的女孩子,青春活泼,又很懂事,简单纯洁。见惯身经百战的女人,提心吊胆,像打仗似的应付她们,日子久了,也得累,雪儿像阵明媚的风,我喜欢她。我打算向她要电话约会她。」 我默然,小邝说得很对。 邝说:「像我们这种超级王老五,外表看来很风光,实际是很寂寞。舞厅酒吧是益发不敢去了,怕惹事,在女秘书女同事眼中,是很标准饭票,多乏味。外面的女朋友全是野性难驯。娶妻娶德,汤,女朋友实在非常难找。」 我低下头。 邝问:「你与莎莎怎么了?」 「捱过六记耳光,总算摆脱掉她。」我摸摸脸颊。 「总算值得。」邝笑,「这女人惹不得。」 我的眼睛始终盯住雪儿。她的笑声与浪花激起,溅在她漂亮的身体上。她的确已经长大矣。 邝问:「她在什么地方回来渡假?英国?美国?」 我站起来,向雪儿招手。「我们要回去了。」我跟邝说。 「你妒忌?」他问。 「谁说的?」我反问:「你疯了?我汤某人未曾为女人妒忌过?我再也没听过更好的笑话。」 邝不响,只是笑。 我把手卷成筒状,「雪儿!雪儿!」 她听见我叫她,放掉绳子,滑入水中,我把快艇开近她那里,把她接上来。 「干吗?」雪儿问。 「我们回去吧,」我说:「这太阳太凶,晒得多人会昏,上岸吃茶去。 姜向我眨眨眼,我闷声不响的把雪儿带走。 雪儿问:「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到处都会碰到人,香港就是这点讨厌,没有一块安静的地方,我没想到开船出海还会碰到这种人!」我不是没有气的。 雪儿笑道:「你的两个朋友不是很可爱吗?」 「可爱?哼!」 「我约好他们明天去跳舞,我觉得他们人不坏。」 「什么?这么快?」我呻吟,「雪儿,香港的人心险恶,你会上当的,你是个女孩子啊,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雪儿看我一眼,「汤,你少神经好不好?现在都一九七八年啦,还要人家上门来拜见父母然后才约会呀?」 我吼一声:「雪儿!」 她闭上薄薄的嘴唇。 我说:「明天不准你去。」 我与她去吃饭,她要回家换衣服。我只好依她,虽然明知她换来换去也不过是牛仔裤t恤。 我汤某人又错一次。 雪儿下楼的时候穿袭白裙子,金色高跟凉鞋,湿头发束在头顶,夹一只贝壳梳子,细细的手臂是太阳棕色的,她纤美得像一个时装模特儿。 我叹口气,我搔头皮,怎么我一直没发觉呢?没发觉雪儿实在是个动人的女孩子,为什么我要小姜与小邝来提醒我? 我这个人! 我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吃晚饭——嘉蒂斯。 才坐下没多久,有人搭住我肩膀与我打招呼。我一转头,看到大陈二陈两兄弟。 我发觉我未婚的王老五朋友实在太多太危险。 大陈手放在我肩膀上,眼睛却看着雪儿笑。 而雪儿是一个礼貌的孩子,见是我的朋友,连忙也展开一个笑容。未见世面的小孩子怎么知道这些是大色狠!我的态度很冷。 二陈说:「汤,我们两个人可否与你坐一桌?」 我抬头,「你没有见我想与朋友好好吃一顿饭吗?」 大陈笑,「汤,什么朋友?恐怕是世侄女吧?」 我板起脸,「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不让开,我真要不客气了。」 大陈二陈见我这么认真,有点诧异。 大陈说:「汤,我们不过是照例来打个招呼,你何必动那么大的气。」 二陈说:「是呀,走开就走开。」 我瞪着他们走开,气得不得了。 雪儿说:「汤!今天你太失态,为什么?你没有毛病吧?」 「有!我有毛病。我想换个地方吃饭。」我说:「这个地方叫人坐立不安。」 「汤!」雪儿说.!「你作弄我,你根本只想在家睡觉,因为我勉强你出来,所以你这里坐不稳那里又坐不稳,你要让我后悔,你要叫我以后都不敢见你面。」她哭起来。 「雪儿、雪儿,」我慌,「你还是爱我的,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我……」 二陈忽然又出现在我面前。 他对雪儿说:「他欺侮你?不要紧,别怕,我们送你回去」 我大叫:「滚!滚!」 餐厅里所有的客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拖起雪儿就走。 「我们回家去,这些人总追不上来了吧?」 雪儿很快擦乾眼泪,她在车上跟我说:「我要回家。」 「回家?到我那里去,我有话跟你说。」 「我疲倦,而且我明天一早还有约会。」 「你不能去赴那种约会!」 「我已经答应了人家。」雪儿有点烦。 「去哪里?」 「游泳呀。」她说:「完了我们去跳舞。」 「明天他们不用上班?」我问。 雪儿说:「这我不知道,反正他们答应陪我。」 可恶,像苍蝇见了蜜糖一般,不可饶恕! 结果跳舞的时候我也跟去,小姜与雪儿在舞池里大演探戈哈骚,我只好眼巴巴的看。 邝跟我说:「要追小妞,就得投其所好,汤,你那套烛光下跳贴面舞,早十五年也许无往不利,现在可不流行啦!」 我几乎就跟他打起来。 那夜当然是玩得不愉快。 唯一可提的是雪儿穿得真漂亮:蜜桃色薄料子裙子,露肩膀,配晒得纷红的肩膀,可是整个舞池的男人都看见了,何止是我,整个舞池的女人也看见了,都投以妒艳的神色。 我第一次发现,当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眼睛是这么闪亮,笑容是这么甜蜜。 那天我坚持送雪儿回家。 我生气的说:「如果你爱我的话,就不该如此刁蛮放荡。」 雪儿注视我更久。「汤,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你,可是现在我不认为如此,这个暑假你变了。」 「我变?你问你自己,」我说:「是你变了,你自以为不再是小女孩子,可以为所欲为……」 「但是汤,我不能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做小女孩子呀,今年我还可以过得了关,明年如果那个莎莎再找上门来,她就是连我也打在内。」 我一夜睡不着。失眠是为雪儿吗?我实在不想承认,但事实却又如此。 茜茜打电话来——「汤,他走啦,你今夜有空吗?」 我说:「有空,但是我情愿看电视也不看你。」我摔下电话。 莎莎也来这里,「汤,」声音嗲得不得了,「那天对不起,你别怪我嘛,我是真吃醋,你想,如果不喜欢你,我会失态吗?」 我问:「说完没有?说完就好收线了。」 还有珍珍:「那天对不起,汤,刚好我那个最吃醋的表哥在我家——喂?喂?」 我没等她说完。 对我来说,现在她们不再有任河意义。 我买了花生糖——好,好!我知道是过时,但有时候这么做还是可以感动人的。 「雪儿,」我说:「如果你会再爱我,那就好像太阳照进我的生命了。」 我的心扑扑跳,紧张莫名。 雪儿说:「但是你会等我吗?我还有三年才大学毕业。」她眨眨眼。 当然等。 我们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暑假,当暑假过去,雪儿回伦敦的时候,我答应在九月份趁假期去看她。 蓓蓓见到我,她问:「汤,今夜做什么?」一个媚眼。 我老老实实的答:「写信给我女朋友,我已堕入爱河了。」 蓓蓓嘴巴张得老大,她的下巴都几乎要掉下来。 是呀,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朋友们晓得之后,拼命摇头,你知道我那些酒肉朋友,小姜小邝大陈二陈之类,他们都说:「天啊天!汤恋爱了,汤居然在考虑结婚呢!」 为了雪儿,我与他们闹得不愉快,所以男女朋友都没有了,周末都乖乖坐在公寓里。很多神秘的事情都是在暑假发生的,一切为了雪儿。 五月与十二月: 妈妈说:「周伯伯请吃饭,换条裙子,跟着一块儿去。」 我说我不要去。 「为什么?」妈很烦恼。「你老不听我的话。」 「我不喜欢拜客。」 「我说什么你不听什么。」妈妈说:「我们就像敌人似的。」 「妈妈——」我很难过。 妈妈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间。 我想一想,自动进房去换上裙子,脱掉牛仔裤。还在脖子上加一条珍珠项链。你别说,看上去还真是笨里笨气的,我朝镜子扮个鬼脸。 「妈妈。」我出现在妈妈面前。 她一抬头,看到我的样子,马上心花怒放。 「呵小宝!你看你多漂亮,完全跟小天使一样。」 我才不要做小天使。 「来,妈跟你梳梳头。」 「妈妈,我已经十八岁了,当然你知道在你十八岁的时候,你已经怀了我。」我告诉妈妈,「我是个大人,我自己懂得梳头。」 「何必扫妈妈的兴呢?」她说:「给妈妈享受多些权利。」 我坐下来,把梳子交给她。 「周伯伯将会做你的监护人。」她替我梳头。 「我的监护人?」我说:「我不需要监护人。」 「要的,到底伦敦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妈妈说:「这次去,你已是大学生,」她对牢镜子顾盼一下,「我老了。」 「女人一开口就是:我老了。不外是想别人说:不不,你还没有老。」我说:「老,当然,人人都会老,谁跟嫦娥都没交情,谁又服了长春不老药?」 「好了好了,车就来接啦。」 「谁都知道我穿牛仔裤最好看。」我说:「你们偏都要我穿裙子。」 「准备妥当没有?!」爹问:「等坏周仲年了。」 「干吗挑一个糟老头子给我做监护人?那种典型唐人街里走出来的弓腰哈背的老头儿,太乏味。」 我们一家三口出门。 但是周仲年并不是一个唐人街的老头子。 他当然已经老了,年纪比爹爹大一截,我想他有五十岁,头发斑白,身裁高而瘦,笑容动人。我可以写保单你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男人。 母亲说:「仲年,这是我们家小宝。下星期动身去伦敦,地址与学校都已经交给你了。」 「自然自然,」他礼貌地为我拉开椅子,「我明天就回伦敦,你放心,我会看顾小宝,有什么人敢动她脑筋,我打断他的腿。」他向我眨眨眼。 每个人都当我是小孩子,我如果每次抗议我不是小孩,更显得我幼稚。我不出声。 当然我不是孩子,身体不是,思想也不是。 菜式很好,气氛也比我想像中为高。一整个晚上我留意着周仲年。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子的?早年的留学生,风度翩翩,二十年代的上海,十里洋场,他是张爱玲笔下的浪子。早期浅水湾的月光下,沙滩印下他浪漫的脚步。 他活在一个多姿多彩的年代。近年极端的商业化社会,日子平凡而踏实,枯燥无味,对他来说,可能是太厌倦大闷烦。 我代他想得很多。 而他怎么说?他说:「小孩子们必然不喜欢吃上海菜,所以不说话,是不是?还是我们大人之间的对白太单调?」 他不止以为我是个孩子,简直把我当低能儿童。 十八岁与五十岁,等于人家口中说的五月与十二月。 十二月有什么?有圣诞节——无限的礼物。他们说,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着五月走。 当然我这个五月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没多久我抵达英国,周仲年派女秘书来接我,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陪我入学,替我买日用品。史密斯太太是个中年妇人,胸围非常伟大,人非常和蔼。据她说,周仲年在伦敦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他本人多数留在苏黎世,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 他的房子很大,装修古典而美丽。 我说:「周先生一定是抢劫过一间银行,不然怎会负担得起这么好的生活。」 史密斯太太说:「不,他抢了两间。」 我们大笑。 周仲年回来那天,我在打网球。对手是一个男同学,金发蓝眼,叫克里斯多弗。 他在下午回来,穿着芝麻呢的上装,掠皮背心。司机替他把行本拿进屋子,我远远看见,马上迎过去。 「小宝。」他拥抱我一下。 我们通过很多电话,故此已经颇为熟络。 我的男同学很快识趣地告辞,我与周便闲话家常。 「你胖了。」周打量我:「伦敦的水土适合你。」 「是的,」我笑:「胖五磅。」 「厨子说你顶赞赏他的菜式。」周说。 「是的,在这里住得很高兴,恐怕对你来说,是相当的不方便吧?」我很礼貌。 「不会的,我一年更多只有四个月在伦敦。」他说。 「这么大的屋子。」我笑笑,「才几个人住。」 「改天与你打网球。」他说:「现在只有我陪你,史密斯太太要渡假去。」 我们一起吃晚餐。 他依然很强壮很潇洒很漂亮,而且他不再把我当小孩子了。我们说很多话,他很关心我。像周仲年这种有资格有能力的男人,很直接给我安全感,他自然知道体贴女孩子,令女孩子安全舒适。 这次他回伦敦,要逗留三个月。 我们成为极好的朋友,无所不谈。因为避免叫他周「伯伯」,所以我一向只是「喂」他,他从不介意,异常明白我的心理。我不想用「伯伯」两个字把他与我隔开。 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在园子散步,打网球,或到海德公园骑马。不知不觉,感情激增,压抑在心中。他不错已经五十岁,但是心境与样子都年轻。我一点也不介意与他出外吃饭看剧。作为他的女伴。 他只要人在伦敦,总是用很多时间陪我。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我问:「这次你上哪儿去?」 「杜苏道夫。」他笑道。 「杜苏道夫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我问。 「机器、铲泥机要不要?」他笑问。 「把你的玫瑰园铲掉!」我孩子气地恐吓他。 周仲年走了以后我深深觉得寂寞。他温柔的语气,他的万般呵护……很奇怪,我没有再约会男同学,忽然之间,我的心有所归属,再也没有空档给其他的人。 我独自在园子徘徊,问自己:这是可能的吗?他比我的父亲还大。 男同学克里斯多弗非常妒忌,因为我不肯与他约会。 他说:「你不是爱上了那老头子吧?他实在太老,简直是活着的历史,太过份了,卅多岁的中年人是合适的,但是他!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他的口气腐臭——」 我没待克里斯多弗说完,给了他一记耳光。我不容许别人侮辱周仲年。 下雪了。 周自杜苏道夫寄来明信片。这么忙的人,还给我寄明信片,我把它们秘密地藏在抽屉里。 日与夜,我心中的影子永远是他。 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学放学。 有一日下大雪,放学,我穿大衣戴帽子,围上围巾出门,看到一辆「摩根」在校门口,我的心一跳。 车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我定睛一看,果然是周。我奔过去,不由自主地拥抱他,头埋在他怀内,快乐地叫嚷:「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抱住我。「我想念你,小宝。」他低声说。 我的眼睛润湿起来,呵,我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 但是我们这可怜的环境,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别,都叫我为难,也叫他难以应付,社会不会原谅他,他年纪比我大上那么许多,人们会怎么想?他做着那么大的生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名誉呢,他的地位呢? 但是感情要发生就发生,压抑不住,我们很自然的在一起。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他也不觉得我小。周说:「你并不是那种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你很成熟。」他怜爱地拍拍我的头,感激地:「然而我真是老了。」 我说过,我并不觉得他老,而且我很为他吃醋,有时到他办公室去,他与女秘书谈笑,我很不高兴,甚至是史密斯太太,我也不乐意。 我会说:「乖一点,别对女人轻佻。」很生气地。 他会笑得很厉害。我觉得很刺激。我这么看重他,老认为他会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而他却不紧张我。 他常常问:「克里斯多弗呢?怎么不上我们家来打网球?请他来玩,还有其他的同学,反正你一个人没事儿。」 他可不怕别人会把我抢走。 我心中很不服气,可是我知道他对我好。 周有空的时候会凝视我,我时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如果他不喜欢我,又怎么会看我? 我问:「为什么老看着我?」 「因为你的青春,现在我才知道年轻有多么好,看你的皮肤光洁滑腻,像一个婴儿似的,你的眼睛如此明澄,我实在伯看到它们,仿佛随时要审判我,你的嘴唇鲜红透明,小宝,我从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悦,非常大的启示。」 「当我老去的时候,你还会爱我吗?」我问。 「当你老去的时候,我看不到你了。」他答。 「别这样说好不好?」我既懊恼又伤心。 「这是事实。」周长长的叹一口气。 我故意不要去理会他的话。 我心中暗暗难过吃惊,他是在说实话。 我们还是快乐的,整个冬天躲在屋子里,炉火融融,享受着罕有的温暖。一起看电视,一齐吃玉米与棉花糖。周说我将来会变小肥婆,老爱零食。 放寒假的时候,他逼我每天温习,我认为功课比起他,实在太不重要,但如果考个不及格,恐怕家里要大大生气,这个责任我又不想负,于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只希望分数超过五十分,可以交待便算数。 女孩子不争气这句话又一次地被证实了。 圣诞与新年过后,我照常上学,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在上会计,一大堆数目字,头昏脑胀之馀,巴不得回家去午睡,周来了! 他敲敲课室的玻璃门,我看到他的脸,几乎没跳起来,连忙向他打手势,他进来,教授问:「请问什么事?」 他找我。克里斯多弗板着脸,斜眼看我。 我马上跟他出去走廊。 「你干吗来找我?」我问。 「小宝——」他脸色不大好。 「什么事?」我狐疑。 「你父母来了。」 「不是!」我心沉下去。 「真的,现在在我那里。」他说。 「为什么?」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与我的事。」他说。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惊恐的问。 「我不知道。」周有点疲倦,「他们要与你说话。」 「我不去! 「小宝,这就是孩子气了。来,我们去看看他们想说什么。」周很平静。 「我的书本——」 「明天再回来收拾。」他说。 我只好跟他回家。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在车窗中看天空,真是彤云密布,一副风雪要来临的样子。着肴周的脸,他一声不响,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到家,爹妈两人连大衣都没脱,爹对着墙角,妈妈对着窗口。 「爹妈。」我叫他们。 爹转过身来。 「爹。」我说:「我——」 「小宝,」他的声音倒是不凶,「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香港。」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怎么肯离开周仲年? 我摇摇头,「不。爹!我要留在这里。」 妈妈也转过身子,看着周,她很悲伤。「仲年,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仲年,你看看这孩子!」 「妈妈,这与……与他无关,我在这里很快乐,我不愿意离开伦敦。」 「小宝,你必需跟我们回去。」爹说。 「不、爹,」我微笑,「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 爹忽然提高声说,咆吼道:「马上去收拾东西!听见没有?」喉咙大得足以震聋双耳。 我不怕,倔强地说:「不,爹,你先听我说。」 妈妈说:「小宝!」 爹爹已经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我脸上,我往后退了好几步,嘴角一阵腥咸,伸手一摸,是血,接着左边面孔激辣辣的痛起来。爹打我,他打了我! 我一怔,伤心得落下泪来,自小到大,爹爹未曾碰过我一下,这是为了什么? 我委曲地看着周,希望他会为我说几句话,但是他一声不响,眼光甚至不与我接触,我这一下打击受得比什么都重,周,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妈妈软弱的说:「小宝……小宝……跟我们回去……」 我走到周面前,「你要我回去吗?」我看着他问。 他不答。 我一阵晕眩,「你要我回去?你舍得与我分离?」我问。 他仍然不响。 妈妈哭了,她说:「仲年,你如何独得起我们!小宝只有十八岁……」 我看着他们三个,都是我至亲的人,但是却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公道的话。 然后周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小宝……」他说:「我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结婚,」我说:「人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爱你。」 爹咬牙切齿的说:「你好,周仲年,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跟你拼命!」他扑上去。 妈妈一把将他拉住,把他按在椅子里。天呵,这是我的爹爹吗?这简直是一个狂人。 周仲年对我说:「小宝,我不能与你结婚。」他在颤抖。 「为什么?」我温和的问。在三个大人当中,我竟是最镇静的一个。 「因为我有妻子儿女,他们住在苏黎世,我最小的女儿比你还大六岁。」周用手掩住脸。 我退后一步,只觉得像做梦一样,糊里糊涂的犹似走进了一间尘封的大屋,碰得一头一脑是蛛丝灰网,猛用手撩,却拨不干净。 「你……骗我!」我问周仲年。 「我没有骗你……」他微弱地分辩。 「禽兽!」爹大声吼叫。 妈妈还是那句话:「小宝,跟我们回香港,爹爹妈妈、永远不会抛弃你。」 但是他们都骗我。 我转身上楼,我记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像是人家戏子跨的台步。眼泪淌下来,很慢,只觉得泪水是冰冷的,面颊滚熨。 我锁上房门,躺在床上,用枕头蒙住面孔。 房门外他们敲得很大声。我在呜咽。我不要回去,我要与周仲年在一起,不管他是五十岁还是一百岁,我要与他在一起。 但是他不爱我。些少的压力,他马上把我放弃,来不及的把我以双手奉送给我父母。 周在门口叫我:「小宝,小宝。」 我没有应。他有门匙,终于杷门打开。他说:「他们走了,小宝,别担心,我在这里。」他走过来拥抱住我。 我放声嚎啕大哭起来,紧紧抱住他。 「别担心,小宝,我们会结婚的,我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想想,我的年纪——」 我的哭声盖过他的言语。 父母回香港去了,他们跟我断绝关系,我不再回学校,整天在家陪着周,有空看书,学做茱。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离婚。 周的妻子年纪与他差不多,我看过照片,她很高贵很漂亮。她顺利地答允周,他们两个将会离异,这使我兴奋莫名。 周问:「你愿意见见我的女儿?」 「当然。」我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只怕失去你。」 他的女儿自苏黎世飞来伦敦,作为她母亲的代表。她叫依芙莲,一个美丽的少妇,廿四五年纪。 她很客气。「你就是小宝?」她伸手与我握,一点恨意敌意也没有,真是大方。洋派的人都该如此。 她住在酒店里。 依芙莲很平静的跟周说:「小毛会叫爷爷了,一天到晚走来走去,要找爷爷。」 我不明白,「谁?」我忍不住问:「谁是小毛?」 依芙莲似笑非笑:「我的孩子,你说他是叫谁爷爷?」 我指着周:「你?」不知怎么,我笑了起来,我从没想过,周居然是个祖父。 依芙莲说:「有什么稀奇?他的大孙子都十一岁了,明年念中学。」 我止住笑,有点凄凉,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比我大三十多岁。为什么我没早出生廿年,为什么周没有晚出生廿年?可以免掉这些纷争。 依芙莲隔三日搬来与我们同住,谈话的机会渐渐更多,我相当的喜欢她,因为她也欣赏我。 像:「我以为你很幼稚,但你并不是。」 「你很美,十年后你会更美。但十年后……再美还有什么意思呢?哈哈哈,废话,说什么风度修养学问仪态品味,青春永远是青春。」 我们成为很好的伴,周觉得很奇怪,但是他没有反对我们接近。依芙莲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周的妻子实在是很罕有的贤妻。 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们是相爱的,我们无法做到不伤害人,请你原谅。」 依芙莲点点头,「我明白,人为了维护自己不受伤害,轻而易举伤害了别人。」 我很感动,她真是个明白人。 我说:「谢谢你,依芙莲,你瞧,我父母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依芙莲笑一笑,过一会儿她问:「你有没有想到,十年后会怎么样?」 「十年后?」我瞪着眼,「十年后怎么样?我不明白。」 「他已经五十二岁了。」依芙莲低声说。 「那么十年后他六十二。」我说。 「你多少岁?」她问:「十年之后你什么年纪?」 「廿八。」我皱上眉头。 「再过十年呢?」她问。 我明白了。 「他会死的,你知道。」依芙莲冷静地。 「你黑心!」我喝道。 「这是事实,不管你接受与否,他已是一个老翁。」 我明白了,依芙莲与他们一模一样,也是来做说客的。 一个两个、三个,每个人都这么说,他们恐怕是有道理的,社会……言论,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真想倒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我倔强下去。 一个下午,克里斯多弗来看我。 我有点欢欣,虽然我们之间不愉快,但多日不见,早已丢在脑后,闷在屋子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欢迎他的来临。 「嗨,克里斯,你好。」我说:「快进来吃杯茶。」 「好。他说:「你怎么停学了?」 「前一阵子……患病。」我说。 「患病也不用退学,请假不就可以?」他说:「多可惜,一年同学——你打算如何?我恐怕你会回家去,所以赶紧抽空与你联络。」 「回家?回什么地方?」我黯然问。 「回香港。」他说:「怎么?你爱上伦敦了?不想回家?」 家,香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顾,一切都要我自己应付。这个世界又冷又硬,实在让我吃不消,我连躲起来痛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其他的。 「克里斯多弗,」我唏嘘地说:「生活不是我们能想像的。」 「怎么了?」克里斯多弗问:「小宝,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其妙,「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 我变了,是的,忽然之间我长大这么多,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场所。我是不是有点悔意呢? 依芙莲还是很友善,她带了许多照相部子来,不断的给我看—— 「父母亲早婚,」她笑,「你看,廿五年结婚纪念的照片,这是三十周年的,想想看,三十年!」 三十年。 我注视着照片中的周仲年,他十分年轻,风度翩翩。那个时候他生活中没有我,我也没有他。 「你与我爹爹是怎么开始的?」她问。 我眨眨眼。「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们两个都寂寞。」 「不不,父亲并不寂寞,」依芙莲说:「你的意思是,你寂寞了,是不是?」 「但是他很少回苏黎世,他有半年的时间留在伦敦,不是吗?」我说:「你想想,如果他与家人快乐,他为什么要独个儿住伦敦?」 「他在这里做生意。依芙莲说:「你是知道的。」她继而耸耸肩,「我不怪你,你想想,任何人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动心。」 我转过身子,过很久,我问:「我真的漂亮?」 「是。青春。」 「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 「因为你与他同住。」 「我们有感情。」我握紧拳头。 「但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依芙莲低嚷:「我们对养在家中的宠物也有感情,问题是有多深?再深比得上三十年的婚姻吗?我母亲说你是疯了,以十八岁的青春来陪葬。」 我站起来,「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两个人一道死?」我非常刻薄。 「当然是。」依芙莲脸不改容。 我哀伤起来,「对不起,依芙莲,我没有恶意。」 「我明白,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不怪你。」 这次谈话之后,当夜克里斯多弗打电话来约我去跳舞,我出去了。他说:「这才像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我心里说。但我与周仲年呢? 快,我一定要快作决定。我真的爱周仲年?是,现在是。但是三年之后呢?五年?十年?他又会不会忍受成熟的我?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孙儿来迁就我,受到伤害的人太多。我不应该这么放肆。 而我。我将来一定还可以找到很多男朋友,如今的牺牲,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日子过去,一切成为淡忘的历史,有什么关系?但是周家一家会因此感激我。 快,快决定。 马上要春天了。我告诉自己,春天代表新的开始。 「……我不想离开你,原谅我。」我说。 「没有你,小宝,没有颜色。」周握住我的手,非常黯然。 「但是阳光明天还是很灿烂的。」我说。 「阳光照不到老人的身上。」他别转头。 我垂下眼睛。 我是哭着上飞机的,一直用手背抹眼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已经红肿。 隔壁座位是一个高大的男孩子,他说:「伤心什么?回到香港,你会忘记一切。」他真是好心。 我索性掩脸大大的哀恸起来,男孩子把他的手帕递给我,我的故事,没有善终。 我与琉璃: 六点半,我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琉璃回来了。 听她关门的声音,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我自沙发中抬起头来。 她手中捧着公文,她把文件摔到地上,还得狠狠加上一脚。 我看惯了,不去理睬她,眼睛看着电视中的新闻报告员。 隔一会儿她就好了,她会把文件一张张拾起来叠好,她不拣也没有人会帮她拣,文件又不会自己生脚走回桌子上。 她开冰箱取一罐啤酒喝。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不开心。」 「你总没有开心的日子。」我说:「在电视台做,不开心,在酒店做,又不开心,现在政府机关,仍然是眼睛鼻子全挂下来。你说看看。」 她坐在我对面。 我说:「你一辈子装个曲高和寡的样子出来,并没有好处。」 她白我一眼,「谁说有好处?」喝一口啤酒。 「现在的工作又有什么不好?」我问:「受不了洋人的气?」 「受不了土佬的气。」她叹口气放下啤酒。 「土佬,」我摊摊手,「每个人都是土佬,难怪你不高兴。」 琉璃被我逗得笑起来,用手撑着头。 「我明白,」我说:「可是你别出去嚷嚷,这年头,谁也不同情谁,你看着我不错,我瞧你也不坏,大家别诉苦,免得被人当笑话说。」 琉璃站起来,去把那堆散乱的文件拾起来。 琉璃是落难王孙。 她父亲本是个财阀,把他几个孩子捧得花朵似的矜贵,最好的物质,最佳的教育…… 琉璃在日内瓦念法文与德文,本来打算嫁个公子哥儿,出入社交场所,说说法文德文,着实不俗。 可惜在她廿一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兵败如山倒,一蹶不振,於是他们几兄弟姐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做,看老板与同事们的颜色,重新学习做一个普通人,那种痛苦,我是可以了解的。 她对於生活一窍不通,并不是脾气坏,可是四周围自然有很多令她生气的人:衣冠不整的、色狼型的、没念过大学的、英文说不准的、没到过欧洲、穿猎装的男人……一切一切,不胜枚举。 每次早上起来,她都跟我说:「我不是介意工作,我只是不喜欢那班同事。」 但是现在琉璃的父亲不再能够负担她的生活,她必需要出外工作赚生活。 我说:「王谢堂前的燕子,如果要在寻常百姓家寻生活,必需习惯百姓的陋习。」 「胡说,」她会答我,「我不是王谢堂的燕子。」 至少她是玫瑰花园中长大的。 很平常的事,她都当新闻说,不能明白。 像:「我上司叫我写的英文新闻稿,没有一篇是顺利通过的——像舞女去做旗袍:非改不可。他算老几呢?最远才到过澳门,我在日内瓦念拉丁文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儿混,现在他在殖民地做官,因渗着点白人血统,抖得那个样子,真土,井底之蛙。」 我只好陪笑。琉璃不晓得,几乎全世界的上司都是那样的,他若不把下属踩下去,下属一旦比他爬得高,他就成了别人的下属了。 我说:「你是个女孩子,机会比他好,你看开点,让让他。」 琉璃叹口气,「我多想不做,可是谁替我付房租呢。」 我伸伸腿。 「有。」我说:「很多赚三五千块的王老五,或从未娶妻,或离了婚打算再娶——你想不想嫁他们?」 「别讲笑话了。」她摆摆手。 「忍一忍吧,琉璃。」我说。 她只希望她爸爸未曾破产。 「你呢?又如何?」她问。 「老样子。」我说:「上次我花了一两金子去算算命,说我的运道可以转好,三年左右能够结婚,还说丈夫待我不错。你知道我的要求,丈夫待我不错的意思,便是能够把我养在家中吃口现成饭,我再也不想做工了。」 「那么这个男人不会是刘志强。」琉璃说。 我笑笑,自然不是。 刘志强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琉璃说:「志强最不好便是骗你,说能够照顾你。」 「算了,他不撒那个谎,我能跟他在一起?现在谎言拆穿了,可是大家混得烂熟,反而不计较。老实说,女人对着女人诉苦,多累,可是男人颇乐意听女人诉苦,你懂得那个分别?可是将来能否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结婚是完全另外一件事。 我认识志强与我同事梅认识她的男友在同一个时间。 梅的男友是副总经理,志强只是管事。这件事提起来就气,现在公司里的人把梅捧得公主似,而我还得靠自己两只手披荆斩棘。 我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仗男友的势力作威作福。可是梅的运气来了,推也推不掉,顺理成章的被众人撮拥着,这并不是她的错,人们除了自己的女儿、爱人,以及上司的女人、爱人之外,别的女人都当草芥。 有没有到渡轮与公路站去一看?不少白领阶级把旁的女人推开,保护他们的女友上船上车,小人物也有他们卑微地表现爱心的方式。 我常常说:如果有男人愿意照顾我,别在工作岗位上照顾我,索性养活我,别让我抛头露脸的。 琉璃说:「爹爹很怕听见我为了省钱去搭公路车,我告诉他,我与你同住是因为找伴。」 「他怎么会穷得一败涂地,半个子儿都没有了?」我问。 「什么半个子儿都没有?,」琉璃瞪了瞪眼,「他还欠下银行几百万,单是利息都得好几万一个月,你太天真。他们生意人的玩意儿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我耸耸肩,「我自然不知道,我老子只是个小职员。」 「小职员反而好,下了班回来看电视,洗澡上床,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她说。 「说得也是。」我笑,「你为什么不嫁小职员呢?」 琉璃说:「因为我们家现在大大的不妥,张家的人不敢来跟我亲近,我现在正失恋,什么小职员不小职员的。」 我呆住一会儿。 我老听琉璃说:她本来有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像古时的绣像小说情节:小姐的家道中落,书生家就悔了婚约,而张家那位少爷,本身感情不坚,比父母还早打退堂鼓。 琉璃遭遇到接二连三的不如意,心中种种悔恨,夜半涌上心头……我同情她。 她也同情我,我们在一条船上。 女人都应当同情女人,女人的生活不好过。 「太太们的生活总是好的。」琉璃说。 我笑。于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太太们有太太们的苦恼。 我问:「你父亲还会不会东山再起?这是我关心的。 「我想很难了。」墙璃说:「你不知道我多想爹爹渡过这个难关,好让我瞧瞧这班人的面色是否跟霓虹转得一样快。」她恨恨地,「那时我不会像以前那么谦和,我要给他们看颜色。」 「到时你可别忘了我这个患难之交。」我笑说。 「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她慨然说。 生意人真是奇怪,话还未完,忽然有位隐名的财阀决定投资琉璃家的生意,她家一下子又抖起来了。 琉璃的父亲不但还清了债,又置了房产,屋子布置得比以前更美更豪华,游泳池是标准奥林匹克运动会尺码,又买了五十二尺长的游艇。 琉璃说得出做得到,她成了一个非常刻薄的人。 她辞职之前不发一声。当那个杂种照例挑剔她英文说:「我对这篇新闻稿一点也不感兴趣。」 她冷冷的说:「自然,你只对你自己的xyz&@有兴趣。请告诉我,你一天到晚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你的xyz&@到底累不累?你他妈的土佬,你为什么不走出这个办公室看看外边的世界?这个地球,你要知道,比你想像的大得多!」 那个半洋人顿时呆在那里。 她还得拍拍他肩膀:「去找你理想中的助手吧,祝你好运。」 我听了这件事很慷慨激昂,很不以为然,又很高兴。琉璃不错是显得幼稚点,为什么不呢? 她家现在又有钱了,她不再需要那份工作。 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找了人来替我装修公寓,硬是逼我搬到酒店去住一阵子。 她说:「我知道公寓里欠缺什么,我在那里住足两年。」 我问:「两年了吗?」 「是呀,」琉璃说:「如做场梦一般,可是我看了很多,领会了很多,比以前成熟得多。」她深深的悲哀,「可是不知为什么,事情跟以前永远不会一样了,现在我一见张家的人,忍不住要损他们,以前我脾气很大方可爱的。」 「姓张的又来找你了?」 「他脸皮没那么厚——」 琉璃说:那日他们一家去试游艇,在西贡的海面上遇上张家,张家早已风闻对方已经恢复元气,於是寒暄一番,有说有笑,第二天张公子便打电话给琉璃,约她吃饭。 琉璃去了,脖子上挂着一条新买的钻石项链,数百卡拉的钻石骄傲地闪闪生光,耀得张公子头昏眼花。 琉璃是个美女,毫无疑问,可是单做美女,那出路未必有什么前途,娘家有钱才在上流社会中站得住脚,琉璃又成了香饽饽。 但是她说她不再快乐,再也不能像以前一般,似一头小鸟,畅怀地扑来扑去。 现在她穿着最好的衣裳,戴着最名贵的手饰,脸上却带一股悲怆的味道。 到底是翻过跟斗来的。 她时常到我的公寓来,她说:「我看穿了这个世界。」 我不好说什么。 她跟着又做了好几件无聊的事。 她在一次晚餐宴会上碰见了旧上司的顶头上司,持着她目前矜贵的身份,连消带打,把那个可怜的杂种诋毁得影子都没有,并且要那个洋人保证要惩戒他的下手。 我问:「这又是何必呢?那洋人答应你那么做? 「他敢不答应,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等着要入狮子会,还在求我爹爹呢。」琉璃自鼻子里哼出来。 「别做得太绝了,人家是千年不坏的饭碗,现在忽然长条裂痕,晚上睡不着,你大人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何苦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说他两声杂种,不是完了吗?还与他斗气呢,那多划不来。」 琉璃说:「是,以前,我与你一般想法,但现在不同了,」她非常苦涩,「现在我身受过其害,我非得报复,把他整死不可。」 「你何必呢?」我叹口气。 琉璃说得出做得到,她果然把她旧上司整到元朗乡下去办公。 她并且跟我说:「他一辈子别想升职。」 我看她一眼,「你很快乐吗?」 「并不,可是我要出气,这口气我是非出不可的,他若知道有今天,当时就不该放肆,那是把我呼来喝去,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我要给他一个终身教训。」 我相信琉璃的法力无边,她现在变了复仇女神。 我跟志强说:「以前的琉璃才可爱呢!」 志强说:「的确是,以前她像个小迷糊,刚从九宵云头摔下来,什么都不懂,现在太精明,一双眼睛炯炯地注视着人,洞悉世情——其实世情根本就那个样子,悉不悉都一样,这是一个混的世界,谁有本事便混得高些。」 我瞪他一眼:「你别趁机发牢骚。」 琉璃却兴高彩烈地诉说着谁谁谁来恳求她放他们一马…… 我说:「你疯了,这些琐事仿佛成了你终身最伟大的事业似的。」 她不出声。 「你与张公子的好事近了?」 「我会嫁他?一张脸简直是蜡造的假面具!」 「太认真是不行的,」我说:「什么叫真?什么叫假?现在你们家又好了,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你尽管放心嫁他。」 「我为什么要委曲求存?没这个道理。」 张公子向她求婚被她一口拒绝。 志强向我求婚,我说要考虑。我不会嫁志强,做朋友可以只眼开只眼闭,做夫妻!我总不能嫁一个伤害过我的人。当初他瞒着我,自认是——算了,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张公子再向琉璃求婚,琉璃照旧拒绝,张公子知道,琉璃的一颗心再也不能挽回,於是他含羞带怒放弃这个主意。 不久他另娶淑女,对方的家势也不算差,可是跟琉璃,那是不能比,比较根本是最最残酷的。 琉璃接了喜帖去喝喜酒,穿一套黑色的晚礼服,全身以红宝石作装饰,美艳不可方物,我必须承认「人要衣妆」这句话。 那时琉璃与我同住,也不过只是个略具姿色的少女,这种少女埋没在公路车站中,中环写字楼里是极多的,犹如沙子里的小珠子,看上去也就差不多,极难分辨真假。 若果那个时候琉璃的爹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适应环境,琉璃迟早会成为我们间的一份子,可是现在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傲视群雌,存心耀武扬威。 第二天报上发出张公子婚礼盛况图片,琉璃抢尽镜头,风头比新娘子劲。 最近的琉璃漂亮得不能以笔墨形容。 她跟我说:「有很多衣服,我只穿一次,如果你不嫌弃,我送你如何?」 我跟她说:「琉璃,我不是嫌,可是你那些衣服我用不上,全是走在时代尖端的式样:耸肩外套,长在小腿肚;要不就是珠子亮片钉在纱上,披挂挂,露前裸后,你叫我穿着上班?」 「去你的!」她笑骂。 我说:「我挑几件也就是了。」 「说不定你与志强晚上出去可以穿。」 「是吗,两个人挤在公路车上?他穿什么来配我?」 「你看你!」琉璃忽然落寞起来,「现在对我说话诸多讽刺。」 我说:「我对你说话的态度,一向如此,一贯作风,我丝毫没有变,但你,琉璃,你变得多心多疑了。」 她不出声。 「为什么呢?」我问:「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以前你听到不爱听的话,不过当耳边风,作风豪爽,一点不计较。」 她忽然就哭了。 「那时候我有什么力量计较?那时候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为了那一点点薪水,任人宰割,当然皮要厚,心要黑。」 「琉璃,你别嫌我老太太作风,一句话重复又重复,你现在条件那么好,又何必与他们斤斤计较呢!」 「我看着小张那副表情,我心中痛快。」 「你这样的脾气不改,将来会很痛苦的。」我说。 「不必等将来,我现在就很痛苦。」琉璃说。 「我希望很快你的心情会平复下来。」我说。 「我也希望。」 我替她抹眼泪。 「你永远是我的好友。」她说。 我微笑。患难之交。 天之骄子的患难时期便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全部。 我在琉璃面前并没有妒忌,也没有自卑,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不能提到公平与不公平。朋友比我好,我也为他们庆幸,何必不服气。 可是毫无疑问,我与琉璃的关系多多少少也疏远了。 以前我们出去吃饭,一人出一半,其乐融融,现在老是她请我,次数多了,我成了她的跟班。 她又喜欢问:「有什么新闻没有?说些好笑的来听。」 我快变成公主陛下御用的笑匠。 况且我日常生活那么枯燥,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新闻? 她又说:「我介绍个男朋友给你。现在有钱的男孩子,要求也不那么高了……」 我听了很反感,现在她要提拔我了,真受不了。 就在这闹纷纷的时节,我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另外一个男朋友。他姓陆,家中没有什么钱,可是一家都是读书人,气质十分好。 我主动与志强疏远,志强很了解,倒也没有什么怨言。大概很久之前,他便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填空档的人物,没有什么作为,他也没有太多的诚意来负起这个担子。 我并没有把「我的过去」告诉陆,我觉得男女双方根本没有必要过份坦白,过去的事已属过去,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将来,将来一切事情开心见诚,才是必要的。 女人向男人坦白过去,不外是博取对方的一句「我原谅你」,现在我又没什么要原谅的,我根本就很心安理得。 琉璃听到我有新男朋友,十分诧异,她说:「本来那个纱厂小开是不错的……」 她坚持要见一见陆,要请我们吃饭。 那日她打扮得时髦之至,自己开着发拉利跑车来赴约。 我们吃一顿饭花了三小时,听着琉璃演说。她那串闪烁的钻石耳环晃个不停,令我们眼花缭乱。 饭吃完大家在饭店门口分手。 陆一直沉默着。 他一向不大喜欢说话。 后来他说:「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一个朋友?」 我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陆后来就没提过琉璃。 琉璃却特地约我出来,说及她的观后感。 「他长得很不错,我很为你高兴。比志强胜过几倍,你这样一个好人,应该嫁个好丈夫。老实说我很羡慕。我看穿了,钱多也没用,够花便算了。」 我觉得惭愧。 琉璃还是可爱的人,我与陆在背后并没有说她什么好话,她却真心一致的颂祝我们。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她问。 「先订婚。」我说。 「打算同居吗?」她问。 「你知道的,我最反对同居。」我答。 「以后你可好了,」她拉着我的手,「我们更无见面的机会了。」 「琉璃,你知道你是永远受欢迎的。」我说。 「陆先生对我并无好感。」她苦笑,「我这个人,以前并没有必要鉴貌辨色,看别人的眼睛鼻子,故此一直糊里糊涂的活得极度开心,后来人穷志短,渐渐变得很敏感,人家一不高兴,我马上知道。」 「现在有谁敢嫌你?」我强笑地安慰她。 琉璃叹口气,「人家又不问我借,也不向我赊,为什么不能对我不满?」 「快结婚吧,」我说:「你要找对象是很容易的。」 「不容易。」她说。 我不想再谈论下去,免得剌伤她的心。 「陆先生有没有送什么礼物?」 「没有。」我说。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她说。 我知道这次势不能拒绝她,况且也送得有名有目,我刚巧看见她脖子上挂着一串小小的钻石链子,於是说:「你送这条链子给我吧,反正这种玩意你一整个抽屉都是,而我却一件也没有。」 「这个?」琉璃失望,「我想送你一套睡房家私。」 「不用,」我说:「你别跟我客气,你别看我,我也顶会使小性子,那些重头正经东西,让他去买,我情愿要可爱的小装饰品。」 「那么我送串好点的。」她抢着说。 「不用,就这条便好,」我笑,「天天可以戴。」 「耳环与戒指都是一套的,你拿去吧。」她把手上的东西都除下来给我。 我笑说:「你看看,这跟洗劫有什么不同呢?」 她也笑了。 琉璃后来告诉我,她打算到外国去生活。 我很赞成。只有如此,她才会忘记过去不愉快的生活。 她耸耸肩,「我现在是个暴发户,在香港根本无法生存!上等人看不起我,我又看不起下等人,还是到外国去,重头开始的好,也许再读个硕士。」 我点头,「这次去什么地方?」 「纽约。」 这次与琉璃谈话,仿佛又恢复了以前的气氛。 我并没有把她送的手饰戴出来,怕惹人注目,不大方便,琉璃在我们结婚之前动身到纽约去。 我去送她飞机,她哭诉:「我就是不舍得你一个人。」 我也哭了。 她又说:「祝你们快快乐乐的白头偕老。」 我与陆看着她上飞机。 陆诧异的说:「她是个虚伪自大的人,但对你,却是真感情。」 我说:「我们是患难之交。」 我始终没有把结识琉璃过程说出来,陆也不问,因他很尊重我的私生活。 我没有说出来,那时我在报上刊登招租广告:「欢迎单人高职女士……」,她来看房间,我们一见如故,知道她经济拮据,故此减价租房间给她。 她与我调换着衣服穿,两个人一起留在公寓看电视、找男朋友、诉苦、储钱到菲律宾旅行…… ……翻报纸看聘请广告,去应徵工作,受老板的气,伤心痛哭等等。 我们共渡的日子太多,一共七百多个,挤在一层六百多尺的公寓中,卿需怜我我怜卿的岁月。 我们看清了多少人情冷暖,遭过多少的白眼。我们也学会了苦中作乐……心苦嘴不苦。 这一切一切,我想我与她都不会忘记。 琉璃在这两年中长大、成熟。 后来她父亲又在商场上站起来,她的心理不平衡很久,现在又缓和下来。 而我,我也上了岸,陆某不是超人,可是他可以照顾我有馀。 我也舍不得她。 琉璃自纽约寄来明信片,很短,但每个月有一封,几行字内看得出她最近的生活相当愉快。 过年的时候有一张是:「我遇见了他。」 我为她雀跃。 以前我们的年过得寂寞非凡,今年两个人都热热闹闹,人的命运根本是最难预测的。 我俩的将来,远比想像中的美满,感谢上天。 没到半年,她也结婚了。 寄来一大叠婚照。 陆看了,奇怪的说:「你这个朋友怎么越看越顺眼,我第一次见她,只觉得她嚣张讨厌。」 我说:「相由心生,她现在很快乐。」 「是,她看上去既美丽又快乐,而且身上的珠宝也都除下了。」 我细细一看,照片上的琉璃果然什么也没戴,当然只除了一只婚戒。 「如果她回来,」陆说:「我们请她吃饭。」 「是,陆,我们一定要见她。」 琉璃并没有回来。 春天时她的明信片上写:「我怀孕了。」 我与陆都为她高兴。 陆说:「不如我们也搬到美国去,那里地广人稀,可以多多生养孩子。」 我白他一眼说:「你当我是只母猪。」 我想琉璃与我的故事是到此为止了。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是值得记述的,不过那些已经是我们生活的第二部分,不包括在这个故事内。 之后,我们将为人妻人母,生活健康而愉快。 我与她的少女时代都已属过去。 似水流年。 我就是我: 这些日子我在预支更年期。心情陷入低潮。 我在一间酒店内任经理职,薪水约比一个女秘书高三倍,我可以戴得起金蚝劳力士——你看过他们的广告吗?时代的女性,开着保时捷,戴着金劳,手夹文件……但是我的薪水买不起保时捷,可恨的是,当我有一日买得起的时候,我又想买劳斯白色跑车。这个悲惨的物质世界。 也许因为有这些物质的推动,所以我一天一天地去上班,上午八点锺挤在渡轮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问过自己多次。但是其馀数百万市民都那么做:每个人都有职业,我们习惯庆幸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除非都去做嬉皮士——也好得很,人各有志,兴趣不一样。 但这是香港,领不到社会福利署的救济金,嬉皮士们大可能捱饿至死——所以我并不对这种志向表示乐观,我每天仍然把八至十小时花在工作上,月尾领薪水时,表示愉快。 然后努力把薪水花光——这并不困难。如果你出去打听一下物价高涨到什么地方。凯斯咪丝的毛衣六百元,靴子一千元,绒大衣三千元。 所以我仍然挤在公路车上。去年年底买了件银狐,但劳斯白色跑车?叹息。很——难了。 今天我打开杂志,星座预测天秤座:「本月对你很有帮助,你将会认识一名新男友,与以前那些男人完全不同。」 啊哈!希望如是。 以前我认得太多的垃圾男人。是,每周末接到五六个约会,结果情愿躲在家中独个儿看电视,出去与他们玩会累得变一滩泥浆……说着他们可以了解的话,笑着他们认为是可笑的事……结果表演的成绩太好,他们认为我与他们有太多相同之处,下星期还是来约会。 真后悔当初没去参加演员训练班。我会是个很好的演员,一流演技。 呜。真闷死人。 房东不肯替我粉刷屋子。他说:「你们这种漂亮的小姐,花一万数千黏黏墙纸,小意思。」说得挤眉弄眼的。 我当然没有伸手捏死他,不值得。他提醒我一件事,如果真的混不下去,我可以利用这间公寓公开「徵友」。 目前只好在周末自己动手一间间的漆。我做这行很拿手,以前在英国,练习过多次。 我不错是一个人住,但我是有亲戚的。姊姊在香港,同父异母,嫁个律师,光在屋契与离婚书上签字,已经发财,姊姊穿金戴银,常常来表演阔气,我不是不喜欢她——我们很谈得来,但是数月不见,也无所谓。 她有一个洋名,叫乔哀斯。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她来接铃。 我穿着睡炮去开门,打呵欠。 我说:「你这么早来干吗?」 「下午去跑马,顺便来看看你。」 我想,至少我排名在马匹前面,不坏。 「茶?」我问她。 「谢谢。」她抬抬头。 我说:「你知道吗?乔哀斯在英国是一个廉价英文名字。相反地,夏绿蒂、伊莉莎白、玛丽是高贵的……」 「去你妈的……」她骂。 啐!就是因为我们不同母亲,所以她才敢说这种话。 「这么久才来开门,我还以为有男人在你屋子里。」她说。 「我没有男人已经很久了。」我答。 「如何解决性的问题?」她看我一眼,「是不是洗个冷水浴不去想它?」 「刚相反。想想市面上那些男人,不寒而栗,啥子欲念都逃得影踪全无。」 她笑,「还是让做姊姊的介绍一个男人给你吧。」 「原应如此。做姊姊不介绍,谁做这种中人、保人、媒人?妹妹嫁不出去,你也没面子。」 「真是的——这些一桶桶的是什么?」她好奇。 「油漆、漆墙壁。」我说:「散散心。」 「别开玩笑。」她不置信。 「姊姊,你可以去看赛马了。」我赶她。 「好,我会带男人上来给你看。」她说。 「看中我分你佣金。」我说。 她鼻子里哼哼嘿嘿的,终于挽起手袋走掉了。 星座上说的与众不同之男人,大概就是应在姊姊身上。可能吗?姊夫是好男人,好在有事业有气派,私生活不敢恭维,连小舞厅的舞女也泡,他们夫妇俩大吵的时候把我拉去做和事佬,我只会笑。 他怕姊姊。乔哀斯打得他眉青鼻肿,一星期上不了律师楼,他服贴得很,结果两夫妻过得极美满,妹夫改泡电视明星、落选的香港小姐、歌女。 夫妻之道是很怪,比考文凭与打工难得多——想想看,两个人廿四小时撕缠在一起,要命,互相防贼似,支票户口都得夫妻同时签名,你说多狠。 除非很小就结了婚,来不及想那些恐怖的事,否则只好一辈子独身。独身也有好处,往乐观处想:不必多洗一个人的衣服,少受男人那腌攒气,真正的自由……当然……寂寞。 我一边调油漆一边想,寂寞。星期日早上最寂寞,一张床上只一个人。没有情人。 有情人也是好的,星期日早上眷恋一番。 把修改长裤的时间,漆壁的时间,阅杂志的时间,全部奉献出来,给一个男人。结果情人是有啦,家也变成狗窝。 下午我开始攀上梯子扫新颜色,一种极浅的紫罗兰——别笑,很美的,配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家具。 或者我可以到那男人家去。不行。我的瓶瓶罐罐太多,临睡之前还要擦三种油膏,醒来之后又是两种面霜,穿过衣服必定要换,如果到别人家去过夜,岂不是要带一个箱子? 清晨衣冠不整地从男人的屋子走出来——咱们的社会不至于开放到这种地步。 墙壁上的灰漆剥落,掉进我眼睛。天!我的隐形眼镜,一揉就落在地下,我还听见轻微的「啪」一声。 我连忙自梯子下来,慢慢跪在地下摸索。悲剧,我与隐形眼镜可以写成一本史诗,精采处绝对不下于「哀狄悲斯皇上」,这么薄薄的硬塑胶掉在什么地方? 我呻吟,满地乱摸。 偏偏在这个时候,门铃大作。 我并不理睬,继续摸地板。 门铃又长又尖又响。 我大嚷:「f——koff!」拔直喉咙。大概是收报费,要不就是收垃圾费。 找到啦!我轻轻拿起那块镜片,当它是性命,今日我是交了老运了,省回一百元。 门外那个人不耐烦,大声嚷:「开门!开门!」 是姊姊的声音! 我「霍」地站起来,叫:「等一会儿!」 我奔到浴间去洗干净镜片,放回眼睛,叹口气,奔去开门,一脚踢翻油漆罐子,糊住了脚,也弄脏地下。 我诅咒:「shit!」拉开门。 姊姊面色铁青地,「你疯啦?你在开粗口示范班呀?」 她看到我的尊容,瞪大了眼。 我摊摊手,无可奈河。 「你的油漆!」她尖叫。 「你又来干什么?pissoff!」我以同样的高声回答她。 「我来给你介绍男朋友!」她说着把身子让开两步。 原来她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真是好时光!哪一天我不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可是没有人上门来,今天狼狈到这种地步,白色武士他本人出现也完结了,我的亲姊姊真懂得选辰光。 我喃喃地说:「bleedinghell。」一不做二不休,说一句与说十句没分别。 「让我们进来呀。」姊姊瞪着眼。 「我今天不见客。」我要关门。 「你会后悔的!」姊姊威吓我。 我「碰」地关上门。 后悔个屁。 我怒气冲天地抹地板、洗脚,把油漆扫完扔到垃圾桶淋浴。打电话与装修师傅联络好,把墙壁全部交给他们办理,然后松口气,开罐冰啤酒坐在沙发上,稍微觉得好过一点。 然后我还真后悔了。 该死的姊姊。选这种倒霉的辰光来介绍男朋友。我又开一罐啤酒。我连那个年轻男人的面长面短也还没看清楚。又失去一个机会。 恐怕我一辈子都得独个儿坐在此地喝冰啤酒。 门钟忽然「叮当」一响。 我放下啤酒杯。是谁?什么人?真是收报费的? 我懒洋洋地去开门。 「谁?」我问。 「小姓宋。」那个年轻人笑得有点俏皮。 「宋什么先生?」我靠在门边。他是陌生人我也决定好好的聊一阵,以解闷气。 「我原是跟令姊一起来的,刚才您在气头上,咱们不幸吃闭门羹,所以憩一会儿,我现在又来了。小姓宋,今年二十五岁,尚未娶妻。」 「哦。」我上上下下打量他。西厢记倒是看得很熟的,样子也开朗,耐力无懈可击。为什么不?他很不错。 「你——有兴趣进来坐吗?」我不是不带点难为情的,「欢迎。」 「我们在附近喝了杯咖啡,令姊思量着你的脾气该过啦,着我上来再敲门。」他很大方的进门来。 我打量着他。他很一高,很细长,相貌端正,笑起来具童心状,而且大方。一条「加巴甸」长裤,一双极好的薄底短靴子,薄毛衣一瞧就知道是品质顶高,这种为真正的舒适而穿着名牌货色的人是「知道分别的人」。 我马上喜欢了他,给他一杯啤酒。 他说:「很多时候,我还是比较爱喝姜啤或是沙士。」 「呵,沙士。」我说:「呜呼,现在极难买到沙士。」 「你在英国学会喝沙士?」他问。 「不,」我老实答:「我在英国学会说粗话。至于沙士,其实就是rootbeer,你知道花生漫画中的史诺比,他就专门喝沙士。」 他打量我很久,「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会像你姊姊,你姊姊真是高贵的女士。」 我知道,她是淑女,我是顽童,但我如何向这个陌生人解释我不是每天这么倒霉的呢?不见得有人日日踢翻油漆桶,掉了隐形眼镜。 我不屑解释。 但我觉得懊恼——本来是个好机会。他会不会相信有时候我还穿旗袍上班呢? 「你是姊姊的朋友?」我问, 他擦擦鼻子。「是,我送父母去马场,她说她有个妹妹也不跑马,说不定我们俩谈得拢,陪我到这里来,她的牺牲算很大,她放弃三场赛马的时间。」 「我知道。」今天一日没一处对劲的地方。 「这杯饮料真不错。」他扬扬杯子。 我喜欢他,真的。 「谢谢你!」他站起来,「我告辞了,下次再见。」 我很怀疑下次是否能够「再见」。 「认识你很高兴。」他补一句,「真的。」又笑,雪白的牙齿。 他走以后,我心跳半日,说不出的感觉,一个人坐在客厅中,直到天黑。然后姊姊又上来。 她用一只式样古怪的金子打火机点着香烟,深深吸一口,喷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说:「真正的「用家」还是选都彭的。」 她按熄香烟。「还喜欢他吗?」 我接捺不住。「我的眼睛只认识读书人,他是不是读书人?」 「他流的汗恐怕都有书卷气,加州理工学院的助教。」 我吹一声口哨。「研究什么?」 「很奇怪的一项题目。」姊姊说:「他是科学家。」 我兴奋。「告诉我!是什么?」 「水星接近地球与太阳核子的扩张状态。」 「啊!」我惊叹。 「盲目崇拜。依我说,还不如那带街的,到皮草店去,可以拿百分之廿回佣。」姊姊笑。 我笑着拉起姊姊的手。「你不是真这么想,是不是?当然是有分别的,怎么会没分别呢?」 姊姊叹口气。「人就是这点不实际。钱还不一样的臭?开银行赚的与开凉果店赚的,偏偏不一样!」 「他会不会约会我?」我问。 「哪有煤人包生儿子的?」姊姊扬起眉毛。 「偏偏我今天这个样子。」我叹口气。 姊姊燃起一根香烟,正容说:「说不定他觉得你与众不同。这种男孩子早就被女孩子宠坏,你跟他来个下马威,也是好的。以真面目示人。」 我摇摇头。男人永远不会喜欢女人这个模样。 姊姊去后,我对着镜子很久。研究如何把自己改良。 结果我去修整齐头发,又添些新衣裳。 等家中墙纸黏好的时候,小宋的电话也来了。我很高兴。他约在一间法国餐厅。我决定补偿过去的错误,使他耳目一新——不是故意讨好他。但是我不想再虐待他。 我穿一件黑色满是横十字纹缎子的旗袍,铸金边,完全是张爱玲那时式样,宽身,阔下摆,长到腿肚,敢说是别致漂亮的。 他早到几分钟,我进去的时候他吃惊,但不是惊艳那种诧喜,而是意外、错愕,并且有失望的成份在内。我的心马上一沉。他奶奶的,真难侍候,我踏高跷似踩着四寸半细跟鞋来,他还让我瞧眼睛鼻子,受不了! 倒是在座的外国宾客,纷纷投以赞赏的眼光——他们终于见到唐装打扮的中国女人了。 我瞪眼:「我这次又是什么不对?」 「发生什么事?干吗你打扮成一个苏丝黄?」他问。 「他妈的!」我骂。 「为什么?」他质问。 「因为上次我像个老粗,今次想你改观。」我说。 「没关系,」他说:「我不介意老组,我喜欢老粗。」 他摊开手,一副存心吵架的样子。 「我是老粗?」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谁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的。」他站起来,「你自己说的。」 四周围的人开始侧目。我俩的声线实在很高。 「我这么说自己是可以的,但你说我就不可以,」我气愤,「这顿饭我不吃了,免得为一杯茶出卖灵魂。」我抓起手袋,转身就走。 「喂!」他在我身后嚷。 我推开餐厅门,才到街上,被凉风一吹,就开始再次后悔。 他大概没有追上来。也不会追上来。我又失败了。真不幸。 如果这些男人们这么难讨好,我干脆也不必去讨好他们,真的,我开始不耐烦。 我喜欢他,不错,不过我不须勉强他喜欢我,事情太痛苦。我并不惯侍候男人。 回家剥掉旗袍,简直要服食镇静剂。我把电话筒摔在一边,费事听解释——我十分肯定他不会来电话解释,不是以防万一,其实心中最怕他不来解释,我下不了台。做女人真难,心中忐忑,岂止十八个吊桶。 干脆做老姑婆也好,看电视终老。我气愤的想。 可喜我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寄情寄时间。自从「旗袍之辱」之后,我狠狠的痛下功夫地在写字间卖力。很有效,没时间来痛苦。 职业女性也有好处,一天才廿四个小时,工作去掉十个,睡眠七个,所馀无几,一天一下子就过去无综。 只除出星期日上午……蒙胧的星期日上午。最思念最脆弱的时刻……浅灰色的秋日早晨。 冰冻的牛奶在上午,冷冻的啤酒在下午,寂寞的我还是我。我欣赏的男人如果不欣赏我,于事何补呢。 挤在公路车上我静默地打量着身边的人。女孩子们手中都是冒牌货,利源东西街的假「芬蒂」,假「狄奥、假「卡甸」,连她们的脸都像假的——一个个都是粗制滥造,大量出产的面具,随意刷上去的劣质胭脂与眼影膏。真可悲。如此也是一辈子。 到家我把新制的银狐大衣穿在身上,坐在沙发中抗议。抗议受压逼的女性。下班后还要把饭菜带回家煮,疯掉了,真疯了,然后生一大堆子女,找些生命陪着一起吃苦,算是报了仇。我就是错到底,也不作类似妥协。 妹姊又来看我。门铃照理按得震天价响。 她说:「八成是疯了,独自穿件皮大衣坐在客厅里发呆!精神崩溃的前夕。」她冷笑。 「我总不能穿着它与一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挤公路车吧?」我反问。 「你的毛病是自己把场面做得太大。」姊姊说。 我问:「你知道吗?外边的捞女都有她们的逻辑:先把皮裘珠宝穿在身上,那么客人的出手不好意思太低。」 「你喜欢小宋,是不是?」姊姊说:「坦白不要紧。」 我点点头。「他很豪爽,有什么说什么,我很喜欢这样的男人,又有才学又有底子。不过别想了。」 「最近闲来干吗?」姊姊问。 「观察人生——你知道,有些男女的爱情在公路车与渡海轮上也可以开花结果,还作其护花状呢——把别的女人挤开,保护他的女友,两人在臭气冲天,水泄不通的电车内默默含情地相视而笑。我长叹一声。 「我可以打一个电话到附近的咖啡店去吗?」姊姊问。 「干吗?叫外卖?」我瞪她一眼。 「叫宋某上来坐坐,他耽在那里喝咖啡已一小时以上了。」妹姊说。 我的心跳加速。「你们又计谋好的。」我软弱地抗议。 「他想见你,你屡次给他难堪。」姊姊拨通电话,「求求你,把皮大衣脱掉好不好!」 「我就是我。」但我还是把大衣脱掉。 「我要走了。」姊姊说:「再下去我快变成潘金莲一剧中的王婆了。对不起。可是亲妹子,这次你当心点,再把事情弄糟,我不负责任。」 她前脚走,小宋后脚到。 我看着他很久,他应该感到「英雄气短」,这倒霉蛋,碰见我这样的女人。但是他居然三番的寻上门来。 「嗨!」他说:「我道歉。」 我马上溶化掉。「姜啤?」我问。 「谢谢。」 我穿着短裤,波恤,一副预备短跑的样子,他上上下下观察我一番,然后说:「我喜欢你,不管你一时像老粗,一时像苏丝黄,我还是接受你,我是个老土,我只是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有这么多变化,所以才吃惊。」 我很感动。 小宋擦擦鼻子——他惯性动作。「我们两人可以约会吗?希望可以和平共处。」 「你愿做我的男友?」我问。 「是。」他微笑。 「一言为定。」我不加思索。 女人到这种事很有第六感觉:什么男人可以效朋友。但是—— 「你为什么一直肯回来找我?」我问他。 「因为你肯讲老实话。」他说:「这种女人一向不多。」 「你知道我的工作?我的能力?」我问。 「一切一切,你姊姊全部告诉过我。」他笑笑,「她早就出卖了你。」他挤挤眼。 「她还说些什么?」我紧张地。 「她说你这些老姑婆型的小毛病不算一回事,如果有个要好男友,得到精神寄托立刻会痊愈。」 我缓缓站起来,「我是老姑婆?」 小宋眼睛看着天花板,「天。我又说错话。又来了。」 我坐下来,鼓着气。是的,我「又来」了。 「放松一点,放松一点,」他说:「我没见过脾气这座急躁的女孩子,我的天。」 我尽量放松自己。这个男人专门逗我生气。 小宋问:「我们打算整夜都坐在这里呀?」 「去哪里?」我摊摊手,「香港能去哪里?」 「笑一笑。」他轻说,「笑一下。」 我笑一笑。不忍心拒绝这么小的要求。 「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自己可知道?你只是令男人产生自卑感,幸亏我生下来皮够厚,我不怕。」 我微笑。这次是从心内发出来的笑,与上次的不同。 「我母亲交给我一粒六卡拉的方钻,」他笑,「即使订婚,你也难不倒我,我很够体面。」 他提到将来。无论将来如何,他现在能够提到将来,那就表示够诚意。我喜欢有诚意的男人。 我怎么还能够与他吵架呢?我并不打算一直渡寂寞的星期日直到五十岁。 「听我的计划:」他颇具武士作风,「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接送你上班下班,你还是得上班,有职业的人才知道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我不要一个盲塞无知的女友。晚上我们喝冰啤酒,我在七点前一定告辞,让你有自己的时间轻松一下。然后是周末……好日子!周末我们出去吃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星期日我们在公寓里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不再会寂寞,多年来,我在等到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有勇气说:「我就是我!」我不介意女权高升,真的。」 「谢谢你。」我缩回手。「我必须要说,我也一直在找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士。」我拍拍他肩膀。我们会成为老友。 「看,你姊姊一点都没错,如果事情顺利,我们会在报上刊出‘我俩情投意合……’」他忽然看我一眼,「我不是开玩笑——希望不是一相情愿。」 「先生,」我说,「你是个乐观者。」 「将来永远是未知及美好的。」他说,「呵,对,我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并没有劳斯莱斯,我只开一部六三年的旧福士,老得快要散开来,一点不配你的银狐。」 我笑,捧着头,忽然快乐得不可抑止,眼泪缓缓淌下,忍都忍不住。我哭了。 「现在又怎么?」小宋轻声问:「又哭又笑?我还没见过这两种表情同时运用的人。」 「我就是我。」我说:「看不惯不要看。」 「看,看。」我说:「迟早会习惯的。」他笑。 你瞧,一个人要交起运来,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辞,因为「女人如果获不得适当的休息,老得快。」这点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明天上班,女秘书们会诧异我的眼睛如此肿,但它们是快乐的眼睛,相信我。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 我没有白白寂寞,我没有白白等待,那个适当的人终于出现。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会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牺牲很多自由。天下没有乌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来我说:「爱我并不够,要先了解,再欣赏我。」 姊姊一直怪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坚持着这样的要求,在这方面我是乐观的——要不他出现,要不就算数,我的星座说得很对:我真的在本月遇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朋友,并且将会有极美好的发展。 千金小姐: 我认识黛茜很久了。 因为她家里有钱,我家里穷,因此我们只维持朋友关系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传」。 看到戏中的黛茜对盖士比说:「……因为,因为富家千金是不嫁穷小子的!」 我顿时悲从中来,转头跟她说:「你们有钱人都是没心肝的!」 她被我骂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气。 实际上黛茜很有情感,她父母为人也好,他们有钱,不是他们的错,我家中清贫,可是从来没愁过衣食,我与黛茜同是大学同学。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国文学,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来。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只是朋友管朋友,适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进一步的话,是绝不可能的。中国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齐大非偶”,就因为我数年来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欢我。 他们心中一定想:「这小子虽然穷一点,人格倒是不坏的。」 很可能他们不会这么想,也许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缘故。 我也想过要与黛茜疏远,但是她这个人明媚可爱,爽朗活泼,同学之中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要跟她疏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没有架子,诚恳、勤奋、乐于助人,为了帮忙同学的功课,时常下了课还留在校园中。黛茜有种高贵的气质,最难得的不是她长得好,而是真正的谦和,归功于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耻,我把她请到家中来坐。 父亲是穷儒,以穷为荣,因为文必穷然后工,当宜兴旧茶壶,图章印石大拍卖的时候,他也很埋怨,穷,可是一刹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们家吃完饭,仰头看到墙壁上一张石涛的山水复制品,她「咦」地一声。我问:「怎么?!」 她不好意思的说:「真巧,我家也有一张这样的画,不过大好多。」 我们面面相觑。 随后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迹了,很随和的挂在墙上。他们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园洋房,那种尺寸很小的公众花园还不如他们家的。 黛茜的父亲开造船厂。 不过她并没有被宠坏。 那日以后我心中就警惕起来,牢记着人家的家势非同小可,虽然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别人说些什么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们这一群人对黛茜的环境是很羡慕的,但却有意无意间对她歧视起来。 常常说:「你懂得什么,你知道什么叫苦处?」 黛茜反驳:「我是不懂,可是你们呢?你们又懂得多少?你们又经过什么苦难?真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们被她说得笑起来,自觉对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们也没逃过难,凭什么说她呢?黛茜家中有钱,根本不是她的错,与他人无尤。 我有时邀她跳舞,说道:「黛茜,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话,我们之间就不只这样,我会疯狂追求你。」 「胡说!」她说:「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过是你的籍口。」 「嘿!我的籍口!」我讪讪的说。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样,籍口多,其实是太过自爱,你不肯牺牲自尊心。」 我说:「金钱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紧的,」黛茜白我一眼,「我们总得吃饭,吃用之后有馀,便不应多计较,我承认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赖,并不是一家八口一张床,家中全是大学生,令尊对赚钱不感兴趣,他清高飘逸。」黛茜如是说。 母亲说:「你跟犀家那位小姐来往得很密?」 「不是,」我否认,「同学而已。」 「犀家是香港望族,家中发财有好几代了。」母亲说。 「是呀,因此黛茜没有暴发户味道。」我说. 母亲用手撑着下巴:「我很喜欢黛茜,可惜她家中太有钱。」 「可不是!」说到我心坎里去。 真没想到有钱反而成了障碍。 「谁在乎他们的钱呢?」我说:「我们也有饭吃,可是将来人家悠悠的嘴巴,很难堵得住,会替我的生活带来很多不快,我这个人顶自私,顶会为自己设想,所以不想追求她。」 「可是犀家可以帮你做事业。」妈妈说。 「妈妈,创业发财完全靠一个人的性格与毅力,老子有钱都未必有用,别说是岳父。我要是有那个兴趣,自然可以白手兴家,否则我乐得自由自在做小职员。一个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每样事都要付出代价,各人的志向是不一样的,妈妈,我一辈子也发不了财。」 「既然发不了财,就不必与犀家发生关系。」妈妈说。 我笑,「妈妈真势利,如果我爱上了黛茜,又怎么说法?」 「你爱上她没有?」 「很难说,现代青年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我笑,「一切符合科学。」 「你当心日久生情,失去控制。」母亲作结论。 我哈哈的笑,心中有点苦涩。 这样的感情,一直继续到第三年级,才有一个很大的转变。 黛茜的表哥从苏黎世回来了。 他是脑科医生,长得像电影明星,脸上带一种贵族的、冷峻的、书卷气的味道,他整个人无瑕可击。 黛茜对我说:「他们都说我与表哥是一对。」太坦白了。 我反对,「才不是!」 「为什么不是?」黛茜诧异问。 「他是冷型的,你是暖性的。」我分辩。 「是吗?」黛茜像是存心跟我斗嘴,「难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几件衣服不成?」 「别叉开去,」我说:「你明明知道我指什么?」 「你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她傻呼呼的问。 「他那么精明能干,你怎么是他对手,」我很焦急,「你看你,什么事都不懂!」 「他不会欺侮我。」黛茜很有信心。 我像是被人从喉咙里硬塞了一块铅下肚子似的,说不出地难过,唇焦舌烂的感觉。 心中又气苦,我站起来,「我走了!」 「我们在上课,你走到哪里去?」她问。 「走到前一排去坐。」我气愤的说。 她笑。 女孩子永远是残酷的。 我一辈子不要跟她们恋爱。 我已经决定了。 我足足一个星期没有睬黛茜。 可是我老着见她,她表哥天天来接她放学,她殷殷的拉着我介绍,我又不好不理他们。 只得勉强的打招呼,说「你好吗?」握手。 心中气得要死。 她那表哥又挑不出有半点错,我回了家没处泄愤,便对着母亲嚷:「万恶的金钱!万恶的金钱!」 「疯子!」母亲笑骂。 「你如果真爱她,便去追求她。」老嫣子说:「在家跳踏,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 「我不追千金小姐。」我说:「我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你这个人倒是怪怪的,一点不肯吃亏。」妈妈说。 「她肯住我们这里吗?她肯穿我们穿的衣服吗?她肯吗?她老子有的是钱,可以供应她舒适的生活,我岂不是变成招郎入舍?」 母亲冷笑,「听你的话,你肯入舍,人家未必招你,你这么快就害怕干什么?臭美。」 我狂叫一声,「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我失眠了。 但是我仍然不肯向权势低头。 结果,黛茜表哥回苏黎世去了。 过了三天,我忍不住问黛茜——「就那样?」 黛茜说:「我都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你那青春期呢,已经过了,更年期呢,又没到,行动为什么这么古怪?」 「就那样?」我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寻遍了报纸,都不见你们订婚的消息。」 「谁说要订婚?!」黛茜愕然。 「他们不是说你们看上去正是一对吗?」我怪声怪气的说。 黛茜把书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我那么多同学,如果人人像你这么滑稽,我可受不了。」她捧起书转头就走。 之后她看见我实行冷淡起来。 甚至有一次,她听见远足队中有我,马上拒绝参加,因为「那个人阴阳怪气的」。那个人自然指我。 我几乎被气得昏过去。 我仿佛与她疏远了,事实上也没有怎么与她接近过。 学校里的规矩是分系不分派,我与黛茜如此「势不两立」,引起很大的话柄。 这些日子以来,我生活一直不愉快,脑子里似少了一根筋似的。 妈妈说:「你何苦跟自己作对,你明明是喜欢她的。」 跟自己作对。 我问我心:到底怎么想法? 我承认我喜欢她,可是我不敢追求她,怕碰钉子,为了怕受伤害,我彻底地保护自己。 我不愿把她的影子种入心房。爱人是很痛苦的,万一她不爱我,我就惨遇落十八层地狱。我们相爱的机会甚微,她是千金小姐,我是穷小子。 我希望我从来未曾认识过她。 两个不相配的人在一起,能够有什么好结局? 只是为了她有钱。 同学有为我们讲和的,我嘴强,「我无所谓。」我说。 她说:「我也无所谓,男人那么小器,真是奇怪。」她又加了几句,「人家说学生时期应最愉快,可是学校里也有黑羊,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生气别瞄头?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才不跟这个圈子的人争!」 我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太势利。 黛茜明显的指出,她读书是为读书,不如我们,是为了得到一张文凭以及将来更好的工作。 我们之间的隙痕更深。无从解释,黛茜若是一贯刻薄成性的人,我反而不生气,但是她一直客客气气,和蔼可亲,忽然对我这样,更觉得她对我有成见。 这种种不和并没有影响我的功课,只不过比从前沉默得多,先一阵子说得太多,现在凡事看淡了,只管努力做份内的事,像机械人一般,喜怒不形于色,小心翼翼。 圣诞节的时候开舞会,我并没有报名,也不知道该带谁出席。 如果黛茜可以,我愿意邀请黛茜。她是我唯一想邀请的女伴。 不过廿四号一大群同学把我拉到舞会之中,人们是善忘的,他们已忘了我与黛茜不和的事。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不记得。 黛茜穿了一件黑丝绒的露胸晚服,她的男伴并不是学校里的人,我们都不认得,想必又是什么地方的鬼博士,律师,医生之类。 黛茜仍然那么美貌可亲。 我忽然开始喝毡汤力,喝了很多,因为是空肚子,是以很快头晕晕的,浑身脱力。 难怪人家要喝酒,的确有一定的效果,我心中的不快顿时减了一半。 但见舞池中人影婆娑,衣香鬓影,我深深叹口气。 同学上前来与我攀谈。 我们谈到前途问题。 「眼看就毕业了,」一个说:「其实,我们的前途不一定乐观,目前人浮于事,多少美国回来的学士硕士都只拿三千元一个月。」 另一个说:「大不了去教书。」 「教书才二千多,还是私校,官立学校没位子。」 「做一辈子也不出头。」 「去考政府工作吧。」 「即使愿意做,政府机构中的人没有气质,还不是你争我夺的,而且缺乏上进,组织毫无条理,进了那个彀,出来就迟了。」 「全社会的机构都是这个模子,除非你一辈子不踏进社会,除非个个是犀黛茜,否则失望是迟早的事。」 「情况真如此坏吗?」我问:「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 「可是人家懂得拍马屁,你懂不懂?你肯不肯降格?」同学笑,「你睇你这种脾气,口直心快,藏不住半点心事,什么事都火爆火爆,将来做死了也不过是底层的一条牛。」 我不服:「我不信邪!」 同学又笑,「当然,光拍马不做事,也行不通的,这种人多数与你同一阶层,升不了级,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才步步高升——他们都如此说。」 我又喝一杯酒——「我为什么要与这种人共处一室?」 「为生活!」他们都笑。 「亏你们笑得出。」我骂。 「人长大了要是还能哭,我马上就大哭。」一个同学说。 我摇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原来如此。」 「这小子喝醉了!」有人笑。 我说:「我不想做事,我不想搞人事关系。」 黛茜走过来说:「你们说些什么?好热闹。」 「黛茜,你最好了,」马上有人七嘴八舌,「不明担心出路问题,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我想自己独立过活。」她说:「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疏远我。」 我有点难堪,这明明是说我嘛。 「这种人你理他做什么呢?」有人说:「黛茜,你帮帮同学的忙才是正经事。」 黛茜刚想说什座,大家起哄说:既舞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别说这种心烦的事儿。 我被挤到黛茜身边,乘着酒意问:「跳舞?」 她没有拒绝。我与她舞起来。 「今天你很漂亮。」我由衷说。 「谢谢。」她说。 「还有短短几个月,一班同窗便要各散东西。」我说。 她说:「我们有同学会,别怕。」 「将来出去勾心斗角的,连恨一个人都不能彻底的恨。」 她笑起来,「哪儿有如此严重呢,人与人之间,偶而相逢,一刹间分手,何必恨他们?」 「你是恨我的!」我有点醉。 「我当然恨你,我们是同学,交情不一样。」 我傻气的笑。 「你不如回家吧,看样子你身子不大舒服。」她劝我。 「我先送你回家。」我说。 「我有朋友送我,你自己回去吧。」她说。 「不,我今天一定要送你。」我坚持着。 「你别这样好不好?」她笑,「听话自己回家。」 我很生气,我说:「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 我掉头走出去,黛茜跟在我后面,「风很大,你回去吧。」 我挥着手,「你一直对我有偏见,不肯给我一点机会。」 「别在泳池边晃,喂,当心——你——」 我在泳池一侧身,脚底一滑,马上摔进水中。 他们七手八脚的把我打捞起来。 「冻死他!」 「幸亏明天冬泳比赛,池中有水,否则摔死多过冻死。」 我牙关打战,裹着急救室的毛毡回家,当夜便发烧。 家里怕我有什么不测,为安全计,把我送进医院。 我的酒醒了,心中十分懊悔,圣诞节在医院中渡过,非始料所及。 黛茜来探我,言语中很多埋怨。 我很沉默,早知我们之间可以籍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早该摔进池子里浸它一浸。 我发觉我深爱黛茜,一旦停止与自己的意志力打仗,整个人崩溃下来,握着黛茜的手不放。 病愈后我与黛茜恢复邦交。我时常到她家去打网球。 过去的不快,我们两个人都下定决心忘得一乾二净。 我胸中充满希望,如果可以从头开始,我愿意跟黛茜过「新生活」。 母亲很讽刺的问:「怎么?你现在对于金钱改观了?」 「是。」我简单的答。 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我很痛快。 我请黛茜到家来教她功课,父亲说:「啊,那位漂亮的小姐又出现了。」 黛茜的拉丁文很差劲,有一两首诗硬是不明白,父亲缓缓的解释给她听。 母亲在厨房中问我:「你们进行得怎么样?」 「现在不流行早婚,」我说:「我还没有能力组织小家庭,物价飞涨,新水不涨。房租运杂费去掉三千,除出其他的食物开支、零用、买一辆小车子,请一个锺点女工,没有一万元是不行的,我毕了业,起薪点不过是三千大元,想想令人灰心。」 「依你说,只有月入过万的人才可以结婚生子?」母亲说:「天下的人都要绝种了。」 「不会的,」我说:「有些人娶的不是犀家千金。」 「她肯等你十年八年的?」 「也许三五年后,我际遇好的话,她又肯打个七折,那还差不多。」 「这不大乐观。」妈妈说。 「别泼冷水。」 「除非她父亲肯提拔你,那么一切好办。」妈妈说。 「我能做什么?」我问:「他们家开船厂。」 「你有大学文凭,真才实学,他为什么不能提拔你?」 「太没志气。」我搔头皮。 「那么拖到四十岁才结婚好了。」妈妈诅咒我。 我但笑不语。 临大考那几天自然是疲倦的,说来说去,读书还不是为了应付考试。 黛茜并不见得是很用功的学生,开夜车开得脸上瘦下一圈来。 我对她说:「考完后我们要好好的玩一场,我们到麦理浩径远足。」 黛茜说:「父亲要我陪他到巴哈马群岛去逛一逛。」 我默然无语,我的「玩」是到新界走一圈,晚上吃顿饭,回家睡觉,人家的玩是上飞机去到没有人迹的地方。要追上犀家的生活程度,人家拔根汗毛就吓煞我。 我硬着头皮说:「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到什么地方去都好玩。」 「那自然。」黛茜赞成,「可是爱情是很深奥的一件事。」 「为什么?」我问:「我不明白。」 「爱情不是结婚生子。很多子孙满堂的两夫妻不过互相需要了若干年而已。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一生之中可以获得一次的。」 我瞠目问:「那么我的父母呢?难道他们不是相爱的?」 「他们有深厚的感情,因为他们数十年来共处一室,他们对伴侣有一定的了解……但爱情是不同的。」 「你真幼稚;你以为爱情是雅黛儿h的故事与大盖士比?不是有人发了痴或是心碎而死,就不是爱情!多么可笑。」 黛茜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有些人追求理想,有些人安于现实,各适其适,我们只能活一次,有权选择我们认为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r你不觉得这种人很傻气很痛苦。」我泄气。 「我一点也不觉得。」黛茜说:「他们至少有一种痛苦的快感,不是你们可以想像的。」 我怪叫起来「我们?我们是什么?凡夫俗子? 黛茜笑,「别再追究下去了。」 我觉得我与黛茜有了新的距离,我与她的理想完全不一样。我只想赚够了钱,组织一个小家庭,一家人过得丰衣足食,于愿已足,但是黛茜已经有很多的钱,她进一步地要求境界上的突出。 我足足比她落后一个世纪。 这时候我退缩已经太迟,我痛苦绝望地趴在她的身边,知道日子不会太长。 可是人们的通病是死心不息,只要黛茜身边一日没有固定的男朋友,我一日就可以追求她。 后来我们就毕业了,我考到第一级荣誉。 黛茜马上申请到瑞士去居住,一边也学点外文什么的。 我们分手在即。 见面时难免有点黯然。 我说:「黛茜,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 黛茜默然。 过了一阵子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你不喜欢我吗?」我问。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跟他结婚。」 「你在寻找轰轰烈烈的爱情。」 「是的。」她说:「真正的爱情。」 我默然。 「或许我会花三年四年,甚至十年八年去寻找,找不到又是另外一件事,但我不会放弃。」 我苦笑:「我不会是那人吧?」 「不,你不是。」她温和地说:「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无话不说。」 即使这话伤透了我的自尊,她还是要说的。 我深深叹息。 「你并不会为我疯狂。」黛茜说:「过不久你会忘记我,你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共同组织一个家庭……」 我不悦:「你也太看小我了。」我说。 「这怎么算是看小你?我就没有勇气组织一个家庭——多大责任。」 「你事事讲究完美,」我说:「你太骄傲。」 她笑。 她去日内瓦那日,我也有送飞机,原本不想做这样的俗事,但不舍得不见她最后一面。 她跑过来跟我握手,想说什么,又没说下去,终于走了。 那夜回家,我躺在床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眼睛有点肿,没精打采地吃早餐。母亲跟我说:「儿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握着母亲的手,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我是深爱黛茜的,天时地利都有,欠缺人和。 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人家说那是缘份,我也希望那是个相配的人。 千万不要是陌路人,只不过因为意外,我的脚偶而叉到她的路上去,相遇一阵子又分开。 男人也很需要安全感,以后我决定远离千金小姐。 两个男人: 我认识世杰,是在一条游艇上,当时他是有女朋友的。 他的女朋友很美,很骄傲,很富有。 我记得我由世杰的朋友带上船,因为不见熟人,所以独自坐在一角发呆,看他们游泳滑水。 世杰的女友皮肤深棕色,身裁无懈可击,穿狄奥一件头泳衣,戴只十八k金蚝式劳力士女装表。这个女孩子就是所谓「金色女郎」。 我很羡慕他们这班年轻人,无忧无虑。你知道,含着银匙出世的人是与众不同的。 虽然我也不差,到底要靠月薪过日子。 那日阳光很好,我去游泳唯一的原因是被女友教训一顿,她冷笑说:「你又想要男朋友,又懒,不肯出来交际,心头又高,告诉你,出来走走,未必要了你的命,也许什么人对你有眼缘,看中了你,那才好呢,也不必天天朝九晚五,手停口停。」 她说得很有理。 换上泳衣,自问身裁是不错的,可惜我缺乏自信,如果我有一个医生男朋友,或是律师男朋友不停地向我献殷惩,我的身份自然顿时升高。 女人没有男人陪衬行不通。 可惜我自尊心强,只肯在工作方面花力气,不肯努力钓金龟,我觉得婚姻是缘份。你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 所以世杰说:「我觉得你连坐在那里,都处处透着一份心高气傲。」 他就是喜欢我这一点? 世杰是个年轻的建筑师,长袖善舞,出身不错,但他自己善于经营,所以不必靠家中馀荫,比起其他那种第二代,的确争气很多,并且也能了解我的环境。 世杰没多久就打电话约我出去。我自然很乐意赴约——当我有空的时候。我不习惯迁就别人,即使他是未来的饭票,他还得迁就我。 当时我想:像世杰这种高级王老五,平常约会的女孩子不知凡几,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何必巴结他把热面孔去贴他的冷屁股,我的天性不俗:来得自然,谁会把白色武士往门外推,但要我苦苦去追求,我还是自己捱完算数。 所以我有空便说有空,没空便说没空。与世杰出去不过是与一大班人吃饭喝茶,也没怎么说话。 我相信自己的态度是大方的。 世杰告诉朋友,「这妞的脾气不好,倔强,但是她很可爱,是合乎中庸之道的,千金小姐太难侍候,小家碧玉又带不出来,她刚刚好。」 由于他看中我,我渐渐失去很多平时的朋友,单独与他来往。他予我一种安全感,因为他是挣扎出身的,有什么大风大浪,他担当得起。 世杰带着我到处走,没多久我便成为他的「半正式」女友,至少旁人是这样想,我也很满足。 我们并没有计划结婚。结婚是很遥远的事,在今日,廿五岁的女人并不算老,倒是世杰,他卅三岁了,家人常想他结婚。 他家里人对我相当满意,因为我念过大学,有正当职业,而且真的很不计较,也没有不清不白的「历史」。 我也取笑过世杰,「你不是很喜欢与一些女明星来住吗?想做「公子」?」 世杰真的约过她们上街。 我们来往约半年,除办公之外,我把一切活动都放弃来迁就世杰,我不是不愿意的,跟自己的男朋友上街,总比跟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一起哄较为有趣得多。 可是我始终没有爱上世杰。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婿,但绝不是好情人。 他缺乏生活情趣,不懂艺术,衣着品味认真普通,是,人没有十全十美的。 半年之后,有一日下班,我看到他在对面马路与一个女孩子同行。那个女孩子是我第一次见世杰,在游艇中见过的那一位。 她穿白色衣裙,头戴白色小帽,浅紫色凉鞋。她是那么美丽,令人瞠目结舌,我忽然心酸起来,我怎么与世杰交涉呢?信不信由你,我们相处半年,始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互不拖欠,但是这种感情进化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到达什么地步,现在才有一点点影子,就被人破坏了,心中甚是愤愤不安。 我一声不响的照常上班,但是世杰不打电话来约会,我便没有地方可去,我心中有数,表面上依然装得闲闲的,并不在乎,但是下班没他接,我自然不用急,慢慢收拾。 坐我对面是一个叫阿良的男孩子,他姓张,生得很厚道,你知道,一个月赚三千多元,还得养家,母亲严得不得了,非处女不能进他家门的那种老太太,难怪他找不到女朋友,外边坐的女秘书他又从来不惹的,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也就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 我对他没有恶感,他个性诚恳,高高大大,小眼睛厚嘴唇,拼在一起不难看,另有一股憨态,老像个赌气的孩子,笑起来很开朗,并且言语风趣。 是星期六,他问我:「怎么?没有节目?」 我耸耸肩,伸个懒腰,「打算回家睡懒觉。」 「男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我反问。 他笑笑,「我见过,是个建筑师,香港仔一批新建的房屋,就是他设计的,是不是?」雪白的牙齿。 「很普通的朋友。」我说。 「很年轻有为,」阿良说:「常常来接你的。」 「来接我也不一定是男朋友,即使一星期见我五次,还有两天可以见其他的女人。」我微笑,「这年头又不比从前,约会女孩子还得负责任?」 「哦,」他恍然大悟,「那么我是老土,我总觉得对人家没诚意,不可乱约人家。」 我收拾好桌面的东西,「我要走了。」 「我可以请你去喝杯啤酒吗?」他问。 「阿良,」我笑,「你才说,没有诚意,不要约人。」 「我有诚意,绝对有。」他看牢我,「可以去喝杯啤酒吗?」 星期六,无聊。 「ok。」我说。 奇怪,阿良给我一种舒适感,说话可以无边无涯,爱讲什么便讲什么,我的态度也轻松得很,大口喝啤酒,炒豆一把抓起往嘴边里塞进去,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我发觉与世杰相处非常不快,简直「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走错一步路」。 我挽着啤酒杯问自己:你真想嫁世杰这种人?只为了生活安定?真为结婚而结婚?我自己都呆住了。 我本是自由奔放的人,相当个人主义,我可不可以一辈子迁就世杰?况且他也不见得立刻要娶我,放弃其他的女孩子。 阿良问:「在想谁?男朋友?」 我笑。「阿良,你认识我也有一两年,我是不是那种人?我是个心肠如铁的职业妇女。」 阿良凝视我,「是吗?在我走之前,我要好好看清楚你。」 「走?我吃一惊,「你走到哪里去?不在公司做?另有高就?快说个明白。」 「不不,」他仍然是那个诚恳的笑容,「我一家不过是要移民到加拿大去。」 「移民?为什么?」我问:「有什么好处?」 「也不是说好处不好处,香港太挤逼,太紧张,不要想像十年后如何,目前已经吃不消。」 我不以为然。「一走了之?我不希望这么做,稍有自尊心的人都不愿寄人篱下,华侨是最最可怜的。」 「可是香港也不过是殖民地。」 「到底是中国人的土地。」我辩说。 他摇摇头。「不,华侨并不可怜,事在人为,各人做法不同。」 我瞪着他,含笑说:「年纪轻轻,充满逃避思想,不肯在香港面对现实,好好竞争,到那种北大荒去一日谋三餐,苦死人。」 「是,」他承认,「香港充满机会,但我个性不喜竞争,我喜欢隐逸安乐的生活,闲时公园散散步,看看电视,抹抹车子,做一份收入够用,并且自己喜欢的工作,如此而矣。」 我默然。他真是坦白。如果世杰也肯把他心中的事告诉我就好了。认识世杰半年,我没有收过他半件礼物,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应允,我其实连做他朋友的资格也没有,我不过是一个永远等他电话的女伴。 我很为自己不值。但是谁叫我有弱点叫:虚荣。 这次我忽然想得水晶般清澈。 「你很反对吧?」阿良问:「我知道你会觉得我没出息。」 我摇摇头,「阿良,各人的兴趣不一样,我有什么道理干涉你?」 「我比不得你的男朋友,他年轻有为,在社会上地位爬得很高,而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怔一怔。「你怎么如此说?阿良,况且世杰并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女朋友多得很。」 「他女朋友多得很?」阿良无限诧异,「有你还不够?我觉得你是最最好的。」他冲口而出。 我呆住。阿良涨红了脸。 世杰永远不会对我说这种话,他的精打细算,他的慎密,他不做任何对他无益的事,世杰太生意眼,太清醒,当然,他不介意缺乏生活情趣,但是我跟他过日子,同样地牺牲,就不值得了。 我决定与世杰停止来往。因循对他不好,对我也不好,我如果一直以他的女朋友身份出现,拖下去拖下去,有啥意思? 罢罢罢,我把自己的虚荣估计太高,我情愿做个穷希僻士也免得精神痛苦。 我喜欢穿平底靴子,牛仔裤,坐在公园当中吸烟,看天上白云飘过,看秋叶落下。我真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根本没心思高攀人家去做阔家少奶奶。 阿良说:「你倦了,有点心不在焉,我送你回去吧。」 我把啤酒喝完。「你什么时候离开?」我看着他。 「我会想念你的。」他说:「我们同事好多年了。」 「谢谢,能够被想念总是好的。」我说着也不禁有点茫然。 「如果你路经加拿大,会不会来探访我?」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很难会到那地方去,我只喜欢欧洲。」 「如果我寄飞机票给你呢?」他问。 我吓一跳,「我们不会有这种交情,机票说贵不贵,也是一笔钱,心领了。」 阿良又说:「我会想念你的。」 我拍拍他膝头,「我们走吧。」 回到家,我的感觉极佳,随即有点担心,我一直不知道坐对面的阿良心中会有这么复杂的念头,很明显地他对我有意思。 他是一个好人。 一个好听众。 很迁就我。 与他在一起,大大小小事我可以作主,点菜、喝咖啡、买东西。阿良对我实在很好,甚至买一个饭盒,也照顾到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同事,现在他要走了,心事也说明白,选择在我。 我把选择放在眼前: (1)世杰。我不爱他,他不爱我,但是基于两个人的现实需要,结婚也是有可能的。我可获得做建筑师太太的荣幸。 (2)阿良。跟他到加拿大小镇去过沙漠般日子,但志趣相若,未来不可卜,他不会令我饿肚子。 我叹口气,两个选择都不高明,但又有什么办法?睡吧。 星期日。世杰没音讯。世杰大概与黄金女郎重修旧好。我不觉得奇怪。她比较配他。」 我独自在房中练习。一个星期没见世杰,他并无交待一句。由此可见半年交往不值一文。 倒是阿良打电话来找我。 「问候你,」他说:「没出去?」 「呵,没有。」我说:「你好吗?」 「能来看你吗?可以到你香闺来稍坐?」 我心情不大好。「改天吧。」我还在笑,「星期一见。」 「星期一是公众假期,我们不能在写字楼见,你会出来见我?」 我实在有点感动,我必需要报他「知遇之恩」,现在的男孩子怎度肯对一个普通的女子如此恳切? 我说:「星期一,请早上十时到我家来。」 「好,我星期一来接你。」他愉快地挂上电话。 电话随即又响起来,我想,这小子忘了问我的地址。 打来的却是世杰。 「呵,世杰,好吗?」我很冷淡,他不见我,我一样好好活了一整个星期,连眼睛也没红过。 「我们一星期没见了。」他说。 「是,」我客气地,「好吗?」因为我对他再无所求,自尊心完全恢复,声音很动听很具魅力很自由。 他沉默一会儿,「你为什么不找我?」 「不大方便,」我说:「你不想见我,我不便勉强。」 他强笑一声,「你知道,我一个朋友自纽约回来了。」 「听说过。」我说:「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我得陪她,对不起。好久没找你。」 「呵,没关系,谁比谁重要,你最清楚。」从前我并不敢顶撞他,但现在不同,反正我是配角,配角有配角的做法。 「明天出来好吗?」 「明天,约了人。」我说:「世杰,我们改天再约吧,再会。」我不耐烦地挂上电话。 他是亿万富翁或是皇帝又有什么用,他又不爱我,又不打算提拔我。仰人鼻息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乐得在我自己青菜淡饭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世杰喜欢我穿旗袍着高跟鞋,喜欢我熨头发,喜欢我脖子上挂串珍珠作淑女状,我觉得很累,这不是我本来面目。男人都喜欢女人为他们改变作风,显得他们有影响力,除了……阿良。 他真是个好人,懂得尊敬别人。 我们并没有杨帆出海,到鹰巢夜总会跳舞,在嘉蒂斯吃法国某,我们——信不信由你,坐在漆咸道的小公园里谈话,一说好几个钟头。 小公园内一点风也没有,印度人很多,小孩子在滑滑梯,我与他东南西北无所不谈。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地方往往变得很动人,很值得留恋。 我说:「印度女人与印度小孩最美,看他们的眼睛便知道了,看仔细没有?」 他点点头,「女人与孩子永远是美的。」 我说:「阿良,你会做一个好丈夫,你知道吗?爱孩子与爱女人……太重要了,将来谁嫁你是有福气的,这些年来,你在香港竟没有一个女朋友?」 他摇摇头。 我叹口气,「阿良,你的眼界可能太高了一点。」 他问我,「要吃冰棒吗?」 「要!那种原始的果汁冰棒。」 他笑笑,走过去买两条,递一条给我。 阿良不住的注视我,我的眼睛与他接触,他又转过头去,我忍不住笑问:「看什么?研究我脸上哪一部份整过容?」 他不好意思。 隔很久很久,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他说:「你到加拿大来,好吗?那里有很大的公园,我们可以坐着一边聊天一边吃三文治,你愿意来吗?」 我马上听出来了,他的语气很逼切,决不是普通的邀请。我没有回答。事情来得太快,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对我有意思,我沉吟着。 他又说,「我总是等你的。」 我很感激,但说不出话来,太阳终于在城市的西边落下,在这个人口稠密,沙尘滚滚的大都会里,一个男人爱上了我,而我竟不知道。 在香港谈恋爱是困苦的,我明白,在香港这环境默默地眷恋一个人而不让她知道,迹近高贵,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都讲速度的商业社会。 我握紧阿良的手。 星期二,世杰在中午约我吃饭。我去了? 一坐下来他便说:「那个人不过是坐你对面的小职员,你用他来气我?大可不必,我是不受激将法的。」 我看世杰一眼,喝一口水,「我知道。」 「知道就好。」他说。 「还有什么话吗?」我问:「我可以点菜吗?」 「点吧。」 「我要鹅肝酱,烧牛肉,糖酱布甸,加许多鸡蛋露。」 「你会发胖的。」世杰警告说:「穿不下衣服。」 我说:「那是我的选择,过去半年内,次次吃饭陪你吃净杂菜沙律,连芝士酱都只准放两匙,嘴巴淡出鸟来!」 「你说什么?」世杰惊问。 「淡出鸟来!很粗,是不是?」我瞪眼,笑,「啧啧啧,世杰,你以后都不会把这种女伴带去大场面,真可惜。」 世杰凝视我,「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摇摇头,「这是我本来面目。」 「我相当不喜欢你本来面目。」 「你没有必要喜欢,世杰。」我举菜大嚼,「我们的「黄金女郎」好吗?」 「好。她自纽约回来了。」 「恭喜你。」 「她离了婚。」世杰说。 「喜讯,或者你们可以再重头开始,」我说:「她适合你。富有、美丽、聪明——同样羽毛的鸟聚在一起。」 「你在暗示我别再骚扰你?」世杰问。 我问:「你不会忽然转变主意爱上我吧?」世杰一怔。 「我知道,女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我耸耸肩,「其实世杰,你早在十五年前就把你一生中的每步棋子计划妥当了,我并没有占什么重要的地位。」他凝视我。 「我本身是个小职员,」我说:「我只好安份守己,跟小职员来往。你别说,有时候小两口子过平凡的日子,看电视吃三文治,也很快乐的。世杰,你或者已经拥有一切,但是你快乐吗?你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是属于你的,你不觉得寂寞?」 我说得很诚恳。世杰没有反感,他只是沉下了脸。 「世杰,别算得太绝,别老只顾往上爬,你已失去了气质,你很俗。」 他变色。 我叹口气,叫杯奶茶,放四粒糖。一口喝完甘香的茶,我站起来。 「谢谢你,世杰,谢谢你。」 「我送你回去。」世杰说。 司机在门口等他,开着平治六oo。 才三条街,走路比车子兜驶更快,不知怎地,坐在车子,我觉得如坐针毡。 我转去跟世杰说:「我对于年轻富翁一点反感也没有,我只是不想做你的周日女郎——每到周末,你约的又是另外一些人,每当你忙的时候,优先的又是别的人,因为我永远是搁在那里的,是不是?」 他没有说什么?司机把车子停下来,我落车。 我急于想知道阿良吃什么饭盒。 「叉烧饭。」阿良说。 「很好吃吧?」 「味道还不错。」他说。 「吃多点,加拿大肯定难吃得到。」我笑。 「你与男朋友重修旧好了吗?」阿良问:「他们说他开平治六0o来接你出去。」 「他从来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说:「真的。男朋友是另外一回事。」 「男朋友的定义是什么?」 「噢。是你相信的人。是说话有交通的人。受了委曲向他诉说。共同计划将来、互相依靠、互相坦白、互相了解,他一点都不合条件。」我耸耸肩。 阿良抬起一条眉毛,「你才发觉?」 「是呀。」我说:「我才发觉,还不太迟。」我笑。 「你看上去不像失恋。」他说。 「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如何失去呢?」我反问。 「你否认跟他恋爱过?」 「从没有。」我说。 「你为何跟他约会?」阿良很诧异。 我迟疑地说:「因为我虚荣,贪图他是个建筑师,嫁他可以享福做少奶奶。」 阿良笑了。我不在乎,他不会取笑我。 「很坏是不是?我一定是疯了。」我也笑。 「我们下个月就走了。」他宣布。 「乘船?」我问。 「是。我通知公司,我将做到离开前一日。」阿良说。 「我们都会想念你,真的。」我说:「准我来送行?」 「我可以写信给你吗?」他问。 「当然!阿良,我会先写给你。」我说。 他连忙把地址交给我,我看一看,小心纳入口袋中。 他眼睛有点红。 我把下巴搁在写字台上,台面的玻璃是凉凉的。我小心翼翼地说:「阿良,年底我会有两个星期的假,我很喜欢雪,你想加拿大的雪景是否会很动人?」 阿良马上抬起闪光眼睛,他很激动,但压抑地说:「我想雪起码会有六寸厚,」他的语气同样不必要地谨慎,「我们早已买好房子,有四间房间,如果你来,千万住在我们家。」 我想一想,「那自然,我愿意。」我们又握紧手。 星期六。 世杰来电话。「英美同学会在希尔顿有舞会。」 「哦。」我说。 「今天是星期六,我特地邀请你。」 「证明我也有机会做周末女郎?」我讽刺的问。 「去吗?我来接你。」 「好。」我说。 世杰开车来接我,我很恍惚。 也许阿良有事会找我。电话响了又响,没人接听,他会失望。我对阿良非常歉意。奇怪,以前我对约会的态度一向是「先到先得」,但是阿良对我实在太好,他的时间表完全为了迁就我而设…… 世杰说:「你这件旗袍很好看。」 「谢谢。」我说。 阿良还没见过我蓄意打扮。趁他未走之前穿件旗袍给他看看。 到了「鹰巢」,所有留学生与非留学生都到齐了,满堂红,争着把舞伴拿出来献宝,也有单身来的男孩子,眼光四处溜,挑拣他们喜欢的女郎。场面繁华热闹得不堪。 我很沉默。 我心中构思一幅图画:异乡的小镇。爱我的人。诚恳踏实的生活。 我转头向世杰说:「我累了,我想回家。」 世杰脸上变得煞白。 「真抱歉,世杰,」我真的内疚,「我竟一直不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 「我送你回去。」 「不,」我按住他,「我自己会得叫车走,世杰,你留在这里。谢谢你。」 世杰苦笑,「谢什么?」 「一切。」我转身就走,不敢再看世杰的表情。 我在电梯里看表。八点钟,回家还来得及听阿良的电话,内心安乐一点。 我们或许可以去散散步,看场电影,天气凉了,走在路上蛮写意的。我微笑起来。 恋爱的一天: 敏仪的写字楼庄严肃穆,益发给我自卑感。 我把手放在裙子袋里,看她工作。 她在打电话说英文,仿佛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令一个女子身居要职,发挥她的才能呢?真是令人羡慕的,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放下电话,「喂!做不做翻译?赚点外快。」 「做,什么都做。」我说:「多少钱?」 「做一天,他们问应该付多少,他们也不知道。」 「什么人?」我问:「他们是谁?」 「英国电视电台广播公司。」她答。 rbbc?」我问。 「是的。」敏仪说:「与我们机构一向有联络。」 「好。」我说:「你说找到人了。」 敏仪拿起电话打过去,又说了几分钟,随手把要紧的字句记下来。 「喏,把这张字条拿去,晚上十一点之前打电话给他们联络。」 「我明白。」我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然后我与敏仪与朋友出去看戏吃饭。十一点回到家坐在那里打电话做正经事。 电话拨通了,有一个英国口音的女子说:「哈罗?」 我说:「我是你们要找的翻译。」 「太好了,我听敏仪说你要一千元一天?」 「这是公价。」是吗?我也不知道,当然是这么开价。 「但是我们的价钱没有这么高,我们的预算有限。」 「你们的预算是多少?」现在来「着地还钱」了。 「只能给五百。」好家伙,杀一半。 「做什么工作?」我问。 「我们带了摄影师与录音师,来拍一点香港的花絮,需要一个翻译。」 「我明白,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等等。」 她笑:「对不起。」 「我懂得面对现实,这一切的确是存在的现象。」 「请你尽快考虑好吧?我们明天要出发。」 「好。」我考虑了五秒钟,「杀!」 「太美了,我马上去通知导演。」她说。 「喂喂喂,我怎么收费用?」我追问。 你知道,不要以为洋人很守信用。 「我们付现款,明天做完工就付。」她说:「你是陈小姐吧?」 「是,谢谢。」我说:「你尽快通知我。」 我去洗脸洗澡准备上床。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不小心整个听筒滑在浴缸里,又拾起来。 「喂喂!」那边问。 「是,小姐。」我用毛巾擦乾听筒。 「我叫芝儿,我们导演请你明晨八点半到怡东酒店集合。你尺码是大是小?我们或者可以找一个空位子出来让你坐。」 英国人就是这样:或者,可能,也许。 「五尺四寸半,一o四磅,吃饱时一o六。」我答:「是小还是大?」 「那很小,可以可以。」她笑。 我不是不讽刺的说:「谢谢你。」 「你会准时,是不是?」她又问。 「我认为如此。」我用标准英国语气。 我答应去是因为我无事可做,公司又不开会,本子又没有开始写,整个人游魂似的,时间不是用来赚钱便是用来花钱,为什么不去一趟?反正咱们这些人,有事没事也在街上逛个痛快。 那夜我没睡好,白天闹钟响才醒。连忙换上长裤衬衫,化点妆出门。 我真是准时到的,挤在公路车里差点被窒息而死,计程车又叫不到。 我习惯在早上起床,但不是香港。八个月来并没有这么早到达过车站。心中什么感觉也没有,太累,脑子又不清醒,没有思想。 到怡东大堂恰好九时正。不见有英国妞。 到询问处问,他们说bbc的人就下来。 所以我坐在沙发上等,脸色铁青地。 隔壁一个老太太在织毛衣。 我痛恨迟到的人。 再隔壁是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长得很端正,他搭讪地走过来,想开口。 我厉声说:「不,我没有洋火,我不知道哪间吧最好,请你勿骚扰我!」 「是陈吗?」一个女孩子问。 我转头,「是」。我说:「芝儿?」 「是。」芝儿是个红发棕眼的女孩子,一脸笑容:「这是我们的导演嘉汶。」她指向刚想搭讪的男生。 「哦。」我傻了眼。 嘉汶耸耸肩:「我本来想告诉她的,但是她不相信。」 芝儿莫名其妙:「告诉什么?」 我叹一口气:「他本来想告诉我,他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没给他机会。我以为他是吊膀子的。」 「看。」他笑,「谁说这是一个友善的地方?」 芝儿笑:「有人要喝咖啡吗?」 「车子在等呢。」嘉汶说:「走吧。」 我问:「到什么地方?」 「呵,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红灯区。」他轻描淡写地答,朝我眨眨眼。 芝儿在一边会心的笑。 我早该知道,英国鬼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我忽然觉得胃痛。我说,「我要一杯奶茶。」 我们在咖啡座坐下来。大清早,好情调。 我见了红茶,简直牛饮。每天早上不是喝一大杯红茶,我是不会清醒的。 嘉汶看着我。我问:「嘉汶,是你的名字还是姓?」 「嘉汶米勒。j他笑。太阳棕的皮肤,近眼角的小皱纹,每一条都在微笑,他很精神很年轻。 我点点头。洋人唯一的好处是大方和气。 「你的英文在什么地方学的?」他好奇的问。 老土。 我马上笑:「呵,你听过湾仔没有?我在那些有酒吧的地方做带街,学会说英文,在那里,还有人教dh劳伦斯与ts艾略脱呢。」 嘉汶米勒为之气结,他说:「芝儿,我们从哪里找来这个翻译的?」 r大减价五折货色。」我抢先答。 芝儿说:「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她扮个鬼脸。 他们给我看摄影程序表,事实上倒并不是很离谱,他们来拍香港动植物公园。并没有几个地方,主要的是——对,维多利亚公园。 天气很坏,几乎跟伦敦一模一样,下0密密的雾水,我们一行五人没有雨衣没有伞,一行走过去工作。芝儿提着摄影机之脚架与拍板,她穿着一条长裙,都沾上泥斑。 她问我:「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学的英文?」 「在贵国呀。」我说。 「哦?」她似乎还怀疑。 「我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士。」 「上帝!什么科目?」 「纯美术。」 「上帝!」 我们进度不快,但没有受妨碍。他们租了一辆平治二二od三排座位,到什么地方都很方便。 可是我发觉我的心情没有晨早好,替外国人做事,心头有种压力,譬如说他们把司机任意的呼来喝去,譬如说他们很温和地告诉我:「想起来真可怕,是不是?我们拥有香港。」忽然之间,我竟觉得自己像条走狗。 因此我的话越来越少,沉默如金,没有早上的谈笑风生。 工作得很辛苦,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坐下来,老站着或是走着,这一组人工作特别卖力,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在植物公园里我买了只冰淇淋吃,嘉汶米勒马上说:「你很爱吃零食?」他声音很友善,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一天下来,我的体力与太阳一起下山。芝儿的精神好得不能再好。她跳上蹦下,一身数用,这点我不能不佩服她。 我说:「她很勤力。」 嘉汶淡淡看芝儿一眼,「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在bbc数以打计,她如不愿意做,不知多少人在等这个职位。」 我只好扬扬眉毛,外国也有男女不平等的时候。 芝儿问我:「我知道我们工作超时,你没有约会吧,你不介意吧?」虚伪。 「不不。」我说。心里诅咒着,但是我必须把事情做好!不是吗。不能给外国人看小。人往往在敌人面前特别争气,特别自爱。 我为他们翻译每一个路牌,每个路人作出来的评论,他们访问市民的时候我在一边盯着留神,疲倦得舌头打结,他们说我做得极好极尽责。 终于在七点正他们放工。我摊开手心,他们把港币付给我,叫我签收条。 嘉汶米勒忽然说:「与我们晚餐好不好陈?」 我摇摇头。我快要崩溃了。恕不能再为他们点咕噜肉与叉烧包。我不是中国娃娃。 我坐计程车回家。 在车子中睡着,司机说:「小姐,到了,到了。」 我多付五块钱小费。 真不值得,我打个呵欠,我得好好的睡一觉补回来才行。这个意思是不接电话,我把插苏拔掉。 所以我名正言顺的上床去睡。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半才起来。没有事做,坐在电视对面喝西柚汁,阳光斜斜的照在茶几上。 我告诉自己,呵,已近尾声了。像我一样,周末还孵在家中。我接好电话线。 电话铃响起来,我精神一振,无论是谁,如果他约我,我一定会出去,真的。 但是我老板的女秘书说:「陈小姐,明天上午九时开会,请你准时到会议室。」 「是!」我说着摔了电话。 这些电话,即使不听,也永远没有损失,我再把插苏拉出。 明天九点,我真应该马上再回床睡,否则还起不来。 结果看了一夜的武侠小说。喏,神雕侠侣,并且万试万验地为杨过落泪。不过明天,明天要把赚到的钞票,全数花光。 开会时我一直嚼香口糖。同事忽然面目可爱起来,至少都是黄皮肤,混球也还是同种类的混球。 女秘书说:「有电话找你,陈小姐。」 「找谁?」我抬起头。 「陈小姐,我们只有你姓陈。」女秘书几乎不耐烦起来。 我去接电话。「喂,什么事?我在开会,请稍后打来。」 「陈?」说的是英文,「你家的电话永远不通!我找得你好惨。多方面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里。」 我问:「你是谁?」我真不知道,现在爱说英文的假洋鬼子极多。 对方吸进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嘉汶米勒。」 「哦,米勒先生,有何贵干?」我很不耐烦。 「我想……请你吃晚饭。」神经。 「别客气了。」我拒绝:「我很忙,开会要过钟,心领啦,谢谢。」我挂了电话。 我坐回原位,把头枕在手臂上,听别人发话,这真是最舒服的位置呢,睡着了也没人知道,我吐出口香糖,把一粒陈皮梅放进口中。 有人敲会议室的门,女秘书去开门,门外有人气急败坏的说:「我找陈小姐,他们说她在这里开会。」 声音好熟。我转头一看,是嘉汶米勒。老天!他到我们办公室来做什么?我霍地站起来。 他也看到了我,「陈!」 我连忙把他拉出会议室,但是同事们已投来暧昧含笑的眼光。这令我很生气。 我关上了门,问他:「你找我干吗?怎么到这里来?」 大堂中来来往往的同事更多,盯着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呵这一回正是:跳到黄河洗不清,未吃羊肉一身骚,不由我又惊又怒。 「我……」他看着我,「我想见见你。」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我再笨也知道事态有点不寻常,不自觉呆了三分。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脸,焦急的神情,渴望的眼光。 我说:「你不是早该回伦敦了吗?」 「明天,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 女秘书开门出来,「陈小姐,请你回来开会。」 「知道。」我说。 他似乎听懂了,「为我,陈,为我做一天逃兵。」 「可是他们会炒我鱿鱼呢。」我说。 「他们不会的。」他笑一个充满忧郁的笑。「他们需要你,我看得出来。」 我并不是浪漫的傻子,他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在香港。 我说:「我五时正下班,你在大门口等我,我只能做到那样。」 他并没有抗议,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我,驯服地点头。 我进会议室,把门关好。 但是时间爬得像蜗牛似,每个人说的都是废话。 午餐我们把饭盒子叫上来吃,我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把饭盒推开一旁。 我要溜下去兜一个圈子。我的运气要待八时才会好转呢,开会的时候永远是阳光普照,好不容易轮到坐游艇的时候,又阴雨霏霏。 老板问:「你想溜开?」 我答:「我上女厕,要不要派女秘书钉住我?」 我从楼梯走到大堂,玻璃门照出毫无欢容的脸。 我的心一震,因为嘉汶米勒并没有离开,他坐在石阶上。 我急忙叫他,「喂!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想坐到几时?」 他转头,看见我,他温和地笑,「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我坐在他身边,我说:「人都是向私的,你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想我爱上你了呢。」他悄声说。 我微笑,「你弄错了。你在异乡寂寞,没事可做,故意要强逼自己恋爱来消磨时间,以前人们恋爱一次当是呕心沥血,现在不过是看场电影般,不过由自己主演而已,我不想客串你的配角。」 「你非常的愤世疾俗。」他说。 「并不是,你可以说我洞悉世倩。」 「为什么?」 「我勇于面对现实,事实既然如此,为甚么要逃避?我不是孩子,世界对我来说,即使是童年,也不是玫瑰园。」 他看我一眼,「你可以自己建造一个园子。」 「自己建造的世界,不可能是玫瑰园,太多血与汗——喂!我们别坐在门口谈哲理好不好?」 「对,说得对,我们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去哪里?」他问。 我笑笑,「我不与洋人上街。」 「为什么?」 「如果我带你去浅水湾,告诉你,我喜欢那里的茶座,是因为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那里坐过,你会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大多数的中国人会明白吗?」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叹口气,「问题出在这里,他们也不明白。」 他笑着指一指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谁是谁非不重要,要我陪你上街不可能。」我说:「回去吧,听我话。」 「如果我是中国人,你会怎么对我?」他问:「你老实说。」 我笑笑,「看他一眼,叫车回家,看!我还要开会。你回酒店多多休息好不好?」 「你不约会男人?你是同性恋?」他吃惊的问。 「不,我没有女朋友。」我笑,「我要上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到浅水湾那个吃茶的地方去。」他缠绵着不放。 我想想,叹口气,「好吧。」我说:「走。」看阳光份上。 「真的?我有车有司机。」他跳起来。 「bbc知道了要吐血的。」我说:「你在花费公款。」 「我明天就走了。」他说:「只一天。」他看我一眼,「还有一夜或许?」他笑。 「人类是这么贪心。」我摇摇头,「无可救药。」 车子驶过来,我跟司机说:「放你假,我们会把车子交还车行,如何?」我把身份证与驾驶执照递给他看。 他认得我,他笑,说他有责任看牢这部车。 「ok!」我耸耸肩。「你开吧,累死你。」 他想一想,「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浅水湾,停在那里,到吃夜饭才出来。」 「这样吧,晚上八时,我到这里来取车子。」司机眨眨眼。 「好。」我说:「一言为定。」 这也是我放一天假的时候了。 我叫嘉汶米勒,「上车吧。」 他笑:「你真有一手。」 我看倒后镜,进排档,关冷气,开车窗,然后开动车子,一个急转弯。 「不要害怕。」我笑,「很安全。」 我把车子飞快驶过隧道,向浅水湾去。 我并不大认得路,所以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心中有种痛苦的快感,他们找不到我,会议总会照常举行吧,我死了也不打紧,他们气的不过是我拿了薪水而不听话,即使支票不是他们开的,还是生气。 嘉汶米勒说:「你家的电话一夜一日不通,我们找到你的推荐人,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我不认为我应该放过你。」 我开了无线电。 一个女声在车子进入浅水湾这时唱:「……因为我得容易,是,因为我容易。」 我问:「容易作何解?」 「容易上床,容易恋爱。」 我笑。 燠热的天气,风啪啪地吹上来,不能说不寂寞。无目的地恋爱与上床,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这样的慰藉。 「你一个人睡觉吗?」他问我。 「米勒先生,我们并不熟稔呢。」我说:「你不觉得问这种问题太过份?」 「我不想盲目追求人家的爱人。」他看着我。 我笑,「如果你爱我爱得够深,你不会介意。」 「是的,的确是。上帝,你并不容易呢,你很难。」 「我也做过容易人,对某些我重视的人。」我叹息。 浅水湾很美。永远。影树又开花了,红了一顶,美得凄凉。蝉不停的叫,我一直想蝉的英文叫什么,一直想了很久,却毫无印象。 我叫牛奶红茶,他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偶而有一阵风,传来沙滩上男女嬉笑的声音,太阳白而温暖,额角沁出汗珠。 「你看上去很伤心。」嘉汶说:「以前与男朋友来过这里?」 「香港那么小,如果惯于触景伤情,那就不活了」我说:「不,不是因为男人。」 他逗我说话:「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我不理睬他而自顾自喝着茶,非常放纵地叫了甜点,随便发胖到什么地步。 他自顾自说着他的故事。 苏格兰出世。自幼在伦敦长大,念大众传播。考进bbc。被派到东方。恋爱过,订婚,又解除婚约。 我只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来,像催眠似的。 我对他笑笑。我们很像在谈恋爱。 付了账我们到沙滩上坐着,忽然变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很愉快。 天气热,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后悔出来这一次。 他说:「叫我为你留下来,我会的,说,快说。」 「我不会。」我说:「免得将来你赖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这里如何生活?」 「我会设法的。」他说:「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国女子。」 「不是国籍的问题,我与你有流通。」他说。 「哈哈哈!」我笑,「我们才认识三天。」 「不是时间,是投机。」他改正我。 「我否认与你投机。」 「你怕恋爱?」他问。 「我并没有在恋爱。上帝!你的话真多,看这沙滩多么美丽,为什么不看风景?」 我把脸向着人群。女孩子穿着比坚尼,男孩子们向她们讨好。被追求永远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问。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们开车兜上山顶,来。」 他耸耸肩,拍拍手上的沙,站起来。还是拉住我的手。 我们顺弯路上山。 他说:「我可以学,我明天便可以告诉你白流苏是什么人。」 我笑笑。有这种必要吗? 「你会后悔的,心肠这么硬,你会后悔的。」他笑着诅咒我。 我们到了山顶,沿着那条小路走,走不到一芈,斜阳西下了。我们没走经那条路。嘉汶米勒仿佛很高兴,走到花店买一大束花送我。 「会谢掉的。」我接过说。 他忽然扯过我的手,大力咬一口,我痛得怪叫起来。「疯子!」 「恨你老扫兴。」他说。 我们把车开回去的时候开了冷气,我已累得说不出话来。我需要一个冷水浴。 「不要离开我。」他把头枕在我肩上,像个孩子。 我斜斜看他,「我想洗把脸,换衣服。」 「到我酒店去。」他说:「放心,我不会非礼你,回了家你就不见了,再也不出来的。」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我摇头,「我不会到别人的酒店去。」 「要不我上你家等你。」他说。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 「好吧。」我说:「明天你一定要走的。」我看住他。 他躺在我家地板上看国家地理杂志。他睡着了。他的胡须开始长出来。下巴是青色的。 我坐着正凉快,老板的女秘书打电话来骂。 我说:「嘘!我的情人在睡觉,别太大声。」 他醒了,转头看着我。 我问:「有没有做梦?」 「别离开我。」他说:「跟我回英国,你既然可以在伦敦念四年书,就可以嫁英国人。」 「为什么选我。」我问,「为什么?」 「太难解释了。」他说:「你坐在怡东大堂那里赌气的时候我就说:「这是我找了一生的女子。」 「夸张。」我笑:「要喝杯什么?」 「我们出去吃饭。」他拉住我:「夜未央。」 「你要不要洗脸?」我问。 他掏起水胡乱洗一把,用毛巾擦一擦。 我送给他冰淇淋苏打,他坐下来喝。 「我的家有三间房间,图画室很大,有天窗顶光,你会喜欢的。在伊令。我开一部开蓬的红色福士。」他停了一停,「你穿着的裙子很美——我能吻你吗?」 我说:「饭店要关门了。」 我们去嘉蒂斯吃了顿晚饭,很丰富。我不肯陪他吃中菜。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俩人都很有歉意。他不会为我留下,我不会为他去英国,不必欺骗对方,没有可能。以后我们一辈子也见不了面。所以他把好听的话在一夜间都说尽了。 时代进步,人们的要求不一样,谁也不肯花三两年来恋爱,缩成一日是可以的,插曲中的插曲。将黎明时我们在尖沙咀闲游,公共汽车已开始发动。 他离去的时候近了。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我几乎爱上了他。 我送他回怡东,与他喝咖啡。有点露滴牡丹开的惆怅。 我们沉默很久,他吻我的唇。 「你会写信给我?」他问。 我摇摇头。 「我明白。」他点头:「我还是感激你的。」 「再见,我要回去睡觉。」我拍拍他的手背。 「谢谢你。」他说:「我送你上车。」 「再见吾爱。」我笑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从来没有吵过架,是不是?」 他点头。我们吻别。他会记得我,会,直到八十岁,他会记得有这么一次,在东方,他恋爱过一天。 离婚之后: 美莉跟丈夫吵架,卷了铺盖,到我家来住。 她说要离婚,问我有没有律师。 我叫她去查电话簿黄页,省得将来两夫妻和好之后,怪我的不是。 我说,「我不是离婚专家,别忘了我还是独身女子。 美莉离婚原因是丈夫时常夜归。 她问我:「他天天在外头干什么?」 我答:「喝酒、聊天、看电影、开会、轧姘头……可能性很多。」 美莉苍白着脸:「那么我怎么做才好?」 我说:「你不是要离婚吗?」 「我总盼望他回心转意。」 我冷笑一声,「我一向不盼望这种奇迹,很容易头发白的。」 「你赞成我离婚?」她问。 「我不知道,美莉,我不能替你回答这种问题。」我坦白的说:「你自己想清楚吧。」 美莉生气的说:「这年头要朋友来做什么呢?」 我笑:「根本就是。你现在才晓得呀?亲戚朋友只是吃喝的时候用的。」 美莉哭了。 「回去吧。」我说。 「我不回去受气!」她哭诉。 「他叫你受什么气呢?」我问。 「天天晚上迟回来.又不解释,平时在家并不说话,不知谁得罪了他似的,几时到老死?」 我笑,「你开始不了解他了。」 「我在呕气,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我说:「我想他不再爱你了,除了爱情外,你还有什么皇牌可以留住他的人?」 「我们的女儿小莉。」 「嗯,他喜欢女儿吗?」我问。 「很喜欢。」 「有希望。」我说:「女儿在什么地方?」 「在祖母家。」她答。「 「好好的抓紧女儿,不要放松。」我说:「你娘家也有一点钱,他在乎不在乎?」 「不在乎。」美莉泄气,「他一向不喜欢我兄弟,说他们是暴发户。」 我耸耸肩:「太坏,你嫁了个有志气的男人,否则你让令尊送你们到欧洲去一趟,或是替他换一辆新车,马上又如胶如漆,大可白头偕老。」 美莉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 我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你反而幸福。」 美莉嚎啕大哭。 我不是不同情她,不过旁观者很难发表意见。 她在我家住了五天,日日与我一起去上班,周末快来临的时候,我忍无可忍,打个电话给她丈夫何文惠。 我说:「把你老婆接回去吧。」 「怎么,大家老同学,不欢迎她?」 「放你的屁,说的好风凉话,」我骂,「你想把她放在我家一辈子?做人要有始有终。」 「我要求离婚。」何文惠说。 「不要对我说,你接她回家,亲自对她说。」 「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问。 「她不会接受这个事实,你不明白她,她自十七岁之后,没有长大过。」 我不出声。 「她肚子里除了会考时读熟的功课之外,没有增添过别的知识。」 「原来你喜欢女学者。」我讽刺他。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何文惠说:「可是你不是三姑六婆,你应当明白我的心境。为什么我一定要对牢她一辈子?」 「因为你当初选择她。」我说。 「我只能活一次,没有可能跟她再厮守下去。」他说。 「当初呢?」我勃然大怒。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你这话说得容易,可是她现在有什么机会?她一生人还有什么乐趣?你们结婚八年,叫她拖着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怎么过下半辈子?」我用老套的「大义」责备他。 「女儿不必她理。」何文惠说:「归我,她回娘家去好了,有的是钱多的是势,不愁寂寞,天天挂八圈麻将,不就过了下半辈子?」 「话不能这么说。」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我:「守住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承认我变了心,我对她不起,可是我必需离去,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没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他说。 「你找到新人了?」 「是?」 「那么你亲自跟她说好了。」 「你能为我说吗?」 「不可以。」 「ok。」他挂了电话。 晚上我回到家,美莉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 我温言问她:「没事做?」 她摇头,「没有,不想出去。」 「我陪你吃顿饭吧,我想吃咖喱。」我说:「我们一起去。」 「他不要我了,」美莉拉着我的手,「他连一个电话都不打来。」 「又怎么样呢?」我反问:「也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呀。」 「他是我丈夫!」美莉说。 「他也是人呢。」我说:「凡是人都有缺点,凡是人都说谎,都不可靠,多年来你习惯两个人生活,相依为命,现在剩下你一个人,你自然是会不自在,过一阵子就好了。」 美莉急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正慌,不知如何开口,电话铃响了。 我接过电话,是何文惠。我马上说:「你自己跟美莉说吧。」 美莉呆呆的接过话筒,听着听着,忽然尖叫一声,扔掉电话,她号啕大哭起来,她冲到房间里去。 我把电话放好,到厨房做一件三文治吃。 一会儿看见美莉急步走出来,我拉住她,「你往哪儿去?」 「我去与他理论!」她嘶声地。 」坐下来。」我命令她。 「我要去与他说个分明——」 我大喝一声,「你给我坐下。」 她坐在我面前。 我问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我只不过要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能问!」我拍着桌子,「没有他你一样要活下去,你要活得更好,你要争气。」 「我……」美莉说:「我要见见那个女人。」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说:「这一套早就不流行了。」 我倒了一杯白开水,逼她吞下两粒镇静剂,「去睡吧。」我说。 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呜咽着。 「……也许只是恶梦。」她说。 「不会的,不会是恶梦,这是事实,你必需要接受这个事实。美莉,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她的头埋在枕头里,只是哭。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 是何文惠,我说:「你老婆情况不妙,你来看看她好不好?」 何说:「我不会改变心意的,再见反而不好,我已经通知她娘家的人去接她回去,你放心,人家的车子开出来,好几辆平治与劳斯莱斯。」 「话不是这么说。」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满。」他说:「我——」 「你不来算了!」我挂了电话。 不一阵,美莉的家人来了,她的母亲拉着女儿心肝肉的呼叫,她嫂子说:「当初我一眼看就不喜欢他,奸相。」 我一个人呆呆的坐着喝啤酒。 美莉总算抹干眼泪,镇静下来。 做娘的说:「不要紧,回来住吧,妈妈随便你住到几时。」 美莉说:「不必,我在这里住很好。」 「你怎么可以打扰朋友呢?」嫂子说。 我说:「我不介意。」 美莉说:「找到房子我会搬出去。」 「告几天假吧。」她妈妈说:「休息数天。」 美莉说:「不用,我会活得很好,比从前更好,现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工作。」 我听了这话很高兴,美莉的确要学习坚强。 她的家人离去以后,我与她坐下来细细商量,决定两个人分担一切开销,合住一层公寓,彼此有个照应,我们并且打算用一个佣人,收拾地方与洗熨,做一顿晚餐。 美莉在开头的几个月吃得很多,眼睛看着电视,嘴巴不断的吃薯条、虾片、牛肉干,一顿饭吃三碗。 有时把女儿接了来还一起吃冰淇淋、蛋糕与糖果。 我也陪着她长肉,我们买来健身器减肥,她买了全套新的冬季衣裳。 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漂亮的衣裳:恩加路与右莱之的呢裙子,狄奥的大衣、圣罗兰斗篷、卡珊拉的靴子,一整套一整套的咖啡、米色、灰,加今年流行的深紫、蓝色。 我惊叹地:「美莉,你花了一整个宝藏在这些衣服上。」 「难道我不应该穿吗,多少年来我喜欢穿而不敢穿,因为我怕文惠怪我浪费,现在至少我有这个自由。」 她又买了灵格风唱片回来听,学法文。 每周日一三五她在法国文化协会上课,星期二学插花,星期四柔道。 她有的是钱,但凡金钱可以买得到的,她都不愁。 渐渐美莉的谈吐幽默起来,很懂得挖苦她自己、风趣、活泼,以前她总嫌瘦,最近胖了很多,丰满之后,益发漂亮。 牢骚还是有的:「……做人家做梦似的,这几年的婚姻生活,真把我害惨了,坐在家中为丈夫为儿女,耗心耗力不说,把一切时间都奉献出来,完了大夫嫌我老土。一个人有几双手呢?现在好了,我学我自己爱学的。」 我说:「你变了,你现在很美丽。人们离了婚之后都会变得很美。」 「以前呢?」美莉问。 「以前像怨妇,老长不大,一天到晚盯住老公,防他去见别的女人,不可爱。」 「真的?」美莉问。 「紧张兮兮的走到那里都打电话给何文惠,仿佛没他你就不会呼吸似的,现在进步多了。」我说。 「但是,我仍然爱他,想他。」 「放在心中吧,成年人的感情不应太过流露,你要学习保护自己。」 「我要学习的很多,痛苦是我已经中年了。」美莉说。 我叹口气,「你的生命长着呢,有得捱了。」 「我的将来怎么样?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不知道,」我说:「美莉,我不是赛神仙算命。」 「算命!我知道了,陪我去算命!」她说。 我既好气又好笑,「富烧香,穷算命,我还没算,你算个屁。」 「我请你算。」她说。 「我才不稀罕!」我说:「我不想做这种无知识的事!」 「为什么?」她问。 「并没有科学根据。」 「我们的科学太幼稚,」她说:「很多事情不能解释。」 我说:「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因为你现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不必去算命,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觉得很寂寞。」美莉说。 「谁不呢?你抬起头看看这年头的男女老幼,谁比你快乐,又有谁比你更不快乐?我们都是行尸走内。你觉得没离婚的时候更高兴吗?天天坐在沙发上垂泪,等候夜归的丈夫,非人生活。」 美莉不响。 渐渐她也有约会。 这年头的男人很势利精明,尽管美莉本人不是出类拔萃的时代女性,可是她娘家的生意近年来相当兴隆,虽然只是柴米油盐的小生意,比不得开银行造船,可是也很富裕,万一男人想有进一步的发展,也不致吃亏。 这年头的男人最怕吃亏。 他们不肯降低生活水准,赚六千元的最好娶个六千元薪的妻子,那么他照样可以开日本小房车,穿毕挺西装,他可不肯娶女秘书,拿他的月薪做家用,分薄了他的收入。 美莉说:「真没想到外头现在变成这样现实。」 「所以我从来不肯陪人上舞会。那种男人,一年不来一次电话,忽然想在圣诞节约一个出色的舞伴,穿得好、谈吐不俗、有点派头的,就想到我了,原因不外是因为我不会失礼于他,于是他就打电话来,我干吗要趁这种热闹,去照亮他的生命?」 「以前我觉得你好孤僻,」美莉说:「现在我明白了。」 「做女人不小心是不行的,一下子就被男人利用,市面上好的男人少,吊儿郎当,赚三五千块钱便想追求明星歌星的大不乏人,讨厌。」我说:「美莉,这下子你可有机会大开眼界。」 「承你贵言。」美莉苦笑。 美莉的男朋友之中,我仔细看过,也没有那个是有「可能性」的,嫁人不是简单的事。 偶然一日在街上遇到何文惠,他硬把我拉去喝咖啡。 「干什么?」我问他:「要追求我?你省省吧,我对离婚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拖儿带女的,一份月薪要作三份用,赡养费已占掉一半,免谈。」 他说:「大家老朋友,何必损人。」 「我讲的可是老实话。」我面孔像铁板一样。 「我想问问美莉近况?」他说。 「更无稽了,若果不好,是否你会与她覆水重修?」我责问:「不见得你会这么伟大,问来作甚?」 「她最近如何?」 「还不赖,谢谢。」我说。 「听说漂亮了。」何文惠说。 我看看他,他也整齐起来,粉白色的维也纳衬衫,灰色西装。人们离婚之后落了单,失去那份安全感,便小心行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再度复出江湖,不容轻率。 「你怎么了,你的春天可还快乐吧?」我问。 「过得去,没有想像中的好。」他老老实实的答。 「你的女朋友吧?」我问。 「我们仍然在约会。」他答:「我的时间不够用,要抽空陪女儿,每天上班,还得照顾自己。」 「活该,」我说:「钱也不够用,是不是?」 「实不相瞒,每个女人都喜欢打电话追查丈夫的下落。」他苦笑。 「你打算再结婚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的收入不够两个家庭开销,需要详加考虑。」 「说来说去,钱作怪耳。」 他不作声。 「美莉开始习惯独身生活,也不是很开心,但可以适应,她是女人,愿意再结婚,只是她的要求比一般未婚女郎还高。」 「独身有独身的好处。」他说:「回到公寓可以舒舒服服的睡觉,不必听任何人噜嗦。」 「说得很是。」我说:「这一份自由使我情愿牺牲劳力去博取应得的酬劳,人到无求品自高,这是一般家庭妇女所不明白的,我既不向人借钱买褛买车,又不想人家替我做媒找到象,我无求于人,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捞什么好处,是以不必怕任何人,我是一个自由的人。」 「我与美莉一向都很佩服你。」他说。 「不敢当。」我叹口气,「美莉现在也明白了,你们的分居手续办好没有?」 「全办好了,就等着离婚。」他低下头。 「你对美莉有没有怀念?」 「不是没有,但是不可能重修旧好,两个人的生活宗旨已不能同一步骤。」 这时候一个少女向我们走来,何文惠为我们介绍。这个女孩子高大漂亮,而且很有书卷气,显然是他目前的新欢,我不认为何文惠不快乐,我觉得他很应该高兴。一个人若果快乐的时光多于痛苦,他还是快乐的人,一个人有什么可能时时开心呢? 我心中也承认这个女孩子会比较适合何文惠,何文惠这个人一向对文学与艺术很有兴趣,而美莉却爱逛商店,以有面子打九折为荣,两人格格不入已有一段日子了。 如今至少他可以在吵完架之后与这个女孩子讨论张爱玲与史葛费兹斯罗的小说,不失生活情趣。 我陪着他们多吃一块蛋糕。 那个女孩子气质很好,笑起来皱着鼻子,一副调皮相,然而非常娇纵,何文惠一副沉迷在爱河里的样子。 大概美莉看到这种情形是要呕血的。 我觉得人的感情益发难以捉摸,像何文惠,他居然又恋爱了,不可思议地,像一个少年人,他不顾一切,抛妻离子,为一个少女的笑脸。 一个人怎么可以恋爱两次?什么地方来的精力?为什么何文惠没有内疚? 我也开始了解为什么妻子被遗弃后要大跳大嚷:实在气不过,也顾不得风度了。 我没有替美莉不值,事实上我为她高兴,人生苦短,转变可以丰富生命经验,一辈子守在单调的小家庭中,多么不幸,美莉籍这个磨炼机会可以求进步,突破她过去十五年的模式——不但每个人有这种机会,很多女人并不往乐观的方面想。 很多女人觉得在三十出头的时候离婚,生命就完了,一个「剧终」。事实不是这样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痛苦的过渡时期过去后,新生活就在眼前。 我认为新的美莉一定会比旧的美莉可爱。 这是真的。 她跟我说:「我要开始「学」芭蕾舞了。反正女儿在学,我左右是接送她,不如跟着她学初级班,当健身运动也好,老师答应收我这个老学生。」 真亏她想得出来,这表示她现在有思考能力,不再倚靠何文惠。 其实何文惠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女人们惯性地依赖丈夫,有很多女人在离婚之后才发觉她们的丈夫其实不值一哂。 美莉买了一大堆芭蕾舞「道具」回来,试穿得津津有味。 忽然她说:「我觉得我已恢复过来了。」 「恭喜。」我说。 「真奇怪,我没想到我会恢复元气,我以为我会死的。」她用手拍着胸。 「你看国语爱情片看得太多了。」我说。 「我想我的例子比较特殊,我不愁开销,没有职业的妇女恐怕要痛苦得多。」 「所以我一向赞成妇女要就业,不可依赖家中的饭票。」 「我还是很想念文惠,每次看见他,照样有冲上去掴他两巴掌的冲动。」美莉懊恼的说。 我笑,「再过一段日子,他送上脸来给你掴,你也不再理会他了。」 「真会这样?」她吃惊的问。 「会的,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说。 「就像陌生人?」美莉倒抽一口气。 美莉的好处是她仍很天真可爱。 「就像陌生人,无爱无憎。」我加强语气。 「天呀。」她惨澹的说:「难怪你坚决不肯结婚。」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渐渐美莉工作加倍努力,因为她不用牵记家庭杂务,半年来加两次薪水,有升职的希望。 她说这是她十年内第一次升职。 以前她从来没想过升职这种事。她有想过为「何家生一个儿子」,她承认,现在她也为自己的前途努力!不止是例冢的。 我说:「如果你可以升职的话,要请喝香槟。」 「啊,香槟是天天可以喝的。」她说。 我说:「我最讨厌这种暴发户口气。」 她笑。她现在是个簇新的人。 她的小女儿有时不认得她,尤其是当她穿了牛仔裤的时候。 我见到她娘家的人,她母亲说:「以前是何家的人,牢骚非常的多,一坐在娘家就开始诉说夫家的不是,弄得我们怪心烦的,现在离开之后,她也不大来,一来倒是高高兴兴,大吃大喝,我们反而很开心。」 美莉装个鬼脸:「说出来有个屁用,没人同情我,说了也是白说。」 她母亲打量她,「我看你呀,是真正的长大了。」 美莉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她黯然跟我说:「破裂婚姻的烙痕,一辈子使人难忘。」 我拍打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过后多久,她前夫何文惠与我商量有关他再婚的事。 这么严重的事来问我,我倒不忍挖苦他。 「你头脑清醒点。」他说。 「老姑婆清心寡欲,自然是比你们醒觉。」我笑。 「我打算再婚的原因是怕女友走掉。」他说。 「哈哈!」 「女权抬头之后,男人只好小心做人。」 「恭喜,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他说。 「孩子呢?」 「我就是想把孩子领回来自己带。」他说。 「你跟美莉商量过没有?」 「有,她不答应。」 「我看你也不必勉强,你们小俩口子生活不是挺愉快吗?多个小孩子干什么?美莉现在独身,少个孩子,她会很寂寞。」我想起来,「对了,我希望你不要逼着孩子叫你那位新太太为「妈妈」。」 「我不会的。」 「那叫什么?」我问。 「叫名字。」 「这还差不多。」我说。 「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何文惠说。 「你不必觉得歉意,孩子跟谁都一样。」我说:「现在的孩子们想法不一样,进步得很,他的心灵受得起这种打击。」 何文惠用手撑着头,大惑不解的问:「怎么一切进行得这么平静?怎么没有女人为我展开争夺战?」 我冷笑一声,「你想!」 「我原以为会有的。」他沮丧的说:「我以为会轮到我风光一番。」 我既好气又好笑。 「你不祝我婚姻愉快?」 「我又不是上帝,我祝福你有什么用?况且你也知道,婚姻生活有什么可能会愉快。」 「你这个该死的婚姻悲观论者!」他诅咒我。 我哈哈大笑。 我一向觉得两个人一起生活是违反自然的,人们结婚最主要原因不外是怕寂寞,其次是住在一起省一点。 像美莉与我这种女人,既不愁经济,又能够自得其乐,很难动到结婚的念头。 牡丹虽好,也还要绿叶扶持,这话是对的,可是也得看看绿叶是个什么样子,乱七八糟的叶子,不如不要,这是我的宗旨。 美莉的人生观丰富了,这次转变对她有很大的影响,我发觉女人离婚之后,也可以活得很好,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 何文惠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 他显得很高兴,笑得很多,并没有犯罪感。 我也很替他高兴,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活得开开心心。 新娘子有点紧张,我想说:这是第一次的缘故,第二次就不怕了。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我想第二次婚姻一定会比第一次好。至少人们的思想比较成熟,懂得共同生存之道。 追求记: 蓝碧莉是我的同事,坐在我对面桌子。 一年前她到我们公司来上班,我只觉眼睛一亮。她长得相当高,虽然不是眉目如画,却有一股潇洒的味道,说话有劲道,一句是一句,像那种现代香水广告中的女性:一个爽朗的笑容,长发飞扬,大步踏走。 她正是我心目中的女郎,不过那时候,她有男朋友。 我相信公平竞争,只要我未婚,就有资格追求,不只一次,我约她去看戏、吃茶、提出护送她回家。 她礼貌地一一婉拒。 一个忠心的女郎。 我并不生气,仍然与她维持朋友的关系。 我们都喜欢她,她健谈,不造作,办事有能力。 今年年初,假期一过,篮碧莉回来上班时心情就不好,用手撑着头,半日不说一句话。 我问她:「怎么啦?」 「很累。」她笑笑说。 「才渡完假,不是说上夏威夷去了?还说累?别宠坏自己。」我笑。 「今天在什么地方吃饭?」她问我。 「今天?薪水花得一清二白的,吃饭盒了。」我一怔,「怎么?今天你没地方吃饭?」 「没有。」 「男朋友呢?」我冲口而出。 「分开了。」 「分开?」我反问:「怎么会?过年前还好好的。」 「凡事不要太勉强。」她苦涩的笑一笑,「我已尽了力,人家不喜欢,我也没法子。」 「就这样?」 「是啊,就这样,没认识他之前,活了廿多年,跟他分手之后,还得活廿多年,没奈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目前你心情不好,自然这么想,」我说:「事情总会过去的。」 蓝碧莉说:「可是为什么轻易放过一段情呢?我们都变得老皮老肉,不再重视感情,恋爱到底不比看电影,我为自己悲伤,我们都变得太坚强太潇洒,错过了许多美丽的事物。」 「吃什么饭?」我笑问:「牢骚发完没有?」 「牛肉饭。」她用手撑住下巴。 我说:「不是我乘虚而入,我记得你喜欢读亚嘉泰姬斯蒂的小说——我们去看一套侦探片吧。」 「不,」她更正我,「我只是喜欢在乘火车时候看亚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你认错了,这其中分别很大。」 「看电影?」我问。 「也好。」 乘虚而入也不是容易的事,通常来说,女人们仍然非常痴情,明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她们执着地迷恋过去的情人,即使他有千百样不好,仍然比新的朋友健全。 时间培养感情,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有了历史,千丝万缕的琐事串连在一起,摔不掉。 我小心的侍候心不在焉的碧莉,觉得很委曲。 不,我不知道她的茶里要放几颗糖,我不晓得她爱吃路边的糖炒栗子,因为她没有给我时间,她对我不公平,希望我一上台就接替她上一任男友,填补她的空虚,我做不到,她就觉得厌闷。 我叹口气,忍耐兼无限的爱心,如果我不是特别喜欢她,我就会等她自动疗伤,痊愈后才找她。 但是到那时候,我可能有好几个劲敌,失掉这样的机会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 送她回家的时候,我问:「我有否做错什么?你看上去不大愉快。」 「没有,你很好,谢谢你。」她伸手跟我握一下。 我忽然觉得一切还是值得的,我决定再约她第二次。 可喜的是,碧莉在失恋之后,仍然打扮得整整齐齐,发式时髦,衣着入时。 她并没有放弃。 女人最大的缺点是不自爱,随时为芝麻绿豆的事放弃——失恋、怀了孩子、离婚,甚至是婚姻太幸福,都是她们变得蓬头垢面的藉口,可怕! 不过碧莉显然还注重仪容。 星期三,我买了票子,约碧莉听音乐,她说:「星期三是我做头发的日子。」 我原本想叫她迟一日洗头,但想一想,随即说:「那么改天吧。」 「但你买了票子,」她抱怨,「买票子之前也不通知我一声,你们男人就是这样,自说自话。」 我只是笑,心里满不是滋味,她不但不迁就我,反而抢白我一场。 我把票子撕掉。 到周末,我明明无处可去,却憋着不提出要求。 星期五下午,碧莉自动问我,「我补了票子,听那场音乐会,你去不去?」 「我要洗头。」我说。 她哈哈笑,「真小器」她递给我一张纸。 我一看之下,是那两张撕破的入场券,被她用透明胶纸黏在一起,整整齐齐的贴在纸上。 我笑。 「去吧,好不好?」她又问。 我能说不好吗? 我爱慕的人低声下气,笑脸盈盈的恳求我,我能说不好吗,赴汤蹈火也得说是,何况是去看戏? 我觉得谈恋爱苦多於乐,又一次被证实了。 我简直是一具木偶嘛,蓝碧莉叫我笑,我就笑,她叫我苦恼,我就提不起劲来。 可叹的是明知如此,我仍然把脖子送到她面前任她宰割,视作一种荣幸,这能怪谁? 啊,碧莉。 碧莉与我走得更近了。 美中不足的是,她待我太好,像兄弟姐妹似的,无话不说。 我们常常抢着付帐,为此我不大高兴,她却说:「大家同事,同工同酬,两人都是单身,你的收入多少难道我不知道?我们的开销是一样的,我不想占你便宜。」 我觉得她很体贴,我说:「可是女孩子下的本钱往往多一点,那像我们,两套西装,两件衬衫就妥妥当当,你们光是做头发要花多少钱?」 她笑。 有时候她也跟我说起以前男朋友的事,他怎么追求她,他如何在她家楼下开着车子兜圈子,从七点到十二点,每隔半小时下车打电话到她家,终於在午夜十二点找到她,与她喝咖啡。 后来他们却一直吵架,可是分手后,她又想起他种种好处,忘不了。 我说:「nothinggivenfromtheheartiswasted.itiskeptintheheartsoftheothers.你听过这两句外国谚语没有?」 她说:「只有你是了解我的,」随后她又问:「那又是否你对我好的原因?」她笑。 「你觉得我对你好?」 「是。」 「那就可以了。」我说。 光对女孩子好是不够的,她们往往喜欢傲慢的男人,她们大半有被虐狂。 我太好了。 往往坐在那里听碧莉倾诉以前的罗曼史,一听便是整个上午。 她一点不怕我吃醋,一点不怕会失去我,因为她不在乎我,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她只要说一声「啊,我星期六约了表妹」,我便乖乖开车把她送到表妹家,自己回家看电视,她的电话来了:「我五点半出门。」我便开车去接她。 她那些表姐妹又笑又说:「真是标准丈夫。」 我心中嘀咕:不过是标准司机而已。 但是嘴巴没敢说出来。 事情摆得很明白,这样子下去,我一辈子也别想升级可以摸碧莉的手,她简直把我当一名长工。 碧莉并没有告诉我,她是怎么与男朋友闹翻的。 我见过那个男孩子,高大英俊,而且很有气质,像香烟广告里的男主角。 我问起碧莉。 她光说:「都过去了,提来作什么?」 后来忍不住,她又说:「他不专一,老约些小电视明星去参加舞会,把我搁在家中。」 我点点头,「此刻有很多男人月入三千以上便想做公子,他们又以为约到小明星吃饭便能够攀上公子头衔,多么无聊。」 「我不能够降格把自己与这种女人的名字扯在一起,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自己不原谅自己。」 我笑出来。 「笑什么?」她瞪眼。 「你瞪眼时候蛮有趣。」我说。 男人的幼稚虚荣心,与小明星坐一起,人家指指点点,他与有荣焉。 如此类推,这种男人很难与她共处一辈子,断开就断开了,没什么留恋之处,可是碧莉偏偏又想起他的好处。 难怪有些男人喜欢黄花闺女,事事没有比较,省却不少麻烦。 以此类推,如果女友结过婚,生过孩子,更加复杂,简直不可能有二人世界,无端端加插许多不必要的「情趣」,做后父的还得爱屋及乌,需要多少忍耐力! 想到这里,我几乎想到女校的大门外去等中五女生。 不过追求小女孩子也是很划不来的事。女孩子十岁结了婚,根本没生活经验,不长大,且没有办事能力,做丈夫的,除非打算养活她一辈子。 我叹口气,谁说挑老婆不难呢? 我还是专心一致追求蓝碧莉吧。 星期日碧莉又要到表妹家去,我要送她,她说:「不必了,大伙往姨丈处学搓麻将,有车。」 我记得我说,「学搓麻将都不陪我?」 她笑,「亲戚间总得见面。」 我只好独自坐家中。 下午开车去兜风,顺便买杂志着,车子在红绿灯处停住,就有这么巧,我看到身边一辆白色的平治跑车,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我一停神,发觉居然是碧莉。 蓝碧莉! 她坐在那辆平治里,谈笑风生,根本没看到我。 我心狂跳,忍不住跟住那辆平治驶出去。 他们是往郊外去的,看到浅水湾的影树的时候,我气得已经咽不下唾沫,赶紧回头到家。 倒了一杯冰水喝,我拨电话到她表妹家去。 我很技巧的说:「下午没事,我与碧莉想到你那里来。」 「也该来了!好久没看见你们。」表妹说。 「不会吧,一两个礼拜而已。」亏我还打得出哈哈。 「哈!你们快乐不知时日过,都一两个月了。」 「我联络到碧莉再与你通电话,不要等我们。」我挂了电话。 欺骗。 碧莉欺骗我。 毫无必要的欺骗,即使她告诉我与别人出去,我也不会生气,我自问是个君子人,结婚之前有双方交友的自由,公平竞争。 但是她显然意图隐瞒我。 我一口气在胸间,不知如何是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蓝碧莉! 那夜我睁着眼,十一点半,她的电话来了。 她说:「你与我的表妹通过电话吗?」 「是。」她既然知道,省得我开口。 「你凭什么查问她?」碧莉责问我:「有什么事我们两个人说个明白,何必麻烦到别人。」 她先骂我。 我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与亲戚出去了。」她说。 「为什么骗我?」 「不要说这个字那么严重。」她说:「我有什么责任要把一举一动全告诉你?」 我气白了睑,「我们是朋友。」 「你给我一种感觉,你要的是我的灵魂。」 「你,你这个恶人,」我说:「我认为我们不必再说下去了,大家做人原则的标准不一样。」 她说:「喂!」 我摔了电话。 电话隔三分钟又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 她说:「我最恨别人摔我电话。」她摔了我电话。 碧莉,我从头到尾贯彻的纵坏了她,她视我为草芥,这样强词夺理来伤害我。 男人,她说:买一杯咖啡给女人,便想要她们的灵魂。 我觉得这个评语对我来说是不公平的,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一直守在碧莉身边,随便她怎么对我,我都以她朋友身份出现,我没想过要占有她,从来没有。 我只希望她对我坦白。 第二天我在写字楼看见她,强颜与她打招呼。 我心中诅咒着: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不喜欢追求同事的原因,女朋友容易换,新工作却难找,闹翻了还得朝夕对着,说不定眼睁睁看着她跟别人出去。 我整天早上都不知道干些什么,心中不是滋味,抬头看看碧莉,她维持缄默,涵养功夫好得很呢。 中午,她托人买了饭盒子吃,递一盒给我,她说:「咖喱鸡,很好吃的,别小家子气,赶快吃。」我看她一眼,见她那么若无其事,更加难过。 她说:「我找到新工作了。」 我猛地一抬头,「什么?」 「星期六去见妥的工。人家忽然打电话来,我赶着去,后来我亲叔父,那间公司的总理,请我到浅水湾喝茶,被你看见。」 我忽然沉默了。 「没事先告诉你,是怕万一不成功,你也会失望,明白吗?」碧莉说。 我打开饭盒子,开始吃。 「新工作薪水并不见得好,但是前途不错,现在女人跟男人一样,不得不在事业上多多努力。」 我很惭愧。 「我们还是朋友,是不是?」她问。 我知道在她心目中,我的地位已经被拉低了。 碧莉说:「我知道你关心我,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可是将来……」 我说:「你还想挑一挑,是不是?像我这种人才,你自问到三十五岁也还找得到,找不到也就算了,是不是?」 她笑。 我叹一口气,「我何苦不给自己留一点馀地?」 「你是个很好的人,」碧莉说:「跟你诉苦可以不留馀地,但结婚,坦白的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 我不出声。 「我自己住层小小的公寓,你是见过的,数百尺地方,」她说:「香港寸金尺土,结婚的话,搬到更差的地方去,谁也不想,找处更好的地方,又谈何容易,婚后养儿育女,都是最实际的问题,除非极端不负责任,否则的话,都不简单,我想我们两人目前都没这种心理准备,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你考虑太周详了。」 碧莉说:「我承认这一点,我认为自己是个知识份子,我是想得较多的。」 「这不是你的错,」我苦笑,「你还没提到结婚的费用,蜜月旅行,订婚戎子……」 她笑,「你把我说成一个拜金主义者,听上去也很像。」 我不再说下去。 蓝碧莉以最温和的语气告诉我:不错,她与我很投机,但是她不想生活程度在婚后降低,换句话说,我的经济能力不够,追求一个秘书小姐是绰绰有馀了,但她不在我阶级之内。 我们仍是朋友。 我诅咒她:「我希望你忽然跛了一条腿,到时再追求你容易得多。」 她大笑。 我们算是言归於好。 碧莉在一个月后往新职上任,我们见面就没那么方便。 我发觉女孩子们、永远在找比她们高数级的男人做对象,那意思是,男人们将来可能的妻,都是比他们低数级的人了。在优生学来说,并不见得前途光明,不过社会普遍地接受这种现象,我无话可说。 老实讲,被碧莉如此温婉地拒绝之后,我也打算做咱们部门那位打字小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如果我向她提出约会,她怕开心得三日三夜睡不着。 但我还是坚守岗位,做着篮碧莉的「朋友」,因为我喜欢她欣赏她。 当她正式的男朋友尚未出现之前,我还会继续这么做,这是周瑜打黄盖的故事,我宁愿冒着随时失去碧莉的险,也不想完全得到一位质素较差的小姐。 这种生活自然不会愉快,我时时使小性子,发脾气,约不到碧莉的时候乾生气。 然后公司派我往伦敦见习三个月,回来可能升职。这是一支兴奋剂,我不知道是哪一级上司提我的名,不过枯燥的生活忽然有了转机,我滔滔不绝的向碧莉倾诉着这件事的始末,她非常替我高兴。 我忽然问:「碧莉,撇开其他的不谈,你心中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她一怔,笑说:「我从来没否认过这一点。」 我默默头,「多谢你。」 她凝望我很久,说:「将来谁嫁了你,我都会妒忌。」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舒服得要死,这是碧莉第一次对我有任何表示。 到伦敦正是春天,毕业后第一次回去,居然有归属感,受训之馀颇为空闲,在公园散步,大雪纷飞之馀,写信给碧莉。 碧莉回信说,「想不到你写到一手好信。」 我知道这是我的一次机会,我不会放松,很多男人在约不到女郎午膳之馀,就作放弃论,欠缺诚意,我不会。 星期日夜里,我会打长途电话给她。 开头她并不在家,我留话后再耐心拨过去,三数次之后,她自动留下来等我。 我不介意「追求」这个繁复的仪式,碧莉是值得的,香港的办公厅充塞了各式颜料堆成的仿牡丹,她是罕见的一幅山水真迹。 追求的艺术早已烟没,男女一见面,看电影吃茶跟着跳上床,为寂寞结婚,再寂寞便生孩子,漠视感情与生命……我是老派人,我不轻易放弃,最重要的是,碧莉也懂得这一门艺术,她不会当我是表错情的傻瓜。 她的生日会,在一月,我到国际花店去订花,二十六枝玫瑰花。 女店员羡慕的说:r幸运的女郎,这年头,男人不肯送花了呢。」她眨眨蓝眼珠。 我苦笑。 如果我要风流一番,易如反掌,可是弱水三千,只看中一个篮碧莉。 我心中长记她爽朗的笑容…… 外国的生活非常适合我简单的要求。如果能够与碧莉结婚,留在伦敦,凭她的风趣与才干,我会是最幸福的丈夫……我滔滔不绝地把这一切记录在信中,寄出去,寄出去。 碧莉问:「你知否你到伦敦六十天,我已收到七十封信?」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竟那么能写。 幸亏碧莉又说:「我很喜欢读你的信。」 三个月受训期满,我接到通知,再延期三个月。 我急忙拨电话通知碧莉,她不在家,我打电报回去。 她的电话接到我宿舍,她说:「我很失望。」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我接头,说带有情意的话。 另外三个月。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分别三个月尚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分别六个月就不是那回事,我会失去她。 失去她自然尚有别的女孩子,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 复活节放假七天,我不管三七廿一的买了来回机票返香港。临出门轻描淡写的与碧莉通电话说:「我顺便回来一次。」我不想小家子地说那种「特地回来看你」之类的话,造成彼此的心理负担。她也很大方,只是:「欢迎之至,我们可以一起欢渡节日了。」 在飞机场我看着她只懂得笑,她用力与我握手。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另人,我已经尽了力来追求她了。不过这句话我暂时不会说出口,要等八十岁的时候才会告诉她。 碧约会不会感动,我不知道,我并没有要求什么,她甚至可以不陪我,不理我,她不是我的奴隶。 或者我是傻气的人,或者碧莉是对的,有些男人买一杯咖啡,便想要女友的灵魂,不管身份地位,他们只懂得汲取汲取,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碧莉整个假期陪伴我,我很感激的说:「看,如果你没有空……」 她打断我:「别噜嗦。」 我的假期过得很愉快,而我知道,碧莉已经被我留住了。 临走那天我发脾气:「简直不想走。」 她笑,「你不走,我飞机上岂非没有伴?」 「什么?」我跳起来。 「我请了假往欧洲逛呢,到巴黎刚好是初春,风景如画,本想与你同一班飞机出发,票子都订好了。」 我大喜,觉得晕眩,「那么,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说:「你又来了,事事都要我告诉你,向你报告,有这必要吗?」 「碧莉——」 她转过头来,低声说:「我不能忍受旁的女人嫁你,我想唯一公平的方法,便是我本人嫁你。」 碧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偶遇 芭蕾舞娘: 她与我们都住在落阳道这一列旧的房子里。 母亲说:她身上那条灯芯绒长裤的售价是港币四百九十五元。 有一次我看到她穿着那条牛仔裤走过屋前的影树,影树开始落叶,飘进她乌亮的头发里,她转过头来向我们笑,金色的斜阳衬托起她的面孔,我说:“哗。” 妹妹说:“她真美丽,我好奇她究竟有几岁。” “或许二十三岁。”我骑在树桠叉上。 不过母亲说她不止这个年纪。 母亲跟父亲说:“那个……” (。我的天。) 母亲说:“……一整个夏天穿露背衣裳,到了秋天,本来以为可以天下太平,谁知她穿起紧身毛衣来,又不用胸罩,真恐怖。” 父亲没好气的说:“写封信给环境司,告她染污空气,轰她走,好不好?” “嚼你的嘴!”母亲笑骂。 “只怕天下太平之后,你们这群太太奶奶平空少了谈话资料,无聊得紧哩。”父亲说。 母亲白他一眼,很生气。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她埋怨。 我觉得那女郎很动人。她习惯在早上跑步,七点半的时候我刚起床,可以看到她自窗口奔过,短衫、长裤、跑鞋,我们互相说“嗨”。 八点钟她开车出门上班,一辆小小白色的雪铁龙戴安,经过我的时候向我挥挥手。 她总记得微笑。雪白的牙齿,健康的肤色。 我们不知道她有几岁。 父亲说:“廿七岁吧,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事,不像女秘书。” 我说:“像个大学生,电影中的大学生都是那样子的。” 隔很久母亲说。“她是芭蕾舞娘。” “啊,”妹妹说:“多么浪漫,我一直喜欢芭蕾舞。” 我马上联想到半旧的缎舞鞋、黑白的紧身舞女,纱裙子,leg-er,慵倦的神情,幽美的姿态,一列水晶镇子,琴声咚咚,美丽的女郎一转身随着节拍舞起来,仙乐飘飘……我爱芭蕾舞。 父亲说:“排练时最好看,有种高贵的艺术气氛,正式演出时反而太堂皇刻板……” 妹妹说:“或者我们可以去探访她,她说不定把纱裙子借给我穿。” 她是否曾在巴黎习舞?她是否能说法语? 妹妹跟我说:“有个男人今日来看她。” 我说:“你在十五岁之前有希望成为最伟大的长舌妇。” 妹妹生气的说:“去地狱!” “我才不会去。”我说。 那个男人高大漂亮,三十多岁,爱穿灰色西装和白衬衫。我看到他去探访她,手中拿着黄色的玫瑰花与巧克力糖。 妹妹羡慕的说:“我希望有一日,男孩子也会买玫瑰花给我。” 早上女郎跑步经过我,说:“嗨!” 我问:“那是你男朋友?” 她转头说:“不,我的爱人!”她笑,然后像一头年轻的长颈鹿般奔向前。 同日下午,母亲买菜回来,发觉被锁在门外,她忘了带锁匙。 碰巧芭蕾舞女郎开着小小的车子回来,为母亲爬入露台,钻进玻璃天窗,为她开了大门。 母亲不再叫她“”。她赞叹说:“长得苗条,就有那个好处。” 她请女郎来吃点心。 我与妹妹齐声问:“几时来?” 五点钟她来了。 头发梳成一条粗辫子,穿毛衣与长裤,脚上一双绣花拖鞋,鞋的趾端穿了一个小孔,绣花鞋也有点剥落,她永远都是最自然的。 我与妹妹坐在她面前,她的话不多。 母亲问她:“怎么,好事快近了吧?” 她只微笑,“你是指结婚?” “是啊。”母亲说。 她说:“结婚是另外一件事。” 母亲似乎很了解,随即说:“现在你们年轻的一代都喜欢享受自由。恋爱管恋爱,提到结婚大都不情愿。” 女郎说:“结婚牵涉太广,凡是与一生一世有关的事,我都觉得应当详加考虑。” 她们两人说的话我都不大明白。 母亲最后的结论是:“人太聪明了,反而做什么事都不顺利:过份小心,考虑周详,想想便不敢做。” 女郎笑一笑,“你们一家一定很幸福。”她说。 母亲说:“是的。” 她告辞了,临走摸摸妹妹的头发。 我觉得她有心事,欲语还休。也难怪她不肯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何必平白为邻居们添增谈话资料。 漂亮的女孩子多数寂寞,幸亏她有男朋友。 一天我在门口洗脚踏车,她自外回来,抱着一大包水果。 “吃苹果?”她问我。 “好。”我坐在栏杆上,“谢谢。” 她坐在我旁边。 我问她:“你不打算结婚?” “我很想,可是没有人向我求婚。”她说。 “他没有问你?你的男朋友?” “他不能结婚。”她咬口苹果。 “为什么?”我问。 “他已经有妻子。” “噢是的,电视长篇剧中常常可以看到这种情节,但是你何必选他?有很多好男人愿意娶你为妻。” “你太乐观了。”她笑。 我问:“你快乐吗?” “快乐是很深奥的事。”她说:“不,我并不快乐。” “啊。”我说:“你心中很不高兴?” 她不答。 我说:“你可以到我们家来玩,我们总是欢迎你的。” “谢谢你。”她说。 我抬起头,“啊,你的男朋友在那边,他来找你了。” 她说,“我先回去了。”一边站起来。 “喂——”我叫住她,“我与妹妹能否到你家里玩?”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来,她说:“当然,你们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她向他迎上去,原来她的快乐与否,受他一个人控制。 我摇摇头,或者我年轻,很多事不懂,但我也知道芭蕾舞女郎已经泥足深陷,失去自我,很难再找得到宁静的心情。 回到家,我跟妹妹说,我们可以到女郎的家里去,她欢迎我们。 妹妹欢呼,我们决定星期六下午放学到他家里。 第二天她跑步经过我们的窗口,我约定她。“别忘记。”我叮嘱。 “我不会忘记。”她说:“我是很守信用的人。” 那个星期我一直等待周末来临,很久没有这么兴奋。 星期六妹妹穿上她最喜欢的牛仔裤与球鞋,催我出门。 我在梳头,回头跟她说:“马上来。” 我们走到女郎家按铃,她飞快的出来开门,穿着围裙,表情愉快。 “我做了好多的蛋糕,”她说:“欢迎欢迎。” 妹妹一心一意以为她的家一定像芭蕾舞台,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因为客厅中窗明几净,跟普通人家的厅没有什么分别。 女郎捧出红茶与蛋糕,我与妹妹禁不住那香味的引诱,吃了很多,她自己却只喝不加糖的茶。 妹妹问:“你不吃?” 她说:“我怕胖。” 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可不胖。” 她笑:“那是因为我一向不敢放胆吃。” 这次连我都笑起来。 她一直悠闲地靠在沙发上陪我们说话。 妹妹说:“我一直喜欢看芭蕾舞。” “你看过那几出?”她问。 “我没有看过真的芭蕾舞,但是在电视上看过胡桃夹子与吉赛尔,电影看过天鹅湖。”妹妹答。 她点点头,“不坏呢。”又问:“喜欢那一个故事?” “故事大都太悲伤,我比较喜欢胡桃夹子,够热闹。”妹妹说得中规中矩。 “我下星期会演出吉赛尔,如果你有兴趣看,送票子给你们好不好?” 妹妹很兴奋,“你是吉赛尔?” “不不,”她笑,“我只是其中一个乡村女郎。” 我说:“当然你是吉赛尔,你不必骗我们。” 她后来很谦虚的说:“在我们这个舞团中,大家轮流做主角,我们目的是要把舞跳好,不是争出风头。” 妹妹问:“那么你的舞衣在不在家中?我可以看一看吗?” “舞衣不在家,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你可以跟我看彩排。” “真的?”妹妹拍手。 她微笑,“你这么喜欢芭蕾舞,为什么不学?” 妹妹说:“我只喜欢看,自己跳起来,要下苦功,事情又不一样。” 她听了这话很稀奇:“这位小妹妹真是个聪明人呢。”她说。 妹妹很高兴。 接着她拿出很多画刊与妹妹一起欣赏,都与芭蕾舞有关。 我留意她的神情,她仿佛很愉快很平静,但我知道她看到爱人的时候,连眼睛都在笑,此刻到底有点心思不属。 我提醒妹妹:“我们已经坐了两个小时,该走了。” 妹妹很满足的说:“是,打扰了,你一定很忙,我们该回家啦。” “我?”女郎说:“我除了练舞,简直没别的事可做,别客气。” 妹妹说,“今天是星期六” 她寂寥的说:“天天都一样。” 这当然不是没有人约会她,而是她根本不想跟其它人出去。要不是他,要不就孤独。有选择的人永远不是可怜的人,是以我不必同情她。 我们礼貌的告辞,她替我们开门一直看我们离去。 妹妹说:“我非常喜欢她。” “我也是。”我说。 可是我们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在乎,她并不需要我们。 我们收到她送来的戏票,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 她的表演精彩绝伦。 母亲说:“化了妆像仙子似的……平日的轻佻劲儿也不见了,她个子又高,跳足尖舞真适合。” 父亲也说:“是,我有几个朋友的女儿都学芭蕾,可惜身裁太矮,跳起来不好看,现在她就没这个毛病,看上去顺眼,国际水准。” 我与妹妹两人拍红了手掌。 她出来谢幕时深深鞠躬,我很受感动,我所见这么多女子,毫无疑问,以她最美丽最有气质。那夜临睡,她的舞姿还留在我的脑海中,叫我兴奋良久。 我很愉快,因为精神得到寄托,她是我的真善美。 过没几天,一日夜里,我被杂声惊醒,很清楚听见是一女一男在吵架。 女的说:“这次走了,以后别再来!” 男的说:“既然如此,那么我就走,这样告一段落也好!” 女的开始哭。然后是关门声、开车声。狗接着吠起来。 我想一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我知道吵架的是谁。 我看看钟,三点半。 我在床上转侧,想睡觉,但睡不着。 妹妹也醒了,她轻声问:“他们为什么吵架?” “不知道,快睡。” 妹妹迷迷糊糊的应一声,又睡着了。 我侧耳听听还有什么声音,却再也没有哭声了。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窗子等她跑步而过,明知渺茫,也等了很久。 她并没有跑过。 早餐桌子上母亲说:“这条街静,说什么都有人听得见。” 我不出声。 父亲说:“你去看看她,邻居应该守望相助。” 母亲说:“或许人家嫌我多事呢。” 父亲说:“这不过是借口,你为何不索性说你不关痛痒,不想走这一趟?” 母亲白他一眼,“我与她非亲非故……” 父亲叹口气,“如今有亲有故也没有用,一个女孩子,若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又找不到好的丈夫,一生就很辛苦了。” 我说:“下午我做代表去看她。” 放学我去她家按铃,她出来开门。 她脸色憔悴,见了我还是微笑。 我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她说。 “我特地来看你。” “谢谢你。”她被感动了,眼睛红起来。 “如果你要哭,尽管哭,我不会说出去。”我说。 她忍不住眼泪,抬起头,“不,我是不哭的。” “哭有时候可以抒发感情。”我说。 “当一个人要自己拭干眼泪的话,那还不如不哭。” 我说:“女孩子何必如此好强。” “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是老辈了!”她说。 “他有没有找你?”我间。 “没有。”她低下了头。 “如果他不找你,难道你不会找他?”我问:“你们还讲究这种花招吗?自尊心不应在这种时候施展。” 她看我一眼,解嘲的说:“今天你说话益发老成,你又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事。如果他坚持不肯离婚,我再与他拖下去,也没有意思。” “你仍爱他吗?”我问。“如果爱他,就顾不得了。” 她低头想很久,然后说;“爱他就不顾一切?” “当然,”我说:“现在你不是更痛苦?” 她取起电话筒,又放下。 “别三心两意,”我说:“你总不能一直与他都下去。”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她马上取起电话筒。我看她表情,就知道是什么人打来的,因为她整个脸都松弛下来,眼睛蒙上一层雾。 雨过天晴。 我无谓坐在那里听对白,我站起来轻轻说:“我走了。” 她点点头。 我自己开门,又关上了门。 回到家我跟妹妹说:“我一辈子也不谈恋爱,原来那么痛苦!” 母亲转过头来说:“你现在还小,一副旁观者清的模样,等到年龄大了,碰到心爱的女孩子,保证比谁都糊涂。” 我不服气,“花这么大的劲谈恋爱,划不来。” “愁苦多,快乐少的事情多着呢。”母亲说。 我耸耸肩,“是他们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原来开心的事,现在变成这样。有妻子又不肯离婚的男人,就不应去招惹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明明知道他是有妇之夫,就该避之则吉!” 父亲放下报纸说:“你这孩子,说得慷慨激昂,一片大道理,告诉你,有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 我不响了。 母亲说:“将来等他恋爱了,我们把这番话再学给他听。” 过几天那女郎又开始跑步。 天天早上我问候她:“好吗?” 她点点头:“好。” 有时好,有时不好。有几日她特别活泼,有几天很低沉。 但是她仍然那么美丽。 秋天的时候她到夏威夷旅行。 临走时告诉我们夏威夷的风光。 我问:“一个人去吗?” “是”她说:“我总是一个人旅行。找不到女伴——男伴呢,有是有,但是人家请我我还未必有兴趣,省得回来水洗不清。” 我微笑,妹妹并没有听懂。 妹妹说:“我长大了也希望像你这样到处去旅行,有很好的事业。” “千万别像我,”她急急忙忙的说:“你将来自然比我幸福得多,你别存这种幻想。” “我并不觉你有什么不好。”我说:“我认为你这样批评自己是不公平的。” 她笑。 她总共去了半个月、自夏威夷到三藩市回来送我们纪念品。 母亲说:“她对你们俩个倒是不薄。” “是的。”我也承认。 她送给妹妹一大堆贝壳,彩色缤纷,形状美丽,妹妹喜欢得很。 她说她就快会很忙,另一季的表演就快开始。 那个高大的男人仍然与她在一起。 无论从那一角度看,我都觉得他们是一对,不知道怎么,两人不能在一起。 冬季很快来临,我们身上添上大衣。 那日我打羽毛球回来,经过她的家,看见一位年轻的太太在敲门。 我说:“她不在。” 那位太太转过头来看着我。她很年轻很漂亮,我知道她是太太,不是小姐,因为她穿得十分美丽华贵,一个女人靠自己赚钱,决没有本事如此的穿,况且在大白天底下,她还戴着一整套的红宝石首饰。 “你可知道她几时会回来?”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 “通常她几点钟在家?”年轻的太太问。 “我不知道。” “谢谢你。”太太转身走开。 她的车子有司机,送她离开。我很好奇。这可是什么人呢? 傍晚女郎回来,我跟她说有人找她。 她马上紧张起来,“什么样的人?” 我把那位年轻太太的模样描述一次。 她说:“啊,知道了,她终于寻到我了。” 我问:“她是谁?” “傻孩子,她是我男朋友的妻子。” “呵!”我惊叫起来,“那你怎么办?嘎?那你怎么办?” “你倒是很替我着急。” “自然!”我说:“她会伤害你吗?” 她反问:“你见过她,觉得她是否美丽?” “长得不错,”我答:“但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怎么不同?” “你比她好看。”我说:“我喜欢你。” “可是人家娘家是做生意的大族,我什么也没有,”她说:“我只是个芭蕾舞娘。” “你有气质,有天才,你是艺术家,你不可小觑自己。” “是吗?”她没有信心,“我想他永远不会跟我走,永远不会。” “为什么?” “他很怕他妻子。”她绝望的说。 “那么你就不该这么迁就他。”我说。 “我怎么办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离开他吧。”我说。 她的脸色转为灰白,“不!不!”她说:“我会死的。” 我说:“你不会死,再也没有人为爱情而死了,你会很伤心,你会哭,然后隔一段日子,你又再生存下来,再认识别的男人,事后想起这段感情,你会觉得可笑。” “你这个孩子……你的心肠这么硬。”她掩住脸。 “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我解释,“恋爱中的人们我见得太多了。” “我不会忘记他。”她说。 “你会的,一切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我说:“别担心,很快你会发觉没有了他,太阳一样的升起来,花儿一样的开。这个世界上不愉快的事与快乐的事一般多。” 她说:“你这个小大人,你懂得倒真多。” “你不能坐在家中等那位太太来收拾你,我看你还是快搬走吧。”我说; “搬家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生气了。“你一点决心都没有,叫别人怎么帮你呢?” 我告辞。 她根本不想离开那个男人,不幸的事是迟早要发生的。 母亲说:“儿子我警告你,你别理闲事。” 我说:“我只是关心她,她苦恼无助,我是她朋友,多多少少得尽点力,你说不是吗?” “是是”母亲忽然调皮的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我不服气,“妈!人家很彷徨呢。” “不过儿女私情!”母亲说:“不是什么大事!” “你为什么不去劝她?”我问。 “过一阵子就好了,何必劝?”她说。 “有人为爱情自杀的。”我说。 “不会是她!”母亲很肯定,“她冰雪聪明,应当明白人只能活一次,坏的不去,好的不来,她这么年轻貌美,机会多得很,只要静下来想一想,马上会回心转意,到时那个坏男人来求她,她未必答应。” “我仍然很担心。”我说。 “快睡吧。” 我回房间,坐在窗前做功课。 有人轻轻敲窗子,我打开窗户,女郎站在窗外。 “你怎么来了?”我意外。 她说:“我爬进来坐一会儿,你不介意吗?” “呵,”我说:“欢迎之至。” 她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攀过窗子跳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她低声说:“他们俩夫妻找我,在前面敲门,我从后门溜了出来,心很烦,到你这里来定一定神。” “怎么可以!”我说:“他没有表示?” “他怕都怕死了,妻子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动都不敢动。” “那么当初他为什么要爱上你?” 她悄声说:“我觉得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根本是。”我说。 她叹口气。“我决定搬走了。” “到哪里?我们来看你。”我大喜。 “到纽约,那里有人请我跳舞。” “去纽约?”我问。 “是,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你十分爱他,是不是?”我问。 “是,我确是爱他,但是他不爱我。”她说。 “你总会找到爱你的人,你放心。”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谢谢你。” 过一会儿,她侧耳细听说:“他们走了,我得回去了。” “再见,好好睡。”我说。 她又自窗口跳出去。 这次之后她很快的搬走了。 男人来过几次,他很伤感的徘徊在门外,有一次我碰见他。 他问:“她有没有留下地址?” 我很替她高兴,“没有,听说她搬到纽约去了。” “你们都不喜欢我,是不是?”他低声问。 “是。”我毫不讳言。 “有很多事你们是不会明白的,你们还小。” “不,”我摇头,“我很明白,你不爱她。” “我爱她——” “先生,”我说:“如果这种爱是你的标准,你还是不要爱人的好。” 我让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哀恸。 我们从此以后没有再见过那个女郎。妹妹非常想念她,我也是每当有芭蕾舞节目上演的时候,连父亲都会说:“那么多芭蕾舞娘中,以我们从前的邻居最美呢。” 以上是她的故事。 别离: 康乃明跟我说:“我决定到加拿大升学读硕士。” 我很惊异。我以为我们两人的关系已经下了定议,再也不会有更改,没想到他会有这个新花样。 “几时决定的?”我问。 “就是这一两个礼拜,我与爸妈商量过,他们都觉得再读深一层比较好。” 我维持沉默。我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你放心,茱莉,我两年就回来的。”他安慰我。 我忍不住笑,“我有什么不放心?你管你去,我自在香港做我的工作,我为什么不放心?” “你不怕我认识别的女朋友?”乃明诧异,“妈妈说你会是第一个反对的人。” “你妈妈并不见得十分了解我的为人。”我冷冷地说。 乃明有点兴奋,他并没有发觉我声音中的寒意。 “茱莉,为什么你不到加拿大来?我们一起念硕士。”他说:“你说如何?”“我对加拿大这地方没兴趣。旅游倒是不错,去读书冰天雪地的,捱那么几 年,早已人老珠黄。乃明,人各有志,我认为香港大学的文学士已经足够。” “那么你来探望我。”他笑说。 “偌大的旅费。”我微笑,“我情愿再上一次欧洲。七年前我到过加拿大,只觉得每个城市都差不多。” “那么我暑假回来探望你。”他说。 “也好。”我说:“先谢谢你。” “茱莉,这次去我很不放心你。”他忽然说。 “话怎么反过来说?”我问:“你不放心我?”,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在香港并不多,气质好最难得。王老五们不是不肯结婚,而是才貌双全,脾性高贵,家庭背景健康,又没有纠缠不清历史的女孩子太少。” 我又失笑。 其实我心中十二分气苦,根本没有任何地方是值得笑的,但我反而觉得滑稽——与乃明认识四年,自大学开始到现在,他却说走就走,没有一点交待——就这样? “我一定写信给你。”他说。 但是我不相信信件,写信是最虚伪的事。 “我们可以通电话。”他说。 我点着头。我什么都点头。 我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开头是三天一封信,后来是一星期一对,再后来是一个月一封,再再后来……就没信了。这种事见得太多,听得太多,自己一旦遇上,也没有什么埋怨,仿佛已是个现成的过来人,没有大大的惊异。 “我不舍得离开你。”乃明说。 我说:“是吗,那么就留在香港吧。” “可是我的学业——” “如果学业较为重要,何必以我为念?” “茱莉,你还是不高兴了?” “没有,我很高兴,男儿志在四方。”我说。 “我们或者应该先订婚再说上” “不必。”我断然的说。 ——订婚。他在加拿大如果找得到更好的,马上可以解除婚约,如果找不到,则可以回来娶我。 ——不必了。他既然选了学业而没有选我,很好,我尊重他,但是我不会做望夫石,日日夜夜盼他回来,现在年头不一样,女人们都学坏了。 “我们明天再见面。”他说,“我来接你。” “恭喜,我很替你高兴,想做一件事而有能力达成理想,这是最幸福的。” “茱莉,我会回来的。”他说。 这句话令我想起二次世界大战的蒙哥马利元帅。不知为什么,我又笑了。 待我上了楼,进入屋子,放下手袋,我才真正的生气,把鞋子摔到老远,坐下来,用手掩住脸。 乃明要离开我了。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们会结婚的:等两个人的收入都好一点的时候,等时机成熟,等我们性格稳定,等……再也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走后回来的机会有多少我不管,他一走的意思是我得另外找一个人来代替他,一切要从头开始,我白白在他身上浪费了四年的感情。 也许话不能这么说,他曾经带来不少快乐的时光。爱情……爱情是一刹那的欢偷,得到过,就不应再有抱怨,有些人一辈子也没享受过男欢女爱,因此标榜友情,朋友与朋友间算什么,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哪。 失去乃明……我不认为可以再找回一个乃明,女人老得快,这几年一过,再多的金钱,再成功的事业,都变成一大堆累赘,我实在不愿意乃明离开我。 我一夜没有睡好,倒点酒喝了还辗转反侧。 第二天电话在耳边一直响,我自梦中取过话筒,那一头是乃明。 我忽然想到他这一走再也不会打电话来,心头一酸,两行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 “喂,茱莉猪!”他在那边说。 因为我比他贪睡,所以他一直叫我茱莉“猪”,大清早听到这个称呼,我的眼泪更加急流。 以后我要买一个闹钟,以后他不再会打电话来叫我起床,以后我得自己买一辆小车子开着去上班。 “茱莉——?” “是,我半小时后马上好。”我说:“楼下见。” 等乃明来接我的时候,我的气已消一半。 “你几时走?”我问。 “九月。”他说。 我点点头。“我们还有三个月。”我说:“乃明,这三个月里,我们不要吵架,我们不要见其它的人,好不好?” “茱莉,你怎么了?”他拍拍我的脸颊,“我们之中不是有人患了绝症吧?只剩三个月,什么意思?” “真的,”我微笑,“以前我不懂事,闹意气,现在我都要补偿你,我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 “茱莉,你说这种话,真叫我难过。” “幸亏是夏天,我们下班可以去游泳,我发誓会学好滑水,我不会令你失望。”“一定。”他说:“你一定学得好。”忽然之间,他的眼圈也红起来。 我们两个人居然相敬如宾起来。以前连吃中饭的地点都可以争论半日,现在我觉得时日不多,不如相让于他,于是尽量顺从。 而且我表现得很愉快。既然这一仗输了,索性输得漂亮点。要哭,回家伏在枕头上哭,不要在他面前淌眼抹泪的作怨妇状。天下没有二十三岁的怨妇,三十三岁也不必做怨妇,在二十世纪,这个名词应该早被废除。 我们更加接近,更加亲热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好的忍耐力。我爱他。我爱他超过爱我自己,所以我不再计较“得”与“失”。我原谅他。 因做得这么自然,连自己都苦笑。 我们合资买过只快艇,叫“明莉”,他叫乃明我叫茱莉,两个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他滑水时我开船,他开船让我滑水,虽然简陋,但其乐融融。 现在这只快艇需要处置。 他说:“留给你用。” “我一个人有什么用?卖了它吧。” “我不舍得。”他说。 一只快艇不舍得,倒是舍得我。我鼻子发酸。 “留着也没用,我一个人难道还驾着它出海不成?”我说。 “我会回来的!”他跳起来。 “等你回来,它早生了锈,漏了底,”我笑,“还管用吗?回来再买新的好。” 他颓然,“说得也是。” 于是我们决定卖掉它。 真是伤心事。我忍不住有一丝黯然。 乃明说:“回来我们买一艘更好的。” “对。”我说:“不打紧。” 那夜我哭了。一个月过去,时间越来越短,我们相处越来越和治,我伤透了心,却闷在里面不发作,长着一脸的小疱。 乃明说:“你怎么皮肤不好?” “老青春,要不就是更年期。”我笑说。 “菜莉,你会等我的吧?”他问:“会不会?” 我抬头问:“你说会不会?” “我不知道。”他说。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日子那么长,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你要我怎么样?日日坐在家中等你的电话?”我看着他。 “我希望是,谁不自私呢,但是这种要求,我怎么提得出来?”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笑。 “你的心情真好!”他自我一眼。 他还发我的脾气!发脾气的那个似乎应该是我。 “茱莉,对不起。”他说:“茱莉——” 他说不下去,我也知道话已说尽了,这两个月来,是我挖空心思在讨好他,因为正如我说,我想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像我们这种年纪,人在人情在,爱情一分开便不再是爱情。两年。念完硕士他尚可以念博士,博士念完,女朋友也老了,更加笃定,索性再拖一年研究院,然后挑一个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娶了她。这种事在小说中读得太多,尤其是台湾小说。我不会做这种悲剧的女主角。 我与乃明在一起快乐过就足够,时间就算不与他在一起,也是要过的,我不能说他耽搁我。 但是在香港守着,为他立贞节牌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是十六岁的女孩子,过了十八,还有二十,过了二十,还有廿二,我不能像她们那样牺牲,我自爱得要命。一段爱情,如果要死的话,挽救无力,我只好让它死,去寻找更新的。我的时日无多。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虎视眈眈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说来说去是不甘心。 也算难得,虽然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大重要,但总算有点地位。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你以后怎么上班?”乃明问我。 “与白色武士骑一匹马。”我眨眨眼。 “别这样好不好.”他真的生气了。 “我的梦幻车是雪铁龙戴安。”我说:“香港没货,我将设法去订一部,天天开着车子上班,开销直线上升,只好在衣饰上头节省,真惨,我是这次最蒙损失的一个人。” “你知道就好。”他拧我的面孔,“你舍得我?你舍得不跟我到加拿大去?” “乃明,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已在香港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很好的职业,我最喜爱曲嗜好是阅读中文书藉与沙滩游泳,你想想,叫我搬到加拿大,我会不会快乐?” “与我在一起还不快乐?”他抢白我。 “如今的女人很难侍候。”我狡猾的说。 “茱莉,你不爱我。” “不,我很爱你,可是人的生命中,有很多事是比爱情重要的。”我说:“以前我们女人生命中只有男人,现在女人也有自我。乃明,对不起,我觉得加拿大简直是个沙漠,就算升学,我也选欧洲,不能跟你跑。” 他沉默。 他问我:“你想我留下来?” 我摇摇头,“这完全是你的自由,我不会要求你留下来,伯母说得对,多几个头衔,只有好处。,将来社会人浮于事,竞争剧烈,做男人要负责家庭,比做女人又辛苦很多,没有真才实学,如何为妻女争气?大丈夫……感情算什么?我又有什么理由叫你留下来?我并不是那种自私没出息的老式女人。” 他说:“如今感情真正贬值了?” “不不——”我觉得很累,说不下去,又作最后的努力:“我并不是那种甘心作一辈子小家庭主妇的女人:与公婆夹着住,教书赚三两千块钱,开部日本小车,周末与亲戚搓小麻将,养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妹妹陪他,乃明,人各有志,我希望到老都有伴侣陪着坐咖啡店,在沙滩上散散步。我怕你一去加拿大,便入了那个辙,壮志消沉,入了人家的国籍,享受人家的福利服务,未老先衰。我不会快乐,乃明,即使我爱你,我也不会快乐。” 他看看我。 “乃明,正因为我爱你,我不会改变你,我自己认为我是个有见识的女人,我要嫁也不嫁老婆奴,既然我们的志趣分歧——”忽然我哽咽起来。 他把我拥在怀里。 这是我们交往四年来,我第一次对牢他哭。 “我会回来的,”他喃喃的说:“你不需要一日煮三顿饭,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营营业业,我们把时间用来阅读,旅行,进修,我会回来。” 麦克阿瑟终于走了。 我并没有去送飞机。想象中飞机场内挤满亲友,大哭小号,喧闹万分。我要上班。刚巧那是一个大忙日,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班机已经到东京了。 那日我自己开车回家,很久没开车,挣扎好久才到达家中,倒在床上,才知道什么是寂寞。我自小一直有男朋友相伴,乃明在芸芸来生中打胜仗,成为我的爱人,四年来我们相处得极佳,这是我生平第一个弧独的周末。 父母知道乃明到加拿大去,简直视他如逃兵。 母亲说:“要结婚的话,马上可以结,不必拖你拖四年,他拖四年,我女儿都成老太婆了。” 第二个月便有男同事约会我。我立刻赴约,并没有耽家中,因为我“只”廿三岁,所以他们对我都很客气。不过大多数一听见我独自租公寓住,便觉得“她已不是处女”,面露不欢之状。 我写信给乃明也有提及。 当天气转暖,乃明的信一日比一日来得稀疏,因为我早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一切尽在意料中,故此也没有什么话说。周末仍然忙着赴约,周日忙着做工。 母亲问。“乃明信中说什么?” “大多数是他在学校中的琐事,十分幼稚,我也没什么心思回复他。”我说。 “有没有新的男朋友?”母亲问。 “有。” “有没有可以托以终身的男朋友?”母亲问。 “怎么托法?”我笑问:“全托?半托?” 老人家若无其事的说:“当然全托,否则还要你贴他?告诉你,你家可没有楼宇剩下让你收租渡日,你所有的也就是你自己。” “全托很贵。”我吐吐舌头,“恐怕他们负担不起。” “负担不起,出来约会女孩子干吗?揩油?”母亲大发雷霆。 “大家挑呀,挑得头昏脑胀,眼花瞭乱。想想还是从前盲婚好得多。”我笑。 “你还是喜欢乃明,是不是?”母亲问。 “是。”我承认,“乃明的收入也不多,家境平常,人也自私,脾气也不佳,不知怎地,我们两个投缘。” “乃明大方。”母亲说:“一个男人只要大方。” 是的。我想;这是事实。开头的时候他并没有计较得失,可是他得到的比谁都多。 “快暑假了,也许乃明会回来。”母亲说。 “回来也不过是一,两个月,转眼间又走,我一不是他冷宫里的妃子,二不是王宝钏,我还望穿秋水呢,我不相信我会这么没出息。” “你与他斗气?”母亲问。 “没有,”我说:“我根本没落希望在他身上,如果我对他还有思念,做人就很痛苦。” 乃明暑假并没有回来,他到南美洲去玩,寄很多明信片回来,照例为“希望你也在这里。”真是无聊,渐渐我也不在乎他的缺点,反正在香港我也有别的伴侣。 过了暑假,我们一直没写信,圣诞节我给他寄了卡片去,就是这样。 假期除出睡觉,就是玩耍,我买了六件漂亮的长裙子,加上去年的银狐,哪里都去得,我成为“社交名媛”。母亲摇着头叹着气。 我玩得兴高彩烈,真奇怪,怎么会凉簿至此?那时候为乃明流的眼泪呢?到底四年的交情,怎么一转眼就忘了?怎么会这样?人家说年轻的女孩子是最残忍的,如今想来真正不错。 “那个时候,真不知道为何会为他与家人闹得天翻地覆,跟足他三年。现在?现在给我三百万也不干,倒不是看着他恶心,而是没兴趣,毫无反应。”一个女朋友说。 由此可知簿情寡义的不止我一个人。 从十二月廿四至一月三日,连续一个星期我都出去跳舞吃饭,不是在别人家中开派对,就是在夜总会中喝香槟,忽然之间我觉得自由。 各有各的好处,跟牢一个男朋友,有种亲昵,熟络,安全。常常与不同的人约会,自由,轻松,没有责任,享乐的时候是完全观感上的,毫无心事。 心底下我会闪过乃明的影子。在很底下,很黯然的,然那——像在大雨中看到男孩子为他的女朋友打伞”半边肩膀淋得湿透——像夜半梦回,有心事要说,不知道找那一个才好。 一月五日,我正在梳洗预备上班,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那边是乃明。 “乃明?”我一嘴的牙膏泡沫,“好吗?” “为什么一连七八天都找不到你的人?” “什么意思?”我愕然。 “我日日夜夜打电话给你,没人接听,你的节目这么多?” “你怎么了?你发神经?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我没有资格—?” “当然没有!你走之前又没有搁下三年的米饭钱给我,我干么要听你的?你真好意思,前年九月去的,到今年一月份才打电话来,我见了你面还未必把你认得清楚呢,真滑稽!”我怒气冲冲的放下电话。 走到楼下看见小张站在那里。 “小张!”我诧异,“你?” “是,来接你上班。”他说。 “我自己有车,你何必麻烦?”我笑。 “这是早上唯一可以看到你的机会。”他坦白的答。 “真的?”我把手臂伸进他臂弯里。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我现在心情不一样。我问:“小张,假使很远的地方,有个朋友打电话来质问我假期在什么地方玩,我该怎么答?” “很远的地方。多远?”小张问。 “加拿大。” “朋友是男是女?” “男人。” “叫他去死。” “为什么?” “他管你去过什么地方?你有没有管过他?如果他要管你,叫他娶了你,管你一日三餐房租零用。” “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说,。 “他那么紧张你,为什么要离开你到别的国家去?” “而且他已经有三千日没有见我了,头尾跑掉两年有余。” 小张说:“这人脸皮一流的厚。你仍然爱他吗?” “不可能,如果他不做类似的傻事,情有可原,将来大家见面,还是朋友——本来我想给他留个好印象,但他没有给我下台的机会。” “感情最容易变酸,比乳酩还容易坏。” “说得没错。”我很惋惜。 “你们在一起很久吗?”小张想打听什么。 “二千年了。”我狡猾的笑。我恢复了一贯的聪明调皮。 小张看我一眼,“人家都说追求你最难,因为你自己什么都有。” “我没有丈夫。”我笑说。 “这谁不知道!”小张笑。 乃明的电话绝了迹。又过一个星期,小张送我下班,在门口下车,我向他道再见的时候抬起头,仿佛看见乃明站在我家门。 我以为眼花看错,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小张向我扬扬手,说“明天见”,开走车子,然后我看清楚那人真是乃明。 “茱莉。”他走向前来叫我。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一点惊异也没有。 “我想念你。”他说:“回来看你。” “是吗?”我淡淡说,“你应该先打个电话来,我今天在公司做足一天,累得很,不想出去。” “那么我陪你休息,我想与你说说话。”他说:“刚才那个是谁?” “同事。” “你自己不是有车子吗?”他喋喋不休,“为什么不坐自己的车子?” 我站在门口跟他说:“我高兴做什么,是我家的事,好不好?” “你怎么变了,茱莉,为什么还不上楼去?我们在这里要站多久?”他问。 我端详他,我发觉我并不认识他。这个乃明不是二十八个月前的乃明,现在他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 “我不打算与你上楼。”我说。 “为什么?”他瞠目。 “我的公寓不是你的休息室。”我说。 “茱莉!”他拉住我。 我挣脱,“放开我——” 这时候小张的车子忽然兜回来,停下,他自车内探头出来:“你没听见?她叫你放下手!” “小张!”我如遇见救命王菩萨似的奔过去。 他推开车门,“上来。” 我跳上他的车子,关紧门,我跟乃明说:“你走吧,我不愿意见到你。” “你——”他愤恨的追上来。 “你如果早一年半载来,我的态度又不同,现在太迟了,因为你只顾到你本身的需要。你得到过机会,机会错过之后永不回头,你走吧。” 小张等我把话说完,就开动车子。 我把脸埋在手中。小张问我:“上哪儿去?我们去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点点头。 坐在咖啡店里,小张善解人意,不问也不出声,只是陪着我。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说:“你会觉得我很冷酷吧?” 小张说,“不。” “为什么?”我抬起头。 “是他先离你而去的,当时他并没有理你的死路,你生存下来是你的本事,你们之间的事当他离开的时候早已告一段落,他这次回来见你,不外是因为他没有见到更好的女孩子,至于你,你回不回到他身边,完全是你的自由与选择。” 我很感动,觉得他非常明事理,并且能够在短时间内把一段复杂的事分析得 “再且你一定经过一段伤心的日子,”小张说“他知道吗?他在乎吗?感情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正如你说的,他有过他的机会,他错过了,没得好怨。” 他看我一眼,说下去:“我陪你回去,如果他还站在那里,或是骚扰你,你尽可以报警。” “是的,”我说“我对他再也没有感情。” 小张送我回去。乃明并没有站在门口。我松口气,奇怪,以前那么使我跳跃兴奋快乐的一个人,现在使我这么厌恶,真是奇怪。 我上楼,与小张道别。 以后我都没有见过乃明,他也许回加拿大去了,也许没有。在他离开我之前,他应该考虑到这个后果。 因为我对他好,他就认为我是他家客厅家私的一部分,太可笑。 我所遗憾的是:我曾经尽力想给他留一个好印象,而他还是恨我了。 我跟小张说:“男女之间没有爱,仍可以做朋友吗?我不相信。” 他但笑不语。 我则低下了头,我与康乃明的故事,至此为止。 等你: 我约秉森在克佑公园的玫瑰圃等。 是深秋,飞机到伦敦,我赶到酒店,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给他。 “想我吗?” “想。” “下午二时在克佑公园。” “好。” 情人的对话大同小异,不外如此。我感慨的想:有多少人能堪破情关? 放下电话洗一把脸,叫一客三文治充饥,我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一盒纸包裹的礼物,上面有他的笔迹:给我所爱的人。 我拆开来,是一只金手镯,我戴上,躺在床上。 椅背上搭着他换下来的外套。 这是我们一年一度的幽会。 我叫计程车到克佑公园,正下毛毛雨,空气明澄清晰寒冷,玫瑰花尚且盛放,开得碗口大。 第一次遇见秉森就在这里。我独个儿,他陪朋友游览。 我请他替我拍照,他给我卡片。 在欧洲,但凡说英语的,都好算亲人,碰上黄面孔,博士与唐人街餐馆侍役都做朋友。我与他约好在夏蕙吃晚饭。 秉森在英国的生意做得很大。 他对我无微不至,我觉得有安全感,他成为我生活的一部份,一切变成习惯以后,我不想离开他。 我们在一起过了四年。 秉森远远的走来,他撑着黑色的雨伞,我趋向前去与他拥抱。 “你好吗,我的小虾。”他亲吻我。 “你呢?”我问,“家居如何?” “都很好,我已在夏蕙订好桌子。” 我们散步,雨渐渐密了。 秉森下午告了假,我们回酒店休息。 “怎么样?你愿意到大陆,还是留在英伦?”他笑问。 “什么都好,只要与你在一起。”我说。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他点点头。 “你妻子的健康如何?”我问。 “最近更不堪,”他的声音低下去,“因为电疗的缘故,头发脱落很多,看样子只是拖时间。如果她没有病,我反而可以名正言顺的向她提出离婚-;——” “我们出去逛逛马路,”我温和的说:“有人托我买大衣。” 不想他说太多。 我绕着他的手臂,心中很愉快。我并不知道是否真正爱他,爱情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来了,当事人迟迟不发觉,去的时候,静悄悄,不易知晓。 我们在夏蕙跳舞,秉森看上去很内疚,我早已习惯他的情绪,自管自享受着音乐。 我不认为我会与他结婚,婚姻关系至少在开头的时候应是纯洁的,不能掺杂,我与秉森比较像老朋友,无话不说,两人大不避忌,我与他的感情有很多砂石。 我问:“要不要回去看看?” 他说:“我把酒店号码留在家中,有什么事,他们会找我。” 那意思是,最好不要离开伦敦。 去年我们在湖区。 我跳跃,为那漫山遍野的黄水仙与云德米尔湖。 秉森问:“怎么了,你不如去年快活。” “我不知道,秉森,我心中还是很高兴的。”我说。 他握着我的手,“你还是在等我的,是不是?” 嗯。 第二天,家中电话来了,他得赶到医院去。 我在伦敦落了单,也没觉得不值,一万哩路赶来看情人,情人去看他病重的妻。 我利用空闲的时间去探访女友。 “你仍与梁秉森在一起?”她问。 我微笑。 “我不打算劝你,有些女人因嫁得不错,一副成则为王的样子,批评女友的行为举止,其实不过是运气略好,没什么稀奇,不见得嫁得上等男人的女人都有德有能。”她说:“出来玩玩吧,今天晚上家里有派对,有几个不错的单身汉,你不妨挑一挑。” 我点点头。 女友道:“我是梁秉森,我就不敢让你空下来,这些年来他占你便宜占惯占尽,他没想到你一旦离开,他会很空虚痛苦。” “以他那个身份地位,找情人还不容易?” 女友说:“是,也得看是什么样的情人,没有知识的他肯要?——不说了,准八时我派人来接你。” “我自己来得了。” “我不是那种小家子,请单身女人赴宴,叫人家万山千水的自己叫车,还要埋怨别人住得远,” 她干脆说:“那还不如不请,谁没吃过饭?不见得会在我这里认识了威尔斯亲王去。” “很好。”我说。 我发了疯,跑到时装店去买的士够晚装,低领口的红纱裙,钉满珠子,那种伧俗的美。 派对很热闹,我很挂念秉森,却没有心痛的感觉,我变了。 以前想起他,心中总会牵动。 我自由地跳舞,迹近表演式地在人家客厅中转动。 女友递上一杯香槟,笑说:“你现在也很肯玩,大家都说你漂亮。” “女人只要还年轻,打扮起来,人人差不多。”我说。 “今晚的男士怎么样?”她问。 我摇摇头。 “书房里还有一位,来看看。”她拉我。 书房里一个年轻的男人用耳机在听音乐,看见我们连忙站起来,忙中把耳机拉了出来,我忍不住笑。 他讪讪地说:“对不起。” 我坐下来,女主人为我们介绍。 张君达很年轻很有气质,对我颇为冷淡,主要是我这身打扮,人们对于浓妆的女人没信心。 他很爽直,女主人走开以后,忽然问我,“你眼睛为什么画得那样?我打赌如果你把油彩洗掉之后,你会漂亮一半。” 我瞪着他,他有点害怕,忽然我狂笑起来。 “你很对。”我说:“我会洗掉。” “不生气?”他问。 “不。”我说。 “我陪你回家,这里太吵,等你洗干净面孔,换上端正服装,我们去吃意大利比萨。” “ok。”我说。 我又要行桃花运了。 张君达浓眉大眼,有一种憨气。他送我回酒店,我洗完脸穿上球衣粗布裤,他说:“我的天,你是个美女呢。” 因为说得诚心诚意,我很高兴。 我们坐在小店中吃比萨,他把他一生的事告诉了我,他只用了几句话:自从三岁进幼稚园,读书读到今天,现在做研究院,家中小康,他是独子。 他说:“我母亲希望早点看到我成家立室,养一打子女。” “一打?”我吃惊。 “你不喜欢孩子?”他问。 “呵我喜欢孩子,很小的那种婴儿,”我兴奋的说:“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懂——”我停了停,“不过他们是无辜的,生到这个世界来痛苦多过快乐。” 张君达说:“你不应该这么想,既来之则安之,我觉得生活很不错,看,今天我认识了你。”他眨眨眼。 我笑。 他有他的好处,我懂得欣赏,如果我与他在一起,关系比较正常,也比较健康。 那日很夜才回到酒店,秉森的电话跟着来了,他很不高兴,责问我:“你去了那里?” 多年来我在时间上迁就他,他早已被纵坏,其实我有我的自由,不由他过问。 张君达约我到巧思郡去逛,我答应下来。 我很寂寞,心情也不好,我没有理由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发闷。 早几年我会替秉森担心,他的烦恼即是我的烦恼,可是日子过去,秉森的付出日少,我的想法不一样了。 我与张君达在巧思郡玩了一整天,他与秉森有一个共同点,知道我有犹疑不决的毛病,因此小事从不征求我同意,带点命令式的语气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也乐得不动脑筋,言听计从。 他的肩膀强壮有力,靠在上面很舒服。 “住酒店多浪费,”他说:“我的公寓有客房,你可以搬来。” 我笑,“人家说什么不打紧,最糟是怕你将来会说:这女人,认识才三天就搬进我家来了。” “如果你认为我们有将来,别那么早回香港。”。 “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会有发展。”他很肯定。 “你知道什么?”我笑:“我是一个陌生人。” “我对自己有信心就行了。”他说。 我陷入沉思中。 我想我的感情生活需要一个大转变,我并不见得会嫁给张君达,但这样子无止境的迁就秉森,他不嫌烦,我都觉得烦。 应该是离开秉森的时候了。 那天回到酒店,我伸个懒腰。 想到两年前,巴不得秉森会离了婚娶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很惆怅,是秉森不好,他没有灌溉这一段感情,否则可以省下我不少麻烦:换男朋友需要太多的精力,是一种浪费。 我睡着了。半夜电话铃响,我丢过去一只枕头罩住,不想听秉森噜苏。 没想到他第二天就赶出来找我。 我刚预备离开酒店去买点东西,秉森怒气冲冲地问我:“你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若无其事的问:“你太太呢?健康情形还好吗?” “那不是问题。” “那太是问题了。”我说:“回答我。” “没有好转。” “那意思是,我又得等下去,因为你要做一个理想的丈夫,所以我得一直忍耐。” “这些年都这么过了。”他的态度软化。 “正是,我不想一辈子都这么过。” “再忍一忍。” “有这种必要吗?现在我的心不悦。”我说:“我看大家都不必再拖。你是不会离婚的,何必呢?你在我身上已得到了一切,不必负责任而享受权利,你绝不肯抛弃妻子做丑人,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在等她死。” 他很吃惊。 我说:“我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只是说不出口,提不起勇气,我们的感情早已变质,你没有小心呵护之故,明白吗?” “你准备离开我?”他问。 “最后一次机会,”我说,“马上离婚。” “你知道我不受恐吓。”他说。 “很好。”我取出空箱子,开始整理衣物 “你到什么地方去?”他急问。 “不关你事。” “我们就此分手?” “我想是,除非你打算大排筵席。” “你另外找到人了?” “不关你事。”我说。 “告诉我!” “没有,”我说:“没有其它的人,你对我的虐待还不够?我尚不能离开你?” “你不要听外人的闲言闲语——” 我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脑儿塞进箱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走了。” “你别后悔!” “我或者会后悔,”我说:“但我不会再回来,你永远不会跟我结婚,是不是,我到现在才明白。” 我走了出去。 他并没有追上来。 以往我离开他的次数太多,他不相信我会真的走。 我问自己:“你真想结婚?” 并不,但一个男人真正尊重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会向她求婚。 张君达说不见得。 他说:“人们爱的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那意思是,你即使与我结婚,也不爱我?”我笑问。 “什么是爱?”他反问:“如果我处处为你着想,照顾你,不令你伤心,这就是爱。多少口中说爱妻子的丈夫动不动失业,叫她担惊受怕,行为不端,叫她羞愧,嘴吧说爱有什么用?” 我离开酒店搬到他家里去住。 他放一星期的假陪我。 我们如朋友般的无所不谈,感情倒也进展得很快,到我要回去的那天,他向我求婚。 我未料到有那么快。 他把我们的共同朋友叫了来做说客。 我那女友说:“你不是老想结婚吗?现成的对象,不结一次说不过去。” “去你的!”我笑骂。 “真的,嫁张君达你不会吃亏,累了的话,休息一下也好。” 我说:“那天我看一部电影,女主角说:‘害怕?不,一个如我这么美丽的女即,十七岁时已看遍一切,我并不害怕,我只是疲倦,非常疲倦’。我并不见得那么美,不过我也确实很累。” “结婚吧。” “我不爱他。” “你们迷信爱情——”女友冷笑,“实则上什么是爱情?你爱梁秉森,还不是要离开他?” 我沉默。 “与他订婚。”女友说。 我摇头,“我不爱他。” “死硬派。” 我订飞机票回香港。梁秉森出现在飞机场。 他说:“我每天在航空公司查你的名字。” 我不想看他的面孔。 我以新的目光看梁秉森,他年纪颇大了,又拿不起勇气,我就是恨他这一点。 “留下来。”他恳求。 我摇摇头。 “如果你爱我,陪我回香港。”我说。 “我不能放弃这里的公司……” 我说:“不很久之前,曾经有人,为了他所爱的女人,放弃了皇位。” 他沉默,我说再见。 他又再叫住我,我只转头向他看一眼。 “我马上办离婚手续。”他说。 我摇摇头,步入禁区。 他并没有那个意思,他说说而已。 上到飞机我才觉得寂寞,花了那么多时间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 克佑公园的约会从此中止。 飞机票是我自己付的,如果梁秉森不觉得是一项损失,我何必耿耿于怀,一向以来都是他得益。 如果能够斤斤计较,算得这么清楚,事情再容易不过,但是我爱他。 英国濡湿的空气碧绿的青草地大丛的玫瑰花……我终于与他分手了。 开头得很坏,我想:从此我不会再迁就男人。 回到家,以钥匙打开小公寓的大门,我叹一声:“到家了!” 那夜特别的寂寞,我洗了衣服,放在干衣机内烤干,一件件的抱出来熨。 电视剧热闹非凡,提不起兴趣来看。 过了周末得上班,我觉得那么孤单。 在这种时候最容易结婚了。 星期一大清早起床去上班,暗无天日的做足一天。 下班回到家中,门口有一个人窜出来,我大声尖叫。 “是我!” 我瞪着他,是张君达! “吓坏我。”我拍着胸口,“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他咧开嘴笑。 “喂,事先说明,你不能住我家。”我警惕说。 “恩将仇报。”他说。 “这是香港,人家会误会。”我说。 “我专程来看你,你知道吗?”他问。 “为什么?”我间。 “追求呀。”他说:“表示我有诚意,你慢慢总会爱上我。” 我笑:“你很乐观。” 他不但不生气,还给我一个鬼脸。 我的心软下来。 “追求到了又如何?”我问。 “结婚,婚后你可以在家中煮饭洗衣服,明白吗?”他逼近我。 我问:“你是否愿意住在香港,与我过简单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们不会有孩子,因为我不信任生命。有空的时候我只看书与看电视,拒绝扮成一只蝴蝶到处扑着出风头,你愿意吗?” “听上去还不错,谁煮饭呢?” “大家吃面包。”我笑。 “不,”他咆哮:“你来煮。” “放屁。”我推开他。 张君达住进青年会,开始找工作,天呵,他不打算回去了。 有空的时候,他去打球游泳逛古董店……他很会享受人生,明明是为一个女人来到香港,但是他做得很洒脱,乘机享受人生,这点我佩服他。 每天早上他跑步,下午接我下班,借我的打字机打求职信,他霸占了我所有的时间,他是个有主见的男人。 正当我意乱情迷,秉森也赶着来了。 他给我看他那份分居协议书。 迟是迟了点,不过他终于离婚了。 他说:“她也很赞成分手,觉得我应该有新生活,我很惭愧。” 我点着一枝烟,“以前或者我会得分享你的惭愧,觉得有种荣誉,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别再玩了!”他说:“你还作弄我?” “我不想结婚,那么多人追求我,我觉得很愉快,我不想这么快贬值,你明白吗?” 他真的生气了,“你决定跟那个小子结婚?”他问:“他养得起你?” “话不能这样说!”我也气,“如果我爱他,我不在乎这些。” “好得很,”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临上飞机也叫我离婚?” “你第一次与我约会便答应我离婚——我不想再讨论这些问题,我不惯琐琐碎碎的斗嘴。” “你是爱我的,你只是嘴硬!”秉森说,“你要一大堆不相干的男人钉在你身后干什么?” “我不想跟你结婚了!”我大声吼叫。 他没有张君达的耐心,他大力关上我公寓的门离开。我也没有问他住在什么地方。 我与他有历史有感情,与张君达不一样。他走掉以后,我颇有点悔意。 最后他离婚了,为了我,或者我应该在地上拾回碎片,不应做得太过份。 晚上有人来按门铃,我渴望是秉森,拖鞋都没穿上,就奔去开门,门外是一个中年女人。 她很憔悴,很端庄,面孔很熟悉。 她说:“我是秉森的妻子,我们已经离婚。” 我很警惕,我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让我坐着说给你听好吗?”她礼貌的问。 “自然。”我说。 她坐下,我给她倒一杯茶。 她说:“我这身病拖了四年,这痛苦快要结束了。” “为什么?”我惊问。 “肠癌可以拖好些日子,医生已给我最后警告,不会有救了。” “你——”我惊骇地看着她。 “我一直知道你与秉森在一起,这几年来你是唯一给他安慰的人,我不能再尽妻子的责任,眼看没有希望,我不致于自私得要秉森牺牲他下半辈子的幸福。”她娓娓地说到生死,仿佛事不关己似的,“他告诉我,你等得太久,伤害太深,已不愿与他结婚,我来劝你,想跟你说他是深爱你的,你们在一起会快乐。” 我目停口呆,“你——” “真的,”她握住我的手,“答应我,他不是故意伤害你。” “你与他一起回来的?”我问。 “我在这里出生,我想死在这里,是我建议回来的,你不能怪秉森,要离开一个垂死的妻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急问。 “你答应我了?”她问我。 我低下头。 她看着窗外,“这世界是美丽的,活着真好,但是我要死了……”她转头看着我,“我们都会死,别再为一时的意气丧失你需要的东西,他在等你。” “是。” “我的话已经说完,”她低下头,“我该走了。” “你——” “不碍事,”她说:“司机在楼下等我,你不必送。” 我送她到门口。 百感交集的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秉森打电话来,声音沙哑地叫我出去喝咖啡,我推他第二天清晨。 想了一夜,我终于不再借张君达的力与秉森打仗。 我情愿做失败者。 我并没有合上眼睛,一早便到酒店咖啡室去等秉森吃早餐,他比我略迟些到。 一坐下来,我把手按住他的手。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开口,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讲,不如不讲。 过很久,我们默默闻着咖啡与丹麦甜卷的香味,我捧着杯子暖住双手。 他缓缓的说:“你现在知道了,我很难离开一个垂死的人,而我总觉得我们的时间还长得很。” 我动动嘴唇,依然沉默。 “她下午又得入院,这次想很难出来了。”秉森说:“你再等我一阵子。” 我点点头。 “我终于获得你的谅解了。”他叹口气,把脸埋在我的手中。 我说;“你去照顾她这最后几天,我等你。” 秉森松口气,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已是中年了,忽然流下眼泪。 我心定了下来,这么多年的盼望与期待,总算没有落空。 张君达来找我的时候,一眼便看出我脸上不寻常的地方。 这小子真聪明。 他沮丧的问:“我失败了?” 我点点头,“对不起。” “没关系。”他说:“让我拥抱你一下,并祝你幸福。” 他温柔地把我抱在怀中。 “谢谢你。”我说。 “我会来参加你的婚礼。”张君达说。 我说:“一个人的心属于谁,大概上辈子已经算准的了。” 他说:“我想也是。” 后来我便嫁了给梁秉森。 我们很少吵嘴,每次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沧桑,便不想吵嘴。 生命中的快乐并不多,而我又等了他那么久。 开头: 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是姊夫的朋友,我根本没料到他会在那种情形之下出现。 那是一个夏天。我穿着长袖子的丝衬衫,到膝盖的裙子,戴一顶帽子,帽子是巴黎带回来的,草织,上面有一层米色的细网。我在夏天是不穿短袖子的。他们都说我讲究得离了谱的,跟我在一起,非得很小心,否则会得罪我。 这是言过其实,我承认我有点尴尬,可是不致于难于伺候,但是像康嘉这种人真是过了份。 他一身臭汗的坐在人家最好的沙发套上,姊夫的沙发套是“利勃蒂”料子的。他的汗衫象烂抹台布似的缠在身上,很含糊的颜色,牛仔裤全是补钉,然后是一双球鞋,那双球鞋。我的妈妈,臭闻十里,他又没穿袜子,真不明白姊夫是怎么放他进来的。 不看他的头脸还好,看了更生气,一脸的胡子,长发是髦曲的,一直至到肩膀,随时有几只蚤子会跳出来,这么热的香港,怎么可以这种头发?恨不得拿把剃刀,把他剃个光头。 他居然还有脸嘻嘻的笑着,一只脚搁在人家绿大理石的茶几上,一只手拿一杯啤酒喝。 我瞪大了眼,差点没昏过去。幸亏帽子上有网,遮住我苍白的脸色,我没想到姊夫居然还介绍我们认识。 姊夫说:“这是秀秀,我小姨。这是康嘉,我的同学。” 那个康嘉伸出手来,我倒退两步,一转身就躲到姊狭房里去了,我不敢与他握手,他的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渍,不知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脏鬼。 姊姊进来诧异的问:“你怎么了?秀秀?” “没什么,那人是谁?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皱上眉头,“他走了以后,好好的喷一下杀菌剂。” 姊姊笑,“你别以貌取人好众好?人家是顶顶大名的海洋生物学家,人家不讲相貌,人家不靠脸吃饭,他为和平部队做工,刚自地中海回来,才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报告。” 我说:“管他呢!有些人就这样,念多几年书,非得装个样子出来不可,表示与众不同。尊就好,他也是大学生,可是他永远端端正正的。” 姊姊说:“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尊除了会梳头,换衣服,开跑车之外,就会帮他老子花钱,连花花公子都还算不上,你真是——” “姊姊!”我不高兴了。 她叹了一口气,“好,我不说,尊最好!” 我默然,他们都说尊不好。 我轻轻的脱了帽子,放在姊姊的梳妆台上。随口问:“那人几时走?” “什么人?” “那脏鬼。” “他不走,你姊夫留他住一个星期,他就回去的,这次去阿流申群岛。”姊姊说。 “我管他去那里!他怎么以住这里?这是我姊姊的家,我还来不来?”我站起来。 “你太霸道了,”姊姊笑,“这也是你姊夫自己的家,他爱留什么客人,我也管不到,何况是你?” 我气得不得了,我说:“那么我避开他好了,我一星期不来,你也少管。” 我连帽子也不戴,拿了手袋就走,经过姊夫身边也不睬他,往楼下跑,只听到姊夫问:“什么事?秀秀怎么又闹脾气了?” 我把大门“砰”的关上。 是呀,嫁夫随夫,姊姊自从嫁了人,就不是我姊姊了,是别人的妻子,好妻子! 我到了停车位,看到我的车头盖被人掀得高高的,有个人在看我的车子的机器。我奔上去,那个人抬起头来,可不正是那个康嘉,我尖叫起来。 “你干什么?”我问他。 他说:“你姊夫说你车子引擎——” “我车子是我的车子,你少管闲事”我大声的说:“我不喜欢人家碰我的车子,你没有道理——” 姊夫气呼呼的赶到,“误会误会!是我多事,秀秀,这与康嘉无关,是我的主意,你一直说车头有怪声,我向康嘉说了,他来替你看看。” 我忍气吞声,“车行也看不出道理,他懂什么?” 康嘉还是笑;他居然很有趣的看着我。 我上了车,姊夫把锁匙还给我,我开动了车子,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开得非常快,往市区驶去。 在车子上给风一吹,我心就平静下来了。真的我也不算小了,怎么可以一直发脾气。不错,自从姊姊结婚之后,便与我疏远了,现在他们又嫌我的男朋友不好,但是我没有理由把气出在一个陌生人的头上。 现在我连帽子也忘了戴,头发被风吹得一场糊涂,偏偏又约了尊在半岛吃茶,像什么话?还是先回家换衣服,然后打电话给他,说要迟到。我喜欢尊,他一身上下总是无懈可击的。 谁要是找了像刚才那一位那样的男朋友那才倒霉呢,走出去有什么面子? 才想到一半,我的车子忽然呻吟了几下,停下来了。 我吃一大惊,连忙拉车锁,踩油门,弄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车坏了!早不坏,迟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坏,不是那康嘉是什么人?一定是他搅的鬼!我刚平下去的火又升了上来。 现在叫我怎么办?出了一身汗,站在车子旁边。我心里慌忙的打主意:把车子留下来,叫街车出市区?我不舍得,这辆莲花才半年新,抛在路上是不行的。 打电话给姊夫吧,可是公众电话在什么地方? 我昏了半截,靠在车旁。 刚在这个时候,一辆“兰路弗”出现了,在我身边停不来,康嘉自车上跳下来,向我笑。 我见到是他,几乎要拿刀砍他。 我瞪着他,双手握着拳头。 他笑:“不关我事,车子是被你开坏的,刚才我一看,就知道走不到三哩,你应该感激我来救你,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快帮着把车子推在一旁,我替你修。” “我不要你修!我去叫车行!”我说。 “也得推到一旁再说。”他冷冷的说:“你妨路交通。” “叫我推车?”我指着鼻子。 “为什么不能推?”他也提高了声音, 我只好帮他把车于推到一边去,我想我的情况跟他的尊容也差不多了。衬衫都撕破了一角。 他对我说:“你根本不会开车,车是被你开坏的,你不会慢车,要停车就踏煞掣,不会转排档,这车居然还会动,真是奇迹。” 我早就头晕脑胀,要服镇静剂了,我也不与他吵,我只是说:“你送我回姊姊家。” “我要替你修车呀,怎么送你?”他反问:“你舍得这么漂亮的开篷跑车空置路旁?” 我七荤八素的叫:“你叫我走回去?” 他耸耸肩,“送就送吧,谢也不谢一句,太凶了。” 我只好上了他的烂车,他的车子比他人还烂,要不是今天倒了霉,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不能坐这种车。 到了姊夫家,我用手擂门,佣人来开门,见了我,吓一跳:“二小姐!” 姊姊出来,“哎,秀秀!” 姊夫问:“发生了什么事?伤了哪里?车子出事了?” 康嘉在身后解释。我走进浴间,把所有的衣服剥了下来,扔在一旁,照镜子,自己都笑了。手是擦破了,还淌血呢,丝袜烂了,白皮鞋成了灰色,脸上一团脏,我放了水,泡在浴缸里。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早知真该查过星座才出门。 姊姊问:“你还好吧?” “我?”我笑了,“真活该。” “最近你动不动发脾气,也太难了,唯恐人不知道你是小姐。”姊姊说我:“都廿二岁的人了!” 我说:“你少骂我,刚才已经有人好好的把我骂了一顿。你替我打电话到半岛去告诉尊,说我不去了。” 姊姊去了一会儿,回来告诉我:“尊早走了。” 我说:“怎么才等了一会儿,就走了?什么地方去了?” 姊姊说:“他这个人靠不住,多少人来告诉我,他跟你好是好,一转背,不晓得有多少女朋友。” 我闷声不响,我又何尝没有听见?否则为什么心情不好?常常借故闹脾气? 我只好苦笑,“现在才换男朋友?太迟了。希望他明白过来,我哪里管得那么多?” 姊姊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把我的衣服借一件结你吧。”她取了一件袍子给我。 是的,我没有去赴约,可是尊也没有久等,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到处打电话找我,事情是起了变化,不久将明朗化,可是我不能让他对着我说:“我不要你了!”我受不了这种摊牌式的结束。 我穿了姊姊的袍子,头发束起来,坐在露台喝啤酒。也好,刚才这么雷霆万钧的发了顿脾气,现在过去了,冷静下来,倒真觉得要为自己打算。 姊姊接了一个电话,听了很久,挂上了。 我问:“谁?是尊?” 姊姊说:“不是,是康嘉,他把你车子发动了,开到车行,交到工程师手里,他说要去理发刮胡须,顺便在外头洗个澡,享受按摩,回来吃饭。”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我说。 姊夫说:“他在船上,天天打捞深海标本,一上船就三四个月,做研究,人家是真的工作者,一大堆教授、专家,都是废寝忘食的,这次船上了香港的岸,他刚刚到我们家,自然是不修边幅,不好怪他。” “我还以为是嬉皮呢。”我说。 姊夫说:“下星期他又出发了,阿流申群岛是试验核弹的地带,他们去观察海洋生物受了什么影响,一年去好几次。比起他,我老觉得自己是废物,就会躺在家里等老婆伺候我。” 姊姊说:“你别小器,象康嘉这样的人,真没有几个。” 他们夫妻俩真是恩爱,我看在眼内不出声。 我呢?眼看尊是靠不住的了,跟他说明白,我没面子,任事情冷下来,我们走走也两年了,太没意思,真叫我为难。本来他是专门在女人堆中混的,认识我之后,收敛不少,到底他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姊姊说:“……做他的女朋友、倒也够惨的。” “康嘉?他没有女朋友。人家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走到客厅打电话回家问,家里说尊并没有找过我。我一肚子的气变了罕纳。我不相信我会低头,不是我的,迟早不是我的。为这点小事借故不理我?随他去好了。 这时候有人按铃,我顺便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笑容满脸的看着我。 我只好也看着他。 我问:“请问找谁?”我并不认识他。 他说:“真的还是假的?这么快不认得我了?” 声音是有点熟。 我问:“那一位呀?”我瞪着他。 “我的天!”他说:“我是康嘉呀,怎么才剃了头,就不认得了?自然,我买了一套新衣服,喂,你也换了衣服!” 我既好气又好笑,只好放他进来。 人真是要衣妆,佛要金妆,他换了普通的白t恤白裤子,剪了头发,不瞒你,看上去还顶英俊,再也不像叫化子了,尤其是一管鼻子,挺得很,双眼有神。 姊姊也不认得他,直笑。 姊夫与他拍着肩膀,一直称赞他。 我虽然是心事重重,也只好陪着他们坐在客厅里。 康嘉说着他船上的趣事,什么一船七八个大男人,忙起来都不穿衣服,把船当营等等。 他的豪放、快乐、积极,都是他的魅力。 我忽然有点羡慕他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既有贡献又有意义。姊夫说得对,像我们这样,混混就几十年过去了。在短短数小时中,我对他的印象大变。 他器量很大,一点不生我的气,也可见他并没有将我放在眼内,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自卑。 从他的口气听来,他是一个现代鲁宾逊,什么都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不要说是修汽车引擎了,我真看轻了他。 他说最高兴是无意捕到名贵的贝壳,可以卖钱,可惜不是常常有,我们听得入了神,一下子吃饭的时间就到了。 尊还是没打电话来;、 姊夫说:“便饭便饭,吃完我们去夜总会坐坐,再请客。” 我说:“康先生不会喜欢夜总会这种地方。” 姊姊笑着回头问我,“你怎么知道呢?” 我忽然就涨红了脸。 康嘉说:“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去观光一下也是好的。” 就这么说妥了。 我又换了姊姊的旗袍与鞋子,都稍微大一点。我存心不回家,不听尊的电话,他有耐心,应该可以找到姊姊家来。我也存心出去跳舞玩玩。 到了夜总会,人不多。 姊夫挑了张好桌子坐下。 我还笑道:“姊姊,你看姊夫这么熟练,一定是常来的。” 姊姊也笑,“让他来好了。”那种信任,根本是叫人妒忌的。 其实姊夫一下班便回家,怎么会到这种地方留连? 我叫了酒,叫了甜点心。才看了一场表演,听了几首歌,我便看见尊与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我呆住了。然后心里开始冷。 那女人的一张脸很熟,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凭良心说,好看是很好看,脸上自然有一股妖冶之气。我不出声。 不需要解释了,我明白了。 这还用说什么呢? 两年来的精力时间就这么泡了汤。 我暗暗叹一口气,现在不是他怎么下台,而是我怎么下台。到底今天是个怎么样的日子,我也不大敢说,什么都凑在一起发生。 我转过了脸不响,没多久姊姊也发觉了。姊姊跟姊夫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吧。” 姊夫又不是瞎子,也说:“是的,别的地方也有表演,我们换个地方。” 康嘉无所谓,我们便走,一桌人站起来,尊也看见我们,他吃一惊,但并不慌张,只是笑着点点头,也不打算解释分辩,我们快快的离开,也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在车子里姊姊拉住我的手,低声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亲眼看见,更好。像我们这种人家,难道还上门去跟他争不成?只当算了,你如果听姊姊的话,就忘了这件事。” 我早就心灰意冷,那里还听得见什么。 可是又要装个大方样,又兜了一个听歌的地方,才回家。 我这个人只会发脾气,不大会哭,因此到了家,跟爸妈说了几句话,便上床睡觉。反正爸妈也不喜欢尊。夜间我仿佛听见电话不停的响。可是我自己的电话就在床头,不会听不见。 到底两年了。 第二天醒来,我独自呆坐了一会儿,只有姊姊来过电话问我。我一生气,就换了陈年牛仔裤与衬衫,坐在床上看武侠小说。我不是伤心,只是气,伤心是慢慢来的。 女佣人没多久就进来说有位先生在客厅等我。 我第一个感觉是尊。可是女佣人认得尊。他不会在客厅等我,他多数是直出直入的。 我跑到客厅一看,是康嘉,他还是那种一身是太阳,一身是劲的样子。我默默的坐在他对面,看了他一眼。 “咦,你怎么了?还生气?”他问我。 “不不,不生气。”我说:“应该是你生我的气才是。” “那里会。”他说。 他身边放着一盒糖,我笑了,他粗中有细,居然还做这种事。不不,他不是粗,他只是豪放。 “你来看我?” “是呀,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到郊外去。”他说。 “这里郊外没有深海生物。”我笑说。 他也微笑。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我想去看看蚝。”他说。 “蚝?”我睁大了眼睛。 “是呀,这里郊外有个流浮山,出蚝,是不是?”他说:“你姊夫姊姊没空,他们说你知道路,所以我来请你陪我去。” “真是好主意,太远了。”我说。 “你们香港小姐呀,都是这样子,风吹一下就倒了,雨淋一下就坏了,走路累,坐车闷——” 我既好气又好笑,听他说下去。 “——最好天天穿件巴黎新装,模特儿似的站着供人欣赏。”他说完了。 我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变了讽刺我?我反问:“你要我们怎么样?也脱得光光的,到海洋去打捞见壳?”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才想起说错了话,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只好干瞪着眼。坦白的说,跟尊在一起,根本是像做一场戏,他穿白,我也穿白,他穿黑,我配红,两个人进进出出,叫人家看,他就满足了,他是一个顶顶虚荣的绣花枕头。而康嘉,他是个活生生的男人。 康嘉问:“你到底去不去?” “你那个车子!”我皱眉。 “车子,是用来代步的,凡是三十分钟内可以走得到的路程,我从来不开车。我那个车有什么不好?” 我看看他,默默的。他每一句话都理直气壮。 我说:“我换套衣服,很快的。” “不用,”他笑,“这套就很好。” 我也笑了,只好依他,回房里换平底布鞋,女佣人说:“小姐,这位先生好。”她言下之意,就是说尊不好。每个人都说尊不好,尊偏偏又给他们说中了,我低头穿鞋子,心中默默叹口气。 走到客厅,我说:“就这样可以走了。” 康嘉忽然说:“把脚搁在茶几上。” 我觉得奇怪,只好照做,他替我把鞋带缚好。 原来鞋带散了。 我真觉得感动。也说不出话来,跟他出门,上了他的车,我知道康嘉这个人了,他给女人一种大树那样感觉,可靠,可以信任,有干劲。跟着他这种男人,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怕会没饭吃,他的笑容就是他的保障。在车里我除了指点路程,不大说话。 他说:“我原以为你话很多。谁知一离开姊姊,也不怎么凶。”他看了我一眼。 我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事。” “什么事?”他笑,“因为你那个小阿飞男朋友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看得出来?还是姊姊姊夫他们告诉你的?” “当然是我眼观四方。”他说:“这还用解释?” 我不作声。 他说:“女孩子喜欢为恋爱而恋爱。” 我反问:“你恋爱过?” “还没有。” “你凭什么说我?”我又问。 “你自己想想看。”他说:“我觉得恋爱不是这样表面化的。爱是一种默契。” “人人都得像梁山伯祝英台?”我又问。、 “你又凶了,又要跟我吵架了。”他笑说, “你不该说我的男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小阿飞。” “对不起,我太主观了。”他马上道歉。 “他根本是小阿飞。”我说:“好吃懒做,倚赖父荫,见异思迁,胸无大志,目中无人,标新立异,惨绿少年。两年来我竟没有看清楚!” 康嘉笑了。“将来你怎么说我?” 我诧异的问:“我为什么要说你?” “因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见你这么批评你以前的男朋友,我不免有点心惊肉跳,以后得罪你,你不晓得怎么骂我呢。”他还是笑。 我失色说,“你这个人,好厚的皮!” “我皮厚?”他收敛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愿意我们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么一样?况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只会穿个巴黎新装,站在那里被人欣赏,有什么用?”我讽刺他。 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说:“穿巴黎新装,也不是个个穿得那么漂亮…那一日……你很美丽。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帽子,那层网,是一种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欢……” 他不会说赞美的话,因此说得很稚气很真实,我听呆了,我几乎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几乎飘飘然起来。 我停停神说:“你要配眼镜了,你没看清楚。” 他说:“是呀,我的医生是叫我去验眼。”他又活泼起来。 我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车子终于到了流浮山,我与他一路走下蚝田去。他这个人,真是太潇洒了,鞋子也不脱,便往水里走,我也跟着他,他身边有简单的测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坦白的说,我开始有点崇拜他。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他全神贯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着衣袖,脚踏在水中。我很久没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太阳很烈,但是海风很舒服,我掠掠头发,呼出一口气。我在享受。 与尊在一起,永远是从一个冷气间到另外一个冷气间,永远不会有这种开怀,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么跟他在一起两年的?因为没有比较?康嘉的坦白…他在车上说的那番话,我渐渐脸红。 早已过了午饭时分,我居然觉得肚子饿,但是我没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终于他过来了,他看见我的脸,我也笑着回看他。 他说:“脸都晒得红红的了,”语气很怜惜,“来,肚子饿了,吃饭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们走到一个饭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卫生不卫生,便据案大嚼,我想:舍命陪君子,生黄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后他建议回家,怕我累。我说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边去。 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衬衫交给我,同时叫我帮他捡一种带红色的石子。我索性脱了鞋子,一块块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晒得两眼发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烦恼,康嘉说他慢慢才解释给我听,这红色的石子有什么用途。 唉,这是怎么搅的,开头见到他,我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呵。 直到太阳一半落在海里,我们才开车回家。 一路上我们讨论著刚才的收获。到了姊夫家,我们两个人又脏又臭的出现。 姊姊问:“这是秀秀?”她几乎是惊叫的。 我解释:“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过电话来。”她说。 我一犹疑,到底两年了。然后我下一个决心,“不要紧,让他打好了。” 姊夫说:“这倒不错,秀秀如今脸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说:“也许你们不知道,秀秀在大学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说:“怎么不是?有什么稀奇?” “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他懊恼的说。 我笑了。 姊姊轻说:“放心,爸爸还没见到你,你自然不识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给姊姊,太离谱了! 我说:“生物是生物,海洋里的,我可不大懂。” “嗳,我们的组织要请女秘书呢。”康嘉直嚷。 姊夫说:“秀秀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说:“言之过早,我可没胆子跳到船上去看他们七人个男人工作,对不起。” 康嘉说:“你会考虑,秀秀,会不会?”他双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虑? 唉,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啊。 我对着他微笑。 老姑婆的春天: 我今年三十二岁,在美术博物馆工作,未婚。 头发梳一个小髻,因为不想它妨碍我的工作。时时穿长裤与简单的毛衣,方便走动。 我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紧张的时候抽枝烟,习惯喝热茶,时时工作逾时。 我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他们叫我老姑婆。 我并不觉得这种绰号有什么恶意。人们凭他们的直觉创造昵称,同事个子小便叫他“矮仔”,大个子叫“高佬”。既然三十二足岁了,被称为老姑婆有什么稀奇。 他们对我不坏,我不是难相处的女人,我合理的对待他们,他们也对我好。我自己不爱说话,并不禁止下属说笑。 我辛劳的工作,我喜欢办公室,那是因为假期的家太冷静,但是当他们星期一迟到的时候,我很能谅解,从来不发一声。 我的助手与女秘书对我的意见: “庄小姐如果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肤很好。” “她无异是个高贵的女性。” 我听了微笑。 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涟漪。 日出日落我工作。 开木箱取出古董,把它们钉进箱子寄出去,观赏新得的画,设计展览场地……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有时候要写信给其它国家的美术馆长,要求他们借出国宝,与他们商量每件作品的艺术价值,每每都能使我废寝忘餐。 有时候也比较空闭,我与老馆长有聊天的时候。 我说:“昨天我看电视上的学生有奖问答。主持人问布政司是谁,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够回答,但是问到蒙娜莉莎是什么人的作品,他们都哑口无言。” 老馆长笑问:“你是几岁听到达文西这名字的?” “我不记得。”我说:“孩提时期就知道了,我想我一生下来就认识这些名字。”我停一停,补充一句:“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么爵士,上帝是公平的。” “你应该结婚。”老馆长说。 “我知道。可是找不到对象,”我扬扬手,“每个人都说:庄,你应该降低要求。可是他们怎么会当我的要求很高呢?我只是尚未有机会认识‘他’。” 馆长问我:“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术博物馆中,他如何能找到你呢?” “他们说:如果有缘份的话,那人会来敲门。”我说。 馆长自喉咙中发出牢骚,“别相信他们,你还年轻,应该出去喝酒跳舞看电影!” 但是我没有时间。 至少我不觉得与这些人出去会比耽在博物馆中更具意义。 我能够在展览厅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图章每颗取出来细看——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兴趣,我不觉得痛苦。 近圣诞节的时候,天气转得很阴凉,我看得出女孩子们都为舞会而忙碌,而我更显得老僧入定一般。 天黑得比较早,六七点已经亮路灯,常常在这个时间我还留在美术馆。 美术馆进出是要门匙的,因为我们办公室中收着不少名贵的东西。 这一日跟往日一般,我留得特别迟,在替一组瓷器编号目。 忽然发觉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猛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大蓬胡髭,一刹间吓得跳起来。 那个人开口:“对不起,我吓到你没有?门开着,所以我进来了,我有敲门,不过你没听见,真对不起。” 我惊魂甫定,看看他。 “这是现代美术馆?”他问。 “这不是,”我有点气,“这是博物美术馆,现代美术馆是楼下一层,而且人人早已下班。” “啊。”他失望,“这么早?” 我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种危机,我说:“我也要走了。”我停一停,“我要锁门。” “啊,”他看着我,“你为什么害怕?我看上去像歹徒吗?” “当然不。”我不想多搭讪,拿起手袋,一路急步走出去。 陌生人跟在我身后走,真像追逐。 等电梯到楼下,我才松一口气。 “你有车吗?”他问我:“能载我一程顺风车?”他手中提着简便的行李。 “我不认识你!”我拒他于千里之外。 “老天,你认识廖约瑟吧?我不是坏人!”他嚷:“我想到廖约瑟家去!” 廖约瑟是现代美术馆馆长。 我犹疑一下说:“我陪你去打电话,如果廖馆长认识你,我就送你。” 陌生人讽刺的说:“小心行得万年船。” 我放下五角辅币,替他接通了电话。“约瑟,我是庄,有人找你,是,你等等—”我把话筒交给他。 陌生人接过电话,与约瑟大说一轮法语,慷慨激昂,不外是埋怨他在我这里得到的待遇。然后他把话筒还给我。 约瑟的声音,“庄,他不是坏人,你把他送到我家来,有重赏。” “得了。”我挂了公众电话。 我做一个叫他上车的姿势,把陌生人接到约瑟家。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约瑟站在门口等我们。 “庄,你也进来吧,我们做了丰富的菜式。”他说。 我说:“晚了,要回去休息。” 约瑟耸耸肩,“谢谢你,庄,明天见。” “明天见。”我说。 我瞥一眼陌生人,长发一大蓬胡髭,双眼倒是炯炯有神,可惜衣衫不整,我摇摇头,约瑟专门就是会与这些艺术家打交道,真叫我弄不懂。 第二天上班,我很发了一点脾气,追究是谁在走的时候没把门锁好。 午饭的时候,约瑟带着一个客人上来,他说:“庄,我替你介绍这是尚嘉宾,苏邦大学的美术教授。” “你好。”我与客人握握手。 我说:“原来艺术家也不一定要大胡子衣衫褴褛的——” “庄。”约瑟阻止我。 我问:“昨天你那位朋友呢?自己长得像个贼,却怪别人把他当个贼。” “庄——” “什么?”我问。 尚嘉宾开口,“我就是昨天那个贼。” 我跳起来,瞪着他。 他说下去,“今天我剃了胡髭。”他摸着下巴。 “你——你们——”我涨红了脸,“混账!” 约瑟大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恼羞成怒,“出去!我要做正经事!你们这些混球出去。” 把他们轰出去之后,我更加觉得羞愧,无容身之地,气得胃痛。 约瑟进来道歉。我不睬他。 “怎么你也会使小性子?”约瑟很惊异,“你一向不是这样的。” “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那一国的法律?”我问。 “你好算老姑婆?”他问:“不会吧?尚说你是一个古怪可爱的小女人。” “那还不就是老姑婆!”我板着脸,“开心嘛?作弄了我,你们好算过了瘾了。” “庄,你不是真生气吧?今天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去!” “庄—”他摊开手。 “不去就不去!”一我还在生气。 “来,别这样,庄,算我不对,向你赔罪。”他笑。 “谁要你们赔罪。”我说:“我才不理你们。” “尚想知道关于岭南派的资料。” “叫他去翻书。”我板着脸。 约瑟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你们鼻烟壶的资料吗?嗯。鸡血冻石、雕马石英、雕莲珊瑚、珐琅彩绘外国仕女图、白玻璃五彩花鸟、浮雕云龙紫晶、方解石含化石条纹玛瑙、雕鹤松石白玉……哗,听了都垂涎若滴,可否取出一观?” 我叹口气,“你坐在这里我怎么工作?” “今晚上来吃饭吧。”约瑟说。 “好,好,怕了你。”我说。 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的会。 那夜我与廖太太谈到瓷器的釉彩。 “石榴红、无锡、三念花、翠毛,甜酱,葱白、仿龙泉、仿哥、仿唐三彩,大火篮……每只颜色都有独特之处,令人爱不释手。” 廖太大不以为然,“我知道一定是有乐趣的,但是你也应该结婚了,那么多男同事难道一个也看不中?” “不说这些。”我说。 “逃避现实。”廖太太说。 “我给你们两夫妻批判下来,一文不值。”我说。 那夜我还记得把尚送回酒店。 尚问:“你不是讨厌我吧?” “并不,”我说:“我一向不喜与陌生人搭讪。” “我还是陌生人?唏!我们都见过好多次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是怪!” “你的酒店到了,下车。” “你也下车来喝杯东西,来!” 我说:“我已经是位老太太了,你请老太太喝东西干什么?有什么前途?”我摊开手。 “我们做事,不一定要讲前途的。”他眨眨眼,“下车来。” “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点,没什么好谈的。”我说。 他已经一手把我拉下车来。 他按我坐在咖啡店里,替我叫一杯茶,他自己喝啤酒。 我问:“你为何把胡髭剃掉?” “因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 “你?在香港?” “别说得这么鄙视,我在香港也念过书。”他说:“约瑟打算请我做助手。只待有关方面批准。” “你能够安定下来?”我问:“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能够?我们美术学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不堪,我们也很有纪律,很有工作能力。” 尚打量我,眨着眼问:“你呢?你念什么?” “考古学与纯美术。”我答。 “你为什么叫自己老姑婆?” 我看看腕表,“我的时间到了,要回家,下次再解答你的问题。” “你做人象副机器。”他指出。 “我早就知道——这种生活方式给我一种安全感,我喜欢这样,与别人无关。” “固执。” 我笑笑,“这我也知道,再见。”我抓起手袋离开咖啡店。 我做人像一部机器?谁不是呢?谁都得在固定的时间起床上班吃午饭,在固定的时间下班,回家吃晚饭上床。 在固定的年龄谈恋爱结婚生于。连孩子的数目都得计算好,不可超出预算。谁不像机器? 单我一人像吗?我不认为。 我不认为我像机器——有什么机器可接触到这么多的美术品? 我有点愤怒。 约瑟来问:“怎么,你对他没好感?” “没有。”我说。 “为什么没有?你基本上抗拒男人。”约瑟说。 “是!是!”我嚷:“我反对男人,因为男人只懂得浪费女人的时间,叫她们管家生孩子,变得与他们的母亲一般庸俗,我情愿对牢一大堆古董终老,我为什么要蹈覆辙?为什么到了时间便去嫁一个无聊的男人?” 约瑟静默一会儿。 后来他说:“我相信并且全力保证尚嘉宾不是一个无聊的男人。” 我正在沉吟,尚推开门说:“一起去吃午饭吧,别把自己困在茧中。” 我跳起来,“你是老几?你理我茧不茧的?你再这么冲进我房来大呼小叫的,当心我剥你皮!” 约瑟哈哈大笑,“只有尚能把庄气得咬牙切齿。” 我拍桌子道:“你们再在我这里吵,我去报告馆长。” 约瑟嬉皮笑脸的答:“我就是馆长。” 尚说:“看来你只好去报告港督了。” 我坐下来,“你们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约瑟笑,“报应之说,终属渺茫,不如去大嚼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我用手撑着头,“不,约瑟,你们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们。” 约瑟还想说话,倒是尚,一把将他抓了出去。 我受不住他们这样吵闹,头痛起来,喝一杯热茶,吞一颗药九,才觉得好过。 过了大半小时入有人轻轻敲门,我说:“请进来。” 又是尚。 我如见鬼一般:“又是你!” “我来道歉。”他低声说。 我看着他。 “我买了东西给你吃。”他说:“你也该饿了。” 他把一只饭盒子放在我面前,我闻到一股香气。 “滑蛋牛肉饭,新鲜滚熨的。” 他轻轻说:“快吃吧,我替你去冲茶。” 他取起我桌上的杯子便走出去。 我有点不好意思,打开饭盒子,尚并没有走进来看着我吃,待我吃完了他才敲门进来,递上杯茶。 “谢谢你。”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客气。” 我喝一口茶,头痛完全消失了。 “对不起,我们老拿你开玩笑。”他说。 我瞪他一眼。“同事,算了吧。”我说。 “我们做不成同事了。”他说。 “为什么?” “有关方面没录取我。”他说。 “啊。”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有点失望。 他有点沮丧,“因此下个月我得回苏邦。” “呵。”我更失望。 “不过很高兴认识你,你对我很好。”他说:“我与约瑟胡调惯了,有很多时候不知收敛,你别见怪。” 这种敬鬼神而远之的语气真是熟悉,我苦笑,一般人对老姑婆说话的口气就是这样的。 “不客气了。”我说。 他点点头,很礼貌的退出去。 我恍然若失。 他为什么不再约我吃饭? 我随即笑出来,恐怕是碰得钉子多,不好意思,我怎么能怪他不开口?是我拒绝他的次数太多了。 我接著有好几天没看到他,嘴里不说什么,心中却很想念他。 他是一个可爱大方的人物,为我生活添增不少颜色。 我终于问起约瑟:“尚回去了没有?” “没有,这几天他在集古斋泡,看中一些字画;却又买不起,正在烦恼。” 我问:“他有什么年纪了?” “不会比你小。”约瑟言中有物。 我笑笑。 我的生活仿佛又恢复平静。 一个周末,我留在办公室里不走,老馆长进来坐。 他说:“我明年就退休了。” 我说:“你知道我不爱听这个。” “你许有希望升馆长,我向上头推荐,说这个职位,你胜任有余。可惜你事业有成,却是空守闺房,我总觉得是浪费。”老馆长叹一口气。 我微笑不语。 “你等着来敲门的人,门终于敲响了,你又不理人。”他说。 我抬起头来。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庄,你不要见怪。” 我摇摇头。 “与你兴趣不合的人,你根本不加以理睬,现在总算有个艺术家出现,你又没勇气,因为你的生活安定惯了,害怕任何变化。是不是?”他问我。 我点点头。 “你现在有多少天假期?你也不算算,起码有三个月假,为什么不加以利用,到巴黎去一趟?为公为私都有益身心。这间美术馆少了你未必会关门,可是你损失这个傻小子,未必找得到第二个。” 我非常的犹疑。 “庄,你想得太多,顾虑过度,做人不可以这样,你不是一部机器。”他看着我。 我喃喃的道……机器,馆长是第二个说我像机器的人。 “自明天起,你一连放三个月假,我不要在办公室再看到你,至于你如何利用这个宝贵的假期,那是你的事,我再也不干涉的。你是聪明人,聪明人的特征是怕吃亏,我明白你的心意。”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老馆长说:“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我不多说了。” 我被勒令放假,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 在家闷了三日,我忍不住打电话给约瑟。 “放大假?”他问:“敢情好,没有打算去旅行?” “去哪里?”我反问” “譬如说:巴黎,巴黎苏邦大学。” 我说:“好象你们都知道我该何去何从。” “太明显了。”约瑟哈哈的笑。 “尚呢?他又在干什么?”我问。 “等你的电话,请我们吃饭。”他取笑。 “我正想问你们几时有空。”我却很坦白。 “真的?”约瑟不置信。 “自然是真的。”我说。 “明天七点半,我叫尚到你家接你。”他问:“你不介意吧?” 我说:“我从来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这话是你说的,庄。”他笑。 放下电话,我心头也放下一块大石,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我从来未曾主动做过这种事,什么都有第一次,我想尚是值得我这么做的。 他到我家的时候,我早已穿戴整齐,门铃一响,我请他进屋坐下。 “喝些什么?”我问:“时间还早。” “约瑟在家请我们。”他把“我们”两字说得很大方。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在这里坐还是上廖家去?” 他倒在沙发里,“我在你这里休息一下,累死我了。” 我给他啤酒。“最近忙什么?” “既然不能留下来,就得回巴黎。我对于教学生涯也疲倦了,打算帮家里做生意。” “家做什么?”我问。 “家里在巴黎开一爿卖东方文物的小店。倒不是卖野人头的,父亲要退休,我便把店顶了过来。”他挥挥手,“这几天忙着办货,又没人帮手,只怕上当。” “香港不见得有那么多骗子,你放心一点好不好?”我笑。 “昨天买了一张竹内栖凤的画——” 我不待他说完便道:“上当了,一定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 “这种画连京都博物馆都找不到,又怎么会流落在香港?”我笑,“而且你一定以低价买进的,对不对?” “唉,什么都给你猜到。”他也笑。 “不妨你亦可以低价让出,不会蚀本,不蚀本就好。”我安慰他,“幸亏你只是办货不是作私人收藏。” 他喝完了啤酒。 “我们走吧。”我说。 “听说你会到巴黎来。”他忽然问。 “谁说的?”我愕然。 “他们都这么说。”尚说:“如果到巴黎来,记得找我。”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犹疑的问。 “我?下个月初,快了。”他问:“你呢?” “我要考虑考虑。”我说。 “你是那种喝杯牛奶都要考虑三日三夜的人。”他温柔的说。 “是,我得对自己负责,没有人关心我,我更得保护自己。” “我们都关心你。”他说。 “不,我们只是朋友,开心的时候吃杯茶,看场戏——到了要紧关头,朋友是于事无补的。” “你说得很对,我们对朋友的贫穷疾病痛苦都爱莫能助。”尚承认,“可是至少我们可以陪你说话。” 我微笑,“也不是每个朋友都是倾诉的对象。” “现在你总算育与我谈话了有进步。”尚说。 我说:“因为你对我很好。” “你是一个自私自爱自利的人,庄,你只会坐在家中等着朋友对你好,你不会主动地伸出手来招呼朋友。”他说。 “尚,你说对了,我害怕受伤害。”我说。 “你不用怕我。”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还在等待什么?”他问我。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在等待你的邀请。”我说。 “我不是早已发出请帖了吗?”尚诧异地说。 “你看清楚了我没有?”我问,“我是一个中年老姑婆,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相貌平平,你想清楚?” 尚说:“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告诉我,我看到的是一个对美术极有修养的事业女性,英姿勃勃,神采飞扬,别有风韵,且带着十分的气质,当然我看当然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咽一口唾沫。 “庄,别害怕,快去领事馆办手续,我们一起到巴黎走走——你上次去是几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与什么人去的?” 好家伙,开始管头管脚的了,可是我心中却心甘情愿。 “一个人。”我笑答。 “曦,煞风景。”他说:“好,我们动身到约瑟家去吧,迟到要罚的。” 廖约瑟两夫妻为我到巴黎之行大费周章,仿佛我此行是去结婚似的,为我买了不少新衣服。 我笑跟尚说:“你看他们,等不到自家的女儿大,就想把别人的女儿嫁掉。” “想?”廖太太忽然紧张起来,“什么叫想?难道你只是‘想’嫁尚?” “嫁?”我吓一跳,“谁嫁人?” 尚问:“怎么?你不是答应嫁我?”他大惊失色。 “嫁你?”我一阵晕眩,“我什么时候答应嫁任何人?” 尚嚷:“赖婚!赖婚!” “喂!话说清楚一点,我只答应跟你一起到巴黎去。”我急道。 廖太太说:“庄,我们小觑了你!没想到你这么新潮,你不与他结婚,却跟他去巴黎,难道想试婚?” 我拉下脸说:“我不来了。” 尚说:“不由你不来!” “你们老拿我开玩笑。”我懊恼的说。 尚:“我以为一切都有默契,既然事情进行得太含蓄,我再补一次求婚礼如何? “这还差不多!”廖氏夫妇异口同声。 我说:“我没有打算结婚,你们别催我。” 约瑟说:“对,别逼她,让她到了巴黎,慢慢想清楚未迟,不过庄你是在思虑过度,不催一下是不行的。” 我说。“你与尚老是联合起来对付我,现在更进步了”连廖太太也加入行列,三个人欺侮一个人,我希望你们惭愧!” 他们三人笑。 约瑟说:“为你好呢,庄。” 廖太太说:“好了好了,吃饭去吧。” 我看了尚一眼。 他向我挤挤眼。 我叹口气说:“这算是什么呢?” 尚说:“老姑婆的春天。” 这次连我都只好笑起来。春天……呵是。 母子: 我认识维旭已有两年,从来没见过他的父母。 在学校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寄宿生,教授与同学都对他推崇备至。 他很少回家,我们开始约会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到我家来接我,父母很喜欢他,一向他是通行无阻的。 后来熟了,我便问起:“维旭,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伯父母?” 他答:“我父亲早就移民美国。” “很少回来?” “很少。” “母亲也不回来?” 他迟疑一会儿说:“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离婚。” 其实离婚已是很普通的事,但维旭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很阴暗。 维旭并不是一个十分开朗的人,平日合了“沉默寡言”四个字,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满天阴霾中露出一丝金光,我就是爱看那笑脸。 妈妈对他很好,凡我有的,总能照顾维旭。 妈妈说,“不管将来如何,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儿,我女儿也不怕嫁不到人,这孩子讨人喜欢,他得不到亲情,我们疼着他一点,也是应该的。” 譬如帮我打了毛衣,维旭也一定有一件。生日的时候,维旭往往与我受到同一的待遇。 维旭通常住在宿舍中,不要说周末,连过年过节,他都不回家,生日也没人记得他,是我尽量拖了他往我家跑。 妈妈有时说:“这孩子真怪,有父母跟没父母似的。” 爸说:“别乱说,他的学费生活还不是由父母负责?就凭你那些招呼,他就活得那么好,别离间人家的亲情,各人养孩子的方式不一样。” 妈妈有点讪讪地,她说,“我一时嘴快了。” 我说:“亲情也很重要,光付钱,那多难堪!” 爸爸看我一眼,“你少批评他,要不爱他,要不离开他。” 我笑着应:“是!” 爸爸的家教最严,就不爱说人是非,维旭说,他最喜欢我们家这一点。 班上有同学订婚,我笑问维旭:“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他说:“找到工作再说。” “哗,还要等两年。”我吐吐舌头。 他忽然说:“我情愿叫你等。我举个例子:政府拍卖官地的时候,竞投者必需有现金支票作保证,才能举手出价,少女的终身难道不比一幅官地更宝贵?可是大批追求者,除了花言巧语,还能提供什么保证?一份正当职业至少是家庭幸福的保证,肯具保便表示有诚意。你明白吗?” 我很感动,“我明白。”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不负责的男人,是以母亲跟他离婚。” “真的?”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说起他父亲。 “我不想多说他。” “你母亲呢?她可好?” “当然她很好!”维旭冷笑一声。 “如果她很好,你应该为她高兴,她一定是个能干的女子,离婚后并没有倒下来。” “她是很能干。”维旭说:“我只希望她可以平凡一点,你明白吗?像你妈妈那样,妈妈应该有妈妈的样子。” 我笑。 维旭说:“后来她又结婚了。” “嫁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 “有没有再生孩子?” “我不知道!” 我笑了。 “这些年来你没有见过她?她没有要求与你见面?” “她不在乎,她才不会勉强我——尽说这些干什么?不是说去打球吗?” 从此没了下文,他不肯再提。 妈妈说:“他母亲必然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你看他的相貌就知道,长得那么秀气。” “他不原谅他母亲。”我说。 “这孩子死心眼。” 我笑说;“他的思想落后五十年。” 妈妈瞪我一眼,“如果你不能帮他,就别取笑他。” “是是。”我嬉皮笑脸的。 看到她母亲是在最意外的时候。 我与维旭打完壁球在等车,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面前,一个美貌的女郎向他打招呼。 我偷偷瞄维旭一眼,当时我想:这小子,女朋友顶多,等一会儿要好好的审他。 维旭别转头,假装没看见。 那女郎说:“上车来吧。” 我推一推维旭,他没法子,问我:“上不上车?” 我心里已不高兴,“你问我,我问谁?” 维旭叹口气,拉我上车。我坐在司机旁边。 那女郎说:“维旭,我们多久没见面了?” 维旭不出声。 “是你的女朋友,怎么不介绍?”她又说。 我听了这句话,略为松弛点。 我说:“我叫薇薇。” 女郎说,“我是维旭的母亲。” 我张大了嘴,下巴几乎掉下来,他的母亲! 但她是这么年轻! 她看着我微笑。“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到学校把我搁下。”维旭说。 到学校维旭拉我下车,我说“谢谢你,阿姨。” “不用客气。”她说。 维旭说:“再见。” 母亲叫住他:“维旭,我们通电话。” 维旭不回答,鼓着气向前行。 我惊异的说:“她多么时髦年轻漂亮!而且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我并不像她。” “你有什么道理生气呢?”我问:“任何人都会以那样的母亲为荣。” “因为她不是你的母亲!” “张维旭,你这个人好不幼稚,”我说:“你生她气是因为她再婚?还是因为她没有为你牺牲到底,一辈子对着那个令她失望的丈夫?连你自己都承认你父亲不负责任,你这个人!” “她令我难为情!” “是因为她太漂亮?走出去像你的女朋友?” “薇薇!我不想再说下去!”他的脸色铁青。 我们那天很不愉快,结识两年来,从来没试过那么不开心,我提早回家向妈妈诉苦。 妈妈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理他的家事作甚?根本与你无关。” “我有点喜欢他母亲。” “因为她长得漂亮?” “是。”我承认,“看上去只三十出头,维旭都廿一岁了,她还保养得那么好,而且生活不是不艰苦的。” “你又知道了。”妈妈笑。 “我知道,”我说,“如果她不争气,对着个不上进的丈夫,一辈子也这么过了,她有种悠然的气质,我喜欢她。” 不过我并没有再在维旭面前提到她。 维旭不喜欢。 我认为一切感情都可以用弗洛依德式的推理而解释。 维旭爱他的母亲,因此恨她没有守牢他一辈子。他妒忌,没有其它的原因。 维旭恨她独自漂亮完之后嫁个与他不相干的男人,再继续漂亮下去,她不需要他,所以他恨她。 维旭很需要他母亲,但是不肯承认,他的脑筋守旧,思想搅不通,他大概还认为女人生了孩子之后,本身的生活宣布完结,他中了粤语片与国语片的毒,认为女人非得守住丈夫儿子苦一辈子不可。 如果现在我再与别的男孩子去喝茶,维旭会打死我。 多么认真的一个人。 他的母亲找到我,约我喝咖啡。 我欣然赴约,瞒着维旭。 他母亲的态度很轻快,生活并没有给她形成压力,她的衣着整洁大方,非常考究,三十出头模样,难以想象她有个大学生儿子。 至少将来嫁了维旭,我与这个婆婆可以交朋友,她不会逼我早上八时半起床服伺茶水。 “阿姨,”我说:“约我有什么事?” “没有事,”她眨眨眼,“有事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我笑。 “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嗯?”她若有所思,“我快要抱孙子了?请为我生一个女孙,哈哈哈。” 她笑起来。 我涨红了脸。 她叹口气,“天,时间过得那么快,”她说:“超乎我想象,我要做的事还那么多,人却已经到中年了。” “你看上去一点不象中年。”我由衷地说。 “我觉得自己很像,特别是清早起床的时候,”她又笑,“你们年轻的姑娘不会明白我们的心境。” “维旭令你很失望吧?”我问。 “没有,维旭没有必要做孝顺儿子,一切随他的选择。”她说“我并没有强逼他做什么。” “可是他为过份的自由而烦恼呢。”我说。 “维旭是个奇怪的孩子,”她承认。 我们一顿茶吃到这里为止,她送我回家。 以后她也常常打电话来约我,我们渐渐接近,她是一个愉快的女人,很少诉怨,具有童心,很能干。 我倒是真的喜欢她,其中一点假情都没有。 妈妈说:“为什么不介绍她给我们?” “我提过,她说她不想过份介入维旭的生活。” 她再婚后并没有孩子,丈夫待她不错,环境也富裕。 她说:“什么都不伯,最怕穷,小时候不知道,以为总能克服一切,遭尽人白眼之后,才醒悟过来,已是百年身了。维旭不原谅我,我认为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自己站起来了,我有能力可以帮助维旭,相反来说,世人原谅我有什么用呢?难道与儿子日日抱头痛哭便是最好的母亲,我不要做那种母亲。” 我听着。 “现在我不一样了,”她说下去,“现在我明白孩子总归要长大,过他自己的生活,他会在伴侣身上找到快乐,我认为他是个负责的人,你不会蹈我不幸的覆辙。” “你离婚后的生活很困难?” “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不再重要。” “你跟维旭说过这些话吗?”我间。 “跟他说?”她诧异,“他能为我做什么?” 母子同样的倔强。 维旭的父亲回港,我要求见他。结果是失望的,我想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如此美妇人竟然会嫁一个褴褛汉子! 维旭也并不对他父亲有好感。稍微应酬数句,喝杯茶就带我离开约会地点。 我问:“你真愿意你母亲跟他一辈子?”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在想,鲜花是怎么插到牛粪上去的。” “可不是。”我朝他瞪眼。 “可是她已经嫁了——”维旭的声音软弱下去。 “她为什么要牺牲一辈子?”我不以为然,“两个不同的人,怎么可以走在一起,错误需要改正,她吃亏已经够大了。” 维旭挥拳说:“我没有要求被生下来过,从没有!” “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好?”我气,“别胡闹了。” 维旭陪我坐在校园内。 我说:“你觉得我母亲是标准女性,是不是?但做标准女性,也需要条件,我父亲事业一向稳定,家中一件不缺,他爱我妈妈,事事以她为重,你可知道,我妈妈中学毕业便结婚,至今未曾在外赚过一毛钱,她可以优悠地做好妈妈好妻子,维旭别太不公平!想想你母亲的困难,你好意思!” 他低下头。 “你真无理取闹,造成负担的是你,”我说:“你的学费是谁付的?依我看,你父亲养活自己都成问题,那种蓬头垢面的落魄相,乱博取世人同情——世人看到比他们更沦落的人,有了优越感,于是大发慈悲了,原谅我批评他,我忍不住。” “你说得很对,但或许母亲不离开他,他能振作起来。” “这是你的假象,他一辈子就那么过了,她离开他,就为了他不思振作,况且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女人的鼓励才能站起来?男人自己没背脊骨?” “你们都势利。”维旭说。 “对我们都是拜金主义的小人,你满意了没有?”我推他一下。 “他再不争气,还是我的父亲。” “谁不让你爱他呢?你不应逼你母亲也爱他。” “嘿,”他说:“我不会原谅她。” “拉倒,你这个人根本讲不通。”我说。 那天维旭到我们家来,还是吃了一大碗面,胃口非常好的样子。 维旭再与我生气,看到爸爸妈妈,他是服服贴贴的。 我觉得我运气非常好,爸爸上进,妈妈温柔,我不想做维旭,他的矛盾多痛苦。 与几个女同学说起感情的问题,我坦白的告诉她们,我会跟维旭订婚。 “维旭的母亲很漂亮。”有人说。 我说是。 “他父亲的打扮换个流浪汉,听说是个作家,但是不出名,后来另娶,又生有孩子。” “什么?”我跳起来,“谁说的?” “不是维旭说的,我们旁听来的。” 怎么可能,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头一任妻子如此出色,他那么快又能再婚再生子,多么龌龊相。 女同学说:“如果我丈夫跟我分手,娶个比我差的女人,我会气死。” 另外一位接着说:“气死未必,我一辈子也再不会提起这件事。” 她们问我:“维旭家庭背景那么烦,你不怕?” “他不与他们来往。”我说。 “可是终久是父母。”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说:“维旭的优点足以盖过他的缺点,况且那又不是他的过失。” 当维旭的母亲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她沉思地告诉我:“当年我再婚,人家也这样警告我丈夫,他也说这番话,我想维旭与我都还算幸运。可是你想想,因为一个人的轻率与不负责任,我与维旭的生活都蒙上污点。”她捧着头,“而那个人还到处招摇以弱者姿态出现博取同情。” “可是当时你很年轻,阿姨。” “算啦,”她笑,“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再三的说。 “你现在生活安定,我很替你高兴。”我说。 “可是不一样了,心中有阴影,”她说:“只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轻率——” 维旭是轻率的人吗? 我想不会。 她拍拍我的肩膀。 没隔三天,维旭的父亲上门来。 他求借。 数目很小,三千元。 他给我的感觉是脏,皮鞋好些日子没擦,那么老还穿着条牛仔裤,还是那种廉价的宽脚的,一件俗称飞机恤的外套,衬衫领子卷边,头发一团团打结。 我从没见过那么潦倒的男人,他歉意地搓着手,脸色灰败,下巴上有零落的胡髭,他跟维旭有关系?连我都不服气,但他偏偏是维旭的父亲。 他说出他的要求。 我只替维旭难过。 爸爸考虑也没考虑,就开出一张支票。 他瑟缩的走了。 我们一家三口沉默良久。 妈妈先开口,“真是……很麻烦。”她说的那么含糊,是怕爸爸责备她势利。 爸爸说:“薇薇,你都看见了,现在你有选择权,将来可不准埋怨维旭。” 我说:“我很怕那个人,不过……这与维旭没关系,谁家没有几个不争气的穷亲戚?” “好。”爸爸竖起大拇指,“你明白就好。” 妈妈皱起眉头。 我说:“妈妈,你不会因此对维旭反感吧?太不公平了。” 妈妈说:“维旭这孩子可怜。” 维旭知道这三千元的钱债事,跑来找爸爸,不知怎的,涨红了脸,之后就哭了。 他一句话说不出来。 妈妈说:“这孩子,都自己人了,还这么见外。” 维旭只是哭。 爸爸说:“喂,英雄有泪不轻弹,喂!” 我知道维旭流泪的原因,他这些日子的努力,被他父亲一个不负责任的手势,便破坏无遗。 他抽噎道:“害完母亲,又来害我。” 我说:“别这样。”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生气发怒,他喝了两杯,便取出母亲的旧照片,到处宣扬,以往我只觉得他可怜,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多么自私的行为,谁与他搭了关系,一辈子不得超生,他把人与人的关系利用得尽了。” “想想你母亲……”我说。 他伏在桌子上,不肯抬头。 没多久,他母亲来采访爸爸。 她穿一套灰呢最时髦的套装,裙子是窄的,外套略松,丝衬衫,小绒线背心。 她礼貌的说:“我来得真是冒昧。” 我看看她脚上一双漂亮的皮鞋,与纤浓合度的足踝。 她说:“我来还这个。”她取出一张支票递给爸爸。 爸爸说:“急什么呢?” 她说:“维旭的父亲……我想说的是:这些年来,我总是收拾烂摊子,我会负责,对维旭,你们可以放心。” 妈妈被感动了,她握着她的手,“这是什么话呢。” “你们该相信我。”她说:“维旭像我。” 爸爸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薇薇与维旭的事,已成定局,你放心。” 她点点头。 隔了一会儿她苦笑说:“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生了维旭,当时才十多岁,纯情的开头往往有最不纯情的结局。我辛苦的生他,他辛苦地长大,我当初没嫁到好丈夫,他没有一个好父亲,我们同病相怜。” 爸爸说:“现在你们比谁都好。” 维旭的母亲说:“他与你们亲近,你们多照顾他,我无能为力。” 爸爸说:“我们两夫妻同心合力办事,自然事半功倍,你一个人,要下双倍功夫,已经大不容易了。” 她仍然笑,喝完一杯茶,就告辞了。 妈妈事后说什么都不明白当初维旭的父母是怎么结合的。 “完全不合理。”她说。 爸爸说:“这种事是很多的,问当事人,他们也不明白,世界上有许多怨偶,我想维旭的母亲也有错,既然比丈夫高出许多,当初不该嫁他。” 维旭来追问我:“她替父亲付了债?” “是的。”我说。 维旭沉默了。 “你有个好母亲。”我看他一眼。 维旭不出声。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说:“你父亲已经再婚了,是不是?” “是的。” “还生了孩子?” “是的。那是一个东歪西倒的孩子,他母亲是那种欢场女子,没有知识。” “你父亲是个奇怪的人。” “我不想告诉你,怕你看低我。”他捧着头。 “这关你什么事?”我说:“别傻了。” “将来要是他来缠着我们不放,怎么办?”维旭绝望的问。 我笑嘻嘻说:“你放心,只要你授权,让我来把他赶走好了。” 维旭握住我的手,欲言还休。 “咦,”我说:“别再哭,我最怕看见别人哭。” 后来我们就订婚了。 爸爸请了维旭的母亲。 他跟维旭说:“我作主张请了她,她是我朋友,也是你母亲,你再不高兴,也得给我一个面子。” 维旭哽咽,“是……是的。” 我鄙夷的说:“瞧他这样子,不知是那一种情意结作祟。” 妈妈说:“薇薇,你再胡搅!” 那一日妈妈做了一整桌的菜,维旭的母亲独自出席,她穿一件丝棉袄,灰色起云头暗花,滚深紫色与银灰双边,面孔上略化了妆,十分明艳,因长得像维旭,看上去就如两姊弟一般。 维旭看见他母亲,有点不自然,坐在一边不出声。 他母亲并不介意,落落大方的与我们说话。 “我买了件纪念品,”她说:“不成敬意。”她递给我一个指环盒子。 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小小的钻石戒子,钻石很小,只三十分左右,但是十分精致,我马上戴上了。 妈妈说:“很好看,完全适合薇薇的口味。” 她笑笑,不出声。 大家帮忙开饭,吃得很多。 饭后坐在一起喝咖啡。 维旭忽然走到他母亲跟前去,“你——你好吗?”他声音颤抖着。 他母亲若无其事地,用很平静的声调说:“还好,你呢?”仿佛跟阔别多年的老朋友说话。 “你婚后——没有孩子?”维旭问。 “孩子?你不是我孩子吗?”她问。 维旭低下头。 她温和的说:“你有空可以来看我们,我丈夫对我很好,我们平常也很空闲,他喜欢下棋,就愁没对手。” 整间屋子都静下来,我们听着他们的对白。 他说下去,“听说你功课很好。” 维旭说:“马马虎虎。” “订了婚就是大人了,好好对薇薇。” “我懂得。”他说。 后来她告辞,爸爸要送她,她说:“我丈夫会来接我。” 我拉拉维旭,我们一齐送她到门口,没等一会儿,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开过来停下,一位长得很端正的中年人下车与我们打招呼。 她为我们介绍,然后跟他走了。 我问维旭:“我们几时到她家去?别告诉我你没她的电话号码。” 维旭问:“你认为她漂亮吗?” “最漂亮的母亲,”我说:“做人特别漂亮。” “唔,她很强壮。” “这年头,不能太苛求,那么样的母亲,打了灯笼没处找。” “她不像母亲,”维旭说:“她最多只像一个朋友。” 妈妈说:“身上满是油腻味的才是母亲,像我,唠叨的才是母亲,像我,不会赚钱才是母亲,像我。” 爸爸说:“我们还是讨论孩子们的婚期吧。” 我说:“要是我们有了孩子,她就是祖母了,天底下怎么有那样的祖母呢?我想象不出,太难为情了。” 我们一起笑。 男友: 任何人看见我,不问:“好不好?”他们问:“几时结婚?” 渐渐这件变成了无形的压力,令我困惑。 后来连我十五岁的侄女儿都说:“你没有男朋友?唉呀,怎么会?” 朋友们都追问:“到底要怎么样的男朋友?给你介绍,你以为青春能延续多久?你都廿七岁了,照上一代标准,早就变烂茶渣了,现在才充着做时代女性。” “我不担心那个。”我说。 小黄说:“不敢担心是真。” 我说,“你算了吧你!你是泥菩萨,还充恋爱问题专家呢,不要脸,才离婚离得焦头烂额的。” 小林问:“你不怕寂寞?” “我不怕。” 他老婆嘉丽丝说:“凡事有人商量,总比较好点。” 我说:“上哪儿去找那么一个人。” 咪咪说:“你不去找而已,要不就嫌一班男孩子俗气。” 我说:“与你们又成了兄弟姊妹一样。”我笑了。 “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 我说:“诚意,要有诚意。” 平常做人已经太虚伪了,感情要真挚。 真有那么多没诚意的男女。 一男一女约了我吃饭,那女孩子心想,要不让我付账,要不让那个男人做瘟生,反正要她掏腰包,她是不干的。 结果她早到,叫了一桌菜,她男友随后来,又再叫一桌菜,付账的时候。两人一齐对我说:“谢谢。” 结果他们俩并没有在一起,算盘太精刮了。 这就是没诚意。 我问,“有什么好的男孩子?” “你要求太高,本身不过略具姿色,又要人家有文凭,又要懂得看红楼梦,多噜苏。”小林撇撇嘴。 周末约了嘉丽丝与咪咪吃饭,饭后吸一枝烟,坐着看电视。 我们在看一个香烟广告。 我顺手一指说:“那个男孩子不错。” “谁?”咪咪。 “那个,你看。” 广告中的男孩子一边开车一边掏出香烟,深深吸一口,字幕打出来,他随着一首轻快的音乐把车停下来,让一个金发女郎上车,扬长而去。 嘉丽丝问:“他?” “为什么不?”我说:“身体健康,一张端正暖性的面孔,很潇洒的神情。” 咪咪像是遇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呵哈呵哈的弯下了腰。 我骂她,“你这个十三点。” 咪咪说,“唉呀,我服了你,什么人不好喜欢,竟看中了广告男郎,发神经。” “没有这回事,”我说:“我只不过随便举一个例子,况且你管人家干哪一行,只要有诚意就是了。” 咪咪说:“有诚意便可以牛衣对泣?” 我说,他对我有诚意,自然不想我吃苦,当然会拼命赚了钱来养活我。” 嘉丽丝说:“我倒蛮喜欢她的态度,宁缺毋滥。” 那天告别以后,我把整件事忘了。 隔了几乎一个月,咪咪忽然摸到我公寓来。 她说,“给你带来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我问。 “你知道那个广告?” “什么广告?”我莫名其妙的问。 “那个香烟广告中的男孩子。” “是。”我说:“怎么样,现在又有两个新欢,一个是坐帆船的,另一个骑马。” “我有个亲戚是做广告行业的,他帮我去打听那个人的来龙去脉。” “是吗?”我笑问:“真要为我介绍男朋友?” 咪咪说:“不错他长得很好,但我担心他不会有脑袋,”她指指头,“这种男人只有一个壳子,没味道,长久相处你就知道了。” “人家眼睛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笑:“也许早已结了婚,也许有女朋友。” 咪咪说:“香港能够有多大?你放心,一下子便查得他一清二楚。” “拜托你了。”我轻描淡写地,并不认真。 “你不当一会事,我可不替你瞎忙瞎起劲。”咪咪推我一下。 “你想我怎么样?”我无可奈何的说:“马上患花痴症?” “等着我的好消息。”她向我挤挤眼。 她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我叹口气。 那夜我九点锺就上床睡觉,侄女儿打电话来,说半天,然后问:“你还没到七十岁,这么早就上床睡了?” 我说:“因为我很累,我白天要工作十小时,不比你,衣食住行都由爹娘包起,什么都不必担心,因此精力无穷。” 她说:“可是你也过过那种日子呀,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努力找男朋友?” “我在找,我在找,你别担心。”我说。 嘉丽丝与小林这一对听了闲言闲语,连忙约我吃茶。 小林说:“听说你与一个拍广告的男人在一起,这种人是不可靠的,你要三思而行,阴沟里翻船划不来,你有正当职业……我知道这一行多滑头,我自己便是广告人。”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说我已经跟这个人生了孩子呢?”我气结:“我根本不认识他……” 小林连忙又说,“是不是?没吃羊肉就已经一身骚。” 嘉丽丝问:“你到底与他怎么样?” “谁呀?谁跟谁怎么样?”我怪叫起来。 嘉丽丝作一个了解状说:“我们是这么久的朋友了,凡事有商有量,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你别刚愎自用好不好?” 我忍住气说:“听我讲好不好?你们两人请压抑一下澎湃的热情,听我讲清楚。” “说呀。” “我还没有机会认识这个男人,咪咪有一个干广告的朋友,正在打听他的姓名住址,你们别开始幻想好不好?” 嘉题丝松口气随即以非常非常失望的语气说:“怎么,进展得这么慢?” 我问:“你们在等一场好戏是不是?” 他们一付拭目以待的样子。 我摊摊手,“令你们失望了。”我说。 “别客气,”嘉丽丝,“只怕你不肯把这出剧演下去。” “有你们这样的朋友,谁还需要敌人呢?” “啊,话不能这样讲,”嘉丽丝说:“我们是真心为你好,咪咪专门做这种事,介绍乱七八糟的人给你。” 我说:“别紧张,多认识一个朋友有什么坏?” 小林说,“女人在恋爱中,是不可理喻的。” 他们双双告辞后,我扭开电视,又看到那广告中相熟的面孔。 我心想…这个倒霉的男人,不晓得知不知有这么多人在谈论他。 或许他只是一个言语无味的男人,虚有其表。 或许他只喜欢追求小明星小歌星。 或许他不务正业,一辈子就靠拍拍广告混着过,年老的时候无以为生。 这些都有可能。 我太过虑,我甚至不认识他,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即使他是一个很浪荡的人,那也是他的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我又多叹一口气,这算是什么呢,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担心。 咪咪隔了几天又打电话来。她约我出去吃茶。 我说:“咪咪,我没有时间,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反正也不是好消息,省你走一趟,也罢,那个男孩子不是香港人他是美籍华人,都不会说中文,住洛杉矶,我见没希望了,也没问姓名——除非你打算到美国去。” 我笑,“不可能,我并不喜欢美国生活。” 咪咪惋惜,“说不定他就在找你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我说:“没关系,谢你了。” “他与香烟公司签了长约,以后所有广告都由他‘主演’,你别说,看顺了眼,我觉得他有种健康活泼的气质,这种男人即使跟他流落荒岛做鲁宾逊,也蛮有趣。” “说不定他偏偏染有何芙蓉癖。”我哈哈笑。 咪咪问:“你没有看过那套五粒星洋酒广告?那个男的也不错——还有,法国金笔那个男生据说还没女朋友。” “咪咪,算啦。” “怎么你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只不过别在这件事上做文章了。” “周末你干什么?” “与同事吃午饭,然后逛公司。” “多无聊。”咪咪说:“你多久没穿跳舞裙子了?那么一付好身材,白白的浪费掉。多久没到浅水湾酒店看影树走沙滩?多久没到一爿好的法国餐厅吃烛光晚餐?多久没有人向你低低的说‘你今天真美?’多久——” 我笑:“多久没收到花束糖果了?多久没人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了……别再说下去,我都快哭了。” “你这个人活该寂寞!”她咀咒我:“你并不担心忧虑,告诉你,假如你不帮助自己,别人帮不了你。” “我担心,我为什么不担心?”我说:“我很失望那位男士不是香港居民,真的!” “你听上去一点不忧虑。”她挂了电话。 我耸耸肩。 可是我工作太忙,每天回到写字楼,简直不敢坐不来,因为一坐下便要开始工作,我情愿稍站一会儿,松口气再说。 我没有时间感到寂寞。 寂寞是很奢侈的一回事,职业妇女天天七点钟跳起床来化妆穿衣出门,姥姥也没时间寂寞。 家庭妇女忙生孩子,与丈夫没对白就多生一个,也没有空寂寞。 唉。寂寞。 周末起床,已是下午二时,我忙着做茶夹三文治,休息够了便想到街上逛,到处打电话给人,一边看早报。 嘉丽丝气道:“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没你的份,早不问,显得你没诚意。” “顺道带我一道去。”我说。 “不行!找个老公嫁掉,日日陪着你,不是更好?” “我又不要天天有人陪,我只想星期日下午有人陪。” “登报征求吧。”她摔电话。 “喂,喂!”我无可奈何的放下电话。 我继续看报纸。 电话铃又响,我拾起听筒。 嘉丽丝的声音:“你反正有空,帮我们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说:“不见得有什么好带挈。” “啊,是这样的,我们早就计划好周末该做什么,可是小林的老板叫他去接飞机,我们忽然想到了你。” “忽然想到了我。”我苦笑,“谢谢你。” “为我们做件好事行不行?我们把那个客户的姓名告诉你,四点钟的飞机,你赶快,乖一点。” “真会使人。”我问:“叫什么名字?” “苏安东尼。”她说。 我啼笑皆非。“这是中国人吗?” “是,不会说中文的中国人。” “四点钟的飞机?”我问。 “你真是一个宝贝,”嘉丽丝说:“我与小林都感激你,记得,泛美班机,接到了送他上计程车便是。” “ok。”我说:“记得报答我。” 她笑:“你这个小人。” 我看看钟。 好吧,助人为快乐之本,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用一张白纸写上这个人的英文名字,站在飞机场出口处,等他出来。 四点钟的班机,我想:大把时间。 然后我站了半小时。飞机误点?我去查,没有,飞机提早到达,事实上全世界的人已经走清。 该死,我想,嘉丽丝会咀咒得我十世不得超生。 刚在心焦,有人在我肩膀上一拍,我转过头去,一个高大漂亮的男人站在我身后笑。 一切高大漂亮的男人都有点面熟,不知是在哪部影片中见过似的,我也不在意。 “我是安东尼,你在找的人,你是堂煌广告公司的代表?” “我并不是,”我说:“我只负责接你的飞机。” “好得很。”他说:“你已经接到我了,打算怎么样?” “送你上计程车,”我说:“他们会与你通电话。” “他们是谁?”他间。 “他们是堂煌广告公司的人。” “你真是把我搅糊涂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把我扔下不顾?” “你希望我怎么样?”我竖起两条眉毛。 我听说过广告这个行业是著名的臭,女职员或许要陪客人的,我不想淌这个混水,因此马上戒备。 “你误会了!”他举起双手,像投降一般,“本来公司通知我,来接我的人姓林。” “他没有空,今天是他的结婚纪念日,他怎么能够跑出来?我是他的生死之交,我替他来的。” “原来如此。” “嗨!”我忽然想起,“你的中文说得不错。” “我是中国人。” “可是他们说你不会说中文。”我说。 他苦笑一下,提起行李。 计程车的人龙三十尺长。 我说:“算了,我开车送你。” “送我上哪里?”他问。 “酒店。”我说。 “什么酒店?” “什么?”我跳起来,“你不知道什么酒店?” “我自然不知道,有一个姓林的人会替我安排,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 “你不必对我叫,上车吧。”真是一场糊涂。 “我并没有叫。”他闷闷不乐。 “我替你订酒店吧。”我说。 “谢谢你。”他一路维持沉默。 他的面孔真熟,我想: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是哪里呢? 我问:“你干哪一行?” “广告。”他说。 “啊,你是老板?” “小小的老板,微不足道,所以才得到这种待遇。”他诉苦。 我笑,“别担心,我总会替你找到睡觉的地方。” “谢谢。” 我把他放在一个咖啡室里,每间酒店打过去,可是都住满了人,一间空房都没有。” 一小时下来,他几乎精神崩溃。 他说“小姐,我在飞机上已有廿二小时,我口渴我疲倦,我想淋一个浴,休息一下,小姐,请你救救我。” “我也够累的!”我大声说:“这件事根本与我无关,看,我没联络到小林他们,这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他抬起布满红筋的眼睛。 我觉得他好可怜,于是说:“你有否身份证明书?” “干么?”他问。 “看清楚你的底子之后让你到我家去休息。”我说。 他将他所有的文件交给我,然后说:“小姐,你是一个仁慈的人,我将会永远感激你。” “你言重了。”我微笑说, 我把车驶到家去,他在车厢后面睡着了。 我大喝一声,把他惊醒。 他一到我家便坐下来解领带脱外套,我也任得他,这是香港著名的一个黄梅天,我看他混身都发腻了。 我问:“要不要淋一个浴?我给你倒一杯冰冻啤酒。” “你就是天使!”他感激涕零。 我把毛巾牙刷肥皂指给他看,他自行李箱子内取出替换衣裳,便进去浴间。 我替他做一个简单的水果沙拉加一杯啤酒,他出来一看到,瞳孔发亮,他说:“你便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对象。” 因为一杯啤酒与一个沙拉? 他狠吞虎咽地吃。 我说:“一会儿我再替你找小林。” “是是。”他饮着啤酒。 我说:“我再跟你去瞧瞧还有没有啤酒。” 等我自厨房拿了啤酒出来,看见他躺在我的沙发上。 他睡着了! 我说:“喂!你不能在我家睡觉!喂。” 我踢他的屁股。 他动也不动,鼻子发出鼾声;“呼,呼。” 我嚷:“起来!起来。” 他没有反应。 我啼笑皆非,这汉子体重起码有一百六十磅,我又拉他不动,现在如果有什么人到我家来看到他躺在这里,我一世的英名也就扫地了。 都是小林两夫妻害的。 我恶向胆边生,赶紧打电话到林家,他们家的录音带说:“林氏夫妇今天结婚纪念日,外出庆祝,有什么重要的事,请留话。” 我大叫:“混球!把客人扔在飞机场,混球——” 录音带中止了,我生气,又再拨电话这样断断续续的把他们两夫妻臭骂一顿。 我挂上电话,看着沙发上的客人,无可奈何。 他睡得像一头猪似的。 我把碗筷洗干净之后,到房间躺着看武侠小说,看完厚厚的一套书,天早黑了。 我到厨房为自己做晚餐,一下子就把饭炒得香气扑鼻。 那混小子仍然在睡,双腿蜷缩在沙发上,比起飞机上,那是太舒服了。 我一边看电视中的足球赛,一边吃饭,津津有味。 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从来未曾在男人身旁看过电视,只觉有种安全感。 因为他躺在沙发上,我只好坐地下,把头枕他大腿上,他大腿结实有力,比任何椅垫都写意。 我搔搔头皮。 也许屋子里真需要一个男人。 球赛到下半场三比〇的时候,他转了个身,呻吟一声,我在那里起劲的嚷:“加把油!对,踢啊!都是死人吗?”我挥拳助阵。 结果三比一,力挽狂澜无效,我拥护的那一队终于输了。 大个子慢慢靠起身子来,糊里糊涂的问:“我在哪里?嘎?我在哪里?” 我看他一眼?“你在阿拉伯后宫,已被油王收为爱妃。” 他笑,“老天!” “你睡够了?” “嗯。”他伸一个懒腰,取过香烟,点起一枝。 刚巧电视播出那只香烟广告,我看看他,再看看电视,呆住了。 我说:“看!” 他瞥到自己往广告中出现,马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一边问:“拍得不错吧,是我自编自导自演兼制片。” “你是那家伙?”我问。 “是呀。” 是呀,为什么我没发觉?这广告我已看过无数次。 我说:“你本人比上镜头好看。” “为什么?” “本人很爽快很随和,广告中太神气太威风。” 他笑,随即问我:“姓林的他们还没回来?” “没有。”我说。 “反正明天我上他公司去找他也行。” “可是你今天晚上睡哪儿?”我担心地问。 “睡你这里不行?” “对不起,”我说:“我不能那么做。” 他点点头,“我很明白。” “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小公寓。” “我不去,有臭虫。”他笑。 “别这样好不好?”我也笑。 我很想说出本来另一个朋友想把他介绍给我的故事,但终于没开口。 “我请你出去吃饭,来。”他说。 “我已经吃过。”我说。 “没关系,陪我喝咖啡。” “好。”我终于说。 我与他吃了晚饭,顺便逛逛香港,在山顶,浓雾弥漫,他说:“这种天气,实在忍不住兴起结婚的念头来。” 我取笑他:“浓雾天想结婚,雾散了怎么办?瞎浪漫。” 他微笑。 他是个很有气质的英俊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并不自觉英俊。 我看着他,原来咪咪要为我介绍的人就是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太妙了。 他比我们想象中的好,至少与他在一起舒服,自在,无拘无束。 午夜十二点正,我拨一个电话到林家,终于有人来接听。 我冷笑道:“在接吻吗?” “喂,你在哪里?电话打到你家去没有人。”小林急。 “我们在山顶流浪!” “我为他订了希尔顿,真抱歉,忘记跟你说,这次我可惨了——” “你惨?”我再冷笑,把小林冷进冰箱里去,“我们怎么办?” “我想我已经失去这个客人,明天见了老板,死无葬舟之地,我马上出来接他,你们别动。” “好,限你廿分钟赶到,山顶旧咖啡厅。” 但是安东尼怪我,他问:“你为什么叫他来,我不需要他,我自己懂得到希尔顿。” 我笑:“他需要你。” “不要紧,我不会怪他,生意毫无问题。他做了件好事——我因此认识了你。” 我抱住双臂,看着他笑。 “首先,”我说,“你要把中文名字告诉我。” “自然。”他说:“苏震佳。” 我伸出手,“你好你好。” 他微笑,“我明天能约你吃晚饭吗?” “自然?”我说。 我心中在想,如果鬼灵精侄女儿再打电话来,我可以跟他说:“有人约会我。” 他点起一枝烟。 奇怪,就是因为那个广告—— 小林的车子赶到了。 他奔出来与苏震佳握手,道歉,他送他到酒店。 我回家。 多少年心情未曾这么好过了。 我吹着口哨,打开衣柜,不知为什么,把跳舞的裙子都取出来查看。 忽然电话响了,我连忙接听。 是苏的声音,他说:“还没睡?” “马上睡了。” “记得,明天有我的约会。” 我快乐的说:“是,我会记得。” 自然记得。 偶遇: 雅伦冯是张太太张先生介绍我认识的。 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种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园起就得讲英文,一帆风顺到香港大学,考到硕士,在政府机关找到所谓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轻有为的样子,开着一部日本房车进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劲。 中国不是因为他们而强的。 我最不喜欢这种男人,一点出息都没有,缺乏气质,也许他是牛头角顺嫂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但对于我,他什么也不是。 况且那日雅伦冯带着他的女友丽丝一起赴会。 丽丝是一个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称得上漂亮,也颇能说几句笑话,可是她没有那种阳光空气,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产。我想。 张先生他们很客气,可是我仍然觉得闷。 张说:“小白老说找不到男朋友,别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么挑剔?我当时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够在一起,譬如说我看上了雅伦冯这个人,他也未必会喜欢我。 张又对雅伦冯说:“他们艺术学生,就是这样子,浪漫不羁,成天披着长头发穿双凉鞋晒太阳,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负责任的一种态度,却又瞧不起我们这一群‘普通人’。”张笑了。 我白张一眼。 张太太说:“她还算是好的,就是那把头发惊人点,”她摸我的长发,“天然这么鬈,天天怎么梳擦呢?一大把熨过的稻草似的。” 丽丝说:“不少人特别去理发店做成这个样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问:“白小姐你干哪一行?” “我画画。”我说:“必要时也画帆船与蛋家妇女。” 雅伦冯听了笑出来。 “听她的!”张说:“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来分遗产,没多久又回去过她那红酒面包的日子,她是闲云野鹤。” 张太太说:“小白有很精明的头脑,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问:“你们呢?你们俩做什么?” 丽丝答:“我与雅伦是同事,同在政府机构做行政工作。” 张太太说:“他们是大学同学。” 我忽然失口说:“那不是惨过结婚?” 室内一片静默,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走到露台去独自坐着。 人生要过得丰富,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经够狭窄,那还仿佛不够,还得与同学恋爱,与同事结婚,彼此困死在一起,这样子单调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么地步,换了是我,要做恶梦的。 张轻声责备我:“你怎么说这种话?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头,耸耸肩。 “你自己是个吉卜赛,不能要求每个人像你,你要尊重别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说。 “去你的。” 这便是我认识雅伦冯的过程。 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我。 那天我在洗头,正使劲地擦头发,他电话来了。 我没弄清楚他是谁,态度很坏。 他说:“我是雅伦。” “雅伦谁?一百个雅伦。”我很不客气。 “我是张的朋友,记得吗?”他问:“我在你楼下,张托我拿点东西给你,能上来吗?” “哦,当然,”我说:“三楼。” 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对他没有印象。 他上来了,手中拿着两张画,一张是我在找的双色木刻的“升官发财”图。 我很高兴欢呼起来,马上因此对他青睐有加。 我坐在阳光下晒干头发,一边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他喝着啤酒,有种异样的兴奋。 我说:“你们也许看我不入眼,张说我不负责任,在你们心目中,我必然是个散漫任性逸乐可耻的人。”我忍不住仰起头大笑起来,“可是我正是这样的人呢!” 他说:“‘你们’,你口中的‘你们’是些什么人?” “你们呀,你与丽丝——丽丝怎么没来?” “她有事。” “请恕我直言,你们好比笼中鸟,一半是不能飞,一半是不愿飞,将来结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着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机关找工作做。我不是劝你们背个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为什么不丰富人生呢?你们是那种念了一科食物营养学博士,便自以为有权把曹雪芹当作一种苹果批的人。你们与你们的朋友,香港充满了‘你们’,周末搓小麻将,到茶楼喝茶买金子储蓄,闲时为到欧洲而上欧洲,太可怕了。” 雅伦冯跳起来,“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阶级!老实说: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艺术家,故作潇洒,不务正业,不外仗着家 中有几个钱,便恶形恶状地讽刺人批评人,势利!” 我瞪着他。 “人人象你这么漂亮地生活,小姐,谁扫垃圾?谁坐银行?谁管店铺,你太不合理,太自以为超然!” 我把头发一甩,“不跟你说了。” “嘿!辞穷了。” 我夷然说:“你们这种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种奴才气,有机会便在市民头上发泄。” “人身攻击!”他说。 我斜斜地看着他,一边梳通了头发,打成粗辫子。 没想到他居然有胆与我吵一架。 “请你吃饭。”他说。 “我才不要让朋友看见我跟你这种人走在一起。”我说。 “你是艺术家,何必管旁人说些什么闲话?” 我气结。我说:“只怕你女友丽丝不饶我。” 结果我还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这件事。 他的头发太长,他的领带太花,他的鞋子没擦好,他的车子太保守,他的出身与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说话有一种神采,我必需承认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击我。 像他说:“威尔斯亲王追求你,你还嫌他老土。” 或:“你们这种留学生,学了几句胡语,爬上墙头骂汉人。” 甚至如:“说话这么刻薄,当心下拔舌地狱。” 没到一个月,他全部缺点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盖。 我相当享受与他交谈。 可是丽丝很快发觉我对冯有好感,她的态度自然地恶劣起来。 她真狭窄,不见得我会勾引每一个谈得来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诉张,下次他请客,有我就不必叫丽丝,有丽丝就不必唤我。 张的幽默感一向是很丰富的。他问:“既生瑜,何生亮?” “她还想跟我作一时之瑜亮呢,做梦!”我自鼻子里哼出来。 张说:“啊,没想到你与她齐为雅伦冯争风。” “这种话你少说!”我狠狠道:“我不爱听。”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办法是别把你们两个人摆在一起。” 我转头走开。 那一夜睡不着,自己检讨自己,很觉不对。艺术家要有风度,我又不是爱上了雅伦冯。 再见到冯的时候,我笑着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说了又后悔,我这么轻佻,他会误会。 “她耽会儿来。”他说。 “啊。”我说:“那我早点走。”这话说得更错,我的面孔涨红了。 冯递给我很奇异的目光。 我把正经事办妥后,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闲时间不外是泡在集古斋与嗥罗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货色,都钉在箱子中预备海运。 没想到丽丝会来找我谈判。 她穿着一套很拘谨的尼龙女裙,颜色很鲜艳,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脸上粉虽然多一点,可是仍不失为娇悄那类,如果我有她那个容貌,我一定善于表现优点,不会像她那么保守。 我开门给她的时候很诧异,不知她有何贵干。但我还是请她坐下,问她要喝什么。 “有什么事吗?”我问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说:“我认识雅伦已经十年了。” “真的吗?”我嬉皮笑脸的说:“我听说过,你们是中学的同学。” “你知道就好,为什么要介入我们之间做第三者?” 我瞪着丽丝,我呆住了,因为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闭塞。 我问:“你认为我是第三者?” “是。”她固执。 “有什么根据?”我问。 “雅伦常常提着你。”她说。 “你认为完全是我的错?你真的这么天真?认为只要第三者愿意在这世界上消失,你们两人就会和好如初?”我咄咄逼人,“你真的这么想?你是个大学生,你在政府机关中身居要职,你怎么蠢得像乡下婆子?你为什么不纠众来拆小公馆,丽丝我真替你难为情,你的思想是怎么搅的?” 丽丝苍白着脸,“我——” “我不是第三者,你知道我不会拆散你们的婚姻,”我夷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嫁你那雅伦冯—雅伦冯!连中文名字都没有的人。” “那么你更应该离开他!”丽丝说。, “我根本没有跟他在一起过!”我怪叫,“从来不会!你这个可增的女人,我真的很生气,你太丢脸了,快快走,我不想与你多说话。” “你一定要答应我,以后不见雅伦。”她继续噜苏。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是谁?竟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拉开了大门,“快走!” 她气鼓鼓的走,转过头来说:“你将来是会有报应的。” 我大力拍上门。 中国妇女是永远不会抬头的了。像丽丝这种时代女性,管不住男朋友——根本男朋友是不应“管”的——尚且随便跑到别人家里,恐吓别人会下地狱之类,老式妇女不知会吵到什么地步。 丽丝的原因是:她认识雅伦冯已经十年了。 可怜的雅伦冯,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我不是不喜欢他,他的谈吐不坏。我会承认他是一个朋友,那是在丽丝令我彻底失望之前。 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诉张。 张感叹的说:“傻,真傻,她心里害怕,是以有这种失常的举止。” “她以为我会怎么样?忽然良心发现,对住她痛哭忏悔,然后发誓不见雅伦冯?可是天下尚且有许多别的女人,她不能老把人当狐狸精呀。”张苦笑。 “她未必是这么想,不过她一开头便把你当假想敌。”张说。 “我下个星期便动身到巴黎。”我说:“各位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劝你别再见雅伦冯。”张忽然说。 我勃然大怒,“连你都这么说,我认错人了!” “小白,你自己的思想先进,不能勉强别人也跟着你的步伐走,那是不公平的。”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依我的标准,如果男朋友的目光落在别人的身上,已经可以说再见,你不是打算告诉我,他们两个还可以结婚,还能白头偕老吧?”我愤慨地拂袖而起。 “各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小白!” “嘿。”我说:“这种乡下人!” “既然如此,你就别夹在人家当中!”张说。 我气得脸都涨红了,我说:“好得很,你们这一伙根本不是我的同路人,我们到此为止。” 我以后都不肯再见张氏夫妇。 真没想到他们原来也只是敷衍我,一有考验,立刻原形毕露。 我很心灰,要寻个知己,谈何容易。 他们早已把帽子套在我头上,认定我是罪魁。如果我一时气不过,跑去逗雅伦冯,我就是个天生的贱女人——他们猜得一点不错。如果我从此不见雅伦冯,他们也不会看好我——我是知难而退的小人,他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的情侣。 天下竟有这种人,专门找无辜的旁人来做他们刻板生活的插曲。 不过我还是碰见雅伦冯了,不是我的错。 我在大会堂看画展,是他在身后把我叫住的。 我见是他,一股恶气全出在他头上,顿时一声冷笑,也不招呼。 “对不起。”他连忙说:“对不起。” 我说:“有些人谈恋爱就是这样,将姨妈姑爹的势力都扯将出来,采取大包围政策,怎么,什么时候请喜酒?恭喜你娶得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很快的说。 我倒怔在那里。 “分手?”我问:“你误了她十年青春——分手了?她没跟你拼命?” “我已经向你道了歉,我们不要再说下去可好?” 我沉默。 没想到他们这样就分了手,十分意外。 我与他在路上并肩走了一段路,我忽然问:“你要不要上我家来,我买了各种肉类与菜类,可以做火锅吃。” “你会做菜?” “为什么不会?”我反问:“我又没有丫头老妈子跟着我上欧洲,你别荒谬。” 他到我家,我招呼他坐,不知怎地,我有点内疚,老是觉得他与丽丝之间无疾而终,是因为我的缘故,连我自己都这么想,可见事出有因。 他很沉默,静静喝着啤酒,我把冰冻羊肉用机器切片,菜洗干净,取出调味品,插上电炉,我说“好了,开动吧。” 他吃了很多,满脸红光的样子有一种憨态,孩子似的高兴。 这一顿能够补偿什么呢,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我不能帮助他。 终于他问我:“小白,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会答尤?” 我说:“冯,我不想给你任何幻象,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我的条件不错。”他说。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你要求什么?”他慨然问。 “自由与美丽的生活,全世界无牵无挂的漫游。相敬相爱……” “你看香烟广告看得太多了!”他说。 “或许是。”我微笑,“但你是一个公务员,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篇一律的模式,你那些亲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样的苦闷,我不会快乐我不属你们,你们也不属于我,是不是?” “不是!”他赌气的说。 “你仔细想清楚。我这个女人,心中没有习俗不过年不过节,不招呼亲友,不顾别人说什么,没有正当职业,行为吊儿郎当……像我这样的一块云,根本不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迁就你?”他问 “那多痛苦。”我说:“难道你半夜不睡,陪我作画?你要上班。难道你每年放三个月假,到巴黎找我?冯,听我的话,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我很抱歉。 “你能否放弃一点自我?”他问:“你不能到五十岁都是一双球鞋,一条灯芯绒裤子!你有无想过将来?” “为什么一定要嫁你?”我问。 “因为我不喜欢露水关系!”他说:“我尊重你。” “谢谢。”我说:“冯,我很感激你这番情意。” “你愿意留下来考虑一下吗?”他追问。 我沉吟,“也许我可以过了年才走。” 他深深叹一口气。 我蹲在他身边,“你喜欢我什么?” “我爱你。”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爱上你,也许就是你那身吉卜赛裙子,也许是你的气质,也许我有被虐狂,我不知道,可是与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尽的话,我居然很快乐。” 我说:“冯雅伦,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话中最好的,谢谢你。”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他的头发还是太长,领带还是太花,鞋子并不是巴利瑞士,可是他给我一种异样的亲切感,是因为他爱我? 街上无疑有很多可爱的人,可是他们与我没有关系,他们的冷暖是他们家的事。 我看看身边的这个人,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 终于我也叹口气。 我说:“有空来坐,好不好?” “我不会满足于‘有空来坐’。” “我们不能马上订婚吧?”我摊摊手,“合理一点好不好?” “你在推搪我。”他沮丧的说:“你永远不会爱上我。”他有点傻气。 自那天开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变得不一样,偶而经过男用精品店,我也会替他选一条领带。 将雅伦冯脱胎换骨不是容易的事,对他也不公平。我心中答自己,即使他再爱我,我也不能嫁他,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但不是结婚。 比起他,无疑我缺乏诚意,这点我很惭愧,我并不是放荡的女人,不过没有白头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结婚,更加对不起对方。 冯常常来看我,我与他也去看场戏什么的,他对我很好,连手也不拉我,除非我把手伸进他的臂膀。 我为他留下过圣诞,又到过年,连自己都不置信。人是有感情的,我嘲笑自己:日子久了,也许真会嫁给他也说不定。 近旧历年的时候,有外国朋友来探望我,一男一女,虽然是华侨,但已经不懂说中文。我快活地留他们住在我家里,叙旧到半夜。 星期六,我睡在沙发上”听见门铃声大作。 我高声嚷:“尚彼,去开门看是谁,我马上来——该死的睡袍在什么地方呢?” 尚彼去开了门,我披上睡袍看到雅伦冯呆立在门处,一时还会不过意来,一迳说:“进来呀!” 他脸色铁青的骂:“叫我进来?你这个地方,简直是个妓馆!” 尚彼没听懂,可是也知道是误会,他连忙高声呼唤:“米雪儿!” 他的爱人自房间里走出来,“什么事?” 尚彼说:“这是我妻子,我们两人是小白的朋友。”他拉着米雪儿的手,“来我们做早餐去。” 雅伦冯知道错了,惊悔交集。 我灰心的说:“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在一起,你的思想太狭窄,心地太肮脏,一男一女便必然上过床了,两女一男为什么不是性派对呢?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再见。” “小白——” “你令我的生活不快!我们是两种人!你为什么不能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 “小白。” “你走吧,我不要再看见你,你没有资格侮辱我与我的朋友,你走吧。” 他看着我很久,他说:“对不起。”眼睛都红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竟然出口伤人,你付出过什么,要得回那么多,你买给我一杯咖啡,便想得到我的灵魂,太过份了。” 我把门大力推上。 尚被与米雪儿表示歉意。 我说,“这种男人,怎么忍受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使我在朋友面前丢脸,我不会忘记,我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物。 雅伦冯被我轰走以后,我赶紧去订飞机票,自觉很笨,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时候,想起来很可笑。 就在上飞机的前一天,张打电话来。 他说:“你是真生气了?临上飞机都不通知一声,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笔勾销。” 我说:“你把我当朋友吗?” “不把你当朋友,我巴巴的打这个电话?热面孔贴冷屁股呢,我放着现成的热面孔,还怕贴不到冷屁股?” 我忍不住笑。 “真庸俗!”我说。 “告诉你,雅伦冯与丽丝终于决定结婚了。” “啊?”我一怔。 “昨天决定的。”张说:“丽丝高兴得不得了,她等这一声求婚足足等了十年。同时她觉得以前对你的态度是错误的,是以她要替你——” “张,如果你是认识我的话,你想我还能与她一起吃饭喝茶吗?” “人家是好意。” “我一向不管这些。” “小白,你还是回欧洲去吧,”张说:“你根本不是中国人了。” 我哼一声,“你别以为洋人个个都像我这么潇洒。” “你并不是潇洒,你不过记仇,什么人得罪你,你便记一辈子。” 我差点没拍手,一边说,“讲对了!” 我挂上电话,心中很替雅伦冯惋惜。 这么快便投降,年纪还很轻,三十上下,刚刚开始,为了一点点的安全感,娶个需要他(并不见得是爱他)的妻子,就此渡过下半辈子。 雅伦冯是有一点潜质的,将来他这个潜质若是不发挥还好过,若是他处处求进步,丽丝会被他远远抛在后面,他们的婚姻仍然不持久。 我随即想:这是旁人的事,与我无关。 那夜却失眠了。第二天睡到中午。家里冷清清的,我有点怀念别人小家庭的热闹,然而别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小公寓里生两个粗糙的孩子,把他们养大,在厨房中一天煮三顿饭,穿一条牛仔裤去买菜,闲来往菲律宾旅行。 我还要作画与开画展,我尚未成名,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段要走的路,我不能自寻障碍。 门铃响了起来,我披上睡袍去开门。 门外是雅伦冯。 本想讽刺他几句,终于忍住。相识一场,分手在即,宽容点算了。 “听说你明天要走。”他说。 “正是。”我说。 “这所公寓呢?”他问:“任它空置?” “这种小问题,何必操心。”我说:“你呢,听说结婚了?” “是。”他默然。 “你们会很快乐。”我说。 “我最恨你言语间的蔑视:‘你们’‘我们’。”他说:“一辈子忘不了。” 我很觉歉意。 隔了很久他说:“人们很奇怪,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想说:我才不会那般妥协。可是终于又忍住。 我说:“祝你幸福。” “小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只能过普通的日子。”他起身告辞时如此说。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在不久之前,我对他很有一点感情。 我们之间只差那么一点点。 凶徒: 从莉莉家中出来的时候,她跟我说:“你一个人进进出出,难道不害怕?治安这么坏。” 我耸耸肩,“尽最小心罢了,真有什么事,找个手无驳鸡之力的男朋友同行,未必有保护作用。” 我独自开车回家,停好车,用锁匙开铁门。 守门的人向我点点头,我问:“好吗?” 他说:“四十四号来了警车与救伤车,此刻还没有散呢。” “什么时候来的?”我问。 “傍晚,有人开枪伤人。” “入屋行劫?” “不是,仇杀。” “伤者死了没有?” “没有。送到医院急救去了。” “凶手呢?” “也许在这附近,也许已经走远了。”他闲闲道来,就如说报上另一宗新闻般。 我进铁门,按电梯。 电梯还没有下来之前,我惯性开信箱。信箱中有三份杂志两份账单。 进电梯我按九字。 出电机,正预备开另一重铁门,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用一件乌油油的武器指着我。 那是一柄枪。 我比想象中镇静。这种事香港市民迟早都会碰上,是生活的一部份。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不准叫!”他沉声说。 我说:“我有叫吗?我不会叫。” 他穿得很好,西装、领带、薄底皮鞋。 我问:“你要什么?” “开门进去。”他挥挥枪:“快。” “我腕上这只手表当都可以当一万元,你应该心足。”我说:“快走吧。” “进屋子去,快开门!” “你到底要什么?”我问:“门我是不开的了,我不会这么笨。” “你想死?” “如果命中注定我这么——” 他扬手给我一个耳光,抢去我的手袋,掏出锁匙开了两重门。 我伸手摸脸,火辣辣的痛,摸了一手血。 人们对于血有种特殊的恐惧,我也不例外,怔住了,渐渐我的心里发麻。 他要进屋子,看来这件事还刚刚开始。 我看着他,服从的进屋,开亮灯。 “你一个人住?”他问。 我不知道该怎样答。 “是不是一个人住?”他有点不耐烦。 我怕再度挨打,点点头。 我走到浴间取毛巾抹血,他手上的戒子划破了我的脸。 他说:“走出来坐下!” 我带着药膏与橡皮胶走到他面前坐下,包好伤口。 他吞一口唾沫,“对不起。” 我很惊奇,抬起头看他。 “很痛吗?”他问。 我摇摇头。 “请你给我一把热毛巾。”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进浴室绞了毛巾给他。 他道谢,手枪仍然指着我,左手揩完右手揩。 “有没有什么喝的?”他问我。 “啤酒、牛奶、水、茶。”我简单的报出来。 “茶。”他说。 “我要烧水。” “好,你去烧。”他说。 他用我的电话,说着一种我听不懂的中国方言。 水开了,我冲一杯中国茶,一杯牛奶红茶,拿着出去。 他来不及的抢过红茶递到嘴边就喝。 “当心烫!”我说。 他放下茶。 我看清楚了他的脸,相当端正,如果稍后警方要绘画查案,我一定能够把他认出来。我不认为我会死,我还年轻,我要活下去,我会活下去。 “对不起。”他说:“下面布满警方的人,我又要用电话——” 呵,他是那个枪杀犯! “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与自己人联络上了,马上走。走之前我会把你绑起来,我不想警方立刻追上来,你明白吗?” 我小心地点点头,略为放心。 “不要令我做出意外的行动,你要听话。”他说。 我点点头。 “好,你听我说:我要一只文件夹子。” 我打开抽屉,把我装各种账单的风琴文件夹取出来,将单据放入一只空纸袋,把夹子递给他。 “谢谢你,我很幸运,碰到的是你,如果是一个阿嘛,真是不堪设想。” “他把枪放在附近,匆匆自西装外套里袋取出一叠叠旧的千元钞票,一迭总有好几万元,另有一小袋东西,一并放进文件夹,合上。” “第二:我身上这件衬衫上有血渍,要洗一洗。”他问:“天亮之前会不会干?” “我有干衣机,半小时连洗带熨。”我说。 “好得很。”他缓缓脱下外套,领带,最后是衬衫,远远地抛在客厅一角。 我走过去拾起,开动洗衣机。 他的内衣上也有血,但是我不说什么。 “你有什么食物?”他问:“我肚子饿。” “罐头汤、三文治。” “好极了,麻烦你。”他说。 他的声音充满忧虑与惊惶,尽量压抑。 我在厨房里静静的为他做晚餐,厨房有一个窗子,对牢对面人家,我如果叫救命,他们会以为是夫妻吵架,而我心脏就先中枪。 我考虑良久,决定乖乖的照他的话去做。 我端出晚餐,看见他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在养神,我轻轻咳一声,他马上跳起来,扬起枪,见是我,又放下武器,笑一笑。 洗衣机轧轧的操作。室内很静寂。 他拿起三文治,他说:“开无线电。” 我扭开无线电,轻音乐播放悠扬。 他说:“我们像两夫妻,下班回到家,休息完了听音乐,吃晚餐。”他的语气充满凄凉。 我喝一口茶。 他又说:“别担心,天一亮我就走。” 洗衣机停了,我把他衬衫取出来,放进干衣机。 他说:“天一亮,你与我一起出去,我们像上班一般。” 我点点头。 “你会合作的,会不会?” 我又点点头。 静寂了好一会儿,他说“你的公寓很整齐,很美观,收拾得很清爽。” 我不出声。脸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他又说:“你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不是?足够你的开销。你阅读范围很广,架子上那么多书报杂志。” 我一直喝茶。 “你很镇静,是一个识大体的女子。” 他拾起枪把玩。 我对枪没有认识,但是这把枪制作精致,看样子不像假货。 “这是真枪,刚刚发了一弹,命中一个人的心脏。”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疲倦,手表指在十二点半,于是靠在沙发垫上稍微睡一下。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睡着了,头枕在电话上,手枪捏在手中。 我的心狂跳。 如果我现在蹑手蹑足拉开门,闪身而出,奔下楼去叫救命—— 我站起来,一步步很镇静的走过他身边,慢慢走到大门边,拉开大门,正要开铁门的时候,耳边有一件冷冰冰的东西贴上来。 他把我自门口拉回来,摔到地上。 他指着灯开了一枪,整盏灯被他轰得粉碎,我身子簌簌的发抖。 他冷冷说:“你仿佛不相信这柄枪。我如今杀了你,你也是枉死,好久人家都不会发现你的尸体!” 我闭上眼睛,忽然之间哭起来。 我只觉得一辈子都没有顺心的事,一个女人独自在社会挣扎,父母、兄弟的帮助都得不到,四周只有放冷箭的人,冷暖没个人知道,还得支撑多久?每个人都想在单身女人身上捞便宜,因为她们好欺侮。 如果今天有个孔武有力的人陪着我,说不定这个凶犯就不会选上我。如果工作方面有个得力的后台,人们就不敢排挤我,如果碰见个像样的男人,我也就是少奶奶,在家带小宝宝,管它物价飞涨。 我掩着脸哭很久,横了心。根本我死在这里是没有人会知道的,不必中枪,好几次发寒热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就有那种感觉,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人开门进来发现我。 门铃响起来。 他非常紧张,说:“这么晚还有人来找你?决,去开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 我抹干眼泪,开门。他就站在转角,离我不到两尺。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大声叫我的名字。 “谁?”他轻声问。 “以前认识的朋友。”我说:“喝醉酒来占便宜。” “能打发他吗?” 我大声对门外喝道:“你这种狗娘养的,再不走我报警!你敢再按一次铃,当心!” 那个男人在门外大骂起来,“你装什么蒜?黄熟梅子卖青,谁知你一个人住,是不是夜夜有客人” 我说,“你再按一次铃,我就打九九九。” 我大力关上门,那男人还在门外骂了半晌才走。 我回到沙发上坐不,喝一口茶,索性躺下睡。 凶徙忽然问:“常常有这种人上门?” “也不是常常。”我答。 “你是否示意他去报警?” “你为什么不对我放一枪,一了百了?”我把脸转向墙壁。 这次我真正睡熟了。 做了很多梦,看见自己还在读书,一刹时失业,忽然又披上嫁衣。 耳眸一阵车子引擎吵声,把我惊醒,我失声叫起来,一身冷汗。 “不要紧,只是阿飞斗车。” “什么时间了?”我问。 “四点半,还有三个钟头。”他说:“快了。” “你有没有看新闻?警方也许已经通缉你。”我说。 我挣扎起来洗脸。 天还没亮,我为他熨好衬衫。胃痛,煮牛奶加鸡蛋,自己坐在厨房中吃,面包烘起来很香。 电话铃响了,凶徒抢着取起听筒,是他的电话,他又用那种方言讲了起来,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自顾自的喝牛奶、眼涩,我决定在早上打电话请假一天。 我这个上司自己每天准八时四十五分到写字楼,然后等职员一个个回来,害得我们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薪水还不是他发出来的,他偏偏欺侮人。 他听完电话说:“九点四十五分,有车子来接我。” 我抬头看他,“你把我绑起来才走呢,抑或要我陪你走下楼去?” 他一边穿衬衫一边说:“我不相信你。” 我忽然觉得他可笑,“当然你不相信我,我是你的人质,又不是你的朋友。” 他扣好纽扣,坐下来,吃我剩下的食物。我坐在他对面。 “我希望我们是在其它的场合认识的,”他的话多起来,也许是知道有人来接他,心中比较安定的缘故。 “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娶你做太大应该很幸福。” “我的脾气很坏。”我说。 “我比你更糟,我是凶手。”他说。 “你为什么行凶?为了那些钱?”我间。 “为了那些钱?钱是我父亲的,那人吞没了我家的一切,”他狠狠的说:“如果我不杀他,他就杀了我,枪是他的,我自他手中夺过来,当时门外还有打手。” “你也不用打我。”我摸摸伤口,“我会破相——已经嫁不出去的了。” 他忽然笑起来。我还没看过他笑,感觉上很错愕。 “你是个可爱的女子。”他说。 天亮了。我收拾客厅中央的碎片。拾起空弹头还给他。 我喃喃说:“天花板要装修了。” 他在洗脸。 我问:“要不要须刨?我有。” “太好了。”他说。 他把胡髭刮干净,洗脸,刷牙。 “谁来接你?”我问他。 “我不会告诉你。”他说。 “警方会抓到你吗?” “我不知道。对方不敢把我的事讲出来,”他很悲烈;“如果警方抓了我,我一定把他招供!” “对方害你?” “是个很长的故事。”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必要告诉你。” “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你为何要我知道你的名字?” “那么也许你不会把我绑起来或是杀掉。” “我不会杀你。”他说:“我不会杀人。” 我扭开电视。新闻报导员扼要地报导了昨天发生的事,并且打出一张绘图——“凶徒年约十八,长发,穿红色衬衫,牛仔裤,手持夺来之手枪——” 我惊异,我看着身边的凶徒,“为什么?那人可不是你啊!” “他们不敢把我招出来,这么做分明是表示放我一马。”他说。。 报导员继续说:“——伤者情况良好,经已取出弹头。” 他关了电视。 他说:“我得把这枝枪扔掉。” “你安全了?” “我不会坐牢,但是对方却一定会派人报复。”他说:“除非你报警告我非法拘禁你,否则我是安全了。” “你对法律倒是很熟。”我说。 “我是法科学生。”他说。 “你现在走吧!我答应你不报警,你可以相信我。”我说。 “对不起你。”他说。 “你比我还害怕,算了。” “我得赔偿你。”他说。 我说:“我的代价很高。” “我实在抱歉,”他说:“你希望得到什么?” “你是仙后吗?给我三个愿望?”我叹一口气。 “我没有带很多现款,”他说:“但是——” 我吸一口气,那么多现款,还说没有。 他小心地打开那个小布袋,取出里面的东西。 钻石!一整袋的钻石。 他手中拿着几颗,闪闪生光。 “女孩子都喜欢钻石。”他把其中一颗给我。 我接过,“收买我?”我问。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他说:“你听!” “不是我的霞话,你听好了,别吓走你同党。” 他苦笑,紧张地取起话筒,果然是找他的。他应着,苍白着脸,终于挂上电话。 “什么事?”我问。 “我父亲说他屋子楼下布满了对方的人,不能来接我,令我马上离开香港。” “你带着护照?”我很关心。 “有。” “好,稍后我开车送你到机场去订票子,随便到什么国家去都好,你可以转飞机。 “你对我——” 我摆摆手,“我只想把瘟神送走。” 他用手掩着脸叹气。 “我换件衣服。”我说。 手中的钻石很诱惑,我放在茶几上。 “收下吧,我心中会好过点。”他说。 “我一直希望自未婚夫手中取得这样的钻石,太可惜。” “请收下。” “我会变卖它,装修墙壁之后,换一辆车。”我说。 我觉得疲倦,但必需支持到底。 我看手表,八点正。“我们出门吧。” “这么早?” “这是上班的时间。”我说:“说不定附近还有他们的人,你要小心。” “是。” “枪——”我说。 “到机场之前我会把它扔掉。”他说。 “你还是不放心我?”我问。 “不,我放心。”他说:“我不放心他们。” 我们出门,恍如隔世。 看门人正预备下班去喝早茶,看见我先作一个会心微笑,然后问:“上班?” 我点点头。 我与他一起上车,开动车子。 他很紧张,四边张望。 我把车子比往日都开得快,在交通最挤的地方塞住了,九时多到达银行区的航空公司。 我把车停在门口,他进去买飞机票。 他很顺利的出来。 “买了没有?”我问:“什么时候飞行?” “夜长梦多,十点半到台北,然后转机飞纽约。” “我们立刻到飞机场去。”我说。 到了飞机场,他的脸色变得很坏。 他告诉我,“我看到他们的人。” “几个?”我问。 “两个。” “不要怕,这是公众地方。”我说:“他们又不知道你搭什么飞机,不见得会在飞机上装个定时炸弹。” 他笑,“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想是要确定我是否离开了香港。” 我说:“我得打个电话回公司请病假。” 他很诧异,“你这个女人……真是处变不惊。” 我苦笑,“除非是死了,否则还是得回去上班的。” 请好假回到候机室,看见他身边坐着两个大汉。 我吓一跳。 下意识地冲上去。 “没事!”他连忙站起来,“我父亲与哥哥,他们来保护我。” 那两个男人向我看来,“这位小姐,可真感谢你,萍水相逢中——” 我疲倦的说:“我是被劫持的,并非自愿,经过此役,整个人残掉了。” 那老者笑。他哥哥一直扶着他肩膀。 我问:“这里没我的事吧?我可以走了?” “小姐,”老者说:“我们对你的安全要负责任,你最好搬家。” 我自鼻子哼出来,“搬家?你知道搬家什么价钱?” 老者说:“我派人跟你回去收拾细软,先到酒店住数天,搬好家,我们通知你,保证你满意,你只需留下钥匙。” 我呆住。 “请相信我们。”老者说:“你现在就跟着我大儿子回去收拾吧,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容貌。” 我说:“那颗钻石——” “是礼物。”“凶徒”马上说。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他哥哥陪我回去,我把钻石,现款、首饰以及衣服收拾好,把房东的地址电话留给他,销匙当面交出。 他哥哥问:“搬到香港去住可好?听说你在中环上班。” 我说:“可别把我搬到筲箕湾去,交通不方便。” “是坚尼地道,我们家自己的房子,你放心。” 我问:“我与你们如何联络?” “最好不要与我们联络。我们现在到酒店去吧。” 电话响了,我接听。 “喂?”那边说:“我就上飞机了。” “你是谁?”我问。 “我是凶徒。” “啊,祝顺风。” “谢谢你。” “不客气。” “你的脸还痛吗?” “早麻木了。” “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叹息:“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当然。” “我要进去了。” “再见。” “再见”他挂上电话。 他哥哥问:“我弟弟?” “是。”我说。 “我也要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走吧。”他替我挽起箱子。 我在酒店住了一个月,账单他们全部付掉。 他们告诉我“凶徙”已安全到达美国。 我在一个月后搬到新房子去,大小相若,布置得跟旧居一模一样,他们说得对,非常舒适,连衣服都替我挂好了。 我住了一个月,要付房租,无从付起,没处联络他们。 我照旧上班下班不提。 脸上的疤好了,并没有破相,想到那夜的遭遇,像做了个恶梦,我从死神那里兜个圈子又回来做人。 信箱掉出来的信是他寄给我的,署名“凶徙”附有回邮地址,我回信中提到房租问题。 结果租单来了,月租一千元。照我的估价,同类型的房子起码要租三千元。分明是要照顾我。 那颗钻石,对了,我拿到店去镶了坠子戴。 它是我一生中受的礼物最贵的一件。 我仍然不知道凶徒姓什么叫什么。当我很寂寞的时候,我会想到那一夜我与他共处一室的情形。 很惊险很刺激很害怕,最主要是在枪的指吓下,双方都是裸的,大家的表情都真实。 至今我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开枪,对方与他有什么仇怨,又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中,以致不敢向警方举报他。 这一切一切,都是个谜,长久不能解答,而我也不好意思追问。 现在我回家的时候,非常小心。通常把四周看清楚,然后才开门,以最快的手法进屋子,重重下锁。 如果时间晚了,通常请看门人陪我上楼,顺手给他十元小费,大家都很高兴。 以后我的生活非常平静,一点刺激都没有。 以后我也不盼望有刺激。 谁会喜欢碰见个抓枪的狂徒,虽然事后有礼物可收。 痒: 咪咪问我是怎么结的婚。 我答:“独身久了,全世界的人都想来占份便宜分杯羹,年轻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寻经验,年纪大的男人想动你歪脑筋,试探你是否能成为他的情人,连女人都不放过你,太太们虎视眈眈,当你是假想敌,同性恋人也看中你,觉得你是同路人,太痛苦啦,不如结婚。” 咪咪大笑。 咪咪是我的堂妹,比我小很多,自幼在美国长大,并不会说中文,换句话说,她是“香蕉”,黄皮肤白心,一口英语说得听不出是中国人。 “结婚仿佛很久了,”我叹口气,“其实不过五六年?” “结婚是怎么样的?”咪咪问。 “很喧哗很吵闹,没有静下来的机会,因此也来不及感觉体会婚姻有什么优劣,大概这就是好处。” “照说不错,人的最大敌人应是寂寞与沉闷。”咪咪点点头,“你爱姊夫吗?”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 “当然你是爱他的,”咪咪说:“姊夫是个好人。” 我说:“但是咪咪,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咪咪说:“很虚无飘渺的一件事。” “自然我们之间有深切的了解,互相体贴,事事有商有量,做什么都多一个好伴侣,生活因此较为容易,如此而已,当初我做少女时的憧憬中对象,条件要比他好太多。” “白色武士?”咪咪问。 “不,至少是学问气质都比他好的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嫁姊夫?” 我叹口气,“等不及了……”我仰起头,“一切都是注定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咪咪笑,“或者你真正爱上姊夫。” “是吗,”我说:“人在商业社会中活过了三十岁,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谁还是罗漫蒂克的傻子?忙着自爱还来不及呢” “你听上去并不满足。” “是,”我承认,“我认为我应得到更多的关怀,你看李德明,只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了另外一个女人,穿着我穿熟的衣服,梳着我的发型照样递茶递水给他,他也不会发觉换了人。” 咪咪又大笑,“我真欣赏你的幽默感。” 幽默感?这都是事实,也许我的生活太幽默,我快受不了了。 当晚我对我的丈夫李德明说:“你看过‘克蓝玛对克篮玛’没有?那个太太就是我!” 李德明在读报,他抬抬眉毛,“别瞎讲,我们又没有孩子,哪来那么动人的故事。” “好得很,”我坐下来,“你不受警告,那就算了。”我拿起那本“杜鲁福访问希治阁”。 李德明终于放下报纸,“你才三十五岁,属狗,还没到更年期吧、怎么会这么古怪?” “属狗也只有三十三岁半。”我大声抗议。 他懒洋洋地说:“有什么分别?反正都已可以做咪咪的妈。” 我气结。 结了婚就一文不值了。 多少女人,廿六七岁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廿九三十还作老飞女打扮,甚至三十老几,还想以风华绝代来倾国倾城呢。 做了人老婆。就这个样子。 李德明这个人,应该把他放逐到和尚寺,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朝思暮想的恐怕是蒜泥焖狗肉,也决不会是我。 完全不解风情。 此刻咪咪住在我们家,我就挥着手叫她看,“瞧,这就是爱情的坟墓。” 咪咪侧着头,“通常中国女人一过三十岁,就完全没有童心了,你不同。” “你在控诉我幼稚?”我白她一眼。 “啊不是,一个人有孩子气是优点。”咪咪说:“我最喜欢看到银发的老太太吃冰淇淋。” “我不会活到白头发时期,离这时间很远,我就被丈夫气死了。” 咪咪暑期到香港度假,没想到成为我谈心的对象。她很整洁,非常能做家务,而且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记得在飞机场接到咪咪的时候,她的美貌与标准身裁马上令我问李德明,“你的背脊痒不痒?” 他瞪我一眼“你在说什么?” “七年之痒呀。” 他说:“我们结婚才五年半,你瞎说什么?” 我觉得自己太多余,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他?我要是再有机会、也会去挑个较为知情识趣的老公。 咪咪并没有把香港当她的老家,她是探险来的,对她来说,到香港跟去非洲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旅游胜地。她早出晚归,往往要待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与我们两夫妻“团聚”,有她在,我与李德明的对白也多起来,生活没那么单调。 我不由得想,咪咪终于要回家的。还样的冷清,除非生一个孩子,否则不能解决。现在饭后我与李德明各自拿一本书看,或是他看英文台,我看连续剧——更糟,坐在不同的房间内看电视。 孩子……也许是时候了,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一下,虽然生命是一个骗局,生老病死紧紧追随我们,但孩子透明的皮肤,晶莹的眼睛……孩子代表我们的顽强的希望……孩子…… 因为咪咪的缘故,我居然想做母亲,人老了就这样,我挥挥手,老了。 咪咪在香港渡过她十七岁生辰,我送她的礼物是她自己要求的,是在家著名美容院剪一个新发型。当夜我嘱咐女佣人特地做了许多好菜,咪咪还没有回来,李德明先回来了,手里捧着两只盒子,一大一小。 我顿时问:“怎么,送给谁的?” “咪咪,今天她生日,不是吗?” 你记性倒好。” “今天早上你才提醒过我,叫我回来吃饭,这不算好记性吧?” “送两样礼物?” “是你家的亲戚,不送,说我不给面子,送,又倒翻醋瓶,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无端端说了两车话,真被他气结。 咪咪回来了,她把长发剪成一层层,非常好看,我赞美她,并祝她生辰快乐,李德明送她的礼物是一条金项链与一盒巧克力。 李德明那日有很多的笑容,很大的兴趣,很明显的耐力,不住与咪咪说着话,结婚这些日子,他很少比今天更快活。 我叹口气,跟自己说:看,李太太,你是越来越小家子气了,再疑心也不该怀疑到小堂妹身上去,李先生也不见得是那么下流的小人,别瞎想。 但是我听见自己问咪咪,“那么你什么时候回家?” 咪咪看李德明一眼,“快了。” 我说:“住得开心,便住久一点。”非常虚伪。 李德明说:“我正要介绍男朋友给她。” 我马上说:“咪咪是外国长大的人,不愁没有男朋友,还用介绍?” “我觉得找好对象还是不容易的,”李德明偏要与我争执,“长辈介绍的比较可靠。” “我与你有什么人介绍?”我不服气。 “月老,”李德明嘻皮笑脸,“月老不是长辈?” 我白他一眼。 咪咪也笑她说:“姊夫真风趣。” 是有这种姐夫的,有小姨在场,特别风骚。 自己的丈夫不争气,不能怪人家小女孩子。 我了解李德明到底有多少?不会比一般的妻子了解丈夫更多,也不会更少,一个男人便是一个男人,非常的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或许人的本性都一样,此刻如果威尔斯亲王来追求我,我这个标准太太也就立刻背叛丈夫去做太子妃。 此刻在旁人眼中,我与李德明还是标准夫妻,谁也不知道我已在他脸上打上老大的一个“?”符号。 咪咪居然说:“将来我结了婚,我也希望像你们这样,一直有说有笑。” “你的意思是,唇枪舌箭?”我反问。 咪咪笑道:“你看。我住在这里,都不想再走了,有说有笑地,时间过得多快。” 李德明安排了一次晚宴,把他的一个得意门生介绍给咪咪认识,我觉得那个男孩子太年轻了一点,廿一岁的女孩子已经可以结婚,但廿一岁的男孩子什么也不懂,一张稚气的脸,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前途是个未知数,口袋中搁着父母给的零用,难怪年轻的女孩子深觉缺乏安全感,嚷着情愿接近事业有成的成熟男人…… 我叹口气,可是我们这些黄脸婆该怎么办呢,怎么处置我们? 每当家中有东西要旧换新,我便担心那些旧家私旧电器的去处,总不能把它们一脚踢出门去呀,多年来总有点感情,不过男人们在处决他们的旧伴侣的时候,并无这点烦恼。 我们女人的感情实在太丰富太泛滥,迟早要受淘汰的。 那个小男生叫保罗,常常带了糖果到我们家来转,咪咪有空便跟他出去玩。 咪咪虽然是来度假的,但既要学国语,又要学国画。又教授英语换取零用,忙得不亦乐乎,她的时间安排得密密麻麻,比起她,我像个无聊的富贵闲人。 据说外国的学生度假不忘学习,凡超过三十天的假期,他们都得设法做些什么,实在是个好习惯,我们这些“上一代”,放假先睡个够,要不就先做观光客,尽情欣赏风景,还有心情学习呢,谈也不要谈。 因为咪咪跟保罗走在一起,也常把我们拉着出去玩,不知不觉,我与李德明也活动起来,节目多多。 我冷眼旁观,觉得李德明也老了,他兴致很高,挤着与咪咪跳舞,姿态生硬,动作滑稽,我对他有点怜爱,多年来他的时间也牺牲在这个家里,虽然说不上有什么成就,到底关起门来做人也自给自足,日子过得很安逸。 我俩渡过许多黑暗的日子:他在公司里受了气,回来倾诉,我劝解他,他便并着一口气去找更好的事情,因此我们决定暂时不要孩子,一拖便这些年。人就是这样,不稳定的时候但求稳定,稳定的时候又求变化。 一日下班回家,比往日早了点,很意外,一开门便看见李德明的外套搭在沙发上。 随即听到书房中有人谈话,是咪咪与李德明的声音。 咪咪正说—“他太年轻,又不懂事,与他约会,非常乏味。”这是在说保罗,可怜的保罗。 李德明说:“你总要给他机……我们总不能介绍老头子给你呀。”笑。 我很气,他对我,从来没有这样谈笑风生过。 我用力敲敲房门,“我回来了!”免得再听下去。 咪咪推门出来,大约我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她很快的醒觉,当下无语,回客房去。 我还没开口,李德明便说:“你这是怎么了?恁地小家子气,回到家来板着一张脸,什么意思?难道我与你小堂妹在书房里说几句话便会说出毛病来不成?你又不是没知识的乡下女人,你的联想力也太丰富了!” 我为之气结。 可是又想不出有什么言语可以驳倒他。 我泄了气,于是说:“如果你爱我,就免做这类令我生气的事。” 李德明不卖账,“这是另外一回事,三十多岁的女人,对人对事都得当心点, 咪咪明儿回了家,把你这个笑话传出去,叫我怎么做人?” 我狠狠地说:“你就是不肯纵容我一点,你不能做人,跟我离婚好了。” “幼稚!”李德明吼叫,“不可救药。” 咪咪来敲门,“是为我吵架吗?” “不是,”李德明说,“是为了这个愚蠢的女人。” 我说:“有外人在,静一点。” 李德明不出声了。 咪咪说:“如果是为我——” 李德明死要面子,“不是为你。” 咪咪说:“不是为我,我也要动身走了,父母已替我寄了机票来。” “几时走?”我并不打算挽留她。 “下星期一。”她说,“还有三天。”咪咪微笑,“也足足住了三个月。” “也一定住腻了吧?”我问:“我帮你收拾一下,顺便买些纪念品带回家去。” “谢谢。”咪咪说着退出书房。 李德明说:“我不会原谅你。” “她是我家的亲戚,要笑也笑我,笑不到你身上。” “你太无稽。”李德明说:“既然你怀疑我的人格,更不应与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离婚?” “我没有空跟你胡闹。” 事后我觉得很羞傀,不该因为这样一件小小事而伤多年和气,因此对咪咪益发客气起来。 那个保罗常在我们家进进出出,充作观音兵,每个女孩子身边都有这样的一个人,次数来得多了,就像自己人一样。 他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孩于,家境也好,常常开着家里的车子来接咪咪。 直到咪咪动身的前一日,李德明的气尚没消。 他说:“我要是喜欢小女孩,学校里不知有多少,早就出事了,我教了十年的书!侮辱!整件事对我是侮辱。” 我忍耐着不出声,也许是我多疑,但我得保护自己,社会不能因我读过大学而觉得我应该大方地把丈夫让出去照顾其它女人。 我觉得我做得对。 送飞机之前,我们约好在机场餐厅等,我自公司赶到的时候,保罗已经到了,但不见咪咪与李德明,打电话到家去,他们已经出来了没有人接听。 我很紧张,对保罗笑道:“你瞧,我丈夫与我堂妹私奔了。” 保罗笑。 “你很失望吧,”我说:“竟没有送到女朋友的飞机。” 保罗很出乎我意料的说:“什么?女朋友?咪咪只是我普通的朋友,不是女朋友,她太小太不懂事,我不能想象有那么一个女朋友。” 我诧异,“那么你老在我们家干什么?走得那么勤。” “我不是为了她。”他含羞地说。 我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不是为了我就是为了李德明,那我情愿是我。 我指着胸口问:“为我?” 他点点头。 “天啊,”我惨叫一声,“我已是个老太婆了。” 他微笑,“你这份自嘲正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该死的李德明,他以为老婆踏入中年,就可供他随意侮辱,他没有想到有后生小子看中了我,哈,可轮到他提心吊胆了吧。 但是良知告诉我,这个玩笑开不得,我连忙对保罗说,“你误会了,我其实是个最平常的家庭主妇,你看错人了,我怎么会适合你?” 正在这个时候,李德明替咪咪挽着箱子,匆匆赶到。 咪咪说:“对不起,塞车,我们其实一早就出门了。” 因为我心中有鬼,所以也不去追究他俩,只好全盘信任他们,把咪咪送上飞机,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李德明说:“你现在开心了,可以睡得着了?” 我不去理他,心中忐忑然,想到今天下午保罗对我说过的话,他是真有那个意思,还是纯净开玩笑? 我觉得有点安慰。或者在丈夫心中,我是老了,不再新鲜,但在别人眼里,我至少还值得开玩笑。 第二天,我又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女人,三十几岁了,我告诉自己,但世界十大最有魅力的女人都超过三十五岁。 我不会阿q到那个地步,继而联想到每个中年女人都具魅力,包括自己在内,但这项事实未尝不是一宗鼓励,我会记住。 我去洗头店修好头发,继而到时装店去买了几件时髦的衣袋,两双凉鞋,一些新的化妆品,从新修饰自己。 镜子中的我是整齐得多了。 同事们见到我笑道:“好漂亮。” 我说:“这是李太太最后的春天。” 大家笑。 李德明也发觉我那份轻快,从报纸下探出头来问:“怎么?流行白色吗?最近老见你穿白色,倒是很清爽。” “谢谢你。”我说。 “当心把咱们欧洲之游也穿掉。”他始终是狗口没有象牙。 那天晚上,我接到保罗的电话,他说:“我想约你出来喝杯咖啡。” “不可以。” “我明天到你校门口去等你。” “喂——” 他已经挂掉电话。 李德明问:“那人是谁?” 我故意不瞒他,“保罗。” “咪咪已经走了,他还打电话来干吗?” 我赌气说:“我就算是死人,他想与死人说几句话,不行吗?” “神经病!”他说。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十三点?” “太太,人要脚踏实地,我们是中年人了。” 第二天临放学之前,我颇紧张了一阵,随即讪笑自己,保罗这孩子,怕不是认真的。但是当我捧着一迭书散步到校门口,看见他站在影树下等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白衣白裤,非常活泼。 我走近他,他自我手中接过那迭书。 我对他说;“你真来了?我再与你说一声,你这样做是不会有结果的。” “是因为你爱李先生?”他问。 我承认:“是的,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我爱他,我以为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互相需要,可是最近咪咪出现,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妒忌,我终于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么我是没希望了?”保罗耸耸肩。 “你根本不应动这个念头,玩火者终久要被火焚,你要当心。” 保罗说:“我喜欢你。” “你只是喜欢成熟的女人,但年纪大的女人一样有苦恼有心事,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十全的人,你记住这一点。” “我是否不正常?”保罗苦恼的问我。 “不不,这并非不正常,这是人的常性,也许等你五十岁的时候,你又觉得十七岁的小女孩十分青春活泼可爱。” “我们是否可以去喝杯咖啡?”他问。 “当然可以,但请你先答应我,我俩的关系止于朋友与朋友。” “好的,我答应你。”保罗说。 我拍拍他的肩膊。我希望他赞美我爱护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对一个孩子不公平。 我们喝了咖啡,又吃了一个冰淇淋,然后回家。 李德明板着面扎喝问我:“到哪里去了?等得菜都凉了,不守妇道,下了班到处晃。” 我温和的笑,不与他争辩。 李德明气鼓鼓的时候分外有趣。 “告诉你,”他继续无理取闹,“你要是行差踏错,我把你斩成一截一截。” 他吃醋了,好现象。 保罗仍然与我通电话,他说他打算到美国度假,我提醒他,叫他顺便去看看咪咪。 我们站在校门谈了一会儿,照例喝杯东西,便道别,各奔前程,这时候保罗己把我当一个长辈看待,我有点安慰。 但李德明莫名其妙的炸起来。拍桌子大骂山门。 他以为抓住我的小辫子,可以大兴问罪之师。 “难怪呢,”他开始控诉我,“放了学老不见人影,我以为你跟谁在一起,原来是保罗!小孩子你也不放过?” “我觉得有亲切感,”我说:“我丈夫跟他同样的幼稚。” “你跟他去吃什么冰淇淋?你现在返老回童?” “你少管,我有我的自由。” “那么离婚好了,岂非更自由?” “你妒忌一个孩子?”我问李德明,“你妒忌他?” “笑话,他是个孩子?早就成人了,你能视咪咪为孩子吗?” “根本两回事!” “你频频约会他?怎么,对我厌倦了?”他一发不可收拾,“你当我是死人?人家看在眼内会怎么说?” “你想怎么样?” “以后不许见这个人。”他咆哮。 “我根本没打算与他怎么样,”我说:“但我也有权拥有朋友。” “不准再见他。” “你是否在恐吓我?” “是,当心我杀了你。” “我口头上答应你有什么用?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始终会疑神疑鬼。” “我们去旅行,离开香港一段时期,我务使要你忘了这个人。” “到哪里去?”我瞠目而视。 “巴哈马群岛,答里……越远越好。” “带一个黄脸婆去这种地方,岂非浪费——”? “我求求你,”他几乎声泪俱下,“离开那小子,离开他。” 我发觉我与李德明是深爱对方的,我们可以白头偕老。我俩的生活太过平静幸福,以致有厌倦感,稍微有点风浪,时穷节乃现,马上知道对方的心事。 我非常在乎他,而他也非常的在乎我。 直到动身去巴哈马那一日,我都这么想。别以为我们夫妻俩幼稚,我们之间容不了第三者一点点的影子。 那些“大方”的夫妻看法是不同的,他们的关系名存实亡,所以才能一只眼开另一只眼闭地各自活动,若无其事。 我与李德明不一样,我们相爱。 姊妹: 严家有两姊妹, 姊姊廿五, 妹妹十七。 严伯母很急于要把这两位小姐推销出去。正如张爱玲所说:嫁女儿,第一个最蘑菇,以后就方便,一个跟着一个,姊姊为妹妹物色妹夫,是天经地义的事。 因为我也算是个够资格的人选,因此暑假回来,马上被严伯父伯母请去吃饭洗尘。 我身上一点尘也没有。但是白白大嚼一顿,又有妙龄少女作陪,何乐而不为? 严大小姐叫郁芳, 二小姐叫俊秀,都是出色人物。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名字,也是平凡之中带点特别的味道,我相当欣赏。 姊姊很大方活泼,相当骄傲,虽然严太太屡次以眼色制止她,她还是直爽地有一句说一句,绝不饶放任何人。 那夜她说:“去……看电影的时候,瞧到‘阿嘉泰’的预告,那个男人问:‘阿嘉泰谁?’我说:‘还有阿嘉泰谁?阿嘉泰姬斯蒂呀,英国侦探琼瑶而已,’可是他瞪大眼睛,一片空白。倒是吓得我半死。” 严太太忍不住:“郁芳!”郁芳向我眨眨眼。 我微笑不语,心中倒是很赞许这位大小姐,觉得她这一号人物适合做朋友。男女之间最好建立在朋友关系上。很少遇见这么豪爽的女孩子。 也难怪她,大学刚刚毕业.学的又是顶尖科学,眼角中那份冷冷的神色,不知吓走过多少男生。 她妹妹俊秀就不象她,面孔晒得红红的,皮肤细滑得看不到一个毛孔,有种娇慵相,不说话,老是看着人笑,年纪很轻,还没成型,我没有把她放在考虑范围内。 吃完饭我与郁芳说:“我明天上午打电话给你。” “好。”她点点头,“上午我在家。” 我笑说:“不过如果你说不出《夜未央》与《大盖士比》的作者是谁,我不请你看电影。” “我,那个,那个是美国依达。”她哈哈笑起来。 我也笑。 俊秀向我横一眼,秋波流动,我心中一动。 回到家中,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水果一边对严氏姊妹评头论足。 我笑:“妈,别批评别人,我怕别人也批评我,严氏夫妇不知在说我什么呢。” 妈妈并不理睬我,她说:“郁芳太恃才傲物,那张嘴巴实在可怕,我吃不消。” 爸说:“有什么不好?人家不知多能干。” 妈:“女孩子家。” 爸:“现在同工同酬,女孩子既然做男人的工作,为什么不能说男孩子的话?” 妈:“看样子你是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她赌气。 爸:“你能把严家大小姐当死蟹?香港还有活蟹吗?我不管,我只想儿子快快结婚,媳妇快快替我生大胖孩子。” 妈;“你急啥?” “你又不急吗?”爸反问。 “我当然急,”妈妈象斗败了的公鸡,“我看到别人到幼稚园去接孙子放学,搂搂抱抱、亲亲热热,简直悲从中来。” 我目停口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子有什么用?”我问:“为什么每个老人家都迷信孙子?” 爸静很久。 他说:“我年轻时也不明白,生下你之后,儿子,我才发现生命的奇妙,你是我与你母亲的结晶,虽不比旁人强,也不比旁人差。可是你是我们的,终于有一日,当我离开世界,我虽死犹生,你会活下去,你身体中流着我的血,继续挑战生活。至于孙子,是更进一步的保障——你明白吗?” “我还是不明白,”我笑,“生命不应如此狭义——所有人类都流着同样的血,何必分彼此?” 妈妈说:“你跟儿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怎么会明白?” 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郁芳。” “我看是二小姐好。”妈妈说:“娇滴滴的。” “二小姐太小。”爸说:“人家还是孩子。大小姐最好,两个人都大学毕业,各有高尚职业。” 妈说:“说也是,我喜欢知识份子媳妇,一家都正正经经。有种小家子气父母,一生五六个,有哪家瘟生来追求最大的女儿,弟妹都跟出去免费吃饭看戏,你想想,婚后那还得了?吃穷姊夫。” 我说:“如果那姊夫愿意,何必替旁人他心焦?” 我回到房间去睡觉。 夜里我并没有梦见大小姐。不知为什么,脑子里都是二小姐那种懒洋洋的神情。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可是我对她印象至深。那种成熟女人的身裁,小孩子面孔,举手投足间处处表现是个危险人物,为了这么样的小姨,就该娶她姊姊!(男人没一个安着好心眼。) 我来不及摇电话到严家。严伯母笑着应我,看样子那一关我是通过了。 我说:“是郁芳吗?想约你出来谈天。” 她笑问:“昨日我的面试通过了?” “是。”我说:“我的分数又如何?高抑或低?” “不错啦,家母怕你是笑面虎——因你老不出声。” “我保证我不是。”我说。 “同时她怀疑你的收入是否够开销一个小家庭。”她说。 严伯母的声音:“郁芳!你作死!人家会以为你十三点。” 郁芳问我:“你会不会当我十三点?” “一点也不会。”我说:“我最怕女入水仙不开花,黄熟梅子卖青。” 郁芳得意,透着点天真,“你来接我吧,你有诚意来接我吧?” “自然,告诉伯母,我刚找到工作,月入六千七、这只是一个开头。”我笑着挂上电话。 我老妈说:“神经病,才见人一次,就来不及把薪水说出去,也不去打听打听物价怎么样的涨,那六千余元,交了房租,养了车子,当作家用,不见零用,还吹牛呢。” 处在夹缝中做人谈何容易,但我还是笑盈盈地出门。 到严家,是俊秀替我开的门,他们家一式的花梨木家俱,俊秀像是刚游泳回来,头发濡湿,束在顶上,穿一件小小的白t恤,一条白短裤,大腿晒作蔷薇色。她一言不发,头微微一侧,眼睛一瞟,我看到她姊姊自房中出来。 人家说姊妹花,姊妹花,等看到她们两个,才知道上述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俊秀坐在一张藤榻上,吊儿郎当的嚼橡皮糖,郁芳手叠手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了归宿。做人不过是这么一回事,读书,毕业,找对象,结婚生子,向历代祖宗有个交待。 严家有女初长成,一切都符合我的心意。 我问:“我们往什么地方去?” “在家坐着算了,”郁芳笑,“妈做了一桌的菜等你来吃,吃完之后下两盘子棋作消遣,否则食物不易消化,然后你就可以回家。过两日我又到你们那里去把戏再演一遍,不就行了?” “最好是这样。”我笑。 俊秀还是什么话也没有,坐在一旁听我们说笑,一双眼睛真是水灵灵的。 我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向她指一指。 她笑笑。还是不开口。 “你不喜欢我?”我问她。 她站起来,笑着转到厨房去了。 “你的妹妹真是可爱。”我说。 “她不喜欢说话。”郁芳说。 “她的一双眼睛会说话。”我说。 郁芳会心地看牢我笑,忽然之间我涨红了脸。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天气很热,忽然来到阴凉的客厅,伸直双腿,喝冰冻啤酒,食物香味从厨房传出来,我几乎就想从此进入梦乡,不再起来。 温馨的家,热情的亲戚,可人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 郁芳问:“怎么?累了?” 我点点头。寒窗十载,焉得不累?我看着她的脸,就是她吧,也已经够理想的了。叫母亲去求婚,何必经过老套的追求。 “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笑笑说:“陪我说话。” “怎么,南面称孤了?”她笑,“把我呼来喝去的。” “别乱说。我在享受。”我说:“同时回想在外头流浪的十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像咱们母亲,没有博士衔头,是进不来咱们家大门的。” 我说:“有些博士是呆子,你母亲知不知道?” “她知道,但是她也知道你不是呆子。”郁芳说。 “你父亲可喜欢我?” “还过得去。”她说:“只要能把女儿推销出去,在所不计。”郁芳真懂得说笑。 我喜欢她,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一个懂得思想的母亲。 那日回家,我跟母亲说,严家的女儿很好。 妈妈问:“你不用再多看几个?” 我说:“又不是买菜,怎样子多看几个?” 她说:“你认准是她的了?” “是。”我说,“请代我向她求婚。” “是大的那个?”妈妈问。 “大的那个。”我说。 “你老妈手头上只有两只戒子,送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你可别三心两意。” “是。” 等戒子送到郁芳面前的时候,她忽然沉实下来。 整个场面是肃穆沉着的,双方家长都在场,有媒有聘的样子,我喜欢这种仪式,这叫做明媒正娶。 严伯父因为高兴,喝多了一点,很是兴奋,他说:“现在年轻人,私奔的有,瞒着家长的有,蔑视父母意见的也有,所以我们的福气还是有的,是不是?” 父母亲大人们其实很容易满足。 我转头看看郁芳,她不出声,拿只酒杯转来转去。我们相识能有多久?可是我有种感觉,我们之间的了解已经足够。 严家送了一只金腕表及一块玉坠给我,我马上戴在身上。妈妈把那只三卡拉钻戒拿过去。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出声,穿一条布裙子,领口拉得很低,镶满花边那种。 我精神一振,这是我生命新阶段开始的日子。 严伯父拼命夹菜给我,他说:“婚礼这方面——” 我与郁芳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千万不要摆喜酒!” 严伯父与爸呵呵呵地笑起来:”你们俩倒是志同道合啊。” 订婚后生活无忧无虑,下班接郁芳一起回家,商量婚礼细节,我们之间仿佛有很多的事有待发掘。两个人都踏熟欧美两洲,两个人都不想蜜月旅行,两个人都觉得房子越小越好,便于打扫。 我们上街的时候,也带着俊秀,我对她呵护备至,祝她如亲妹妹。 严伯母眉开眼笑的说:“难怪人家都说,姐夫最疼小姨。” 我对于俊秀的态度是很奇特的,有一次我甚至为她打架。 我们在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喝茶,时间是晚了一点,那地方本来不算杂,可巧有三四个小阿飞坐隔壁。 俊秀的头发垂在肩上,褐色的肌肤如奶油般,整个人散发着青春的芬芳,小阿飞们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俊秀,垂涎欲滴,不知为什么,我的火气大起来,忽然站起来问他们:“瞧够了没有?” 郁芳本来也是火爆脾气,可是这次她拉拉我,“我们走吧。”她想息事宁人。我只好再坐下来。 小阿飞们不服气,“怎么?看看也有罪?就准你一个人拖两个进进出出?” 我一只烟灰缸扫过去,继而水杯椅子齐飞,大家身上都挂彩,终于被酒店保安人员齐齐扭到警察局去。 到了警局自然是我神气,证件一股脑地的取出来……但是郁芳却因此生了气,一言不发,带着俊秀回家去。 不久我们就开了一次谈判。 我问:“你是否气我?我素来不是轻佻的人,一向我都最奉公守法的。” “这我知道。”她淡淡的说:“以你的身份,跟小阿飞去硬碰,岂非很划不来?你又不是没念过经济学。” “是的,当时我不知道怎么会冲动起来。” 郁芳问:“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出声。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郁芳问我。 我还是不出声。 “你妒忌,你不能忍受别人看着俊秀,是不是?”她问。 是。 “你爱她,难道你不知道?”郁芳问。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误会了,她只是个孩子,我待她犹如妹妹,你在说什么?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我跟你像不像未婚夫妻?”郁芳叹口气。 “为什么不像?”我强辞夺理。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她说。 “可是我们相敬如宾。”我说。 “这是不够的。”她叹口气,“我们不拉手不接吻不想触摸对方,我们谈得拢,投机,可是我们之间没有火烈烈的爱情,怎能成为夫妻?一百年前是可以的。” “爱情可以培养。” “你跟俊秀培养过爱情吗?”郁芳问。 我大怒,“你这个人怎么夹缠不清起来,我只道你是个知书识礼的好女子。” 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们俩人不欢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个小女孩子沉默的诱惑。我真的爱上了她而不自觉?我确是不爱她姊姊,我们太像朋友,太过理智,爱情一定要带点疯狂才行,郁芳说得对,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换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会动气,因为我觉得郁芳懂得处理这种情况,郁芳能够保护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连话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爱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爱上了俊秀? 这一点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郁芳说:“我们是朋友……我们谈得拢,但是你不爱我。” 我傍徨了。 带着礼物上去与郁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却在。 我怕见到她,因为我心中有愧。 她缓缓走到我对面坐下,还是不说话。 我说:“我与你姊姊吵嘴。” 她一双眼睛清澈地看着我。 “订了婚没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话。”我说。 她点点头。 “而且主题是为你。” 她一怔。 “她说我与她并不相爱,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问:“你怎么想?” 她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又维持缄默。 我说:“但你只是一个小女孩——”我站起来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她的长发挽在头顶,露出长长的颈项,耳垂一颗珠耳环。 我心中充满怜爱,或许郁芳是对的,我待她,只有敬意与投机。 我不敢再想下去。 刚在这个时候,郁芳回来了,她手中拿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去购物来着。 我迎上去。 “你来了?”她问。 我点点头。 俊秀站起来躲到露台角落。 “请坐。”她说。 “你不生气?”我问。 “我为什么生气?”她诧异的问:“因为人家不爱我而生气?天下有这种道理?” 她坐下来,“我跟爸妈说过这事,他们当然不自在。我说:自然,我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号可爱的人物——相貌好、学问好、脾性好,怎么可能有不爱我的人?但你不这么想,有什么办法?”她仰起头笑。 我很吃惊。我没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晰,简直太可怕了。 “你喜欢我妹妹,爸妈并无异议,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明白的,”郁芳说:“你先坐下来。” “好。”我坐下来。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说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么事?”我问。 “我妹妹,她是个聋哑。” 我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什么?”我倾声问:“什么?” 郁芳叹口气,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过来。” 俊秀像是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她走到姊姊身边,靠着她。 “她不能说话,所以你未曾听她说过话,但是她照嘴型能够知道大家在讨论什么,她只听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们视她与常人无异,但是你现在知道真相,心中怎么想,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看着俊秀,她的脸非常平和,温柔地笑着。 我的心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活了三十年,什么风浪大大小小都经过一些,但从来没哭过,没流过眼泪,现在忍不住伤心起来。 郁芳看着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妈妈。” 我点点头。 回家我想过三日三夜。 我决定了,跟父母说;“爸妈,我要解除婚约。” 爸眼睛瞪得铜铃似,“你疯了你!” “我没有疯。” 妈妈:“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决定吗?订婚又不是儿戏,你们应该多来往来往——” 她一直往下说,直说足半小时,说过些什么并不必细述。 我却在想,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觉得她身上有残疾,我只以为她个性不喜说话,我太粗心太糊涂。 母亲终于讲完了。 我说:“我发觉我所爱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涂!”爸长叹。 妈瞪眼,“严家怎么想?人家当我们神经病娶老婆又不是买菜,随便拣了又挑吗?” 我说:“严家很明理,他们不反对。” “这倒奇怪,”妈妈说:“有人这么样来调戏我的女儿,我不气死才怪。” “我是有诚意的。我决定娶他们家的二小姐。” “幸巧严家只有两个女儿。”爸爸以手覆额。 “有一件我要说明的,你们也许会反对。” “反对什么?”爸奇怪的问。 “二小姐不能说话,她是哑巴。” “什么?”父母同时跳起来。 “她是天生的聋哑孩子,但是凭嘴形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平静的说。 母亲急得眼睛都红了,她说:“我反对!” 爸爸说:“这完全是你一时的冲动,你跟大小姐还做过朋友,互相有某一个程度的了解,二小姐尚是个孩子,你们又不能交谈,这怎么可以?” “我决定了。” “儿子,我们三代单传——”妈妈说。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身体完全正常,我发觉自己爱她的时候,尚不知她是哑子。” “你们不打算生孩子?”妈妈几乎要哭出来。 “谁说我们不打算生孩子?”我反问。 “若果孩子有不良遗传呢?” “不可能。”我说。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儿子,阻止别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说:“我们希望你快乐,你的快乐亦即是我们的快乐。” 我含泪向爸爸说:“谢谢你,父亲。” 我到严家去。 严伯父说:“这……怎么说呢,我们觉得你与郁芳是一对。” 郁芳说:“我开头也这么想,但是他关心妹妹较我为多,我看得出来。” “本来姊姊妹妹都一样,”严伯父说:“你严伯母不是没有微词的,但我们这个小女儿很特别。” “我知道。”我说。 “你不是对她一时怜悯?”严伯父问。 “我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我说:“伯父,我喜欢俊秀,我愿意先与她熟络起来。” “可不是。”严伯父说:“我从没有见过你与郁芳那么儿戏的订婚——当然先要做朋友。” 我说:“严伯父,你与伯母的盛情,我永志不忘。” 他叹气,“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们带大这个小女儿,是下过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这么平静,这么可爱,这么柔顺。” 他又长叹一声。 郁芳说;“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点现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开始与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并不自卑,我们说话她完全懂得,并且会得手势语言,我开始恶补手势,做得很慢,但获得她意外的喜悦。 她念到中学,懂得读书写英文,但不能听,最主要是她心理上并无不正常的成份。 因为有我陪她,她到外边走动的机会比以前更多。 我们常常与朋友在一起,开头朋友并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后,也没有大惊小怪,不是我夸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识份子,眼光与度量都不同。 俊秀与我相处极佳,她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与游泳。 我“问”她:“你没有不快乐吧?” 她“答”:“如果海伦凯勒没有不快乐,为什么我要不满足?” 我很感动,世上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应该惭愧。 我们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与她姊姊之间的事告诉她。 她“说”:“我也知道姊姊的性格很强。” “你原谅我对你姊姊的不忠吧?”我问。 她笑笑,憨气得很,看着我不响。 我装装手势说:“我爱你。” 她还是笑,笑得一间屋子都明媚起来。 “我运气好,无论犯下什么罪都被原谅。”我说。 郁芳有一次跟我说:“我情愿你做我的妹夫,你不知道我多为这个妹妹担心。” “那时你为什么与我订婚?”我问。 “老实说,我对于男女间的事也腻了,老是看戏吃饭,累得半死,你必需承认我与你确是谈得来的——英雄之见略相同,故此我也想,订婚就订婚吧,”她笑:“但是朋友与情人确有分别,你让我跟你接吻,我真办不到。” 我不觉涨红了脸。 俊秀传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肉麻。” 我哈哈大笑。 忽然之间我趁俊秀不觉,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她并没有缩手,理直气壮地依偎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郁芳看着我们两个说:“瞧,我的第六感觉多棒,我早知道谁跟谁是一对儿。” “谢谢你,郁芳。”我说。 “谢我?”她温和地笑,“谁也不用谢谁,我们这里每个人都高兴。” 最高兴的是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紧些,再紧些 计策: 百欢最近几乎白了头 母亲病了,送进私家医院,一日费用数千元,加上做心脏手术,单子下来,十万八万,百欢刚自大学出来,才工作一年,何来巨款,不禁愁眉苦面。 比较谈得来的同事张若宝好心地约她喝杯咖啡谈一谈。 若宝问:“有无亲戚可以赊借?” 百欢摊摊手,“到了这种地步,何来亲戚。” 这是真的,还未等正式开口,只需略看到窘样,已经争相走避。 “经过这件事,才知道有节蓄是多么重要。” 若宝说:“是,以后发了薪水,要好好打算,可别全数扔到时装店去。” 百欢低下头,“也许,不该送到私家医院。” “你想伯母病中舒服点,也是人之常倩。” 百欢泪盈于睫,“家母苦了一辈子,两份兼职,送我入大学……” 张若宝在人事部法律组工作,她忽然灵机一动,但是不知好不好说出来。 只听得百欢呜咽道,“还有三日出院,怎么办?” 若宝把心一横,“索性这样吧——” 百欢却说:“我打听过了,职员至多可借一个月薪水,于事无补。” “不,你听我说。” 她压低了声音,四周围看了看,有点神秘。 咦,有什么话要说? 若宝说;“我在宇宙做了三年,这间美国公司的员工保健制度十分完美,职员本人、配偶、子女均包括在医疗保健之内,医生直接与人事部联络,经过核实,费用全免。” “我知道,父母却不包括在内。” “是。” 百欢叹口气,“那还有什么办法。” 若宝却问:“你认识工程部的史密森吗?” 百欢点点头,“高大英俊,斯文有礼,英国人。” “对,去年,他领过十万元医疗金。” 百欢一怔,“他未婚,自己又没有病。” “是,可是他的朋友有病。” “朋友生病,也可以问公司拿医疗津贴?” 若宝的声音更低,“这个朋友,并非普通朋友。” “他的爱人?” “正是。” “密友并无资格领取津贴,”“不,史密森证明他俩同居已有五年,情同配偶,未婚乃是不能结婚。” 百欢越听越糊涂。 若宝见她仍然不明白,便轻轻说:“他与他,都是男性。” 百欢恍然大悟。 “本公司十分尊重职员私隐,此事无人知道,你得严守秘密。” 百欢问:“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既有先例,容易办事。” 百欢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若宝又吁出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得行此险着。” “是抢劫银行吗?” “不,请问伯母芳名是什么?” “她叫孙锦昂。” “从今天起,孙锦昂便是你的同性密友。” 王百欢目定口呆,说不出话来。 张若宝拨摊手,“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不是讹骗吗?” 若宝不出声。 百欢低下了头。 “你把伯母的资料给我,我给你填妥表格递上去,还不一定通过呢,你别过早有犯罪感。” 百欢仍觉不妥。 “日后有办法,才归还公司好了。” “这——” 若宝说:“可别说是我教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想清楚。” 那天下午,百欢去探访母亲。 私人病房宁静、舒适、服务周到,她康复得极快,百欢感到安慰。 生父一早遗弃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捱过二十年,在那一刻,百欢觉得为着亲情,冒险也应该。 只听得慈母问道:“医药费怎么张罗?” “公司代垫,然后分期摊还。” 谎言说得如此流利,连百欢自己都吃惊。 第二天回到公司,百欢问若宝:“会不会叫我身败名裂?” 若宝嗤一声笑,“最多勒令你归还费用。” “会对我的工作有影响吗?” “这样一份牛工,哪里找不着。” “可是如此一来,人人误会我有特殊嗜好。” 若宝不语。 百欢沮丧,“怪不得有些女子在廿一世纪还想嫁得好,的确是,娘家无力,便盼望夫家可以帮一把,人生路上多少荆棘,真不知怎样逐步捱过,直走得皮破血流。” “叹什么五更,填妥表格是正经。” 表填妥递上,百欢顺利接母亲出院,一切好似天衣无缝。 再过一个月,上司宣布王百欢升级。 一切都好象没事了,而百欢也刻意节蓄,想在一年内归还医药费,借口是“两人经己分手,对方不想领情,故此归还款项。” 百欢没有忘记这件事,她是个良善的好女子,知法犯法,是逼不得已,时时为此失眠。 一个下午,一切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忽然之间,若宝给百欢一个电话。 “百欢,总经理想见你。” “是哪个总经理?” “袁有德女士。” “阿,人事部也归她管。” “正是,你好自为之。” 百欢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记住,别提到我的名字。” “是。”百欢胃部象是被人塞进一块石头。 “那你马上到十搂来吧。” 百欢强吞一口涎沫,脚步浮浮地乘电梯到十楼。 秘书见到她便说:“王小姐,这边”袁总在等你。” 百欢走进总经理会客室,百忙中也不禁叫一声好。 怪不得人人要向上爬,原来楼上风光如此美妙,向海大窗,宽厚的沙发,办公如作客。 袁女士走出来,上下打量王百欢。 “请坐。” 她是一位保养得极佳的中年女士,风韵犹存,笑脸可亲,可是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她工作能力一流。 百欢毕恭毕敬地叫一声袁总。 对方开门见山,绝无废话,“我看过你申请医疗津贴的表格。” “是。”百欢一颗心几乎要自喉咙跳出来。 “对方叫孙锦昂,今年四十五岁。” “不错。”背脊爬满冷汗。 “与我同年,我九月就到四十五岁。” 百欢不说话。 袁总叹口气,“你很勇敢。” 百欢嗯一声。 “我己批准你的申请。” “谢谢袁总。”一颗心落了地。 “时代变了,你们终于可以自衣柜里走出来,脱离黑暗,我们那一代则不行。” 百欢的心突一跳,天,无意之中得知了袁总的秘密,这可不是好事。 “你的伴侣是一名教师?” “是。”母亲终身是小学教师。 “生活清廉,你帮她是应该的。” 百欢鼻子发酸。 袁总经理却误会了,她感喟地说;“你俩也受过不少委屈吧,至今,大部份人仍认为我们伤风败德。” 百欢不语。 “没事了,你出去吧。” 就这么简单?太幸运了。 百欢匆匆离开袁总的房间。 张若宝在楼下等她,焦急万分,“怎么样?” “批准了。” “啊、那好了,问些什么问题?” 百欢不想说大多,“很普通,像住院多久之类。” 若宝也代她庆幸,“你己顺利过了这关。” 百欢的心犹自忐忑不安。 不惯撒谎的人,一旦说了谎言,便会有犯罪感觉,最怕是连这种反应都没有了,说谎如吃豆腐。 人性的堕落,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为了这件事,百欢晚上辗转不安。 同事互相诉苦,说控制体重是何等困难,忽然注意到百欢,“百欢没有问题。” “她一日比一日瘦。” “百欢,是否服药?” “快介绍那个医生给我们。” 有心事,人就胖不起来,能够胖,也真是福气。 百欢只是赔笑,这些日子来,她都无真笑容。 这时,秘书探头进来,“王小姐,袁总找你,四号线。” 百欢吓一跳,连忙去听电话。 袁女士说:“百欢,星期六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可好?我好友生日,举行小小宴会,衣着不必隆重,也不用送礼,与你的同伴一起来吧。” “是是是。”百欢心中忙不迭叫苦,同伴,什么同伴? 袁女士笑,“届时见。” 别人求之不得,百欢却视作畏途。 周末到了,百欢硬着头皮妆扮起来,有人生日,穿黑色不好,她换上一套紫蓝色套装,唉,人靠衣装,女白领收人三份一全花在这里了。 到了袁女士家,还没按铃,女佣人便来开门。 客人不多,气氛十分融洽。 袁有德亲自迎出来,有点诧异,“百欢,你的朋友呢?” “她——”百欢有口难言。 一个谎言接另一个,她负担不来。 “是否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元?” “是,她怕累。” “今天晚上,全部是最熟的朋友,见个面不妨。” 百欢已留意到了,一对一对,全女班,打扮得十分合时,并没有人刻意穿西装,人人自然、大方,看上去十分舒服。 袁女士显然把百欢当她们一份子,所以特别亲切。 片刻她笑着抬起头,“呵,我的伴侣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 百欢抬起头,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认出她是颇有名气的歌星郁思韵。 百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那郁小姐笑,“老啦,廿四岁了。” 百欢开头觉得如坐针毡,渐渐松弛。 她喝着香槟,同身边客人聊天,彼此象姐妹一般闲谈。 有几位女士属于文艺界,谈到她们工作,令百欢见闻大增。 百欢十分诧异,这班女生有见识、有胆色,经济独立,全部是精英,她们只是在感情方向取舍不同而已。 十一时许,百欢向袁女士告辞。 袁有德笑,“不想对方久候吧?” 百欢只是唯唯喏喏。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睡。 “是同男朋友约会吗?” “不,是班女士。” “百欢,你也该留意一下有无可能的对象了。” 百欢半晌才说:“我不擅钻营。” 母亲叹口气,“笨妈生蠢女,怪不得你。” 百欢勉强笑“也许,傻人有傻福。” “几时去度假松一松?” 百欢想还清那笔医药费,哪改花费。 以后一段日子里,真得感谢张若宝替她保守秘密。 但是袁总却已肯定百欢是她们一份子。 她时时邀请百欢参加聚会,百欢推一次,也得接受一次,袁总习惯问起百欢的另一半。 在公事上,袁总也刻意提拔王百欢,渐渐有人说话,百欢也留意到,她一个约会也投有了,周末老呆在家中。 本来偶然小章小林小孙还会打个电话来请茶请饭,此刻全体销声匿迹。 她当然知道原因:他们肯定她对异性不感兴趣。 百欢啼笑皆非。 但是工作上却获得前所未有的顺景。 在袁总的带领下,无往而不利,有几宗计划水到渠成,任何人做都一样出色,可是袁总却把机会全留给百欢。 张若宝取笑百欢:“因祸得福。” 一日,袁总叫百欢下班后到她办公室去。 冬日黄昏,天黑得早,气氛有点异样。 她开门见山说:“百欢,我将离开宇宙公司。” 百欢一怔,心中却放下一块大石。 太没良心了,袁有德可说是她的恩师,“百欢,我想带你一起走。” 百欢吓一跳,不出声。 如果跟着袁总走,她这辈水洗不清。 袁女士何等明敏,一看她神色,便问:“你有踌躇?” 百欢歉意说,“我有家庭负担。” 袁总有点失望,“那么,我如失右臂。” 百欢内疚,“友总,你太夸奖我了。” “我不勉强你,百欢,那么,下月我宣布你升级后才走。” “袁总,你太帮我了。” 袁女士笑,“我们这种少数族裔必需互相照顾,况且,你倒说说看,谁的工作表现比你更好,我相信同事们也心服口服。” “袁总,你不恼我吧。” “人各有志,我们维持联络,还有,这件事请严守秘密。” 百欢出去了。 月初,公司宣布王百欢又升一级,同事们哗然。 “什么叫做平步青云,请来看王百欢。” “羡煞旁人。” “鸿运当头。” 袁总一共带着六个人离开宇宙。 那个月底,百欢去人事部清还债项。 张若宝说:“你己无后之忧,不必还款。” “不,我于心有愧。” “傻子。” “你说得一点不错。” 若宝问:“男生都远离你?” “你也发觉了?” 若宝挪揄,“不吃羊肉也一身骚。” 百欢不出声。 “这回你这个孝顺女儿牺牲可大了。” 说也奇怪,还清债项之后,失眠症不药而愈,人也长胖了。 袁总离开宇宙一事十分轰动,对于王百欢没有跟随离去,谣言纷纭,百欢不于辩白。 百欢心中有数。 她得把那件不愉快的事件洗刷掉,这也许是唯一机会。 半年后,猎头公司找她,谈妥条件,她也决定离开宇宙。 若宝说:“那时跟着袁总走多好,你现在出去孤军作战……” “我有点实力。”百欢微笑。 “可是有人铺路的话,差好远。” “个人长远还是得靠自己。” “假使袁总是男人呢?” “我做法也一样。” 若宝叹口气,“这样倔强,你迟早要吃亏的。” 百欢笑,“把我说得太好了,我十分奸诈,又懂得把握机会,这点你是知道,不离开宇宙,就不可能有新开始。” 新的一年。她到金星公司办公。 虽然辛苦,新环境却使百欢的精神为之一振。 很快结识到一班年纪相仿的新同事,周末,假期,又开始有社交活动,金星的员工福利办得十分好,百欢比从前活跃。 新同事陈颜笑说:“百欢有一件事,非常私人,不知该不该问。” “你尽管问好了。” 百欢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正好乘机澄清谣言。 “他们说你——” 百欢斩钉截铁地答:“不是真的。” “咦,”颜笑说:“反应十分激烈,何故?” “我不反对人家的取向,亦绝对没有歧视成分,但是,我自己却不是。” 颜笑一愣,“你不是工作狂?” “什么?” “我看你十足十足工作狂。” 百欢呆住,只说她是工作狂吗? 她绷紧的五官松弛下来,原来不是说其它。 “不用否认了,”陈颜笑说:“天天在公司留到七点,还不承认?” 百欢低下头,不出声,如释重负。 在这段日子里,袁有德尝试约会百欢,百欢总是借故推辞。 “母亲身体欠佳,需要照顾。” “本周末正好要出差。” “已经约好人了。” 三两次之后,袁有德闻弦歌而知雅意,象她那些洞悉世情的人,也无所谓失望,非常识趣,自动消失。 若宝轻轻说:“我还以为你会连我一起疏远。” “想是想,又不舍得。” “袁总待你最好。” “是,”百欢羞愧,“我知道。” “不过你也做得对,最近,我听说她与郁思韵分手,你确应避一避。” 百欢连忙为袁总辩白:“连你都误会,她们也不是逢人都拉在身边当作拍档,同我们一样,有所选择,有时更为挑剔严格。” 若宝说:“我老觉得她们找对象比较难。” 百欢感慨,“我同你又何尝不是。” 一句话说到两个年轻女子的心坎里去。 “看来看去,市面上都没有理想角色。” 若宝抱怨:“要人无人,要才无才。” “更不要说是贝字那个财了。” 两人唏嘘一番,随即大笑起来。 半夜,母亲见她未睡,与她谈几句;“找到对象没有?” “已经在努力了。” “宜速战速决。” “知道。” “我还有你,你又有谁?” “妈妈,请去睡觉,不用为子女前途担心。” 母亲回寝室去,百欢只觉无味。 到下半年,事情便有了转机,王百欢与张若宝几乎同时找到理想伴侣,她俩庆幸不已,百欢说:“幸亏我也有,否则真会妒忌你。” “我也这样想。” 二人忽然紧紧拥抱。 地球是圆的,从甲点出发,转一个圈,又会回到甲点来。 一日,在公司会议中,上司说:“有谁愿意到世界机构去与袁有德商讨这一项生意?” 人人咋舌。 “本行我最怕袁有德。” “我不敢去。” “下次吧,下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时,百欢忽然说:“我去好了。” 上司讶异,“你肯去?我都不好意思叫你去,听说袁有德追求你不遂,含怨在心,才离开宇宙。” 百欢跳起来,怒道:“袁女士是我的恩师,什么人含血喷人,造谣生事!” “这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作不得准。” 百欢这次静静地说,“我去。” 见到袁女士,恍若隔世。 百欢迎上去,“袁总,你好。” 袁有德风姿依旧,可亲地笑道:“百欢,你气色好极了。” 两人坐下,商讨起合作的细节来。 袁女士赞道:“你的办事能力更上一层楼。” “都是袁总教的。” “我一早知道你是可造之才。” 百欢低头不语,只是有点忘恩负义,她说什么都欠袁总。 “令堂好吗?” “好,谢谢。” “经过大手术,需好几年休养。” 百欢抬起眼来,“袁总,你一早就知道的吧,一切瞒不过你的法眼。” “不,直到你归还医药费我才明白。” “我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也真亏你了,一个女子事事靠自己,真不容易。” “现在也练出来了。” “是,看得出做得很好。” “袁总,我佩服你处事态度。”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不予计较,都真难得。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许多人怕我。” 协议达成,百欢告辞。 她仍然处处眷顾王百欢,对她肯定有特殊感情。 那日,周剑炜来接女友下班。 他说:“神清气朗,肯定是马到功成。” 百欢看他一眼,“订妥台子没有?说好今日陪家母吃饭。” “吩咐下了。” “届时小心说话。” “是—伯母,我想征求你的同意,向百欢求婚,我保证一生全心全意对她,负起责任,照顾家庭。” 百欢不出声,鼻子发酸。 “我是真心的。” 百欢抬起头,“听上去嬉皮笑脸,更无半丝诚意,讨厌。” 紧些,再紧些: 空气调节的会客室里坐着李美梨与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 那中年男子打扮异常整洁:如果不说,还会以为他是某大机构的高级行政人员。 会客室内空气略冷,美梨有点寒意。 那男子自称姓雷。 他问她:“李小姐,是朋友介绍你来吗?” 美梨答:“不。” 她打开手袋,轻轻取出一张约八公分乘十公分大小广告,放在桌子上。 广告上这样说:“协助你平生愿望或美梦成真,请电:三五四七预约”。 那位雷先生笑笑,“正是我们的广告。” 美梨有点渴望,身子略向前倾,“是真的吗?” 雷先生打量客人。 她年轻、相貌端正、衣着时髦名贵,谈吐斯文,是位知识分子。 照说,她如果有愿望的话,大可凭一己力量实现,不必依靠他人帮助。 这时,她又重复地问:“是不是真的?” 雷先生不想隐瞒,“李小姐,看你对真假的要求去到什么地步。” 普通人也许会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李美梨明敏过人,立刻有点失望,“是假的。” 雷先生却作出更正,“不,象真的一样。” 美梨微笑,那还不就是假的。 “李小姐,请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美梨张开嘴巴,又合拢。 那雷先生轻轻说:“我们绝对替人客守密。” 美梨欠欠身,“可以给我五分钟时间吗?” “当然。” “雷先生,我是一个孤儿。” 雷光生动容,“多么不幸。” “自幼,我渴望被爱,以及被关怀。” 雷先生附和地说:“人之常情。” 美梨觉得雷君声音中有一份关切,使她非常舒服,她可以放心向他倾诉心事。 她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我恋爱过几次,可是得不到预期的好梦,深深失望。” 雷先生这时说:“你还年轻。” “不,我知道再继续寻寻觅觅,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精神,所以决定向你求助。” “你盼望的,究竟是什么?” 李美梨并没有不好意思,她略带惆怅及伤感地说:“被爱,以及被关怀的感觉。” 雷先生颔首,“我可以帮你。” 美梨大喜过望,怔怔地问:“真的?” 雷托生笑了,“恋爱,不过是一种极之私人的感觉。” “是。” “李小姐,你会得到那种感觉。” “如何做到?” “李小姐,请签署这一份简单合约,以及付该笔费用。” 美梨一看,合同无诈,费用又不高,只不过十万元,便立刻签署。 雷先生暗暗叹息,这样随意签名,连小字都不看清楚,由此可知这位小姐心中有多浓烈的盼望。 雷先生取出一件小小仪器,放在桌上。 他说:“回去之后,小心试用,清楚阅读说明书,如果不满意,十日之内可退回现款,取消合同。” 美梨没想到他们生意手法如此公道,可是,她还是有疑心,“这小小耳机似仪器,有什么用途?” 雷先生笑答:“你看过说明书便知道。” 他站起来送客。 “李小姐,你放心,支票在十日之内不会兑现。” 完全是正当生意手续。 李美梨告辞。 她走了之后,会客室内办公室走出一位女士,笑问:“这次,是求财,还是求爱?” “求爱。” “地球人求的不外是这两件事,不是钱,就是爱,十分容易满足。” “对,”雷先生说,“那件小小仪器只需两种零件,便使他们高兴。” 那位女士笑说:“近几年总部削减我们运作经费,非得动脑筋赚外快帮补不可,否则就得结束研究所打道回府了。” “至今顾客十分满意,极少退款事件。” “只有一次,一位女士说她不想自欺欺人,退还仪器。” “太过认真,做人也不会快乐。” 他们笑了。 李美梨当然没有听到那番话,否则不吓坏才怪。 她带着仪器直接回家。 美梨独居在一层向海的公寓房子里,象她这样事业有成的都会独立女性并不少,什么都有了,奈何心灵寂寞。 她坐在白色沙发上叹息。 多年来的压抑到今日变成深深失望,日出日落不再带来生机,她情绪沮丧,每日似机械般操作,外表平静,内心苦闷。 豪华公寓静寂如坟墓。 她打开小小盒子取出听筒似仪器,里边附有一张印制精美的说明书。 它这样说:“切切小心阅读,这件仪器,会给你象真一般恋爱感觉,你有三个选择,甲给你一个温馨家庭,乙给你浪漫经历,丙给你不羁的享受,可以无限制使用,远比真情耐久,但,请勿沉迷为要。” 美梨笑出来。 这是什么,电子游戏机?真骗人。 “戴上机器,轻贴脑部,按动红掣开始,想停止的话,则按蓝钮,另甲乙丙三个黄色选择掣,用法简单,永久保用。” 美梨细细观察仪器,只觉金属轻便,制造精美,像一件考究的玩具。 她轻轻戴上它,先看看温馨家庭是怎么一回事吧。 她按了甲钮,再按开始。 真简单,人人会用。 几乎是即刻,她心中马上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及安乐。 片刻,她看到一个面目端正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啊,这是她的丈夫吗? 不不,她不想结婚,无论多满足,这不是她那杯茶,美梨笑了。 只听得那男子殷殷垂询:“今天过得怎么样,孩子们可听话?明天是你妈妈生日,我已经准备好礼物……” 美梨十分感激,真是叫人放心的好丈夫,现实世界到什么地方去寻找? 明知是新进仪器刺激脑部形成的幻象,可是感受却真实得无可比拟。 绝对物有所值。 不过这是一种游戏,千万不可沉迷。 同真的恋爱一样,切切不可当作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美梨感喟。 对,雷先生说得正确,这不是真的,但,却绝对不假。 雷先生是什么人? 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天才发明? 那标准丈夫对美梨说:“坐下来,我帮你按摩肩膊。” 美梨笑,“不用如此周到。” 心中渐渐也颇向往这种安定的生活。 忽然听得有人叫妈妈。 谁? 一个六七岁小女孩过来紧紧抱住美梨。 美梨无比疼爱不由自主地抚摸孩子的面孔,那小孩同她幼时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大眼睛,这不是小小李美梨吗。 她把孩子搂在怀中,难舍难分。 真没想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可以带来这么大的满足感,美梨以前还最看不起小家庭主妇呢。 “妈妈,爸爸说趁暑假我们到南半球度假。” 呵,居然连南半球这种字眼都认识,了不起,美梨大乐。 她沉醉在孩子天真的言语中,不想离开。 心底一直说:美梨,这不是你想要的感情模式,别付出太多。 再耽下去,也许会看到这小孩大学毕业,成家立业,而她可以安然无恙地做上外婆。 美梨骇笑,站起来。 小孩追问,“妈妈,你去哪里?”声音有逼切的真实关怀。 “妈妈去上班。” 她伸手到仪器边,按了蓝钮。 美梨吁出一口气,她摊开说明书详细阅读。 ——“游戏暂停后再次开始,情节将继续下去,不受影响,若要完全重头开始,既往不咎,请同时掀下红蓝二掣。” 太好了,简直比真的还好。 真的感情,完全不受控制,付出越多,对方越是有恃无恐,诸多作怪,不懂珍惜。 只不过,美梨还想试试浪漫情怀。 她看看时间,还早呢,才午夜,先看一看对方是谁,才上床睡觉未迟。 她发觉置身在一个沙滩上。 熏风缓缓吹来脚底细沙洁白无瑕,这是什么乐园?忽然之间,有一个男人俯身下来,深深吻她嘴唇。 美梨吓得跳起来。 她掩住嘴,已有许久没有接吻,感觉是唐突多过享受,这人是谁? “美梨,为何拘谨?” 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穿着便服,十分潇洒,象与美梨是情侣。 “慢着,”美梨笑,“请略为守礼。” 这次,她驾轻就熟,知道怎么应付这个梦中情人。 “美梨,游艇会在黄昏接我们出海,你说如何?” 美梨看着他,“除却玩,你还会什么?” “玩得开心尽兴,也是一种艺术。” “你说得很对。” 那位男士笑道:“美梨,你不是想结婚吧。” “不不。” “幸好,我并非午夜起身喂宝宝那种人。” “放心,我也不是。” “那,我们是同道中人。” 美梨却怀念那孩子温暖的小手,她不说什么,只是看着那人英俊的面孔。 这人没有真实感,整天就是玩:跳舞、饮宴、出海……多么沉闷。 美梨一向没有玩的习惯,她也不嗜玩。 片刻,他带她到一只白色游艇上,美梨看到到处都是白色的剪花。 别的女子许会觉得宠幸、欢喜,美梨深觉浪费,花朵最美丽的时刻是种在地里,随季节荣枯,摘下来己是天底下至大的糟蹋,同时间还剪下这么多,更加可惜。 原来美梨根本不懂欣赏所谓浪漫情怀。 她讪笑自己。 噫,对牛谈琴。 她的男伴取出一枚戒指套到她手上。 美梨停睛一看,是硕大的粉红色心型钻石,闪闪生光,俗不可耐。 她急急除下,真尴尬,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辛辛苦苦读下那么多书,又做了那年事,忽然之间,戴粉红钻石,穿白色貂皮,象小明星找到了大户头,多可怕。 那男子见美梨脸上变色,奇问:“你不高兴?” “不,这不是我那杯茶。” “告诉我,你心目中的浪漫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点主意也投有。” “到巴西参加嘉年华会?” “不,南美洲卫生情况不是那么好。” “到冰川露营,观赏北极光?” “我哪里吃得消。” “小姐,你到底喜欢什么?” “陪我坐在家里,听我诉说心事。” 那男子惊道:“那多么沉闷。” “我猜我的确是个刻板的人。” “所以你才需要我呀。” 美梨也笑,“我并且是个固执的人,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被爱与被关怀。” “我爱你。” 美梨笑得打跌,他讲得太轻率容易。 半晌,她说“我要走了。” “一起跳只舞再说。” “好。” 他带她跳慢四步,脸贴脸,轻轻挪动脚步,美梨还是陶醉了。 他的体温传到她身上,他的脚步轻盈,他不知多体贴温柔,留下来,还是走? 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周末与他结伴轻松一下最好不过,一辈子在一起?不必了。 音乐轻轻停止。 美梨说:“再见。” “我会想念你。” 美梨客气地答:“我也是。” 他想与她吻别,她轻轻说:“大家还是好朋友。” 她伸手去按蓝钮。 回到自己的寝室,美梨怔怔地,这真是项伟大的发明。 从此之后,世上将没有寂寞的心。 她摸摸自己的面孔。 真难得,居然可以抗拒那位男士的魅力。 美梨打一个呵欠,该睡了,明早还需起来上班,她把那小小仪器锁进抽屉里。 第二天回到公司,同事们觉得李美梨脸上带着春风,别告诉她,她不自觉,旁人却一看就猜是她找到了合适的对象。 她这个对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后顾之忧,十天之内,还可以退货。 美梨在办公室又渡过了刻板的一天。 晚上,她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按下了第三个钮。 她首先看到的,是自己手臂上出现了三个小小的纹身,分别是一朵玫瑰花,一对天使翼,以及一只环状手镯。 美梨发愣,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有人扔一顶头盔给她,“戴好,跳上机器脚踏车,抓紧我的腰。” 她还没看清楚他的脸,机车已经呼啸而去。 他一边吆喝:“紧些,再紧些。” 他穿着皮衣皮裤,美梨双臂紧紧扣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脊上。 机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郊外。 天色刚黑,淡淡的月亮挂天边,树梢上还有浅紫色的云。 车子在一大坪草地上停下来,那男子抱起美梨,把她摔在草上。 美梨打了一个筋斗,平躺草地,空气异常清新,美梨深深呼吸,把白天的辛劳工作全丢在脑后。 那男子过来拥抱她,美梨笑了,学着他的口气,“紧些、再紧些。” 他双手渐渐箍紧,使美梨透不过气来,可是,她得到很大的欢愉,嘴里喃喃说:“紧些,紫些。” 她呼吸渐渐困难,有点晕眩。 这时,忽然听得嘟嘟的响声,象是一种危险讯号,美梨睁开双眼,她的好梦醒了。 原来,在当事人玩得过火的时候,仪器还会发出信号,美梨深受感动。 在真实世界里,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谁谁谁欲火焚身,以及身败名裂,统统是后果自负。 她上身仍然有被人紧紧拥抱的感觉。 真好,完全松弛,置生死不顾,尽情投入。 第二天,再试,机器发生故障。 她再去找雷氏企业的负责人。 会客室冷气仍然很冷,不过美梨有备而来,穿多一件外套。 雷先生说:“你的机器很快会修理好。” “发生什么事?” “主人太热情了。” 美梨飞红了脸。 “如果你急着用,我们可以先给你一副新的。” 美梨说:“不用了。” 雷托生扬起一角眉毛。 “我是来退货的。” 雷先生欠欠身,“李小姐,有什么不满意?” “不,我十分满意。” “那,可以把退货的原因告诉我们呢?” “太象真的了,又不是真的,害人不浅。” 雷先生笑了,拉开抽屉,把支票还给美梨,又在合约上盖上“取消”印章。 “不过我很欣赏你们做生意的手法。” 那雷先生答:“是,我们童叟无欺。” “你看,一旦用了这种发明,沉醉不已,日常生活更加不起劲。” 雷先生的反应:“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不过,已经再三警告人客切勿沉迷。” 美梨无言。 忽然想起来。“最多光顾的是什么样的人?” “最多的,是寂寞的中年太太。” “离婚太太?” “不,丈夫好端端都在,但都说十分孤独,子女已大,也没有太多的朋友,不获关怀。” 美梨恻然。 雷先生说下去:“有一位太太要求被紧紧拥抱,结果出事,我们立刻改良机器,加多个自动关闭装置。” 美梨紧张不安,“她生命可有危险?” “没有,只是受伤。” 美梨取过支票与合约,准备离开。 “再见,李小姐。” 美梨又加多一句,“如果甲乙丙三个类型可以混合就是个百分百标准情人。” 想到雷先生却郑重考虑起来,“有那样的人吗?” “不,你说得对,没有那样的人。” 在电梯大堂中看到一个艳妆少妇,衣着打扮名贵华丽,她朝美梨笑笑。 美梨也礼貌地回报颔首。 没想到她会同美梨攀谈起来。 “你也来光顾雷氏?” 美梨不想说太多,只唔了一声。 少妇感慨地说:“活了那么久,年纪也不小了,原来以为,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也死了心,以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忽然发觉毕生寻找的感觉就在眼前……” 美梨呆呆地聆听。 少妇说下去:“我很沉迷,不能自拔,雷博士为我精心设计了一套程序,想什么有什么,我像那种玩电子游戏机的孩子,停不下来。” 她忽然讪笑了。 美梨无限同情。 “现在”少妇说:“我很快活。” 电梯来了。 她们两人走进去,没有再讲话,电梯到了楼下,少妇离去,司机在道旁等她。 美梨呆视她背影消失。 李美梨暂时可没有资格那么做,她还需要工作,她不能分心,她必需全神贯注找生活。 她对那副机器有恐惧,沉迷下去,最后会不眠不休,废寝忘餐。 然后,由亲友或是同事发现她倒卧家中,把她送到医院,抢救无效。 不不,不是幻觉害人而是她害死了自己。 独身女子生涯苍白无奈,需要沉着应付,过一天是一天,做得好,活得争气、一点积分也没有,一旦失态,却会被闲人嘲弄至憔悴,独身女子不易为。 有时,美梨会想念那个美满小家庭,那小小女孩还在等妈妈回去呢,幼儿赤诚的爱真叫她向往。但是真的拥有一个女儿,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母亲必需照顾她的起居饮食,还要看住她的情绪,她的功课,怎么兼顾呢。 那夜,睡到一半,美梨又听到“紧些,再紧些”的声音,她笑了。 影象留在脑海里,历久不散,到这个时候,美梨几乎相信她确实拥有过一个那样不羁的男朋友——她坐在他机车后座,在风中奔驰。 真同假有什么分别? 想起旧欢,还不是都同梦境一样。 美梨无限失落,直至碰到何本才。 何是美国分公司经理,回来开会,一早出现在办公室,精神奕奕,朝气十足。 上司为美梨介绍,她一看他,顿时飞红了脸。这人长得与那个标准丈夫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吓了她一大跳。 对方也讶异了,这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居然还会脸红,真叫人怜爱,她皮肤白皙,一直红到耳根,非常可爱。 他与她不属同一个办公室,不怕人闲话,无后顾之忧。 散会后他叫她一声。 她跳起来。 咦,何本才又一次意外,根本不象时下精明的事业女性嘛。 他得更小心待她。 美梨心有所属,幻觉渐渐消失无踪。 何本才属于哪一类型? 啊,他是他,不归任何一个模式。 他是真人。 灵感: 李星兆自大学回来还未到宿舍门,就有人抢出问:“李小姐?” 星兆退后一步,“不错,有什么事?” 她已看到他们一共两个人,都穿着制服,并且出示警章。 “李小姐,我们打过几次电话来,你都没有覆电。” 星兆没有开门请他俩进去坐的意思。 她冷冷说:“我已经退休了。” 年纪大一点的一名警官说:“李小姐,我姓司徒,这是我助手马新平。” 星兆嗯地一声。 司徒警官低声下气地说:“李小姐,请你帮帮忙。” 这时,年轻点的警员不耐烦了,他同司徒说“我们何必勉强李小姐,走吧。” 他说到一半已经转过身体离去。 司徒连忙道歉:“对不起,请原谅他鲁莽。” 可是那马新平扬扬手,“我不信灵媒,我只相信破案靠科技。” 司徒尴尬到极点。 星兆却不以为忤,她又不是要人家相信她,她只想他们走开。 可是司徒却仍然站在她身边。 “李小姐。”他低声下气地说:“有件案子侦查了好几个月,丝毫没有头绪……” 马新平在那边叫:“司徒,你别灭自己威风可好?” 星兆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忍不住说:“信不信由你,为何毛躁无礼?” 马新平这才噤声。 星兆挥挥手,对司徒说:“你请回吧。” 司徒无奈,只得说,“我再给你电话。” 星兆忽然抬起头来,“不用了,下午,上头便会调你离开这件案子。” 司徒一怔。 星兆微微笑,“再见。” 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坐进警车,司徒抱怨助手:“你太粗鲁,早知不同你出来。” 马新平却说:“你太迷信,要接受洗脑才真。” “李小姐的确有第六灵感,可协助破案,以往已有例证。” “她那么年轻,我们几时找过她?” “第一次请李星兆协助,她才十五岁。” “你们真丢脸。” 司徒没好气,“告诉你,世界各地警局包括欧美都曾请教灵媒,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是你孤陋寡闻。” 正在这个时候,警车内的通话器突然响起。 “司徒,请即回派出所,邱总找你。” “回去吧。” 两人一进上司房间,便听到他说:“司徒,这件案子,我决定调给重案组做。” 司徒非常失望,抢着说:“邱总你请三思。” 马新平却震惊,他张大了嘴。 ——“下午,上头便会调你离开这件案子。” 这是李星兆刚才说过的话,没想到相隔不到一小时,已经应验。 是巧合吗? “四个月以来,都没有线索,大家饱受压力,传媒与家属都希望早日破案,我们不如退位让贤。” “邱总,给多三日时间。” “司徒,你别死撑了。” “三天,决不再讨价还价。” “你想怎么样?” “星期五我给你报告。” “那么,出去办事吧。” 回到外头,马新平讶异地说:“她预测到案子会交到别组手上。” 司徒反而说:“在我们手中,日久不见进展,当然要交给人。” “也许,这位李小姐推理能力高强。” “想不想负荆请罪?” 马新平不出声,可是好奇心燃烧。 “跟我来。” 车子,又回到大学宿舍。 李星兆打开门,“两位好象很空闲。” 司徒陪笑,“李小姐一定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请进来喝杯茶吧。” “小马,快道谢。” 马新平唯唯喏喏。 宿舍光洁雅致,十分切合李星兆大学讲师的身份。 马新平知道她教英国文学,果然,茶几上拢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 李星兆凝视司徒,“这件案子仿佛很复杂。” “正是,一对孪生子女遭人绑架,不知所踪,父母悲切不己,恐怕孩子已遭不测,凡是孩童失踪,越快寻回越好,否则总是凶多吉少。” “唔。” “李小姐帮帮忙。” 李星兆笑笑,“我已经退休。” 司徒徒呼荷荷。 “案件一定有蛛丝马迹。” “若果掌握得到,也不必劳驾你了。” 星兆仍然不表示愿意帮忙。 拖无可拖,只得告辞。 这时,马新平忽然问:“李小姐为什么退休?” 星兆看他一眼,缓缓回答:“凡是侦不破的案子,总是残暴的多,全神贯注地凝住心智擒取灵感,十分伤神,日后噩梦连连,所以决定退休。” “你会经协助破案?” “略试过三两次啦。” 马新平很快发觉这位李小姐为人平和大方,并不是江湖上混饭吃的人,他不禁对这件事重新评估。 “灵感从何而来?” 问得直接,回答也坦诚:“我不知道,完全是一种感觉,十分微妙,难以形容,任何人都会有第六感,只是看是否强烈而已。” 马新平说:“是,象这一次,我知道再来求教也不会有结果。” 星兆笑了。 司徒说:“都是你累事。” 星兆忽然说:“我有灵感,这件案子不是悲剧。” 司徒愕然,“为什么?” “我嗅不到戾气。” 马新平深呼吸,“是吗,我看到父母孩子的眼泪、悲痛、绝望。” 星兆脱口而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吗?” “不,已经离异一年,据说是男方有外遇。” 星兆扬起一角眉毛,“有否争抚养权?” “争得头绷额裂,女方经济情况较佳,男方有酗酒纪录,故此恐怕会判给母亲。” 司徒说:“我们调查过男方,他有时间证人,详细追究细节,亦无疑点。” 星兆不出声。 “女方家境富裕,幼时亦曾遭绑架,令人同情。” 星兆沉吟。 司徒说:“李小姐,我带了一对孪生儿的功课本子来。” 他把两本小学生的笔记取出放在茶几上。 星兆凝神一看,十分讶异,“奇怪,我只听到欢笑声。” 马新平奇问,“欢笑?” 星兆笑,“看,我都不灵光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司徒急道:“李小姐——” 星兆站起来送客,“孩子们安然无恙,你转移查案方向吧,我帮不到什么。” 司徒与小马面面相觑,只得告辞。 回到车上,马新平忽然说:“我明白了。” 司徒也笑,“我也是。” 警车飞驰而去。 李星兆在窗帘缝子看到他们离去,才真正松口气。 她只希望可以做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好象要求很低,可是欲罢不能,总有人会找上门来,强人所难。 拥有强烈的第六灵感并非好事。 好几次结识到条件相衬的异性,灵感却对她说:“慢着,他不行,他会叫你伤心”,因而放弃。 这同因噎废食是一样道理,爱情总会叫人流泪,这些年来,星兆固然没有受到伤害,可是,也享受不到真正的快乐。 她本来无意那么为自己设想,可是预知有陷阱,总不能一脚踩下去。 她独身,且没有约会。 生活寂寞。 过两日,马新平站在宿舍门口等她。 “又是你。” 马新平傻笑,“对不起,打搅你。” “可是我仍然要拒绝你们。” “李小姐,孪生子失踪案已经侦破,今午会向传媒发布消息。” 星兆有意外惊喜,“真的?孩子们可是无恙?” “完全不出你所料,一对孩子在马尼拉他们外公的别墅寻回,原来是他们母亲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为什么?她不是肯定可获得抚养权吗?” “她前夫掌握证据,她未离婚时己有第三者,她怕夜长梦多。” 星兆摇头,真是一塌糊涂。 “谢谢你,李小姐,”“这不是我的功劳。” “可是你提供了新的方向。” 星兆笑,“你们开头走错了路。” “是,”马新平搔着头,“我们太过势利,见女方有财有势,便不虞有诈。” 星兆笑出来,这人十分坦白可爱。 “我代表派出所向你道谢。” 他自警车内取出一束花及一盒糖。 星兆很乐意接过。 接着,他讪讪地说:“可否一起吃晚饭?” 星兆问:“也是代表当局请我?” 他有点难为情,“不,我私人请客。” 星兆温和地回答:“这几天晚上都要到学校工作。” “总得吃饭呀。”他不打算放松。 “一客三文治足够。” “那我买了三文治来大学找你。” 星兆不便再推,“我只有七时至七时半一个空档。” “一言为定。” 星兆看着他的背影,奇怪,心中一点灵感也没有,真是好现象。 忽然之间,她有一丝感觉,不禁喊出来:“不要走七号公路。” 小马转过头来,“为什么?” 星兆说:“不知道,走三号路一样可以到大学。” “是。” 那天晚上,七号路因交通意外大塞车,马新平讶异不已。 他与星兆坐在校园吃过简单的晚餐,轻轻说:“你简直有未卜先知的异能。” “才没有。” 小马自野餐篮子取出一瓶冰镇香槟,打开,斟在纸杯里递给星兆。 “你很会享受生活。” “人生无常,先吃甜品。” 星兆笑了。 “男生会不会怕你?” “男人怕所有比较聪明的女子。” “这倒是真的,一举一动都不出女方所料,还有什么意思。” 星兆不出声。 “不好意思,得罪了你。” “我并非赛神仙,神算子,你不必多心。” “告诉我,灵感来时,可有过电感觉?” 星兆看着他微笑,“你把我当怪物?” 小马即时噤声。 “时间到了,我得回去工作。” 马新平依依不舍送到门口。 “改天我们再约。” 星兆说,“改天再说吧。” 对他,仍然一点灵感也没有。 也许,他是一个无关重要的人物,不关心他,就没有感觉。 星兆回到教员室,整晚脸上都带着微笑,心情非常好。 司徒知道了这件事,问助手:“你在约会李星兆?” 小马答:“希望可以得到她的青睐。” “为什么?” “那双晶莹的大眼睛。” “她不是普通人。” “也并非三头六臂。” 司徒笑道:“借助她力量,大可逢案必破。” “我打算转调文职,争取更多私人时间。” 司徒见他认真,拍拍他肩膀,“祝你成功。” 马新平道谢。 对他,星兆越来越有好感,但仍然缺乏灵感。 从前,约会异性,他们一藉词,一推搪,她马上知道不妥。 一个见习医生曾对她说:“今晚要到急症室当更”,但是星兆立刻知道他说谎,他约了另外一个女性。 她最害怕谎言,一旦得逞,事无大小,他们都会编一则故事来蒙骗对方。 星兆速速与他疏远,免得成为他猥琐的生活里一首插曲。 但是马新平无论说什么,星兆都觉得是真实的,她相信他。 一日,司徒警司约星兆午膳,她欣然赴约。 司徒笑问:“你们正式约会了?” “出去过几次,十分愉快。” “小马品格端庄,除出固执一点之外,并无缺点。” 星兆听了,更觉安慰。 “不过收入却是菲薄了一点。” 星兆连忙答:“我不介意。” “那么,你会找到幸福的。” 星兆抬起头,她也觉得幸福的确就在门口。 到了年中,他们已经筹备婚事。 双方家庭成员都十分简单,尤其是星兆,只得两名兄长,所以,商议之后,决定旅行结婚。 马新平还取笑她:“怎么样,有无灵感?去看活火山呢,还是去找冰川?” 她想了一想,真的不知取舍,“无所谓。” 马新平看着她,怜爱地说:“恋爱叫你变成笨人了。” 星兆微笑“我本来就笨。” “我却喜欢明敏的女子。” “那你注定要失望。” “我最爱由聪明转入糊涂的女子。” 星兆不禁笑出来。 飞机票同船票统统订妥,马新平已向上司请假。 忽然、司徒到大学来找星兆。 “可猜到我要说什么?” “茫无头绪。” “你己失却灵感?” 里兆笑,“可能是。” “向你借人。” “什么?” “最近我手下好几名得力助手被人撬走,分明是对头故意刁难,逼不得已,要求借马新平。” “你去问他呀。” 司徒笑笑,“他已经答应,可是,还需你批准才行。” 那么尊重她,倒是叫星兆感动。 “为期多久?” “一个月左右,放心,不会耽搁你们婚期。” “办些什么案子?” “警察每日必需应付的突发事件。” “你同我好好照顾他。” 老好司徒笑,“我还以为是他照顾我。” 星兆回到学校去工作至傍晚。 马新平来接她,“以后有一段日子你得自己驾车上下班。” “没问题。” “你若不高兴,我不会调去帮司徒。” “可是你们男人最讲究你帮我,我帮你。” “义气嘛。” “是谁同司徒作对?” “这我们就不必理会了,去到他们那个阶层,政治十分复杂。” 星兆也乐得逍遥,“得多带一套游泳衣,听说酒店里有盐水池。” 星兆仍然收到求助的电话。 一日清晨,大嫂十万火急找星兆。 “吵醒你?对不起,星兆,你大哥有一张重要的电脑磁盘不见了,你帮忙找找。” 星兆既好气又好笑,“无头无脑,怎么找?” “他今天九时正开会要用。” 星兆没好气,“放在什么地方?” “插在电脑里,今晨起来,一看,已经失踪。” “有无陌生人进来过?” “当然没有。” “莫非是狗?” “星兆,集中精神。” 见大嫂那样紧张,星兆不由自主凝神,片刻她脸颊有点发烫。 大嫂在那头催促,“怎么样?” “嗯。” “咦,你怎么笨了,以前一问,马上可以顺口答出。” 所有阿嫂都会倚老卖老。 星兆闭上眼睛,聚精会神,片刻,她得到了灵感,“在囡囡的玩具箱附近,被她拿去当新玩意了。” 大嫂立刻放下电话去找,一会儿气呼呼回来,“星兆,谢谢你,可不就在玩具箱上。” 星兆轻轻放下电话。 她知道这次同以前不一样,以前简直可以看到画面,这次,不过是她推测:不是囡囡取去磁盘,还有谁呢? 星兆颓然坐下,终于与常人无异了。 天刚亮,原本还可以睡一觉,但是星兆情愿回学校去准备讲义。 这么些年来,大学几乎没变成了她的家,一踏进校门便有种舒适的安全感。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工作。 大杯黑咖啡,成堆参考书,她沉湎在功课里。 过了八点半,同事渐渐来了,房门外有脚步声问候声,星兆的集中能力受到影响。 更有同事敲门借这借那,或是送上松饼,星兆暂停工作,揉揉双眼。 忽然之间,她眼前像是有电光一闪,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不禁用手去挡,是火光! 随即,耳边响起女子的尖叫声。 星兆捧着头,踉跄退后。 渐渐,她的视觉恢复功能,但是脸色煞白。 她一手拉开办公室门冲出去。 同事们看到她,吃一惊,“星兆,你不舒服?” 星兆喘息着推开同事。 “星兆,替你叫医生可好?” 她已经奔出去。 在停车场找到车子,星兆疯狂地踩油门飞驰,到什么地方去?她不知道,可是,她的灵感会带动她。 她双手冰冷,额角、背脊爬满冷汗,她喉头干涸,呼吸困难,眼泪汩汩留下来。 车子飞驰过市区驶入郊外,她老远就知道目的地便在前边。 在一列小洋房之前,己有多辆警车聚集,她没到门口就被警察拦截。 星兆下车奔向前。 有一双大力的手拉住她,“星兆,是我。” 是司徒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现场乱成一片,记者亦已赶到。 “你怎么会来?”司徒问她。 星兆抬起头。 “对,我忘了你有第六感。” 星兆轻轻问,“马新平在什么地方?” 司徒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角,“已经送院救治。” 星兆的头跌下去,她握紧拳头。 “原本是一宗极简单的家庭纠纷,女方报警说丈夫殴打恐吓,要求调解,新平赶到现场,一按铃,门便打开,那个男人一句话都不说,近距离一枪打中新平心脏,见警察倒地,随即吞枪自杀。” 星兆默默聆听。 “我叫伙计陪你去医院,星兆,吉人天相。” 星兆摇摇头。 司待急痛攻心,“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他身边的通话器响起,他连忙接听,才听了几句,他掩脸痛哭。 一切在星兆意料之中。 她的灵感已全部恢复,她甚至知道凶手的伤势会得复元,将被控二级谋杀,结果判入狱二十年。 这预感忽然在马新平离开她之后清晰无比。 司徒蹲在行人路一角哀哀痛哭。 记者背着摄影器材奔近。 星兆连忙扶起司徒,避进警车里。 司徒震惊愤恨过度,说不出话来。 星兆轻轻说:“振作一点,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 司徒不能说话。 “我需去见他最后一面。” 星兆回到自己的车上。 那天郊外风劲,把星兆头发衣裤吹得十分凌乱。 回程星兆仍然把车子开得飞快。 她企图捕捉马新平最后的思维。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中枪……没有痛苦……” “星兆,星兆。”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星兆,好好生活下去。” 星兆把车停在一旁,拭去泪水。 马新平从来没有相信过她的灵感。 每个人都爱芝芝: 宇宙是大机构,一千多名员工,先分成部门,再分小组,每组都有派别,上司领着下属,割据一方,霸占势力,像打仗似。 董事局之下有大老板,阿大之下又有二老板三老板,情况非常复杂。 不过,人多有人多的好处,谁也不认得谁,易躲懒,有好些人年年升职,也不见做了什么出来,可是顶头上司一喜欢他,他就捞得到油水。 怎样才能叫上司高兴? 人总有弱点,各施各法,最干脆是勤力工作,叫上司无后顾之忧,要不,擅长吹捧拍,叫老板心花怒放,最厉害的,是既能干又油嘴。 王加乐只是前者,自嘲是公司里的工蜂、蚂蚁。 同事那么多,如何联络感情? 一年一度总有几个大型聚会,租了酒店宴会厅,闹哄哄,见个面。 “你好吗”,“又一年了”,“孩子升中学了吧”,“商管系已经毕业,在大通银行任职呢”,“唉,时间过得太快”…… 要不,就在电脑上查探。 人事部为了节省纸张,不再派单张,什么人升职降职,都可以在电脑上看到。 人情淡薄到这种地步。 加乐年轻,感情丰富,够冲劲,最看不顺眼这一点,时时蠢蠢欲动,想做些什么。 上司冯妙影女士至怕她轻举妄动。 “拜托,加乐,这不是你干革命的地方,无论做什么,切记先与我商量。” 在宇宙做了三年,加乐有点厌倦,她想转到别的公司去。 经过半年秘密筹谋,事情稍有眉目。 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拆穿,一定要提早告诉冯妙影,免她不开心。 加乐想转到银河企业。 虽然规模一般大,可是有可靠消息,那边人与人,同事与同事之间的联系比较紧密。 等签了合同之后一定要请冯吃顿饭解释因由并且感谢她多年提拔之恩。 虽然已有离心,工作却未有松懈。 一日,加乐如常极早起来,到国际会所早泳。 管理员笑说,“王小姐,今日洗池,没通知你吗?” 加乐只得提早到公司。 真是早上加早,本来八时过一点到办公室的她今日又早了半小时。 整个部门只得她一个人。 加乐先查看电子邮件。 再看人事部布告“广告部周灼滔上周三病逝”,加乐吓一跳,这周君是个老好人,不欺侮新人,年纪不大,约四十来岁,平时少说话,多做事,怎么一下子病逝? 加乐心情立刻大坏,立刻拨电话到人事部。 “我是推广部王加乐,想查问一下周灼滔君的事。” “请等等。” 人事部请加乐听音乐,是巴哈的小步舞曲,真要命,整整五分钟无人应。 “王小姐,周先生已经去世。” “这我已知道,我想知道多点。” “请拨广告部。” 加乐无奈,只得打到广告部。 广告部半晌都无人接。 对,还没到九点,无人当更,没人上班。 加乐只得耐心等候。 在等的时候她生气了。 据她所知,老周起码在宇宙服务了十多年,同事竟这样不关心他。 加乐愤怒,忽然生了一计。 她拟了一则启事。 “推广组芝芝王中巨额奖金,芝芝上星期往加拿大多伦多旅行,一时兴至购下当地六四九奖券,竟中巨奖现金四百多万加元,顿成富女!”加乐把这则虚构新闻打进电脑布告内,一按钮,传送到整个宇宙机构。 一方面她亲自到十二楼广告部去找人。 一推门进去,便看到一个男生坐在那里吃早餐,电话铃响个不停,他就是不听。 还未到九时,听了就吃亏,白便宜了公司。 如此铢锱必计,应该早就发财,可是没有,仍做小职员,活该。 正在这时候,有人抢过来接电话,一边说一边做记录。 咦,这个人好,这个人完全不同。 加乐留神,发觉该男生粗眉大眼,自有可取之处。 他挂了电话,看见有访客,又自动过来招呼。 另外那人,仍然动也不动,双眼看着天花板。 加乐先开口,“我是推广部王加乐。” “啊,原来是同事,我叫陈柱石。” 加乐点点头,“我来打探周灼滔的事。” 陈柱石愣住,隔一会见才说:“多谢关怀。” “发生什么事?” “心脏病突发,救治无效。” “有无孩子?” “遗下寡妇及一子一女。” “孩子多大?” “分别十岁及十五岁。” 加乐顿足,“正是用钱的时候。” “可不是,公司已经发放抚恤金,只怕不够。” “公司有千多名员工,可征求帛金。” “已经公布了。” “我怎么没接到通告?” “只准在电脑布告上出现一天,只收到千余元,没奈何,认识他的人不多。” 加乐黯然。 陈柱石说:“公司规矩如此。” “谁接替他的位子?” “我。” 一看就知道也是一只工蜂。 加乐不语,公司总算有眼光。 “我只知道这么多。” “请把周君的地址给我。” 陈柱石立刻进房去写了几个字出来。 如乐一看钟,九时正,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 冯女士己在等她,“一大早,你跑到什么地方去?” “资料部。” “接通电脑不就行了,何必亲移玉步?” 加乐说:“这家公司有很大的毛病。” 冯女士嗤一声笑出来,“这我早就知道。” “你可知道广告部的周灼滔?” 冯女士想一想,“好像有这么一个人。” “他因病身故,拿一万元出来做帛金。” “哗,用不用这么多?” “拿出来,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件新衣而已。” “你今日怎么了,竟对上司无礼。” 冯女士写了张支票出来。 加乐自己也写了一万元。 她叹口气,“这家公司,净得电脑与电脑说话,那是不够的。” 冯女士颔首,“你在嗟叹人情淡薄。” “可不是。” “温情泛滥,有碍工作发展。” “总得有些人情味。” 冯女士讪笑,“要是董事长患了伤风,人情味肯定丰富得很呢。” 加乐说:“我还有工夫需要赶一赶。” “你出去吧,别太激动,下午还要见客。” 加乐逐位同事募捐,总算又筹多一万。 到了中午,花篮一个一个送上来。 秘书莫名其妙,又惊又喜,“王小姐,看这些花篮,又香又美,都是送给芝芝王小姐的,芝芝是谁?我们部门没有芝芝王呀。” 贺卡上写着,“芝芝,恭喜你,几时请客?”“芝芝,下次买奖券,毋忘我一份”,“芝芝,愿沾一沾你的福气”…… 加乐看了,既好气又好笑。 她吩咐秘书,“全部换上慰问卡,叫人送到这个地址,给周灼滔太太。” 秘书扬起一条眉毛。 “别多问,雪中送炭要紧。” 秘书一下子办妥,加乐又交上筹得的款项,一起送上。 到了下午,加乐与上司去见客洽商生意,回来之际,电子邮箱爆满。 真是,有同事病故不见他们关心,一个虚构的芝芝王中了巨奖竟引来如此多热情。 唉。 世态炎凉。 加乐问冯女士,“下班我去周家,你要不要一起?” 冯妙影叹口气,“加乐,放了工,我想找个轻松的地方喝上一杯。” 加乐不出声。 “我自己的烦恼浸到眼核,加乐,实在不想再看到愁眉苦脸。” “我明白。” “你真的体谅我?” “百分百。” 冯妙影拍拍她肩膀。 “对了,”她想起来,“传说我们推广部有人中了彩,合两千多万奖金。” 传来传去,已与原先布告有点距离。 “是吗,”加架明知故问:“谁是幸运儿?” “只得一个假名字芝芝王。” “多神秘。” 冯妙影看着她,“加乐,你姓王。” “嘿!” “看谁日内辞工,准是她。” “那人会辞工?” “当然,衣食不愁,还捱牛工?” “工作不是会带来一个程度的满足吗?” 冯妙影看着她,“加乐,你真可爱,你好天真,我们又不是搞文艺创作,天天听差办事,有何满足可言。” 接着再叹一声加乐不出声。冯女士看人生,一向与她有个距离。 是,她很聪明机警,但不知怎地,快乐老是远远避开她。 人大抵还是笨一点的好。 肯吃亏,比较糊涂,憨憨地不计较,自然开心得多。 下了班,加乐往周家去。 并没有事先通知,怕人家紧张。 按了铃,一个小女孩来应门。 屋里有大人问:“妹妹,是谁?” 加乐扬声:“周太大,是宇宙机构的同事王加乐。” 脚步声传来,一位中年女士说:“劳驾了。” “不客气。” 门打开,加乐说“同事们托我做代表。” “公司人情真丰富。” 加乐暗暗叹息。 周家布置朴素,周太太哀伤但坚忍,这一家人会有希望。 “陈先生刚来过。” “谁?” “陈柱石,你们认识吗?” “啊,当然。” 加乐心中一阵温暖,她不是唯一的傻子。 “以后每周日由他来教弟弟游泳。” “我呢,我能做些什么吗?” “你们的时间多宝贵,怎么好意思打搅。” 周太太十分明白事理。 今午送来的花篮都放在适合的地方,放发幽香,安慰心灵。 “没想到你们这样周到。” “是周先生人缘好。” 加乐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周太大送她出门,“有空常来。” 加乐忽然问:“屋子是自置的吗?” 周太太点点头,“幸亏如此,现在只需向银行少量供款。” 加乐放心不少。 第二天,她一早回到公司,再发布一项消息:“有谁愿意与王芝芝合资购买彩?号码每期公布,款项每人不超过十元,请放入信封内注明姓名部门交推广部。” 布告传发出去不到一小时,小额钞票似雪片般飞来。 没想到王芝芝有那样大魅力。 每个人都爱幸运星。 每个人都爱芝芝。 冯妙影看见加乐在数钞票。 “喂,介意告诉我是什么一回事吗?” “这是一项筹款运动。” “加乐,说是买奖券,就一定要买奖券,否则就变成讹骗。” “放心,我想藉此成立一个俱乐部,联系感情。” “鬼主意真多。” “你要不要来十元?” “你便是王芝芝?” “当然不是,否则,我还来上班呢。” 加乐随便挑了几个号码,唤办公室助理去买彩。 那人眉开眼笑地说:“是王芝芝主办吗,我也买十元。” 号码在电脑荧幕上公布。 第二天中午,有人来找她。 加乐一抬头,见是陈柱石,心中高兴。 “一起吃中饭可好?” 加乐说:“我已带了三文治。” “欢迎。” 他忽然问:“哪位是王芝芝?” 连他都有兴趣。 “她出去了。” “听说她中了巨额奖金。” 他也知道这个传闻。 “是呀,是颗幸运星。” “这件事很轰动。” “你看,谁说好事不能传千里。” “她办事可妥当?” “勤奋、爽直、热情。” “怪不得人人喜欢她。” 加乐这时反问:“你见过她没有?” “没有。” “所以,公司得改一改这个毛病,同事应该多见面,互相关怀。”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匆匆冲进来,大喊:“中了,中了,我们中了奖。” 加乐吓一跳,没想到真会中。 “中第几奖?” “安慰奖!是个好开始,过几日就是头奖。” 加乐只觉可笑,“也罢,恐怕够聚餐用。” 这时陈柱石承认,“我也买了十元。” 加乐大笑。 陈柱石问:“你去看过周太太?” 加乐点头,“她应付得很好。” “她一直有工作,在股票行里做得不错。” “所以我觉得女性一定要有工作,不但有经济基础,精神也有机会磨练,遇到意外,懂得镇定处理。” 陈柱石点点头。 一般小家庭实在需要两份收入,也只得辛苦女方。 “哎,不说这个了,我们要筹备聚餐。” 陈柱石说,“记得请周太太及孩子们。” “一定。” “机械组的欧阳有个兄弟是意大利餐厅老板,也许可以打折扣。” “我立即派人联络。” 宇宙机构忽然热闹起来。 冯妙影笑语:“真有一手。” 自助晚餐非常成功,还有抽奖活动,人人欢天喜地,经费不足,大家也乐意掏腰包补上。 有人说:“原来同事一共有五对孪生儿。” “有许多同事的子女已经读大学。” “工程部的老赵是高尔夫好手。” “会计科钱太太的女儿是本届选美冠军。” 不知有几许新发现。 “下星期我去孙家打麻将。” “李大明与我原来是小学同学。” “莫芬芳是我远亲,我叫她表姨为四舅母。” 加乐慨叹,“大家第一次发现除了电脑,人也很重要。” 陈柱石说:“这是我见过最成功的晚会。” 加乐骄傲地自谦:“乱糟糟,不成气候。” 过两天,她到银河去签合同。 新老板麦丽娜说:“听说你们那边有人中了巨奖,她叫王芝芝。” 加乐笑,“好象是。” 麦女士说:“多好,不劳而获。” 口角与冯妙影何其相似,加乐一愣,宇宙与银河其实也是同样性质的机构。 不过,跳槽之后,职位薪酬都一齐升级,故此才不嫌其烦跑到这边来。 “听说这个王芝芝人缘奇佳。” “是。” “我们银河也需要此类内部公关人才。” 加乐拍胸口,“如不嫌弃,我来做好了。” 麦女士笑了。 她问加乐:“几时递辞职信?” “今午。” “祝一切顺利。” 加乐的心忐忑。 下午,趁空档,把辞职信递给冯女士。 冯女士手里拿着信,并没有拆开来,已知道是什么。 “一定要走?” 加乐点点头。 “听说加了百分之百薪水,津贴包括车同宿舍。” 什么事都瞒不过玲珑剔透的她。 加乐低声说:“你都知道了。” “人望高处,”她苦笑,“留不住你。” “都靠你的栽培。” “别客气,是王加乐愿意学习才真。” “你还是生气了。” “得力助手一走了之,我能不气吗?” “我与宇宙又没有合同。” “你打明日起放假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喂——” 冯妙影斥责:“到了银河,别没上没下,对上司要有礼,人家可没空同你玩。” 加乐诚惶诚恐,“是,是。” 冯妙影笑了,“祝你锦绣前程。” 加乐放下心来,与前上司拥抱。 冯女土随即问:“王芝芝怎么办?” 加乐一愣,“你知道根本没有王芝芝这个人。” “可是,大家都那么喜欢她,靠她做联络主任。” “这王芝芝不过是一个职位,任何人都可以做。” “谁会这样热心?” “我会推荐一个人给你。”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己选定下次彩号码,要不要参加?” “我买一百元。” “不,下注不可超过十元,小赌怡情。” “加乐,这可能是你在宇宙最大功绩。” “唉,太小觑我了。” 加乐决定把王芝芝的工作交给陈柱石。 陈君非常投入:“不幸这次六个号码全军覆没,但是,下周游艇晚会则如常举行。” “王芝芝会很安慰,你做得不比她差。” “做得好好,她为何辞职?” “她度假去了。” 陈柱石看着加乐,“你也要跳槽了。” “不怕,以后见面一样方便。” 陈柱石说:“现在大家都比较留意人事部布告,上次地产部的陆小姐遇到车祸,就不少人去探访她。” 加乐甚觉安慰。 “可是,大家到今日尚未见过王芝芝,她从不参加我们的晚会。” 加乐笑说:“大概是没有空。” 那天晚上,她去周家探访。 周太太说:“王小姐真是热心人。” 她说起将要转职,特地留下公司及住宅新电话。 “有什么事找我。” 周太太说:“是这一份温情帮我们熬过来。” 加乐说:“我们能做的不多。” “你与陈先生真是一对璧人。” 加乐指着自己,“我,同陈柱石?” “是呀,你们多相配,都喜欢儿童,重视温情,再投契没有了。” 加乐怔住。 “陈先生邀请我们参加游艇晚会呢,你也会出席吧。” 她稍嫌陈君老实过度,可能情趣不足,没想过要进一步发展。 况且,他最喜欢的同事是王芝芝,不是王加乐。 王加乐悄悄放假,没有惊动任何人。 临走时安排了一连串节目给陈柱石参考。 到了这个时候,连大老板都知道公司组织了同仁俱乐部,协助同事间沟通,增加工作上进度,他也想参加。 可是被陈柱石婉拒,“不过,欢迎捐赠奖品。” 诸同人欢呼,晚会时老板坐在那里,还有什么味道。 加乐走得依依不舍。 整整一个月的假期,她跑到南欧去度假,混身晒得金棕色回来。 在这段日子内,不知为什么,老是想起陈柱石那诚恳的笑容。 他从不介意多做一份,深信助人为快乐之本,这样的人品,值得尊敬。 回来之后,天气很快凉了。 加乐到银河公司上班,陌生环境,略觉紧张。 一上午都忙着见新上司新下属,十分劳累,整天笑,脸肌都差点抽筋。 到了下午,才有机会松口气。 有人送花篮上来,一个署名“宇宙全体旧同事”,另一个由冯妙影送出,还有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卡片上写着:“给芝芝,陈柱石”。 原来他全知道。 加乐连忙拿起话筒,打到他办公室。自动报上名字:“芝芝王找陈柱石。” 那个女人好凶: 周吉祥同平日一样,一早牵着她的灰色格力狗出去跑步。 附近的人都认得她,那个高佻的女孩与那只漂亮的狗,每早七点钟会跑过停车场。 这天,好象合该有事。 格力狗忽然停下来,它凝视一会儿,窜过去狂吠。 吉祥连忙唤住它:“福星,福星。” 福星却没有犹疑,一直奔到吉祥停车的角落,好象钉住了一个人,喉咙里胡胡作声。 吉祥追过去看。 只见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不知什么利器在撬一辆车的门,看到狗,尖叫起来。 吉祥不由得起了疑心,“你是谁,在干什么?” 她身型高大,此刻叉着腰,真有点凶相。 那女子没好气,“我把车匙关在车内,正在烦恼,你管什么闲事?” 正在这个时候,管理员跑过来了。 “什么事,好吵。” 他定睛一看,发觉两个都是住客。 “周小姐早,”又说:“咳,区小姐,你也在这里?一大早这么巧。” 那区小姐没好气,“阿忠,这女子是谁?” 管理员连忙开解:“是邻居,大家是邻居。” 吉祥原本靠在自己的跑车上,听到这话,便拉起福星,“我们走吧。” 可是那女子在身后嘀咕:“吓死人,真怕恶犬会扑上来。” 吉祥想转过头去回一句,可是强自按捺住。 小不忍则大乱,你一言我一语,演成泼妇骂街,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大早她不想坏了心情。 吉祥没有回头,一直走回家去。 郊外这一带都是小洋房,式样可爱,环境清静,独门独户,在都会中算是难得。 可惜睦邻一向不易。 那位区小姐穿着考究套装,象是去上班的样子,想必有一份高薪职业。 可是她杏眼圆睁,非常敌意。 又不喜欢动物,吉祥轻轻拍打爱犬的背脊。 她自七岁起就住在这里,母亲去世后吉祥承继了业权,至今独居。 区家分明是新近搬来的。 吉祥很快放下这件事,淋浴后上班。 同事陈万年找她,“吉祥,周末想借府上一用。” 吉祥看着他,“怎么用法?” “你看你,一早投了不信任票。”小陈有点委屈。 “请说出用途。” “有几个侄子来府上游泳,可不可以?” 吉祥放心,“无比欢迎。” “我们不会到屋内打搅,只借用地方更衣便可。” “不怕,我会准备食物饮料招待。” 小陈大喜,“你真够朋友。” “泳池由十户人家合用,请勿大声喧哗。” “遵命。” 说了也是白说,几个十多岁的大男孩聚在一起,动作不大才怪。 星期六,他们一早就来了,一共十名,年纪由十五至二十不等,他们组成水上篮球队。 “姐姐,”嘴巴挺甜,“只练习一小时,时间又早,应该没有问题吧。” 个个高大英俊,笑脸迎人。 吉祥只得说好。 “青春确是本钱。”吉祥喃喃说。 她回到厨房去做猪排饭招待客人。 一小时后他们没有离开泳池,两小时半过去,他们仍然留恋。 吉祥不放心,前去查看,多事的福星跟在她身后。 果然,发生了小意外。 吉祥一走近泳池就听见争吵声,管理员阿忠已经在那里调解。 又是那个区小姐。 她叉着腰,在指摘水里的少年:“既不是住客,又霸占泳池,什么意思!” 她穿着最新豹纹一件头泳衣,身段倒是不错。 看到吉祥,更加生气,“又是你!” 福星又开始吠,乱成一片。 吉祥都觉得不好意思,她大声呼啸:“孩子们,快回到屋里用午餐。” 那些大男孩听见有得吃,纷纷跃出泳池。 那区小姐大喊,“野孩子。” 吉祥不出声。 就算他们不好,也不应骂人。 连阿忠都说:“算了,区小姐。” 那区小姐还在身后说,“没家教。” 吉祥霍地转过头来,瞪着那凶女人。 半晌,以为要开仗了,可是没有,连吉祥都佩服自己的涵养工夫,她仍然一言不发回到家中。。 那几个男孩子已经吃了一半。 吉祥又捧出冰淇淋及水果,他们感激不尽,再三道谢,才告辞而去。 屋里又静下来。 吉祥决定出去逛逛。 取过车匙,带着福星,来到停车场,福星忽然摇头晃尾。 这只神经狗,又见到什么人?,只见有人伸手出来揉揉它的头。 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区小姐的车子旁边,已经打开了车门。 他十分友善,抬起头来同吉祥打招呼:“我叫陈知行,住乙座。” 是区小姐的男友吧,年纪好象比她轻了一点。 吉祥的脸涨红了,这些,都不关她的事。 她同他点点头,为免是非,匆匆上车驶出去。 可是吉祥随即在倒后镜里看到他的车子紧紧跟着上来。 马路并不属于任何人,他当然有权行车,也许,他去的方向与她一样。 吉祥抵达海边,他们二人同时把车停下来,福星立刻奔到沙滩。 那陈知行笑着走过来,“你们也常常来?” 吉祥点头,“我在此出入十多年了。” “我们上星期刚搬来。” 我们,是指他与女友两个人吧。 吉祥说,“我一个人住。”! 他意外,“一个入住那么大地方?” 吉祥笑,“有多大,乐得清静。” 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又喜欢动物,与他女友完全不同,可是人夹人缘,她偏偏遇得上他。 那恶女的运气不错。 他们闲聊了一阵子,说到楼价上落问题,原来他是专家,他的职业是测量师。 然后,风开始劲,雨点落下来。 吉祥把福星叫回来。 她说,“夏天在这里放风筝最好不过。” “是吗,一定要试试,我有一副双风筝。”那是一人同时控制两只风筝。 吉洋惊喜,“原来是高手。” “不敢当,”他微笑,“比赛拿过亚军。” “失敬失敬。” 雨急了,不得不走。 道别后他往市区,吉祥返家。 才到停车场,又看见那位区小姐站着指手画脚。 吉祥没好气,这女人这么好精力,用之不尽,也不怕累。 只听得她说:“我有权用两个连接的停车位,一个在此,一个在那边,算什么?” 阿忠劝说:“周小姐用这个停车位已经多年,我不方便叫她让出来。” “大家都是业主,为何优待她?” “先到先得嘛。” 吉祥抬起头来,“阿忠,什么事?” 那区小姐说:“人在此,有话直说,喂,我家有人双腿不便,要个近家门的车位,你让一让可好?” 吉祥轻描淡写的问:“谁的腿不好,你吗?” 下了车,头也不回的离去。 真倒霉,怎么碰上一个那样的邻居,为一些小事纠缠不己,令人讨厌。 回家没多久,阿忠来敲门。 吉祥没好气,“是谁指使你来?” “不,周小姐,是我自己想说几句话。” “那,快说吧。” “周小姐,区家的确有人双腿不便。” “谁,停车场那几步路都走不动?” “那是区小姐的小女儿,她因车祸受伤,至今需用拐杖。” 吉祥一愣,“那女孩多大年纪?” “十一岁,”阿忠陪笑,“抱呢,又太重,可是又走不好。” 吉祥脸上肌肉松弛下来,隔一会儿答:“你为什么不早说?” 阿忠笑,“我就知道周小姐是善心人。” “我稍后把车开到别处去。” “是,周小姐,谢谢你。” 吉祥又问:“那孩子的腿会好吗?” “会,但需长期做物理治疗,并且恐怕以后都不适合做剧烈运动。” 真不幸。 “是她母亲开快车引致的意外吗?” “不,有人醉酒驾驶,切线撞向她。” 吉祥有点原谅这个凶女人,她一定心情恶劣。 当然,拿旁人出气是错误做法,但,到底情有可原。 现在,由陈知行照顾她们母女吧,这年轻人的责任不轻,人格也伟大。 第二天一早,吉祥与福星正打算出外跑步,有人按铃。 “咦,是你。” 门外正是陈知行。 他一开口便说:“谢谢你。” 吉祥知道是为着车位,忙道:“别客气,举手之劳。” “我们很感激。” 吉祥又说:“助人为快乐之本。” “请到舍下喝杯茶。” “不不不,”吉祥笑道:“不敢当。” 她完全没有意图同那位区小姐打交道。 小陈有点无奈,“她的脾气不大好,请你原谅。” 吉祥很感动,他为她致谢道歉说好话,多么体贴周到,每个女性都希望有一个那样温柔的男友。 吉祥抿抿嘴,不出声。 “这几年的际遇使她……” 吉祥点头,“我明白。” 他吁出一口气。 喝完咖啡,他便告辞了。 自那天起,吉祥常常碰到他们一家三口。 那女孩由他抱着上车下车,他什么都做,买菜搬杂物洗车,而且精神愉快,永不言倦,真是难得。 吉祥总是在一边默默欣赏他。 冬季来临,那女孩仍然用拐杖,天雨路滑,一日回家,吉祥发觉她滑倒在地,正哀哀痛哭。 吉祥连忙扶起她。 “来,搭住我肩膀,到我处喝杯热可可。” 她用热毛巾替女孩敷脸。 “我还有香橙班戟,来,请试试。” 女孩破涕为笑。 “你怎么一个人?” 女孩说:“妈妈今日要开会,叔叔出差没回来。” “叫保母接送。” “保母失约,一点放学,我等到两点半不见人,只得自己回家。”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妈妈?” “不想打搅她工作。” 算是个好孩子。 “已经到了门口,没想到天雨路滑,还是摔了一跤,站不起来。” “不怕不怕,伤势很快痊愈,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你会健步如飞。” “我得回去了,妈妈会找我。” “我送你。” 在门口,那女孩拥抱了吉祥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立纬。” “立纬我们改天再见。” 将来给了婚,如果要有孩子,必须照顾周全,切勿让她摔倒在泥沼里。 第二天,陈知行来找她,捧着鲜花蛋糕。 “哗,怎么一回事。” “立纬叫我送来。” “好久没收到鲜花。” “她很感激你。” 她母亲呢,为何还不露脸,永远吝啬一句道谢,一个笑容? 那小女孩的生活不好过。 “请坐下喝杯咖啡。” 福星同陈君已经很熟,走出来欢迎他。 “它陪伴你已经很久?” “十年以上,它其实是老人家了。” 隔半日,陈知行忽然说:“不如两家在一起吃顿饭。” 吉祥仍然婉拒,“我这家只得一个人,不必客气。” “你们或可成为朋友。” “你指立纬与我?” “不,我指——” 吉祥骇笑,怎么可能,她哪敢高攀区小姐,“你误会了,咦,已经六点,我得赴约,失陪啦。” 陈知行只得告辞。 吉祥吁一口气。 那天晚上,她发觉福星呼吸有点异样。 因为累,没有做什么使睡了。 第二天早上,唤福星出去跑步时,发觉它躺在窝里,呜咽两声。 吉祥问它:“怎么了?” 它没精打采。 “不舒服?我给你一点肠胃药。” 吉祥赶着去上班。 中午,心中忐忑,取消约会,回家去看福星,它已经十分软弱。 吉祥吃惊,“来,我即刻同你去看医生。” 福星四肢支持不住,格力狗体积庞大,吉祥抱他不起。 她出力拉它,“来,一会儿就好了,福星,努力。” 没有用。 她奔出去找人帮忙。 刚巧陈知行的吉甫车停下来。 吉祥立刻冒昧求助。 陈君一言不发,马上跟吉祥进屋把福星抱上车。 真是一个好邻居。,医生检查过说:“情况欠佳,需要留医。” 吉祥听见大惊,抱住爱犬流下泪来。 医生又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它己耄耋,犬只寿命不过如此。” 吉祥呆若木鸡。 陌生人当然会以为她反应过激,吉祥自言自语:“我俩自幼为伴……”再也讲不下去。 陈知行一直陪着她。 吉祥抹掉眼泪,“你如果忙的话请先走好了。” “我没事。” “劳驾你了。” “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去吃饭吧。” 吉祥点点头。 一时间忘记那个凶女人。 吉祥诉说:“福星初到我家才六磅重,一点点大,眼睛刚张开来,晃眼十多年。” 陈知行微笑着聆听。 吉祥想,他一定很会听女人诉苦,家里已经有一位,训练有素。 被那恶女看到他同另外一个女子在一起,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她象是会打人的那种人,讲真了,吉祥还确有点害怕,只听得陈知行说下去:“我有个新发现,现代女性其实比男人更刚强固执。” “那不是我。” 陈知行笑了。 “根本我们的工作量与责任都已经与男人一样。” “是,十分能干,也很吃苦。” “懂得体谅的人当然这样说,否则,还说我们自寻烦恼,不知自量。” “只有很老派的男性才会那样想吧,这一代我们乐得有人代担上半边天。” 这样合情合理的人,却与恶女人同居。 吉祥忍不住问:“你与区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陈君一愣,搔搔头,“当然是由我哥哥介绍。” 原来如此,“在一起住有段日子了吧。” “不,我特地自新加坡返来照顾她们母女,不能长期告假,大约隔一两个星期就得回去。” 吉祥大惑不解,心中有若干疑团,可是又不便继续追问。 陈知行说下去:“一场车祸,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 吉祥看着他,他似有重要的话想说。 只见他揉着额角,“刹那间悲剧发生,父女二人同时折断双腿,我大哥至今还在医院留医,情绪低落,妨碍康复。” 吉祥渐渐听出端倪,父女……立纬的父亲是他大哥,那,区小姐岂不是他的大嫂。 “家生剧变,大嫂的心情自然很差,少不免迁怒他人,请你原谅。” 吉祥忙说:“不不,我没事。” “搬到这里来,也是为了避静,待大哥出院,可以好好休养。” “是,环境很重要。” 陈知行说:“厄运令一个人讨厌。” 吉祥充满歉意,“这样吧,改天我请你们吃饭。” 陈君讶异,“咦,居然回心转意,”吉祥一味傻笑。 每一扇窗户之后都有一个故事,吉祥到今日才完全明白真相。 第二天清早,兽医处有电话来。 “周小姐,福星病情恶化,你可来见它最后一面。” 吉祥静静挂上电话。 她用双手掩着脸。 这个时候,陈知行急急敲门,吉祥刚想同他诉苦,看到他脸色已变,“吉祥,麻烦你送立纬上学可好,大哥并发肺炎,我们得赶去探望。” 吉祥立刻拍胸口答:“放心,接送全归我。” 陈知行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就匆匆掉头走。 吉祥穿戴好便过去接小立纬。 一路上她很静,到了学校忽然问吉祥:“我还会再见到爸爸吗?” 吉祥紧紧拥抱她,“他很快会出院,你别胡思乱想。” 看她进课室坐好,吉祥才到兽医处看福星。 它已经认不出主人。 “替它注射吧。” 吉祥颔首。 红着眼睛回到办公室,上司走过来,大声说:“吉祥,连你都迟到,世上都没有可靠的人了。” 吉祥再也忍不住,瞪着他,低声说:“伙计不是奴隶,先生,家有急事,请多多体谅,三年来我未曾告过一天假,或迟到早退。” 上司吓一大跳,举起手,“ok,ok。”他后退。 满腔不如意使吉祥落下泪来。 一不小心在大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吓一跳,只见周吉祥双目浮肿,咬牙切齿,哪里还有平时斯文淡定的样子。 好凶,好可怕! 同事悄悄说:“吉祥,身体不适最好告假,死撑又没有人会感激你。” 真的,至理明言,得罪上司,非同小可。 她平静下来,“我没事。” 同事大力拍她的肩膀。 吉祥整日都尽量维持常态。 下午,她去接立纬放学,怕她寂寞,把她带到公司,安排她坐在一角做功课。 电话铃响了。 “我是知行,立纬在你处?” “是,你们那边怎么样?” “告诉立纬,她父亲已经无恙,我们稍后可以回家。” 吉祥放下心中大石,咦,怎么把他们家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 “你等等,有人想同你说话。” “周小姐,”那人接过话筒,“我是立纬的母亲,谢谢你拔刀相助。” 吉祥微笑,“邻居守望相助是应该的。” 陈知行的声音又回来,“对,忘记问福星的情况。” “他已经安息。” 陈知行沉默半晌。 吉祥反而要安慰他:“它这一生过得不错。” “那么,傍晚见。” 吉祥把好消息告诉立纬,下了班,载她回家。 区小姐诚意邀请吉祥坐一会,两个成年人都不提过去不愉快的事,一切重头开始,发展友谊。 “先生几时出院?” “本来是星期五,现在要待周一。” “你得雇一个可靠的保母。” “已经托人介绍。” 聊一会儿,吉祥告辞回家,自觉睦邻运动已经完成,她看到陈知行在门口等她,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咦,是什么?” “猜一猜。” 篮子用毯子盖着,触手柔软,呵,吉祥心中有数,伸手打开毛毯,只见一只小小格力狗,毛色同福星一模一样。 她立刻轻轻抱起拥在怀中。 “这是我们一家送你的礼物。” 吉祥拼命点头。 “可以进来聊会儿吗?” 吉祥又使劲点头。 欺骗: 雷宝仲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 深夜十二时,静寂的住宅区已经没有车子经过。 十一时半,母亲进来看过她。 “宝仲,宝仲。”她低声唤女儿。 宝仲佯装睡着,背着门,一声不响。 母亲帮她拾起地上的衣服,搭在椅背,悄悄走出房去,掩上门。 宝仲张开眼睛。 母亲又要出去了。 那人在等她。 宝仲轻轻掀起被褥下床,听得母亲关上大门的声音。 宝仲自窗帘缝中张望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停在门口,车头灯亮着。 母亲立刻窜进车子里,车子迅速开走。 一切又恢复静寂。 宝仲放下窗帘。 无意发现了这件秘密已经有几个月,她没有见过对方,不知他长得如何,做何种职业,是否一个好人。 有一个深夜,她口渴起床倒了一杯水喝,忽然看到有车子驶近。 刚想叫母亲,却发觉下车来的就是母亲。 这一惊非同小可。 接着,送她回来的男人与她在门口拥抱。 宝仲几乎不相信双眼,母亲林少丰一向是标准贤妻良母,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宝仲吃惊之余,立刻上床用被褥蒙住头逃避。 第二天,细细观看母亲神色,一点异状也没有,宝仲还以为昨夜所见是噩梦。 母亲一直是文静娴淑的好女子,穿衬衫扣上每一粒纽,还有,裙子永远过膝,并且,照足规矩,过了九月一日劳工日,不再穿白色服饰。 可是,那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接母亲外出。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 童话里,美丽公主的灵魂每夜应恶魔之召被逼去到冥界。 母亲当然是自愿的。 那人到底是谁? 在这期间,父亲回来过几次。 他也没有发觉任何蛛丝马迹,这三年来他来去匆匆,生意发展得极佳,可是妻女极少见得到他。 雷家每年搬一次家,最近搬到最好的住宅区,父亲又一直说:“囡囡十六足岁一到就可以开车”,一辆红色平治小跑车slk已经停在车房里。 物质享受真是一流。 可是有一次,宝仲无意听到母亲同好友说:“我对物质追求一向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是真的,母亲用的东西都很考究,但她并非拥物狂,绝对不会天天逛服装店。 首饰也十分简单,常戴不过是一串黑色南洋珠及一副独立钻耳环,另外还有一只手表,如此而已。 母女更希望男主人时时在她们身边。 家庭起了变化,一般孩子会乘机自暴自弃,疏懒功课。 宝仲却刚相反,本来成绩平平的她突然觉得有需要寻求精神寄托,她比从前沉默,也比从前用功,最近测验卷子拿回来,全是甲甲甲。 同学们大为讶异。 父亲十分宽慰,“啊,这样下去,你会成为家族中第三个文丹福生。” 头两个是小叔的子女。 这真是黑色幽默,母亲有外遇,女儿反而成为好学生。 课余,又时时到图书馆去,并且坚持乘公共汽车。 一日,与好朋友安妮说:“人,至多只能存活一百年吧。” 安妮立刻骇笑,“不要与我谈论那样深奥的问题,我不懂。” 宝仲却自顾自说下去,“青春尤其有限,只得十年,十五岁到廿五岁而已。” 安妮说;“我们去打球吧,别想这些。” “然后,责任多多,烦恼迭起,做人就不简单了,人生没有太多好日子。” 此刻,宝仲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因此,要珍惜一切。” 母亲大抵要在天亮才会回来。 到底年轻,宝仲一转身,还是睡着了。 她做梦看到父亲回来找母亲,扬声叫她名字,半晌,宝仲挣扎醒来,才知道是收音机闹钟。 母亲已经回来了,若无其事坐在早餐桌前。 真好戏。 任凭谁,到了某个年纪都会演技精湛,有时,人们还会称道为修养呢。 母亲修养特佳,既不兴奋,也不特别高兴,一切如常,真叫宝仲佩服。 宝仲默默喝果汁。 母亲轻轻说:“明后两日,我有事到东岸去访友,你一人在家,可以处理吗?” 宝仲答:“没问题。” “小心门户,马利亚会销假陪你。” 宝仲啊地一声。 “我乘下午三时飞机。” 宝仲忽然问:“父亲知道吗?” 母亲咳嗽一声,“我同他说过。” 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各人有各人的事做,各人有各人发展,彼此给对方很大自由度。 真正文明,一时间叫宝仲接受不来。 第二天放学回来,马利亚说:“太太已经走了。” 宝仲问:“是否一个人?” “是,一个人。” 当然不会叫任何人看见。 那天晚上,父亲打电话过来。 宝仲与他谈了几句,想起来问:“爸,你在哪里?” “新加坡。” 四处为家,处处为家。 “爸,几时回来住一段日子陪我们。” 雷之扬笑,“男人有男人的难处,我们没有工作,象什么?” “总要退休吧。” “言之过早,我放多过三天假便六神无主,不知是坐好还是站好,抑或开始学习烹饪打毛衣。” 宝仲只得笑。 “况且,家人生活丰裕无忧,是男人的骄傲。” 父女对话,似乎可以就此打住了。 但是宝仲忽然问:“爸,你有无对母亲不忠?” 大概是吃惊了,要隔很久,才听得雷之扬说:“怎么问起这种问题?” 宝仲也有点后悔鲁莽。 但是雷之扬的答案无隙可击,他这样说:“你问我,我当然说没有。” “有,还是没有?” “没有。” 谈话中断。 母亲,此刻同那人在东岸幽会吧。 抑或,根本没有去东岸,也许就在市区边界,同那人在一起亲热。 其实,所有的母亲也都是人,在做母亲之前,她们都有姓名、职业、身份,可是子女很少那样想,对他们来说,母亲除却做母亲之外,就不应再做其它事,尤其不可有七情六欲。 不是吗,已经做了母亲了,这合约可是卖身契,从此之后,失却自己,只剩家庭,没有事的时候,小牺牲,一旦有事,则大牺牲,统是母亲的责任。 谁还记得母亲叫林少丰,并且是个颇有名望的室内设计师,妈妈就是妈妈。 身为人母、人妻,半夜出去幽会,当然是不守妇道,欺骗了丈夫,也欺骗了子女。 父母都不在身边,宝仲寂寞无聊,在园子散步。 在黑暗中看,宝仲觉得那人身型比父亲高大强壮,一定也更加年轻。 想到这里,宝仲十分羞耻。 她回到房间里取过车匙,自车房内取出小跑车。 马利亚追出来,“宝仲,你没有驾驶执照。” 宝仲不忍叫她担忧,“我只在附近兜风。” 家里每个人都犯规,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车子缓缓驶到海旁停下,她坐在车子里吃冰淇淋。 有年轻人同她搭讪。 “好车子。”整个人靠在车厢边。 “谢谢赞美。” “是你的车?”十分有兴趣。 “当然。” “家长很溺爱你。”这是合理的估计。 “也许。” “你几岁?”有点疑心。 “十九。”故意夸大。 “看上去只象十四五。”眼光颇尖锐。 “华人看上去都比较小。” “可以载我兜风吗?”终于开口了。 “不,我刚想回家。” 宝仲把车子开走。 真没有胆子,有人愿意陪她消磨时间,她却逃避,因是个陌生人,自小到大,父母与老师都教导:“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可是同班同学,自幼稚园到今日,混得烂熟,似兄弟姐妹,一日到晚在课室厮缠,毫无神秘感,还怎么约会? 宝仲垂头丧气回家。 马利亚松一口大气。 母亲,不,叫她林少丰比较好,是怎么样开始同陌生人说话的呢? 也许,他是她的客户,可能,由朋友介绍。 背叛家庭,也一定需要极大勇气,是什么令她不顾一切,必然是多年来沉闷刻板的生活,以及缺乏爱护关怀。 看,雷宝仲也十分明白母亲处境。 父亲,是一个失职的丈夫。 晚上,母亲的电话来了。 母女寒暄几句,宝仲对于自己那么客气十分讶异。 “我后天一早回来。” “没问题。” 挂了电话。 本来说是两天,现在变成三日两夜,她在恋爱吗?笑话,人过了廿岁还谈恋爱? 都年轻过快活过,还不知足,中年人真奇怪。 第二天放学,正低头疾走,忽然听得汽车喇叭声。 一抬头,宝仲喊出来,“爸爸。” 正是雷之扬,三个多月不见,他好象又胖了一点,宝仲客观地打量他,只觉得他领带太花,头发太亮,有点不太安份的样子,但爸爸始终是爸爸,她欢呼起来。 他订了台子,与女儿到海边餐厅吃饭。 父女俩胃口都不大好。 “妈妈在东岸。” “我知道。” “这次逗留几天?” “明早去旧金山开会,三天后再回来。” “哦,届时可以见到母亲。” 雷之扬想一想才问:“宝仲,想问你一事。” 宝仲心一沉,啊,怀疑了。 “你有无发觉妈妈与平日有何不同,”宝仲脸上出现一层茫然的神色,“怎么的不同?”心中却暗暗吃惊。 “她可有早出晚归?” “妈妈一直忙工作。” “有无陌生人接送?” “没有呀。” “平时同什么人来往?” “张阿姨、陈小姐,以及林太太。” “打扮有没有异样?” “一年也不见她买新衣服。” 雷之扬似乎放心了。 宝仲看着父亲。 雷之扬解释:“宝仲,你已不是小孩,我也不瞒你,有人告诉我,林少丰最近与新朋友来往密切。” 宝仲握着拳头,她痛恨那些多嘴多事的人。 “据说,那是个男人。” 宝仲不语。 “那当然是十分严重的控诉,我并不相信。” 宝仲点点头。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宝仲那茫然的表情又浮上来了。 回到家,雷之扬有意无意寻找蛛丝马迹。 他到妻子的书房去。 “宝仲,妈妈私人电脑的密码是什么?” 宝仲探头进来,“一二三。” 即是说,没有密码,毫无藏私。 雷之扬查看电脑记录,半小时后,不知是失望抑或满意,抬起头来说:“什么都没有。” 书房里陈设简单,同以往一样,只有三盘小小仙人掌。 雷之扬顺口问:“有人送花上来吗?” 宝仲摇摇头。 他又走到卧室去。 宝仲难受地低头。 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不堪,听到一些闲言闲语,便特地来找碴,没事的时候,试过半年不回家一次。 他打开妻子衣柜,仍然是一些深浅的白色与蓝色服饰,真是一丝异样也无。 莫非,谣言纯属空穴来风? 雷之扬坐在床沿。 这个家,仍然是正常的,他熟悉的家。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额角的汗。 他害怕会失去这个家,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珍惜它。 林少丰秀外慧中,是个不可多得好女子,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的身份提升丈夫的地位,在功利社会中,太重要太重要。 他不能失去她。 雷之扬站起来,“宝仲,我要出去一会。” 宝仲早已习惯父亲这种来去自若不报行踪的作风,她只是点点头。 雷之扬匆匆出去。 宝仲松口气。 一边,马利亚也松口气,由此可知,原来女仆心中也有数。 纸包不住火,人人都知道了。 宝仲倒是不担心人们会怎么想,她怎么想才最重要。 会原谅母亲吗? 答案是悲哀的不。 永不。 她出卖了女儿,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应是雷宝仲,不可有任何替代。 但是母女之间,现在明显地有了第三者。 宝仲忿忿地想,要到几时她才会向女儿坦白? 当事人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宝仲正在努力写功课,母亲的电话来了。 她立刻说:“父亲今午到家。” “请他听电话。” “他又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没说,可能直接去三藩市。” “那算了,没碰上。” “妈,上次你们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生日那天呀,忘了吗?” “我十六岁生日快到。” “别担心,一定替你做得漂漂亮亮。” “妈妈——”宝仲不舍得她走。 “什么事?” “几时回来?”宝仲追问。 “明天中午。” 从早上又变成中午,竟那样恋恋不舍。 “我想念你。”宝仲鼻子发酸。 “我也是。” 真怕有人来抢走妈妈。 那个高大强壮,可能还很英俊的陌生人,是雷宝仲的敌人。 很小的时候,曾经跟妈妈及林阿姨去参观一座农庄,妈妈忽然赞叹道:“风景如画,平静舒适,我不回家了,我干脆留在这里度过余生也罢。” 小小的宝仲一听,放声大哭。 “不不,”她担心到极点,“妈妈不要离开我,不然,谁帮我洗澡梳头,谁照顾我?” 累得大人笑弯了腰。 今日,类似的恐惧又浮上心头。 但是,已经不是小孩,情绪需要用理智压抑,否则,就沦为幼稚,怪不得许多成年人都忍得长了肿瘤。 那天,父亲与母亲都没有回家。 “安妮安妮,你可以陪我吗?” “不行,家母不准我外宿。” 宝仲颓然。 “我替你约方建中可好?” “他是男生。” “我知道。” “怎么可以叫男生来家过夜。” “只有异性才肯为我们赴汤蹈火。” 宝仲啼笑皆非,“罢罢罢。” 那一晚,她很早睡,第二天一早到学校图书馆找资料,半晌抬起头来,想到家庭状况,脸上不禁露出十分寂寥的神色来。 回到家,马利亚开小差,到邻居处聊天去了,宝仲一个人跳进泳池里游了三十个塘。 吃过点心躺在书房沙发上渐渐盹着。 她听见人声。 吓一跳,立刻惊醒,莫非是母亲请那陌生人入屋?连忙侧耳细听。 原来是父亲的声音,她放下了心。 刚想起身招呼,却听得他说:“好久不见”,语气讽刺,难道是母亲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 宝仲缓缓起身张望,客厅里果然是她爸妈。 终于碰头了,却如此冷淡,不知怎地,母亲一语不发。 宝仲可以在门缝中看到她的背影。 她穿着白色的外套,仍然肩宽腰窄,身段维持得很好。 她一动不动,象是在听对方说话,又象是置之不理。 有时从背影也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七情六欲:紧张、疲倦、悲哀、兴奋……但是母亲却不露半点蛛丝马迹,那是一个若无其事的背影,平静镇定。 宝仲真佩服她。 只总得雷之扬说:“你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 她仍然一言不发。 “是什么缘故?” 没有答案。 “男人要工作,怎么可能天天陪着妇孺,你要温存,就没有可能拥有这许多物质。” 林少丰没吭半句声。 宝仲忽然微笑,真好,不出声,忍得住,就不会吵架,否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要离婚的话,各自找律师代表吧。” 宝仲的心沉下去,鼻子发酸。 “这件事,就是宝仲还没知道。” 林少丰的背影动也不动。 “怎么样同她说,你自己想一想吧。” 客厅静下来了。 过了很久,雷之扬忽然问,“他比我年轻吧?” 林少丰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强壮、高大,并且没有肚腩秃顶,可是这样?” 宝仲躲在一角苦笑。 “小心,他可能会骗你。” 雷之扬说了那么久,见完全没有反应,知道无望,冰封比吵架更糟糕,对方已觉完全没有沟通的必要。 他说:“你此刻拥有的,我都可以留给你。” 然后,他开车走了。 宝仲立刻回到沙发上,闭上双目。 片刻,母亲进来。 “宝仲,宝仲。” 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太久没有开口的缘故。 宝仲没有理睬,她偷偷流下眼泪。 母亲叹了一口气,掩上书房门离去。 马利亚走进书房,不知怎地,只有她知道宝仲不是真的睡着。 她轻轻问:“事情怎么样?” 宝仲答:“拆穿了,已决定离婚。” “啊,正式同你宣布没有?” “还没有。” 马利亚顶关心,“你打算怎么样?” 宝仲想一想,“如果她再婚,我会到学校寄宿。” 马利亚点点头。 宝仲问:“你可知每天她到什么地方与他见面?” 马利亚低声说:“洛逊街星光咖啡店。”什么都知道,叫人吃惊,原来二人行踪十分公开。 宝仲立刻叫车子赶了去。 露天咖啡座上并不见他们影踪。 张望了半晌,宝仲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人。 那是母亲吗,几乎认不得,只见她一边笑一边说,活泼,充满生气,眼睛里的光彩飞溅出来,年轻了十年不止。 宝仲呆住。 再看清楚她的伴侣。是,是他,就是送她回来的同一人,微褐色皮肤,象个混血儿,穿着便服,白天看来更加英俊。 宝仲闪在一边。 应当为母亲庆幸吗,其实是应该替她高兴的,一个人只能活一次。 这时候,宝仲发觉闪避是多余的,母亲根本看不到其它人。 阳光使她脸容欢愉跳跃,宝仲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快乐。 宝仲几乎想走过去同那陌生人握手,并且傻气地说:“谢谢你,家母许久没笑过了。” 宝仲悄悄离去。 该刹那,她发觉自己已经成长。 实验: 这一天,都会中几乎每个市民都震惊了。 电视荧幕上,新闻记者紧张地报告:“凶徒闯入大学教员室,枪伤六名工作人员后,胁持人质,藏匿储物室,与警方对峙,现已知人质是实验室助手邝本湘……” 新闻片段里,可见大学里外乱成一片,大批警方人员往来,警车及救护车停驻在场,记者与市民围观,纷纷议论。 “凶手是什么人?” “据说是物理系一名学生王科西,认为教授给的分数不合理,抗议无效,铤而走险。” “读书不是为分数。” “你去同他说呀。” “六名伤者中有二人垂危。” “恶魔!” “人质是什么人?” “苏教授手下一名年轻助手。” “是女生?” “是。” “啊,更加危险。” “警方投鼠忌器,现在只得驻守门外。” 下午。 新闻记者继续报告:“凶徒要求警方提供吉甫车一辆、食物清水,否则即时杀死人质,看情形他打算逃亡,警方逼于无奈,己将一切准备妥当,诱凶手出来。” 接着,是一大阵骚动。 储物室门打开,凶手左手紧紧箍着人质的颈项,右手持枪指着她的太阳穴,缓缓走出来。 电视机上出现大特写,观众惊呼起来,凶徒像是击打过人质,人质的额角有凝固的血液。 那是一张十分秀丽的面孔,大眼睛冷静、倔强,使人意外的是,她没有恐惧的神色。 一般女孩子只怕会混身颤抖,痛哭失声,她却坚强地紧抿嘴角,一动不动,镇定地贴凶徒站着。 凶手喝令警察退后,他要取车。 这时,警长说:“好极了,人质无惧,是我们的优势。” “瞄得准吗?” “必需一枪即中,准备。” 神枪手举起长枪。 见惯场面的警长也不禁一身冷汗。 凶徒腾出一只手去开车门。 就在这个时候,警方的枪瞄准了他,忽然之间他眉心当中出现一点红,他好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抬头看,生命已经离他而去。 他全身放软,倒在车旁,象是不明白冷枪从何而来,也没有听到枪声。 警察一涌而上。 群众欢呼。 记者大声兴奋地喊:“人质邝本湘没有受伤,她完全没有受伤。” 那个叫邝本湘的女子迅速被警方带走。 苏教授立刻赶去与助手会合。 这场恐怖的闹剧似乎已经结束了。 经过医院一夜观察,邝本湘已经回家休息。 第二天日报头条上,全是她的照片,所用的形容词,都是赞美的“无惧”。 这时,苏教授在她身旁。 她问师傅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我无惧?” 苏教授答得好:“因为,恐惧、多疑、嫉妒…都是人类最坏的情绪。” 本湘抬起头,“所以,在我幼儿时期,你已经把这些坏因子一一清除了。” 苏教授一震,但不得不说:“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教授,没有恐惧,怎么象一个人呢?” “无惧昨天才救了你,警方说,你的冷静鼓励他们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本湘恳求教授:“给我恐惧,应是我的,都给我。” 教授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来。 这时,有一个人推门而入。 本湘一见,连忙说:“师母,你来得正好,请你主持公道。” 苏师母微微笑,同丈夫说:“把我们的计划详细同本湘说明吧。” 苏教授咳嗽一声:“本湘,你是政府支持的一项实验计划。” 本湘答:“我知道。” “出生之际,你患有先天性脊椎外露症状,无可救治,父母同意将你交给大学医院。” 本湘一点哀愁也无,“这我也知道。” “终于,我们医治了你,可是,在过程中,消除了某些人类的劣根性。” 师母接着就:“换句话说,本湘,你几乎是完人。” 本湘连忙说:“师母,你过奖了。” “可是之后廿年来,我们也发觉你少了许多乐趣。” 苏教授也说:“是,对于别人的兴奋、快乐,你往往不明所以。” “教授,请你恢复我的本能。” 师母沉默一会儿,“婴儿时剔除的因子,都保存在液气冷藏库内。” 教授说:“计划是在今日协助你归原,研究你性格先后的差别。” 本湘说:“我急不及待。” 苏师母叹气。 教授说:“可是,以后,你将会失望、沮丧、悲伤。” 本湘说:“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样。” “你受得了吗?” 本湘说:“答案正是你们研究的一部份。” 苏教授夫妇对望一下,心情似乎有点沉重。 “几时做还原手术?” “就是这几天。” 教授说:“本湘,你先出去吧,外头还有事要做。” 本湘离开之后,苏氏夫妇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苏师母说:“本湘知道王科西也是实验人吗?” “不,她不知道。” “科西在注入因子后无法自控,狂怒影响下竟杀害工作人员,胁持人质。” 教授不出声,表情却十分伤感。 “这项计划,也许应该停止了。” “我同上头说过,他们不赞成。” “科西与本湘一男一女,经我们挑选,现在,一项实验已经失败——” “不,实验没有失败,报告成功,获上头赞赏。” “可是科西丧生——” “科西在出生时已经丧生,这些年来,靠科技养活。” 苏师母长叹一声,“我始终觉得不忍。” “实验室内不许妇人之仁存在。” “我与本湘感情特别深厚,我为她担心。” “刚才她自动提出接受复原计划。” “她不知后果会有多严重。” 教授抬起头,“也许,女性会接受得比较好。” “我也这样希望。” “一般人自小已习惯七情六欲,不以为奇,他们却要在廿一岁时才蓦然发觉体内有那么多怪异的,不受理智控制的情绪……” “科西就是这样——” 苏氏夫妇陷入沉思中,不再说话。 他们心中唯一希望是本湘可以应付得比较好。 这项实验非常重要,在未来世界,人类得以和平相处,共同努力科学及文学,也许就是因为体内不再有劣根性象玩弄权势、自私自利、欺压他人。 凭该项实验,可以制造新一代优秀人类。 当然,目前尚言之过早,报告还未到公布的时候。 在外头,本湘被记者重重包围。 “邝小姐,我们想做一个访问。” “请你说一说本案过程。” “你与凶手是否同事?” “自始至终,你为何一言不发?” “邝小姐——” 大学的保安人员需要把记者请走。 可是,本湘下班的时候,他们仍然在街外等候。 本湘一贯平和、镇定,对记者视若无睹,她做她要做的事,开动车子,回家去。 明敏的她一到家就发觉有人监视。 如今做记者也真不容易,新闻真的要靠一双手去挖出来。 一进门,就下雨了。 这场雨非比寻常,雷声隆隆,电光霍霍,面筋似大雨不住地哗哗声落下来。 那记者避无可避,只得避到邝宅的屋檐下。 本湘在书房做功课。 对牢电脑的双目累了,她揉揉眼睛,走到厨房做三文治。 一式做了两份,有客人? 不,她开了门,把另一份及一大杯热可可递给那个记者。 小记者感动了,他连出差的公司车都没有,一路自大学跟了来,希望得到独家访问。 偏偏又碰到一场这样可怕的雷雨,他又湿又倦又饿,没想到邝本湘会开门出来。 他捧着可可喝一口。 太香甜了,不像是地球上的饮料。 “可以做一个访问吗?”他大着胆子问。 本湘摇摇头。 “为什么不呢,说几句,我回去交了差,也许上头会对我另眼相看。” 本湘还是摇头。 她回到屋内,关上门。 那记者叹一口气。 本湘那天很早睡,她也有心事,过几天,做了复原手术,她就可以像平常人一般,碰到今晚这样的事,会生气、忿怒,会责骂记者,叫他立刻走。 那是好,还是不好? 本湘盼望同所有人一样,但是她知道,许多人偏偏希望与众不同。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记者也走了。 门缝底下有一张字条:“我是光明日报记者利思明,电记三二五,想说话的时候,请找我,又,谢谢你的食物”。 本湘读了,没有反应,把字条放一边。她回到实验室去。 教授问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记住,无论是喜怒哀乐,都可以理智克服。” “是,教授。” “就是今日吧。” 本湘无惧,“可以,今日最好不过。” 没有踌躇,不懂退缩,勇往直前。 苏师母叹口气,“有时,遇事三思是很重要的一回事。” 本湘不明白。 她换上白袍,接受检查。 本湘问教授:“手术需要多久?” “三十分钟。” 本湘意外“那么简单?” “正是。” “我急不及待。” 教授带她进手术室,替她注射麻醉剂。 本湘平静地睡着。 师母十分惋惜地说:“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心平气和。” 苏教授还是一句老话:“实验必需完成。” 他替本湘进行了好几种静脉注射。 本湘的脸色忽然转为紫蓝。 “噫,与科西不一样,科西全身转红。” “希望本湘会有较好结局。” 教授维持缄默,双手却忙个不停。 手术完成之后,他有点疲倦,重重吁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总算对上头有所交待。” 苏师母说:“放心,我同你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是,我与你是第一代无惧人。” 苏师母握住丈夫的手,温柔地笑,“我与你复原后,才知道什么叫感情。” 苏教授也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真没想到,他们的命运与本湘一样。 “想起少年时,恍如隔世,我都不大记得了。” “是一次开快车出事,受了重伤,上头才决定将你复原。” “少年人真大胆。” “噫,本湘醒了。” 本湘眼皮颤动。 她睁开晶莹的大眼睛。 “教授、师母。” “觉得怎么样?” “冷,非常冷。”她瑟缩着。 师母连忙替她罩上毯子。 “可以回家了吗?” “不,你必需留在实验室接受观察。” 本湘忽然觉得不耐烦,“不,”她烦躁地说:“我要回家,我不是一只白老鼠。” 苏氏夫妇交换了一个眼色,“本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呀?” 本湘害怕,她脸上变色,“我不能控制自己,怎么办?” “慢慢来,慢慢来。” 本湘忽然哭泣,师母把她拥在怀中。 当年该日,苏太太也有同样恐惧,接着,她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本来冷若冰霜的本湘完全融解了。 在实验室内她诉苦、抱怨、叹寂寞、怕闷、觉得无聊、闹意气、情绪低落。 可是看到电视上的趣剧,她哈哈大笑,教授带来一只小猫,她又忙着要收留。 苏氏夫妇将这些细节部详细记录在日志里。 本湘一夜之间变成凡人。 回家的那天,她抹上鲜红色的唇彩。 同事们都觉得邝本湘异样,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女孩子转妆是常事。 到了家,本湘看到那张被弃置一旁的便条。 光明日报利思明,她笑了,那个可爱的小记者,她马上拨电话给他。 小记者这一个意外之喜非同小可,他受宠若惊地说:“我马上来。” 他起到邝宅,看到本湘正开门出来,她双臂抱在胸前,长发放在肩上,有种柔媚的慵倦美态,他看得呆了。 “请进来。” 他冒昧地问:“可是愿意接受访问?” “是。” 小记者不相信他的运气,“什么?” “不过,有一个条件。” “尽管说好了。” “你得请我跳舞。” 利思明正愣住,隔几秒钟才从心底笑出来,“是,是,一定,一定。” 他们坐好,喝了杯茶,闲谈几句,本湘才缓缓说起那日惊险的经历。 讲到紧张之处,她泪盈于睫,双手颤抖,十分激动,利思明觉得诡异,有句话,叫前后判若二人,就是用来形容这位小姐。 也许,她压抑得太久,一旦有机会抒发情绪,再也不想控制。 “可以拍照吗?” 本湘点点头。 记者随身带着摄影机,他替她拍了几张近照。 “谢谢你,邝小姐,我得先回报馆把访问写出来,告辞了,我们日后再联络。” 本湘愣住,什么,说完就走? 利用完毕,目的达到,即时离开,一点情面也无,难道人与人之间,就剩互相利用。 利思明片刻走得影踪全无。 本湘失望、后悔,她不该接受他的访问,她还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想有个对象诉说心事。 太天真了。 她完全不懂得处理感情,要学习改过的地方实在太多。 第二天,她赶回实验室,那一早,访问已经登出来,大家议论纷纷,她受到极大的干扰,看到师母,泪流满面。 苏师母给她服药,安慰她:“访问写得很好,不怕不怕,并且新闻三天之后就必被人淡忘,千万不要紧张。” 苏教授说:“本湘,社会人际关系根本建筑在互利互惠之上,不必介怀。” 本湘经过开导,心绪渐渐平复。 她仍然饮泣,“他还答应约会我呢。” 一边抱怨一边到化妆间去补粉。 教授向妻子说:“怎么办,本湘由成熟大方懂事的女性变成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弩扭小女孩了。” 师母沉默。 “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苏师母说:“我想帮一帮她。” “你是指你研究的药?” “是,定期服用,可稳定情绪。” 苏教授叹口气,“既然是实验,做多方面尝试,也不算过份。” 第二天,本湘回到实验室,同教授说,“曾文茵比我幸运,她三年就升了两级,况且,她的男朋友郭振佳对她千依百顺。” 整日闷闷不乐,扭曲五官,看上去象是苍老十年。 苏师母暗暗吃惊。 谁还敢接近这样的邝本湘。 接着十多天,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出来,见到师母,不是发脾气,就是哭泣,好几次,咬牙切齿,斥责同事妒忌陷害。 她握紧拳头,“我要报复。” 苏师母一声不响,取出针药。 可是本湘比什么人都疑惑警惕,“这是什么?”她像是不再信任人。 苏师母若无其事地说:“我会害你吗?这是营养液,你又不是第一次注射。” 本湘又落泪,“师母,我想做回没有情绪的邝本湘。” 师母温言劝道:“胡说,那你如何恋爱。” 本湘喃喃说:“是,恋爱……” 她忽然平静下来,内心本来有一群奔腾嘶吼的野马,现在风暴渐渐消失,片刻宁静。 师母放下针筒,凝视本湘。 本湘吁出一口气,象是十分诧异,“我是怎么了,咦,家中乱成一片,功课成堆有待完成,哗,不得了,师母,失陪,我得先做正经事。” 苏师母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本湘忙碌起来,一切恢复正常,不到一天,她的生活又变回井井有条。 半夜,她还耽在书房整理资料,累了,揉揉双目,喝一口咖啡,轻轻自嘲:“象一具机械人”。 电话来了。 “邝本湘,我是利思明,记得吗?” 那个光明日报记者,本湘笑笑答:“访问不是结束了吗?” “我们几时去跳舞?” 本湘一怔,“我根本不会跳舞。” “可是你说——” “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忙得透不过气来,怎么会想到跳舞。” “那么,什么时候有空谈谈?” 本湘客套地说:“我再同你联络可好。” 挂上电话,她心中纳罕,这记者语气为何如此熟络? 她继续赶报告。 第二天,在会议室看到文茵,她据实赞道:“你这学期的成绩傲视同侪,我为你高兴。” 文茵说:“听说你病了。” “是,不过现在已经痊愈。” “大家都关心你。” 本湘怔怔地想:为什么要关心我? 她连忙找苏教授报告会议过程。 苏教授把她送走之后,问妻子:“没事了?” “每个月需接受一次药物治疗。” “要是早一点替科西注射——” “自失败中吸收教训。” “本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呵,象任何人一样,把失意事藏在心底,慢慢克服。” “会成功吗?” “我与你还不是做得很好。” 话还没说完,本湘又来了。 “教授,有一件事,我想问了很久。” 苏教授一听就知道不好应付。 本湘看着他,“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是否尚在人世?” 教授咳嗽一声。 “我想知道。” “你一向对自己身世不感兴趣。” “我想找清楚根源。” “你是一名弃婴。” “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吧?” “发现你的是马鞍市西区派出所警员,你可以去做调查。” 本湘答:“好,我会慢慢研究。” 她走了之后,苏教授笑说:“从此永无宁日。” 师母说:“一个人的心,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有人敲实验室门。 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请问邝本湘小姐在吗?” “你是哪一位?” “光明日报记者利思明。” “找她何事?” 那年轻人搔搔头,有点腼腆,“没有重要的事,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我想约会她。” 苏教授说:“她在八b课室。” 年轻人一声谢谢,飞跑着走了。 苏教授问:“他会成功吗?” 师母答:“做人没一步都是实验。” “真是,要百分百成功,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书呆子会所: 毕业后,陈家力在一家电脑公司里做了两年,老板正要升他,他已决定辞职创业。 他的公司,叫书呆子会所。 自小长辈喜叫他书呆子,今日正好用得上。 一共五位同事,租了一间中型货仓做办公室,志同道合,几乎睡在公司里。 只有任志长有家室。 任大嫂来看过,惊道:“你们四个还都是王老五?” 不错,但全有要好女友,真正单身汉,只有陈家力。 书呆子会所主要工作是帮大中小型公司修理电脑。 你别看那些行政人员每人一具电脑,按键如飞,一旦出了什么小毛病,全体束手无策。 书呆子这时派上用场,廿四小时服务,晚上六时后收费加倍。 生意滔滔,根本不用刊登广告,一传十、十传百,因为可靠、诚实、快捷、妥当,这五人组非常受欢迎。 不消一年,公司已赚得一笔利润,他们决定旅行庆祝。 陈家力说:“我来驻守大本营好了。” “不,家力,一起去。” “公司没人不行,我对坐邮轮没有兴趣。” “那么,拜托了。” 货仓静了下来。 可是陈家力更加开心,如鱼得水,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累了,拉出折床,睡一觉,起来再做。 这份工作有极大满足感,他每次提着修理箱走进大机构,高级行政人员都象看到救星一般。 他们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整份报告卡在电脑里,下午开会要用,请帮忙。” ——“所有资料都无法取出,黑暗一片,怎么办好。” ——“电脑不如人脑,可惜这一代已不懂用人脑。” ——“病毒入侵,我们全公司瘫痪。” 陈家力是他们的恩人。 “书呆子来了”,大家松口气。 名号就是这样打响的。 最好笑有一次,金星公司十万分火急打电话把他叫了去。 一位状若能干精明的女士正在顿足,“荧幕像宇宙黑洞一般。” 家力一看,果然如此。 他也莫名其妙,然后,一低头,忽然看见电脑的插头松了出来,掉在一边。 没有电,怎么操作? 他轻轻蹲下,把插头插上,电脑又恢复功能。 那位女士的面色好比霓虹灯,忽尔白,忽尔红,煞是好看。 陈家力强忍着笑,一本正经说:“没事,修好了。” 有时,他也提供免费服务。 一家郊外小学总共只有两台电脑,机器坏了,他赶去修理,工作了一小时。 看得出人家经费有限,当年轻的副校长问他费用若干的时候,他说:“十元。” 当然也帮亲友修理电脑,一边做一边教。 对于陈家力的品格修养,真是有口皆碑,但是他仍然没有女朋友。 他不属于任何社交圈子。 凡是有人要替他介绍女伴,他立即退避三舍,这样洁身自爱,实属少有。 趁所有的同伴度假去,陈家力享受孤独,每夜,读完一本好书才入睡。 什么,看书,不是看电脑荧幕? 正是,书本不是任何先进科技可以替代。 陈家力最近在重温莎士比亚四大悲剧,读到奥菲利亚为汉姆列特精神失常,溺毙溪涧,不禁潸然泪下。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一个女子声音:“我的电脑坏了,请你们立刻派人来修理。” 陈家力看一看手表,深夜十二时。 “是公司还是私人?” “宁静路三号。” 呵是住宅区。 陈家力说:“可以等到明早九时吗?早上收费会便宜得多。” “不,请马上来,费用照付好了。” “三十分钟后到。” 这样急,什么道理? 陈家力放下书本,换好衣服出门去。 他准时到达,在宁静路三号前按铃。 应门的是一个少女,短发圆脸,大眼睛。 她十分忧虑,“请进来。” 小洋房里好象只有她一个人。 走进书房,少女指指一架私人小型膝上电脑。 陈家力倒抽一口冷气,这简直是电脑残骸。 它象是被人自三楼摔到地层,该烂的地方已全部烂掉。 陈家力搔搔头,轻轻说:“不如另买一架新的吧。” 少女一听,大惊失色,“不不,一定要修理好。” 陈家力好气又好笑,既然如此宝贵,就该小心对待。 “修无可修呢。” “可是,都说书呆子会所能起死回生。” “嗯—”陈家力拿起电脑看,“这样吧,里子全换过,再换面子。” 少女哭丧着脸,“不不不,电脑里有很重要的讯息,请尽量保留。” “那么,让我取回公司细看。” “三天后一定要归还。” 家力一怔,“好,修妥与否,我一定送回来。” 他给她一张收条。 “请问贵姓?” 少女答:“我叫周秀山。” 家力取过电脑告辞。。 少女送他到门口,在黑暗中大眼睛闪闪生光。 极标致的女孩子,但这种少不更事型并非陈家力那杯茶。 他叮嘱她:“小心门户。” 回到货仓,他把手提电脑放工作桌上。 本来想第二天才开工,可是忍不住动手拆了开来。 他对于电脑内部组织了如指掌,实在有天份,什么是什么,一清二楚,一下子把记忆部份拆下来放一边,再迅速修补其它零件。 壳子烂得一塌糊涂,字盘不值得花时间修理,配上同款的也就是了。 这部三年前出产的手提电脑有何出奇?物主为何要花金钱修理? 他把记忆零件放进自己的总电脑内。 荧幕上出现“密码”字样。 家力有密码总匙,难不倒他。 可是,窥秘不是正当行为。 不过,周秀山已把电脑交给他,当然由他全权处置。 他需检查所有零件。 一按钮,荧幕出现一行字:“这是我第一个长篇小说,c”家力大奇。 原来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底稿,怪不得那样珍贵。 c是谁? 一定是周字的英文缩写,那大眼少女会写小说?真看不出来。 家力接上打印机,决定把小说原稿印出来再说。 他听过许多写作人把原著卡在电脑里报销的故事,真可惜。 为什么不写一张印一张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开折床,躺下去,进人梦乡。 第二天,咖啡壶自动由时间掣开动,香气扑鼻,收音机响起来,陈家力睁开双眼。 他伸一个懒腰,起床。 电子邮件里有同事殷殷问候。 ——“好吗,我们已到直布罗陀,希望你也在,任志长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开报纸看当日头条。 忽然想起那部长篇小说。 打印机由他亲自设计,接到复印机上,一式两份,已经订装妥当。 相当厚,真是长篇,颇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说的份量不是指纸张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什么? 家力再读一遍:“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击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泪来。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个c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当然纯是巧合。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斟出一杯黑咖啡,双手颤抖,翻开原稿阅读。 陈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岁。 父亲病故才一年,后来,他知道是因为经济情况欠佳,母亲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变了哑巴,三天不说一句话,低着头,怕别人看到他倔强的眼神,静得象不存在一样。 所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到十一岁。 然后,他要求寄宿读书,母亲马上答应,象是正中下怀。 寄宿的头一年他长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脸色红棕,放了学留在操场上打球,功课也大大进步。 别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他至为诧异,怎么可能,对他来讲,家是羞耻的牢笼。 中学毕业之后他顺利考取奖学金升上大学,好几年没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后的陈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读到这部小说。 主角的处境比他更苦,他在字里行间找到许多共鸣,眼眶好几次润湿。 文字的魅力真正伟大,能叫一个成年男子落泪,谈何容易。 年轻的c何来这种功力? 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书呆子,我是周秀山,”声音焦急,“电脑修妥没有?” 这么心急?说好三天交货呀,时限未到。 “已经十二点了,有进展无?” 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 家力答:“黄昏给你送来。” “喂,”那周秀山抗议:“什么叫黄昏、晨曦?说出一个正确、科学的时间可好?” “五点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电话啪一声挂断。 小说是她写的吗? 吃过午餐,家力把手提电脑彻头彻尾整理好,最后把记忆系统归原。 一切象新一样,粗心点根本看不出来。 就像陈家力,谁会知道他没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为青年没什么不同。 傍晚,他赶到宁静路三号。 少女看到他,松一口气。 再看到手提电脑,展开笑靥。 “谢谢你。”是由衷的感激。 “别客气。” “收费不便宜吧。” “单据在这里。” 她看过数目,“啊,还算公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少女眨眨大眼睛,“请问。” “电脑是怎么毁坏的?”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楼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说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气到极点,随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结果没打中,电脑飞出露台,落在花园大石上。” 陈家力听得目停口呆。 小说作者真是她吗? “后来,气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电脑也破烂不堪,到处求救,都推荐书呆子,果然没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现款。 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已经结束。 少女又说:“有需要时一定再找你。” 陈家力不得不告辞。 回到货仓,他把那篇小说读毕,情绪波动到极点。 他认识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头十页传真给他们批阅,可是转头一想,又按捺下来。 这是人家的未发表作品,怎么可以私下传阅?总得先经过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发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儿时的彷徨无助,历历在目。 母亲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换上新衣,众亲友在一旁赞道:“真像廿多岁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亲笑了。 家力记得他在一旁瑟缩地看热闹。 大人对他说:“你留在家里吧,别捣乱。”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天。 母亲在早上点钟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偷偷起来张望,想与妈妈说一句半句话,但,那个男人在她身边,从那天起,母亲的手一直没有再接触到他的身体。 这种事他本来早就忘记,埋葬在童年的荒原里,可是现在因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又自仓底挖了出来。 男人有时比女人难做。 找谁去倾诉心事?人家会笑他,男子汉大丈夫,吃一点苦,得些磨练,将来方成大器,有什么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压抑情绪,提着工具箱,出发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们早些回来。 回到家,再次重读那本小说,看得滚瓜烂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电话。 “书凯子会所?” “不,是书呆子会所。” “我姓周。” 家力认得她的声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电脑那人?” 家力觉得奇怪,为何明知故问?“是,在下正是。” “电脑中少了样东西。” 家力马上说:“不会。” 对方冷笑一声,“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觉得心虚。 “你怎么可以偷印我的原稿!” 糟,没想到她电脑中会有防盗窃装置。 “你盗印了两份原稿可是?” 家力鼓起勇气,“是。” 对方见他坦白承认,火气稍减,“立刻归还。” “是,我立刻到宁静路来。” 不过,小说已经印在他的脑海中,可怎么办? 他把原稿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开车到宁静路。 周小姐在门口等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才发觉不是周秀山,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可是她头发较长,年纪约大三四岁。 家力怔住,这才是真正的c? 那女子像是没想到书呆子外型如此英俊潇洒,也是一愕。 家力自我介绍,把大信封还她。 她正要转头回屋,家力又加一句:“好小说。” 没有一个写作人会对读者不敬,她嫣然一笑,说道:“谢谢。” 家力呆呆地问:“你是c?” 她颔首。 “那么,周秀山是谁?” 她答:“捣蛋鬼,我表妹,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我出门三天,她就差点没拆了我屋子。” 原来如此。 “你要她地址?我可以给你。” “不不,”家力双手乱摇,“不用了。”谁敢招呼那个顽劣儿。 “幸亏手提机里的不是日记。” 家力唯唯喏喏地道歉,涨红了脸。 照说事情已经完结,人也应该走了,可是他的双腿比他的头脑聪敏,钉在那里不肯动。 对方也似没有赶人的意思,片刻她说:“请进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家力大喜过望,立刻走进会客室。 小洋房收拾过了,比从前整洁,女佣人斟出茶来。 c对家力说:“请稍等。” 片刻,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出来,“请笑纳。” 家力接过,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孤星”二字,作者是郑若珠。 真正的c姓郑,小说也早已出版。 家力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若珠摊摊手,“电脑是旧的,里边的资料也是旧的,原稿早已用不着了,三年前已经出版。” 家力冒昧问:“那你现在可是成名作家?” 她笑了,“不敢当,我仍是挣扎中的自由撰稿人。” 家力忍不住说:“那是我看过的小说最好的一部。” “可否分析指点?” “不敢,但小说中淡淡哀愁至为感人,作者与主角且不抱怨不哭泣,情操高尚,情节发展自然,至为吸引。” 郑若珠沉默,象是感动了,半晌说;“你读得很仔细。” 家力忽然向她倾诉:“主角的身世与我一样。” 她抬起头来,十分意外。 家力笑笑,“真是巧合。” 他取过赠书,“谢谢你,我告辞了。” 不知怎地,他鼻子再一次发酸,怕自己出丑,连忙夺门而走。 回到总部,他打开扉页,看到题字:“家力读者指正,若珠敬赠”,一边还有年月日。 家力微微笑,这是他历年来最好的礼物。 接着,情绪突然间提升,他开启音响,手舞足蹈地听贝多芬快乐颂。 任志长他们明后天就可以回来,届时又是一屋人,多好。 他们,也就是他的家人与兄弟。 那一天,他睡得很好。 将近晨曦,他是做梦了,梦见幼小的自己,站在十字街头,举目无亲,远处有一个女子,依稀似母亲,连忙奔过去,一看,却是个陌生女子,冷冷眼神,似嫌他脏,不肯招呼。 醒来,天刚亮,已经有差事等着他,不容他伤春悲秋。 宇宙公司的电脑终端机遭人恶意破坏,一班工程师束手无策,只得请外人帮忙。 连陈家力都觉十分棘手,在电脑室耽了良久。 他用卫星电话找到任志长,问他意见。 任志长是对付破坏专家,立刻如此如此,那般这般地指点同伴。 最后家力问,“你在哪里?” “飞机场,累坏了,不知多想回家休息。” 挂断电话,再回到电脑室,与一班工程师继续努力、终于修妥机器。 大家鼓掌。 工作不是没有成就感的。 回到总部,他淋一个浴,正想吃饭,门铃响了。 一打开门,他怔住,没想到会是郑若珠。 “可以进来吗?” “欢迎。” 她进来一打量,“哗,家科幻电影里的陈设布置。” 家力咳嗽一下,“我们这里电脑持多。” “且到处都是摄像管。” “见笑了。” “告诉我,有无会得写小说的软件?” “尚未发明。” “为什么没人动脑筋设计程序?” “也许因为电脑写的小说不会好看。” 郑若珠微微笑,“照你说来,我们这一门手工业暂时不会受到淘汰?” “永不。” 她坐下来。 陈家力奉上一杯香茗。 他说:“但是,我设计了一个帮人整理底稿的零件,请到这边参观。” 家力示范了一下。 “看到没有,第三段搬到原来的位置第一行去,毫无困难,在第一二三页之后加多十二页,页数号码自动依序更改调整,不用人手。” “嗯,很聪明。” “还有,这个配件专门自动改错字及白字,以后,那些字典型批评家将寂寞了。” 郑若珠大笑起来。 “我送你一套。” “太感激了。” 福至心灵,家力忽然问:“我有今晚艾昔史顿小提琴演奏会票子,你肯去吗?” 郑若珠答:“太好了。” “七时正我到宁静路接你。” “一言为定。” 送走若珠,陈家力一个人吹起口哨来。 任志长打电话来。 “还没上飞机?” “正在飞机上,怎么样,宇宙那边的问题解决没有?” “全部办妥。” “嘘,幸不辱命。” “马到功成。” “你心情好象上佳。” “是,好得虽以形容。” “我错过了什么?” “回来告诉你。” “标准书呆子!” 我认识她: 郭振佳律师有事找叶雪珍警司,二人在办公室密斟良久。 谈完公事也说说私事。 叶警司关心地问:“有对象没有?” 郭律师微笑,“见了女子,即使是女皇,亲友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一句。” “我可不是重男轻女的人,我也关心男生婚事。” “你个人的婚姻十分幸福,故鼓励别人效尤。” “过得去啦,彼此迁就而已。”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大堂外头一阵骚动。 叶警司脸色一沉,拿出官威来,立刻按传话机问下属:“什么事?” 下属立刻进来回答,“一名不良少女醉酒闹事,现在已经安静下来。” 郭振佳站起来,“雪珍,我先走一步。” “好,有空再联络。” 从走廊离去,可直通停车场,原本毋需经过大堂拘留所。 郭振佳对于警局内部十分热悉,她想了一想,朝大堂走去。 这时大堂相当宁静,可是看得出刚才的确有人捣乱,摔到地上的杂物还没有拾起来。振佳看到一个少女歪倒在椅子上,正接受女警盘问。 那少女头发染成稻草一样,穿着时髦的紧身衣,宽脚裤,因垂着头,没有坐好,故此看上去像一只廉价洋娃娃。 那女警看到郭律师,连忙打招呼。 振佳悄悄问:“什么事?” 警员无奈,“少女清晨在街上游荡,神志不清,似服过麻醉剂,只得把她叫进来问话,刚才还大吵大闹,现在却瘫在那里。” 振佳摇摇头。 “谁家父母倒霉,生这样的女儿。” 振佳忽然说:“也不可尽怪年轻人。” 警员叹口气,“莫非又得怪杜会。” 大家都苦笑。 振佳本来打算就此离去,可是,真巧,就在这个时候,那少女抬起头来,往后仰去。 这样,振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 那并不是一张难看粗糙的脸,苍白,憔悴,是,不过看得出仍然秀丽。 照说,街童不会拥有那样的面孔。 他们日夜在外流浪,营养欠佳,生病也得不到护理,健康情况通常不好,受伤的疤痕时时留在脸上,因为普遍受到歧视,神色愤怒兼恐惧,往往五官扭曲。 但这个少女相貌仍然清秀。 警员无奈,“找不到人保释,连姓名地址都没有。” 即使在这个时候,振佳还是决定离去。 她往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忽然之间,有股力量把她拉回头。 她重新走到警员前,清晰地说:“我愿意保释她。” 警员意外到极点,冲口而出:“你认识她?” 郭振佳肯定地颔首,“是,我认识她。” 警员说:“那么,郭律师,请到这边办手续。” 谁不乐意把这个问题青年请出去。 那少女显然比较清醒,听见可以离开派出所,也睁开了浮肿的眼皮。 郭振佳对她说:“跟我来。” 声音温柔而肯定,那少女受到感染,站起来,蹒跚跟在她身后。 振佳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看着郭振佳,不答。 振佳问:“没有姓名,如何保释?” 她反问:“谁叫你来?” 振佳答:“没人叫我来,是我自己好心,你这个样子,还有谁理你。” 少女默然。 郭振佳吁出一口气,感慨良多。 她终于说:“王杏泉。” 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身份证明文件呢?” “早已丢失。” 振佳知道身份证已经给她拿去卖掉。 她照手续替她办妥签保。 那少女跟着她走到街外,阳光迎面,觉得刺眼,伸手去挡,象吸血僵尸。 她问:“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女童院。” “我不去那里。” “不由你不去。” “今晚我就会逃出来。” 振佳完全相信她的话。 “那么,你想去哪里?” 少女看着她,“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振佳笑了,“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替你解窘,并非救赎。” 少女似没听懂,怔怔地站在路边。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 少女麻木地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 “一早故世。” “兄弟姐妹呢?” “没有亲友。” 这是真的,流落街上的少女,什么地方来的亲友。 有财有势的人,亲友才多呢。 那少女忽然怯怯说,“让我跟你回家。” 振佳笑了,“跟我回家?” “是,请收留我。” 振佳说:“你是一个人,不是猫狗,我怎能胡乱收留你。” “你是律师,你一定有办法。” 振佳既好气又好笑,“律师也不过是一份职业,并非法力无边。” “带我回家。” “你得先去看医生,来。” 少女跟她上车。 “肚子可饿?” “不,有无香烟?” “我不抽烟。” 少女维持缄默。 醒是已经醒来,但是目光呆滞,似人在梦中。 “打算怎么样?” “嘎?”她没听清楚。 “将来怎么样?” “将来,谁知道,那么早去想将来干什么。” “明天已是将来。” 少女的语气充满嘲弄讥讪:“人算不如天算。” 这世界一定对她不太好,所以她也反叛抗议。 郭振佳把少女放在熟悉的医务所,对她说:“你要做全身检查,这是为你好,一个人没有健康,就丧失一切,不过,你若是不高兴,也没有人可以勉强你,你随时可以消失,我一小时后会再来。” 郭振佳开车离去。 她办了一连串公事,再回到医务所,已是一小时三十分之后的事。 少女没有走,她在等。 郭振佳与医生谈了一会儿。 “有点贫血,身体有地方发炎,已注射抗生素,此外,抽血检验了几种传染病,报告日内可以出来。” 振佳点头,“人的肉身需要长期小心维修,一旦疏忽,后果堪虞。” “真麻烦可是。” “你打算照顾她?那是一个很大的责任。” “我知道。” “她可以离去了。” “谢谢你雷医生。” 少女低声说:“你迟到,我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振佳笑,“对于这种小事,我还算言而有信。” “你很坦白。” 振佳说:“这是我至大优点。” “你好象很容易相处。” “看是谁,我的敌人可不会那样想。” “你有敌人?” “人数众多,统统恨我。” 少女发呆。 “王杏泉,在我家住,可要付出劳力。” 她说,“我试试看。” “我若不见了一件半件东西,可要问你。” 少女不出声,她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洗澡睡觉。 到了郭宅,推门进去,她吓一跳。 这几年她在外流浪,见过不少怪事,但是真没想到一个外型那么潇洒时髦的律师会住在这样邋遢的住宅里。 公寓面积宽大,露台向海,是个好地方,可是凌乱不堪,沙发堆在一起,茶几边靠着辆脚踏车,书本散满地上,连走路的空间也没有。 瓷杯、纸杯一天一地,无人洗,也无人扔。 郭振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解释:“工人告假回乡下去了。” 少女看着她。 “我不喜做家务。” 少女不出声。 “王杏泉,你逐日帮我清理一部份,不用做得太快,我要求你先做厨房,好有个地方冲茶。” 为了求安身之所,她只得点头。 这哪里是一个家,这是一头动物的窝。 “不准招呼朋友,不准饮酒吸毒。” 郭振佳放下门匙走了。 少女立刻淋一个浴,倒头就睡。 睡醒已是傍晚,那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她肚饿,找食物,打开冰箱,空空如也,一边堆着一只纸箱,里边有些干粮。 真想不到有人可以那样清苦地生活,少女吃了杯面,发了一阵子呆,决定自厨房开始清理。 这地方象是一年没人打理过,看上去就知是艰巨的工程,偏偏地方又比一般公寓大一倍有多。 她走进睡房找零钱,只见一只花盆内全是角子,便抓了一大把,到楼下买了香烟,好好地吸了几枝。 少女呆一会,拿起地拖来。 这一做便做到深夜,说也奇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力气,不觉辛苦,这一次,有人信任她,有人给她一个责任,虽然只是做清洁工人,她也觉得满足。 深夜十一时,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怪不得地方乱成这样也不介意,原来她根本绝少在家。 郭振佳在外头与朋友谈正经事。 “查到王杏泉的记录没有?” “王杏泉,十六岁,女,父母双亡,本住兄嫂家,与家人不和,辍学离家。” “唔。” “家人不甚关心她,福利署去探访王家,兄嫂反而觉得不耐烦。” “犯过什么案?” “不过是游荡、打架、服食软性毒品这些。” “不过——?” “算是轻微的了。” “可有出卖?” “不清楚,有亦不奇,不外换取金钱,或是换取照顾,那种少女唯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肉身。” 振佳恻然。 “可怜,是不是?但是社会对这种现象早已麻木,反而对外国不相干的贵妇与情郎幽会后飞车身亡这种新闻大大耸然动容,你说怪不怪。” “讲得对。” “——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看你配不配。” 振佳无奈地苦笑。 她每天都拖着疲倦的身躯返家。 振佳只把客厅当走廊,看也不看回到寝室,卸妆后倒头就睡,累得象是忘记屋子里还有个陌生人。 第二天醒来,想起要去裁判署报到,急急梳妆出门,走到厨房,愣住了。 怎么一回事?瓷砖发亮,地板光洁,所有陈年老渍全部洗净,杯碟干干净净叠在一起,咖啡已经煮妥。 她失声叫,“王杏泉,王杏泉。” 没有人应。 桌面一张字条上写着:“我取了几百元出去买食物,一会收拾客厅可好”。 振佳连忙写一个好字,喝了半杯黑咖啡,赶出门去,看样子做对了好事。 那一天特别劳累,为着一点小事与主控官争得不亦乐乎。 那中年男子最后还要人身攻击,冷笑道:“郭小姐,千万不要哭,我们最怕眼泪,幸亏,大不了嫁人去,不做也罢,可是这样?” 振佳气得象是有一团硬物撑在胃里,她知道,日久难保不变成癌。 她强忍着气笑笑说,“可惜,嫁到阁下般人才,怕要做到一百岁。” 都说郭振佳一张嘴厉害,并非自愿,乃是被逼。 下了班,她忽然想回家,不再到酒馆流连。 王杏泉不在公寓里。 卧室焕然一新,一早不见的电视机遥控也找了出来,床单经己换过,她居然知道替换的被褥放在何处。 再到浴室一看:丝袜内衣统统洗好晾起。 郭振佳怔住。 狗窝渐渐象人的住家了。 连地毯上红酒渍也被洗去,这个少女的道行不简单,看情形不到一个星期家居便可干干净净,振佳感动得几乎落泪。 她怎么晓得开动洗衣机?郭律师曾钻研半日不得要领颓然放弃。 她晚上有应酬,放下一些现款留下字条出去。 深夜返来,看到客房有亮光,心中欢喜,想与少女说几句话。 推门进去,看到那女孩蜷缩在床上,面孔青紫,遭人殴打过。 振佳大惊,“谁下的毒手?” 伸手去拉她。 少女雪雪呼痛。 振佳检查,“噫,我马上送你到医院,肋骨断了。” “我走不动。” “我试试背你。” 少女落泪,“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振佳忽然鼻酸,为什么?因为她认识她。 振佳托起她,上了车,飞驰到医院。 “是谁做的?” “就是那帮人,我要脱离他们的控制,他们叫我赔偿。” “要多少钱赎身?” 少女说了一个数目。 “你愿意脱离他们?” 她点点头。 “以后,再回学校读书,重新做人。” “我无家可归,没有学费。”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忙。”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已有救护人员奔出来抢救。 少女无生命危险,但需留院医治。 郭振佳立刻找叶警司。 叶雪珍答应第二天见她。 一早,她已经坐在警司办公室。 叶雪珍哗然,“这么紧张,却是为何来?” 郭振佳不出声。 “好好好,我立刻替你办,我即时派人到医院录口供,一定将那帮小流氓绳之于法。” 振佳松一口气。 这时,叶警司握住了她的手,“我倒是了解你的心情。” 真的,那么多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不知道。 “你可是决定要拉她一把?” 振佳点点头。 “祝你成功。” 三天后,振佳接王杏泉出院。 少女一到公寓,看到一尘不染,讶异的问:“怎么一回事?”振佳尴尬,“清洁公司来过了。” “那,岂不是不再需要我?” “你给我回学校读书。” “成绩跟不上。” “大可恶补。” 少女看着她,“郭律师,对你来说,世上似无难事,”“是,你说对了,来看你的房间。” “你肯收留我?” “我收养你,”振佳更正,“做你监护人,已着手正式办手续,对了你心意如何?” 少女怔半晌,落下泪来,“我怕令你失望。” “试试看。” 少女忽然号淘大哭,“我已满身癣疮,不堪造就。” 她眼泪汩汩流下,象是要洗净心中毒素。 郭振佳轻轻拍她的肩膀,“一个人总得有第二次机会。” 三个月后。 叶警司在裁判署处见到郭振佳。 “振佳,借地方说两句话。” “马上来。” “怎么样?” 振佳笑,“你也很关心这件事。” “当然,把近况说来一听。” “她天天一早起来上学,坚持不要我接送,出门前总替我做好早餐,报纸一定放在桌上。” 警司点头,“功课呢?” “三时半放学后找专人恶补至七时,有进展,但比较缓慢,这不要紧,主要是已经尽力,睡梦中也会喊出功课来。” “你的负担可是增加了?” 振佳叹口气:“她也有极端痛苦的时候,同我说,街上似有恶魔呼召她回到阴沟去沦落,好几次她觉得烂死街头反而爽快……” 叶警司耸然动容。 这时,振佳鼻尖冒出汗来,如同身受。 老友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你不会失望。” 振佳笑了。 就是那天,她回到公寓,发觉杏泉的功课本子撒了一地,人不知去了何处,抽屉里的零钱也被拎走,振佳的心直沉下去。 走了。 捱不住走了。 有时,上进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但是,她只差那么一点点。 那夜,振佳睡得极差,辗转反侧,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天朦亮,她便出门去工作。 打开门,发觉一个黑影蹲在门口,看仔细一点,是一个人,她颤声问:“是杏泉吗?” 那人抬起头来,可不就是她。 振佳拉她起来,把她拥在怀中。 杏泉这次没有哭,只是紧紧握着振佳的手。 那个月月底,她的功课终于追上水平。 接着的路就比较平坦。 振佳特别欣赏杏泉的静,真没想她那么懂得独处,不是特别留心,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除了做功课及帮着赶家务,她喜欢阅读,只吃一点点食物,极之整洁。 没有人会相信王杏泉曾经是个街童。 可能吗? 一个周末,振佳驾车到山顶去,目的地是私家路尽头的一间独立小洋房。 甫下车,已有佣人开门迎出来。 “郭律师请。” 满面笑容,可见振佳是熟人。 振佳走进会客室,没等一会儿,才喝了半杯茶,背后已经有人叫振佳。 振佳转过头去,欢喜地喊声师傅。 只见一位中年女士坐在轮椅上,对着振佳和蔼地笑。 振佳蹲下握住她的手放到脸旁,良久不愿放下。 “好吗?” “很好,”“听说你已考取检察官的职位。” “是。”振佳握着手仍然不放。 “恭喜恭喜,你收养的孩子好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 “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师傅。” “心里可是不以为然?” “不不不,”振佳笑,“我不敢。” 她师傅也笑,“我一直觉得世上只有一个郭振佳,你不要失望才好。” “师傅太夸奖。” “叶警司好吗?” “仍然是终身好朋友。” 师徒俩闲谈一会见,振佳推着轮椅到花园,又喝了一杯茶,才告辞离去。 师傅当然绝口不提当年。 但是振佳本人却记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某一个晚上,她因打架生事被抓进派出所,由师傅见义勇为保释她出去。 故事似曾相识? 正是王杏泉的翻版,所以,郭振佳一口咬定她认识王杏泉。 少年的她流落街头,自一个堂口浪迹到另一个堂口,在黑暗的后巷觅食,是师傅伸出大力的手,把将她自污泥里拉出来。 接着送振佳回到学校,苦读了十年。 今日的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振佳把车子驶到学校接杏泉放学。 杏泉一出校门便看到她,“郭律师,你怎么来了?” 她一直叫她郭律师。 振佳微笑,“上车来,我们去庆祝。” “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庆祝活着真正好。” 寻找美人: 何至殷家境富有,身体健康,是名运动健将,他相貌英俊,而且功课非常好,二十五岁便取到博士文凭,之后便在家族创办的银行工作。 这样一个人,当然很快被城内好事之徒誉为最理想的独身男人。 何至殷一直没有女朋友,他在公众场所无论同什么人吃顿饭,翌日畅销报纸的社交版一定刊登照片,令他尴尬。 他一直这样说:“我无所谓,对我女伴不公平。” 随便一次约会,便被人摄入镜头之内:标题是富成银行总经理何至殷与名媛陆小曼蜜运正浓之类。 改天与别人参加舞会。又有图片说明:何公子身边换上歌星王映霞。 好似白白害人家失恋,于心何忍。 过了廿六岁。何至殷很少再到这种地方露面,渐渐又有别的社交新星代替了他的位置,他松了一口气。 低调生活乃他所喜。 约会异性,他索性到外国去。 祖母第一个性急。 “至殷,你是长孙,你若不设个好榜样给弟妹,人人学你,谁来传宗接代?家里超过廿年都没见过婴儿,寂寞得要命。” 至殷说:“二妹至舜快要结婚。” “可惜嫁外国人。” “只要相爱,有什么关系?” 祖母笑问:“那你呢?” 何至殷见有时间,索性陪这个通情达理,性格豁达的祖母聊聊天。 “我在找个人。” “啊,”祖母明白了,“你心底已经有个理想模子,看有没有人适合,可是这样?” “是。”至殷颔首。 “可是在寻找美人?” “祖母,你怎么知道?” “咄,你是我孙子,我自然猜到你心思。” “你同妈妈都是美人。” “动词用过去式还差不多。” “至今仍然是最美的母亲及祖母。” 好话谁不爱听,何老太笑得握住孙儿的手不放,“至殷,我有一套翡翠首饰,你结婚时送给小美人。” 何至殷唯唯喏喏。 据他所知,年轻女子都不要绿玉,钻石与珍珠配搭得好倒也罢了。 只听得老太太说:“告诉我,你择偶条件如何?” 在祖母面前,大可畅所欲言,“不但脸盘子五官要美,连后颈,肩膀,足踝,手指,足趾,都需美。” 祖母笑不可仰,“说得好。” “面孔再漂亮,身段再玲珑,却拥有一双穿九号鞋的大脚,那可煞风景了。” 祖孙俩大笑。 这个时候,何至殷在约会许哲斯。 许小姐出身有点特别,父亲是一间报馆老板,著名文化人,身家也丰厚,许小姐天资聪颖,学业成绩非常优秀,十七岁时父亲送了一件t恤给她,前面写着“我拒绝了史丹福”,后面印着“我拒绝了耶鲁”,原来,她去了剑桥读英国文学。 许哲斯身形高佻,皮肤白皙,气质清逸,但并非那种洋娃娃类型。 他们去过一次大溪地,玩得相当尽兴。 女方家长希望会有进一步发展,但是没有。 至殷觉得他欠缺一种疯狂的感觉,女性,是用来崇拜的,最好爱得愿意亲吻她走过的足印。 在何家,对外对内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专人负责,媳妇唯一的责任就是要美得叫人炫目。 许哲斯似乎还没有这样的条件。 那一日,在游艇上,哲斯对他说:“至殷,我有话说。” 至殷立刻领她进舱房。 看她的表情,也知道是摊牌的时候已经到了。 哲斯明明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凝视他,隔了很久,忽然豁达地笑了,伸手过去,爱惜地抚摸一下至殷的脸,一句话也不说,回到甲板上。 一星期之后,至殷在英文报上读到许哲斯订婚启事。 她选择了一位同学。 至殷同祖母说:“哲斯是个美人。” 祖母同意,“这样大方可爱,当然是个美人。” 至股有点不舍得,“我才是她的首选。” 祖母挪揄他:“又后悔了?” 至殷说:“祖母,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她是一个女演员。” “唷,当心过不了你妈那一关。” “她正好姓关,叫关若碧。” “是广东人吧,他们特别喜欢这个碧字。” “不,她是中葡混血儿,可是长得完全似华人,相貌非常清丽。” “带来我看看。” 关若碧穿套乳白色洋装,走进来,连见识多广的老太太都喝一声采,这个年轻女子混身发散一种艳光,黑瞳瞳的大眼睛充满了灵魂。 老太太似欣赏一件艺术品似说:“好,好。” 这样标致的女孩子,十万人中也没有一个。 她偷偷问孙子:“足趾漂亮吗?” 至殷有点不好意思,“还没邀请她去游泳。” 关若碧好像知道他们在谈论她,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七分脸比正面更加完美。 祖母心里想,应该是她了。 过两天,何至殷被母亲召回大宅问话。 何太太满面笑容地说:“至殷,是否要待秘闻周刊把你们的事公开了才告诉妈妈?” 至殷诚惶诚恐地站立一旁,“母后息怒。” “容你启报。” “只不过刚开始约会。” “你私人户口为何超支?” “只不过置几件衣服给她而已。” “嗯,女朋友穿得好些也应该。” “什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 “那样花费,可见是个美人?” “的确是。” “你对于人家身世,又知道多少?” 至殷笑,“美人是美人,不关乎身世。” 何太太凝视长子,“至殷,内在美更加重要。” 至殷忍不住大笑,“母后言重,我们不过是普通约会。” “哼。” “人家现在片酬一千万,不见得肯收工做归家娘。” “将来呢?” 至殷感喟,“妈妈,花般女郎,有什么将来。” 何太太讶异,“你倒是看得很开。” 至殷谦逊说:“约莫还知道真实世界里发生着什么事。” “至殷,王健芳这个暑假要回来了,”至殷一听,嗤一声笑出来。 “健芳家与我们配匹。” “健芳一直是个大头娃娃。” “胡说,健芳英姿飒飒,是物理学优异生。” “我喜美学,不喜科学。” 谈话到此为止。 至殷终于约了关若碧游泳,不出所料她的足趾亦十分好看,纤细,一粒粒,象个小孩,尚未受高跟鞋酷刑压逼得畸形丑陋。 他们越走越近,每星期都抽空见一次面,两个人都有恋爱的感觉,又不十分肯定,略觉迷茫,这真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一回事。,至殷生日那天,与关若碧静静度过,送她回家时,若碧轻轻说:“进来喝杯睡前酒?” 至殷觉得也是时候了。 他俩温存了一会儿,听音乐,谈天,若碧秀发如云,依偎在至殷的肩膀上。 至殷咳嗽一声,“想用卫生间。” 若碧索性把他带进私人空间,小小会客室连卧房,洗手间及衣帽间面积宽敞。 至殷忽然想起入幕之宾四个字来,到底年轻,面孔涨红。 他刚要出去,忽然看到一样东西,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排假牙,浸在玻璃杯的药水里,狰狞地瞪着他。 至殷退后一步,头上像被淋了一盆冰水。 完美主义的他不相信美人会得用假牙。 她的真牙呢? 至殷耳畔嗡地一声。 他自乳齿到恒齿都没有一颗蛀牙,从出世至十岁都由母亲亲手一日刷三次,换牙之际每个月去看牙医生。 他的胃部开始不适。 偏偏她又把假牙放在玻璃杯里,透明,一览无遗。 关若碧敲浴室门,“你没事吧。” 至殷吱唔,“我不舒服,刚才食物不洁。” “喝杯浓茶好不好?” “不,我还是先回去吧。” 若碧失望,但看他面色苍白,只得送他到门口。 何至殷逃走了。 从此之后,还用说,他疏远了关若碧。 外边只以为是何家不喜欢女演员,但是何至殷有苦自知。 连祖母都开始着急。 “世上何来十全十美之人?” “你与妈妈在我眼中十全十美。”,真是,祖母尚且一口真牙。 “小健芳回来了,你见过她没有?” 至殷根本没有兴趣,“我下午去围棋会,改天再来陪你。” 到了会所他叫一壶乌龙茶喝了一口,便看到一双玉手。 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手,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十指纤长,指甲透明粉红,皮肤雪白。 两只手指拈住一枚白子,正在踌躇。 至殷不由得心跳,喂,玉手,你主人的面孔可别叫人失望才好。 他往上看,不禁有点紧张。 那女子的鹅蛋脸俏丽甜美,双目斜飞,配两道浓眉。 至殷的心剧跳起来。 刚在那个时候,她的对手苦笑道,“周剑韵,我服输我服输。”他推开棋盘离去。 那个周小姐一听,大笑起来。 至殷走近一看棋势,轻轻坐下,“我可否续弈?” 那女郎扬一扬眉毛,“请。” 至殷沉思,把黑子动了几下,形势另起变化。 与那样一双玉手对弈真是享受。 不知她的身段如何。 声线则绝对及格有余,略为低沉,自然、润厚。 想到这里,连至殷自己都觉得要求略为苛刻,有点难为情。 三十分钟后,不分胜负,女郎说:“时间到了,下次再弈。” 至殷连忙问:“你出市区?我送你。” 她答:“我自己有车。” 说罢,她站了起来,身量高佻,十分标准。 至殷伸出手来,自我介绍。 那位周小姐与他握手。 轻,软、暖。 至殷十分沉醉。 她开一辆著名快的欧洲小跑车。 至殷的车尾随其后,故意让她快一点点在红灯前并排停住,他问她要电话。 她迟疑一下,笑了一笑,讲出号码,飞驰而去。 至殷很快打听到周剑韵是大通证券公司的副总裁,年纪比他大一点点,非常能干果断。 祖母一贯意见多多。 “这样能干的女子,恐怕不会甘心在家生儿育女。” “那当然。” “咄,你明知没前途还浪费时间。” “我比别人幸福,我的时间可以浪费。” 祖母气结。 “最疼我才教训我,可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真糊涂了。” 因为她的一双手,说起来真是有点幼稚。 晶光灿烂的指环套到那样的指头上,才叫做好看呢。 可是,出人意表,这双美手,所作所为,却十分男性化。 周剑韵每日对牢电脑荧屏工作八小时,替客户调配资金赚钱,每一着都牵涉到亿万元,工余,她喜欢开快车。 除却跑车外,还喜欢驾巨型的哈利戴维臣机车。 碰巧何至殷什么都会,投其所好,立刻自英国专门公司订了各式皮制配件送她。 两个人时时到郊外飞车。 下大雨,雨人穿着紧紧皮衣裤,合用一车,剑韵坐在后座,双手环着至殷腰身,脸靠贴他的背,加上速度,两个人好似化为一体。 至殷觉得自己运气太好,永远可以找到合适的女伴做他喜欢享受的事。 真应感激上苍。 可是,他的挫折终于来临。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俩如常在公路上飞驰,机车速度越来越快。 急转弯时对面忽然出现一辆货车,像一座山似压上来,至殷想避,可是货车体积实在太大,刹那之间,他想起父母对他的期望,他也想起一生中许多未完成的的理想。 他失去了知觉。 能够醒来是奇迹。 他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想到女伴安危,接着害怕自己已经失去一条腿或是一只手臂,甚至半身不能动弹。 他惊惶得流下泪来。 病房里只得他一个人,看护在另一角落忙着填写表格。 手脚都可以动弹只不过左臂打着厚厚石膏,他略略放心,张大嘴叫人。 看护闻声转过头来,神色凝重,并无笑容,立刻按铃唤人。 医生几乎即时走进病房来。 至殷拉住医生“告诉我,我的女伴伤势如何?” 医生答,“她只受轻伤,无恙。” 至殷松一口气。 “你俩生还是一宗奇迹。” 至殷沙哑着声音,“妈妈——” 他激动过度,忽然晕眩,接着再度失去知觉。 这次苏醒听见母亲哭泣声。 至殷无比歉意内疚。 “妈妈。” 何太太泪如雨下,“至殷,我怕得要命。” “妈妈,真对不起,我没事了。” 一边传来父亲恼怒的声音:“没事?起码有一年时间需做物理治疗,以后再也不能做剧烈运动,什么事,竟跑去黑夜忘命飞车!” 给父亲斥责,心里反而舒服。 “祖母呢?” 父亲更加光火,“还没敢叫她老人家知道这件事呢,只说你有事到新加坡去几天,你若有不测,我都不知怎样向她交待!” 至殷默然。 何太太握着至殷的手一味痛哭,看样子是忍到今天才敢发泄情绪。 这时,至殷发觉房间里有个陌生人。 那女孩子粗线条,穿蓝布裤白衬衫,一头短发,姿色平平,不过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她见至殷看着她便自我介绍。“我是王健芳,记得吗,小时候老一起玩。” 呵,健芳,依稀记得那时一班男孩老是欺侮她。 “这几天是你陪着我妈吗?” 健芳爽朗地笑。“我碰巧有空。” 管史进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至殷大叫,“不,我需要人陪我,闷死我了。” 医生替他注射。 他昏昏入睡。 他那些精彩的女朋友们全没来看他。 可是都送了花来,出自同一花店,名贵,不切实际,中看,但没有亲切感那种。 至殷苦笑。 那时,情到浓处,全化不开来,“至殷……”腻得如蜜,一下子全抛到脑后,如过服烟云。 这是何至殷毕生第一次遭到挫折。 他并没有很快出院。 肺部感染,发高烧,情况有点凶险,终于离开医院,已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他满脸于思,瘦了十公斤,佝偻,哪里还象个美男子。 照着镜子,自己都诧异,噫,原来美貌是那样靠不住。 难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直悲叹人类的青春与美貌飞逝。 幸亏这一段日子里,健芳一直陪他。 其实是陪何太太,不过,他们天天见面。 健芳温婉可人,非常体贴,与何太太十分投契。 出院没多久,他收到一封律师信。 周剑韵告他鲁莽驾驶导致她身体受损,要求赔偿。 他完全服了这班美女。 他把事件交给欧阳律师处理。 “争取庭外和解。” 欧阳不解,“这是宗交通意外,我们不一定会输。” “不,她要钱,给她钱好了。” 欧阳叹口气,“你太豪爽了。” “我逼于无奈,试想想,什么样下流男子才会与女子争钱?” 欧阳颔首。 至殷苦笑,他一直还以为她们喜欢他,是因为他风趣,懂得生活,并且纵容她们,原来不是。 原来是为着钱。 在家养伤的一段日子,他生活方式发生很彻底的变化。 他拨出很多时间与父母相处,谢绝应酬,收心养性,对银行工作也发生新的兴趣,正与同事设计庞大宣传计划。 伤势渐渐恢复。 只有何至殷本人才知道,左臂比右臂短了两公分左右,向后屈时有困难,再也不是受伤前的全能运动健将。 他告诉健芳,“起码打网球与高尔夫时都受到限制。” 健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能拥抱美人儿跳探戈不就行了吗?” 至殷刹时间涨红了面孔。 他不知道自己在健芳眼中竟是个如此不堪的人,不禁讪讪地。 健芳还安慰他:“爱美是人的天性。” 他更加啼笑皆非。 老好祖母为他解嘲:“健芳,你真没留意?至殷好久没出去了。” 至殷非常尴尬。 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男人也有名誉这回事,只希望收敛还来得及。 过年前,银行推出一连串宣传,效果奇佳,生意突增十五个巴仙,何氏非常高兴,对这个爱玩的长子刮目相看。 工作的满足感使至殷重新站起来。 且听女同事对他的评价。 “比从前更漂亮了。” “以前太刻意卖弄魅力,今日成熟稳重,才见真工夫。” “也不穿浅色西装。” “真没想到他会成为智慧型。” 一日回家,看见健芳正在帮他母亲筹备一项慈善活动,忙个不已。 “妈妈呢?” “在书房里办交涉。” 至殷有时间,便坐在沙发里看她忙。 使芳有一张小圆脸,此刻头发有点乱,更显得孩子气,她全神贯注在批阅文件,十分用神,人在专注的时候往往有种美态,深深吸引了至殷。 健芳手大,脚也大,但看上去叫人舒服,身段平平,可是有股潇洒的味道,与众不同。 她皮肤不是雪白,也并非吹弹得破,不过健康平滑,换言之,王健芳不是突出的美女,但是把她的优点加在一起,她绝对不是个平凡的女孩。 至殷咳嗽一声。 健芳没听见。 “健芳——” “什么事?”她并没有抬起头来。 “明天是我生日。” 健芳放下笔,“是吗,打算如何庆祝?” “想与你吃顿饭。” 健芳笑,“几个人?” 至殷又咳嗽一声,“就我同你罢了。” 健芳尚未意味到这是一个约会,“叫伯父母一起如何?” 至殷几乎叫出来:“不,就我与你。” 健芳渐渐会意,“啊,好。” 至殷松出一口气,忽然发觉鼻尖冒出汗来。 健芳微笑,“可否先让我把伯母的讲辞赶出来?” “不当然,当然。” 他与健芳的约会就是打那个时候开始,公开地,温馨地得到双方家长许可,进行顺利。 至殷觉得健芳是个宝藏,内涵丰盛,越长相处,越是惊喜。 祖母见机行事,取出一套最得意的首饰,交给长孙。 至殷打开盒子一看,“哗,祖母,这么厚礼。” 祖母笑,“健芳这孩子并不稀罕这些,不过规矩是规矩。” “方钻正适合她个性。” “你终于找到意中人了。” “可不是。” “不比先头那些女孩子美,可是,至殷,娶妻娶德。” 至殷大为讶异,“不美?我觉得健芳是天下最美的美女,她无一处不可爱:小小圆鼻头,头发在颈底有个旋,手长脚长,有时笨拙得象个孩子,头脑却精密,做事有效率,性情豁达大方……没有再好的了。” 祖母连忙附和:“是,是。” 至殷取起首饰,“我这就去求婚。” 约会: 早上十时半,大学校董会已经进行到一半。 王栩真博士一贯沉实地穿着深色西装,薄施脂粉,专注地聆听各人的意见。 廿三岁的她在大学地质学系任讲师已有三年,是公认的天才,可是,比她工作成绩更著名的,却是她的美貌。 她并不为此烦恼,可是也不以此为荣。 相貌天生,不由人选择,她平易近人,是位杰出的科学家。 每逢演说,观众挤满演讲厅,甚至连邻校师生也赶过来一睹风采。 如此招摇,当然惹人说话。 ——“原来教书也靠美色。” ——“哈哈哈,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既秃头又有肚腩,难怪为下学期合约担心。” 长得美,好象其余缺点都不显著了。 这个时候她端坐着开会,一动不动,男士们正好偷偷欣赏她的姿容。 校董之一赵太太咳嗽一声。 “今年我们打算筹款建两个新翼,一个在文学院,另一个在科学院。” 另一位钱先生接上去:“科学院主要是扩建地质学及气象学馆。” 赵太太说:“社会上各种各样筹款多了,市民一听要钱,立刻摆手,觉得讨厌。” 大学公共关系组的孙小姐说:“我们己征得电视台同意,摄制一连串半小时片集,用轻松手法,介绍大学功能。” 大家由衷地赞叹:“多么聪明的好主意。” 孙小姐十分得意,“并且,邀得各名歌星做主持人。” 栩真皱皱眉头。 没有人发觉她的不满。 接着,孙小姐说:“但是大学也得派出人手做嘉宾主持。” 栩真一怔。 “对对对,”赵太太说:“乘机为大学说话。” 栩真不以为然,但仍维持缄默。 孙小姐说下去:“没有出镜经验不要紧,可以排练,第一集的歌星主持是文华就。” 众人哗然。 若连文华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那么,近十年就不是住在地球上。 “文君唱的虽是华文歌曲,所属唱片公司却是国际性质,唱片销量全球性公布,因此得奖无数,已经到蒙地卡罗自嘉罗莲公主手上取过三次奖状,他非常热心公益,乐意腾出时间。”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之间,气氛热闹起来。 一位李先生问:“大学派谁与文华就合作第一集?” 孙小姐笑了,眼光落在王栩真身上。 这么一来,所有人眼光也跟着看牢王栩真。 栩真一慌,站了起来。 苏小姐笑眯眯说:“王博士,不要紧张,一集三十分钟,你出现时间不足十分钟,一天即可拍摄妥当。” 栩真逼不得已,又坐下来。 她才张嘴想推辞,孙小姐已经收敛了笑容说:“王博士,大学筹款,人人有责,且丢下包袱,出一份力,发一份光。” 校董们大声称好。 “王博士一定上镜头。” “明年报考地质学人数必定大量增加。” “栩真才真正是我们大学的校花。” 栩真耳朵烧得通红,闷不作声。 孙小姐说:“稍后,我们会与王博士讨论节目内容及形式,放心,一定健康益智。” 栩真啼笑皆非。 一散会,她即跑回实验室向师傅陆教授诉苦。 陆教授边微笑边分析:“为什么那样抗拒上电视?” 栩真顿足,“我看到镜头会发抖。” “这可以克服,把观众当学生即可。” “我怕人取笑。” “你管人说什么,现代人哪里避得开电视摄像管,任凭是谁,都得与电子传媒互相利用,我们正好把这一集关于本系的片段交给电脑放在互联网上播映。” “依你说,我是不得不去献丑?” “我百分百赞同。” 栩真叹息。 陆教授看着她,“你有心理障碍。” 栩真不出声。 “你是不屑与歌星合作做主持吧。” “多么胡闹,读了半辈子的书,竟与一个歌星拍档演出。” “在社会上,歌星有歌星的功能。” 栩真说:“问时下年轻人,他们会觉得明星歌星地位比学者高。” 陆教授笑,“栩真,大学真的需要经费,我们财经状况大告不妙,再这样下去,地质学系会告取消也说不定,届时,你我饭碗不保。” 一说到饭碗,英雄气短。 陆教授说:“听说,那文华就唱片销数千万。” “我也听说过他大名。” “长相十分英俊。” “是小女孩偶像。” 陆教授问:“你小时候对歌星尖叫过吗?” “我哪里有这等闲情。”王栩真九岁已经升中学,十三岁进大学攻读,是名天才生。 “来,当作为大学。” 栩真悻悻:“为着饭碗。” 天才也得吃饭。 “尽量宣传地质学系。” “是,教授。” 孙小姐已经派人来与她研究节目内容。 那是电视台的导演程女士。 “王博士,内容要简单明了,兼有趣味性,才能吸引观众。” 栩真看着她。 “王博士,你专长是什么?” 栩真答:“地球真实年龄考证。” “好极了,第一段就说,地球有多大年纪了?” 栩真啼笑皆非。 “对,博士,地球到底有多老?” 栩真答:“四十五到四十六亿年。” 程女士一愣,“啊,相形之下,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渺小。” 她说得正确。 忽然之间,栩真心平气和。 她建议:“我还想说一说地球内部的情况。” 程女士紧张地问:“是熔岩吧。” “唔,花岗岩与玄武岩地壳底下,是地幔,三千公里深,才抵达地核。” “哗,多有趣,真是不乏题材,首集一定成功。” 栩真见她那么热情,不禁笑了。 他们真是另一种人。 程女士凝视她,“王博士,是什么令一个美人变书虫?” 栩真只得笑,“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美人,又不是书虫。” 程女士只得作罢。 栩真一直没见到名歌星。 她带着电视台摄制队去外景拍摄各种岩石地带,解释成因。 在过程中她发觉他们工作也非常认真专业,值得敬佩。 对于王博士的态度,工作人员也五体投地。 “准时出现,从不迟到早退,要是我们的歌星演员也这样专业,天下太平。”“人又和气,绝不骄纵,有学识的人到底两样。” “人够漂亮,毫不做作,真正难得。” 竟合作得非常愉快。 这倒是出乎栩真意料之外。 “王博士,我们约好文华就明早十时到大学实验室来。” 栩真丢下一句:“那么早,起得来吗?” “啊,文君一向准时。” 这倒是难得。 第二天一早,栩真就回到实验室。 已有学生闻风而来,在门外张望,手持签名册,希望看到文华就。 刚巧陆教授有事来找栩真,两人谈了一会儿要紧事。 背后听见一声咳嗽。 栩真抬起头来。 她看到程导演站在那里。 栩真笑着招呼,“几时来的?” 程女士说:“王博士,我给你介绍,这是文华就。” 栩真怔住,没想到大明星今天会出现。 程女士退后一步,栩真看清楚她身后的人。 那人高大英俊,神情有点困惑,衣着朴素,只穿一件白衬衫及蓝布裤,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 栩真忽然面红。 她从来没有那样仔细打量过一个人,觉得不好意思。 因为太有名气吧,她并没有接触过演艺明星。 文华就比想象中沉实,他见到她也深深吃一惊。 当导演说,“介绍一位美人给你”之际,他以为是玩笑。 大学讲师,一辈子住在象牙塔里,那肯定是古肃的老小姐,非常难说话。 没想到一转过身子来,他看到一个不折不扣的可人儿。 高佻身段,标准鹅蛋脸,大眼睛,最难得的是完全不修边幅,亦即是百分百天然美,没有刻意的发型,化妆以及衣饰。 她似参与许多户外活动,皮肤晒成金蜜色,健康,充满活力。 他对她几乎一见钟情,忽然感动,轻轻别转面孔。 历年见过那么多标致女子,只有这一位王博士叫他心折。 程导演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 文华就继续静静享受地欣赏王栩真。 她全不戴首饰,耳环、戒指、手链都没有,只得一只男装手表,穿着卡其衬衫与裤子,可是却仍保留一股形容不出的妩媚。 原来真正的美女毋需任何装饰。 程女士这时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快准备对稿,不是一直嚷着三小时就得走吗?” 文华就一下子涨红面孔。 栩真发觉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两名助理正在指挥工作人员,排场派头都不同普通人。 栩真心里说: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趁着他们做准备,栩真赶一赶功课。 她坐在私人手提电脑前,忙着把资料输入,混合记录。 一个人全神贯注工作的时候有种特殊的美态。 文华就深深被吸引着。 他身不由主走近王栩真。 栩真架着眼镜,凝视电脑荧幕,要隔一会儿才发觉他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真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磁力。 只听得他问:“咦,这些是什么?” 栩真说:“请坐,”把手上的照片递给他,“这些是空中拍摄的红外线多波段地质照片,红外线对一些辐射矿产特别敏感,往往可以清楚发现它们的轮廓,不过在相片上,森林是浅色的,水却是深色的,请看。” 文华就趋近去看。 摄影师举高了手提录像机,静静把他们对话的情形拍摄下来。 文华就问:“由专门飞机拍摄?” “不,是地球资源卫星。” 他啧啧称奇,眼界大开。 平时,身边人不是说唱片销路,戏份轻重,就是楼价上落,股票走势,或是谁与谁又闹桃色,哪个人已经走下坡,又某人将大红大紫等等,十分世俗。 忽然接触到一名科学家,令他精神一振。 栩真说下去,“卫星轨道近图形,由南至北绕地球运行,一天转十四圈,每隔廿五秒拍一张照片,每张照片范围是三万多平方公里。” 文华就站在身边,栩真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她惘然放下眼镜。 许久没有这种异样感觉,十六岁时第一次约会小男生也曾经这样微微震荡过。 她抬起头来。 “照片怎样传到地面?” “啊,卫星经过地面接收站,地下站用磁带记录讯号,经过电子处理,变成光学讯号,在感光材料上重新成象,这就是卫星相片。” 文华就上了一课。 导演问:“准备好没有,读稿在哪里?” 摄影师说:“导演,请来看片段。” 程女士过去一看,“咦,多自然。” “可不是,不如就采用这个方式。” 程女士抬起头,看到他们俩人喁喁细语,心中一动,“好,你看着办。” 摄影师说:“最后才拍一段两人对牢观众介绍节目。” “好主意。” 那边,文华就问:“你自幼立志做地质学家?” 栩真笑答:“是,最先吸引我的,是地球两极的磁场,那年我七岁。” 过一会儿,她也问文华就:“你呢?” 他苦笑,“我?我自幼的愿望是将来的生活素质可以好一点。” 栩真一怔,说不下去。 程女士过来,“小就,过来,有话同你说。” 文华就仍然十分尊重导演。 程女士似笑非笑地低声问:“着迷?” 文华就叹气。 程女士挪揄他:“这才发觉原来世上真有气质这回事?” 文华就无奈地颔首。 程女士十分同情他,“两个世界里的人,不要妄想。” 他不出声。 “你身家已以亿计,是行内状元,万中无一,切勿自寻烦恼。” 文华就想说话:“导演——” “她不适合你。” 文华就沉默。 助手拎着手提电话过来,“小就,刘俐俐找你。” 他说:“我不在。” 程女士拍拍他肩膀,“去读稿吧。” 他一本正经站到栩真面前,“请问王博士,为什么说,地壳时时刻刻都在活动?” 栩真哈一声笑出来,这点纯真令人心醉。 实验室外围观的人渐多,需要打发。 “稍后每人派发一张签名照片如何?现在请勿阻碍拍摄。” 栩真轻轻问:“时时被影迷盯着,可怎么生活呢?” 他笑答:“没有他们跟着,才不能生活呢。” 栩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十分平易近人。” 文华就说:“你也是。” 栩真笑:“我是普通人。” “同我一样。” 他们总是一样,千方百计成名之后,又想做回平常人。 “走红的滋味如何?” “非常好,我十分珍惜。” “那你会红很久。” “谢谢你。” 导演喊,“请到这边来。” 两人又拍摄了一个片断。 “你每天都在这实验室里工作?” 栩真答:“每天超过十二小时。” “有时也出去外勤吧。” “所以都晒焦了。”语气中却没有遗憾。 他搔搔头,“世上原来有这样的职业。” 栩真说:“各行各业,百行百业,我有一位朋友是潜水艇艇长,又有一位叔父是动物园管理员。” 文华就接上去:“还有诗人、画家、作曲家。” 助手探头过来、“小就,章老板找你。” “我不在。” 栩真笑:“原来真的可以自己说自己不在。” 文华就尴尬了。 栩真别转面孔,会不会太热络?当心造次。 有人斟了两杯热茶过来。 文华就递给她一杯。 “为什么叫你小就?” “十八岁入行。”原来如此。 “为什么叫你王博士?” “我十九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文华就也只得点点头,片刻他问:“博士会跳舞吗?” “会四步,还会玛克兰娜。” “我今晚八时来接你。” “你有我的地址?” “我会找得到。” 这时工作人员又大叫:“小就,打灯。” 他们最后拍摄的一段是这样的。 名歌星问地质学家:“地壳里为什么有各种各样的矿物?” 栩真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几乎忘记功课。 她终于说出正确答案。 导演喊:“大功告成!” 外边的歌迷一涌而入,有几个还是栩真的学生。 栩真避开他们,走入教务室。 陆教授笑说:“多么英俊的男子。” 栩真也笑,“小时候,母亲老是对我说;一个人的外表不要紧,美貌不是一切,内涵才最重要,可是现在才知道,长得好真占便宜。” “可是在说自己?” “我?我哪有资格。” 陆教授轻轻说:“选对象呢,还是同道中人好。” 栩真忽然大胆地与陆教授论及功课以外的事:“那么,恋爱呢?” 陆教授居然也一本正经答:“我不肯定,那一定是十分飘渺的感觉,忽来忽去,把握与否,看你自己的取舍。” 栩真在这方面象个小学生,“会受伤吗?” 陆教授笑,“生命苦短,光吃甜品,管它呢,豁出去算了。” 栩真骇笑,没想到陆教授有这样洒脱的一面。 傍晚没课,她回到宽敞的宿舍休息。 客厅忽然大得空洞,说话似有回音,栩真深深觉得寂寞,她好想快些赴约。 她更衣沐浴,打开衣橱,选了一件小小晚装黑裙子出来,挂在床边凝视。 今晚,要出去跳舞呢。 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竟盹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空颜色绚丽,上半截淡橘黄,下半截浅紫色,真是奇景。 栩真换上衣服。 没想到他那样准时,八时正门铃便响了。 栩真去开门,看到的是邻居小朋友。 “妈妈让我来借苹果醋。” 栩真进厨房去拎给她,“不用还了。” “谢谢。” 栩真也不觉失望,扭开电视看新闻。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这个时候,文华就正在录音。 他急躁地扯下耳筒摔到地下,“我不做了。” 助手看着他,“今晚一定要完工,哪怕做到天亮也得赶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要出去一会儿。” “你明知今晚没空,为何约人。” “你别理我。” “我不理还有谁可以理,跟了你十年,我是忠是奸,你心里明白。” 文华就颓然坐下。 助手轻轻说:“不是你的对象,不必浪费时间。” 这时,录音师报告说:“小就,俐俐来了。” 助手加一句:“俐俐会等你,俐俐是明白人。” 文华就说:“我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 助手举起双手,“你是大明星,你知道取舍。” 文华就伸脚去踢他。 半晌,他无奈地捧着头说:“你去代我推掉约会。” 一看时间,已经八时半。 助子不动声色,静静走到会客室打电话。 大学接线生已经下班,他为人机灵,搭到新闻处,当值人员查了半晌,才得到王栩真博士办公室号码,苦苦哀求,人家才把住宅电话给他。 这时,刘俐俐婀娜地过来纳罕地问:“这么扰攘,干什么?” 助手无余地苦笑。 电话响了。 栩真过去听,那边却是另外一个人。 “栩真,你忘了今日是冼光祖订婚宴?” 栩真一怔。 “大家都在等你,马上更衣来吧,打算介绍男朋友给你呢,那人来自美国麻省,同你一样,十多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栩真看看钟,只得说:“好,我马上来。” 她挂上电话,嗒然取过手袋,开门离去。 她关上门,电话铃又响,这次,她没听到。 文华就找到会客室来,“电话有无人听?” 助手耸耸肩,“也许,人家已经忘记你的约会。” “不会的。” 助手把电话给他,那边的录音机开动,的确是王博士的声音:“请留言,我一定尽快回复。” 文华就说:“她不会忘记。” “小就,醒醒,人家不打算赴约。” 录音师出来催促,“小就,最后一次。” 王宅的电话静止。 没有人留言。 栩真正驾车赴约,那是另外一个约会。 她惆怅地想,一定是听错了。 也许,人家只是问她可有兴趣跳舞,或者,说八时可能有空打电话来问她几时有空,不过是礼貌。 她定是误会了。 栩真到了冼家,门一开,大家哄然,“来了,来了,李衍文,快过来,给你介绍王栩真。” 这个约会,不是那个约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蓝这个颜色 蓝这个颜色: 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 我自幼认识他,他父亲是我父的老朋友,南下到香港,合股开了一间搪瓷厂,住楼上楼下,像两兄弟般,我母与徐母以姐妹相称,徐培南比我大一岁,徐母抱着他对正怀着我的母亲说:「如果是个女的,将来配给我们培南吧。」 这句话说了有廿五年了,每次想起来,我都认为是奇耻大辱。 母亲的思想落后,尚有指腹为婚的意识,端的不可思议,这么温柔端庄的女人,竟会有这种的概念,真令人心惊肉跳。 可惜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 幼时住在一幢房子里,大大的露台,站在拦杆边刚好看得见影树顶,满满的红花透着鹅黄色的花蕊,映得我的童年特别灿烂美丽。 童年可以更好,如果没有徐培南的话。 他自幼就长得很高大,比我大一岁多,便高我半个头,力气大,顽皮,爱玩自制的桠杈弹弓皮,吃着一记,足以令人流眼泪,我痛恨他。 在梯间碰见他,那一日便遭殃,不是拉我的辫子,便是扯我的裙子,还有水枪、木剑,各式各样的新式武器,一枝旧的钢笔落在他手中也会具威胁住,他可以用它来注满蓝墨水射向我最新的白校服。 我从没有见过似徐培南这样的泼皮。 直到上中学,他那种脾气仍然不改。我看到他便远远的避开,如见到瘟神般,他越发对我有兴趣,激发作弄我的动机。 有时候故意在梯间阻住我去路,有时候拿只沾满泥浆的篮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非使我皱眉头顿足他是不会满足的。 后来我也练出来了,我读了一本有关心理学的书,专家说,是有这种人的,极端的自卑,引起无比的自大狂,别人看他一眼,他便以为是瞧他不起,别人一眼都不看他,他也认为人家瞧不起他,于是做许多古怪的事来证明他与众不同,高人一等,徐培南一定是这种人。 母亲同我说:「培南只是顽皮,你则说得他似心理变态。」 他中学会考不及格,徐伯伯不得不把他送到美国去。 我不相信自己会转运。什么,脱离这魔头的手掌心?我兴奋得三日三夜难以入睡。 在我十五岁那年,徐培南被送往加利福尼亚。 我逃出生天。 十六岁,旧房子要拆,父亲与徐伯伯合资在九龙塘买一块小小的地皮,盖成一座两伙的小洋房,我们住甲座,徐家住乙座,两个门进出,我更乐,至少以后不必在梯间遇见徐培南,遭他荼毒。 徐蓝两家更加亲密,徐伯母只得徐培南这个宝贝,自他去远方留学以后,日子很孤寂,常联同母亲进出,找些正当娱乐,搓搓麻将。 而我,我在翌年考上港大,也在同一年.认识张元震。 几乎是一见钟情。 在偌大的壁球室中,他迎面走过来,我一抬头,便知道是他,错不了。 十七岁年轻的心咚咚的剧跳起来,平常顶随和的我也摆出少女的矜持,将自己最好的面向他展示。 半年之后,我们已成为同学眼中的情侣。 对这件事最遗憾的是徐伯母。 「志鹃有男朋友了?唉,都是培南没福气。」 哼,看那家的女儿晦气罢了。 张元震是每个少女的梦想男友。他高大英俊斯文,功课好,又擅运动,念的是工程,但对文学亦有研究,家境很好,只有两个姐姐,父亲有小生意,但不勉强他的志愿。他开得手好车,一直管接管送。 因为他的缘故,数年大学生活过得很愉快,只有甜蜜的回忆,除出暑假,当徐培南回来度假的时候。 不过我已长大,他很难刺激到我。我扳扑克面孔,当他透明。 徐伯母想约我们在一起,我一于婉拒,一点情面也不讲,她又感叹,「这两个孩子,怎么时辰八字不对似的。」 当然不对,我膝盖上最大的疤,使是骑脚踏车时,徐培南推我跌倒时摔的。 他这个人最触霉头。 暑假回来,我见过他,喇叭裤、长头发、花衬衫,走起路来,肩膀一耸一耸,装出一副黑人的音乐节奏,就差没单手拍一记手心,嘴里嚷「嗨,人。」 我念的是英国文学,胸中充满拜伦及雪莱,甚至是劳伦斯艾略特之清秀沉郁多愁,双目那容得徐培南这种俗物。 我见过他吃东西,左手抓一只巨型汉堡包,右手一瓶可乐,大口大口地喝,蕃茄酱自汉堡包中挤出来,滴在衣裳裤子,甚至是我们家新换的米色地毯上,亳无愧意……丑陋 我连正眼都不想看他一眼。 为着厌恶徐培南,联带疏远徐氏夫妇。 我已经长大,再也不比从前那么好欺侮。 元震是完全相反的一个男孩子,谢谢天。 他曾经问我,「那怪物是谁?」 「父亲朋友的儿子。」 「美国低级粗糙的一面他学齐了。」元震如此说。 「可不是。」 「他念什么科?」 「谁知道,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以后都没再提过徐培南。 搪瓷制成品被塑胶代替,小厂家的生意一落千丈,不过咱们徐蓝两家没有太大的开销,拿积蕃的利息出来挡一挡也就可以过去。 父亲老说:「什么叫做发财?我要求低,自认可以上岸了。」 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同事们都说大机构内都斗争很厉害,我却不觉得,也有说我闲话的人,什么她不在乎啦、家境太好做不长啦,君不见她日日司机送上班啦等等,我都一笑置之,不予受理,也许老板听在耳中会真的以为我心不在此,不推荐我升职,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矣。 元震决定往英国修硕士,他考取伦敦大学。我认为英国很适合他,他根本已经有那种气质,说话噤声,表情含蓄,永远低调子,穿衣服都只黑白灰三个颜色,再去到那种文明古国,相得益影。 当时不少同学说:「英国……没落了。」 元震说:「有自由有文化的国度是永远不会没落的。」 我觉得这句话说重了一点,我们不过是去学习,犯不着为外国人得罪自己人。 不过我原谅他,也许他不爱被人泼冷水。 大学中他并没行人多的知心朋友,他嫌他们肤浅、他们嫌他孤傲。 元震对于中国人的俗例很不以为然,除了过时过节,他都不大上我家的门。 我却欣赏这种气质。 时间过得真快,他进伦大已经有两年。暑假我去看过他一次,他并没有回来,修硕士不过需时两年,何必劳碌。 去年我们在欧洲逛了一个月,简直乐不思蜀。 这是我第二次去欧洲。 第一次年纪太小,当年十四岁,跟旅行团去见识,走马看花,不懂得欣赏,去年才真被欧洲吸引住,一直对那边的风土人情不能忘怀。 下班开信箱,元震的信落出来,我快乐地打开,边读边按门铃。 母亲来开门,见是我,立刻说,「培南回来了。」 「谁?」我拾起头来。 「徐培南。」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徐培南。」我说。 「这我们都知道,」母亲苦口婆心,「但到底是世交呢,今夜徐伯母请客,你说什么都要去。」 「他年年回来好几次,如果真要吃,挣死都有份。」 「志鹃。」 「说我不舒服。」我立刻皱起眉头,「今日上司无理取闹,害得我胃气疼。」 「志鹃。」 我笑,推妈妈一下。 「人家回来不走了,在找工作做。」她补一句。 「那更好,吃饭的机会多着。」 「你自己说的,下回请的时候,你可不能不到。」 是是是。先敷衍了再说。 我躺到床上细阅元震的信。 徐伯母过来寒暄,我装作没听见。 走过我的房门,我听见她说:「志鹃这份工作顶辛苦,可不可以换份较为轻松的,身体要紧。」 母亲答:「她说没有比这份工作更轻松的了,她一些女同学要熬到六点半才收工,都捱出胃病来。」 徐伯母诧异他说:「为什么不结婚?嫁人好休息。」 我听得既好气又好笑。她这副何不食肉糜的口气实在太天真,结婚同休息有什么关系?我亲眼见多少蹒跚的孕妇挤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浮肿着面孔支持着去赚一份月薪,肚皮涨得可以看见胎儿在其中抖动,她们的丈夫在什么地方?也许他们是相爱的,但他帮不到她,是以她还得靠自己力气来应付生活。 徐伯母说:「我们两家如果能够把他们拉在一起,是必更加亲密。」 我叹口气,还不够亲密吗,厂是两份的,屋子也夹住,还要成亲戚,好一桌吃饭? 幸亏妈妈说;「时间到了,我们去吧。」 待他们去后,我打长途电话给元震。 他刚巧起床,说,「志鹃,太贵了,写信不是更好,你又没急事。」 「想听听你声音。」 「冷得发抖。」 「有没有人收你做搏土?」 「有好消息马上告诉你。」 「当然。」 「再见,志鹃。」 我挂上电话。 元震越来越犹太。做学生,节省也是应该的。 我独自安乐半日,把电视机声浪开得很大,用遥控器乱转台,似个孩子般当它是的玩具。 十点钟他们就回来了。 我打开房门,「好玩吗?」 父亲说:「培南起码胖了十公斤,块头好大。」 我心中嘟哝,猪猡,毫无疑问,他现在长得像猪猡。 母亲说,「他非常开朗活泼,打算帮他父亲发展事业,是个孝顺儿子。」 「好得很,我很替徐伯伯高兴。」 「我们下星期回请徐家。」母亲说。 「你们都天天见面,还请来请去干什么?」 「人家想见你。」 「见我作甚。」 「志鹃。」 我说,「好好好。」 父亲讲下去,「没想到培南留了把胡髭。」 母亲回答,「他会剃掉的。」 我不禁有点好奇心,这个人,到底搞成怎么样子?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一早我赶上班,到停车场去取车子,迎面撞来一个状若大猩猩般的动物,他叫我,「蓝志鹃。」 我退后一步,瞪着他。 但见他一头长而卷曲的头发,连着一脸的胡髭,只看得见两只眼睛,身上一件破汗衫,他若配条牛仔裤也罢,偏偏他穿条军装短裤,露着两条飞毛腿,足蹬一双凉鞋,也不穿袜子。 目睹这般奇景,我不惊反笑。 徐培南,这不是徐培南湄有谁呢。 他足足比我高大半个头,又胖了不少,挡在我面前,我无法走到车子前。 「蓝志鹃。」他热情的伸出手,「你好。」 我并没有与他握手,我说:「我已经迟到了。」 他两手撑着腰,「依然冷若冰霜,嗳?」 敬鬼神而远之,我匆匆登车而去。 真难为徐伯伯,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公司里的小朱把头探过来惯性地同我搭讪。 他在这两年一直对我有意思,有意无意,半友半侣地表示好感。 「男朋友几时回来,快过年了。」他说。 他不知自什么他方听来许许多多闲话,有些真,有些假,我一概同他来个否认。 「什么男友,」我微笑,「打什么他方来,从什么他方去?」 「志鹃,他在英国是不是?」 「谁没有朋友在英美。」 「既然不是特别的朋友,几天假期,我可否约你?」 我说,「看到什么地方去。我不想再上舞会,吃个西餐,跳只舞,团皱了衣裳回来。亦不欲到戏院挤着看场电影,你说,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小朱呆住,又补上个笑容,「你待我想想、二十一号留给我,行不行?」 「待我想想。」 小朱欢天喜地的去了。 隔壁的林小姐燃起枝烟,慢条斯理的答,「到底是年轻的好,象我们,谁也不开口。」声音中带丝仓凉。 「我也不过只有小朱来约,故此特地吊他胃口。」 林小姐嗤一声笑出来:「志鹃,你就是这点可爱。」 我温和的说,「你眼角高,不肯同这些人出去玩。」 「年纪大了。」她按熄香烟。 我连忙说:「人家说有味道的女性,便是你了。」 「没有青春,也只得有味道:酸、苦、辣。」 「我同你共度新年如何。」我说。 「得了,志鹃。」她感激地拍拍我肩膀,「我小时候,也有人追,那时候的男孩子追人,真能把异性追得透不过气,那时候的女孩子,到底矜贵点。」 她开始怀旧。 其实林小姐并不老,三十多岁,只是她感情生活不愉快,经济情况又不那么好,是以有种委屈与沧桑,特别憔悴。 写字楼里总共那么几个单身汉,都比她小一截,又特别孩子气,不要说一向不睬她,要是忽然对她表示好感,那才更惶恐呢。 「你打算怎么过年?」她问我。 「我?」我想一想,「买件礼物送给自己,酬劳自己劳苦功高。还有,在家看电视,陪爸爸妈妈。」 「不跟小朱出去?」 「不去了,最怕做人节日女友,穿的戴的全是自己的,被他搂搂抱抱,日后水洗不消,更怕他们借酒装疯。」 「不怕寂寞?」 我摇摇头。 「等男朋友回来?」林小姐问。 我坦白说:「我也不是那么痴情的人,他回不回来我都自有打算,不过我一直没有遇到比他更好的。」 林小姐凝视我,「这就不是恋爱。」 我抢着说,「当然是恋爱。恋爱也有现智与不理智。不理智那种类型牺牲太多 ,彷佛还债似的,一点美感也没有。」 「你们这一代真聪明。」她慨叹。 我用手搭住她的肩膀,「还不是自你们惨痛的教训那里学的乖。」 林小姐拍拍我的手,「你真爽快。」 「你对我好才真,一点没有看不起我们年幼无知。」 她爽朗的笑起来。 「说真的,林小姐,我们欢度佳节如何?」 「谢谢你,你管你去吧。」 也许她有秘密情人。 也许情人是我们大老板也说不定。 我立即转肽,「那么我再与你通电话。」 人到了三十多岁,益发难找对象,异性都已成婚,要来往也得偷偷摸摸,林小姐可能有类似苦衷。 小朱并没有特别的节目,他邀我去游艇派对。 我摇摇头,这么冷,海风飕飕、劲得很、半边脸都吹麻,还去坐船,况且又是借坐,主人是谁还摸不清楚,一上到甲板便听天由命,不知何日返家乡,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太可怕。 一个人的前途要握在自己手中,绝不可能依赖任何人。 小朱苦苦哀求,「你要到什么地方?此刻买飞机票还来得及,要不要出去玩?」 不能同他去。 同他去过旅行,回来就完蛋。 我说:「小朱,你去找别人吧。」 他悻悻的走开。可以想象,五年之后,倘若我还没有嫁出去,或是嫁的人不如他,或是他忽然抖起来,娶到漂亮的妻室,他会怎么样的蔑视我以求报复。 就这样便种下仇敌,人生充满陷阱。 小朱怨得我要死,那是一定的事。 我本想跑到百货公司去选件名贵礼品,向他赔罪,后来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第一,生活中没有对头人,大失趣味。第二,他收到我的礼物,倘若误会,又是难过。第三,荷包不争气,省点算了。 下班回家,看到徐培南在停车场上练球。 只他一个人,但是扑来扑去,各用左手右手反身转弯抹角他把球抛入架中。 他在玩篮球。 只穿一条短裤,满头大汗,身手活跃得似灵长类动物,跳藤闪跃,把精力发挥至淋漓尽致。 我看了很久,他没有发觉,及至我掏锁匙的时候,他才转身,见是我,一脱手,「呼」地一声,把一只大篮球抛过来。 须是他的惯技。 十五年前我会害怕地躲开、尖叫、蹬足。但今年是什么岁数,我岂会再怕一只球 当下我眼不眨,面色木然,那个球并没有击中我,在我脸旁擦过,撞在墙上,路到地下,弹回他脚旁,被他伸手拍两拍,挟在腋下。 他玩球真有一手,对付女人的手段不知如何。 「你好吗。」他说。 我己打开大门,「好得很,谢谢你。」 「今天晚上,你们家请吃饭。」 「是吗。」 「就在府上,我最爱吃你们家的素鸡。」 「那么多吃点。」 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看着我笑,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他五官都埋在胡须丛里,只有一双眼睛,闪闪生光。 身上被汗浸透,发散出一股味道,臭不是臭,香当然更不是香,闻在鼻中,有股异样的感觉。 我定一定神,同他说:「希望你穿好衣裳来。」 我进屋子,放下钥匙,只见茶几上放着一大盆白色的香花,芳香扑鼻,可见是要请客了。 父亲拿着照相机出来,「来,志鹃,我同你拍照,剩下几张底片,要拿去冲。」 我坐在花前。 「摆个姿势呀。」 我笑,「快拍,笑僵了。」 母亲看到,「好一幅家庭欢乐图。」 我说:「那时候母亲要是多生几个我就好了。」 她哗然 ,「就你一个已花尽我半生心血。」 「有弟妹到底热闹点。」 父亲很有兴趣,「是吗,志鹃,你希望有弟妹,你喜欢孩子?」 「自然,现在回到家中多么冷清。」 母亲说,「有你在我不觉得,你嫁怕会差些。」 父亲搭腔:「现在都晚婚。」 我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与我何尤哉。」 「去你的。」母亲说。 真的,每天八点钟出门,赶去一个没窗户的写字间工作,中午多数吃饭盒子算数,要到下午六时正才可以落楼重见天日。 你说,还有什么时间来讨好男性,遇见有缘人,三两次约会速战速决尚可,再拖下去,饭都不用吃了。 有好几次累得我浸在浴缸中,暖洋洋,香喷喷,灵魂都几乎要离壳而去,驾返瑶池。 这与薪水无关,收入并不重要,即使坐在屋中,每日陪母亲插花养鱼,家中也不会嫌我,但那样就成为废人,女性存在价值回归五十年前,不值一文。 任何工作都为社会服务,一个人,没有责任在身,便失去美感,财产再多,衣饰再名贵,一点作用都没有,我坚信劳动是美态的发动机。 意外的是,一份工作可以忙得连上洗手间的工夫都没有,大瓶胃药搁在台前,一不舒服便吃一颗,如吃草豆般,人人如此,不以为奇。副作用?什么副作用,小朱说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地活到一百岁,老友们都捱得魂归极乐了,单单剩下他一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母亲老说我疯狂,大概也同徐伯母发过怨言,我不去睬她。 潮流如此。凡人只得随波逐流,否则社会如何繁荣。 每次看到懒洋洋的名士,如徐培南之类,心底便纳罕,他自以为无损于人,他有自由选择生活方式,却不知整个社会是拉上补下,人人吟诗作对,啥人去建地下铁路。 徐培南这次学成归来,恐伯会享好一阵子的福,想真了,他一辈子坦荡荡,永远把快乐建造在别人痛苦上头,不能占大便宜,扔只脏球过来,吓人一跳也是好的。 母亲问:「你发呆干什么,快去换件衣裳,客人要来了。」 我如梦初醒,「我要去躺一躺,腰酸背痛。」 「培南要来了。」 「不行,邓主席来也这么说。」 我回房去。 母亲不以为然,「捱得这么憔悴,又不为吃又不为穿,到底是不是有被虐狂呢。」 我偷偷的笑。 「一早应结婚生子了。」 哈哈哈。 嫁予徐培南,那才好呢,连服装费都省下。 我睡着了。 母亲使劲推我,「志鹃,你太不合作,叫大人为难,客人己到,你还躺在床上。」 我连眼皮都挣不开。 「徐伯母问你在什么他方,我说你在换衣服。」 「啊是,我换衣服,好好好。」 「你倦得这样,我看着心痛。」 「刚升级加薪水。」 「是,加了两千块,刚够你父亲买尾锦鲤,还不是名种的呢。」 「话不是这么说。」 我关上浴室门,浑身用滚烫的热水淋浴,肌肉总算活动起来。 湿头发没法处置,梳一条马尾巴。 我还是化了淡妆穿好套装鞋袜才出去见客的。 徐培南穿运动服。 他居然外套也不穿就上门来登堂入室。 正坐在我家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大嚼硬壳果,果肉碎纷纷落在新的地毯上。 一只球鞋已脱离他的脚,他屈着一只脚,把另一条腿压着这只脚,与我父谈得口沫横飞,简直如平辈一般。 嚼得累了,取起啤酒罐使对牢嘴啜。明明有玻璃杯在茶几上,他偏偏不用,这个人不可思议。 而我父居然也不以为忤,津津有味地与他表演相见欢。 我冷冷的看看他不出声。 徐伯母拉住我,「志鹃,好久不见。」 我称呼她。 「打扮得真漂亮。」她啧啧声,「真懂得穿衣服。」 「哪里。」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你妈好福气,有你陪伴她身旁。你看培南,才回来,又想走。」 咦,好消息,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什么地方的生物学协会叫他到什么珊瑚礁去研究那里的一种什么贝壳。」 一连串什么,我倒好奇起来。 我问:「他在美国念什么?」 「海洋生物。」 啊。没想到。 我以为他是画家,要不就是诗人。 徐伯母说,「我不让他去,象什么话,非得过完农历年才准出发。」 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他研究太空生物也勾不起我的兴趣。 只听得他同我父说:「……幽浮这样东西是肯定存在的,我们要以开放的头脑去尽量接受,可惜我不做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不然多么有趣。」 母亲说.「开饭了。」 徐培南过来饭桌一看,搓着手说:「好极好极,我要一杯可乐加碎冰。」 把我家当快餐店。 他一眼看到我的饭碗:「蓝志鹃,你只吃三口饭?如何维持生命?」 我不去睬他。 父亲说:「他食量小。」 徐伯伯也说:「都市女孩子怕胖。」 他说:「你没见美国女孩子,要不就一百公斤,像只犀牛,要不拚命节食,每天只吃一条芹菜。」 徐伯母皱起眉头,「真是的,刚刚解放缠脚又这样自虐。」 我没有意见,三分钟吃完半碗饭,喝一口汤,就坐着陪客。 徐培南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我相信他有本事把任何地方当家乡。 他有什么所谓,烂塌塌,什么地方躺不下去,泥沼、垃圾、荒山、野岭,都有归属感,什么都能吃,只要饱肚便行,蝗虫蚂蚁蚕蛹都难不倒他,多么好,世界末日到了,他将是最后一个生存者。 我微笑起来。 猛地抬头,倒是看到一双晶光闪闪的眼睛盯着我。 我连忙收赦笑容,一本正经。 他大概知道我在腹诽他。 门铃响,我说:「我去。」 打开大门,外头站着个肤色古铜、大眼睛、紫色嘴唇的女郎,三个骨大花裤子,白竖领衬衫,十分醒目,这种打扮永不过时,只是视人而异,她当然穿得好看,因为青春。 我知道她找错门。 我说,「我们姓蓝。」 「我找徐培南。」她笑着用美国口音的英语说。 我扬起一条眼眉。她,徐培南?完全不合逻辑。 找仍然很客气,「请进来。」 她活泼地说声谢。 「大胡子……」她叫他。 徐培南动作灵活,一头大猩猩般跳出来。 「来来来,我们吃饭,你要不要坐下?」他扯着女郎的手。 他变成主人了。 母亲连忙吩咐加碗筷。 那个女孩子也不客气,不顾三七二十一,挤在徐培南的身边。 我退至客厅,坐在一角怔怔的想:这就是代沟,差数年就是数年,人家十八廿二,可以不拘小节,胡乱装天真便在陌生人家中熟络起来、我可不行,我已经到达做淑女的年龄,断不能黄熟梅子卖青。 再想下去,时光倒退,早在十五岁时我亦是个小大人。 这是性格使然,与年龄无关,我找借口安慰自己。有多少女人到三十岁还是名老十三点,我一向老成持重。 徐伯母过来我身边坐下,讪讪的说:「培南真是,哪里来的一个朋友,找到这里来。」 我没说什么。 那边传来响亮的笑声。 我同徐伯母说:「请喝茶,这碧螺春还不错。」 徐伯母怪闷地说,「那位小姐不知是何方神圣。」 我笑:「别担心,徐培南会得照顾他自己。」 话还没说完,他拉着女友的手过来,「红羽毛想知道什么地方卖松石首饰。」 红羽毛?我作个询问的神色。 徐伯母的表情更诧异。 徐培南笑,「她是印第安红人,怎么,你们没发觉?是正宗的美国人呢。」 徐伯母脸色发绿,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忍着笑,红羽毛的父亲大概叫坐着的熊人,她的母亲叫温柔母牛,她兄长叫紫色闪电,印第安名字充满想象力。 他有红人女友!真的天下大同起来了。 徐培南永远带来惊奇,他绝不肯好好的做一个普通人。 我招呼红羽毛,「来,吃些巧克力,不要客气,要咖啡吗。我知道国货公司里有最好的松石,听说松石上有黑纹比较矜贵,是不是?」 我没有做作,我是真诚的。 红羽毛也坦诚得可爱,与我异常亲密,说长道短。 这次来到东方,真是情深款款。 徐培南真有一手,叫人家自那么远的地方追到本市来。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 元震才不高兴无端端搭长途飞机,为我也不行。 这是天生的福气.不由你不羡慕。 红羽毛的五官长得很趣致,褐色皮肤配松石与珊瑚最好看,身材当然更加没话说,话虽如此,娶回来做媳妇又是另外一件事,是以我们越谈得欢畅,徐氏夫妇的面色越是灰败。 我想劝他们:红人也就算了,看上去与亚细亚种差不多,黑人就不大妙了,徐培南有什么做不出来。 门铃又响。 母亲强笑道:「什么人。」 「我来。」 一位开门,嘿,人可齐了,是小朱。 我问:「你来干什么?」 很明显地,他喝了几杯啤酒,醉是末醉,胆子却比往日大了数倍。 他答:「我来看你。」 「我父母在此,你规矩点,一失态,下次就不用来了。」 他受宠若惊,「是是是,志鹃,一切听你的。」 「你路过?」我带他进屋。 「不,」他低声说,「我在屋外守了近一小时,不敢进来,我知道你有客人。」 我有点感动,「吃饭没有?」 「没有。」 「我叫佣人下个面给你。」 我把小朱介绍给屋里每一个人。 两对父母呆住,他们一心一意想要把儿女拉在一起,没想到年径人各自有异性朋友到访,场面复杂异常,这点亲上加亲的好事当然前途灰暗。 我陪小朱吃面,他很高兴.为这意外之喜庆幸。 我轻声说:「下次别这么傻,大家同事数载,兄弟姊妹一样,耍什么把戏。」 「我家有两兄两妹,我才不要同你做同胞手足。」 「小朱。」 「你肯正眼看我,我已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别肉麻。」 小朱仍然穿着白天那套西装,他样貌清秀,比起徐培南,怎么都较为端正。 徐培南过来说,「明天我们去喝一杯,你俩要不要同来。」 我原本要推辞,但忽然看到他眼中大有嘲弄之色。幼时受他逼迫的怒气突然重现,我竟接受他的激将法,淡淡的问小朱:「你有兴趣吗?」 幸亏小朱非常合作,并没有脱口答应,居然还哦了一声,「让我想一想,明日,好吧,我们推掉英美广告公司的酒会。在什么地方等?」 真没想到小朱的演技这么超脱,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我扬声,「我们有事出去一下,明天准时见。」 也不管老人家们反对,拖起小朱避席。 他问,「去什么他方?」 「随便哪里。」 「那人是谁?」 我不答。 「是你父母看中的乘龙快婿,替你拉拢,而你却嫌他烦,是不是?」 「只猜中一半,他嫌我烦,预先叫了女友来挡驾。」 「咦,我岂不是来得及时?」他笑。 「替我挽回一点面子。」我并不在乎面子大神,但今次却有点乐。 「他可知你有位张先生在英国?」 忽然之间我很萧索,反问:「什么张先生?」 「张元震。」小朱说。 他倒是有路边社消息。我仍然不承认,「那是个很普通的朋友。」 「同我一样?」小朱微笑。 「我同你还比较亲热。你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岂还真流行男友在外国留学,女友在本市痴痴地等。」 「人家都那么说。」 「人家知道什么。来,陪我到山顶去吃杯茶。」 「下雨呢。」 「就是要他下雨。」 小朱还不明白。这也是我无法与他沟通的原因。我也并不是浪漫得欲仙欲死,成日似为一朵花一滴水感慨万千的那种女人,但象小朱这般铁心心肠,倒也少有,一切生活情趣他都不能够领略,如水过鸭背,同这种人在一起,是很沉闷的。 当下在山顶他问了许多问题,包接「你不怕湿气」、「冷不冷」、「咖啡水准是否差过丽晶」、「你也忘了带伞」、「太静,不知是否有警察巡逻」等等。 终于我放弃,我说,「回去吧。」你不能说我不加以尝试去发掘新的异性朋友。 他如释重负。 我看得很清楚,我完全不明为什么他要追求我,我肯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有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 回到家当然已经曲终人散,徐家诸色人等已经都去,女佣人正会收拾残局。 徐培南最使我无味。 幼时大家一起玩弹子,我输了三颗,不肯认账,大家正在争,而任何游戏,趣味正在争的时候,偏偏徐培南会得带头说,「把弹子还给她,不稀罕她,不同她争,不同她玩。」 我在发呆,他已把弹子自地上拾起,强塞在我手中,喝声「走!」害得我大哭。 今夜我又有类似的感觉。 我将永远是他手下败将,唯一可以做的是不与他斗,不出牌便没有胜负。 我深深叹息一声。 母亲听见,出声道:「可不是,好好一顿饭,被那不识趣的小子搞得乱七八糟。」 「我早说不要去理他。」 父亲说:「谁猜得到他会带红番上门来。」 我学着徐培南的声音:「……幽浮这样东西,是肯定存在的。」 「见他的大头鬼。」父亲说 「忘记他。」我说。 「徐氏夫妇才悲哀呢。」母亲说。 「别人的悲哀不是我们的悲哀。」我挤挤眼睛。 父亲问:「适才那个是你同事?」 我不出声。 「看样子也未有资格做你的对象。」他唠叨。 我说:「你说得不错,他只是普通的同事。」 「别对人家太好,引起人家的误会。」 我开始明白为何女同事们纷纷搬离家中,去到比较简陋狭窄的公寓,为着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 花枝招展的出去,他们问你同啥个人去白相,此人有无可能托付终身,别玩得身败名裂才好。 坐在家中不动,他们又急得团团转,怎么搞的,人人都嫁得风光,单单咱们家女儿成为跳楼货。 真得搬出去,千祈莫拖累家声。 我觉得很累。 第二日面孔有点浮肿,小朱对我自然格外留神,嘘寒问暖。 「别忘了我们有约会。」 「约会?」 「嗳,同你朋友一起喝几杯,你忘了?」 「啊是,真亏他那么客气。」 小朱向我埋怨,「人家约你做那么普通的事,你就答应了,我约你吧,即使上月球,你恐怕也说没空,你到底希望怎么样?」 我自累累的公文夹子里抬起头,惨白的笑,「你会不会化身成为印第安纳肿斯博士? 每天早上,总是奇怪怎么才会捱过那八小时,不过时间总是会过的,每日照样的下班。 小朱过来接我下楼。 「是哪一间酒吧?」我问。 「跟住我。」 徐培南与红羽毛比我们早到。 红羽毛在额前缚根细珠子编织的彩带,在脑后插条羽毛,正式印第安装扮。 徐培南一身牛仔布衫裤,粗犷豪迈是他的本色,不必细表,喝起啤酒,如牛饮水,无穷无尽可以继续下去。 红羽毛对他很倾心,他把她安置在青年会宿舍,不住劝她返回祖国,对她并不领情。 我叫了黑啤酒,空肚子,半品脱之后,已经有点意思,一味用手撑着腮,不想动。 小朱建议一起去吃晚饭,我实在没胃口。急急推辞。 徐培南说:「这样吧,小朱,你送红羽毛,我同蓝志鹃走,大家都顺路。」 什么都为着省事省力。 小朱也没有坚持,一味问:「你不介意吧,志鹃?」 我笑咪咪说:「没关系。」 在门口分手,徐培南问我:「有点饿了吧。」 我点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东西,来。」 「什么地方?」 「我已约好朋友,跟着来,包管你大快朵颐。」 我以为有哪一个巴黎名厨来到贵境,谁知他一带把我带到潮州大牌档,他的朋友小蔡早已在那里等他,叫了一桌了的菜,还陆续有来。 全是海产,炒得香喷喷,空气漫满蒜与椒的浓味,但我没有劲筷。 两个穿短衣的伙计正蹲在一角洗碗,那桶水叫人见之胃口立减。谁怕死呢,做人总是要死的,但吃苦就不必了,为了一碟炒蚬而中毒,在医院躺上十天八天,实在滑稽。》 我的酒意已去,又找不到洗手间,坐立不安,又没兴趣用竹签桃出东风螺来吃,很得罪了这位蔡先牛。他一边空口嚼着指天椒,一边说:「有种人一辈子住在象牙塔中,不知损失了什么。」 『 这种人当然是我。 我微笑。 他与徐培南区是一对,不羁是为潇洒,小心是为狷介,我们的价值观念在两 个不同的世界里。 他说完之后,狠狠挟着生的鲩鱼皮塞进嘴里,满满一水杯加饭酒一下子喝个干净,抗议我这种没有生活情趣的女人的存在。 奇怪,我嫌小朱,他们也嫌我。 我是不该来的,身后开了火锅在炒面点,所有的油烟全为我的凯斯咪羊毛衫所吸收。 真不值,一时不察,又上大当。 「来,」徐培南说,「吃点蚝仔粥,毒不死的。」 他先取过碗,大声地夸张地,素落索落的喝几口,表示并没有蒙汗药。 我只得顺意喝了两口。 徐培南徐培南,你总不放过我,又被你陷害。 小蔡说;「送那妞儿回家,培南,我们去找卫君出来继续喝。」 我如皇恩大赦,连忙起来,「我自己回家即可,不必劳驾。」 小蔡大乐,立刻站起来与我握手道别,我也不再去看徐培南,挥手叫了街车便跳上去。 我并没有委屈的感觉,我不该试得太辛苦,有些人是根本不能做朋友的。 车子停在家门口,我付了车资,突觉胃抽错搐,便呕吐起来。 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吓得我跳起来,屋漏兼夜雨,莫非是劫匪。 我抬头一看,是徐培南,我拂开他的手。 「怎么了?」 「明天见。」我伸手按门铃。 「要不看医生?」 「不用。」 女佣替我开门,我抢进房去,父母在身后追着来问。我关上门,拒绝他们的热情。 我无恙。 小朱一有机会便告诉我,他同红羽毛开始约会。 他说她很寂寞很可怜,路途遥遥到东方来,人家不予受理,他见义勇为,救美女脱险境,也是很应该的。 我错愕的说:「我以为你是我裙下不贰之臣。」 他立刻理直气肚的说:「但是你不爱我。」 我笑,打蛇随棍上,「祝你幸福。」 他会的,不需旁人但心,千里姻缘一线牵,红羽毛认识徐培南,找到这里来,不外是为着成全小朱。而小朱之跟在我身边,是上天安排他藉此与红羽毛接触。我与徐培南在这件事上都是配角。 这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张元震在外国一概不理,什么都不想知道,那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只听见小朱说过:「张先生也该回来了吧。」 我想说:「不,他不回来,我要缠住你。」又怕朱小生真的会相信。我受过教训,话不可以乱说。 有一次老同学叙旧完毕,顺路的叫一部车回家,同车一位女士当我生麻风,不但坐得远远,且不愿交谈,我挖空心思找题材敷衍她,「住哪里?」「隔壁玉兰路。」 我脱口说:「那倒好,有空到你处坐。」谁知她惊赅莫名,双手乱摆,「我就要搬了,我就要搬了。」 许社长请客我还没去呢。她不知何故但心事。 不过这个之后我就少应酬少说笑。 小朱调转头来安慰我,「张先生回来,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只是微笑,现在他调转头要甩掉我。 徐伯母来邀请我去露营。 「是培南主办的,你不如也参加,都是年轻人,假期不寂寞。培南同那个红番女子,不过是普通朋友,志鹃,我那查清楚了。」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摇过来又摇过去。小孩子有事求大人的时候,常常有这个动作。 露营?想起来都发抖。 我还去露营?那是十二岁到十九岁半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光是洗隐形眼镜的药水与工具就一大堆,怎么离得开豪华住宅,别开这种玩笑。 也难怪徐培南及小蔡先生要瞧不起我。 连出去开半朝会都觉得辛苦,因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或许真到灾难期,会得庄敬自强,但现在我得储蓄我的精力。 我与徐培南无法走得拢。 我打一个呵欠,虽然用手掩着面孔,徐伯母也看得出来。 徐伯母失望了,但仍然没有放开我的手。 她说:「志鹃,你知道徐家姆妈一直喜欢你。」 「我知道,」我说:「我自小知道。」 「现在象你这样斯文端庄的女孩子极少,外头那些近三十岁的女人,都还疯疯癫癫的满山跑,叫人吃不消。」 我莞尔。令郎也是呀,我心想,徐伯母,何必单挑别人眼中之剌呢,令郎也届而立之年,为何还似野孩子。 我说:「我是老派,妈把我教僵掉了。」 「她有家教,我及她十分一就好了。」 「徐伯母你不必担心。今日搓不搓牌?」 「嗳,待我去找搭子。」徐伯母的注意力边转移。 从前我最讨厌麻将牌,现在觉得这个玩意儿有点意思,女人只要坐在牌桌面前,省却不少烦恼。 我说,「我替你们去买点心水果,我知道徐伯母爱吃栗子蛋糕。」 「是是是。」她说。 我特地开车出去,在酒店的糕饼店轮对做孝顺女儿。身后排着个说英文的唐人女,叽哩呱拉,我借眼角瞄一瞄,只见她圆圆一张鹅蛋脸,穿着时髦的,肩膊垫得如盔甲般的白貂皮短大衣,下面一条黑尼龙长裤却又如第二层皮肤似紧紧黏在腿上。 哗,衣不惊人死不休。 谁,是谁? 这种夸张的女人本市并不多,只见她十指尖尖,搽着茶色指甲油,嘴上配淡色唇膏,正是巴黎时装杂志上最新打扮。 只听得她叫道;「培南,过来,培南。」 我即时扬起一道眉,此培南不是彼培南吧,只是她唤人名如唤一条小狗,倒希望正是徐培南。 再没修养我也微微侧过头去看,哎呀,可乐得我开了花,那大胡髭不是我那徐培南是啥人,哦原来他也有这一天,原来他也得受女人支配。 他当然也看见我。 「蓝志鹃。」他倒是有勇气同我打招呼。 那时髦女立刻起戒心,一只手圈在徐培南手臂中,看着我。 徐培南同我说,「蓝志鹃,到什么他方去?」 「回家。令堂同家母在搓牌。」 「啊,我也去。」他居然这酸说。 我灵光一闪,这家伙,居然靠我来脱身,自己吃不消,要跟我走? 「不,」我说得不知多么坚决,「我不准你去。」 他一呆,「我看我母亲,怎么不能去?」 「你自己叫车,不关我事。」 我别转头,买了蛋糕就走。 多么孩子气,多么幼稚,多么荒唐,但是我不后悔这么做,对于徐培南这种人,演技太含蓄是不行的,非得枪对枪,箭对箭不可。 我第一次收起淑女格局,与他斗争。 我期着车子回来,他比我更早坐在客厅当中。 一见我他便搓着手站起来,「幸亏你救我。」 他的女伴都穿皮裘了,他还是破布裤一族,牛仔裤自然是烂的好看,但他那条实在破得似叫化子,有几处裂得肉帛相见。 我支持不住。 当下瞪他一眼,「你别表演得像大情人,不胜女人骚扰,用我来做挡箭牌,小心你的嘴巴,你同人说些什么?」 「我说你是我表妹,今天家里有大人生日。」他笑嘻嘻地。 「贼秃。」 他笑意更浓,胡髭耸动,他这种表情使我想起小阿飞在路边勾搭女人,「妹妹,你不睬我也骂骂我。」 「不准借我的名去招摇撞骗。」我严重的警告他。 他半躺在沙发上,非常得意,正在抖动一条腿。 我怒火中烧,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趁着这个美好的星期日下午,激烈地自盒出栗子蛋糕,右手抓住他的头发,左手朝他面孔上糊过去。 一向只有他朝我动手,这次我突然控制了他,他失措,没有反抗,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岂有此理,非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把蛋糕在他面孔上旋两旋,方才松手,一时间奶油、糕屑落了一他,他毛发上都是蛋糕,失声大叫起来,在搓牌的伯母们纷纷赶出来看热闹,不知发生什么事。 没想到徐培南会跟着大笑起来,呵哈呵哈,声震屋瓦,笑得伯母们手足无措。 一时间冲动招致无限损失,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明白过来。沙发与地毯都要叫专人来洗,徐伯母的表情惊恐得不能置信,我一生的清誉毁于一旦。 我根本不敢出来见人。 幸亏张元震回来了。 很突然,在周一晚上他忽然打电话过来。 「找蓝志鹃。」 「元震?」 「也只有你才认得我的声音。」他说得很苦涩。 「元震,怎么了?」 「我后天飞机回来。」 我愕然,但一向没有追问的习惯。「要不要接飞机?」 「不用,到家我会与你联络。」 「到时再谈。」他放下电话。 我知道他有烦恼。 有一年未见了。 当我同林小姐说,我没有见过比元震更好的男子,是真的。 这么些年,我不再是小女孩子,意志力坚定,见识增广,但是看到张元震,仍然为之倾倒。 他天生有股书卷气,一件名贵的厚呢大大穿得略旧,更有味道。 看到我微微一笑,象是有什么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似的。 我说:「元震,欢迎回来。」 我与他轻轻拥抱。 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斯文含蓄,并无越礼之处,故此没有上演肉麻镜头。 「志鹃,你比任何时候都漂亮。」 「谢谢你。」 「对我突然回来,没有疑心?」 「你总有你的理由,不必向我交待。」 「我想找工作做。」 「好得很。」 徐伯母见过张元震后,说她认了命。「是要比咱们培南登对得多。」她说。 同时母亲说:「总算有机会办喜事了。」 我心底却不是这么想,元震并不是回来向我求婚的,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在假期中,我帮他找到一层公寓,一切现成,不十分合意,但很过得去,他即时搬进去。 元震订了西报看聘人广告。 我们之间客气得过份,对白只涉及:「过去两年你做些什么?」 「我?呵,我做了硕士论文。」 「讲些什么?」 「是一个较长的报告,解释如何用力将一粒钢珠通过钢球,造成一条光滑的隧道。」 我大大的诧异,「什么,这样的题材可以写一本书?当真匪夷所思,我以为必有主角,谈恋爱才能算一本书。」 他大笑。 「况且使钢珠通过钢球,再容易不过,尽汝所能,用力按便可。」 「你这个人!象你这么说,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了,如何写小说?尽汝所能,把字拼在一起,直至写成。如何做建筑师?尽汝所能,把图则变为楼宇,直至完成。」 「我笑,根本是嘛。」 他可以趁势把我拉在怀中,与我接吻,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他点着烟斗,吸将起来,那阵香料蜜糖味传入我鼻子非常舒服。 但是我很怅惘。 局外人看着,以为我们是一对好情侣,事实不是这样,我更加困惑,比张元震没回来之前还要尴尬。 小朱问:「房子也找到了?几时派帖子?」 我同他胡调:「帖子,对,你的帖子,怎么,决定做异国情鸾?」 谁知他面红红的说:「是的,我与红羽毛决定结婚。」 我简直不相信,张大嘴巴,姻缘要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三扒两扒便可成其好事,难为我与张元震长期抗战。 我忍不住问:「细节全都做通了?」 他点点头,「她同意申请我入美籍。」 呵,对,这是最重要的一环,美国护照。 「而我照顾她在香港的生活,她已报名去学普通话及粤语,志鹃,我想同她取个中文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小朱喜气洋洋,百分之一百「我找到了」的表情,叫人又羡又妒。 「中文名字?」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洋人有中文名字了。「红羽毛不很好吗?」 「不够文雅。」 「啊。」我没有兴趣动这个脑筋。 「叫'彤'好不好,那也是红的意思。」小朱与我商量。 「'朱彤',很好哇。」我附和,「真是大吉大利,红得不能再红。」 小朱兴奋的说:「就这么办。」 红羽毛真是属红色的:暖和、明艳、活泼、振奋,与她接近都会沾染到那份高兴。 我。 我算是什么颜色? 白,太恭维自己,没有纯到那个地步。 黑,道行又还没那么高深。 我姓蓝。蓝这个颜色,不温不和、不文不鲜,很容易接受,但难以突出。 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于是吁出一口气。 林小姐看见,嗤一声笑出来。 我朝她摊摊手。 她说,「新的一年,何以唉声叹气。」 我搔搔头皮,「真不知如何打发这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林小姐诧异,「你都会这么想?惨得过我,一看见新的日历,叫出来,噢不,又是三百多个日子要我逐日来捱?老天不如接我回老家,我不知多想息劳归主。」 「林小姐,不必这样想,」我在她面前坐下来,「日子会照顾自己,一 日一日过去,不必费劲。」 林小姐呵呵的笑,「你真相信?说得也是,闹钟一响,起床上班,是是是,对对对,又到下班,什么事都暂切丢在脑后,看了电视剧再说,熄灯睡觉,待明朝闹钟再响,是不是这样?哈哈哈,人就是这样老的。」 我觉得无限凄凉。 真的,不是「碰」的一声,只有呜咽。 她这些年来太不得意,我不怪她。 「有没有出去?」我问。 「没有,懒得动,有两年没置晚装了。」 「你还没到做老姑婆的年龄。」 「别说我,说我没味道。你几时结婚?」 「没有人向我求过婚。」 「何必瞒我。」 「真的没有,」我发誓,「现在的男人不流行结婚,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以前的老式男人倒是肯结婚。」 「是的,」林小姐说:「肯行礼,但不肯负责任。」 「我父亲是个好男人。」 「是吗,他可英俊?待我来追他。」 我大笑,「他已经五十多。」 「男人到那个年纪才成熟呢,又懂体贴,又有忍耐力,况且经济情形也好。 我摇摇头。 新的一年,我同自己说:要争气做事。 下班回到家里,天色己暗,但没有开灯。 我纳罕,推开麻将房的门,里面没人。找到客厅,又没人。 没可能,佣人偶尔会放假,但妈妈一定在家。 「妈妈!」我扬声。 找到露台,发觉她一个人当风立着,对着夜色。 我觉得蹊跷。相信我,知女莫若母,她不是这么有诗意的人。 「妈,」我说;「冷,回来。」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我拉她,她便跟我走,我放开她,她便跌撞,象煞魂灵出窍。 「你怎么了,妈妈?」 她喃喃的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么不相信?妈,你同我说呀。」 「阿鹃,你父说,他爱上别人,要同我分手。」她无助地平静。 「什么?」 「你去问他,我也不明白。他说他爱别人,我同他说,不要紧,老夫老妻,外头有人,没有关系,可是他叫我走,他说他要正式娶那个人,不然对不起人家。我弄糊涂了,那么我又说走到啥地方去?我已经五十六,一个老太婆,叫我啥地方去?」 我呆住。 两母女坐在黑暗中,手足无措。 我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 「你去问他,志鹃,你去问他。」 「好,我一定去问他。」佣人呢? 我大叫女佣的名字。 不见人,我同母亲说:「我去找他,我去问清楚。」 都说在这种时候,受过教育的人会得控制自己,但我沉不住气,方寸大乱,脑筋如一堆乱丝,抽不出头绪。 出到门口,我在昏暗中软弱的想:今日不能离开母亲,放她一个人在大屋里,不行不行,又想回去。 正忙得一头汗,有人大喝一声.「蓝志鹃!」 我抬起头。 是徐培南。 「你怎么了?浑身发抖,脸色青白。」 我如见到救星般「徐培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徐伯母呢,快请她来,我家出了事,她必须来看住我母亲。」 大胡髭连忙推开大门,回到屋内,先开亮所有的灯,然后拨电话叫他母亲过来。 他吩咐僵立的我:「去斟一点拔兰地来。」 我怎么没想到。 我把酒递在妈手中,这时候徐伯母已匆匆赶到,一只手,还在匆匆扣钮子。 他会在什么地方?厂里说不见他,我留下话。徐培南说,「他会出现的。」 也不问为什么,聪明人自然心知肚明。 我破天荒问他:「有没有空?陪我出去喝几杯,醉了可以抬我回来。」 「遵命。」他说得很简单。 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但我信任他。 我们到熊与牛酒馆坐下,我继续喝不拔兰地。 我没头没脑的说:「三十年的夫妻,试想想:三十年,我有一只廿年旧的音乐盒子,谁碰它一碰我会同那人拚命,但是三十年夫妻,要扔就扔,什么意思。况且你有无发觉,总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扔老太婆,你几时见过老太太抛夫离子?」 徐培南说:「伙计,替她添酒。」 「开什么玩笑,忽然之间我要添一个新妈妈。」 他仍然没有任何评语,我们坐着对喝,我把送酒的花生米当点心吃,大把大把丢进嘴里。什么仪态,有个鬼用,老妈是那种笑不露齿,走不动裙的人物,到头来不过是这样,不用学她了。 我想把张元震叫出来向他申诉,但如他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实在难以将世上猥琐、卑微的小事去麻烦他,我觉得空前的寂寞。 「回去吧。」徐培南说。 「谢谢你。」 「不客气。」 回到家,父亲已回来,女佣也已回来。 父母双方正冷静地开谈判,独独我急痛攻心,语无伦次。 这种事的确是常常会得发生的,人家七八岁的孩子都接受得很好,我应该争气。 三天后,母亲把她的决定告诉我。 「志鹃,我决定成全他,同他离婚,他会给我一笔款子,我将到美国去投靠你的阿姨。志鹃,你已长大,你得独立生活。」说看她老泪纵横。 我不相信耳朵,一个固若金汤的家,一拆就拆散。 我问:「独立生活,为什么?我还是住在这里。」 「傻女,你父现要与新太大住在这里,你不介意,人家可介意呢。」 「什么,这老房子他要用来做新居?」 「一点不错。」 「为什么不另外去租房子?」 「你好不天真,志鹃,他又不是亿万富豪,外头象样房子还是贵,当然是你走好过他走。」 「赶我走?」我瞠目结舌。 我还以为我一生不用愁,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将来这资产将归于我,可是现在,竟然住都不给我住。 我不觉伤心,只觉诧异。 「你父亲在书房内,他要与你谈话。」 父亲真是能干,三两下手势,就把一个家解散,替我们妥善地安排了出路,以使重组他自己的新生活。好厉害的一个人,我活了廿五年,至此才发觉他是个陌生人。 我敲门进书房。 父亲坐在熟悉的大书桌后,这张书桌,我少时候,常常爬上去玩,甚至躺在上面。 只听得他开口说:「志鹃,你都知道了?」 也许是我多心,他声音都变掉,虽然仍是我父亲,但象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占据躯体的地球人,由另一个神经系统控制思想及行动。 「要我搬出去?」我问。 他声音中没太多歉意。「志鹃,你已经廿五岁。」 说得是,不少女同事在十岁就出来自己一个人住。 「在经济上我会帮忙你。」他加一句。 我点点头。 「你母亲下个月动身。」 我终于问:「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她?啊,她。是,她同你一样,有份职业、今年三十八岁,但看上去还年轻,过去的婚姻不如意,吃过很大的苦,所以我要好好的补偿她。」 父亲的声音充满温情与憧憬。 他简直是个大情人,为一个已步入中年的女人牺牲那么多,我自然不能原谅他,但自客观的眼光看来,他又是个伟大的男人,居然对三十多岁的女人许下诺言,并真为她实现。 真了不起。那女人好福气,这年头连青春少女打着锣都找不到这样的男人。这位女上想必然有过人之魅力,也许他们两人真的看对了眼,发生火花,燃烧起来。 「志鹃,你不是喜欢弟妹吗,将来你可以来探望我们。」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连母亲都不欲多说,更何况是我。 旁人如何插嘴。 父亲说下去,「志鹃,此刻你最好是嫁人。张元震不是回来了吗?快快拉拢天窗。」 是的,但是他肯不肯娶我? 我说:「我不想匆匆忙忙作决定,我会找一间小公寓搬出去。」 他迟疑一下,「要在五个星期内办妥。」 这么急?我叹口,「好。」我说。 父亲松口气。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庆幸你妻女这样文明,没给你招惹任何麻烦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绢抹汗。 我离开他的书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诧异,我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给他增加压力。 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着足帮我打理一切。 他还说,「志鹃,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让出来给你。你如果不喜欢我,待我搬走。」 怎么可能长期住别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顿下来,接着送走母亲。 元震来看我,惊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原来他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时穷节乃见。 「有什么不好?」 「这种地段。」 我抢白他,「会不会因此不能结识高贵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说这样的重话。 他惭愧。「志鹃,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说些什么。」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来,不过他不说,我亦不问。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十二分尴尬。 我们在一起不再开心,事情已经摆得很明显,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说出来。照说这么多年的深交,不应见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显没有。 懊恼了只一会儿,我便释然。我不是个激辣辣的人,什么都要黑白分明,有很多事,暧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种性情遗传自我母亲,我们决没有本事死缠烂打,咬死对方不放,哭诉、解释、呼怨,数自己的损失及牺牲,对方的得益与卑鄙。 基于一种骄傲,我们选择匆匆离开是非地,不要紧,贤的是你,错的是我好了,谁还关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发臭跟丑,况且那种精力……我与母亲都怕累。 是故父亲一提出条件,母亲立刻接纳,或者至死她怀着伤痕,但正如她上飞机时对我说:「我不能痴心妄想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经难能可贵。」她想得穿。 元震强笑着说:「志鹃,你在想什么?遥远不可捉摸。」 我不响。 我把母亲的衣物全搬过来,要替她整理,什么该寄,什么该丢。下班便做这种杂务,也很疲倦。 我说:「元震,我改天再见你。」 「志鹃,」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点意外。 他有那么大的矛盾,心情那么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异国有女孩在等他回去,在新爱旧欢之间,他不能作出选择。 我最怕争。谁要认为他最美/最狠/聪明/能干/威风……我马上俯首称臣 是是是,对对对,争个鬼,人也一样,张元震找也不会争。 虽然想得那么豁达,心还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门去,冲一杯热可可吃。 近日寒流驾临,我来不及买油压暖炉。公寓冻得似只冰箱。到周末使翻出老母的棉袍子穿上,脚上套羊毛袜,要到楼下买杂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贬为印支难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请帖上来的时候看见,大吃一惊。 「你你你--」 我把双手拢在袖中,「我怎么?」明知故问。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惋惜的问。 我微笑,他在庆幸没有追到我吧。 我打开喜帖,「教会仪式?」 「旅行结婚。」 「恭喜。」 「我希望你来。 他们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着他们结婚。我知道有个新郎整夜打电话催前任女友去喝喜酒,他忙着注意她有没有到,忘记体贴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显得无聊,不去,又仿佛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像打仗,处处讲策略。 「一定来。」 小朱临走,又看看我。 我摸摸面孔,耸耸肩。 我对公司里的林小姐说:「现在下班还得买牛奶面包水果杂物回家,真麻烦。」 林小姐瞪着我:「做人就是这么琐碎,你早就被宠坏,服侍自己有什么不该,还发牢骚,多少女孩子十几岁便养家,你同人比已经珍如拱壁。」 我陪笑说:「我没有说不好呀,况且现在可以请男朋友回家过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愿跟我父亲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别人得益不如她得益。 当下她问我:「怔怔的想什么?」 我只笑。 「不要为这件事难过,一个人的世界是要凭双手闯的。」 父母分手后我整个人颓下来。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现在只是个面黄黄的老少女。 不如为什么,也许是一向倚赖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无措。 我说:「过些日子我会得好的。」 「我相信你。」 现在我的薪水得用来养活我自己,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再也不能豪爽地倾我所能去买一副耳环或是一件斗蓬。 徐伯母最令我感动,她叫我配了门匙给她,每星期五下午,她总是差女佣替我送小菜来,都是可以放置很久的如酱油鸡及笋烤肉等,我还真靠这些菜式维生,煮一小锅饭,开一个罐头汤便是一餐,相当丰富。 环境变了,作风也大异,适者生存,一切生活细节都从简,但凡三道花边的衣服统统放弃,专门挑免浆熨的料子,因为不再有司机送上班,也不再穿宽袍大袖,阻碍我挤地铁的衣服。 我甚至剪短头发,便于打理。 父亲几次三番邀请我回家吃饭,我不肯。 听说屋子全都装修过,徐伯母说:连女佣也换过。 我听了也无话可说。 徐伯母环顾我新环境,赞曰:「真清爽。」 「一切从简,比不得以前。」 「志鹃,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更好,以前太疙瘩。」 「是吗,你喜欢现在的我?」 「志鹃,徐家姆妈一直喜欢你。」 「徐培南呢,他现在同什么人走?」 「郭咪咪常常来找他,不过他不一定敷衍她。」 原来那个时髦在时代尖端的人是她,久闻大名如雷灌耳,是本市著名的玩女。 「他女朋友真多。」 「女孩子喜欢他。」 我掩嘴笑,「爱他的一把大胡子?」 「培南对你是另眼相看的。」徐伯母说。 「这我相信,谁借我的琴书不还,谁把青蛙塞进我的书包,谁用水淋我头,谁在我身后烧炮仗,谁剪掉我洋娃娃的头发,谁在街上叫我笨蛋,哈哈哈哈哈。」 徐伯母有点不好意思。「那时他还小。」 「当然,当然。」 「我不喜欢郭咪咪,看到她那双高跟靴子就怕。」 我又安慰她几句。 「今年有什么新计划?」 「到加州去看母亲。」 「志鹃,张元震会不会同你去英国?」 「不会。」 「他留下来?」徐伯母真关心我。 「他已经找到工作。」 徐伯母很唏嘘。 我也是。 以前一直辛劳工作,原来下意识知道有今日这种苦日子,也幸亏如此,否则听了母亲的话单在写字楼做花瓶,怎么养活自己。 什么都是冥冥中注定。 徐伯母当下说,「拉拢了也好,令堂在外国也比较心安。」 我说:「我阿姨很有办法,在美国教烹饪,拉我妈一把,她就不怕无聊,我妈很会做北方菜,什么素饺子,糖醋鱼,把洋人吓得一愣一愣。」 徐伯母说:「唐人可以做的,不过是这些。」 我笑,「不然还硬碰硬,有几个贝律铭。做做幸运曲奇混口饭吃,已经彩数很高。」 「本来你也可以跟阿姨。」 我想起林小姐的话。「我自己闯。」 「志鹃,平日看你娇滴滴,急难时倒是不乱。」 元震对我这样冷淡,我也乱了阵脚,修养固然是逼出来的,斗志何尝不是,我都没有退路,只得勇往向前。 假期父亲叫我回去撑场面,被我推却,「我要去旅行。」 「去哪里?」 「去欧洲。」 「那么冷。」 「够味道。」一到比较长的假期,所有单身的离婚的孤寡的人士全都往外扑,免得守在家中触景伤情,百般无聊,状若潇洒蒲俪,实际上有苦说不出,不需三五七年便都成为旅游专家,所以著书立论。 我也不例外。 可是元震却留住我。 「我有话要对你说。」 「现在为什么不说,或者可以等到我回来再说,不过去十天。」 「去什么地方?」 「滑雪。」 「十天?别老土了。跌断脚十天太多,学滑雪一年却太少。」他很急躁,「我真的有话要同你说。」 「这话这么厉害,要说十日十夜?」 「是,很重要。」 「你要同我摊牌是不是?」我笑问:「不用这么复杂呀,三言两语可以说完。 他沉闷下来,脸上出现非常痛苦的神色,额角上的青筋涌现。 咦,这是什么一回事? 照说这种时代,谁也不会深觉负了谁一生,背这种黑锅上身。为什么他耿耿于怀? 我说:「行李准备好,不过好吧,」我想他说这番话,要作内心门争,成全他何妨。 「这次再不说清楚,恕无下回。」 元震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紧,手指节都发白,我要挣脱,他才似虚脱般说:「对不起,志鹃,对不起。」 「元震,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何必吞吞吐吐,两人都生活在悬疑中。」 「我父母想我同你结婚……但是……我要走了。」他自己拉开大门,又转头,我会来同你解释,我先走。」 他终于肯关上门走,我倒觉得痛快。 这是我一生人第一次为人牺牲,订妥的飞机票都要退掉,也绝对是最后一次牺牲,天天大平卖任你再努力也当是稀疏平常。 我心象是蒙着一层雾,人际关系已经够暧昧,谁敢问清楚:你为什么害我、你为什么恨我、你为什么踩我,你为什么中伤我这种问题,无论是同事朋友亲戚间,都很累很含糊地活着。 现在与爱人也得这样相处在云里雾中……你猜猜我的心事,我打打你的哑谜,真累坏人。 这简直是折磨,难怪母亲要早早脱离苦海。 我开始有点恨张元震,无端端给我惹烦恼。 我努力控制自己,恨意一生,绵绵无绝期,终陷苦海,一个女人切忌患秦香恋症候,天天对牢镜子问:我这么美这么聪明却这么薄命,为什么。这一问保管把所有亲朋戚友问完为止。 做人从头旺到底是很难的,从头衰到底更难,尝到甜头要回头,我与张元震曾经度过那么温馨的七年,没有他,日子也是要过的,但没有他不会充满回忆,恨是没有用的。 我的气渐渐平下来,四肢也跟着松弛。 有人使劲的按铃,我去开门。门外是徐培南。 这么冷的天气,他仍然短裤球鞋,不修边幅。 「你吓坏人!」他恼怒的指到我鼻子上来,「我妈约好你来吃饭,结果人不见,电话不来,打过来又没人接,你干么?」 「我一时想不开,欲寻短见。」我强笑。 他倒是一呆,悻悻说,「你倒是学会了说笑。」 「我现在什么都会,你看我多邋遢。」我张开手,叫他看我,忽然之间,心酸鼻子酸,双眼一眨,眼泪忍不住淌出来。 我一个转身,非常敏捷,像人家跳华尔滋舞那样,背着他。 过一会儿我开亮灯。 「怎么不用暖炉?冻死人。」他搓着手。 「你可以加毛衣,谁叫你才穿一件布衫。」 「蓝志鹃,你还学会吵架。」他微笑。 「来,上我们家吃去。」 「我这下子再也没精神。」 「别这样好不好?」他很明白我的心意,「你父亲不会见到你,徐蓝两家不同门口,忘记了?」 我不出声。 「何必恨一个老头子,他除出是你的父亲,他还是他自已,他有权选择他的生活方式,你要明智点。」 「算了,也不用换衣服,这么一团一块的,倒是与我合衬。」 「不行。」我拉着衣襟。 「已经开饭,你一搞六十分钟,那怎么行,况且你会着凉。」 他一手把我自屋里拉出门外。 有时候碰到粗人也有好处,快刀斩乱麻,不必婆妈。 徐家吃火锅,有我最喜欢的蛋饺及粉丝。我吃这种东西可以吃很多,又穿着没有腰头的衣裳,益发像个饥民。 也顾不得这许多。 徐伯母笑问:「志鹃今日胃口真好,有没有胖?」 「没有,体重一样,」我说,「但身体面积大许多。」 徐培南看我一眼,「至今她的食量才似一个人,从前像一只鸟。」 我不响,很久没有吃这么丰富的一顿。人的命运真稀奇,但凡不是自己的东西,总会失去,靠人即使是亲生父亲,也是不行的。 「你要原谅父亲。」徐伯母说。 「我只是他的女儿,他不必对我负责,我廿多岁了,早届独立年龄,我只同情母亲。」 「要不要去探访他?」 「不要。」 我一向不是大方的人,我真的不能跟他谈笑自如。 还有,如果与张元震分手,也不能再继续做朋友。一个女明星说得好:「做朋友?能做朋友就不必分手。」 我突然觉得瑟缩,又多吃一点。 这样子下去还早会变一只球。 饭后由徐培南送我回去,我在门口同他道别。 小公寓门外堆满杂物,邻居缺乏公民道德,走廊的灯光又灰暗。我与徐培南相对无言。 不知怎他,他在门口颇留恋了一阵子,其实只不过五分钟左右,但彷佛很长的一段时间,心理作用。 他伸手拉我头发,我本能地闪避,但他出手奇快,已经碰到我鬓角,他只轻轻扯扯,不如小时侯,真出力拉得我流眼泪。 「再见。」 我用钥匙开门,也说声再见。 我解下围巾,脱下大衣,走进房间,那里比较暖和,坐床沿呆想。 徐培南倒是不嫌。 真好,自小对我那样,现在也是那样,好或坏不要紧,重要的是数十年不变,就不会有人间冷暖这回事。 张元震就差得多,看得出他坐立不安。有人按铃。 莫非是徐培南忘记什么东西。我拉上外套去应门。 幸亏没有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金头发的美少年,牛津口音。 「蓝志鹃小姐。 「是。」我在门内应。 「登门造访,有要事商量,容我介绍自己,我叫伊安史蔑夫。」 他在等我放他进门,我只是干着眼瞪他,这么容易放陌生人进门?他异想天开。 他说:「你不让论我进来?」 「请问你有什么事?」 「为着张元震。」 我如堕五里雾中,不得要领。 「你请等一等。」 我转身打一个电话线元露,电话按通,他在听音乐,奚菲兹之小提琴,他百听不厌。 「元震,」我己好久没打电话给他,不过这次师出有名。「有一个叫伊安史蔑蕨夫的英国人在我门外,要求与我商谈同你有关的事,我该不该放他进来?」 「该死!」 「你还没回答我。」 他声音发抖,「志鹃,千万不要给他进屋,叫他走,我立刻来,记住,叫他走。」 电话已经挂断。 我呆半晌,走到门前,打开,「请进来。」 伊安史蔑夫很斯文,完全不似危险人物,当然、女人的第六感觉挺不可靠,否则雨夜杀手不会屡次得手。 但我急于要把事情弄清楚。 我问:「要不要喝什么?」 「热茶,谢谢,三月份真的还可以颇冷,是不是?没想到咱们这殖民地天气倒跟其祖家一样苦涩。」 「直至一九九七。」 「什么?」他扬起一条金色的眉毛。 我心平气和地微笑,「是殖民地至一九九七。」 他一怔,有点尴尬相。 我知道有位教授,同无理取闹的洋同事争论一个问题,到最后叹口气说;「你所有的,不过是到一九九七。」 「你要同我说什么?」 「啊,」他清一清喉咙。「关于张。」 我看着他。 他是一个十分四正的英国人,西装笔挺,裁剪合度,领带颜色文雅,最令我感动的是一双簇新的皮鞋,我还没见过舍得穿好鞋的英国男人,可见他经济情形十分佳妙,决非是那种周薪三十五镑,故此决定离乡别井,孤注一掷,来到异邦耀武扬威的那种外国瘪三。 我把热茶递给他。 「关于张什么?」我追问。 「你是张的未婚妻?」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还真的不高兴承认,又不甘向陌生人坦白,于是维持缄默。 沉默是金。一点都没错。 「让我用简单的言语把一件复杂的事解释清楚。」 「请。」 他沉吟半刻,一边打量我,「你长得很漂亮,像你这种外形娇俏,经济独立的女性是不愁出路的。」 事情再蹊跷没有,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没有露出半丝不耐烦,好戏就快上演我知道。 「换句话说,你何必苦苦钉牢张元震。」 他薄薄的嘴唇队扁一扁,那种神情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有的。我的心一动。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不明白?他已经不再爱你。」 我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刚欲开口,我寒舍的门铃响起来「哗哗哗,不绝地大声嚷,似救火鬼上门来。 我知道这是张元震赶到了。我去开门。 他气急败坏地问:「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我用手指一指。 张元震也顾不得我在场,立刻向伊安史蔑夫抱怨,「你怎么跑了来?」声音;压得低敌 伊安史蔑夫一蹬足,「你不说,我来说。」 我说:「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了。」 元震额角上全是汗,忽然之间,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面目淫邪,脸色发绿,不忍卒睹。 伊安史蔑夫走过去靠在他身边「张、我们回伦敦吧,我亲自来接你,你该听我的。」 我连忙跑去打开大门,「是,」我说,「回伦敦去吧,张元震,速速带你的朋友离开我这里。」 「志鹃--」 「我不想多说,张元震,我很明白,我不会替你添增麻烦,再见。」 他见这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也只得拖着史蔑夫走。 史一见到他,整个人便象是要融在他身上,两为一体,我实在支持不住,适才吃得太饱了,用力拍上门,便抢到浴室大呕大吐。 五脏都几乎吐出来,辛苦得眼泪鼻涕要用热毛巾揩干净。 在我记忆中,我并未试过大哭,幼时只要嘴角出点消息,父母奶妈使争着来哄,要太阳有太阳,要月亮有月亮,即使在工作岗位上,也化险为夷,每战每胜,从今开始,我相信我的命运是大大转变了,我已是一个无所有的人,得从头开始。 怎么会变成这样,太不公平。 躲在被窝里不敢出来,暖烘烘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旋地转,起不了床,撑着喝一杯葡萄糖水,但呕吐仍没有停止 真厉害,这件事竟令我如此反胃。 每个开明的人都会振振有辞提到人各有志之论,那是因为事情发生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万一你发觉自己的男朋友出了这种事,反应也同我一样。 还是要上班的。 林小姐见到我,哗然,说我这几个月来老了十年,连头发都没有光泽,眼袋有好几层。 「昨天喝醉酒?」 我摇头,「一滴都没喝,但不知凭地,头晕得如要转入无底洞。」 「应该在家休息。」 「家?谁照顾我?」 「可怜的志鹃,此刻的生活竟同我一样,未婚夫呢?」 「什么未婚夫,现在运流行未婚夫?」 我掩住嘴,大大打一个呵欠,伏在桌上,似个道友婆。 林小姐递化妆品给我,「搽些粉。」 「没有用,不上粉。」我摇摇头,「这一阵子吃得差,营养不够。皮肤粗糙。」 「索性陪你母亲去。」 「别同情我,我会好的。」 我撑起上半身,检查要做的工夫,没奈何,仍然得扑出扑入。我怕病,不愿单独躺在床上,林小姐说过,独身人不怕死,只怕病。我忽然珍惜自己,衣服拉得严密,叫伙计买牛奶及三文治上来进补,向同事借暖炉,放在足底下,俨如老姑婆一名,就差没养只玳瑁猫。 到中午我心情好转,没大不了的事,我同自己说:出去开会吧。 室内暖气足,户外北风凛凛,一进一出,我有点吃不消,从前开会我老用爸爸的车子及司机,现在站在街角等车,但觉寒风刮面。 那日到家,我才知道辛苦,脸黄黄的跟徐伯母讨救兵,想吃神曲茶。 「我替你拎来。」徐伯母急得不得了。 「不,我自己来。」 「我叫培南同你送茶。」 「我可以走动。」 「你一定是喝了冷风,志鹃,搬来同徐家姆妈同住如何?」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培南半小时后到。」她说。 徐培南?他一定会把薄荷油浇在药茶上引我喝,自然毒不死,但也够受的。 小时候他用食指醮了万金油抹到我眼睛来,起码有半小时红肿涩痛,不过大哭之后恢复正常,眼泪使有这点功能。 每次见他,都少不免吃苦,引以为常。 今次他出现的时候,打扮更加出奇,普通的衬衫长裤,但加了只花布领结,脚上居然有鞋有袜。 什么事?我问:「吃喜酒?」 他说;「说得对,我女伴在楼下等我,我们去派对。」 「是谁,那位天半第一号女王老五郭咪咪?」 「人们确是那么叫她。」他无奈,「说是生日,一定叫我去。」 「你也从俗了。」我取笑他。 他冲口而出,「你何尝不是。」 我正在喝药,听到这话,不禁一呆。 「你这个小公主,从小到大冷若冰霜,被富足的家庭培养得骄傲倔强,我穷二十年的精力来吸引你的注意力而不逮。」 我没好气,「神经病,我被你欺侮得怕,见你如见鬼,逃还来不及,你还赖我。」 「我对你表示好感。」他惊奇,「你不欣赏?」 「欣赏?新几内亚的食人族把你煮熟吞进肚子里,据说也是友好的表示,你这个人!」 他不以为然,「讨好你还不知道,给你那么多的注意力,还想凭地。」 服了药精神仿佛好些:「去吧,女朋友等你。」 「什么舞会,」他笑着把领花扯下,「老子不去了,今日非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可。」 事过境迁,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留下来陪我。 也许热闹的舞会不适合他,他情愿在我这里说说笑笑。 楼下有汽车喇叭大响催人,我探头看下去,有一辆电光紫的跑车等在楼下,物似主人形,实在错不了,这么夸张,这么美艳。 「我下去一会儿。」徐培南开门走下去。 我没预期他会脱身。 我站在窗前当观光客,因为有要事在身,突然忘记头晕身热。 只见徐培南趋向前说了几句话,我看不清楚他俩的表情,她随即发动引擎,轰轰,然后车子似一枝节般冲出去。 徐培南象是一早知道我在窥视,抬高头上来,我也好无谓躲开,向他挥手。 他上来说;「她叫我去死。」 「我相信你早已听得麻木。」我问:「当初她觉得你有什么好?」 「贪我体毛浓厚丰密。」他嬉皮笑脸地摸着胡须。 我叹口气,「徐培南,你真猥琐。」 「我自小是黑猪,记得吗?你不同,你是小白兔。」他说:「你是淑女,我是粗人。」 「你快要离家去做事了吧。」 「我妈恼死我。天气稍微回暖,我们便往萨摩亚群岛。那里像天堂一样,志鹃,那里的女郎只穿沙龙,沙滩白如丝,棕榈、七彩花朵及水果,连一只鸟都叫你讶异它羽毛之鲜艳,志鹃,要不要一起来?」 这算什么,邀请、引诱、表示好感? 我故意迟疑片刻,「那里有没有蚊子?再说,我怕太阳晒得多起雀斑。」 徐培南拍着大腿浩叹,「天下有你这样煞风景的人,我可相信了。」 他这个人,完全不受礼节及细节拘束,真是个奇才,对他来说,结婚与同居是没有分别的,女人,合则过夜,不合则再见。工作,要囊中无银才会去做。衣服,为怕警察抓才不敢而穿上。 谁敢同徐培南厮守一生。 那必须是非常潇洒的一个女子,享受精神生活远超于物质,我自问没有资格,即使到今日,我还不算是一无所有的人,我不能放弃自己去跟他,而且是不能获得任何应允的盲目跟从。 我摇摇头。 「像你这样的生活,如置身牢笼,有什么味道?」 「你需要一个会替自己接生的女人,我不行,不及格。」 「那么等我回来,也许我会试图适应你的生活。」他朝我眨眨眼。 他?叫他把胡髭刮掉便已经要他的命。我太清楚他,自小一起长大,对他观察入微,他想些什么么,都猜到七八成。 正如他清楚我一般,他不会为我改变,我亦不会为他改变,我是天生的都市居民,青的山绿的水,从来不曾感动过我,看画,都不挑风景写生的来看,我所感兴趣的,乃是人,伟大的人,不是萨摩亚岛上的一只螺。在我熟悉的地头上,我愿意奋斗,终究会闯出名堂来。 我微笑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谈。」 那日我睡得早,足十个小时,眼底黑晕自然而消失,洗了头搽上最营养曲面霜,跟着扑粉,前后已判若两人,又特意配好衣服外套,照照镜子,又恢复旧观。 我走到写字间,林小姐:「咦噫!」 我朝她风骚地一笑。 她说,「好极,碰巧可引诱新来的工程师,人长得挺帅,又未结婚。」 我说;「结了婚也不要紧,社会资源有限,能者先得。」 「哗,听听这话。」 为着不想辜负一身打扮,我挺直腰办公。夏天,我想,夏天我要去探访母亲,她一定老了很多,可怜的母亲。 「志鹃,要是爱上有妇之夫,该怎么办?」林小姐突然问。 「抢。」 「志鹃,你不是真这么吧?」 「如果社会怪你,你就说:爱是无罪的。」 她笑。 「为什么不呢,」我说:「我就是这样失去父亲、有一个女人,就是这样获得归宿。」 她还是笑。 我便说:「想想清楚吧。」 我到水缸边去取沙滤水,有一个人对这项设备一无所知,茫无头绪的四处旋按钮。 「往下揿。」我说。 他获得他所要的食水,感激的拾起头来。 一定是新来的工程师,毫无疑问,好英俊的一张面孔。 我先注意他的衣着,很好,八十五分,见过徐培南,但凡肯穿袜子的男人已使我满意,况且他阳刚之气十足。 我打量他、他也在研究我,我一笑喝水。 「哪一位?」 「营业部的蓝志鹃。」 「蓝?你可不是蓝色的。」他侧着头说。 「啊。」 「想深一层,也象,」他说:「是那种银底的蓝色,闪闪生辉。」 没想到他这么会说话。 「总经理同我说起过你。」他加一句。 「说我凶?」 他笑,露出雪白尖锐的犬齿。 我扔下纸杯,回到岗位。 蓝志鹃不会寂寞。 我知道。 黑色笑话: (1) 觉得腹腔痛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一受气,或是紧张,甚至用力的时候,肚脐部分便隐隐作痛。 第一次发作,约是三四个月前,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是个哀痛的大日子,那日我向常国香示爱,遭她白眼,肚子便痛了一个下午。 详情如下: 我:“国香,我们相识已有三年,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何故?” 她:“小陈,若即是‘好象很接近’,若离是‘又好象有在乎’,老兄,我可从来没有稀罕过你,你用错字眼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国香,你知道我对你有意思。” 她:“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国香,我们或者会进一步的 ” 她:“小陈,大家象兄弟姐妹般做个好朋友,有什么不妥?” 就是从那一秒钟开始,我小腹开始发出一阵阵痛楚。 国香用力拍拍我的背脊,象安慰一条小狗那样,“小陈,维持现状五十年不变是件好事,嗯?” 那日是一月二号,过了新年不久。她淋我冰水,使我震荡,令我肚痛。 她当我是只癞蛤蟆。 说常国香是只天鹅,也并不为过。 她是天地杂志的副编辑,而我,我是个三流作者……三流,或者四流。开头设法结识常国香,是因为想《天地》刊登我的稿件,后来……爱上了她。 穷书生要在现今这现实的社会谈恋爱,对象限于无知少女。国香成熟、有作为、精明,当然不会看上我。 她也没有让我下不了台,老说咱们是朋友。 她的朋友很多,经常约会的起码有百多二百位,上到达官贵人,下至江湖卖艺者,都能与她有说有笑,尽欢而散,真有她的本事。 而我,我没有朋友。 我只得一个她。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是很难找到朋友的。人家对我好,会令我自惭形秽,况且技不如人,与人同进出,人不嫌我,我也嫌自己。人若对我不好,那更糟,与其活生生遭白眼,不如找个洞穴,躲起来算数。 所以我没有朋友。所谓穷酸穷酸,穷了必酸,酸了必穷。 就是因为国香对我太过友善,所以我才会痴心妄想,欲与她进一步有发展。 在别人眼中,这无异是穷心末尽,色心又起吧。 总而言之,打那日起,我的腹腔便不住发痛。 也去看过医生,躺在白布床上,被他用冰冷的手指检查,证明不是盲肠炎与胃气痛。 他是个有名气的医生,没有见到他的面便得付一百元挂号费。 他诊断我神经紧张,这纯粹是神经痛。 医生缓缓的说:“也许,陈先生,如果你放松一点,戒掉胡思乱想,会对身体好一点。” “但我是一个靠胡思乱想吃饭的人。”我说。 “是吗,”他诧异,“陈先生,天下竟有这样的行业?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写小说为生。” “小说,”他问:“爱情小说?” “不,科幻侦探小说。” 医生脸上即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象是在说:难怪你浑身发痛。 他开出许多药,我付诊金离去。 服食之后,情况如旧,但也不太去注意它。 没有空,都市人亨朋冷没有空。 我如常的生活着,不得志,多牢骚,仍然有幻想,不停的作梦。 譬如说:我要求加稿费,上门去求国香。 国香愕然,“我不管稿费的事,你应同会计部去说。” “但你是编辑。” “是呀,我只编只辑,”她微笑,“会计部才管钱。” “好。” “小陈,本社去年刚自动加过稿费。”她提醒我。 “今年是今年。”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象是开不了口。 “国香,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想了很久,才说:“我想劝你适可而止。” 我一呆,争取酬劳有什么不可?我没听懂,直往会计部去。 会计主任永远财主模样,他把左右手两只拇指插在三件头西装背心的小口袋中,冷冷的看着我。 我说:“加稿费。” 他说:“加不加我拿不了主意。” “你是财神爷。” “我只管出纳,人叫我付多少我付多少。” “那么同谁讲?” “当然是同老板。” “可是去年明明由你付给我。” 他不屑与我再说下去,扬一扬手。 我碰一鼻子灰,原来要同老板交涉才行。腹腔又痛起来,满头汗珠,只得匆匆离开。真窝囊。 不知谁说得对,世上任何事只得两流:一流与末流。当中的全不算数。 我听一位作家说,加稿费最容易不过,只要坚决肯定地说出要求,便可如愿以偿,否则至多罢写。 我误会了。我忘记站上秤磅,量一量自己几斤几两。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通气,如一团蕃薯,不碰壁是不学乖的。 要在社会上有成就,必须玲珑剔透吧,象国香那样,玻璃肠肚,水晶心肝。 我惭愧得一边面孔辣辣红起来,耳朵只觉烫热,历久不散。 啊,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 当天晚上,腹痛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药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计程车,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医院,招呼甚佳,当值医生问许多问题,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起来,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觉。我似一只虾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医生同我说:“陈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肤滑腻,但我到此时已无心享受。 象国香这样玲珑的人也觉词穷,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来,包括童年的琐事,只有十二三岁,念初中时,我便举起手来对老师说:将来,我要做一个作家。因为作文时常拿甲等,我不晓得做人与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讲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国留学,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这笔学费,但是我念了两年专门学院便停下来,从事写作,忽忽十年,一事无成。 母亲去世后我更加闲云野鹤,与一个摄影师走了两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着才华,很快成名,男女之间地位有着差距,很难相处下去,这一段感情便渐渐淡下来。 每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作品,总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国香的光。 我当下淡然的说:“替我多谢王医生。” 国香刚欲劝我几句,王医生会同主诊医生已经过来,两个人都重申为我动手术的日子。 我把面孔转向窗外,心头一阵麻木。 怎么会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须维持镇静,我不能出丑。 当下咳嗽一声,同国香说:“你这个大忙人回去吧,这期我恐怕要脱稿了。” “你赶我走?”国香不置信。 我无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离开她的办公室,莫阻她办公,以前总是不识好歹,苦苦歪缠。 怎么我忽然识相起来? “这样吧,你叫人替我带书来看。我要温习卫斯理全集。”我强颜欢笑。 忽然这么懂事,使国香更为震惊。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开会,小陈,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 “没有人。” “真的没有?怎么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为我愤世嫉俗,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夸张,时穷节仍见,她今日该明白了。 “真的没有。”平日又不耐烦四处请吃饭,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联群结党,如今满天乌云,哪里找朋友去。 国香脸上露出恻然神情。 我立刻说:“但我有你,知己贵精不贵多,当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一个朋友;当其他人说他们相识遍天下的时候,可能一个真朋友也没有。” 哗,说罢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说出这么精警的话来,动人肺腑。 国香立刻感动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替她拉开门,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静下来,奇怪,平日的急躁烦愁反而一扫而空。 我看着医院花园中的红花绿叶,忽然爱惜起这个世界来,也连带痛惜自己。 我贪婪的深呼吸。 呵这具可爱可憎的臭皮囊,长得这么大,跟我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医不好,我就得舍弃躯壳而去,我的灵魂是否会得成功地脱离,优悠地飘入极乐世界? 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深切地恐惧使我战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这个笨人,在健康的时候竟把时间胡乱浪费: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没有好好写东西,天天只在报上涂两个专栏,如写狂人日记,有哪个同文略为使我不满,我便把他踩到阴沟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没出单行本了,把所有宝贵的时间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诉说怀才不遇。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 奇怪,我居然静坐思起己过来,怎么会?开了窍?这倒是好现象。 看护亲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发觉白是这么美丽的颜色,她的制服浆熨得无瑕可击,工作态度严肃得令人敬佩。社会少了白衣天使该怎么办?少了个三流,ok,四流作家,乐得耳根清静。 真觉得卑微。 肚饿了,服药,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话也没有。我象是傻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时代曲,都可以哗喇哗喇地不平则鸣。 现在有个大题目压在眼前,哪里还有空去管芝麻绿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国香给我带来画册。但医生不准看。 我签字同意手术。 国香很焦急,王聪明医生很沉着。 王聪明很好,做医生做得这么久仍然维持人性,没有把一切病人当砧板上的肉,实在难得,他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职业上的浮滑。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常国香。 我很觉安乐。 原来社会失去我,一点损失也没有,怎么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 我同两位医生说:“手术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现实。” 医生们点头赞许。 国香将脸蛋埋在掌心中。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化妆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说:“小陈,没想到你平日装疯装得那么象,真没想到原来你的真面目这么沉着勇敢。” 我?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国香对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态度,她怎么会称赞我。 “我错了,我不该一直把你们当活宝。”她双目润湿。 看护已替我作好准备,一针麻醉剂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愉快、镇静地失去知觉。 恢复知觉,口渴难当,我呻吟,只觉全身细胞没有一个不痛得裂得开来。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说话,一个字也哼不出口,可见言情片中病人临终独白半小时是多么无稽的安排。 忽然觉得有汁滴在唇边,我如获琼浆玉液。 有人跟人说:“用力挤柠檬。” 柠檬?怎么不觉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 我张不开眼睛。 “小陈,小陈。” “别叫他,让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堕入黑甜香,浑身疼痛也暂且不去理它,真折堕,平时乘长途飞机都怨得树叶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张开眼睛,由看护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处张望。 看护笑说:“找常小姐?” 我点点头。 “来过了,有事又离开,说下午再来。” 我看向窗外,那么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对你很好。” 我挣扎一下,说:“我要见医生。” “王医生马上来。” 她喂我吃流质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王聪明进来,他披着白袍,脸容肃穆。 完了,我没有希望,电影上都看过,凡是医生以这种姿态出现,病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着我。 半晌,他自齿缝吐出两个字:“是它。” 我连忙闭上眼睛。 他们一直说我是一个大动作戏剧化的人,遇事声震屋瓦,大叫大跳,那么到今日,这场戏已到闭幕时分,我已可以改变作风。我后悔没好好写剧本,安排合理的情节,选择合理的角色。 我睁开眼睛。“我还有多久?” “三个月。” 真干脆。我脑中嗡的一声,如音叉震荡,然后慢慢静下来。 “要不要医治?”我问。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争取,我们刚得到一只新药,希望你接受治疗。” 我点点头。“一言为定。” 王聪明伸出手来,“陈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与他握手,佩服我什么?三个月,九十日。太阳只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么特别事要做,真得立刻动手。 他说:“陈先生,治疗过程,颇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来两次。” “好。” “数天后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写的长篇,真的要动笔了。光把时间用来主持讲座,担任评判,接受访问,反而没有努力的写。 我要开始构思,不管是龙是凤还是三毫子小说,总要设法先把它写出来。 国香来的时候,我同她说:“我要一大叠纸与一打笔。” 她讶异,“你要写东西?” “是,九十天,每日写三千字,我还可以写一本书,我相信可以做得到。” 国香说:“好,我站在你这边。” 她眼睛鼻子全红了。 “看看,”我安慰她,“你只要答应我,把它在‘天地’中连载……” “现在替我们写连载的是倪匡,你先给我三万字,我们开会决定。” “太好了。” 国香坐在我旁边,“小陈,”她怜惜的看着我,“其实很多人都很喜欢你,只是你脾气古怪,不易接近,又大情大性,过分散漫,譬如说司徒英,他说他批评你,并不是有意的,只是祸从口出,但你始终没原谅他。” 我也曾回骂司徒“含血喷人”,早已扯平,恩恩怨怨,还提来作甚。 我微笑,“我得省下吵嘴相骂的时间来写小说。” “好得很,”国香说:“有题材没有?” 我指指脑袋,“有一点点影子,要把这一点虚无飘渺的情节变为一篇小说,真的痛苦。” 国香给我鼓励,“又不是第一次,你也出过书。”她下意识看看壁钟。 “国香,你有事,就别眈在此地。” “你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我摇摇头,“我想休息。” 我躺在沙发上构思科幻小说。 一个主妇(相信到2070年也还有主妇这个身份)。她识闯时光隧道,遇到1985年的年轻男人,他们发生感情,但她开始怀念家人,终于离开了他…… 没有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从前我很热衷于将三句话变为十多万言的小说,但最近心野,不能好好集中构思,那三句话始终是停在半空的三句话。 我在国香送来的纸上涂写大纲,现在我非要把它写出来不可。 主妇……年二十八。年纪或许太大了。有读者问过我:“你的书,都是写给中年人看的吗?”吓得我臭。这样吧,主妇,年二十六…… “小陈 ” 我抬起头来,咦,稀客,是司徒英。他怎么来了,过去两年,他一直视我为第一号对头,我吃一块薯片给他知道了,他都会在专栏内影射我骂我。 “司徒,你这个大忙人,有事找我?” “来看你呀。” “请坐请坐。” “常国香叫我来的,”他爽快坦白的说:“小陈,我想同你道歉。” “道歉什么?” “我不住噜苏你。” “有吗?奇哉怪哉,怎么我不知道?我眼又朦,耳又聋,看不见听不到,我只知道咱们是好兄弟,喂,我这里有个难题,女主角多少岁数至适合?” 他怔怔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中想什么。他在想,两个成年人怎么会弄得水火不容。 我笑说:“司徒,我可不需要同情分。” “谁同情你?我可怜我自己,以友为敌。” “你不还没回答我,女主角多少岁为妙?” “十九岁,惹火尤物。” “现在不流行这一类型的女人了。” “小陈,你简直问道于盲,我从来未曾写过小说。” “那你应该坐下来写。” “是的,我很惭愧,实不相瞒……” 我与司徒谈了一个下午。百分之一百开心见诚,互相诉说工作的困难。 他没有提到我健康上的问题,我也很含蓄的避而不谈。他为我的小说大纲提供很多宝贵的意见,我一一记录下来。 三小时后他离开,我再涂改一会儿,便上床休息。 出院那日,我已有丰富的素材。 来接我的并不是国香。 我坐在椅子上等她,是她叫我等她的。 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温柔的说:“常国香叫我来。” 我一转头,看到的是一张清丽的鹅蛋脸与一身淡黄色的衣裳,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低呼:“衣莉莎。” 这是我前任女友,摄影师衣莉莎。 国香真是伟大,她把他们全叫来了。 “好吗?”我轻轻问。 “你瘦了。”她说。 “没有的事,你们都心理作用,哪里有这么快,咦,今天没带照相机?” “没有。”她替我挽起衣物。 我们落楼。 衣莉莎说:“国香一会儿来看你。我要先一步到府上去看看搞成怎么样。” “没怎么样,象狗窝。” “你这个人。” “衣莉莎,看到你很高兴。”我是由衷的,“瞧你,多么漂亮,整个人会发光的。” “文人多大话。”她同以往一般的娇柔。 “多久没看见你了?” “一年多,你不肯同我做朋友,”她说:“你不睬我。” 我感喟:“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 她眨眨眼,“今日不谈这个。”她的手臂绕在我的手臂上,“我们回家去。” 就象从前一样,我曾经爱过这个美丽的艺术家。 我们起冲突是为着很小的事。 她爱出锋头,我不准她,每次她接受访问,我都责备她、嘲笑她、讽刺她:“咦,象卖白花油一样,附送玉照。”等等。 到后期,她很恨我。 她一口咬定我是妒忌。 我反骂她幼稚。 我忍不住说:“衣莉莎,我真是不堪,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她红了双眼。 “你原应有个比我好的男朋友。” “是我不好,”她说:“我有责任,我令你不快。” “各人有各人的兴趣,”我说:“我太固执,我不该干涉你。” “小陈,以前从不见你这么开通。” “以前我的思想没搞通,蠢如牛。”我指指脑袋。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 “当然,衣莉莎,当然。” “明天我们到海滩 ” “不,衣莉莎,我要写东西。” “啊?” “你一定很忙,你一定有你的节目,以及工作,衣莉莎,不要怕以后见不到我而卖帐,好不好?” 衣莉莎哗一声哭出来,面孔伏在手臂上,“你几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小陈?” 眼泪鼻涕全印在我最名贵的衬衫上面,并且要我掉进头来安慰她。 “好吧好吧,准你星期一三五来看我,为我打扫洗烫,”我笑说:“而国香则二四六来我处做饭,星期天我不见人,我要休息。” 衣莉莎本来杏眼一睁,要好好捧我一顿,随即想到小陈他只剩下九十日,算了算了,心酸地、叠声应充,“好好好。” 她告诉我,本来她要往埃及去拍一辑时装照,现在取消。 “又是为着我?”我假装生气。 “不不不,我怕得黄热病。” “千万不要为我。”我慷慨的说。 尽管表面装得这样大方,深夜,当她们都离开我回家的时候,我还是偷偷为自己哭了一场。 国香发动全世界来陪我。没有一个晚上我是一个人度过的。 她自己每隔一天来一次,她一走便差朋友来接班。 男男女女一开口总是:“嗨,常国香叫我来。”有的我认识,有些我不认识。 上午,我写稿,下午,我去接受治疗。 王聪明任主诊。他对我极友善,真正的关心我,把很苦楚的一个过程化腐朽为神奇。 我生活变得极有规律,再也不孤苦寂寞怪癖,奇怪,我竟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本来所有的朋友都大忙人,就算不忙,也不敢乱上门去找人;谁知道对方忙不忙?肯不肯见人? 但现在不到大半个月,大家已养成“在小陈家见”的习惯,我的公寓几乎没变成沙龙,朋友川流不息,他们不给我有机会静下来,不给我胡思乱想。 国香嫌电话不够,索性装多两具,白酒红酒一箱一箱抬回来,衣莉莎与国香合作,雇了专门打扫的佣人来收拾地方,一下子我的生活丰富起来,在我这里没有猜忌,没有斗争,气氛上佳,任何人的不如意,同我比起来,都微不足道,因为往下数,我只余七十个日子。 每天我写三千字目标订下之后,又发觉不够,于是赶五千字。 照说五千字是颇大的负荷,但下了决心不拖不磨,现在只需两个多小时便赶出来,据国香说:还是不错的五千字。 她把原稿拿去天地杂志社开会,把我头一万字影印数份,交与有关人士阅读。 国香说:看一万字便可以知道全篇小说是好是坏。 据她说:会议通过,意见一致,这篇小说是好小说,天地决定起用,并且在日后出单行本子,插图方面,由衣莉莎的摄影代替,别出心裁。 我很感动。 也许国香存心帮我一个忙,反正只有一次,出多点力也不妨,而她的同事,看到特殊的情况,也故意通融。 谁说人情薄如纸? 我感喟,他们对我多么热情。 但国香否认其中有感情因素。 她蹲在我面前剥橘子吃,“写得好就是好,你也知道我们办事十分严谨,会议室中有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你,你不用多心。”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橘子吃。 “好酸。”我非常放肆。 “我这里还有。”是她宠坏我。 “那我放心了。”我伸个懒腰,“现在有足够的鼓励,我一定可以把小说写完。” 国香恻然,我假装看不见。 “王医生那里的诊金 ” “你别管。” “会不会是天文数字?” “叫你别管。” “国香,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们是朋友。” “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因素?” “实在是因为最后同你比较接近,继而发觉你有许多好处。” 我对着镜子看,“王医生说,在治疗期间,掉头发是无可避免的事,还有,皮肤会转为黝黑……” 国香问:“小说几时完成?”她故意转变话题。 “两个月。” “这段日子你要不要出外走走?衣莉莎可以陪你。”她说:“譬如地中海,王聪明说你可以旅行,但十天之内要回来。” 呵,都替我打听好了。 我低头想一会儿,“太不公平,叫衣莉莎带着病人到处跑。” “是不是费用问题?” “非也非也,很多人以为我就差没欠债,其实我还有点积蓄,我母亲剩下的一笔款子,始终没有动用,不相信你看。” 我打开抽屉取出存折单递给她。 国香看到数目字,非常讶异。“真没想到,平日你好衣服也不穿,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小陈,我越来越佩服你。” “何必充阔。” “小陈,一直不知道你有这么多美德。” 我飘飘然,随即黯然,“国香,我不想叫依莉莎难做,况且我同她已经完了。” “仍是朋友?” “是,她原谅了我。” 国香问:“开头是怎么闹翻的?” “两个人都幼稚。” 国香噗哧一声笑出来,“难为你肯承认。” “现在还怕什么?”我摊摊手,“我还有什么损失?不如大鸣大放,把心事倾诉。” “衣莉莎长得漂亮,”她说:“很多人追求。” 我点点头。 国香有王聪明,衣莉莎自然也该有个出色的男伴。 反正谁都比我好。 不过我也不必气馁,我只有一个目标,写好我的书。 我问国香:“隔天来一次,你哪里抽得出这么多时间?” “本来也以为没时间,变成习惯之后,却不觉困难,有什么要事,他们会得打这里的电话。” 我点点头。 “小陈,你有什么想吃的,速速告诉我。” 我不能对她说,我食不下咽。 开头几个礼拜我瘦了,后来用药,变得黄胖,精神渐差。 我对王聪明说:“做医生真不容易,有哪个病人不是唉声叹气。” “你。” 我说:“连我自己都觉意外,也许平日遇一点点小事便炸,火药早已用罄,遇到大事,应付奇佳。” 王聪明笑,“你很开朗。” “嗳,比没有得病时进步得多。我还怨什么?你看朋友对我多好,如果他们一直如此善待我,我还会生病?” “看见这只药没有?最新的,在美国有完全治愈的成绩。” “治愈的是什么,白老鼠还是人?” “人。” 我说:“我在写一篇小说,在未来世界中,人类致力研究脱离躯壳,因为一切病痛随着躯体而来,所有,也随着而生。” “很玄。” “是,这一段很难写。”我承认。 “高度集中精神有无困难?” “执笔时很累,往往不想写第一个字,需要同自己说:你一定要写。开始之后,却又相当顺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办公室也同你一样,不是新闻。” “医生,你认为我该怎么样?” “现在很好呀,不要勉强,不要悲伤,要常常怀有希望,如平时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没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们也没有明天,谁知道下午会得发生什么事:有一个学弟,午餐后驾车回诊所,与一货车相撞,油箱爆炸,什么也没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奋斗,意志力可以战胜。” 他真是个好医生。 最难得是长得那么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编辑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自我介绍:“老赵,新一代杂志。” 我受宠若惊,顶顶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干什么? 老赵咳嗽一声,“我们看到阁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羡慕,希望阁下赐稿。” 我高兴得昏头,“你的文言文转为白话,是否是请我写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来,“好好好。” 衣莉莎却过来代我发言,“他的身体不大好,我们不想他写得太多。” 老赵说:“我们听说了,所以想同陈先生做一个访问。” 我一向不喜访问,访什么问什么,于是淡淡的说:“写东西我可以胜任,到于访问……我想你们感兴趣的不外是我的病况,那还不如去问我的医生。” 老赵并不生气,“那么光惠稿也是一样的。” 衣莉莎又说:“预支半年稿费,数目我已经说过。” “没问题,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来。” 老赵告辞,我送他出去。 关上门,我还来不及向衣莉莎发问,她已经叫起来,“拒绝访问!你真做得到。” “当然,你以为我妒忌你,才不赞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觑了你,小陈。” 我叹口气,“言重了,爱不爱说话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并无高下之分,以前我错,不该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动的说:“现在每个人都会爱上你。” 我微笑,“因为只有我肯认错?对了,你问人家拿六个月的稿酬,我无福消受。” “谁说的?医生不是叫你怀着新希望吗?” “希望也得踏实一点。还有,你问人家拿什么价钱?”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谭,“他们答应了?” “自然,不是说明天送票子上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终于得到我响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无多了。 想到这里,不禁英雄气短。 衣莉莎说:“小陈,不是我逃避现实,我觉得你气色只有比从前好……” 从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来,晚上到处找节目,生活,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档,却动辄脱稿,这样糟蹋时间,现在知道错了。 “……做事也比从前有条理,都说你转性。”衣莉莎说下去。 我无奈的笑。 “啊,还有,国香说: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时求他们加百分之十稿费,从校对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现在我都没开口,国香已帮我做到,傻瓜也知道,这并非因为小陈的小说突飞猛进,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会小陈一块钱打一个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还有时间,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们心甘情愿付足我稿费。很多人都说我有天赋,可以好好的写,过往我实在太吊儿郎当了。 我把写好的原稿交给衣莉看。 她边看边问以后的情节:“好紧张,后来怎么样?她没有回家?” “有。”我说:“她并没有跟过去世界的青年双宿双栖。” “为什么?她不是响往那个时代的生活吗?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带小宝宝及织毛衣。” “但她已经习惯超时代生活,无法回头。” “这篇小说,是否讽刺我们事业女性的矛盾?” “随便你怎么想,写得好不好?” “有点意思。读者现在喜欢长篇。” “难度高嘛,咱们看马戏,也爱看美女三上吊,狮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卖艺人?” “怎么不是?每个人都是,挟着一门技艺在社会讨口饭吃,有得混还真靠本事。” “小陈,”衣莉莎说:“现在跟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胡说,”衣莉莎蹬足,“胡说。”她象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么时髦的少女都这么忌讳,洋人比我们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有关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写她将来可能搬到克拉伦宫去住,作者形容:这本来是皇太后的住所,不过她已经八十四岁,逝世后将地方让给戴妃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许也怕,不过嘴里倒是老提着。 “衣莉莎,嘘嘘,过来,我们继续讨论这篇小说。” “我喜欢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读者在阅读我的作品的一刹那,获得一点儿乐趣,浑忘生活之不快。 “你这样写下去,肯定不会得文学奖呢。”衣莉莎都知道。 “谁关心?我要的是读者,不是奖座,一个读者抵得上十个象牙塔奖。” “你终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衣莉莎扬起一条眉。 是。我有点惭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迟疑:该不该结交学者,叫他们提名参加竞选?要不要告诉众人,最大的愿望是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眼太高手太低,什么都写不出来,年年磨拳擦掌,摆出“嘿我要就不写,一写就石破天惊”的大姿态,其累无比…… 人家的书一本一本的出来,虽不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心血结晶。 我说:“我发觉写作的要旨是坐下来写。” “别累坏了才好。” “不会,我不会。” 王聪明给我安排食谱,一顿顿的营养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时一连十日吃鱼翅,又可一连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变化,规律是我的新发现,没想到会适应得那么好。 王聪明介绍我认识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长坏细胞。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办公,在新药治疗下,一拖三四年。 他与我闲聊:“这世界没有悲剧,我照样上班,同事们若无其事地与我玩政治,把过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锅,他们把我当没事人,我也把自己当没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很遗憾,“生绝症在今日一点也不浪漫,人们司空见惯。” 我点点头。 他问我:“你呢?” “我比较幸运,我的朋友全是艺术家,生性比较热情。” “幸运的人。” 过了一星期,王聪明告诉我,该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聪明也郁郁不欢。 不是我说,王聪明这种暖性的人,不适宜研究这一科。 国香捧来大堆的读者信。 我说这是她雇人连夜赶做的,好叫我欢喜。 她说我无稽,“只要你肯写,就有读者信。” 我把信拨在一旁,“国香国香,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加稿费?答案是不。” “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她有点紧张。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脑子还很清醒。 她很尴尬,“那你又打算胡说什么?” “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王聪明是个人才,不要错过。”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公无私,感动到五脏六腑里去。 她叹口气,“小陈,如今我才算真的认识你,你一惯装疯,我以为你总想在我身上捞些什么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傻笑。 “现在象你这样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时候长辈问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咬定要样子好学问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个好人,厮守一辈子,于愿已足。” 竟触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电视上演辣手神探,小陈,你有没有发觉?现在连银幕上都不再有硬汉了,锄强扶弱,拔刀相助简直是上辈子的事,现在男明星那些鬼样,什么活地亚伦、德斯汀荷夫曼,猥琐得同身边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国香居然怨气冲天,出乎我意料。 听完她的新议论,我禁不住笑出来。 我说:“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没有四点四口径的强力手枪。” 国香深深叹口气。“王聪明这个人,他对婚姻生活没兴趣,他所关注的,只是细菌学,对牢电子显微镜比什么都高兴。” 我表示婉惜。 “国香,你知道我喜欢你,可惜我是个打坏书生,现在更加有心无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标准设得十分高,你说得对……让我们做朋友最好。” 国香抬起头来,黯然,“小陈,我也不想瞒你,王聪明他是有妇之夫。” 糟糕,这么复杂,不比生绝症好多少。 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 “她不肯离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吗?” 我点点头。 “这等死结,我们不要去说它,多说无益。对了,衣莉莎愿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说你三年前提过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么同。 三年前我同她说:衣莉莎,让我们一齐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个月,而是无穷无尽的放假,直至厌倦为止。 她不肯,她找许多藉口来推辞我。 现在基于人道主义,她旧事重提。 “衣莉莎很闷,”国香说:“到处找人陪她旅行,谁都不肯放弃拚劲。现在不是她陪你,实实在在是你陪她,因为只有你有时间。” 只有我有时间?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滑稽的笑话,我有时间,哈哈哈哈哈哈。 国香无奈,“你考虑一下。” “医生说我不能走远。” 国香,微笑。 我自嘲,“现在轮到我找籍口。我觉得单独与衣莉莎相处显得尴尬。” “你们曾经是恋人。” “就是这样才难为情。” “那么好,我同她说去。” 我有点自傲,她终于发觉我的好处,她终于回头,她终于产生悔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使我自信恢复。 我把这些感情的转折全部移进小说里,读者会不会感动已经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动了。 (2) 我开始掉头发,头顶心先显示疏落,我很难过,心痛,爱莫能助,恐怕不久便会出现地中海。 我的头发出名茂密,可以剪陆军装,衣莉莎以往老说刚刚剃完头的我象小绒球。 王聪明仍然给我信心。 他说:“给你注射的药叫emx12。” “你肯定这不是一种新的花式脚踏车?” 他笑,摇头。 针药昂贵无匹,若果没有医疗津贴,私人负担,会得破产,我感激王聪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数越少,我如每个人一般,越来越眷恋红尘。 尤其是最近这个月,生活这么惬意,前所未有。 我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去。我还年轻,我才三十岁,我还可以写三十年小说,我才刚刚捉摸到写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谢的水仙花,但人家济慈,已经成名,我还没有。 有时悲哀得怪叫起来,有进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时关起自己不肯见人。 今日我一个电话拨到国香的办公室。 她在开会,许多重要的头目都与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来陪我。 “不行,我要现在。” “小陈,我在开大会。” “我不管,我来日无多,我有资格要求你立刻出来。” “小陈,你叫我为难。” “我不否认,国香,你在以后的日子起码尚可同他们开七万次会,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见到我。” 国香咬牙切齿,“小陈,你最好能够保证王聪明不会把你救活,否则我亲手打你毒针。” “来不来?” 她投降,“来。” “马上。” “我也得出门叫车子呀。”她摔下电话。 我阴毒地笑,当然要开他们玩笑,偶一为之,无伤大雅。还能开多少次呢,我躺在沙发上等国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聪明。 他并没有责备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这是国香的缓兵之计。 我板着面孔:“她人呢?” “开地,走不开。” 我很讽刺的说:“立即看出什么更重要。” “当然是她的生计最重要,你又不打算养活她一辈子。” 我立时三刻收蓬,低声说:“是,你说得对。” 王聪明拍拍我肩膀,“活着的人总要设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赞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过是胡闹一下。” “是,国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来,“给我一杯啤酒。” 我把烟酒递给他,他有他的烦恼,我看得出来。 我说:“活着的人至要紧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说得太文艺腔,用白话好不好?” 我解释,“要什么得伸手去争取。” “这话里有骨头。” “国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么知道。 “这一段日子里,她什么都同我说清楚,因为我不会泄漏秘密,这好像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对白:死人不会说话。嘿嘿嘿。” 王聪明看着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终维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没看见。” “也已经很难得了。” 我把红楼梦递过去,“看。” 页数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我说:“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无牵无挂。” 王聪明忽然之间无法控制,握紧我的手。 “你是医生,别感情用事,国香都比你理智。”国香已经没把我当病人,国香方才刚说过,她要落我毒。 一刹那的波动停下来,王聪明又恢复镇静。 我自己的情绪也一样,不能往深处想,一想就万念俱灰,怕到心底里去。 我知道有许多病人会得拉住医生的袍角叫“医生救我医生救我。” 我们都是人,我没有这种幻想,我不认为王聪明有超人能耐。 我说:“医生,国香在等你。” 他沉默,拼命吸烟,把整个人埋在云雾里。 门铃又响,这次是国香,她赶得气喘喘,外套与公事包都抓在手中,丝袜钩了线,化妆褪了一半。一只手靠在门框上,眼睛斜看着我:有点惟悴,有点风情,煞是动人。 我打趣她,“哗,似流莺。” 她光火了。 终于光火了。 她一只手指到我鼻子上来:“小陈,我要去问清楚王聪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样子,你根本存心开玩笑,你捉弄我们,消遣我们。” 我笑,“王聪明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同他三口六面的说清楚最好。” 国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调的将还坐在这里没动。 她有点不好意思。 “进来吧。”我说。 她看见王聪明有点怪怪的,可见心里有事。 我说:“怎么,有口难言?” 国香白我一眼,脱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着脚背,不说话,白我一眼。 那种风情,使我醉倒在一边。 王聪阻根本不敢正视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烦恼,对我来说,事情再简单不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过我的身份不一样,我已没有顾忌,爱说什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难怪编辑们都说这两个月来我的故事写得坦率、热情、大胆、简单,有什么办法不是?现在不说还等几时才说。 想起两个月前,我对常国香,还不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喉咙不知有什么哽着似的。 现在王聪明也一样。 我摇摇头,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那么短暂的生命,却还有那么多的烦恼、顾忌、。 看着这对摩登男女上演楼会会,我打心底笑出来。 过很久很久,国香扯过她的公事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硬纸板给我看。 我信手接过,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写像在上面。 “这是什么?” “宣传招贴。” “干么,随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别浪费弹药。” “真的,我们要替你出书,多卖一本是一本,大家赚钱,所以要做一连串的宣传。” “我不干。” “小陈,不用你出面,别傻,你以为今日还兴作江湖卖假药?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是宣传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给我办,好不好?”她说:“放心。” 这么能干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结,也还是一筹莫展,苦恼苦恼。 我说:“这里没你俩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聪明站起来,“明天记得来注射。” “得了。” 国香把头伏在手臂上,“我在这里再耽一会。” 我说:“这里不是避难所。” 国香冷笑,“你听听谁的嘴巴硬,以前这话是我说给他听的。” 我哄地,“去,同王医生去吃饭。” 她一手甩开我的手,恼怒的说:“他一日不办妥离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聪明在一边说:“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边同女朋友说办离婚,又一边同老婆生孩子,我这么做是救自己。”她炸起来。 我看着不对劲了,连忙开大门,把王聪明塞出去,他还想分辩,我瞪着眼睛暗示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才走了。 我回头问国香:“这是何苦见?” 她不出声。 “真是难念的经,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聪明同我一样,只余数十天时光,恐怕你就不同他斗了吧。” “那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即使活到一百岁,时间还是值得珍惜,你们俩简直浪费时间。” “有什么办法,有人就是下不了决心。” “是王太太不肯离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来,名份并不重要。” 我嘀咕,“他还同老婆住?” 国香不肯作答。 我抬头,你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好事多磨,乐极生悲,美中不足。 “来,国香,来,别难过。” 她伏在那里很久,象只小动物。 我抚摸她的秀发,她哭了,泪流满面。 我轻问;“是为谁?” 她扑向我的怀中,呜咽说:“为你,小陈。为我。为所有的人。” “你们怎么同我比。你们还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么都没有。” 国香说:“你不会有事,这些医生如果不医好你,我不会放过他们。” “莫哭莫哭。” 她过一会儿才收拾情绪,离开我家。 我也并没有静下来的时光,国香前脚离开,后脚电话就响,我以为是王聪明。 却是香江电台,要我上去做节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游说我。 她说:“某甲上来同我们谈命理,阿乙来说本市前途问题,丙君则来谈紫微斗数。” 我讶异得不得了,“他们都是写作人?” “是。” “那么,他们哪里还有时间写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来。 “不不不,我不接受访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我坦率到极点,“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读者都想听你的声音,陈先生,你现在好红。” 红?我?我黑过墨斗。她弄错了。 “小姐,我不接受访问。” “任何访问都不?” “你说得对。”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说的,你要作数,别家也不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谁知没挂下电话多久,翡翠电视台来找我 “活力节奏是我们的新节目,陈先生,能否做我们的贵宾?” 活力节奏还能同我有关系?这班人一窝蜂乱拉夫,根本没有做筹备工作,对邀请的客人一无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轮“不”把他们打发掉。 写了那么久的稿,忽然有了红的假象。 而红的真象是拥有读者。 读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们付钱买书的缘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书评人,戴着七彩的眼镜,时常把事实扭曲,如对牢哈哈镜,也不知是什么理由。 倪匡说过:“真奇怪,写那么多书,哪几本好看,读者全知道。” 我也即将有书面世,好不兴奋。 对牢自己的书,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时很怜惜的想:都是我写的呢,每个字每个标点。那么厚厚的数十万言,怎么写出来的!不是不飘飘然的。 这并不是幼稚,如果没有这一份热衷,谁高兴逐个格子写,写成一本书。 刚把纸笔摊开,写不到一千字,衣莉莎来了。 气呼呼的,面孔涨得通红,抓着一本杂志。 “怎么回事,嗄,怎么回事?” “气!” “为什么气?” 她把杂志翻到某一页,“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后大字标题,侮辱性地说:宣布陈某完蛋! 我一点也不生气,接过来,津津有味把全文读完。 衣莉莎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告他,告到他关门。” 我按下书本,还来不及提堂我就寿终正寝了,告什么,行家多喜玩笑,找个题目寻寻开心,有什么好认真的,这点幽默感都没有,还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诧异,“你没看仔细吧,这简直是诽谤。” “说我不会穿衣服,我是不会穿,我又不是时装设计师。” “说你写得坏。” “见仁见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但每个人终究得对他的活负责,并且付出昂贵的代价。不必去理他人说什么。” “怎么可以,这个作者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不认识,”我不在乎,“知我者怎么会这样写。” “他炉忌你。” “我有什么好妒忌的?也许是,”我笑,“我有红颜如已,为我的事生气。” 农莉莎嚷,“我不相信眦睚必报的小陈竟会游戏人间起来!” “写作认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额。 我说:“人是会变的,不过一转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问:“随他去?” “自然,”我耸耸肩,“多谢捧场。” “对你有坏影响。”衣莉莎并不想放过那本杂志。 “什么影响?”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来。” “影响你的形象。” “我并不是雪白的兔宝宝.”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别过虑。” 她丢开那本书,“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绝不。我只是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我去替你办。” “犯不着。”我说:“衣莉莎,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已经花太多的时间在它上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四千字要写,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这里拍几张静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开着唱机,喝白酒,听音乐,我每写完一张纸,她便接过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动,眼睛通红。 我笑说:“看看,这不过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属实。”她说。 “谢谢你。” “从前你写的故事,象一块蜡。” “胡说,从前你从不看我的东西。” 他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 其实“之前”与“之后”完全一样,观者戴上蓝色镜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蓝色,戴红色,便一片红色。现在他们怎么看我都觉舒服,因为我已没有威逼力。 话虽如此,也还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写毕五千字我觉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给我一杯酒。” “你怎么了?”衣莉莎警惕的问。 我疲乏靠椅子上,“没什么。” “写得太多了,国香叫你一天不要超过三千字。” 我接过酒杯,但已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觉失灵,恍惚看到衣莉莎叫着去求助,我则平静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镜台。 这就是结局?我问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过渐渐更加疲倦,我闭上眼睛,自脚趾开始有一阵阵麻痹,直上心头,达到头部的时候,我失去知觉。 我没想到还会醒来。 真的没想过。 国香来医院看我,面孔焦虑得都皱起来,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缠住她,害得她这样。 她握着我的手,殷切的问:“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挂住那个长篇的后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进我的手中,“我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小陈,生命太不公平。” 其实不然,生命其实再公平没有,我记得旺角区有个烂脚叫化子,风雨不改坐在地铁站左邻乞讨,一坐好几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爱因斯坦的生命一样,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过我们这些人平时优越得成为习惯,什么都要享受特权,上主没判我们长命百岁,青春常驻,我们已经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叹息。 其实生命是一样的,有才华的人早已得到报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还能出院吗。” 国香点点头。 “王聪明呢,我想同他说几句。” “他马上来。” “衣莉莎呢?” “她刚回家,在你床边守了一日一夜,我们轮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动数下。 “小陈。”国香仍然呜咽。 “国香,别令他难做。”王聪明来了。 我挣扎了一下:“我有什么难做?” 王聪明的样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小陈,我已尽了力。” 我点点头。 “我要用最后一种药,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又点点头。 “过程很痛苦,药会影响你身体功能。” “不要紧,”我虚弱的说:“我可以喝至宝三鞭酒。” “去你的,小陈,”医生震怒,“你有完没有?” 我吐吐舌头。 “这一组治疗如不合理想,就没何办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闭上双眼。 过半晌我问:“我还能写作吗?”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体力不够。” “谁说的?” “我说的。” 国香说:“你们俩别斗嘴好不好,大荒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写完。” 王聪明象鹰似看着我,我力气不够,目光涣散,不能与他斗,只得侧过头。 “你要住在医院里。” “我才不听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说,你是为我好,是不是?但请想想,我还有什么损失,嗯,我何必要再听你的话?” 王聪明当然是个聪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声,但看得出他极端不开心。 “你已尽了力,算了。”我倒转头来安慰他。 “小陈,我佩服你。”他说。 国香的面颊在颤抖,眼泪似水花一般溅开来。 我说:“国香,给我看笑脸。” “太残酷了。”她说。 没有病的人全体老了十年。 回家后我继续写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阶段还没有开始,深以为奇,因为时限已届。 我很容易倦,喜欢躺着说话。 朋友们越来越多,我的寓所还是很热闹,不过我没有敷衍他们,由得他们开会听音乐玩游戏,我的情绪还过得去。 我跟在莉莎说:“你好在没有嫁我。” 衣莉莎很温柔,“你肯娶我吗?” “我怎么娶你,公鸡拜堂?” “小陈,你真是说得出就说。”她掩住我嘴。 我说:“百无禁忌。” “我们是热恋过的。” “是的,”我说:“火辣辣,总算经历过,终身无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那种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从一间咖啡屋走到另一间咖啡屋,总是不肯回家,仿佛一分钟不见面就会死似的,那时你比氧气水份都还重要,不要说是家中有人反对,嘿,玉皇大帝也阻挡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蛊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这是爱情?” “我想是。” “那么后来呢,后来怎么一切都变了。” “新鲜奶油搁久也会变。永恒的东西不过是一座 山一个海,我们还能做朋友已经很好。” 农莉莎说:“也差一点变为仇入。” 我亲吻她的手。 那时与她约会,老比预定时间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里,巴不得早一分钟见到她,心神可以定下来。 我仍然爱她,但质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热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楼,当年我也会毫不犹疑的跳下去,浑身燃烧,在所不计。 现在不同了,我感喟,年岁渐长,价值观念大变,已不复当年之勇。 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一生人虽然碰见过机会,可惜不但没有抓住机会,根本没把他认出来,蹉跎许久,直到顿悟,要努力已经来不及。 王聪明在治疗我的时候,总与我商议私事。 对他来说,我是透明人,没有将来,没有,没有是非,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他说:“我终于在律师处办妥离婚手续。” 咦,大跃进。 他说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象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来吧。”王聪明苦笑。 “我没有骨气,明知这是一段无可救药的婚姻,仍然没有勇气结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个窝,同一个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张床,背对背,拉同一张被子盖,久而久之,只觉自尊荡然无存,但国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舍之间矛盾地踯躅达两年。” 我默默地做一个好听众。 “昨天办妥手续,今日才松一口气。”王聪明说:“跟着而来的问题,足以令人烦得肠穿肚烂,我得出去谈判,同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入,讨论分配财产的琐事,她不会令我好过,相信我。” “国香知道消息没有?” “没有,我这样做,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 我喝声采,这才是应有的态度,男女之间,最忌是“我为你如何如何”,推卸责任,造成对方心理负担。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样子有进步,小陈,勿气馁。” “什么叫进步?” “细胞溃烂已受到控制。” “我不要知道详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现实。” 王聪明了解地点头。 我岔开问题:“国香会嫁你吗?” “我不知道,我们恐怕需要一段冷静期。” 我明白,结束一段感情之后也得收拾残局,这完全是一个烂摊子,跟大战后的惨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复正常。 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聪明又回到我身上来,“小陈,你的情况真的有进步。”他颇为兴奋。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陈,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发青。”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王聪明说得对,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觉到新的生机,我的头发皮肤又开始生长,并且过了他所说的限期,我看着新书出版。 国香拍着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们讶异地看着我,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有去?我们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觉得再有趣没有,这真是天下最大的恶作剧。 我会伸个懒腰,舒泰的说:“朋友对我这么好,经济情形又比从前宽裕几倍,唉,真舍不得。” 他们渐渐思疑,忘记我是一个病人。 我偷偷听见他们同其他的朋友通电话:“我在小陈这里……是的,是那个小陈……什么?当然,当然他还活着,不,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拖这么久。” 超过期限已经一个月。 王聪明说得对,新药确实对我有效。 在治疗期间,我身体所起的变化,以及需要带备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细述。但只要把病况控制住,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是这样恋栈。 针不刺肉不觉得痛,很多人都会说:“嗳哟,这种事若发生在我身上,何必还开刀打针,干脆潇洒的接受现实算了,可是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他会同我一学样,想尽办法来生活在可爱的阳光下面。 与我情况同时转好的,有一个人,她是国香。 当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决,所以她的面色开始红润,步伐开始轻快。 问她,她还不承认。 “哪里,小陈,看着你精神日佳,影响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间改口,怎么都不肯承认,我真不明白。 并且对我的距离也比较远,好家伙,这样抽板,不理我了。 她诉苦,“小陈,大家都忙得透不过气来,现在你的情况稳定下来,饶了我们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实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长期缺乏睡眠简直是虐待,减为两次,或者一次还差不多,况且你又不那么寂寞,我来了你还不是赶稿,你只不过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这么多话。 我张大嘴一会儿,忍不住为向已申辩,“谁说我稳定下来?生这种病很难愈,随时会得恶化,不信你问王聪明。” 国香啼笑皆非,“你威胁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猫。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会后悔。”我说。 气得常国香。 我渐渐明白,他们接近我,对我好,不是为了我,乃是为着我的病。 糟糕,假如编辑们也这么想,万一我这个症被王聪明治好,稿费会不会落下来? 落下来! 太可怕了。 人怎么往回走?拿惯一千几,谁付我八百都是一种侮辱,坐惯平治,怎能换本田?哎哟哟,我忧心忡忡,心中有负担,肩上有压力。 人就这样,要不一了百了,什么也管不着,香烟吸到一半,书写到一半,说去也就得去,否则的话,总得为将来打算,打基础,唉,我发觉世俗的烦恼渐渐又回到我身上来。 果然不出所料,老总开始对我的作品有意见:“新的一篇是侦探小说?别开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读者吃不消。小陈,不要中途拐弯,还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转变风格,突破自己,谈何容易,读者一直抱怨没有新鲜的东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饭,老板或编辑一皱眉头,咱们就心惊胆战,回到方块一号去,谈情的只好一辈子谈情,科幻也只好一辈子科幻。 我同王聪明诉苦。 他说:“你该在垂危的时候乘机转调调,那时候他们怕你,不敢反对。” 我不服,“垂危时哪有精力做这等吃力的事,别开玩笑。” “这倒是,”他点点头,“况且又只有那么三个月。”连王聪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无碍了。 “我没事了?”我问。 “不是没事,而是受到控制,你还是得上来接受治疗。” “怎么会,我们战胜了吗?” “他们还没竖起白旗,但是有迹象撤退。” 噫! “真是奇迹,我要做个详细报告,寄回美国总部。” 这么说……我跳起来,“岂有此理,原来我一直都是你实验室内的白老鼠。” 王聪明板起面孔,严肃的说:“你不希望痊愈?你知道多少科学家为你出力,花尽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气馁。 “我不会息劳归主了?” “暂时不会。” “多久不会?” “我不知道。” 我发脾气,“这可叫我怎么办呢,既不能作长远计划,又不能作潇洒来歇脚状,我没了性格,没了自己,一点生趣都无。” “你怪准,怪社会?” “怪你。” “也罢,我亦是社会的一分子。” ”你少同我嘻皮笑脸。” “什么,”王聪明反问“你说什么?”声势汹汹。 “我这样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烦,小陈,你可以随便选择一幢大厦自上面跳下来。” 这么滑稽的医生你见过没有? 都是我不好,把游戏人间的细菌传给他。 有读者批评我“对生活的态度太过轻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第一:不是每个人可以写《战争与和平》或者《百年孤寂》。第二:《战火屠城》这种故事并不适合每个人。第三:我不能哭呀。 人生在世,谁没有烦恼,即使向读者倾诉,也得经过艺术加工,裸的放泼,不需多久,就得转移阵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轻松一点,告诉诸君,天气凉了,秋天好不美丽。 我在上一个长篇的十二万字中,都没提过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会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愿意知道。运气不好的人,说不定哪天就当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预先究。运气好的话,感谢上主,逃过劫难,又何须对民间疾苦有任何了解。 人,没有生病之前,它是多么遥远的事,甚至带一两分浪漫气息,可是你来看看现在的我。 越是这样,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无其事的诙诺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来告诉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签好合同,下个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里有什么可供拍照?” “那里有戴纳历山脉,全是钟乳岩山洞,”她兴奋的说:“试想想,一百年才积聚一厘米,一条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万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只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个月。” “什么,一个月?” “很快就回来,回来再见。” “回来你还能见到我?”我叫。 “当然,我会把照片印一份给你看。 ”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个病人。” 她坐在我身边,很温柔的说:“我真的想去。” 我叹口气。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解释,“这是一本国际性的地理杂志,他们替我拿到护照,我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我太响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语。 小陈.我听到一个声音小小声说:小陈,别大自私。谁知道,也许这是我良心在说话。 “小陈,试想想,人的生命比起钟乳石柱,算得什么,嗄?” “你去吧。”我慷慨的说。 其实我不让她去她还是要去的,不如让她去,落了台,我还有一点点小聪明。 “你真好,小陈,现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以后一定多多陪你。” “好好好。” 女人一直不中留。 她要走,国香也要走。 王聪明与国香打得火热,要不是我有事,王医生不会赢得这么漂亮。 我会死缠烂打。很多男人都知道,追求的首门要诀是死缠不放,女人容易心软,男人只要楔而不舍,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门口,作一个动不守舍,为伊樵悴,衣带渐宽的状,不出一个月,她就低头。 别以为国香与众不同,她也假我以辞色。好,可怜我与爱我是有分别的,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不是吗? 我回到王医生那里去,问他说:“不是我有意割爱,你门儿都没有。” 王聪明光火,“你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小丑,你以为你有什么地位?”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 小丑?我无论如何不承认,我要拂袖而去,奈何脊椎已受麻醉,正在接受注射,动弹不得,只能忍声吞气。 老实说,同自己的医生吵架最划不来,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他要是看我不入眼,我吃不了兜着走。 算了吧,他占了上风,当然不肯饶我。 他接过化验报告,在详细检阅。 自文件堆中抬起头来,王聪明一脸喜悦。 “小陈,好消息,看样子.冥王不要你了。” “真的?” “真的。” “我不会死了?” “看样子不会。” “我不相信。” “这真是奇迹,你体内产生了抗素,已开始消灭坏细胞。” “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如果没有变化,一年内你可望痊愈。” “痊愈?” “是的,你叮以活到八十岁。谁知道呢,象你这种疯疯癫癫的性格,到一百二十岁也不稀奇。” 一百二十岁。 换言之,我不会英年早逝,变为一个传奇,人们在谈起我的时候,不会稀嘘,只会说:噫,他还活着。 不过无论怎么样,能够活着还是好的,我不相信这个奇迹,也是人之常情。 我喃喃的说:“好了,我好了。” “是,凭你惊人的意志力及先进的医药。” “还有没有其他的人战胜病魔?” “当然有,要不要举几个著名的例子给你听?” “不用了。”我怅惘的说。 “我真的佩服你,”王聪明又说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从前他说这句话,我听得出他是由衷的,今日语气中有许多讽刺成份。象是佩服我的命够烂,我的皮够厚,我的运够大,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 我发觉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多么可惜,时移势易,本来肝胆相照,现在形同陌路,人不能受环境影响,人不能不变。“你还是要上来复诊。” “你说过七千次了。”我很疲惫的答。 “过来照爱克斯光。” “有必要吗,接收辐射性光太多,对身体有不良影响。” 他不再理睬我。 他们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没有人买回来放进去,酒瓶都是空的,电话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复正常,包括我的身体在内。 我去理发,新派剃头师傅亚卡尔见到我吓得发呆,象见鬼一样。 “平顶头,例牌。”我坐下来。 “小陈,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绝症?” “医好了。” 他不置信,“哟,这可是万中无一。” 我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一于不出声,事毕返家。 都嫌我多余。 我那愤世嫉俗的劲道又回来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还要写二十本小说,闷死你们。 摊开稿纸,我瞪着白纸上的一个一个格子,一点写作的都没有。 我打个呵欠,有的是时间,明天再写。 咦,我不是发过誓要把这种坏习惯改过的?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我浑身骨头痛,唉,大病初愈,懒一懒也是应该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发上。 已经过去,这种孤寂更比从前难受,我手足无措,只得睡着不动。 而且忽然觉得浑身麻麻密密的针孔开始发痛,我真的象一个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构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写也就罢,我可以胡乱在小报的尾巴上找几个二百字专栏发泄一番,回复老样子,反而好,没有心理负担。 电话铃响,我不想去听,一定是“天地”打来的,催搞。 响了又响,响了又响,这个人象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陈。” 衣莉莎。 “我听说你没事了。” “你在哪里?” “布尔格雷德。” “几时回来?” “我不回来了,你痊愈我还回来干什么?这里不晓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么?” “不应该笑吗?”我悲凉的问。 “当然应该。”衣莉莎说:“庆祝健康,快去买一瓶香槟,开了贺喜。” “祝你快乐,衣莉莎。” “你也是,小陈。” 那夜我没睡着,把这几月的事翻来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许多启示,在冥府兜个圈子又回来,不但惊险,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数十年,真要放鞭炮庆祝去邪驱恶。 也许没有数十年,也许我已经元气大伤,没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 但每一日,都是捡回来的时光,白白得来的,还有什么更值得高兴的呢。将来,我们都会去到一个更远更静的乐土,如黑暗地穿过玻璃,现在无法解释,但到底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过血汗,我在这里成长,作为一个人,我留恋这块千疮百孔土地,我已习惯笨拙的躯壳,以及这里落后的科技,谁晓得那一头是什么世界。即使象传说中的天堂一样,光是奶与蜜也不够,七彩会唱歌的小鸟,鲜花绿茵地,整天穿着白袍,头上照个永恒性发亮的光环,日子久了,想必也很闷。有什么可做呢,不外是听经、散步、弹竖琴。 还是活着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欢做与能做的,不还是写作,那就该执笔好好的写。 谁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后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应该把每一日当作是最后一日,努力的写,绝不欺场。 人家是马尔盖斯,我是小陈。不要紧,安天份而写,争取读者。 我心安理得,合上双眼,安详地睡去。 第二天,我自然没有与世长辞。 起床做好早餐,拉开露台的窗帘,天空碧蓝,初夏的海风,何其爽朗,妈的,差一点就享受不到了,险过剃眼眉。 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凡事尽力,不计得失。我不禁洋洋起来,到底是有慧根的人,一夜悟道。喝毕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课,决定取了它会见国香。 国香在开会。 她的男秘书知道我是有特权的人,即时要同我去去通报。 “不,”我说:“我等她好了。” “还要一个小时呢。” “不要紧,有的是书报杂志。” 男秘书很是意外,我却心平气和。 我捡到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该期特写是格陵兰五百年木乃伊。我读得津津有味。 唉,几时不必为日奔驰,能够写这等文字就好了。找个富女娶了她,实在是最佳办法。 “小陈。”语气中有许多诧异。 国香散会出来。 “你等了多久?” “不要紧。”我放下原稿,“我写了新的小说,你看看。” “看管看,不一定用。” “我省得。”我微笑。 国香似乎不相信我有这么理性。 我说;“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鹅,就得面对现实。” 国香呆呆的看牢我,仿佛我是陌生人。过半晌她说:“上篇写得实在好。” “文必穷而后工,”我补充,“‘穷’作困境解。” “我相信这一篇也一定好。”国香指指桌上的稿件。 “比别人好是没有用的,这年头肯写的人少,博成名的人多,要比自己写得好就难了。”说完我站起来。 “怎么?”国香问;“你这就走了?”意外过意外。 “我还有东西要写。” “吃午餐没有?”她说:“一起如何?” “不做灯泡。”我微笑。 她拉起我的手,“你生我气?” “国香,我永远爱你,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热情、善良、可爱的女子。” “哗,我一边耳朵辣辣的红起来。” “再见。” “明天我给你答复。”她指指稿子。 我朝她摆摆手。 路上行人匆匆,天气回暧,许多年轻的女郎已穿出夏装,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淡黄浅紫粉红湖水绿,美不胜收,她们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娇俏,有几个已抢先去晒了太阳回来,鼻尖有几颗雀斑,额角带太阳的蔷薇色彩。 我又回来了。 在快餐店我咬着汉堡包留意她们的一颦一笑,十分享受。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做人,万劫归来,不管身体多么虚弱,挂着多少瓶子罐子,只要能够照到太阳,已是心满意足。 我吸着巧克力冰淇淋苏打,眼睛忙得透不过气来。 我是一个新人。 我要写新的题材,追新的女友,过新的生活。 那篇新小说,国香说,“天地”是不想用了,不过,她又说,另外一家杂志很渴望刊登,但是搞费就比较差,问我意下如何。 我意下?我微笑的说:我完全同意。 只要故事好,有读者拥护,我不怕暂时委屈,价钱迟早会升上去,先把工作做好再说,一切从头开始。 我向国香道谢。 她笑,“小陈,你完全成熟了,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态度多么正大光明,我们做朋友的也容易办事,这样多好。” 我点点头,“是,我的思想搞通了,经一事长一智。” “以前,唉,不要说以前了。”她笑。 以前她一直敷衍我,及至知道我得病,才产生一点真感情,朝夕相对,也觉得我有点好处,我也乘机作威作福,尽量享受友情,在那个时候,她烦得要打我毒针……我忍不住微笑。 “小陈,”她说;“周末我们没处去,能不能仍然借你的地方用?我们想开一个派对,因为司徒英要订婚。 ” 我喜出望外,“真的,真的跟以前一样?你们仍然前来陪我?太欢迎,太高兴了。” 国香一呆,“陪你?可以这么说,其实是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好,就这么办。”我兴奋的说。 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再好没有,我欢呼。 活着真好。 旧事: 我不知道原来乔治王子镇是这么一个小地方。 找到小溪路,只见到一间间英式独立小洋房,掩映在树木中央,铁锈色砖墙,白色栏栅,衬着整齐草坪,蓝天白云,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起来。 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来找忻齐家。 在这种小镇,连大门都不必锁。 我按门铃,没有人应。 我信手旋转门钮,大门应手而开。 果然。 我走进小小的客厅,室内开着暖气,显然主人家不过就在附近溜达,就快要回来。 我选择一张半新旧的安乐椅,坐下去,伸长了腿,等忻小姐回来。 母亲吩咐的:「不要通电话,忻家的人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你要上门,话就不好说。」 故此自三藩市乘飞机上来温哥华,在驾车至小镇,我就成为不速之客。 在这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都有一扇美丽的大窗户,锌盘对牢后园,后园远处通常是一座庞大的公园,一望无际就是花草树木,春去秋来的四季变化都可以在这个窗户观察到,人就是这样老的,站在厨房里,对牢锌盘,看出窗外,岁月汩汩流过。 这也是一般人怕在外国居住的原因。 我捧着咖啡,回到安乐椅上,燃起烟斗。 一只小小玳瑁猫向我走来,在我凯丝米袜颈处挨擦,受不住柔软舒适的引诱,缓缓爬上我的鞋子,蜷缩在我脚上,睡着了。 它梦见什么呢。我好奇的想。 我想梦见一个女郎,美丽的皮肤,细长的四肢,纤弱的腰身,与我在这间小屋邂逅,发生一段狂热的恋情。 咱俩在这里,象爱情片子中的男女主角,除了拥抱接吻,什么都不做。 大抵连饭都不必吃的,肚子饿的时候,吃龙虾沙律与香槟。 车舟劳顿,我渐渐堕入梦乡。 「嗨。」 我睁大双眼。 我说:「嗨。」 我先低下头看那只小猫。 它还在睡。 我再抬起头,发现站在我面前内,是一个廿多岁的女子,粗眉大眼,短发,有股豪爽味道。 我连忙站起来,那只小猫自我脚背滑下,失望地咪噢一声,黄梁梦醒,走开去。 「忻小姐?」 她说:「忻齐家并不在这里,她到纽约去了。」 我叹口气。 在现代社会中,不预约而要见到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母亲为什么要命令我与忻家的人捉迷藏呢? 「你找她?」 「是。」我说。 「她明天下午回来。」她说,「你会见到她。」 我不相信这好运气,「真的?那么我等她。」 「贵姓?」她问。 「我叫周彭年。」 「我叫李莉。」 「你住这里?」我问。 「不,我代忻齐家来喂猫。我是她邻居。」 啊。我释然。 「你们仍然不锁门?」 「有什么好锁?屋内什么也没有,谁会进来偷一盏灯或是一本书?况且人人也互相认识。」 「我是陌生人。」 「但你是忻齐家的朋友。」李莉说。 我不语。「我从没见过你,」她说:「我没有听过你的名字。」 我警惕起来,气氛马上开始紧张。 李莉又说:「这附近并没有旅馆,你可以在沙发上过一夜。」 我狼狈的说:「谢谢。」 「别谢我,这是忻齐家的房子。」 她一迳往厨房去准备猫食。 忻齐家是不是也跟李莉一个模样? 奇怪我并没有见过忻家的人。 我拾起几头上的书,书皮上说:「独身孕妇手册。」 这与我无关。 我又拣起另外一本:「独身而成功秘诀。」 我笑出来。 李莉撑着腰站门口。 「好笑吗?这些书属于我。」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笑了。 她不悦:「你是谁?忻齐家在什么地方认识你。」 我摊开手,「我只不过是爱笑而已,并不代表我是个坏人。」 她把一盘子猫食放在地下,走掉了。 她虽然打扮似一个男孩,多疑小器之处,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阳落得早。 我必须决定是否在这里度过夜。 我拨电话到大哥处。 我说:「这是彭年,忻齐家要明天才回来。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么地方?」 「车厢中。」 「天气仍然很冷,气温会降到摄氏三度。」 「随便找个地方。」他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母亲坚持要我见到忻齐家?我又不认识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会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觉得寂寞。」 「我知道,否则你不会为这种事打长途电话。」 我耸耸肩,挂断电话。 我躺在长沙发上,用垫子盖住额,决定等她回来。 李莉在八点钟时过来问我要不要吃东西。 「你吃什么?」我坐起来。 「三文治。」她说:「我在节食,齐家说我太胖。」 说完之后,很有敌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并非好心叫我吃东西,而是有意无意间来侦察我的行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对我有敌意? 忽然灵光一闪-- 她同忻齐家有不寻常的关系。 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会见怪不怪。 一个女人肯为另外一个女人节食--她已经透露得够多。 为了使她安心,我说:「我来找忻小姐,不过是受人所托,向她传一句话。」 「你不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来。」 「是的,你已经告诉过我。」 她跟着说:「齐家同我,认识已经有一段日子。」 「啊,是吗?」 「我就住在隔壁。」 「难怪不用锁门,有这样一位好朋友,真是难得。」我礼貌的说。 她取来一盘简单的食物,又自楼上取下毯子给我。 我微笑,「我很受欢迎呢。」 李莉说:「忻齐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说。 她转身出去。 小猫在屋里转来转去。 这个忻齐家到底是什么字号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发睡了。把毯子扯得紧紧的。 母亲说:「彭年,你去,你去告诉忻家的人,咱们不要忻家任何东西。」 我根本没听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并且与我们家有钱银瓜葛,吓一大跳,只会瞪着大哥。 我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便是问:「谁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会儿说:「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堕五里雾中。 「忻菊泉是父亲的相识。」大哥又补一句。 我问:「为什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 大哥不耐烦,「现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与爹在生意上有往来,爹很不喜欢这个人,爹过身后忻家还欠我们钱,一直不还,这下子忽然送了过来,母亲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香港。」 「我怎么丢得开工作?」 「他有个女儿任在附近,还给她也是一样的。」 「附近哪里?」 「两小时飞机三小时车程。」 「谢谢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只信封给我,「还给她。」 我又把毯子扯紧点。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电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后来我问:「姓忻的为什么巴巴的还了钱来,为什么我们又不受?」 大哥说:「管它呢,也许母亲动了真气。上一代故人特别恩怨分明,为一点小事恨人一辈子,完全是农业社会情意结,你只要把信封带到,什么事却了结。」 说得也是。 「有什么恩怨?」 大哥更不耐烦,「当然对是我,错的是人,但凡恩怨,都为肯定别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说无谓。」 我就这样子到了乔治王子镇。 就这样睡在陌生女人的沙发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蒙蒙亮才睡着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别大清早来扰我的清梦。 她还是来了。 真要命,我要见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钉牢我。 我间:「忻小姐什么时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时。 「下午几点?」我打个呵欠。 「三点。」 「看,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吗?」 「什么也没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戏院、桌球室,什么也没有?」 「你可以着电视卡通。」 「你们如何度日?」我坦白的问。 「等象你这样的陌生人来了,看你要做什么,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后?」 「看电视卡通。」她木着一张脸,赌气如一个孩子。 我讽刺地说:「以及喂猫。」 「你说得对。」她瞪着我。 有趣。她有一张非常清丽的面孔。 我问:「你会为我煮早餐?」 她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哦。」 我到厨房去自己动手,仿佛已经住在这间屋子一辈子。 李莉跟着进来。 自从我进门之后她都没有对我笑过。 我存心逗她。 「住外国有什么好?」我说:「外国小子都没有人性,即使在恋爱,也还斤斤计较,开车去见女朋友,还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资。」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着麦片。 李莉喂猫。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耸耸肩。 稍后我在书房找到一副电脑棋子,下了起来,连输三次,被逼降级。 「嗨。」 在我背后有人招呼说。 在外国,无论是祖孙父母叔伯师友情侣或是其它人伦关系,总是「嗨。」一声算数,令人厌恶。 我不耐烦的转过头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这会是谁? 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裤,红色小毛衣,梳两条小辫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谁?」意外之喜,我喜欢孩子。 「我是忻乐基。」 也姓忻,我终于见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与她握手,「你打哪里来?」 「我住在姑姑家,当妈妈不在,我总是住姑姑家。」 「妈妈?妈妈不在?」我问:「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是忻齐家。」 「哦。」我惊讶,「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门口出现:「乐基,来这边。」 那孩子立刻走过去。 她搭着孩子的背说:「去做功课。」 孩子上楼到房间去。 李莉瞪我一眼,「对小孩说话要小心。」 「对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时失态。」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么稀奇?」 什么都不稀奇,是是是,将来男人怀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闷声大发财,但多多少少已经明白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寻常。 这一切都不关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递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女孩取了图画纸尺颜色笔下来,在地上摆摊子做艺术家。 李莉到花园去剪草。 生活闷是闷些,但安乐得很,一家三口!三个女人。 多么奇怪的一家子,而且还分开两间宅子住。 我看着忻乐基画画。 那是一张美丽得不能形容的图书,色彩斑斓,大胆豪放,这孩子绝对有艺术天才。 我边抽烟斗边享受这幅作品。 多数孩子画画,都是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屋子,加一个小小的太阳。 但忻乐基画的是紫色的旷野,与灰色约海,一大群银色的鸟。 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会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会从事什么职业?会遭遇到什么事? 可想而知,她的烦恼一定比画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较多。 个人与众不同,所付出的代价就比常人大。但想什么,得什么,谓之快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担心。 在这个时到,有人推门进来。 乐基欢呼一声:「妈妈……」 我抬头。 第一眼颇为失望。 忻齐家并不是细眉画眼,樱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张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羁的眼神,都使她与众不同。 「忻齐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来。 「我不认识你。」她说着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复杂。 我说:「家母叫我来的,令尊大人给我们的礼物!」我取出信封,「原璧归 赵。」 她接过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说:「我听人家说,我父亲分了家。」 「分家,这跟分家有什么关系?」 「他已把他的几分给所有他喜欢的人,除了我。」 「他过身了吗?」 「没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兴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钱。」 奇怪的老头子。 我说:「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么东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给我,有什用?」 我气馁:「什么?七年未见你生父?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辞,打搅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这封信贴个邮票寄出去算数。 「慢着!」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么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么人?」 「家母。你何以得知这个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儿子。」忻齐家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后步,「干什么?」 「难怪。」 她阴阳怪气,说话有一半没一半,我没她那么好气。 我取过外套就要出门。 忻乐基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妈妈结婚?」她问我:「你不是来追求她的?」 谁会同她妈妈结婚,问得真奇怪。 我说:「别心你妈妈,担心你自己。」 忻齐家税:「如果你此刻赌气走了,你就听不到一个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让他走。」 这女人一直神出鬼没,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么重要的位置。 「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齐家问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来,「我自己,我自己有什么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恋爱,大不了在大学里糊涂捣蛋一点。」 忻齐家说:「很明显地,你不知道你母亲与我大人之间的关系。」 我放下大衣,「他们是认识的?」这段故事我的确不知。 「当然。」忻齐家得意起来。 「我不相信。」我张大嘴。 「你这个人,来,吃了饭我告诉你。」她一派胜利者模样。「为什么要我知道?」 「我父亲的敌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对你好。」 我不相信她这番话。这屋里的几个女人怪得不象话,但想一想,我还是留下来。 因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电话?」我问。 「打到什么地方去?上次有人借电话,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钱。」李莉说:「叫我们贴出来。」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处时我说;「事情不对劲。」 「我知道,你跑错地方,忻小姐与忻老先生没来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刚刚才查到的。」大哥说。 「见鬼。」 「把那封东西带回来。」他吩咐我。 「还有没有其它任务?」我不服气。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员。」他无端咒骂我。 「那也难怪,我在大学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来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他犹疑一刻,「你回来,我告诉你。」 我放下电话,为表示公允,我自皮夹子取出二十元美钞,压在电话底下。 「怎么搞的,」忻齐家笑,「把我们看得这么小家子气,还不把钞票收回去。」 李莉说:「他是冲着我来的。」 我闻到厨房捧出来一股香味。「那是什么?」我不想争论了,已捱足两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过不去? 「香橙鸭。」忻齐家微笑。 那天,三个女人与我饱餐一顿,真想不到忻齐家的烹饪功夫如此好。 她凭这一点本事,便可以随时嫁出去。在外国的小镇里,人的要求与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鸭,快乐赛神仙。 我问,「今夜我仍然睡沙发?」 「当然,听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们周家会有故事。童年与少年的生活苦闷得不能形容,上学放学,唯一的刺激是发掘了一本叫《射雕英雄传》的武侠小说,迷头迷脑的看成五百度近视眼,余者一律乏善可陈。 咱们家会有事? 父亲过着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结束小生意办移民,到三藩市我与大哥进大学,毕业时父亲因心脏病去世,这便是我们家唯一的事故。 饭后忻齐家给我一杯拨兰地。 李莉与乐基在游戏室玩电子游戏。忻齐家与我说起话来。 「家父有葡萄牙血统。」她说。 这句话说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国血统那么她当然也避不过,她女儿乐基也是混血儿。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齐家说;「外公为了她,被家中赶出来,是以叔公他们一支比我们这边旺盛得多。」 我礼貌的说:「这正是你们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听我说呀。」 「请。」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国血统,而我有四分一葡国种,而乐基只有八分一。」 我说:「到你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皮肤非常的白。 「乐基尚有一头鬈发。」她提醒我。 我没有再打断她,这个故事颇为有趣。 「我们都不会说葡语,家父是会的。」 「哦。」我耐心的听下去。 「父亲在澳门长大,在澳门发迹。你想想,他父亲被族里赶了出来,他母亲是流落东方的外国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国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盘的象征。」 我指出,「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风气保守,是他运气不好。」 「父亲运气最不好的是爱上了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么人同你说的?不见得你父亲自爆内幕。」 忻齐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隐,是你的嗜好?」我反问。 「这怎么好算私隐?每个人都有家事,我又不会把这等故事写了出来投到中文娱乐报刊上去,你这个人也大狷介了。」 「说下去。」我好奇心越来越炽。 「是不是?你也有兴趣?听完之后才怪我多事未迟,你清高得很呀。」忻齐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爱喻古讽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么?」 「姓什么?」 「姓惠。」 「不!」我跳起来。 「是真的。」 「我母亲?」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不?是因我父亲,一个有二分一葡国血统的坏孩子,家中开当铺发迹的,不配追求你的母亲?」 「不,而是那时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恋爱,这怎么说呢?」我震惊,「那时只有放荡不羁的女人才搞男女关系,我母亲是规规矩矩的家庭主妇。」 「她真的很规矩,不到一年,嫁你父亲,成为周家妇。」 「他们在一起很好的过了三十年。」我为母亲辩护。 「廿六年。」忻齐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认,「我父亲一直对家庭尽忠。」 「他们快乐吗?」忻齐家问。 「当然,子孝母慈,有什么不快乐?对于一些人来说,一己的肉欲之快最重要,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平静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紧,你心目中的快乐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额头为什么都是汗?」忻齐家问。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还认识别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败坏她的名誉?」我急问。 「可是他们的确曾是一对恋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亲的痴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执!」忻齐家吃惊的说;「多么奇妙的遗传因子。」 我颓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还留着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脸型有些像李丽华,是位美女」 我生气,我不想再听下去。 「家父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还得留给她一份纪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来。」 一切合情合理,我气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 由外人来告诉我关于我家的事,我真忍无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这个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妈什么都不同我说,但大哥是她心爱的孩子。 我有一丝寂寞。 我问:「令尊为什么忽然之间决定分家?」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也看开了,他已宣布正式退休。」 「你们虽然不见面,可是你对他的事,实在知道得不少。」 忻齐家沉默,「但是这次,他一个子儿也没有分给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钱,但我渴望他的谅解。」 「当初为什么同他闹翻?」我问。 「为了这个孩子,」她说:「乐基的父亲与我始终没有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我越问越多。 「来不及结婚他就过了身。」 「啊,」原来有这么多事故,「对不起。」 她点上一枝香烟,「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写小说为生,只要略略发掘一下,加些调味品,便吸引到读者,」她加上一句,「真实的故事往住又比创作小说更曲折离奇。」 我笑了。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问:「她怎么会跟你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长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坚持要照顾我们母女。」 「什么?」我完全想歪了。 忻齐家没有注意到我的讶异,继续说下去,「我们相处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为我还活着,而她父亲已经故世。」 这算第几号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们之间思想有着颇大的距离,她父亲此时的罗曼史,她引以为荣,认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却觉得象小报上不负责任的报道,明明没有什么,可是一被这种人的手写过,登在那个地方,就五时三刻委琐起来。 我原谅了她,本来再谈下去,叮是实在觉得有探听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来,况且我知道得也已经够多了。 过很久很久,李莉抱着熟睡的小乐基自游戏间出来。她说:「我抱她过去睡。」 我打个呵欠。 「今天就这么散了吧。」忻齐家说。 她给我两张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场误会。我脑袋太肮脏,怀疑两个女人有不寻常关系。 是这样的,越是自以为清高,其实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喷喷的烟个肉蛋。 小乐基正在吃羊角面包。 我问:「谁做的好面包?」 「好好。」她说,「我妈妈是个好厨子,你要不要追求她?」为了肚子而爱上一个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厨房内钻研学问,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来说:「我的条件比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进行。」 「你做什么?写作?画画?」 「我做电脑程序设计。」她说;「电脑在楼上工作室。」 「什么,可以在家中进行?」我睁大眼睛。 「自然。」她说,「你太孤陋寡闻。」 她实在太特别太奇怪,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业游民,谁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个新大陆接一个新大陆,我的势利因子发作,对她刮目相看。 我说,「我想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她很诚意的说:「你比你大哥可爱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几天。」 「我只告了几天假。」我讶异说:「怎么,我大哥也来过?」 「当然!他没告诉你?是李莉把他赶出去的。」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来干什么?」我好奇问。 「来打听家父是否已经去世。」她说:「态度很坏。」 「啊,分家、遗嘱,难怪他那么想。」我说:「我并不知道他来碰过壁。」 我转头看李莉,「所以你对我态度恶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耸耸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发动我租来的小车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响,半晌也没动。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 小乐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观察入微的样子。 我检查汽缸、油量、电池。什么都没毛病。但车子不发动。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丝高兴,可不是。 忻齐家说:「叫租车公司来拉车吧,换另一辆。」 我坐在栏杆托上吸烟斗,「那要好几个钟头呢,这里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欢这里偏僻。」齐家说。 我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来拖车。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温哥华,别担心。」 「我担什么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担心才真。」 乐基说:「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车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参加我们。」齐家说。 李莉大声叹口气。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简直似世外挑源。因为没有什么古迹名胜,它永远不会遭游客染污。 我真想随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长居。 街角有几幢二十世纪初叶的小房子,经过维修,应该别有风味…… 我一向喜欢寂静的生活。读书都挑一个没有人迹的省份,在校园耽足四年,特别选一间没有中国学生会的大学,以免有人叫我站出来唱《龙的传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这里适合我。我如游子,突然归家,有说不出的舒畅开怀。 随便什么工作,我喷出一口烟,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会去。 大哥时常笑我:「对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过。 那地方充满了精明的人,将一切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日动脑筋弄钱弄关系来提升身份至精疲力尽…… 没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声下气管接管送。没有朋友,因我不肯请客。 幸而有退路,否则在那里久了,难保不练成另一个名人。 「在想什么?」忻齐家问我。 「没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们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肯用脑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们开半小时的车,来到山脚底一条小溪边,李莉已在钓鱼。我靠在大树根下,小乐基在玩挑绳网,齐家卧看蓝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平白得到这样好的限期。 「告诉我,这里的人寿命是否平均长一点?」 「人的寿命再长,不快乐有什么用?」齐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乐吗?」我问。 「我这笔且不去说它,我知道父亲非常不快乐。」 「因为令堂去世的缘故?」 「他们俩感清很好,但他爱的,只有一个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吗?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过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岁,再做几年事,加上一两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时间过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响。 「我在十八岁时想。女人活到三十岁好死了,此刻我还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轻笑。 我靠在大树根上,喝着她斟给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对我说上几个钟头的话。 「一眨眼的事。」她说。 「但毕竟是老年人了。」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你很爱你的父亲。」 「谁说不是?我们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见到惠女士,不过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紧。」 我立刻帮父亲,「她是他的妻。」 「自然。」齐家微笑。 我们之间的误会以及敌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个说客,使你母亲见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没见他了。」 「是,他决定气我气到底。」 「两父女一般的倔强」 齐家笑,「太可笑了,你认识我才两天。」 小乐基要我与她一齐玩绳网,我教下她六七种花样。 「怎么会这样精通?」齐家问。 「小时候母亲说,玩绳网会得下雨,我喜欢雨天,所以下尽力气学这门技艺。」 齐家过一会儿才说:「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哥哥比较能干。」 「听说他在香港的生意蛮大。」齐家说。 「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会向我报道。」 「你有没有打算再出山,」我问:「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说这些故事,也不过当解闷,我不会再出来,看戏人总比演戏人矜贵一点。」 李莉约了两条青鱼。 我说,「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妇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妈妈的人了。」 连女人做事都斩钉截铁的今日,我显得特别可笑。 象忻齐家,她一生人必然做过许多巨大的决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还是丰富好? 有得选择的话,当然是空白些好,闷虽闷,到底单纯愉快,没有心事。 但忻齐家似乎很镇静的样子,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命运中许多事身不由己,一个人只能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做他所认为是正确的事。 她是经过风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来。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这个女人。 小乐基放弃了绳网,伏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个艺术家。」 齐家皱眉头,「这算是称赞她?」 「艺术家也有很多种。」我连忙安慰她。 「是吗,」她笑,「将来乐基会做什么?芭蕾舞女,提琴手,画师?」 我抬起头,「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愿吧?如果她真的有意从事艺术,你不会阻止她吧?」 忻齐家自嘲地说:「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门有用的科目,结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选了一门最低微的来念,他打那个时候便没有原谅过我,我将尽力诱导乐基读科学,不过如果她一定要做艺术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辈的错误中,我们学习更多。」她说。 「是吗?」我说:「至少学会永不。」 「据说乐基是我的翻版,」她说:「真倒霉。」 坚强的她也诉苦了。 我们野餐完毕,抱着小乐基回家。 租车公司已把新车送到,停在门口。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取走了旧车。 车匙就插在车子里。 我说:「这个镇好比君子国,真的没有坏人?」 「没有偷车贼而已。」李莉说。 这两个女人说话总要兜几个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齐家说。 李莉作一副「为什么还不滚」的样子。 我坐入车中,觉得渴睡。但我怎么能够说我想在她们的沙发上再睡呢。还是早早走吧。 这种不应有的留恋使我深深觉得窘。 三个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视我开动车子离开,她们似乎也欲语还休。 她们渐渐在倒后镜中消失,先是变成芝麻般大,后来就不见了。我开了沉闷的三小时车,来到飞机场,很无聊的上飞机。 不知恁地,在飞机上,去洗手间,忘了锁门,一位金发女郎推门而进,大惊到花容失色,我面孔一阵红一阵青,道歉至口吃。 幸亏是外国女人,终于没有告我一状。 我有心事。 不然不会这样魂飞魄散。 到了自己的家,大哥立刻抓住我,开始疲劳审问。 我先把只信封交还给他。 他收下。 「忻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母亲收下。」我说。 「你知道母亲是决计不肯收的。」大哥说。 「信封里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是一件厚礼。」他说:「我们周家有什么理由白白收别人的礼?」 「这事彷佛与周家有关,这是忻先生与惠女上的事。」 大哥拍一下桌子,「但惠女士是我们的母亲!」 「的确是,」我说:「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是我们的母亲,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 「但她进了周家的门已有三十年!」 「她还是她自己呀,」我说:「你想她一辈子做周家的一件家私?」 「但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笑,「大哥,当你到了五十多岁,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笔勾销。」 「你是怎么了?去见一次忻家的人,忽然之间,手臂膀朝外弯,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大哥,他们是朋友。」 「我不能如此客观,父亲过身还没有多久。」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的女人得到贞节牌坊,大概大部份是循众要求。 一个女人结了婚,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词穷了吧?」大哥冷笑一声。 「不,而是觉得我们之间不能沟通。」 大哥气,「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用手臂枕在头下,「我认识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吃过她亲手煮的好菜,同她作过颇为为深入的谈话。」 「谁?你不是指忻齐家吧?她?哈哈哈哈,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有一个女儿!」 我打横看他一眼,「然则我将来的大嫂,必然是个十八岁纯洁如白雪的处女了。」 他沉默。 「母亲要竖贞节牌坊,老婆必须是处女,周鹤龄,你也很到家了!」 他沉默,过一会儿他说:「她甚至不美丽。」 「美在观者之眼中。」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才短短三日间事……」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护照者找洋女,要锋头者找小明星,要生活舒适者找富姿,我也知道要些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我没有说出来。 大哥厉声问:「你要的是什么?」 我瞪他一眼,「我要的是你们给我平等待遇,家中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 「你想我说什么?把母亲年轻时代的浪漫史向你复述一遍?」他来势汹汹。 「你声音再大一点,母亲就可以听到你说些什么了。」 大哥这才坐下来,不响了。 母亲敲书房门。「彭年,你回来了?」 「嘘。」大哥说。 「进来。」我连忙去开门。 妈妈风姿绰约走进来,问我:「把东西还了忻家没有?」 我说:「没有。」 妈妈很意外,扬起一道眉,「怎么还没有?」 我第一次客观地打量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蛋似李丽华?不,时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觉得她更似陈思思。 真的,怎么话说母亲老呢。只因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所以才有种她已近晚年的感觉。 妈妈说:「瞪着我干什么?不认得我?」 大哥说:「叫她去做一点默小事,他邓没份好。一 又在妈妈面前损我,太没有意思。 我说:「妈妈,最好你自己去还给他。」 妈妈说:「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话早就去了,还用求你?」 我忍不住,「为什么不去?何必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你听鹤龄的话?他懂得什么?」 妈妈转向鹤龄,苍白的看看大儿子。 大哥无奈的说:「忻家的大女儿什么都同他说了。」 「没有什么都说。」我说,「我只知道母亲与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亲不出声,背着我们,对着窗门。 鹤龄狠狠的瞪着我,象是怪我不该对母亲说这里大逆不道的话。 我耸耸肩,「那封信在大哥处,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回自己房间。 隔很久母亲来找我。 她坐在我床头,很久不出声,我原以为她要同我商量什么,见她不出声,也不好意思。 我只好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千万不要为别人活。」 母亲不响。 我又说:「无论那个人的身份是什么,总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亲面色有显著的改善。 「现在儿女大了,还担心什么?觉得应当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并没有看看她说这些话,「更不应有什么顾忌。」 又隔很久,母亲细细声问:「那位忻小姐,说过什么话?」 「她说她父亲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还好吗?」 「很好。」 「为什么分家?」 「不知道,据说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遗嘱里的条文。」 「啊。」母亲此刻彷徨得象个小孩子。 「信封里是什么?」轮到我问。 「是一份屋契。」妈妈说:「只要在上面签个名字,就归在我名下。」 我略为诧异,「为什么送你屋子?」 「因为我小时候曾经指着那座屋子说过,希望将来以那样的房子为家。」母亲终于告诉我。 我听着都觉得荡气回肠,「是几多年之前的事了?妈妈说给我听,怎么你一句话人家可以记住那么久?」 「约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岁。」 「妈妈,夫复何求。」我很激动。 「我生两个孩子,你大哥象你爸爸,你就象我。」母亲微笑,「鹤龄较为现实。」 「如果有人记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话达三十年之久,相信他也会飘飘然。」我不以为然。 「不过,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妈妈说:「你别向人提起。」 「妈妈,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无聊,不如到香港去一趟。」 她缓缓摇头,「老太婆了,不能耍花样了。」 我取过镜子搁她面前,「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七老八十。」 「你这孩子,跟你哥哥的想法刚相反。」 「哥哥这人十分拘泥不化。」 「彭年,你太时髦了。」老妈拍拍我肩膀笑。 我,不,忻家的人才时髦呢。 她走开以后,我堕入沉思中,思潮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足足三十年前。 那时还没有女强人,还没有电视机,还没有这么多离婚案,是的,只差三十年,恍如隔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亲,二八年华,已经是个美人胚子,穿洋装熨头发,学着外国女明星嘉莉丝姬莉的模式,然而享受不到外国女子拥有的自由,某一个范围内,她要服从父母。 她可以认识朋友,但不能自选对象,未来夫婿必须是家庭认可的人才。而家里认为忻菊泉不够资格。 她嫁给父亲那一天,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 一切并不是那么遥远,但不知为什么,当下一代成长为人,她就升职成为老人家,如神主牌般被儿子供奉着,高高在上,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 才四十九岁的人。 为什么她不能有个好朋友,同他约会,谈及过去未来,甚至重温一下旧梦? 母亲甚至还没有白头发。 我几乎要自床上起来上高呼「吃人的礼教,滚蛋。」 即使没有与忻齐家相处这两日一夜,我亦会这么想。 可恶的大哥。 我用双臂枕在脑后,继续运用我的想象力。 母亲在什么地方认得忻菊泉? 是不是一个家庭舞会? 在那个时候,香港的车牌还是hh字头。夜总会有丽池,饭店有高罗士打,百货公司有惠罗。 母亲大概用蜜丝佛陀化妆品、蔻丹指甲油。你别说,那时有那时的潮流,那时的名牌。 忻菊泉比她大多少? 那时候他经济大概已经独立,不过收入实在有限,但他有一颗炽热的心,一直为这个叫惠印林的女子燃烧了三十年,真了不起。 他们有没有在半山那间旧茶居吃过咖啡? 有没有散步去看薄扶林水塘? 还有浅水湾,他们可有于夏季在该处海浴?那时又流行什么样的泳衣? 我记得在电影画报上看过当年的影后们的泳装照片,都是一件头的,象短裤加背心,密密实实,一个个都站在海滩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照相机角度下向上,好拍得双腿修长点。 并不是一百年前的历史陈迹呢。在深夜,电视台播放的旧片子里时时有三十年前的打扮出现。 忻菊泉长得如何?他英俊吗,他高大吗,他大方吗。 一切都不重要,至重要的是他爱她。 我沉醉在三十年前的一段爱情里。 要我们这一代的人把初恋情人深深放心中,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一件事。咱们已经忘记恋爱,咱们天字第一号口诀是生存,我惆怅的想,时代是真的变了。 老人家无论抚摸一张椅子,一件女服,都会说,「现在哪里还有这样的手工。」 何止手工,现在最粗糙的是人的感情。 母亲到底爱父亲多点还是忻菊泉多些? 我不敢问。 大哥向我提出严重的警告:「你若鼓励母亲去见姓忻的人,你就不配做父亲的儿子。」 这两件事跟我来说,一点关连都没有。 就在一个晚上,电话铃响了,找母亲。 她以为是朋友,拾起话筒,手便颤动,声音不复平静,虽没有提到对方的名字,我们也知这不是个平常人。 挂了电话她说:「是忻菊泉,他说如果我不反对,三十日后,那层房子就归我所有。」 「不行不行!」大哥说:「你一定要去还他。叫彭年回香港去走一趟。」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们的电话,怎么找了来?」 大哥骂:「笨蛋,现在有国际直通你都不知道?他有财有势,什么办不到?」 我说:「如果他要凭财势,犯不着找母亲,外头有许多十多廿岁的女孩子都来不及要跟他呢。」 大哥冷笑连连「你幸亏是个男人,你要是个女人,怕不就是你要跟他。」 「这简直是泼妇骂街。」我说:「你为什么努力反对此事?说,你真的那么怕失去母亲?」 「好好好,别吵了。」母亲忍无可忍。 我与大哥住嘴。他转身出去,剩下我与母亲相对。 「你怕什么?」我问母亲。 她牵动嘴角,淡淡而苍凉的笑,「我恐怕我已经老了。」 「不怕,他比你更老。」 「但是男人老来很英浚,而女人…我不愿破坏他对我的好印象。」她说。 「妈妈,你的虚荣心同少女一样。」女人永远不会变。 「你替我到香港把房契还给他。」她终于说。 「让他想念你一辈子?」我笑问。 「是。」母亲大胆而直率的说。 「去你的。」我说。 「彭年,你越来越无礼了。」 「妈妈,你爱爸爸吧。」 「自然,」她说:「我们并不是盲婚的。当年我没有选择忻菊泉,自有我的道理,他太花梢,那你父亲的人品,合真是一等一的可靠。」 我聆听她。 母亲说:「我很知道折菊泉为人,他只不过要看看第一个女朋友现在变得怎么样别忘记他已成为一个城市的苜富,他有能力把一生中的女友都聚集在一起开派对。」 身后有冷笑声传出来,「所以没有理由让妈妈去。」是大哥。 我开始看到他担心的事。但也许忻菊泉年纪大了,已失去那种轻浮呢? 「那么由我去吧。」我说。 「谢谢你,彭年。」母亲拥抱我。 我觉忻菊泉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年轻人的直觉常常犯严重的错误。 像我觉得,齐家对我多少有些好感。 可能吗。 为母亲做巡回大使,往往有些意外的收获。 忻菊泉知道我要见他,派出司机及车子接我。 黑色实惠的中型房车,一看就知道忻已达到风流不欲人知的境界。 司机把我带到他在郊区的寓所,他在等我。 我随一名女仆走过客厅、会客室,直抵书房,两扇门被打开,他迎上来。 我一怔,好一个英俊的男人,即使身体微微发福,双鬓班白,他眼神仍然闪烁着慧黠的精光,神采饱满地说:「是印林的孩子?竟这么大了,我同你收拾好客房,你非得在这里住几天不可。」 他浑身散发着魅力,这样一个男人,三十多年前会是怎么样子?母亲没有跟他一起跑掉,堪称临崖勒马吧。 「年经人,你在想什么?」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由外套里袋取出那只信封,慎重地放在他手中,「忻先生,我母亲不能收下。」 「啊。」他非常意外,「印林不收?」 他太聪明了,把母亲的个性了解得一清二楚,随即他也该猜到其中有人作梗。 「没想到印林没老就从子了。」他呵呵笑起来。 好本事。「她说她年纪大了。」我说:「不想再见老朋友。」 「那么你看我呢?我老了没有?」他摊开双臂。 「忻先生正当盛年。有事业有地位的男人是不会老的。」我微笑地恭维。 「我已没有事业,全分给他们了。我所求的,又不是非见你母亲不可,我只想她收下一些纪念品,你们把我想象得十分卑下。」他发牢骚。 我不敢回答。 「一个寂寞的老人,即使想与当中的红颜知己再见一面,也不算过份呀。」他夸张地挥舞双手。 「你那么有钱。」我说。 他坐下来,叹一口气,「但我仍然只是睡一张床,吃三顿饭,坐一辆车。」 「但是忻先生,你太谦虚了,你那床与食物,比大多人能够梦想的还要精致吧。」 「有什么用?我唯一的女儿七年不肯回来见我,要胁我向她低头。」 「也许她需要更多的了解。」我知道他指的是齐家。 「我不懂得怎么做。」他说:「自从同你母亲分手之后,我就努力谋生,再回须已是百年身!说得难听点,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没有,老妻要也离我而去。」 我并不相信他,这是直觉,虽然他表情落寞,但我觉得他并没有老,至少他的一双眼睛没有老。 他随时可找到一打女朋友陪伴他。 感情在适当的环境下是可以培养的。相反地,再肥沃的爱情花朵也会受摧残而死。忻菊泉目前可以提供任何幽美的温室来培植他所需要的感情,我才不替他担心。 噫,他这么聪明,但母亲也不笨呢,看样子他要另想法子表示他的诚意,母亲才会相信。 我把信封搁桌上,就离开了。 我没有接受住在他家做客人。 想想也真是,辛辛苦苦花那么大劲嫌到钱,却发觉有那么多人不拜金,也真够他难堪的,而这些人当中,居然还包括他亲生女儿在内。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来到这里,就更加想念齐家与她那幢宁静和平的房子。 她与那可爱的小女孩乐基,还有男人杀手李莉,我想念她们。 可能吗,感情就在不知不觉中滋长,可能吗。 我躺在旅馆房间中,与大哥通电话。 「任务完成。」 「回来吧,切费用我会还给你,见到忻某之后,相信你也知道为啥我不让母亲见他了吧。」 我「嗯」一声。「那样有钱,的确难以置信。」 不管哪个女人爱上他,都会被人误会是他以金钱收买的。冒这个险划不来。 「不过,」我说:「父亲管父亲,女儿是女儿。」 「你自己爱怎么样,我就管不了。」他挂电话。 就让那段旧往事埋在心中吧。 美丽的回忆不可求证,否则将会像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用双臂枕在头后,看着天花板沉思。 电话铃响。 我接过,是个孩子:「周先生?我们上来看你好不好?」 「你是谁?」我笑问。 「我是忻乐基。」 「乐基!」 「记得我吗?」 「记得你!我马上下来,你给我站在大堂别动。」 我飞身起床穿外套扑下去,心头狂跳。 站在大堂中央的当然不止是她.还有她妈妈。 我涨红面扎,意外之喜震得我头昏眼花。 「你们怎么来了?」我口齿笨拙的问。 「回来办一些事,与父亲谈过话,他说你在此地,我花了一个下午每间旅馆寻找。父亲与我有进步,我们可望会得和解。」 这诚然是好消息。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我把小乐基抱坐在膝盖上。 「好吗,真挂住你们,你呢?有没有想念我?」我问得很天真,「幸亏找到了我。」 「没有,只不过实在空闲无聊,所以才翻着电话簿找你。」她微笑。 我傻傻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与乐基。而很明显,她也想见我。 「你同令尊和解吧,」我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时间谁也下不了台。」她说:「假以时日才行。」 「他想念你,」我说:「向我提及你。」 「是的,忙着忖度如何与每一个人斗。其实我替他惋惜,他此刻真的寂寞。」齐家说. 「你若果肯回到他身边,情况又不同,我觉得你们是相爱的。」 「只是水火不容。」她笑了。 「这次见过他没有?」我问。 「没有。通话已经足够,他以前还叫我有话同女秘书说呢。」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来,「李莉这家伙呢?」 「仍在家。」齐家说。 我放下心来.没有她在附近,我与齐家相处就容易得多。 「什么时候回去?」齐家问我。 「我是无所谓的,既然来了,走走也好。」我说:「你呢?」 「三两天没问题。」 乐基拍手,「好得很,我要吃海鲜,逛万佛寺。」 我问:「她外公有没有见过她?这么可爱的小家伙。」 齐家摇摇头,骄傲的说;「除非他求我。」 「他没有其它的孙子?」 齐家笑,「我那几个兄弟,没有一人肯结婚,孙子,如果他肯承认,只是他又怕吃亏。 我摇摇头,忻老先生也不如外人看得那么开心,他生活中也不是没有荆棘的。 「他现在寂寞,我知道,但是谁也不肯接近他.有没有发觉他无论说什么话都带有命令性?真要命。」 「但他确是个权威人物,你要原谅他。」 「何必对牢老婆子女权威?我们什么都没享受到,他的钱是他白己的,如今分了家产好多了,以前哥哥啼笑皆非,要有他的签字才能用钱。真没见过那么彻底失败的人,除了做生意,什么都不会。这次口气已软下来,算得很大的让步。」 我用手撑住头,「你猜他会不会批准我同你来往?」 「我同你?」齐家笑,「当然不会,他早已放弃我。」 「是吗?」我失望:「那意思是说,我们是完全自由的?一点阻滞也没有?那太不浪漫了,爱情若没有障碍,如何能算爱情?」 乐基在一旁说:「妈妈常说:我是她的障碍。」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齐家。 她用手遮住面孔笑。 「我猜令尊之所以记得家母,乃是因为得不到的缘故,世上没有什么比得不到的爱更荡气回肠。」 「我想不,爹确是想念她。」 「记得那么遥远的事,真不容易。」我说:「他那么忙,生活过得那么丰富。」 「现在他最后一个希望也要幻灭。」齐家惋惜说。 「但籍此我认识了你,一切是注定的。」 齐家微笑。 我说:「我以为你爹会指着我骂:臭小子我不准我女儿同你这里人来往;多刺激,然后我可以指着他回骂:我不稀半你的臭钱。」 「这一切在十年前都发生过了。」 「是乐基的父亲?」我问。 「是。」齐家的眼睛看着远处。 「多么不幸。所以爱情也许只是平安温馨的好,你说是不是?」 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你决定了?」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 「完全决定,百分之一百决定。」 乐基说:「妈妈,我累。」 「我们要休息。」齐家说。 「你住哪里?」我问:「我送你。」 「在你楼上,二o六一室。」 我们大笑。 那一夜,我原以为可以睡得很好很好,因为第二天要与齐家出去玩,我们约在中午。 也许旅途大疲倦,我竟没有依时醒来,电话铃剌耳的响,我还以为是齐家来催我。 一看钟,下午一时,我满腹道歉的话要向齐家说,但电话里的声音是妈妈。 「妈妈?」我跳起来,瞌睡虫全部跑脱,「你如此气急败坏,是干什么?」 「忻菊泉,他---」 「他怎么?」我问。 「他打电报给我,说他正在途中。」妈妈的声音非常惶恐。 「什么途中?」我一时弄不明白。 「他来看我,飞机傍晚七时抵达。」 好老小子。这么快,昨日中午我才与他在这里见过面。难得他五十多岁的人追起异性来勇猛不减当年,终于拿出诚意的表示来了。 「我怎么办?」母亲亦彷徨得似一少女。 「大哥呢?他不是主意最多?」 「他不在。」母亲声音中有一丝高兴。 「到什么地方夫了?」我讶异。 「乔治王子镇。」母亲说。 咦,事有蹊跷,他到那里去干什么? 「几时回来?」我又问。 「没说,可能三两天。」 「妈妈,那么你真是一个人了,你自己决定吧。」 「这……彭年,真是的,我与他有廿多三十年没见面了。」 「到飞机场去接他。」我建议。 「什么?」妈妈犹疑。 「朋友之道,原应如此。」我提醒她。 「应该有接他的人吧,他在这里亦有生意……」母亲说:「我何必多此一举。」 「一个女人过份矜持就小家子气,有失大方。」我又说。 「去接他?」母亲的心内显然有十五只吊桶。 「现在先去做头发,看该穿哪件衣服,你自己定夺吧,我马上订飞机票回来,再与你联络,你自己保重。」 「彭年,彭年--」 「记得自然一点。」我挂上电话。 房门嘭嘭嘭响起来。 我去开门,是齐家。 她一面孔惊奇,「彭年,我爹赶到温哥华去了。」 「我知道,我妈说他于今夜七点钟可以抵达。」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痴心。」齐家说。 我微笑,我们都似外公,低估了这位有洋人血统先生。 「你大哥会怎么想?」齐家问。 「管他怎么想。」我说:「反正母亲有她自己的主意。」 「这件事实在太美妙了。」齐家笑出来。 我也很高兴,忻氏的诚意也许真能感动母亲。那个时候的女性非常的被动,非要被男方追到墙角,不能动弹,才肯就范,稍有活动余地而心甘情愿,就是轻狂。 在那个时候来说,追求是一种仪式,光是追已经过足瘾:在月色下等待女友出现,送她一枝花,希望看到她的笑容,十一点半之前要把她送回家,要见她先要经过伯父伯母那关,顽皮的小弟小妹躲在门角偷窥姐姐的男朋友,有时要在功课上帮他们一把,星期日也许还得一起去做礼拜,走了长久,都没有机会握一下手。 唉,那时女孩子的裙子似一把伞,接近一下都不能,太困难了。 「你在想什么?」齐家问。 「我希望家母与令尊可以重温旧爱。」 齐家说:「我也这样希望,她才是最适合他的。原谅我问一句:她还是那么美吗?」 「嗯,极细的皮肤,保养得很好。那么多母亲之中,她一直最美。」 「你打算赶回去?」 「现在回去,才不,我觉得他们需要私人时间。」我笑,「我会到乔治王子镇去休息数日。」 齐家当然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一行三人设法在一起回家,正好趁此良机增加了解。我不想影响母亲的决定,也很庆幸大哥不在她身边。 大哥在哪里? 他干什么要到一个小镇去?我疑惑。 抵埠我在飞机场同母亲通话。 我问:「忻先生出现没有?」 「有。」母亲的语气相当的愉快。 「你有没有去接他?」 「然后呢?」 「他一眼就把我认出来,说我一点都没有变。」 这老小子太会哄女人,要加紧向他学习。 「我不同你说了,彭年,我们约好出去吃饭,再见。」 我看着话筒,她甚至没问及我在什么地方。「喂喂?」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原来女人年纪再大仍然爱听这种讨好的话,我真替他们高兴,看样子这次重逢进行得十分完美。 我会避开他们。我会识趣。 我感慨,三十年,定有很多的话要说吧,每一对老朋友都应该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觉得我做得很对。 在火车上,乐基睡着了,我抱着她,我们的行李搁在一旁。这些年来,齐家一个女人,拉扯着小女儿,不知怎么过的,一定有说不出的苦吧。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她。 齐家轻轻说:「乐基与我,是不会分开的。」 「谁说过分开?」我反问。 她闭上眼睛假寐,完全明白。 我把小乐基抱得紧一点。 火车外风景如画,我们再也没有说其它的话。 车子在四小时后慢慢进站,我把仍然熟睡的乐基扛在背上。 「要不要李莉来接?」齐家问。 「谢谢,我一看见她就头痛,」我说:「那边有的是计程车。」 齐家笑笑,并没有与我争。 我们平安到家,第二次来,更加倚熟卖熟,推开门,使往沙发上坐。 齐家大声住隔壁叫,「我们回来了!」她与李莉真是亲厚,怪不得我起先以为她们两个有不寻常关系。 没有人应。齐家说:「我过去看看。」 我扭乐基进房间,替她盖上被褥,下得楼来,齐家已自隔壁回来,瞪大着双眼,一脸问号。 「怎么回事?看到什么?」我问;「三公尺长的老鼠?」 「我看到周鹤龄。」 「什么?」我怔住,「他?他干么?他怎么在这里?」 「他与李莉在一起谈心。」 我怪叫起来。「不可能!」 「所以呀,我也觉得奇怪。」 我说:「我要亲眼看见才会相信。」 齐家也想多看一次证实:「我陪你去。」 他们两人坐在后园子的长凳上,背着我们。 我只听见大哥的声音说:「想忘记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终于来了。」 我齐家面面相觑。 他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类型的男人,可否考虑结我一个机会?」 大哥求人? 而火爆脾气如李莉,也并没有与他反脸,乖乖地坐在那里听,看来大哥会得到他的机会,难怪人称谈恋爱,原来真的要坐在那里谈。 我向齐家眨眨眼。 大哥叹口气。(他叹气?)无限无奈。 「我知道我的机会轻微,你如果要我走的话,只需说一声。」 我向齐家打一个眼色,两人偷偷溜走。 「怎么办?」齐家问。 「让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自由发展,我们一出现,他俩都是好强的人,事情一定僵掉。」 「要命,」齐家苦笑,「我们又该避到什么地方去?」 我也问:「喂,他们这一对,是几时开始的?」 「令堂派他来找我,遇见李莉,大吵一场,没想到就留下深刻的印象。」 真是热闹的春天。 我说:「齐家,看样子我们要到巴黎去避开这一对才行了。」 「走吧,还等什么呢?」她笑。 我们俩上去抱起小乐基,开动她的车子,腾出空间给有情人。 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论年纪,不论身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老房子 飞虎: 高少丰对男朋友只有一点不满,她对姐姐少华说:“不知怎的,他为人竟是这样的懦弱。” 少华微微一笑:“如果只有一个缺点,那真是你的福气。” “可是男人懦弱,罪不可恕。” “别太挑惕了。” 少丰抬起头,有点沮丧:“可是交往一年多,我发觉他胆小如属。” 少华瞪了妹妹一眼:“你太任性了。” “我有实例证明。”少丰向姐姐诉苦。 网球场中,有人逾时不走,占用了他们的时间,周凌宇不愿与人交涉。少丰忍不住:“喂,你们该走了。” “是吗?”那个年轻女子掀掀嘴角,“我还以为你们是拾球的。” 少丰铁青着脸:“小姐,做人公道些。” 那女子走过少丰身边,故意撞了少丰一下,少丰踉跄后退,周凌宇连忙扶住女友。 少丰气急:“去向她讲道理啊!”他只是傻笑。少丰气得扔下球拍而去。 少华说:“也许,他是个君子。除开这一点呢?” “样样都好,”少丰神色放缓,“细心,体帖,上进,一切以我为重。” “那么,忍耐一点。” 少丰却越来越烦恼。星期五,她兴高采烈安排节目,周凌宇却说:“我周未没空,对不起。” 少丰一怔:“那么,下星期五。” “接下来这三个月,我都不行。我要主持集训。” 少丰无言,男友认为工作比休闲重要,她无话可说,叮嘱道:“多打电话来。” 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凌宇不但人影不见,连声音也失踪了。少丰从前最讨厌那种时时抱怨男朋友没时间陪自己的小女人,可现在她也忍不住满腹牢骚。 少华劝她:“有志气的男人,决不做脂粉奴隶。” “他最近只有星期一晚上才和我通电话,声音疲倦到极点,说着说着,半响没回音,原来睡着了。我才知道我会催眠。” 少华问:“你相信他吗?”少丰点点头。 少华生活经验比较丰富,她觉得周凌宇有事隐瞒。这个被谈论的男人终于出现了,他的皮肤晒成了金棕色。少丰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在办公室苦干,不见天日。”“我要陪客人打高尔夫球。” 少丰说:“我很想念你。”“我也是。”他们拥抱了一下。 少丰说:“顾慈家的泳池开放,邀我们去玩。”“我陪你。” 过了半小时,就发生了不愉快事件。邻居是洋人,嫌他们喧哗,前来警告。不过是下午四点,大白天,有人觉得洋人欺负华人。所有男生都跑去据理力争,少得不亦尔乎,后来连女生也加入了战团。主人家生气,要叫警察来主持公道。 可是单单不见了周凌宇,少丰四处找他,发觉他在帆布椅子睡着了。少丰像是被淋了一盆冷水,好不失望。这人那么会逃避,将来怎么依靠他?有的男人一生只会躲在女人的背后,难道周凌宇就是这种人? 少丰伸手去推他。周凌宇醒来:“咦,什么事,连警察都来了?” 少丰冷冷地看着男友,说:“我们走吧。”少丰心中不是滋味。 送她到家,周凌宇说:“少丰,我有话想同你说。” “我累了,改天吧。”“我有重要的话想同你说。” “那么,上来喝杯茶慢慢说吧。”不是想提出分手吧?少丰意兴阑珊,一早说明白也好。 周凌宇喝过茶,忽然微笑道:“少丰,我向你求婚。” 少丰楞住了。若是半年前听到他求婚,她会高兴得大跳大叫,可是今天,她有些犹豫。 周凌宇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少丰看了她一向喜欢的那只钻石戒指。她取出把玩片刻,始终没有往无名指上套。 周凌宇问:“你需要考虑?” 少丰点点头:“我奢望一生只结一次婚。” “你放心,婚后我一定以家庭为重。” 三天后的晚上,少丰已经准备休息,门铃响了,是周凌宇,他身穿一身黑衣。少丰不由笑道:“打扮得像飞贼,去哪里?” 周凌宇凝视着她,把她紧拥入怀。“喂喂喂,干什么?” “永远爱你。” 少丰啼笑皆非:“来,泡一杯咖啡给你,慢慢说。” “不,我有急事。” 少丰不悦:“你一天到晚来去匆匆,到底在搞什么?” 他的传呼机忽然响起来,他转头就走。少丰顿足:“这人除了懦弱,还添了一丝鬼祟。”她真想把戒指扔回给他。她感慨万千:真没想到找对象比读书、升职都困难百倍,明明以为了解他,忽然之间又变得陌生。少丰落下泪来,摊牌的时候到了。 那天晚上,少丰辗转反侧。在不安中渐渐入睡。 铃声一阵接一阵。一定是做梦,闹钟响,这肯定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少丰睁开双眼,咦,不是闹钟,是门铃。“谁?” “是我,少丰,请开门。” 少丰好生奇怪,看看钟,是清晨五时三十分,离周凌宇上一次来刚刚六小时。她连忙打开门。少丰看到他额角巾着胶布,仿佛受过伤,浑身是泥灰。 “怎么回事?”“少丰,”他轻轻说,“先给我一杯热咖啡。” “然后,你会把一切都告诉我?”他微笑着点头。 少丰的心定了,她到厨房去泡咖啡,准备听故事,可出来时却发觉周凌宇已睡着了。 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少丰决定请假半天。电话响了,她怜起听筒。 “少丰,快看电视新闻!”“看新闻?”少丰莫名其妙。 少华不住催促:“是,快点。” 少丰只得扭开电视,的确是一宗大新闻。黑暗中只听到枪声卜卜,一队黑衣人迅速扑向一栋旧式大厦。记者紧张旁白说:“本台接获线报,飞虎队采取行动袭击不久前一连串银行抢劫案犯的秘密巢穴……” 那黑衣黑裤好不熟悉,只不过蒙着头,看不到五官。少华睁大眼,只听大厦里有爆破的声音,火光四射,呼喝声不断,警车呜呜开到。 忽然,记者大声欢呼:“抓到了,抓到了,前后不过六分钟。”果然,疑犯一个个被押出来。 少丰疑惑起来,问姐姐:“新闻关我什么事?” 少华说:“你看下去。”记者继续说:“他们现在收队了,飞虎队屡建奇功,是警方不可缺少的精英部队。平时,他们不轻易暴露身份,有时,连家人都不知道他们担任着这么重要的任务。” 记者追上去,拦住一个黑衣人,那人蒙着脸,额角渗出血来。 “队长,对这次英雄式行动有何置评?” 那队长不出声,礼貌地后退,少华大声问:“看到没有?我在六点半录了下来看了多次,那队长是周凌宇,自己人一看就知。” 少丰呆若木鸡。 “少丰,大智若愚。”少丰轻轻接上去:“大勇若怯。” 少华笑道:“一向被你怪责懦弱无能的原来是飞虎队队长。” 少丰似有所悟:怪不得他没时间与妇孺争吵,真正的大男人不会在小事上计较。少华说:“好了,真相大白,天下太平。” 少丰唯唯诺诺。她放下电话,关掉电视,走过去轻轻抚摸周凌宇额角的伤口,周凌宇动了动,少丰连忙缩手。 她沏上一杯热茶,边喝边想,把存在心底的疑点逐一化去。她到睡房取出首饰盒子,打开,拿出戒指,套在无名指上,细细地欣赏订婚指环,忍不住悄悄笑起来……。 婚礼记者: “请看这一边,新娘请笑笑,对,别紧张,好,好极了。” 刘子蓉是新明日报的纪者。 说得正确点,她是社交版的见习记者,负责采访社会上喜庆宴会诸如此类活动。 职责并不重要,照片与文字也不会登在显著的地位,可是,子蓉仍然努力办事,精神奕奕。 此刻,她在圣保罗教堂门口替一对新人拍照。 新娘是富商黄乃佑的女儿黄绮云,打扮得犹如小公主一般,头戴钻冠,身穿维拉王设计的婚妙及礼服,使子蓉忍不住多拍了几张照片。 黄家自有专用的摄影师,可是不介意采访的记者锦上添花。 拍完了照,子蓉刚想离去,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笑问:“贵报是──” 子蓉连忙答:“新明日报。” “呵!正派的大报纸。” 中年人自怀中取出一封红包,递到子蓉跟前,“小小意思。” 子蓉双手乱瑶,“不能收不能收。” 中年人满面笑容,“这是喜包,你不要欢喜吗?” 塞进子蓉口袋里,立刻走开。 子蓉两手都是摄影器材,推都推不掉。 心想算了,十元八块,不用太拘谨。 回到报馆,冲出照片,挑了张最满意的照片,配上说明,交给编辑。 上头一看,没声便赞好,“子蓉,你有摄影天才。” 照片中新娘娇怯如花,一手掀起裙据,另一手拥着花束,活色生香。 于蓉但笑不语,既然做,就得做好它。 希望有一日可以随新闻组出发任摄影。 过两日,正在工作,同事唤她听电话。 对方说:“我叫黄绮云。” 子蓉一时没有领会,“黄小姐,什么事?” “贵报社交版前天刊登我的结婚照片。” “呵是,”子蓉想起来,“不知黄小姐可满意?” “比我所有的照片都好。” “我可以把成片送你一套。” “真的吗,谢谢你。” 这位千金小姐甚有礼貌,懂得亲自拨电话过来,太多人只会叫秘书吩咐人家做这个做那个。 “过两日你可以派人来取。” 子蓉没想到她亲自上来。 子蓉顺带招待她参观报馆。 她赞不绝口:“真没想到设备如此先进。” “可惜科技不能帮助报纸质素,还是人才最要紧。” 于蓉送她出门。 黄绮云忽然问了一句话:“为什么婚后的他对我不再殷勤?” 子蓉一怔,“我想,婚姻在乎默契,不应太过重视细节,互相爱护支持才重要,往后还有几十年要过。” 黄绮云笑了,给子蓉一只信封。 “这是什么?” “你千万别客气。” 她已经上了司机接载的车子。 信封内是一张千元美金钞票。 子蓉忽然想起有一只红包未拆,一看,又是大钞。 子蓉略觉不安,这不大好吧,外快如此多。 可是,她也不致于老实得向任何人招供。 下午,又有一宗婚礼,据说,新郎与新娘在电脑国际网络上认识,等于从前的笔友。 他们在结婚当日总是状态最佳的一天,几乎每一对新人都即才女貌。 新娘已不再羞人答答,子蓉见过有人亲自指挥亲友站好拍照,声震屋瓦,惹人讪笑。 子蓉采访几句,忽然看见一位老太太走过来,手中也拿着红包,她吓得调头便跑。 老太太扯住她衬衫,“照片请放大一点。” 她唯唯诺诺。 “晚上来喝喜酒。” 子善终于脱身。 还好,这次红包只有一百大元。 子蓉征得编辑同意,社交版上添了一栏,叫做钻婚纪念,欢迎结缡超过三十年的夫妇提供当年及今日的合照。 编辑笑,“这样温馨,不知有无读者。” 子蓉大惑不解,“为什么把读者视作一群亢奋暴戾灭绝人性嗜黄又冷血的人?” 编辑一愣。 “对读者也不公平。” 出乎意料之外,照片来源不绝,原来城市离婚夫妇虽多,金婚纪念的男女也不少。 “着,这位老太当年容貌多么秀丽。” “在老先生眼中,她美貌”如当年吧。” 肯定。 结婚十年以上,才渐入佳境。 子蓉并不反对离婚,若果认真无法相处,还是分开的好,不过,老掉了牙的话一句:结合之前,双眼宜睁老大,把对方真实面目看清楚。 因为职业缘故,子蓉几乎没成为婚姻评论专家。 春天是结婚旺季,周末守在纪念花园,有时可看到六七对新人。 子蓉忍不住想:都相爱吗,都可以白头偕老吗。 然后,她在报上看到一则小消息。 黄请云周建中宣布分居。 子蓉吓一大跳。 查查日子,才过了一季多一点。 那样盛大昂贵轰动的婚礼,子蓉感慨,就此报销,未兔残忍。 编辑也着到了。 “子蓉,去采访一下。” “我只负责结婚,不管离婚。” 编辑啼笑皆非,“这是你练习做特写的好机会。” 子蓉考虑了整个下午,拨电话约黄绮云谈话。 黄绮云很爽快的答允。 这出乎子蓉意料之外,是什么令她愿意把私事招供出来? 黄绮云消瘦了,弱质纤纤,却不减秀丽,她在家中接受访问。 “谈话方便些。”她说。 子蓉提醒她:“现在你说的话,全部有可能出现在报章副刊上。” “我知道。” 多么矛盾,怕闲人听见,却不怕公众看到。? 子蓉不得不开门见山:“可以谈谈婚姻之道吗?” 黄绮云垂下泪来,“我对婚姻失望。” 这次访问,历时三小时。 离开宽大优雅的黄府之际,子蓉有点累。 把这篇访问整理出来并不容易,可是花足精神时间也不讨好,到底访问名媛比不上采访政府要员,或是小说家音乐家重要。 子蓉有点气馁。 回到小小公寓,她翻阅过往拍摄的结婚照片,忽然感慨万千。 噫,不知几对夫妇仍在一起生活。 突发奇想:喂,不如看他们离了婚没有。 有些相片后边注着姓名地址电话,因为当事人曾经要求寄回照片。 傍晚,回到报馆,子蓉向编辑提意见。 编辑鼓励:“好得很,做个对比,对年轻男女有警世作用。” 同事却取笑:“子蓉快成为爱情专家了,这世界天灾,满目疮痍,她都看不到,专管人家离了婚没有。” 子蓉不出声。 编辑主持公道,“我们不妨照顾每一个层面的读者。” 有人问:“黄绮云女士为何离婚?” 子爱答:“她对婚姻有太多憧憬。” “嗯,所以对现实失望。” “你呢,子蓉,你对婚姻看法又如何?” 子蓉不知怎样回答,她正想探讨婚姻幽秘。 编辑勉励她:“去做好这个特辑。” 于蓉盘算:访问五位女士已够了。 她着手处理。 第一个主角当然是黄绮云。 接着,她找到了两年半前在纪念花园注册处举行婚礼的李秀雯。 李秀雯当日穿粉红色套装,半跟鞋,她是事业女性,个性爽朗。 联络上了,她笑道:“新明日报的刘小姐?当然记得,你拍的照片还在我案上呢,做访问?好呀,只怕我乏善足陈。” 听到照片会上报,又略为兴奋,她在广告公司任职,不介意出这种锋头。 “婚姻生活?”李女士笑了。 看得出还觉得满意。 她很坦白:“我是个孤女,这是我唯一的家,我很重视珍惜家庭生活,故尽力尽心,当然,我不会委曲求全,真的过不下去,也有能力照顾自己。” 说得很好。 “丈夫待我不错,很支持我。” “生活中有烦恼吗?” “怎么没有,想要个孩子,但是不愿交给保姆带。叫我留在家中,做全职主妇又不是我那杯茶。” 子蓉颔首。 “总括来说,相当享受家庭生活。” “开销由两人平均分担吗?” 可爱的李秀雯笑答:“我不喜做伸手牌。” “祝你们白头偕老。” 活泼的她说:“已经有白发了。” 子蓉受她感染,对婚姻多了一丝希望。 而女方经济与精神独立,是否有利婚姻?这是大学社会系的一个论文题材呢。 第三个请问对象就没有这样幸运。 吕合玲女士相当年轻,歇业在家,怀孕,环境较差。 子善轻轻问:“满廿一岁没有?” 她微笑,“快廿二岁了。” “为什么这样早结婚?” “渴望温暖。” “有否如愿以偿?” 对方苦笑。 子蓉安慰:“只要感情好,其余一切可以解决。” “可是这世界没有钱难办事。” 子蓉说:“年轻也是本钱。” 吕女士颔首,“我打算把孩子交外婆,再找工作做。” “有无觉得仓促?” 她低下头,“时间可以打回头的话,我就不结婚。” 啊,她承认失败。 子蓉侧然。 “吕女士,这段访问会在报上刊出。” “我知道。” “我帮你在照片面孔上打格子可好?” 吕女士笑了,“一定会认出来。” 子蓉告辞,立刻到办馆去叫人送水果及巧克力糖到吕女士家。 子蓉伏在报馆写字格前苦写。 同事问:“有故事了吗?” “有一点。” “子蓉,看不出你会暗中用工夫。” 子蓉一时不知这话是褒是贬,不方便回答,赔笑之余,执笔疾书。 同事并没有走开,“为爱情做文章,多么取巧,不过,你写的真是爱情吗?抑或,现代婚姻轻率自私,早已不值一哂?” 子蓉只是说:“你的意见十分中肯。” 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打算先交出头三段访问稿,以及前后对照的相片。 看了真叫人欷嘘。 傍晚,接到电话。 “刘小姐,我是吕合玲,请到我家来一次。” 子蓉听出她声音中的悲伤与屈辱,“我十分钟后即到你处。” 子蓉看到年轻的孕妇脸上全是瘀青,一只眼睛肿如鸽蛋。 “唉呀,快通知警方。” “他知道我接受话问,非常生气。” “你有无亲友家可以暂避?” 伤者摇摇头,“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陪你到医生处检查。” 相熟的医生检查过后建议孕妇住院观察。 吕女士坦言:“我没有钱。” 子蓉说:“我有。” 当晚,吕合玲就小产了。 为故事平添一丝悲惨的意味。 编辑读完访问,忍不住问:“她打算怎么样?” “与丈夫分手,白天可在亲戚开的纺织厂工作,晚上到理工大学修读课程。” “呵重新做人。” “正是,社会上这种再生人是很多的。” “之后,就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 希望她成功。 第四对夫妇令人鼓舞,两人加一起足足一百六十多岁,共育有五名子女,廿二名孙儿,三个曾孙。 戚氏夫妇身体机能良好,相敬如宾。 子蓉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婚姻最好的一面。 问到老太太过去六十年有何烦恼,她答:“有,他鼻鼾声不绝,真讨厌。” 子孙们大笑。 廿二名孙儿中有五人已婚,也许得到优良遗传,无一人离婚。 他们当晚有饭局,请记者同往。 子爱问:“有人生日?” 戚老太太笑:“那么多人,一定有人生日。” 子蓉与他们一家大吃大喝,非常尽兴。 细心的她留意到,当晚结账的是老先生本人。 如此疏爽,怪不得子孙乐意欢聚,做快乐的老人家也得讲条件:看得开,手头宽裕,身体健康。 老了,一定要向威氏学习。 子蓉在特写中注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问稿刊出,戚家打电话来:“可否把照片放大送我们?” 子蓉问:“要几份?” “三十五份。” “那么多?” “呃,寄给亲友看。” “好,没问题。” “刘小姐,我们愿意付款……” “款项请捐儿童医院。” 这时,同事们开始吃醋:“为什么我们不获篇幅写专题?报馆是否想捧红刘子蓉?公道一点好不好?” 最后一个访问,不知挑什么人好。 子蓉翻阅照片部。 照统计,都会中平均八对夫妇有一对会离婚,可是不知怎地,四周围都是离婚的人。 有一对新人,在白色游艇上举行婚礼,非常幸福的样子,可是太过做作,过份重形式,子蓉不赞成。 又有一次,某新娘因为花球颜色没有预期中好看,失声痛哭。 子蓉当时想:太太,这样容易流泪,将来你会哭成一条河。 子蓉也最怕那种年轻而娇嗲,对婚姻有误解的女子:“结婚后由丈夫照顾看护我,养我”,有手有脚,干吗要叫别人养,小宠物乎? 最后一位主角似乎很难找。 慢着,不如,给男士一个机会。 在商业会所里结婚的一对夫妇给子善相当深刻印象,因为他十分英俊,她相貌平平。 子蓉拨电话给那位邵仁山先生。 他很爽朗,不过──“由男人来谈婚姻之道,未免尴尬。” “为什么,”子蓉问:“不关男人事?” 邵仁山沉吟:“你有道理,好,我可以说几句话。” 小蓉高兴得不得了。 “请到舍下来喝杯荼。” 星期六下午,子蓉到他们郊外的住宅去。 邵仁山夫妇在门口欢迎她。 邵太太的姿色比给婚当日更加平庸,手中抱一婴儿,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于蓉放下照相机,“愿听听你们对婚姻生活的心得。” 刘太太笑道:“且慢,先喝杯咖啡,吃块蛋糕。” 子蓉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待遇,老实不客气坐下来。 呵,何等香滑的咖啡,还有,如此美味的椰丝蛋糕,都是邵太太手艺。 子蓉有点明白了。 她试探问:“邵太太可是全职主妇?” 对方笑,“我也盼望如此,不,我一直有工作” “请问是何种职业?” “我在成功大学教物理。” 子蓉连忙在心中诅咒自己狗眼看人低。 “邵先生呢?” 邵仁山答:“我是将要成名的画家。” 说罢,他睐睐眼,那样有幽默感及自知之明,子蓉十分欣赏。 他带子蓉参观画室。 子蓉看过邵氏作品之后,觉得非常优秀,相当肯定:“你会成名。” 邵太大连忙道谢。 子蓉发觉整间屋子一尘不染,几明瓦静,的确是专心作画的好地方。 有这样一个贤内助,邵仁山无后顾之忧,将来有一日名成利就,邵太太占一半功劳。 他们两人对自己对伴侣都信心十足。 如无意外,当可一起终老,所以说,凡事都不可看表面。 等到告辞之际,于蓉发觉那太太脸容慈和端祥,非常可亲。 谁说一个人的内涵不重要。 子蓉决定帮邵某人一把,以很大篇幅来介绍他的作品。 特辑终于分期刊出。 反应艮好,有许多读者来电,希望有更多专题介绍生活中的疑难杂症。 同事们仍然挪揄:“下次写吃饭吧,还有,谈睡觉如何,哈哈哈,都是大事呢。” 子蓉心平气和。 她想做一个读书的专辑:成年人还看不看书?什么时候看?看何种书,为什么? 编辑找她说话。 “子蓉,报馆要调你。” 子善苦笑,不是调她去听电话吧。 “你如愿以偿,这次,调你去做国际新闻,下周德国外相来访,派你去跟,快做资料。” 不不不,子蓉在心中喊出来,我不要同不相干的洋人打交道。 编辑笑,“以后,你可以摘下婚礼记者这种不敬的称呼。” 子蓉僵在那里,“老总,我喜欢做专题。” “啊,上头说你的特写得八十九分,有时间的话,可以继续努力。” 子蓉总算露出一丝笑意。 她一定会挤轧出时间来。 时间这回事最奇怪,越挤越多,越忙越经用,非得精明、刻苦、郑重地用不可,否则,坐麻将桌上,或是下午茶厅里,也就是大半辈子。 唯一对抗时间的办法,便是工作,那么,时光即使飞逝,工作成绩长存。 半年后,子蓉接到一通电话。 “刘小姐?” 子蓉仍然没有把她的声音认出来,“哪一位?” “黄绮云,记得吗?” “啊,当然,黄小姐,最近生活如何?” “好极了,”是她喜孜孜的回答。 “可是请我喝茶?” “刘小姐,请你吃喜酒。” 于蓉的反应算快,“啊,恭喜恭喜。” 到底是有妆奁的女子二嫁再嫁,不是问题。 “刘小姐,我想请你替我拍给婚照片。” “可是,我已经调职了,我介绍新同事给你认识可好?” 寅绮云坚持:“刘小姐,你当私人帮我一次忙可好?” “如此实面,我不便拒绝。” “下星期六,中国会所。” “我会带齐机器上来。” “谢谢你。” 子蓉有种感觉,黄绮云是会结婚四次的那种人。 看是谁吧,每个个案不同,有人一次嫌多,可是黄绮云有条件,不不,不是讽刺,并非不敬,而是以事论事。 星期六,下午,天气良好,子蓉准时到达,会所内嘉宾齐集。 黄绮云容光焕发,身穿象牙色锻子小礼服,发髻上别满栀子花。 她仍然是子蓉见过最美丽的新娘。 呃,不是最好,可是最美。 子蓉替她拍了许多照片。 新郎迟到,出现的时候有点醉意,但是非常英俊,是一个意大利人。 工作完毕,子蓉告辞。 黄绮云给她一个小小盒子,里边装着一块蛋糕。 在车上,子蓉咬了一口。 结婚蛋糕是不好吃的居多,糖霜人口时太甜,接着似有苦意。 有点像所有婚礼。 担任婚礼记者那么久,刘子蓉几乎不大敢结婚。 调职也许是好事。 救星: 吕也敏离开徐乃铮的寓所时,混身发抖。 她真的气得四肢颤抖,像风中的一块落叶。 徐是她的男朋友,追求她的时候,好话说尽,好事做尽,没想到变起睑来效率也一样高。 也敏上门去找他摊牌。 没想到第三者也在那里。 传说中那是一位千金小姐,家里开当铺,在功利社会中,无论做什么生意,只要赚钱,都是殷商。 段小姐躲在书房中,也敏坐在客厅一角,徐乃铮在书房里陪殷小姐,将也敏冷落在客厅里不理。 也敏真想冲进书房里去与徐某理论。 可是她仅余的一丝理智与良知阻止她那么做。 也敏听到他们在书房里窃窃私语。 她忽然悲凉地问自己: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一段感情的生与死自有天命,何必勉强,今日自取其辱,若不及时回头,万劫不复。 她鼓起勇气,站起来,开了大门,离开徐宅。 从头到尾,徐乃铮在家,可是他没有出来与她说过一句话。 女佣人开了门,给也敏一杯茶,她便坐在那里等足一小时。 这便是徐乃铮待客之道。 也敏看守了这个人。 她告诉自己,这样的人,如此凉簿,希罕什么,拣到也不要。 她走到街上,双手伸不宜,抖个不停。 她站在墙角,呆一会儿,走到附近酒铺,买了一瓶小号拔兰地,旋开瓶盖,喝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 天渐渐暗了。 冬季,太阳下山早,北国,上周末才狠狠下过几场雪,尚未融尽。 也敏叹口气,会好的,时间是最佳良药。 她上了车,关上门,冷得打了好几个哆嗦。 到多伦多来根本不是她的主意,徐某他考不上大学,想到加国发展,恳请也敏一起走,真的是跪在地上求,也敏才愿转校。 一年后,他另给新欢,把世敏当陌路人。 徐家富裕,替他置了房子,安排女佣,吕家仅小康,勉强才能付出留学费用。 也敏内疚,一次错误的决定连累了家人。 明天醒来,立刻着手打道回府,再留在北国,真会把母亲的养老金都花光。 她伏在驾驶盘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开动车子回家。 也敏住宿舍,跟离徐宅有四十分钟车程。 又下雪了,白茫茫中她转错了一个弯。 也敏取出酒瓶,喝干了酒。 她咕哝地说:“驶到湖边来了。”这小湖,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迷失湖。 非在前边快餐店往右转不可。 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这种天气,谁搬家?这就是运气了,同眼光没有关系。 她怔怔落下泪来。 快快回到家,琳一个热水浴,睡它一天一夜,心情也许会得好转。 电光石火间,一团白光迎头朝她扑过来,也敏本能地旋过驾驶盘,可是来不及了,车子左角已被狠狠撞了一下,也敏的小房车的溜溜地转几下,直铲出去。 她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尖叫。 车子并没有停下来,斜斜飞出去,隆一声,摔到地上。 也敏仍然清醒,她想推开车门下车,可是门被撞得卡住。 这时,她发觉脚底冰冷,一看,意外得睁大双眼,她双脚下全是水。 啊,车子已被撞人湖中。 快逃生! 她扑过去用力推开右边车门,湖水一涌而入,车身一侧,迅速下沉。 也敏不顾一切大声叫:“救命,救命!” 她全身没人水中,也敏会游泳,但是游得不好,湖水冰冷,湖面上还浮着碎冰。 也敏的头沉入水中数次,开头,她冻得全身刺痛,接着,麻木了。 她伸长手喊了几声,忽然,明白到这也许是她生命的尽头。 心境忽然平静起来,口中喃喃叫:“妈妈,妈妈。”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在冰湖中快要失去知觉。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将她用力一扯,把一条大绳套在她腋下。 “醒醒,”那人吆喝,“划水!” 也敏睁开眼睛,本能地划动双手。 那人边游边拖,把也敏扯上岸。 他的头发上立刻给了碎冰,他先把也敏放草地上,然后,他在车子后厢取出毯子,紧紧裹住世敏,接着,自车子取出电话叫救护车。 也敏神智渐渐模糊。 “喂,你别睡着,”他搓她的手,“振作一点,再不睁开眼,我要同你施人工呼吸,你喜欢与陌生人接吻吗?如不,快睁大眼睛。” 也敏气息微弱,可是听得很清楚。 “我不敢移动你,你左臂肯定已经折断,肋骨也或许有事,但是生命没有危险,你听见没有?” 也敏微弱地点点头。 这时,救护车呜呜飞驰而至。 “救星到了。”那人欢呼。 他好像丝毫不觉得冷。 救护人员的担架与氧气罩都到了。 也敏心想:有救了,妈妈,你不必伤心了。 她心安理得地昏迷过去。 醒来时,在医院里。 看护转过头来笑,“吕小姐,你真幸运,拣回一条命。” 也敏发觉手与腿都打着石膏。 “差些葬身冰湖。” 也敏想起来,急急问:“我的救命恩人呢?” 护士点头,“是,当时若不是那好心人停车飞身跃下湖中把你救起,你已遇溺。” “他姓甚名谁?” “我们不知道。” “什么?” “他一直守护着你,直到救护人员赶到,百忙中没发觉他自行驾车离去,他没有留下姓名。” 无名氏。 也敏十分激动,“那么,我如何向他道谢?” 看护按住她,“你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也敏静下来。 稻后,医生来了,告诉她,有守护天使看住她,否则,再过三五分钟,她就会在冰湖中失却体温,继而魂归天国。 也敏忽然心平气和。 从鬼门关兜了一个圈子回来,她才知道幸运之神仍然春顾她。 那个叫什么名宇的负心人爱走就让他走好了,吕也敏自有造化。 也敏刹那间豁然大悟。 十天后她出了院,像是一个新人一般,积极生活。 先同母亲通了个电话。 妈妈真是好妈妈,“还有一年就毕业,一动不如一静,读完书才回来好了。” “可是费用──” “老妈还负担得起,你放心。” “我会找工作帮补。” 以往课余时间都用来陪着那个人四处走,现在可以做些教工赚零用。 “妈妈只要你快活,还有,毕业后带男朋友一起回来。” 也敏苦笑。 失去男友,以及堕入冰湖这些事,她都没有告诉母亲,她不想叫她担心。 不久也敏在图书馆找到兼职,周末又替新移民小孩补习英文,手头有余钱,在报上刊登广告寻人。 “寻找救命恩人,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四时在迷失湖救起华裔女子的好心人,阅报请电……”一共刊出三天。 有陌生人打电话来我目也敏,她高兴得跳起来。 “吕小姐,我们是派出所,请来一趟找史蔑夫警员可好?” 也敏满心欢喜,以为派出所找到了人。 派出所也十分兴奋,以为也敏的广告有效。 双方都失望了。 史蔑夫说:“我们也在找他,希望褒奖好市民。” “可是我的经费有限,不能长期寻人。” “你可记得他的样貌?” 也敏答:“在我心目中,他与天使无异。” “请实际一点,他是华人还是西方人?” 也敏气馁,“当时我半昏迷,都看不清楚。” “真可怜,他讲的是否英文?” “是,他肯定说英文。” “这样吧,电视功效宏大,你可愿意上电视?” 也敏一怔,“你的意思是──” “美国有一个电视节目,叫《悬案》,我们可以帮你联络制作人,也许,你有机会上电视寻人。” “我愿意。” 那警员笑,“不过一旦做了电视明星,就人人知道你的事了。” “我不怕。” 史蔑夫说:“那么,我们替你安排,我们想给这位好心人一个英勇奖。” 接着个多月内,也敏都没有得到消息。 也不是没有事发生,也敏的功课成绩由乙坐廿跳升到甲等,她嫌到的零用已可照顾自己生活,而且脸容身段都起了变化,更为刚健磊落,人缘好许多,同学校愿意亲近她。 试想想,一个陌生人冒生命危险跳进冰湖里救她生命,她如果不好好生活岂非辜负他人美意。 授着,史蔑夫又来电。 “电视节目主持人想请你亲自现身说法,叙述过程。” “可以。” 也敏又一次来到湖边。 她感慨万千,在镜头面前,述说当日过程,并且恳切地说:“好心人先生,请你与我联络,请你接受我衷心感谢。” 也敏心不由已泪盈于睫。 片段过一个星期就全北美播放,许多同学朋友都看到,纷纷打电话来询问。 也敏没想到那么多人关怀她,十分感动。 可是,她希望得到消息的那个人,却尚未有音讯。 一日,她放学回到宿舍,接到一通电话。 “也敏,是我。” 声音真熟,是谁? “也敏,那么大事也不告诉我,我全不知你有意外。” 咦,这究竟是谁?亲昵熟络得仿佛是亲人。 “也敏,为什么不出声?” 啊,也敏醒悟了,是他,是那个人。 他为什么找她? “也敏,要不要出来喝杯咖啡?” 也敏终于开口:“一连好几天我都有事,改天再约吧,有空才联络。” 说完之后,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放下听筒。 接看,把电话插头拔掉。 也敏躺在床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 那日情况历历在目。 他与新女友在房中窃窃私语,也敏听得一清二楚。 刚才,也敏听到他的声音,像见到蛇喝一样,无端端吓得一背脊汗。 好了,她得救了。 也敏深深叹气,闭上眼睛,不觉睡觉。 她做梦,看到有人在悬崖把她救上来,那人英俊高大,诚实可靠,紧紧拥抱她。 也敏惊醒,十分託镸一定是太过寂寞的缘故,做起这种绮梦来。 有人敲门,是同学新宝找她,“喂,有一份工,你做不做?” “除出卖血卖身,什么都做。” “可怜,”新宝笑,“玫瑰岗一百三十号本长周末请保姆照顾幼儿,四天共给四百酬劳,包膳食,那家人姓殷。” “去,我马上同他们联络。” 新宝把电话地址交给她,也敏立刻拨电话到殷宅,户主亲自与她的好时间。 背后有孩子争吵声,也敏好奇问:“一共几名?” 那殷先生答:“三名,两男一女。” 唷,“几岁?”希望不是婴儿。 “七岁、五岁与三岁。” “我可以与殷太太说几句话吗?” “她不在,她到檀香山娘家去了。” “请问什么时候回来?”也敏想看看太太是否易相处。 殷先生沉默一会儿答:“她永远不回来了。” 也敏吓一跳,唯唯喏喏,挂断电话。 她无意探人私隐。 星期四下午她收拾简单行李到殷家。 男主人已经出门到纽约去,家里只得一个年轻女佣人,看见也敏,松一口气。 那三个孩子还穿着睡衣,正在打架哭闹。 也敏把他们叫到一起,叫他们洗澡,追逐一番,才全体归纳到浴缸里。 洗完操,换上干净衣服,似乎安静一点,也敏对女工人说:“我带他们到附近走走,好让你收拾屋子。” 女佣人感激到极点。 也敏把车子驶到图书馆,她知道下午有专人请儿童故事,有声有色,孩子们一定喜欢。 果然,他们都乖乖坐着,静心聆听。 听完故事,带他们吃炸鸡与冰淇淋,再到公园散步,然后才打道回府。 回到家,发觉上下焕然一新,收拾过的地方到底不一样。 女慵人抱歉,“我还没有时间做晚餐。” “已经吃过了,现在安排他们上床。” 女佣人笑,“吕小姐你是安琪儿。” “我?”也敏也笑。 “你救了我。” 那不过是客套,也敏想到她真正的救命恩人。 电视节目播出那么久,仍然音讯全无。 真英雄做了好事根本转瞬即忘,不想提起,他一定是那种人。 也敏睡在客房里,天蒙亮孩子已经起来了。 她看看钟,才清晨六时,哗,怪不得殷太太要逃回娘家去。 她立刻起床,安抚孩子们。 片刻,殷先生的电话来了,“都好吗?” “很好。” 也敏叫他们过来,逐个与父亲讲话。 “你好像很有办法。” “保姆比父母容易做。” “吕小姐看到我家的情况一定不敢那么快养儿育女。” 也敏笑,“一会儿我们到幼儿中心的体操班去。” “我后日可以回来。” 挂上电话,也敏赶鸭子似带他们出去,因是临时工,觉得非常有趣,虽然累,可是开心。 做完体操,又让他们去绘画,也敏还可以趁早去买些日用品。 她拨电话回宿舍问同学:“有无人找我?” “好像有一位史蔑夫警官打过来,你触犯了什么法律?”同学嘻嘻笑。 也敏立刻找史蔑夫。 “可是有消息?” “有几条线索,但是说不出细节,一听就知道是假冒。” “呵,那只得耐心等候。”也敏十分失望。 孩子们围在她身边问:“明天有什么节目?” 她胸有成竹,“游泳。” 最小那个却忽然哭泣,“妈妈,妈妈。” 气氛有点低落。 也敏帮他们振作,“让我们到园子吹肥皂泡。” 又暂时解决问题。 那一晚,也敏真正累得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 早晨女佣人来叫她的时候,她不想起来,结果,由三双小手把她拉起床。 星期六了,也敏想,再过一天,收了酬劳,功德完满,以后,情愿担泥,也不做保姆,实在太辛苦。 中午,史蔑夫拨电话来。 他充满笑意,“吕小姐,找到了。” 也敏欢呼。 “我们问过细节,他全知道,连你车牌号码都记得。” “他愿意见我吗?” “他说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太客气了。” 在警方恳求下,他改变了主意,况且,电视台也需拍摄事情结局,向观众交待。” “我们几时见面?” “明天早上十时可好?请你到警局来一次。” “我准时到。” 也敏兴奋得整晚睡不着。 一早起来替孩子们打扮,他们问:“今天到什么地方玩?” “去警局。” 孩子们鼓掌,去过那里,可在小同学面前显威风。 史蔑夫看到孩子们不胜讶异,“吕小姐,他们是谁?” “我是保姆,可否派同事带他们参观派出所?” 史蔑夫笑讯:“吕小姐,特别优待你。” “他来了没有?” “在我办公室。” 也敏紧张得不得了。 办公室门一开,也敏的心卜卜跳。 希望他高大英俊,为人热情。 谁知出来的是一个短发妙龄女子,身段硕健,五官端庄。 她爽朗地说:“是吕也敏吗,我是孟小双。” 也敏睁大双眼。 只听得史蔑夫笑说:“我们一直把她当他,所以遍寻不获。” 孟小双也笑,“直到一位朋友说,小双,这电视节目好像在找你呢,你不是提过在冰湖中救起过人吗?” 一个女孩子,那么勇敢,可敬可佩。 也敏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谢谢。” 孟小双只是笑。 史蔑夫说:“孟小姐应当领取好市民及英勇奖,电视台下星期会来拍摄。” 孟小双说:“我目睹你的车子被撞入冰湖,立刻停车上前视察,刚巧你推开车门浮出来,我便顺手拉你一把。” 这样就救了她。 “你把我当男子,是因为我戴着帽子吧。” 也敏赔笑,“英雄好似是男性居多。” 孟小双说:“呵,这是偏见。” “你为什么即时离去?” “我见没我事了,便回家换衣服呀,既湿又冷,怪难受。”孟小双大笑。 也敏觉得以后她会多一个好朋友。 孟小双说:“下星期我将应聘到新加坡任职。” “小双你干哪一行?” “我是一个水利工程师。” 也敏更加佩服,说着不禁自惭形秽,年纪差不多,人家就那样争气振作。 真要以小双为榜样。 孩子们已逛完警局,兴奋得不得了,叽叽喳喳交换意见,也敏领着他们回家。 星期天,东家的电话来了。 “吕小姐,可否多留一天?” “段先生,我要回学校。” “告一天假行吗?” 也敏忽然忍不住,“你也可以告一天假呀,三个孩子等着你,他们跟着陌生人你怎么那样放心?你还要逃避到几时?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再不回来他们很快长大成人。” 说完之后,吓一跳,连忙放下听筒。 干她何事?她不过是个临时保姆,领取数百元薪酬,无端,竟教训起东家来,好大胆子。 也许,这也是一种见义勇为,也敏跟小双学习。 傍晚,她向孩子们告辞,大家都依依不舍。 也敏刚上小汽车,预备驶走,私家路另一头来了一辆计程车,有人拎着行李下来。 也敏放下了心,一定是殷先生自纽约递来了,可能,是她打动了他。 果然,孩子们观呼着一涌而上。 为免尴尬,也敏驾车离去。 回到宿舍,也敏问:“有人找我吗?” “你简宜需要一名社交秘书,有姓徐的男子找你。” “对他来说,我永远不在。” “还有,星报想访问你。” 也敏大奇,“为什么?” “大祗是关于驾驶安全吧,”同学取笑。 过几天,她收到殷氏寄来的支票,并且还有一张道谢卡片:“多谢你忠告,立刻接纳,昨天,我与孩子们在电视看见你,他们大叫:‘那是保姆姐姐!’我才看清你的容貌,你我都很幸运,可以得到多一次机会。” 卡片上还附着电话地址。 同学怂恿,“叫他请你吃饭。” 也敏笑,“我根本没见过他。” “所以要约他见面呀。” “那不是成为盲约了吗?” “唏,你又不是没试过盲约。” “他已经有三个孩子。” “我以为你喜欢孩子。” “多难管教。” “咄,人家又没说要娶你。” 也敏追着同学来打。 考虑整天,也敏才拨电话到殷家。 只听得孩子们追逐嬉笑声,也敏觉得十分温馨,不禁微笑,然后,他来了。 他认得她声音。 “我曾打电话到你宿舍,有人问我是否姓徐,若是姓徐,你就永远不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敏笑,“你要是愿意出来吃饭,我慢慢告诉你。” 捐赠人: 王子怡躺在病房内。 姐姐子盈握着她的手饮泣。 姐夫李郁劝道:“你哭什么?别吓怕子怡。” 子怡倒转来安慰姐姐:“还有希望,医院已经到美加去募捐骨髓。” 李郁说:“是呀,听说几个华人聚居的都会反应热烈,已有近千人登记,说不定可以找到合适的捐赠人。” 子盈强忍悲伤,“假如我的血型合适,一早已经解决问题。” 于怡拍拍姐姐的背,“不是你的错。” “我却一直内疚。” 子盈眼泪又涌出来。 这时,主诊医生推门进来。 “病人需要休息。”他温言逐客。 于盈与李郁只得告退。 高医生问子怡:“今日觉得怎么样?” 对着主诊医生,不必虚伪,子怡倦容毕露,凄苦地答:“已经不想活下去。” 高医生十分难过,“病人的意志力最要紧。” “自从病发到今日,已经挣扎了近两年,医生,我心交力瘁。” “我明白,但是一息尚存,仍有希望。” 子怡闭上双眼,“我想去见母亲。” “胡说,你才廿三岁,还有半个世纪以上的岁月在等着你。” 子怡叹口气。 她不再说话。 高医生知道她已昏睡,最近,子怡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多,服了药,时时沉睡。 高医生恻然,轻轻离开病房。 子怡做梦了,在梦中,她只得六七岁,一放学,走出课室,看到母亲在等。 她拥抱妈妈,把脸靠紧母亲腰部,“妈妈,妈妈。” 只听得母亲温柔地问:“于恰今日有无做好功课,子怡今日心情如何?” 子怡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母亲早已去世,她泪流满面,更加紧拥母亲不放。 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子恰,子怡,醒醒。” 子怡睁开双眼。 看到高医生满面笑容,“子怡,好消息。” 子怡苦笑,伸手抹去眼角泪痕。 还有什么好消息? “子怡,他们找到合适的捐赠人了。” 子怡呆呆地张大嘴,看着医生。 莫非这也是一个梦? “已经与对方联络,他乐意救人,骨髓日内可运到本埠。” 子怡已经等了两年,希望早已冷却,一时接受不来,并无反应。 高医生了解这种情况,只是说:“子怡,你有救了。” 子怡半晌才明白过来,用双手掩着脸一会儿,啊,天无绝人之路,她问:“是哪一位好心人?” “医院不会披露他的名字姓别年龄。” “啊。” 高医生兴奋地说:“捐赠人知道可以帮助别人重生,已经得到最佳报酬,他们性格真是伟大崇高。” 于盈这时也匆匆赶到。 她抱住妹妹号淘大哭。 子怡微笑,“子盈你一直是个哭宝宝。” 子盈又笑起来,仍抽噎不已。 “怎么报答人家呢?” 高医生答得好:“你也去登记捐骨髓不就行了。” 子盈点头,“手术几时进行?” “三日之内。” “成功率如何?”又是做姐姐的一宗心事。 “我有信心可以治愈,明年今日,子怡说不定在舞会里。” 于盈喜极而泣,紧紧拥抱妹妹。 子怡轻轻抱怨:“医生,救我,我快窒息。” “听说捐赠者需全身麻醉,并且住院一日,该笔费用还是由他本人负责。” “是呀,多么伟大。” “日后,一定设法打探恩人身份。” 子怡长长吁出一口气,体内败坏细胞,仿佛已随这口气逝去。 过了两日,她便接受这项手术。 苏醒后不知是心理还是生理因素,立刻觉得神清气朗,恳请看护扶着她散步。 子盈哭得双目浮肿,不似人形。 李郁抱怨:“从未见过如此爱哭的人。” 高医生笑:“随她去,她积郁已久,需要抒发,”授着感慨地托:“手术并不困难,可惜愿意捐赠的人不多,” 子怡觉得她可以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休养完毕,她安然出院。 很奇怪的事发生了。 连二接三,不能解释。 子怡是一名电脑程式师,毕业才两年,在一间美资公司任职,此刻因病停薪留职,她自幼便立志做一个科学家,对文艺毫无兴趣。 尤其是音乐,一窍不通,闲时不过听听缠绵的怨曲,她至怕古典音乐,觉得刺耳。 第一件怪事就是关于古典乐章。 子怡独居,公寓的露台接近邻居,隔壁人家有一个孩子勤练小提琴但毫无天份,学了好几年,天天下午站在露台死练,子怡往往要去关紧窗户,逃避骚扰。 这一天,那孩子又练了起来。 子怡本来在读报告,一听,心里诅:咦,这首叫永恒旋律,随即一愣,跳起来。 她怎么会知道孩子练的是什么? 子怡身不由主,走到露台,探身子出去,同那七八岁的小男孩说:“c弦没调好,还有,拿弓的时候,尾指要平衡。” 请完之后,她自己也发呆,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孩子听了,满心欢喜,“姐姐,你替我校一校弦。” 子怡居然伸手过去接过琴来,天晓得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接触到真的小提琴,可是奇就是奇在这里,她完全像磁到老朋友一般。 子怡三两下手势就拨正弦线,并且说:“你的手长大了,该用八份一尺码的琴。” 接着,她顺手弹了一出永恒旋律示范,乐声活泼跳跃,充满生趣。 小男孩忍不住鼓掌。 子怡把琴还给他,回到屋内,醒悟过来,怔怔出了一身冷汗。 天,发生了什么? 她看过许多关于人体被灵异占据的故事,莫非今日王子怡也当了主角? 她怎么有可能会弹小提琴? 这种乐器需要经过多年正统训练,无可能一上手即可以弹出乐章。 子怡整晚报转反侧。 第二天,她到乐器店去挑了一只琴回来。 一点陌生的感觉也无,立刻弹出拍格尼的第廿四首随想曲,并且自言自语:“这一节仍然上不去……” 忽然之间,子怡害怕了,把琴丢下,逃到客厅去呆坐。 半晌,才到厨房去做玻隆那意大利面。 这是怪事之二。 自从出院之后,一向吃素的她口味突变,本来一碗沙律可当一餐,现在却喜爱意大利菜,并且会做意式饺子、云吞、面条与烧饼,放大量羊奶芝士,于盈说骚得惊人。 子怡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不不,正确地形容,是体内仿佛多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子怡用双手掩住面孔呻吟。 该去找高医生了。 事不宜迟,再拖延下去,恐怕无益。 高医生知道她的情形之后,不胜讦异。 子怡十分担心:“不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吧。” 医生沉吟半晌,“许多病人痊愈后都改变了人生观。” “不不,我的人生观同从前一模一样,我只是沾染了别人的习性。” “不可思议……” “医生,谁是我的骨髓捐赠人?” 高医生吃一惊,“你认为关键在此?” “请问,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太玄妙了。” “细胞有记忆,医生,此刻我体内有他的影子。” “子怡,你科幻小说看多了。” “医生,许多怪事都不是实用科学可以解释。” 高医生瞪大双眼,“弹”首梵哑钤给我听。” 于怡立刻取出琴不加思索奏出那首随想曲。 高医生听完之后,用手托着头。 半晌他问:“从来没学过?” “之前碰都没碰过小提琴。” “哗。” “医生,请替我找出捐赠人。” “我答应你尽量试一试。” “无论他是谁,都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医生反问:“你怎知不是一个她?” 子怡侧侧头,“第六感。” “好,我替你去找。” 子怡忍不住欢呼一声。 第二天,朋友苏珊生日,在家庆祝,子怡带了礼物去吃饭。 主人家在泳池边安排了丰富的食物。 “子怡,可要游泳?” 子怡答:“我没带泳衣。” “我这边有。” 子怡自小宝泳,可是像多数大都会女性一样,始终没学好,只能勉强浮起游半个塘而已。 不知怎地,她忽然之间非常想游泳,从是到客房换上泳衣便跳进水中。 与平时不同,子怡力道十足,展开双臂,奋力划水,一下子游到那一头,然后,像鲛鱼那般迅速转身,又往另一头游去。 她听到有人敲掌。 原来是其他的人客都涌到池边。 主人苏珊蹲在池边,惊喜地说:“子怡,真没想你的蝶泳技术那么高超。” 子怡迷惘地想:蝶泳,我? “是呀,”另一位朋友兴奋地诅:“姿势美妙到极点,任何人见后都会爱上你。” 子怡啼笑皆非,她几时学过蝶泳,说也说不明白,总而言之,经过那次手术之后,她似得到了许多与生俱来的本领。 那就是说,不用学习,不必努力,自然就会。 她叹口气,不知还有什么新发现。 其是便宜了她。 稍后子怡参加了一个俱乐部,天天清早去游泳,她的体格,比从前更好。 子盈不胜欢喜,同丈夫说:“现在我希望她早日成家。” 李郁看妻子一眼,不出声。 “是,我知道,她病历吓人。” 李耶说:“叫对方作出那样大的牺牲,也是不公平的,过几年看吧。” 于盈垂头,“医生说复发机会极低。” “我相信是,不过,凡事慢慢来。” 子怡生活得十分起劲,她已回到工作岗位,高医生处又有好消息。 “联络到了。” “我愿意去见他,” “当事人说,不过举手之劳,未足挂齿,无见面必要。” 什么?子怡怔住,真是外国人脾气。 “你有无把我身上怪异现象告诉他?” “是加拿大多伦多圣保罗医院同我联络,我并没有亲身同他对话。” 子怡顿足,“可否把他地址告诉我?” “当然不行,你怎么可以去骚扰对方?” “这不算打扰。” “对方已经拒绝会面,真是君子人,施恩不望报。” 子怡气绥,失望而回。 她替自己拍摄了一卷录映带,人坐在沙发上,摄录映机架在对面,用平静的声音说:“让我介绍自己,我便是接受你捐赠的病人,我感激你的慷慨,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但是,我对你却有”定认识,你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喜欢大自然、音乐,还有,你是游泳健将,我怎么会知道?且听我细说,自从手术之后,奇怪的事发生了……” 可是,这一卷录映带该寄到什么地方去呢。 事情搁下来了。 半年之后,一切似恢复正常,健康完全没有问题,可是她心里知道,王子怡前后判若二人。 既然朝好方向转变,她也不大计较。 专爱热闹的苏珊给她一个电话:“子怡,我有一个朋友,从新加坡来作客,非介绍给你不可。” 子怡笑,“你语气好像很严重。” “因为他与你兴趣实在相仿。” “是吗?” “我已经同他提起过你。” 子怡吃一惊,多着痕迹,她觉得尴尬。 “周末到我家来,你不会失望。” “你家永远好酒好菜,我怎么会失望。” 星期六,子怡并没有刻意打扮,她最喜欢的便服是蓝布裤白衬衫加一串细塔型珍珠项链。 苏珊的私人电脑出了点毛病,请于怡到书房调校。 这是子怡的本行,熟能生巧,她专注地坐在荧屏前替电脑医病,十五分钟后,一切恢复正常,子怡微微笑,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掌声。 子怡这才发觉书房里另外有人,意外地转过身子,一看,怔住。 对方高大英俊,神色可亲,一脸笑容,说不出的熟稔,以致子怡脱口而出:“我们见过吗?” “不,”那年轻人答:“不过苏珊说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我叫庄再成,自新加坡来。” 原来就是他。 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子怡当下放下电脑,伸出手,笑说:“很高兴认识你。” 庄再成这才看清楚这位电脑专家,没想到是那样眉目清秀的一个女子,几乎一见钟情。 较早时苏珊说有这样一个人,他还迟疑万分,不高兴前来相会,是苏珊把他推进书房。 只见子怡眉宇间似有丝忧郁,更添姿色,他有种忍不住想保护她的感觉。 他讪讪道:“苏珊说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是,她真是个多事的好人。” “所有的好人都是热心的吧。” “我想是,都乐于做善事。” 子怡看着他,那股熟稔可亲的感觉又上来了。 她要求:“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庄再成想一想:“我在星大机械工程系教书,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两个已婚哥哥。” 身世十分简单。 不知怎地,子怡忽然想到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话。 她俞靉别过了头。 她的背景本来也是几句话可以说完,可是大病初愈这件事,总也得交待一番。 怎么开口,几时开口?她不想把病当是污点,而实实在在,它会影响她的感情生活。 子怡黯然。 庄再成细细看着她,一会儿说:“你有心事。” “人人都有心事。” “可以帮你化解吗?” 子怡笑了,“那是相当伟大的承诺。” 他伸出手来,“我们出去走走。” 自从那次之后,他们时常的会。 庄自星洲来担任客座讲师,可逗留一个学年,即是九个月左右,正如苏珊所说:“足够时间恋爱成熟,兼结婚怀孕。” 可是子怡始终与庄君维持一个客套的距离。 因为她体内机能在接受电疗时已彻底遭到破坏,她不能怀孕生子。 这件事是”个巨大阴影。 子盈说:“你得向他坦白。” 子怡看了看姐姐,淡淡说:“普通朋友,我不想讲那么多。” “你未免太谦虚了,”子盈有点生气,“你俩简宜可以为情投意合现身说法,还说只是君子之交,有时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可以替你接上去,我与李郁结婚快十周年,都没有这种默契。” 子怡露出笑意。 这是真的,同他在一起,舒服惬意一如与自己相处,毫无拗撬,二人心思几乎一样,事事有商量,投契之至。 子怡内心隐隐牵动,泪盈于睫,越是这样,越怕失去他。 于是,越是不敢放开怀抱。 “说明白了,就没有阴影,反正科学高明,你俩不难有孩子。” 周末,子怡坐在椅子上,用摄录机对牢自己,开始讲话。 “再成……”忽然哽咽,泣不成声。 病时的苦楚、绝望、恐惧……一下子涌上心头,子怡推翻了录像机、紧紧掩脸。 能够活下来已太幸运,她已没有奢望。 半晌,她再次提起勇气。 “再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语气越来越平静,子怡凄婉地交待了她的健康状况。 她站起来,关掉录像机,长叹一声,自嘲说:“应复制十份,将来,每逢遇见有可能性的男士,都派发一份……” 说完之后,才觉凄凉,痛哭失声。 第二天,整个头脸都肿起,庄再成来接她下班,看到她憔悴模样,心中有数。 “子怡,我愿意分担你的心事。” 子怡没精打采,维持缄默。 “子怡,何必独自吃苦。” “那么好,请到我家来。” 她请他坐好,奉上香茗。 “我想请你看一套陈情录映带。” 庄再成十分诧异,“多么刺激,没想到你会这一套。” 子怡气苦,“这种时候,请勿过份幽默。” “录映带在哪里?” “在架子上,请自便。” “有话,可以对我亲口说。” “我对着你难以开口。” 庄再成不敢再勉强她。 他的心也忐忑不安,他钟情的女子有什么话要说,有何为难之处? 渐渐,他的手心也开始冒汗,一抬头,发觉子怡已经走到露台去,纤细背影楚楚可怜。 他在架子上找了一找,看到一盒带子上写着“自白寻人”四字,便取出观看。 荧幕上很快出现了子怡,那时的她似大病初愈,异常瘦削憔悴,可是她神情恳切,她说:“让我介绍自己……” 庄再成讶异到极点,他把那段短短的录映带看完,呆座椅中,动弹不得。 半晌,子恰自露台进来,轻轻地问庄再成:“看完了?请提宝贵意见。” 庄再成凝视她,眼神充满同情怜爱,子怡不觉缓缓走近,他紧紧拥抱她。 他喃喃道:“可怜的小家伙,原来是你,真吃苦了。” 子怡没听懂,“你说什么?” “所拍摄片断镜头呆板,焦点模糊,你不会有希望成为电影工作者。” 子怡笑了,他不介意,她如释重负。 庄再成看着她,“你一直在找我?” 子怡瞪大双眼,“找你?” 庄再成又是一个意外,“你不知这?” 子怡追问:“再成,你打什么谜语?” 庄再成说:“我便是那名捐赠人,我有证明文件。” 子怡隔了好几十秒才把他的表白消化,惊喜交集。 “你看错了录映带,是另外一卷。” “一点没错,你的对象正是我。” 子怡坐下来,“你是新加坡人,可是,捐赠者在多伦多居住。” “去年我刚好在多伦多大学教书。” “医院同你联络,说我想同你接触,为何婉拒?” 庄再成摇摇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对了,就是这句话。 子怡欣喜过度,走进书房,取出小提琴,递给庄再成,“来,随便弹一曲。”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 子怡笑了,“我知道关于你的事,远远超乎你想像,让我慢慢告诉你。” 两个年轻人又拥抱起来。 半年后。 子盈与李郁闲话家常。 “此刻他们在什么地方?” “爱琴海,下一站将是波罗的海,他们说要在蜜月期内看遍所有的海洋。” 子盈怀疑,“不会去北冰洋吧。” “真羡慕他俩。” “嗳,心意完全相通,两人几乎不必说话,只要交换一下眼色即可。” “而且,他救过她的性命。” “现在,她嫁给他来报答他。” 李郁忽然问:“我为什么要娶你?难道前世,你也救过我?” 子盈瞪他一眼,“今生,你没有我行吗?” 没有人知道,冥冥中,是什么力量叫庄再成去到老远的多伦多做善事,然后,又回到本市,在芸芸众生里,遇到了王子怡。 老房子: 结婚之前当然先要找到新居。 这件事无论在哪个都会都叫人头痛。 王立文与陈遥香这一对年轻恋人也为此踌躇良久。 看过许多房子,都觉得贵得不可思议,要不,就是地段欠佳,或是地方浅窄。 王父几次三番说:“看中了,大家商量,爸妈愿意出一分绵力。” 单凭这句话,便知道王立又有对好父母,将来一定会痛惜孙儿,遥香甚感安慰。 找了半年,追寻不获,立又有点气绶。 “不如与爸妈同住好了。” 遥香知道万万不可,只用软功,“别急,有缘份,一定找得到。” “在都会中,成事需要的,仿佛不是缘份。” “你又不肯住到郊外去。” “我一向在城市长大。” “又嫌地方不够大。” 立文说:“也不算苛求,只希望一张床可以两边上落。” “嘿,新公寓的房间都狭小得床需三边贴墙。” “那还怎么住人!” “回多伦多发展吧。”遥香故意那样说。 立文更不出声。 他与里香是多伦多大学的同学,她是土生,父母都在多市定居,他是留学生,打算毕了业便走。 遥香为着他,已经离乡别并,牺牲颇大。 这回于,轮到立文安慰她:“别担心,慢慢找。” 有经验的朋友知道了哗呀喂一声。 “再拖更加不得了,屋价节节上升,你们莫吃亏才好,不如去看看旧屋,装修一下,一样舒服。” 远香心动。 朋友非常热心,“我介绍经纪给你。” 周末,遥香继续她找房子大业。 去看过两间,屋龄超过四十年,实在破烂,维修也不便宜,单是换水渠换电线,就得数十万元。 走得累了,遥香与经纪坐下喝杯茶。 她诉苦:“找不到房子,结不了婚。” 经纪马小姐十分有耐心,笑笑说:“加国居住环境非常好吧。” 遥香叹口气,“套房连衣柜及浴室动辄四五百平方尺。” “哗。” “可惜好的工作不易找,由此可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马小姐沉吟一下,“嗯,宁静路有一间公寓,也许你该去看一看。” “今日累了,改天吧。” “陈小姐,我载你去,只有十分钟路程。” 送香为着礼貌,不想推辞,便敷衍一次。 马小姐”边讲解:“看到没有,救火车上不来,不合新消防条例,故此不能改建,这所老房子有三十五年了。” “不怕成为危楼?” “业主时时修理。” 这是真的,四层高,八个单位,没有电梯,楼梯宽敞。 “喜欢吗?” “进去看看。” 马小姐有门匙,开门进去,遥香怔住。 一个大露台对牢南湾,客厅大得可以骑脚踏车,只得一间睡房,床绝对可以两边上落。 遥香问:“售价多少?” “只得一间卧室,故不大受欢迎──” “多少?” 马小姐拨电话回公司问。 然后,连她都诧异地抬起头,说了一个价钱。 遥香睁大双眼,这比市价起码低了三十个巴仙,她立刻说:“我买下它。” 马小姐笑:“王先生那边” “再犹疑下去,永远结不了婚,你我立刻去办手续。” 遥香在银行通知王立文。 “我已付安定洋。” “只要你喜欢,我必无异议。” “油嘴滑舌。” “这不是你爱上我的原因吗?” 下午,王立文也来到宁静路那所老房子。 他欢呼,握着拳头大喊:“yes!” 打开门进浴室,“哗,连浴缸都可两边上落,我的梦想成真。” “我们去买一只纯白色有四只镀金脚那种浴缸。” 两个年轻人在空屋里拥抱跳舞。 王立文先回到现实来。 “为什么那样便宜?” 遥香答:“我已问过了,业主退休移民急让,人家在这里住了三十年,恩爱如昔,绝对不是凶宅。” 立文说:“嗯,可能因为只得一间卧室的缘故,将来生了孩子,怎度分配?” “将来再算。” “真是,顾得了眼前,已算大吉。” 小两口子非常高兴。 找了熟人,开始装修,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亲友都来参观,有人喜欢,有人不,但都认为屋价相当好,不会吃亏。 公寓离上班的银行区,步行只需十五分钟。 中午,遥香换上球鞋,步行到新居看装修工程。 粉刷过后地方似乎更加宽大明亮,新的松木地板又光洁漂亮,遥香满意到极点。 装修师傅笑问:“陈小姐几时结婚?记得请我们吃饼。” “一定一定。” 初夏注册,蜜月旅行回娘家,不请喜酒了。 她站到露台上,盘算着在角落放一桌两椅,将来好与王立文一起吃早餐。 回头往客厅里看,怪事发生了。 造香听到有人说:“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大门被拉开,人影一闪,走了出去。 遥香大奇,扬声问:“谁?” 装修师傅过来,“陈小姐,什么事?” “刚才谁走出去?” “小明去买下午茶。” 啊,“有人吵架了?” 师傅莫名其妙,“没有呀。” 这香点点头,脸色已变。 “陈小姐,下星期一定起货。” “拜托了。” 她回办公室。 整个下午,耳畔都听见这句话:“你如果走了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说这话的是一个男人。 好像是夫妻吵架,要不,就是情侣,已经决裂,有一方面决定要走。 怎么会蓦然听见有人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是装修工人开着收音机吗? 临下班,上司进来,“遥香,你得留下来帮我──”的碓不是一件小事。 遥香一忙,浑忘老房子里的怪事。 走的时候已经八时半,立文在楼下等她,两人手拉手去吃日本茶,遥香觉得十分幸福。 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最适合她。 翌日,他们去置家俱用品。 王立文一切尊重遥香的意思,乳白沙发,淡蓝色地毯,原木台椅。 “会不会太过素净?” “不怕不怕。” “王立文你对我不错。” “应该应该。” 不然给基么婚。 家具安置好,地方更加可爱,遥香一人提前先搬进去住。 立文问:“要不要我陪你?” 遥香答:“我是老派人,不赞成同居。” “是是是。” 一个人睡大床,感觉甚佳,可以滚来滚去。 周末早上,梳洗完毕,她窝在大沙发里喝咖啡看报纸,忽然听见瓷器破裂之声。 遥香怔住,抬起头来。 她听得有女子轻轻哭泣。 “谁?” 宽大的客厅只有她一个人。 遥香并不害怕,红日炎炎,整间公寓一目了然。 她轻轻站起来。 她凝视大门边。 忽然之间,脑海出现了熟悉的一幕,像是看到一个女子跃在地上哀哀哭泣。 遥香踏前一步,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她过去,摸着门边。 奇怪,像是来过这里。 她抬起头,当然没有可能,陈遥香是土生儿,一直在加拿大多伦多生活,大学毕业后才来到这个都会工作。 她斟出一杯冰冻啤酒喝下。 王立文来探请她。 “立文,你可觉得这间屋子古怪?” “有鬼?” “当然不,但,我对它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一直想找一间类似的公寓。” “我仿佛在这里住过。” “没可能。” 遥香笑了,“的碓是我胡思乱想。” “临结婚有点紧张,也是正常的。” 他轻轻把她拥在怀中。 遥香双眼睁得老大,她仍然不倍那纯是她的幻觉。 立文带来了亲友的礼物,一件件摆出来,有些长辈送非常名贵的水晶用品,小朋友则以心思取胜,遥香最欣赏其中两双乌木镶银的筷子。 喝着香浓咖啡,遥香忽然问:“我们会不会吵架?” 立文抬起头来,非常肯定地答:“不会。” 遥香笑,“夫妻总有纷争吧。” “那自然,可是你若有牢骚,我决不反驳,任你发脾气,我不作声。” “哗。”遥香十分感动。 “我决不与妻子争意气,妻子怀孕生子,多么辛苦,应对她忍让。” 遥香颔首,“你会离家出走吗?” “走?”立文莫名其妙,“走往何处?走到厨房关上门则有可能。” 遥香笑起来。 那个跨在门角哭泣的女子,她一定见过她,穿考究的衣服,戴珍珠首饰,脸容虽然憔悴,但是十分秀丽。 过几日,趁有空,送香把屋契取出查阅。 她的碓是二手业主,那意思是,公寓只得两个主人,前一任主人在那里住了三十多年。 这香想了一想,拨长途电话到澳洲悉尼我前任业主。 “周先生,你好,我是陈遥香,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搬了家没有?” “住得很舒服,谢谢,你们呢?” “很多琐事需要适应,慢慢来啦。” “周先生,有一件事想请教。” “尽管说好了。” “老房子里有无别人住过?” “没有哇,”直是我们两老。” 遥香问:“请再想想。” “啊,”周老先生似有记忆,“有一阵子,我出差到美国,房子出租过一年。” 遥香一震,“是吗,租给谁?” “的是七十年代中期,哈哈哈,陈小姐,那时你还未出世。” 这香也笑,“我七四年出生。” “让我想一想,不错,是七五年,我与妻子到加州暂住,把公寓租给一位远房亲戚,讲明为期一年。” “他们姓什么?” “年代久远,我忘记了,好家姓陆。” “还有联络吗?” “听说住了半年就搬走,只记得租金却付十足,陈小姐,为何对旧事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老房子的历史。” “我好似还有陆君的电话,找一找,覆你。” “多多打扰了。” 周老先生大概在退休后没什么可做,真的替遥香翻出资料来。 他电传给遥香:“租客姓陆,名启东,是名生意人,偕妻女来租屋,我们没有孩子,当年见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婴,艳羡不已,黯然神伤。” 遥香微笑,那名女婴,早已大学毕业了。 唉,似水流年。 “房子收回后再也没有与那位陆先生接触,听说他已往南洋发展。” 遥香问周老先生:“记得那陆太太的容貌吗?” 周老先生立刻答:“十分秀丽,令人眼前一亮,不过,今日年纪也不小了。” 这香知道她脑海中对这位陆太太有印象。 就是她。 遥香不能解释,但,她知道那是她。 周老先生留下一个电话号码。 那一晚,女子哭泣的声音又隐隐传来。 遥香醒来,走到客厅,独坐沉思。 她想同那位陆太太说:“有什么好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天无绝人之路,站起来,别蹲在门角,勇敢一点!” 第二天,她开始追查陆氏夫妇下落。 那个电话有人来接听。 “我们是基督教灵粮堂。” 沧海桑田,面目全非。 遥香又再追问周老先生。 老人家说:“我也在查访他呢。” “有什么结果?” “你听了不要难过。” “不会,你请说。” “几番打听,知道陆氏夫妇早已分手。” 遥香冲口而出,“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啊,我有第六感。” “陆太太早逝,约十年前已经故世,陆先生此刻在吉隆坡开一片小小印刷厂。” 遥香呆呆地站着,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失落伤心。 她缓缓落下泪来。 周老先生说:“叫你不要伤心。” “她有没有站起来?” “谁?”老人家莫名其妙,“谁站起谁坐下?” “那位陆太太,分手后有无振作?” “我不清楚。” 这香用手背抹去眼泪,“那小女孩呢?” 老先生蓦然想起来,“对,我竟不知那女婴下落如何。” “是否跟她父亲同住?” “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呵,对不起。” “一有消息,再与你联络。” 老先生挂断电话。 遥香也十分疲倦,她靠在沙发上无限哀伤地睡着。 忽然听到女子哭泣。 她看到她收拾了一只小小行李箱,想离家出走。 遥香急了,一个箭步过去,“喂,你不要走!” 女子愕然抬头,双目浮肿,十分憔悴。 “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孩子那么幼小,需要你照顾。” 她呆站着。 遥香顿足,“陆太太,你孩子只得一岁,你舍得吗?” 女子似没有听见,拉开门,孑然一身走了出去。 遥香转过头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幼儿。 小小一点点,像只洋娃娃,有一头很浓密的头发,模样十分可爱,已经会走路了,眼看母亲离去,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哭起来,追到门边,跌倒,“妈妈,妈妈” 遥香惊怖地叫:“不,不!” 有人推她,“送香,醒醒,醒醒。” 远香泪流满面,睁开眼睛,看到王立文,马上与他拥抱。 “遥香,怎么了,自从搬进来以后,你心神不宁,忧伤满面,这里风水不适合你,我们不如搬家。” 遥香痛哭起来。 “我们连装修一起卖,说不定还有得赚,别担心。” “立文,我认识这一家人,我到过这里。” “这是什么话,”立文温言安慰,“镇定一点,你是土生儿,记得吗。” 遥香饮泣,“难道是前生的记忆?” 立文紧紧拥抱她,“无论如何,我深深爱你。” 第二天,遥香与母亲通了一次电话。 “妈妈,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陈太太在另一头微笑,“夫妻之道,在互相支持扶助。” “不,不是这个。” “还有什么?”陈太太讦异。 “妈妈,我是否在加国出生?” “几个月就抱着你移民了。” “在这之前,我们住何处?” “咦,住嘉慧园呀,不是同你说过了?” 听到母亲声音,遥香已镇定一半。 “妈妈,我爱你。” “我也是,造香,下个月我们就可见面,到时才详谈。” “是妈妈。” 这时,传真机有讯息,遥香走过去,发觉周老先生给她一个吉隆坡的地址。 这便是陆启东今日的落脚处。 遥香立刻向公司告假三天。 王立文知道了,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你到吉隆坡去干什么?” “找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我爱你还不够吗?” 遥香微笑,“应该够了,可是,这件事也很重要。” “好,只此一次。” “怎么搞的,凡事都要你批准?” “现在我们已是两为一体了。” “惨,从此要玩二人三足。” 遥香在吉隆坡着陆时心情沉重,无心欣赏蕉风椰雨,以及优美风景。 她先到酒店淋浴,然后叫了一部车子,宜赴陆启东的地址。 那小小印刷厂在旧区,地方整洁,机器轧轧,正开动操作。 遥香试探问:“陆先生在吗?” 有工人会说粤语,扬声唤东家。 陆启东走出来,看到遥香,不禁怔住。 遥香也凝视他。 陆氏年纪不大,约五十出头,穿套旧西装,遥香一见他,就明白了,原来她的两道浓眉遗传自他。 她内心明澄一片,忽然之间微笑起来。 天气热,厂里没有空气调节,遥香鼻尖冒出亮晶晶细小汗珠。 陆氏也知道了。 这陌生的女孩长得同他亡妻如一个印子印出来。 他声音有点沙哑,“请坐。” 工人斟上一杯香片茶。 小小办公室设备简单,可是看得出生意不差。 他们对坐,半晌,他也露出笑意。 是遥香先开口:“你好吗?” “托赖,”他也问:“你呢?” “爸妈待我极好,不过,我一直不知自己是领养儿。” “那是我的意思,希望你与他们一心一意过日子。” 遥香点点头,“我下个月结婚。” 陆启东十分欢喜,“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事事以我为重,支持我爱护我。” “太幸运了。” “是。” 陆氏忽然问:“怎么会找到我?” “记得宁静路的公寓吗?” “宁静路……嗯……是,那座房子……” “我无意中买下了它,现在住在那里。” “竟那么巧。”陆氏无比讶异。 “可不是,老房子唤醒了我极细小时的回忆。” 陆启东无奈地说:“啊。” “一路追究下来,找到这里。” “才一岁,刚会走路,没想到会有记忆。”他欷嘘。 遥香低下头。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陈遥香。” “很好听,会告诉养父母你探访过我吗?” “这是我的秘密,对我来说,他们是我唯一的父母。” 陆启东颔首,“你还想知道什么?” 遥香摇摇头。 “我与她为何分手,她什么时候患病……” 遥香还是摇头,“一切已成过去,上一代的事,我不想追究。” “说的很对。” “我告辞了。” “祝你幸福。” 遥香当日下午就乘飞机回家。 她拨电话给父母:“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 那天晚上,半夜她惊醒。 听见一小小孩儿哭泣,她起床,找到门角,看到那小小女婴。 遥香柔声说:“不怕不怕,过来,到我这里来,我会好好照顾你。” 那幼儿蹒跚地朝她奔过来,遥香把她拥在怀中,喃喃说:“你可以信任我,我俩将相依为命。” 幼儿停止哭泣,游香与她一起人睡。 天亮了,有人推醒她,“又做噩梦?” 是王立文来看她。 遥香说:“没有,是一个好梦。” “梦见什么?” “你发财后仍然对我千依百顺。” 卖吻: 人事部经理余奕枫出了告示。 “广告部同事沈素英的女儿今年九岁,患罕见脑疾,需要赴美就医,本公司将举行一个善慈晚会募捐医药费用,请踊跃参加。” 李慧娜对梁钿佳说:“多可怜。” 细佳放下手上工作,叹口气,“真无奈,这是人类最大的苦难之一。” “总得伸出援手。” 细佳说:“我捐一万。” “那么,你可愿意出力?” “当然,义不容辞。” 慧娜抬起头来,“喏,话是你自己说的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奕枫说她将借朋友的别墅举行一个慈善卖物会,能筹多少便筹多少。” “好主意。” “到时,人人都会来参加。” “目标是多少?” “起码三十万。” “百多名同事,嗯,目标不难达到。” “今晚来开会吧。” “今晚我有约──” 慧娜双目圆睁,“刚才你说什么来看?” “不敢不敢,我取消约会也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当晚,奕枫说:“一共有三个会议,上中下三个层次各自出力。” 细佳问:“为什么不见男同事?” “他们只需出钱。” “为什么?” “因为我们打算举行卖吻会。” “什么,”细佳大惊失色,推翻了椅子。 众同事笑,“果然,就她一个紧张。” 细佳大叫:“哪个人出的馊主意,拖出去毒打。” 奕枫瞪着细佳,“是我,你想怎么打?” 细佳收小声线,“如此猥琐主意,亏你想出来。” 奕枫不去理她,“各位女将,请来抽签,签上注明你们当晚任务,记住,做善事,好心有好报。” 细佳气馁。 慧娜笑了,“大家熟人,玩玩游戏,何必紧张。” 细佳说,“许多同事我们都不认识,茂茂然如何卖吻?” 慧娜挪揄:“你是怕太多人来买吻,还是,一个吻也卖不出去?” 细佳没好气。 “快来抽签,中签者百元一吻。” “什么,”细佳又吵起来,“那么便宜?我加捐五千,当晚缺席。” 余奕枫生气了,“细佳你再烦我轰你出去。” 细佳喃喃道:“黑社会。” 她伸手进鞋盒,抽出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每吻一百,若果筹不足三千,则还需拍卖约会:阁下负责膳食,并且陪客吃饭,底价三千,价高者得。” 细佳不相信双目。 天下竟会有这样搞笑的事,是谁陷害惩罚平日冷傲的她? 女同事们接着纷纷抽出更千奇百怪的慈善筹款指示。 像“提供家务服务一日,底价二千”,“陪舞一晚,底价一千”……倒不是净难为细佳一人。 终于有抗议:“这件事政治上仿佛不大正确,有点侮辱女性。” 奕枫叹口气,“为了筹更多款项,我们呼吁同事们携眷参加,不拿点噱头出来行吗?” 有人惊问:“在场会有真正的陌生人?” “是。” 细佳决定做逃兵。 这个时候,秘书进来说:“各位,沈素英来了。” 大家一窝蜂迎出去。 只见素英憔悴瘦削,双目红肿,不问也知道孩子情况必然已经恶化。 素英停薪留职,在家照顾孩子,已经心交力瘁。 各人七嘴八舌安慰她。 余奕枫向她拍胸膛保证:“下星期你们母子俩便可以飞美国医治。” 素英失声痛哭,与每个同事拥抱。 细佳沉默了。 助人为快乐之本,卖吻算得什么,值得牺牲。 素英离去之后,余奕枫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真厉害,各人半点抗议也没有,乖乖回去办事。 慧娜不忘提醒各人:“穿性感一点。” 要命不要命。 细佳一辈子都没出卖过原始本钱。 不过,余奕枫完全正确,若非如此,怎样筹三十万现款? 一位同事说:“筹到这笔款项,素英才不必把房子押掉,她本身已有五六十万在手,只怕不够。” 可怜不幸的素英。 细佳检查衣柜,不,她没有合格的性感衣裳,还得出去买一件,外加九公分的细根鞋,以及紫玫瑰色口红。 慧娜陪她去挑选。 细佳问:“你抽到什么好签?” 慧娜没精打采,“代阁下接客户飞机三次,并送往酒店。” “哗,苦差。” “卖吻反而简单,看你的了。” 细佳把心一横,同店员说:“我想试穿这件黑色细带半透明露出内衣的裙子。” 意娜杏眼圆睁,“好家伙。” “要牺牲就彻底一点,否则,一个吻卖不出,岂非笑话。” “你最希望吻谁?” “唏,不过是在脸上碰一碰而已,华人守礼,你以为还来法式湿吻?” “你最希望吻谁?”慧娜绝不放松。 细佳不肯回答。 慧娜笑,“─大家都说,工程部的吴仲良──” 细住连忙顾左右而言他,“看那双鞋子多漂亮。” 是,高大英俊,工作表现一流的吴仲良。 这个人比她还要傲,简宜就是冷酷,从来不讲问话,很少笑,开会时沉默万分,一年多同事,说不到十句话,细佳希望他会来买吻。 大日子到了,细佳有点紧张。 是星期六下午,事先,她去做了个大蓬头,然后换上性感服饰,化了个浓妆,更在嘴角贴一粒假痣。 一照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哗,一个艳女,居然胳臂是胳臂,腰是腰。 她对镜飞出一个吻,自己先笑弯了腰。 细佳披上一件大衣,驾车到郊外的会址去。 小小别墅张灯结彩,自助餐招待,看来,余奕枫与手下真的出钱又出力。 细住不甘后人,挺一挺胸,走到她的摊位去。 一共三个卖吻摊位,噫,好胜的梁细佳别输给人家才好。 她一脱下外套,众人哗然,口哨声与怪叫声纷杳而至。 “真是你吗梁细佳?” “脱胎换骨。” “会不会是替身?” “真看不出,真人不露相。” 细佳不去睬他们,自顾自捺上不脱色唇膏。 余奕枫走过来颔首称赞:“我一早知道你无论做什么都必赴全力。” 公司的司机小邓走过来腼腆地放下两百大元。 细佳展开笑容,在他脸颊左一记右一记吻了两下,小邓欢欢喜喜而去。 慧娜笑道:“细佳,留前斗后,别吻肿了嘴。” 细佳看看脚上的细跟鞋,只怕嘴末肿,脚先痛,扮性感,不容易。 细佳平时爱等女式西装全套加懒佬鞋,今回真正破例。 各摊位人龙排得相当之长,许多同事的朋友的朋友都闻讯而来趁热闹。 细佳平时最讨厌的同事林丁平也来买吻。 “细佳,我对你肃然起敬,为慈善出资色相,伟大。” 细佳就是不喜欢他那张嘴。 “我想你吻我额角。” 细佳说:“相金先惠。” “是是是。” 啜一声,林丁平如愿以偿。 一个多小时下来,箱子里已不止三千元,可是细住与诸同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细佳踢去鞋子,揉一揉足趾,继续努力。 忽然听见一把低沉富魅力的声音说:“梁小姐,这位小朋友希望吻你一下。” 细佳停睛一看,呵,是吴仲良,她一颗心卜卜跳。 他领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前来。 细佳听见她自己说:“欢迎欢迎。”这是什么话?真尴尬。 她在小朋友脸上吻一下,那小男孩说:“舅舅,这位姐姐真漂亮。” 细佳鼓起勇气,在浓妆的掩饰下面不改容地说:“吴同事,耽会儿我还会拍卖晚饭约会,请踊跃竞投。” 吴仲艮看到她一双大眼里不寻常的盼望,他立刻点头。 他拉着外甥走开,细佳发觉自己的一双耳已烧得通红,脸皮竟随着化妆变得那么厚。 余奕枫过来结账。 “啊,五千六,细佳,成缜以你最好,你可免役,不必拍卖约会。” “不不,”细佳急急道:“我愿多出一分力。” 余奕枫说:“那好,我先谢谢你,你且去休息一下,一会儿可是要站到台上去让竞投人看清楚你。” 细佳笑,“拍卖女奴。” “对,这样才够刺激,这样才会达到功效。” 余奕枫应当调到推广宣传部去。 傍晚,大老板也来了,巡视现场,逗留了十分钟,给了一笔捐款,看到细佳,不胜讶异,没认出来是谁,多看了两眼,问别人:“是哪个部门的同事?” 细佳不知是祸是福。 她坐下来吃点东西。 林丁平吊儿郎当走过来。 “可以坐吗?” “所有位子已经有人。” “细佳你老是拒人千里。” 细佳不答。 “约会拍卖底价是多少?” 糟糕,细佳才不要跟他出去。 “是三干是吗?” 细佳仍然不出声。 “我可以出到一万。” 细佳自顾进食,又不便得罪他。 “看在你这身打扮份上,一万五吧,不过吃饭时要穿同一件衣裳。” 细佳刚想叫他住嘴,慧娜过来了。 “林丁平你打什么主意?” 林丁平说:“细佳不睬我。” “你讨厌如蟑螂,她当然不理你。” 林丁平无奈,“你们都只喜欢吴仲良。” “人家沉默端正,不比你一张烂嘴。” 细佳笑了,说得再好没有。 林丁平悻悻然,“晚饭在什么地方举行,吃什么菜?” 细佳答:“天香楼吃杭州莱。” 林丁平叫出来,“我要烛光晚餐,吃完跳舞。” 慧娜说:“我陪你去,我的底价是五千。” 林丁平知道不受欢迎,忿忿然走开。 细佳说:“他像个寻芳客,狰狞面目毕露。” 慧娜颔首,“人格的碓分高低。” 她递一林果汁给细佳。 细佳感喟,“所以,欢场女子必定一壳眼泪。” 慧娜笑了,“小姐,你联想力也太丰富了一点。” “老板捐多少?” “一万。” “那么一点点?为富不仁。” “嘘,别让好事之徒听见了又多是非,有表示已经不容易,伙计众多,不便豪爽。” 慧娜的碓有资格做大姐。 她又说:“细佳你是今晚台柱。” “不敢当,美术组陈锦华的收入也很好。” “是,全靠大家帮忙,素英的孩子看来有希望?” “你表演什么?” 慧娜笑,“如果凑够五千,我表演跳水。” 细佳大吃一惊,这才叫做为慈善牺牲。 “穿泳衣?” “三点式,我的仇人多,一定有人出价。” 细佳笑了,众志成城,素英不幸中大幸是有一帮这样爱她的朋友。 休息完毕,拍卖会开始。 陈锦华的约会由她未婚夫投得,无惊无险,皆大欢喜。 细佳却是连男朋友也没有,她叹口气。 只听得余奕枫喊:“电脑组的梁细佳,愿意捐出整个晚上,陪你吃饭跳舞,保证笑脸迎人,绝不骂人,请善长仁翁出个价。” “一千。”是会计部老卢。 “千二。”保安组严文彪。 “千三。”零售部李铭光。 “有没有人出更高价?” 细佳的目光在找吴仲良,她失望了,怎么不见他? 只听得林丁平懒洋洋说:“三千。” “有无人出更高价?” 乏人问津。 余奕枫喊:“三千一次,三千两次,警告,警告” 细佳没精打采,完了。 正要下槌,忽然之间,有人喊:“五千。” 救星! 细佳大喜,放眼看去,果然是吴仲良。 他站在不远之处,向细佳微笑。 林了平一见有对头,不甘心地喊:“六千。” 真精彩,大家哗然,看好戏。 “七千。” “八千。” “二万。” 所有同事都吸进一口气,这两位男士可耗上了,原来梁细佳有这么多仰慕音,了不起。 林丁平忿忿不平:“三万。” 大家屏息等待更高出价,最紧张的当然是细佳本人,鼻尖冒出汗珠来。 她以为吴仲良不会再出高价,可是慢着,忽然他举手,“五万。” 众人大声欢呼。 余奕枫笑着说:“五万一次,五万两次,五万三次,成交!” 林丁平喃喃道:“五万!疯了,五万好买一所家俱了。” 细佳松口气,她发觉自己泪盈于睫。 嗳嗳嗳,她同自己说:别太冲动,这不过是慈善活动。 她控制情绪,走下台来。 林丁平在一旁酸溜溜地说:“恭喜你,细佳,如愿以偿。” 细佳忽然心平气和,“小林,多谢你捧场。” 她走向吴仲良。 吴仲良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细佳微微笑,不知怎地,有话却说不出口。 细佳说:“叫你破费了。” “没问题,应该的。” 细佳问,“什么时候有空?” “星期六晚上可好?” 细佳说:“行,爱吃什么菜?” “我想吃杭州菜。” “不如挑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 吴仲良建议:“这样吧,先去吃饭,然后到国际会所跳舞。” “好极了。”细佳鼓掌。 “不过,”吴仲良迟疑一下说:“你还有别的衣服吧。” 细佳笑,“放心,我不会再穿吊带装。” 那边忽然有人喊:“大姐跳水了,大姐跳水了。” 他们连忙挤过去看热闹。 吴仲良站得她很近,细佳有种异样感觉。 晚会顺利结束,最高兴的是余奕枫,立刻拨电话通知沈素英,“共筹得四十余万。” 然后,她一直安慰在哭泣的素英。 有份参予的诸人都累得倒在椅子里。 “我这才明白什么叫筋疲力尽。” 慧娜刚跳完水,头发湿漉漉,正用大毛巾擦,长叹一声,“我们辛苦一日,素英不知要辛苦多久。” 细佳斟出咖啡,“来,提提神。” “细佳今日有收获。” 细佳甜蜜蜜地笑,“我不否认。” 余奕枫颔首,“细佳,好心有好报。” 细佳挽起晚礼服,一看裙角,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撕烂。 她说:“有需要再来。” “呻,”慧娜笑,“但愿人人身体健康,自给自足,毋需筹款。” “千真万确。” “来,收拾一下,打道回府。” “明天起码睡到下午一时。” “对,别打电话给我。” 晚会散了。 那晚躺在床上,细佳好像还听见拍卖会的叫价声。 “六千。” “两万。” “五万。” 别想太多,可能,人家真的只是为着做善事。 星期二,沈素英偕子出发去做手术。 细佳没有去送行,她怕自己会哭。 余奕枫回来报告说:“母子都很镇定,那医生是大国手。” “几时有消息?” “三天后。” 她的约会在四天后。 细佳去订台子,写菜式,以及添置新衣。 她选了一套淡黄色小外套配裙子,十分优雅,与那晚扮的卡门不同。 心情十分紧张,一有电话来,就怕是吴仲良来推约,“对不起,公司要加班”, “不好意思,我家里有事”…… 终于到了星期六上午,电话来了。 细佳有点害怕,他会诅什么? “明天晚上七时我来接你。” 她松一口气,反而觉得恻然,梁细佳,你要看清楚才用感情呵。 可是当时心慌意乱,已经失去一半理智,只觉他是适合的人,细佳头都痛了。 她绕起无名指与食指,喃喃道:“希望不错。” 那一日,她倒泻咖啡,叫错名字,打乱了文件。 幸亏临下班时沈素英打了长途电话来。 “手术顺利完成。” 大家鼓掌。 “小家伙在康复中。” 听到好消息,细佳松弛下来,凡事处之泰然。 她高高兴兴返家装扮。 淋浴后抹一点粉擦上粉色口红便坐在客厅看小说等人客。 门钤响的时候才六点半。 咦,是谁? 门一打开,可不就是吴仲良。 他手执一小束紫色薰衣草,微微笑,身体靠着门框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细佳亦有同感。 “实在等不及了,故早到半小时,请谅。” 换了是细佳,她也会那样做。 她请他进屋。 吴仲良称赞道:“今晚你漂亮极了。” “谢谢,晚饭我已经安排妥当。” “素英母子怎么样?” “大的半个月后可以近来。” 吴仲良沉默一会儿才问:“整件事里仿佛没听见有人提起素英的丈夫。” 细佳轻轻说:“素英遇人不淑。” 吴仲良呵地一声。 “不要紧,她很能干,她会得挺过来。” 两个人不再置评,他们都知道一段成功的婚姻在生命中实在太过重要。 吃完饭他们并没有去跳舞,他俩找到一间清静的咖啡室谈天。 “那晚你的表现真令我讶异又感动,平日冷若冰霜的你居然那么出力。” 细佳鼓起勇气说:“我多怕你不会竞投。” “细佳,我一直想的会你,但是从不知这如何开口,真怕你会冷冷看我一眼,然后说:‘我没有空,以后也没有空,对你来说,到公元二○○七年也不会有空’。” 细佳讦异,“我看上去是那样的人吗?” “有若干男同事提起被你拒绝的情况,犹有余悸。” 细佳笑了,讪讪地道:“我是有选择的。” “若不是那次拍卖的会,说不走我还在踌躇。” 细佳颔首,好心有好报。 “细佳,你不是单为慈善吧?” 细佳微笑,“下星期六再请你一次,这次,不为别人,单为自己。” 吴仲良完完全全放下一颗心。 细佳回到家里,一直哼着歌。 她把那件黑色吊带裙子取出,细细观看。 明天得拿出去干洗,请店员补一补,拿回来好好收妥。 也许,在结婚十周年那天,需要穿着,照样配大蓬头,鲜红胭脂。 电话钤响了。 “细佳,我是吴仲良,我还有话要说。” “我也是,下星期六要不要带吻过我的小男孩一起来?” “恕我自私,我想单独见你。” “也好。” “这样吧,我们可以去探访他……” 诺言: 桂波好久没有那样忙过了。 弟弟慎满一声要来吃饭,她早三天就开始准备菜式。 他们李家原藉上海,虽然桂波姐弟在纽约出生,可是爱吃沪菜,桂波会得做几味。 材料不外是鸡鸭鹅鱼虾蟹,不过烹饪工夫可有高低,单是一味八宝鸭子,已花去一日。 桂波十分爱护弟弟,一听得他会带女友来见她,喜不自禁,立刻忙将起来。 这家伙自从十七岁起身边就女友不绝,可是从不带回家来,这次可能是认真的了。 也该成家立室啦。 在电话里慎满的声音十分兴奋,“姐姐,你一定会喜欢她。” “喂喂喂,”桂波笑问:“是华裔吧。” “百分百纯正华人,是伦敦颇有名气室内装修家。” “人长得可漂亮?” “秀丽脱俗。” “你走运了。” “我也那么想。” “可有嫁妆?” 慎满答:“收人肯定比建筑师高。” 桂波笑,“别看低自己。” “那么,周末见,记住,我们会来住两晚。” “得了,都准备妥当。” 特地自伦敦到纽约来同姐姐吃顿饭,多可爱,桂波自觉得到尊重,非常高兴。 她本来想叫男朋友陆榕基一起来,可是一想,陆仍是外人,有他在,一共三个不同姓氏的人共处一室,太过复杂。 也许他们有体已话要说。 吃饭时三个人最适合,然后,喝咖啡时才叫小陆上来未迟。 光是咖啡她就备了好几种,务使对方宾至如归。 慎满到现在还没告诉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陆榕基打电话来:“有什么叫我做?” “名贵水果一盒,白色香花一大东。” “你这个姐姐没话说。” 桂波笑,“是呀,所以每个人都要有个姐姐。” “有没有期望?” “只要慎满快乐便好,还有,希望她不吸雪茄。” “真是个好姐姐。” “你九点正上来吧,不过,礼物得早上先到。” “但,是个根刻薄的女友。” 桂波笑着挂上电话。 她与弟弟本来一起在伦敦求学,毕业后她到纽约发展,慎满则留在那边。 她读医科,他修建筑,都是人才,读书时很吃了一点苦,到今天差不多早已忘记,到了收成的时候。 如无意外,明年之内,两姐弟都会结婚成家,父母当可老怀大慰。 一切都准备妥当,鲜花水果也送了上来。 小小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李桂波郑重迎宾。 慎满说过不用接飞机,他们会租车子直驶长岛。 飞机下午两点到,算算时候,王时过一点可以见到他们了。 桂波一查等到四点。 本来不紧张的她忽然有点不安。 早知把陆榕基叫来,两人说说笑笑,时间比较容易过。 然后,门钤叮当一声。 来了来了。 桂波跳起来打开大门,果然,马上看见一脸笑容的慎满,一张嘴笑得自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 姐弟紧紧拥抱。 “一年多不见了。” “可是我们惯例每星期通一次电话。” “女朋友呢?” “在停车,我抢先上来见你。” “怎么可以叫女友一个人做苦工?” “姐,她不是那种娇纵的人。” “好极了。” 接着,复面有人说:“我来啦。” 慎满一让开,桂波看到一个身材高佻,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本来微微笑,与桂波一照脸,笑容凝住。 她连忙低下头。 一方面桂波也愣住,好不面善,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并不多,应该有印象,可是一时偏想不起来。 “姐姐,我同你介绍,这是胡星德。” 呵,电光石火问,桂波想起来了,竟是她! 桂波像头上被人浇了盘冰水一般,作不得声。 原来是她,今日的她比过去的她健美活泼,宛若二人,怪不得一时间没认出来。 而她显得一见李桂波就记起是什么人。 世事竟会如此巧合。 当下桂波一腔欢喜不知丢到基么沟渠里去。 她强笑说:“请问喝哪种咖啡?” 慎满笑说:“普通咖啡加牛奶及糖即可。” 桂波走到厨房,决定拨电话给男友。 “榕基?请于三十分钟后到我家来。” “为什么改变主意?” “有意外,需要你支持。” “愿闻其详。” “现在不方便说。” “那好,我半小时后出现。” 桂波端着咖啡到客厅。 “姐姐,来看我们送给你的礼物。” 一只盒子打开,是件极之考究的银灰色丝浴袍。 桂波微笑说:“我一直不舍得买。” “我们的眼光还不错吧。” “好极了。” 慎满笑着对女友说:“姐姐易相处,她常说的三个字是‘好极了’。” 可是胡星德没有回答,只有赔笑,她的面部肌肉有点僵硬,神色略见慌张。 可是李慎满并没有注意到。 一切都落在桂波限内。 是她了,还有谁。 不过桂波当年看到的面孔是扭曲的、苍白的,充满苦楚与绝望,与今日明艳照人的她有天渊之别。 “姐姐,我帮你准备晚餐。” “不用,我胸有成竹。” 桂波为他俩添咖啡,切水果。 稍后,门铃响了,救星届到,果然是陆榕基。 他最活泼,立刻自我介绍,并且将带来的香槟冰镇,桂波松一口气。 他悄悄对女友说:“少了我还真不行。” 桂波只得说:“言之有理。” 晚餐三菜一汤,两个男生吃得非常起劲,各添三碗饭,两个女生胄口却欠佳。 小陆说:“带女友出去兜兜风。” 慎满笑:“我也这么想。” 桂波说:“别太晚,早些回来。” 他俩出去了,小陆帮桂波收拾。 他开门见山道:“你有心事。” 桂彼收致了假笑、静静坐下。─ “可以告诉我吗,我愿分担你的忧虑。” “榕基,我见过那女子。” “谁?你指胡星德?” “正是她。” “她好像不爱说话。” “因为她也认出了我。” 小升摸不着头脑,“你俩曾是情敌?” “去你的!” 小陆赔笑。 桂波斟了一杯茶,似自言自语,“是三年,不,四年前的事了。” 小隆说:“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是,我还在伦敦查宁十字医院做见习医生。” 桂波陷入沉思之中。 她当时在急症室做实习,她一直觉得那处是人间炼狱,染满血污,开头晚晚失眠,半年后渐渐麻木。 一日,救护车驶达,一个病人被十万火急推进来。 医务人员迅速开始工作。 病人是华裔年轻女子,已经奄奄一息。 急救人员说:“她遭受毒打,伤及胎儿流产,情况危殆。” 桂波为之发指。 病人流血不止,肋骨折断,脑部受到震荡,真是凶多吉少。 整组人员努力抢救,做了紧急手术,输血,她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躺在隔离病房的她面如金纸,毫无生气。 “叫什么名字?” “致电报警的邻居说她姓胡,是名学生。” 因是同胞,桂波特别留神。 到了深夜,姓胡的女子情况恶化。 桂披怆进急症室,握住病人的手,每她耳畔用诚恳坚定的声音说:“胡小姐,你给我听着,振作一点,父母对你有期望,朋友知道会心痛,为着爱你的人,你必需痊愈。” 病人昏迷中似震动一下。 “为着恨你的人,你更应生活得比从前好。” 桂波紧紧握着她双手。 “我是你的医生李桂波,我也是华人,胡小姐,你一定要打胜这场仗,无论如何得苏醒过来。” 桂波声音已经哽咽。 病人在鬼门关前徘徊了三天。 每日挂波都进去同她说话。 同事们劝这名见习医生:“别太上心,否则精神很快崩溃,急症室内太多残酷事故,只能客观待之。” 桂波颔首。 可是她由衷同情这名不幸女子。 在医院那么久,竟无人来探望过她。 最后有人来了,却是一位英藉老太太。 “钟斯太太,你是胡女士的邻居。” “是,她对我很好,时时替我到超级市场买菜,是个可爱的女孩,可惜遇人不淑。” “殴打她的是熟人?” “是她同居男友,对她很坏,每日吵骂不停,天天问她要钱。” “他匿藏何处?” “已畏罪潜逃。” “警方没有抓到他?” “听说已逃近东南亚,正缉捕他。” 大家沉默了。 稍后那老太太喃喃说:“可怜的女孩。” 她苏醒了。 体重下降到九十磅左右,皮包骨,需看护扶着走动。 桂波却觉得安慰,总算又救回一条人命。 “我叫李桂波,是你的医生。” “李医生是我救命恩人。” “真正能救你的,是你自己。” “你放心,李医生,我等于再世为人,我不会自暴自弃。” “这才是医生最希望听到的话。” 她长长叹口气,“生命中充满荆棘。” 桂波劝她:“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她却感喟,“我愿意忘记,世人却不会忘记我的过去,我的疮疤,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别担心,世上好人多过坏人。” “我不希企有人原谅我,只希望有人接受我。” “你根本没做错事,你只是不幸,别理会那些故意挑剔你品格的刻薄人,爱你的人只会更加痛惜你。” “医生,谢谢你的鼓励,我永志不忘。” 过几日,她出院了。 “胡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她颔首,紧紧握着桂波的手。 回到办公室,同事杯赛医生说:“能够那样爱惜病人,真是难得。” 桂波笑笑不语。 “换了是你亲人,你不会那样体谅吧。” 桂波抬起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般人对于女性的不幸,总有幸灾乐祸的感觉,一切都是她自己讨回来的,可是这样?” “林赛你身为女子,怎么说这种话。” 林赛叹口气,“年前我也有再婚机会,可是男友家千般作梗,百般为难,终于告吹,不过因为我带看一个孩子。” “那是因为他爱你不够,不关你事。” “可能是。”林赛低下头。 桂波说:“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不幸遭遇歧视他。” 林赛医生笑诅:“这好似一个诺言。” “正是。” 桂波终于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小陆听得睁大双眼。 他问:“之后,你们可有再见面?” “没有,一年后,我便移居到纽约来就职。” “对,同时认识了我。” “没想到,她会成为我弟弟的女友。” “好像已是未婚妻了。”小陆提醒她。 “是,而且,她假装不认得我。” “也许,她”时不知如何反应。” 桂波叹口气。 “也真是一名奇女子,看上去亮丽动人,充满信心,一点不像个受过伤的人。” 桂波颇觉安慰,“我的碓是一名神医。” “可能,她已把往事埋葬。” “慎满可知她往事?” 陆榕基忽然严肃起来,“桂波,虽然是你至爱兄弟,我还是照样劝你别管闲事。” “可是──” “我知道你为他好,可是你一加插意见,势必造成他反感。” 桂波诤下来,男友说得对。 “弟兄姐妹始终要各自组织家庭,各自为政,以配偶子女为重。” “可是这胡星德心中有芥蒂,一定会叫慎满疏远我。” “是又怎么样,反正你俩”年也不见一次。” “可是我总希望一家人融洽相处。” “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桂波用手托着头,“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我弟弟。” 就在此际,电话铃响起来。 桂波已觉得不妥。 “姐姐?我有话说。” “回来说呀。” “姐姐,我考虑过了,住你家不方便,我们决定住酒店。”果然,来了。 一切在意料之中。 慎满已叫人唆摆。 桂波十分失望,有人知恩不报,反转来咬一口。 她的语气忽然冷淡,“随便你们,不过,明天给我一个电话,我有话说。” “一定。”他挂断线。 陆榕基都听见了。 桂波说:“看样子,她打算瞒他一辈子。” 小陆看着女友,“你不够客观,那是她的过去,她可以坦白,可以不提,都是她的选择。” “我怕弟弟吃亏。” “喂喂喂,慎满早已超过廿一岁,不劳操心。” 本来期望一次最愉快的聚会,没想到草草收场。 桂波只觉无味,陆榕基安慰了她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慎满来了,一脸歉意。 桂波微愠说:“女友比姐姐重要,可是这样?” 慎满拨着头皮。 桂波一向大方,只得笑笑说:“也是对的,姐姐不能陪你一辈子,姐姐将来结婚生子,会忙得透不过气来。” 慎满说:“昨日星德的情绪忽然无故低落。” “她可是在酒店休息?” “不,去格林威治村采访朋友。” 〔关于她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不多,”慎满笑,“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展望将来。” “你绝对相信你的眼光?” “是,星德有事业,个性独立、聪明、体贴、爱我,我十分欣赏,她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俩认识多久?” “一年多了,朋友介绍,一见钟情。” “几时去见父母?” “快啦,星德背景非常简单,父母早逝,没有亲人。” 桂波叹口气,他知道得不够多。 “姐姐,我觉得你不太开心。” “快被另一女子抢去弟弟,当然恍然若失。” “胡说,弟弟永远是弟弟。” 慎满与姐姐拥抱,桂波觉得事情没有想家中壤,她有足够涵养不去揭人家的秘密,或是披露他人不愿提起的伤心史。 “姐,我要到银行办些事。” “我们一起吃晚饭如何?” “好,如果星德不来,我一个人来。” 弟弟仍是好弟弟。 他离去没多久,电话钤又响,桂波以为是慎满还有话说,连忙问:“是否漏了东西?” 那边却是一把女声,轻轻说:“李医生。” 桂波一怔,“谁?” “李医生,是我,胡星德。” 桂波没想到是她,一时作不了声。 “李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你好吗?”关怀是由衷的。 “很好,谢谢,我发奋图强,又站起来。” “听慎满说,你还建立了事业。” “我在伦敦有一家小规模室内设计公司,雇着十多名伙计。” “真替你高兴。” “李医生,真没想到慎满是你弟弟。” “世界越来越小,有缘份的人总会碰到一起。” “我们相爱。” “看得出来。” “李医生,这是我人生转捩点。” “不,”桂波声音非常温和,“你决定重新振作的时候,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胡星德轻轻说:“李医生口气同从前一模一样。” 桂波笑了。 “祝福我。” “很高兴看到你心身都痊愈。” 桂波没想到她言之过早。 傍晚,慎满大惑不解地同姐姐说:“星德留下一张字条,独个儿回伦敦去了。” 桂波一怔,不置可否。 “奇怪,她从来不闹意气,也不是一个小心眼的女子,究竟是什么道理?” “回去一问她不就知道了。” “也罢,索性早些回去。” 李慎满如热锅上蚂蚁,当晚就乘飞机赶回伦敦。 陆榕基问:“为什么?” 桂波扬起一角眉毛,“你指哪件事?” “为什么你不展开双臂欢迎朝星德?” 桂波解释,“她心中一定会有芥蒂,将来必然会带着慎满疏远我,她很聪明,知难而退是最好方法。” “多可惜。” 桂波的声音十分温和,“世上憾事根本太多。” “你可把你知道的告诉慎满,听他意见。” “我怎可扬人私隐,我是医生,她是病人,一切要守秘。” 陆榕基看着女友,“你不喜欢她。” “错,我不但喜欢她,而且十分钦佩她。” “可是,做弟妇又是另外一回事。” “榕基,这样说不公平,从头到尾,我没加插过任何意见。” 陆榕基坐下来,“对不起,我言重了。” “你认识冯玉兰吧,她弟弟一毕业就要结婚,她不过劝一句:‘不如先做事业’,结果弟妇不允许她参加婚礼,五年来不与她说一句话。” “世上竟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恨。” “我见过这种例子,真不敢吭半句声。” 翌年,桂波与陆榕基结婚,慎满来参加婚礼,带着两份礼物。 “一份是星德送你的。” “你与她怎样了?” “分了手,仍是好朋友。” 啊,挂波低下头。 “是她坚持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可是分手后她又比我憔悴,真难了解女人的心理。” 桂波放心了。 他俩的礼物非常名贵,是一对金表。 桂波始终戚戚然,她没有遵守诺言,那个下午,看到慎满身后的星德,如果立刻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事情的发展可能完全不同。 可是她心底下总希望弟弟的对象背景比较单纯,故此她没有鼓励基德,许多事,不赞成也就是等于反对。 桂波有点惭愧。 胡星德到纽约来开办分公司的时候,又与桂波联络。 桂波很乐意与她喝荼,见面时只觉她更加神色飞扬。 她解释:“这边的客人多,索性设一个办公室。”丝毫没有骄矜的意思。 “真替你高兴、”到今日地步谈何容易。 胡星德忽然说:“我曾许下诺言,不叫爱护我的人失望。” 桂波讯:“你已经实现了诺言。” “李医生,我仍然多谢当年你的援手。” “不足挂齿。” “慎满已找到新女朋友了。”她满脸笑容。 “是吗,”桂波说得很技巧,“我还没见过,他一向自有主张。” “那女孩很年轻,是他建筑公司里的见习生。” “你与他仍有联络?” “大家还是好朋友。” 桂波紧紧握住她的手。 寻找原著人: 杨小波呻吟一声,自长沙发滚到地上。 她唷一声,这一下跻得颇痛,可是并没有令她站起来。 宿酒未醒。 她紧紧闭上眼睛,太阳已自窗帘缝探进来,可见天日已经不早,究竟是什么时候? 小波但愿长眠不醒。 自从母亲辞世之后,她就没振作过,接着不知为着什么,男友罗深海又离她而去。 小波本来就喜欢喝上几杯,现在每天晚上更加名正言顺自斟自饮,直至作滚地葫芦。 起不来,那还怎么工作。 收入一成问题,人也邋遢起来,不消一年,亲友简直窜避。 唉,口渴,小波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 厨房没有开水,矿泉水又全部喝光,她真怕会渴死在公寓里。 终于,她取过一只纸杯,盛一些自来水,喝下去,润一润炙热沙哑的喉咙。 她颓然坐下,真是,怎么会搞成这样。 小公寓还是母亲的遗产,幸亏如此,不然真的要睡到街头。 搬进来时好好地整洁的公寓现在乱成一片。 小波根本没有心情做家务,换下脏衣服堆一角落,已经像山一样高,家俱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厨房锌盘碗碟从来不洗。 垃圾也不倒,床铺不高兴整理。 失母,又失恋,颓废也是应该的。 小波呻吟一声。 书桌上堆满了原稿纸、字典、参考书与各式各样的笔。 啊对,杨小波的职业是写作人,俗称作家。 情绪未曾陷入低潮之前,她一日撰写三个专栏,一年总有五六本小说及杂文结集出一,是个十分受欢迎的写作人。 这”年来,声望并没有下跌,可是专栏却早已结束,提不起劲来天天交稿。 电话钤响。 小波按着剧痛的额头去取过听筒。 一把熟悉的声音说:“居然起来了。” 小波感激地答:“余大编辑,只有你还记得我。” “可不是,我爱才若命,喂,下星期副刊改版,你同我们写小说及杂文可好?” “我不想写。” “听听这口气。” “太辛苦,一字一宇,为什么呢?” “为自己,为读者,为满足感,一千一百个理由。” “将来再说吧。” 纲辑叹口气,“你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将来。” 小波不出声,待她先挂断电话,以示礼貌。 “小波,振作起来。” “我的双手颤抖,握不住笔。” “读者仍然爱你。” “我永远欠他们一笔债。” “写‘蝶恋花’续集好不好?” 蝶恋花是杨小波成名作,深受欢迎。 “我不想重复自己。” “得了,大作家,我迟些上来与你面谈。” 放下电话,小波的太阳穴仍然弹跳地痛,她走到书桌前,握住笔,写下“很久很久之前”,这是许多故事开头的第一句。 可是字体似蚯蚓。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稿也一样,非得天天写不可,那样,文思反而畅顺无阻。 小波一时伤感,落下泪来,丢下笔,掩住面孔。 偏偏这时有人按钤。 没想到余编这么快就来到门口。 小波拉开门。 不,不是编辑。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年轻女子,白衬衫牛仔裤,神情俏皮,一看到小波,便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之声。 小波涨红了脸,“你找谁?” 女郎自顾自走进来,叹口气,“连我都不记得了。” 小波纳罕,“你到底是谁?” 女郎答:“太叫人伤心了。” “对不起,我记性不大好。” 女郎看着她,脸上露出惋惜、难过、关怀的神情来。 小波感动,这是谁?雪中送炭。 这才看见她手中挽着两大篮杂物。 “小波,快去淋浴梳洗,你不能再颓废下去。” “我──”小波愧不敢言。 “小波,听我说不错,我已约好两个钟点工人替你收拾,你且去浴间苏醒一下。” 小波不语。 女郎把她拉到镜子前,“看看你尊容。” 哎唷,脸容憔悴,发如飞蓬,这还是年轻女作家杨小波吗? “一次失恋,就搞成这样,医者不能自医,难为你在书中还口口声声叫现代女性精神独立,经济独立。” 她也是杨小波的读者? 她把小波推进浴室。 小波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假使真的不愿做杂务,早就应该搬到酒店去。 她浸到浴缸里泡热水澡。 本来就没有完全清醒的她忽然又觉昏昏欲睡。 飘飘欲仙的感觉非常享受。 直至一把温柔的声音叫她:“小波,吃点东西。” 小波睁开双目。 她问到香味,“吃什么?” “菠菜鸡汤,蒸龙蜊鱼,如何?” “我马上起来。” 披上浴袍,走到客厅,杨小波完全愣住。 窗帘已经打开,阳光直照到厅堂,短短时间内,一切收拾干挣。 “哗,”小波叫出来,“神乎其技,这么快。” 女郎微微笑,“我有帮手。” “感恩不尽。” “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门口,“我明天再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失望摇头,“连我都不记得,唉。” 的确十分面熟,一定见过,可是,又说不出的陌生。 到底是谁? 若果杨小波是个潦倒书生、还可以说有红颜知己路见不平,前来相助,现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为什么有人这样好心? 坐在整洁的客厅里,小波的精神好得多。 母亲比她能干,独立挣得这一份资产,福荫下一代。 不能叫母亲失望。 有人敲门,小波知道这才是余编。 她进来一看,吓一跳。 “咦,我没有走错吧,你几时开始改过自新?” 小波扬扬手,“我雇了一个钟点女工。” 余编把副刊样版摊开来,“你的地盘在这里及这里。” “像煞群雄割据。” “谁说不是,像社会的缩影。” 小波笑笑,“那么,你就是副刊首长了。” “下星期交稿,预发四天稿,记住,勿拖,勿欠。” “我不能答应。” “小波,不要搭架子,花无百日红,像艺员歌星一样,趁红的时候,多做一点,勿自以为是艺术家,大要性格。” 小波不语。 “多少大作家红过那么三两载现在连一个地盘也无,为生活只得换一个名字出书冒充新人,你莫托大。” “我明白。” “你做得到,杨小波,我向上司保证你不会脱稿,你会写得全市最好。” “余演,你是我的伯乐。” “你可别躺下,记住,立刻交稿。” “写什么呢?” “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数。” 她匆匆忙忙走了。 小波很羡慕她,朝气勃勃,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绩斐然。 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 小波的手放到香槟瓶子上,想打开来喝。 她迟疑了。 一天只得三两个清醒的钟头实在不是好现象,先写几段稿,然后才喝未迟。 小波的手是颤抖的。 专栏叫什么名字?她托着头苦苦找灵感。 早些时候,喝完酒,吹了风,全身发风疹,既痒又痛,大肿叠小肿二团一块,闹得她几夜不得好睡,看过医生,知这叫玫瑰疹。 小波写下玫瑰疹三字作专栏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钻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 可是她终于开了酒瓶,自斟自饮起来。 第二天清早起来,发觉只写得半页纸,且文理不通。 小波叹息。 她肯定已经失去写作能力。 小波落下泪来。 倘若罗深海还在她的身边,情况也许不一样。 可是听说罗深海下个月都要结婚了。 小波挣扎着起来,连镜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写字抬上去。 心绪仍然乱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声。 门钤轻轻响。 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泪,走去开门。 门外是昨天来过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丽可人。 一见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读者不得淌眼抹泪吗?” “你是我读者?” 女郎笑笑,“今天怎么样,开始写作没有?” 小波颓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忧虑劳苦。” “真没出息。” “我非常软弱。” “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呀。” “有人要看?”小波并无信心。 “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几个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寻常的题才娓娓道来,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呜。” “我写不出来。” “不,你懒。”女郎动气了。 “喂,我写不写管你什么事?” 女郎凝视小波,“你到今天,还不知我是谁。” “我的碓不知你是谁,问你,你又不说。” “连我你都忘了,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女郎双目开始润湿。 小波心中一动,太熟悉了,好似亲人一般。 “你逃避一年,忘记了我。” 小波退后两步,结结巴巴,伸手指着她,“小蝶……蝶恋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说的女主角。” 那女郎含泪微笑,“天良未泯,终于想起来了。” 小波泪流满面,“你是我最受欢迎小说的女主角,天呀,你怎么会变成真人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溃?” 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别震惊。” 小波无法接受,“你怎么可能变成真人?” “我们最终都会拥有独立的生命。” 小波连忙喝一口酒镇定神经。 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来寻找我的创造主。” 小波呆呆看着她。 “我失望了。”她摊摊手。 小波面露愧色。 “你看看,你失落,你颓废,为着一次失败的恋爱──”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叫罗深海,下个月就另娶淑女可是?” 小波呻吟一声。 “你软弱得连你笔下的女主角都不如!” “喂,客气一点。” “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么,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无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汉。” 小波怔怔地落下泪来。 “廿多岁人,大好前途,我们都爱你,读者与编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发展我的前途,你怎么可以弃我们不顾。” 小波一额汗,用手掩着面孔。 邵小蝶深深叹口气,“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一切看你自己了。” “小蝶我──” “我情愿王子云是我的原著人,他每朝清晨便起床写作,思路清晰,态度诚恳,小说销路一直很好。” 小蝶用的是激将法。 “我有事,明天再来看你。” 小波真想问:你有什么事?你是我书中的女主角,由我安排了剧情,你才有地方可去,有事可做呀。 合小蝶离去之后,小波鼓起勇气,取过外套,去看相熟的陆医生。 陆书生替她检查身体。 “一切正常,酒可戒则戒。” “请给我药物辅助。” “不可,否则稍后又要戒药。” “就凭肉身挣扎?” “我相信杨小姐你有惊人意志力,不然做不成作家。” “医生,最近这几日,我看到了我小说里的女主角。” 升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介绍你去看任医生,他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 “不不,我并非神经病。” “你有心理障碍。” “陆医生,我真的没事。” “病人通常会经过一个否定期。” “我完全健康。” “那么,去理个发,化个妆,置几件新衣服。” “这是你的处方?” “是。” “谢谢。” 这些都是良药,且不苦口。 杨小波发觉她瘦了许多,可穿四号衣服,头发剪短后,像换了个人,脸上露出些微孤傲,有丝特殊气质。 走过珠宝店,她进去选购耳环。 售货员殷勤招待:“短发,选这副镶钻小圈最好,天天可以戴。” 小波点点头。 售货员忽然问:“你是杨小波小姐吧,我最喜欢你的作品蝶恋花,看了五次,每次都哭。” “可是,那不是一个悲剧。” “但是女主角邵小蝶的深情叫人感动。” “啊。” “杨小姐,谢谢你写那么好的故事给我们看。” “多谢你们捧场才真。” “下一个故事叫什么,几时动笔?” 小波听见自己说:“嗯,快了。已经在构思。” “杨小姐,请帮我签一个名字。” 回到家,把大包小包衣服放下,戴上新耳环,小波斟了一杯香浓咖啡,坐在书桌前,摊开稿纸,重新开始她的写作生涯。 她紧紧握住一管笔,手心冒汗,指节酸软,可是她不理,咬紧牙关写下去。 三四页纸之后,文思开始畅顺。 她这样写:“写作人命运坎坷,前辈遭遇千奇百怪,最常见的是身后萧条,有些到七老八十还需笔耕找生活。” “脾气孤僻,不合群的居多,红极一时,在事业滑落后自寻短见的有,远走他乡,流落在小镇教书的也有…… “写作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又自命不凡,可是一与生活打仗,三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小波抬起头,叹口气。 余编的电话来了,“在干什么?” “写稿。” “什么?” “写稿,没听清楚?” “谢天谢地。” “余编,多谢你鼓励。” “我鼓励过许多人,才华成绩都不及杨小波一半。” “别说这些了,我得继续写。” “是是是,大作家,不打扰你的文思了。” 那天,小波工作至深夜。 第二天,起来沐浴梳洗,又伏案再写。 累极,她在长沙发上打一个盹。 梦见邵小蝶微微笑,“不要辜负我。” “不会,”小波答:“在续集里,你会嫁一个很好的人。” “喂,好是不够的,多加几钱优点。” “这样吧,大方豪爽,又有幽默感。” 小蝶接上去:“会跳舞,会接吻。” 小波笑出来,“可需有钱?” “当然富甲一方,还得有文化。” “可以可以,我一定写上去。” “还有,对我情深如海。” “关键就在这里,否则,要来何用。” 原著人与她的女主角相规哈哈大笑。 小波的好梦被门铃唤醒。 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完全家其的一样,莫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切不过是她真实的幻觉。 这”段日子,精神实在恍忽,时时处于异常状态,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事物,也不稀奇。 小波用手托着头,门钤又催她。 她去开门。 一位中年妇女告诉她:“我是余小姐的家务助理阿嫦,她叫我来帮你定期收拾家居。” “好极了,请进来。” 已经没有任何躲懒藉口。 杨小波再世为人,埋头苦干。 天天穿白t恤牛仔裤在家操作,肚子饿了略作小息吃一份三文治又再开工。 为什么不吃好一点?四菜一汤加甜品吃饱饱胃气上涌那还怎么伏案疾书,非得维持三分寒与饥才能工作。 说也奇怪,一开始写,文思源源不绝,到底是吃这行饭的人。 余编朝晚问候小波一次。 “仍在写?” “别诸多讽刺。” “小说写到第几页?”似不置信模样。 “一二三页。” “哗,已完成一半,人物应该已经出齐。” “写得腰酸背痛,未老先衰,找生活不容易。” “可是,终于又拿起笔来。” “是,一个写作人必需坐下来写,久无新作,复果堪虞。” “小波,我真替你高兴。” 小波微笑。 她有点怅惘,邵小喋已几多天没有出现过。 每次有人按铃,小波总会满怀希望地跳去开门,但是门外不是邮差,就是送报纸,要不,是找错门牌。 是邵小蝶救了她。 或者,说得正确一点,是小蝶帮她救回自己。 现在,她每天九时前起来,工作至十二时,稍息,阅报,处理私事,下午三时再工作至六时。 家里天天一尘不染,干净的玻璃杯一排放在架子上。 小波戒酒后瘦不少,恢复写作人清瞿的面貌。 她仍然寂寞,尚未找到伴侣,不过,亲友又渐渐回到她的身边。 “小波,下星期三作者协会例会,要不要来。” “小波,三姨妈生辰你一定要到,顺便带新作来送我们。” “小波,我表哥自美国返来,加州理工讲师,要不要见个面?” 社交生活不久当可恢复,没有人知道,也许只除了余编,知道扬小波差些滑落,万劫不复。 真危险,小波不寒而栗。 因此,她更加想念那小蝶。 新书出版。 出版社为她举行招待会,小波看上去信心十足、神采飞扬,工作上成绩真是医治感情创伤的一帖良药。 余编派人送”个花篮来,卡片上写着:年年进步。 招待会快要结束之际,小波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不不不,不是罗深海,那已成过去,而是一个苗条秀丽的背影。 小波立刻撇下一切追上去,嘴里喊:“小蝶!” 那女郎并未听见,眼看要消失在人群中。 “小蝶。”小波的手好不容易碰到她肩膀。 那女郎转过头来,鹅蛋脸,大眼睛,一脸纳罕。 不,不是小蝶,只是相似。 女郎看到小波那失望的神情,不禁同情地问:“可是认错人了?” 小波颓然,“是。” “我认得你,你是小说家杨小波。” “不敢当。” “多写点好故事给我们看。” “接命。” 女郎笑了,转头离去。 看样子,部小蝶是不会再出现,她的任务已经完毕。 小波回到家,余编的电话尾随而至。 “招待会如何?” “非常成功。” “恭喜恭喜。” “我是原著人,不能叫我笔下的人物失望。”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记住,大作家,新作品还是交给我们。” 眼睛: 李世平同他好朋友王柱石说:“我终于找到了她。” 王柱石根替他高兴,“叫什么名字,读书抑或做事,还有,家庭背景如何?” 李也平嗒然,“统统不知。” “什么,没有勇气去结识她?”王柱石不置信。 事情是这样的。 国际会所绿草如茵,是打网球的好地方,奥林匹克尺码泳池更可畅泳,每天早上,上班之前,也平一定去运动三十分钟。 已是多年习惯,读书时开始,在池边结识了不少朋友。 那一日,他刚自泳池上来,想去冲身,忽然看到一只金棕色大狗。 咦,狗只不准进人泳池范围,这是谁家的寻回犬? 他喜欢狗,尤其是驯良的寻回犬及西班牙硬。 也平用毛巾擦干身子,坐下来喝杯冰茶。 就在这时,寻回犬轻轻走到他附近,蹲下。 它在等谁? 也平好奇,四处张望。 清晨七时,泳池只得三五个人,总要等放学以后,人才会略多。 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在游蝶泳。 她泳术奇佳,姿势美妙,像一枝箭般,从一头游到另一头。 接着,一跃而起,坐在池畔。 她身上水花四溅,笑着吹声口哨,寻回犬立刻衔着毛巾向她走去。 也平看得呆了,呵出水芙蓉,就是这个意思,她肩膀圆润,背部呈v字,分明是运动好手。 她拍拍爱犬,披上毛巾,朝椅子走来。 离也平不远处坐下,脱下泳帽,长发落在肩上。 她轻轻抚摸狗的背脊,“谢谢你,金刚,谢谢你。” 也平这才知道寻回犬叫金刚。 她没有注意到也平,她闭上双眼,享受清晨新鲜空气。 一连三日,也平都想过去自我介绍。 “我叫李也平。” “我在李关张建筑事务所做事。” “你呢,贵姓?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也平并不是畏羞之人,这种自我介绍起码做过十次八次,可是不知怎地,他忽然踌躇了。 此刻,他希望有熟人过来,为他介绍:什么,你们不认识吗?过来过来,我做中间人。 听到这里,好友王柱石大奇,“为何胆怯?” 也平半晌才抬起头,“怕遭拒绝。” “她不会拒人千里。” 王柱石为他分析:“爱运动的人多数性格爽朗,长得好,没有自卑,不会古怪,年轻男女多一个朋友无所谓,你不妨鼓起勇气。” “柱石,你可以情信箱主持人。” “慢着,谁提到爱情,你爱上了她?” 也平颔首。 “一见钟情?” 也平不予否认。 柱石吃惊,“千万别轻举妄动,吓怕对方。” “你看,现在又叫我按兵不动。” 柱石有好奇心,“带我去见她。” “不行,你比我会说话,我不冒这个险。” “放心,我与你喜欢不一样的异性。” “美人是美人。” 柱石啼笑皆非。 过两日,他自动出现在泳池畔。 他看到世平坐在藤椅上,也看到了金刚与它的女主人。 柱石是旁观者,心绪清,立刻觉得事情不寻常。 那只金色寻回大分明受过严格训练,一举一动,同普通狗只有异。 那女孩子坐在世平不远处晒太阳。 是,确是个美女,高大、硕健、圆脸,最漂亮的是那身蜜色的皮肤。 柱石走过去,手放在好友肩上。 也平一抬头,看到是他,一愣。 “看,我不请自来。” 也平笑了,这多事的人。 “一直背你坐?” “是。” “从不与你打招呼?” “正确。” 柱石说:“我们找泳池管理员谈谈。” “为什么?” “笨人,发掘资料呀。” 他们在接待处找到管理员。 那位小姐很客气。 “是,狗只的确不准走近泳池,可是也有例外。” “什么例外?” 管理员解释:“当狗主人需要它协助的时候。” 也平还不明白,正待追问,柱石已经推了他一下。 也平发觉老友神色异常。 他们向管理员道谢离去。 也平问柱石,“你发现基么?” 柱石轻轻说:“寻回犬品性驯良,接受训练后可成为伤残人士最佳助手。” 也平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醒悟过来。 地震惊地说:“它是她的眼睛!” 接着,深深受到打击,跌坐在沙发里。 “是,故寻回犬又名盲人犬。” 也平恻然,情绪过很久不能平复。 柱石说:“一起去上班吧。” 也平点点头。 那一整天,也平都闷闷不乐,深深为陌生女子不值。 第二天,也平一早到泳池边去等她。 她没有来。 也平不气馁,仍然到同一位置等。 三天后,他终于看见了她,忽然决定不再等下去,走到她面前,说声你好。 女郎架着墨镜,闻声转过头来,笑笑说:“早。” “你一连几天没来。” 女郎没想到有人注意她,意外答:“是,”她伸手搭在爱犬身上,“病了几天。” “无大碍吧。” “看过医生,已经痊愈,多谢关心。” 也平介绍自己,一口气把姓名职业都讲出来。 女郎笑,“我叫周真言。” 也平称赞:“多么好听的名字。” 女郎只是微笑,那样平和乐观,也实在难得。 她说:“这是我们家的金刚,金刚,这是李先生。” 金刚喉咙胡胡声,表示友善。 “你可喜欢狗?” “十分喜欢,可惜居住环境狭窄,不方便养狗。” “金刚已经十八岁了。” “什么,”也平吃一惊,“这等于人类一百岁。” “是呀,我与金刚一起长大。” 她拥抱爱犬。 这个时候,上班时间已到,也平依依不舍,“明日再见。” 女郎颔首。 也平把小车子驶出来之际看到女郎也在等车,他刚想载她一程,一辆黑色大车停下,司机替她开门,她先上车,再唤金刚。 一人一犬去远了。 家境不错也是她心平气和的原因之一吧。 柱石知道了十分反对,“你不该同她说话。” “为什么?” “你这人似小孩,”柱石光火,“一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并无企图奢望,多一个朋友没有坏处。” “你的猪朋狗友已经不少。” “是吗,”也平说:“我却觉得自己有颗寂寞的心。” “我担心你会伤害人家。” 那样细心,的确难得。 “你放心,她很坚强。” “请勿热情过度,引致他人误会。” “我会尽量小心。” 也平没想到是周真言主动约他。 “周六下午纪念花园举行露天音乐会,不知你可有兴趣参加。” “我来接你。” “不过,金刚需与我一起去。” “我明白。” 周末他去她家,带了一束白色香花,亲手挑选,花束内有玫瑰、玉簪、百合,以及星花。 她前来开门,金刚跟在她足跟。 真言除下了墨镜,双眼与常人无异,一点看不出来。 她接过花,给金刚嗅一吃,“多么香。” 把花插在水晶瓶子里。 “我去取件外衣就走。” 她进房去。 也平看到荼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盲人凸字大书,看一看封面,原来是新的全书。 也平用手指轻抚凸字,感觉恻然。 半晌,真言取出披肩,也平替她罩上。 真言笑,“不是我用,是金刚,前阵子它着凉,病了几天,记得吗?” 也平讶异,原来生病的是金刚,他还以为是它的女主人。 也平把披肩搭在金刚肩上,它呜呜地在喉咙里叫几声,表示感激。 也平在他颈部轻轻拍打数下。 真言问:“你也喜欢狗。” 也平点点头,“小时候养一只西班牙硬,一直陪我到十二岁,忽然失踪,伤心之余,发誓不再饲养宠物。” “那岂非因噎废食?” 也平说:“可是心情要好久才能平复。” 车子到了纪念花园,他们在前排侧旁找到位置,金刚蹲在二人中间。 天气尚有凉意,但太阳很好,真言又戴上墨镜。 乐队演奏的是中西民间音乐,不少曲子也平都相当熟悉。 奏到最后,有一班六七岁的孩子出来唱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唤起太多童年回忆,也平乐得大笑。 金刚的头搭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摸地头顶。 散场了,他们没有即时离去,缓步到公园小食部,也平买了三客冰淇淋,两人一犬吃起来。 真言还有犹疑,“金刚也有?” “都十八岁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 “说得好。” 他俩在纪念花园逗留很久,黄昏,也平才把真言与金刚送回家。 事后,也平坦白地与柱石说:“我并不觉得她有缺憾。” “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没有凝视她的面孔。” “怕什么?” “我不是粗鲁的人。” “你盯着她看她也不会知道。” “柱石,你怎么会这样说,礼仪是用来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无人,人家是否知道,我们都不应失礼。” 柱石笑着认错,“是是,李君子,你说的是。” 也平说:“我们共同兴趣甚多:独居、爱静……” “她可有工作?” “她是儿童特殊教育学校导师。” “噫,”柱石意外,“那是极之艰巨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 “也平,有机会介绍我认识周真言。” “你答应少说话我才考虑。” “已经想保护她了。” 也平只是笑。 接着一次见面,也平渐渐提起勇气,偷偷看到真言双眼里去。 真言的眸子晶莹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这样大的损失,不知如何弥补。 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头问:“我脸上有煤灰?” “不,不。”也平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 情绪平静下来,他们的话题渐渐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说:“湖边,树林中,一间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 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间那样的圆木屋。” 也平讲下去:“融融炉火,丢两块香柏木进去,好香彻全屋。” 他们愉快地笑起来。 也平心底有一股异常满足的感觉,前所未有,带一丝感慨,又含半点苦涩。 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 柱石神色凝重,“别妄下结论。” “人是万物之灵,总有预感。” “照顾一个那样的伴侣,可是终身负累。” 也平不出声。 “这件事可冲动不得,你得考虑周详。” “我懂得。” 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顾存对方弱小心灵。” “是,我明白。” 第二天,也平去探访远亲贾医生。 贾医生是眼科专家。 也平开门见山:“我的一个朋友,视力有问题。” 贾医生笑,“请他来给我看一看。” 也平叹口气。 贾医生纳罕,“有问题吗?” 也平说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总有点异样,外表也看得出来……” 贾医生接上去:“有许多原因导致失明,倘若是脑神经中断影响视力,眼球水晶体角膜完全无损,外表并无异样,当然,神情有别。” 也平颔首。 “若是眼球本身受到伤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观。” 也平低下头。 “我愿意为你的朋友诊治。” “谢谢你。” “还有所谓暂时或间歇性失明……眼睛是身体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 也平抬起头来,“我们的身体真是奇迹中奇迹。” “所以老生常谈,要注意健康。” 也平称是。 他终于问:“有无完全看不出来的失明人?” 贾医生微笑,“蛛丝马迹,不会完全看不出,也许,你没有留心。” 更可能是他内心逃避这个事实。 “可是,小说与电影里──” 贾医生笑了。 也平颓然,“对,那只是小说与电影。” “小说与电影有时也颇为写实。” 也平告辞,贾医生送他到门口。 他约了王柱石喝啤酒。 柱石说:“张思悯思颖姐妹在那边。” 话还没说完,两姐妹已经婀娜地走过来。 她俩打扮得花姿招展,时髦一如天桥上模特儿,闪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惯的人吃一惊。 也平就吓一跳,怎么,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鸡窝头了,真吃不消,还有,那种厚厚的垫底鞋与低腰喇叭裤,穿得不好,真要人命。 两姐妹有一个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筑商父亲,据说,家中跑车多得可与衣服配色。 也平看到她们叽叽喳喳,苍白无聊,忽然想起其言。 没有重要的话,真言不开口,沉默地娴淑地凝视前方,嘴角含笑。 是,也平就是欣赏这一点。 这时,张氏姐妹正在详述她们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过程。 “──一针打下去,半边腮就肿起来,原来是敏感,脸一肿,皱纹自然消失……” 柱石听得哈哈大笑。 也平轻轻说:“对不起,我去拨一个电话。” 两姐妹一怔,从来没有人打断她们话题,不禁微微失色。 也平已经走开。 他拨电话给真言。 她在家,听到也平的声音很高兴。 “在什么地方?” “国际会龙舟酒吧。” “可以参加你们吗?” “有点喧哗,我来看你如何?” “我没有节目。” “我不需要热闹。” “那么欢迎你。” “可要带些什么?” “请带几件芝士蛋糕。” 也平回去取过外套就走。 张氏姐妹怒目相视。 也平那里去理会这种庸脂俗粉,自顾自买了蛋糕去探访他的意中人。 门钤一响,就听见金刚吠两声。 据说训练得好的寻回犬还会替聋人接电话,为行动不便的老人开关灯掣。 真言来开门。 她笑看说:“我已经做了茶。” 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 “我见过你喝茶。” 见过?也许,是她闻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气吧。 茶几上堆着一大叠书,也平过去看,“咦,读者文摘也有凸字版。” “是,我们家一直订阅,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 也平点点头,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畅。 金刚轻轻走到他身边。 真言说:“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担心。” “看过医生没有?” 其言无奈,“医生说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径。” 金刚打了几个转走开。 真言又说:“昨夜地绕着这些书不走,可能是嗅到旧主人的气息。” 也平奇问:“你不是它主人?” “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 “啊,那它一定是怀念她。” 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兰花给我,请过来欣赏。” 也平对于植物不甚了解,可是一进书房,已经闻到清幽香气,只见大书桌案上放着一盘兰花,花蕾累累坠下,美不胜收。 “啊,真漂亮。” “这位朋友在花圃中栽培许多外国来的花种,几时我同你去参观。” 也平没想到她有那么多活动,兴趣又那样广泛,很替她高兴。 他俩在书房坐下二边听五六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一边谈儿时趣事。 也平只觉时间过得太快。 他为自己添了好几次茶。 愿天天可以与这个可人儿闲话家常,堪称赏心乐事。 也平正想把话题转到她眼睛上去。 就在这时,真言忽然站起来。 她失声问:“金刚呢?” “你坐着,”也平说:“我去找它。” 周宅只有三间房间,都找遍了,不见它。 真言说:“会不会在露台?” 两人一起跑到露台,果然,看见金刚蜷缩在一角,也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力将它抱到室内。 他相当镇定,“我立刻送它到兽医处。” “我先打电话叫医生准备。” 金刚已没有动静。 这只可敬的盲人犬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两人到了兽医处放下金刚。 中年的甄医生与真岂很熟,坦白地讯:“它熬到这个岁数其不容易。” 真言泪盈于睫。 甄医生说:“已尽人事,你们回去吧。” “不,我想多留一会儿。” 也平说:“我陪你。” 真言坐在金刚身前很久不愿离去。 甄医生暗示有话同也平说。 也平悄悄走到医生办公室。 “金刚跟着周家已有十八年。” 也平小心聆听。 “这下子真言的心情一定不好过,你劝劝她。” “是,我一定会。” “我第一次见到金刚,它才一岁,金刚这名字,还是小真言替它取的。” “的确很适合它。” “真言自幼跟祖母长大,祖母年迈不幸失明,全靠金刚带路。” 也平忽然抬起头。 甄医生继续说下去:“对真言来说,金刚像一名家庭成员。” 也平心中疑团渐浓。 “一年前它双眼已首。” 也平忍不住:“啊。” 甄医生说:“完全看不出来是不是?真言把地照顾得非常好,像是要回报它侍奉她祖母。” 听到这里,也平霍地一声站起来,心中有难以掩饰的喜悦。 医生亲:“尽量开解安慰真言,失却宠物的悲伤不容忽视。” 也平轻轻回到真言身边,他大胆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头来,双目通红,显然是哭过了。 也平凝视她面孔。 真言忽然说:“也平,你脸颊上有一大搭墨水。” 她自手袋取出湿纸巾,仔仔细细替也平拭干净。 也平握住她的手,“我们该走了。” 真言点点头,“金刚已经去与祖母团聚。” 祝福: 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有人擅于处理失恋,有人不。 江颂怡是后者。 与黄智仁分手后,她没有睡好过,白天也收敛了所有的笑容,体重明显下降,样子憔悴。 她大嫂邓合玲劝她:“何必就此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惹人讪笑。” 颂怡不出声。 “不过是一个男朋友,告诉你,婚姻一次两次失败,照样要挺过去,拿点勇气出来。” 颂怡终于说:“我也不知为什么接受得那样坏。” “是心高气傲的你不甘心失败吧。” 颂怡说:“也许是,但是我的确爱他。” 合玲挥挥手,“黄智仁条件不是那么好,请你看清楚点,一屋弟妹,父亲早已退休,靠他养活,母亲小器噜嗦,体弱多病,他本人又不是才高八斗,聪明机智,颂怡,放开算了。” 颂怡用手托着头,“理论上你说得全对。” 合玲叹口气,“将来,你感谢他还来不及。” “是谁叫你来劝我?” “无人指使,是我自告奋勇。” “谢谢你。” 不过那天睡觉之前,她还是喝了很多酒,清晨,呕吐大作,挣扎,起不了床。 颂怡一边呛咳,一边爬,她后悔了,搞成这个样子,真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亲友。 她在卫生间前失去知觉。 由钟点女工发觉她,叫了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 颂怡不敢通知家人,怕他们以为她自杀。 悄悄告了三天假,回到家中,把所有酒瓶都扔到垃圾桶,又收拾整天,小公寓才恢复旧观。 推开窗户,让新鲜空气进来,她发觉仍然无法忘记黄智仁,往日这个时候,他会来接她上班,两个人先去酒店咖啡店吃一个早餐,然后分道扬镳,中午又见面谈天…… 一年多下来,早成习惯,两个人都以为会论到婚嫁,可是忽然之间,颂怡的事业起飞,十个月内连升两级,工作越来越忙,余闲越来越少。 然后,她听说他在约会别人。 她仍然给他机会,让他考虑清楚,太理智了,他终于跑到人家的怀抱去。 只剩下零零星星记忆。 怎么样下雨之际,他总是撑着一把特大号的黑伞等她,一钻进去,非常安全舒适。 又每个月他总替她买齐所有爱看的杂志送上来,又代为检查冰箱,替她补充矿泉水及葡萄酒等。 他的确是个体贴的男友,表面条件不太优秀的他另有情趣,失去他颂怡非常伤心。 接着一段日子,她更瘦了,衣服统统得买新的,晚上要靠药物才能入睡。 大嫂又有忠告:“来,我带你去看大师算一算。” “阿,我不是个迷信的人。” “听听玄学大师怎么说也好。” 颂怡苦笑,“我一向不信这套。” “当作陪我。” 终于拗不过,与大嫂去到郊外一幢小别墅,她们下车敲门,有男管家来开门,请她们进去。 一看屋内布置,就知大师并非江湖术士,大厅清雅宽敞,只摆几件明式家俱,也不挂字画。 坐下来,又有女仆斟上清香的菊花茶。 颂怡觉得没来错。 半晌,一位清瞿的老妇人缓援走出来。 大嫂立刻站起来,“大师你好,我带了一位朋友来。” 颂怡从来没见过那样老的老人,恐怕有九十多岁了,头发似银丝,睑上全是皱纹, 穿着一袭深蓝色丝旗袍,看上去和蔼、亲切,颂怡忽然笑了。 大师原来是这样叫人舒服的一位老太太。 “请坐。” 大嫂识趣地说:“我到花园去赏紫藤,你们谈谈。” 客厅只剩她们二人。 颂怡只觉得对她可以无话不诅,一点也不陌生。 她轻轻道:“我失恋了。” 大师微笑。 “我十分颓丧,无法克服挫折感,自尊沦落,情绪极差,有时早上不想起来。” 大师小心聆听。 颂怡说下去:“家母早逝,很多时候,请勿笑我,我真想去另y个世界见她。” 大师抬起眼来,一双眸子晶光四射。 她开口了:“你可是渴望他会回到你身边?” 颂怡一怔,更加辛酸,沉思片刻,她摇摇头,“不,太迟了,已经受伤,再也不会原谅他。”顺怡落下泪来。 “那很好,那是痊愈的第一步。” 大师的口气,一点也不似老人,倒是像现代心理学医生。 “大师,”颂怡忽然冲动地说:“祝福我。” 大师讦异,“你需要怎么样的祝福?” “我永远不想再失恋,实在太痛苦了。” 大师微笑,“天下哪有如意的人生。” 颂恰好不失望,怔怔地看着老人。 “世事盈则亏,满则损,仍家常规,你明白喝?” “大师你一定要祝福我。” “我没有能力,不过──” “大师请指教。” “你若找到三位生活幸福的女士,求她们祝福,或可达成愿望。” 颂怡意外,一就那么简单?” 大师不再说话,微笑着站起来送客。 颂怡知道告辞的时间到了,大嫂在门外等她。 “怎么样,都说与大师聊完天会满心欢喜。” “心里是比较好过。” “那么也不枉走这一趟。” 颂恰着着大嫂,眼前不正是一位生活最幸福的女子吗,丈夫能干,会得赚钱,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生下一子一女,功课好,又听话。 “大嫂,祝福我。” 邓合玲看着小姑,忽然笑了。 “你认为我有资格祝福你?” “当然。” “为什么?” “你自幼在小康之家长大,父母爱惜二早送出去留学,什么都会,游泳跳舞钢琴溜冰……回来工作了几年便认识了大哥,结婚生子,多么幸福。” 邓合玲听到颂怡那样形容她,不禁愣住半晌作不得声。 过一阵子才说:“把我形容得那么好,我怎么否认呢。” 须怡说:“你真幸运。” “是吗,完全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只为了脸型没有十八岁时那么完美了。” 邓合玲低下头。 “别吝啬一声祝福。” “颂怡,实不相瞒,我自觉并不幸福。” “什么,你大贪婪了。” “你听我说,颂怡,我与你大哥正在办离婚手续。” 颂怡睁大了眼睛,好似晴天起了霹雳,明明是模范夫妻嘛。 “颂怡,本来今天就想告诉你。” “怎么一回事?” “他有外遇。” 颂怡急了,“太荒谬了,我去同他说。” “千万别插人是非,免得日后坏了你们兄妹感情,这件事无人可以帮我。” 看得如此透彻,倒也是好事,但是颂怡心中更加恻然。 “多久的事了?” “弟弟出生后一年。” “有那么久?”颂怡大吃一惊。 邓合玲点头苦笑,“足足忍耐两年,盼他回心转意。” 外人竟看不出来,她好不勇敢。 “他答应给一笔丰厚的生活费,我以后不必担心孩子们的学费开销等问题,算是不幸中大幸。” 邓合玲声音相当平静。像在谈一张公司合同。 “颂怡,我无经济能力,我不能争气,我也没有资格祝福你。” 颂怡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邓合玲泪盈于睫,“他也是那么说。” 颂怡做梦也没想过她会失去这位大嫂。 “颂怡,我同你不过是姻亲,如此投契,是一种缘份。” “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邓合玲失笑,“以后你还有空敷衍我?新大嫂等着你服侍呢。” “不不不──”颂怡落下泪来。 “别傻。” 可是她也哭了,姑嫂紧紧拥抱。 邓合玲说:“我需要你的祝福才真。” 颂怡只得说:“我由衷祝福你。” 颂怡无精打采回到家中,往床上一倒,一时也无暇想到什么问什么人去讨祝福。 大哥颂文的电话来了。 “她说已经把事情告诉你。” 颂怡不作声,生怕说错一言半语。 “我们关系不变,希望你支持我。” 颂怡只模棱两可含糊地表示:“我需要时间消化此事。” 刚才打算见义勇为的胆色不知何处去。 颂文曾在经济上帮助过妹妹,颂怡不敢也不想得罪他。 她唯唯喏喏:“我们改天再通电话。” “好,改天我介绍女友苏蔚容给你认识,你会喜欢她。” 挂了线,颂怡疲倦到极点,是,大嫂的碓没有资格祝福她。 一边又担心两个小侄子以后生活不好过,一夜失眠,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第二天带着黑眼圈去上班,吃中饭时与同事李欢喜说起家事。 欢喜感喟说:“孩子最不幸。” “照你说怎么办,为着子女勉强在一起?” “你肯委屈,第三者才不肯,人家等着要进门来,霸你的床,占你的席。” “真恐怖,我还以为他俩是标准夫妇。” 欢喜嗤一声笑出来。 颂怡问:“世上总有幸福的人吧。” 欢喜懒洋洋地说:“有有有,怎么没有,我们的老板娘最幸福。” 说得对,老板娘罗琪琪锦衣美食,旅行都带着两名工人,平日笑口常开,老板一直跟着她身后太太太太地叫,言听计从。 不如,求她祝福。 不过,这次先打听清楚真格再说。 填怡找到人事部老大姐苏玉威。 “大姐,老板娘从前可是营业部代表?” “嘘──” 颁怡吐吐吞头。 大姐说:“别说是我讲的,千真万确做过我手下,不过,英雄莫论出身,人家现在身份不同。” “是个好女子吗?” “十分温柔知足。” “那算得是难能可贵。” 大姐忽然细细打量她,“颂怡,你心情好些了?居然有空管起闲事来。” 颂怡讪讪地不出声,很明显,每个人都知道她的事。 大姐点点头,“无论多么吃苦,终究会过去。” 颂怡鼻子发酸。 大姐十分识趣,立刻说:“老板娘婚后并无搭架子,也不扰民,我们都喜欢她。” “这么说来,她最幸福?” 大姐笑笑,不答。 这里头必有下文,“可以告诉我吗?” “颂怡,那时你还没有入职。” “是,我知道,我加人公司不过数年。” “开头,老板娘的对象另有其人。” “大姐,对不起,我并非故意探人私隐。”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我们公司的工程师,两人已谈到婚嫁,忽然他发觉患有肝癌,不能救治。” 颂怡不相信双耳,这种事听得多,没想到真会发生在熟人身上。 “她坚持照原定计划结婚,他不愿意拖累她,他索性失去踪影,直到家人来通知她去见最后一面……” 颂怡作不得声。 “真正荡气回肠可是?” 颂怡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姐叹口气,“我们这班老臣子一直觉得她再快活也似有点神情恍惚,不信,你留意观察。” 颂怡低下了头。 听过人家的故事,觉得自己的故事并不是那么悲惨,也许,大师就是想江颂怡听听别人的遭遇。 真巧,那天下午,颂怡到咖啡店等朋友,发觉老板娘正在买蛋糕。 有事伙计服其劳,颂怡忙过去帮忙。 “呵是你,江小姐。” 颂怡说:“我替你拎到车子上去。” 她笑,“家里才几个人,口味都不同,你吃甜他吃咸,又有人不喜欢奶油,我自己则怕香草味,所以一买一大堆。” 颂怡赌笑。 司机看到她们,立刻出来接手。 只见她抬头看着颂怡,“江小姐好不年轻漂亮。” 颂怡连忙谦逊,“那里那里。” 她笑了,“人老得太快,要好好享受青春。” “是,是。” 她上车去了。 蛋糕店里的售货员追出来,“刚才那位太太忘记了这个钱包。” 颂怡只得叫部车子追上去。 到了她的家门口才把钱包还给她。 罗琪琪笑,“你看我,”接过钱包道谢,“江小姐,到舍下喝杯茶。” 填怡也笑,“我还有事,改天再来拜访。” 老板娘唤司机来送她下山。 司机笑道:“太太的纪性有点不大好。” 颂怡不敢搭腔。 她十分同情罗琪琪,纵使锦衣美食,也已是再世为人,很可能,她体内某部份细胞已经死亡,带着若干记忆而去,再也不会重生,所以一直心思恍惚。 对于爱她的人来说,当然不会介意,说不定更加爱惜眷顾她。 一直回到家,颂怡仍然低着头。 没看见有人在等她。 “颂怡。” 颂怡吓了一跳,站在她面前的,是黄智仁。 不知怎地,她竟有点陌生的感觉,毕竟大半年不见了。 “怎么会是你?” 他有点不好意思,“我给你送帖子来。” 颂怡很平静,“是你要结婚了吗?” “是。”他亲自来交待,也真不容易。 “恭喜你,”颂怡颔首,“缘份到了,避都避不开。” 黄智仁双手插在口袋里,“我也是那么想。” “视你们幸福。” “得到你的祝福,真觉宽慰。” 不知怎地,颂怡居然微笑起来。 真没出息,爱人结婚了,新娘不见她,居然不生气,还笑,毫无血性。 她说:“不过,真不巧,五月我会出差到纽约去,恐怕不能出席。” “回来一定又要升级了。” “希望如此。” 黄智仁援援头,“我还有点事。” “再见。” 黄智仁摆摆手,匆匆离去。 须怡拿着帖子上楼,开了门,坐下,忽觉双目炙热,伸手一揉,豆大的泪水流下来。 她把帖子丢到垃圾桶里。 四处找人祝福的她怎么反而祝福起黄智仁起来。 以后,她还是好好的努力工作才是。 颂恰深深叹口气,躺在沙发里,摸摸自己手臂,真是一点肉也没有,瘦得似皮包骨。 一直以来,她都怕胖,喝脱脂奶,吃蔬菜沙律,连冰淇淋都不敢碰,现在好了,足足瘦了十多磅,仙风道骨。 吃不下,睡不好,不可能长肉,白天还得若无其事地办公开会做正经事。 还谈什么恋爱,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彼此信任尊重也已经足够。 胡思乱想一阵子,躺在沙发上的她居然睡着了。 不知多久没睡得那样沉熟,以致钤声响的时候,颂怡不知身在何处,最什么时候, 以及发生过什么事。 她伸手按熄闹钟,才发觉已是翌日清晨。 得上班去了,她连忙梳洗更衣出门。 回到公司,同事一见她,都似松口气:“好了好了颂怡回来了。” “什么事?” “利邦公司的计划书卡在电脑里不见了。” “一定是给胡星一这糊涂鬼洗掉了。” “电脑再好也没用,给猪脑一碰,什么都报销。” “同你们说过,重要文件必需打一份出来储藏,你们老是不听。” “别被此埋怨了,让颂怡看一看。” 顺怡坐下来,她凝视荧幕,按了多次钮键,毫无结果。 她说:“到工程部请一位同事来。” “他会取笑我们。” “传开了对我们不利。” 颂怡啼笑皆非,“这已不是争意气的时候。” “颂怡说得对,快去请。” 不消五分钟,已经有人赶来。 “我是新同事李铭光,请问是哪架电脑?” 他坐在颁怡身边,同她一般手法,试过无效。 颂怡头都痛了,但忽然灵光一闪:“终端机!” 两个人一起站起来扑往那里查过究竟,都是会家子,完全知道什么地方可能出了纰漏,不停测试,十分钟后,电脑前的同事失态地怪叫起来,“有了,有了。” 大家连忙涌往前看,果然,计划书再度在荧幕上清晰出现,众人大乐,欢呼起来。 “别吵别吵,快开打印机。” “对,别让别的部门知道。” 颁怡这时也笑了,把那位李先生拉至一角,“请保守秘密。” “我知道。” “如否,后果堪虞。” “是是是。” 颂怡这才发现这人高大英俊,态度又谦和。 她伸手与他相握,“谢谢你。” 他笑笑回自己岗位去。 同事们都瘫痪在椅子上,“幸亏有江颂怡。” “救星,给她打一顿都值得。” “以后每天看见颂怡我都自动鞠躬。” “救了我们贱命。” “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拜托,别再提这件惨事,我们努力忘记过去往前看。” 可怜,为了一次谬误统统吓成这样,工作的压力由此可知,职业妇女也其正吃苦,即使成功,也不算幸福。 可是,到了今天,不让颂怡工作,她才不甘心。 他日有了家庭,她会休业几年,先把孩子带好,待他们进了小学,才恢复上班…… 咦,怎么一颗心又活转来了? 连颂怡自己都怔住。 才失恋有多久,忽然又考虑到结婚生子。 她讪笑自己,好似已把过去丢进海里了,还以为会终身抱憾呢。 那天临下班,有人找她。 “江小姐,我是李铭光,记得吗?” “千万别客气,请问有何贵干?” “下了班,去喝杯咖啡好吗?” 颂怡大方答允:“好极了,我现在就可以走。” 他过来接她,她发觉他穿着一件精致的手织背心。 他见她注意,笑答:“是家母的手工。” 须怡微笑,“你看伯母多痛惜你。” “家父早逝,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啊也不是幸福的人,不知历尽多少艰苦。 颂怡已经决定停止搜索有资格祝福她的人。 她对李铭光说:“我与你同病相怜,我也一早失去家母,父亲又一早再婚。” 在茶座上,他们谈到电脑软件最新走向,微软公司如何霸占市场,而将来,电脑可能主宰世界。 与黄智仁不同的是,小李对工作雄心勃勃,永不言倦,朝气十足。 只是一切言之过早,不过,他们已订好下一次约会。 回到家,颂怡接接胸口,奇怪,那种郁痛的感觉已经几乎消失了。 她大吃一惊,不会是痊愈了吧,多么没有心肝,她竟没有死于失恋。 半年后,前大嫂邓合玲找她喝荼聚旧。 “咦,气色很好呀。” 颂怡埋怨:“胖了十磅,这样子下去,乖乖不得了。” “可见是雨过天晴。” 颂怡笑,“几时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颂怡,记得那个大师吗?” “怎么会忘记。” “上星期我去找她,告诉她,我想寻找幸福。” “她怎么说?” “她说,要找到三个从来未曾受过感情创伤的人祝福。” 颂怡笑,大师又出了难题。 邓合玲苦笑,“除了婴儿,谁未曾受过伤害。” 颂怡不语。 “可是我们总得自灰烬中站起来,你说可是?” 颂怡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颂怡,不管有用无用,我视福你,请你也祝福我。” 她们拥抱分手。 李铭光在门口等女朋友。 “颂怡,母亲周末请你一起吃饭。” “好极了,我负责水果及蛋糕。” 李铭光笑,“当心,她也许会问我们几时结婚。” “由你回答。” “不,你去应付她。” 祖叫我来: 苏永昌受人所托,来到金禾片场。 片场守卫森严,立刻有护卫员上来问:“请问你找谁?” 苏永昌连忙答:“我找制片主任邵仁山。” “啊,对,邵先生已经吩咐过,你一直向前走,到了办公室上二楼便是。” 永昌向护卫员道谢。 这个傻呼呼的憨直年轻人一直向办公室大楼走去。 邵仁山接获通报,马上迎出来,拍手道:“专家来了,我这回有得救了。” 永昌笑,“千万别客气。” “劳驾,劳驾,电脑在这边,请来看,三家修理公司都派人检查过,群医会诊,束手无策。” 永昌轻轻坐到电脑面前。 他熟练地检查各种配件。 那邵仁山开始冒汗,“祖说,如果你没有办法,我就完了。” 永昌微笑,“祖说话一向夸张。” “电脑里边卡着我一只剧本,那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倘若消失,我命丧此地。” 永昌笑意更浓。 电影界人士说话大祗都如此活泼,不必理会。 不过,“重要文件,最好用打印机印一份。”他忠告道。 “我本想写完才复印。” 永昌不住在荧幕上寻找蛛丝马迹。 邵仁山急了,“好端端八万字一个剧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会就此消失?” 永昌同他开玩笑:“跑到外太空某航天器的资料储藏库去了,外星人以为那磁碟才是地球人的脑部,要细细研究。” 正在这个当儿,啪地一声,静寂的劳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字句。 永昌随口读出来:“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邵仁山开心得大叫:“苏永昌你是我再生父母。” 永昌按动打印机,把这个名贵剧本印出来。 邵仁山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与外星人通了个讯息,叫他们发还资料。” 邵仁山也笑了,“可是他们发觉剧本无用?” “不,有人误投了储藏掣,先进电脑以为是过时记忆,拨入仓库,隔些时就会洗掉。” 邵仁山一身冷汗,“这次多亏你。” “不客气,举手之劳耳。” 邵仁山摸摸后脑,“这样吧,几时把祖也叫出来,喝上一杯。” 永昌笑,“好,我同相联络。” “对了,他好吗?” “好得不得了,正筹备婚礼,半退休状态,公司交给伙计搞,只偶作遥控。” 邵仁山十分羡慕,“三十二岁便赚够退休,也只得他一人而已。” “谁说不是。” 邵仁山一边送永昌出去,一边气馁地说:“我可能要做到五十岁。” 永昌答:“一直有得做,证明社会还需要你,是另类福气。” “对,也算是中等人。” 他俩在办公室门口握手道别。 永昌本来朝停车场走去,故事也就完了。 可是,他转错了一个弯。 不知怎地,他迷了路,一抬头看到的不是停车场,而是a摄制棚。 大门前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 苏永昌从来没看过拍电影,好奇心人人都有,他不禁朝那边走去。 一个场记模样的中年汉子没好气地说:“还不进去集合?” 大手一推,把他推进摄影棚。 肯定是把他当临记了。 只见一地电线,有人拍摄影机,有人搬灯光,化彼师与服装师忙个不已。 永昌识向地站在一角。 他打算停留五分钟便走。 可是不知怎地,大门一关,鸦雀无声,正式拍摄了。 永昌见退不出去,只得继续站一旁。 只听得一声开麦拉,一个男演员忽然扑向一名少女,拉脱她衬衫。 那少女演员露出又惊又怒又羞耻的样子来。 永昌刚觉得她演技逼真,那少女痛哭大叫:“导演,你没说过有这场戏。” 永昌明白了。 是导演瞒着她,她事先不知要拍这场尴尬的戏。 可是摄影机不住转动,没有人要停下来。 那名男演员狰狞地笑,步步进逼。 少女大喊:“停一停,我不拍了,”一直后退。 永昌看着她秀丽但已惊怖得扭曲的面孔,忽然气忿得不能挂制,大声喝止:“停机!这算什么,你们在拍摄黄色小电影?” 工作人员不知发生什么事,不由得全体停下手脚。 导演是个小胖子,顿时暴跳如雷,“什么人在此扰乱,即时赶出去!” 那少女见有人搭救,连忙披上外套,退至一角。 副导演儿霸霸朝永昌走来,厉声道:“你是谁,闯到片场来有何意图?” 永昌见这班人状若土匪,越来越气,“我刚自邵仁山办公室出来,是祖叫我来帮他的忙,并非白撞。” 本来凶神恶刹一般的副导演一听这话,神情忽然犹疑。 “祖?”他问。 “是,祖叫我来。” 本来,几乎有人的手已经搭到他肩膀,要把他扔出街外。 可是一听得这个祖字,大家都诤下来。 有人咳嗽几声。 副导演跑到小胖子耳畔钿语。 小胖子脸色忽然详和起来。 永昌冷笑一声,刚想离开是非之地,忽然有场务员端来一张帆布折椅请他坐。 “请多多指教。” 永昌怀疑听错,这时又有人递上香茗一杯。 小胖子踱过来,和颜悦色问一句:“祖好吗?” 永昌只得答:“很好。” “请问阁下,对刚才一场戏,有何意见?” 永昌据实答:“点到即止也罢了,何必玉帛相见。” “是,是。”对方好似言听计从。 永昌十分奇怪,这班人的态度为何作三百六十度转变? 只听得小胖子问:“未请教首姓大名?” “我叫苏永昌。” 小胖子满面笑容,“永昌兄,我帮你介绍,”一方面叫场记:“叫庄乐然过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片刻,那庄乐然走到他们跟前,原来,她就是这才被扯脱外衣的少女。 此刻已经穿好了衣服,脸容楚楚可怜。 她拨动着头发,怯怯地说:“对不起,导演。” 小胖子却爽快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早知你畏羞,这场戏不拍也罢,我会叫编剧改掉,增加感情戏。” 庄乐然连忙乖巧地说:“谢谢导演。” “陪苏先生逛逛,去喝杯咖啡。” 永昌知道该告辞了。 他一站起来,全体工作人员家松了一口气。 庄乐然与他走到停车场。 她看着他说:“刚才亏得你仗义执言。” 永昌笑二原来导演在片场里真有无上权威。 庄乐然问:“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地址吗?” 永昌连忙给她一张名片。 “说不定,还需要你撑腰。” “千万别客气。” 庄乐然也笑,“没想到今日还有单身跑江湖的弱女子吧。” 永昌鼓励她,“开头总比较难。” “很多人都怪女明星一结婚便不肯再接近电影圈,实在是因为太辛酸。” 永昌点点头,“可是街外人只觉得电影界风光。” 庄乐然不语。 “早点休息。” 永昌上车离去。 庄乐然有双碧清大眼睛,叫苏永昌难忘。 过两日,又听到她的声音。 电话接到永昌办公室,她非常欣喜,“我的戏份增多了,苏大哥,现在,我是第二女主角。” “那多好,真替你高兴。” “苏大哥,你是我的幸运星。” “是你自己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绩。” “我想请你吃饭。” 永昌受宠若惊,“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六时。” 就这样,获得美女青睐。 不过,苏永昌也不是不小心的人,他先把邵仁山约出来喝啤酒。 邵仁山十分诱异,“你这老实人有什么法宝?” 永昌据实说:“是因为祖的缘故。” “祖,你与我的朋友祖陈?” “是呀。” 永昌把事情重复一遍。 邵仁山听毕,当场愣住,作不得声。 半晌才低嚷:“这是个误会!” “愿闻其详。” “他们以为你的朋友是祖邹。” 永昌骇笑,“祖邹?金禾电影公司的董事长?” “可不就是他。” 永昌掩着嘴。 “小胖子导演最近并非十分得宠,故此一听是老板派来的人,立刻和颜悦色。” “这可怎么办好?”永昌急了,“我无意骗人。” “可是你却救了庄乐然,也许,合该轮到她走运了。” “乐然以为我真的认识祖邹。” 邵仁山大笑,“你的碓认识他,只不过他不认识你。” “她以为是祖叫我来。” “又千真万碓是祖陈叫你来,哈哈哈哈哈。” “喂喂喂,别取笑。” 邵仁山叹息一声,“你看这个行业是何等脆弱,我竟是其中一份子。” 轮到、水昌挪偷他:“可是一走运即可以到荷里活去扬名国际。” 邵仁山捧着头苦笑。 “庄乐然这女孩子” “永昌,一看就知道你是老实人。” 弦外有音。 “电影圈十分复杂,女演员见多识广,齐大非偶。” “我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电脑专家。” “可是她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真的漂亮,叫人难忘,她们都有那样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不然怎么演戏。” 听口角,邵仁山是真正反对他俩来往。 他继续说下去:“当然,也有人降得住她们,不过不是你。” 永昌啼笑皆非,不过,也承认老友讲的都是老实话。 邵仁山笑笑,“一只蝴蝶,在黄昏,也写要歇脚处,有办法的男人,趁着她们疲倦,一网打住,养在金屋里。来是可以的。” 永昌颔首。 可是听说,不但要锦衣美食,碑仆成群,闲时还得送上价值六百万元的粉红钻之类。 邵仁山说:“女明星,是另外一种人类。” 他是电影制片,他是专家,他想必知道。 永昌不出声。 邵仁山拍拍永昌后膀,“适可而止。” 永昌采纳他的忠告。 第二天,他把她接出来吃饭。 她一出现,他的眼前就一亮。 是走运的人的样子,脸颊晶莹,双目闪烁,穿一套很普通的套装看上去都十分俏丽。 与那晚挣扎着哭叫的女临记有天共地的分别。 她轻轻说:“我请客。” 她把他带到一间会所,一进去,几乎所有的男客转过头来看她。 永昌觉得非常不舒服,可是庄乐然却顾盼自如。 明星可能是天生的。 他们坐下来。 “苏大哥喝什么酒?” “啤酒却可。”怎么好意思叫昂贵的酒。 “苏大哥,有更好的消息告诉你。” 还有更好的事? “名女导演高麪熚i铷睍秅軉龤c” “呵,她在国际上得过奖。” “她是一个真正的电影工作者。” “恭喜恭喜。” “戏中可能有一两个裸露镜头。” “高女士不会乱来。” “我也这样想,请教过其他朋友,他们也认为是好机会,明天我去签约。” “好好的演。” 她像个孩子那样大力颔首。 她低下头,“正以为穷途末路了,没想到会有这样好的转机。” 永昌不置可否。 “我在电影圈的日子不浅,已有三年,一直混不出名堂,老是客串些龙套,父母兄嫂脸上已露出厌恶之色,日子很难过,怪只怪自己不争气。” 不得意的遭遇由她娓娓道来,说不出温婉动人,女演员魅力毕露。 “刚想改行去做保险经纪,运道却转了,现在简直欲罢不能,下星期有十一个访问等着我。” 永昌微笑专心聆听。 “你替我谢谢祖。” 永昌一怔,“呵,好的。” “为什么大家都叫他祖而不叫他邹先生?” “啊,他们在外国受教育的人多数没架子。”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派你来照顾我?” 永昌这时忽然精灵起来,把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嘘──” 庄乐然嫣然一,“好好好,不说,不说。” “菜来了,不吃就凉。” 那个黄昏过得真愉快,苏永昌但愿他有很多很多那样的黄昏。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吃甜品之际,苏永昌举杯说:“友谊万岁。” 庄乐然笑,“你很刻意强调友谊二字。” “证明我并无非份之想。” “我也奇怪你那样老实的人怎么会与电影界熟稔。” “呃,机缘巧合。” “苏大哥,请况福我。” “凡事自己小心。” 她忽然泪盈于睫,“从来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我们这些虚荣之花。” 永昌不出声。 片刻,她振作起来,笑道:“明早我有七时通告。” “我送你回去。” “站起来,四周围男士即投来艳羡眼光。 虚荣的正是这些人。 在家门口,庄乐然说:“记得保持联络。” “你一叫,我就到。” 她抿一抿嘴,“直到你娶苏大嫂为止。” 永昌也笑了。 他竟有幸认识信样娇俏的可人儿。 接着一段日子里,打开报纸娱乐版,就可以看到庄乐然的倩影。 一日,邵仁山找苏永昌:“我家里电脑出了纰漏。” 永昌挪揄:“有没有检查插头,可是忘记接上电源?” 邵仁山啼笑皆非。 “我下午同你看看。” “找到祖没有?” “听说他正在旧金山度蜜月。” “会不会落籍彼邦,不回来了?” “有可能,他在温哥华看过房子,据说喜欢地大在海边有私家沙滩那种。” “为什么人家可以那样逍遥?” 永昌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各有前因莫羡人。” “下午我在家等你。” 永昌买了一打啤酒上去。 邵仁山这个人值得结交,他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朋友。 他帮他检查电脑,指出几个毛病。 那仁山问:“你的意思是──” “买架新的算了。” “那么这一架呢?” “送给小朋友打电子游戏。” “真是浪费。” “不然你以为标盖茨是怎样成为全球最富有的人,皆因各人每年都得换新电脑。” 这个时候,门铃一响。 邵仁山好像家知道这是谁。 他扬一扬眉毛,去打开门。 两人像是看到一朵钻石花那样,眼前一亮,那笑吟吟对着他们的正是庄乐然。 永昌怔怔地,“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要来呀。” 永昌有点■■■■ “大家见个面,叙叙旧,以免脱节。” 说得很对。 庄乐然只穿”套便服,可是说不出的亮丽,硬是与普通女子不一样,所以叫明星。 永昌衷心称赞:“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标致。” 庄乐然笑,“谢谢你。” “最近如何?” “非常顺利,戏一部接一部,而且都是好角色,有表现机会。” “怪不得神采飞扬。” 乐然感喟,“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永昌想起来,“家人对你好一点没有?” “不知道,我已经搬出来住,不大回去。” “也许说你一日一飞上枝头就不顾旧巢了。” “是吗,”乐然又笑,“听不见,理它呢。” 她陪他们聊天,喝啤酒,像兄弟班似。 渐渐说到影圈中迫问。 “徐慧婷快与林伟光结婚。” “沈美玲同陈国植合组公司。” 邵仁山与庄乐然是行家,不愁没有谈话题材。 永昌也不寂寞,他细心观察这个可人儿,她成熟许多,自信心充沛,看样子会扶摇直上。 只听得她说:“直到今天,我还没见过邹先生。” 邵仁山答:“邹先生大半年住纽约。” “不知怎样答谢他的提拔。” “把戏演好不就行了。” 庄乐然说:“总想亲口道谢。” 永昌不敢搭腔。 邵仁山继续说:“在他来说,一句话而已,不算什么。” “所以呀,谁说电影界没有好人。” 邵仁山唯唯喏喏,强忍着笑。 “苏大哥,托你做一件事。” “请说。” “我替邹先生买了件礼物,托你交给他。” 永昌一怔,“我都不知几时才会见到他。” “没关系,先放你处,一年半载未迟。” 一只小小盒子,打开来,是一副银制袖口纽,不算名贵,但十分清雅。 邵仁山勤说:“何必多此一举,邹先生恐怕早已忘记此事。” 庄乐然笑:“那么,就送给苏大哥吧。” 苏永昌只是老实,他并不笨,他知道庄乐然本来就想送他这份礼。 他只得笑说:“却之不恭。” 这时,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 那家在三楼,自窗口看出去,可见到一辆名贵跑车在楼下等。 庄集然说:“朋友来接我了。” 邵仁山说:“有机会再喝啤酒。” 她扬扬手说好。 永昌把玩袖扣纽,忽然发觉扣子反面刻着字,看仔细了,是“祖叫我来”。 他笑了。 邵仁山说:“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至今她也该知道,苏永昌并不认识祖邹。” 永昌轻轻说:“我猜她一早便发觉了。” “但是玲珑剔透的她不拆穿我们。” “真是可爱。” “所以才能把握一次机会鲤跃龙门。” 电话钤响了。 邵仁山去听,才喂一声,已经高兴得跳起来,“祖,你在什么地方?” 一边招手叫永昌过去。 “在温哥华,暂时不回来了?祖,我们好想念你。” 永昌抢过电话,“祖?”他笑说:“也别忘记我们好不好?” 他们的好友在电话另一头大笑,“回来必定补请你们喝酒。” 邵仁山问:“婚姻生活还愉快吗?” 祖在那边答:“真应早十年结婚。” “哗,羡煞旁人。” 大家在笑声中挂断电话。 苏永昌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提到祖,必有惆怅的联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镜子 镜子: 玉钦找房子已经找了许久,一直没有合意的地方。 她厌倦那种进门客饭两厅,一条走廊通向三间睡房的普罗格局。 假如钱不是问题,又还好些,偏偏玉钦是时下典型摩登女性,赚得多,花得更多,若不是最近得到一笔小小遗产,更无办法成家立室。 她同做室内装修的女友郭宗清说:“最好找建筑师来为我个人设计幢独一无二的小洋房。” 宗清头都不抬,“不难呀,连地皮五千万够了,包我身上,佣金全免。” 玉钦只得苦笑。 太懂得享受,并不是什么好事。 玉钦仍然在找房子 直至一日,当她自己都不再怀什么希望的时候,宗清来了电话。 “过来看看,这间房子,可能就是你在等的那一间。” 玉钦本来正为私事烦恼,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一喜。 地点在市郊,一个很普通的中上级住宅区。 一进门,玉钦呆住。 全无隔断的一间公寓,千多尺大,空气流通,光线充足,窗外树影婆娑。 玉钦立刻爱上了它。 玉钦是那种不是爱就是恨没有中间路线可言的人,但出来办了这几年的事,内心也开始奸诈,她故意皱一皱眉毛。 “咦,墙都到哪里去了?难怪没人要,一大间货仓似怎么住人呀。” 宗清气得拿皮包扔她,“你干吗不去死,明明是你最喜欢的式样,却还弹得一文不值,你敢压价,我与你的友谊一笔勾销。” “哗,这么厉害。” “你看这地板,全部新铺,入口处那个太阳图案共用了七八种木材,真正难得。” 屋子里此刻什么家具都没有,墙壁粉刷得干干净净。 宗清说:“我已替你查过电线铜喉,一应俱全,付清款子办妥手续马上可以搬进来住。” “就是它吧。” 玉钦巡过每处地方,更加欢喜,忽然之间她看到近露台处挂着一面镜子。 “这是什么?”她问宗清。 “前任住客留下来的吧。” 镜子斑驳,只勉强照得见人。 玉钦伸出手去拭一拭厚厚灰尘。 宗清说:“我找人来替你除下丢掉。” “不,”玉钦说:“你看镜框花式多美观,还是镀金的呢。” 宗清过来看看,“已经发满铜绿。” “我喜欢它。” “爱屋及镜呢。”宗清笑她。 “来,宗清,我真的要请你喝一杯茶。” 两个适龄女子自有说不尽的话题,这顿茶喝了不少时候。 郭宗清终于忍不住问;“玉钦,你同沈世雄的事,究竟搞成怎么样?” 玉钦不出声,她无限惆怅。 “谣传他一直在你身上花费呢。” 玉钦说:“人家说什么,我不放在心上。” “真相如何呢,我只是关心你。” “当然,宗清,你并非好事之徒,”玉钦定一定神:“我已有多月没见他。” “他倒底离婚没有?” “我看没有。” “男人为什么这样奇怪?明明与那人没有感情,却又不肯离婚,我们女人反而果断勇敢,说离就离。” 玉钦嗤一声笑出来,“你这毒妇才说离就离。” “你想想仔细,我说的可是真话。” 玉钦吁出一口气,“是我学艺不精,与人无尤。” 宗清说,“没有关系,我们有工作有寄托有朋友有收入,感情上打击,我们可以承受得住。” 玉钦握住宗清的手,“谢谢你。” 郭宗清的办事能力极高,一下子替玉钦搞妥手续,玉钦带着简单的家具就搬了家。 离开旧巢,也因为有太多的不良回忆。 玉钦厌倦了问:你倒底几时离婚? 最后一次见沈世雄,她同他说:“离了婚第一个告诉我,记住,我轮在第一位。” 真不容易,分手还要俏皮地捧抬奉承着对方。 因为撕破脸更不值得。 这种不健全的关系再不结束,真会拖垮玉钦。 搬到新地址来,玉钦未有通知老沈。 由他自己去打听或是不打听好了。 周末,在新居醒来,玉钦要发一会儿呆才知道身在何处。 玉钦喃喃说:“人生如梦。” 做了咖啡喝,又补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向贪欢。” 她站到露台去,深秋淡淡阳光最令人舒适,生活一切无忧,可惜少一个伴侣。 她看到那面大镜子,决定把它拭亮。 取过一方绒布,喷了玻璃清洁液,玉钦轻柔地逐小块逐小块擦起来。 “谢谢你。” 唔?玉钦抬起头来。 谁,谁说谢谢? 她随即笑,哪里有人。 玉钦越抹越出奇,斑点雾气灰尘随着绒布逝去,经过处理的玻璃干干净净,闪烁出亮光来。 这时玉钦不由得称赞自己的眼光不差,宗清还要把镜子丢掉呢。 差点没扔掉一件宝贝。 花了个把钟头,玉钦把镜子抹得晶光四射。 她站在镜子面前,几乎可以照通全身。 镜子用最好的水晶玻璃制造,一点瑕疵都没有,玉钦十分讶异,是谁把这件名贵的装饰品弃置不顾? 只见镜内的玉钦精神奕奕,红粉绯绯。 玉钦知道有些时装公司的镜子经过特殊处理,照起人来,会纤细苗条一点,这面镜子可能亦有同样效果。 玻璃已经抹干净,轮到框子了。 镜框好像是铜的,打成无数花叶,围绕镜身,是著名的洛可可式样。 玉钦不知如何着手整理的好。 她喃喃说:“只要工夫深。” 随即笑了,她一向喜欢把所知道的成语诗词滥用。 用去锈水只擦净一块叶子,就惊奇得跳起来。 金色,整个金属架子是金色的。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玉钦放下手上的工夫去开门。, 来人正是郭宗清,玉钦连忙请她进屋。 “睡得还好吗?住在风水这么优美的地方,保证你心想事成。” 玉钦把她拉到镜子面前。 宗清却说:“大小姐,不劳你亲自动手吧” “你看,这框子多美,是玫瑰金的。” “对,还是真金呢。” “郭宗清你且别庸俗,照我看这块镜子真的非同小可,你去问问是谁丢在这里的东西,叫他领了去,不然的话,我就占为己有了。” “放心,它绝对是你的。” “上一任屋主是谁?”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房子不是由你转手?” “这间屋子属于无人认领的遗产之一,不晓得空置多久,终于有第三代后人出来交了税款办清移交出售,由你洪玉钦小姐所得,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上一届业主?” “可是房子这样新净。”玉钦怔怔地。 “小姐,是我负责打理粉刷的。” 玉钦不语。 宗清问:“老沈有没有来过?” 玉钦摇摇头。 “别去理他,好,你继续伺候这面镜子,我有约会,我们改天见。” 她匆匆离去。 玉钦花了三个多小时,做得腰酸背痛,擦亮了镜框每一部份,她站起来欣赏自己的成绩。 这块镜子,放到古玩店去,大抵可以卖六个位数字价钱。真没想到废锈遮住金玉。 玉钦一时无聊,对着镜子问:“魔镜魔镜,谁是世上至美?” 这时门铃又响了。 玉钦有第六感,这可能是沈世雄。 她自觉没有心理准备,是以不去开门。 果然是他,他在门外扬声:“我知道你在屋内,玉钦,你开门。” 玉钦不去睬他。 她索性走到露台,不闻不问。 恋爱,结婚,都应该在愉快自然的气氛下进行,亦应有益当事人心身,玉钦真不明白为何上帝厚此薄彼,她就没有这种福气。 沈世雄令她烦恼到极点,一想到他,玉钦便觉不值,从头到尾,他没有善待她,回忆过去,玉钦只有屈辱感觉。 也许,分手的时间真正到了。 玉钦踱到镜子面前,看着自己,问道:“我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最最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镜内洪玉钦的反映忽然冷笑一声。 玉钦看得清清楚楚,镜内的她“哼”地一声。 她用手掩着嘴,她有哼吗?没有,那么,镜中人缘何唐突冷笑? 玉钦混身寒毛竖起来,再留意镜内,她若不是素来大胆独行独断的女子,一定吓昏过去。 镜内的洪玉钦根本不是她! 不,不,的确是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穿同样衣饰,但是,动作不一样,表情不一样。 玉钦惊得呆了。 她指着镜子,说不出话来,吓得背脊发凉。 忽然她听得镜中人同她说:“你怕,怕什么,怕你自己?” 玉钦忍不住,尖叫一声,“你是谁,你倒底是谁?” 镜内人笑:“我当然是你,我是洪玉钦。” 玉钦的顶梁骨走了真魂,双脚如钉在镜前,动弹不得。 镜内人把双手插在裤袋里,遗憾的说:“你不认得我了,我原是你的智慧。” 玉钦嚅嚅答:“我不知道我有智慧。” “你当然有,擦一擦亮,就派得上用场。” 玉钦好过一些,倒底,镜内是她自己,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你真的是我?” “真的,我不会骗你,我是唯一不会骗你的人,我是你唯一好朋友,爱我,即自爱,信我,即自信。” 玉钦想:我的天,口气与我何其相似。 “你明白没有?” “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此刻已经轻松得多了。”镜内人笑。 玉钦吁出一口气,“你是一块魔镜。” “不,我一点法力都没有,我只是你,你只是我。” 玉钦拚命摇头。 此刻门外又有人按铃,“玉钦,开门。” 玉钦问镜子,“门外是沈世雄,开不开给他?” 她得到极其狡猾的答案:“你说呢?” 玉钦啼笑皆非,“咄!”她高声说:“我早跟你说我没有智慧,所以请你代劳。” 镜中人问玉钦,“你认为沈世雄上来干什么?” 玉钦答得很坦白:“温存。”镜里是她自己嘛,何必客气,何用虚伪。 果然,镜中人笑了,“你愿意无限期,不问报酬地提供此项服务吗?” 玉叹气馁。 “想一想,洪玉钦,抬起头来。” 玉钦把双手抱在胸前。 “要是你愿意,倒是无可厚非。” 玉钦忍不住:“别再讥笑我了。” 镜中人讶异地说:“我怎么会揶榆你?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门铃停止。 玉钦说:“他已经走了。” 镜中人嗤一声笑,“你又何用恍然若失,他肯定会再来找你。” 玉钦已经对镜子没有恐惧,她凝视她,然后说:“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老实说,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玉钦感叹,“真的,真的那么惨?” “不是惨,”她笑,“而是实情。” “朋友呢,爱人呢?” “他们很好,但是他们也有他们自身要照顾,所以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忽然之间,玉钦觉得很累很累很累,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觉悠悠然睡得好不舒服,她需要个可靠的人倾谈,也需要大哭一场来宣泄压抑已久的情绪,这面明镜帮了她。 一觉睡到大天亮,郭宗清上来找她签字。 “宗清,”玉钦说:“我与镜子说了一整天的话。” 宗清一楞,“你也有这个习惯?” “也有,”玉钦指着她,“你也是?” “有什么稀奇,宗清苦笑,“我自幼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一发生什么事,我同我自己说:郭宗清,静一静,慢慢来,想清楚,不要急。” “我的天。”玉钦骇笑。 “每早洗睑刷牙的时候,我又说:郭宗清,你又比昨日老了一天……这是我的消遣。” “但是,这面镜子里边有人。” “别吓我,谁?”宗清掩住胸口。 “我。” 宗清松口气,“咄!” “她会回答我的问题,她有思想,她有智慧。” 宗清很同情玉钦,“我猜你是累了。” “我刚睡醒。” “那么,你有点神经衰弱。” “宗清,你听我说呀。” “玉钦,”她拉拉衣襟,“我最怕这种摩登聊斋,你别烦我,”她看着那边镜子,“我知道了,你那张床的位置不好,对牢镜子,引起幻觉,古人睡前喜用一个罩子把镜子遮起来,自有道理,尤其怕小孩的灵魂走进镜子里出不来。” “真的,有此传说?,”“ “你知道中国人,一草一木皆有神话。” “宗清,我真的寂寞。” “我何尝不是。” “可惜我俩不能结婚。”玉钦取笑。 “我才不娶你,”郭宗清也笑,“你疙瘩得要命,事事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又患有洁癖,谁吃得消。” 玉钦不服气,“你呢,你何尝不是,目光如炬,事事挑剔,同你说,人清无徒,水清无鱼,人要胡涂点好。” 两人大笑起来。 可惜宗清忙得不可开交,打一个圈子又走了。 假期最后一天,想到第二天又要出去写字楼搏杀,玉钦不寒而栗。 电话铃响。 是沈世雄,他倒是快,一下子就打听到新号码。 只听得他很轻快温柔的说:“搬家都不告诉我,莫非是要甩掉我。” 这把声音这种语气,五年前曾使玉钦在所不计. “有事吗?” 我想来看你。 玉钦刚踌躇,听见身后有人教她说:“你没空,你要出去。” 她转过头看,原来正是镜中人,玉钦心头一喜,照样说:“我没空,我要出去。” 沈世雄起了疑心,“你身边是谁,她为什么教你推挡我?” “你听到她的声音?”证明不是个人幻觉。 “当然听到!”沈世雄生气,“她倒底是谁?” “我的智慧。” “你的什么?” 玉钦已经挂上电话。 她向镜中人耸耸肩,镜中人也向她摊摊手。 “出去,”她对玉钦说:“出去剪个头发,置数套新装,鞋子皮包统统可以换新的。” “好的,我是要去散散心。” 到了门口,却看见沈世雄的车子停在楼下。 她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误会她是同他耍花枪,她没有这样的心情。 玉钦从另外一个出口溜到马路上去。 她跳一跳,伸开双手,放开怀抱,自由自在。 从市中心大包小包回家,一看,沈家车已经离去。 她把新衣一件件对牢镜子换上,自然,她穿什么,镜中反映也就是什么,镜中人对每套衣服都有评论。 “记得吗,”她比玉钦还要感慨,“十六七岁时只要一件球衣一条牛仔裤已经很满足。” “嗳,现在却已经穿掉三幢公寓,尚未心足。” “一箩筐一箩筐的旧衣,每件也只不过穿过两三次。” “真过份是不是。” “真的,世上那么多穷人次不蔽体,三餐不继,洪玉钦何德何能,如此幸运,非得感激上苍不可,焉可动辄抱怨。” 玉钦看着镜子,“你说得真对,”她坐下来,“至理名言,你是我的益友,谢谢你。” “不客气,你擦亮了我,我才照得见你。” “你的上一届主人呢?” “他已过身。”无限惋惜。 “没有把你带走?” “我对他已经无用。” 玉钦忽然说:“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 镜中人不禁笑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智慧在一旁泼冷水,大部份人情愿率性而为,去到哪里是哪里。” “过去十年我已经任性够了。” 镜子不语。 玉钦问:“你既知我的过去,可晓得我的未来?” “不,我不知道,我不是魔镜。” 玉钦诉苦:“这些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异性伴侣。” 镜子讶异,“是吗,你找不到,你有去找吗?据我所知,这五年来,你一下班就回家,什么都不做,不交际,不应酬,就是等沈世雄瞒着妻子来与你聚一两个小时,你几乎完全脱离社交生活,叫旁人怎么与你接触?还抱怨没有朋友。” 玉钦愣住,如醒醐灌顶,她忽然清醒过来。 “异性怎么找你?整日奄奄一息,精神不振,若有所思,你连方圆一公尺之外都看不清楚。” “是,是,”玉钦一身冷汗,“我错了。” 镜子发出一声叹息。 “我完全明白了。”玉钦喃喃说。 她拨电话给宗清,“晚上有什么节目?” “节目?你肯出来?”非常意外。 可见镜说得不错,她的确过着蜗牛式生活,只是不自觉,所以不能自拔。 “我想见见人。” “也是时候了,今天晚我请几个朋友吃饭,你也一起来吧,”宗清停一停,“总好过在家对牢镜子说话。” 王钦气结。 她换上件极深紫色丝裙,那种紫色,骤眼看上去,与黑色差不多,衬得她皮肤雪白。 披上同色外套,她站在镜前问:“如何 ” “你的装扮一向无懈可击。” 玉钦谦曰:“雕虫小技而已。” “今夜席间有一位姓章的年轻人,不容忽视。” 玉钦眼睛一亮,“还说没有异能!” 镜子不语。 玉钦取过玫瑰紫色杵皮手袋,“我出去了。” “再见,洪玉钦。” 王钦转过头来,只见镜内反映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她说:“晚上再见。” 到了郭家,已经一堂宾客。 宗清一一为她介绍,奇怪,就是没有姓章的年轻人。 玉钦有点失望,坐在一个角落喝酒,气氛热闹,做旁观者都觉有趣。 门铃响,玉钦因坐得近,所以听得见,原来有人比她更迟。 她起来开门。 门外是一个神清气朗的年轻人,笑容可爱,问道:“你是郭宗清?” “不,我不是,我是她朋友洪玉钦。” “我叫章孝仁。” 玉钦不由自主叫起来,“啊!”姓章的小生,“请进来,请进来。” 也许,镜子还可以告诉她,下次彩头奖号码。 玉钦帮着照呼章小生,半个晚上下来,两人已经谈得很熟络。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 宗清看到这个情形,故意冷落他俩,制造机会,让他们好好的谈。 玉钦笑说:“这样高兴,我真应时常出来。” “真的?明晚如何,明晚可有空?” 玉钦很欣赏他的爽快,即时回报:“一言为定。” 那夜,章小生送她回家,她进门,踢掉鞋子丢下皮包,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玉钦对镜子说:“我真的感激你。” 镜不语。 玉钦走过去,摸一摸玻璃,镜中人的手与她的手接触,她看到自己一脸狐疑。 玉钦深觉不妥。 她低呼,“你不在了,你已离开了这面镜子。” 她现在只照到她自己。 玉钦颓然,坐下片刻,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镜中人已经进入她体内,洪玉钦与她原有的智慧,终于二合为一,她想通了。 玉钦跳起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笔友: 华南女校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它的学生不但功课优秀,长得也漂亮,传说有电影导演闲时等女生放学,挑选下一套片子的女主角,这也许不是真的,但一群年龄身段相仿的少女笑笑讲讲地走过,确是美丽风景。 陈淇淇却不是她们其中一员。 她从来不是一个显眼的孩子,个子比较小,皮肤比较黄,十七岁多了,看上去还似初中生,头发剪一个很普通的式样,文静谦和,噫,在今时今日,这种品格未必算是美德呢。 淇淇同班同学出色的多的是,她们组成一党,连群结队的看戏打球跳舞,都发育得十分完美,眼睛头发皮肤都似会发出眩青春光芒,最漂亮的那几个叫吕学仪、华淑君、陈哲芳与黎昌意。 她们完全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或者应该说,故意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每个学期总举行无数测验、段考、大考,到了这种关头,谁也不能不注意陈淇淇,她除了第一,没有拿过其他名次。 各科老师叫到她的名字,都似自心底笑出来,声音变得好温柔好温柔:“陈淇淇,各位同学请参阅陈淇淇的卷子。” 吕学仪最生气。 “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当然一门心思做功课,有什么稀奇,就会拍老师马屁。” 华淑君也不好相与,“学校好像是她开的似,就差没把她的照片印在校徽上。” 大家咕咕地笑。 也许,社会上的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就是从这么早期开始的。 陈哲芳说:“真想教训教训她。” “总有办法的。”黎昌意很赞成。 比较起来,淇淇十分孤立。 其余的同学为免得罪这一党,除出借笔记之外,也不大与淇淇来往。 淇淇似不介意,每日默默来上学,默默留在图书馆内做功课,又默默离去。 她整洁、聪敏、乐于助人,老师们不明白为什么陈淇淇人缘欠佳。 教师甲感慨的说:“这与人缘有什么关系,她拥有的其他人没有,当然引起嫉妒。” 教师乙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学她那样痛下苦功?” “问得好,”教师丙笑道:“他们做不到,是以更加妒忌。” 恶性循环,到了毕业班,淇淇几乎连个说话的同学都没有了。 但功课那么紧那么挤,说不说话,都无关宏旨。 吕学仪她们那堆人约好在一起温习,读得累了,突发奇想。 她说:“能使陈淇淇拿红字就好了。” 华淑君说:“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第三次大战爆发,大西洋干枯,还没轮到她不及格。” “有办法的。” “小姐,”黎昌意劝说:“先温好功课再说吧。” “使她的注意力转移不就行了?” “这六年同学下来,你也该了解陈淇淇的意旨力不是普通人的意旨力。” “她没有男朋友。”陈哲芳忽然放下书本。 “这不是新闻了,陈淇淇也许还未曾与父兄以外的成年异性说过话。” 吕学仪说:“让我们替她找一个男朋友。” “你在说什么?” “只有一名十全十美的男生可以令陈淇淇的注意力转移。” 陈哲芳的兴趣来了,“什么叫十全十美?” “家底好、学识好、相貌品格一流,有品味,手段大方,具幽默感,懂得玩,开一手好车。”吕学仪一口气宣读出来。 其他三个女孩子哗地一声,“他在哪里,为什么要介绍给陈淇淇,介绍给我岂非更好!” 吕学仪说:“别傻了,哪里有这样的真人。” “什么?” 华淑君叫起来,“我明白了。”? 吕学仪说,“你来解释。” “我们假设有这个人,而这个人又对陈淇淇有意思,使她心猿意马,疏忽功课。” 陈哲芳抢白,“由你来扮演这位小生?” “不,他是一位笔友。” 黎昌意呵一声:“我也明白了。” 陈哲芳沉默一会儿,“作弄陈淇淇?” “当然,由我们创造一个人物,然后写信给陈淇淇,等她的回信,再去信,再等她回信……多好玩。” 黎昌意犹疑,“这──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信寄到她家去,她不爱就拉倒。” “她不会不回的。” “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陈淇淇寂寞透顶。” 她们说得对。 淇淇的确有一颗寂寥少女心。 一个人总有空下来的时候,淇淇害怕这些空档,因为她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于是将功课读了又读,背完又背,直至一日,她去开信箱,收到一封信。 象牙白毛边大信封,姓名地址用钢笔书写,墨水是一般人罕见的紫蓝。 她拆开来,信这样写:“淇淇,你不认识我,但是我们却几乎天天见面,大学堂的建筑系校舍就在华英女校隔壁,不要奇怪最终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过来与你打招呼。我的名字叫林钦浓,下次,我再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信末附着地址。 淇淇呆住。 对于应付这样事宜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信写得那么好,字迹那么漂亮磊落,她决定把信收藏好。 过两日,她收到第二封信。 “淇淇,愿意先与我做个笔友吗,我知道你喜欢静,喜欢看书,喜欢苦味巧克力糖,以及紫色毋忘我花。” 淇淇十分震惊。 他倒底是谁? 接着有人送了一盒巧克力与小小一束毋忘我上来。 这是淇淇第一次收这种礼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内向的她仍然提不起回信的勇气。 “淇淇,我并不即时希冀得到你的来信,也许,我不应当扰乱你宁静的生活,在适当的时候,你一定会写一两个字给我。” “淇淇,今日看见你给我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一条普通缎带会给你添增这么多俏皮。” “淇淇……”吕学仪这样写:“今天教授称赞我的功课,你一定会代我高兴。” 华淑君说:“我们都快成为情书专家了,陈淇淇那边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吕学仪顶有把握,“快了。” 陈哲芳笑,“吕学仪好似陈淇淇的知己。” 黎昌意说:“敌人比知己更了解你。” 华淑君问:“你不觉得此举无聊?” “举手投票,小数服从多数,觉得幼稚者请举手。” 四人中没有人举手。 吕学仪说,“可见陈淇淇这个人犯众怒。” 淇淇在收到第七封信之后终于覆信。 “钦浓同学,多谢厚意,我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学生,不值得你的欣赏,但愿意与你做朋友,你是我的学长,我想,也许在功课上可以向你请教……” 吕学仪把这封信举得高高,大声朗诵,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华淑君惋惜地说:“聪明的她居然相信有这个人。” 陈哲芳说:“怎么不相信,他喜欢蓝色与白色,念建筑系第三年,比她大四岁,他有一个哥哥,经已移民,他此刻与父母同住,毕业后将成为父亲的合伙人,去年,他曾到地中海旅行…我们可以改行去写剧本。” 吕学仪赞道:“我们的集体创作还真不赖。” 黎昌意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有四个才行,否则徒然害我们打破头。” “来,让我们继续。” 写功课还真不见她们这样勤力。 淇淇却真的与林钦浓这个人做了笔友。 三个月后,她对他已经相当熟悉,几达无话不说的地步,连吕学仪都诧异;原来陈淇淇内心这样温柔,她的信诚恳、自然、充满感情。 吕学仪说:“如果真有笔友,可能会被她感动。” 华淑君困惑地问:“最终我们打算怎么做?” “当着她的脸,拆穿这件事,把信丢回给她,打击她。” 陈哲芳说:“我们又不是真的恨她。” 吕学仪说:“可是,她老令我们没脸。” “她只不过不参加我们这一派而已。” 吕学仪问:“要不要停止这个游戏?” “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她们没有停止。 说也奇怪,淇淇的脚步开始轻松,心情明快得多,以往少用装饰品的她,此刻却会选用颜色比较鲜明的围巾或是丝带。 本来老师会禁止学生用这样的东西,但这是陈淇淇呢,大家都破例维持缄默。 淇淇最近的嘴角时常带着一个微笑,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淇淇会想:哎呀,林钦浓也许就在附近,他也许看得到她,所以背脊要挺一点,书包要拿得好一点,不可出现垮垮的样子。 生活中多了这一点调剂,她的脸色红润许多,姿态也活泼起来,功课益发生色。 吕学仪呱呱叫,“不做假笔友了,劳民伤财,简直似扮小丑娱乐陈淇淇,她的功课没受影响,我们倒吃了亏。” 华淑君也说:“我同意暂停。” 陈哲芳:“我也是。” 黎昌意:“我无异议。” 信停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淇淇开始不安。 两个星期,她有点焦虑。 第三个星期一开始,淇淇便去信探问。 这些信,其实统统寄到吕学仪的家。 吕学仪当然认得陈淇淇的笔迹,拆都没有拆,搁在一旁。 淇淇收不到回信,十分怅惘。 她又沉默了。 为着什么,林钦浓不再理她? 她开始踌躇,疑惑,精神恍惚起来。 吕学仪看在眼中,“成功了。”她宣布。 不过要陈淇淇自第一名宝座退下,还言之过早。 陈哲芳说:“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她这样天真,很容易被人玩弄欺骗。” 吕学仪仍然对陈淇淇没有半点好感,“谁要去玩弄她。” 也难怪她生气,吕学仪直是班中第二名,不知恁地,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她用功点,陈淇淇也会用功点,分数始终争不上陈淇淇。 积怨日深,“老师偏心,”她抱怨:“一式一样的答案,硬是给多陈淇淇三五分。” 过一个星期,陈淇淇又写来一封信,寄到吕家,她们一致通过要继续打击敌方,不予理睬。 华淑君说:“还没有到时候,一定要松点紧点,紧点松点,才能控制到她,我最懂心理学。” 吕学仪笑,“将来你的男伴倒是可怜虫。” 大家笑。 一个月后,陈淇淇就憔悴了。 她的心境不复平静,注意力不再集中,性情开始孤僻。 吕学仪扬扬手中的测验卷,“这次她只比我高三分,下次,我可以追上她。” 华淑君说:“下一封信由谁来写?” “我。”陈哲芳拍拍胸口。 淇淇,你一定很奇怪这个月为何我销声匿迹,我患了急性盲肠炎,进医院修理,原一星期可以出院,不知恁地,伤口发炎,引起高烧,竟缠绵整月。本想托家人替你捎去消息,又怕唐突,淇淇我…… 吕学仪笑:“然后,我们找机会告诉她,我们四个人才是她真正的笔友。” 淇淇再一次收到象牙白阿拉巴斯特牌子的信封。 她有点心酸,看,还是不看?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在明她在暗,她不能随他摆布。 淇淇把信放在书桌上看了很久;他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用说,这封信是解释的信。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解释的机会。 淇淇把信拆开来。 才读了三句,她已经原谅了他。 林钦浓用幽默的笔法,写出他在医院中其实是相当可怕及痛苦的经验,看得淇淇又惊又笑。 这其实是陈哲芳个人经历,哲芳去年因急性盲肠炎入院,她一早想把过程记录下来。 淇淇读完信,心头有种暖洋洋感觉。 她叹口气,太关心这个陌生人了,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但是,她身不由主的走到街上,在熟悉的花店里挑了一大束白色的香花,当中夹一枝小小紫色毋忘我,写上地址,差人送去。 收花人是吕学仪。 店员问:“有没有林钦浓先生?” 她答:“有,我是。” 店员眼睛睁得大大。 吕学仪关上门,把信封信纸取出来,写道:“淇淇,送我花束,大概是表示接受我的道歉吧。” 吕学仪握着笔抬起头来,鼻端尽是花香,真有一个笔友也不错呵,同陈淇淇通信时,一点芥蒂也没有,信中也透露了她们四个顽皮女孩不少心声,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她们不能做朋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生活里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使他们无法和平共处,吕学仪叹口气。 这个游戏得以持续到今天,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有话想倾诉,信中人物虽然虚构,但是,感情是真的,所以淇淇受到吸引,一如小说读者。 淇淇的信念又恢复了,她甚至在信中大胆的问:钦浓同学,我们是否可以见面? 一日下课,吕学仪留下来打网球,赛后在更衣室碰见陈淇淇。 本来同班同学的见面机会甚多,她俩却一直不交谈,通常只会爱理不理的点点头。 这天吕学仪却主动开口:“你身上那件小背心好看极了。” 淇淇要看看左右才弄清楚是与她说话,她定定神,“我通常穿背心当胸衣。” 吕学仪咕咕地笑,“一定很舒服,我不行,我太伟大了,需要实力支持。” 淇淇没想到她这么滑稽,不禁笑出来。 一笑真的可以泯恩仇。 当下两个女孩子的敌意竟然去掉薄薄一层。 淇淇讪讪道:你好像每星期都练球。” “你也应该玩,正是长高的时候,运动有益。” 这时华淑君进更衣室,打断她们话柄。 淇淇离去。 华淑君睁大眼睛问吕学仪:“我有没有看错,你同陈淇淇说话?” “是的。” “为什么?”华淑君大惊小怪,“你是我们的领队,你要坚持立场。” “我发觉陈淇淇也是一个人。” “怪人。” “不,她也有幽默感,她也懂得笑,她送花给我呢。” “鬼才送花给你,人家是送给林钦浓同学的。” “她的信写得真好。” “你也不赖呀,彼此彼此。” 吕学仪说:“也许我们的偏见太重了。” 华淑君不出声。 少女们略见软化的心在第二天又刚强起来。 在英国文学课上,老师发卷子,一句话又粉碎了缓和的情绪。 老师真不应该当着整班的同学说:“吕学仪你完全错解了卷子第二题题目,扣分很重,陈淇淇答得很好,你与陈同学谈谈,她也许会帮到你。” 陈淇淇低头不语,吕学仪却觉得一边脸颊麻辣辣,似有火在烧。 一下课她就到教务室去,很不客气的对老师说:“我对文学没有天份,我想掉了这一科,改修别的。” 老师看着倔强的学生,“我适才不过以事论事而已。” “你毋需当众压一个学生来抬捧另一个学生。” “我绝对没有这样做。” “我想见校长。” 老师叹一口气。 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 事后黎昌意怪吕学仪,“你怎么了,都快毕业了,还搞这么多事。” “我讨厌这个愚昧的女教师,”吕学仪愤忿不平,“三十多年前中学毕业,只念过两年师范,便出来执教,心胸狭窄,目光如豆,又适逢更年期,她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们?” 黎昌意说:“算了。” “什么算了,众人还把她捧成万世师表,我就不服气,她不结婚又不是为学生,为什么要我们报答她?生活清苦是因为为负担重,为什么要我们感动?她喜欢陈淇淇,陈淇淇像她。” 黎昌意笑,“陈淇淇才不像她,陈淇淇有林钦浓。” 这件事经过家长与校长努力调解,总算平息下来。 吕学仪却再也没有与陈淇淇说过话。 但是她们没有忘记写信。 很多人都说,中学同学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朋友,淇淇觉得她没有福气。 老师越称赞她,她越是孤立。 偏偏老师为了惩戒吕学仪,统统站到陈淇淇这一边来,淇淇叫苦,幸亏快要毕业,这样日子确难熬。 她在信中向林钦浓透露一二,“校园已经有严重政治,真怕出到社会,应付不来。” 吕学仪把信交给华淑君,“你来答。” “暂时休息吧,大家都要考试。” 这是中学生最后一次考试,之后她们便要进人另一阶段,同学之间也许永不见面,有人要出国,有人找工作,更有些要跟家庭移民,各散东西。 每个人到了这个阶段,都会有所留恋。 吕学仪却决定在这个时候向陈淇淇摊牌。 黎昌意说:“我们好好的跟她说明白。” “才怪,”吕学仪冷笑,抱手在胸前,“我会尽情讥笑她。” 华淑君说:“你才做不出,我们这四个人最心软的其实是你。” 吕学仪哼一声,“我当这个是侮辱,不是赞美。” 陈哲芳问:“你打算怎么办?” “由林钦浓约陈淇淇出来见面。” 戏,终于演到了。 其余三个女孩子沉默。 吕学仪摊开信纸,“淇淇,我们到了正式见面的时刻了,星期六(十四号)下午四时,我在女皇公园铜像下等你,我一向准时,但不介意女伴迟到十分钟。” 她们把信寄出去。 吕学仪说:“有得她忙了。” 她猜得不错。 淇淇接到邀请,心情激荡,女孩子要盘算的不外是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讲什么话,淇淇更多一层心事,她怕林钦浓失望,也怕自己失望。 林钦浓是见过她的,但近距离相处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淇淇害怕,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一天,四个女孩子比淇淇更早到,三点半就已经躲在皇后公园铜像对面的树丛里等待。 吕学仪说:“让她呆等半个小时,我们才出去。” “不,”华淑君说:“她一来我们就向她解释。” “明天考地理,会不会影响她失分?”。 她们屏息等候,准四点钟,陈淇淇来了。 她打扮得一如平常般朴素,吕学仪心中很佩服她,倒底不是个轻佻人物。 “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吕学仪不出声,这次恶作剧也许太过份了。 “出去吧,出去向陈淇淇道个歉。” 吕学仪点点头,自树丛中站起来,向陈淇淇走过去。 淇淇转头看到她们,十分意外,“你们也在这里?” 四人唯唯喏喏,“真巧,你呢,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笔友,”淇淇笑答:“他迟到。” 人家面面相觑,“呃,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不会的,”淇淇十分有信心,“他不是失约那种人。” 吕学仪真正的难过了,“你来见林钦浓?” 淇淇错愕,“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让我来解释,世上其实没有这个人──” “你说什么?”淇淇笑,“他已经来了,”淇淇站起来向她们身后挥手,“我们在这一边,请过来。” 吕学仪,华淑君、黎昌意、陈哲芳四人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张大嘴合不拢来。 她们不相信她们的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白衣篮裤,笑容可掬,同她们笔下的林钦浓一模一样,活生生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近。 吕学仪喘起气来,她伸手拧一拧自己的脸颊,觉得刺痛,才知道不是做梦。 “老天!”陈哲芳低呼,“这怎么解释?” 一边淇淇已经迎上去与他握手,两人寒喧几句,淇淇要把他介绍给同学,那小生却笑说:“我们早已经认识了,老实说,鼓励我写信的,正是这四位小姐呢。” 华淑君膛目结舌一个字说不出来。 黎昌意鼓起勇气问:“你倒底是谁?” 那小生笑,“我?我是林钦浓呀,念建筑系第三年,比淇淇大四岁,有一个哥哥,已移民” 淇淇笑,“你在干什么,背家世?走吧。” 他们向同学道再见,缓缓走远,留下惊骇莫名的四人组。 吕学仪她们一行四人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究竟是陈淇淇调过头来耍了他们,还是她们弄假成真,变了一个林钦浓出来。 没有人知道。 毕业后,四人也并没有再聚头,在社会里失散,再也没有人提起笔友这件事。 选择: 有些男人,在婚后才慢慢变质,但有些,在婚前已经不对劲。 丽纷觉得她的未婚夫朱永昌最近的行为学止怪诞莫名,他肯定有重大的心事,解决不了的问题,否则不会变成这么孤僻、消沉,他的精神不能集中,点点小事就暴燥起来,吼叫、发脾气,跟着道歉、内疚,但不久又再犯,又一个恶性循环。 永昌不能控制情绪。 丽纷是佛洛依德的信徒,她不相信有人天生喜欢这样折磨自己,永昌心底一定有个解不开的结。 但是他不肯向她透露,不想叫她帮忙。 丽纷只得抽丝剥茧,把事情往回想,寻找线索。 她与永昌认识已经良久,大学四年同学,他念英国文学,她修美术,双方的家境小康,永昌只得一个寡母,丽纷的父亲过世也已有十多年,两个人的背境十分相似,因此相处得十分融洽。 永昌十分内向,没有朋友,与同学也不大谈得来,开头,丽纷以为他生性孤僻,稍微熟稔之后,发觉他幽默感丰富,乐于助人,好学,用功,有许多许多优点。 在开头的一段时间,丽纷颇为主动,她先伸出双手,对永昌表示好感,约会他,探访他,关心他。 到了中段,永昌热烈回报,他们俩恋爱起来。永昌是个温柔的好伴侣,丽纷时常觉得她比别人幸运。 永昌永远把她的事当作他的,尊重她,以她为先,他细心,从来不忘记她的生日,他器量大,不与颇有点小姐脾气的丽纷计较,忠实,再也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一眼。 还有,毕业后找到理想工作,永昌已开始储蓄,他显得十分有计划,本身相当节俭,对丽纷却颇为大方。 这样理想的男孩子,已经濒临绝种。 因此当永昌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一口答应。 永昌当时说:“给我一年时间,丽纷,明年今天我将准备好一切。” 丽纷快乐的答:“永昌,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起来,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变了。 他的眼神先起变化。 看着丽纷的时候,往往带着旁徨神情,丽纷察觉,笑着问他:“怎么,有什么矛盾,是否想悔约?” 他会勉强的笑,失去平日的幽默感。 他时常呈现一种痛苦的表情,无故眼红,拉着丽纷的手不放,份外依恋。 丽纷完全不明所以。 明年就要结婚,还有什么忌讳,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渐渐他连与丽纷相处的时间都逐渐减少,下了班不知忙些什么,丽纷想要看一场电影,他推得掉就推,推不掉坐在戏院里则发呆。 以往精神百倍的他,如今时常瞌睡。 三四个月后,丽纷就发觉他不再是从前的朱永昌。 这里边一定有因由。 丽纷决定先从伯母身上打探。 然后发觉,朱伯母也变了。 丽纷肯定朱伯母知道内情,伯母有点慌张,但见到丽纷,又表示安慰高兴。 “你特地来看我?永昌不在家。” “永昌最近忙些什么?”丽纷索性开门见山。 “没有呀,大抵是公司加班。” “不是,最近仿佛有私事困扰他。” “丽纷,永昌心目中可只有你一个人。”伯母紧张起来。 看样子朱伯母护短要护到底,丽纷笑一笑说:“伯母,有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忙。” 伯母握住丽纷的手,“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什么,永昌保护你还来不及呢。” “我可以承担的事很多,我的意旨力十分坚强。” 朱伯母很感动,“永昌能够娶你,真是福份。” 但是,永昌不肯把秘密摊开来讲。 丽纷集中了所有令永昌失常的可能因素。 (一)他身体健康出了问题,瞒着家人,不想说出来。 (二)他有旧爱,她最近重新出现纠缠他。 (三)他不想结婚。 (四)工作,亦即经济发生困难。 (五)有了新欢。 经过仔细留神打探,以上所有理由都被推翻。 朱永昌的健康全然没有问题,百忙中他主动抽时间出来做全身检验,他对丽纷说:“婚前岂止要验血那么简单。” 医生的报告来了,他连蛀牙都没有。 报告且存在丽纷处,由她保管。 永昌认识丽纷的时候,才二十岁,假如他有旧爱,应当是小学或中学同学,那么朱永昌未免太早熟了,没有可能。 而且,朱永昌可能是丽纷所认识,最渴望成家立室的人。 即使情绪如此波动,他还口口声声说:“丽纷,我会出死力保护我们的家,不容任何人来伤害它。”说到激动处,落下泪来。 丽纷也知道朱家经济情形良好,朱母的老佣人始终跟在身边,老人家也不勉强小两口同住,讲明他们看中那一幢房子,尽管出声。 除非永昌找到新欢。 聘请私家侦探查一查就大放光明了。 但,如果要出到这一招,还不如分手的好,既到分手地步,还何用查探真相? 唯一可做的,似乎便是静静等候事情有较好的转机。 但是永昌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说:“丽纷,我发觉你不再信任我。” “你太多心了。” “有什么事,你应当直接对我说。” “你准备告诉升了,像每个星期一同三下午,你去了什么地方?” 永昌大吃一惊,“你偷窥我的行动了!” “你的秘书说你出外学习德文,但是歌德会所说没有收过你这样的学生。” “你还知道多少?” “我还知道你精神恍惚,会影响工作,问题迟迟未能解决,使精神更加受损,永昌,一人计短,也许二人计长,坦白出来好不好?” “不!” “永昌。” 他把激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我没有事。” 丽纷故作轻松,“你不是染上什么怪癖吧。” “丽纷,”他忽然紧紧拥抱未婚妻,“无论怎么样,我要你相信,我爱你永远不变。” “真是孩子气,”丽纷拍他的背脊安抚他。 “丽纷,我们明年一定可以结婚。” 丽纷不出声。 他有要紧事瞒着她。 丽纷并不相信夫妻两人要百份百坦白,老老实实,要瞒就瞒得没事人似,段数最高,千万不要像朱永昌,瞒得神情大异,汗流浃背。 以前与永昌相处最开心,最近的约会又苦又闷。 丽纷像一般年轻的女子,工余希望有足够的娱乐松弛神经,她开始惆怅地想,感情开头得太顺利了,未必是好事,现在就得受点折磨。 当永昌没有空的时候,她就找女朋友出来逛街喝茶。 女友们不是不觉得奇怪的,准新娘,应有千百样愉快的琐事待办,怎么会有暇会友。 “礼服挑好没有?” “我不打算穿纱。” “一生人只有一次,不穿会后悔的。” “几时请吃喜酒?” “旅行结婚,一切从简。” “别太简单了。”有人惋惜。 “也许人家早已装修好十四间睡房的华厦。”笑。 “丽纷,”有人看出来,“为何闷闷不悦?” “没有没有。”丽纷否认。 “婚前患得患失也并不稀奇,倒底是完全簇新的生活方式,需要努力适应。” “嗳,之所以现代人很少结婚结得欢天喜地也是这个道理。” 有人发牢骚,“所有负担照旧,还要多个人服侍。” “别吓唬这位准新娘。” 丽纷怔怔的。 她一直以为她了解永昌,两人可以两位一体地过活。 太高估自己了。 她倒底知道他多少? 在某种压力底下,永昌原来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她对他的爱,又经不经得起试炼?她打算为他牺牲多少? 一千个问题一齐涌上心头,使丽纷食而不知其味。 “丽纷,你怎么了,不大投入似的。” 丽纷连忙抖擞精神,把一干女友敷衍过去。 回到家中,疲倦不堪,淋了浴,躺在床上继续思索刚才的问题。 她愿意为永昌承担什么?难保永昌不再问同样的问题。所以他不肯把秘密透露出来,他怕她知道后会离开他。 天,这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丽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电话铃响了。 是永昌。 “我刚才找你。” “我出去与女友聚会,有要紧事吗?” 永昌叹一日气,“丽纷,我们提早结婚如何?” “你考虑清楚了?” “我不能失去你。” “没有人说你会失去我。” “这样下去我会的。” 丽纷啼笑皆非,“永昌,倒底发生什么事,何必亲手造成不可冰释的误会?” “我已同母亲商量过,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丽纷心头一松,“我晓得了,你已有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不要开玩笑,你应该知道我内心痛苦到极点。” “倒底是什么大事?这个疑团闷在我心中已有多月。” “我马上来。”他挂上电话。 丽纷庆幸母亲打牌去了,不到深夜不会回来,他们有的是详谈时间。 她换上舒服简单的衣服,备下茶点糖果。 永昌过廿分锺就到了,一进门,丽纷发觉他于思满脸,精神萎靡。 “永昌你看你。”她怪心痛的说。 朱永昌深深叹一口气,“过来,说,说你爱我。”他伸手拉她。 “是,”丽纷由衷的说:“我关心你,我爱你。” “丽纷,我不应该试炼你。” “来,我不怕,放马过来。”丽纷佻皮的说。 “丽纷,你听过这个故事便笑不出来了。” 丽纷沉默,“你可要喝杯茶?” “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比较适合。” “这么坏?” “你且坐下。” 丽纷把酒递给他之后,轻轻坐下。 “丽纷,家父并没有故世。” 丽纷蓦然抬起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朱伯父,他在何方?太奇怪了。 永昌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勇气再说下去,用双手掩着脸,喉咙发出呻吟的声音来。 丽纷倒反而放心了,事情原来与永昌本人无关。 “而且我不是独子,我还有一个哥哥。” 丽纷忍不住问:“他们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打算来参加婚礼?” 永昌不作声。 丽纷问:“是否他一早离家出走,抑或已与伯母离异?” 永昌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额角的青筋涌现,“不不,丽纷,不止这么简单。” “你慢慢说,别心急。” “丽纷,我没有办法说,”永昌站起来,“请原谅我,我稍迟再来,请多给我一次机会。” “永昌!” 他一声不响开门出去,丽纷本来想追,但随即觉得他需要时间把整件事想清楚。 他已经走了第一步。 他已经说了一半。 永昌的烦恼与他父兄有关。 这还是永昌第一次提到他的父亲及兄长,从前,他只对丽纷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 他的父亲究竟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为何引起永昌这么大的困惑? 丽纷一直在家里等,好一个寂寞的下午,这个时候,她又巴不得母亲快些打完牌早点回来。 正在无聊,门铃震天价响起,丽纷放下茶杯去开门,是永昌,他轻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 丽纷让他进来坐下,永昌取出一只黄纸信封,递给她,疲倦的说:“你看吧,一看就明白。” 丽纷打开信封,取出一份发黄的旧报纸,日期在五年前的九月,头条:“藏毒案被告父子朱子长及朱永盛分别判六年及五年徒刑”。 丽纷的双手剧抖起来。 朱子长及朱永盛,这两个人是谁?她猛地抬起头来。 只听得永昌用很平静的声音说:“我父亲及大哥。” 丽纷呆住,她完全明白了。 “他们在狱中服刑,大哥下个月出来,我不得不对你坦白,丽纷,抱歉瞒你这么久。” 太不公平了,丽纷握着拳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怎么说?难道认识你第一天就叫:我父亲是毒贩我大哥是从犯?” “朱永昌,这之后有的是时间,你心知肚明。” “我怕你离开我。” “这一切明显地与你无关。” “有,有关系,有血统关系,一个是我生父,另一个是我胞兄,你将会是我父的媳妇,我兄的弟妇,你受得了吗?丽纷,我们的孩子也脱不了关系,有一个犯罪的祖父。” 丽纷怔怔的看着永昌。 “所以一直瞒着你。” “叫你为他们的过失蒙上耻辱,太不公平。” 永昌说:“丽纷,我明白你的心倩,现在,我要说的都已说完,轮到你受罪了,你在这件事中,更加无辜。” 丽纷心神已乱,她该怎么办? 永昌却恢复了以往的温柔,“丽纷,你要抉择,这个心理担子不轻。” 丽纷说:“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此刻我俩已经宣布了婚讯,牵涉到家人的面子问题。” 永昌悲哀的说:“我是那么怕失去你,曾经想瞒你倒底,又多次到狱中与他们商议,叫他们永远不要跟我联络,父亲已经答应,大哥不肯,他定要回来照顾母亲。” 丽纷不响。 “然后我接受了命运安排,母亲叫我对你言明。” 丽纷呆呆的想,她为什么不似电影或小说中那些伟大的女角,扑上去抱住男伴,为他牺牲一切? 她倒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看样子这个家庭的成员十分相爱,最大困难是日后与他们相处的问题。 只听得永昌说:“不管他们在社会上犯了什么错,我父亲是个好父亲,我大哥是好兄弟。” 她可以与他们和睦相处吗?她不怕他们染污永昌?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一旦嫁入这样复杂的家庭,必然烦恼无穷,她应付得了? 与其日后在不愉快的情况下分手,不如此刻早早抽身。 “丽纷,丽纷。”永昌叫她。 “我十分疲倦,想早些休息。” 永昌再次告辞,低着头,无奈而悲伤。 丽纷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忍受着强烈头痛。 她忽然好像已经与永昌私奔到远方没有人认得的地方,已经结了婚,遇着愉快的生活。 没到一会儿,朱氏父子找上门来,一定要强自入屋,丽纷两手推着大门,不让他俩进来,奈何力气不敌,被推倒在地,一抬头,看到两张狰狞的面孔。 丽纷自床上跃起,惊叫,一身冷汗。 她母亲进来问:“干什么,做噩梦?” 原来已经睡着。 丽纷用手搓搓睑,沮丧地叹口气。 这原来不是她的恶梦。 永昌管永昌,她管她,她又不是朱家的人,脱离永昌,就可以脱离这一切。 永昌说得对,现在轮到她受折磨了。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知道了又如何? 一天下班时分,传达处通知她,有人来找,丽纷走到门口,发觉是永昌的母亲。 “朱伯母。”她延她进办公室坐下,关上门。 “丽纷,你憔悴了。”那温柔的妇人说。 朱伯母才是至大的受害者,丽纷惭愧地低下头,在这件事里,她表现得太差。 “丽纷,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不敢勉强什么,但希望你仍然把永昌当作一个朋友。” “我们一直还有联络。” “曾经一度,我们奢望你会成为朱家媳妇。” 丽纷苦笑。 “我大儿子永盛已经回家了,我们打算替他……洗尘。丽纷,你要不要见见他?” 丽纷僵在那里。 “他已经受到惩罚,丽纷,你会发觉他跟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这可怜的母亲。 “最近我一直很忙。”丽纷硬起心肠说。 朱伯母默默头,她忽然之间疲态毕露,“是的,我明白,你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 她站起来告辞。 丽纷把她送到门口,朱伯母哭了。 丽纷也落下泪来。 丽纷已经用行动表示了心意。 下班后,丽纷没有回家,节目一连串下去,喝过下午茶之后跟大队去看电影,人人为那出闹剧笑得人仰马翻。喘不过气来,丽纷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她情绪十分低落,但仍然同他们一起吃饭。 熬到深夜才归家,一反常态,从前她最怕热闹。 母亲在等她门,“永昌找过你。” 丽纷只点点头。 “你们俩有什么不对?” 丽纷不出声。 “无论如何,现在还来得及。”母亲看她一眼。 丽纷呆呆看着天花板。 “照我看,永昌是个十全十美的对象。”母亲进房去了。 现在,丽纷还得替永昌守着这个秘密。 电话铃响。 丽纷接过问:“永昌?” 那边说:“我是永盛,丽纷,我们没有见过面。” 丽纷只觉害怕,拿着电话发呆,保不住几时这个人会找上来敲门求见。 “对不起打扰你,请恕我冒昧。” 丽纷不敢说话,亦不敢摔电话,只怕得罪他。 “给我五分钟让我说几句话好吗?” 丽纷渐渐恼怒、她不想听,无论他说什么,永昌都是他害的,他没有资格发言。 “永昌在我建议下办了移民,丽纷,你们会有前途的。” 丽纷终于开口,“有什么事,永昌会对我亲口说。” “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请不要惩罚他。” 丽纷实在忍不住,“那么,这难道又是我的错?” 说完之后,她觉得背脊凉飕飕,那样的人,什么做不出来,犯不着同他起争执。 只听得他说:“我只想帮永昌。” 丽纷说:“再见。” 挂了电话她才说出心中之话:“你不害他已经很好了。” 丽纷已经累得不能说话,电话再来的时候,她明知是永昌,也没有再去听。 过了两天,她见到永昌,他同她说:“他们烦得你很厉害?”语气十分歉意,却又无责怪家人之意。 丽纷抬起头看着他,“永昌,我肯定世上有比我勇敢坚强的女孩子。” 永昌一怔,立即明白她言下之意,虽在意料中,也不禁一阵心酸,他别转头,不出声。 丽纷说:“我不想挑战自己,永昌,原谅我。” “我明白。” “我想我不可能接受他们,恕我不能爱屋及乌。” “不是你的错。” 永昌握住她的手,手指越收越紧,丽纷应该觉得痛,但没有缩手,比起精神上的强大痛苦,这不算什么。 “我希望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 永昌缓缓松开她的手,他低声说:“我不认为我做得到。” 不知恁地,丽纷哭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不住抽噎。 永昌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丽纷,不必内疚,你没有义务背上十字架。” “永昌,对不起。” “我了解你的处境。” 情侣分手,原本有一千一百个原因,要过了一段日子,丽纷才明白,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是爱得不够。 她一向以为自己深爱永昌。 其实不。 因这件事证明了她的懦弱,她完全经不起考验,她不适合永昌的环境,但丽纷也弄清楚,她并不是受害人。 这个时候,大半年已经过去了。 永昌已经许久没有同她联络,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丽纷碰见他们一家。 是朱伯母先与她打招呼。 丽纷一抬头,先看到个非常英俊神气的年轻人,骤眼看有点像永昌,她立刻知道他是谁。 这时候永昌过来介绍,“我大哥永盛。” 丽纷连忙向各人招呼,注意到同桌有位打扮艳丽的女郎,是永昌的新欢?丽纷有点心酸,也替他高兴。 永昌仍然是最了解她的人,马上轻轻说:“是我未来大嫂。”停一停,又问:“好吗?”语气中一丝敌意都没有,同任何时间一样温和。 “很高兴见到你们。”丽纷说。 “我送你下去叫车子。” 永昌一直陪丽纷走下去等车。 他说:“家父下个月与我们团聚。” “那多好。”丽纷由衷替他们高兴。 永昌微笑,“再见。” 丽纷也说:“再见。” 但她觉得身体不知道哪个部份已经留了下来,永昌即使肯把它还她,她也带不走,永远不。 生母: 宋小渝十九岁生日那一天,男朋友王兴波请她吃饭。 小渝高高兴兴的出来,饱餐一顿,侍者捧上小小的蛋糕,对着一枝腊烛,小渝在心中许了个愿,吹熄了它。 王兴波问:“是个什么样的愿望?” “愿我不劳而获,夜夜笙歌,长生不老。” “我不相信。” 小渝微笑,“你明知故问。” 兴波说:“其实你也无谓执着。” 小渝说:“这话讲得太空泛了,若果是一件事一样东西,我都可以丢开手,但现在说的是我母亲。” “你母亲同你父亲都极爱你,小渝,你难道还不满足?” 小渝苦笑,“你说得对,他们对我真好,待我如亲生。” “你也没令他们失望。” “我们算是母慈子孝。” “许多人与亲生父母都不能相处得那么好。” 小渝答:“这是真的。” “而且在他们家生活久了,你越来越像宋伯母。” “嗳,我自己都发觉了。”小渝摸摸面孔。 “你还有什么遗憾?” 小渝低下了头。 “十九岁了,不要再想那些虚无飘缈的事情。” 小渝不出声,眼睛看着远方。 五岁被宋家收养的时候,她已经在孤儿院内生活了一段时间。 宋氏夫妇从来没有瞒过小渝,一直就让她知道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小渝并不想念生父,只是挂住生母。 她长得好不好看,她有多大年纪,她有什么苦衷,她近况如何? 小渝渴望见她。 许多个晚上,小渝做过类似的梦:有人推门进来,纤细身形,非常年轻,坐在床沿,同她说:“我是你母亲。” 小渝自梦中惊醒,好几次,发觉那人是她养母,小渝总会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她。 十九岁了,小渝感慨的想,一晃眼时间飞逝,毕业后若与兴波结婚,自己都很快会有孩子。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兴波把手按在小渝手上。 “她会不会前来找我?”小渝问。 “要来早就来了,院方存有宋家地址,你们一直住在本市。” “说得很是。” “我想问你一句话。”兴波说。 “请讲。” “假使见到生母,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喝一次茶,聊聊天,偿了心愿,仍然回宋家做乖女儿。” 兴波松一口气,“就这么多?” “当然,我爱我爸妈,我才不会离开他们。” “那我放心了。” 那天晚上,小渝因为略见兴奋,躺在床上很久才入睡。 她手上拿着养母送的一串珍珠项练,心中重复唯一的愿望,才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上,小渝收拾行装回宿舍,养父说:“小渝,来,与你说几句话。” 小渝坐下。 养父沉吟一下,才说:“我们知道你想念生母。” 小渝一怔,惭愧地低下头来,她太不知感恩了。 “小渝,这是人之常情,你感情一直比别的孩子丰富。” 小渝握住宋先生的手。 “我们决定派人替你寻访一下,也好偿了你的心愿。” 小渝抬起头,眼眶润湿。 “去上学吧。” “谢谢父亲。” “小渝,我们还没有谢你呢,为这个本来寂寞孤清的家带来欢笑热闹,你是天赐给我们的好孩子。” 然而,怎么样找呢,会找得到吗? 功课娱乐两忙,小渝也不是每分钟记着这件事。 星期五黄昏,她打完了壁球,气呼呼上宿舍更衣,打算淋一个浴便回家渡周末。 同房同学早已走了。 小渝用锁匙启门,进房,关上门,刚脱下外套,就听得有人叫她。 “小渝。” 小渝整个人吓得弹起来,猛地转身,发觉床畔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少妇。 她正凝视小渝,嘴角微微笑,因为神态实在友善,小渝才放下一颗心来。 她禁不住诧异疑惑好奇,“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妇像是不明白,“怎么进来?”她重复反问。 “我开门的时候,室内明明没有别人,我一进来,立刻关上门,你在什么时候进来?” “我刚刚进来。”少妇答。 “你如何进来?” “门并没有反锁。”她微笑。 “是吗,你找我?” 少妇很肯定的答:“是,我找宋小渝,你是宋小渝是不是?” “但是我不认识你。”小渝坐在她对面。 “你不认识我?” 少妇容貌秀丽,非常面熟,举止大方,但不知恁地,说话似打哑谜。 小渝很客气地问:“你倒底是哪一位?” “你真的不知道?” 小渝摇摇头。 少妇缓缓说:“我姓郁。” “郁女士,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小渝,我是你的母亲。” 小渝霍地站起来,耳畔嗡地一声,她瞪着这位郁女土,目定口呆。 这时候刚刚是黄昏,室内暮色昏昏,她又没有开灯,一时间小渝如置身迷离境界。 半晌小渝才回过神来,“你是我母亲?” 少妇点点头。 “你搞错了。”小渝说:“家父姓宋,家母姓王。” “我是你生母。” 不可能,小渝心中嚷:不可能。 “你不是在找我吗,你不是想见我?” “是,”小渝勇敢地承证,“但你怎么证明?” 郁女士笑了,“真孩子气,还要我提出证据来。” 她站起来,站到镜子前,又招手叫小渝过去。 小渝在镜中照见她们两人,心下就明白了,一式一样高度,一模一样的脸盘子,怪不得眼熟。 “母亲?” 她点点头,“我叫郁介芸。” “这些年你在何处?” 她惨澹的笑,侧着头,像想找个合理的解释,但半晌作不了声。 她看上去极之年轻,仿佛只有廿多三十岁,保养得很好,虽然眉心打结,但仍然是位美妇人。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总算不难找。”她答非所问。 “我盼望这一天已有很久。” 她不响。 “你不必解释,”小渝说:“我明白你的苦衷。” “你原谅我?” 小渝答:“现在的观点不一样了,没有什么需要原谅。” 她握紧小渝的手。 “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还有事。” “我想详细的跟你谈谈。”小渝恳求她。 “我改天再来。”她掏出手帕掩住眼睛。 小渝不敢勉强,她的情绪似十分激动,迟些怕难以控制,还是让她早些告辞的好。 “我送你出去。” 郁女士放好手帕,“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 “十九岁啦。” “当年把你放到孤儿院,你才三岁。” 小渝点点头。 “很吃了点苦吧。” “没有,我一直很好,五岁就被宋家收养,生活幸福。” “都因我没有能力。”她低下头,“害你流离浪荡。” “一切已经过去,不要再说了,我们从头开始如何。” “小渝,求你一件事。”她说得很郑重。 “请说。” “不要把我们见面的事告知宋氏伉俪。” “但是,”小渝有点为难,“我一向什么都不瞒他们。” “暂时不要,给我一个星期时间。” 小渝考虑了一会儿,“好的。” “谢谢你。” 小渝打开门,转身取外套,才要送她走,一晃眼,已经不见了她。 小渝在走廊里到处张望,不明她怎么可以移动得那么快。 半晌,小渝才踏上回家路途。 宋太太迎出来,“脸色好苍白,快过来喝碗鸡汤。” “妈妈。”小渝搂住养母肩膀。 “又要买新衣服了是不是?” “妈妈,我永远爱你。” “得了,咦,一双手为什么冰冷?” 宋先生迎出来,“小渝回来了吗,好得很,我们已经得到初步消息。” “什么消息?” “关于你生母呀。当年把你抱到孤儿院去的,是一位年轻小姐,她受人所托,把婴儿交到可靠的地方。” 小渝问:“我们是否托私家侦探查办这件事?” “当然,否则何来门路。” “有没有找到该位阿婶?”小渝想知道究竟。 “调查还在进行中,我会逐步向你报告。”宋先生笑说。 小渝有点内疚,宋氏夫妇对她这样好,她却把那样的大事瞒着他们,任何人知道了都会心淡吧。 “小渝,怔怔的想什么?”宋太太怪担心的。 “我有点累,我想先睡。” “好,你去吧。” 小渝倒在床上,心中充满疑团,不知如何开解,顿时唉声叹气起来。 宋太太前来敲门,“小渝,兴波来看你。” “呵,请进。” 兴波把一大盒糖果放她膝上,小渝连忙打开来吃。 “不舒服?” “老觉得冷。” “太累了会这样。” 小渝死守着秘密不说,不知道多辛苦。 “兴波,我这个案真是不幸中大幸,身为孤儿,却不受孤儿之苦。” 兴波苦笑,“与我刚刚相反,我父母双全,却与他们长期分离,父住纽约,母在多伦多,两人都已再婚,且有子女,使我两头不到岸,没人认头。” 小渝说:“怎么倒勾起你的伤心事来了。” “将来我们结了婚,才算有一个家。” 小渝笑问:“你打算一毕业就成家立室?不用多看看吗,不怕后悔?” “永不。”兴波把小渝的手放在脸边摩娑。 “现在不流行早婚了。”小渝取笑他。 “各人选择不同,早婚适合我。” 小渝只是笑,她心中充满喜乐,不能形容。 周未过去,返到宿舍,小渝第一件事便是与接待处交待:“如有郁女士找我,请速通报。” 上了一天课,小渝有点疲倦,往小床上一躺,同房同学问:“我们出去吃饭,要不要替你带些什么回来?” “糯米。” “西餐馆子哪来这个,替你带些布甸回来也就是了。” 小渝点点头,笑道再见,便倒下床睡。 这是她的最大坏习惯:嗜睡。 别的同学老是坐立不安,脚底痒,只想往外跑,小渝却一看见床便心欢喜,人家睡三五个小时一般精神奕奕,她呢,非九个钟头不可。 “小渝,小渝。” 小渝朦胧地睁开双眼,谁,谁在床边推她?一留神,她唤出来:“妈妈,你是如何进来的?” 谁知郁女士听到一声妈妈,忽然哭了,泪流满面。 小渝完全醒了,她用手搭着母亲肩膀,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会儿,她安慰道:“我们可以常常见面,像朋友一样,你可以来我们家坐,我们一定欢迎你。” 郁女士转过面孔,换上笑容,问小渝:“兴波是你男朋友吗?” “你知道他?” “很神气的男孩子,并且对你很好。” “他一直支持我,即使当我很蛮的时候,他也容忍,有时我没有信心,他又不住鼓励。” “是,看得出来,这是你的福气。” “我们计划结婚,”小渝告诉她:“你可以放心了吧。” 郁女士说:“我替你带了点心来。” “是什么?” “你喜欢的糯米。” 小渝又一次意外,她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孩子,心里已经隐隐觉得不妥,但嘴巴不说出来,只是怔怔看着生母,郁女士也看着她。 半晌,小渝笑了,斟出热茶,尽兴的享用点心。 郁女士点点头,“小渝,你这样豁达,我很宽慰。” “王兴波说我淘气,没有一刻正经。” “但是他又带头溺爱你。” 小渝笑,摊摊手。 “你没有把我们母女见面的事告诉他吧。” “没有,每个人心底下深处总有秘密,不一定要说出来,我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极度坦白,这样反而会伤害对方。” 郁女士吁出一口气,“你这样懂事,我就完全放心。” 小渝忍不住问:“这些年来,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看我?” “怕你震惊,怕你不接受,现在你心智成熟,我们相见比较适合。” 小渝说:“幸亏你没有对我失望。” “我呢,”郁女士问:“我有没有令你失望?” “当然没有,我心目中的母亲,一直是你这样,年轻而漂亮,又与我谈得来。” “宋太太更是个理想母亲,她代替我履行天职。” “她对我真是恩重如山。” “好好报答她,恭敬从命,侍奉在她左右。” “我懂得。” 她们母女轻轻拥抱。 最后,小渝对她说:“妈妈,保佑我们。” 郁女士微笑,“你都明白了。” 小渝点点头,“我送你。” 她陪生母走出长廊,走到宿舍门口。 郁女士说:“小渝,你请回吧,那边有车子等我。” “保重,妈妈。” “你也一样。” 她向小渝招手,往街角走去,消失在转角处。 小渝哭了。 中文系的同学在门口看见她,“喂,为谁风露立中宵?” 小渝连忙擦眼泪。 回到房内,她还是不住的哭,双眼肿得似核桃。 一向活泼的她,告了三天病假,回家休息。 王兴波得讯大吃一惊,赶来探望。 “小渝,这一阵子你气色真坏。”他端详她。 小渝没精打采,“听你口气,似个看相先生。” “你有心事不说出来,我要生气了。” “兴波,陪我玩扑卡牌。” 这时候,宋太太进来说:“小渝,爸爸有话同你说。” 小偷披上外套,与王兴波一齐走进书房。 书房里尚有一位陌生客人。 宋先生介绍道:“小渝,这位是侦探社的郭先生,他有消息给我们。” 小渝看着他。 那位侦探开口:“宋小渝当年由一位年轻女土抱进孤儿院,我们经过查访,发现该位女士已经移民他往。” 小渝静静聆听,王兴波十分紧张地握住女友的手。 “幸亏通讯网十分发达,我们在多伦多市联络到这位女士,她姓欧阳,今年约四十岁左右。” 小渝欠一欠身,“欧阳女士怎么说?” 王兴波更心急,“她是否小渝的生母?” “不,她只是她的同学。” 宋先生问:“那么,小渝的生母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相信是。” 宋太大说:“那要比我们年轻得多。” “欧阳女士说,她遵嘱把女婴送入院内,再回头已经找不到女同学了。” 宋先生问:“那么,小渝的生母,叫什么名字?” 小渝心底说:叫郁介芸。 郭先生说:“叫郁介芸。” “有名有姓,我们可以登启事刊广告。” 郭先生说下去:“因为她们是同学,所以,有合摄的照片,我们已经把它放大,请看。” 郭氏自公事包内取出一张大照片,众人忙不迭传阅。 “哎呀,”宋太太说:“长得同小渝一模一样。” 王兴波探过头去看,“简直就是小渝。” 轮到小渝,接过照片,只见相中人正是生母,与她所见的一模一样。 小渝默默地拿着照片,一声不响,豆大的泪水滴下来。 郭先生说:“我们会继续查下去。” “有线索吗?”宋先生问。 “欧阳女士记得她那个旧地址,我们可以逐家逐户探访下去。” “拜托你了。”宋先生说。 “不客气。”郭侦探站起来。 宋家送他出去。 郭氏转过身子来,看着小渝说:“有一句话,照理我不该讲,但又憋不住。” 宋先生笑说:“小郭,你但说不妨。” “宋小姐,你真正的母亲近在眼前。” 小渝连忙过去抱着宋太太。 郭侦探走了。 王兴波把小渝拉到一旁,“你看,连陌生人都这么说。” 小渝不声响。 “这次查访若果没有结果,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追究。好不好?” 小渝幽幽说:“答案很快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人海茫茫,找一个十多年前失散的人,如海底捞针。” “不会的,那小郭是著名的大侦探。” “小渝,你有点憔悴,去睡吧。” 小渝着实的休息了几天。 报上的寻人广告很快就出来,成篇成篇:寻访郁介芸女士,请与郭氏侦探社联络。 病假过后,小渝回到学校,但是,郁女士没有再度前来探访她。 小渝本来只在周末回家,这一阵子,有空便返家与宋氏夫妇聊天。 她再三向两老道谢。“爸妈,我真感激你们支持我。” 宋太太讶异道:“再谢下去都快成外人了,怎么搞的,小渝,突然之间客气起来,速速住口,否则太没意思了。” 宋先生也说:“还是以前那需索无穷的宋小渝好,买了糖要饼,置了鞋要袜。” 小渝骇笑,“嘎,我是这样的吗,太可怕了。” “可爱才真,过来,坐爸爸身边。” 小渝坐过去。 “找到生母,即使你要同她去住,我们也不会反对。” 小渝摇摇头,“爸爸,其实一个人只可以有一对父母,我的父母就是你俩,我只不过想知道生母是谁,现在查明了,安下心来,从此并无旁骛。” 宋太太说:“找到她,两家也可以来往。” 电话铃响,宋先生过去接听,半晌他回来,“小郭说他即刻就来。” 小渝心中有数,低下了头。 “可是找到了?”宋太太急问。 宋先生点点头。 “就住在本市?” “他说当面讲清楚一点。” 宋太太看小渝一眼,心中奇怪,她为什么表现得如此镇静?照说,骤然听见这样的消息,应该跳起来。 小郭十五分钟后就到了,脱下风衣,坐好,呷一口热茶。 宋太太催他:“小郭,别卖关子,说呀。” “我追查了三户人家,都说郁女士已经搬走。” “最后呢?” “最后查到中英医院。”小郭叹一口气。 小渝一震,一脱手,摔破了茶杯。 宋先生惊问:“结果如何?” 小郭抬起头,看着窗外,“郁女士没有出院,终年廿八岁,她患血癌。” 小渝混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双手紧紧握着。 “宋小姐,你的生母早已故世,请你节哀顺变,这是我找到的死亡证明书副本。” 宋太大过去安抚小渝,她恻然地说:“小渝,不要太难过。” 小渝却低低的说:“我心里有点数目,不然,为什么她迟迟不现身来找我?” 宋先生太息:“是个苦命的女子。” 小郭说:“一点都不错,生下女婴之后,她找到工作,早出晚归,租一间房间,没有养育孩子能力,情况刚有一点好转,却发现身患重症。” 宋太太眼眶红了。 小郭说下去:“她知道小渝被宋家收养,原本待病好要来探望,她同邻居说,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小渝再也忍不住,身体簌簌震动。 她来过。 她知道女儿渴望见她一面,她来过,她让小渝见到她,且与小渝谈话。 小郭叹一口气,“对不起,满以为会有比较愉快的结局。” 宋先生说:“太客气了,只要有答案,小渝便可以安心,我们爱小渝,只希望她快乐。” 小郭说,“她会快乐的,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她当然快乐。” 他告辞,静静的离开。 宋先生问小渝:“请兴波来一趟好不好?” 小渝摇摇头,“夜了,明天还要上学,别打搅他。” 回到睡房,小渝闭上眼睛,在心底说,母亲,但愿你再来入梦。 茉莉花般香氛: 伍光宇由地产公司经纪带着去看房子。 老式公寓房子只得四层楼高,没有电梯,粉刷得十分雅致,光宇一看就喜欢。 他被老朋友嘲笑生错年代,如果他在五十年代出生,再适合没有,廿多岁的他患怀旧症,老是希望回到他母亲那一代去做人。 经纪是位年轻小姐,善解人意,静静地让客人细心参观。 房子并不大,只有两间房间,光宇想用其中一间来做书房,一推开门,他就喜欢,原来落地长窗连着走马露台,一室柔和的光线。 他转过头来,“周小姐,我决定买下来。” 周小姐笑了,“好极了。” 就在这个时候,光宇鼻端闻到细细碎的一股香味。 他抬起头。 房子经过粉刷、清洁、消毒,不应有任何味道留下来。 这可能是周小姐用的香水。 那味道异常地令人喜欢,清新,很快地消失在空气中,引人遐思。 两个星期后,伍光宇迁入新居。 再过两个星期,经人介绍,他到小郭侦探社去见郭大侦探。 他向小郭叙途搬进新居的过程,然后加一句:“你或许不会相信以后发生的事情。” 小郭非常好奇,“请告诉我。” “那间房子的香气,一直不绝。” 小郭欠欠身,“房里自动散出香气。” “是。” “恐怕是邻居点檀香吧。” “不,那是一种很高贵飘逸的香气,有点似茉莉花香,若隐若现,非常动人。” 琦琦在一旁看到伍光宇那样投入向往的表情,吃一惊,忽然之间混身汗毛直竖。 “我想请你们到舍下看看。” 小郭说:“好,琦琦用得着你呢,你是辨别香水能手。” 他们一行三人出发到伍府去。 琦琦一进门,就叹为观止,房子布置得似五十年代一模一样,沙发都有脚,茶几作流线型,窗帘印有明花,她笑了。 小郭用力吸鼻子。 他什么都没有闻到。 每一个角落都巡遍了,他甚至坐下来,静下心,一言不发,凝视空气,每隔五分钟,就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仍然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站在露台上看街景,她一向佩服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她自己就马虎得多,什么都不计较,因出生在困难的环境,有日也常思无日难,不敢尽情花费使用,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普通货色,白毛巾选用印有着祝君早安那种,便宜而实惠。 她才不会挖空心思把屋子布置成某一个年代的样子。 自露台走进书房,她甫轻轻掩上玻璃门,就闻到一阵香味。 “一点不错,这是茉莉花的清香,一闪而过,就似一个女郎轻轻走过,无意中留下体香。”小郭,“琦琦低呼:“你闻到没有?” 小郭连忙聚精会神用力吸几下,发出索索声,引得琦琦笑了起来。 “没有,”小郭失望,“什么都没有,你闻到什么?” “茉莉花香,香水中的午夜飞行就是这个味道。” “我没有闻到。” “小郭,不用懊恼,真正只有一点点,不是认真留意,不会察觉。” “没想到我的嗅觉如此迟钝。” 伍光宇走过来,“这证明不是幻觉。” 小郭说:“也许,这是你女朋友留下的香水味?” “我没有女友。”伍光宇笑。 “地产公司的周小姐呢,你没有约会她?” 伍光宇腼腆地说:“我们只在外面喝过两次咖啡。” “她用什么香水?也许你沾在身上不自觉。” 琦琦忽然大胆的说:“小郭,交给我调查吧。” 琦琦到地产公司去找周至美小姐,琦琦一见她就知道她与香气无关。 周至美打扮得整洁时髦,身上散发着一股药皂香,她笑脸迎人地过来招呼琦琦。 琦琦说:“我想找一层五十年代建成的老房子。” 周至美笑道:“可见真正流行复古,供不应求呢。” “请尽量帮忙。” “老房子其实不好,重新装修,费用高昂,我介绍你看较新的公寓如何?” 琦琦笑:“我喜欢老房子。” 周至美耸耸肩,“顾客永远是对的。” 她开着车子,陪琦琦去看房子。 琦琦故意挑剔,把理想的,绝对可以立刻成交的公寓说成伍光宇的家那样。 终于周至美说:“有一间那样的公寓,上两个月经我手卖出去。” “住客满意吗?”琦琦明知故问。 “他很高兴,但,他说屋里有味道。” “前任住客养过狗是吗?” “不,不是臭味,是香味,这是老房子的缺点。” 琦琦说:“管他呢。” “照说买卖已经做成,其余不必理会,但是我有好奇心,替他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查,得到一个意外的结果。” 琦琦心一动:“有把结果告诉他吗?” 周至美看着琦琦,“请问你是谁,你可认识伍光宇?” 琦琦立刻表示诚意,表露身份。 周至美有些不悦,终于,她慢慢克服这个意外,跟琦琦说:“我已经向光宇拿了门匙,我们一起上他家去,我把调查所得告诉你。” 两个女孩子便出发到伍宅去。 周至美掏出锁匙开门进内。 两人不约而同闻到香气,这次较为浓郁。 琦琦问周至美:“你有没有把香味认出来?” “有,”周至美答:“这是五十年代十分流行的午夜飞行。” 琦琦点点头,完全同意。 两人坐下来,琦琦未等周至美开口。 “这间公寓只卖过两手,伍光宇是第二任业主。” “第一个是谁?他恐怕有五十上下年纪了吧。” “恐怕有了,健康不太好。” 琦琦不敢再问。 周至美推开书房的门,说下去:“他买了房子,预备结婚,一日提早下班回来,发现未婚妻同他的弟弟拥抱在一起,喏,当日,他就站在这里,他最爱的两个人,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 琦琦震惊,“也许有误会!” “没有,他们同他说,要离开他,他调头就走,一直没有回来过。” 琦琦睁大眼睛,“那么,未婚妻同他弟弟呢?” 周至美不响。 “说呀,请说。”琦琦恳求她说下去。 周至美答:“他们并没有结合。” 琦琦说:“后来呢,一定有后来。” “后来他抛弃她,她一时睹气服了过量的药物。” 琦琦混身汗毛又竖起来,瞪着周至美。 周至美低低的说:“医生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语气中无限唏嘘。 两女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琦琦说:“她用的香水,就是午夜飞行。” 周至美点点头。 琦琦呜哇一声,忍不住跳起来,周至美笑了。 琦琦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 “别多心,”周至美同她说:“也许她在此地倒翻过香水,沁入木地板中,历久不散。” 琦琦问:“你怎么知道这故事?” “是前任业主亲口告诉我的。” “她对她尚唸唸不忘?”琦琦好不意外。 “你知道从前的人,他们的对感情的看法,与新一代有很大的出入,他们真是很浪漫的。” “那人有没有结婚?” “没有,他受到很大的创伤,房子一直空着,最近办妥移民,才交我们出售。” “啊,原来这便是香气来源。” “所以,我老劝人不要买老房子,太多过去的音影在里边。” “你打算几时把故事告诉伍光宇?” “我?我不打算做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周至美笑笑,“你代我做这个丑人吧,拜托拜托。” 真是个聪明绝顶的现代女姓。 “那么,”琦琦说,“请你把第一任业主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那是我们公司的业务秘密,况且,人家已经飞往三藩市长住,”她不肯说:“你问伍光宇好了。” 琦琦也不去勉强她。 她自己有办法。 第二天,她又回到伍宅来,坐在书房的长沙发里,一抬头,就看到大门,真的,一进门便看得一清二楚,未婚妻同弟弟这样明目张胆,恐怕是故意叫哥哥的知道这段私情,他们急于要摆脱她。 多么自私多么残忍。 爱情会令人这样盲目,那倒不如不爱的好。 鼻端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琦琦在心里问:不知名的女士,你在这里徘徊吗,你对过往是否有太多的遗憾? 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答,琦琦回转侦探社。 小郭依然坚持说:“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忍不住说他一句:“你真是个幸运的人。” “疑神疑鬼。” 过两天,琦琦约见伍光宇。 她问她:“你有没有做怪梦,有没有听见屋内有不正常的响声,有没有其他的事发生?多细微都不妨,希望你告诉我。” 伍光宇很肯定的说:“没有,一切如常。” “与周小姐还有见面吗?” 伍光宇答:“我们只不过是业务关系。” 琦琦点点头,他俩并不适合,她太清醒,他太感性。 轮到伍光宇问:“阵阵香味,倒底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我还在研究。” “夜阑人静,香气更加浓郁,有时我为此留恋书房,不忍离去。” 琦琦心一动,“睡房内有没有香味?” “没有,”他摇摇头,“我真怕自己将来会为这只茉莉花香水而爱上用它的那位小姐。” 琦琦笑,“这将会是一桩美事。” 过二日,小郭问:“有答案吗?” 琦琦不敢回答,她一丝线索都没有。 小郭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好几个星期了。” “你比我更糟,”琦琦忍不住回嘴,“你连香味都闻不到。” “但我找到前任业主。”小郭扬起一条眼眉。 “太好了,”琦琦大喜,“谁,在哪里,他可愿接见我们?”兴奋之极。 “你去见他吧,但我不认为他可以告诉你香气来源,这件事恐怕连他也不晓得。” 琦琦一手取过号码就去与当事人联络。 小郭见她这么热心,暗暗好笑。 虽似盲头苍蝇,毕竟情有可原。 既是室内的香味,应在室内寻找,但琦琦却对香味背后的故事更感兴趣……也罢,随她去吧。 凭她的细心,也许会得到意外的结论。 琦琦终于约好周占柱先生见面。 他比她想像中年轻、英俊、爽朗。 周先生不像个失意者,他天生有种体贴女性的倾向,令琦琦感觉非常舒服。 一见他琦琦便说:“听讲你已经移民。” 他很坦白地说:“不舍得这个城市,故意拖慢来办手续。” 琦琦说:“像你们有底子的人,到哪一个国家都受欢迎。”到这种关头,还有人说钱不重要,简直昧死良心。 周先生笑笑,虽然鬓脚已白,丝毫无损他的风度仪容。 琦琦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朋友买下你以前的住宅。” “你指玫瑰径那一所公寓?” “正是。” “我很久没有回去过,算一算,足足四分一世纪。” “听说那地方令你伤心?” 周先生讶然,“你听说了不少呀。” “对不起,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琦琦有些尴尬。 周先生沉默一会儿,“事隔多年,宛如别人的故事,别人的往事。” 琦琦很明白那种凄茫的感觉。 她静静等他开口说故事。 “外人把故事歪曲了,不错,我的未婚妻的确与我弟弟相爱,但那一日,我不是意外撞到他俩,而是他们主动约我摊牌。” 琦琦觉得至今他还偏帮着背叛他的两个人,如此器量,真正难得。 “我退出之后,他们一直住在那幢公寓内。” “那是你的房子呀。”琦琦代他不服。 “谁的房子不一样呢,失去她等于失去一切,我不会计较。” “他们占尽你的便宜。” 周占柱笑笑,“我是甘心的。”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那位女士不知她损失了什么。 “后来,听说他抛弃她。”琦琦觉得有点痛快。 周占柱摇头,“不是这样的,不久她罹病,她主动遗走他,我知道得最清楚,我去看过她。” 语气无限唏嘘。 这与周至美的版本有相当大的出入。 “对,我们讲好有交换条件,”周占柱说:“现在轮到你把神秘事情告诉我。” 琦琦看着她,“你护着她,没把真相说出来。” 周占柱牵牵嘴角,“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真相。” 琦琦问:“后来她病逝,她没有自杀?” 周占柱点点头。 “来,轮到我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她把周占柱带回老家去。 一进门,他便愣住,“谁,谁把屋子布置成这样?” 琦琦笑,“一个不可救药的怀旧主义者。” 他坐在沙发上,“这简直似一个梦。” 琦琦去推开书房门。 周占柱忽然凝神,琦琦看见他这样的反应,知道他也闻到香味。 他转头看向琦琦,琦琦向他点点头,表示就是这件事。 “她在哪里?” 琦琦不知如何回答。 “这样说来,她一直住在这里?” “现任屋主也请我们替他寻找答案。” 周占柱深深叹息。 “周先生,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吧,你已经尽心尽力。” 周氏有点感激这个懂事的女孩子。 “早知如此,我不该把公寓出售。” “对了,周先生,周至美小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的侄女儿,这所屋子,便是托她出售的。” “她不是你那个弟弟的女儿吧。” “不,那个弟弟,他同我一样,都没有再结婚。” 琦琦吁一口气,“那位女士,她长得很美?” “美固然是美,但世上美女极多,不不,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她的温柔。” 周占柱在室内徘徊良久,终于偕琦琦离开现场,这次一走,是真正不会回来了。 来接他的是,正是周至美。 周至美向琦琦说:“没想到我大伯愿意见你。” 琦琦衷心的答:“谢谢你们两位。” 谜团还没能解开。 小郭向琦琦说:“案子拖了一个月了。” 琦琦气馁,“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会推了此案,因为我根本闻不到任何香味,那纯是你们的心理作用。” 琦琦没好气。 “还有,你搜查过屋子每一个角落没有?” “搜什么?”琦琦瞪着她。 “证据呀,一股香味不会平白留在公寓内二十五年不散,总有个来源,是不是?” 一言提醒了琦琦。 “我陪你走一趟吧。” 周未,伍光宇不在家,看情形,他大概已找到女朋友,屋子布置得这样漂亮,人只不过深夜回来睡一觉,多么浪费。 “香味在什么地方最浓郁?” “书房。” 小郭一进书房便逐格地板检查,然后轮到窗帘背后,衣柜角落,书架顶端,他一寸一寸细心察看,花了好些时候。 忽然问:“这只橱里放些什么?”他敲敲一只花梨角橱。 “不知道,它一直锁着。” “是伍光宇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但伍光宇交给我的一大把锁匙中可能有一条可以开启。” “过来试一试。” 琦琦挑出枚小小铜匙,一打就开。 里面什么都没有。 但茉莉花香忽然扑鼻而来。 琦琦兴奋地说:“在这里了。” 小郭失望的说:“我仍然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拉开一格抽屉,捧出一只水晶香水瓶,瓶子大而圆,玲珑剔透,在光线下晶莹可爱,香水已经蒸发干沽,只剩下深棕色迹子,不过仍然芬芳扑鼻。 午夜飞行。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那位女士何尝有回来。 白叫怀念她的人哀伤欲绝。 白钩起一段伤神的往事。 琦琦低下头,“此案已破。” 小郭接过香水瓶嗅一嗅,“原来是这只瓶子作崇,它一直静静地孤寂地散香味。” “谁把它放在那里?” “当然是女主人。” “二十五年来它一直躺在柜内?” “恐怕是。” “原来如此。” “把这件事告诉伍光宇吧,我们可以下班了。” 琦琦点点头,推上橱门,把水晶瓶子放在书桌上。 第二天一早,琦琦告诉伍光宇,屋内那股茉莉花香的来源。在现今这个繁忙的商业社会中,任何事情都依着一定的轨迹发展,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解释的。 伍光宇仿佛不大关心,“书房里的角橱?对,它属于前任住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下班我上来把余款付给你们。” 琦琦几乎不好意思收他的费用。 伍光宇过了一天才来。 他身边跟着个女孩子,琦琦看见她简直觉得眼前一亮,她雪白的鹅蛋脸简直似发出莹光来,双眼明亮温柔似两泓水,难怪伍光宇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怕她逃走。 琦琦还没开口,伍光宇已抢先介绍:“我女朋友朱明明。”双目不愿离开她的倩影。 琦琦本想招呼她,忽然鼻端接触一股熟悉香味,她非常震惊,凝视朱小姐。 伍光宇取出支票付给小郭,一边说:“你们找出的香水瓶子,现在属于我,明明看见,不知多喜欢,拿了去用,她说这种古董款式已不多见,是不是,明明?” 这时小郭叫他:“伍先生,请到这里拿收条。” 伍光宇走到那里去。 琦琦乘机问:“朱小姐,你用的是什么香水?” “香水?”那女孩子轻快地反问。 “是呀,茉莉花香味,很适合你。” 她微笑答:“我从来不用香水。” 琦琦吃惊,“可是我闻到一股香味。” 朱明明耸耸肩,“我却什么都没有闻到。” 琦琦不出声。 朱明明走到那里,香气传到那里,琦琦不敢再说什么,一定是她多心,处理这件事的时间久了,她不能忘记那股香味。 她看见小郭暗示她过去说话。 “琦琦,”他低声问:“你的脸色苍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琦琦否认。 “对了,你有没有闻到朱小姐身上的香水味?幽香动人,难怪女用香水。” 琦琦合不上嘴,“你终于闻到了。” “就是这个香味?”小郭问。 琦琦点点头,脸上露出惊怖的神色来。 “你肯定?”小郭再问。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香气。” 那边伍光宇扬声,“我们要走了,改天喝茶。” 小郭连忙追上去送客,“这么急,约了人吗!” 伍光宇答:“去接我弟弟光宙飞机,他自澳洲毕业返来。” 琦琦一听,好似当头给人淋下一盘冰水。 她怔怔地怜悯地看着这一对年轻人,不祥的预兆充满她的心胸,她想开口劝阻他们,却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琦琦急得要落下泪来。 只听朱明明说:“光宇说他弟弟英俊潇洒,真要看过才信。” 小郭笑,“那你们赶快去吧。” 伍光宇已经拖着朱明明走了。 琦琦犹自发呆,忽然觉得香盈满室。 小郭转过头来,看见琦琦欲哭无泪的样子。 他缓缓劝道:“也许事情同你想像会有出入。” 琦琦不语。 “假如已经注定要这样发生,你我又有什么力量扭转命运?” “那股香味……” “是,”小郭点点头,“真神秘,它是命运的气息……” 诱人的黑色跑车: 小为最喜欢黑色、名贵、看上去有点妖异的跑车,两个座位,要蹲着上车那种,引擎轻轻一吼,悄悄滑出,如一只山豹那样,野性难驯,充满着孤独骄傲的气质,最使小为心折。 她是个喜爱幻想的女孩子,打中学开始就是这样,没有人了解她,比她男朋友王学保更多。 不明白小为的人,会误会她有点虚荣,甚至牢骚特多,但王学保知道,田小为只不过是敏感而已,她对生活中不平现象,有点感慨。 她一次说:“你看,才毕业,李开明的父母就把他送到温哥华,一座八十万加币的洋房与一部平治跑车在等着他,他干了些什么好事,上帝要这样报答他?那小子挺讨厌,虽无过犯,面目可憎,我比他可爱得多,我就没有那样的运气。” 王学保听了笑笑,回答她:“你有我,他没有。” 小为马上感动,“真的,你说得对,我有你。” 她与学保都生在家境普通的家庭里,父母当然爱他们,但格于环境,很难有具体的表示。譬如说,他俩年年考第一,却从未获赠奖品奖金,又,同学们在初中开始就频频往外埠旅行,他俩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难怪有时小为会不服气。 学保一直用那个老办法鼓励她,拉拉她的辫子,说道:“不过你有全世界最漂亮的眼睛。” 小为扬起一条眉毛,“全世界?” 学保由衷地肯定地回答:“绝对是全世界。” 中学毕业后,小为把辫子剪掉,打扮日趋成熟,但是酷爱跑车的习惯却一点没有改变。 她与学保同时考进理工学院,第一天上学,约好在大门口等,学保一转眼就不见了她。 与学保在一起的同学就这样取笑他:“当心呵,这女孩不可靠。” 学保笑笑,不与人分辩。 他在对面马路找到小为。 马路边停着部漆黑乌亮的跑车,小为正迷恋地看着它。 学保走到她身边说:“你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小为笑着抬起头来,故意眯起双眼,痴情地斜斜看向学保。 学保满意地说:“这还差不多。” 小为挽着他的手臂,“这样的车子,许是我俩一生节蓄。” 学保说:“车子款式会变,我与你的感情不变。” “奇怪,”小为笑:“你从来不骂我虚荣。” “虚荣是人的天性,我也虚荣:坚持考第一、校服熨得笔挺……女孩子没有不虚荣的,谁不爱华厦大车,然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你这样纵容我,将来要吃苦。” 学保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才问:“是吗,你会叫我吃苦?” 小为没听到,她心中嘀咕,这是谁的黑色跑车呢,羡煞旁人。、 他们俩读书用功,课余忙着替小孩补习,暑假不忘找临时工。 小为要求学保同她到欧洲去一趟,学保说:“你去,我的手头比较紧。” 他答应母亲装冷气机。 “我一个人去没有意思。” “你要等我恐怕要到明年方可出发。” “明年我都老了。” 学保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年的风景不一样。” “所以你要今年先去。” “那好,”小为没精打采,“我同王菁张华她们商量一下看几时出发。” 小为在七月赴欧,她没有等学保。 张华问:“学保会不会生气?” 小为摇摇头,“我们一早约好,任何一方不作无谓牺牲,不然日子久了,越来越苦涩,有碍养生,我同他能力有限,与其拉拉扯扯,不如潇洒一点,各管各庄敬自强。” 张华没有在这话里找到任何破绽,但总觉不知什么地方有点不对。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 三个星期后小为游览完欧洲七个国家后返来,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手中一大叠彩色照片,她兴奋地同学保说:“每到一个城市,我都留意街道上有无诱人的黑色跑车,你来看我的收获。” 学保问:“三个星期不见,你可有想念我?” 小为笑:“别婆妈好不好,”她把照片摊开来,“这是罗马康道蒂大街上的林宾基尼君达跑车,这呢,是巴黎香舍丽榭大路上的法拉利铁斯达路莎,还有,这辆车准能叫你的呼吸停顿一分钟,这是匹克的利圆环,车子是爱斯达马田。” 一口气说完了,小为伸长双腿,舒一口气。 学保看着她微笑,“这么说来,你玩得很开心。” “真高兴真享受,可惜你不在,我不习惯有一段日子完全没有你,对,你的暑假好不好?” “还算不错。” “愿闻其详。” “我在电脑公司做暑假工,家里安装了冷气,尚有余款替母亲换一架洗衣机。” “你也得为自己打算。” “我会的。” 话题渐趋严肃,小为说:“别忘记你父亲才是一家之主,其实你不必喧宾夺主,将来你也要组织家庭。” “家父的经济能力好像是略差一点。”学保搔着头皮。 “任何人都不应该希冀得到个人能力以外的物质享受。” 学保可以听出小为语气中的不满,他小心翼翼转变话题,“旅途中尚有什么趣事?” 小为答:“有,每次都想与你分享,每次你都不在。” 毕业后找到第一份工作,小为就自家中搬出来。 同学王菁帮她处理行李,同她说:“伯母好似不大高兴。” 小为说:“她站在自私立场,是应当不高兴。” “此话何解?” “母亲认为我应当把第一个十年奉献出来,帮她改善目前环境,义助我妹妹升学,我认为那不是我的责任,我的将来更加重要,我要打好基础,为自己着想。” 王菁刚想说什么,已被小为阻住。 “不用讲了,”小为笑,“你的处境与我大大不同,你家在三藩市有房子,你妈爱你爱得要死,恭喜你二十一岁便可随时荣升寓公。” 王菁露出腆之色,不好意思再发表意见。 小小豆腐干似公寓是小为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学保称赞她能干。 小为告诉学保:“今天才发觉,我的老板就开一辆我一向憧憬的黑色跑车。” 学保笑笑,“你那爱车的脾气一直没有改。” “我也爱你呀,也一直没有改,我们几时结婚呢。” 学保有点内疚,“恐怕还得等一会儿。” 小为笑笑不答,那会是一段长日子,王家刚在学保资助下搬了新居,现在弟妹们都有自己的房间,他完全取代父亲的位置,似乎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幸亏时代女性并不急于过早成家立室。 张华问:“你不怪王学保使拖字诀?” “怪来怪去有什么意思,他有他的自由,我若不满,也有离开他的自由。” “能够这样文明当然好,可是又不大像爱情了。”张华笑。 小为取笑老同学,“有几个人能像你同郭京平那样,互相奉献,传为佳话。” 上班遇着滂沱大雨至没有意思,小为站在路边等计程车已超过二十分钟。 出来做事已经有三年,升过一次级,老板对她非常满意,好似还有机会再上去,小为的生活大致上还称心,少年时的梦想大部分已经丢下,但她仍然乐观起劲,孜孜不倦的工作以及享乐,小为觉得她属于光明面。 一辆黑色的矮身跑车缓缓滑停,计程车站上焦急的人都往它看去。 人龙里一个标致的少女箭步上前,车门打开,她轻盈地跳上车,脱离苦海。 大家怔怔的看着车子远去。 当天下午,小为把这件事告诉王学保。 学保这次沉默。 小为笑,“你怎么不鼓励我,说呀,说我才华盖世,花容月貌与毋需跑车点缀。” 学保轻轻的说:“小为,我们都长大了。” “真的,你说得对,也许我这个幼稚脾气要改一改。”小为赔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为一向尊重他,从来不与他争吵,她静静等他说下去。 学保忽尔问:“你会不会拿我去换一辆黑色的跑车?” “你?” “是,我。” “千金不换。”轮到小为给他信心。 学保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小为却怀疑了,今年不换,明年呢,明年不换,后年呢,大后年,大大后年,又怎么说。 她已经不再是十六七岁,渐渐也觉得累,星期天,有时情愿赖在床上也不去找节目。 学保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毫无疑问,没有人会了解她更多,她目前尚珍惜这一份感情。 过两日,张华生日,她去参加晚会,一到张府,便看见门外停着辆黑色跑车,簇新,骠劲十足,噫,小为想,这是谁? 小洋房的门打开,张华亲自应门。 小为向黑车呶呶嘴。 张华笑,“不是我的客人,我这里今天全女班。” “没有男生?”小为故作失望状,“早知不来。” 张华说:“学保对你那么好,介绍谁给你都不管用。” 小为不语。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张华拍拍她肩膀。 “你说得对。”小为握紧好友的手。 二十多个女生,谈笑风生,无拘无束,直玩了一夜。 小为掀开窗帘,暗暗注视路旁那辆车,她喝多了一点果子酒,心情轻松。 只听得座上有人说:“……学保与小为才是打风都打不甩的一对。” 她笑,也许是,但从来没有起过风,不知是否福气。 张华过来问:“渴睡?要不要到书房里靠一靠。” 小为点点头。 躺在沙发上一会儿,小为忽然听到窗上有嘀答声,比下雨稍微大声一些,她睁大眼睛,走到窗前,看到有人伸手轻轻敲窗。 黑暗中一时看不到那是谁,小为并不害怕,她伸手推开窗。 有人轻轻说:“小为,跳出来,我同你去兜风。” 小为问:“那辆黑车属你所有?” 那人说:“是。” 小为好想看清楚他的样子,他却一直没有走到亮处来。 “来,快点。”他催她。 小为身不由己的跳出窗外,他一把拉住她,奔向车边,打开门,让小为坐上去,他自己上了驾驶位,车子风驰电掣地向前疾驶。 小为享受着速度,心旷神怡,顺口问:“我们到哪里去?” “你想去哪里?” “永不永不地,没有工作,没有压力,没有斗争,天天就是玩玩玩,你知道如何去那种地方吗?” “但是,王学保呢,我们等不等他呢。” 小为一怔,冲口而出,“我们一早已经说好,双方都不作无谓牺牲。” “真的,”那人轻笑,“这是你们的契约?” “你可以相信我,他从来没有为我牺牲过。” 那人不出声,把车子驶得更疾更顺。 小为迷迷茫茫看着公路上一点点星光似路标,一边问自己,你怎么可以跟一个陌生人私奔,他是谁,他干什么,一概不知,太放肆了,太大胆妄为。 小为忽然发觉,她要逃避的,不是学保,而是沉闷的现实生活,她所向往的,亦不是黑色跑车,而是它代表的自由不羁。 小为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个时候,她发觉车子渐渐慢下来,终于停止。 “小为,”那人跟她说:“你真的打算舍我而去?” 小为吓一跳,“你是谁?” “小为,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小为惊问:“你倒底是谁?” “你看仔细我,”他探身到亮光处,“小为,你看清楚我。” 小为凝视之下,此惊非同小可,她看到的竟是王学保哀伤的面孔。 “学保,是你,”小为无地自容,“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学保说:“小为,我已看通看透你的真面目,我要离你而去。” 小为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但心中相当难受,“学保,我有话说。” “不用了,”他摇摇头,“别忘记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他转过头,打开车门离去。 “学保,学保,”小为拚命叫他,“你听我说。” 有人推她,“醒醒,醒醒,”接着是笑声,“学保这就来接你了。” 小为蓦然惊醒,一睁开眼,见到张华正笑着俯视她,她怔怔地张望四周,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张府书房的沙发上,根本没有踏出半步,适才一切,不过是个逼真的梦。 小为撑起身子。 张华说:“你看看谁来了。” 王学保站在她身后。 张华说:“做梦也叫着他的名字……”一边识趣地退出去,她没想到小为与他的感情这样深。 小为问学保:“你怎么找来了。” “张华把我叫来,她说你累得不得了,最好有人照顾。” “她就是这点周到。” “你梦见我?”学保问。 小为点点头。 “在梦境中,我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小为毫不迟疑地答:“奸角。” 学保不出声。 “来,”小为说:“送我回家,”她伸个懒腰,“真的无限度让我睡下去,我可以睡到二零零七年,反正睡来也无事叫做。” 走到窗前,小为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窥看,那辆黑色的车子仍在。 学保完全懂得她的心事,在一边附和说:“好车。” 小为笑笑。 他们俩走到门口,学保的小小二手日本车就停在门口,小为坐上去,只觉得放心,刚在想,就是它吧,忽然听到背后引擎咆吼,她不由自主地转身过去看个究竟,只见黑色跑车如一支箭般擦过,刹那间去得无影无踪。 月黑风高,她没有看到司机是何等样人。 在现实生活中,她永远错过最热闹一部分,小为失望地低下头,到这个时候,她发觉她不会起哄、钻营、结党,幸亏社会富庶开明,实力派才有生存的机会,她黯然吁出一口气。 小车子蹒跚地开动,小为拍拍表板,无奈地笑了。 学保一直维持沉默,他知道小为刚才那个梦并不是好梦。 到了她家门,学保说:“下个月开始,大弟接手顾家,我可以松口气。”他的语气十分宽慰。 小为诧异,“呵,他毕业了。”三年这么快就过去。 “是,拿到一级荣誉,要开庆祝会,诚意邀请你。” 小为很替他们高兴,“你们的计划很见用,一个接一个班。” “是,大弟已经找到政府里的工作,现在由他负责妹妹的学费,再过三年,她又可以出身,多读几年书,机会比较好,省走许多冤枉路。” 小为顺口问:“你有什么打算?”问出口才觉得不妥,仿佛暗示他与她的可能性,坏是坏在她不预备结婚。 学保不愧是最了解她的人,只笑笑答:“经济情况上我比你落后三年,还待急起剧追。” “太客气,我也只不过比你略多几件衣服而已。” “我可能永远开不起名贵跑车。”学保唏嘘。 “别提那部车子了,出来做过几年事,现在我的要求也不止那么简单,我的梦想是到温哥华去买一个山头,辟为田小为皇后公园,门口挂一个牌子标明“洋人与狗,不得入内。” 学保一怔,笑得眼泪都几乎掉下来。 小为温柔地说:“哀家实在累了,哀家想早些休息。” 学保答:“遵命,我立刻送陛下上楼。” 在门口,小为问他:“永远是朋友?” “永远。”学保答。 自那次开始,他们就渐渐疏远。 王菁这样同她说:“在这个进步繁华的社会中,赚钱最容易,但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伴侣,可真得讲运道。” 小为知道老朋友替学保不值,她取起一支笔,写一行字在透明胶纸上,贴在额角,王菁一看,见是“虚荣的女人”五字,顿时气结。 她把胶纸一手撕下,“你是越来越会搞笑了。” 小为耸耸肩,“笑都不行。” “有第三者吗?” 小为摇摇头,“我这才发觉我不是使许多男人握着一束花上来恳求约会的女人。”她停一停,“对,你今日找我,就为着教训我?” “不,我有一个远亲移民,交待我做一件事,我马上想到你。” “呵,”小为的精神一振,“是什么事?” “他有一部车子低价出让,我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叫人驶到门口,你下去看看,包你满意。” 小为一听,立刻抓了外套跑下楼,停在门口路旁的,果然是辆黑色低身跑车,车头附有著名的野马标志,她转头问:“就是这一辆?” 王菁点点头,“才走过三千多哩,这是人家第三辆车,不大用,你看怎么样。” “不用看,我买不起。”她摇摇头,“你开回去吧。” 王菁说一个数字,“你可以负担,车主特别人情。 小为笑笑,“你弄错了,我戴不上那么大的帽子。” 王菁奇道:“可是你一直希望有部这样的跑车。”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小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试想想,我能把车停在什么地方,是否应该为它搬一个比较高贵的家,应否结识另外一帮爱车的朋友,还有,我的社会地位会否因此提高,智力是否会得相应增加?” 王菁笑道:“去你的,要买就买,不买拉倒,何用假装悟出人生真理来,好不做作。” 小为也笑,“真的,我现在已用不着它。” “多可惜我不会开车,”王菁说:“耽会儿我问张华要不要。” “她怀孕了你不知道?再新潮的妈妈也钻不进这部车子里。” 王菁怔怔地站路边,小为把手插进她臂弯里,笑道:“春天永远来得太迟。” 远处走来一个少女,扬声问:“表姨,看完车子我就把它开走。” 王菁答:“驶回车房去吧。” 那少女身手熟练,踌躇志满地上车,只用一只手控制驾驶轮盘,一踩油,车子灵活地转个弯,呼一声飞出去,车窗一角有她的红底白点丝巾飞扬。 “哗,”小为艳羡地说:“看,看,车子就卖给她吧。” “她才十九岁,负担不起。” 小为说:“我更加负担不起,有余款想换个比较大的房子,希望有间书房,周末捧着功课回家可以正正经经完成……” 轮到王菁转头问:“我们几时变得这样经济实惠?不可思议,当年,我老认为肯送花的男友便是好男人,有没有诚意不要紧,但非得请我烛光晚餐。” 都得妥协吧。 非得学会在尽可能范围内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幸福吧。 “下星期让我们去看张华。” 小为非常心安理得,照常办事。 第二天老板宣布她升职,收到好消息之后,她沉着的算一算,便把妹妹约出来,问她还想不想念管理科硕士,妹妹一听,喜出望外,小为把升级加薪的事告诉她,刚好能够津贴一半费用,妹妹忙不迭说:“我自己也有点积蓄。” 财去后心就安乐,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三人之中,变得最厉害的是张华,胖了十多公斤,静坐家中养胎,甫见面就不停诉说有关新生儿的一切,他们如何的可爱,如何的软弱,还有,如果没有婴儿,世界简直会沉沦。 小为心中暗暗好笑,走走就回到老路上来,当初如果没有机会读大学,简直要怨死父母,拿了成叠文凭,结果还是做标准家庭主妇,则毫无怨言。 王菁说:“今天要替小为庆祝,她现在是部门主管了。” “有没有搞错,升这么快,”张华瞪着眼,“若不是认识你为人,真会误为你坐在老板膝头上办公” 小为说:“不算快了,老板膝头没有空,轮完她们,才派我到边陲出差。” “小为,”张华称赞她:“你进步迅速。” “小姐,”小为啼笑皆非,“天天吃饭,当然天天进步。” 电话铃响,张华过去接听,讲半晌,回来说:“猜是谁想与你说话。” 小为早就猜到,王菁还故意问:“谁?” 小为大方的答:“是王学保。” 的确被她猜对了,学保问:“你今天倒是有空?” “家里一大堆文件待阅,硬是跑出来苦中作乐。” “身体好吗?” “一年比一年差,一上班就打呵欠。”小为笑:“白赔上岁月,什么都没有赚得,至今一无所有。”只有对学保,她才敢尽情发牢骚。 学保忽然说:“一无所有?你还有我。” 小为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又过一会儿,她才缓缓回答:“真的,我还有你,喂,我们这里的下午茶刚刚开始,你要不要来?” “请张华替我做一分特浓红茶。” “一会儿见。” 小为到客厅,张华正让王菁看她买来的婴儿服装,两人嘻嘻哈哈,正把那些袖珍得可爱的小衣裳翻来覆去研究。 小为一个人走到露台上去,是的,非要兜尽圈子不可,才会心甘情愿乖乖坐下休憩。 人就是这样不可理解。 朱红色药丸: 徐芒恨洪雪琪,足足恨了一年多。 他们于同一日考进张氏企业,上司替她俩介绍的时候还说:“你们年龄相仿,背境学历都差不多,一定会得成为好朋友。” 小芒一打量洪雪琪就不喜欢,夸张的发型,紧窄的衣裳,笑容太假,化扭过浓,一双黑色织花丝袜已经钩了丝。 小芒觉得这一类女孩最爱撩事斗非,工作只放第二;首本戏是欺压同事来突出她自己。 小芒立刻防范她。 说也奇怪,洪雪琪亦并不喜欢徐芒。 小芒身穿颜色式样都含蓄的名牌,宛如高人一等,大眼睛炯炯地好像洞悉一切世情。 她懂什么,雪琪想,分明是温室里一朵娇花,不堪一击。 在这一年里,两人同一个部门,但不同组,两人工作能力都非常超卓,老板都觉得她们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坏就是坏在这里,小芒不愿意与雪琪平起平坐,同等高矮。 两人冲突许多次,暂时不分胜负,女孩子小心眼,她俩还年轻,不懂得掩饰,公司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徐洪两位小姐面不和,心亦不和。 雪琪是那种连人家姓名都要拿来取笑一番的人:“徐芒徐芒,”她念念有辞,“会不会锋芒大露?” 小芒假装听不见。 但是过一些时候,当雪琪熨了一个野性新发型回到公司的时候,又有人听见小芒说,“哟哟银行区也有卡门。” 诸如此类,一个月总有十来廿宗。 但是叫小芒真正恨恶洪雪琪,却自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开始。 大约是在秋季,纽约总公司派来了胡建祥,一个英俊高大,办事能力奇高,笑起来却有点畏羞的年青才俊,他来协助发展一个重要的新计划。 雪琪直性子,一见胡建祥,几乎立即表露心迹,马上申请调到他那一组去工作。 小芒尚能沉住气,因为上司向她说过,她的机会比较大。 但雪琪已经为着私人利益咄咄逼人。 一日,她趁下班时分,走过小芒身边,向她宣布:“建祥亲自挑选了我。”说话的时候,双眼斜斜地看着小芒。 小芒当然失望,嘴里却淡淡说:“恭喜。” “做完这一个计划,”她笑笑,“老板说,论功行赏,一定升级。” 喏,就是在这一分钟开始,小芒开始从不喜欢洪雪琪而变为憎恨洪雪琪。 碰到她简直是不幸,早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小芒就不到张氏企业来求职。 当下她说:“那简直太好了, 谁都会替你高兴。” 小芒站起来避开她。 心里边说: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必定要先使她疯狂。 有几个同事正在茶水间闲聊。 “……听说是最灵验的,”有人说:“拖了三年的婚事,经她一作法,顿时成就。” 小芒好奇,“谁,谁会得作法?” “广东街一个女法师,”同事回答她:“灵验得出奇。” “我的天,”小芒笑了,“都是知识分子,不是真相信这个吧。” 有位同事严肃地说:“人类科学发展有限,不能以实用科学解释,不一定是迷信落后。” “好好好,”小芒冲了茶就走,“不与你们争辩。” 只见秘书迎面而来,笑道:“徐小姐,老板找你,有好消息。” 小芒一怔,匆匆走到老板房间。 老人家一脸笑容说:“徐芒,把你调到胡建祥身边去苦干三个月如何?” 小芒心头一松,问道:“我听说洪雪琪也在那一组?” “对,就选你们两个。” 这就是办公室政治了,明知甲同乙不对,明知她俩会斗个你死我活,偏偏要利用恨的能量来发出火花,好让公司渔翁得利。 小芒明知如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问:“几时开始工作?” “后天。” 后天一大早,洪雪琪看到徐芒走进会议室,立刻知道她也是小组一分子,洪雪琪也开始憎恨徐芒。 稍后的一段日子,她无时不留难徐芒,推翻她的计划,嘲弄她的建议,公开揶揄:“徐小姐你这句话可纳入笑话大全”…… 生活有点痛苦。 胡建祥在工后约小芒喝咖啡,他这样说:“会议中有冲突在所难免。” 小芒笑笑,在这种关头每个人都不值得信任,像胡建祥般精英分子,不论外型给人什么纯良好印象,内心必然复杂无比,不能轻视他,更不可与他倾诉心事。 不要以为徐芒多心。 过了两天,他又约洪雪琪出去,与她说同样的话:“冲击可以带来新主意。”仿佛鼓励她们打仗。 洪雪琪冷笑一声,“你拿海啸来冲击徐芒,都不会有建设性结果。” 徐芒因情绪压抑得厉害,脸上长了包包,烦恼不堪。 为这样一个人,真不值得,偏偏又要天天对牢她,要辞职也得隔一段时间,否则就是懦弱的表现。 徐芒有一次做梦看见自己掐住洪雪琪的脖子不放,她知道过份了。 第二天,她决定去看中医,服一两帖清凉药,希望能够心平气和。 中医由长辈介绍,在比较偏僻的地带,徐芒心不在焉,兜来兜去,走错了路,找不到,一抬眼,看到另一个招牌,心一动,想中医都差不多,也不高兴继续瞎摸,便走进这家老店。 她在中医师面前坐下。 医师是五十来岁的妇人,有双仍旧明亮的眼睛。 她替小芒把脉:“嗯,心火燥到绝点。” 说得那么准确,小芒有点佩服。 “你恨着一个人,恨火烧干你身体。” 小芒吃一惊,瞪着医师,她怎么知道? 医师放开手,“你喝了我的药茶,会有帮助。” 小苦说笑,“那人天天刺眼刺鼻的对着我,吃仙丹也不管用。” 谁知那医师接口说:“那是一个很聪明的对头吧。” 小芒点点头。 “她要是变得忠厚了,岂不是好。”医师竟与她聊起天来。 小芒笑,“叫这个表现狂忠厚起来?恐怕要等天老地荒。” “不用那么久。” “你说什么?” 医师一边写方子一边答:“我说不用那么久。” 小芒不相信她的双耳,“你有什么法子?” “你先喝我这个药。” “然后呢?”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放小芒面前,毫无顾忌的说:“把这丸子放在对头人饮料里,叫她喝下去,她便会驯服如绵羊,斗志全消,软弱无能,使你大获全胜。” 小芒把眼睛睁得老大,“这不大好吧。” 那医师笑笑,“全看你有多恨那个人。” 小芒不相信有这种事,她自手袋取出诊费放桌上,但又忍不住问:“这药贵不贵?” 医师说了一个价钱。 小芒想到洪雪琪那歪着嘴角嘲弄她的样子,忽然之间恶向胆边生,掏出钞票,取过丸子。 到了家,打开药包,只见一小颗一小颗朱红色的丸子。如果是毒药,半颗就够了。 小芒固然恨死洪雪琪,但却不愿意成为杀人凶手。 她躺在床上,哑然失笑,真没想到居然会相信起巫道来,太危险了,再说,她恨洪雪琪,洪雪琪何尝不恨她,世上谁没有对头,谁不恨谁,人人都在人人茶杯里落药,人类怕要绝种,不可以这样做! 虽然这样开导自己,第二天,小芒就后悔没把红丸带在身边。 洪雪琪用一枝铅笔卜卜声敲着桌子,对徐芒说:“徐小姐,真没想到你会出到抄袭这低招。” 小芒忍不住,“抄?要抄抄好的,不见得抄你。” “就是抄我,”洪雪琪指着她,“这份报告我上星期三便送到建祥手上,你却在星期四给他一份内容相若的建议书,我写得比你早。” “对不起,我星期二就写好了,秘书可以证明。” 本来胡建祥应当出面调解,但是他佯装阅报,一声不响,嘴角笑咪咪,看着她们出丑。 小芒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白白叫男同事看小了她们,便压下怒火,跟洪雪琪说:“只要意见获得采用,小节何用细究。” 胡建祥到这个时候才抬起头来!“你们俩不相仲伯,意见相若。” 洪雪琪哼一声,“不相仲伯!笑死我,我的资质要是那么差,我情愿对折收取酬劳。” 胡建祥立刻不怀好意地看着徐芒,听她怎么回嘴,小芒硬生生把一口气吞下肚子,不想再失风度。 小芒怕她会生癌。 明天,明天一定把红丸带来,药死洪雪琪。 说也奇怪,一想到有报复良方,她气就平了,脸上慢慢祥和。 她一举一动都落在胡建祥眼中,小胡不禁暗暗佩服起来,徐芒的涵养工夫实在不错,年纪轻轻,肯吃亏,就是有聪明有层次,他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午饭时分,胡建祥与洪雪琪双双出门,临走之前,洪雪琪瞄一瞄小芒。 老板看见,笑道:“徐芒,你为何离群?” “他们没叫我。” “你要主动呀!不然就落后了。” 徐芒巴不得连他也赏一颗毒药。 “建祥一表人才。” “他只适合另外一些人。” “要不要与我一起午餐?” 小芒站起来,“我还有一点事。” 她真的有事。 徐芒想找回昨日那间药店,找来找去不见踪影,说也奇怪,整间药铺像是消失了。 徐往在附近走得腿酸,一点收获也没有,回转公司去。 洪雪琪在三点锺才回来,喝了一点酒,眼角似有春风,不时吃吃地笑。 小芒对自己说,这个地方耽不下去了。 她不介意自日出做到日落,或是薪水菲薄,但要她搞不正常人事关系,实在办不到。 小芒埋头工作。 胡建祥坐到她身边,“今天是雪琪生日。” 小芒不语。 “她家人全部移民,就剩她一个人在此地。” 关旁人什么事,小芒想。 “要是你能送她一份礼物,相信她会很高兴。” 笑话,小芒想,她为什么不送礼服给我,于是微笑地看住胡建祥说:“我们夫子说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小胡一怔。 “这份建议书明日一早要交给客人。” 小胡只得退到一旁。 糟糕,徐芒已经把他列为洪党。 有什么办法把她的印象扭转呢? 那天下午,洪雪琪很明显醉醺醺,用冷水敷脸,才能勉强坐到下班,小汪自觉打胜一仗。 第二天,小芒把红丸带在身边。 洪雪琪一回来便伸手给小芒看,“米奇老鼠手表,建祥送的生日礼物。” 小芒讽剌她,“真配你,大家都那么卡通。” 洪雪琪想发作,但人客已经到齐,她忍声吞气,走进会议室。 下午,胡建祥叫住她,“徐芒。” 小芒掉过头去,他递上长条型盒子,“生日快乐。” 小芒哼一声,又被他调查到了,她冷冷说:“我一向不喜欢米老鼠。” 胡建祥摇摇头,“你还没看是什么。” 这两个女孩子,只差一天生日,脾性差那么远,却又不约而同恨恶对方。 小芒说:“家母教我不要接受陌生异性礼物。” 小胡为之气结。 她回到座位去做功课,过半晌,倒底忍不住,把礼物拆开看,盒子里并非手表,而是一条古董水晶链坠,精致漂亮。 洪雪琪走过来,问:“喜不喜欢?是我与建祥一起挑的。” 小芒一听,立刻警惕地放下它,洪雪琪会不会陷害她? 嘴里却答:“很好春,谢谢,我打算晚宴才配戴它。” 那一天,因为这件事,她没有用到医师给的药丸。 小芒笑自己永远做不出这样的事。 即使洪雪琪抢走她的男朋友,恨管恨,她也不会伤害她身体。 也许她懦弱,也许工作太忙,不能集中心思来恨,恨到要铲除她,也许渐渐成熟,悟出道理来,只要把工作做好,很多时候,胜利是最佳报复,成功是最好的装饰。 过两日,她正把那些丸子摊开来研究,要不要把它们拿去化验,抑或扔掉算数。 正沉吟间,洪雪琪走过,手上捧一大叠文件,同徐芒说:“下午要舌战群雄,你练好声线没有?”误会台面上有红色的巧克力豆,顺手拈起,就放进嘴巴。 小差飞快伸手去按,已经来不及,只见雪琪嚼两嚼,吞入肚子,一边皱眉头,“怪的味道。”吐吐舌头。 小芒瞪着她,后悔莫及,想叫她去洗胃,又来不及,急出一身大汗。 她连忙把吃剩的丸子收在抽屉坐好。 一整个下午内疚不堪,认真留意雪琪行为举止,嘘暖问寒:“你要不要喝水”,“不是不舒服吧”,“累不累”? 洪雪琪最最罕纳:徐芒莫非吃错药?平日不瞅不睬,今天真心关怀,有什么毛病? 最后雪琪想到了,她拍一拍自己的额角:徐芒不想再同她争下去。 徐芒想讲和做朋友。 雪琪飞快地把利害关系衡量一下:多一个朋友当然比多一个敌人好,还有,这徐芒迟早非池中物,得罪她划不来,能议和,就议和吧。 那个下午,她俩竟合作起来。 小芒一直担心药力发作,雪琪会口吐白沫倒下来,到下班时分都没事,小芒才放下一颗心。 唉,不是害人的材料,还没开始,自己先吓破了胆。 下班后,她连忙把药送到化验所去。 她由衷希望红丸是巧克力豆。 化验报告还没有出来,小芒发觉药力已经发作。 雪琪一见她便亲切地打招呼,前后判若二人。 接着坐下来,咕哝说:“香烟没有了,糟糕。” 小汪看着雪琪发呆,雪琪竟把她当朋友,与她攀谈起来。 一方面雪琪抬起头,看见徐芒怔怔地一副不好意思的尴尬相,也深觉奇怪,此女心高气傲,为何态度有一百八十度转弯? 过半晌,小芒对雪琪说:“那香烟,戒掉也罢,对皮肤不知有多坏影响。” 从来没有人这样劝过雪琪,她低下头,“我也知道,但总觉疲倦,想吸口烟提神。” “你炖点东西吃,营养好,神气足。” “哪里有空,”雪琪发牢骚,“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冷开水都没时间做,还炖还焖呢。” 小芒不出声。 一边胡建祥听着,暗暗称奇,什么,停战了,议和了,这场仗,不再打了? 多令人失望。 女孩子们争风喝醋,占便宜的往往是异性,混水摸鱼嘛。 一休战,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过一会儿他听得徐芒说:“我用的家务助理,很会做一点吃的,星期一三五都替我炖汤,你若不介意,星期二四六可叫她到你处帮忙。” “人老实吗?”雪琪问。 “绝对可靠。” “太好了,立刻请她上工。” 胡建祥又叫不妙,竟做起朋友来,他还能有什么好处? 果然,中饭时分,他问雪琪:“一起吃越南菜?” 雪琪居然答:“你同徐芒去吧,我工夫有点落后,想补出来。” 小芒连忙说:“我已带了三文治当午餐。” 胡建祥即时知道他不再是香饽饽。 两个女孩子面对面坐着在短短个半钟头内完成大量工作。 那个药百分之一百生效,再贵也值得,小芒觉得洪雪琪真的软弱驯服下来。 她们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缓和,方便集中火力工作。 与药无关?别忘记她俩争意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根深蒂固的成见才不会一下子便自然死亡,徐芒相信那药。 胡建祥到下午三点尚未返来。 徐芒忍不住说:“胡君办事态度好不轻松。” 没想到雪琪会同意:“等他回来,我们已是百年身。” 老板探头进来,只见她们俩人,不禁奇问:“小胡呢?” “走开了。” 这三个字其妙无比,几时都用得着,讲了等于没讲,可是又有所交待,发明它的人是天才。 老板倒底是老板,问道:“他时常走开?” 小芒笑,“我们不知道,我们很少抬起头来。” 老板走了。 雪琪说:“奇怪,每个老板都计较伙计上下班时间。” “要人没人,的确不方便,虽然说做到那个位置只要依时交货便成,但办公厅自有办公厅守则。” 雪琪忽然问:“你从来没有迟到过,怎么样才做得到?” “早睡早起。” “没有约会?” 换了平时,小芒会把这句话当天大讽刺,但此刻她只当与雪琪聊天,她回答:“工作第一。” “你不想结识异性?” “谁有诚意才赴约,今天陈小姐,明日张小姐,有什么好去。” “你认为胡建祥如何?” 小芒老话一句:“他会适合一些人。” 雪琪笑笑,徐芒待人处事,总是高人一等。 这一点雪琪一向佩服徐芒,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她决定向徐芒学习。 稍后,小芒打电话到化验所问:“化学报告出来没有?” “小姐,明天才有。” 她放下电话就下班。 在门口碰见胡建祥,小芒朝他点点头。 把药给这位仁兄吃一颗,不知是否会使他变成不贰之臣? 可是小芒她不喜欢条件这样优越的男人。 人都一样,男、女、老、幼,一长得好,兼夹聪明,就会骄傲,极难侍候,以小孩来说,徐芒一向喜欢胖胖笨笨那种,并不苛求。 再过一天,公司上下都有人说徐洪两位小姐之间的高墙已经拆卸。 老板听了挺高兴,老人家一直看好她俩。 也有人不那么乐观:“走着瞧,好不到三天,又吵起来。” 小芒密切注意雪琪,只见她一切如常,小芒便不再内疚。 到了下午,小芒几乎忘记雪琪吃错过药。 化验所告诉小芒:“报告出来了。” 这才提醒她赶去。 拿到报告一看,上面满满的写满化学名称,有点眼熟。 小芒问:“都是些什么?” 化验 师说:“小姐,你拿来的丸子,只是一颗多种维他命九。” 小芒瞪大双眼,“完全没有毒素没有害处?” 化验师很幽默,“一下子服一瓶下去,也会引起不适。” 维他命丸! 她可是付出老价钱买回来的,预备叫她的敌人吃下去,消失对抗她的能力。 她叫江湖郎中骗了。 小芒颓然,真没用,白担心好几日。 但是,为什么洪雪琪吃了它之后,态度就似大路调头似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可思议不可理解。 小芒不甘心,回到那一区去,逐间逐间铺位地毡式搜查,她想再见一见那位中年女医师。 她没有找到。 一抬头,看到另一个招牌,金漆写着福芝堂中药。 她走进去,药香满室,耳目清凉,一个中医师正在等客人,她坐下来。 他是一个老年男人,一言不发,替小芒把脉。 半晌他抬起头来,轻轻地说:“脉息平和,小姐你内心非常舒坦,并无不适,不用服药。” 小芒点点头,把诊金放在他面前,离开福芝堂。 医师说得对,她心境十分平和。 她回到公司,用锁匙打开抽屉,把仅余的一颗红色药丸吞服。 没有效的话!当吃维他命。 有效的话,可以消灭心中敌人,一个人最大敌人,往往是他自己,多少人出自己的丑,断自己的路,同自己过不去。 胡建祥不知几时已经站在她而前,“我请喝咖啡,你要不要来?” “雪琪呢?” “她说你去她也去。” “一起走吧。” “你们几时变得这样好了?” 小芒说:“我们感情一向不错,只不过办起事来认真一点,有所争执而已。” “真的?”胡建祥笑问:“你们不是敌人吗?” “当然真,你们戴有色眼镜看事,最多误解。”小芒一本正经的说。 胡建祥疑惑,不再肯定。 小芒扬声,“雪琪,可以出门没有?” 敌人,什么敌人? 小学同学: 琪琪下班后约好丈夫区定邦在咖啡室等。 一如往日她赶着自办公室出来,先到时装店去取修改的衣服,有一套珠灰的套装,她想在明天一个鸡尾酒会上穿着。 她用小跑步的速度,跑到这里跑到那里,心裹不是不觉得荒谬的:真的这么忙,还是没有善用时间? 大都会里人人如此,也没有话好说,与众不同,人家会说你落伍。 到了高朋满座的咖啡厅,琪琪四处张望一下,并没有看见老伴。 她气馁。 同一个人生活久了,他的优点逐渐隐没,他的劣迹日益显著,琪琪十分无奈,这个时候,她又渴又累了,只希望坐下喝一杯冰茶。 但区定邦永远不会先到一步为她霸个位置,十次有十次要她为他服务。 正在烦恼,有人叫她:“琪琪,这边。”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座位上有一个年轻男子满脸笑容向她招手。 他非常非常的英俊,也非常非常的和蔼,一站起来,已有不少女客的目光为他吸引,琪琪不由自主迎上去。 他替她接过大包小包,拉开椅子。 一边又马上召来侍者,替她叫了冰薄荷茶及青瓜三文洽。 琪琪呆视他,这是谁?她不认识他。 只听他笑道:“又买了什么?第一百套珠灰色衣裳对不对。” 他对她可是不陌生。 她断不可能忘记外表这样突出的一位仁兄,但实在不知道他的名字。 琪琪只得唯唯诺诺。 她喜欢他身上铁灰色的薄麻西装。 当下他问琪琪:“你约了谁?” “定邦。” “对,你们是标准夫妻,秤不离陀,旁人无机可乘。” 琪琪喝一口茶,松弛一点,便说:“太客气了,我与定邦,资质太平常,最安全不过。” 刚在说话,定邦赶到,在另一角伸手招她。 “你赶快过去吧。”那年轻男子识趣地说。 “谢谢你招呼我。” “老朋友了,还说这种话?” 老朋友?琪琪硬是想不起他是谁。 琪琪提着包包过去定邦那边,再回头,说也奇怪,他已经失去影踪。 琪琪四周围张望,都找不到他,只得坐下。 定邦说:“你看完这分楼宇买卖合同,在左下角签个名字,”见她心不在焉,便不耐烦地喝她:“琪琪,你听到没有?” 琪琪回过神来,冷眼看着丈夫。 区定邦一贯地自以为是,有房屋经纪在场,她不想与他争,取过笔,划一个花押。 刚才那人倒底是谁, 对她,对定邦,都那么熟稔,在归家途中,琪琪把他形容给定邦听。 定邦摇头,“如果有那样的人,你又何用嫁我。” 琪琪看定邦一眼,他的话,偶然也会有真理。 到了家,小女儿奔出来,琪琪一把抱在怀中,定邦却进房去抽烟。 男人与这支烟的关系太密切微妙了,妻子们出生入死,辛劳工作,剖腹生产,皆属闲事, 要他们放弃这支香烟,非得第三次大战不可。 整个晚上,琪琪都想不起,那位仁兄是谁。 最近生活上烦琐事情甚多,难得有一刻时间将自己抽离,琪琪有点感谢那位先生。 琪琪与定邦早已不同床不同梦。 她已在温哥华买了房子,过半年就要偕女儿动身移民,留下区定邦一个人在香港。 如果能够适应彼邦的生活,琪琪便考虑同定邦分手。 开头这件事令她辗转反侧,后来她就同自己说:任琪琪,这年头也只有你这样尊重婚姻, 人家都说即离即离,轻若鸿毛。 当晚,她累极而睡。 第二天忙着上班,一切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等车时有人叫她:“琪琪,这边,快上来。” 一辆小吉甫车停在她身边,她来不及思索,便跳上去。 司机正是那位神秘的先生。 琪琪今天再也来不及顾及他的自尊心,她开日便问:“你是谁?” 那英俊的男子一怔,“我是谁?” “是呀,我是任琪琪,你是谁?” “琪琪,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是潘至诚呀。” “我并不认识你。” 小潘缄默了,过一会儿他问:“琪琪,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我真的不认识你,我只有一个姓潘的朋友,她叫潘正英,是位小姐。” “你不记得我?太无良了,想,往回想,小学同学都最纯洁,最天真,谁请你吃巧克力,谁把算术簿子借你抄,谁在操场保护你,你敢说不认识我?” 琪琪瞪着他,噫,她还是想不起来。 “潘至诚,”她喃喃道:“潘至诚。” 小潘笑,“你似患失忆症。” “那时我们才七八岁,”她不置信,“你居然记得我?” “对呀,但是你的脸一点没有变,我一直有你的消息。” 不对,琪琪想,这话里漏洞大多,失散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眼认出来,但他偏偏有这个本事。 “今天你是顺路经过?” “不,我特地来兜你。” “为什么?” “听说你心情不大好,或许会需要老朋友。” “你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琪琪好不尴尬。 “我对成年的任琪琪,的确花时间研究过一番。” 琪琪不再去追思,就当他是个新朋友好了,有什么坏呢。 潘至诚笑说:“没念到毕业我们整家移民,最近工作上有点事才回来?” 琪琪说:“嗳,前边就是我的写字楼。” “下班我来接你,没有约人吧?” “六点正。” 下班见了面,小潘告诉琪琪,一年级圣诞节游艺晚会中,他扮约瑟,她扮马利亚,两人唏嘘一番,熟络起来。 小潘对各位同学的来龙去脉统统知道,三言两语便交待清楚,他自己未婚,在纽约设厂制衣,最近回来交定单。 听他说来,已经很有点身家,态度却那么谦和,真正难得。 琪琪也把她的近况说一下,尽量控制自己,只是约莫暗示夫妻感情欠佳。 潘至诚忽然说:“定邦只是不擅表面工夫,人是老实人。” 琪琪失笑,“你又不认识他,男人倒底还是帮着男人。” 潘至诚笑一笑,“我是特地来帮你的。” 在这个要紧关头来陪她说话散心,也就是真的帮了忙了。 琪琪说:“像我这样脾气的人也许不应结婚,但那年母亲病逝,我十分空虚,急急想组织自己的家庭……” 潘至诚笑,“那年向你求婚共有三人,承认吧,你的确对区定邦情有独钟。” 琪琪讶异,“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小潘笑笑,“没想到在接近丰收的时候,你们反而要分手。” 琪琪听了这话一呆。 那夜定邦比她早回,正与女儿玩积木游戏。 五年前那三个求婚者当中,定邦的年纪最大,条件最差,但琪琪欣赏他的专业学问以及朴素平实的性格,婚后两人各为事业奋斗,很吃了一点苦,琪琪在生养的时候乏人照顾,健康与信心都受了打击,复元后便孤僻起来,觉得定邦做得太少,爱得不够。 感情就是在那个时候陷入低潮。 小潘说得对,其实他们的物质生活数目前最丰盛,工作已上了轨道,琪琪这次赴加可直接往北美分公司上班,不用担心。 偏偏在这个时候,两人感情却走了下坡。 琪琪第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完全没得救了呢。 五年的感情投资,是否全部落空,这个家,是否应该放弃? “定邦。” 区定邦抬起头来,有点讶异,他不晓得多久没有听见妻子叫他,感觉上十分陌生。 琪琪心中十分凄酸,“定邦,我有话想说。” “没有问题,你要什么都可以拿走,琪琪,家里无论什么都是你的,我不会与你争。” 琪琪内心恻然,她听过许多丑陋的故事:像女方走了以后,数百元的帐男方都不肯代付,定邦倒不是那样的人。 琪琪问:“我们之间倒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定邦一怔,站起来,尴尬地说:“我累了。” “不,定邦,让我们把事情讲清楚──” 定邦僵着一张脸,“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早就该说了。” 他躲入书房,不再肯出来。 琪琪摊摊手,觉得已经尽了力,颓然坐下。 这些日子区定邦一直抗拒她,她越逼近,他越是怕。 第二天中午,琪琪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 “我是你小学同学潘至诚,在日本馆子订了位置,想与你吃一顿清淡的午餐。” 琪琪迟疑,“潘至诚,我们再这样见面,人家是要起疑的。” “我们正大光明,不怕人说。” 琪琪有感而发,“假如定邦也像你那么开朗就好了。” “出来,我教你。” 琪琪对着他的时候说:“愿闻其详。” 他凝视琪琪,“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要证明定邦有负于你,他怎么抬得起头来。” “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未曾出过力。”琪琪强硬地说。 潘至诚说:“我们都是较弱的人,人为力量有限,你想他怎么打救你?主要的是,你们终于渡过难关,渐入佳景,无谓计较过去,应当努力将来。” “他不再接受我。” “你一直把他挤在门外。” 琪琪生气,“喂,小学同学,你倒底站在哪一方?” 潘至诚一直笑。 “对不起,我知道你由衷地关心我的幸福,但我已经尽了力,我与定邦之间的失望太多,很难挽救。” “胡说,今晚假如他愿意与你谈话,请你表现得有涵养一点。” 琪琪心中一动,“是谁派你来的?” 潘至诚一怔,“什么?” “好像有人派你来为我们说项。” 潘至诚笑,“我自己派自己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宗吃力不讨好的事?”琪琪有点感动。 潘至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温柔,“因为自小我就喜欢你,你扮马利亚的时候我就决心要使你这个秀丽的小女孩快乐。” “真的?”琪琪怔怔地看着他,仍然一点也想不起来,“潘至诚,我真庆幸有你这个老同学。” “我送你回家,区定邦在等你。” “喂,我下午还要开会。” “公司没有你一样行,家里少不了女主人。” 区定邦在家里翻照片部。 琪琪突然返家,他措手不及,只得搭讪说:“没想到五年前我俩那么年轻。” 琪琪问:“下午没有课?” “你忘了我星期三是短周。” 琪琪问:“这本可是结婚照?”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只在注册处签了个字,相片朴素一如生活照。 翻到另一页,琪琪笑道:“看,女儿出生了。” 区定邦一阵激动。 琪琪说:“我痛得几乎昏过去,却听得看护同医生说“是个女婴,唉呀,长得同她父亲一模一样,怎么不像母亲呢,母亲漂亮呀”,又忍不住笑出来。” 区定邦叹口气。 “这样的日子也熬过去了,我从来未试过踌躇志满,从来未享过福。” 区定邦忽然加上一句,“也许,平凡就是福。” 琪琪不语,区定邦这种、永远甘于服输的德行也是令琪琪不满的地方,未曾灿烂,怎么甘于平淡?走下坡并不可耻,因为已经到过高岭,总胜过一生在平地徘徊。 琪琪并不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但她相信要尽自己的力做到最好,定邦从来不肯放尽,他怕吃亏,工作对他来说,就是一份工作,不是事业。 才说两句,已经话不投机。 区定邦处处保护自己,坚持原则,不肯让步。 在大学里又不见他如此争取,在家,对着妻子,简直一步不肯退让。 琪琪吁出一口气,后边的照片,是女儿三个月大时候拍的,已经懂得用小小短短胖胖的手肘撑着上身,抬起头朝镜头笑。 多么可爱。 可是有一天她也会长大,也要历劫七情六欲之苦,想到这里,琪琪心酸起来,充满内疚。 她看看表,定邦马上说:“佣人已经去接她了。” 如今念幼稚园也煞有其事。 琪琪抱着双臂,只觉辞穷。 潘至诚一番好意,想拉拢他俩,真正吃力不讨好。 琪琪也是出来办事的人,本来对着生张熟李,都可以兴致勃勃,胡扯一番,真诚投入。 但对着区定邦不可以。 琪琪低下头。 区定邦也知道琪琪回来是为着他,故问:“要不要出去喝一杯咖啡?” 琪琪摇头,“我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好的,再见。”定邦也不勉强。 琪琪逃出大门,松一口气。 一抬头,吓一跳,潘至诚就站在她面前,他竟找上门来。 他先开曰:“这样坏,嗳?” 琪琪推他,“走,去喝杯咖啡,慢慢说。” 潘至诚还在追究,“真的无可挽回?” “不是不能挽回,而是看我肯不肯掷出庞大时间精力。” 老实说,这些日子来,琪琪与区定邦虽然住同一间屋子里,却连他穿什么衣服上班都不知道,两人不同时间出门,不同时间返家,各由各休息,各有各应酬。 琪琪指指自己,“牺牲的总是我,为什么?” 潘至诚说:“现在做女人是不容易。” “当然,我要是肯把工作放弃重新投入家庭注入生机一切以他们父女为主,救亡一定成功,但我的角色却更含糊更苍白。” 潘至诚说:“真抱歉我没有帮到你。” “不,你做了不少,你使我再三反省。” “小小女儿怎么办?” “她得像我一样,接受生活给她的打击与恩赐,生活从来不是完美的,我们最好接受这个事实。” 潘至诚着着她,“没想到你长大后有一副铁石心肠。” 琪琪笑,“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在生存与温情之间,我们这些女人选择了生存。” “有没有人选择温情?” “有,她们马上死亡。” “琪琪!” “真的,社会只爱健康的聪明的,肯拚命的人,谁耐心跟谁婆婆妈妈,生活中一切都变成公事,互相利用,至于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统统是正常的。”她深深叹口气。 把心中话说出来,自然觉得舒服。 “有没有试过与区定邦谈这种现象?” “他?他一直站在大后方,他不会知道的,他从来未试过与我并肩作战。” “你们的夙怨也很深。” 琪琪不语。 过两日,她抽出一小时空档,回到儿时的学堂去见校长。 校长已届退休年龄,精神却十分好,样子并没有大变,琪琪见到她,心头一热,竟不由自主地趋向前,鞠一个躬。 “你认得我吗,张校长,我是任琪琪。” 张校长当然不认得她,每年数百个小学生毕业,在她的事业里,起码教育过几万个小孩子,他们都长大了,容貌大改,见面不识,是很正常的事。 琪琪补一句上我是七五年那届的。” “呵,你升了本校的中学吗?” “是的。”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校长,我想查一查七五年小学毕业生的名单。” “这并不是机密文件,我立刻叫书记取给你。” “张校长,谢谢你。” 书记对这位前来找麻烦的客人十分冷淡,但是琪琪很快得到她要找的东西:七五年甲班的同学名册。 真想不到一晃眼十多年过去,琪琪无限唏嘘。 她读出名字:柳志成,这是一个小胖子,张春熙,最爱美,周仲男,数学最好,朱致远,年年英文不及格,林钦浓,家境富有,坐大房车上学…… 琪琪发觉她的记忆力并没有衰退,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一清二楚。 名册里没有潘至诚这个人。 他不是她的小学同学。 这人倒底是谁?琪琪皱上眉头。 他绝对不是坏人, 但潘至诚为何冒充是她小学同学? 有什么好处? 当然,自称小学同学可以增加亲切感,谁也不会防范小学同学,不过潘至诚实在不像是个有企图的人。 琪琪把名册往后翻,六年来名单也有变迁,有人因为成绩坏被勒令退学,有人移民,有人转校,翻到七0年,琪琪看到自己的照片,还似婴儿呢,她骇笑。 没想到这一个下午她历劫了时光隧道。 慢着,就在小学一年级的名册上,有潘至诚三个字。照片中小男孩清秀的面孔依稀相识。 琪琪心头一松,他没有骗她。 但是,二年级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 琪琪拿着本子去问书记。 “我不过是寻人而已。” 他勉为其难,“叫什么名字?” “七0年,潘至诚。” 书记咕哝,“这些资料,全应销毁了才是。” 他按动电脑,纪录一次又一次在绿色萤幕上出现,“找到了。”他一按钮,纪录印在纸上打出来。 “你拿去看吧。”他撕下给她。 琪琪一读,头顶犹如被浇了冷水,整个人呆在那里。 纪录这样说:潘至诚,七岁半,入学试成绩甲级,性情温和有礼。 备注:七0年圣诞节潘至诚在排练三皇朝圣时突感不适被家长接返后因病告假。 再备注:该名学生六个月后因白血病不治。 琪琪抬起头来。 那书记诧异地看着她,“你脸色苍白,你怎么了?” 琪琪并不害怕。三皇朝圣,他一定扮约瑟,她则演马利亚,后来有人替他,琪琪便忘记他。 但是他没有忘记小同学。 在她人生一个很重要的转捩点,他前来与她交通。 可能吗? 抑或有人开玩笑冒名顶替? 她站起来,向书记道谢。 琪琪走出校舍,她的脚步有点浮。 一抬头,她看见有人迎面而来,那人像极了潘至诚。 琪琪急步迎上去,她有太多的话要跟他说。 她扬起手。 走近了,却发觉来人是区定邦。 “你怎么来了?”她好不讶异。 “来接你,公司秘书说你告假到母校来找资料。” 琪琪低头,“你有好久没接送我。” “我知道,趁你没去温哥华,弥补过失。” “何必言重。” 两夫妻客气一如普通朋友,其实这种关系最文明。 琪琪惊异之心稍平,一抬头,但见红日炎炎,肯定有人跟她开玩笑。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 “我碰到一位小学同学。” “呵,谈些什么?” “他思想十分老派,坚持夫妻之道,在乎容忍。” “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琪琪没有回答人定邦,我们母女走了之后,你会不会习惯?” 区定邦第一次表态:“我会活下来的。” “如果太辛苦的话,过来找我们。” 区定邦怔怔地,过半晌才回味过来,“谢谢你。” 琪琪再也没有见过潘至诚。 她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他的住址,他一向神出鬼没,琪琪处于被动,没有办法同他联络。 但是他目的已经达到,他的善意终于令琪琪退让一步,同意再给这段婚姻一次机会。 ──后记── 三个月后琪琪携女儿赴温哥华,凭她的耐力能力,不到半年就适应下来。 这一天,她到飞机场接区定邦,定邦决定前来会合,从头开始。 夫妻分开后才发觉异常思念对方,双方都愿意再来一次。 接机室人头涌涌,琪琪抱着女儿,忽然看到远处有人向她招手,她停睛一看,“潘至诚,”她叫出来,排开众人走过去,“潘至诚!” 她明明看见潘至诚向她眨眼睛。 但挤到那个角落,却不见了人。 琪琪正在发呆,女儿说:“爸爸在那边,爸爸来了。” 果然是定邦,瘦许多,但精神奕奕。 琪琪心头一阵温暖,以前的龃龉,烟飞灰灭,她与定邦拥抱。 定邦忽然问:“那是你的熟人吗,正着着我们笑怩。” 琪琪答:“那是我小学同学潘至诚。” 寻人: 那少女对小郭说:“我要找一个人。” 稍早的时候,她告诉小郭,她的名字叫王思明。 小郭有个古老习惯,他管每个客人叫先生或小姐,以示尊重礼貌,同时保持宾主距离。 当下他说:“王小姐,我们需要这个人的照片及资料。” 她摇摇头,“没有照片。” 什么,小郭欠一欠身,这口饭越来越难吃了,地球上的中国人超过十亿,哪里去找。 他搔搔腮,“王小姐,这可怎么办呢。” “我把他的样子画成素描,可供参考。” 王小姐摊开一叠画纸。 小郭并非专家,但逐张欣赏之后,不得不佩服这位王小姐的技巧。 “这些素描好极了。”他赞道。 王小姐很有涵养,她微微一笑,脸颊有点红粉绯绯,更显得清丽脱俗。 小郭看得呆了,低下头,咳嗽一声,重新集中精神。 素描一部份用炭笔,一部份是水彩,一般女孩子写画,追求看上去舒服,王思明的作品,在美观之外,还有一丝寂寥,添增一种特殊味道。 画中人是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打扮得十分时髦,却又不见轻佻,一时穿西服,一时便装,王思明的画风近新写实派,细节画得非常详尽,男子左颊上一颗痣都活龙活现。 “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小郭几乎没怪叫起来,但是他适当地控制了自己,喝一口水,点点头,“没有名字?不要紧,其他的资料详尽一些也就是了。” “他今年廿八岁。”王思明说。 “他是个科学家,职业相当冷门,在一间大学附属机构中,专职为伤残儿童设计生活中援助设备。” 小郭的精神来了,干这一行的人绝对不多,相当不难找到他。 王思明轻轻说下去,“他充满慈悲爱心,去年发明一种电脑控制供聋哑孩童学习的助听机,曾经得过一项联合国颁发的奖状。” 去年?这么说来,王思明去年见过他,或是听说过他,她与他失去联络,是短短一年以内发生的事。 她对他的事并不陌生,却偏偏不知道他的名字,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生活很朴素,住在家里剩下的老房子里,没有兄弟姐妹,只得一个老仆,闲时,他喜欢旅行,他心爱的乐器,是一只金色的色士风,他爱爵士乐。” 小郭发呆,“你同他那么熟稔?” “啊是,”王思明愉快的说:“他有一点点洁癖,做得一手好西菜,衣服以浅灰色居多,不抽烟,但可以喝一点酒,谈吐幽默, 这么完美,听上去似小说中男主角。 小郭起了疑心,他可是她从前的男朋友?因小故闹翻,现在失去他的踪迹,她后悔了,所以要急急寻人。 小郭问:“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王思明歉意地说:“我诚然不知。” “他在哪间医院任职?” “我亦不知,那家医院也许可能不在本市。” 小郭还有最后希望,“他的住址呢?” “我不知道,”王思明摇摇头,“香港、三藩市、温哥华,但我肯定他的寓所看得到海。” “什么?” “他不会住在一间看不到海的房子里。” 小郭想,我的天,细节太多,重要的资料太少。 “请替我找到他。” “限不限时刻?” “一年之内。”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知道,”王思明感喟地说:“我找了他已经好几年,所以现在到侦探社来托你们。” “费用可能很庞大。” “不成问题,相信一定物有所值。” “有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还有,王小姐,你如果有线索,也请随时上来。” “谢谢你。” 王思明小姐优雅地离去。 小郭转过头来问助手琦琦,“你怎么看这件事?” 琦琦十分困惑,“我不知道,怪异透顶,她明明同他很熟,却又像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 小郭忽然叹口气。 “这也不值你长嗟短叹呀。”琦琦笑。 小郭说:“都会中人际关系往往如此,咫尺天涯,日日在一起生活的夫妇,不一定互相了解。” “ 得了,哲学家。” “你看,你就不肯多拨一点点时间回来了解我。” 琦琦给他一个老大的白眼。 小郭说:“把这位英俊小生的画像及资料传真到全世界大都会我们朋友的侦探社去。” “世界大都会有好几百个。” “但是新进到医院有这种部门的国家却不多。” “俄国就有。” “画中的他是中国人。” “莫斯科必定有华侨,约翰尼斯堡也不少。” “快点着手进行吧。” 各地侦探社首先回复的是调查费用估计,但是美国一地,就得付出巨款。 小郭与王思明小姐联络过,答案是“我下午就派人送本票上来”。 琦琦吹一下口哨。、 “他对她一定很重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何必得罪他。” 琦琦想一想,“她不会得罪他,她深爱他。” “那么是他变了心。” “不,”琦琦,又说:“他若变心,王思明决不纠缠他。” “好,你是女人,你了解女人,你倒说说看,王思明同无名氏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我又说不上来。” “是童年失散的兄妹?” 琦琦大笑,“去你的。” 在本市,小郭也开始了调查工作。 他在设备最完善的公立医院里有位老同学,已经升到主任医生。 他找到她,把素描给她过目,“贡医生,你有没有印象?” “哟,这模特儿是谁?我若见到这么英俊的人,我就不放过他,你看,气质多好,还有点畏羞呢。” “我把他资料图像搁你这里,你替我打听打听。”。 “小郭,你自己吊儿郎当也罢了,还找我们陪你一起疯,你叫我怎么逐家逐户敲门乱问?” “你有办法的,贡大国手。” “走走走。” 小郭笑着被逐走。 三天后贡医生拨电话给小郭:本市没有这个人。 小郭并无太大的失望,他知道寻人这件事,从来不曾顺利过。 有人失踪一辈子没再出现。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个傍晚,小郭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 “小郭,我是贡医生,”声音很愉快,“你那画中人有着落了。” 小郭跳起来,“那一家医院?” “不是医院,有人在某个场合见过他。” “在哪里?” “我们有一位实习医生在加拿大多伦多渡假回来,说在当地一间卖乐器的店铺见过此人,因为如此翩翩美少年实在不多见,故此印象深刻。” “我马上过来。” “喂喂喂,明天请早,今天人家已经下班。” “贡医生,我爱你。” 那位实习医生本身亦是一位漂亮的女子,她这样告诉小郭:“我舅舅在多伦多容街开设音乐器具唱片公司已有多年,是间老字号,渡假当儿我住他家,闲时出店帮忙,在一个星期天下午,这位客人,”指一指素描,“进来选购色士风。” 小郭拍一下手,对了。 “我被他吸引,闲聊了几句,”她有点腆,“我知道他姓褚。” 呵这个姓倒不多见。 小郭连忙记下来。 “他不大爱说话搭讪,买了东西就走。没想到我回来,一进贡医生房,就看见他的图像,还真吓我一跳。” “你有无请教他的大名?” “他没有讲,”实习女医生无限怅惘,“我没有时间问,我不是个中好手。”十分遗憾。 小郭安慰她,“成绩已经不错。” 回到侦探社,他连忙发消息到北美洲去,叫多伦多同行注意:此人姓褚。 小郭又约王思明上来向她报告:“初步消息,他可能姓褚。” 只见王思明轻轻喃喃说:“褚?没想到,很好,很好,这是个好姓。”很满意的样子。 琦琦在王小姐离去后问:“这是什么意思?她似真的不认识他。” 小郭如堕五里雾中。 看样子王思明的确不是伪装,也无必要到小郭侦探社来伪装,那么,她倒底认不认得他? 又隔了十来天,多伦多行家来电:“褚君肯定不住在本市,已在星报刊登三日广告寻人,并无音讯。” 更多罕纳。 琦琦说:“等我们找到他时,他可能已是一个中年人了。” 小郭吃一惊,这一个说法触动了他内心某一处,但一时又不知是什么原委。 他发起呆来。 每当他认真思索的时候,他就显得憔悴。 过半晌,他跳起来,同琦琦说:“世上并没有姓褚的这个人。”语气十分肯定。 琦琦一怔,笑道:“怎么没有,有人证有物证,当然有这个人,只不过人海茫茫,要找到他需花点工夫而已。” “正是。”他叹一口气。 “你搞什么鬼?”琦琦推他。 “琦琦,当王思明来找我们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褚某这个人。”小郭细心解释。 “我不明白,我听不懂。” 小郭解释,“画中人是她理想的伴侣,她在生活圈中遍寻不获,所以托我们来找,因此她不知他姓甚名甚,但是知道他喜欢什么颜色,因此她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但是知道他担任什么职务,王思明早已为未来伴侣订下一切细则,不合规格者免谈。” 琦琦叫起来,“哗,这种梦里情人哪里去找?” “可能找到他的时候,她已经是老妇人了。” “快,快,快帮她这个忙,我们已经略有头绪了,”琦琦兴奋地握着拳头,“这次寻人行动,真正匪夷所思,试想想: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小郭也雀跃,“而且仿佛已经有找到他的希望。” “努力努力,加油加油。” 工思明出现的时候,小郭且不急拆穿她,只是试探地问:“王小姐,假如褚君不懂吹奏色士风,可不可以呢?” 王思明露出失望的神色来,“我不喜欢梵哑铃的音色,同时,钢琴声太过铿锵。” “那么,假如色士风不成问题,他偏偏秃了前额,又及不及格呢?” 王思明简直恐惧起来,不,不会的。” “又譬如说,他没有那么大的爱心,不是高贵的科学家,只是一个小生意人呢?” “不,我要找的,不是那种人。” “王小姐,”小郭至此已经肯定他的推测无误,“你要找的人,也许根本不存在。” 土思明固执而浪漫,“一定有!世界那么大,中国人那么多,怎么会没有,我只怕错过时间,徒呼荷荷,所以才请你们帮忙。” “你不觉得你的条件太过苛刻,他一定要穿灰色系列衣服,白色也不行?” “男人穿白表示纨,我不接受那样性格。” “王小姐,凡事太刻意了反而不美。” 王思明不出声。 “况且,那么完美的人,也希望有更完美的人来配他,你能恒久达到他的要求吗?” 王思明一怔。 “也许他也有怪要求,”小郭说,“也许他希望你会讲得一口流利的德法俄日语,也许他只准你穿黑色衣服,也许他觉得理想伴侣应当为他养七个孩子,你不一定符合他的标准。” 琦琦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手肘去推小郭。 小郭看着王思明,王思明也看着小郭。 两个人都聪明到极点,不到一会儿,王思明双眼露出无比的哀伤来。 小郭轻轻说:“人生道路上,最要紧是随缘,何需刻意,碰到什么是什么,另有意外之喜。” 王思明不说什么,她站起来离开侦探社。 琦琦责怪小郭。 “客人都叫你得罪了,这是她的理想,你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拉倒。” “我不忍心呀。” “生活在那样浪漫的一个梦想中,她自有乐趣,你不明白的,她并不痛苦,她有个美丽的目标。” “我们有一年的时间,看能不能为她找到答案。” 小郭身上有其他案子要同时进行,他没有闲下来,王思明也没有。 她举行了一次成功的画展,小郭应邀参观后,才知道王家富甲一方,王小姐思明在画坛也早已享有盛誉,只不过郭大侦探生活在另一个角落,未知前因后果。 大家都积极工作。 三两个月后,寻人一案渐渐淡却。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逼切,越是得不到,正在不在乎,消息偏偏来了。 纽约十七日电讯,“已查得褚一飞博士现驻新泽西甘乃迪纪念医院儿科,年廿八,华裔美籍,愿与郭氏侦探社主持人接头。” 小郭跳起来。 找到了,他有一丝惊恐,褚一飞竟是真人。 应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王思明? 琦琦说:“或者我与你应该先飞到新泽西去看看。” 小郭点点头,“我们好久没有出门了,当作旅行也好。” 他们在纽约的侦探朋友叫史蒂文生,交待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两人略事休息,便与褚一飞博士联络上。 照琦琦的说法,她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有那样动听的声音,褚一飞集礼貌、诚恳、幽默于一身。 在医院的接待室见到褚一飞,小郭发呆,琦琦目定口呆。 他真人与画像一模一样,小郭当然记得他腮旁那颗痣,褚博士一走出来,使人即刻明白玉树临风是怎么一回事。 褚博士笑问:“听说你们悬赏找我?” 的确有幽默感。 小郭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接着问:“倒底有什么事?” 小郭看到他眼里去,“你玩色士风?” 他侧侧头,“我最心爱的乐器。” “你穿灰色衣服?” “你们怎么知道?”一脸诧异。 琦琦争着问:“你的屋子看到海?” 褚博士坐下来。惊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侦探?” 可不就是侦探。 “我给你看一点东西。”。 小郭随身带着王思明那几张素描,摊开来给事主欣赏。 褚一飞跳起来,“这是谁画的?” “你去年是否得过一项特殊奖状?”小郭穷追猛打。 “联合国的确给过我小小奖励。”他耐心的问:“我们之间是否有一位共同朋友?” 琦琦在一边说:“小郭,原来他是真的。” 褚一飞说:“我们好像完全没有交通,你们可否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与我一说?” 小郭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样吧,”褚博士说:“明天是假期,请你们拨冗到橡树街七一一号舍下来喝下午茶。” “好的,届时把一切说个明白。” “此刻我还有点急事,失陪了。” 褚一飞走了良久,琦琦与小郭还留在会客室中。 “现在可以通知王思明了吧?” “不,”小郭说:“先到褚家去看看。” “需要这样小心吗?” “王思明不是随时准备接受打击的人。” “我同意。”琦琦举手。 橡树街的确是湖景区,风景如画,琦琦下得车来,伸一个懒腰说:“不回去了。” 小郭也有这样的感觉。 褚博士在门口等他们,“欢迎欢迎。” 进得门来,已经有两三位小朋友迎出来,皮肤颜色有棕有黄有白,帮着招呼客人。 褚一飞笑着解释,“我领养的子女。” 他的确充满爱心慈悲。 “对了,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妻子安娜。” 琦琦面色变了。 褚太太,他已经结婚。 这位褚太太五短身材,毫不修饰,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皮肤黄黄,简直是另一世界的人。 但是慢着,她的笑容是多么详和可爱,她一手拉一个养子:“来,我们做茶点招呼客人。” 小郭与琦琦交换一个眼色。 褚一飞说:“请跟我到书房来。” 琦琦清一清喉咙,“你们自己可有孩子?” “有,是一对孪生女孩,在楼上婴儿房里。” “一会儿能让我抱一下吗?”琦琦母性发作。 “当然可以。” 小郭咳嗽一声,从头到尾,把寻人一事,说个清楚。 褚一飞一直维持缄默。 小郭把一帧王思明的照片,交到他手中。 小郭没想到褚一飞会作出下述置评:“是有着这样无聊的女子,住在象牙塔中无所事事,追求虚无飘渺的梦想。” 什么? 褚一飞继而笑道:“当然,你们是受委托前来办事的人,与你们无关。” 琦琦惊问:“你不愿见她?” “绝无可能,”褚一飞说:“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与这位王小姐没有任何共通点,她提到的巧合,都是极之浮面无关重要的生活细节。” 小郭低下头。 “我与我的伴侣是中学同学,我们经过许多患难才到今天,她先供我大学毕业,现在由我供她升学,我们拥有构成永恒关系的基础,爱不是雨中散步,互送鲜花,我们互相支持超过十年,感情牢不可破。” 小郭说:“我明白。” 褚博士温和的说:〔寻找伴侣,大忌是叫伴侣来配合我们的需要,应该反过来,由 我们去弥补伴侣的不足。” 琦琦至此不由得不说一句:“你说得很对。” 茶点后琦琦与两个粉妆玉琢的婴儿玩了一会儿才告辞,褚氏夫妇把他们送到门口。 归途中一片沉默。 谁也没想到找到人之后还有这么意外的结局。 过半晌琦琦说:“幸亏还没有告诉王思明。” “是,但褚一飞不是她要找的人。” “怎么向她交待呢?” “说没找到。” “那怎么可以?” “何必伤她的心。” “褚一飞说得对,她的确是象牙塔中人。” “褚博士的生活多丰盛,他才不甘心陪一个心灵苍白敏感的女孩子风花雪月。” “王思明可能永远找不到她要找的人。” “不要紧,乐趣在找的上头。”小郭拍拍琦琦的肩膀。 回到家,小郭向全世界撤销寻人的通告。 他在准备演讲词,看怎么同王思明交待。 王思明来了,冰肌玉骨,穿着最时尚的衣服,清丽脱俗。 琦琦凝视她,这不是一个会供配偶读大学,养孩子、主持家务、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女子,她是水晶瓶子内的栀子花,纯供观赏赞叹。 “小姐,”小郭说:“我们有话跟你说。” 王思明笑,“我也有话说。” “请先。”小郭让。 她手中又有一叠素描,“我要托你寻人。” 小郭几疑他听错了。 “请你们看看这些图片。” 琦琦与小郭齐齐探头过去,这次,图像中的男生是体育家型的,健康、高大、爽朗、漂亮。 王思明轻轻说:“他喜欢白色,夏季爱好风帆、冬天爱好滑雪,他在化工厂任职工程师,今年二十九岁。” 小郭与琦琦面面相觑。 “他有一个姐姐是选美皇后,嫁得非常好,他承继了父亲的智慧,更胜姐姐一筹,他收集透明的用品,透明手表,透明电话,还有一具透明冰箱,最终目的是希望订一辆透明的林宝坚尼。” 小郭问:“你要我们找他?” “是的” “那么,姓褚的那位先生呢?” 王思明轻快的说:“呵他,不用理他了,那种文弱书生型已经过时了。” 琦琦瞪大眼睛,差点儿拿不稳手里的那杯茶。 小郭却适应得很好,“没问题,我们即时把新图片发出去。” “谢谢你。” 琦琦看着王思明的背影发呆。 呵像衣服一样,没有买到手已经不要了,嫌过时了,多么潇洒先进。 小郭说:“看开一点,这不过是众多成人游戏之一。” “我还以为她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王思明说明寻人,她可没立约说从头到尾找的是同一人。” 小郭朝琦琦眨眨眼。 怪梦: 世上一切大小事宜,当不是发生在阁下玉体上的时候,皆因等闲,所谓如同身受,并不成立。 当医生同家瑾说:“尽快告一个月假,替你动手术摘取囊肿,一劳永逸”的时候,家瑾立刻明白上述理论正确无比。 她脑中嗡一声,双目瞪着医生,作不得声。 医生见平时英明神武、磨拳擦掌、威风凛凛的一个时代女性忽然变了木头人,不禁暗暗好笑。 “黄小姐,充其只不过是一宗中小型手术,复元非常迅速,不必担心。” 家瑾不是不听见他的声音,只觉非常微弱遥远。 终于她问:“不做不行吗?” 医生答得很巧妙:“计时炸弹,还是趁早拆掉的好。” 家瑾吞一口诞沫,“好的,取到假期,我回复你。” 她返回写字楼,一边手挥目送做着公务,一边困惑。 人,总有病的权利吧,即使是黄家瑾也不例外。 下午趁一个小小空档她到大老板房中请假。 洋人瞪着她:“你要结婚了!”姿态夸张,“我们要失去你了,从此以后,你每晚准六时要回家享受家庭乐趣。” “不不,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告的只是病假。” 大班松一口气,“好得不得了,准假七天。” 好得不得了? “医生叫我拿一个月假。” 大班铁青着脸,“十天,假使你真的病人膏盲,毋需拖一个月。” 家瑾十分吃惊,“你太过无情。” “在家耽久了不是滋味,营业部添张换了肾脏才十四日就上班。” “谣言。” 大班挥挥手,“速去速回,不用多讲。” 家瑾这才知道,社会爱的只是健康的、聪明的、有贡献于它的人。 她握紧拳头,她一定要迅速康复,不然就不再是一个英才。 正如家瑾处理大小事宜一贯作风,她把这件事以低调处理,整理好随身衣物入院之前,只通知好友林资清。 资清声音很平静,“有没有告诉朱致远?” “不必了。” “我以为你们两人交情已经不浅” “他出差去了,不在本市。” “这也罢了,我明天来看你。” “不用,你哪来的空,我三两日就出来了。” “那我开车来接你出院。” “届时再说。” 像去旅行似,家瑾璃开独居公寓、锁上门,叫部街车,直赴医院。 那一夜十分难捱,她有点紧张,脑海中只得一个问题:我还会苏醒吗? 平时,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活到耋耄,所担心的不过是……我会顺利升级吗? 历年她都知道健康是一个人最大本钱,故不酒不烟,尽量不熬夜,饶是这样,还得入院修理,真正气煞。 护士推门进来,“还没睡?” 家瑾心惊肉跳拉着被褥,她不习惯展览睡相,房间随时有人出入,使她失眠。 她空着肚子一整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整队医院人员进房为她作准备。过程可怕而复杂,无谓多讲,家瑾沉默如金,静候安排。 资清在她注射镇静剂后赶到。 两位职业女性紧紧握住双手。 资清轻问:“害怕吗?” “还可以。”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 “您老打道回府吧,要三个小时呢。” “我有空。” “我心领了,我情愿你明日来看我。” 资清说:“我自己有分数。” 家瑾昏昏欲睡,她微笑,“资清,记得我那套蒲昔拉蒂吗。” “当然记得。” “如果我不出来,它是你的。” “去你的,我自己买不起?” 家瑾已互被推进手术室。 她看着朦脸的医生,医生亦看着她,医生诡异地问:“你害怕?看上去好像很怕的样子,不用怕,很快就会过去。” 医生说得对。 一秒钟就过去了,家瑾醒来时觉得冷澈骨,还有,痛得她痉模。 一阵扰攘,家瑾平静下来,她全身除出痛之外没有第二个感觉,她立刻知道这么深切的痛已经超过她可以负荷,她深觉不妙,欲张口叫人,不能扬声。 渐渐她痛得几近昏迷,心头却还清醒,一再地想:唉,拖着皮囊生活,真正吃苦! 灵魂如果可以丢下独自生存,则一切烦恼均可抛却。 说也奇怪,正在此时,她看到了自己。 家瑾吃一惊,她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满头汗,正在痛苦呻吟,面孔扭曲着,五官只依稀可以辨别,呵,可怜,平时英姿飒飒的一个人,只怕病魔来折磨。 护士进来说:“注射止痛针。” “病人有发烧现象。” “通知医生。” 家瑾俯视自己的身体,忽然明白她已经魂离肉身,在空中飘浮,她吃一大惊,这种事在科幻小说中读得多了,却不料真正会得发生,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不舍得她的身体,踌躇地躲在病房一角。 她已完全不觉得痛,归,精神管精神。 正在这个当儿,病房门推开,进来的是林资清。 家瑾叫:“资清。” 资清看也不看她,俯视床上的身体,“发生什么事?” 医生说:“我们要把她搬到深切治疗病房。” 资清问:“到底有何复杂之处?” 家瑾在一旁叫:“我没有问题,我在这里。” 没有人理会她。 医生说:“我稍后才向你解释。” 他们推着病床而去,家瑾犹疑片刻,跟在最后面,到了另外一间房间。 资清一直扶着床沿,“家瑾,醒醒,同我说话,你同我说话呀。”她声音颤抖,额上滴汗。 家瑾十分不忍。 资清抬起头尖声问:“她可是不行了?” 医生劝她镇静下来,“病人对药物有敏感反应,在谨慎观察下希望可渡过危险期。” 谁知林资清炸了起来,“放屁,渡不过危险期又如何?”她歇斯底里地指牢医生鼻子问。 医生铁青着脸离去,资清被护土拉扯着送出房门。 家瑾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她留意到病房号码是七三三,小心记住,一会儿可是要回来的呢。 只见资清蹲在走廊一角,哀哀的哭起来。 家瑾很感动,没想到林资清平时刚强镇定,见老朋友有事却这么婆妈软弱。 可见是个有情人。 家瑾且不理自己安危,对资清说:“你先回去吧。” 资清哭肿了眼睛,只管捣着脸。 家瑾叹口气。 怎么搞的,她竟变成个隐形人了。 “资清,”她叫好友,“别替我担心。” 资清已经站起来。 家瑾决定跟着她。 资清拿了车子,驶回家去,家瑾坐在她身边,沿路看风景。 很久没有这样悠闲了,毫无目的瞎逛,身子躺在深切治疗室,灵魂儿出来荡秋千,妙不可言。 深夜,车子仍然排长龙,家瑾看过去,驾驶人身边的座位都有伴,但,家瑾充满好奇,有几个是肉身,有几个是灵魂?看上去都差不多。 资清的车子如旋凤一般卷返家中。 她上楼,开了门,一坐下便取过电话拨。 家瑾轻轻替她掩上大门。 资清泪痕未干,拨通电话,便说:“我找朱致远,我的电话是香江三五七九o,顶急要事,请他速覆。” 找朱致远? 家瑾心头一阵温馨,“找他来干什么,”她说:“他又不是医生。” 资清的丈夫张裕民自房中出来,“怎么了你?” 资清颤抖地说:“家瑾的手术出了点纰漏。” 家瑾笑道:“你们两夫妻别小题大做。” 张裕民一怔,“几时可以渡过危险期?” “明朝可知。” “我的天!倘若出什么事,叫人怎么伤心得过来。” “我已叫朱致远赶回来。” “这小子吊儿朗当,浪迹四海,他会听你的?” “那就要看他俩的缘法如何了。” 家瑾摇摇头,且随得他们去闹。 电话铃非常非常尖锐刺耳,张家小女儿被吵醒,哭着出来找母亲。 资清一手抱着她一手接电话,“朱致远?”毕竟是做惯事的人,把事情简单扼要的说明白,她很快挂了线。 张裕民问:“他马上来?” 资清点点头。 家瑾感动得脸都红了。 不下不,她现在已经没有面孔,她的脸连同身体,还躺在医院里。 只见资清点起一支烟。 张裕民说:“你不是已经戒掉了吗。” “今晚我实在受不了,需要香烟安抚。” “你同家瑾的确友好。”张裕民了解。 “是吗,”资清落寞的说:“现在想起来,我俩之所以可以做得成朋友,是因为我一向藏奸,她一向忠厚。” 家瑾吓一跳,资清这是干什么?竟趁这个时候,坦白地检讨起自己来。 “你想想,当动我俩怎么瞒着她偷偷来往。”资清说。 家瑾一呆,才想起这件陈年往事,对,是黄家瑾先认识张裕民,但这并不表示林资清不能嫁张裕民,这种事还讲来干什么。 “她一点都不介怀,认真恭喜我们,我不知多羞愧,”资清叹口气,“本想疏远她,谁知她憨得根本不知首尾,这个人,办事好不精明,对人情却一窍不通。” 家道听得一肚皮疑窦,资清在说她笨。 不会吧,她们这一票出来做事的女人,都聪明得叫人害怕。 张裕民说:“旧事不必重提。” “我并没有把她当好朋友。” 家瑾在一旁说:“不要对自己太苛求,资清,你已经够好。” 张裕民说:“待她痊愈后,再对她好些不就行了。” “我很担心她的情况。” 家瑾听着,不禁也担心起来,她得回去看看,那毕竟是她的皮相。 家瑾正犯疑,怎么回去呢。乘车,还是走路? 意念一动,她抬头一看,已经置身病房。 黄家瑾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身上满系仪器,她静静过去,轻轻抚摸自己的手。 她说:“你一定要复元,痊愈后向林资清算帐,反正她那么内疚,向她讨债反而会使她好过。” 家瑾坐在一旁。 她客观地打量自己:皮肤黄黄,头发干燥,出院之后,一定要多运动,好好吸收营养,以免未老先衰。 人生观也变了,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躺这里,平日又何用计较太多,她们的通病是得饶人处不肯饶人,过份好强,锋芒毕露,看样子都得改掉才行。 强中自有强中手,撑着要多累就有多累。 家瑾笑了。 奇怪,她这边笑,那边躺着身体的嘴角也孕出一丝笑意。 两个护士推门进来,刚好看到笑脸。 看护甲说:“她有笑容,不知梦见什么。” “热度那样高,还能做好梦?” 看护乙替病人印了印额角的汗。 “温度有降低迹象。” “快通知医生。” “我来换这瓶盐水。” 家瑾再跟自己说:“你快些好起来,为那些关心你的人,更要为那些不关心你的人。” 她坐着无聊,决意回家看看,夜已深,幸亏此刻进出一如平日不必打扰他人。 书房的灯忘了熄,翻开的文件摊在灯下,原来临入院前她还在用功。 家瑾好不感慨,明明生为女儿,却要做男子的工作,把持不定,难保不变成个阴阳人。 正像火车头似轰轰烈烈的开出去,忽然被病痛截停下来,感觉不知多么难受。 原来始终要停下来。 复元后她欲告长假往外国旅游,她听说过露易士湖已经不少日子,但每次往温哥华都匆匆忙忙办正经事,这次她发觉生活便是至大的正经事,公司没有她一样妥当,她没有她可是死人一名。 “我一定要好起来!”家瑾握紧拳头。 她用力把桌子上的文件扫到地上。 一动手,便有传说中那种怪风卷起,文件纸吹得七零八落。 家瑾讶异地倒在沙发上,每一个灵魂,都有这种特异功能吗? 漫漫长夜,要她独自逐寸熬过。 家瑾想用手托住头,却发觉这不过是她惯性动作,此刻她无形无体,根本没有四肢。 天亮了。 家瑾知道自己并没有苏醒,她有种第六感党,知道如果清醒,灵魂必需归队。 她倒底怎么样了? 急急起往现场去。 真没想到朱致远已经到了。 自新加坡赶回来也颇需要几个小时,一看便知道他没有睡过,双眼泛着红丝,胡须青青爬在下巴上。 他已经同医生了解过情况。 他问:“为什么还不醒来?” 看护说:“我们不知道,她的热度已逐步退却,一切正常。” 朱致远握住她的手,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里,他呜咽地问看护,“如果她不醒来怎么办?” 看护不能作答,轻轻退出。 林资清推门进来,一脸忧伤,强颜说:“情况已比昨天好。” 朱致远忽然痛哭失声。 家瑾愕然。 老朱老朱,你真的关心?那为何平日不露一声风声,成日在左拥右抱,倒处留情? 林资清轻轻说:“你且别激动。” 朱致远掏出手帕擦眼泪,“家瑾,你太骄傲,我不敢造次。” 资清叹一口气,不声响。 家瑾在一旁听到这种话不由得自辩起来:“我不算骄傲了,老朱,应付你这种人,客气不得。” 资清税,“今日阳光不错,不如拉开窗帘。” 老朱颓丧地说:“阳光不阳光还有什么作用?” 资清俯向家瑾,在她身边说:“你逛够了也该回来了,别吓唬我们,我们已经受尽折磨。” 家瑾很难过,她不是故意的,她力不从心,身不由主。 只听得资清说:“来,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 “我不想走开。” “你这是干吗呢,这不是诅咒她嘛。” “我想静一会儿。” “我稍后回来。” 家瑾看着老朱,只见他脱了外套,解开领带,闭上双眼,眼泪不住流下。 恁地婆妈,家瑾非常吃惊,同时亦警觉到,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 不然这两位仁兄仁姐不会耸然动容,她呆呆的坐一角,看着自己,也看着朱致远。 家瑾忽然生起气来,骂老朱:“活着的时候不对人好一点,现在又来假仁假义,有个鬼用。” 朱致远当然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是伏在床脚。 家瑾叹口气,“老朱老朱,这又是何苦来。” 护士进来劝道:“这位先生,请你别骚扰病人。” 她把朱致远请了出去。 家瑾坐在一角,慎重考虑,一回到躯壳里去,就得重蹈覆辙,醒了以后,仅是上班下班,争名夺利,努力向前,这种生活十分无聊,但生活在这个海中,就得随它的波逐它的浪,有什么机会创新突破。 不回到肉身里去,失却机会,恐怕要像铁拐李,本是个斯文俊俏的书生,灵魂仙游太久,回来时躯体已遭焚化,只得托身到烂脚叫化子体内,徒呼荷荷。 家瑾犹疑了。 正在此时,家瑾忽尔看到一位少女走近,向她鞠躬唱喏,“这位姐姐好。” 家瑾感觉敏锐,看着她,紧张地问:“你是谁?” 那少女脸容清秀,十分谦卑地说:“我特来同姐姐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家瑾站起来,“我知道,你不是人。” 那少女笑了,“我可不同姐姐一样。” “你要什么?” 少女说:“姐姐似无意返回躯壳。” “这是我的事。” “时辰到了,姐姐如用不着这具玉体,可能转让于我?” “让给你?”家瑾膛目结舌。 少女慎重的点点头。 “这具躯壳千疮百孔,你不会愿意承受的。” 少女微笑,“它已是我百余年来所见到最好的一具。” “你游荡了百余年?”家道吃惊。 少女缓缓转过头去,对着窗户,轻轻吟道:“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士珑中,女儿薄命。” 家瑾一听,十分震荡,她知道少女是什么人了。 家瑾不置信地问:“你愿意托身为我?” 少女背着她点点头。 家瑾说:“你不可能适应,我们这年头,要打仗的,一边血肉横飞,一边还要讲究姿势,日久会生瘤,你看,我躺在那里,多么痛苦。” 少女不语。 家瑾叹口气,“我看你还是在离恨天逛逛算了,时间很容易过,在我的世界里,一天要苦干十个钟头,只怕你要放弃旧我的嗜好。” 少女凄苦的看着家瑾。 “况且,”家瑾说:“谁说我不回去。” 少女失望了。 家瑾有点不忍,“或许,”她给她一点指示,“你应当选择一个小孩子的身躯,慢慢长大适应我们的时代。” 少女过来说:“谢谢姐姐。”她忽然来扯家瑾的手。 家瑾被她拉住,她力气居然惊人,家瑾急了,大力挣脱,退后两步,撞在床沿上。往后一翻,恰恰落在自己的身躯里。 还来不及说糟糕,已经感到一阵剧痛,不由得呼喊出来,头颅两边转动。 看护在邻室的摄象传真看到,连忙赶过来。 家瑾睁大眼睛求助:“痛……” “立刻替你注射。”护士笑得十分安慰。 “痛上加痛。”家瑾抱怨。 “你醒了。” 家瑾点点头。 “你昏迷了一日一夜你知道吗?” “一定是太痛了。” “是,一定是。” 家瑾呆半晌说:“我做梦了。” 护理人员替她注射。 家瑾仍然满头大汗,“多奇怪的梦……” 朱致远与林资清同时进来,看到家瑾无恙,各由各转过头松口气。 他们髓即过来一人拉住家瑾一只手。 家瑾略为好过点,有气无力问:“怎么没有鲜花糖果?” 资清破涕为笑,“好了好了,还是她。” 朱致远的手颤抖。 “老朱,我做梦看见你哭。” 朱致远用手背擦擦眼睛,“你才哭呢。” 看护说:“让她休息吧。” 家瑾闭上双眼。 她在七天后出院。 朱致远开车来接她,资清扶着她回家。 坐在自己的客厅里,她看到一地文件。 资清帮她拾起,并且说:“要关上窗户,你不能吹风。” 家瑾怔怔的不语。 她回来过,她又回来了。 她不能肯定此刻的她有没有附在上。 “资清,致远,你们坐下,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朱致远走到她身边蹭下,“有话慢慢说,你先躺下,对了,我告了两星期假来服侍你,我记得你有一张折床,可以放在书房里,让我睡正好。” 家瑾呆了,他告假,为她? 林资清向她眨眨眼。 家瑾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忽然发觉生活中什么人最重要。” 家瑾微微笑了。 没想到多年僵局一朝打破,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她开口:“我在医院做了很奇怪的梦──” 资清打断她,“闲话休提,我要回家替你张罗吃的,小姐,请你好好休养。” “慢着。” 咨清转过头来。 家瑾微笑,“我无故昏迷那一昼夜,你们以为要失去我了吧。” 资清咳嗽一声:“如今科学如此昌明,我们根本没有怕过。” 大家都笑了。 家瑾抱着腹部,“真痛。” 资清说:“如今你不怕没有诉苦的人了。”眼睛看着朱致远。 老朱扬声问:“叫我?” “把你的怪梦告诉他吧。”资清说。 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小郭双腿搁在茶几上,深深沉醉在梵哑铃声中。 琦琦摇摇头,笑。 她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亦不喜欢,但羡慕他人有这种修养,并不妒忌。 小郭见她进办公室来,抬起头。 琦琦脱口问:“是什么曲子,调子这样怪?” “是相当现代的一首曲,由大师海菲兹演奏,叫做it ain't necessaily so。” 琦琦诧异,“这么怪的曲名?” 小郭点点头,“翻译出来,即是‘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唔。” 小郭指指脑袋,“令你深思是不是?” “真的,”琦琦说:“我们开侦探社尤其要把这句话视作金石良言:表面是此,不一定如此。” 小郭笑,他伸手关上录音机。 琦琦说:“嗳,你继续听呀。” 小郭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楼下看。 “琦琦,”他叫:“过来。” 琦琦走到窗前,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楼下空地的长凳上,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那女子不过十七八年纪,正在掩脸哭泣,那男生比她稍大一点,正劝她。 “琦琦,单看表面,这对男女令你想起什么?” 琦琦简单的说:“一对闹意气的情侣,许有解决不了的烦恼,男方正希望女方回心转意,继续为他牺牲。”。 “牺牲?” “当然,”琦琦感喟,“在任何时间里,吃亏的总是女方。” “太偏激了。” 那女子似不愿听,欲起身离开,男方拉住她,女子掩脸痛哭。 “看,”琦琦说:“那男人多没良心。” 小郭笑了,“来,我同你去了解真相。” 琦琦扬起一条眉。 “跟我来。” 小郭拉起琦琦的手,一起离开办公室,走到楼下,走近长桥,只听得男方说:“你放心,手术不会有危险。” 琦琦看小郭一眼,不作声。 女子仍然不能释怀,哀哭不已。 琦琦生气了,她最看不过妇孺遭受欺侮,她冲动地踏前一步,小郭拉住她。 小郭缓缓走到那女子身边,很客气的问:“这位小姐,身体可是不适?” 她看见有陌生人向她走来,又开口发言,便向身边男子的怀里靠去。 琦琦这时才发觉这一男一女长得非常相似,心中打一个突,噫,这件事里恐怕另有乾坤。 小郭坐在他们对面的长桥上,煞有介事地搭腔:“生死由命,富贵由天。” 琦琦暗暗好笑。 谁知那男子却听得非常顺耳,点点头,“这位先生说的是,”随即对那女子说:“妹妹你听到没有,母亲一定吉人天相。” 琦琦松一口气,“你们是兄妹?” 他们点点头。 草坪上面,正是本市设备最完善的医院。 琦琦说:“放心好了,有你们这样可爱的一对子女,老太太起码活到八十岁。” 那女孩子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他俩向小郭及琦琦摆摆手离开。 小郭双手插在裤袋里,“看见没有,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琦琦说:“可是人们仍然只肯相信表面现象。” “其实,”小郭说:“天性单纯亦是一种福气。” 他们返回办公室去做正经事。 已有客人在侦探社等小郭。 郭大侦探连忙照呼,“有劳久等,阁下尊姓大名?” “我姓古。”他是一个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中年男子。 “古先生有何贵干?” 古某略为犹疑一下,自皮夹子取出一张照片,递给小郭,小郭接过,相片中人是个美貌少女,巧笑倩兮。 小郭不动声色。 古某说:“我怀疑她同这个人走。”他又取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照片内是个英俊小生,小郭直觉上认为他同少女十分匹配。 “我想得到他们二人来往的详细资料。” 小郭点点头。 “这是她同他的住址。” 古某随即取出支票簿,开出一张支票交予小郭。 小郭说:“我们每隔三日向你汇报。” 姓古的中年人离去。 小郭把两张照片放在面前。 他同琦琦说:“表面上,你看到什么?” “古某怀疑年轻的情妇有外遇。” “唔。” 琦琦笑,“但是,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小郭诉苦,“我最讨厌做这种差使。” “但酬劳非常丰厚。” “更加显得事情卑劣。” “让我这个弟子来服其劳如何。”琦琦笑。 钉梢第一天,琦琦便发现这一对男女的经济状况非常悬殊。 女方住在酒店式豪华公寓内,一年租金已足够购置男方所住的中下级住宅楼宇。 女方独居,男方与家人同住,人口众多,经过约莫统计,琦琦认为他们是男方的父母、兄嫂,以及两个侄儿,男方未婚。 第二天,琦琦带同摄影师前往,查获男方名叫庄世平,他生活作风朴素,任职一间小型广告公司,每日清早准八点出门,下班时间不定。 他与女方,天天见面。 毫无疑问,他俩是情侣。 琦琦回去报告,“已经可以交差了。” 照片拍得很好,艺术气氛浓厚,花前月下,非常浪漫,一点不见猥琐。 小郭却说:“不,我们继续调查。” 他跟琦琦一起出去,车子停在豪华大厦对门,等女方露面。 她真是一个美女,丰硕的身材,孩子般脸蛋,姿态天真活泼。 琦琦说:“这样的才貌,甘为外室,生女没前途。”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同人一般标致,叫邱晴。” 小郭赞好。 “他们是真的相爱。”琦琦说。 “谁同谁?”小郭问:“古某同邱晴,邱晴同小庄,抑或古某与小庄?” 琦琦不去理他,“真正相爱是看得出的。”语气中带着怅惘,带些向往,带些遗憾。 小郭微笑,女人,永远感性重于理性,他也情愿她们那样,纯理性女子会可怕。 琦琦说:“古某应当放弃邱晴。” “你看,她穿得这么好吃得这么好,全由他供给,换了是你,你会放过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吗?” “让我找机会与她讲几句话。” “喂,何必冒这个险。” 但是琦琦已经推开车门走过对面马路。 琦琦作等计程车状。 她转过头去,向邱晴颔首,“等车?!” 邱晴见是个打扮入时,脸容秀丽的年轻女子,没有戒心,便点一点头。 “你比我先,你先上。”琦琦说。 邱晴不得不说:“不,我等人来接我。” 琦琦笑,“一定是男朋友了。” 邱晴不答,过些时,一辆黑色大车驶进来,司机下车打开车门,邱晴上车。 琦琦回到小郭处。 “认得那辆车子?它的主人是老古。” 小郭在沉思,“我在想,邱晴毫不掩饰她的行踪,老古为什么还要我们侦查她行动?” “他要证据。” “不!他已经有证据了。” “他要百分之一百肯定。” “或许是。” 小郭向老古汇报业绩。 老古问:“她只见他一个人?” 小郭点点头,“有时候一天见一次,有时候一天见两次,通常在情调上佳的西餐馆,有时在她寓所。” “留到很晚?” “不,最晚十一点必定告辞。” “他有没有见别人?” 小郭一怔,他没有留意这一点。 老古说:“自明天开始,把他的行踪也做一份报告,自早到夜,一桩不漏。” 小郭弄不懂,古某要知道庄世平的行踪干什么? 顾客至上,顾客永远是对的。 他与琦琦采取分更制,每人工作十二小时。 琦琦问:“为什么这样容易?” 小郭拍一下大腿,“我也有这种感觉。” 跟踪这对年轻男女好似跟踪一个人,他俩形影不离,一有时间便约会见面,小庄在广告公司绘图部工作,很少出外开会,也不用接触闲杂人等,他是个单纯的好青年,却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不该爱上他人的情妇。 琦琦说:“太简单的事使我不安。” “是,因为越简单的表面往往有最复杂的底面。” 小郭与老古在咖啡座见面。 古某问:“你肯定他生活中没有其他异性?” 小郭摇摇头。 “再跟他半个月。”古某又掏出支票簿子。 小郭早已注意到古某脸上一直有丝伤感的表倩,他教养好涵养亦好,衣着用品皆显品味,小郭不讨厌他,只是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勉强一段经已逝去之感情。 那日,他回到侦探社,看见琦琦放下电话。 琦琦笑道:“雷老太经已出院,情况更好。” 小郭丈八金刚,“谁是雷老太?” “动手术的雷老太。” “有这样一个人吗?” “当然有,可记得她的一对子女坐在空地的长凳上哭泣引起我俩的疑窦?” 小郭奇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姓雷?” “很简单,那个男孩子身穿恒正银行制服,领扣别著名牌,一看有数。” “咦,怎么我没有留意?” 琦琦笑笑,“你心里有别的事。” “后来你到银行找到他,他很乐意把事情经过告诉你。” 琦琦默默头。 小郭在庄世平工作的地点等他下班,他亲眼看见邱晴来接他走,两人先在闹市里兜了个圈子,然后找个地方坐下喝咖啡歇脚,接着到戏院买票子,至此,小郭一个人去吃饭,然后把车子开到邱家楼下。 他们在九点多上楼,大约在十一点左右,小庄告辞离去,并无疑点。 小郭觉得这对年轻人的生活再寻常不过。 邱晴神色自若舒坦,不似一个背主别恋的女子可以做得到。 庄世平光明磊落,也不像三角恋案其中一名。 小郭回到家中,斟出一杯酒,喝将起来。 到深夜,倦了,上床睡觉。 半夜,他惊醒,自床上跳起来,大声呼叫:“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谁敢说他的工作没有压力。 天亮之后他匆匆出门,赶到庄宅,刚来得及看见庄世平一家出门,各由各去上班上学。 小庄毫无疑问是个好青年。 这年头,大家都明白了,丰盛的物质固然重要,但不必过份追求,最要紧是找个知心朋友。 小庄正是理想人选。 他上了公路车,小郭例牌跟在他身后。 他没想小庄会在中途下车。 这是半个月来第一次。 小郭连忙慢驶,眼见他推门进入一间咖啡室,他急急把车停在附近,跟到咖啡室,四处张望,被他发现小庄坐在近窗处等人,小郭在附近找到位子,摊开报纸,叫杯咖啡。 约莫过了十分钟,小庄笑着站起来,小郭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除出邱晴,还会是谁呢。 小郭吃惊了。 来人不是邱晴。 那位艳妆少妇与小庄状甚亲昵,一坐下来便与他喁喁私诏,似有说不完的话。 小郭大奇,幸好带看小小照相机,急急偷拍。 小郭忽然明白了,古某在等的,莫非就是这位少妇,所以嘱侦探注意庄世平行藏。 少妇有极白暂的皮肤,偏偏又穿黑衣,小郭觉得赏心悦目。 半小时后,两人分手。 小郭放弃庄世平,跟着少妇,直到她返回酒店,小郭轻而易举得到少妇的房间号码。 他没有即时去报告老古,回到侦探社,他开了音乐,沉醉其中。 琦琦回来,看到那少妇的艳照,惊问:“这是谁,天下好者的女子恁地多,咦,她身边的不正是庄世平,邱晴呢,我知道了,小庄难道不是好人?” 小郭笑起来。 琦琦不好意思,她咳嗽一声,“她是谁?” “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这样好看的女子会无名无姓。” “她的确有名有姓,她在酒店注册为李裕民太太。” “人家的太太,与庄世平私会?” 小郭点点头。 琦琦吹一下口哨,“莫非庄世平独爱别人妻子情妇?” 小郭说:“你这样假设,是因为一口咬定邱晴是古某的情人。” “不是吗?”琦琦睁大双眼。 “老古有没有这样说过?” “当然没有。” “所以呀,我们纯凭猜测。” “不是情人,那么只好做他的女儿了,”琦琦笑,“年纪上恰恰好,可惜邱晴姓邱不姓古。” “她毋需必定姓古。” “我不明白。” “老古对邱晴关切之情,不能言喻,他又丝毫没有露出烦燥嫉妒之情,我初步推测,邱晴不是他情人。” 琦琦静下来。 过一会儿她说:“这么说来,他想借我们之力,查查未来女婿的品行。” “直到昨天为止,我也是这么想。” 琦琦好奇,“今天有什么新发现?” “庄世平与邱晴走了不止一段日子了,他是怎么样的人,连我们都可以肯定,何况是古某。” 琦琦怪叫起来,“那是为什么?闷死人了。” “琦琦,”小郭笑,“不如我同你一起去问古某,究竟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琦琦忽然叫起来,“私生女,邱晴是古某的私生女。” 小郭说:“我可以肯定这一说。” 他取过照片,上古氏写字楼去。 他从不在顾客面前卖弄小聪明,只是把照片呈上。 老古一看,神情有刹那激动,随即平静下来。 小郭把少妇所住的酒店房间注在相片后面。 “谢谢你,郭先生。” 小郭颔首。 古民忽然问:“郭先生,见了她,我应当说什么?” 小郭踌躇半刻,才说:“她现在是李裕民夫人。” “但是,”古民终于自揭谜底,“她也是邱晴的母亲。” 一切似在小郭意料之中,丝毫不觉讶异,他只是点点头。 古氏见小郭了解,便说下去,“二十年来,她一直避开我。” 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一刻,他忍不住,全部对一个陌生人披露出来。 “女儿快要结婚,我猜想她一定会露面,所以才请你跟踪庄世平。” 小郭欠欠身,“没有我们,庄世平也会向你透露她的住地。” “你不懂得小庄这个人,他有点愚忠,”古某笑了,“是个罕有的老实人,他答应过人不说,就一定守口如瓶。” “太难得了。” “是,我很喜欢他。” “古先生,你来委托我们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明邱晴是你千金?” “本市并没有什么人知道我有这个女儿,当年,我作出错误的选择,我自愿放弃她的抚养权,以致她跟母亲姓邱,你想想,郭先生,我好意思说出来吗。” 小郭看着地。 见过邱氏母女的人,都会赞成离开她们是一个愚昧的选择。 “……家父不赞成我们来往。”古某的声音低下去。 小郭忍不住说:“令尊的杀手不外是断绝你经济来源,你有一双手,哪里找不到生活。”语气已有谴责意味。 谁知古某却并不动气,“你说得是。” 小郭说:“古先生,我的任务已经完成。” 他却抬起头来,“我一直没有结婚。” 小郭一怔。 “郭先生,请你继续替我留意邱女士的行动。” “有这个必要吗?” “我至少要知道李裕民有否与她同来。” 生意是主意,不管小郭多不愿意,侦探社需要开销。 小郭回到办公室,琦琦一见他便说:“我弄清楚这四个人的关系了。” 小郭笑,“你很聪明。” “古某早廿多三十年是个颇著名的花花公子,不学无术,其中一名女友姓邱,是他父亲秘书室女职员,故事一如旧言情片子,他结果并没有娶邱小姐。” 小郭想知道古氏有否说谎,“他有没有同任何人结婚?” “没有,今年四十八岁,未婚,往来女友多加过江之鲫,但没有心上人。” 小郭稍微原宥古某,虽然人家并不需要他的谅解。 “看样子他对邱女士仍存余情。” 小郭点点头,“对他来说,不过是浪漫的一个姿势,人家邱女士却为他吃了不知多少着实的苦头。” 琦琦温柔的看着小郭,“我爱你,小郭,是因为你爱女人。” 小郭困惑地问:“我那么爱女人,为什么没有伴侣?” 琦琦笑起来。 第二天,庄世平仍然约了邱女土在咖啡室见面,过一刻,邱晴也来了,母女两人相见甚欢,笑谈片刻,一对年轻人离去,邱女士,亦即是李裕民太太,忽然转过头,对准小郭笑。 小郭一楞,硬着头皮低下头。 谁知邱女士不放过他,索性走到他对面坐下。 小郭只得叹口气,抬起头来。 “你跟踪我?”她问。 小郭哪里肯承认,“我不过习惯在这里喝咖啡。” “是吗,你亦习惯打听陌生女子房间号码,你亦习惯用照相机替陌生女子拍照?” 小郭僵住。 郭大侦探从来未曾试过如此尴尬过。 “是他叫你来的吧?” “他?” “姓古的那个人。” 小郭默认。 邱女士笑了,一默苦涩都没有。 小郭最佩服这样的女性,历尽沧桑,却不抱怨,默默承受一切,因为心平气和,所以无损容颜。 “小女与庄先生下个月旅行结婚。”奇怪,她也把小郭当朋友。 “恭喜你。” “还似个孩子一样,”邱女士感喟,“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生下了她。” “这一代的确比我们幸福。” “你回去吧,同他说,我不打算见他,过去种种,我不放在心上。” 小郭无言,看得出她的生活过得不错。 “我明天就走,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郭说:“他对你仍然有感情。” 邱女士不予置评。 她是个刚强美丽的女性。 “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小郭代问。 邱女士像是吃一惊,“机会?不,他也从来没有给过别人机会。” 小郭完全明白了。 这时候,有一位中年人向邱女士走来,他长得粗犷强壮,看上去很有男子气概。 邱女士笑说:“我的先生李裕民,他一直照顾我与邱晴。” 小郭肃然起敬,用力与李先生握手。 然后鞠一个躬,告辞。 他把一切都告诉琦琦。 琦琦问:“那老古怎么办?” “寂寞呀。” “他会寂寞?”琦琦耻笑他。 “一定寂寞,灯红酒绿,夜夜笙歌都无法解决他心底下至深至黑的寂寞,这是他对他自己的惩罚。” 琦琦笑,“这样说来,古某还不愧是个好人,他还懂得惩罚自己,他还晓得内咎。” 小郭拍拍琦琦肩膀,“行了行了,别趁机发牢骚。” 这件调查了结得很漂亮很磊落。 小郭把过程写成一个短篇报告,给一个名字,叫它“事情并非必定如此”。 琦琦奇问:“你在干什么,郭大侦探,你打算学华生医生在退休后出回忆录?可别忘了你可不是福尔摩斯。” “只有福尔摩斯才有资格说我不是福尔摩斯,你连我都比不上,扯老祖宗的名头来压我有什么用,赶快练好工夫,帮我做生意是正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阿细之恋 阿细之恋: 我的名字叫阿细。 我知道我知道,说起“阿细”,你会想像到一个广东籍妙龄女子,知识程度并不高,美目皓齿,瓜子口脸,皮肤微棕,黑油油的一根粗辫子,穿香云纹唐装衫裤…… 但我不是女人。 我是男人。 我甚至不“细”,我身高六尺零半寸,重一六○磅,网球好手,自由式泳赛常常夺冠军。阿细! 名字的来源是这样的:外祖母是广东人,嫁给上海人。妈妈又嫁上海人,因此外婆觉得家中没啥广东味道,适逢我生下来只得五磅六安土。ok,叫阿细。 家中叫惯,不觉得。“阿细,明天去看电影吗?” “阿细,暑假去巴黎吗?” “阿细,怎么还没有正式女朋友?” 但是外头的朋友听见这名字,先是吃惊,后来就笑得昏倒,成为取笑的题材。 到了多伦多,庆幸得很,我用英文名字“约翰”,或是中文名字“瀚”,洋人干脆叫我“赵”,阿细失传了,大转变。 一切都平安无事,直到妹妹来多伦多大学看我。 在食堂陪我吃饭,她不停的叫我阿细,阿细。 ──“阿细,取杯咖啡给我。” “阿细,端张椅子来。” 我跟她说:“我是你的亲大哥,请不要叫我的小名。” 她耸耸肩。 那时有个洋妞坐在旁边,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叫你哥哥ahsai?他明明叫约翰。” 我要阻止妹妹已经来不及,妹妹若无其事地说:“哦,那是他的昵称。” 洋妞兴趣来了,“什么意思?” “细?小的意思,tiny,minute。”妹妹看着我笑,陕陕眼。 我央求那洋妞,“请别告诉其他的人,求求你。” 洋妞笑,“为什么?我认为太可爱了。” 妹妹问:“你叫什么名字?” 洋妞答:“珍纳。” 妹妹购瞄她,跟我说:“她至少有三十八寸胸。” 我说:“别老土,每个鬼妹都有大胸脯。” “你看她那身肉,马上想到床。”妹妹挤眉弄眼。 “别这样好不好?”我抗议。 珍纳一点不在乎,笑眯眯地听着我们两兄妹说国语。 “你不喜欢她?”妹妹诧异。 “不。” “喜欢谁?” “本系的一个中国女孩子。” “去追呀,” “无从下手。” “什么意思?” “她假装看不到男人。” “喜欢女人?”妹妹问。 “肯定不是。” “性冷感?” “妹妹……” 她耸耸肩。 那个珍纳显然已经接受了妹妹的勾搭,坐看不走。她问:“你小吗?不小吧?”她笑,“六尺高的男孩子不算小尺码了。” 我觉得世界反了,良家男人惨遭调戏。 所以我喜欢孙明媚。她是纯东方的。 在图书馆见到她,像是见到一尊高贵的佛像。 沉默,宁静,端庄,秀丽。 挺直鼻子,明亮眼睛,唯一现代的是她略翘的嘴唇,使她有种骄傲的感觉。 当她写功课的时候,漆黑的长发垂在一边,习惯性地手摸着下巴。一件淡色上等的凯丝咪毛衣,一条窄脚牛仔袂,一双kickers球鞋。 我喜欢她。喜欢她的一切。她的相貌,她的身材,她的举止,她的声音。我告诉自己:赵阿细,你碰上你等待的女神了,她与我心目中的标准完全符合。我甚至爱上了她的双手。没有指甲油、修长,有点倔强,艺术家型,性感的。 我也见过她游泳,她是个好泳手,穿黑色一件头泳衣,你知道,真正游泳的人不会穿比基尼,但她那件泳衣非常漂亮,里在她细长的身裁上,胸脯是完美的半圆型。 那次我趋向前去与她打招呼。 她正用白色的大毛巾擦头发,对我的笑容视若无睹,冷冷瞥我一眼,随即走开。 于是赵阿细发呆地站在池畔,涨红着脸。 老实说,我还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女人喜欢我。 像这珍纳,她就喜欢我。 一日下午敲门进我宿舍,问我要不要喝咖啡,拿了杯咖啡进来坐在我床上,摆出种种“花花公子”杂志模特儿的姿态。我不是不觉得她肉感,但有些男人不喜欢这种飞来艳福,信不信由你。 然后珍纳不耐烦了,她站起来,去把窗帘拉拢,转过头来向我微笑。 我吓得马上过去,把窗帘“沙”的一声再拉开。 她懂得我的宪思,我也懂得她的一意思。 她无可奈何的离开我的房间,到门口时媚声问:“下一次?” 后来有人知道了,都很惋惜。男同学都说,赵某在“为国争光”。 但是孙明媚当我不存在。 她对所有的同学都如此,换句话说,她不喜欢跟人来往,放了学自己开部小车子回家,上课准时坐在讲室,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连要好的女朋友都没有。 我把孙明媚的事都告诉妹妹。 妹妹感叹的说:“真聪明,女朋友要来干嘛?她往往是跑去告诉别人你的鼻子是整容的那个人,女朋友!” 我诧异,“做人难道不需要伴?” “要,要一个好的男朋友,二人世界。” “孙明媚没有男朋友。”我说。 “你怎么知道?也许她与人同居,也许她男朋友在家里,也许她已经结了婚。” “我依然觉得她是独身的。”我坚持,“看得出。” 妹妹说:“努力追呀,阿细。” “我胆子细。”我说:“如果我不喜欢她,那无所谓,追不到拉倒,但现在……” 妹妹度假完毕就回去了,但我那个小名,也传遍全校。珍纳有意无意间表示那是她的“独家报导”,真受不了。 虽然这样,只要在学校里见到孙明媚的踪影,我总是迫在后面的。 网球场、饭堂、同学会、宿舍咖啡吧。 我总是走过去,说声:“嗨。” 有时候她看我一眼,有时候不。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她只与华特教授比较来往密,有时也到华特家晚膳。 因此我设法去相熟华特。 华特教统计学。孙明媚读电脑统计,与我一样。 “聪敏的女孩子。”华特惊叹。 “有男朋友吗?”我渴望知道。 华特马上明白了。他笑,“年轻人,看中了她?你不是第一个呢!” “我知道。但有没有办法帮我忙?”我补一句,“教授,给我面子,我也是统计学学生。” 华特沉吟半晌,拍拍我肩膀,“好,星期六夜我请她吃饭,你也来。” 我大喜欲狂,差点没昏过去。 星期六。我买了一盒雪茄、一盒巧克力到华特家。我看见明媚,心狂跳,她看见我,只略略点头。一整个晚她很大方沉默,我看看她的侧面正面,她的身型姿态,心中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是她那么冷淡,不大肯说话,偶而点点头,就这样。 华特低声说:“小伙子,你要进攻呀!” “啊,”我叹口气,“她冷如冰霜。” “溶化她!”教授挤挤眼。 她尽与师母谈些琐事,我真是插不进嘴。 到临走,我跟她说:“明媚,我送你回去。” 她把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上头。我的笑僵住在那里。 她淡淡的说:“我有开车来,不用你送。” 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笔,我应该事前打电话给她,约她一起来,那么名正言顺的送她走。 可是我相信她也不会接受我陪她进出。我爱的人不爱我。呜呼! 华特说:“赵,你简直像木头!” 我像木头?真想叫他去问问珍纳她们,那不过是因为我尊重孙明媚。 蓄意之安排失效,我只好自己打真军。 在饭堂见到她,我捧着盘子过去与她一道吃,坐在她对面,她看我一眼,不响。 我陪笑,“天气越来越冷了。到这里住上几年,居然也颇为习惯。” 她斯文地吃着猪排,并不回答。 “功课有困难吗?”我问。 她吃完了,把刀叉放下,向我点点头,站起来走开,一言不发。 我目送她走开,一个红头发的女孩走过来坐下,她向我笑,“嗨!阿细。” 气得我。 “你是谁?” “我?”笑,“我是莉莉安,珍纳的好友,珍纳说你是柳下惠。” “珍纳是大嘴巴。”我说:“对不起,吃饭时我喜欢独坐。” 莉莉安摇头,笑“啧啧啧。” 我愤怒地离开。 第二天,我又到食堂去碰明媚。追求女孩子,皮要厚。 她在翻笔记,一边喝着牛奶,全神贯注。瞧到她那可爱认真的样子,我心就软了。我终于碰到我的克星,除她以外,我根本不想动其他念头。 我也取一杯牛奶,坐到她对面。 她照例不抬头。 我咳嗽一声。 我问:“什么书?好看吗?”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哗,她的眼睛,清澄如湖水。 我嚅嚅的说:“不吃点东西?三文治?” 她仿佛要开口了,我的心跳加速。 但是忽然之间有一个女声叫:“阿细,阿细!” 珍纳与莉莉安,还有一个金发女郎,三个洋妞一齐向我走过来。 我急,我必须解释,但是明媚冷冷的合上书本,站起来,摆一摆她的黑发,走了。 我一股恶气全出在珍纳身上。 我吼:“叫我作什么?我欠你什么?” 珍纳吃惊。“你怎么了?我们只不过想请你去打网球。” “你几时不好请?你不见我在与朋友说话?” 莉莉安说:“阿细,你怎么了?” “别叫我阿细,我不喜欢人家叫我阿细!” 珍纳忽然哭起来。 那金发女郎说:“珍纳,我们走吧。” 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粗暴无礼,我叹口气。 我说:“对不起,珍纳,”我拍拍她的肩膀,“别打网球,大家去喝杯啤酒吧,来,我请客。” 珍纳总算破涕为笑。 瞧,孙明媚完全控制了我的情翻。 金发女郎问:“那是你女朋友?” 我说:“是就好了。”我欲借酒消愁。 金发女郎笑说:“我叫西西莉亚。” 好得很,西西莉亚、珍纳、莉莉安。不读来的全来了,该来的那个却没来。 孙明媚,为什么拒我于千里之外? 同学们知道这事,都笑说:“原来赵只有在外国女人重中吃香,哈哈哈,在自己人前处处碰壁。” 再过几天,快圣诞节,雪落得好大。我在食堂又碰见孙明媚。 她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非常精神,独自在吃汉堡包,大口大口咬着,神情趣致。我的灵魂完全飞到她身边去。 我苦笑,拿出一个角子,我喃喃地念:“字面便不过去,人像便过去。” 把角子一丢,覆在手中,一打开,原来是人像。再过去试一试运道。 我假装轻松地趋向前去,“嗨!明媚。” 她看着我。 我问:“圣诞节上哪里去?会不会到纽约?抑或上欧洲?有什么打算?” 她一声不发,拿起食物,走到第二张桌子去坐下,继续吃她的汉堡包。 我简直不相信有人会这样的无倩,脸上顿时霓虹灯一般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耳朵火辣辣热起来,巴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呆了半晌,看看她喝完最后一口可乐,头也不回的走了,背影又俊俏又轻快,我又爱又恨,心中像大海起了波浪,眼泪差点没桥下来。 她不爱我? 不不,她甚至不喜欢我。 那一天我实在很闷,约莉莉安与珍纳出去散步。 莉莉安说:“这么冷,如果你一定要人陪你散步,我们这里的芝儿喜欢跑步,芝儿的同房贝贝也喜欢,你到我们的宿舍来,五点,她们会在门口等你。” 我无所谓;反正都是同学。我们大学有七千多个同学。 芝儿与贝贝穿好运动服在接待处等我。 她们长得很好看,你知道,廿岁出头,青春活泼,但是外国女人再美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世界小姐也不过如此,高鼻子大眼睛小嘴巴,没有灵魂感,不比中国女子,像孙明媚,简直嘴角都孕带诗意。 她们陪我在校园内跑步。有一条窄窄的跑道的雪被铲清,湿濡濡地,春天相信不会远了。 但是如果没有爱情,春天与冬日有什么分别? 啊我在渡日如年。 我们连跑三个圈子,我觉得兴趣索然。 芝儿撑着腰间:“怎么?阿细,没兴趣?” “你怎么也知道我叫阿细?”我气问。 贝贝耸耸肩,“每个人都知道。” 芝儿看着我笑,“你是不是在恋爱,阿细?心不在焉的,没想到男孩子也这么痴情。” “是。”我郁郁不乐,“我所爱的人不爱我。” 芝儿说:“阿细,这是很普通的故事,世上不如意之事常。我们喜欢你。” 我埋怨,“你们予我麻烦多多。” “太不公平,阿细,”贝贝笑,“我们岂不是朋友?” 芝儿喷着白气玩,“我知道珍纳喜欢你,阿细。” 贝贝说:“我也喜欢你,阿细,我不会介意与你约会。” “谢谢。”我不是不感动的。 “但是我们知道你是君子。”贝贝笑说。 我说:“君子要回去了。” 贝贝看天空,“天黑得早。” 我把她们送回女生大楼,迎面而来的正是我朝思暮想,梦寝难忘的意中人孙明媚!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次不知道又该如何遭她白眼,喜的是又获得目睹倩影的机会。 明媚手挽着针线篮子,戴一副连指绒线手套。漆黑的眼睛骨溜溜,朝我身上一转,马上避得我远远,往另外一条路上去了。 我眼睁睁地望看伊人远去,跌脚说:“她真当我是大麻疯!” 贝贝说:“阿细,再见。圣诞我们回家,假期后再见。” “再见。”我说。 芝儿也说:“再见。” 我取过车子,一路驶回宿舍。 因为雪厚路滑,我把车开得很慢,心想:明天要把车子送到车行去,车服上要缚上铁链才行。 咦,那不是孙明媚?为什么一个人踽踽而行?上哪儿去?这么夜了,又冷。 我把车停下来,响号。 她看见车里是我,脸色大变,马上加紧脚步。 我把车窗放下:“明媚,请上车来,我送你一阵。” 她脚步更快。 “明媚。”我一边叫一边把车子加速。 她几乎在奔跑,忽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我一吓,连忙停下车.下车去扶她。 她挣扎看起来,推开我,沉着声音:“不要动!别碰我!” 把我当作什么洪荒猛兽了。 “明媚。”我说:“为什么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不符合你的要求!请你快上车走,”她铁青着脸,“快走,不然我要叫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把我当什么?色狠?色魔?好,一不做二不休,你大声喊吧,反正这条路没有人,你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用!”我马上做一个狞笑,“哼哼哼!”我扑上去。 谁知道她伸手给我两个巴掌,毫不容情。 我气了,一手抓住她的手,“你太不讲理了!我完全是善意,你如果不想与我做朋友可以说个分明──” 她出力把我一推,暗蒙蒙中我脚步一滑,整个人向后倾,是,不错,最不幸的事发生了,我身后是一个大池塘,校园最好的景色,春天有成群鸭子游泳的池塘,此刻结了层薄的冰,我一跌下去,冰“喀嚓”裂开,我听到孙明媚的尖叫,然后是我自己堕水的声音。 我并不害怕。 开头冰水浸过我的身体,我只觉得麻辣辣地,我沉下水,天黑了,我找不到冰破的那个洞,我游上去,用肩膀顶冰,我心中很镇静明白,如果冰厚顶不穿,我就完了。 但幸亏冰很薄,我的头冒出水面。 我叫:“救命!” 路边已经停着一辆警车,四个警员闹哄哄地用手坦探照灯射过来,大声呐喊。 “别怕!” “支持着!” “我们马上来,” 但是我一路上撞碎冰块,游到塘边,他们只要把我拉上岸就行了。 我双脚踏到地上,风吹上来,才觉得寒冷,牙齿马上上下双撞。 警察们说:“快!快脱衣裳,脱光!” 我连手指都僵硬了,不能动,浑身痛得针剌般,不禁大喊一声。 他们七手八脚的帮我剥下裤子外套、衬衫毛衣、鞋子袜子,一丝不挂,然后用条大毯子里住我,把我推上警车。 “往哪儿去?”我颤抖着问。 “医院!”他们说:“年轻人,你差点丢了你的命!这么冷的天掉到池塘里,幸亏那个女孩子看见你,又幸亏我们经过,不然,哼哼。” 我说:“谢谢。” 我这时才想起明媚。她现在怎么想?她满意了吧,看我当众脱衣。 到医院当然是例行检查一番,喝了热茶,拿了药。 我没生肺炎。 但重伤风。 卧病达两星期。天天在床上哼哼唧唧。 所有的女郎都来看我,也有些寄卡片与送花来。 我躺在床上度过我的圣诞与新年。 珍纳与莉莉安天天来陪我说话,明媚芳个杳杳。 我非常闷,拼命吃巧克力,体重起码增加十磅。拼命看武侠小说,眼睛都痛了。 我又经常午睡。 睡着以后,不愿醒来,我想我是为想念明媚而病了。 一日下午,我睁开眼睛,闻到一阵香味。 这不是完妹们用的廉价古龙水。 我的心狂跳,连忙转头。 一个女孩子背我站着,在看楼外雪景,乌油油黑发垂在肩上。是孙明媚。 我呆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她缓缓转过头来,看见我已经醒了,吓一跳。 “舒服一点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 她勉强笑一笑,“我早该来了。” 我看看她。什么叫秀色可餐?呵,今天的晚餐可以省下了。她竟主动来看我。 “那日……真对不起。” 不不,没关系,没关系。 “吃了苦吧?差点出了事呢!”她不是没有歉意的,“我太不当心。” 跌下池塘?小事小事。一星期跌一次都不多,如果因此可以获得她的青睐。 “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才醒悟过来,“我?我不敢说,我怕你又要走。你不喜欢我说话。” 她笑一笑。“我以为你生气了。” “不不不。”我说:“怎么会呢?” “你不知道,自从警察把你救走后,起码有一个星期我都在担心,我以为你会向警方投诉我蓄意谋杀。” “不不不。”我说:“明媚,但你为什么要推我?” 她的脸红一红,“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我问。 “你私生活太不检点?”她坦白的说。 “我?”我指着自己鼻子,鼻涕淌下来,我连忙用手帕擦干净。 “是。” 我生气,“当然我不是处男!这就是你不喜欢我的原因?” “她们说你房内夜夜有不同的女伴。” “天!”我以手覆额。 “有时还有两三个。”她说:“我亲眼见过好几次。你在女生宿舍里艳名远播:‘阿细,可是重要的地方不细。’” 我大叫:“天呀天!” 明媚说:“我不想接近你。” “天大的冤枉!冤枉!”我嚷。 “可是人们这样传说,我想我的名誉会受损失,所以还是避着点好。你如此不堪,那日小路上 又黑又静,我不是不怕的。” 有人推门进来,是珍纳,捧看一大束玫瑰。 我的心况下去,谣言谣言!误会又加深了。 珍纳一点也不介意我与明媚两个人四只眼限看她。她慢条斯理,自顾自的把玫瑰插好。 她闲闲的接口:“怕他?怕他干嘛?!我才不怕,我在这间房里拉上窗帘,坐在他床上,嘿!你猜他做什么?把窗帘再拉开来,赶我出房!” 我狂喜,可爱的珍纳!解铃还须日铃人。 我可以看得见明媚的眼睛亮了一亮。 “珍纳!”我跳起来拥抱她。 珍纳瞥明媚一眼,“别忘形,”她笑,“我要走了。” 她掩上门离去。 我轻松的说:“看,谣言。” 明媚绽出一个笑容,转头背看我。“还有其他那些呢?” 我说:“为了罚你推我落水,今夜你得请我晚饭。” “你起得了床?” 我狞笑,把她拉到我身边,趋脸过去,“呵呵呵,我岂止起得了床,哈哈哈!” 她笑出来。“当心我把你推到浴缸去。” 哈哈哈。我的心在笑。把我推到爱河去吧,春天要来了。 采访奇遇: 我自立法局回来,把文件放桌上,阿王说:“总编辑找你,急得一级火警似。”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报纸,再急,杂志也得下个月才出版。” “你对我嚷,有什么用?”阿王笑,“他找你就是找你。” 老总的女秘书薇奥拉出来见到我,“噢,你回来了,老总找你。” 我笑道:“这上下全世界都知道他找我,恐怕他裤子掉了下来,要我替他提着。” 我跟薇奥拉进老总房间,老总看我一眼,他说:“不,我的裤子并没有掉下来!” “啧啧,”我说:“本社的墙壁太薄,什么话都让别人偷听得到。” “施小姐,你别这么轻薄好不好?”老总拍一下桌子。 “做记者不与别人打成一片是不成的。”我说。 “那是你的逻辑,好了,”他板着面孔,“周小姐去度假,雷叔生病告假,你暂时替一替他们,出差去钉一件新闻。” “我不去!我为什么要替他们?他们是娱乐部份的,我干嘛去做那些新闻?” “没人,你非去不可。”他巴辣得很。 “那我引咎辞职。我才自立法局出来,明天还得去律政司署,我分身乏术。”我抗议。 “你不用去律政司署了。”老总说。 “卑鄙。”我说:“我不会接受这个任务。” “看,施,人们对明星感兴趣得多。”他企图说服我。 “我真的不想去。”我说:“我对明星没有兴趣。” “你的职责。”老总警告我。 “我只负责经济版。”我说。 “请你帮帮忙好不好?”老总声音放软了。 我想到我的饭碗问题。或者我替他做这件事,下次要求加薪的时候会容易点。 “那个明星叫什么名字?他制造了什么大新闻?!” “他将与美国一间电影公司合作拍片,投资很大,新闻会轰动。”老总的声音很吸引。 “呵?真的吗?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施,你永远不看报纸是不是?他叫郭建华。” 我摇摇头,“从没听说过,对不起,给我一张照片看看。” “你在外国读书,行为举止像外国人,脾气也像外国人,你对香港几时会发生点兴趣?”老总简直在诅咒我。 “把他的电话地址拿来。”我伸出手。 “电话地址?”老总嘿的一声,“你以为他是涯丰银行的总经理?他的秘书小姐还会安排一个茶会给你?你要亲自上门去找,并且得看他的心情如何,接不接见你。” “有这么厉害?”我说:“算了,我不去。” “去去,限你三天把新闻采访回来。”他把我推出房门。 郭建华。人海茫茫,我上哪儿找他去? 我打个阿欠,想回家睡觉。我问小李子,“喂,你有郭建华这个明星的地址电话吗?” 一 “有。”小李子答:“但是这电话不算数,千篇一律由他秘书接听,千篇一律地告诉你郭先生不在家。”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不会有人开门的。”小李子说。 “那么如何与他接触?”我厌憎地说:“ok,即使他值一百万元,我也不稀罕,我又不想发他的财。” “但你的饭碗呢?”小李子笑。 “周小姐与雷叔陷害我,雷叔一定有办法找到姓郭的,雷叔连英女皇都有神通见得到。” “相反的,雷叔因年前一段新闻得罪了郭某,闹得很不渝快。这样吧,我开车送你到郭宅去看看,如果运气好,他也许在,至少你可以留一张便条──” “咄!我干嘛要热面孔去贴他的冷屁股?”我怒问。 “这是你的工作。”小李子收拾文件夹子,“一个好记者发掘新闻,原应千方百计,有什么丢脸?施,你那种态度,只好在家当大小姐。” “我不干了,我回大学去。” 小李子看看我讪笑,“你总有毕业的一天,你总不能老死在大学里吧?施,别逃避现实,来,我陪你走。”他把照相机抛给我。 我接住。“这是莱加,我不惯用。” “小姐,别撒娇了,开步走,一、二、三!” 车子开到石澳,一列洋房。小李子在其中一幢停下来。 我说:“钱赚得不少哩。噢小李子,这社会是不公平的,大学毕业生捱看做一份低微的工作,而这种人却其乐融融地做南面王。” “够了,”小李子笑,“大学毕业生一毛子一打,超级明星好久也找不到一个。” “只不过是有些猪猡特别幸运。”我叹口气,下车。 我走到洋房面前,脚才跨过花圃,两只大狼狗便施施然走出来睛看我。 我说:“狗儿,别发狠,我也肖狗,来,让我们看看主人在不在。” 狗儿都喜欢我。我发狠地敲门,它们只是蹲在那里看。敲半晌,没人应。住这样的房子,佣人总有个吧?才要踢门,举起脚,门打开了。 一个剪平顶头的小子前来开门。他看看我举起的脚,看看我。“找谁?”他问。 “郭建华。”我说。 他上下打量我,“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他要是在也不算大明星,我知道他是出了名喜欢摆架子的。”我不在乎地。 “你是什么地方找他?”他问。 “城市杂志。”我说:“你告诉他城市杂志要访问他──”我起疑,“你是谁?” “我是这里管家。”他说:“你呢?你姓什么?” “管家?你没穿制服。” “主人不在,省得穿,”他抹抹鼻子,“喂,你叫什么?” “我姓施,朋友叫我阿施。”我说:“这个郭建华到底几时回来?看,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时间,他要是对访问者没兴趣,那就拉倒。” “啧啧啧。”他看着我,手叠手,摇头,“我的天,好大的派头,好大的脾气。” “郭连华到底几时回来?”我再问。 “我实在不知道。”他说。 “你叫什么?”我问。 “小张。”他随口答。 “小张?”我瞪看他。 “是,如果你有时间,访问我也一样.郭建华的生活起居习惯,我全知道。”他微笑。 “好是好。”我说:“多谢你合作,但是我得拍照,找不到他人,”我扬扬相机,“我交不了差。” “那没关系,迟下再拍照。”他说:“先访问我。” “ok。”我说:“明天有空吗?明天我再来,希望他会在。” 小张摇头,“没希望,他不会回来。” “他在哪儿?”我压低嗓子,“在小妞家?” 小张笑,雪白的牙齿,“也许是。” “咱们明天见,下午两点,你等我。” “一言为定。” 我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都是他家四周围的风景。 “多谢,再见。”我向小张摆摆手。 “再见。” 我弃出去,等事于口合。 小李子问:“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到本人没有?” 召见到。”我说:“你以为真命天子这么容易见得到?我只见到他的管家,这人傻呼呼的说了很多话,倒是一个老好人。我们明天再来。” “我们?你的意思是,明天你自己再来。”小李子笑。 “不要脸。”我说:“改天你别有事求我。” 小李子笑。 我一夜不得好睡,整夜做梦看到郭建华,脸上包一块白布,面目模糊,不肯接受我的采访。 白天醒了,我回社里把照片冲印出来。稍迟叫车子赶往石澳。 那傻蛋小张来开门,破粗布裤,光着膀子,一头一脑的汗,双手是泥。他是一个壮健精神的家伙。 “嗨,你来了。”他说。 “是,郭建华呢?” “告诉你他不会在。我在整理花圃,要不要来看看?” “好。”我跟去。 “看这些洋水仙。”他骄傲地。 “哗。”我说。 地蹲下来,这里弄弄,那里动动,一副专家相。 “郭建华喜欢花?”我问:“他叫你种的?” “嗯。” “你是管家兼园丁?”我笑,“还兼什么?” “洗刷泳池,”他笑,“开车,打扫地方,有时还煮菜招待客人。” “啊!原来郭这么倚赖你,他自己做什么?” 小张耸耸肩,“拍戏。” “他是个好演员?”我问。 “大概是。”小张看着我,擦一擦鼻子,“阿施!你大概不是本地人?” “谁说不是?”我反问。 “你拿什么护照?” “英国护照。”我说。 “自英国回来多久?”他问。 “七个月。” “在城市杂志服务多久?” “五个月。” “所以,充其量你是个游客。” “为什么?”我不服气,“为什么?” “你连郭建华都不认识。”他说。 “我见到他自然会认识他,”我说:“一个明星当然有明星的样子,不是说着玩的。” “啊,”小张笑,拍掉手上的泥,“到屋子里来坐,别老晒着。” “谢谢你。”我跟他走。 “你多少岁了?” “廿一岁。为什么?” “我简直不能相信天下有你这么天真的人。”他笑。 我说:“别取笑我,我知道我是迟钝一点,但是不久将来,我也会受环境污染,变成一个锋芒毕露的聪明人,然后再变成大智若愚的险恶人。” 他吐吐舌头,“了不起。” “小张,别瞧不起我。”我笑。 一进客厅,我眼睛一亮,布置得真是雅朴,一套美国殖民地时期的桃木家具,水晶与银子的装饰,舒服大方名贵。我在灰色的沙发里一躺,叹息一声。 “喝什么?”他问。 “矿泉水。”我说:“加冰,加一片柠檬。” “真会享受。”他进去了。 我拿起相机,麡滞珮钟拍照。 小张拿着矿泉水与啤酒出来。“嗳嗳,你别拍照,这里不准拍照。” 我拿起水杯喝一口。“你别这么赤胆忠心的好不好?肉麻死了。”我看看水杯,“哗,这杯子都是水晶雕花的。” 小张凝视我,忽然笑了,“你简直是个小泼皮,念的是什么科?新闻系?” “有什么用?做明星才好呢!看,住这么豪华的房子,泡那么多的妞,就凭这么个混混。”我摆摆手。 “你为什庆叫郭建华‘混混’?”小张不服气。 “他不是吗?”我反问:“连访问都不肯接受,那么多人爱戴他,要看有关他的报导,他却对群众不负责任,有什么用?不是好汉。” 小张沉思。 “喂,你想什么?”我问。 “你说的话。”他说。 我说:“你快把他揪出来吧!” 小张摇摇头。 “怕他辞掉你?别那么没骨气。”我说:“别怕。” “其实他也是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好写的。”小张说。 “他成了众人的偶像,这不简单吧?”我说:“当然可以为。” 小张笑笑。“各人的机缘不同。” 我喝一大口水。“谁说不是?像我,大太阳的东奔西走,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多痛苦,我也是人呀!” “是,不但是人,而且是头等样的人。”小张笑,“小姐,别在那里吹苦水了。” “郭建华几时回来?” “不知道。” “他长年累月不回家,我真交不了差。”我失望。 “这篇访问对你很重要?”他问。 “上头交下来的,办不好,要充军,刺配北大荒。” “在哪里刺金字?”小张笑,“额角?除颊?有没有预先剌好字样,留空……州?” “哟,真能说会道的。”我没面子。 “就你一个人会看水浒?”他笑。 “我说小张呀,你这人倒是很有趣,”我也笑,“如果郭建华有你一半可爱,访问他就不会痛苦了。” “你根本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人好不好?你连他面长面短都不清楚。” “我白知道.他是一个娘娘腔,苍白漂亮的男人,感情脆弱、自尊中夹带自卑……” 小张掩嘴笑。 “笑你的屁!”我说:“我要走了。” “施,你说话好不粗俗。来,我送你出去。”他站起来。 “我要回社里交底片。”我站起来。 “你知道吗?谁也没在这里拍过照。” “啊?”我说:“对我青睐有加?这怎么敢当呢?”我笑,“我岂不是受宠若惊?哈哈哈!” 小张瞪着我。“做你男朋友那个人,真是倒霉。” “哦,”我说:“我跟男朋友说话的语气,不是这样的,请你放心,谢谢你让我拍照,我虽然没见到郭建华本人,但也交得了差。” “你打算怎么写?”他有兴趣的问。 “哦,很简单,”我用手打演一摆手势,“头条是:神秘人物郭建华──” “很好。” “他与美国人的合作怎么了?”我问。 “来,我请你吃茶,慢慢告诉你。” “如果这是你的家,那多好,我们就可以在这里慢慢谈。”我说:“但是我们不要沾郭建华的光,不要去睬他,好不好?” 小张笑,很赞许。“对,到市区我家去。” “你有家?”我问。 “嗳,你少看不起人,”他拍拍我肩膀,“施,咱们是老友记是不是?” “当然。” 他把我送回市区,我把底片交菲林房,然后到他家去。小张开一部本田雅廓,但是开得很潇洒,他在市区的家居然是一层稀见的旧楼,我觉得他真是幸运,租得到这种房子。 一打开高高的大门,进去是木板地,酸枝与云石家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美丽的家,小张真跟郭建华一样的会享受,看来他这份管家薪水还真不赖。 客厅四角摆着奇花异草,颜色调和。 我叹气,“我住得太破了。”我可怜与同清自己。 “别这么说好不好?”他笑。 “这房子什庆时候拆?”我问。 “别愁,你少幸灾乐祸,好久也不拆呢!地产主人因打官司动不了这块地皮。” 我坐在一张真皮s型爱情椅上。好了,我该开始工作了。 小张递给我一杯矿泉水,开始说给我听:“美国人愿意的,但是欧美版权归他们,东南亚版权归郭。郭不过想赚点钱──我觉得郭建华拒绝访问是因为一般人以为他想扬名国际影坛,实在不敢如此抱负。” “他是个怪人,是不是?”我问。 “并不是,他平易近人,当然,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敌人,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要吃亏也得罪不少人,你们城市杂志接过郭的律师信。” “是吗?我竟不知道,”我吃惊,“为了什么中。” “一年前,你们有不负责的报导暗示郭建华吸毒,乱搞男女关系。你不觉得郭的拒绝是有道理的吗?” 我的心沉下去。 “所以他们派我来。”我气愤的说:“是因为其他的人心虚,根本不敢来。小小的一间杂志社也搞人事倾轧。做好这件事,我少不免遭人忌,做不好,责任在我身上,向老板交待一声,叫我卷铺盖。” “女孩子最好嫁人。”小张说:“社会上的痛苦最好由男人坦当。” “可惜大男人少。”我叹口气,“我这篇访问还是要交出去的。” “打算辞职?”小张问。 “啊,小张,你没听说过吗?到处乌鸦一样黑。”我笑,“我还得做下去。” “你的性格很坚强。”小张称赞我,“我很欣赏你。” 我用力屈了屈手臂,显示我的肌肉,“强壮?当然。”我大笑起来,合上笔记本子。“本来我是做经济版的,专门跑立法局、股票行、期货行、律师楼,没想到有这次奇遇。” “你想不想见郭建华?”他凝视我。 “想!”我大喜过望。 “真的想?”小张问:“你仿佛对他有偏见。” “我想到经济学家的‘气球原则’。”我说:“一只载人昀气球升空、遇难,必须减重,当然是把最废物的那些人先丢下来,总不能扔机械师与医生吧?当然先扔电影明星与足球明星。我有什么偏见。” 他迟疑很久,不答。 “或者我们普通人妒忌电影明星,”我笑笑,“一般人对于从事表演专业的明星有种复杂的情感,像郭建华,他生活上碰到的不愉快一定更多。” 小张不出声。 “你能令我见他一次吗?我不会问损害他的问题。”我说:“请你安排我见他。” “他或许不信任记者。” 我问:“你信任我吗?” “我?我信任你。很奇怪,我是信任你的。你有异一般记者,你比较尊重你的访问对象,也有分析力。” “也不是,”我温和的解释,“我们杂志社的记者水准都很优秀,可惜为了吸引读者注意,不得不哗众取宠一点,请原谅。” “干脆说他生了大麻疯好了。” “那不行,”我笑,“那我第一个先跑,你是他管家,你也是麻疯。” “到底几时让我看到他?”我问。 “这样吧,你把稿子先交掉,别烦呀,交掉之后再见他。” “那我还见他干什么?我本人对明星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说。 小张笑,“那见不见也随得你。” 我拍他的肩膀:“小张,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我是很感谢你的。” “不用客气。” “我得走了。”我说:“改天见。” “施,慢着。”他叫住我。 “什么?”我转头。 “我可以约会你吗?!” “当然。”我说:“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 “家里电话呢?” “我几乎睡在办公室里,打到我家也没有用。” “你不想我打罢了。”他说。 我笑笑。“三四五六六七。”我说:“打个够。” “谢谢。”他大喜。 我们一起离开他的家,我还要到律政司去。 那天回到家,我为自己煮了咖啡,把座椅安排得舒服停当,然后坐下来,写了一篇关于郭建华的稿子,捱到半夜两点半,觉得很满足。刚擦擦疲倦的眼睛,电话铃响起来。 是小张!我想,想到他,忽然开心起来。 接了话筒,原来是小李子。 “怎么啦?”小李子笑问:“明天是你最后的审判。” “放心,什么都有了。”我不服气,“马到功成。” “用了你女人的天生魅力?”他笑。 “也不见得我运气比你们好。” “恭喜你啊!”小李子说。 “不用。小李子,这次派这样的工作给我,是不是为难我?” “这……你知道,总得有人去采访这段新闻。” “何必偏偏选中我?” “你单身一个女孩子,没有家累,又刚出来做事,又不是老总的心腹,不陷害你,陷害谁?” 小李子真是坦白。我长长太息一声。 “别灰心,到处乌鸦一样黑,那个机构都一样。慢慢你就会知道。” 我问:“我那些照片放出来没有?” “放出来啦,精彩得不得了。”小李子说:“恭喜你,你真是个记老。” “可惜让你们的冷水泼得不清不楚,已经不打算做下去。” “老总看过照片,单等文字稿。”他说。 “明天就交上来。”我说,“写得还不坏。” “你终于见到郭建华了!” “我没有见到。”我诧异地说:“怎么?” “没见到他?没见到他会有他的照片?” “谁的照片?” “郭建华的照片。” “别乌搅。” “谁乌揽?你今天中午交上来的照片,” “那是小张。”我说:“郭的管家。” “怎么小王小张?我们做哪一行的?连大名顶顶的郭建华也不认得?喂,施,你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我心中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喂?喂?施?” 我放下电话。 小张。郭建华。 这坏人,见我不认得他,便来开我这种玩笑。说他恶意,他又没有,说他好意,为何开我这种玩笑? 我想到我对他说过的话,脸红耳赤,下不了台,我真是太粗心大意,自己出了丑。 我叹了一夜的气,第二天一早把稿子交出去,向老总辞职。 他大惊,苦苦挽留我。 “施,你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辞职!”他说:“是别家杂志挖角?别去相信他们,做生不如做熟。” “年纪轻的人有理想,”我说:“我不想做下去。” “施──” “我做到下个月底。”我说。 “喂,施!” 我推开门出去。到了褛下,看到小张坐在一辆开蓬“黑豹”中等我。 “施!”他叫我。 穿一身白。我斜眼看他,居然颇像个明星,只是心地狭窄,为人险诈。 “嗨,郭建华。”我冷冷的说。 “上车来,你答应过我,我可以约会你的。我也答应过你,让你见到郭建华。” “我不喜欢你耍手段。” “施,此地无人不认识我,那天我一开门,好家伙,你居然看看郭建华问郭建华在不在!算我错,是我错,你先上车来,咱们不是老友记吗?” “小郭才是我的老友。”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冲过来,举起照相机就拍照.停睛一看,那记者却是小李子。好,下期杂志又多一条新闻:“本刊编辑与大明星情史内幕”。小李子大笑着跳着跑开。 而郭建华说:“上车吧,我就是小张呀!” 我上车。“小张,瞧我慢慢泡制你!”我只好笑了。 费薇思: 她每天早上来买一个三文治,咸牛肉夹芝士,面包不用烤。一元半。 我总留意她,因为她有一张很稚气的脸,常常笑,头发直直,喜欢穿白衣服。我常常注意女孩子,因为年龄关系,总没有廿一岁的男孩子不看女孩子的,是不是? 父亲包下这间办公厅的饭堂,我放暑假,所以一清早便被逼来帮忙,不到两个星期便熟练得要死,从厨房做到侍者,比外头雇的人总强点,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事事替他着想。 父亲跟母亲说:“我们三代都开餐室,没想到儿子去念土木工程。” “工程师有什么不好?”母亲说:“说出去总比做餐馆好听点。”她偏偏嘴。 母亲说得也有点道理,但是父亲不服气。“好听,好听有什么用?你天天把‘工程师’三个字搁嘴里念三十遍,我又不相信了,告诉你,如今我们也置着三四层楼宇,做堂倌有啥不好?将来儿子毕业去教书,那薪水还不够他娶老婆,不如帮我把饭店做发达了好。” 母亲说:“世世代代在蝇头小利里打滚,谁看得起你!当然是读书人清高,你没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你的虚荣感!”父亲提高声音,“有几个钱,就学清高。” 我笑笑。他们才我一个儿子。母亲嫁父亲时已经二十八岁,本来很不愿意嫁入一片小饭店,真的嫁了,两夫妻感情又很好,父亲很尊敬母亲,一般有关文件的事,都取得母亲同意:母亲念的书比较多。 如今饭店变出三间,加上这个蒸蒸日上的饭堂.可是正如母亲说,这一行事事得亲力亲为,不高尚。倒不如一个大学教授,两袖清风,潇洒风流,叫人崇敬。做生意也行,要做船,做银行,出入华尔街,这种小生意…但父亲是个忠实的小商人,我相信他是唯一报足入息税的商人。他们两个我都爱。 我第一天上工便注意到费薇恩。她是大学生,毕业后刚找到工作,把学校的青春纯洁带到办公室,然后使这个小小的饭堂也沾着光。 母亲对“大学生”是很敏感的。 以前我有一个小女朋友,才看三次电影,母亲就反对。“我打听过了,她家里开家庭式胸围厂!你想想,多难为情。” 我不觉得难为情,但因为我是母亲的唯一儿子,所以不再与这小女孩来往,人家心中一定不太高兴。 母亲应该喜欢费薇恩——她的同事连名带姓地叫唤她。我听到,所以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女孩子有本事在阴霾中带出阳光,她那浓眉大眼使我印象深刻,我暗暗的记念她。 每天早上,我为她准备好一份咸牛肉芝土三文治,因为她上班总有点迟到,赶着要,我不想她等太久。 每天早上她都说“谢谢”,很温和很亲切。但是她对每个人都很和蔼亲切,作不得准。 她那种风度姿态,都是我心仪的,不过我天生内向,不敢主动追求。 母亲很快知道了,做独生儿子就是这点不好,母亲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躲也躲不过。 妈妈这次很鼓励我,“去呀,跟她说呀。别让她以为你是食堂里的小工。” 我说:“如果她喜欢我,她不会介意我是小工或者老工。” “你开玩笑!如今的女孩子多么聪明,小工还想娶老婆?连女工都想嫁总经理。” “是你的统计报告吗?”我问。 “哼!” 宝薇恩忽然不再买三文治。有一个男孩子陪她来吃早餐。 我看到他们两人双双进来,马上呆住,心里一阵心酸,呵,我想…我迟了一步。 母亲比我更错愕,脸上悔恨交织。一副“你看你,白白错过了良机”的表情。 他们叫早餐要煎双蛋,两个人对著有说有笑,然后那男孩子放下钱,与她一齐离去。我尽量往好处想:或者他们是同事,在门口遇见,一道吃早餐而已。于是心中略宽。 午后我把那份咸牛肉芝士三文治自己吃掉。所有的芝土都黏在牙齿上,很不是滋味。 夜间母亲喃喃的说:“这呆子,这么好的女孩子叫别人捷足先登。这大学毕业女孩,又有工作,比不得那些黄毛丫头,专门想男人请跳舞请看戏,野人似的。” 父亲故意抬杠,“或者人家看不起咱们是做小生意的呢!” “怎么会!人家嫁你吗?人家嫁的是你儿子,你儿子是个读书人。” “公平竞争,现在追求还来得及。”父亲看我一眼。 “迟一步差得远,女朋友先叫人摸手摸脚的,有什么好处?” “你现在还存这种封建思想?可难怪人家说你小家子气,你要不要先问人家是不是处女才让儿子请人看电影?” “去你的!” 但是他们从此一起吃早餐。亲亲密密。我在柜台后看著有七分难过,有三分高兴,总算他们走的路顺利,我并不是小器的人,那个男孩子看看倒也一表人材,高高大大,应该是一对。 不过周末我比以往更寂寞,十分落落寡欢。 开头的时候我该立刻上前跟她说:“我在港大的土木工程已是最后一年,我父亲是三间饭店的主人,我不是小工。” 母亲的话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若果没有旁人来争,不会受太多的重视,被人得了去,往往才会忽然稀罕起来。 暑期很快会过去,回到学校,离开食堂,从此我便见不到赛薇恩。届时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 我向父亲要求:“我想休息,你食堂另外找人吧。” 父亲暴跳如雷。“我哪里临急临忙的找人去?你这个儿子难道我是白养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我真的不愿意再去做。” “你不愿意也得去!”父亲大力拍桌子。 “好,好,”我叫不过他,“我去我去。” “哼!” 父母亲大人都“哼”过我了。 人家还是成双成对的来吃早餐,奈何。年轻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很快已经手拉手,由朋友进入情人阶段。吃早餐的时候各人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拉住对方的手。 母亲那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喃喃的说:“好轻佻!蜜要调油,才一个月不到就到这种地步。” 我心里也觉得太快。但是宝薇恩眼里嘴边都是笑,女孩子在恋爱中都美得要命,走一步都 精神些。她抬头看看男友的时候,温柔又温柔。 她午间从来不在饭堂午餐,恐怕是嫌菜式不好,有人请了出去吃饭。但是早餮必然风雨不改。 暑假太长了,整整两个月。眼睁睁看年别人亲热。但这一对儿又忽然不见人,一连六七日都没来。怎么,连早餐都转移阵地? 恐怕是请假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果然。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晒成棕色的皮肤,尤其是费薇恩,健康的肤色配看白色裙子,美得眩目。她既成事实地成为别人的女朋友,我反而死了心,她来说“双煎蛋两份”的时候,我居然大大方方的问她:“到外地去旅行吗?” 她一怔,很友善的笑,然后说:“是,我们到菲律宾去过一星期。” “好玩吗?”我礼貌地。 “太阳很好,亚洲不过是这个样子,”她可爱地耸耸肩,缩缩鼻子,“但假期短,不能去较远的地方。” “哦”我还想再说几句,但是她的男朋友走过来打断我们。 他以很敌意的眼光看一看我,然后蔑视的皱皱眉,对女朋友说:“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去那边坐吧。” 她只好向我笑,跟他回到那边。 我有点生气。后来就释然,各人的性格不同,我何必与他计较。也许我学历比他好,也许家境也好得多,但“君子不病人不知,病不己知也”,我难道与他吵架不成? 我只替费薇恩不值,这男孩子品格不好,眼睛长额角头,乱看不起人,俗云:宰相肚里可撑船,越是小人物越嚣张。即使我是小工,跟他女友多说几句话,他也不必这种态度。小工也是人。 我去唁唁打听他的底子,查出来,原来是保险部账房的书记,一千数百薪水。 不过费薇思不是那种势利的女孩子,斤斤计较男朋友的收入,如果两倩相悦,一千数百,算得什么? 我始终不出声,但是心中懊悔,我的条件各方面都比这个人好,但是我没有胆子,略为犹疑,已被人追了去。而我不满一意这个男孩子的为人。从小处看大处,可以知道一二。 没多久,一日早上,我正低头在擦桌子,有人对我说:“三文治。” 我抬头,是费薇恩,她的男朋友并没在她身边。 我有点奇怪,我问:“咸牛肉夹芝士?” 她点点头,神情有点郁郁寡欢。我立时明白:他们两人有龃龉了。 我马上替她做好三文治递上去。 我想跟她说话,但是忍住了。我该说些什么? 反正倩人们吵嘴,立时三刻就和好没事,何必替他们担心。 可是我猜得不对,短短一个月内,他们自认识到吵嘴,再隔几天,我看到那个男孩子带着另外陌生女孩进来吃早餮。没想到一个小书记居然这么吃得开,我很生气,他怎么把前头那人忘得这么快! 费薇恩跟着进来,装若没看见这两个人,跟我说:“三文治。”我照着做给她,她的眼泪像要夺眶而出。 我心里叫着“不值得,不值得”,但是说不出口。我把三文治夹得很厚,希望她吃得多点,人长胖点,抵抗这场“疾病”。女孩子们真是怪怪的,才一个月嘛,就爱得这么深。 我想趁这个空档与她说话,又有乘人之危的感觉。但我终于鼓起勇气来。 “工作还好吗?”我问。 “很好,谢谢。”她答。 “你可是港大的?”我问。 “不是,我在美国加州念的书。”她答。 “我在港大。”我连忙照母亲所嘱,表明身份。 “啊!”她有点讶异。 该死,难道我的样子看上去活脱脱是后生? “这食堂…”我尴尬的解释,“我父亲包办,所以我在这里帮手。” “呵。”她又是这个字,但这一回没那么惊异。“你们的三文治做得顶好吃。” “是吗,”我连忙接上去,“其实午餐也还过得去,便宜,六块钱一客,就是招呼稍微不周。” 她笑一笑,取起三文治。 “午间如果你有空,来吃中饭好吗?”我连忙问她。 她还是笑笑,不置可否。 中午她没有下来。有一个伙计请假,我做了个人仰马翻,心中很失望,一直盯着食堂入口处,但是她没有来。 她对我没有兴趣。 这一阵虽然心情不好,不过她打扮上仍然不含糊,仍然是雪白的夏日衣饰,头发漆黑垂直,一个美丽的对比。 母亲说:“儿子,你太不精明,她第一次推你,你可以试第二次,甚至是三次四次,脸皮那么薄,怎么会有女朋友?你的底子不差哇!” 父亲:“你别老在那里出主意装手势好不好?儿子迟几年交女朋友,不见得就是要做和尚。” 母亲说:“你懂什么!老婆要多少有多少,拣好的就难。” 父亲:“你不是嫌这个费小姐轻佻吗?” 母亲:“也罢,如今女孩子,像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父亲讽刺地:“难得有你满意的人。” 过一天早上,我把三文治递给她的时候,乘机说:“昨天中午你没来。” “我没来?”她一怔。 “是呀。”我硬看头皮,“我等你,替你留一张小桌子呢。” “呵?你约遇我?”她歉意,“我没听清楚。” “那么今天吧,今天我们做鱼,味道不错,十二点半,那边的小桌子,等你。” “好的,我来。”她说。 “真的?”我大喜过望。 “自然。”她笑一笑,走了。 一朝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我心中忐忑。 好不容易等到十二点半,她的花边麻纱白裙子在入口处出现,我还来不及心跳,心马上沉下去。那个讨厌人物也跟在她身后。 我真不明白这男人有什么好处。许有我看不见的优点,我不懂得。 他们两个人坐在我预留的座位上,我走过去招呼他们。 费薇恩见到我,有点歉意,她说:“对不起,我的朋友也一道来吃饭。” “请坐。”我酸溜溜的说。 “别客气。”她说。 我倒很想得开,她那个男友却发作起来:“你跟这种小厮也眉来眼去,有三日三夜的话好说!” 我怔住,反问:“你侮辱谁?” “我骂你!”他声势汹汹。 “你骂我?你凭什么骂人?”我问。 “我爱驽你这种人,就骂你!”他把手指指到我鼻子上。 我忍不住,揪住他的外套,把他整个人自椅子里抓起来,我那六年的洪拳并没有白练,他吓得脸色发白。 他还想伸拳头打我,我把他的手臂往后拧,痛得他冒冷汗。 我低声说:“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完后把他摔在椅子里。 他说:“你你你…” “我怎么样?”我走开,心里憋得想炸开来。 后来我一连三天没有去做工,被父亲骂个臭死。 反正快开学了,骂由得他骂去。 一日早上我在厨房做好工,因为不用做侍者,所以在后面广场练跳绳。跳到一半,地上忽然多了一个影子。我转头,是费薇恩。 她身后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也说:“我对不起。” “我真不知道他是那么粗鲁的一个人。”费薇思说。 “不好。”我说:“现在明白可不迟。” “真是…而且人品也坏,见一个爱一个。”她说。 “没关系,那么现在你决定不睬他了?” “当然,”她苦笑,“天下那有这庆幸运的人,一碰上就恋爱,然后结婚至寿终正寝。” “有是有的,不过也不值得庆幸,很乏味的。”我说。 “你倒是一个有趣的人。”她笑笑,“很看得开。” “工作还开心吗?”我又问她这句话。 “工作倒还好,你知道咱们女人对工作的态度:可有可无,谁还真做一辈子呢,又有几个创业立名的?不过是混口饭吃,消磨时间,如此而已。” 我笑笑。“我今年也毕业了,男人做工,态度不同,我觉得男人若不把工作做好,得不到女人尊敬。” 她点点头,这倒是真的。男人需要工作带来的美态,像你昨天看见的那位先生,他跟我说他是副经理,后来证明原来只是一个书记,不要怪我们女人势利,忽然之间他在我心目中便贬了值——不知为什么。” “因为他说谎,你看轻他。”我说。 “大概是。”她说。 “暑假后我不能再上工。”我说:“我可否打电话给你?” “当然。”她把公司的电话告诉我。 我默然。我还以为有点希望,现在知道问题不在这里,她无论有没有男朋友,都不会看中我。 “上班时间到了。”我提醒她。 “是的。”她说“再见。” “再见。”我说。 她转身走,背影婀娜多姿。 她不喜欢我,我仰天叹口气。 母亲说:“喂,人家费小姐现在没男朋友了。” “我知道。”我答。 “你还等什么?”母亲瞪看我。 “妈妈,我约过她多次,只是她没有兴趣。”我分辨。 “没有兴趣,怎么可能?你什么地方差了?” “这与我的条件无关,人家不喜欢我,我是皇子人家还是不喜欢。” “天下有这么傻的女孩子,以后我再也不管这件事。” “谢谢天。”我嘘出一口气,她青不管就好。 每天早晨她仍然放下一元半,咸牛肉夹芝士三文治。我把食物递过去。我们的交往限于此。 终于有一天我说:“这是最后一天了。” “最后一日?”她不明白。 “是。”我说:“明天我回去念书。” “啊是。”她想起来,“你要回港大,是的。” “我有空可以打电话给你?”我问。 “自然。”然而这不过是客套。 我知道。 “再见。”她说。 “再见。”我说。 我回去读我的土木工程。身边有很多女同学走来走去,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有太阳棕的皮肤,也有白裙子,但是看来看去,没有像费薇恩这样的,真是除劫巫山不是云。这是我的不幸。 父亲一日回来跳脚:“真倒霉!我竟不知那小子的手脚不干净!你想想,食堂一个月才赚多少?他竟卷了逃走,又是老朋友的儿子,人家父母跪下来苦苦哀求,我不能报警,可是现在食堂里真没有人做,我自己又走不开。” 母亲:“你跳有什么用?难道叫儿子停学去帮你?” 父亲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你——”我恐惧的退后一步。 “你放了学尽打球看戏逛街,你为什么不来帮帮我忙?” “我。”我说:“我不高兴在这种地方兜圈子,我情愿做些有益身心的事。” “好,我告诉你,你老子的身心决要崩溃了,你难道不关心?” “你想我怎么样?”我问。 “早上来帮忙,星期三星期六你没事,也来帮忙。” “那我岂不成了这个食堂的奴隶了!我原本当是暑假工作,真是的!”我埋怨。 “我养你这么大,你竟想做哪吒?”他喝问。 “好,我去我去!”我大嚷。我翻不出托塔天王的手掌。 我其实不介意做油腻的工作,但是我十分介意再度看到费薇恩。 见到她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答应:“我明天一早便去,好了吧,爹你请息怒吧。” “这才是好儿子,你想想,八点到九点,赶到学校才九点半,你十点钟才有课,急什么?” 但是见到费薇恩,我说些什么才好?真是的。 再约会她?我并没有那样的厚面皮。 我在厨房自自然然做好一份咸牛肉三文治,专门等费薇恩来拿。 但是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不见她的影子。 怎么一回事?难道她不吃三文治了,在别的地方早餐?我又渴望见她,又不想见她,在厨房中精神恍惚是危险的,刀一滑,差点没切掉手指,也去掉一层油皮,血流如注,我用纱布包裹手指,长叹一声。 多少英雄美女都过不了这一关,我只是个凡人,为情烦恼也是应该。 我去打听费薇恩的下落,别人告诉我,她已离开了工作岗位。我如五雷轰顶般。“人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她?他们也不知道,只晓得她现在政府办公。“什么部门?”不清楚。逐个部门打电话去找吧。我一整个早晨捧看电话,拨烂了手指:市政事务署、政府新闻处、差饷估计处、户口统计处、警务署、民政司署、房屋司署。我既不知她的职位,又不知道她详细一切,老是说:“……我是她的同学,回来看她,我只能在香港逗留三天,是,她叫费薇恩,约廿二岁,是,很漂亮。……” 找了一个上午,都找不到她。 政府部门。在下午我抽空再找,终于在税务局找到了。她来听电话时说:“我是费薇恩,阁下是谁?”我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忘了为何找她,只知道必须要找到她,见一见她。 “你记得管食堂的那个人吗?”我硬着头皮问。 “呵,记得,当然。我也想告诉你我转了工作,但是又看不到你,”她的声音很愉快,“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你。我没有事。” 那边怔一怔。 “能约出来吗?”我问:“如果没空晚饭,午饭也可以。” “晚饭吧。” “明天,明天行吗?”我问:“明天不行后天。” “明天好了——” “谢谢你,我在你写字楼门口等,你可记得我的样子?” “嗳,别这样好不好?”她笑,“当然记得。” “明天见。” “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听筒的时候只觉一手心是汗。希望她明天不要再带着一个男朋友出来。否则我的皮再厚,也不能够再打电话给她。我摸摸面孔,其实皮也够厚的了。 回家猛照镜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讨费薇恩欢喜,以前约会女孩子仿佛没有什么困难。 第二天我五点钟便到税务局楼下等,我早已打听好,政府各部门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十五分。 我站在门口踱来踱去,门口等女友的男生很多,并不觉异相。我穿着白卡其裤子,白t恤,我的“校服”,也没有刻意打扮,一手抱着帆布袋。 费薇恩准时下楼,我的心落地,她单独一个人。 我叫她:“费薇恩。” 她转过头笑。我觉得她的笑容比任何女孩子都漂亮,她的眼睛比任何女孩子都亮。“费薇恩。” 我说。 “放学啦?”她问我。 “早放了。”我说:“到什么地方去吃杯茶?吃饭时间还没到。” “早点吃也好。”她看看我,“赞成吗?” “唔,我知道有个地方,来,跟我走。”我往前走。 “你这个人,怎么一离开饭堂,就完全不同似的。”她笑。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受的委屈已达到巅峰,再也没法子忍受下去,我反问:“是不是以前太像一个小厮,现在比较像个大学生?” 她一征,站在路边,脸上微微变色。 我顾不得那么多,如果她给我来个不理不睬,掉头就走,我也认命,但不把心中的话说清楚,我真快要生肺病了。 “你看我不起,是不是,因为我整天站在柜台后面,一毛两毫的收帐,身上围着白围裙,拿着块布抹桌子?你这次出来是因为我苦苦哀求你次数太多?你同情我?你可怜我?” 她站在路边,看看我,不响。 说完这番话之后,我才害怕,怕她走掉,我抓住她的手臂说:“费薇恩。”人来人往,我再也看不到其他面孔,我只看到费薇恩。 费薇恩低下眼睛。 我把目光盯在她脸上,她也快离我而去,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人生便是这样,想要的永远得不到。 我自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去,我悲哀的说:“芝土咸牛肉三文治,做给你吃的。” 她接过,忽然笑了一笑,开口问:“就吃这个?晚饭呢?” “晚饭?”我问。 “我一心一意出来与你吃饭,怎么,你不去?”她问。 “你——你还肯去?”我瞪大眼睛。 “当然。”她耸耸肩,“你大声说话,你以为我会怕?” “费薇恩。”我拥抱她。 “喂!这么多人看看!”她笑。 呵这咸牛肉芝土三文治的事总算完美结束。费薇恩我爱。 两个女人: 这一回茉莉是真生了我的气了,一个星期不睬我。连花都不收。我想我已经黔驴技穷,得想别的法子,于是开了车子到她门口去等她。 第一日投铃,没人应。我看看表。她一定还在屋内。她故意躲我。为了避免妨碍她上班的时间,我识趣地离开。第二天,我又去按铃,这一回门外连报纸都没有拾进去,由此可知是因为她早出门,所以会这样子,她放意躲我。 第三天,我索性坐在车子里等她下楼。可是她从后门走掉了。必然是在窗口看到我的车子停在楼下吧。 茉莉仿佛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断绝关系。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让她静十天以上,如果她熬得了十天,就可以熬一个月,熬得一个月,就可以熬一年,一年不见我,我就失去这个女朋友了。 我一定要见到她。 于是我到码头去等她。 那日微微细雨,等得我十分凄凉。我等女孩子,从来不超过十五分钟,出了名的迟者自误。但是茉莉,她对我这么好……真是好,太好了,以致我一直欺侮她。 她对我一向抱着“你有空,我陪你。你没空,我等你”的态度,她真是好。 但我一次又一次的激怒她,因为我无法拒绝“外界”的引诱,茉莉是不错的女孩子,她秀气,她漂亮,她具风韵,但是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个个有不同的好处,我偶然与她们约会,茉莉知道了,便生气。 这次生气是因为我送另外一个女孩子回家,推掉她的约会,被她知道了,因此生气。 天下是有这种人的,看到人家的男朋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来不及地通知事主,不过是妒忌。 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许连一个也没有,而我有很多,多得令他晚上睡不看,因此他做这种事。 下流、卑鄙。 而且我知道这个小人物是谁,他是多年前追求茉莉不遂的一个中年男人。 这种人!我咒骂着他。他以为茉莉离开了我,便会重投他的怀抱吗?做他的春梦。可是他抱着两败俱伤的心理,如此这般干一下也是好的。 茉莉出来了,在雨中她既不打伞又不容雨衣,穿一套西装,急步地跟人群一起走。今天她没有化妆。我觉得她的腿特别长,脸特别白,模样儿额外的出色。我吞一口唾沫,叫她。 “茉莉!” 她没听见。 我按车号。她也没有听见。我连忙跳下车子,奔上去,“茉莉!”我把手按在她肩上。 她转过头,看到是我,不禁一呆,有一刹那的失落。 我抓紧她手臂,“茉莉。”我把她拉进车子,“茉莉。” 她再也支撑不住,任我抱紧她,我吻她濡湿的头发。 我开车把她送到公司,放下她,约她吃午餐。 我的心宽不少。我确是爱她的,我真的是,为了她,我上周末都不敢出去,一直坐在家中等她的电话,她没有打给我,她从来没有打电话给我的习惯。茉莉是一个好风度的女孩子,她的理由:“你要找我,总找得到。如果事情坏得要我找你了──也不必了。” 今天总算又把她哄回来。 我不能失去她。我想:也许她想结婚,女孩子仍都想结婚。我们先订婚吧!订好要戒指。我一定要买只戒子。可是钻石在今日的价钱! 我自私的想:买一只两克拉,稍微过得去的戒子要五万元以上。如果把这五万元加上旧车价,我可以换一部很好的跑车。 还是先探探她的口风吧, 午饭时候,她脸上还有一层霜。 我单刀直入:“茉莉,我们订婚好不好?” 她淡淡的看我一眼。“我应该高兴雀跃吗?” “茉莉,别生气了,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认真,你太自爱,叫你说这句话也不容易了,这算是求婚?”她问。 不,这不是求婚。这不过是安抚她。我当然不能这么老责地告诉她。 我说:“订婚下一步当然是结婚。” 她笑了,“你再想想清楚。” “只要你说‘好’,我马上去买戒子。” “我并不需要这种怜悯施舍,我仍年轻,你爱拣拣挑挑,或许我也可以这么做。” “茉莉,你少激我。” “我为什么激你?你又不吃这一套。” “但你是爱我的,茉莉。” “每一个人的容忍力都有个限度。”她说。 “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我抗议。 “你以前对我也不是这样的。”她说。 这顿午餐吃得非常不如意,回到写字楼我闷闷不乐。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时代多进步,她们总对男人如家畜,巴不得在他们身上烙上一个火印。连茉莉都这样。 ok我承认我目前没有诚意要结婚,但至少我早已决定,如果结婚,一定会娶这个女子,这还不够? 我很不高兴。 毕竟她下班的时候,我还是接了她。 她说:“我家里有客人。” “谁?”我诧异。她一向独住。 “以前英国的同学。”她说:“在香港停数天,买点东西回英国结婚。” “中国人?”我问。 “自然。”茉莉说。 我送茉莉上楼。“无端端来一个客人,多么不便,你为什么不叫她去住酒店?” “这是我的住宅,我爱怎么就怎么。”她说。 她的语气越来越强硬,使我反感。我的确是错在先,但现在她的面子不都是挽回来了,何必还这样子对我。现代女性已失去以前女性的美德,可是保存着一切劣根性。 我不悦的说:“你们两个人有伴,我不留下来了。” “我不会勉强你的。”她说。 她想跟我吵架? 我沉默地等她开了门,转头想告辞走,但是一眼瞥到门口鞋架边的一双鞋子。五号半的“卡珊达拉”凉鞋,今年最流行的紫色猄皮。 我马上改变主意。我想见这双鞋的女主人。 茉莉把鞋子拾回故在架子上。一边喃喃的说:“今年夏天都流行猄皮,叫人只能穿一季,害死荷包。” 我沉默地跟她进去。 一部手提录音机在播歌:洛史超域的沙哑声音: ──“我不想再说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心──” 一个女孩子背着我们坐在房中床上喁喁说电话,声音低不可闻,她有很长的头发,很卷,一边用手不停的掠着,一下又一下,非常的不耐烦,非常使人心跳,手上的钻戒闪闪生光。 “祖莲──”茉莉叫她。 她转过头来笑一笑,容貌使我心悸。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美女!上帝。 她放下电话站起来,向我说:“我知道你是谁,茉莉常常说起你。” 我尽量放得自然,坐在沙发上,她把茉莉拉到一角,像说着什么知心话。她身上披着一袭长袍,料子也不算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曲线却一寸寸露在外边。她的头发无穷无尽地卷着麻花,几乎垂到腰间。 我是一个男人,我马上想到的是:这一头头发在床上是多么的诱惑。 我喝一口水,叹声气。没法子。我永远不能专一,我永远眼睛在瞄别的女人。对不起,茉莉。 只听得茉莉说:“好,那么你去吧,好自为之。” “嗯。”祖莲点点头,“我去换衣服。” 茉莉问:“你跟不跟我吃饭?我有空。” 茉莉的脸清纯像女学生,太简单太空洞,有点乏味,我兴致索然,而且又觉得疲倦。 我说:“我回去了,这几天一直没睡好,朝朝一早起身去等你。” “好,你回去吧。”她声音里带点失望。 我原本可以陪她去吃饭。但是月底,口袋里的钱也不够。上个星期因得罪了她,送花送糖,用掉不少。长久与女朋友开销是最累的。但结婚?我不知道。结婚后孩子又随时会跟着出世。我很爱孩子,但人家的孩子与自家的孩子又不同。自己的孩子一生一世都耽那里,是心头上的一块铝。而且生命有什么一意义。永远痛苦多过快乐,平静的生活比痛苦更惨,人静下来便是统一的黑暗,我害怕黑暗,因为死亡也是黑暗。 我需要茉莉,因为她是如此忠心的朋友,永远愿意陪伴我。不过我一生只能活一次,我不相信一段婚姻可以维持三十年,即便可以白头偕老,也实在太厌闷。人应该迟婚,女人三十五,男人四十,大家想清想楚,寻个伴侣终老,到十年八年之后,双方即使厌倦,那一头也差不多近矣,大可以平安无事地一道寿终正寝,岂不是美,也不必要孩子。 可是茉莉反对我的论调,她认为传宗接代是我们人类的天职,我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想,而是自私、逃避。也许是真的,我不否认。 那夜我并没有早睡。我一个人在公寓中听音乐。十一点半的时候茉莉打电话来。 她说:“我很寂寞,与你闹意气那一阵子,整个人没有生气,日子不再有希望,我自暴自弃的想:‘算了,既然他不把我当一回事,就此完了也好。’偏偏那数日又下雨,我既没吃好,也没睡好。直到那日早晨你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看到你的脸,只觉得第一个细胞忽而活了,然后像亚米巴繁殖似的,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一路倍下去,全身暖起来,我发觉我又活了。可是又一直认为自己没出息。我想了又想,认为大家应该坦白一点,拖下去无益,我不能一辈子做你的女朋友,女人……过了这几年,也就完了。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那种超级女人是例外。” “茉莉──”我很难过。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与你认识这么些日子,自问从来没耍过花怆,我对你如何,相信你是知道的。” “茉莉。” “你想想清楚,如果不能再进一步,那么我们暂时先不见面一段时期。我不是威胁你,你别误会。我只是心灰,你老是把我吊在半空,让我情绪很抑郁很不安,你离开我,我譬如自己‘死’一段日子,也许比死还难过,但是时间医治一切忧伤,总会痊愈,现在拖下去,我心一直淌血,伤口不好,日子难受。” “茉莉──” “我不是洒狗血,你想想清楚再答覆我。” “茉莉,我上你家来。”我跳下床。 “我家有客人,你忘了?” “那么你下楼来,我来接你。” “何必呢。” “我们结婚吧,茉莉,我们明天去买婚戒。” “你──” “我想清楚了,有多少男人能够得到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你的薪水比我的还高六十五港元,你不是为饭票,茉莉──”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马上来上 我披上外套去接她,她在楼下等我。我们紧紧的拥抱。那夜茱莉宿在我家。早上我比她早起,她雪白的脸上犹自带着微笑。 我想,就是她吧,若没有缘份,我们到不了一起。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我说:“我暂时搬到你那里去,这里重新装修,周末我们去选家具与墙纸。 待这里装修好了,我们再一起搬过来。你说如何? “如果你要钻石,我有几万元在银行,结了婚的人,开开日本小房车算了,也不必贵跑车。如果不要首饰,那么家可以‘豪华’一点。” 她低头想:“我觉得家比较重要。” “手指光光也不好看。”我说,“家里东西可以慢慢置,我替你拿主意,你还是先买戒指吧。” 她笑了。 我颇知道女人心中想些什么。唉女人。而男人,男人明知她们的小心眼想的是什么,男人还是投降了。因为男人少不掉女人,女人也少不掉男人。 我们似模似样的进行起来,叫了装修师傅,到婚姻注册处排日期,商议妥三年之内不谈生育,分配将来的开销──房子是自己的,不付租.家用由我拿出来,她的零用我也负责。 我搬到她的公寓里去。而祖莲也住在那里。 茉莉的公寓有两间睡房.原来也无所谓,我可以与茉莉同睡,偏偏茉莉又要面子,不肯跟我睡,要与祖莲同房。 “同房怕什么?她不是你老朋友吗?”我问:“你们女人真奇怪,要这种面子,又说是朋友,又坚持她住你家中……如果我是你,赶她去住酒店,免得麻烦。” “你们男人哪里知道?” “好,随得你。” 茉莉由一个人独居变成三个人住。屋子里堆满东西,有些是茉莉的“嫁妆”,有些是祖莲买了预备带往外国的,两个准新娘子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 我看着她们,心中想:难怪以前的男人要三妻四妾,如果女人门都能如此和平共处,倒也是闺房之乐。我不羞耻,我不相信天下有不想女人的男人。 祖莲很少在家。说起长途电话来是好几十分钟的。我尽量低看头不去看她。她实在太美丽,我看了实在心动。 有一日下午,我自己下班回去,因茉莉亲戚家有应酬,到家祖莲没出去,在那里哭。 “祖莲!”我惊异,“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不肯说话,长发都黏在脸上,纠缠不清,我坐下来拨开她头发,替她擦眼泪。 “什么事?”我低声问。 “没有事。”她答。 “等茉莉回来,你与她商量。”我说。 她的眼泪又珠子般淌下来。这个女人,连哭的时候都这么美丽。我叹一口气。 “女人哭都是为男人,你是为了未婚夫?” 她不肯回答,把头埋在我胸前。 我嘴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怕找不到伴?一天要多少个都有,你别伤心别担心──”但是渐渐没了声音。 我轻轻拥着她的肩膀,发誓一辈子没碰过这么柔软的身躯。她像是融化在我胸膛上。 我轻轻的咽一口唾沫,轻轻的说:“我陪你出去喝杯东西散散心,你别难过。” 她使劲的摇看头。 我很忐忑,茉莉是随时会回来的,这是她的家。没有女人肯为我如茉莉为我。男人,玩是可以的,随时把握机会玩,但是把一个好女友如茉莉玩得不见了,那就划不来。 我说:“茉莉快回来了。” 我把她放在沙发上,去倒水给她喝,电话铃响起来。我接听,是茉莉打来的。 “我不回来吃饭,可能有人到那边装窗帘路轨,你去看看。” “好的。”我说。 我听完电话,祖莲已经换过衣裳,用毛巾擦脸,把头发拨到脑后。 她穿一件极薄的衬衫,牛仔裤,别有风情。 我说:“我们出去吃饭吧,茉莉不回来。” “我不想出去,厨房好像有点面包,冰箱有沙拉。你吃不吃?” “也好,我做咖啡。你呢?喝什么?” “咖啡好了。” 我到厨房去,她在我身后。 我转过头。 她说:“对不起。”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笑一笑。心不住的狂跳。天生尤物是有的。 我们坐在小饭桌前对着吃三文治。我与茉莉在这里吃过多次,但感觉是不同的,我与茉莉实在太心平气和,相敬如宾。 祖莲问我:“茉莉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我说。 “她真幸运,嫁得你这样的如意郎君。” “我?我并不是好男人,我的坏习惯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人的常性,”祖莲闷闷的说:“男男女女都一样。” 我忍不住:“我不相信你男朋友还会见异思迁。” 她托看头笑出来“你以为我会放盅?” “可见你这么美!”我嚷。 “也许我没有灵魂呢!”她说。 我说:“别这么说自己,有不如意的事,慢慢说。” “不如意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她摇摇头。 我按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来,似在等待什么。我很怀疑,她是不是诱惑我?抑或她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充满着诱惑? 放弃这个机会,以后就没有了。冒险与茉莉的女朋友搞关系?我又害怕。在这里?不,不能在这里。 我放下咖啡杯,再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点头。 我们开车到郊外,在草地上散很久的步,终于在沙田酒店里,她背叛了朋友,我背叛了未婚妻。 事后我问她:“为什么选我?” “身边只有你。”就是那么简单。 我的心一寒,马上想起茉莉的有情有义。 “你呢?”她问我,“你为什么肯出来?” 我也简单的说:“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仰起头笑。“可是你娶的还是茉莉。” 我反问:“我也有可能娶你,可是你对我会有真心吗?” “你呢?真诚需要时间培养,我们有时间吗?”她问。 “你肯不肯为我拿出时间来?” 她躺在床上,被罩掩在胸前,长发散到肩上,我忍不住吻她的肩膀。 她说:“我是没有灵魂的人。” “我要回去了。”我说。 她嘲笑地说:“没结婚就是个老婆奴。” 我转头说:“蝴蝶也会老的。” 她笑,“总比蚂蚁在地上爬一辈子的好,人各有志。” 我在扣衬衫扣子,闻言一怔,低头想想,也真是事实。我以后的生活便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赚了钱交给老婆,老婆拿去开销掉,下个月再去嫌,永远黑暗的循虑。到时便是性的发泄,再没有激情,一星期三次,做完转个身睡熟,像刷牙,天天做,乏味之极。于是在空虚中生孩子。孩子与父母同样寂寞,便名正言顺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来陪他…… 这样的生活,确是我要的? 我坐在床沿呆住。 祖莲把脚踏进一双黑色漆皮高跟鞋,黑色暗花的丝袜包住线条美丽的小腿。如果我不结婚,也许还有机会认得很多的祖莲,累管累,到底是真正活着的。 我说:“谢谢你,祖莲。” “谢我?为什么要谢我?我们不过是同时享受罢了。” “你会不会结婚?” “我?”她说:“不知道,当适当的人出现,我会的。我不太想这个问题。我与茉莉不同,她一心一意想嫁你,为你做三十年的奴隶老妈子,头发上染满油腻,腰身一日粗似一日,故意丑化自己,越丑越有功劳,越是得意:‘看!不是为这个家庭牺牲,我才不会变成这样!’有些家庭主妇们是最懂得洒狗血的女戏于。懒惰的女人喜欢早婚,自父母家跨入失家,在这之前,她的光阴是虚渡的──小妹虚渡十八个春天。嫁过去之后,她的光阴是牺牲掉的,嫁老公一吵架,便嚷:‘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十三年……’因为她不敢出来社会做一个有身份的人,因为她们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份斗志,她们效弃做人的机会,改做附属品,这不是我的志愿。” “你愿继续做一只蝴蝶?” “生活:真正的存在。”她扬扬头发,“结了婚我还是我自己,我的颜色,我的自由。” “这是你失去未婚夫的原因?” “或许,但是我没有后海。”祖莲说:“赚回来的钱如果只为着三餐开销,不能装扮自己,不能买书看画册,不能到尼泊尔旅行,活着做什么?” 她拿起手袋,打开酒店房门,走了,并没有叫我送她。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回家。 茉莉在等我,身边有两件行李。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知故问。 “这是你的行李,你取了回家吧!”她很平静。 “茉莉!到底是怎庆一回事?” “祖莲已经搬到酒店去了,你还不走?”她仍没有动怒。 “祖莲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你别发疯,你老是为芝麻绿豆事胡闹,我可没功夫每次哄你。” “你可以走了。”她说。 我急:“茉莉──” “不必解释。我已看得你一清二楚。”她说。 “你不原谅我?”我认了。 “一次又一次,怎么过得了一辈子?新婚夜难道你还躺在别的女人床上?” “你可想清楚了,这次我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你不回来最好,等于放我一马,救了我。”她说。 我跟她说:“男人都是一样的,赶明儿你结了婚,不见得那个男人一生一世只与你一个女人上床。你想想,这件事在廿世纪末是可能的吗?” “总没有你这么过份,快走!这是我的家!” 我挽起两只箱子就走,回到自己的公寓去。装修公司把屋子凿得像防空洞,一阵油漆味。我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发风疹。 一边看医生我一边检讨自己。风疹好了,公寓也装修完毕,我坐在客厅中看着全新的地毯墙纸,觉得分外讽刺。 我不打算回去再哄骗茉莉,我的心理没有成婚的准备,我还想多逛几年,越拖下去越是耽误她的青春,青春对于茉莉这样的女人是特别重要的,因为她没有其他。 我觉得抱歉,因为茉莉对我实在好,俱单是好也不能解决三十年共同生活的闷厌。以前的夫妻尚能不停的生孩子来解闷,现代的夫妻能做什么?每五年离一次婚?那不如不结婚。 我希望茉莉原谅我,不要恨我一辈子。 我恢复了王老五生活。我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当然有失落感……以前我是被爱的,被爱是多么幸福,可惜女人们一爱便想结婚。 下雨的周末再也没有人煮熟咖啡给我喝。我终于失去了茉莉,而且我思念她。 再回去求她,她未必不答应我,但是有什么意义呢,对她不公平,她所需要的,我不能给她,目前她或许很难受,晚上睡不着,因为她运气不好,认识一个倒霉的男人。 我在报上看到茉莉的结婚启事。 小小段的,用红色圈住,她在加拿大多伦多结婚了。新郎的名字很普通,并不是什么名人,他们会生活得很愉快──然而什么叫愉快,什么叫不愉快呢? 我走在路上,…日常办公,谁也没骂我打我,老板们也没有欠我薪水,又不欠衣缺食的,但是我的生活又有什么愉快可言。 你让我娶茉莉,我不会高兴。人一堕入传统的壳就不能翻身。你让我跟祖莲,我也是不高兴,我怎么管得住这么不羁的女人──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只好再去找一个适合我的女人,或者是茉莉与祖莲之间那一类。 或许一生也找不到。但愿我清醒如这两个女子,知道我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妹妹的香港: 我对丈夫吼道:“你放下你那些鬼报纸好不好?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思看报纸?” 丈夫放下报纸,他呻吟一声,“我怎么那么倒霉?既碰见了妻的更年期,又遇上了女儿的青春期,做人大痛苦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回来已经三个月了,放暑假也已经一星期了,可是这一星期里妹妹没有跟我说过十句话,也不跟小朋友上街,她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里发呆,有什么好处?你对女儿也大不关心了。” “我能做什么呢?或许她累了,也许她还未习惯香港,你是母亲,你去跟她说话,我有什么办法?” “我发觉你的口气一天比一天象个丈夫。” “真奇怪,我们的女儿都快十六岁了,难道我还不是你的丈夫?” “你当心妹妹变成问题儿童。” “我才不但心呢。”他瞪我一眼,“咱们没钞票,宠不出问题儿量来。” “你去看看妹妹。” “她又没生病,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最避忌大人对他们过份注意,你就让她自由发展好了。” 他咳嗽一声,“当年我也建议过,多养一个,好给她作个伴。” 我冷笑,“生命是玩偶?胡乱制造?亏你还为人师表呢。” 他又举起了报纸。 我到房间去看妹妹。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蜷缩在床上,小小的房间开足了冷气,还是有点闷热,上两个月她才中过一次暑,又因水土不服,脸上长了好些痘子,成天没精打采,懒洋洋的,这样子还不累出病来。 我问她:“妹妹,都三个月了,还是想着英国老家?” “嗯。”她给了我一个字。 “当初搬回来,我们也曾征求过你的意见,你说无所谓,怎么现在又这样呢?” “cut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她笞。 我摇摇头。这孩子,自幼我也教过她一点诗词歌赋,没想到她临急给用上了,还真的用得不错,这样子中西合璧还真少有。 “妈妈,他们不喜欢我,而且我也不喜欢他们,”她用英语说:“学校里中国人把我当英国人,英国人把我当中国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至少在伦敦,我是他们其中一份子,吵架闹事做功课,我全有份,不像现在,我一走到课室,同学们连忙噤声散开,好像我是间谍。为什么,妈妈?”妹妹抬起头问。 “你自己没有与新朋友合作,美芳她们约你去放风筝,你为什么不去?”我用国语问。 “上帝我主,”妹妹以手覆额,“放风筝,只有小孩子才放风筝,我为什么要去?三次了,我为她们付冰淇淋的钱以及付车钱,她们从来没有还过,我不要再去了。” “看,妹妹,这边的风俗不一样,她们不是占你便宜,她们没有自己买冰淇淋是因为她们把你当朋友了,友谊不是以金钱算的。” “这种友谊我不要!米高与我都是把零用钱算得清清楚楚的,他买给我一个冰淇淋,我也还他一个冰淇淋。” “你想念米高了是不是?但是我不是前天才让你打电话给他了吗?那个电话起码要十五磅呢,你们至少说了九分钟。” “我想念每一个人,妈妈,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米高、伊安、爱丽臣、艾莲、夏洛蒂、哈里、莲达、戴安娜。我想他们,我不应该离开伦敦,我应该一个人留下来的。” “如果你一个人留在伦敦,”我忽然气愤起来,孩子般的说:“你难道不想念父母?自幼我使教你孟子的故事;你这么不孝顺吗?” “看,妈妈,我已经被东方与西方撕裂了。”她说:“我这样躺着很好,你不要吵我好不好?” “你这样跟妈妈说话吗?”我责问她。 妹妹尖叫起来,“你走出我的房间好不好?我快精神崩溃了!” 我连忙走出她的房间。这是我们母女俩生平第一次吵嘴。 丈夫说:“或许她的同学妒忌她。”我说:“她的老师说她怪。我也生了好一阵气,怪?我女儿有什么怪?在英国十五年零九个 月,只有夸奖她的人,想不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妹妹变得怪了,到底是什么怪?快有人就说她有毛病了。” “他们不明白妹妹,妹妹像是一个外国人,要真是金头发蓝眼睛,他们又原谅她了。” “真可笑,妹妹在英国,全班六十人,只有她一个是黑头发,要受歧视,该在英国受。” “可是中国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我在大学里也发现了这点困难。”丈夫说:“学生听话,但是不吸收。” “你发现了困难?”我搔搔头,“我在此间也不受欢迎呢。我一说我不会打牌,也不喜欢逛街,那些太太们一个个把我当白痴似的,还暗里说我天天一条牛仔裤,不知老之将至,我都弄糊涂了,不要说妹妹。” “适应新的环境是很困难的,别忘了我们在英国已经过了廿五年。” “可是去年暑假回来做游客时,香港还不是好好的一个香港?只是天气热一点而已。” 丈夫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着烟斗。过了很久他说:“真好笑,今天有同事劝我到舞场去逛逛,不要老喝啤酒解闷,我说我想到跳舞,自然会跟太太去。” 我笑,“不得了,我索性跟妹妹联合起来,咱们赔这里的大学三个月薪水,一齐回英国去吧。” “入乡随俗,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 “妹妹,她也许爱上米高了。” “不会的,他们小孩子。”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远是孩子。”我说:“我跟她一样不习惯。我就是喜欢英国这些太太们,有空做家务,尽管街角上有面包店,但是她们还是自己在家烤一个。当然也不见得个个人太太都这么好,但也不像这里那么喜欢说闲话。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结果变成公审大会,硬是说一位倪小姐的坏话,说人家与男戏子轧姘头,又勾引有妇之夫,现在又说在动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脑筋。我很为这位小姐抱不平,看来她不能够自杀谢世,也得结婚谢世,平头整面地做一个单身女人,虽然吃自己饭,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难的。” “你的牢骚倒是比妹妹还多,也许这位倪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呢?”丈夫笑道。 “断然不会的,真的这么厉害,她们又不敢说了,给人家冲上来刷上一个耳光,那怎么办?”我反问:“划得来吗?” “……也许是吃醋。”丈夫说。 “太空闲。”我说:“家家都有着佣人,十指不沾阳春水。” 妹妹这时候出来了,“妈妈,对不起,刚才我太粗鲁了。”她吻我一下。 “没关系。去跟爸爸说说话,说国语吧。” “说国语他们也听不懂,我还不如说英文,那广东话我是一辈子也不打算学的了。”妹妹说。 这小孩子每一个细胞都恨香港,但是往年她暑假回来,临走总是买了大量的纪念品,到了伦敦,又给同学看她晒得有多黑多漂亮,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这样。 我说:“妹妹,你再闷,妈妈教你看红楼梦好不好?现在开始看还来得及。” 丈夫跳起来,“什么是毒草?这本书就是毒草,早该烧掉埋掉的,你自己成日价‘好了’、‘好了’还不够,还要吊煞鬼劝上吊劝女儿也一起看这种书?” 妹妹笑了,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齿,还有什么比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笑更动人呢?她说:“什么?我倒也要看看,妈妈,拿来我看。” “你要是决定看呢,”我慎重的说:“就非得一直看下去,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可,否则妈妈情愿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反正做女人只有两条路可走,看了红楼梦的绝不能打牌,打牌的女人决不看红楼梦。” 丈夫跌脚叹道:“看!像入魔教之前发的誓似的。” 女儿说:“我约了人去买点衣服穿,她们说我穿得像个女童军,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 “谁说的?”我反问:“我觉得你穿得很帅,每个人都觉得你穿得很帅,为什么没有女人味道?” 丈夫偷偷的说:“你妈妈便是没有女人味道。” 我冷笑:“恐怕是没有妖精味道吧?” “爸爸妈妈别吵架好不好?一定是太热了,每个人都想吵架。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说:‘二手车与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妹妹说话一块一块,像她那年龄。 “谁是家明叔叔?”我差点昏过去。对小孩子说这种话,居心何在? “家明呀,他说:二手车经过第一手车主习惯性的开过了,很难经过第二个车主而不坏,老婆也一样,对她再好,她还是会想着以前的丈夫,以前的孩子。” 我叹口气:“还有这种事!” 丈夫笑。 妹妹说:“好,时间到了,我出去,一下子就回来。” “如果不回来晚餐,请拨电话。” 我说:“对妹妹说话,多用中文,你不是广东人吗?用广东话更好,别用那么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经够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报纸。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厨房里做菜。我买了一本中文的烹饪大全,但是丈夫还是情愿吃简单的三文治红茶,纸杯与纸碟子,吃完之后一丢了之。我深为自己庆幸着,本来就该如此,谁馋嘴谁就得花钱请厨子,请不起厨子只好安份一点。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诉说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们最爱诉苦,还有妹妹口中那个“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说那个女的“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连牙齿都是假的”。我在这里听了头皮发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门的好汉。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罗宋汤,又烤了三盘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来了,倚在门口,一头大汗。她打开冰箱,自己做了个喷火美人吃。我问她:“买了什么?”她答:“没什么。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烧得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时候,偷得最多伦得最精的是英国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时间多了,一个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这是不贰的理由。“结果买了什 么?” “两双鞋。”她把鞋盒子打开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没出声,过一阵子她说:“它们不难看,我想我不能穿妈妈也能穿。” 我松一口气。“今天晚上你预备干什么?” 她说:“好香的牛肉汤,如果米高在的话,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兴了,往往要等到照镜子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黄种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并不是想做白种人。” “我当然明白,妹妹,”我说:“我的确明白。” “我肚子很饿。”她说:“但是什么都不对胃口。” “先吃点东西。”我说:“天气真越来越热,受不了。” “妈妈,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我们还是照着老规矩,出去吃饭算是大事,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每家餐馆里都挤满了人。我叫她去问爸爸。她听话的去了,回来说爸爸也想换换口味,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出去吃。明天。 “晚上你陪爸爸看电视。”我建议。 “我想看‘流行曲首榜’,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大卫宝儿了。”妹妹一肚子的火,“我不要看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着剑,戴个假头发追追赶赶的,还演到三点钟呢,对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点钟,吵得要死,睡不了觉。” 我暗笑,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岂不便是“市民心声”吗? “明天早点起来,打网球去。” “说起网球便气,还打网球呢!什么名贵的运动!只有两个球场,没有一个人真会打,又是水门汀地下,一点气氛都没有!那时候我们天天在公园打,隔三步路便是一个公园,就跟——”妹妹低头想一想:“就跟他们搓麻将一样的方便普遍。”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妹妹也笑,丈夫探头进厨房问:“什么事笑成这样?” 妹妹说:“或者我可以回学校的泳池游泳,但是我那两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时候给我买回来的,是不是?同学们见了都挤眉弄眼的,好奇怪,穿都快穿破了。” 丈夫看着女儿,摇摇头:“怨声载道。” 我说:“决要民不聊生了。”又笑。 “妹妹,再试一下,看有没有办法适应。”她父亲替她打气,“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你一定可以的。” 妹妹说:“我再试试就是了。” “看,妹妹,”我说:“除了巴黎,最美丽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为荣呀,买东西与吃东西都那么便宜。” “我还是去洗澡吧,耽会儿没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着丈夫,“我是不会放她一个人回英国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杂种,我还是希望她看好红楼梦……这次回来,大部份是为了她。” 丈夫耸耸肩,“我倒是高兴的,”他开了罐冰啤酒,“又回来了,明明是华人,却拿洋人的薪水,三两年下来就有储蓄了,一样教书,洋小子野性难驯,我又是有色人种,怎么跟他们吵?现在这些学生真听话也真可怕,叫他们长便长,叫他们扁便扁,一个教授便是一个神,我再不习惯,那种飘飘若仙的感觉也还是好的。” “你别回家来飘就好。”我说。 “我饿了。”他说。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肠热狗,妹妹洗完澡也出来吃一个。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没有运动便会胖。 我到她房里,她又躺在床上。 我摇摇头。我拨开她的头发。“头发该修了吧?” “他们剪得不好,又贵,我还是喜欢菲立的手势。”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变成伦敦的雪莱区呀。” “我不管。”她呻吟一下,“米高看到他们把我的头发剪成这样,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这么想米高?” “我想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跳起来,“还有我们的狗,阿飞。” “你知道吗?妹妹,”我说了老实话:“昨晚我梦见詹普森太太来借一点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声,“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欢香港。” “方寸是什么?”我马上问。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实妹妹怎好算外国人,她虽然在那里乱用成语,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龄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时间我母亲来与我们同住着。母亲与我的感情时好时坏,但是那一段日子却是和谐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历史重演,我学过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学过的木兰词,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亲得到了满足。 后来妹妹便一直学中文,放了学到一个老亲家去,打打闹闹,也看完了西游记,哪吒的“吒”老记不住。她很喜欢中国东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里的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么能够代表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是不是为同样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个孩子。 那天就这样混过去了,谁也没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倾盆大雨,我们对雨是习惯了的,但是水龙头却没水,这不习惯。 晚上一齐去吃馆子,我特地叮嘱妹妹,“穿胸罩。” 上次她没有穿胸罩,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个饭店的人的眼睛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发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没料到的。 “妈妈,很热。”她说:“我在英国从来不穿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而且在英国谁都不穿。快,听话,防止胸部下垂。”结果她穿是穿了,穿个纱的比不穿又更引诱了一层。妹妹迟早是个问题人物。她穿了新买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条细细的链子。我问:“那是什么?”她答:“足踝链子,看到没有,两个心型的坠子,性感。 刚刚才买的。” 我说:“我只觉得俗。” “妈妈,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谁在教训谁。 我问:“你认为米高会喜欢吗?” “我不大认为那很重要,”妹妹说:“米高在八千里路外,万一地看见了而不喜欢,我可以拿掉。” “你们母女俩少争吵好不好?”丈夫高声的说。 我们总算到了天香楼,妹妹坐在那里渴望着她的叫化鸡。吃这种专门喂游客的东西,我深觉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楼,香港也就比较可爱得多了。 丈夫忽然说:“宋教授也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过去了。妹妹的眼光跟过去。那边也是一桌三个人。不过朱教授带的是他的儿子,十岁模样,非常的不耐烦,坐在那边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训及安抚着。我忍不住笑,年轻的一代真难管。 没多久丈夫过来了,宋太太说他们家的女佣人跑了,没奈何,现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饭,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闹得人仰马翻。 “回来过暑假?” “不,”丈夫说:“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轻人大学刚拿到学位,怎么肯听话,天天吵。” “年纪这么轻便拿到学位了?了不起,”我说:“看上去才十岁,还是个大孩子嘛。” 丈夫说:“是呀,我也奇怪着,他入学早,今年廿岁多一点点。” “是独生子吧?”我问。 “不就是。”丈夫说:“所以宋太太疼成那个样子。” 妹妹也朝那边看一看,但是没说什么。 我算看:“妹妹的预科还剩一年,明年进大学,廿一岁也好毕业了。” 妹妹不做声,吃她的八宝饭。 宋家他们先吃完,到我们这一桌来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气,口口声声的称赞妹妹:“真标致,听说功课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儿有女儿的好处,真是小鸟依人的。” 妹妹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宋伯母过奖了。”妹妹就是这一点叫人没法子不疼她,走在外头,她是非常得体的,绝不会丢了大人们的面子。 宋太太拉着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没奈何,妹妹与他们约好了礼拜天,我也得去。看来宋家也是蛮寂寞的。他们那个儿子不大说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很漂亮,这么漂亮而功课又好,那太难得了。 他们说了好一阵话才走的,我们才继续吃完甜品。这在外国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国人讲礼节,我们讲舒服。 妹妹说:“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么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你几时问他的?” “当你们说:‘——天气好热哈哈哈——’的时候。” “他有没有问你念什么?”我问。 “有,我说了,英国文学。”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个;好像非常渺小的样子。” “才不会,人们记得爱恩斯坦,也一样记得拜伦与济慈。” “他很骄傲。”妹妹说。 “是有一点。”我说:“你也很骄傲,年轻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么骄傲。” 丈夫说:“这一代又比我们强了多少!一个个说出来都有名堂的,我们那个时候挣扎多久,才考到一个奖学金。”他很感慨。 我说:“你也不要太天真,尽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经过一间汽车修理行,要面几个学徒,汗流浃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说:“不要紧的,我看报纸,好像最近最红的一个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车行里出身的,这是香港,只要有机会,不怕难做人上人。” 我笑说:“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样子。” 礼拜天约好宋家的,但是临时教会中的牧师要我到医院中做探访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独自去,叫她买一盒蛋糕。她大力呻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个下午,情愿在家里闷着,后来被我教训一顿,才呼天抢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在医院我碰见了宋太太,原来我们是同一个教会的。宋太太问:“那么妹妹是在我们家了?”我说:“是呀,我叫她来陪陪你谈天。”宋太太笑了,“你说这巧不巧?刚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现在倒好,两个年轻人可以说说话。”我谦道:“只怕妹妹年幼无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与她结伴同行,她一边告诉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华空洞,要赶回去修硕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现在这孩子天天在家闹个没完没了。我跟她说我们那妹妹也一样,连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我们俩苦笑。 结果我们自医院出来,小雷与妹妹俱不见了,宋太太认为他们可能结伴看电影,我想想,小雷是比那个家明可靠得多了,不会出问题的,顶多两个人路不熟,走走也走回来了,我很放心。 妹妹这些日子这么寂寞,求伴是人性的表现,她一个人窝在家中,我多怕她会窝出病来,说也奇怪,自从她认得小雷以后,仿佛不那么埋怨香港了。 隔没多久,她与小雷两个人踏脚踏车到郊外,还买了两只装蚱蜢的竹篮子回来,两个人非常有交通的样子,我们家里像是有点恢复在英国那样模样了。 又隔没多久,妹妹开始称赞香港的好处,她说:“虽然没有水,可是买得到菲奥路昔的牛仔裤,我与宋哥哥一人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又说:“山顶那条小路项美丽,走一圈要两小时。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与丈夫面面相觑。是不是小雪带她发现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变了个样子,也不吵看回英国了。我叹口气,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说:“奇怪,小雷最近安静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机,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渐渐服了。本来嘛,是中国人,怎么反而不习惯中国的地方呢?” 我一个字不敢说。 果然,隔没多久,妹妹捧着一大音照片回来说:“我觉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给同学们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现在也常常来接妹妹,现在他不骄傲了,现在他神气有点羞涩,妹妹也只会躲在他身边偷偷的笑。 时间过得快,又开学了。 我有意无意的说:“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医生,才是个伤风,又要等,诊金又贵。” 妹妹安慰我,“妈妈,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听了这样的话,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怎么,开了学,有什么节目,功课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说:“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课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么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实在太年轻了,此地又没有这一科可以让他升学,我正打算跟他联合起来,请求朱伯伯与伯母让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小雷看上去实在太嫩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荐他儿子进某中学作客座讲师,校方居然非常满意。大家又惊又笑,老师廿岁,学生十八岁,这算什么?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经营之下,小雷他那独生子总算被留下来了。 一日我听他对妹妹说:“等你大学出来,我再去念硕土。” 我马上觉得他们已是两小无猜了。妹妹真是幸运,从父母的手里还没出来,已经快交在一个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社会现象——这种不正常,丑恶的现象,不见也罢。 当然妹妹现在有了伴,红楼梦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现在顶喜欢香港,开头还在说明年暑假“回”英国去看看,现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种年纪的人,说了话不算数叫天真。只要她看得顺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顺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与小雷游泳去了吗? 妹妹怎么会住在香港而不觉快乐,不可能。 女儿与情妇: 父亲一定很爱她,他买了一件银狐的大衣给她,又买了一只两克拉的方形钻石。父亲并不是一个十分大方的男人,因为他的情妇太多,如果他一直大方,那会使他破产,但是对她,仿佛是不一样的。我甚至听说,暑假当我到伦敦去看母亲的时候,她睡在我的房间里。 母亲还是老样子,结了婚生了我还是那么美丽,她的美丽是不能形容的,可是一个黄种英籍的中年妇人住在一个白种人的国度里,也结识不了上等人,她长年累月的寂寞着,跟她的屋子一样,每天大门外故着两只洗净了的牛奶瓶子,空气阴凉如明镜。然而这对她的寂寞并没有什么帮助,所以她养了一只猫。 父亲一点也不寂寞,每天他总有办法在早晨四五点钟回来。 有时候我坐在客厅里等他,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会笑,然后说:“你只是我的女儿,快去睡,你的功课已经够坏了。” 这个暑假我不必但心什么,我已经被开除了,他们在我的书包中搜出迷幻药的时候便把我开除了。我很安乐,我觉得能够令父亲烦恼一下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总得抽点时间出来为我操心。 他说:“如果再这样,你得去伦敦与你母亲住,念那边的学校。” 然后我想起了母亲,略圆的鹅蛋睑,高而挺的鼻子,略有点厚重的嘴唇,但是这一切都被她美丽的眼睛镇压住了,在母亲不可置信的大眼睛中,可以看到她心中一切的变幻,她的快乐,她的悲哀。她有一双令人不置信的大眼睛,正如别人问我,“小梅,你的眼睛可不像你爸爸呢。” 我答应去陪妈妈,但是我没答应把书念好,每当爸爸的女朋友们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会说:“我是他的太太,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爸爸并不重视这些女人,他任我放肆着。直到她出现为止。 她穿一件白t恤,一条很好的牛仔裤,一条金腰带,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她长得很漂亮,有气质,脸是狭长的,与妈妈没有一点相像。她大概廿七八岁,正是适合结婚的年龄。而我的爸爸,必是这一类女人结婚的最好对象。 我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她打扮得很合时,太合时了,我相信她一定是为了取悦我的父亲才这么做的?爸爸是相当俗气的一个人,他不希望女朋友太标新立异,但是也不希望女朋友看上去是个苦朴朴带灰的人。我相信她不见我爸爸的时候,一定穿得比较轻松,也要比现在可爱一点。 我看了看她说:“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你不用花费力气来讨我的好。” 她看看我,她看看我父亲,然后她说:“我并不想取悦你,为什么我要取悦你?” “因为你知道我爸爸爱我,如果你爱爸爸,并且要想嫁给我爸爸,你一定要装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出来,所以你要取悦我,表示你并不介意你未来的丈夫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表示你将来会跟她处得很好。” “是吗?”她说:“这主意好像不错,但是你没想到,我并没有意思要嫁你父亲,就是因为你父亲离过婚,并且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男人多数嫌女人离过婚,怕关系太复杂,但是女人也可以一样的挑剔,不相信你问你父亲,我会不会嫁给他?我只是他的女朋友,说得比较通俗一点,我是他的情妇。”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问得很没有礼貌。 “玛丽亚。” “你是不是那种只有一个英文名字而不会说英文的女人?” “小梅。”爸爸说。 “有什么分别呢?”她问:“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有一颗心,这颗心一般的都会流血。” “那是不对的,有稍许的分别,”我说:“有些女人比较蠢,精神坚强,百折不挠,坐在麻将桌子上便可以忘记一切,一年可以换三百个男人。有些女人很脆弱很美丽、像我的母亲,午夜坐在黑暗里,只看得见她一双闪闪发光而混乱的眸子,她不能忘记。而且有些女人很幸运,有些女人不幸运。有很多分别,你是哪一种?”我追问。 玛丽亚真的在想,她把我的话全听进去了,而且在思考。 我这一生来,每一个人都不把我当孩子,每个人都不把我的话当正经的一回事,只有玛丽亚,她真的在想,我忽然被感动了,我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答我的问题:“我是一个潦倒的女人。一向际遇不好,所以心中愤然不平,很多人不喜欢我。” 爸爸忽然不耐烦了,他说:“你们两个居然也聊得上。玛丽亚,你与她说上那么多干嘛?你再说她也不会明白你有什么不满,对我单独说好了,孩子们懂得什么潦倒不潦倒的?” 玛丽亚不出声,她有很好的忍耐力,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但是我的确不明白,她穿得那么时 髦,插金带银的,怎么会是潦倒?我真不明白。 之后我们三个人沉默良久,然后便开饭了,这一顿饭吃得非常的静,玛丽亚吃得很少,也不替父亲夹菜,她不像是那种会侍候男人的女人,这一点脾气倒与母亲很相像。妈妈始终不肯奉承男人。 这个玛丽亚,我不必替她但心,凭她这副脾气,与父亲在一起,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爸爸再喜欢她,恐怕也是不愿意迁就她的。 忽然玛丽亚问我,“你手上是什么疤?” “香烟烫的。”我说。 “不痛吗?”她眼睛里露着震惊。 “不痛。吃药时怎么知道痛?”我说:“只知道好玩。” “将来你的男朋友问你,你怎么回答?” “我会告诉他,我是一个堕落的少女,我是个坏女人。” 我笑,“我才不但心将来,运气好,即使是应召女郎,也会被丈夫供养着。我妈妈自幼品学兼优,就是太优秀了,所以一生默默的渡过,午夜梦回,她一定很后悔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太荒唐吧!” 爸爸提高了声音说:“我的女朋友这么烦,我的女儿比她话更多,我们可不可以静一静?” 我说:“我却觉得我们这里话最多最噜嗦的,是我的爸爸。爸爸,人到中年百事哀。” 爸爸又问玛丽亚,“你见过这样的女儿没有?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笑。 “什么都可以做,毒品是不能碰的二碰毒品,就没有尊严了,人家叫你做什么,你便只好做什么。”玛丽亚说。 我不出声。我不想再与她辩下去。那么母亲呢?她一点嗜好也没有,但是因为婚姻不如意,使她闷闷不乐,郁郁终身,她又做错了什么?我觉得一个女人的命运可以受自己控制的地方太少了。 再洁身自爱,到头来还是违心愿,我的论调与她们不一样,我喜欢放任,我喜欢不负责任,我喜欢畅所欲为,我要与妈妈完全相反。 吃完饭之后爸爸把玛丽亚送回家,他叮嘱我说:“别出去,我马上回来。” 他果然马上回来了。 过没几天,我私底下约会了玛丽亚,她这一次穿得非常的漂亮。“肯诺”的宽裤子,藕色的,一件雪白的丝衬衫,一双凉鞋,穿得那么时髦,动作却这么潇洒,而且这次一点妆 都没有化,年纪虽然不小了,但是还带点少女介乎少妇之间的风韵。 我说:“我打听过你了,你是一个出身更好的女子,怎么会跟我爸爸搭上的?” “你的语气中,像是看轻了你的爸爸。” “他的趣味很坏,他不过是运气好,做生意赚了一点钱,喜欢女人。对于男人,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你浪费了你自己,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 “因为你寂寞?”我问。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你年纪还很轻呢。”她笑一笑。 “我比别人看得多,我把读书的时间省下来观察人生。” “读书是很重要的。”她劝我。 “你呢?妈妈呢?”我笑问:“你们还都不是大学生?你们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是弃妇,一个是情妇,都不能是善终吧?还比不上街边的一个泼妇,可以拔直喉咙,把那臭男人痛骂一番,出口乌气。” 玛丽亚笑了,笑看笑着,忽然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喉咙,咳嗽了几下,眼睛就红了。 我说:“不过爸爸还是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也许他也知道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她送你礼物,那太不简单了,他是一个算盘很精的人。” 玛丽亚不出声。 “但是你在他身上也得不到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这是其一,他的钱都在妈妈那里,这是其二,他不可能再结婚,这是其三。其责你还是早早离开他好,人是有感情的,日子长久了,你的名誉也不好,趁现在时间短,你来个撇清,人家就无可奈何了。” “可不是。”玛丽亚还是笑,“你还是个孩子哪,没想到说出来的却可以是至理名言。” “爸爸身边少不了女人,他跟谁在一起都一样,没有你也会有其他的人,但是你未免太委屈大牺牲了一点。我调查过你,以你自己的能力与正当收入,你可以买比这更大的钻石与更好的皮裘。” “你是好言劝我,我明白。”玛丽亚说。 我忽然想起妈妈,她们两个人在某方面是很相像的,有点滥用感情,对世上的事大认真,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玛丽亚最后对我说:“你长大了,必然是个最潇洒的女人,替我们出气的,来,我祝你一帆风顺 。” 我向她学学啤酒杯子。 我真的有点喜欢她了。 我问爸爸:“你是怎么认得玛丽亚的?” “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开头觉得她很好,后来便发觉她有点怪怪的。小梅,爸爸要出差到外国去一趟,大约两个礼拜,回来趁机会把她撇掉,你看怎么样?” 我说:“她肯吗?” “不肯又怎么样?”爸爸反问:“你也知道她自己有事业,又不是职业情妇,她自尊心很强,况且大家都是成年人,难道她还会大闹不成?” 我静静的听着,做情妇也不一定有好下场。 爸爸去了,回来的时候果然是静悄悄的,没有惊动朋友,隔很久玛丽亚打过一次电话来,她问我父亲回来了没有。我说回来了。 她那边静了很久,我提醒她,“他如果想见你,他自然会找你的。”玛丽亚笑了,她是一个明白人,以后没有再来过电话。从此以后她消失了。 是爸爸令她消失的,谁知道呢?或者他们早有默契,这么短的一段故事,只好算是狭路相逢,与缘份无关,爸爸专门走狭路,专门看窄路上有机可乘的女人。可能对于玛丽亚,又是另外一回事吧!也许她心里有点难过口口谁知道呢? 爸爸忘得最快了,对于这种事,爸爸一向是忘得最快的,不久他又另外有了情人。我的功课始终不能升级,于是爸爸要把我送到妈妈那边去。 妈妈为了这件事赶回来,与爸爸商量,爸爸在很平和的气氛下接见她。我心里想,夫妻到底是夫妻,只要我在人世间,他们总还是要见面的,一个倩人再出色,也还是情人,爸爸与玛丽亚天天见面,不过两个月左右,也就烟飞灰灭,影子也没有了。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长久的,但是也不能短到这种地步,爸爸与一个舞女便来往了近两年,那舞女临走之前还把我们客厅的大镜子都打破了,爸爸也不过只摇摇头说:“她要倒霉七年。”照迷信的说法,打破镜子是要倒霉那么久的。后来我想也一定是那个女的倒霉,因为爸爸一直很得意。 妈妈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说:“跟你多吃苦,又连带累了你,不如跟着爸爸算了,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个学期我一定用功。” 妈妈又回英国去了。我答应要做的事,果然都做到了。至少要弄个升班吧,我想。于是闷在家中读书,那班朋友来找一两次找不到人,便也算了,他们还会愁找不到人玩吗?成绩表拿来,我自己吓一跳,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 我打电话找玛丽亚,好让她也高兴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她也分享一番这个乐趣,但是电话号码仍旧一样,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温柔地向我解释,前住房客已经搬走很久了,他们在那里居住,也已经是半年以上的事了。 我很惆怅,或许只有这样做才是最最聪明的,等到我们要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失踪了。 我再到她公司去找,也说早已离了职。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她太重视父亲了,爸爸是不会再去找她的,她不必为了他而牺牲这么大。也许她要躲的,只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 我没能找到玛丽亚。我把成绩表寄给妈妈。我改了,爸爸没改,他依然是夜夜笙歌。一副风月不知人事改的样子,与他同住,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但是渐渐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他曾经耽在家中一个星期,到第八天的时候,闷得几乎爆炸,然后又出去了,回来之后,只见他一个人拿着杯酒喝,比出去之前更无聊。 从前他不会这样,从前他带着女人进进出出,不当一回事,谈笑风生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也不一样了,每天放学我居然纹风不动的坐着做功课,给母亲写很长的信,连姻都戒掉了,一切药都不碰,零用钱拿来买书看,什么书都有,有时候父亲连我的书都拿去看。 有一日他问我:“你记不记得爸爸以前有个朋友叫玛丽亚?她家里有很多书。” “那不是以前的事,那才大半年。” “大半年还不算久?”他苦笑,“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费掉了,真是。” “你想她?” “其实并不。” “如果你想她,把她找回来。” “不不,我们的个性合不来,她太清高了,又不能像你母亲,对世事不闻不问,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惹不起,上次是我的幸运,也许是她爱面子,这么轻而易举的摆脱了她,再去把她找回来?不必了。” “但是你想念她。” “一时想起而已,此刻已经忘了。”爸爸笑,“爸爸最高兴的是女儿现在乖了。” “你可想念妈妈?” “没有。” “你有没有想念过一个人?”我老老实实的问爸爸。 “你叫我想谁好呢?小梅,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寂寞空虚的人,你叫我想什么人好呢?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赌,小梅,难道你想我自今天起,忽然老僧入定状看起四书五经来吗?” 这话把我都引笑了。 果然爸爸也玩出事来了,他趁我熟睡时把一个舞女带回家,那舞女半夜里起床,把爸爸所有名贵的东西一偷而空,一走了之。 爸爸非常的生气,尤其是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像几副袖口钮,两只表,爸爸都愿意用现金赎出来,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认,也不能承认。她反问爸爸,“我能去的地方,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怎么一定说是我偷东西?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你睡得那么死?”说了一大串难听的话。 爸爸就没说什么,我心里很有点觉得他是活该。 但是爸爸问:“小梅,爸爸是不是老了?” 我说:“怎么说法?” “女人只有在男人笼不住的时候才会想到钱,她伦我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她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 “我不知道;爸爸。” 但是隔了很久,他没有再把女人带回家来。其实他根本不应该把那种女人带回来的。也许是酒店没有空,也许是那个女人家里太脏,但是这种女人是不能进来的,爸爸弄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未曾做一个好父亲,”他忽然说。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隔十八年才说这个话,未免太迟了,但正如外国人所说:迟总比永远不来的好。有个日子总会得等到的,那怕是王宝钏,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但是母亲雩. 我写信给妈妈,我说爸爸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住。妈妈说永永远远没有这种可能,他们之间积恨太深太深,她不能够在他临老要找一个伴的时候才原谅他,当中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样算法? 我说或者他们应当一齐去巴黎。去了巴黎一定不会生气的,一定还是很愉快的。但是妈妈便不肯回信了。 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正常,但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关于将来,我到底是嫁一个人,冒险走妈妈的路子,还是一辈子到处晃着,学玛丽亚?自从爸爸之后,玛丽亚又躲过多少个男人?而且我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孩子,对于前途问题,我十分的担心。除非我的运气特别好,看样子也不会。运气好不会碰到离婚的爹娘。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了玛丽亚。 她看上去很自在,像我第二次见她那个样子,但是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据说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我也非常喜欢有口袋的衣服。两只手往口袋一放,一了百了的样子,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兴。玛丽亚,我不相信像她这样的人会真的高兴起来,除非是为了一些特别的理由。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男人没有理由要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尊心,除非他爱死了她,但是一个中年男人又还能剩下多少感情呢? 那是一个画展,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跟她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我过去轻轻的拉她的衣服,“玛丽亚。” 她转过头来,仿佛不认得我,忽然又想起来了,毕竟我们只见过两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她记得这么清楚。毕竟可以忘记也是最最好的事。 我微笑,“我是小梅。” “哦,是,瞧我这记性,”她说:“李,这是小梅。李是我先生。”她介绍着。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玛丽亚笑了,她说:“先生丈夫。” “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我乐得跳起来。 那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帅气,向我点一点头,便往前面走去。玛丽亚耸耸肩。 “你是何时结的婚?”我问。 “九月。”她说。她手上搭着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不是爸爸送的银狐。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 “你快乐吗?”我问。 “快乐?天下有这件事的吗?”她反问。 “我们可否喝一杯咖啡?”我问。 “我与他去说一声,等一会儿他好来找我们。”她说。 她走过去与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然后又回来,我们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她叫了一桌的点心,吃得很多,什么都是打双份的来。 我看着她,不响。 妯深深叹一声,“你好吗?” “我改过目新了。”我说:“我今年毕业,本来应该早一年,你知道。” “那很好。”她说。 “你好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个情人出现。” 我笑,“你不可以这么悲观。” “为什么不?我是非常相信报应的。”她说。 我更笑,“报应是样很奇怪的事,报来报去报不到坏人的头上去。” “可不是!”玛丽亚笑了,“小梅,你是益发成熟了,你爸爸也不枉爱你一场,他如果爱过什么女人,那也就是你了。” “你记得爸爸?后来我去找你,到处都没找到。” “你找?而不是他?” “你想念他?” “有一度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呢。”她说。 “你知道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比我想像中复杂两百倍。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而已。” “可不是,能生出这么多事来,”她笑,后来又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誉不好。” “什么名誉不好?”玛丽亚反问:“要你的人总还是要你的。” “我猜是的。但是我妈妈,她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弄不清楚,我总是不明白。她这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我们总是不停的在伤害她。譬如说我父亲,为什么撇下了她,我始终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为什么当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问过。”她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么是吃亏,什么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最好莫问莫闻,见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梅,这种人生观,不是你爱听的吧?” 她的丈夫已经走过来了。 “我要不要告诉爸爸你已结婚了?” 她摇头,“那对他来说没有分别,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要你说对不起?”她苦笑,“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从来没有帮过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经替我们付了账。 我拉住她,“玛丽亚,祝福我。” “可怜的孩子,见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连忙说。 她扬扬手,走了。 下一次见面也许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许她有了女儿。也许我也已结婚了,也许爸爸已经结婚了,也许妈妈有了对象,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也都像是无稽的,没有可能的。只不过是两种人,一种男人,另外一种是女人,便生出这么多的事来。 碎片: 我是几时认识明明的?仿佛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日古某人生日,请我去吃饭。古某与我有生意上的来往,欠我一笔微不足道的小债,他人是海派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是真生日还是假生日呢?于是我带了一瓶蓝带白兰地去。 我早到了,大家都是男人,古某的妻子也在,镶钻的白金劳力土表,一克拉半的钻戒、玉镯子,也就像个太太。居移体,养移气,每个太太都像个太太,就像我的妻子一样。我们坐在那里喝茶吃瓜子。然后便来了两位女客。一位大概四五十岁,珠光宝气,古某称她为“三姐”,然后古某看见了他“三姐”身后的女孩子,“呀”的一声,“你也来啦!”他有点意外,连忙介绍。 “朱小姐,”他说:“朱明明小姐。”然后把我们的姓名说了一番。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闪也不闪,一只手串在三姐的臂弯里,根本不注意我们这些人。因为她不注意我们,所以我很注意她。她并不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她有一张非常特别的、令人难忘的脸,她有那么圆的眼睛,平平的浓眉,嘴唇是翘翘的。头发烫得非常卷,而且刚洗过,还没有干。她的皮肤是蜜合色的,像一罐没有开盖的玻璃瓶装蜜糖,加上一点白脱油,随时会汩汩的、黏黏的流出来,无端沾了人一身。她的皮肤是她最美的地方。直到她笑,她的牙齿雪白。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白色的,上半截不会比一个胸罩大很多,背后缚一个结,露着整个背部,下身倒是规规矩矩的一条裙子,都是白色麻纱通花的,脚上一双金色的细巧平跟凉鞋。 她脖子上有一条非常粗的十足金链条,刚刚圈在颈上,像那种埃及的女奴。左手腕上两只麻花金手镯,据说现在流行,纯金的配白色的。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即使尽量装得很随和,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兴又不畅快。她不抽烟,但是缓缓的喝着纯拔兰地,那一瓶是三姐带来的xo。 她不说什么话。 但是古某拖了一张椅子就往她身边坐,他嘴里说:“我陪明明。”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兴。 他太太并没有不高兴,她只是笑说:“明明越来越瘦了。” 朱明明只是笑笑。 三姐说:“像她这么好色的女孩子,焉得不瘦!” 我怔一怔,看着着她,她仍是笑。 三姐说:“你看她,本来一头黑鸦鸦的好直发,现在去烫成这个样子,像什么鬼。” 她还是笑。眼睛非常的寂寞。 她使我想起几句诗。是一个人写给他朋友的,诗忘了一大半,仿佛是这样的: 君初见我, 怪我落落, 转而因此, 赏我标格。 她就是这里标格吧。 要看笑容太便当了。有酒家、有舞厅、有按摩院、有急于要出嫁的女人,都会虚伪的、甜蜜的迎上笑来,笑得那么多,简直腻掉烦掉了。 我一向不肯花钱买女人。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自尊心的问题。我自问还没有到要出钱的地步。 当然钱的好处是快,不必慢慢的磨,打电话约会,喝咖啡,进一步拉手、接吻……两者我都觉得有弊有利,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做着一般人嘴里的好丈夫━━只会赚钱不会玩。 她还在喝xo,慢慢的喝,偶然也跟古某说几句话,古某总是被她哄得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猜不透他们的关系。 后来还是古太太说了,“明明哥哥是我丈夫拜把子的兄弟,三姐也与我丈夫叩过头,那么明明又与三姐情同姊妹。” 我听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然后我就微笑了。从她的眼神中看来,她怎么可能跟任何人“情同姊妹”,她原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四周围的人她一个也没见到。她今天来了,是因为她想来,她想来是因为她想喝一点酒,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三姐问古:“这小子是谁?”指着是我。 古连忙说:“这是周老板,年轻有为。” “这小子,尽微笑干什么?要是看上了我妹子,不妨出声。” 我连忙举杯,“我敬你,三姐。” “好小子刘标,跟三姐挑战起来了,要是看中我妹子,非得先打通我这一关不可。” 我干了杯,说:“刘标干杯了。” 朱小姐明明在一边抿一抿嘴,长睫毛下的眼睛开始闪烁,但是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三姐说:“我妹子可是个特别人物,不比我是个做买卖开商行的,满身铜臭,人家是留学生,英国什么大学的艺术学院的高材生。” 我说:“呵,原来是艺术家。” 她不经意的笑一笑,只是牵牵嘴角,可以说根本没有笑,也根本不屑。酒越喝越多,她的神采越飞越远,不知道传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寂寞,她仿佛是搽了一种叫做“寂寞”的名牌香水。 她把一切寂寞埋在心中,没有说出来。 英国。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是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日日我去接她放学,在雪地里等她。嘴中呵着白气,戴着皮手套还禁不住搓着手,这是我的习惯动作,倒不是因为冷,因为我没有一部车子。我有自卑。 我深爱着她,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孩子。后来她嫁了人,嫁到美国乔治亚去了。我也很快的回家结了婚。可以说是为结婚而结婚的。女人都是狐狸,但至少也有老实一点的狐狸,我妻子是个一无所知的女人。奇怪,但凡做了妻子之后.女人都变得一无所知。因是我在家里放下了很多的心血与时间,至今五年,五年来我是个好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要房子,我买房子给她,她要衣服,我买衣服给她。现在我们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儿,她又怀了孕,这个月底该生产了,希望是个儿子。 我不知道什么叫快乐,虽然我也快乐过。像多年前,我那女友答应我做圣诞舞伴。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的妻子喜欢打牌,而且喜欢把女儿也带了去。她是不能与我的女朋友比的,所以我做一个公平的人,我从来不将她们两个人相比。 但是朱明明坐在我对面,我忽然想起了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来,在雪地里,等她放学,而她终于嫁了别人。 饭局完了。 古他们还要去喝咖啡,我看看明明坐上了他的车子。我原本该回家的。十点半了,但是回去做什么呢?我见她去,我也去。 回家也不过是坐着,听着妻子说昨天因为一张白板的事而输掉三千台币。 我真没想到,过了五年,我唯一的快乐竟是想到当年在校园门口等一个并不爱我的女孩子。真没想到。难道快乐便就是这样的吗?难道这就是我日日夜夜所盼望的,而我现在不过是活在一个过渡时期的梦里?但是我的女儿有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处处提醒我,这将是我永桓的责任,直到我死。我有点麻木,我不太害怕,因为每个人都在这么做着,每个好丈夫肩上都挂着这么重的担子。每个比较幸运的女人都可以嫁到一个这样的丈夫。 直到我看到朱明明的眼神,像是一种审判的嘲弄的目光是吗?你们真的都那么快乐吗?你们都满足现状吗?你们都打算这样活下去吗? 我们到了夏蕙,一个菲律宾女歌手正在唱: “──假如他向你要一个吻, 告诉他不不不, 假如她要约会你, 告诉他不不不, 告诉他你原属于我, 告诉他不不不──” 我们坐下来,每个人都有三分醉了。 三姐在那边说:“我们应该跳舞去,到新加坡去找几个小姐,陪着希尔顿去,来!”马上要开动的样子。 然后看没有人赞成,她便独个儿上台去唱了好几首歌。我并不觉得可笑,寂寞的人遍地皆是,看各人表现方式如何。能够发泄便好,像我,还得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冒充是个最最幸福的人,最最不寂寞的人。你别看这些人疯疯癫癫的,最先崩溃的人必定是我。 三姐唱完歌之后硬是要叫明明把电话给我,明明大方的写了,我不敢接,把那张纸压在水果碟子下面。三姐半真半假的恼怒了,说:“我妹子哪一点配不上你?人呢,貌呢,还是才呢?你这混球可别把我给惹火了,我告诉你──”她作势要打,我只好赶紧把那张纸放进裤袋里。 古跟我低声说:“你也太没礼貌了,人家小姐既然写了,你怎么好意思不收下?” 我是不敢收,怕收下了忍不住要约她出来见她。 我看她一眼,她仍然是淡淡的,坐在那里,也不动,心中不知道想什么。 终于我们这一桌人又把一瓶拔兰地给喝光了,人家的店也打烊了,所有的人走在前头,我与明明落在后头。那三姐高声叫:“送我妹子!” 我向明明笑笑。 她简单的问:“我们上哪儿去?” 我吃一惊,随即平服下来,酒能壮胆。上哪儿去? 她更简单的说:“你要是不反对,我们都不回家。你要是有顾忌,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得了。” 她的发卷干了,吹在风里,另有一股韵味。我拉住她的手臂,皮肤像缎子一样的,我拉着她过了马路,到一间中等的旅馆,开了间房间,便带着锁匙上楼。 我们认识才八个小时,说了十句话,便发生了关系。 她是一个美丽而勇敢的女子。 但是她的心事,永远不会为我所知。 有这么一个倩人,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吧!有知识的、有容貌的、够姿态的,但是我负担得起她吗?精神上、心理上。 我记得她柔软的嘴唇,我要问她: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何必呢?我老婆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她却不知道我的心。 我握看她的手,我熟睡了。 醒来,她已经不在了,她几时走的,我根本不知道。我连忙赶回家去,老婆以古怪的神色看着我,不动声色,觉女儿来跟我说:“爸爸,不要常常出去喝酒,常常回来陪我们。”这些女人啊,连三岁的孩子都被她们利用了,给了她们家庭,她们要人,给她们人,她们要钱,给她们钱,她们要你的灵魂。 我老婆虽然没有什么知识,但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很爱说话的,最最没有用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厉害的女人。她非到必要时是不与我大吵的,她尽量装个小媳妇状也不肯露出她的泼辣。她明知我这一辈子最错的一着便是在心伤之余与她结了婚,她也知道她的出身。一个男人在最最寂寞痛苦的时候,难道还有心思去找一个社交名媛作太太吗?她是欢场里一个比较清爽的女人。我把她拉了出来,结了婚。但有时候她也忘了过去的事,她现在名正言顺的做了五年的周太太,有时候我真正因公事晚一点回家,她会说:“你是吃定了我了!” 我想,这句话,我觉得一句是我的错,是我把她娶进门的,大多数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识趣的女人。譬如我去香港,给她带回来衣服,她总是装得很喜欢的样子,是不是真喜欢,我并不知道。 我把口袋里的小字条掏出来看,纸上写看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名字。我才发觉她不是叫朱明明。她是叫朱明冥。一半明,一半冥,像她的人吧。一半一半。 我是否应该再找她呢。在她面前我有自卑感。凭什么呢,因为我的虚荣感?因为她的寂寞? 晚上七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我约了两三个朋友吃饭,你可以出来吗?” “可以。”她说。 “七点半我到你家门口接你,请你把地址说一说。” 她说了,说得很详细,证明她是办惯事的人,非常的老练而且爽快。 她的声音是淡的、冷的,一切希望都没有的,洞悉了整个天地。 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昨天不过是握了一下手,根本就是,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把那件事看得那么重要。 我找到了古某,与他聊了一会儿。 他知道我的目的是要打听朱明冥,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他说:“家里有点钱,毕业回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你叫她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无聊得很,男朋友非常多,名誉也非常的坏,但是现在的人并不计较这些了,她是很特别的,我如果不是与她家里有太深的关系,也很想追求她。”他呵呵的笑了。 我挂上了电话。 但是我找她的时候,她在家,她并没有出去,并不像有很多男朋友。 追求通常的目的是男人把女人追到床上去,但是对她来说,那不算什么,追求是追求她的心她的思想,我有这个能力吗?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够呢。我忽然非常反悔晚上约了她。而她居然很大方的答应了。 我去接她的时候,她站在家门外的巷口,黄昏。她家那条巷子密密的是桂花树,她人站在那里,很准时,一派外国作风,一身白衣,裤子是束脚管的,益发像个古代的女奴打扮,是她自己思想的奴隶。她并没有笑,我替她开了车门,她坐在我身边。我看她一眼,她也看看我。 我问:“我们今天去吃川菜好不好?” 她简单的说好。 我看她的手,她的手握着一只精致的皮包,手相当的大,手指甲上没有搽任何东西。她是个倔强的人,毫无疑问。 我问她:“打算在台北耽多久?” “不走了。”她说。 “呵。”我说,我希望她走,走得远远的,那么我身边便少了一个诱惑。 “平常做些什么?”我问。 “不做什么?”她说:“看武侠小说。” 她忽然笑了,展起颜来,像个小孩子,眼睛又大又圆又别,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 “你几岁?”我忍不住问。 “我不回答。”她说。 “我一问就问出来了。”我说:“我去问你三姐,去问你的朋友,去问──” “你不会的,你是一个有太太的人,你而且是一个好丈夫,你不会忙着去追究另外一个女人的年龄。” “怎么见得我是好丈夫?”我忽然之间非常的惭愧,“好丈夫怎么会背着妻子跟人家私会?” “那并不影响好丈夫的成份,”她说:“一个男人可以娶十个老婆,只要那十个老婆都认为生活满意,那就是个好丈夫。我的定义非常的简单。” “但愿每个人都如你这么想。”我纳罕的说:“我真奇怪,你没有占有欲。” “是的,因为我没有恋爱过,爱我的人,我都不爱他们,我爱的人,都不爱我,所以我乐得故作大方。”她笑了。 “你爱过谁?” 她问:“譬如说我爱你,你相信吗?” 我怔住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说:“我们相识才短短的两天不到,你有考虑过吗?才四十八小时不到。” “时间不是因素,时间永远不是因素。至少对我来说,不算一回事。”她转过了头,眼睛不看着我。 我知道她觉得无法与我的语言交通。她的思想我无法接受,我的思想她看起来可能是太俗太俗了。 我把车停下来,扶朱明冥下车,在灯光下,她的脸说不出的美丽柔和,但是她永远不可能属于我,再美的东西,如果不是我的,又有什么用呢。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我不能够高攀她。 她是一个很得体的女孩子,我的朋友们都十分欣赏她,她似乎什么都可以说上一阵,有一意无意间表示了她的意见,非常坚决的,但是用柔和的口气说出来。 晚上我送她回去。我把车子朝她家的方向开出去,她并没有反对。须把车停在路边,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非常的沉默。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如果我嫁了你,我或者会做一个好妻子。” “你说谎,你才不是在想嫁给我。”我说。 “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她扬扬眉毛,声音很平淡,“我是一个很寂寞的女人,台北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我没有男朋友。这种时间空间使人容易堕入爱河,你不认为吗?” “在什么情形之下不容易爱上一个人?”我问。 “在上大学的时候,忙碌的功课,忙碌的校外活动,到处是嬉笑的,可以交通的人,宿舍里、校园里、课室里,教授、同学,甚至是收拾房间的工人。来不及的写功课交功课考试升级,抢着看电影过节旅行,哪来的时间看身边有什么可爱的人,生命还没有开始,生命要由我来改革,由我自大学出来慢慢改革。” 我听着她。 “所以我失去了他。”她说。 我抬起了头。我问:“我像他吗?” 她笑:“不。你不像他。” “你为什么选择我?”我问。 “我喜欢你。” “如果我不是出言逗你三姐,你是永远不会注意我这个人的,是不是?” 她问:“为什么男人都有这么大的自卑感?” “你太强了。” “我并不是。”她说:“我认为男人会喜欢挑战。” “不是在这方面。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要做一个强者。”我说:“女永远不会明白,男人往往比女人更需要安全感。我并不骗你。” “所以即使是找情妇,你也不会找我。”她说。 “我连一个太太都养不起,有什么资格养情妇?”我苦笑。 “我明白了。”她说。 “你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再见我了。”她说。 我深深的震惊着,因为她猜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会埋怨你。我会想起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在灯光下,她的脸是完美的。我是哪一国的傻瓜?不好好的抓紧她?我有这个机会,到年老的时候我会后悔的。我真的会。 她又笑了一笑,她说:“我想你们男人叫这种为‘艳遇’。” “你不算。你真的不算。”我握住她的肩膀,“明冥──” “我懂得我明白。”她说:“没有什么分别了,我在这里下车如何?” “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我说。 “你是一个好丈夫。”她说:“再见。”她开了车门,下了车,笔直的向前去。 她在巷子角落消失了。 我忘了问她:“在夏天,你每日都穿白色吗?” 我相信是的。 自那日起,我没有再去找过明冥。我的工作很忙,我家中也很忙,但是我时常想起她。她的一身白衣服,她那种精神永远不集中的样子。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每当我在静下来的时候,我马上会想起她。 在街上,我看到卷发的女孩子,我会害怕惭愧地避过,但是马上的反应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明冥。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我没有再见到她。 后来我见过古某人了一、二次,我们没有提及明冥,两个大男人提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很不应该的吧?我很惶恐,我怕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 妻子生产之后,我们与友人同去夏蕙喝酒,那个菲律宾女歌手在那里唱一首异常熟悉的歌: “如果她向你要一个吻, 告诉他不不不, 如果他要约会你, 告诉他不不不──” 我忽然之间醉了疯了,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我马上到公众电话去投下一个硬币,打电话过去给明冥,即使只是再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我居然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声晌了很久,一个女人来接电话,本地人的口音,向我解释着那个小姐搬走已经很久了。我握着话筒,眼泪忽然汩汩流了下来。 我放下了话筒。 那个女歌手继续唱: “到派对去是可以的, 找点乐趣是可以的, 但是别挑他人, 如果他要带你回家, 告诉他不不不。” 我哭着,头靠在手臂上。我非常爽快的哭了很久。 妻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只是告诉我:“你昨天哭了。” 我微笑,“是吗?”我平静的问:“我一定是喝醉了。” “是了,你喝醉了。”妻子肯定的说。 女儿歪歪斜斜的走过来,快四岁了,她说:“爸爸别出去喝酒,爸爸在家陪我们。” 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躺在隔壁的婴儿房里。 我也很肯定的说:“我喝醉了。” 别关冷气,夏天还没有过。 我忘了问她:“在夏天,你日日都是穿白色的衣服吗?” 她的身影在巷子转角处消失。那条满是桂花的巷子。我原来可以再抓住她一段时候,原本是可以的。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两个孩子。我不能对她那样,真的不能。明年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把夏天留住,把时间留住,把她留住。不不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傻气的在恋爱中。把时间留住。 外宿记: 当阿心宣布他要与王家杰结婚的时候,刘家震动了。 刘先生刘太太,才这么一个女儿,养到十九岁,一向如珍如宝的供奉着,阿心才念大学二年级,刘太太满意为女儿前途如锦,忽然听到这种消息,脸色变了一大半,不由分说的便反对。 而阿心却说:“这年头做父母的八成都疯了。”她冷笑,“没有不反对女儿的婚事!” 刘先生更伤心的说不出话来,一言不发。 刘太太气呀,她问阿心,“怎见得我们就疯了?” 十九岁的阿心并不体谅父母,她也愤怒。 本来好好的一家三口,现在关系搞的大大不佳。 家杰都是个上路的男孩子,与阿心同系同班,也是十九岁。他去见了刘先生刘太太。 刘先生一见家杰,觉得他嫩得像水豆腐,皮肤比女孩子白,胡髭都没长出来,文雅得很,横看竖看,还是个孩子,不能称为男人。 但是他却不像登徒子,无赖,阿飞,故此刘先生陪他在客厅略坐一会儿,说了几句话。 家杰说:“我想与阿心结婚。” 刘先生问:“你们真是已经如此决定了吗?” “是的。”阿心抢着说。 “以前的父母阻止子女谈恋爱,是大大不当;现在我让你们恋爱自由,但是结,你们都还是孩子呀。” “请刘先生相信我,我会好好的待阿心的。”家杰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孩子。但是你们两人大学都没毕业,哪有能力组织家庭?”刘先生愁眉打百结。 “我想我们可以解决问题。”家杰说:“我们坚诚相爱。” 刘先生瘫痪在沙发里,他觉得他命苦。 对这两个十九岁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再说下去,刘先生觉得他的血压会激烈上升,他的血管危险。 他说了三个字,“我反对。” 阿心把嘴巴一扁,“什么都反对!” 刘太太哭了起来,“阿心,你太没良心了,自你出世以来,爸妈反对过你什么?这才是破天荒第一次。平日你做什么,我们都答应,连去年到公园去示威,我们都批准的!还要怎么样?” 阿心低下了头。 刘先生叹气,“这孩子完全给宠坏了。顺了她一次,第一千零一次不顺她,她还是生气,叫我们怎么办呢?” 刘太太还在哭。 刘太太想到十八年前,当阿心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晚上起来三次喂奶,天亮又要去办公,为这孩子吃尽苦头,到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犹如哑子吃黄连,苦在心中,眼泪无法停得住。 阿心的头也渐渐更低了。 她低声问她父亲,”爸,你一定不肯让我们结婚?” 刘先生跳起来,“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只是希望你们把结婚期延迟一点。” “延迟多久?”阿心一付讨价还价的样子。 “两年。毕了业再说。” “两年?”阿心像听到“两千年”一样。 刘先生站起来,“阿心,经过一个多月来的争吵,我觉得我们已经尽了力量,尽了责任。听不听在你们,你们也是大学生,应该有智慧,我不多说了。” 刘先生的确筋疲力尽。 “爸──”阿心叫。 刘先生摆摆手,“别再提了。”他招呼妻子,“太太,我们回房去吧。” 刘先生扶着刘太太进屋子里去了。 两个孩子对坐在刘家客厅里。 他们沉默相对了很久!两个人都在用脑筋。 终于王家杰先开口,他说:“我觉得伯父伯母倒不是不讲理的那种人。” 阿心问:“如何见得?,” “伯父说得对,我们实在没有能力组织家庭,也没有能力维持生活,延迟婚期,只有好处。” 阿心一听,大发娇嗔,“你不爱我了?” “呵阿心,就是因为爱你,才会重新考虑这件事。”家杰急了起来,“你认为不对?” 阿心又半晌不出声,后来说,“对是对的。” “那就是了。你父母亲非常爱你,这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事。他们也尊重我,我知道。我们就照他们的意思办吧。”家杰问:“好不好?” 阿心无可奈何的说:“有什么办法呢?” 这件事总算暂时完满解决了。 刘先生刘太太为之松一口气,心里暗暗感激家杰。 不过阿心一定要坚持先定婚。家杰在她手指上套了一只小小钻石指环。 阿心很得意,一天要看上一百几十遍,举着手,抚摸着指环。看得刘太太直摇头。 刘太太说:“她的确是爱上那个小子了。” “算啦!”刘先生说,“只要她开心,我们还管得了什么?” 这真是做父母的伤心之处。 但是阿心的烦脑还没有完。 第一,她老觉得家杰不肯坚持马上跟她结婚,是一种退缩,表示爱情已经不太靠的住了。 第二,在学校里,她一见到家杰与别的女同学点头或是什么的,马上会生气,大吃其醋。 家杰觉得这是太厉害的精神负担,使他吃不消。 他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而已。 他问阿心,“为什么你对我这样怀疑呢?” “我放不下心,家杰,我也很痛苦的,”她答:“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都与你在一起,为什么你答应我父母延迟结婚呢?我不明白。” “告诉你吧,阿心,因为我的父母也同样反对。” 阿心呆住了。 “长辈总有长辈的见解,他们又不会害我们。” “你更不爱我了。”阿心说。 “你真的强词夺理,”家杰说。 “你!”阿心气得几乎要昏过去,“你骂我,以前你不会对我说半个‘不’字,现在这样骂我!” 家杰说:“你看你,这么幼稚,这么不成熟,怎么可以做一个好的妻子?” 阿心马上痛哭流涕的奔回家去。 她关在房子里哭了一个下午,伤心欲绝。 老实说,阿心是有点幼稚。照说十九岁的女孩子是很小,但也不应该不懂事到这种地步,然而别忘了阿心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日常在家,大大小小的事都不必她操心,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服惯了的大小姐,自然又天真了几分。 从清苦环境里出来的孩子,成熟得比较早。 阿心是迟熟的。 到晚饭的时候,她又懊悔了。 也许家杰也是急了呢?也许家杰并没有变心呢?也许逼得家杰太厉害了呢? 她的心里起了一连串的假设。 在饭桌上,她对着一碗饭,横拨竖拨,一粒都吃不下去。 刘太太,她的母亲,实在看不过眼了,“阿心,你又怎么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闹这个闹那个,这样子考试会及格?你真令我们失望!” 阿心趁机仍下筷子,大哭起来。 “你再这样子!”刘太太大怒,“我也不要你这个女儿了!养你这些年,一天到晚受你的气,你要是知道孝顺是什么,也不枉我招呼你一场!” 阿心益发伤心起来。未婚夫与她吵,现在母亲又骂她。她冲回房里去,拿起了外套,就抢出门去,刘太太连追都来不及追。 刘先生安慰太太,“这种年纪的女孩子,真是没有办法,让她去吧,让她出去兜个圈子,散散心也就好了。” “她到哪里去呢?”刘太太马上觉得她刚才言重了。 “总是到家杰那边去罢。”刘先生说。 但是阿心在街逛了很久,还是没去找家杰。她又不愿意回家,一直在马路上逛下去也不是办法。到了晚上九点钟,她才决定去找家杰。 幸亏家杰在家里,幸亏家杰也正在后悔。 家杰见了她,喜出望外,“阿心!”阿心被他这么一叫,眼泪翻滚下来。 “到屋子来坐。”家杰忙说。 “不坐,你家人会瞪着我看的。”阿心擦眼泪。 “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家杰问她。 “不知道。” “这样吧,我开了哥哥的车子,我们兜风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使阿心小姐点了点头。 家杰把车子开出来,驶得很慢。 他说:“阿心,今天是我不对,你原谅我。” 阿心说:“我又不气你,我气我父母。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动不动就管制我,我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今天我怎么都不回家了。” “就睡在我妹妹的房间里吧。”家杰说。 “不要,她们会笑话我的。” “那怎么办?”家杰一呆,把车子停在僻静的路边。 “我要去找个酒店房间!”阿心忽然任性的说。 家杰吓一跳,“这怎么可以?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去睡酒店的,阿心,传出去了,对名誉有影响。” “我们已经十九岁了,又订了婚,有什么影响?”阿心轻轻的问。 家杰不响。 是的,他们十九岁了,他们是未婚夫妻。他们相爱。 但是家杰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又不敢说出来。 这时候阿心依偎在他肩膀上,半头的头发挂在他胸前,阿心的头发有一股清香,家杰闻得晕陶陶的。 阿心哭过了,微肿的眼睛显得楚楚可怜,看上去哪像十九岁,简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家杰不是圣人。他的心猛地跳起来。他抱着阿心吻了一下。他问阿心,“你不会后悔吧?” 阿心摇摇头,“我迟早要嫁给你的。”她觉得她很勇敢。爱一个人要爱得透彻,到这一点是伟大的。 阿心并没有觉得不对。 家杰说:“好吧,阿心,我们去找一个房间。” 他又开动了车子,驶进市区。 说实话,家杰一辈子没去开过房间,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间酒店才好,他胡乱把车子停好,带着阿心下车。阿心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个人走进一家中型酒店。 登记处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家杰看看他,又看看阿心,他的脚步很犹疑,不敢走过去,站在原地很久。 阿心也很怕。跟在冢杰身后不出声。 终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笑了,他问:“有何贵干?” 家杰说:“我想找一个双人房。” 那男人还是笑,“十分抱歉,先生,今天我们的房间全满,来了一大队日本游客呢。”他再歉意的笑看。 “谢谢你。”家杰拖着阿心,回头就走。 他发觉他出了一身汗。 他从来不知道酒店也会客满。不过有一样事是令他宽心的,刚才那个登记员,并没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 他松一口气说:“阿心,我们到那边去。” “家杰──” “什么?”家杰住了脚步。 “我在车子里等你好吗?你……弄好了才过来叫我。”阿心怯怯的说。 家杰犹疑了一下,“也好。” 于是阿心坐在车子里;看着家杰过马路,到另一家酒店去问。阿心很紧张。 她在想:“如果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 但是她有倔强的脾气,这种情形,使她骑虎难下,回家,她不肯,到家杰那里,她又不肯。 还是让家杰去找一间房间吧。租好了房间,她可以叫家杰回家去。至少在外边宿一夜,可以向她父母证明,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阿心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时间仿佛拖得很长,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家杰回来。 阿心看看她的一双手,低头沉思。她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忽然想起她只有十九岁,一个女人要活得很小心。她从来没去算过命,不知道命有多长。她又想到年纪大的女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当然时代是不同了,有许多事情有了改变,如果是真爱一个人,这些都无所谓!谁能做一辈子的尼姑呢。 阿心这样子在心里一问一答。 而且,她心里再三的告诉自己,她是爱家杰的。 家杰是个值得爱的男孩子。他不会使她失望。 阿心抬起头来,看看对面大厦的一个大钟,家杰怎么十分钟还没有回来? 一个警察过来跟她声势凶凶的说:“小姐,这里是不准泊车的,我限你五分钟把车开走,要是回头还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客气!” 阿心觉得这个警察真奇怪,违法拍车,又不是死罪,大不了抄牌而已。这世界大惊小怪的人特别多,阿心想:像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家杰自对面马路冲过来,开了车门,坐在那里喘气。 “订好了房问吗?”阿心问。 “没有!都满了,跑了三间,两家住满了日本人,一家住了台湾人。” “那怎么办?”阿心瞪大了眼睛。 “只好再兜兜了。”家杰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旅馆通通客满?” 家杰说.“酒店的人说,常常有这种事情,只是我们没有碰见过而已。” 阿心的脸红了,“谁碰见过啊!” “现在是旅游季节,多数得预订房间才行,”家杰抓抓头,“除非到招待所去。” “什么?”阿心声音尖了起来。 “对不起。”家杰有点疲倦。 “我对不起你,家杰。”阿心抱歉的说。 “不,阿心,我是爱你的啊!”家杰笑了。 “你肚子饿了吗?!” “你呢?吃过东西没有?” “没有,但是我不饿。” “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吧,好不好?”家杰问。 “好的。”阿心答。 “来,下车。” “慢,家杰,刚才有个警察说这里不准停车。” “管他呢。”他拉着阿心就走。 阿心很欣赏他。 在喝咖啡的时候,阿心问:“像我们这样的年纪,其实应该有自主权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年纪,也应该分得清是非黑白了。”家杰说。 “我们今天这样做对吗?”阿心问。 “我会替你找到一间房间,然后回家。”家杰说。 阿心低下头,“你不是不爱我吧?” “傻瓜,就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 阿心暗暗喜悦,“在房里陪我不行吗?” “那不好,叫人知道了,对你有影响,我是无所谓,说什么都是男孩子。”家杰说。 “但是她们呢?班里好几个女孩子,据说都……” “这是她们的事情,”家杰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不会批评她们,我也不干涉她们。只是我不要你学她们,懂吗?” “你认为……婚前……不可以?” “阿心,我并不计较,如果我爱一个女孩子,我不会计较。但是我不喜欢视这种关系如游戏的女人,这叫我受不了,所以阿心,我必须尊重你。” “你好像很古板的样子。”阿心看他一眼。 “古板?一个女孩子,到处陪男人睡觉,算什么呢?” “嘘,”阿心说:“声音不要这么大。隔壁听了不好。” “假使两个人有爱情,又作别论,可是一些女人就是为了玩,那真可怕。”家杰说:“刚才你说班上那几个,就是这样。”他装了个鬼睑。 “我们是有爱情的。”阿心说。 “我很爱你,阿心。所以当你的父母劝我们延迟婚期,我答应了,父母总是为我们好的,我也想将来你的生活过得安定,不致吃苦。”家杰说得很诚恳。 他紧紧的捏住阿心的手。 阿心极之感动。她益发知道怪错了家杰。 “你别再跟我胡闹了,好不好?”家杰恳求。 阿心点点头。 “真的不要吃什么?”家杰问。 阿心说:“不用了。” 他们站起来,走出去开车子,那警察并没有把他们的车子怎样。 阿心说:“我气不过妈这样骂我。” “你是女儿,给父母骂几句,也是应该的。” “只有孩子才捱骂,我就快结婚了,怎么还这样对我?” “就是为了这个不回家?”家杰问。 “唔。”阿心说:“我是为了要争一口气,不要笑我。” 家杰把车子开到另外一区去。对于阿心,他是迁就的。 “那里有一家叫‘皇冠’的。”阿心指一指,“去看看吧。” 家杰下车去问。 回来他说:“满了。” 又开了五分钟车,阿心说:“那家叫‘国际’。” 家杰下了车,再去问。 回来他说:“客满。” “怎么会?”阿心晃着头,“我看电影,见到那些年轻男女,一去开房,一定有房间的。” 家杰说:“要不就是我们的运气不好,要不就是电影不真实,是不是?”他笑得很轻松。 阿心也笑了。 与家杰谈了这一个晚上,她觉得很开心,烦恼去掉不少。至少她觉得两个人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离家出来的气闷,去了一大半。 两个人在一起,了解是必需的,这两个人的感情现在又进一步。阿心紧紧的依偎在家杰的身边。 “我们到郊外去试试好吗?”家杰问:“郊外有几间很漂亮的酒店。” “也好。”阿心说:“看样子在市区是找不到的了,是不是?我也有好久没去新界走走了。” “你猜现在几点钟?”家杰问她。 “不知道,几点?十一点还是十二点?”阿心问。 “十二点半了。”家杰说。 “唉呀,时间过得真快,我竟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时候才九点呢。”阿心叫起来。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父母?免他们但心呢。” “不要。”阿心的声音很软弱,她的心里实在非常想打个电话回家,但是不高兴。 “找到了房间再说,好不好?”家杰问。 “唔。”阿心只回答一个字。 家杰把车子开得飞快。车子经过隧道,又经过很多路,两边都是树,风景在夜里,还是这样美丽,阿心觉得心旷神怡。她决定一到酒店,马上打个电话回家。 与父母斗气的孩子,是天下最最笨的孩子。阿心是聪明的,她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一个多月来的气愤,误会,都已经冰释了。她开始想到父母正确的地方,想到她自己的任性,急躁。 她歉意的看了家杰一眼,连家杰都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像今天,他明明在家休息的,又把他拉出来,到处奔波,找什么酒店房间。 这样的无理取闹,家杰居然都忍了下来,可也不容易。阿心以前一直是很自我中心的,直至目前,才想到她自己的不对。 家杰把车子停下来,四周一片静寂。 阿心听到有秋虫鸣声,空气清新,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影花影,在月光下摇动。 “太美了。”阿心说。 “住这里,与神仙一样呢。”家杰说。 “就是静了一点。”阿心说。 “你怕?怕我对你非礼。”家杰问。 “去你的!”阿心红了半边睑。 家杰笑看取笑她,“咦,是你要来开房间的啊。” “开房间!”阿心不服气的说:“多么难听的话。” “过来,我们进去问一问吧。”家杰说。 阿心想说:不用问了。但是找了一个晚上的房间,怎么可以就此放弃呢?家杰一定会笑她的。而且……她希望这家的管理员也告诉他们没有空房。这样事情就一了百了,完全解决,他们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家杰与她经过长长的走廊,铺着软软的地毯,走上去很舒服,来到登记处,家杰问:“有房间吗?” 管理员说:“有。”这真是一意外的答案。 阿心反而不高兴了。前半夜她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房间,现在心中又不悦。女孩子便是女孩子,谁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有两间,一间有露台,一间没有露台,你们要哪一间?”管理员问。 “没露台的好了,只住一夜。”家杰说。 “请登记。”登记员把簿子拿出来。 家杰填了名字。阿心觉得难为情,她实在不想在外边过夜了。但是怎么办呢? 登记员说:“多谢一百八十块。” 家杰一呆,“什么?” “一百八十块。” “我们只住一夜。”家杰说。 “是一夜,一百八十块。”管理员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家杰问阿心,“你有没有带钱?” 阿心很快乐的说;“没有,我一毛钱也没带出来。” “我……不够钱。”家杰尴尬的说,他脖子都红了。 阿心轻轻的说:“我们走吧,不够钱可没法子了。” “对……对不起。”家杰结结巴巴地向那个酒店管理员道歉,然后逃一样的拉着阿心奔出酒店。 在酒店门口,阿心大笑。 “真是!”家杰难为情的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房间。” “算了。”阿心大方的说。 “算了?算了你今夜到哪里去过呢?”家杰问。 “回家去!”阿心说。 “你肯回家去了?”家杰喜出望外的问。 “肯,怎么不肯,家杰,开车吧!”阿心说。 家杰开心得紧紧拥住了阿心。 阿心说:“当心人家看见!” 家杰说:“你这样才是好孩子,我可以放心了。” 阿心低下头。爸妈也说得真对,我们连开房间的钱都不够,怎么可以结婚呢?我真糊涂了,与他们一直吵,使他们伤心,多不应该,现在想起来,真是…… “想不到今天还有特别收获呢。”家杰说:“你今天成熟了,阿心,我真高兴。” “我们得毕业之后,才慢慢谈婚事吧,一切准备妥当,不要叫父母担半丁点儿的心,”阿心说,“这才是正事,是不是?”她双眼深切地望看家杰。 “是,早说这话,也不会叫老人家他们担这么多的心事了,我跟你都不算孝顺的孩子。”家杰说。 “开车回家吧。”阿心笑着。 他们上了车,开动车子驶回家去。 夜凉了,家杰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阿心身上,阿心向他甜蜜的一笑,她很满足,很幸福。家杰把车子一直开回去,他也很安逸,很高兴。 多谢这些常常客满的酒店。 再过半小时,阿心就会安全的到家,刘先生刘太太看到女儿,会乐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快乐的结局,故事到这里也写完了。 姊妹: 姊姊回来,丢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手袋里一阵乱翻,掏出金打火机,点着一枝薄荷香烟,慢慢的喷出来。 我看着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机往皮包内摔进去,问我:“还没睡?” 我合上功课,看着她。 “香港大学毕业了,又如何?两千八百块一个月,早上七点半爬起来往面孔上搽脂抹粉去挤公路车上班!”她自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暗暗叹口气。 她改变话题。“气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没冷过,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银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还买不住,赶紧又去做件长的明克,光是试皮样就推我好几次,他妈的,我的钱不是钱,香港人的钞票都压扁在箱子底下,发了霉了,花不出去的苦,万把块洋钿做件大衣,老板简直爱理不理的。眼看都变夏天了,我发疯,十度被着貂皮满街跑!” 她一顿牢骚之后,按熄香烟。 我仍然沉默的看着她。 “毕业后打算怎么样?”她的话题又回来。 “找工作。”我简单扼要的说。 “你还是觉得只要努力,天下没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问,冷冷的笑。 “不是。” 女佣人倒上一杯茶,“我以为你。那么天真呢。”姊姊一边喝口茶,把浮在杯面的茶叶吃进嘴里又啐出来。 “我并不天真。”我说:“我总想试试。” “不试过你不心死。也罢,随得你。要不挑个好的人结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面试,查看你成绩表文凭──嫁人最好。” 我说:“你也嫁过人。” 姊姊站起来,很平静地说:“这你弄错了,我嫁的那个,并不是人。我运气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运。” 她蹬蹬蹬回房间去了。最好的法国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着件旗袍,里得身段玲珑分明。 姊姊是个美丽的女子,我从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面引她为荣。有一次有个女同学看到姊姊,十分惊艳,问我:“你姊姊干什么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适当的形容词,于是答:“捞女。” 女同学并没有震惊,她只是说:“啊。” 香港的社会就是这一点可爱,只要一个人不伦不抢不赊不欠,生存下去,社会就接受这个人。 姊姊不是捞女是什么?是,她在电视节目中客串,她拍过一两部电影,做过画报封面,当过时装模特儿,但她主要的收入来自各式各样的男人──不必纳税。这便是“捞女”的定义。在男人身上捞。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钱,这是经济学里最简单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至于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学的英国文学,姊姊为我付学费,我今年廿二岁,念到毕业,我打算找“正当”职业。 姊姊不时的说:“你以为你找得到!老板给你三千块,你就暗无天日地一天做十个钟头,叫你坐着死,你不敢站着死,最好你坐他膝盖上死。” 姊姊这种彻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觉得未尝不是事实,心中寒了一半。 我说:“然而每个人都是这么寻生活的。” “你不是‘每个人’。你长得比别人聪明美丽。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个人’。别说我把你带坏,你已经牺牲掉最好的四年──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倒是享受,在中环工作?你试试就知道了。” 姊姊的收入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她并不太贪财。房子,她已经赚了两幢中等住宅,光是收租一个月五千块。与她现住着三千尺的花园洋房,雇着两个佣人。姊姊下半世一点也不用愁,现在的捞女并不如以前青楼的名妓,至死看不开,老是想投靠男人,至终落得怒沉百宝箱。 姊姊是个很愉快的女人,空闲的时间她到女青年会去做体操,维持身段苗条。她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健康,精神爽利。 夏季我毕业,开始找工作。买了外国报纸,整页聘人广告,慢慢的查阅。真是泄气,一个月两千朵薪水的工作还真不多。我用打字机打好信件,把文凭影印数十份,一一付邮。得到的回音并不理想。 姊姊并不理睬我,随我所便。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日本商行里做营业代表。 那两个日本商人给我第一个感觉便是“调戏花姑娘”。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问:“你会打字?” 我礼貌的答:“三笺先生,打字员才八百元一位。” 我差点想补充一句:后生六百五。我是大学生,会不会打字! 他们录用我,试用期三个月。 我在那里坐足一个半月,低声下气的接电话,招呼客人,拟营业计划。月底发薪水,拿了两千七百元,买双靴子与一只皮包。衣服还是借姊姊的穿。 我恍然而惊。近墨者黑,是什么时候,我花银子如流水般,学起姊姊的作风来的?不是,虽然我们是姊妹,我们互相敬重与爱护着对方,但是我们走的路子绝不能相同。任何行业,家里只要有一位专才就已经足够。 正当我检讨自身,打算从头开始的时候,三笺先生提议我晤客人吃饭。 我心平气和的说:“三笺先生,陪吃饭有陪吃饭的价钱,绝不是两千多元一个月,而且日日早上七时半得起床准备上班的。” 这是我与日本电器公司结束关系的日子。 我赚到的是什么? 姊姊笑答:“宝贵的经验。去他奶奶的,两千多还得陪吃饭,他做春梦呢!还得陪他谈天,将来还上床呢!” 在家纳罕了一个月,我又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大酒店里的公共关系部门做一个洋妇下手。月薪两千八。 上工之前经过面试,好几个经理都是洋人。我想到那著名而难忘的八国联军故事。殖民地久居的洋人都有一个特性的,白种人永远优秀一级,然而这几位经理倒也斯文有礼,比起日本人总高明点,我想。 于是我喜洋洋地告诉姊姊:“我又找到工作了。” “是吗?卜姊姊诧异,“本事倒是有一点,这次是什么?” “酒店里当公共关系助手,帮洋妇翻译英文。” 妹妹说:“呵,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亚、狄更斯、乔叟、罗伦斯、艾略脱、但尼逊、华期渥夫,现在派到用伤了,可以翻译菜单了,恭喜你学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气煞,然而真相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坏。 稍微可爱的女秘书向我放消息:“你当心点,你上司是总经理的姘头。” “她?”我天真地问:“她不是有丈夫的吗?” “有丈夫就不能轧姘头?”她们掩嘴笑,“哪一国的法律规定的?还有孩子呢!不然她能凭女秘书身份升到公关经理的位置?凭哪一家的真才实学?” “是爱情吗?”我纳罕的问。 没人回答我。 姊姊听了直笑,“这种蚀本生意怎么做法?外国瘪三本人还住在酒店里,一个月拿万把薪水──全给了她,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儿女妻子。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我说:“恐怕是爱情。” “外国人长得如何?” “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个上司呢?” “哎呜。” 妹姊直笑。“妹子啊,没有你出去做工带点笑话回来听听解闷,为姐的还真欠缺一份人生乐趣。” 一天会计部的女秘书走过,我朝她点点头,她不理睬我,ok,于是以后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来跟我说:“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是副经理的姘头。” 我问:“请问在这酒店里,不做任何人的姘头,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过比较困难。你会知难而退。” 做总经理的姘头也没保障。一日总经理的太太白楼上的房间下楼来,找到我上司,一个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乱冒──东窗事发矣。上司隔天就辞了职。 “又陪睡觉,又得上班,回家还得照顾孩子与丈夫,现还挨耳光。”姐姐耸耸肩,“一定是爱情。” 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接着一段日子里,我做得晕头转向,拿着助手的薪水,做着经理的工作,日理万机,事事妥贴,自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辛劳。 总经理召见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转大班椅上,转过来,转过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面孔活脱脱像瘦而长的狐狸面孔,头发灰白──像灰狐。 他问:“你还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可以。”我老老实实的答。 “升你级好吗?”他问。” “自然好。”我觉得有点蹊跷。 “当然还要与董事局商量过。”他补一句。 “自然。”我礼貌的说。 “唉,酒店里种种谣言是免不了。”他开始了。“我老婆不了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这─六百间房间的酒店经营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么满足?什么都是空虚。” 我觉得不耐烦。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里的芝麻绿豆搬出来说,找谁来听?我不要升级,人各有志,我对老头子一向没有好感兴兴趣。 他说下去,“我最大的满足,并非来自工作,而是当早上起床时──别怕难为情,这种经验谁没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床时,那女人用娇慵的声音说:‘你要走了吗?’我才有满足。” 我“霍”地站起来。“对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妈的,做他的春梦。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这外国瘪三倒是一只手如一意一只手算盘,数千元请个大学生回来,早上九点正到,晚上五点半走,中译英、英译中、开会、动脑筋、招呼客人,公众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点,他妈的,完了我还得陪他上床?我又不是纯白痴,他趁早找别人去。 我辞了职。 为此着实闷闷不乐的坐在家中很久,捧着一本荷马的“伊利亚”,横看竖看,看不进脑子里去。 姊姊反转过来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见得间间公司是这样子,酒店这行是油炒饭,工作人员一艮莠不齐,你别这样看不开,酒店里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经理,是个英国人,除了揽权,什么毛病也没有──他是同性恋。”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诅咒,“那个贼老头,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还升我级呢,见他的大头鬼。” “要赚钱嘛,”姊姊冷笑,“跟着我走。有钱的人就是这点贱,大把银子捧看来孝敬我,我还挑呢!那么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钱开饭。你还出去受什么气?好好就在家里给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岁的人休息?休个鬼,耽在家中,那还不迟早闷死。我觉得很痛苦,还是看报纸找工作。 姊姊说:“如果我手头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绍给你认识,可惜那一大班色鬼与纨绔子弟……” 我放下书。“最低限度他们从来没有假装他们是正人君子,你不晓得在写字楼里那些男人,都是些被着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认识的那些人,对你付出代价,公道得很。但是我认识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过你管你走那条路,我还是在中环找工作。” 姊姊说:“你的毛病是长得太漂亮,连女人见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见你的鬼。” “啧啧,看你那种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这种伙计,那还得了。” 我没好气,“你算了吧,你。” 现在我什么工作的途径都没有了。私人洋行,那种小公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职员都倒茶扫地都干的,我又不想去。大机构人事复杂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应?那不行。还有什么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别人的太太。运气好的话,找个可靠的长期饭票,优哉悠哉地过一辈子。运气好。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只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见工,姐姐唔我吃午饭,并且握我的手,说:“祝你成功!”说完之后很犹疑的问:“是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说:“你不会相信,某总经理需要中文翻译秘书。” “色狼。”姐姐马上下了定语,“色狼。你要当心,妹子。” “你见过很多色狼?”我摸着下巴问。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说:“看他们的春情被激发到什么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财迷:珠宝、皮裘、房子、车子,什么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头大笑起来。 人性在姊姊眼中,就是这么简单,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洁的,尽管她是人们口中的捞女,而事实上她的确是个捞女:一般良家妇女口中的狐狸精,她内心清洁十分。 我到那间洋行去见工,穿得像个老姑婆。深灰色法兰绒套装,深色袜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只戴一项略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谓“药盒”,帽顶有根孔雀毛。我带着那张疲倦的文凭── 一张薄薄的纸,来回次数夹带得太多,都起绉纹了。 秘书小姐来传我进去,我到总经理室,满以为是个外国人,却看见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请中文秘书干什么?混账,分明是混账。 他是一个年轻人呢。看见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语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中国人还请中文秘书!”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国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华侨,家里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并不会中文。这次我们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础。这样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请个秘书,人家在我身边说些什么,我可以明白。” 精明的生意人,难怪能够卷土重来,在香港再开始萌芽、生根。 他的态度很文雅。于是我又接受了这份工作,月薪?两千八。连三千元都不肯给,典型的生意人。再文雅也还是生意人。他们的钱全活该留着给姊姊捞。 可是工作很清闲。他这个人也很规矩,他把我放在他的两个女秘书一起坐。我光负责中文,但凡有中文关于钢铁业的消息,便剪下翻译成英文给他存档案。工作至为简单。 无论我穿什么衣服,他都不多加注意,见面大家点个头,连称呼都没有的。这么太平的工作,简直像个养老院,我又觉得不够刺激。什么都管不到。 那两个女秘书与我并不友好,但相处得客客气气,一天八小时以上花在这间写字楼里,真是说不出的烦气。看来我血中也流着与姊姊同样不安份的血液,没工作找工作,有工作又嫌工作。 我有时也听女秘书们偷偷的说话:“……老板已有太太的。” “这也不稀奇。”一个说。 “但是他还有情人呢。” “现在男人跟他们的祖宗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样的三妻四妾,只怕没钱,有钱的话,女人们照样的送上门去。你说是不是?” “像咱们老板这么一表人材,恐怕你有机会的话,也来不及的送上门去呢。哈哈哈。” “去你的!” “谁不花男朋友的钱?你说!说穿了不过多花点与少花点的分别而已,不见得你与男友出去真的一人付一次账那么公道。有办法的女人能叫男友送钻石项链,没办法的只能吃顿饭喝杯茶,这点点分别。” 说得也很有道理,但难免凄凉一点,把女人的命运一言道尽。牡丹虽好,总得绿叶扶持。 另一个又说:“就算是男同事帮你挽一下重箱子,又何尝不是利用了男人。男女要平等,谈何容易!别做梦了,如此长久在打字机前埋没青春,不如出外好好利用青春。”声音很是厌倦。她们有时候也颇具感性。 “别说了,越说越闷。” 我假装在翻阅画报,仿佛没有把她们的话听在耳朵里。 我的工作很轻易空闲,我宁愿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余时间来思想。现在空得要命,回到家中大把精力,只好看电视来消遣,无聊得要死。 有时也看到姊姊在电视节目里客串唱歌。她那歌声真是不敢恭维,何止听出耳油!不过她的相貌、身裁、台风倒是一流的,在电视小盒子里扭来扭去,节目是预先录好的,我看见她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的表演,狠狠的白她一眼。 神经。姊姊早已患上自恋狂。 在写字楼里,我也会听到一些令我震惊的秘密。 那一日我在解手,正想推门出洗手间,听到我那两位女同事的窃窃私语。 “──当然啦,是老板女友的妹子,自然高薪得闲,无所事事。” 我怔住?谁?在说谁? “老板好宠他女友,要什么给什么,其实这次真多此一举,每月拨三千元给她不就行了?何必天天来上班?顶辛苦的。” 我的面孔渐渐热了起来。这不是在说我? 只听得她们继续说下去:“我也觉得奇怪,咱们老板精通国、粤、沪语,无端端找个中文翻译理 “我真羡慕人家好福气;什么事都有贵人相助。在中环,三千元一个月的工作也不是容易找得到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坐着,有什么不好?” 我闷在小小的洗手间里差点没昏过去。 听到她们离开了我才敢出去。一到办公室,连忙收拾自己的杂物,一声不晌,也不辞职,忽忽便打一个包,离开写字楼,那两位小姐面面相觎。 我真觉得丢脸丢到“天不吐”去了。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找份工作也找不到,要姊姊鬼鬼祟祟的拉关系。让她的情人虚拟一个位置,好让我有份工作做。我简直不相信天下会有这种事!背后还叫两个女秘书噜里噜嗦,气得我根本不想踏出家门一步。 到家姊姊正在吃她的“早”餐,我的面色大变,在她面前一坐,便开始发炮。 “姊姊”我说:“我再不成材,也不需要你出到这种魑魅魍魉的伎俩!” “啊”,她很镇静,“你知道了?” “这种事迟早谁都要知道的,难道还想瞒我一辈子?” “做人糊涂点的好。”她叹口气。 “你这种做法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 姊姊抬起眼来,冷冷的说:“侮辱?你恐怕不知道侮辱是什么呢!咱们一爹一娘生下来的两姊妹,凭什么你那么娇贵,可以念到大学毕业?凭什么我自小得在男人堆中混?现在你倒来质问我什么是‘侮辱’!妹子,恐怕我会比你清楚吧?” 我的气忽然全消了。“对不起,姊姊。” “我见你坐在家中闷,不如出去做份工作──” “姊姊,是我狗咬吕洞宾──”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呀,”姊姊叹口气,“你还差远呢,动不动流眼泪,那还不哭死。我从此也懒理你的事,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便行。” 她站起来回房间。 我追上去,“姊姊,我明白,我欠你太多,姊姊” “算了,”她转过头来,“我要结婚了,嫁的便是你那老板,他决定与妻子离婚娶我。” “结婚?姊姊,你要结婚?”我冲口而出,“那么我呢?” “你?卜她没好气的说:“你已经长大啦,你自己做人去!!我如何又跟你一辈子?跟得你久了,吃力不讨好。” “姊姊,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但恭喜你,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成婚?” “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结婚。”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频频叹气,“难得我也可以上岸,也不计较那么多了。” “我──”我心中打了好几个转,哽咽起来。 “我‘从夏’以后,”她似笑非笑的说:“妹子,你再也不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好女孩了,尽管这污泥把你营养得白白胖胖,你心中何尝不想早日脱离我,现在偿了心愿,你该如何庆祝?” “姊姊,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有没有随得你,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她站起来。 她果然搬出去结婚了,看样子并没有完全原谅我。原来住的房子全归我。我不想住这么大的房子,决心完全独立,在外头找了层中等住宅区,两房一厅,千余元租金,同时也找到一份真正的好工作──在津贴中学要教英国文学,虽然颇有点入不敷出,但晚上找了两份补习来做,也应付得过去。 不是说我不想沾姊姊的光,而是我不想再假撇清,一边依靠着她,花她辛辛苦苦,不知用什么法实了回来的钱,一边还装着与她背道而驰的样子,可恶。对她也太不公平。她被一个妹妹拖着廿多年,如今也该轻松一下。 我一直有与姐姐联络,她一切都知道,但并不干涉,也没有任何意见。 我想约她出来见面,她都不肯。她在电话中说:“你这样就很好,我们不必见面,我最近很忙,如果你支撑不下去,我们再想法子。”她停了停,“你的新工作如何?” “很好。我顶喜欢教书,那班小女生都似小天使般,好不可爱,比以前那几份工作都开心。” “只要开心就好,你开心我也开心。你立志要与姊姊走不同的路,现在不是成功了吗?恭喜你。” “姊姊,没有你,我并不见得会成功。” “不一定。有志者事竟成,比较辛苦点也许,但没有不成功的。我与你不同,我懒,我较为喜欢利用天赋。”她又停一停,“找到男朋友没有?有个男件总好点。别又说我讲话难听逆耳,廿个女友也比不上一个男友,再要好的女朋友,剖心剖肺的又哭又诉,完了也各归各回家去了,她们能送你上班接你下班?放开眼挑个好的人。” “是。” “是。”我说。 我的确自小下的决心,不跟她走同一路子,我们当中有一个分别,我比她幸运,我有一个姊姊,她没有。 我益发觉得姊姊说得有道理。心底下我何尝不像社会其他人,一半妒忌她有办法,一半歧视着她。但因为她是我姊姊,所以嘴巴里虽然一直护着她,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直到我完全在生活与经济上离开了她,我才发觉欠她的太多太多,无法弥补,并且也真正冷静的开始的敬她爱她。 冬日近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尚未到春季,已论及婚嫁。姊姊得知消息,才肯出来见我,算一算,这一场气,她足足气了一年有多。 我们约了吃茶,我俩先到,姊姊的出现是在半小时之后,她穿着一件长貂皮,那种“秋日之雾”的颜色,高贵大方,可是戴一顶有黑色睑网的帽子,嘴唇与指甲一般的深色桑紫红,美艳自带一股邪气。 我忍不住站起来,哽咽地:“姊姊!”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脑中转出她当年独自出来闯世界的苦经,我找工作那些“笑话”何足道!我把她抱得紧紧,廿多年来,两姊妹真正有了解,我明白到她当初走上这条路的苦衷。 还是她先安慰我:“喂喂,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哭起来?” 她走了以后,未婚夫诧异说:“你怎么会有个这样子的姊姊?” 我马上问:“她怎么样?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 未婚夫说:“样子很熟,像哪个女明星似的,跟你不像,你这么朴素。”说说他笑起来。 不管怎样,姊姊仍是天下最好的姊姊,现在完全知道了。 这是生活: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飞机场,不知道是干什么去的,忽然之间机场人员问我:“你是不是在接唐?”他顺手递给我一本乘客名单,翻到某一页,上面清清楚楚的写青:唐子长,住址:民族路。实际上所有的乘客名单是全部用英文写的,但这一次我看见的却是中文。然后唐忽然出现了,他向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平静的问及他的近况,他说他又搬家了,现有两个女朋友,然后他的睑渐渐变大,变得丑陋,变得模糊,我伤心地醒了。 做梦还梦得到他。他在我心目中并不丑,不但不丑,简直漂亮极了,很少有比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做梦有什么用呢。 我是一个时装模特儿,我不能说我们这一行我是最红的,但是只要有重要的表演节目,我必然会在被邀之列,少了我阵容就弱。 今天便有一个这样的表演。我得好好的打扮自己,准备上场。但是起床之后,我觉得头昏,连忙到厨房去做了一杯葡萄糖水喝。穿着睡衣,捧着玻璃杯,我想到了昨夜做的梦,真是的,还梦见他有什么用呢?我放下杯子,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化妆品、袜子、自备皮鞋、靴子、卷发器……我从来不拎化妆箱,都把它们塞在一只大大的皮手袋里,穿上t恤牛仔裤,布鞋一双,便出门了。 天有微雨,我拦了一部街车。 我与父母同住,但是我与他们相处得不好,他们一向没有爱过我,是以我也不懂得爱他们,我唯一与他们同住的原因便是省钱与省麻烦。有男人问能不能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可以说:“我与父母同住。”他们大都马上丧失了兴趣。至于省钱。我想线总是要省的吧,该花的才能花。我赚得并不多,因为略有名气,小场面,没多大意思的地方没兴趣出现,又缺乏男朋友供养,自然环境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好。 我可以说奋斗过的。我母亲是一个粗心陋俗的女人,小时候叫我自己去找肥皂粉洗头。后来有人问我头发何以又多又见又黑,我老是半真半假的说:“用肥皂粉当洗衣服似的洗吧。”然而我的确进过正式的仪态学校,在事业方面还算顺心,我并无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可以快快嫁掉。嫁一个理想的人物不是这么容易的吧。我们的接触面是这么广,但是来往的人都是在花花世界里打过无数滚的,逢场作戏,人生便是舞台,我却不是好演员,生活一天比一天无聊。 赶到现场,莉莉说:“你又迟了,漂亮衣服全叫人挑光了,你穿什么呢?反正你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一切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漂亮的。” 我只好笑说:“才怪。”我把大皮包放下来选化被品。 莉莉伏在旁边看我,“他们都说你有种迷茫厌世的美,我倒要来研究研究。” 阿丽在一边扑粉,她笑说:“她呀,别糊涂得真去厌世了才好。我问你,小方有什么不好?介绍给你,你连电话都不高兴听,结果被陈明明得了便宜去。”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小方太不成熟,支票轧来轧去,又好充阔……我不喜欢。” “你又不是嫁他!”阿丽说:“你不过是拿他来散散心,只要有汽车来接你出去,吃喝一顿,或是跳舞,或是看场电影,不是回家了吗?结婚对象是可遇不可求的,趁这个空档,尽量开心开心,你真是呆瓜。” “还有没有别的男人?”我问。 “没有了,都是你看不上的,有了钱没学问,有学问的又长得丑,长得不丑的又没钱,什么都有的心又花,你再也挑不到的了。”莉莉笑说:“你继续你的迷茫美吧。” “也不能美多久了,我老了。”我说。 莉莉端详我说:“说老呢,还差一段日子。” 我说:“结婚退休之后,我一定不节食,今天起床饿得头昏,要吃葡萄糖水,多可怕。” 刚刚这时候陈明明进来,一转身听见我这话便冷笑说:“好笑不好笑?每个人都在谈离婚的时候,她却想结婚,你以为做人老婆是份好差使呀?才怪,我的女朋友有四对离了婚,都是近三十,有孩子的,还有什么出路?像咱们,好歹是个小姐身,再老也是老小姐,胜过做怨妇多多,我才不冒这种险。” 莉莉说:“出场了。” 我放下胭脂说:“我的衣服呢?” “在架子上。” 我抓起了便换。穿多了美丽的时装会对衣服起反感,走在街上,我永远是破衬衫与牛仔裤,再也没有其他的装扮。这次一共换了七套衣服,她们把所有的紫色留给我穿,因为紫色最不讨好,紫色最难配。 我无所谓,其实我是最不适合穿紫色,我太苍白,胭脂常常有那么浓便涂那么浓。看看镜子,简直觉得自己像一只木偶一样。如此模特儿生涯。我的表演丝毫没有特色,我不跳不叫,不踢腿不扬手,不装鬼脸。我只是走出去,把衣服展览妥当,再走回来,另换一件出场。我脸上没有表情,想到前途茫茫,今宵又是一个寂寞的夜,夜里做无数的梦,梦中出现的都是得不到而恋慕着的人,还会有什么表情呢? 表演完毕,我吃了一个简单的午餐,把东西收拾了,脸上的妆抹掉,换上我的破衣服,走到大酒店门外,发觉雨更大了,车如流水马如龙,正是下班时分,但是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还是我,永远一个人。 我叫不到车,茫然站在街上,酒店门口虽然有服务生,却未曾注意到我,忙着为洋人游客找车子,我只是呆呆的站着,心在一千哩路外。我并不急着要回去,那么急干什么呢?回了家也是看天花板而已。 电话铃不停的响,我不停的拒绝着男人,俗气的男人,没有风度的男人。然而电话铃不响,又是这么的寂寞。那一阵子与唐,我真以为我找到归宿了,至少休息一年两年,单看他一个人的脸色比看全世界的脸色好,但是匆匆几个星期,他连电话都不来一个了。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雨点一直落在我的头上。 一辆雪白的保时捷缓缓的停下来,有一个人琛头出来叫:“周小姐,周小姐!” 我抬起头,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长得不难看,但是就跟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样,长得那么普通,我是几时认识他的,我并不知道。 他说:“周小姐,上车来吧,下雨天太难叫车,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上了他的车。我说:“谢谢,请驶往新生南路一段。” 他微笑,“我知道你的住址,我送过你一次,那次你喝醉了,一大群人还要去跳舞,你没有去,于是我做了护花。” 我笑笑。真喝醉了吗?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都忘了。 “我刚刚在里面吃午饭,看到周小姐的表演,周小姐为什么穿的都是紫色的衣服?是不是对紫色有特别的兴趣?” 我笑,“那是别人挑剩的,我去迟了。” 他也笑,牙齿倒是很整齐,送了我到家,我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也懒得问。 到了家我觉得累,于是洗操上床睡觉,这个时候睡觉,不知道几点钟醒,醒了之后又该几点钟再睡得着,实在是个疑问。莉莉打电话来叫我看电影,我不肯,她再三催我,我才出去了,叫了计程车赶到戏院,她小姐在那里买票,比我早到,根本没有下妆,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妇女。 莉莉白我一眼,“你瞧你那个样子,头也不梳,白袜子都穿出来了,你要不要脸?” “不要。”我说。 我们买了玉蜀黍入场,看一场极之乏味的电影,莉莉看戏最烦了,又问又笑又叫。我坐在她身边默然不响。看完电影散场,她又拉我去吃排骨面。我们一堆人中她是最胖的,但是还不节食,最瘦是我,我没有道理不牺牲一下。 “今天晚上有人请跳舞,你去吧?”莉莉说。 “我怎么去呢?”我问:“这身衣服。” “得了,没关系,我也是为你好,你现在回家干什么?才十点多,睡得早,明天一早起来打太极拳?去去去,跳舞去。” 我说:“我想结婚,赶快生孩子,为家庭弄得筋疲力尽,也是个寄托,真的。” “放什么屁!天下哪有这么理想的事,咱们跳舞去,多想无益。” 我果真被她拉出去了,在希尔顿跳舞的人永远那么多,永远没有好人在其间。我们做这一行,已经是抛头露面,声誉多少有点不好,再到这种地方来混,以后做人就更难了。 莉莉说:“今天请客的是孙先生,孙先生你认得吧,他请过我们好几次了,是这里成衣厂的大老板。” 我一抬头,看见的便是今天下午送我回家的那个男人,我禁不住笑了,他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女人,白天是牛仔裤破衬衫,晚上也是牛仔裤破衬衫。 他很热心的站起来,“周小姐。” 我只好伸手与他握一握,“孙先生。” 莉莉说:“小周是糊涂蛋,小周,今天的时装表演,穿的衣服便是孙先生厂里的出品,你还没弄清楚吧?” 我只好微笑。 孙先生问:“周小姐喝什么酒?” “小周今天喝橘子汁。”莉莉说:“她有事没事喝个烂醉,还让她喝酒?” 我还是微笑。 人来多了,她们都纷纷起舞,我从来没与唐跳过舞,我只与他坐完一间咖啡厅又坐一家咖啡厅,不停的听他诉苦,等他的苦诉完了,我也该走了。唐会跳舞,他曾经说过:“哈骚是女人跳的,没开步的时候先扭几扭。”由此可知他是会跳的,也有人见他在夜总会拖着小舞女跳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在别人看来他可能是鬼迷心窍,只要他认为他是自得其乐那就行了。 “周小姐,我请你跳个舞。”那位孙先生说。 我连忙站起来,我不能说我不会跳,他毕竟又是我的老板。我与他一二三的踱着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温和,平凡但是并不俗气,世面见多了,男人总有点气度。 他说:“周小姐有很特别的气质。”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兴,“真的吗?听说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现在看来,你最随和不过。” “传闻是不能相信的。”我笑,“你看我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单独约会你,有没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着他,这倒是一个有趣的人,说话这么有礼貌,这么诚意,有多少次,我拿起电话,自己说自己不在家,但是这一次我坦白的说:“那要看孙先生爱去什么地方,人多的宴会我是不大喜欢的,吃一顿饭,看场电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孙先生没那种空闲与兴趣。” 他微笑。像他这样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们出来,不外是寻寻开心,哪里还有真心诚意。跳完舞,我说要回去了,莉莉又给我老大的白眼。孙先生送我下楼,叫他的司机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烦,给小费比叫计程车还贵,有钱人往往一点也不了解穷人的苦处,我叹一口气。 到了家,还早呢,爸爸在看电视,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没睡,一定会说:“唐先生打过电话来。”然后唐会半真假的骂我:……“你怎么可以与别人约会?怎么可以?”我会解释我去了什么地方,他会笑。如今都变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心不酸,泪不流,隔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是两点正,莉莉的电话:“出来!教你打麻将,我们都穷慌了,骗一点学费来用也是好的。” “我不会打,你们不是不晓得。” “那么逛街去。”莉莉说:“买料子做衣服。” “逛什么街?我不要去,我对穿没有兴趣,你让我睡睡懒觉算了。”我打个呵欠。 “还睡,睡得眼睛都肿了。起来,我在你楼下接你,十五分钟后见。”她摔下了话筒。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裤,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衬衫换一件好了。电话铃响了,我取起话筒没好气的说:“我这就下楼了,你催什么呢?”那边问:“是周小姐吗?”一个男人,“我姓孙。” “唉呀,孙先生,我以为是莉莉,我约了她十五分钟后见。”我笑了,“对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约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许还没出门,孙先生不妨打过去问问她,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见面。”我把事情推给莉莉,莉莉应付这种场合,那简直是高手。 “好,我马上跟她联络。”孙很爽快。 我穿好衣服,还来不及化妆,莉莉在楼下拼命的按铃,我只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她那辆白色小小的mgb,她说:“我的妈,为什么你水远像个阿巴桑(阿婶)那样就出来了?” 我上了她的车。她又说:“孙老板要请我们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阵,我的男朋友飞回来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说。她的男朋友是飞行员。 我说:“这个孙老板,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馀地的说。 我苦涩的答:“唐子长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面对现实也不能蠢到这个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远宠坏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专心在家等他的电话,连洗头都在家里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这样敲定了你,他们还不胆大吗?”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终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后盖棺论定,你看开一点好不好?”莉莉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车里,寂寞犹如浪一般的淹没了我,等到几时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过,简直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觉,流落在荒岛上还有蓝天白云,我却被关在四道墙当中。出来走走,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面上画字:每况愈下。自己先有一种堕落沦陷的感觉,夜总会里、茶馆里,都是空虚加上空虚,只有与女朋友出来,可以轻松阵子,今天的忧虑今天当,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见我沉默着,便随我去,老朋友便有这个好处。 我们停了车,逛着街,我叨着一枝烟跟在莉莉身后,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着一家公司的看,一边说着闲话:“……那位太太问我:‘你的靴子是法国货吗?’才怪呢,本地订做的,但是她既然那么问,我马上说是巴黎带过来的。太虚伪了,有时候我都觉得累。” 我把手插在袋里,微笑,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眼角有皱纹了。女人与花一样,才开那么一下子,才开那么一下子。我们转道往茶厅去。 孙先生早在那里等我们了。 看见我们,他站了起来。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说话。 孙先生隔一会儿跟我说:“周小姐,我们厂里新设计了一批外销服装,要模特儿拍摄照片,请问周小姐有没有时间与兴趣?” 我说:“这是我的职业。”可是却有点意外。 “那么好。我叫我秘书跟你联络。”他说。 他仍然是那个普通的样子,谦和有礼,但是因为他太平凡,所以与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与他坐在一起,他不会是危险人物,他没有带武器,美丽往往是一个人的武器,他没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说:“丹薇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乐了,不必天天坐家里看天花板,多神气,就凭她那德性,日日一条牛仔裤,有事没事一双白袜子,她是欧洲嬉皮派。”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孙氏厂家的人来跟我联络,一个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时,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摄影师是两个 美国人,一看见我便说爱上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此刻剪得很短,齐耳朵直过,我们合作愉快,休息的时候聊着天。 有时候孙老板来了,他说:“周小姐的英文说得真好。” 我说:“我受的是正统英国教育呢。” 他很诧异,脸上的表情仿佛我不该做时装模特儿似的,于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误堕风尘了。” 他只好笑。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感觉是过度的老成,过度的小心,为了某种原因,他始终称我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与他在一起益发有安全感了。 这一个星期工作以来,我们开始熟稔。他把厂里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请我吃晚饭,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样子交给我看,我看完还给他。我说:“这是我从业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兴。“希望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说:“这样的机会,可能临到任何人的头上,起码有一打以上的优秀模特儿正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我似乎应该报答孙先生的知遇之恩,而历古以来,女人报答男人的办法似乎只有一种。做我们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圣女贞德。这样的社会,似乎哪一个行业都一样了。” 孙忽然涨红了脸,“我……周小姐,我并没有那个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赏你的气质……如此而已。” “谢谢你,我只是说,孙先生,如果你有什么额外的要求,能够早点提出来,则早说不妨,那么我也有考虑的机会,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则快快拒绝,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说。 他看着我。“周小姐真是爽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这几天我正想开车去住两三天——” “明天你上午来接我还是下午来接我?”我问。 他有点尴尬,只是看着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对不对?孙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厅,一坐下来,叫小姐,小姐问:先生贵姓?先生干什么?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带我出场?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 他不出声,他当然听得出我声音中讽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了,我们一顿饭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礼貌的送我上楼,然后说:“明早十点。” 我点点头。 我并没有什么一意外与惊喜,因为我不爱他。就像我开头的时候不爱唐,一切举止动作永远是潇洒的,令他啼笑皆非的。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给一个值得的人。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我睡得很好,他在楼下按铃的时候我才醒来,我在对讲机里说:“请等我十分钟!”我淋浴,洗头,收拾几件简单的衣服,然后穿上新的牛仔裤、t恤、球鞋,飞奔下楼,信不信由你,刚刚十五分钟。 他并没有等得不耐烦,他在微笑,我的头发还是湿的,在太阳底下我感染了他平实的笑,我也笑起来了,仍然是那一辆白色的保时捷。 我上了车,他给我一个苹果。他使我想起十七岁那年,当万事如一百的时候,我第一个男朋友如何交给我一个苹果。我把它吃了,想得太多是没有用的。 车子开得很快很稳,就像他的事业他的为人。 到了中部,车子驶向郊区,他的别墅是一幢小巧精致的建筑物,一点也没有俗气,有一个男侍把我们的行李拿进去。我的心情居然十分的好。蓝天白云,漂亮的小屋子。老实可以信任的男伴,我是来度假的呀,我笑了一笑。 他凝视我。 “丹薇,”他说:“即使在笑的时候,你还是有点茫然的,你这样的表情,真叫我心痛。” 我看着他。他对我这么好,叫我这么难过,我无法报答他,也无法回答他。 他带我去看我的房间,在阁楼上,小小的一张军人床,看上去十分平宁舒适。他表示对我尊敬,让我单独睡一间房?他是一个十分体贴的男人。 我们吃了丰富的晚饭,在他的园子里散步,我们没有说太多,他只是陪着我,我只要一抬眉一举手,他便会注意得到我的需要,我十分的诧异,这么细腻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比起他,唐是这么的粗心、幼稚、自大,唐简直像是一株菜,他连他自己的何去何从都不清楚,怎么还会注意到别人的感情? 我慢慢发现了孙的好处。我吃得很多,喝得也多,晚上我老实不客气的回到小房间睡了,而且睡得很熟,但是一整个晚上都奇怪为什么他没有来敲我的房门。我已经把话说得十二分的清楚了,他不敲门是他的损失。 第二天我起来得迟,恐怕已经中午时分,我睡得是那么的好,真是出奇的,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却觉得舒服。我换衣服下楼,孙已经起来了,男仆说他在书房,我看见厨房里的早点,大吃一顿,在擦嘴的时候,孙来了,他问候我,与我聊天。带我出去看附近的风景,畅畅快快的玩了一整天。 晚上他陪我在乡间吃小食,我喝了点煮酒,回到他的屋子,我仍然回房间睡了。自然是忍不住奇怪他这么守礼,我是不相信这世界是有君子的,他这么尊重我,我倒是成了个小人。 早上再起来的时候,我们到湖上去划船,他说他玩得十分开心,多谢我陪伴他,我也礼貌的向他道谢,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恐怕嫁丈夫就该嫁这种人吧。我的心一动。然而傍晚我们就得走了。 他只说:“你的脸有血色了,很漂亮。” 我心里面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比任何话都好听,至少比“我爱你”忠实得多,他要是忽然说“丹薇,我爱你”,那就完了。 可是我觉得现在他这么淡淡的一句关心的话,才代表我们两个人关系的开始。 我跟他说:“回到家,打电话给我。” “一定,丹薇。” 我笑了。多久没有好好的笑了。 到了家,莉莉正在陪我妈妈说话,她见了我,马上拉住我,进入房间里,一副有事要与我商量的样子。 “你看你,笑脸盈盈,就是这一点下贱,禁不起男人对你一点点的好,就乐成这个样子,丹薇,我警告你,我告诉你,孙老板是有妇之夫,他太太很漂亮,也很凶悍,也非常的泼辣,你是吃不消的。” 我转过头来看着莉莉。 “丹薇,我这里有份工作,是到东京去表演时装的,我看你还是去旅行一次,把这件事搁下来吧。你去中部与孙单独相处的事,现在已是众人皆知了,走远一点避避风头也是好的,你当心一点。” 我垂下了头。 “丹薇,我懂得你,你寂寞,你要找一个浮泡,好使你浮起来,但是你要懂得,一个人除非能够自己站起来,否则一切都不是办法,你明白吗?” 我再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劝你离开这里。没有结果的事不要做。” 我坐在床沿。 “丹薇,我要说的都说了。”她把飞机票放在我身边,“去办出境,很快你就可以走。爱情不过是流行性感冒,感情是癌,你对于孙,寄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想清楚一点。” 莉莉走了。 我茫茫然的把飞机票拿在手中。 没有关系,走了,我可以再回来。男人走了,可以再找一个。在街角上,某一天,我又会碰到另外一个男人,也许比唐更漂亮,也许比孙更像个好丈夫。 没有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拿起了飞机票,莉莉是个好朋友,她关心我,她对我好,对我事事都想到了。 母亲进来,母亲说:“玩得还高兴吧。” 我平静的说:“很好,我脸上有血色了。” 母亲说:“那么多去旅行一下。” “是。”我说。 隔没多久,在街角上,我一定会碰见另外一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有什么分别呢。 正像法国人说的:c'e estlavie。这是生活。 明天起来,又是另外一天,红日高起,或许美丽,或许不美丽,但这是生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哀绿绮思 淘气夫妇: 最可怕的事便是感情自然死亡。 什么事也没发生,无声无息,无疾而终。 所以看到老夫妻为了第三者大打出手,心里还真的羡慕。那多好,至少在对方心中还有个份量。 我与无迈早已没有这样的乐趣。 订婚三年后才结的婚,婚又三年,是无迈先说觉得闷。 一年才两个星期的假,天天不外是由公司到公寓,再由公寓赶到公司,动作全靠脊椎神经操纵,不必经大脑,挤哪班车,穿哪几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钟头女佣永远洋芋煮鸡算一道菜,鸡煮洋芋又是另外一道菜,连见面的朋友都永远是那几个。 闷出鸟来。 周末打球逛公司与亲戚吃茶,平常听音乐看电视早早上床睡觉,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与无迈热恋过。 认识她的时候刚刚失恋,令我伤心的是一个如玫瑰花般的女孩子,她还没让年轻的我走近她的身边,我已经恋爱,一次约会她没到,我就失恋。想来真是可笑,但人生能有这样可笑的机会还不多。 静下来之后,决定痛改前非。因无迈最爽朗活泼,我便对她立追,感觉上她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会耍我,我在一次创伤之后不再需要一个温馨的小安琪儿,我要一个忠诚的朋友。 无迈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约会从不迟到,开销五五分账,又不吃醋。 同她说起前任女朋友种种令我吃苦之处,她会皱皱眉头,说:“呵,这样?”并不表示那是只卑鄙的狐狸精。 毕业后我们就订婚。 在学校里,她功课比我好,做事的时候,她升得比我快,事实上她真的比我能干。 她说:“将来我们孩子可以拍一套超八米厘的影‘急惊风与慢郎中’,主演者:妈妈爸爸。” 我不以为忤。 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无迈再对我诸多讽刺不妨,她不会出卖我。 这就够了。 可是我同一般男人一样,订婚之后,眼睛还在自由田里瞄来瞄去。 有时也约会一下其他的女孩子,因为无迈高贵端庄,我选的散约多数是艳丽的那种:发发浓妆大耳环,看上去不知是哪个电视小明星的,妈妈老说我低级趣味。 “神经病,没有一个及得上无迈的一半,给无迈知道了,当心你的头!” 我也一直根担心,越担心越觉得剌激,千方百计要出来玩。 促成我们结婚的就是这种约会。 那次无迈出差东京去两个星期;我高兴得昏了头,立刻打开电话簿子,一天一个,约好十个女孩子,天天的节目不同,特地编了个时间表,一把无迈送上飞机,马上出去玩。 一连十天下来都没出毛病,我日日与不同的女孩子打球游泳吃饭看戏,新鲜得不得了,时间表用完,意犹未尽,问同事小丁有没有女伴。 小丁说有,给我一个号码,我拨电话到那间大酒店公关部,三言两语便把那女孩子哄得下午五点半在咖啡厅等我。 到了那里,看到那女孩子,就呆住了,她长得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同一式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充满媚意,衣服穿得很时髦,但看得出重量不重质。 所以我有点神往。 当然现在我对女人的品味已经转变,不再会醉心於美貌,不过初恋是初恋,感情因回忆而变得温馨。 所以精神有点过於集中於这个女孩子身上。 等到一轮喁喁细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来,发觉站在我面前的是无迈的时候,已经丑态毕露,太迟太迟。 当时无迈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她看也不看我身边的女伴,只说:“我早回来了,没联络到你,空下来拨电话给我。” 我只得替她们介绍。 无迈略点点头,就同她一班同事离去。 我魂飞魄散,连忙赶到她家,使劲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没人听。 我并没有在她们前立一宵。 我欺侮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 妈妈非常幸灾乐祸,她说:“我看你到哪里再找一个周无迈去。” 无迈一连两个星期与我失去联络,我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下班后就回家,抽烟喝咖啡。 小丁问:“要不要出来跳舞?左右是个死罪,你还有超生的希望嘛!” 他真笨。没有被揭发的危险的那种玩,有什么味道?无迈是无迈,没人可以代替她的位置,其他的约会不过是调剂生活用的。此刻大祸临头,谁还顾得到枝枝叶叶? 我出动老妈去劝无迈回心转意。 无迈同妈妈说:“他叫我双眼见了,我很难下得了台。” 我继续那茶饭不思、苦苦哀求的事业。 妈妈说:“我看你根本没重视过无迈,这一回何必出动老子娘这么大阵仗。” “不不,我重视她,我当然重视她。” “那么就跟她求婚吧,娶妻发德。” 彷佛无迈是个丑女。 我与老妈三番四次上门去!经过许多复杂的商榷,我们决定结婚,感谢上主无迈应允了我。 我发誓婚后做一个好丈夫,从一而终。 婚礼很简单,旅行回来之后,各自为事业奋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三年。 我说得出做得到,这一千个日子过得规规矩矩,一点纰漏都没有。 日子闷是闷一默,但平静是福。 当无迈说受不了的时候,我很震惊。 “什么?” 她说:“我们结合根本是一种错。” “结婚三年才说错?” “是的,事实证明如此。我们性格差得太远。” “为什么不早说?”我很愤慨,“你以为只有女人的青春是青春?咱们男人活该年纪都长在狗身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迈说:“以前人家说夫妻俩没话好说,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个十足。” “没话好说?无迈,你不是开玩笑吧?我们一向有沟通……” “世文,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好说话,毫无疑问,你也好热闹,但早——”她者着我,说不下去。 “来呀,”我说:“人身攻击呀!为什么不?一切都是我的错,骂我呀!”我想与她大吵一顿。 能够大吵一顿的话,感情发泄出来,对大家都好,吵架是一种交通的办法。 “不,”她很平静的说,“是我的错,我不该忽忽忙忙同你结婚。” 我根本不明白她说些什么。 忽忙?怎度可以称之为忽忙?我们前后在一起都六年了,我全部生命的五份之一。 我沉默下来。 这三年来我们的确过得很闷。但是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玩不动才休息的?不然干嘛要结婚?一切都敲定了,可以舒舒服服,心无旁骛的享几年清福,下了班回到家戴起耳筒听音乐,喝杯茶,看个好电视剧集,早早上床……否则为什么结婚。 夫妻间一切有默契,不必多说,何必还出去挤票子肴无谓的电影与戏剧,难道还要我每晚开车同她兜风?结了婚就是结了婚,我丘世文决定退休才结的婚。 每个男人想法都一样,无迈简直是故意在鸡蛋里找骨头。 我承认她的想法一直很新鲜,不过这六年来我一直成功地把她控制得牢牢的!如果说到现在才有变卦,那简直好比煮熟的鸭子飞了上天。 我们冷战了两个星期。 无迈把我当透明人。 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与我擦身而过,不言不笑,也不愠怒,什么表情也没有,就是冷淡。 我大声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讲呀!” “没有铐,”她瞠目,“谁也没有错,好了没有.婚姻的失败有许多因素,不是谁的错那么简单。” “我们的婚姻失败?”我怪叫。 “当然,三年来没有沟通,不失败难道还是成功?” “很多的幸福婚姻也不过如此。”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她说:“世文,如果我的要求那么低,我孩子都十多廿岁了。” “无迈,我不知道你在钻什么牛角尖。”我非常不快乐,“无迈,我白天还有工作,你破坏我的情绪,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 “世文,你似乎忘了,我也有工作,我也有事业,这番话反过来说,同样有效。” 我忘了该死的现代女性经济独立后简直刀抢不入,谁也休想奈她的何。 我问:“你不是想分手吧?” “我在郑重考虑,在这个过渡时期里,我希望你给我某一个程度的自由,不要叫我跟你进进出出,叫我跟你行动一致。” “我有勉强过你吗?” “我们不必详细讨论这个问题了。” “你甚么都不肯摊开来说,无迈,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我说过的,世文,我说过,我争取过,我暗示过,但是你从不对我加以理会。世文,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我不想再把这种关系继续下去。”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无迈,我真的不明白。”我开始觉得这件事的严重性,她并不是在跟我要花枪,“无迈,婚后我规规矩矩,一次胡闹都没有,一切瞒不过你,你怎么反而对我诸多挑剔?” “世文,但是这三年内你根本没有参予这一段婚事,你没有带回来一枝花,没有——” “花!”我拍案而起,“为了一枝花要跟我分手?你们女人就晓得花跟巧克力,世界上不断的爆发内战、饥荒、核子炸弹随时会得发动,你还有心思顾及花与巧克力!告诉你,每天下班可以平安无事的用热水淋浴,你就该感激上主,花!” 我骂完之后轻松了一点。 无迈仍然说:“你不明白。” 我指着她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不过你听着,周无迈,你生为丘冢人,死为丘家鬼,你嫁我三年,觉得生活沉闷,就装神弄鬼的给我来一大堆歪理,你想争取什么?你不用想,哪个狗男人有胆子约会我的老婆,我用木棍就打断他的狗腿!你爱闹小性子发脾气,请便,下班不乖乖回家,你当心!” 说完这番话,我进书房,大力关上门。 想想不放心,又推门出来,补一句:“离婚?不用想!你蹉跎了我六年的时间,如今我年老色衰,还到甚么地方另觅新欢?你想一走了之?没可能,你杀了我吧。” 那天晚上,是结婚以来第一次睡不着觉。 通常一淋完浴,往书房的长沙发上一躺,便可以睡得呼呼响。通常由无迈把我摇醒,或是索性替我盖上毯子,就此进入黑甜乡。 第二天一早无迈便出门赶上班,我因是长辈的公司,可以迟一些,慢慢做早餮,听音乐享受……这也是很应该的,多次与无迈要求,请她不要再去做工,她老是不肯。 那么辛劳,干什么呢?都结了婚了,莫名其妙。 无迈说我视婚姻如生命的休止符:总之结了婚,什么都不必理。 她说我们初时在一起,不是这样的。 初时!六年前我还年轻,精力旺盛,六年后我都是一个准中宇,叫我打哪来的气力?哪来的心思? 换句话说,无迈搞这场风波,是为了抗议我婚后对她的冷淡。 岳母说:“那你就哄哄她吧。” “怎么哄呢?”我说:“老夫老妻,还讲这一套,肉麻!” “世文,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不知道你哄女孩子是一等一的高手,为什么单单对老婆一筹莫展?是不是米已成饭,从此轻视她?” “女人结了婚就该在家养孩子理家事!” 岳母笑说:“呵,怪她不守妇道?” “做了十年还不够吗?” “你不能叫一个大学毕业,一向有事业的女人回家做煮饭工啊,她有她的开锁,你叫她怎么打回头呢?她不会快乐的。” “这一向来我也很不快乐。” “这也许就是她不满意的原因。” “我们两个人对婚姻的看法大大的不同。”一我说。 她觉得夫妻在婚后应比婚前更殷勤地追求感情生活。 我则认为刚刚相反,婚前已经捱够,婚后还不休息,会得因劳成疾。 我办不到。 如果因这样的小事而离婚,全世界没有几段婚姻可以维持下来。 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孩子气!毫无疑问,发生在无迈身上,尤其令我失望。 我娶她,便是因为她的爽郎与直接,不必长年累月低声下气来侍候妻子,但经过三年的太平日子,战争终於爆发。 她! 我同母亲说:“无迈最佳的本质便是似男孩,此刻忽然也忸怩作态,真令人失望。” “假如她真是男人,你也不能娶她做老婆,是不是?”母亲说:“都老夫老妻,她,劝得她回心转意,我好抱孙子,实在等得心焦,你们还在那里玩耍。” 我苦笑。 无迈这个人,讲得出做得到,她真不是讲玩的,发起蛮来她不知几时搬出去住,叫律师跟我联络。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我很伤心。 我对她这么好,她不明白什么是夫妻间的感情。她以为一枝鲜花、一瓶香槟,在夜总会订张台子吃晚饭点根洋烛说声我爱你便是爱情。 贩卖这种爱情我丘世文最拿手,女孩子明知是谎言,也乐得享受一下此情此景,但叫我把这种手法用在无迈身上,未免太过,她是我的伴当,我的妻,我终生的合伙人,我不能与她上演这种闹剧。 无迈自以为理由充份,实则无限的幼稚。 她说我不明白她,她又何尝明白我。 谁是谁非,说下去无益,要我分手,我怎么都不肯。 话还没说完,无迈下班开始迟回来。 而且每次回来都同女佣说:“我已经吃过饭,开饭给先生吃吧!”然后开始看报纸。 我这一生,只有女人问我跟谁去吃饭,我还没有问过女人同样的问题;忍了三次,终於忍不住,我问:“你到底跟谁吃饭?” “同事及朋友。” “我希望你以后回家来陪我吃饭。” “为什么呢?”她心平气和的说:“你喜爱肉类,我比较嗜吃蔬菜,我一顿饭十分钟可以解决,你呢非一两个钟头不办,两个人各管各生活这么久,各自修行,不如分开吃。” “不行!”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你非得同我吃饭不可,你是我老婆。” “神经病。”她笑。 我气得透不过气来。 第二天中午,我特别早一点自写字楼出门,开车到她办公室门口等,她与一大班同事出门来,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客观地看自己的妻子。 她实在是一个整齐潇洒的女子,与男同事有讲有笑,侧着头,神态竟是这样的女性化。 我心头一阵紧张,她那些男同事把她当一朵花似的侍候着,领在前头同她开门。 我立刻上前,“无迈!”我操起她的手,向她同事点头,“各位少陪,我是无迈的先生,此刻来同她吃饭。”说里也顾不得他们表情表愕,拉起无迈就走。 “你疯了?”无道问。 我将汽车水拨上的告票取下,把她推进车子。 “你疯啦?”她又问一句。 我咧嘴咆吼,“不疯也被你逼疯,我早就疯了。” 我把她抱到一问沙拉吧去吃午饭,自己嚼三文治,十五分钟吃完午餐,把她送近写字楼,累得自己一佛出世。这样做是值得的,那班小于别想趁火打劫。 下班时分,我又开车赶到无迈那里去。 幸亏我放五点,她放五点十五分,开快车可以赶得及。 在门口把她截住。 她说:“我跟同事还有话说。”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紧绷着面孔,“快上车!不上车你别以为这里不会上演六国大封相!” “你真的疯了。” “废话少说,上车!” 我一阵风的把车子开走。 以后一个。,我天天接送她吃午饭,下班去把她接回家。三十日下来,因为奔波,我瘦了一大圈,晚上又睡得不好,中午吃得不够,整个人落形。 无迈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给任何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你看你都瘦得不似人形了。” “我在所不惜。” “你这个神经病!以前周末求你开一转车到浅水湾去散步都似要你的命,现在无端拚起老命来。” 我冷笑一声,“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想我放松你?” “你这样下去,先折磨死自己!” 我喙叫起来,“好,好,你想我死,你乾脆谋杀亲夫好了。” 无迈睁大眼睛看着我,把我视作大麻疯。 中午与晚上把她看个实,以为没事,谁知道早上仍然出了毛病。 一天我早起上浴间,听见她在说电话,我看看钟,才八点,这么早,跟谁说话? 只听得无迈轻笑数声,答道:“我立刻下来,我知道今天车会挤。” 我穿着睡衣就扑出去:“谁?”我大声问:“那是谁?” 无迈已经穿戴整齐,人在晨光下犹如一朵水仙花,她瞪我一眼,拿起手袋就走。 我拦住她:“谁?谁来接你?” “有人见我是顺路,来载我一程,怎么,你到今天才发觉?都接了我半年了,我还付他汽油费呢。” “是男是女?” “男女还不一样是人!” 她推开我,我眼睁睁看她出门去。 打露台往下肴,只见一辆小小的红色车子等她。 她玲珑的上了车,车子便开走。 我捧着自己的头。 女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有点气馁,我已经很瘦很瘦,如果再努力地钉住无迈,怕活不了多久,她为甚么要这样折磨我? 虽然不甘心,第二天一早还是起床了。准八时,我把玩看车匙等无迈出来。 她见到我,一呆。 我说:“来,我送你。” “什么?”她像是没听清楚。 “不必劳动同事,我送你。” 我把她拉出门。叫那个红色跑车的主人扑个空也好,活该。我又有阵痛快的感觉。 在车里无迈说:“即使这一切也不会挽回我们的感情。” 我嘴硬,“谁想挽回什么?我只是不想给别人占了便宜去。” “你这样累不累?” 我打个阿欠,“你别管。” “我劝你休息休息,龙体保重。” “你少管我!” “管接管送还要管吃饭,啧啧啧,就算在被追求的金色年华,也得不到这样好的待遇。” 我忍着气。 忍忍忍忍忍。 车子到了无迈的写字楼,我放她下车。 才八点三刻,我很少这么早来到办公室,简直手足无措,无端多了两小时出来,干什么好?去吃早餐吧。 我买了报纸到文华酒店叫早餐,细嚼起来,一连喝三杯浓茶,才算清醒一点。 消磨了一小时,回写字楼,女秘书在打毛衣,看见我连忙把私伙收起来,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这么早过。 那一天的上午特别长,功夫特别吃重,十二点已是饥肠辘辘,我买了三文治牛奶去接无迈。 她说:“今天有同事生日,我要同大队去吃饭,你饶我这一次。” 我说:“我想到浅水湾去。” 无迈不耐烦,“改天吧,我有我的事。” “无迈——”我拉住她。 “别在我办公的地方拉拉扯扯,世文,太迟了,我已经培养了自己的兴趣,有自己的朋友与消遣,多年来你没有理会我……现在太迟了,别骚扰我。” 我把三文治与牛奶扔进海里去。 那天下班赌气不想去接她,但终於还是去了。 她上车,把我当司机,没有话说。 我自觉瘦了很多很多,非常憔悴,看上去像明媚照人的无迈的爹。 放弃吧,我自怜的想。 老婆要变起心来总是会变心的。 多少婚姻无疾而终,不会有人取笑我的。 即使有人要耻笑,也让他们笑好了。 这样子斗下去,我真会垮掉,而无迈就在冷冷的等我垮,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我咬着牙关起床,已经稍迟,无迈并没有等我,我挣扎着出去,叫住她,“我十分钟就好,等等。” 她已经拉开大门,转头说:“少爷兵。” 多年的夫妻——我怒火攻心二日气接不上来,金星乱冒,加上多日来没吃好,一交裁倒在地。 心想,走吧,无迈,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医生与妈妈都在。 我听到无迈同妈妈说:“忽然之间他昏过去,我只好把医生叫来,医生说是贫血,吃得不足,睡得不好。” 妈妈说:“你要多照顾他。” 我挣扎着起来说:“不用不用。” 医生说:“当心身体,休息一两天便没事,我先走,有什么事再联络。” 我心灰意冷,“我躺几天便没事,妈妈你请回吧。” 无迈说:“我会照顾他。” 我已放弃,“你管你上班,这里有佣人呢。” 妈妈与医生离去之后,无迈并没有去办公,她在家中打了几个电话,又伏案写报告。 一切只是为了义气,不再是感情。 我深深叹口气,我不能力挽狂澜於既倒,无奈何,无奈何。 没有无迈的生活、水远不会一样,这我知道。 无迈一直是个好妻子,她一直是,一切独立,从不给我任何烦恼,当她离去,我这里便少了一个良伴。从此我孤寂下来,唉。 叫我出去玩,我也不会有这种兴致。 岳母抱了水果来探望我,惊呼:“这是世文吗?怎么瘦得不似人?” 我生气的说:“不要再为我的体重而发表意见了,已经够资料写成一本书了。” 无迈说:“他自己要搞成那样的。” 我说:“明天我就可以上班。” “请你照以前的生活习惯,不要一早起来送我。”无迈说。 我当着岳母的面前就炸起来,“好让你坐别的男人的车子?”我声势凶凶。 “谁的车?”岳母问:“谁的车?是不是红色的小跑车?” “一点都没错。”我冷笑。 “那是琼文的车呀。” “就是。”无迈无奈的说:“琼文来接我已经半年有多,丘世文先生一点都不知道,忽然发现了,就在这里发脾气,这人!” “琼文是谁?”我瞠目。 “世文,琼文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对我关心点好不好?”无迈皱起眉头说。 岳母答:“琼文是无迈的表妹,去年回来的时候不是替她接过风?” 我忘了,我说:“我要是把人冢的表妹记得那么牢,还不是照样动辑得咎?” 无迈说:“世文,你几时肯认声错?” “真的是琼文来接你?”我又问一句。 无迈说:“不,是洛史超域,他染了黑发,变了性。” 岳母打圆场,“你们两个别针锋相对好不好?” 我心想:总比先一阵子,什么话都不说的好。 由冷战变为热战,也可算是一种进步。 岳母说:“夫妻吵架管吵架,最忌提到分手的事。” “不是我提的,你问无迈。” 无迈说:“妈妈,你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休息去。”三言两语把她母亲扫了出去。 真的与我分手? 我心一阵绞痛,头沉重的倒在枕头上。 无迈跟我说:“下午我要到中区去开个会,少陪了。” “无迈!”我凄厉的叫住她。 “什么?” “你要陪我,我要你陪我,”我抓住她的衣角。 “别傻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讶异的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也从来不陪我,我也根本不需要人陪。”她提起公事包,翩然而去。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愁滋味。 睡又睡不看,又不够力气上街,眼睁睁的看天花板,没有心情看书,听音乐又嫌厌气,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忽然想起一年前无迈动过小手术,她想我告一星期假陪她,我一口拒绝。 真不应该。 但是她一直给我十项全能的感觉。她强壮、磊落、理智,比一般男人还能干,无论什么时候都精神奕奕,毋须我照顾……是以我一直没有插手。 慢着。 开会?我得好好的查一查。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她公司去,“找周无迈。” “周小姐出去开会。” “她在什么地方开会?我有要紧事找她。” “请问什么要紧事?” “她丈夫病情转剧,要她赶到医院。”我乱吹牛。 “呵,”那女秘书耸然动容,“你打二三四五六到爱皮西公司去吧。” “好。” 我马上拨二三四五六。女秘书搭女秘书,再转进去会议室,我终於听见无迈的声音。我放心了,她没有欺骗我。 “是你!”她恼怒,“我正在开一个最最重要的会议,你神经病?打响了锣来找我。” “我觉得不舒服。”我找籍口。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她说:“我信你是小白兔。”她挂断电话。 捱完骂之后我很舒服,伸伸懒腰,没看错无迈,她是个君子。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所以,娶妻娶德,我要是跟那些小女人结婚,意见不合,帽子立刻绿油油。 无迈不会做这种事。 我睡着了。 无迈回来,大骂我。哗,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失态以及动气,什么风度都没有,哗啦哗啦,说她不能再忍下去,叫我尊重她的自由与人权等等。 我说:“不是叫我关心你吗?” “你不可理喻,丘世文,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的。”她骂我。 她才不可理喻。 “再跟你在一起,我怕会疯掉,我要搬出去住。” 我冷笑,“你敢。你搬出去住,我就不做工,搬到你写字楼去睡,天天盯牢你。” “我辞职,我到外国去。” “天涯海角,我跟着你。”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 我一怔,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我冲口而出,“我爱你。”是真的。 “你爱我?”她坐下来,“我不感觉到,三年来你冷淡我,到现在你又跟我捣蛋。” “三年来我不擅於表达感情——” “你是郭靖?”无迈很讽刺的:“失敬失敬。” “看!至少我不是韦小宝。”我叫。 她冷笑连连。 “别这样好不好?”我哀求,“无迈,除非有第三老!有第三者的话,我会死心。” “我只不过想搬出去独住一个时期。” “不行。”我说:“要跨过我的死尸才行。” “你一直说我像个男人,出不出去住有个什么分别?” “我错了,从你男同事眼神看来,我发觉我错得很厉害。” “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好。” 她说:“三年来你把我当一件家具。” “你不过是要杀杀我的威风,现在你目的已经达到,可以放过我了吧?” “你简直是个泼皮。”她指着我:“你——” “还有,在公司里你怎么还以小姐的身份出现?那些男同事根本不知道你有丈夫,打明天起,你要转名字,改为丘周无迈女土。” “什么?”她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人家梁淑怡都称周梁淑怡。”我理直气壮,“怎么,改不改?” “世文,你再不停止无理取闹,我真要精神崩溃了。” “结婚三年,我根本不懂得争取做丈夫的权利,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要好好的享受一下为人丈夫的权益。” “你这疯子。” 我才不怕做疯子,我躺在床上悠然自得。 第二天无迈还是没有上班。 我说:“你怎么耽在家中?” “给你昨天那么一间,连总经理都知道我丈夫‘病情加剧’,他放我两个星期的假。” “哎,我们可以到巴哈马去渡假。o” “到今天我才真正的服了你。”无迈叹口气。 我打电话去订飞机票。 “世文,你别闹了,我是不会去的。” 我放下电话,”怕什么?怕晒黑?怕晒出雀斑来?反正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还是爱你的。“ “我们可不可以好好的谈?” 我静下来。 “世文——” “离婚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断然说。 “为了面子是不是?” “不。”我重复:“我爱你,我不能少了你。也许在生活上我疏忽你,我愿意改过,但是我不会同你离婚。这些日子来因为你给我极端的自由与安定,我才能够好好在事业上发展,没了你,我会一蹶不振。”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你自己。” “你叫我怎废样爱你?有选择就是爱,这是已故小说家徐吁说的。在同类型的女子中我选中你,坚持要你,这便是爱,我相信有许多其他的女子可以给我这种宁静的生活,但是我小会去看其他的人。” 无迈不出声!她深深叹息。 “我可以从头追求你,像以前一样。” “太滑稽了。” “如果是有第三者,我跟他决一死战后会得死心。” “什么第三者?”她愁眉苦脸的说。 “让我们和好如初吧。” “最可悲的是感情自然的死亡。”无迈说。 我无法说服她。 “我这才知道,我们以前的生活,有多幸福。”我说。 她更正我,“你的意思是,‘你’以前的生活有多么幸福:有一个家,但没有家的负担,有妻子照顾你,但你不必照顾妻子,我知道这是你挑选我的原因,但后来我渐渐替自己不值。人是会学乖的。” “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并没有出去花天酒地。” “所以我还在你面前呀,你倒试试看去做玩家,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没有什么女人会在家坐着等丈夫浪子回头了。”她尖声说。 我叹口气,“男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 “女人的黄金时代亦已过去。” “咱们就将就看过吧。” “世文……” “不必多说了,”我说:“最可怕的男人是不放过你的男人,现在我决定不放过你,我们夫妻的缘份没尽,即使你不愿去巴哈马,我们还是可以去西贡的白沙湾兜风,天气还没有热,我去为你拍些照片,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有一部莱加三型,我的摄影术不错?” “为什么以前你不为我做这些?” 我终於认错:“以前我欺侮你,以前我认为你不稀罕这一点,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兄弟,再给我一次机会如何?” 这两个星期里,我们玩遍了香港的名胜。无迈话不多,但是兴致很好。 女人到底是女人,再爽朗英俊潇洒的还是女人,你若把她当男人,她恨死你一辈子。 我就是犯了这个错。 本来把妻子当兄弟看待是最大的尊敬,但是聪明智慧如无通都不这么想。 我只好把她当女人,甚至是小女人来服侍。 我开始送大大小小的礼物给她,大至宝石首饰,小至毛毛玩具,带给她那种所谓老土的意外之喜。 又留意她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故意称赞她。 恢复上班之后,天天坚持接送,一星期起码与她出去吃一顿饭……制造这种无聊做作的所谓生活情趣。 我当然做得好,我说过,我是个中好手。 但是无迈也许满足了,我却失望。这样下去,她跟林小珍张小芳陈咪咪李露露,有什么分别。 我娶的是周无迈呀。 我真正的萎靡下来,但是不敢让她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 有一天,我们出外应酬回来,她同我说:“世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她看上去很憔悴。 我一颗心吓得咚咚跳:“太太,又怎么了?” “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司机,要的是伴侣,不是随身女佣,我看你不必再小心翼翼的管接送了。” 我愁苦的看着她——我当初为什么不去追赵小玉王小芬呢,这个周无迈又要闹什么花样呢? “我看我们还是小外甥打灯笼——照旧吧。”她说完如释重负。 “照旧?”我意外。 “是,各有各的自由,各有各闷,各有各工作,”她长叹一声,“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实在不惯被侍候,更不惯看你日渐憔悴,你这个人,早已被我惯坏,算了算了。”她边说边挥舞着手,“是我不好,世文,我以为自己会适应转变。”她终於认错。 一场家庭革命,从此消失无踪。 我乐在心中口难开,表面上委委屈屈说“是”。心里想着第二天又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哈哈哈哈。 女人,闷说闷,刺激又受不住。这年头,做丈夫不好做。 女人。 老友的女友: 他们说,读书时最好的朋友,便是最好的朋友。 我与德松五年不见,仍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同一间幼儿园、小学、中学毕业,他留在港大,我往美国。因家境的问题,我选了亚里桑那州州立大学来念,哗,那个不毛之地,如果没有德松的精神支持,我会崩溃下来。 五年来他不停的给我写信,寄录音带、邓丽君的歌,家乡的月饼、椰子糖、话梅,永恒不绝的收到,还有各式电影画报、周刊杂志,林林种种…… 他们都说我的宿舍像一间中国杂货店——又是一箱即食面,又是一件新棉袄。 妈妈笑说德松照顾我,比她照顾我还要周到。 而我为德松做过些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家都念中一,他被几个大个子围住,退至操场一角,他们 还不放过他,还要揍他,我自书包内取出新买的玻璃弹子用力丢过去,带头的大个子脑袋上 吃了两记,痛得头晕眼花,不知什么暗器来袭,再加上我冲过去一撞,他便作滚地葫芦,其他喽罗一哄而散,这件事不了了之。 不过德松认为我救了他。 当时我也认为我救了他。 三毛子一粒的弹子哪,我惋惜的想,都泡了汤,事后满操场的找,一颗也找不回来,多 大的牺牲。 德松跟我不同,他是个老实人,有点懒洋洋,不起劲,同样念化工,他教书,我不肯,我在一家着名化妆品厂做化验师,虽然说大家都能够学以致用,但是我老觉得他只上谈兵,不切实际。 不过教书适合他,学院里的环境无论如何单纯一点,德松要是出来做事,会给人欺侮。 从他的信中,我得知他交到女朋友……真快,不久便可以结婚生子,做其家主人……他有福气,这个德松,要求比较普通,性格平和,容易知足,故此可以获得幸福。 而我,我叹口气,我同他天差地别,我是那种不甘心做个平凡人,却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没出息,但又倔强,故此朋友没有德松多,人也没有德松受欢迎。 有时候跟妈妈吵架,连妈妈一气之下都会说:“你是德松就好了。” 瞧,多窝囊。 今年我终于决定回香港闯一闯。 德松的信这么写:“香港是冒险家的乐园,做得好就会窜上来,你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有你的办法,请快回来,我们欢迎你。” 我猛地想起来,“我们”大概是他与他的女朋友。 这个女孩子是谁?他从来没提过。 又一封信:“……我时常同她提起你,她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同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好不好?别让金发女郎拌住了,当心。” 她?我有点不安,“她”会不会占据了德松大部份时间?有些小女人是不让丈夫出来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们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个那种赚小小月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人,叫德松陪她妈妈搓麻将,故意输钱…… 越想越替德松不值。 但是德松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说为准,我不以为然。德松很顺得人意,一向不与人争,无论谁在他面前发谬论,他都唯唯诺诺,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是出言讽刺过谁,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终于知道下星期可以见到你,我不会来接你飞机,因为我要上课,不能随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来同我联络,我们要大醉!” 我笑。 德松一辈子只喝醉过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来,事后告足一个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志难忘,现在居然又打算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直奔香港。 来接飞机的是爸爸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大声欢呼。 爸爸眼睛红红的说:“你黑了、瘦了、壮了。” 我们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无限舒服满足。 妈妈来坐在我身边,问我:“这么些日子没回来,想不想我们?” “想。”我说:“为了省飞机票,才没有回来。” 妈妈说:“真难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从你将暑期工的薪水作学费后,我们放心是放心!一方面又担心那边政府会干涉学生做工。”: 我笑,“我们总有办法。” “德松上星期日来过。”妈妈想起来。 “是呀!嗳,你们有没有见过他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气很坏。”妈妈说:“我们都不明白德松怎么会同她走。” 妈妈又来了,连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评。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来之后,事情完全不一样,看我的,我会领导他走回正途。” 妈妈笑,“你别管人家的闲事。” “人家?妈妈,德松是人家?他比我亲兄弟还亲。” 妈妈不说话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认。 “替我打个电话给德松,”我说:“约他今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饭。” “好,”妈妈说:“我早备下好几个菜,德松最爱吃油爆虾。”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喷喷。 动身之前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前途问题,在美国也写过好几封信回来应征,却没有音讯,不过一到家,心就踏实,凡事从头开始好了。 况且我有德松,德松家境好,关系多,如果帮我忙,我就方便得多,这种好处我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以后的成绩还得看自己的表现,我对自己有信心。 电话接通,我大叫:“德松,傻小子,你好吧?订了你今天来吃饭!” “我问一问小芝。” “谁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呵,我无可奈何,爱屋及乌,“把她一起带来吧。” “我要先问问她。”德松好脾气的笑。 我不耐烦,“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爱把她带来,就把她带来。” “嗳嗳嗳,你还是那么毛躁,陆志强,你真一辈子都不会变,我稍后再给你消息。” 咄,重色轻友,我很不高兴。 “是不是?”妈妈说:“德松这个女朋友,很讨厌的。” “又还不是个美女,”我感喟,“德松太纯,迟早要吃亏,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种结了婚之后惧内的典型,见到老婆!头到抬不起来,这个年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得劝劝德松,女孩子满街是,何必受一个人的气,被她牵着鼻子走来走去。 我吹口哨。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是德松,他说:“我不来了,志强。” “什么?”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松,你有胆子再说一声。” 德松无可奈何,他说:“志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说她最不爱到伯母家吃饭。” “那么撇下她,你来呀。” “我……”他说:“我不可以一个人来。” 我顿时冒火:“太没种了,德松,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来吃好不好?我介绍她认识你。” “我太累,不想出来,何况妈妈做了很多好菜,专门等你来!还有,谁要认识你那个混账女人?” “志强,你别生气呀。” “我生气?德松,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见老友。”我悻悻的,“咱们走着瞧。” “喂,志强——你帮帮忙。”德松一贯好脾性的笑。 我叹口气!可怜的德松,夹在小女人与老友之间,我不想他太尴尬,“好好好,约在哪里?” “嘉蒂斯吧,晚上八点。”他松口气。 我吹一下口哨,“德松,作风阔绰,怎么回事?” “小芝喜欢那里,其他大酒店内的餐馆和餐厅之类,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欢。” 我觉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讨厌最讨厌的女人,不但当德松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几脚:傲慢、重享乐及自私。 但我又怎产能够与一个女人争?我说:“好吧。” 心中懊恼,我想我注定要失去德松了,我的第六灵感是很少不灵验的。 我休息完毕,往半岛赴宴,心中喃喃咒骂,本来可以在家穿着牛仔裤与德松话家常,现在穿得像只企鹅,来到这里锯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松的鬼主意。 一个男人对女朋友没一点控制,那算什么男人? 德松坐在那里等我,我们还是紧紧的握手。 他没有老,胖瘦也一样,脸上的笑容仍然那么可爱。 我说:“娶了恶妻还这么开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别乱讲,我们还没商议婚事呢!” 我们坐下,“她人呢?例牌迟到?这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觉得矜贵,蠢货!村相!” 德松瞠目,“你,你为甚么骂她?”。 “我会帮助你脱离她的魔掌,你放心,德松,我会解救你。”边想着她出现的时候,怎么跟她来个下马威,立刻磨拳擦掌起来。 德松大笑,“你完全误会了,志强,你——” “不要再说下去,我们喝酒庆祝重逢,来,干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刚有点轻松,德松站起来,“小芝来了。” 他妈的,把她当女皇。 我蔑然转过头去,心中没存甚么希望,一看之下,整个人呆住。 这是小芝? 那是个穿着米色衫裙的女子,外买一件米色长大衣,身型纤长,直发飘飘,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背着皮包向我们这边急步走过来,有点气急败坏。 她是那么清秀漂亮! 笔挺的鼻子,圆眼睛,略厚的嘴唇,皱着眉头,我觉得她好看,这种具时代美的面孔是现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妈妈还说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赏。 德松连忙介绍,“这是小芝,这是陆志强。”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种大方豪爽潇洒的劲道,是很少见的。 我讶异极了,看看德松,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计错误。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说:“有些老板,即使是圣父圣灵圣子下凡来替他干活儿,他还是不满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松摇摇头,“那个混血儿又给你麻烦?” “可不是!”她长长叹口气,随即拾起德松的手,响亮的吻一下,说:“不过有你在身旁,多多的无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我心折,我在那刹那被她征服,我睁大眼睛,好家伙,德松,在哪里找到这样的可人儿?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脱下来,叫了一客沙律,跟我说:“志强,别客气,这顿由我来请。” 德松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欣赏她,毫无疑问,老实说,我又何尝不欣赏她。 她茹蔬,我与德松大嚼牛肉,在一顿饭的短短一小时内,我肯定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谈笑风生,表露了强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态有种说不出的优美,难怪德松要对她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无异锋芒太露。 饭后她推开碟子说:“我累了,要回家在热水中把灵魂泡回来,你们哥儿俩多聚一会儿, 怎么说法?什么抱住膝头详谈?” “得了,你走吧。”德松笑,“司机会送你。” 小芝向我浃浃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问德松:“她是干什么的?” “某大财团的市场经理。” “你如何认识她?”我更好奇。 “志强,”他忽然正颜说:“我一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非卿不娶,你反对无效。” “我没有反对呀,我干嘛要反对?”我否认。 “你现在不反对了?”他意外。 “这么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说:“我喜欢她那种谈笑用兵的态度,你知道吗,德松,但凡有知识的女人,给男人最大的负把便是她们那副千变万化的脑袋!现在小芝既聪明,又没有威胁性,太理想了” “谢谢你。”德松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说谢。 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想说,像小芝这样精采的女郎,我看在眼内,也已不得占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着后脑,质问我自己:陆志强,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你是怎么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松有伴,一定是这样。我终于睡去。 第二天德松设“宴”在城市俱乐部,星期六中午时分!人挤得很,德松说俱乐部的入会费要十万元,不知怎地,照样有人踏破门槛,香港人的钱从何而来?我怵然而惊。我呢? 我要赶快找个好差使,别老跟着德松吃吃喝喝,浪费光阴,他不要紧,他老子有的是钱, 我怎么办? 我跟德松表示要找工作。 他说:“隔行如隔山,志强,我尽管跟你打听一下,不过香港跟外国一样,看报上的聘人广告便行。” 好小子,教训我。我不悦的说:“我知道,三千块一个大学生,五千块要有五年经验。” 德松讶异说:“志强,你总得从头开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来,才两千五百块月薪, 现在跳到一万二,明年就万四。” “甚么?才万四.”我冲口而出。 德松睁大眼睛,“志强,化学师此地俯拾皆是,没甚么大不了的,你别以为香港是乡下,见到个把留洋的大学生便视若瑰宝,这里人人是大学生。” 我更不高兴,“别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松缓和下来,“是,志强,我劝你慢慢来,反正你没有家室,大把时间打基础。” 我喝起闷酒来。 他又说:“香港不错是冒险家乐园,但却不是大学生乐园……” 我听不进耳朵去。 殷天芝来了。她永远令人精神一振,她爱穿纯色衣服,今天一套浅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风大而吹得微红,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来。 她打量我们两人,“怎么搞的,两兄弟像是不开心。” 我掩饰说:“德松在告诉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吓得我魂不附体。” 天芝说:“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较困难。” 我说:“我在美国的月薪都有两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国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朴素,香港的东西多贵!五千元吃顿饭,三千元买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装,起码七千,港币花起来像日币。” 天芝说:“真的。” 我像心头吃一记闷根,“那么,”我问:“这小岛上几十万人,如何生存?” 德松耸耸肩,“这就是香港人的伟大之处了。” 天芝说:“喂,我们换个题材好不好?老提着数目字,多无聊。”多亏她替我解围。 我一直纳闷,德松变了,外表无异,内心很市侩,他现在有一种优越感,以一种上了岸的姿态来看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如何从头挣扎。 别人这样做我不会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这样下去,我们会疏远的,不因为段天芝,而因为我俩地位悬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么都有:庆差、家底、女友……我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什么都没有,一直靠自己双手。我在心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短日子里,我尽量推掉德松的约会,一则因为没空,二则见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板对我不错,薪水不太理想,但也过得去,我尽量使自己上轨道,我还有老父老母要负担。 香港的境况跟我想像中的差得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闷而忙碌,可以说一点精神寄托都没有,父母说我憔悴了。 “初初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母亲埋怨说。 我苦笑,不发一言,先埋头苦干一轮吧。 再见到天芝的时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着件旧大衣在等地铁,非常落魄的样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强。” 我转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碰见她。她更美了,一张睑白哲可爱,双眼充满关注。 我心酸的着着她,“天芝,你好。” “志强,好久不见,你真的为生活奔波到这种地步?德松说约你不到。” 我们上车,她站在我身边,姿态曼妙。 我激视她,她微笑,“小时候挤公路车,大了挤地铁,永恒的挤迫。” 我苦笑,没有回答,真的感慨万千,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 她轻轻问:“志强,我听德松说,你是个最最调皮活泼的人,没有一刻坐得定,为什么现在精神萎靡?那么熟的朋友了,不妨说给我们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我更加作不了声。 “是不是人生地不熟?不必坦心,每个人都需要一段适应期,很快你会习惯香港,三年后,踢你走都不走。” 我牵动一下嘴角。 “相请不如偶遇,我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再叫德松出来好不好?” 我在她面前,像是寂寞的孩子找到伴侣,忙不迭点头。 “太好了,我们去吃日本菜。”她笑。 她把我带到尖沙咀一间小馆子,她说:“有银座横街的风味。”领我进去。 一进去就叫米酒,“温热点。”她吩咐。 又叫了许多寿司:海胆、蛤子、刺身、墨鱼。 还有烤白果。她说:,“我最爱吃白果,有一次同朋友吃日本英,我嚷着叫白果,被朋友骂:‘吃你个头!明天我要在冷马上下重注,这会子你却吃白果。’”她爽朗地哈哈笑出声来。 我喝了酒,也活泼起来,看看她笑。 她说:“我去叫德松。”起身打电话。 我把小杯米酒一干而尽,谁知道我为甚么憔悴。 一会见她回来,“德松说他马上出来——咦,你已经醉了?” 我傻笑,把一搭寿司送入嘴。 “你没有甚么吧?”她关心的问。 我说笑,“天芝,你还有没有姐姐与妹妹,介绍给我如何?” 她也笑,“你寂寞是不是?放心,我替你安排,慢慢来,喂,要不要叫碗面?” “要像你的女孩子,知道吗,天芝?” 她一怔,“我的女友都比我好。” 我也觉得太过份!连忙控制我由日已!“既然那样,我就不担心了。” 她也马上释然,取起酒杯,“来,为友谊干杯。” 我温和的说:“干杯。” 德松赶来。我老觉得他彷佛皮笑肉不笑,没有太多诚意。真是罪过,为了天芝,我竟敌视多年老友,我头脑太简单,一个人忠的时候使思,奸的时候立刻变奸。 德松说:“你看志强,现在他看上去活脱脱似一个艺术家。” 我冷笑,“把科学家贬为艺术家,是最大的侮辱。” 他笑笑,吩咐天芝,“给我叫一个炸虾饭,我不吃剌身。” 老土,我咕哝着,无药可救。 但这关我甚么事呢,他是她的男朋友。 “志强,趁你在此地,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得意洋洋,“我们年底要结婚。” 我一怔。 天芝说:“唷,八字还没有一撇,刚刚开始找房子,烦死人。”她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欢愉。 我很难过,德松这一生真是顺利,一切彷佛从天上跌下来,叫他来不及接。 “咦,恭喜我们呀。”德松说。 我懒洋洋地点点头,米酒味清,但根快就上头,我有点昏晕,打了个嗝。 “他醉了。”德松皱皱眉头。 他嫌弃我。我心中冷笑,我又不求他什么,管他爱不爱坐在这里,我自顾自吃。 气氛有点不良。 天芝解围,“老朋友这么久没见面,怎么不好好的谈一下?怎么把话念在心中?” 德松有点不好意思,“志强自从回来后,一直怪怪的。” “我看他是不习惯香港。”天芝说。 “他本来就是香港去的,才五年而已,怎么?变外国人了?他不见得有美国的护照。” 我抬起头来,原来德松对我也有敌意,原来我没有误会他,原来我们两人的感觉是一样的。为了什么使友谊发酸? 我想起初中时分,我与德松也曾经交恶,为了一个小女孩子,女人真是祸水。 那小女孩才十二岁,却已发育得似模似样,一双娇滴滴的眼睛,令得小男生为她赴汤蹈火。 她叫我教她打乒乓,又叫德松教英文,我们两个人不知是被她利用着,便与对方不耐烦起来。 一日在操场上为着争替她拾一本书,我故竟撞了德松一下,他就骂我,我们足有大半个学期不说话。 此刻想起来,多么无聊,争争争,为那样一个没有更心的小女孩。 直到她家移民往英国,我们才发觉几乎班上每个男生都被她用过。这个女孩大了不晓得怎样。 我默默吃完面前的食物,召来伙计结贩。 天芝按着我,“说好我付。” 我微笑,把账付掉。 也没向他们说再见,使扬长而去。天芝不应把德松叫出来。 第二天,酒醒后心情反而好起来。我劝解自己:职总归要升的,女朋友总归找得到的,我有的是时间,一切慢慢来。 说出来没人相信,回来香港,一半是为德松,但此刻我极欲忘记这个人。 我又没同他争天芝,争也无从争起,但他莫名其妙把我当仇人。 妈妈一直在那里嘀咕“德松失了踪”,我也不置可否,年底,我转了一份工作,情况好许多,颇获公司重用,心情也大好。 工作愉快对男人说还是重要的,试想想,一天八小时,如果看的尽是冷面孔,那多难堪,久了自信心宣告完蛋,做人窝窝囊囊,变成纯为生活奔波,三五十年后,我便是我的爹。 一日开会,我碰见殷天芝,她愉快的说:“香港多么小。” 我问:“你现在是殷小姐还是张太?” “我仍然是殷小姐。”她说。 “年底了!还没结婚?”我非常意外。 “有很多复杂的、技术上的问题,无法解决。”她说。 我微笑,“金钱可以在这种疑难杂症上大展其才。” “你说得对,”天芝有点无奈,“可是我们没钱。” “怎么,张先生与夫人视若无睹?”我更意外。 “来,我们去喝杯啤酒。”天芝说。 她一见面便把我当老朋友,这一点我早就发觉。 我与她走出会议中心,才发觉天在下两,那种灰色的、细碎的毛毛雨,增加寒意,令你想起欧洲的早春。 我拉拉衣襟,这时候我经济上颇上轨道,已经置了不少新衣服,在外国的小镇二套西装可以穿十年,在香港?上季的衣服已经过时。 天芝当然是最时髦的,她非常把衣服,很压得住,颜色文选得文雅,看上去舒服之至。我们到大酒店咖啡店坐下,我觉得很温馨,以前我与女友们也爱在寒雨天喝杯东西挡挡寒气。 “婚期可能会推迟到明年中。”她说。 我说:“其实婚礼是丰俭由人的。”其实不该说这种话。 她看我一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结果改口,“彷佛听说,你现在做事那边很重用你。” “马马虎虎,此刻比较有安全感。”我承认。 “还是没见德松?”她问。 “没有。” “真奇怪,你没回来之前,德松天天提看你,老说志强如何,等你真的出现,他反而甚么都不说了。”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我们想家中的对方,不是真的那个人。” “我明白上她微笑,“有时候我们只肯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与人。” “我——可以约你出来吗?” “我始终是德松的女友。”她坦白。 “你爱他?”我仍在赌气。 “我已投资太多的时间在他身上,恐怕回不了头。” “胡说。”我微笑,“我不相信。” “真的,我跟他有感情,”她说:“即使是他的缺点,也值得原谅,当下或许生气得要破口大骂,但随即又与他有说有笑,大家都有得失,谁是谁非?,” “我枉作小人?”我解嘲的说:”这一年来,你是我努力生活的目标,你不相信?” 她礼貌的说:“如果是真的,我很骄傲,也许当我真正跟随你的时候,你反而没了目标。” 真会说话,我拍拍她的手,“天芝,我有种感觉,我们俩才会是好朋友。” 我送她回家。 当日夜里,德松打电话来臭骂我,我说臭骂!那是真的臭骂,无端端祖宗十八代都牵涉在内,说我勾引他的未婚妻。 我也不分辩,借了耳朵给他让他“尽情倾诉”,说到后来他也累了,静止,以为我也会发作,但是我只是轻轻放下话筒。 真孩子气,我不会有勇气做这种事,当面发话骂人?太难了,我若讨厌一个人,远远避开也就是了,还跟他算得清清楚楚?干嘛? 德松这些年来在荫蔽下,根本没有长大过。 我没有与他争辩,心中一直想着多年前那些宝贵的七彩玻璃弹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 从小到大,绝无间断的友谊,就此丧失在一个女郎手中。 吃不到羊肉一身膻,我苦笑。 第二天是天芝来向我道歉,她说:“不知怎地,昨天我跟德松提起见过你,他就炸起来,一点因由也无,好不气人,怎么,他侮辱你是不是?” “是的。”我说。 “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天芝说。 “我也没见过。”我仍然维持风度与幽默感,“不知道原来他火气大起来,一样会说粗话。” “都是我不好。” “不要内疚,”我说:“完全是德松对自己及对你没有信心,其实我凭什么跟他比?他一向是天之骄子!况且你亲口拒绝了我。” 我活该,是我不好,见到德松有什么,心怀妒忌。不过感情这件事很难说,我被他骂了,因此得到天芝的关心,也认为值得。 “别看低你自己好不好?”她说:“在我眼中,你并不是失败者,你一样有你的好处。” “小姐,在香港,平治以及出入华筵之外的好处,鲜为人知。”我苦笑。 “那你也太肴小人了。”她不悦。 “或许是,天芝,你们快快结婚吧,结了婚省得我在一旁以小人姿态出现。” “我跟他大吵一场,凶吉未卜。”天芝说。 “什么?”我大感意外。 “打算到欧洲去逛避,散一下心,”她说:“我回来再说。”她挂了电话。 他们为我闹蹙扭,我觉得不安,把头枕在写字治面,呆呆的不出声。母亲说我尽会发呆,叫她损心。 那天半夜,我们家的门铃震天地响起来,老爹咕哝着去看门,来人是德松,喝得醉醺醺地,满脸通红,口口声声要找我。 我硬着头皮从房间出来,原以为他要揍我,谁晓得他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 我一把将他扯入房,他更是哭个不停。 我长长太息。 他说:“求求你,志强,求求你,她是我唯一爱的人,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求你不要抢去我心爱的人。” 我呆住,“你不是我对手?德松,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不是我的对手?” “一直都是你胜利”,他哽咽,“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有那种魅力,其实你要怎么样的女孩子都唾手可得,何必要与我作梗?” 我看着德松,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自卑。 “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得父亲接受她,”德松说下去,“你又来搞乱,我求求你,志强:……” 我苦涩的说:“你醉了,德松,我保证不会破坏你们。” “你保证?”他摇撼着我,“你保证?” 我惨白的说:“我保证。” “你保证也没有用,”德松颓然,“她越来越看不起我,怪我什么都靠家里,事事要侍候父亲的面色,她常常叫我学你,称赞你如荒野里的狼,一切自力更生,有声有色。” 德松伏在我床上痛哭失声。 我拿一块冷毛巾替他敷脸,过不久他沉沉睡去。 我叹口气,搬到沙发上去渡过一宵。 第二天早上,母亲板着面孔教训我:“朋友妻,不可戏。”由此可知,昨天晚上的有关对白,她都听了去。 她照顾德松起身,煎了醒酒的浓茶给他,我很惭愧,坐在一边不出声。 妈妈不表示什么,她借故出去探访亲戚,我们家的地方小,若要让我与德松好好说话,她就得避开。 德松像是忘记昨夜做过什么。他也有点讪讪的,我们俩相对无言,尽吸烟。 终于我说:“记得吗?十五岁那年,游泳比赛,你得了第三名,我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间客厅中,也是相对无言。” 他说:“十多年了。” “嗯,”我点点头,“母亲做了酸辣面给我们吃,我们才和好如初。”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咸丰年的事,还提来作什么?” 我笑,“咱们不但已经长大,而且已经老大。” 他说:“谢谢一切,我有点事,要先走。” 我很惆怅,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成年人才会露出真性情。 我站起来送客。 他忽然转身说:“志强,你昨晚说的话,算不算数?” 我没说什么,紧紧的握住他的手。他走了。 天芝爽朗活泼,样子标青,无异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但我相信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德松,德松永远是我的朋友。 隔很久,我都没有再听到天芝与德松的消息,他们两人像是一齐失了踪。 我升职那天,觉得世界太美丽,活着真是好,轻轻松松回到家中,把好消息告诉母亲,举家欢喜欲狂,我们美美的吃了一顿庆祝。 临睡的时候,母亲说:“嗳,我差点儿忘了,德松终于结婚了。” 我好不怅惘,一颗快乐的心又沉下来。 “——但是新娘子不是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妈妈取出大红喜帖,“你看。” 我一看,咦,奇怪,新娘的名字叫梁凤儿。 我连忙拨个电话给德松。 。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活脱脱像个新郎伯,“恭喜我,我娶得个好太太,她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虽然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但爹妈都喜欢她,志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为我做伴郎——”他终于找到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了。 我打断他,“天芝呢?” “谁?”他愕然。 “天芝。” 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啊,她。” “她在香港吗?” “大概是,我不知道。喂,志强,我爹替我们置了新房子在天后庙道,一切都布置好了,有空来坐,志强,我太太会做潮州菜,你——” 我啪一声挂断电话。我发觉我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德松,从来没有! 我打烂电话,才找到天芝,我约她出来,她不肯,我说:“我这就找上门来。” 不管三七廿一,就上门去。 她不得不开门,招呼我进她的小公寓,她瘦了一些,精神很好,并不见憔悴,只是有点无奈,她穿一条呢长裤!一双男装平跟鞋,配件薄毛衣,潇洒动人,我吁出一口气,我爱她,我知道,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但当其时,她是我老友的女友,现在她已卸下那个名份,一切不同了。 “找我甚么事?”她低声问。 “当然有事,许久不见,约你出来聚聚也是很应该的。” “何必偏偏是我?”她很有深意的问。 “我不知道,也许是缘份吧,”我说,“我知道我在做甚么,你放心。” 她仍然低着头,黑发如瀑布般洒下,在灯下闪闪生光。 “我与德松说过话,”我说:“他好像很快乐。” “当然,那位小姐比较适合他。”天芝爽快的说:“我一直引起他与家争执,到后来,他受到经济封锁,他很自动的放弃了我。” 我补上一句,“你并没有再争取他。” 她仰起头,“没有,我猜我没有。”笑。 我说:“我知道有个吃意大利菜的好地方,要是你不怕胖的话,那里的芝士菠菜面一流。” “谁怕胖?我怕的是生老病死。”她大笑。 “来,我们走吧。” “好。”她抓过手袋,取过银匙,“走。” 一二三我们就重头开始。 注定的,我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要认识她。 妈妈亦不太喜欢她,不过不要紧,正如她告诉德松,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我懂得克服困难。 黑羊: 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我摇摇头。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张百佳,咪儿的人。”他说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有什么意图。 “我姓闻,闻少达就是我。”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最陌生不过,但是他报上名来的姿态,又彷佛认定我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说。 “你做模特儿,而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笑问。 “我还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气。 “百佳──” 是咪姐,我转过头去,她买了食物回来。 咪姐盯住闻少达的模样是狰狞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错综复杂,我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有过恩怨情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他?我细细的留起神来。 闻少达看见咪姐,连忙说:“好久不见。” 咪姐问他:“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手下的猛将张百佳,我听说本城内出了百佳旋风,不敢相信,于是过来瞧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纽约办的时装节,非她不可了。” 哦,原来是国际时装业巨子。 我的心活跃起来。 味姐说:“百佳不会跟你合作!” “是吗?百佳,我的模特儿群中还有姬斯蒂派克莱与沙莉赫,你不来吗?”地凝视我。 我张大了嘴。 咪姐挡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经理人,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动歪脑筋。” 我不响,何必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静静的退至一角吃咪姐为我买回来的杂菜沙律。 音乐开始,我又开始操练,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饭也不想与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问:“那人是谁?” 咪姐深深吸”口烟,“百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严重。”我讶异。 “你要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 “你不能与闻少达有来往。” “我怎么会与陌生男人来往?”我失笑,“当然不会。”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聪明,不轻易上当。”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点根据都没有。 那天我们很早就睡,我并没有庆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飞东南亚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飞机场,刚想离开,便看到闻少达迎上来,我不知他与咪姐之间有什么瓜葛,但已经转过脸避开。 “百佳。”他拦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别学你咪姐的口气。”他笑,“我只不过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长龙等计程车的人群,说声好。 女人就是喜欢贪小便宜。 闻君驾驶的是一辆新型跑车,价值昂贵,坐上去有种虚荣感,我伸个懒腰。 上车他交给我一个文件夹子,边说:“看一看我这次在细约的展览会,你会喜欢。”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载着他这次时装表演的内容,场地、图则以及其他细节。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张百佳能够与这些名字一起演出,顿时会身价百倍。 我犹疑。咪姐没有理由不让我参予这个大好的机会,照说她应当千方百计替我找这种机会才是,她对我这么好,她没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红也不过就是这样,咪姐自己就是个例子,身边没个多余的钱,以前我靠她,现在她靠我。 我抬起头来,发觉车子已经停在郊外。 “如何?”闻少达问我。 “咪姐是我的经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犹疑。 “你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合法的合约。”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现在照顾她的是你,况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阻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我愤然说。 他说:“出来吃杯茶,慢慢说。”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谈下去。” “好,听随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纽约!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开车送我回去!”我大声说。 他在回程没有再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没有生气。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汤米找来。 我逼问他。 “合少达这个人是谁?” “他可靠吗?” “他与咪姐有什么关系?” 汤米瞪大了双限!“百佳,你这个人好不糊涂,身在时装界,连闻少达这三个字都没听过?他是这一行里真正的大亨,在纽约,洋人听见“闻先生”是要站起来的,若有他提携,你受用不尽。”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没跟我提起他。” “她当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汤米笑。 “为什么?”我问。 “你记得我当初把你送到咪儿家,她正失恋──?” “呀,”我失声叫出来,“那个魔鬼男人就是闻少达?” “聪明女,一点都没错!正是闻少达。”汤米说:“咪儿为他,洗尽铅华!放弃许多演出的机会,专等他来娶她,可是闻少达并没有为她与妻子离婚,后来他索性离开了她。”汤米看我一眼,“后来是因为你,咪儿才有点振作。” 我心想,就因为她与闻少达不和,现在她公报私价,不让我去参加合主办的盛会,她太过份了。 她也要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过去一年多她对我的感情,我也只好绂持缄默!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她的坏话。 我说:“谢谢你,汤米。”我已得到足够资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无法同她联络,但是闻某说:他只会在香港逗留两天,那意思是说:如果我要争取这个机会,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这也是诡计吧,我并不笨,看样子他是要与咪姐斗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这个磨心当然是做得有代价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在此间周刊零星出现的成名,而是有国际时装杂志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离开这里,有那么远去那么远,飞跃时空,像月亮般闪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来第二步要靠间少达。 考虑了一个晚上,我自动拨电话给闻君。 他很喜悦:“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马上出来。” 我心内顿了一顿,我答应过咪姐不与他有任何往来,现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牙,人总得为自己。 “我打算来签约。” “你几岁?” “十九。” “把父母或监护人找来。” 我迟疑。找我父母?我都两年没看见他们了,实在不愿意再与他们接头,那个没有温情,没有基础的家,孩子们个个拚老命自生自灭的冢。 “好,”我把家里地址说一遍。“三点钟,我在那里等你。” “一言为定。”他说。 我鼓起勇气回家,两年了,黑羊回家。 那条街道显得特别窄,屋子特别小,而他们的面目,非常含糊,见到我,还是震惊了。 母亲斟杯茶给我,杯子沿口处脏,我始终没喝。姐姐面孔上生着许多小包,看看令人不舒服,最难受的还是她一身过时的衣服,看出不很贵,但仍然不舍得扔。 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如意料之中,母亲推辞:“──签合同?”她总不肯帮忙。 我截停她,“这些日子来,每个月都有钱送回来,不帮这个忙,以后就没有了。” “好!好。”她马上说,一切为了钱。 我渡日如年的坐着等闻少达大驾光临,心事多得没有心思再与他们敷衍。 终于门铃响了,闻少达带着律师同来,我把合同每一项细则都看清楚,觉得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大笔一签,收了订洋,我把现金支票留下给家人,便站起来与闻某一起离开。 他在车上问;“去吃顿饭如何?” 我默默头。庆祝一下也好。 他又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咪儿跟你比,是差远了。”不知是褒是贬。 我淡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活在这种时代,不精刮一点是不行的。”我希望我做对了。 “如何应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问。 “我不打算应付她,我打算依书直说。” “你当心,我知道她为人,她会扼死你。” “她?她不会,她靠我哪。”我说。 闻少达默默头,“很好,我会在那边替你办飞机票与入境证,尽快通知你。” “这么快?”我讶异,“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码还要到纽约来受训三个月,凭你现在的土样──你以为只靠一头直发娃娃装就可以扬名国际?”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签,口气就不同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连忙说是。 吃饭的当儿,我心中有太多的盘算,故此没有说话。 闻少达问我:“你不感激咪儿?” “早就回报她了。”我说:“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错!可是她为什么不提拔别人?我相信我是有条件的,不然她不会巴巴的对我好,你不会来挖角。” “你对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样?他们不能再帮你,你就踢开他们?”他不以为然。 “随便你怎么想。” “将来你会对我怎么样?”他忽然问。 “当你是老板。”我笑看举杯。 奇怪,他惯于用人,现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确闪过一丝忧虑。 他随即问:“你跟咪儿,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经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佣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万。她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这次到东南亚去,便是看看路数,如不打出我的招牌!这种些微的好处是不会送上门来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听我的话,”闻少达感慨的说,“就不会落得如此光景,靠一个没有什么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听说你不肯同她结婚。”我说。 “做人倩妇也可以做得根风光的。” “也许她皮不够厚,心不够黑,不懂得争取这一类的风光,也许她弄假成真,爱上了你,也许她真的根笨。”我说得像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闻少达走了之后三天,咪姐才回来,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点不忍叫她受这个打击。 我等她休息过后,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开头不相信,“是不是闻少达跟你家人串通好了来骗你?你说。”她抓着我手臂。 我摇摇头,“没有,我自己觉得这个机会很好。”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j “机会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说过──” “我知道,不要跟闻少达来往,但早──” 轮到她打断我,她指着我说。“你滚!你立刻给我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的眼泪戏剧化的滚下来,“我怎么样的对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拣出来,你不过是一个住年妹的货色,是我一手把你训练成今天模样,你没有更心,你太过份……” 我索性坐下来听她骂我,骂够以后,我俩的恩怨就一笔钓销,再不拖欠,由她闹个够。 我坐在沙发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到了纽约,我要脱胎换骨,我要改变自己,我要成名。 “他会骗你,百佳,他会骗你,他以前也同样地骗我,你难道没看见?你不会在外国成名,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我没好气,“咪组,我会当心自己。”恨她扫兴。 她忽然真正的崩溃,号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很意外,“我不会离开你,是你要叫我滚,咪姐,我不过是要到纽约去做一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劳的十份一,我无论如何会放在你手中,你别歇斯底里好不好?” “不,这次一走,你就不会回来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她使劲的扭住我来闹。 .我推开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两个星期。 我最怕人家对着我哭哭啼啼。 不到几天,我离开咪姐的消息传遍全行。 一般的批评都说我忘恩负义。我也不想解释。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们逼得我无存身之处,毅然出走,但罪人往往是我。有恩当图报,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隶,我连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可以?我难道一辈子卖身? 不可能的事,迟早我都会辜负她,不如趁这个机会摊牌。 她四出找人诉苦,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都维持缄默。 她扬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够把她拉下来,她算是什么东西?这种街上拾回来的烂污货!” 就差没开记者招待会。 这样下去,我很难在这个城内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场,汤米说:“你太不会处理场面,不应把事情搞得那么糟。” 我也有点惶恐,要是闻少达不来接我,我就惨了。 这一阵子我也不好过,真没想到咪姐会泼得这样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开心?爱的反面就是恨,她这么恨我,把闻少达欠她的一笔账都算在我头上。 闻少达来长途电话:“听说你有难题?要不要先过来?”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强心剂。 但我还得装出不在乎的语气,“外头传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经完蛋了吗?”闻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无路,非扑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咪姐惨淡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纽约,我心中一点欢喜之情也没有。 老实说,少了咪姐的照顾,我也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再加上本来曙光已露的事业现已在阴渠里,更加露不出一丝笑容。 闻少达问我情愿住什么地方,酒店,还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怀抱,一切都是阴谋,但我已没有选择。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会把我捧红,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 演出如期举行。 闻少达没有亏欠我之处,只是一个东方面孔要在细约爬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事,轮到黑女也还没轮到我们,我接些零星的扬子来做,不是找不着生活,但风光还不如旧时跟住咪姐,要离开纽约,又提不起勇气。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顿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时坐在小公寓内,忍不住哭。 一年下来,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黄不值钱,而闻少达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开始想家。 接到汤米的长途电话,我简直雀跃,才问:“你好吗?”就哽咽起来。 他叹气:“寂寞?外国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吧?” “是的。”我没精打采,“在香港我还算主角,在此只是临记。” “找个科目来读读,那么多野鸡学校。” “没钱,没心学好。” “不可救药。” 我们说了五分钟,他说咪姐很潦倒。 我说:“问问她,我回来跟她可好?” 汤米为难,“她那个脾气。” “替我问问。”我恳求,“试一试,我青回来跟她。” “百佳,你那边真的那么糟?”汤米疑惑,“我们以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风光。” 我不响,多说无益,闻少达并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妇。 “行有行规,都说你黑,怕被你害。”汤米说。 我无可奈何挂上电话。 看来我得流落异乡了,闻少达闲来拨给我的生意真还养不活一只猫,有不少模特儿持着面孔身段漂亮就在这个大城市内沦为国际女郎。我打个寒颤。 我的将来会怎样? 汤米第一个长途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酒,一个人在电视前发饮,听到他声音,非常高兴,他带来的却是噩耗。 “咪儿死了。” 我张大嘴,耳朵嗡嗡发响。喉咙里忽然多了块痰,“什么?”完了,完了。 “她服过量药物,在家里毒发身亡。” 我如五雷轰顶。“为什么?为什么?” 汤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缘故,她又振作一阵子,你到纽约之后,大家都怕她那张嘴,三杯下肚,就开始说人家不是,因此更没有一个朋友,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胜曦嘘。 我如堕入冰窖,本来我还以为可以与她再东山复起打天下──人们对丑闻很快会淡忘,只要主角坚持着不要倒下来,但现在她死了,我怎么办?我从此流落纽约? 汤米说:“她身后萧条,你在情在理,都应当回来替她办理身后事。”他口气很责怪。 我很反感:“不!我没有钱,我也没有力,我不回来。” “你!”汤米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来吧,”汤米说!“闻少达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经质地大笑,摔了电话。 我当夜与闻少达开谈判。 他听到咪姐的死讯也根惊憾。 我说:“给我飞机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没有前途。”他冷冷的说.!“不如在这大都会里混。”他完全像事不关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应我会有前途,你骗我前来,你使我与咪姐关系破裂。”我扑上去。 他大力推开我,声音更冷,“不,是你以为鸿鹄将至,是你以为可以一飞冲天!是你出卖咪儿,是你条件不够,无法在这里出人头地,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这一年来,如果没有我,你早沦落在垃圾堆里!你现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么?” 我懊悔的哭,我再聪明也斗不过他。 他厌憎的说:“你看你的样子!纽约城这么多采多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你却没有兴趣,我看错了你,你回去吧,这里是买飞机票的钱!” 他把钞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说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个声音低低的对我说:回家吧,至少为咪姐尽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发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换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打个电话给汤米, 买好飞机票,告别这个异乡的城市。 闻少达根本没有表示什么,我想他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再也不用替我办居留手续,又不必坦心我会像咪姐一般倒毙公寓,搞得他黄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场米是否会来接我。 下飞机时是深夜,我疲乏、失落、伤心,不知何去何从,汤米出现了。 “汤米!”我要过去拥抱他。 他避开,对我极之冷淡。 我说:“今夜我没有地方睡,三年前一无所有,三年后仍然一无所有,人家早已成了小富婆了。” 汤米讽刺我:“人家聪明,又有良心。”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问:“到你家去睡,可以吗?” 他说:“不行!让你进门的话,没完没了,领死人,我情愿替你付租钱,替你找家旅馆。” “咪姐她──” “不是说不回来吗?”他很气愤,“等你?都臭了。” “但我还是回来了,不过稍迟一点,带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哀求,“原谅我。” “老实说,你们两个人,谁也不值得帮,”他叹口气,“两个一样可怜,两个一样可恶。” 我低下头。 “百佳,你现在憔悴得似个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再来找你。”他把我送到酒店。 我没有意见,回到老家,有种踏实的感觉,我愿意听天由命,从头来过,我问汤米,“我还有机会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放下我便走。 我淋了热水澡,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着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惊醒,因为觉得身边有人对住我呼吸,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型。咪姐!我张大嘴,是咪姐!她来看我,她不放过我。我很平静,我自床上靠起来,她正看着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双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刻只觉得凉飕飕的。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轻轻说。 “但你终于回来了,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还有我。” 我不响,她会怎么样?她为什么要对我显灵? “──我们可以东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现在朋友们都愿意帮助我们。” “什么?”我伸手开亮了电灯,“你──充满意外及惊喜!她是活生生的,咪姐并没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开被子,起来拥抱她,在那一刹那,一切谈会都冰释,我到这个时候,才落下泪来。 “不要怪汤米,不是出这一招!咱们两个人都下不了台。”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难道我俩不是死后复生,再世为人吗?”她很有深意的说。 我无话可说。 我们和好如初,把旧房子再装修一次,才搬进去,经过这次风浪,我明白许多,幸亏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咪姐仍然做我的经理人,我多数为厂家表演,不大公开亮相,钱还是赚得到的,不过辛苦一点,生活也过得不错。 我也开始与咪姐找些小生意来做,计划将来,见到老朋友,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人们是健忘的,他们早忘记咪姐嘴里说过的话,而我,那时候我人在纽约,我没听见。 我们两人的关系跟以前却不一样了,现在比较客气,有距离,现在我已懂得做人之道。 我俩元气恢复得很快,咪姐改变作风,认识了一位小厂家,两个人走得有纹有路,很多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修身养性。咪姐也真脱胎换骨。 我跟她,都似裁坏了的衣服,要尽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纽约那段日子,不寒而栗,特别珍惜目前。 至于家里,我仍然寄钱回去。他们是对的,小市民生活闷是开一些,但是平静可贵,姐姐还是在做速记员,弟弟找到份书记工作,母亲一日煮三顿饭,父亲或许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以后的日子里,尚会发生许多许多故事,许多。 水晶花: 那个美丽的女人,我早留意到她了,三十上下年纪,无论何时何地,都穿黑衣服,配戴着许多钻石首饰。 钻石这样东西最古怪,冷艳、闪烁、梦幻,能够真正把一个女人的容光衬托到一个新的境界。 她喜欢镶得很累赘的古董首饰,但她穿得简单,看上去很顺眼。 我叫妹妹看她,“怎么样?是不是全城最美的?” 妹妹笑说:“城里有许多美女是不出来走动的。” “有这样的美女吗?岂非锦衣夜行?”我问。 妹妹笑,“金丝雀有时候不可乱跑。”她提醒我。 “这一位也是别人的金丝雀?”我问。 “她是何老三的外室,最近何太太病得厉害,她便跟着老爷出现。” 我点点头。 难怪,她双目有呆木与厌倦的神色,不容易看出来,但留意一下,还是注意得到。就因为这样,她另有一种矜持的样子,与那眼珠子转得掉出来的小舞女大大相异。 “……你去不去?”妹妹在说什么。 “嗯?”我问:“什么去不去?” “我在问你!玛姬明天结婚,你去不去?” “不去,我累得慌。”我说:“想多睡一点。” “上午睡够了,下午可以到三婶那里吃饭。”妹妹说。 “三婶又是怎么回事?” “三婶生日。” “她认几岁?” “谁敢问。”妹妹抿嘴笑道:“大约四十一、二吧。” “四十?她会把你杀掉,她顶多希望你说她三十二。”我说:“再聪明的女人在年龄上头还是神经兮兮的。” “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妹妹感喟的说。 “睡醒就去,睡死了就不去。”我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当心妈妈骂你,”妹妹说:“说话没点正经。” 这样的罪名我背着已经有很多年了——说话没正经,做事没正经,做人没正经…… 生活真令人失望,闷闷闷,太闷了。天气好,坐船,天气不好,吃饭,去舞会,大伙儿大眼对小眼,硬碰硬原班人马,偶而有张新面孔,几乎必然的,一定是电视台的小明星,半年就这么胡混着过去了。 我打一个阿欠,找个籍口提早离场。 外头在下雨,空气有种腻答答的味道,一地的汽油虹彩,我深深叹口气,不知不觉,回来已经有半年了。 要走的时候,爱伦娜无论如何不相信。 “你父亲叫你回去,你就得回去?我们最多不用他的钱!” 爱伦娜是混血儿,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一双眼睛是深棕色的,长发如瀑布,但皮肤如牛乳。我们走了两年,谈及婚嫁的时候,父亲发慌,下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家。 混血儿?洋女?不可能的事,玩是可以的,结婚?不要开玩笑。 在爱伦娜来说,屈服于任何事,都是爱得不够,我也认了这一点。可是没有父亲的救济,而叫我留在欧洲,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叫我出来找一份年薪约三千镑的工作,净受洋气,也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拖延半年,越来越害怕,终于还是回来了。 爱伦娜苍白着脸说:“我一生都不要再见你。” 我也没有抱着再见她的心情。感情这种事,完了便是完了,无法再走回头。 回到香港,才发觉潜意识中,我爱爱伦娜,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父亲见我一个人回家,很漂亮的处理整件事,他连提都不提,就当爱伦娜不存在,但我不能够。 我的梦魂常常飞回去欧洲,看到爱伦娜只穿着薄衣,坐在初冬的窗台,窗外白蒙蒙一片,而她捧着一杯热茶喝,牛乳般的皮肤,黑瞳孔,肿肿,如刚哭完,犹如一张图画。 我讪笑自己对她念念不忘。 特别是这半年来,看到此地的名媛,没有一个上眼,我便会偷偷的想起爱伦娜。 香港的女孩子越来越僵、越来越浓妆,头发全部烫得像铁丝,鲜红的唇,人工的面孔,一丝灵魂都没有,披着悉悉索索的舞衣,身材细小得像发育未全,抖着走路,像具塑胶洋娃娃,不约而同地拥有黑眼圈,看上去也够疲倦的,仍然为抓金龟婿而到处颠扑,真是惨淡。 妹妹曾刻薄的说:“看看你爱搭救谁,拉人家一把,行行好,娶了她回来让她专心在家发胖。” 除了爱伦娜,我还没有动过要娶人的念头。 这半年来郁郁不乐是每个家人都看得出来的。 一睡睡得老晚,呆呆的吃午饭,看电视录映带,晚上跟妹妹妹夫出去泡,晚上回来读小说至天亮。父亲只要把我留在香港,其他一概无所谓。 他也想我结婚,结了婚更加飞不了,乖乖的替他养孙子。 妹妹说:“他才廿六岁,晚几年不妨,别把他逼急了。” 父亲是很宠这个女儿的,也更迁就我,事事处之泰然。 偶而也问:“要不要到公司看看?嗯,学以致用,堂堂会计师,别太投闲才好。” 我还是心倩坏。 一路踯躅回家,益发不原谅自己,为了享受放弃爱伦娜犹可,但我根本不是爱享受的那种人,我只是不想吃苦,偏偏现在就苦得十足。 走错一步棋子,只要不顾一切的在欧洲结了婚,生下孩子,父亲总会心软吧。 我也别太乐观,父亲是硬脾气,爱伦娜亦是硬脾气,任何一方面都不肯退缩,到时只有更惨。 我大叫出来:“爱伦娜!” 我颓然靠在墙上,酒气上涌,我胸口有点难过。 到欧洲的第一个春天也是这么渡过的,当时年纪虽轻,也被春天迷得疯狂,满院子的桃红柳绿,女孩换上薄衫,天上露出金光,人们活跃起来…… 今日可也是春天? 我喃喃叫:“爱伦娜。” “唤我?”一旁有个声音问。 我转头。她坐在一辆开蓬汽车里,向着我微笑。 我认得她,钻石在她的朝子上闪闪生光,她那冷艳的面孔很难叫人忘记。 我问:“你也叫爱伦娜?” “嗯。”她自嘲地说:“爱伦娜何。” “何先生呢?”我问。 “在玩牌。”她说:“上车来吧,你是利家第二个孩子?” “不,那不是我姐姐,我是利家大儿子。” 她推开车门。 我问:“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她笑,“送你回家。” “别,别带我回家,我不要回家,难得被一个美女接了上车,就此被送回家,心有不甘,有什么刺激的地方可以去?” “你喝醉了。” “真的,我不要回家。”我睁大了眼睛。 她笑,“早知随你靠看墙吐个饱。” “对不起。”我知我说得太多了。 “不要紧。”她说:“你们这些孩子,一贯的放肆。” “对不起。”我唐突了她。 她并没有介意,把我送到家门,看佣人出来把我接进去,便离开。我倒在床上就睡了,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艳遇。 醒来之后,只觉自己糊涂透项。 羞愧之余,也得赎罪。 我问妹妹:“爱伦娜何的地址你有没?” “有。干嘛?”妹妹立刻提高警惕。 “送花给她。” “发什么疯?少惹她这种女人。”妹妹联想丰富。 “真的,我有正经事,不是想像中那种理由。” “我不管你是啥子理由,总而言之,你好自为之。” “得了,那么多的之乎者也,真受不了,”我轻轻推开她,“我完全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你给我放心。” “——” 我抬起头,扬起一条眉毛,她没奈何,只好翻出地址给我,她不告诉我,我也有法子在别的地方找到。 都是我亲手挑的,一大束白色的花,都是芬芳的,美丽的,亲自开车,送到她佣人手中,有一张小卡片,叫她原谅我的唐突。 我也叫自己当心,这种感情陷阱,一把持不住,就会直堕到底,而一半是自己己愿意的! 利用另一段感情来治疗前一段感情所留下的伤口…… 她不在家,我放下花就走了。 那时我也送花给爱伦娜。也由自己亲手挑选。我不惯那种一个电话到大酒店花铺,说出挂账号码,付了钞票算数的客套。 我怅惘的想,但是这样亲力亲为,又为我带来什么?诚意?在这种无谓的事上,太多的诚意会引起不良效果。 一般两兄妹,妹妹比我聪明得多,也智慧得多。 性格控制命运,但是我干嘛会有这样的性格?改无可改。 我不期望有什么回音,成熟的人应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何太太自然是一个成熟的人。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内,我又见到她两次,她只是远远的向我点点头。 妹妹热心地帮我介绍女朋友。 她偷偷说:“那穿蓝衣的如何?那绿裙的最好看,红花闪光缎的?叫爱拉。把全家的钻石都戴身上的,是美宝。”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单相信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谁也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还是何太太最最夺目,我喜欢她那半吊儿郎当的态度,把应酬视为工作的一部份,比起那些视之为生命一部份的人,自然有一种洒脱与超然。 我问妹妹:“她有没有男朋友?” “谁?”妹妹喜悦的问。 “爱伦娜何。” “她呀,”妹妹椰揄的问!“碰了壁是不是?人家找男朋友,也不会挑熟朋友的儿子。” “挑陌生人有什么刺激?”我不以为然,“反正是秽,不如搞得轰轰烈烈。” 妹妹冷笑,“代价未免太高,为了什么?” “恋爱呀,不谈恋爱,多闷。”我伸个懒腰。 “为什么像瘾头发作似的,累成那样?” “昨夜与电脑下棋直到天亮。” “神经病。” 昨夜并没睡。想到与爱伦娜在风中拥抱,接触到她的身体,浑身如触电似,心头的狂喜使我有落泪的冲动,兄弟,这便是爱情。 而现在,顶多是约不到绿衣女去约红衣女,去不去都无所谓,而那个时候,却像发了狂似的半夜跳起来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气驾车去敲门,为了说一句:“爱伦娜!我想你。”那里来的勇气?这个勇气后来又跑到基么地方去了?想起来已是非常遥远的事,但心中仍然牵动。 爱伦娜已属于他人了吧? 半年了。 她们是不会为一个男人守着的,顶多是三两个星期之后,又随别人去了。 回来之后未曾写过一封信。 我又提前离座,开了车子出来,在街上慢慢驶动,我喜欢开车,无论快慢都带给我一种悠然的感觉。 有一个女子穿着黑纱裙钴在前面的街角。我心一动,是何太太,她低头在点燃香烟,没看到我的车,我将车子滑停在她面前:“等人?”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不生气,就笑说:“国超,如果你真的有歉意,就别再说这些轻浮的话。” 我才觉悟到,她可能真的在等人,被我撞破。 我的脸慢慢涨红,进不是,退不是,尴尬得要死。 好一个何太太,真不愧是何太太,她走过来,拉开我的车门,“来,送我一程,不理司机了。”把事情轻轻带过。 我仍然好奇,但表面已经平复下来。 “回家?”我问。 她说:“去喝杯东西吧。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她叫我把车子驶往郊外。 “你有个女友叫爱伦娜?”她闲闲问起。 “嗯。” “你父亲不喜欢,叫你们分手是不是?” “都知道了?”我奇,“消息真灵通。” “你人没到,新闻已经在这个圈子沸腾,”她笑,“你都不知这里人那种小镇风倩,什么芝麻绿豆都绘形绘色地传半天。” 我哑然失笑。 她把我带到一间某厅,地方装修得很好,坐下来她对恃者说:“热咖啡。” 我笑了,人们以为这个艳妇与年轻男友来到此地,一开口必然要烈酒。 我幽默的说:“我要热牛奶。” 她也笑。笑起来很媚,而且比我想像中的爱笑。 “她长得很美吧?”她问。 “不但美,而且与我投机。”我惋惜的说。 “那多难得。”她说。 “真是。”我吁出一口气。 “所以你一直郁郁不乐。” “嗳。”我直认不讳。 “c'est fait accompli,别太难过。”她说。 “再让我选择一次,事情就不同。” “会吗,”她狡猾的笑,“国超,对我要老实,真的再来一次,你会选她?恐怕再来千次,你选的还是利国超这身份。” 我抬起眼睛。 她点燃香烟,纤长的手指甲并没有搽寇丹,但却一贯累赘地戴着钻戒,鹅蛋型、方型的钻石在幽暗的光线中迸出光芒。 我无味的说:“但是我们即使赚得全世界,赔上了命又有什么益处?” 她闲闲说:“对我来说: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我说:“抬起头来,让我看清楚你。” 她抬起头来,眼睛中那种呆滞散去无踪,代之的是一种倔强与坚忍。 这个女人比我勇敢,她有勇气面对她所选择的后果。她并不快乐,但是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父亲的公司去做一份事。” “你不是我,我不想动。” “多少人想得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她感喟,“多少人为五斗米折腰,倍受试练,你却早已被宠坏。” 、“是的,”我说:“我也知道我幸运。可是我已付出代价,我被逼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她失笑,“语气听上去像某国逊皇。” “有什么应是免费的?你说!”我逼她。 “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得了。”她说:“所以我从不抱怨,真的,而且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你要不要回顾?” 我咬咬牙,“一切已经过去。” “可不是,已经吃了那么多苦,才到今天,怎么往回走?”她很深意的说,语气是苦涩! 但是我抬起头来,却看见她对着我咪咪笑。 我很震动,为什么每个人都生活得那么苦?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没有人可以舒畅地过其理想生活? 我很难过!把脸埋在手心中。 “想什么?” “觉得深深的寂寞。” “你还算寂寞,唉。” “谁为我拒当这一切?这种渡日如年的日子,还不是靠我自己一天一天熬过?我多希望可以睡得昏死,直至我心灵恢复?” “傻孩子。”她笑。 那天我们聚到凌晨才分手。 何夫人的慧黠给我很大的支持,其实一个人不介意悲哀,只要有人了解他的悲哀,或是同他一样悲哀,人是群居动物,最怕寂寞,有人陪就可以生存,这解释了人们捱得过战争这种大灾难的原因。 我有何夫人相陪,心情自然而然不一样。 有意无意之间,我开始约会她。 她往哪里跑,我跟到哪里。 她似乎是个相当自由的女人,生活很有规律,星期一必然在健身美容院,星期二、四做头发,星期三在中环,星期六日在家,每天晚上都非常活跃,五时到六时选购衣饰。 社会与她无关,天塌下来她还是在最好的饭店内啜白酒。天也与她无关,三个司机廿四小时恭候她的车子、哪有日夜,不与她谈过话,不会相信她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但是她的确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被我追踪得发毛,她说:“你当心我告诉利老先生。” “告诉他好了,叫他把我送到外国去。”我讪笑。 “你到此刻还不原谅他?”她讶异的问。 我转过头,除非有一天,我完全忘记爱伦娜吧。 “可怜的孩子,在香港不乖,赶往外国,在外国不受遥控,又抓回来。”她很同情我。 我说:“可不就像具玩偶一样。” “听话一点。”她笑。 “想见到你,想与你聊天,想听你的声音。” “有很多未婚的小姐愿意陪你。” “陪我?还是陪利少奶奶的衔头?”我嘲讽的问。 “不要太啬吝,自己拥有的,应同人分享。”她说。 我不理她,常常驾了车在她家门口等。 精神有了寄托,每天起得比较早,生活较有规律,父亲还以为我快要恢复正常,只有妹妹,非常担心。她很爱我,我们两个人的童年日子并没有过得外头人想像中的那么幸福,母亲一早去世,妹妹与我过着异常寂寞的生活,父亲很难得才见到一次,通常由褓姆把我们穿戴整齐了,再三警告恐吓哄骗说不准哭,才带着出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人是不会晓得的,也没有必要让他们晓得。 我与妹妹,自幼手拉手相依为命长大,跟穷家的孩子一般贫乏。 父亲并不知道我们心灵的空虚。 爱伦娜将于肯陪我喝茶。 她说:“其实一百个女人,有一百个吃软不吃硬,只要肯哄她便行。” “我还以为女人爱钞票。”我说。 她扬一扬手,一腕的钻石手镯便顺势往臂上溜。 “钞票可遇不可求哪,”她自嘲的口物又来了,“况且有了钞票,也想有个知己朋友。” “把我升作你的知己吧!”我说。 她笑了,“你这孩子,我怕我会给你累死。” 我握看她的手,戒指上的宝石冰冷地触着我的手,我兴奋的说:“你有没有看过鲤鱼精与白娘娘的故事?都是个千年得道的妖精,为了爱情,就把道行付之流水。” 她抽回手,缓缓的转动手上的戒指,“妖精与神仙嘛,的确有资格放肆一点,咱们是凡人,未必有这么天真,可免则免。” 我轻轻的说:“我也没有资格叫你牺牲。” “当然你不会,”她一笔勾销,“我们不过是稍微谈得来的朋友。” “你干嘛不说我在追你?”我逼上去。 “利家与何家也算是世交了,何家的三小姐四小姐尚待字闺中,我倒可以做一个顺水媒人。” 她真是滑不溜手,与她在一起,是斗智游戏。 “她们两个……” “怎么样?不知多少读完法律、电脑、建筑的男孩子,都等着与这两个女孩子结交,希望她们父亲拿钱出来开业,不委屈你了。” “我自己父亲有钱。” “所以,钱可以令一个人清高,为此你少受多少气。” 我摇摇头,“所以我的生活沉闷,很多人以工作为大前提,一下子升,一下子落,在挣扎当儿,他们获得快感,我一生下来注定是个纨绔子弟,再用功也还只是一块追求女明星的料子。” “何必妄自菲薄。”她仍然无动于表。 “冰山。”我叫她。 她含笑。 “像你戴的钻石一样,冰冰凉。” 她摇摇头。 “但你是这么美,一朵钻石花,不不,水晶般聪明,是一朵水晶花。” 她大笑起来。 “太俗气了。”她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形容女人的名词多数很俗,但同时非常贴切。” “我是水晶花?”她喃喃自语。 她不大肯出来,但是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得到了消息。 他抓我问话。 我很不耐烦,在他的书房里,我来回踱步,他令我坐,我无论如何不肯坐下来。 他说:“你这样一直动,令我心烦意乱。” 我不予理会,我比他更烦。 “你最近怎么?与何老三的外室时常见面?” “回来香港大半年,才见过三次,在宴会应酬场合碰见的不算。” “听说你天天到她家门口等。” “谁说的?” “自然有人说我听。” “愿他下拔舌地狱,嘴巴生斤疮。” “国超!”他喝我,“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愿意相信,便是真的。”我说。 “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不相心闷死自己。” “为什么老跟爹爹作对?” “太坏了,我老是讨不到你的欢心。” “国超。” “爹,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 “你知道吗?你真的知道?”他苦苦逼我。 我摊摊手,转过头来看着地。 “我想我已经爱上了她。”我已不得激怒他来得报仇,“这一次你不能再阻止我,我有我的感情生活。” “你——”他整个人簌簌的抖动起来。 “父亲,不要把我当作一只小猴子,我是已经近三十的人了。” “那为什么你不用一下脑筋?” “所有可以想的,都给你想尽了,父亲。”我苦涩的说。 “你不能跟何老三的外室有什么事,你绝对不可以,朋友妻,不可戏,这是江湖上的例。” “江湖已经过气。”我打开书房门就走。 我有一种痛苦的快感。 他能把我怎么样?下个月不存钱进我户口? 左右是没钱,我索性回欧洲去,也许精神上还愉快一些。不知怎地,回来半年,胆子也磨大了,从欧洲回来,什么都记得带,单单漏忘一颗心。 那日我没有上街,很早睡,一转身便醒,喃喃自语,安慰自己:你会好的,你会痊愈的,这不是一个五痨七伤的过渡时期,你会好起来,放心,你一定会再得到爱情,你一定会再获得安眠。 “国超国超。”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恍惚觉得是爱伦娜在推我,委婉乌黑的长发飘拂在我面前,她最喜欢这样子唤醒我。 ”挣扎她彷佛又变成另外一个爱伦娜,正笑盈盈的看着我,眼睛充满嘲弄之意,向我挑战:“你敢吗?我谅你也不敢。” “国超、国超。” 我满头大汗的醒来,看到身边人,却是妹妹。 “唉,”我长长太息一声。 她钻到我被洞里,“外头冷。” 我们小时候老是偷偷睡一张床上,因为害怕,搂得紧紧的,想起来便一阵温馨。 “你怎么来了?” “爸爸叫我来的,他说你爱上了爱伦娜何。” “那有这种事,故意气他的。” “爹前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亏心事,而那个女人正叫爱伦娜,不然为什么他的儿子净为爱伦娜给他受气?”妹妹咕咕咕的笑。 我也笑出来。。 “爹年纪也大了,你别叫他挂心。”、 “一宗接一宗,他管得我太厉害。” “唉唷,我的少爷,他何尝不想;一宗接一宗,你老是给他麻烦。” 我终于大笑起来。 “怎么样,答应我。” “我不能答应什么。” 妹妹把头靠在我大腿上,“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三个亲人:你、爹爹、丈夫,你总得给我一点面子。” “难怪人们来不及的生小孩,有了孩子,便多几个亲人。” “哥哥,你好好的结婚吧。” “好的女孩子才不要我这种寄生虫——老子的手紧一点,下个月的家用就完蛋。” “爸爸对你用怀柔政策还来不及,怎么敢扣你的零用?” “你保证?” “我保证。”妹妹说。 我的心头又宽一下。 说穿了,还是自己爱自己。 “给父亲一个下台的机会。” “好好好。” “不要下巴轻轻。” “绝不会。”我敷衍着妹妹。 但是我已经学坏,一转身,还不是阳奉阴违,做我自己爱做的事。 爱伦娜一次问我:“你父亲审过你?” “你在我们冢装了偷听机?” “新闻传来很快,令妹与咱们的两位千金往来很频。” “妹妹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不多嘴的人也得说话,这是人最大的缺点。” “是,父亲叫我不要再见你。“ “朋友见见面,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分明是看我不起,觉得我逢人都会引诱一番,我并没有勾搭过他呢。”爱伦娜苦笑。 “咱们俩同病相怜,”我说:“大家的底都那么黑。” “国超,不要在这种事上说笑。”她很烦闷。 “你那么在乎别人说什么?”我问。 她叹出一口气:“真在乎,我就不出来了。” “我们需要对方,”我说:“爱伦娜,请坦白承认,你也并没有朋友,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并不是外头人所传的那般,但我们的确互相需要。” 她不响,转过了脸,侧影看上去像尊石膏像。 “何某并没有正式同你结婚,是不是?” 她也不响。 “我们的来往是正常的。”我把她的肩膀转过来。 她蓦然失笑,“我疯了,守了那么些年,如今竟把持不住。”她低下头。 “多少年了?” “十二年了。” “那么长的一段日子,你没有后悔过?”我问。 “没有。” “即使现在也没有?” “别问了,出去散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 “不会的,你会见我的,爱伦娜,说你会见我。” “恐怕我身不由己。” “不会的,我会感动你,爱伦娜——”我大力把她拥抱在胸怀中,一霎时悲从中来,不知道她是欧洲的爱伦娜还是水晶花爱伦娜。 她轻轻推开我。 那天回到家,妹妹彻夜等我。 我说:“当心,看得哥哥来,丈夫该跑掉了。” 她说:“你管我呢,你这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坐下来,握住妹妹的手。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何必去惹那个可怜的女人?你想她怎么样,带了私蓄跟你私奔? 你又不是真爱她,你爱的还是爱伦娜。” 妹妹这样一说,我突然而惊。 “快放手吧,等到她离开何某要跟定你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 我继而失笑,“她是那么精明老练的女人,她不会出错的。” “你玩弄她?也玩弄自己的感情,”妹妹大声疾呼。 我捧住头:“我寂寞要死。” “我替你把爱伦娜带回来。” “什么?”我抬起头。 “爱伦娜,我跟父亲商量过,一年了你还不能忘情于她,我们也不能太过分,还是把她带回你身边是为上策。” 我怔怔的问:“真的?你们真的肯这么做?” “明天我去英国找她。”妹妹诅。 “几乎一年了。”我喃喃说。 也许她已经发胖,也许她已经跟了别人,也许她不肯回心转意,也许她来到香港,发觉她不能适应这块土地,而要再次离开。 我说:“不不,不必去……我已经忘记了她。” “真的?”妹妹睁大眼睛。 “是的。我已经忘记她,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不想重拾旧欢,只有加倍的费力,大家心理负但又重……” “那么离开何夫人。”妹妹反而加倍的惶恐。 我说好,“我离开她。” 为了她好,妹妹说得对,我不能玩弄她的感情。 人若没有感情,生活就好过得多。(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在家中辗转反侧,爱伦娜的电话连珠价来找。 ——已经泥足深陷了。 我推说病,三天没见她,但是晚上总会梦见她三两次。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第四天,实在忍不住,冒着毛毛雨出去见她。 天气非常非常的冷,气温几达冰点,我们在山顶见面,她穿着长银狐大衣,皮裘枪毛上沾着水珠,她的头发上也沾着水珠,天下毛毛雨,灰黯得很,衬得她面色有些苍白。 我趋向前去:“爱伦娜。” “你叫的是谁?”她颤声问。 “你,爱伦娜。” 她彷拂一直没睡好,带黑眼圈,面孔瘦了。 但她还说:“国超,你瘦了。” 只有满怀的心事能使人在三天内瘦五磅。 她说:“今天我有许多话要讲。” 我沉默地等她开口。 “何同我谈判。”她一开头便说。 我一震。 “他很谅解,我们一直没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许我带了私蓄离开他——假使我要离开他的话。” 我吸进一口气,问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十二年,实在厌倦——不是为了你,我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厌倦了做父亲的乖儿子,我也想冲出去闯世界。 她说:“一出来,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紧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软脚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点苍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笼中被喂养太久,一旦知道要独自觅食,那种恐惧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边有一大笔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头,“出来独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能力,虽然有点钱,但是白天去什么地方,晚上又去什么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会有点尴尬。找新朋友,我又 没有工作,一个人关在家中……太难了。” 我冲口而出:“我与你到外国去!” “你,跟你去?”她绽出一个笑容,幽暗的眸子发出晶光,整个脸光明起来,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复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还来不及,还拖着个娃娃?”她大笑。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这样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无中生有!你自己把情况看清楚,国超,我离开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没有什么选择,你又不同,我不想连累你,也不欲被你连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个骆驼香烟广告般的男人,粗犷、原始、浑厚,能够衬托出她的美丽娇柔,保护她、爱惜她,与她共同存亡。不是我,于她,我没有用,绝不是在这种关头。 天气是这么冷,我们嘴巴呵着白气。 我说:“真是的,我能给你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懂得爱人的人,还没有什么大事,就只管救自己、爱自己,撇下对方不顾,所以我会抛弃爱伦娜,急急的逃回家来。 我羞愧。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怎么会似爱伦娜那么糊涂?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已决定做点小生意,从头开始,因为没有第三者的缘故,何某还是答应支持我。” “他对你真好,”我的头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应当对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门的男人? “到底十二个年头。”。 “不,到底他是响当当的男子汉。” 她笑,“说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顾。” 我自嘲,“我跟爱伦娜走了那么久,还不是累她伤心伤怀。”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杀不可赦。” 我感动得拥抱住她,“为了你,我要振作起来。” “请记住,我们是朋友。”她说。 爱伦娜离开何家的新闻轰动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转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戏上演,他们咬定了是利国超诱她离家出走。 我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觉看电视,寸步不离五房两厅,连父亲都纳罕起来。 每天回家地都查问佣人:“少爷在家?” 慵人永远说:“在。” “没出去过?”父亲会惊奇得下巴落。 “没出去过。”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连接大半个月是这样,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疑惑起来,推门进来找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爱伦娜何的出走与你没有关系一.” “我早说过,我们只是好朋友,以后我们还会见面。”我说:“但是离开何氏,绝对与我无关,人家立定主意要改变生活方式,不是为了我——我有什么资格叫她出走?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讨媳妇,恐怕更要家里照顾。”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也别太菲薄自己。”父亲说:“堂堂的会计师。”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当会计?”我自问:“那还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个这样的没脚蟹。” 父亲有点讪讪的,不知如何说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侠小说,表示逐客,父亲下楼去,我才叹口气,丢下了书。 我瞌看了,随即梦见了爱伦娜,她笑说:“你?振作起来!哈哈哈哈。” 我同她说:“一定会,我会振作起来,我一定会找一份工作,为了爱伦娜,为了不想再辜负多一个女人。” 醒来后我换了一个人。 我自告奋勇,到爹的公司去从底层做起,投入生产行列,数个月内便有声有色起来,老爹感动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应酬。 现在见不到爱伦娜何了。 不过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样的女郎充斥市面:独身的,离了婚的,身为人情妇,集中了各行各业:跳舞、唱歌、做戏、公开、做小生意,有文凭的、无文凭的,应有尽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个爱伦娜。 十八寂寞: 我跟后母合不来,我们俩相敬如宾。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会直接称呼她,一家三个人住一间公寓,其尴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压上来,连呼吸也不得畅顺。 别误会,后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后母,而是现代的后母,她高贵、漂亮,有自己的职业,对我大方、客气、爱护,从不责骂,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为她的条件实在丰厚,我知道母亲与我是永远失去爸了。 爹是个小生意人,环境并不是好得能够一掷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车是要来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数,后母都得乘地下铁路上班,我不知道她当初嫁他是为了什么,她也断不像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来我对她积压的恨意越来越探,我无法同她吵架,她总是无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亲对我不好,因为他并不见得老是站在她那一边,我的生活一无所缺,跟没有离婚的人的孩子一样,然而这个与我父亲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亲,我恨她。 离婚后亲生母亲跟男友跑到美国去,至今仍是“朋友”阶段,尚未结婚,一年回来一次,买衣服,置首饰,她往往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因为我已十八岁,长得比她还高,而她还没有再结婚,地位非常暧昧,因此当高大的女儿在她身边出现,无疑是给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龄,因此她对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后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后母身上,人家怪社会,我恨后母,总之是一种感情上的发泄。 我没有想过这并不公平?有时我问自己。 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儿,明知一切而自投罗网,她总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总有她的好处。 十年来她并没有生养,身材永远那么好,样子一直那么清丽,比起她,母亲面孔上的化妆太厚太脏,头发烫得太硬太发,衣服配得太过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还是恨她。 一种不可理喻、全神贯注的恨。 我们不大说话,有要求,我向父亲提出,给就给,不给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这十年不知是怎么过的,三个人貌合神离,开头我等她与父亲分开,等了这些日子,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要白头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离开这个家,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回到家里,父亲同我说:“你妈明天回来。” 我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希望我能够雀跃,但这些年来,我已知道妈妈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及温情,她会带一份礼物给我,在酒店咖啡座与我吃杯茶,然后她会说:“我只能逗留一个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们再见面。”开头我以为她真的会抽空,便天天等。 结果是她永远不会见我第二次。 为了后母,我装出欢喜的样子来,“什么时间的飞机?” “她没说,她自有她的朋友。”父亲很冷淡。 我觉得很没瘾,坐不下去。 后母说:“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我已经走到走廊。 父亲说:“──你何必跟她说话,这十年来她根本把你当透明,反正过一两年她也该出去念大学,叫她跟住亲母生活,送了她的愿,岂不是好?” 我先是气父亲帮着她,后来一想,原来明年可以到美国去念书,转变环境,于是又有点开心。 只听到后母说:“她为什么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亲不耐烦的回答。 后母说:“也许是我的不对,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别做戏了,一场戏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回答了,约好在她酒店见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吸烟,猛然抬头,吃一惊。 “你又长高了。”她笑。 笑起来眼角很多皱摺,多少还有点风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妈妈。”我握紧她的手。 “还好吗?他们对你还好吗?”她很空泛的问我。 “妈妈,明年我到美国跟你好不好?” “什么?”她按熄香烟,像是没听明白。 “明年爹爹也许肯送我到美国读书。” “哦。”她松下一口气。 “怎么样?”我已经有所保留。 “在哪一个州呀?”她问。 “在你住的加州,妈妈,你帮我申请好不好?我们可以住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并不那么热心,又燃起一枝烟,并不开口。 咖啡厅光线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犹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会有拒绝我的意思,但事实摆明在眼前,她是那样的犹疑。 我急急的维护自己,“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缓缓的说:“心媛,即使你爹肯让你到美国来念大学,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个独身女人,拖着你这么大的女儿,有我的不便之处,你得原谅我。” 我不原谅她,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怎么可以拒绝我?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心媛,不要这样看我。”她央求。 “我的后母都不会这样对我。”我说:“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钱在我身上,如果你愿意负担我的住宿,我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脸色败坏,“后母容易做,偶一为善,就值得建牌坊颂赞她,我养了你八年……” 我说:“你一定后悔当时没有去打胎吧!” 母亲扬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讶异,打我?她凭什么打我?这十年来我自生自灭,在虚伪的后母与冷淡的生父下讨生活,她一年才来见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恒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复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叹口气。 “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后母对你不好?”她很关心。 对着同学,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经起来,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个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总有性格上的缺憾,为什么她一点缺点都没有呢?” 同学笑,“但是如果她有缺点,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许是我不对,”我看着天空,“但我觉得寂寞,我没有被爱,他们不爱我,客气得过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儿太细,放开怀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种气氛底下讨生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同学说:“但是你也不能说出我们具体对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难解释的。没有人会明白。 同学最后说:“青春期的烦恼是特别多,我母亲也说我怪怪的。” 我拿起书包回家。 一推开门,看着父亲与后母都在家,就深觉奇怪,这个时间他们应当在写字楼里才是。 后母笑着钴起来,“生辰快乐,十八岁,大人了。” 我根错愕,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戏剧化的一招,顿时发呆,随看只好绽开笑容。 “送我什么?”我接过礼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后母问:“猜一猜。” 我想答:爱,但又觉自己太不识抬举,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这个意外吧,我有种做了上宾的感觉。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线母说:“可不是。”她笑看帮我拆开盒子,我欢呼一声,正是我想要的数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耸。 我连忙穿上,“怎么样,”紧张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转过身。 后母说:“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这句话而凝住。 父亲说:“我亲自下厨做了你喜欢的蕃茄意大利粉,怎么?打算吃几碟?” “十碟。”我说:“很久没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挂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后母说。 我不自觉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谢,是什么?”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开,是只小小的钻戒。 我好开心,把指环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贪心而虚荣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这些东西来博取我的欢心。 过一会儿我问:“我妈妈有没有打长途电话来?” “还没有,也许晚上才打,此刻怕我们不在家。” 我又不开心,后母对我比亲母还好,这话怎么说呢,人们怎么想呢? 我吁出一口气。 “心媛,你那么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说。 我笑一笑,“我有什么心事?”连忙否认,“让我们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意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裹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乾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还是要我死?你们说,你们说!”我不放过他。 父亲咬牙切齿的说:“像你母亲!冷血、自私,世人爱你,你恨世人,心理不正常!” “都骂出来了,好,好得很,”我狞笑,“你们是完美的圣母玛利亚,太伟大了,拿石头扔我?看我痒不痒、痛不痛,到电台去广播呀,说一说你们如何爱我──” 父亲把全身的力都贯注在右手,挥出击打我,我的头顿时嗡嗡着响,半边睑像是要飞出来,一只眼睛立刻看不见东西,嘴角渗出咸味,我身体如纸鹞般飞出去,撞在地上,后脑先着地,四肢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最后听到的是后母的尖叫,“你打死了她,你怎么可以打她?” 我昏死过去。 等醒的时候我独自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医生说:“好了好了,没事,一点都没事。” 我的记忆所及,昏死过去之前被父亲打击,如今一边面孔辣辣作痛。 父亲焦急的面孔趋向前来,我别转脸,不要看他。 后母说:“只肿了一只眼睛。心媛,别这样,你父亲已经很内疚,别这样。” 我把整个身体转到面向墙壁。 父亲站起来,“现在轮到你进医院了,唉。” “可是谁看顾心媛?”后母问。 “她已经十八岁了。”父亲说:“来,我们走。” 做戏,完全是做戏。 我眼看他们,一起与医生离开。 我眼睛上的肿与头上的瘤一星期后才退掉,而后母一直没有回来,她住院安胎。 我不是没有内疚,怪只怪自己太冲动,生活中的失意一定要控制,然而我又随即原谅了自己,我还年轻,他们不应与我计较。 一星期后,父亲进我房来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默默地跟他进书房。我明明知道要说什么,但是一颗心不期然碰碰大跳起来,手心出汗、头痛。我苍白的想:完了,他要与我摊牌了。 我看看他。 他说:“心媛,你妈妈流产了。那日你将她推跌在地,她就开始流血。” 当然是我的错,毫无疑问。 “心媛,十年了,你那么固执地对待她,立意要与她做仇敌,为什么?” 我看着地,不出声。 “为什么?心媛,她对你不错呀。” 我仍然不出声,但我听见我的心在滴血,嗒,嗒,嗒。书房内万分静寂,但是我听见我心流血的声音。 “心媛,你心头打着一个死结,为什么?父母离婚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你为什么放不开来?你到底想怎么样?是否想父母重拾旧欢?是否想我仍然把你当婴儿?你说呀……” 我不说,我把头抬高,看着天花板。 “心媛,你这样子,我很痛心。” 我微笑。 “你在家里这么不愉快,我想把你送到寄宿学校去。” 这是正题。 我开口:“现在转校,很不容易。” “我正在替你注意。” “找到学校的话,又不影响功课,我愿意去。” 一大段沉默。 “你没有其他的话要说?” “没有。” “心媛,只要你肯认一声错……” 我打断地:“我唯一的错,是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里。”说完之后,因觉得太戏剧化,不由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父亲呆呆的看我,当我是疯子似。 笑完之后,我觉得无限悲伤空虚,回房睡觉。 他要我离开家,我眼睁睁的想:妈妈不要我,父亲要赶我走,而这一切,还都是我的错。 我一夜没睡,面色很差。 放学回家,后母躺在床上,面色比我更差,我有点难过。 不过她会再有孩子,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安心养息!这个家将不属于我。 我没有说什么。 那夜我半夜惊醒,做恶梦,吓出一身冷汗,梦见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流落在一片荒漠中。我并没有哭,我是一个不哭的孩子。都说哭可以松弛神经,但是我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我听到隔壁房间有低低的谈话声。 我略为留神,对白便流入我的耳朵。 “……你早点睡,”是父亲。 “怎么睡得着。” “她又不领你的情。” “我并没有要她领我的情,父母对子女好,岂要他们领情?这原是我们的责任。”声音极低。 父亲沉默。 我紧张得胄都几乎都翻过来。 过一会儿父亲说:“可是她一直以为你虚情假意。” 叹息:“……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放弃吧。” “放弃她,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她迟早要长大成人,有她的事业,有她的家庭,损失在你,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养得那么大,她离开了你,你还有什么?” “我有你。” “你不想多一个心媛?” “我无法争取到她的欢心。” “你还可以努力一点。” “我这些年来也已经很累了,这个孩子是我心中的一块大石,每次对她好,她就怀疑不对她好,她就反感,叫我怎么做才好?整整十年,开头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十八岁了,你说,怎么办?” 后母不说话,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我却希望他们再说下去。 我静静坐在床上,听他们谈论我,那种感觉是奇怪的,老实说,我从不晓得他们背后怎么看我,现在忽然听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与我全没有关系。 “……不能叫她去寄宿。” “为什么?那是最好的办法。” “离开家,她会变得更孤僻。” “会更孤僻吗?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怪的小孩。”父亲长长的叹口气,“也许与她同年龄的小孩子相处,朋友多了,能够改变她的性情。” 后母说:“不,她会认为我们不要她了,这个办法万万不能实行。” “你何必背上这个十字架?” “我没有。”后母坚持着,“如果说是十字架,每个孩子都是十字架,都叫你梦魂牵绕,难怪这年头的夫妻都不要生孩子。” 我紧紧闭上眼睛。 “你也许说得对,”父亲说:“新年就快来临,我最大的希望是心媛能够回到我的怀抱。” 随后,很久很久没有声音,终于低微的“噗”地一声,电灯熄灭,他们睡了。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慢慢的亮起来。 一夜已经过去,我没有睡好。 第二天的功课不用说也是一塌糊涂,测验卷子上一半空着,就交上去,一天用手肘支着下巴,不知老师说些什么,恶果还在后头呢,成绩一落千丈,如何考得上大学? 我暗暗叹息一声!上天太不公平,这么早就给我烦恼;同学们所担心的不过是隔壁那个英俊的男生为什么不约会她,但我已经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 也许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我努力的鼓励自己。别太悲观。放学后缓步走回冢,路过一花档。 这里一向没有花摊子,这小贩是新来的。 见我留步,小贩持玫瑰前来,恳求的眼光神色。天气那么冷,天色已暗,他的生意并不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我心里一酸,我何尝不似他,只不过我手持的是一颗心,求父母接纳。 “买花?”他嚅嚅的说。 我掏出钞票,捧住一大束花回去。 到家门,书包比任何时间都重,四肢乏力,我已有多日没有好好睡与吃,忽然之间露了出来,只得用手撑住门。 我用银锁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佣打扮的女人问:“是小姐?” 我们家那个老钟头女佣呢?辞退了她? 后母迎上来,见我手中持花,惊喜的问:“多鲜艳。”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为这个家而买花,我为那神情渴望的小贩,我没有解释。 签母仍然脸色苍白,她坐下同我说:“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多请一个人来帮忙。” 我看新女佣一眼,也坐下来。 、后母也不顾我有没有回答,絮絮的说下去,“还有一年就预科毕业,我看你最好别转校,我们已经在与美加那边的大学联络,想替你找间小型但高贵的学校。” 我点点头。 “虽然经济萧条,但请你放心,”后母笑说:“供给你一个人也还可以。” 我抬起头来。适逢她也正看着我,精致的五官,秀气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卖花的小贩一模一样。 我心肠很硬的转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能施予感情给一个小贩,但不是她? 为什么她如此盼望我爱她? 她块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离开香港,我爱不爱她,根本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会问。 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缩一下,没有挣脱。 “心媛…”忽然之间,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声问:“记得吗?十年前,我与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你也是不肯给我握你的手,后来我们发觉你把我礼服的头纱撕得稀烂,为什么?” 我呆呆的坐着,我记得很清楚,十年了吗?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们,为了我,我求他们不要分手,陪着我,与我在一起。 但是没有,他们爱自己多过爱我,母亲随即飞往美国,父亲马上娶了后母。 他们去渡蜜月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我独个儿坐在家中思前想后,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已经成为一个不笑不哭不说话的孩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头只有一个想法: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冷淡还冷淡。 十年以后,我发觉为了令后母不愉快,我也牺牲了自己的快乐。 到今天,我的确是后悔了,但回头还来得及吗? 我们之间像是堆积了千年厚冰,永远不能融解,我想劝她不必多费工夭。 “心媛,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我能够做些什么?”后母问我。 我不响。蜜月后他们回来,父亲眼中没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饭的时候,只见他们双眼互相凝视,看电视之时,永远双手互握。 在家中,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年终父亲赚得钞票,总有大件小件的礼物带回来给她,包括皮裘、汽车、钻石。 我什么都没有,永远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们像是要比赛谁对我更冷淡,只有后母偶然会说:“心媛没有……”她是故意这么说。 她对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个十全十美的形象:爱屋及乌,这么难以胜任的角色她都能够扮演得这么好,尽管我对她十年来一贯冷淡,她却以破斧沉舟之心,来再接再励地以温暖来融解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声泪俱下。 我只好开口:“人与人之间得很难有所交通,我们失败,但有许多同样的情况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终于知道整件事无望了,忽然饮泣起来。 我说:“你再下去,父亲会以为我又得罪了你,为我你要停止流泪,请求你。” 她吃惊的仰起面孔来。 “也许是我不好,连我亲母也不喜欢我,”我说:“很多孩子,虽然父母离了婚,仍然可以成为完整无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无可磨灭的阴影。” 后母红着双眼,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 这件事后,我仍然进出这个家,如一个陌生人。 连后母都终于放弃。当我申请到大学,预备动身的时候,当真松了一口大气,相信如释重负的人还有父亲与后母。 这便结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经历,十年弹指而过,我终于可以出去闯新天地了──靠父亲的经济支持,他与我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 女佣帮我收拾行李。 一只旧箱子内放着我小时候所有的派对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适合三岁女童穿着,却一般的镶看白缎边、蝴蝶袖,我把它抢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亲替我举办生日舞会,一只大蛋糕上点着蜡烛,吃得满嘴奶油,坐在父亲的膝盖上拍照,母亲嚷着:“我呢我呢,别忘了我!”于是父亲左膝坐我,右膝坐母亲,多么幸福,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 现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但是边回想,面孔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神情温柔,我把裙子搂向怀中,发誓它会跟我去美国,跟我直到、永远。 我堕入童年的梦境中,靠着箱子,彷佛像把自己的身体挤进去,挤进去,回到十多年前,当父母还在一起,相敬相爱的时候,箱子里藏看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后母不知道,那时没有她的存在。 我叹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猛然回头,看到后母站在我身后。 我并没有像往常地露出厌恶的神色。 我让她看裙子,“美,是吗?”我平静的问。 “太美了。”她顺手接过。 我顺口的说:“比你的婚纱更美。”我再不需隐瞒什么。 她忽然说:“不,并不见得,我的婚纱也很美。” 我一怔,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虚伪。 她说:“有两种看法,心媛,爱不止有一种,你父亲爱我,不错,但是他也可以同时爱你。”她的声音很坚决、很爽朗,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微笑,并没有被她吓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吗?”我反问:“一个人有那么多爱吗?” “你太过爱父母,老是希望他们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 我讶异,她跟我吵架?她从来没有跟我争论的习惯,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虚假的微笑,不参予任何意见,静静的待好戏上演,现在怎么会有吵架的诚意? “你父母已经无法住在一起,他们的感情破裂──” “因为你!” “因不因为我有什么分别?”她忽然拔高声音,“你这个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为什么?为什么!”她居然抓住我肩膀来摇。 “为我的母亲报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亲不知多逍遥自在,她过腻了家庭主妇刻板沉闷的生活,庆获新生,何劳你替她复仇?” 我明知这是事实,抓不到任何籍口,怔怔的发呆。 “蠢材!没有见过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间走出来,就是为了一件子虚乌有的事。” 她喃喃的骂。 我说:“现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抛下此间一切不如意,”她嘘出一口气,“出去看看美丽的新世界。” 我关上箱子。 屋子里很静很静。 我转头说:“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也一怔,随即笑,“可是你从来不搭腔。” 我指着她,“可是你也从来不说心中的话。” 后母耸耸肩,“至少我们现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视她。 那不过是因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远不会回头,所以解除了威胁性,因而轻松起来。 我说:“我也很替你难过,后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教,十年就这样过去,你有没有后悔的时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当风立。” “父亲会闻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们唯一的对答。 之后联络到母亲,她答应来接飞机,与后母通了很长的电话。我看在眼内,的确认为自己蠢,她们两个女人之间并没再存芥蒂,我却直为母亲不值,十年。 上飞机的时候我并没有说什么。 后母也跟我一般倔强,不再讨好我,至于父亲,他双目润湿,知我不会再回来,紧紧握住我手。 我低声同他说:“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没有出声。 我与后母始终没有和解,但是并不重要,生命又长又臭,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不必留恋,无暇回头,已属过去。 而我,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小朋友: 这是一个闹哄哄的例会。 下午茶时分,有些人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过气来,故意在下午三点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来个少男少女,再加上母亲姨妈姑妈,只叫了一杯柠檬茶。 妈妈说:“叫他们换一张比较舒服的椅子。” 我说:“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钟。” 三姑说:“明涛你、水远这样匆匆忙忙的。” 其实我整个下午无事可做,只不过不想在这个华丽而没有灵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夹起文件,便摆出“我不得闲,不同你们泡”的姿态。 妈妈拉住我:“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两个孩子,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我看看那两个圆面孔的孩子,“见过的,家瑛小时候,我买过一件泳衣给她,鲜红色,荷叶边,穿上活像一只洋娃娃。” 家瑛笑,“我自己倒忘记了,有这样的事吗?” 家璞说:“明表姐根本不记得我们谁管谁,”他笑,“见了我们就敷衍。” 我好不尴尬,“谁说我不记得?从右边过去是彼得、思恩、玛莉、小三、玲玲、二弟、家瑛、家璞……”我发现一张陌生面孔。 这是谁? 他们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眼睛高鼻子,一面孔的阳光朝气,穿得无瑕可击,但我没有见过这个男孩子。 “好好好,”妈妈说:“有甚么急事?我们不留你了。” “你们还要坐到几时?”我愕然,“在这里吃晚饭?” “你别管我们,”姑姑笑,“去去去。” 我说:“妈妈,这里由我付账吧,” “不用,你先走。” 我只好离开人群。不是不寂寞的。 那些孩子们,没多久之前,还都是婴孩,看看他们牙牙学语,没多久就成长,到外国留学,现在怕都有了蜜友,说不定几时成家立室,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在附近的名店逗留一会儿,选了几件衣裳,捧回家去。 我不与妈妈同住。相反的是,她自老房子搬出去到簇新的住宅区住,而我则留下来。 我喜欢老房子的温馨,而且说不定甚么时候要拆,更觉珍贵。 佣人替我开门,我把大包小包往屋子里扔。 她说:“杨先生来过电话。” “给我倒一杯好茶来。” 我搁起双腿,让血液流通。不知为什么,最近两条腿酸得慌,不知是站多了抑或走多,或是年纪大。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明涛,今天我来陪你吃饭。”他一开口便这样说,算死我会在家等他。 “好。”我只答了一个字。 还是结婚的好!丈夫不回来才通知太太,现在陪我吃一次饭,便要大肆预告,最好我掷出红地毡欢迎他。真窝囊。 我微笑,但是有几个女人真正能够过独身生活?我的意思是,完全没有男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不过有些女人守秘,有些女人宣扬而已。 我属于半守秘,与杨必业来往,我不瞒人,但如果亲友问起“什么时候结婚”,我必然答八字还没有一撇,一于否认。并不是撒清,私人的事情最好别让人知道,留条后路,将来有什么转变,也可以有下台的机会。 我跑到浴缸去泡泡浴。 电话又响。 我在洗手间内接过话筒:“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那边问:“你真的知道?” 是陌生人的声音。 我如出浴忽然被生人窥视到,连耳朵都涨红了,又不能挂电话,只好问:“哪一位?” “我叫刘振华。” “我不认识你。” “刚才我坐在家瑛及家璞当中。” “啊,你不是我们家的人。” “不,我不是你的表弟,我是他们的朋友。” “有什么事?”我的声音仍然很亲切,我同这班小鬼简直混得烂熟,他的朋友我也视之为小朋友。 “想约你出来。” “今天不成,今天我没有空。” “等杨必业是不是?” 我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家瑛说的。” “哦。”这小子,什么都给我说了出来。“明天吧,明天你们在哪里?” “老地方吃晚饭。” “太花费了,天天吃就一千几百,没个谱。” “是是。”他唯唯诺诺,但声音中有说不尽的笑意。 我叹口气,我老了,动不动便开口教训人,对不相干的年轻人也这样。 “明天会自己到。” “七点半我来接你。” “不用接。”我说:“我不一定先回家。”, “那么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叫什么名字?刘振华。 我自浴缸中出来,看到杨坐在我睡房一角的椅子上。 “咦,怎么来了?” “临时取消一个约会。”他闲闲放下一本杂志,“跟谁通电话?” “一个小朋友,是表弟表妹的伙伴,他们约我明晚出去。我还要到银行去取钱,那班小鬼头怕不吃掉我数千元──咦,你干嘛这么关心我?” “我最怕别的男人打电话给你。”他微笑说。 “一定要霸占住,不必论是否需要,非得霸住。”我也微笑。 “干嘛要提现钞?”他改变话题:“我替你去领一张副金卡。” “我一向不用信用卡。”我说:“要申请,我自己也有金卡,我老妈那张的号码还是第四十七。你对小歌星去献殷劝吧,” 他肴我一眼,“你的醋味跟跋扈,又跟小歌星有什么不同?”他很幽默。 “是的,”我显然坐床边,“有一日我同自己说,万一环境转变,三天不吃饭,三天不洗澡,我还跟乞丐有什么不同?何必太看重自己?” “可是到底那种情况不会来临,此刻你仍是誉满香江的方明涛大律师。” “誉满了近十年,人都麻木了。” “我记得我向你求过婚。” “我没有把握叫你不同小歌星出去。”我懊恼的说。 “哪里有什么小歌星?”他怪叫,“你把我当犯人,一定要我对你坦白,然后你才为我洗脱罪名,真受不了。” 我笑出来。他真是个滑头,死不认罪。 “什么地方吃饭?”他又改变话题。 “不去了。今天在家吃咖喱。” “嗳,我也爱吃你们家做的咖喱。” “你最喜欢吃星马歌后做的咖喱。” “越说越离谱了。”他作势要把我推到床上去。 我笑也笑不出来。 “怎么了,生我的气?”他住手。 “不是,手上有几件棘手的案子。” “有福不享。” “做到这个地步。”我无奈的说:“缩不了手,回不了头,你叫我怎么走回厨房去?” “这两年你老了,”杨惟恐天下不乱。 “去你的!”我下意识的摸一摸面孔。 “一到下午四五点,你开始疲态毕露,你的职业劳心劳力,且沉闷,苦干苦干苦干,但一点荣誉都没有。” 我夷然,“你想我转行干什么?开时装店?写爱情小说?做公关小姐?j “又一天到晚同男朋友吵架,”杨说:“把我吵掉你想再找个人就难了,三十六岁的人附,都不晓得珍惜感情。” 我仰起头,“我不是没想过,当真吹了,也只好一个人过一生。谁叫我自己不好,一直没把感情生活放在第一位。” “香港的女人越来越理智……”杨埋怨。 “到台湾去吧,”我笑,“台湾女人好,肯替男人还债,肯低声下气,肯甘为二房!真的,我都劝男人往台湾跑,至于我们这些香港女人……只好以事业支持社会繁荣,我们为工作而生,不是为爱情而生。” “一天到晚借题发挥,谁认识台湾女人?”杨冷笑数声,“最近见面老是吵架,莫名其妙。” “闷。”我说。闷得坐立不安。 “还没结婚哪。”他提醒我,“婚后岂非更闷。” 我伏在桌子上打瞌睡。 “明涛,别再折磨我了。” 我抬起头来,“我真的疲倦,有时候心中想,就算洛由超域在床等我,我也提不起劲来。”我咕咕的笑。 “离谱!”他生气了。 我斟着白酒喝,他把杯子抢过去。 “别为工作付出太多。” “我很疲倦,想睡觉。” “好,赶我走。”他站起来,“任性的方明涛。” 我抬起头来,“我只是想休息。” “你可以推了我,不必白白叫我走一趟。” 我不想同他吵。“对不起。” 他走了。 我回到床上去躺着,盖薄被子嫌凉,盖厚被子嫌热,枕头高觉得不舒服,不用枕头又觉得头晕,索性起床看小说。 人就是这样子得福嫌轻。 至深夜总算睡了。 第二天工作情况激烈,不用细说,临走叫老妈的司机来接我,连车子都开不动。 回到家大溉面色很差,女佣人都问:“小姐,你不是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还要出去强颜欢笑呢。 杨来电问候我,我懊恼的说:“明明有七分光,结果还是讼输。” “非战之罪也。” “你当然这样说,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喂,你要我怎么说?”杨问:“你太难了吧?j. “最近一年我的案子都没办好,心里闷得不得了。” “明涛,我无能为力。” “标准的晴天朋友。” “明涛,这年头晴天有个朋友已经算不错了。” “我们改天再说,我要换件衣服出去。” “晚上要不要我再打电话来?” “不用了,我会找你。” “好好好。”他挂电话。 我塞一手袋的现款,披上衣服,便出门口。 到了老地方,我没有看到一大群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刚站在饭店门口犹疑,侍者上前来说.!“方小姐?在那边。” 我看过去,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着等我。 我定睛一看,不错,正是昨天那个圆脸蛋的小朋友。 我坐下来,“他们呢?他们还没有到?” 圆面孔小男孩子说:“今天只有你跟我两个人。” “什么?”我问:“你跟我?其他的人呢?” “我没有说有其他的人。” “啊?你噱我?”我笑起来,觉得甚为新鲜,“为什么?”我扬手叫伙计。 “你要什么?”他惊问。 “叫酒喝,叫菜吃哇,”我说:“肚子饿得不得了,你不让我吃饱,我马上打瞌睡。” 他微愠,“你懂不懂规矩?身为女人,乱举手叫侍者,你应该告诉我你要什么,然后由我告诉侍者。” 我一怔,“哦,是吗?”失敬失敬。 “你要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刘振华。” “哦,刘振华,我要一瓶普意菲赛白酒!七五年是好年份,外加一碟子白汁带子。” 他唤来侍者,替我叫食物。 酒一来,我取过面包就大嚼起来,别说是对牢这种小朋友,就算对面坐着大明星,也就是这个样子,我饿。 刘振华看着我,一脸惊恐,“你怎么像流浪记里的三毛?上次见你,你明明是个大律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抬头,“别后悔,”我大口喝着酒,“我来付这一顿饭的账单。”我要用食物来溺毙我的烦恼。 他笑了。 我擦擦嘴,继续吃,“你在什么地方念书?” “早毕业了,我在做事。” “难得,”我问:“在那间银行?” “我并不是做银行。” “哦?做什么?”我停下来。 像他们那种男孩子,多数读了管理科硕土回来,千篇一律在银行里做襄理之类,赚三五七千元自己花。 我问:“你干哪一行?” “我是电视剧演员。” “演员?”这次我真的跌眼镜,“你是一个演员?俗称明星?” “正是。” “我没有看过你的戏,”我说:“你拍的是武侠片?” “你不看电视?”他很失望,“晚上你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晚上是我做功课的时候,”我很抱歉。 “这是我唯一的成就,你这个狠心的人,你怎么可以不看我的剧集?”他很有趣。 “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我说:“有些人一晚看四小时电视,我有这个精力,宁愿用来学史华哈利士语。” 他情绪忽然低落。 “喂!”我推他一下,“我一样请你吃饭,别哭丧着脸。” “名气是我唯一的武器,你根本不认识我,叫我怎么开始?” “开始什么?”我又扬一扬手,“伙计,给我一客鲜草莓,奶油放多些。” 他拍一拍桌子,“你到底在不在听?” 我吓一跳。他真好胆子。 我看看他,“对不起。”他比法官还威严。 “你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心不在焉,对人没些尊重,你书念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这样粗糙?”他责备我。 我瞪着地,我从来没有给人这样子连珠炮似的攻击过。 “做一个普通点的女人有什么不好?”他问。 我微笑,“我不止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我是方明涛大律师。” “大律师不下班的吗?”他责问。 “一个人要能放能收才算真正的能干,我知道,是以我从不承认自己能干──好了,我吃完了,”我不打算再同他夥下去二手召来侍者,“结账。” 他叹口气,“我来请。” “不必客气,下次才轮到你。” “还有下次吗?”他问。 我取过外套,“甚么都有可能。” 走到街上,他硬要送我,我一定不肯。在街上傻站,忽然有一堆女孩子发现了他,开头是回头张望,后来就叫出来:“刘振华!”拥上来叫他签名,我趁机会叫部街东坐上去,向他招招手,走了。 我嘘出一口气。约会我?这样子的毛头男孩子来约会我?我累得还不够交关吗? 第二天我没有事,想出去买几件衣裳,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刘振华站在我们口,倚在一辆日本小跑车旁边。 我非常诧异,“你干甚么?” 他扬一扬手中的花,“我像在做甚么?” 我笑说:“像是车子驶到这里刚刚坏了。” “我追求你。” “别瞎说,听说你们这一行是很忙碌的,连吃饭功夫都匀不出来,还不快去工作?” “喂!”他叫住我。 我上自己的车,“刘振华,我可以做你的妈妈,你请回吧!”我将车子开出去。 到了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我才发觉地跟了上来。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停好车走。 他那种手法在十七八岁女孩眼中,无疑是荡气回肠的佳作,可是我是个千年成精的塑胶花,吃的盐多过他吃的米,过的桥多过他走的路,一颗铁石般的心不打算为任何人软化,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进名店试穿衣服,女售货员很端庄,对橱窗外在张望的英俊小生一点不感兴趣。 我买了必须要买的东西,打电话到杨必业的写字楼。 女秘书说:“方小姐,他出去开会了。” 我道谢,然后挂上电话。我只好到附近茶座坐下。 刘振华如影附形的跟上来,“这次我请客。” 我看他一眼,“整件事是没有可能的。” “我不是要你嫁我。” 我啼笑皆非、“快去约家瑛吧,她有的是时间。” “做个朋友又何妨?”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说:“不然我怎么会对你说话?” “女朋友。” “小朋友,别开我玩笑好不好?” “我不是开玩笑。”他很固执。 我温和的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狡滑的说:“你要我向你证明我也已经成熟?” “刘振华,你回家吧。” 他叹一口气。 我喝一大口白酒。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爱上了你。”他说。 “原封不动把台辞搬过来用。”我看他一眼。 “真的,你同家瑛她们不同。” “当然不同,我比家瑛大二十年。” “我可以肯定,从你那里,我可以学到很多。” “学甚么?”我会心微笑,“学到法律的知识,抑或床上七十三式?你都错了。” 他涨红了面孔,“你不相信,我没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边又有人来叫你签名了,这顿饭你付吧。” 我站起来走。 才到家,女佣说:“杨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电,他劈头就问:“你开幼儿班授课?” 我暗地咒骂一声,哪个嚼嘴的将来落拔舌地狱!把消息传得那么快,这种人,办正经事如果这么落力,早已发了财立了品。 “没有的事。” “有人看见你同一个男孩子走,像两母子。” “别那么夸张好不好?”我愤慨,“人冢也有廿三四岁了。” “听,不打自招。” “想干甚么?”我问:“找甚么碴?” “我过来陪你。” “不要!” “新欢会找你?” 我说:“杨必业,你少滑稽,我同你两个人都是个年老妖精,说什么不要紧,人家可还是纯洁的青年,而且事业刚开始,一旦行差错错,一生就完了。” “哗,这么替别人若想。我过来好不好?” “你在我家进进出出,甚至过夜,谁说过不好?”我啪一声挂断电话,真无聊。 我在做功课的时候他来了。 他推开我面前的参考书。 我脱下眼镜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镜把玩,“你远视得早。” “什么远视,干脆说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叹口气,“头发也白得早。” “啧啧啧,才四十岁不到。” “你想说什么,杨必业?”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吗?他知道你染发吗?他知道你的臭脾气?他知道你临睡要服药?星期天什么地方都不愿去,听十小时音乐?” “你想说基么?” “我想说:人不如旧,你与我在一起,不必做戏。” “我一向不做戏。” “多多少少总有一点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俩,人到中年,一切凑合,振作起来的时候打扮一下,也还顶充得过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说什么?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谁紧张,看谁害怕?”我微笑。 “明涛,我们太过知彼知己,简直站不起来。”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为放宽。 “结婚吧!”他说。 我不响。 “我订了套首饰,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开书,“我们出去吃饭吧。”不想再说下去。 早上,天色还算好,除了少许烟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着呵欠,活脱脱似个瘾君子。 “嗨。” 我转头。 刘振华穿了运动装倚在他的车子边,朝气十足。 我想起杨说我们像两母子,不禁不服气。这种笑话由我自己来说无所谓,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气。 “你又来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说:“我惯了一个人。” “去哪里?”他非常坚持,“女人不可以独来独往。” “北九龙裁判署。”我说。 “做律师是怎样的?”他很羡慕,“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够做专业人士。” “怎么样?读书的时候很辛苦,压力很大,毕业后建立声望花掉我十年,现在?为大众服务。一般人以为做专业人士最开心,高高在上,事实上刚相反,任何人只要付出些少代价,专业人士便得为他们服务得鞠躬尽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戏也是专业,观众捧你场,花少许代价,你就得日日求进步,多累。“ 他点点头,“你说话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经验丰富,当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老?为保护自己?j他笑,“我不会侵犯你。j “叫人看见你与我出入,不大好。” “对你不好?”他似乎很受伤害。 “怎么会?”我说:“对你不好,当红的小生明星……应当保持形象纯洁。” “你说得对,还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说:“没有压力。” 我看看腕表,“再跟你说就迟到了。” 我扭地不过,还是上了他的车。 在车中他絮絮告诉我他的一生。我有一双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简单,中学毕业后考上演员训练班,一炮而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众,他偶然的机会认识家瑛他们,再联带见到我。 他一定要坚持爱上我。 这我相信,他们的爱是泛滥的,略为欢喜便称之为爱,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一乾二净。 不比我们中年人,一件旧衣服要送人还得考虑迟疑半晌。 他们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时间,花费一下,根本不算得什么。 略感兴趣便是爱。 ──我爱巧克力杏仁糖! ──我爱沙宣牛仔裤! 我爱巴黎。 我爱── 一切都是爱,爱的世界。 他们的情感还未转酸。 我问:“你几岁?” “九月就廿二岁了。”他问:“你呢?” 我,还不能够做他的妈,不过几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着中学校服时的琐事;看公余场、饮冰、买电影画报、逛公司……!任何细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引起无限欢愉。 现在……现在连结婚生子都不过是例行公事,一句“这是我应得的”就扫除了一切快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丧失作业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么?”刘振华问我。 “没什么,在想年轻真好。” “你也年轻,年轻得很呢。”他说。 “不,不一样了,我已经为下楼梯作好准备,怎么样斯文高责地消失退出,是门艺术。” “我以为只有女明星才关心这一套。“他笑,“有协女孩子说难得趁这几年多赚一点,但是在银幕前对着观众日渐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气。”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问。 “赚一点钱,做做小生意……我没想得那么远?”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么远。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别傻,好几个小时呢。” “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他说。 “好的,七点半请来接我。” “谢谢你。”他忽然感动了,要拉我的手。 我温和的说:“我要迟到了。” 那日心情特别好。情绪好跟情绪坏都会令工作失水准,我为自己的失态哑然失笑。 就是为了这个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杨必业按按车号叫我。 “你?”我故意说。 他推开车门,我上车。 “四十多岁,还开这种时速一百六十公里的跑车?” “唔,你认识什么人廿多岁就开得起这种跑车?”很有深意的向我投来一眼。 我不答腔。 “脚踏两船是非常危险的事。”他又说。 “我身边一只船也没有,哪有这种福气!” “别太谦虚了,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婚后呢?”我问:“很多人以为结婚是一个,遇后什么都不必做,你我都不会那么天真吧?婚后怎么办?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还结什么婚,干脆维持现状。” “我会在家陪你。” “太阳也会西天出。” “要对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争这种意气?我并没有使人改邪归正的异能。” “我答应你──” “你急什么呢,十年八年都已经过去,忽然之间在这三两日之内要逼我嫁你,你若真为我改变,你也不会是一个快乐的人。” “我忽然好想结婚。” “因为结了婚你会有一个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饶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杨必业,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该做了爸爸,现在也不迟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岁,外头大把发育时期的少女可以为你传宗接代,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我哈哈的大笑起来,“铁树开花?” 他把车子开上山顶。 我很感慨,结不结婚都一样,我与杨的感情已经起了老茧,不复新鲜。 但正如他说,人不如旧,再要我花三五年去发掘另一个男人的好处,我怕来不及了。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看看风景。” “必业,我累了,改天吧。” “不是累,是厌倦。明涛,如果你对我疲倦,只要说一声,我绝不缠你。” “这我相信。”我说。 杨必业缠女人?听也没听说过。 他把车子停在避车处,往山脚下看,一半景色现在雾里,美得不能形容。 这样的好地方,他可不曾带我来过,现在要与人争了,所以善待我。 真悲哀。 杨必业不懂得尊重人。 他坐在车中,彷佛也不知该做甚么才好。如果我是别的女人,他早一只臂膀搭过来了。 真尴尬,看来我们除了结婚或分手之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杨不愿分手,他要结婚。 我也不想同他分手。我们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大家有非常深切的了解,我们的关系和洽,在一起舒服熨贴。 年轻人就只会谈恋爱,他们大概有他们的享受吧,在我看来,顶多不过是一些痛苦的快感,好似穿新鞋子走长途,美则美矣,毫无实际,新鞋保证把双足夹得皮破血流。 人到中年─没有那个情趣,最主要是舒适,下了班找到熟悉的沙发,熟悉的拖鞋,熟悉的人……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吧。” 他有很多的喜悦,“好极了。” “三两天内答覆你。”我叹口气。 “我先去买戒指。”他说。 “你别太笃定。” “明涛,我们都太清楚对方,其实你心已经活动,我替你物色婚纱。” “婚甚么鬼纱?”我笑,“非得大锣大鼓告诉全世界人说,这个半老婆娘找到瘟生?” “我可不是瘟生。” “那就得了,一切从简,你让我想清楚。” “不必想,我们到巴黎去静静住上一个月,多好。” “送我下山去吧,我晚上有约会。” “好好好。” 车子下山,我们看见男男女女扭股的楼在一起。 我跟必业说:“我们从来未曾这样过。” 他搔搔头皮,“嗳,奇怪,一见你就忍不住急急商量大事,不知从何开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或许是我不够风骚。” “不可以的,你会是我正式的妻。” 杨忽然正颜的说:“不能风骚,轻骨头的女人,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我的妻要有卡拉斯。” “谢谢你。”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一点虚荣心。” 下得山来,已是华灯初上。 我很讶异发觉刘振华坐在我客厅中。 “还没到七点半呢。” “可是我忽然接了通告,无法跟你一起。”他焦急的说。 “不要紧。”我微笑,“工作要紧,来杯啤酒好不好?” “我想做逃兵。”他很懊恼的说。 “太不值得了。”我说:“你的前途要紧。” 他笑,“那我先走一步。” “改天见。”我送他出去。 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静静听音乐渡过。 但家瑛上来告诉我,他们一队人隔数日便要回学校。 她问:“听说你跟杨大哥要结婚了?” “谁说的?”我问。 “杨大哥说的。” “嘿!” “表姐,你们早该结婚了。” 我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刘振华有没有找你?”家瑛问。 “怎么,几时做了包打听?”我一怔。 “刘振华这个人蛮有趣的,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不过交朋友无所谓,不能这样势利。他很红,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事实上他的剧集此刻在播。” 家瑛去开电视。 萤光幕上出现了刘振华,正在与一个少女谈情说爱。 谁会看这种剧集?我所感动的,不过是年轻人一颗炽热的心。 “我们同他很谈得来,他工作很热情,大家也很尊重他。” 我点点头。 “最近他接到的剧本很荒谬,三十集的戏都要他跟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谈恋爱──怎么可能!他很头痛,由此可知,吃他们那一行饭并不容易。” 我的心一触动。 “我们同他说:不如找个假对象,设法了解一下对方的心态。”家瑛娓娓道来。 我如胸头给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那日吃茶见了你,他就问我们拿你的电话,”家瑛笑,“我们都说他找错对象,后来他也承认,编故事管编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缓缓转过头去,“我成了别人排戏用的木偶?” “不是,当然不是,”家瑛讯异的说:“只不过刘振华想接触一下他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人而已──一个有高贵职业,年纪略大的女人。” 我镇静下来,微笑着,“他的结论如何?” “他说你对他很客气,你说话充满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简直在解剖研究我。“我还没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羡慕的样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这种年纪,还有你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一向说老老老,不过是打趣自己。就因为外表看去!并不觉自己老,才有心思提着这个老字、没想到在她们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妇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刘振华也说你保养得真好。再过十八年,我也会三十六岁,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会到三十六岁,除非他三十五岁死了。” 家瑛吐吐舌头。 隔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 我并没有留她,我从来没有这样懊恼过。 我拨了电话到扬必业那里,他居然在家。 “明涛?”他非常讶异。 “我考虑好了。”我说。 “我去订两张飞机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说:“我们在英国注册,也不必请客了。” “一切唯命是从。”必业很高兴。 “必业,外头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了?”我茫然问。 “反正不再适合你我,现在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他们很狠的,合则留,不合则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说:“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涛,我们明天一早见。”他安慰我,“别想太多。” “明天见。”我怔怔放下电话。 我很疲倦。 满以为多认识一个小朋友,谁知人家别有用心,我苦笑着摇头,几十岁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滚的芸芸众生。 至于我,我还是照着老路走下去,我没有那种勇气。我深深叹一口气。 中年人要好好保养自己。 哀绿绮思: 她的名字叫哀绿绮思。 是“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的哀绿绮思。 我们叫她哀。 我们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个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合股开一家小小广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绿绮思是我们的客户,她是一间化妆品公司的推广经理,人长得美艳不可方物,简直可以为该厂之产品现身说法,她带来的模特儿却往往“呀呀呜呜”,很讽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妆品靠的是宣传,老名牌那么多,新产品要打入市场,要无数的推广才能站得住脚。 头一年哀绿绮思做得几乎没蓬头垢面。 但不修边幅的她仍然那么美。 我同小丁说:“等我们公司站住脚的时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说:“真的,经济不稳,何以成家。” 小丁说:“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义务对她负责。” 小文用手撑着腮,以铅笔敲击杯子,“几时才站得住脚?今年仍无盈余,我们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小丁说:“希望在明年。” 我说:“可不可以先约她看场戏之类。” 小文反问:“什么时间?我们三人夜夜做到十点钟,除非是看午夜场。” 我说:“可以,然后去吃潮州粥──” “──三点钟回家,别忘了八点正你要回到公司,现在克难时期,你还想请客吃饭?” 小丁嗤嗤声。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无妻。” “像哀绿绮思这样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为她美丽。 自顶至踵无处不美,面孔五官不去说他,连鬓脚头发肩膀手腕足踝脚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哗,下巴落下来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当然还是看外貌,灵魂世界并不那么重要。尤其是咱们这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正在培养品味期间,还不大懂得欣赏内在美。 不过哀的内部也无不妥,这点我知道,一年的合作,还有甚么毛病看不出来,与我们混得烂熟。 三个人都蠢蠢欲动,始终是提不出勇气来。 一则她是我们最大的客户,慧眼识英锥,才把宣传交给我们,我们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开头一直冷冰冰,同我们有个距离。后来略熟,又把我们当手足,我们不想破坏这种关系。 第三,请你想想,这样交游广阔的美女,还会少了追求的人?我们三个臭皮匠的条件并不好,哪来的胆子贸贸然发动。 随便哪一个追到她都不会影响我们之友谊,不过却一直找藉口按兵不动。 同她女秘书反而有讲有笑、因没有心理负担。那个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莲。 她知道我们三个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并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们都知道,是艾给的情报。 每星期一三五哀学法文,公司给她聘的老师,因她时常去巴黎开会,法文流利对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游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众假期限亲友。 午饭,她固定在丹麦小馆吃厨师沙拉,很纵容自己的时候会得多叫一块巧克力蛋糕,咖啡从不加糖。 她很少叫女秘书做私人的琐事,为人公正,艾说她并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间铺子买,四季衣裳也只穿一个牌子。有时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时候美女是靠妆扮,哀是前者。 因为秘书有言在先,所以我们不知道她有些甚么男伴。 丁天真的说:“生活这样有规律,又没有多余时间,怎么约会呢?” 我说!“你真笨,吃饭走路时都可以约见男友,难道还得抽时间出来不成?” “大抵都是达官贵人。”我怅惘的说。 每次取图样到她写字楼去,都看到她案头有鲜花,这种花一束好几百元,阿了阿文与我都不会长期负担得起,偶一为之或可。 但追求这个阶段是无边无涯的,快则三个月,长则十年,即使是三个月,我们这干穷小子也捱不住,创业阶段,不宜侈奢。 文说:“你想想,嘉蒂丝吃顿饭甚么价钱?还得开车子出去接送,我们那儿有车子。” 丁说:“也许她愿意搭地铁,或是计程车。” “公共交通工具都有异味,似她这般娇滴滴的美女,岂敢唐突。”文说。 我说:“也许她会觉得小茶厅或是小粤菜馆于别有风味。” 文说:“天天这么就不会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约会一位小姐二连三次,天真地带着人去吃老王牛肉面,人家娇嗔大发,扫下筷子就永不回头。 其实牛肉面好吃得离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们吃东西,讲究情调:法国宫廷式装修、雪白细麻桌布、银餐具、鲜花,最好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奏情歌,届时吃橡皮她们也认为够味道,在烛光下谁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优美的环境培养,此刻女孩子都不愿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样能求得哀与我单独出来。 幸亏小丁与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这样的美女转眼间就要被别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发甚么呆?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后生甚么地方去了?”我怨。 “只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顺路,又得到机会一亲善泽,何乐而不为。” “是往哀处?”我问。 “当然。” “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去?”这么好的机会留给我? “丁要回家替甚么祝寿,我还要准备那只洗头水的剧本。” 为甚么我们接的生意都是肥皂产品,为甚么洋酒香烟珠宝都轮不到我们,连牛仔裤都没有。 “还有,你的责任是创造洗衣粉中那个卡通主妇,顾客指明要的,至迟下礼拜三要看大样。” 接到这些生意也不简单,小本经营,总有出头的一日。 卡通主妇。 开头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间她用了这只新洗衣粉,如接触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莹闪烁,她变了,变为王妃…… 我快要疯掉,竟会想到这种地方去。 到达哀绿绮思的办公室,她不在,艾连招呼我。 “人呢?”我问。 “开会,十分钟就出来。” “下班她还有甚么节目?” “法文老师生病,她下班后没有事。”艾运向我挤挤眼睛,“你可以约会她。” “真的吗?” “自然,要不要替你们订一个地方吃顿饭?” “甚么地方?”我扶一扶领带。 “丹麦小馆?七时正,两个人。” “其实我还有些工作要赶。”我又迟疑。 艾莲摇摇头,“这样好的机会。” 我咬咬牙,“好,我赶通宵。” 艾莲笑,取起电话。 哀绿绮思开完会出来,面有倦容,见到我,露出一丝笑。 美女在略为疲劳的时候,化妆褪色,特别性感,哀的嘴唇膏落了大半,只留下胭脂迹于,两片唇特别柔软诱人。 她坐下来,点起一支烟,看我交上的大样。 我说:“快戒掉香烟,多吸会对皮肤有影响。” 她笑,“很好,把样子留下,明天开会时讨论,我们要找的模特儿你有没有消息?” 我取出照片给她参考,同时给她意见。 “这个不错,皮肤好,适合宣传护肤品。”我指给她看。 “这一个年纪已经根大了,有黑眼圈。” “才廿五岁。” 哀摇摇头。 “廿五岁都嫌老,别太残忍好不好?十六岁何必用护肤品?用清水肥皂已足够。” “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非用十六岁不知名模特儿不可,让三十五岁的女人以为用了我们的产品之后会得青春再现。” 我不服气,“花千多元买护肤品的女人有那么蠢?” 哀笑,“当然不,但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聪明与否并非关键。” “这个比较年轻。” 她看看照片摇摇头,“太小家子气。” “什么,这还是红牌,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看女人的态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浓妆的女人在你们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还有没有人选?” 我气豉鼓说:“没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个女孩子,结果还是你自己带人来。” 她不响。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阵?”我忽然问。 “开玩笑,告诉你,日常看来标致的女郎,一上镜头,便成为平庸女子,做摄影模特儿,要有开麦拉非斯。” “这我懂得,但是哀绿绮思,我相信无论在什么镜头底下,你都胜任有余。”我由衷的说。 她讶异地笑,“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我打铁趁热,“我们去吃晚饭吧。” “啊,好呀,甚么地方?” “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间餐馆,一剪刀装修还算朴素,顿时放下一颗心。 哀与领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随口叫雨打生蚝,与我平分,再一条鱼,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赛,好极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开心─整个人松弛下来,优傥地看看哀的脸蛋,倘若能够天天对牢她,无论花甚么代价也是值得的。 怎么不要代价呢?今晚就得开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账单送来。 我抢着付,哀说她一直可以挂帐,我不肯让她出钱,太多西装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认男女平等,让女人付帐,我不希望成为他们一分子。 我我抢出去台,一”看单子,一颗心几从喉咙跳出,我声音尖而且扁,问领班,“一千七百多?” 领班倒没有势利,彬彬有礼,笑容满脸,“是呀,一瓶酒,已经七百多,生蚝廿五元一只,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账。” 我只得付账。 手是发颤的。 餐厅厅门口还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说:“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着身子家冢门,我的两个伙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寝,等着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喝一大杯水压惊。 “甘五元”只生蚝,连小宝廿七元半,天呀,这已是我一个礼拜的早餮开销。” 小文及小丁不出声,噤若寒蝉。 我问:“怎么会这么贵,嘎?”心开始疼。 小文说:“真小家子气,人家什么什么公子,单是买内裤给女朋友,都花一万元。” 我用手托着头,“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质衬托才明显的。” “我托不起,”渐渐心如刀割,“一个月才支七千块薪水,做足三十天,见到客户姿态似只狗,这样辛苦赚来的钱才够吃三四顿晚餐?我不干。” 小丁安慰我,“我们还年轻,事业刚开头,将来会得渐入佳境,届时带她去买十万元姬仙蒂婀的内衣。” 我闷闷不乐,“为什么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说:“我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为甚么内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构思肥皂粉广告。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只生蚝。 哀氏计划如期进行。她自己找了个模特儿来,长方面孔,老是斜着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睑,一张嘴大而且薄,简直从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脚大。 哦,这样的女人合标准?我不懂得,乔治童子比她更像个女人。 但是,客户永远是对的,我忧郁的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这件事呢,是很主观的,你放心,顾客会喜欢,她反映一般事业女性的形象,太飘渺的美不易获得认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红的女明星与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实都不见得美若天仙。” 我彷佛明白,彷佛不明。 她叹口气:“长得美,并不是资产。” “愿闻其详。”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时的美人还不是坐在一间房子内绣花终老,与丑女人有甚么分别。现代社会女人出来做事,与男人一般,讲的是能力,卖艺不卖身,长得好,人家会怀疑她办事水准,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红了脸,“我算是哪一国的美人,你听谁封过我?” “倒是丑人占便宜?”我诧异。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会引起高高在上的错觉,世人多数同情弱者,而甚么人强甚么人弱,只是凭表面印象。况且,美人能做甚么是丑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个美女。” 哎呀呀,这话真新鲜,还是头一次听到。 “美女唯一的特长,不过是美色,无论靠美色来干甚么,都是可悲的。” “太悲观太悲观,我不要听。” 她笑笑走开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说些甚么来安慰她,才向前,者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 他与我们差不多岁数,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们精神、比我们活泼,好比两张纸,他那张,是平滑簇新的,我们这张,却团得稀巴皱,虐待我们的,是工作压力。 这是谁,何方神圣?我用眼角吊住他。 只见他手戴金表,身穿米色皱麻西装,风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儿款,朝哀绿绮思走过去。 幸亏哀看见他,没有甚么陶醉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寒暄。 我把又连拉在一边问:“哪家的少爷?”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吗,”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的吧!” “这种危险人物,”我急起来,“噫。” 艾莲取笑我,“别对自己没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样,”艾莲叹口气,“你们太老实。” “唉,”我涨红面孔,“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 艾莲双目瞄一瞄那边,“人家银行存款只得三千,可有胆子开一百五十万的支票,这才适合出来混,先声夺人嘛。” “哗,吃了豹子胆不成,他干哪行?” “做期货。” 对于这一行,我的知识止于财经报告。 “炒金子?”我问。 “甚么都炒。”艾莲说。 哀要当心这种人啊。 “看你急的。”艾莲笑。 “希望她不会喜欢他。”我连忙安慰自己。 艾莲关心我,“皮先生,无论甚么,都记得加把油。”已说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过去哀身边。 哀问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恼:“公司有客,得赶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车子就在外边。” 我紧张的握紧拳头,不不不。 哀淡淡说:“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改天吧。” 我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说:“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来,我虽一钿如命,但有别的美德,哀绿绮思目光如炬。 艾莲在门口叫住我。 我问:“你也走了?” 她点点头,“约了人。” “男朋友?” 艾莲笑。 这时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子开过来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摆摆手说再见。 多好,工作时工作,娱乐时蜈乐。真不明白我们这三剑怏怎么会搞得连应酬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周末应当散散心,白相白相,松弛神经,适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应她。 公司里的事,让阿文阿丁去应付。 我回头走,奔进摄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钟,已经人去楼空。 我问:“她一个人走还是有人来接她?” 都说不清楚。 那个空心人亦不在,难道是结伴离去的?我又坐失良机,我真笨。唉,还是回去做功课吧。 周末,王老五之家变为临时办公室,我们三人边喝啤酒边商议大计,只穿一条牛头裤,倒也自由自在。 三个人当中,只有小丁吸烟。 我们讨厌他染污空气,不住的骂他。 小丁说:“其实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一心不能两用,你叫我怎么兼顾。” “你特别骄纵,打电话的同时就不能嚼香口糖。” “别互相伤害,”小文说:“明日我去约她游泳。” 我说:“她不喜欢晒太阳.说会起雀斑。” 小丁说:“如果我们有一只百公尺游艇,情况就两样。” 我说下去,“而这只艇如果可以把她带至一所堡垒,更加理想。” 文说:“也许她不是那么虚荣的人。” 我说:“若不是女人爱钱,男人才不会花那么大的劲儿去赚钱。” 丁说:“你们自己财迷心窍,却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会儿,“不怪女人怪谁呢?自古打褒姒开始就是这样的,已成习惯。” “没出息,来,再想想这两句宣传语有甚么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赛神仙’。” “怎么改良?简直不能用。” “再动脑筋,快快。” “明天我决定约哀绿绮思去游泳。”小文说。 我酸溜溜说:“明天你有空?” “空档是可以挤出来的。” “挤死你。” “太没风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并不介怀。 他去打电话给哀绿绮思,我们挤在他背后听。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话筒说:“她在洗头。” 这小子狗运亨通,哀在打扮整齐后就会出去的,凑巧让他碰到。 他低声吗咕,然后抬起头来,“你们要不要过去看铁映带,她的朋友每隔三个月就录映美国的电视广告寄给她。” 我很有兴趣,但看着案头一大堆工作,只得摇头。 小文说:“我去,”他挂上电话。 悠悠然进浴间去维修,我们瞪着他,红了双眼。 出来的时候香喷喷,我抗议:“你不该用我的剃须水。” 他不理我们,刚要出门,一个电话来,把他叫住。 小丁幸灾乐祸:“美乐公司找你。” 他无奈,接过话筒,说了半天,“……甚么?现在来?你们老板看过不喜欢?不会吧?我过来解释,好好,马上,廿分钟内。” 铁青着面孔走出去,着我们通知哀,他要爽约。 我叹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说:“其实是有选择的,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怪叫起来,“那是因为他不要美人还有江山,我们有么,嘎?我们弄得不好做瘪三,到时候还问美人要生活费不成?你说得太轻松了,纯理论,怎么站得住脚?” 小丁说:“我去替小文。” “你敢!”我骂,“你看看这些书稿,都要赶出来。” 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只得认命,去推掉哀绿绮思的约会。 她很失望,我们很难过。 不过小丁说:“没关系,一下子就有人把她叫出去,你信不信她那么美的女子会周末呆坐家中?” 我艳羡,“不知道谁有这种福气。” “不是福气,只不过他比我们空闲。” 有很多男人都有空闲,也不见他们工作,可是有收入,成日跟在女人身后当观音兵,管接管送是小事,布菜剥水果低声下气更是全褂子的武艺,伺候功夫优胜丫环,陪伯母搓麻将,哄未来小叔小姨欢喜,天天有新鲜礼物送到,日子久了,假意真情便分不开来…… 不得不佩服他们,也颇为妒忌。 女朋友说声头痛,立刻把药丸递上,张罗开水,安排他看专科,送花买糖,一连串嘘暖问寒,似做戏般,但你别说,这几道板斧,效果灵验。 我老认为成熟女性不应吃这一套,这些把戏、绰头都是用来哄小孩的,有智慧的女人懂得黑白是非。 我对哀有信心。 那日我们做到很夜,打电话过去,结果没人听。美女还是出去了,真令人怅惘,但又不能够叫她成日坐家中等,等谁?我们可不敢叫她等我们。 等到几时去? 弄得不好,这间小公司随时关门,自己还养不活,怎么组织家庭,八字尚无一撇,又是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真是的。 我们三人为了省电费,挤一间房内睡,除了冷气机嗡嗡,便是大家辗转反侧的沙沙声。 我们都是好男人,都向往有美满家庭,放工一打开大门,有可爱孩子蹒跚地移动肥胖短腿前来叫爸爸。 加把劲吧。 星期日,小文再接再厉,找哀绿绮思出来游泳。 我们照例在他身后问:“怎么样怎么样?” 小文说:“她说她母亲生日。” “一样可以跟着去。” “她说亲戚爱打麻将,怕我们无聊。” “要有牺牲精神。” “说得也是,我决定去。” 他出去了,总算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我与小丁继续努力。 我呻吟,“如此闷的生活。” “别忘记我门也有表现的机会,下星期可以到新加坡开会,一步步走,终于去到欧美。”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上半年已有盈余,如果下半年一直维持生意额,今年可以分红利。” 我喜欢小丁,是因他乐观。 “三十岁之前二定可以买层写字楼,来,兄弟,干呀,切莫灰心。” 吃饭的时候,我下去买两只饭盒子。三十岁,目标在三十岁,还要捱四年。很容易过的,到时便可以看到成绩,同行已开始注意我们,认为我们有朝气、有干劲,或许欠经验,但我们可以学。 十点多小文回来,我们又孩子气地问:“好不好玩?说来听呀,发生什么事?” 他气豉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腮似鸡泡鱼。 “怎么,哀绿绮思给你看脸色?” “她没有怎么样。” “说呀,那是谁呢?” “打麻将打到九点才开席。” “都是这样的。” “席中有一个很讨厌的人。”正题儿来了。 “三姑?六婆?” “不,一个男人。” 我跳起来,“我知道,不错,肯定是他!时髦的打扮!轻佻的神情,全身名牌,一口袋的信用卡,看到女人先来一声的‘嗨,好吗’,然后成个人凑过去──” “你怎么知道?”小文惊奇。 我怎么会不知道?化了灰也认识他,这便是艾莲口中的空心老倌,我叫他空心人的那位。 小丁说:“哀怎么同这类人来往。” 我说:“普通朋友而已。” 文说;“伯母不知多喜欢他。” “伯母是最势利的人。” “为了不想她们的女儿吃苦。” “我想不是,八成是为着她们的面子。” 七嘴八舌,说不出结论。 “别打断小文,后来怎么样?” “后来吃完饭我就告辞。” “哀呢?” “哀是主人,要送客。” “你为什么不陪她?” “我睡眠不足,虚火上升,喉咙痛,声音哑,这是倒下来的先兆,况且明天又是紧张的一天,我想回来休息,我比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施施然去看黄金股票行情,得闲开个跑车来约女人饮茶吃饭。” 我拍案而起,“是呀,我们不是西门大官人。” 小丁白我们一眼,“说话别太过份好不好?” 我与小文连连冷笑,“你没受过气,不知道,你去尝尝那种滋味就晓得了。” “好,就由我出马。” “人家的礼物送得堆积如山,你出马吧。” “哀绿绮思不是那种女人。”小丁说。 “弊是弊在有些礼物不是小礼物。” “那种空心老倌送得起甚么?” “他要送她一间公司!使她自己做老板,不必替人打工。” 我五雷轰顶,“甚么?” 小文讲下去:“成晚都在说这件事。” “哀的反应如何?”我声音发颤。 “她一直默默聆听,看来有三分心动。” “连艾莲都知道这个人死剩一张嘴,能说得满天神佛,风云变色,她怎么会信他?别说三分,半分已太多。”我幸悻说:“告诉你,香港垮台不是因其他原因,是给这些人吹牛吹垮的,他妈的六千块买套西装穿上就自以为身世直迫温莎堡的查理斯。” “别指桑骂槐,书归正传,到底怎么样?” 小文说下去,“连写字楼都有了,下个月便可挥日开张,他说他会无限量支持她,宝号就叫做哀绿绮思推广公司。” 我半晌不作声。 其实要做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大着胆子把写字楼一半让出来租给哀,一年半载不收她的租金也没问题,装两只电话,请个女孩子替她打杂,为她接两宗生意,便可开张大吉。 但我们肯不肯如此不负责任?哀原有这份工作保证她生活有着落,又不是没升级机会,好端端地挖她出来,弄得不三不四,对她有什么好? 但现在看来,情形刚刚相反,我们变得窝囊无匹,而空心人却神勇威武。 公理何在?我愤慨。 “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声说!“我们才是深思熟虑的君子人。” 叫破喉咙也不管用,哀绿绮思又听不见,我们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针,我们还要维持该死的风度。 太不公平了。 “哀绿绮思不会相信他吧?” “女人很难说。” “什么时代了,还看轻女人,现在只有蹩脚男人才看轻女人。” 小文说:“真的,女人的一颗心,非常难说。”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见她,说甚么也是朋友一场。”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门挂着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与小文哭丧着脸陪客户听一首新作的广告歌。 听了数百次,做梦也背得出来,闷死人。 这两年半我们三人都未有放过假,绷得太紧,又不敢呻吟,呵,创业这样艰难,真想辞去蚊型老板职位,跑去做份风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来,我与小文拥上去。 小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后颈,使他灵魂归位。 小丁说:“你们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彷佛三亿美金家产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运叫出来证明这件事。” 约艾莲,我们可大方漂亮,三分钟办妥。 她很够义气,与我们吃午饭。 “艾莲,是不是有真凭实据,那人只是虚有其表?” 文说:“何必问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开出之期票满城跳!每次都险些儿打官司。” “好家伙,开跳票。”我倒抽一口气。 “那么口气为甚么还如此庞大?”小丁不解,“他说手头上有两个客户要介绍给哀绿绮思,总公司在纽约,已经订好飞机票要同她飞美去洽商,一成功回来便组新公司。” 艾莲笑,“说说也不行吗?我说我上次旅游回来,搭飞机就坐在罗拔烈福身边,人家瞧我长得好,还称赞我像中国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当小说人物,够传奇性嘛!”没想到这小女孩也伶牙例齿的。 “哀会不会相信他?” 文莲沉默一下子,“不会。” 我们松口气。 小文随即说:“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莲说:“她生活也很无聊。” “这么充实,还说无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还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莲说:“人人如你们这样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认为她不愁没出路,乙既觉得她裙下三万人,好了,谁也不上门去追,结果她只得与空心人在一起,因为只得他有胆子。” 这顿话说得我们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轻举妄动,那还不便宜了坏男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们三个人面色大变。 我低声说:“这一去就没有得剩了。” 艾莲说:“真是的,同名誉这么坏的男人拉扯,无论在公在私,以后都难做人。”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的脑子都比哀绿绮思清醒。 “你们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劝她几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头。我会试探一下她的口气。 哀很意外,她笑说以为我已忘记她,因为好久没同她联络。大家哈哈一轮之后,会谈正式开始。 我:“听说有意大展拳脚?” 她:“消息传得真快!我已决定辞职。”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们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气同你们说话,不给你们打死才怪,这还不算看轻你们?” “但你是娇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没有演技,再娇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冲动起来,“哀,你知道我们这三个穷小子都很爱护你。” “这我知道已更久,你们也实在忙,虽然没有常聚,但关心我却是真的。” 我们握看手。 “哀,我们总是好朋友。” “咦,婆婆妈妈,心中有甚么话要说?” “哀,不要与那人去纽约。” 她一怔,沉默。 “哀,他与你的性格不合。” 她温和的说:“我们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拍档。” “人家会怎么想?” “只要自己有实际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现代人。 “我怕他说的都是……我怕他力不从心。”我尽量婉转。 “我会小心。” “我怕你吃亏。” “我也并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许多无形的亏……” “小皮,你说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纽约?” “这个机会我等待很久,是着名的时装公司计划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实,他这个人,也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差。”她微笑着说。她还帮他。 我副不以为然。 “做生意,手头上总有不便的时候。” “我们从来不会轧支票。” 她还站在他那边,真的中毒已深,双目已盲,甚么都不愿看见,她说:“你们生意尚没有做大。”没得救了。 “几时动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与她不欢而散。 一连几日食欲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说.“如果你在恋爱,就承认了吧。” 我摇头,“才不是,我只不过关心她。” 小文问:“你关心我,会不会到这个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护自己。” “现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涂,”我眼睛都几乎红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长得美,险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么美,招引豺狼。” “没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这种本钱,不得其法,白白浪费。” 七嘴八舌,更说得我心慌意乱。 我把头伏在桌上。 小丁说:“不必与自己过不去,爱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哀求,一点点自尊算得什么?” “你为甚么不去?”我问。 “小皮,我们上阵,你就没机会。”小丁扮个鬼脸。 很明显,经过长途赛,他们两人都认为不值得,自动弃权,对哀绿绮思认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没有时间慢慢耗,”小丁摊摊手,“我考虑周详,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牺牲那么多。” 小文亦说:“将来找个普通的、随和的女子,结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说来,美人都没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职业是做祸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们要天天防着她,多么痛苦。”小文亦说。 我说:“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个美丽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说:“你追到她,于我们有益,既不费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怜的哀绿绮思。 我并没有去抱着她膝头哭,因为没有空,时代节拍的洪流冲得我离开了她。 她跟着空心人去纽约,寄过一张名信片回来,只得几个字。 他们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星期,在这当儿,我们没有闲着,我们完成了一个很的大的宣传计划,使今年的利润大大增加。 那一阵子我们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里三日三夜。 女人?我们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这种动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后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几乎要告我们游荡。 回家头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阳晒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犹自欢呼不已。 男人,当然以事业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誉有地位之后,自然会得迎上来。 男人,落魄时期,怎么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现在社会,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汉,肯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价,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们精乖聪明,取舍分明,一次都不能错,时间与精力都不能浪掷。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甚么漫游巴黎,到合里岛观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岁之后。幸亏现代人上了年纪还活泼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后享福。 小丁有次说过:“我们这样做其实很笨,到四十岁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说:“那倘若你玩到四十岁,一无所有,岂非比生癌更惨。” 大家默然。 哀绿绮思这样的女子,就被牺牲在现实海中。 一个月后,我开始担心。 找艾莲,打听她的下落。 艾说:“我始终只是她的秘书,不好问太多,她也没留地址。” “她的公司还开不开?” “你没听说吗?业主已没收订金,租约作废。” 一切在意料中,谁也不相信这间公司会开得成功。 我急起来,“那不回来也不行呀!” “好像他们人也已不在纽约。”艾运迟疑地说。 “甚么?”又是一个灾难。 “好像在夏威夷渡假。” 〔你听谁说的?”我追问。 “上个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见他们。”她吞吞吐吐。 “总得回来吧,”我说:“总不能就此落籍,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越迟回来,越是狼狈,彷佛同人双宿双栖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东西,无法不踏上归途。” 艾莲沉吟,“如果能结婚又还好些。” “万万不能结婚!”我急得额角冒汗,“同那样的人?” “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婚六个月就可以分手!总比名堂都没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惊,“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标准行情?” 艾莲默然。 我说:“我想同她通个消息。” “我设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绿绮思像是已经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户一个酒会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错,是他,化了灰也认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间,展览他的混身解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边的人。 并不是哀绿绮思。 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得会起飞的女孩子,才廿三岁,妖艳而做作,但因为年轻,并不讨厌。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愤莫名,不不,这个伧夫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把她当为猎物之一名,我不允许。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势转过身来,“嗨,皮先生。” 他还记得我姓甚么。 我开门见山的问:“哀绿绮思呢?” 他一呆,没想到我这么倔。“老实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装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华伦天奴的麻质外套经不住我拉扯,连忙与我退到角落。 “嗳嗳嗳,慢动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脚,我怎么管得住她,你又是她甚么人?” 我低声喝问他:“在夏威夷之后,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自己先回来,我怎么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记忆力不至于那么差吧?” “好好,我想想。对了,她决定与我拆伙,我们分手之后,我亦不知她何去何从。” “你没有为她谈妥生意?”我查问。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里会轻易判出来给无名小卒做宣传!我落足嘴头,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领。”他赖得一乾二净。 “那时不是说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来走的人,做生意,岂有十成把握?” 我气苦,不语。 “我原无必要向你解释,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没有?” “没有。”他耸耸肩。 我难道还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后说:“她的脾气很坏,很难侍候。” 他走开,继续投入人群。 我再也没有胃口留在酒会中,忽忽回家,与小丁及小文商议这件事。 三个人相对无言,几乎没泪千行。 “可惜可惜。”丁叹道。 “甚么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开我们。” “这个当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财两失。” “别担心,总有人会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谁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来,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园。” “你才不会。” “我会。” “你才不会。” “闭嘴。” “你且别愁,也别专心等,她也许打算进大学念个博士,等个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们正计划分家,找了两层小小的公寓,在装修,准备分开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据守大本营。赚到一点钱,不花掉它,心痒。 “如果她肯回来,一切从头开始。”我说。 他们两人沉默艮久。终于小了问:“你真爱她,是不是?” 这次我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有难我们应当帮她。” “也罢,必要时你去渡假,我们分摊你工作。” “谢谢。”我们三个人紧紧握手。 很久很久没有哀的消息,城内诸人彷佛已接近忘记她。新的美女又一个一个出来,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潇酒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张写字台可坐的便全是女强人,从事娱乐事业的皆属巨星,再也没有甚么新鲜的字眼来吹捧,都是上天的杰作,旷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赏她,那必然是心怀妒忌的缘故,喷喷喷,不得了。 大都会中还会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绿绮思已经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尝没有慕名去睹庐山真面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没事,都到她办公室去串门、塔讪、惊艳、议论,现在……换过面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会,现实的社会。 我们的公司经过这些日子的苦苦挣扎,潮上轨道,多用了两个同事,大家脱离牛马生涯。 小文的锋头最劲,西装毕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东们开会后决定摆这个排场。而小丁,因为不必开夜工,也养成一个小肚子。 照照镜子,三人都觉得老了许多,白头发都爬出来了,真是甚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胖,我在等哀回来。 一日在路上碰见艾莲,她一叠声恭喜我。 抢到爱皮西航空公司的户头真不容易,她说。 我只笑笑,不出声。 她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会安排。” “命运之神不屑向我这么普通的女人挑战。”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顺利。” 但她充满智慧。 我盼望的问:“哀有没有消息?” “她要回来。”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没想到会突然获得消息。 “她与我通过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会去?”她不置信。 “义不容辞。” 艾莲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感激的肴若我。“她这次回来,连住所都没有了,还得从头开始找工作。” “嗳,机会多的是。”我抢着说:“三两年就胜过从前。” “那就托给你了。”艾莲喜不自禁。 她把班机号码抄给我,把担子亦卸给我。 我说:“她有你这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你又何尝不是。” 那夜我睡得很熟,也没把这消息通知小文他们。 美人落难,我才得到这个机会,以往是轮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一丝自卑,不能趁火打劫,要给她时间恢复创伤,才谈其他。 到了时间,我一早在旅客出口处拉长脖子等候,感慨万千。 她出来,我一眼看到她,人很疲倦,颇为憔悴,头发留得很长,衣着随和。阔别数月,重临旧地,神态难免旁徨,不过仍然是个眉清目秀的标致女。 我举起双手,挤出笑容,奔向前去替她取行李。 她一煞时没把我认出来,非常意外,等看清楚是我,百感交集,开不了口。 我握住她的手,一边拍她的肩膀。 公司车子兜过来,我把她扶上车子,告诉她,她可以住在我的房子里,而我,则可以去与小文挤一挤。人呢,跌倒爬起,抚啥稀奇。 她到底是跑码头的人,马上强露欢颜,连声道谢,但双眼还是禁不住润湿了。 呵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 哀绿绮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安琪儿写照 从此以后: 世界上原有许多可怕的事﹐像疾病。战争。饥荒﹐但对我这个小女人来说﹐最残 酷的事﹐莫如恐惧志强有一日会离开我。 我是个感情非常冲动的人。爱说话﹐爱笑﹐爱哭﹐自知这些都足缺点﹐已经尽量 控制﹐但是性格使然﹐很难做得冰凉潇洒。 有一些女朋友﹐无论处理什么﹐都有型有格。 海湄是个例子﹐什么都难不倒她。 换男友换得无声无嗅无色﹐从没见过她激动﹐诉苦﹐流泪。唯一看得出的是﹐她 身边换了人。 应付事业﹐也同一个模式﹐工作忙﹐在写字楼留到七八点﹐频频吸烟及喝可乐( 这是她的提神秘方)﹐一点紧张的神色也没有﹐闲闲的﹐略为憔悴地﹐办妥一切﹐从 不夸耀。 闷了﹐提箱去旅行﹐散完心﹐静悄悄回来。 她不爱说话﹐大学时与她同宿舍﹐有她这个人﹐同没她这个人都差不多﹐她是最 静的。 半夜看她独自燃起一支烟﹐一粒暗红的火星在黑暗中特别触目﹐便知道她心中有 事。 她永不倾诉。 我们说过﹐海湄是那种会的自己接生的女子。 她不予置评。嫌我们幼稚。 比起她﹐我好比一株藤﹐软绵绵﹐靠志强身上。 无论做什么﹐都先一叠声的"志强志强志强"。 看哪一部电影﹐要找志强。 穿哪一件衣服﹐要问志强。 旅行﹐志强陪﹐上街﹐志强送﹐看医生﹐志强负全责。下雨﹐志强打伞。亲友生 日﹐志强安排节目。在家坐﹐志强说笑话﹐什么都是志强。大一点的计划﹐像投资﹐ 就更少不了志强。 我一直认为志强乐意做我的明灯﹐直至有一日﹐母亲说﹕"你也不小了﹐也该用 用脑子别事事叫志强。" 到这个时候。我才留起神来。 我或许冲动﹐但并不笨。 果然﹐我发觉志强脸上已有不耐烦的神色。 那一天见姐姐生日﹐在家请吃便饭﹐志强开车与我去。 姐姐住得远﹐离市区要开三十分钟车子﹐到了那里﹐才发觉忘了买冰淇淋﹐而孩 子们都等着要吃冰淇淋。我想都没想﹐"志强﹐志强﹐你去买两公升冰淇淋上来。" 姐姐连忙说﹕"不用不用﹐有蛋糕也一样。" 我一叠声﹐"志强﹐听见没有﹖……" 一抬起头﹐看到志强面孔上有种神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像是疲倦﹐又像是怨 怼。 姐姐同我说﹕"他刚到﹐你也让他休息一下﹐何苦逼他。" 我强笑﹐"他不是去了吗。" "你也太爱差遣他了。" 女人都希望有个听话的男友。 一小时后他才回来﹐很沉默。 我没跟他说话。 一点点小事﹐就拿面色出来﹐叫我家人看在眼内﹐仿佛我怎么虐待他似的。没结 婚就这样子﹐婚后更加不得了。 回家途中﹐我忍不住同他开仗﹐"是不是不高兴﹖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必闷在心 中。" 他仍不出声。 "不喜欢照顾人﹖要人来照顾你﹖那我就不是你的理想对象了。" 他还是不出声。我尽量忍耐﹐不想把事情搅大﹐车一到家﹐就跳下来﹐也不说再 见﹐就上楼。 以往他稍后便会打电话上来﹐问一声"还生气吗"﹐就言归于好﹐但是这次他没 有。 三天没有消息﹐我起了疑心。 出去打听一下﹐才知道他已在约会另一位小姐。 晴天霹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几天内瘦了一个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吓得 连眼泪都不会流﹐怔怔地﹐手足冰凉。 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如果志强离开我﹐我怎么办。不敢想下去。 这个时候﹐才发觉白己有多么愚昧。骄纵。任性及过度自信。什么事都会发生﹐ 他有选择的自由﹐假如他认为别的女孩比我可爱﹐他有权掉头而去。 我忽然被震醒。 与他走了五年﹐那时小﹐指使他﹐发脾气﹐闹别扭﹐都还有一股娇憨﹐五年过去﹐ 再使同样招数﹐大概是过时了──是为了这个﹐他约会别人﹖ 惨事真正发生﹐反而不再诉苦﹐我连夜检讨自己。 亡羊补牢﹐不知晚还是不晚。又不能找人商量﹐苦得双眼布满红筋。 第五天﹐志强终于来了电话﹐我听到他的声音﹐鼻子一酸﹐泪水淌下。 他始终不是薄清寡义的人﹐他还记得我与他相处过五年﹐而五年不是一段短日子。 他叫我出去吃饭。 在过去五年中﹐我们从未曾试过一连五天不通消息﹐他应猜到﹐我在这一头并不 胡涂﹐多多少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是约我出来同我摊牌吧。 我像是面对死亡般害怕﹐硬着头皮﹐出去见他。 他神色如常﹐本来不爱说话﹐也不见得比往日沉默。 在高兴的时候﹐他爱扯扯我头发﹐当我是小孩子﹐也没忘了做。 他解释﹐"这几天比较忙﹐抽不出空﹐做得头昏﹐上司仍呼呼喝喝﹐使人气馁。" 我忽然说了非常成熟的话﹕"你又不是为他做﹐我们不过是忠于自己﹐管他脸色 是黑是白﹐那是他没涵养风度。" 他一怔﹐有点感动﹐看着我。 我自己也吓一跳﹐怎么压力一来﹐就忽然成长呢﹐唉﹐可怜我要失去志强了。 "这几天你做什么﹖"他问。 我据实答﹕"我以为你还在为冰淇淋生气﹐所以自己找娱乐。"轻轻带过﹐假装 啥子也不晓得。 他放下心。 鉴貌辨色﹐我知道他仍在甲女与乙女之间矛盾傍徨﹐尚未作出抉择。 我还来得及﹐还有机会﹐只要处理得好﹐或许还有可能渡过这个难关。 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我在桌子下握紧拳头﹐用力过度﹐手指关节都发白。 他没有摊牌。发表宣言﹐只静静送我回家。 在门口﹐他又拉拉我的头发。 我微笑﹐眼泪全往肚子流。 是夜我学着好友海湄的样子﹐点起一枝香烟﹐边吸边思考。 如果他决定走﹐我也不能撕破脸大哭大叫。当然更不能抱住他大腿求他不要走﹐ 更不必应允他我会改过自新。因为这一切都不能挽回什么。 我唯一一可做的﹐是面对现实.天呀﹐我失败的想﹐志强竞在约会别的女子﹐他 发觉我的不足﹐要离我而去了。 我又失眠﹐他并没有发觉我瘦了﹐抑或在极端矛盾的情绪下﹐他已无暇注意这些 细节。 吸了一整包香烟﹐第二天早上﹐用李斯德林嗽口。也不觉得疲倦﹐僵尸般上班去﹐ 也不再等志强开车来接﹐前后判若两人﹐一切坏习惯忽然都成功地戒掉。 志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接下班﹐我实在不想对着他强颜欢笑﹐推说要加班﹐其 实约海湄去喝酒。 往日见海湄﹐芝麻绿豆都抱怨一番﹐夸张得要命﹐今日一杯杯威士忌灌﹐一个字 也不说…… 海湄这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当然不来追究我的异相…… 两个妙龄女子﹐就这样喝了一个晚上。 酒入愁肠愁更愁。 真是悲哀﹐摆在那里任人挑。 买主青眼落在找身上﹐便忙不迭的迎上去﹐乐开了花.志强纵有千百个优点﹐我 即使再有悔意﹐这整件事也太窝囊。 我实在很爱他﹐不然也不会倚赖他﹐可是你看今天。也许不该怪罪自己﹐他厌了 就是厌了﹐即使我似海湄这样现代﹐他也会制定另一套标准来审判我。 捧着酒杯﹐我微笑起来。 谁知道﹐也许海湄也吃过苦﹐也许她在伤透心之前﹐也是头叽叽喳喳的小鸟。 到家﹐我咚一声倒床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清早﹐被门铃叫醒﹐头痛得会跳动﹐脑子似裂额欲出﹐我只得伸出一双手 按住﹐赶去开门。 门外站着志强。 多日来失意之痛苦把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拉远﹐我一时间手足无措﹐自然更不会记 得要撒娇。 "你昨夜没回来﹖"他问我。 "有﹐"我说﹐"十二点之前已经回来﹐"捧着头﹐"我睡了。" "你喝酒﹖" 我苦笑﹐"逢场作兴﹐"本是男人最常用借口。 志强瞪大双眼﹐像是不认识我。 不要紧﹐其实我也不认识他﹐大家原是陌路人﹐我忽然觉得好笑﹐哈哈哈地发出 空洞而风骚的笑声﹐一边把脸侵入洗脸盆。 他问﹕"你还打算上班﹖" "当然﹐工在人在﹐工亡人亡﹐等我十分钟﹐"现在我还有什么﹖立刻沐浴。洗 头﹐抹干﹐套上裙子﹐踏进皮鞋﹐才十多分钟﹐一路上头还在痛﹐痛得不可开交﹐痛 得我情愿以志强来换不痛。 我完了﹐以前有心愿﹐还可以一直老天真下去﹐对世事不闻不问﹐现在志强与我 处于弥留状态﹐我要学习孤军作战。 中午与海湄出去午饭。 隔壁坐位四十来岁的胖太太﹐爱娇地形容不舍得撇下她十二岁大的女儿去旅行﹐ 同我以前的天真作风不是不类似的﹐旁人不知是笑好气好﹐十三岁﹐月经已来临﹐胸 部是应鼓蓬蓬﹐为娘的尚把她当小孩﹐正如志强﹐一直纵我﹐直至无法收拾﹐又欲离 弃我。 都是他一个人玩的把戏﹐腻了一推﹐我这个天字第一号刁蛮的洋娃娃便落得如斯 下场﹗ 我的当务之急不是要挽回志强的心﹐我的首本戏应是努力将自己己由一只洋囡囡 变回一个人。 这个头痛唤醒我﹐难怪酒是某些人的仙丹。 我的思想忽然之间搅通﹐双眼看出去一切灵通如水晶.仍然爱志强﹐仍然有创伤﹐ 我的情操忽然提升﹐观点角度大变。 压抑我成长的是志强哩﹐塞翁失马的故事又重现一次。 真没想到在吃龙虾沙律的当儿我会悟通。 抬起头来﹐看到海湄明澈的双目。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但又像是问我说﹕无论做哪一一类型的寄生草都是行不通的﹐ 小姐﹐但是﹐无论做哪一类型的人﹐你都可以站得住脚。 那日由我付账。 这是值得庆祝的一日﹐既痛快又心酸。 下班后我去买了一大堆黑色的内衣作为纪念﹐纪念成长。 自己在房中换上了﹐对牢镜子作烟视媚行状﹐然后笑至眼泪滚下来﹐号淘大哭。 没想到志强会抽得出时间来看我﹐介在两女之间﹐我得到的时间配给算是大份的﹐ 哟﹐宝刀末老﹐看样子旧人不比新人差。 这样想的时候﹐自己都吓一跳﹐怎么能如此自嘲﹖又几时学会玩世不恭﹖ 我怎么忽然由小天使变成老妖精﹖ 我不得不接待他。 志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随地去﹐不去点穿他。 这时我心如清风朗月﹐了无牵挂﹐一路上反而说些笑话引他发噱。像﹕"功夫人 不如我﹐命运我不如人﹐公司里又升了几个人﹐大家都有得玩﹐独我眼睁睁。" 他奇道﹐"你一向不在乎。" "不说而已﹐不在乎于么一天花个小时做那份工。" "但你家不是没有恒产﹐""家有不如己有﹐况且完全不能做事的人是最无聊苦 恼的人。"道理不但多﹐且精﹐理论一套一套。 看得出志强爱听这些。 日子过去﹐他仍末向我摊牌。 此刻他一三五在我这边﹐二四六在她那边﹐星期天属于他自己。 你说好笑不好笑﹐那位小姐大方﹐我也不能这样持续下去。 真的不能失去他﹖ 现在要拿我的灵魂来换哩。 我爱他多一些还是自尊更多﹖ 争﹖ 我自小没同人争过什么。我是家中唯一女孩﹐没有人与我分享玩具衣物﹐难道就 这样静静地安于现状﹐默默揍受一三五志强的编排﹖倘若不﹐那么就等于把志强往那 边送。 我一有空使用手托着头思考这个问题﹐真是折磨。 最后我苍白而潇洒的下了决定。 当周末平安过去﹐志强兄来电垂询之时﹐我说﹕"今天晚上我有约﹐不能同你吃 饭。" 他不相信双耳。 通常来说﹐踌躇志满﹐左右逢源的人﹐都不会替别人想。 他认为两个女友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终于说﹕"那么星期三好了。"他非要跳过星期二不可。 即使心在流血﹐我也忍不住笑﹐"星期三再说吧。" 虽然伤心﹐感觉却比从前好﹗不必排队轮候﹐不必强颜欢笑﹐努力做作﹐企图表 现得比另一位小姐更好。 认输算了。 注码是五年的时间与感情。 幸亏志强也放了五年进去﹐我有点幸灾乐祸﹐从头来过﹐对他来讲﹐也挺辛苦。 星期三﹐志强又来找﹐我痛苦至极点﹐如回光返照﹐反而把持得定。 我说﹕"我不行﹐志强﹐我要跟老板出去应酬日本人。" "你不是最讨厌东洋人﹖" "没法度﹐做工做全套﹐不然一辈子没得升﹐""你那么急于向上﹖" "还是升职加薪比较实际些﹐你说是不是。" "那么明天吧。" 呵﹐大牺牲﹐居然把某小姐的期让出来﹐不得了。 "明天我要休息﹐医生说我再不好好睡﹐很快会倒在街上。" "……" "再见﹐志强﹐或者星期天下午﹐我不肯定。" "……" 我挂上听筒﹐伤心地手握手坐在沙发上发呆。 只有一句话是真的﹐我好久没睡觉了﹐总做乱梦﹐梦境同现实一模一样。 那位女友说﹐感情受创伤后十多年﹐还在情绪低落时﹐做梦看到那男人冷冷同她 说﹕"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虽然此刻他跪下求她﹐她也不屑﹐但她还是会做那 个梦。 拿起两个月前的照片看﹐不相信变化这么大﹐从此以后﹐我会得保护自己。 从此以后﹐我对人对事对物看法不一样。 从此以后﹐我笑容渗入苦味。 从此以后﹐我不再敢任性放肆。 从此以后﹐我会长歌当哭。 我换上黑缎睡袍﹐上床睡觉。 梦长君不知。 这一夜睡得比较正经﹐晚间转侧﹐听见自己的叹息声﹐醒来天已亮。 这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事情层出不穷﹐我认了。 比这再坏再黑三千倍的事还有呢﹐恩爱夫妻被病魔拆散﹐结婚二十年纪念那日发 觉配偶在外头早生了孩子…… 我至少还有将来。 黑如墨斗的将来也还是将来﹐如走人一条隧道﹐全黑﹐没有一丝亮光﹐全靠双手 摸索﹐谁知道呢﹐也许前境一片光明﹐也许在这隧道里跌一交﹐从此就出不去。 别的不知道﹐吸烟倒真的吸上了瘾。 海湄送我一双牛仔用的打火机﹐在粗布裤上一擦即一着﹐非常豪放﹐可惜我的衣 服无福消受﹐只得在大拇指上一磨。 吸烟也不坏﹐很能镇定神经﹐夹一支香烟在食指与中指间﹐百病消散。 静寂的时候﹐可以听到纸烟燃烧。 志强曾经爱过我﹐毫无疑问。 星期天﹐他打电话来﹐问我睡醒没有。 我很礼貌的告诉他﹐我正在洗头﹐请他稍后再同我联络。 然后取起手袋上街。 之后电话有没有再响我不知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应当知道我要同他分手。 无处可去﹐在市区踟蹰﹐东张西望﹐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吃茶时﹐有游客前来搭讪﹐ 以为我是做生意的女人﹐我客气的微笑道﹕"我不是……" 并不恼怒﹐做职业女性要强大之原始本钱﹐由此可知我色末衰。 实在逛不下去﹐只得回家。 倒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努力熟习新生活运动。 第二天一大早志强还是找上门来。 我给他一杯咖啡。对了﹐喝咖啡也是新习惯﹐我这个人可算脱胎换骨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可以做孩子做到五十岁﹐但一开仗﹐炮火轰轰﹐人一下子长 大。 我披着黑色累丝袍子﹐一付花债女主角模样﹐坐在近窗口处﹐有一搭阳光的角落﹐ 喝黑咖啡。 志强开口了。 "我们之间出了事。"他说。 可不是﹐经过五年恋爱﹐我都认为米已成炊﹐谁知还来个这样的扭曲。 "我们别假装没事好不好﹖"他说。 我抬起头来看看他。 "我承认是我不好﹐是我把持不定﹐我……有其它的约会﹐已有半年。" 半年﹐这么久﹖我所知不过三个月﹐原来已有半年﹐真可怕﹐一直蒙在鼓内﹐我 真是个笨人﹐竟没看出蛛丝马迹。 "她……那边也已叫我作出抉择。" 我很意外﹐她倒是比我狠﹐才几个月就有信心与我决一死战。 我喝完咖啡﹐再斟一杯。 不知恁地﹐我不想迎战。不是没有精力﹐而是精力不可浪掷﹐尤其是战利品不过 是志强这株墙头草。 于是我冷冷的看着他。 "我知道时代女性最受不了第三者﹐我很快会作出决定﹐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 苦﹐这五年也是我宝贵的五年﹐一个人有多少五年呢。 他忽然文艺腔起来。 我目光更冷﹐像在冰箱冰过一样。 "再给我七十二小时。"他说。 我不得不发言。 我说﹕"志强﹐你有全世界的时间﹐你不必以我为重。" 他听错了﹐会错意﹐惊喜地以为遇到红颜知己﹐"你肯等我﹖" 我摇头﹐"不。" 虽然不等他﹐时间也这么过﹐而答应等他﹐至少还有个希望﹐但我没有这么做。 为求把事情简化﹐我撒个谎﹕"我已另外找到人了。" 他抽口冷气﹐如遇晴天霹雳。 "难怪﹐"他喃喃说﹐难怪﹐这么快……" "快﹖不算快了﹐为着配合你的速度。"我笑起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我信口胡扯﹐"是位专业人士﹐很会赚钱﹐是个英雄﹐救我于水火。" 志强坐在那里﹐手足僵硬﹐一时分不清谁胜谁败﹐很受震荡。 悲哀充满我心﹐我爱他﹐但我爱自己更多﹐不自救﹐人难救﹐忍辱负重于事无补﹐ 只会招致更大的侮辱﹐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我站起来﹐"再见﹐志强。" 他站起来﹐手足不听使唤﹐强笑道﹕"这倒好﹐省却我不少烦恼。" 我淡然说﹕"可不是。" 终于他忍不住﹐问一声﹕"他对你﹐会有我这么周到﹖" 我反问﹕"你是指管接管送﹖" 志强点点头。 "那太简单了﹐他有司机。" 志强完全吃瘪﹐垂头丧气的走了。 我燃起一支烟﹐看着烟在室内妖烧地上升。 随即打个呵欠﹐奇怪怎么会拖到如今才解决这件事。 还没结束呢。 深夜﹐志强同我以商量的口吻说电话﹐他道﹕"我觉得还是你了解我多一些。" "并不见得。"我死不肯承认。 "我们可否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你要重新开始追求我﹖不怕辛苦﹖"我笑了。 他一呆。 "志强﹐算了。" "你变了心。" "好好﹐没问题﹐算我变了心﹐我贪慕虚荣﹐我没有给你机会﹐我不肯回头。" 我轻轻放下话筒﹐随即拉掉插头﹐使他打不进来。 从此以后﹐我只有自己。 从此以后﹐很难再相信别人。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事。 从此以后﹐即使再找到伴侣﹐也不会再往他身上尽情靠去。 从此以后﹐伤了的心是伤了的心。 蜜月: 今日出发度蜜月。 已经正式注册结婚﹐大排筵席﹐亲友都招待过了。 婚纱自意大利订来﹐配一套红宝石钻饰﹐夫家虽然说'新娘子真会得排场'﹐但 因负担得起﹐故此喜气洋洋。 我们坐伊利沙伯二世号﹐到南太平洋渡假。 这份礼物由他祖父送出﹐都说太名贵﹐老人家呵呵笑﹐"孙媳妇既乖又美﹐应该 庆祝。" 我心茫然。 "一年前失恋﹐几乎没气得失心疯﹐有人来追﹐寂寞孤苦之徐﹐特别感恩﹐没到 六个月便议婚嫁﹐反正一切有长辈安排。" 就这样做了刘太太﹐可以吗﹐我与他之间并无爱情。 我没有迷恋过他的声音。与他拥抱时﹐末曾感动落泪。深宵谈话﹐并没诧异何以 天在一剎那大力握他的手﹐不感震荡﹐眼波不会为他流动﹐人也从不为他特别打扮。 也不高兴勉强为他做什么。应酬多﹐劳累﹐说不去就不去。他没有空陪我﹐我自己听 音乐看小说﹐乐在其中。三天不见面﹐也不想拨个电话给他。头晕身热﹐自己去看医 生﹐也不向他撒娇。 他以为我天性磊落。 不不不不不。 每一个女人﹐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是最娇媚最柔弱的。 我不爱他﹐所以冷静镇定﹐若无其事。 太迟了﹐已经要出发渡蜜月。 不要紧﹐我同自己说﹐不是每对夫妻都恋爱过﹐正常生活通常平淡﹐感情是可以 培养的。 他也算得是个理想丈夫﹐家里有根基﹐本人又有份正当职业﹐性格平和﹐没有什 么脾气。 嫁过去﹐一切是现成的﹐房子﹐家私。电器。车子﹐不穷费心﹐因此特别乏味﹐ 我提不起劲来﹐不像从前﹐水里去火里去﹐连替对方买件小礼物都当大事来做﹐不住 到乔哀斯精品店去选米桑尼的七彩针织领带。 现在我忽然温柔了﹐忽然大方兼无所谓﹐一切都可以包涵。 自然﹐如果没有浓烈的爱﹐对什么都不会有强烈的反应﹐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生气要费很大的劲﹐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抱着这样冷淡的态度上路渡蜜月﹐亲友还赞我俩相敬如宾﹐斯文守礼。 自然﹐老一辈看到时下热恋中人似油炸鬼般缠在一起﹐非常不顺眼﹐认为世风日 下﹐忍不住激赏我们这一对。 刘先生夫人登上伊轮﹐第一站是吉隆坡。 我们住在最好的平衡舱里﹐头等票。 船上也分阶级﹐经济票乘客不能够到头等客的餐厅及夜总会﹐很势利﹐很突兀。 甲板倒是公用的﹐故此特别欣赏这块平等地。 船出海后﹐风景极特殊﹐我最喜欢黄昏﹐金橘色的夕阳占据大半个天空﹐把海水 染红﹐霞光万道﹐根本不像是地球看出去的景象。 往往站着一看便大半个小时﹐丈夫也不来找我﹐任我自由自在。 我对他不热﹐他对我也不烈。 然而这样的夫妇往往可以过一辈子。 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工作忙﹐感情也忙﹐精疲力尽﹐现在置身船上﹐起床也没地 方可去﹐索性睡到日上三竿﹐不到三日﹐已经精神奕奕﹐开始知道什么叫享福。 嫁入刘家﹐也许是这一生最佳决定。 直至我看见了他。 头等舱全是上年纪的老伯伯老太太﹐那日我在电影院看到几个伤残儿童﹐深觉奇 怪。他尾随着孩子们进来。 "坐好坐好﹐电影即将开场。"他拍着手。 在这一剎那﹐我看到他﹐他也看到了我。 好一个英俊的男人﹗身量要比我高大半个头﹐肤色健康﹐衣着随便﹐有种原始男 性魅力﹐笑起来酒涡衬雪白牙齿。 他是什么人﹖我似触电般。 身边一位外国太太同我说﹕"我们应当照顾比我们不幸的人﹐是不是了﹖ 这次船公司特别津贴这一批伤残儿童旅游﹐还是由好心的邓博士发起﹐"我低声 问﹕"邓博士﹖" 那位太太显然认识他﹐扬声说﹕"邓博士﹐这边坐。" 他过来﹐头发长﹐胡子也长﹐衬衫短﹐裤子也短﹐穿双烂球鞋。 本来我对这类不修篇幅的有型士最没兴趣﹐不知恁地﹐今日却反应激烈。 他过来﹐目光炙炙﹐全在我身上。 我无端矜持起来﹐庆幸打扮过才出来。长发梳着低髻﹐身上穿白细麻﹐只戴一只 钻戒﹐很得体漂亮。 心中暗暗吃惊﹐怎么会有这种震荡的感觉﹖ 只听得他问﹕"这位是──" 我回过神来﹐"我是刘太太。"真惭愧﹐几乎叫一个陌生男子摄了魂魄去。 洋太太说﹕"我一定要同船长说﹐今天晚上你同孩子们切记要与我们吃饭。" 不知恁地﹐我心跳得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灯熄掉﹐银幕亮起映像﹐我尚不能 镇定。 邓博士不似登徒子﹐但他的目光好不可怕。 我站起来落荒而逃。 强壮性感的男人﹐往往诱发女人的天性﹐不过这个邓博士又是另外一件事﹐他的 目(此处缺字﹐敏敏补)而我心底也似有个声音在叫出来﹐"我可没想逃﹐你尽管来好 了。"我脸红耳赤﹐站在甲板上﹐海风鼓蓬蓬凉遍全身﹐却还浑身发汗。 丈夫在身后叫我﹐吓得我跳起来。那夜我不肯到大餐厅吃饭﹐丈夫说﹕"今夜船 长请我门同桌﹐怎好不去。" 只得去了。 不幸邓博士与我们一桌﹐那位洋太太也在。 我仍然梳髻﹐一惯穿密封衣服﹐也不喜浓妆。可是邓博士熨热的目光落我身上﹐ 我的头发好象有自动散开的危机﹐衣襟钮扣也似会随时松脱﹐我心惊恐﹐连忙别转头﹐ 一语不发。他像其它男士﹐也穿著礼服﹐但是于事无补﹐我总觉他粗扩﹐野性。散发 一股不能形容的原始魅力。 我发疯(缺字)身边坐着丈夫﹐这是我的蜜月﹐我怎么可以无耻到全神贯注地对他 男评头品足﹖ 一顿饭的时间我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有动作﹐再也把持不住。 邓博士仍然肆无忌惮的注意我。 这是挑逗﹐这不是我多心。 饭后我刚要早退﹐他来邀舞。 可恨愚蠢的丈夫竟将我双手奉上﹐说道﹕"亲爱的﹐邓博士要与你跳舞。" 丈夫是个文明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肠﹐我如着魔似的被他带出舞池。 他一带把我带出老远﹐也不说话﹐强力的手臂渐渐在我腰间收紧﹐我正预备反抗﹐ 他又适可而止。 我闭上眼﹐希望只是魔由心生﹐人家无意﹐是我多心﹐快些控制邪念﹐但一睁开 眼睛﹐可避不过他热情如火的目光。 我推开他﹐匆匆逃出。 竟有这种事﹐我悲哀的想﹐偏偏在婚后遇见他﹐怎么办好﹖ 我问到房间﹐伏在床上﹕﹐怕自己着火燃烧崩溃。 丈夫回舱来的时候﹐我假装睡着。 他并没有来视察我﹐忙着做他的事﹐他总有忙不完的琐事要做﹐从这一角走到那 一角﹐自这处摸到那处﹐不住发出恼人的声响。 他有以为每个人似他﹐一倒在床上便睡得死实﹐不会惊醒。 我闭着眼﹐听他足足摸了四十多分钟﹐方才熄灯。 我心中暗暗决定﹐回去以后﹐一定要分房而睡。 一连三日都躲在房中﹐船到了岩里。 这是我自小向往的地方﹐不由我不起来。 丈夫并没有勉强我﹐换句话说﹐他根本不会恳求我什么﹐亦不会在乎我做或不做 什么.不去吗﹖好﹐你不去我去。 去﹖也好﹐跟我来﹐一切你自己作主﹐出错莫怨人。 我忽然发现一点惊人的真相﹐我固然没有爱过他﹐看样子他也从来不会爱我。 我震惊了。 人性是卑劣的谁都会说﹐被爱是幸福的﹐现在我忽然发现我既不爱人﹐亦非被爱﹐ 整段婚姻似一桩合约买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是怎么结的婚﹖ 我骇笑起来﹐米已成炊﹐到这个时候才作检讨﹐太迟了。 那时只想急急抓一个人﹐在痛苦旁惶当儿﹐身边有个人感觉好过些。 他又为什么要结婚﹖我从来没敢问他。 我抱着头苦思。 当日晚饭﹐我问他﹕"你为什么娶我﹖" 他顺口回答﹕"喜欢你呀。" "还有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说得也是﹐这是最充份的理由﹐我怅惘的想﹕也许是我要求过高了。 在岩里的庙字中﹐我遇见邓博士与他的孩子们。 他极耐心﹐也极具爱心地把不良于行的孩子们一个个抱上石阶。 我在一旁﹐原本可以掉头走﹐但不知恁地﹐脚似被台子钉实﹐不能动弹。 他一转头看到我一个人握住架照相机﹐穿著便服﹐站在他身后。 丈夫嫌这一带脏﹐不肯落船﹐我落单。 他的神清至为温柔﹐"许久不见﹐"这种目光我不会在别人处得到。 丈夫不会把我当一个需要无限关往的小女人﹐他持众生平等论﹐他永远不会知道﹐ 女人都渴望被溺爱﹐谁会心甘情愿做女泰山。 我向他举起相机。 他笑﹐"别把我的灵魂摄进去。" 说到灵魂﹐这个地方气氛诡秘﹐处处是庙宇神像﹐热带植物大块叶子伸展出来﹐ 润湿碧绿﹐加上大红色的奇异花朵﹐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小时候看过一部叫象宫 鸳劫的电影﹐对了﹐就是这个调调。 我放下相机﹐貌若矜持地走到另一角﹐其实心神俱乱。 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传进我耳朵﹕"今晚九时﹐我在西舷甲板上等你。" 我抬起头﹐只见他与孩子们已经走开。 那句话是他说的﹖我疑惑起来。 抑或是我自己的想象力﹖ 傍晚我发起烧来。 医生很郑重问我有无吃过不洁食物。 没有。 但是他仍嘱我卧床休息﹐多多喝水。 我服下药睡着﹐整夜做梦﹐一合眼便看见邓博士在约定的地方等我。 情况完全像真的一样﹐天空上挂着丰满美丽的月亮﹐大如银盘﹐他同我说﹕ "我等了你好久了。"我硬咽﹐如有说不尽的话要倾诉。 多久没有解释了﹖我也想凡事罗嗦唠叨埋怨﹐把责任过错都推给别人﹐向社会宣 布﹐但凡贤的﹐通通是我的﹐不过说给谁听呢。 只有他在月亮底下等我﹐听我倾诉。 我淌下泪来。 婚前寂寞﹐没想到婚后更加如此。 所有的一切﹐还是留给自己。 自梦中惊醒﹐一脸热泪﹐一身冷汗﹐我发觉舱内只有我一个人﹐看看时间﹐已经 九点了。 我披上衣服﹐走到西舷去。 我不以为他还在等我﹐但如果不去﹐死不瞑目。 风浪大﹐我看到他站在栏杆处﹐海浪滔滔﹐天边之月﹐与梦中一般圆美。我再也 分不清是梦是真﹐离远处站定。 他走过来。 我退后。越退越后﹐忽然栏杆折断﹐我堕入海中﹐张口呼叫。 "醒来﹐醒来﹗" 我张大眼﹐是丈夫推我。 他身边还有医生。 我颓然﹐不错﹐这次才是真正醒来。 我恍然若失。 医生很关注﹐替我详加检查﹐说道﹕"许是水士不服﹐下一站是可伦布﹐最好不 要上岸。" 丈夫听了问医生﹐"要不要乘飞机回去﹖" 医生沉吟﹐"并不是很严重﹐才半度烧而已。" 丈夫很觉扫兴﹐"没想到你身子如此不济。…… 我不打算道歉﹐已经在受苦﹐我又不是故意挟病以自重﹐巴不得健步如仙﹐ 他太不体贴。 心不禁冷了半截。 多么可笑﹐一双夫妻﹐在蜜月时期已经发觉对方千疮百孔﹐这段关系要维持下去 的话﹐真得花些心血。 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热度始终不退﹐不知是否故意患病﹐用以避开邓博士﹐抑或是无福消受豪华游轮 假期。 丈夫并不觉寂寞﹐他一早找到桥牌搭子﹐又爱打各种球类﹐很快晒得金棕色﹐看 上去很健康。 医生终于断定我轻微中暑﹐秋天一到就会没事﹐他说。 我莞尔﹐可是现在距离秋季还有一大段日子﹐现在正是盛暑。 只有在太阳下山以后﹐才敢到甲板去站一下。 我瘦了许多许多。 幸亏除了第一夜﹐邓博士未曾来人梦。而到处也没再看见他。莫非他已落船﹖ 他不会被困经济舱吧﹖ 每当有人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的心总是剧跳﹐怀疑是他﹐眼睛缓缓瞄过去﹐待看 清不是他﹐又是放心﹐又是伤心﹐即是小时候疯狂恋爱﹐还没有这样颠倒。 多么希望丈夫喝住我﹐骂我﹐与我在下站搭飞机回去。 但没有。他兴奋的说﹕船到君士但丁堡就热闹了﹐他喜欢欧洲多过亚洲。 他看不到我的情绪有什么波动﹐要不我掩饰得太好﹐要不﹐他不关心。大约是我 的演技精湛。 一星期都没有看到邓博士。 有时搭讪地﹐我同其它乘客说起来﹐半打听地﹐问他们有没有同这样一个人交谈 过。 他们都说没有。 "是吗﹐船上有这样的好心人﹖" 我有点惊恐﹐一切别都是我的幻觉才好。 在大海上﹐什么怪事都会得发生。 一只船﹐半途捞起救生艇﹐艇上有生还者﹐船客怀疑生还者是鬼魅﹐谁知在生还 者嘴里﹐他们知道他们漂流的坐驾是著名的鬼船﹐他们才是鬼。……什么传说都有。 船长是晓得的。 我借故在船长处找资料。 "邓博士的孩子们好吗﹖" "好。" 我放下一颗心﹐他是存在的。 "他们会在多佛港下船﹐""啊﹐为什么不走毕全程﹖" 船长也表示歉意﹐"公司方面只赞助这一程。" 我问﹕"他们多数在那里﹖" "在下面的泳池﹐邓已教会所有的孩子游泳﹐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我仰慕的说。 我慢慢走到第二层的露天泳池。 他与孩子们在玩水球。 那样欢乐﹐那样了无牵挂﹐自由自在﹐即使身体有残疾﹐他们的笑声仍然似银铃。 比我要快活得多了。 他们的领导人在水中翻滚﹐魅力发散在动态中。 我悄悄看了一会儿﹐转头溜走。 他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上岸来﹐浑身湿溅溅的拦在我前面。 我慌乱的看牢他﹐害怕我们其中一人会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不安份的话来。 他笑了。 "听说你病了﹐刘太太。" 我不相信耳朵﹐这么得体的开场白。 他用手指顶住水球﹐那球就在他指上溜溜的转。 我非常吃惊﹐今日看来﹐他目光率直﹐言语纯洁﹐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 我吞一口涎沫﹐定下神来。 "有事要同你商量呢。"他说。 "什么事﹖"我的心又剧跳起来。 他在木椅上坐下。 我们正在筹款﹐帮助这一班孩子﹐由国际伤残会出面﹐已得到船长同意﹐你肯不肯做我们的代表之一﹖" "代表﹖" "是的。" "怎么出力﹖" "可以出钱﹐也可以做我们员工。" 我吁出一口气。 心底无限失望﹐只是这样﹖没有别的要求﹖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说﹕"我捐款好了。" "谢谢﹐我给你送表格过来﹐"他伸出手﹐"谢谢你。"头发湿湿﹐皮肤湿湿﹐ 他看上去十分性感﹐但这次是健康的﹐纯洁的。 我羞愧。 风十分和暖﹐但我觉得冷﹐双臂绕在自己胸前﹐还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我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这原是一个白日梦。 一个寂寞少妇的白日梦。 她梦见英俊强壮的热情男土对她倾心﹐不顾一切要来打救她﹐把她自孤苦的象牙 塔上救下来。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阔太太﹐只有在筹款运动的 时候﹐他才记起她。 我心酸。 站在甲板上﹐风扑扑的吹﹐越来越冷。 晚上﹐我取出支票簿﹐写一张三万支票﹐叫丈夫交给邓博士。 丈夫说﹕"这是个怪人﹐什么也不做﹐带着群孩子到处走﹐乐得逍遥﹐我很佩服 他。" 他把银码由三改为五。 我看他一眼﹐没想他这么慷慨。 那夜我们约见邓博士﹐把票子交他手中﹐取回正式收据。 丈夫与他谈笑甚欢。 我在旁看着﹐只觉邓先生再正大光明没有﹐双目晶光四射﹐但毫无邪念﹐更不用 说是挑逗了。 我垂下头。 都是我自己的幻像。 "刘太太一直不舒服﹖"他问。 丈夫答﹕"有点发热。" "船过直布罗陀会得好的。" 丈夫答﹕"我也这么说﹐这一带天气实在热﹐她又不信邪﹐到处跑﹐中了暑。" 我不响。 "谢谢两位﹐"他扬一扬支票。 他像一枝黑水仙﹐不能自制地散发着魔力﹐引起许多许多误会。 我叹口气。 丈夫与他一直聊到深夜。 我回到房间思量船到马赛﹐如何上岸去吃真正的布那贝斯海鲜汤。 噫。 咱们做太太的﹐应当多想想吃什么穿什么﹐切忌钻牛角尖。 我无聊的满船游荡。 一个蜜月﹐三个人渡过﹐其中一个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荒谬了。 我心渐渐静下来。 困在一双船上﹐走也走不脱﹐只得培养情绪﹐修心养性。 邓博士于三日后下船。 他们将转乘一艘货船回家。 我百般无聊﹐到桌球室去看人打弹子。 弹子房光线柔和﹐我独自坐在一角﹐觉得情调不错﹐舒一口气。 有人走近来﹐"好吗。" 我不在意的抬起头。 是一个年轻人﹐与邓一般的高大黝黑﹐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 "一个人﹖"他问我。 这次不是幻觉吧﹐我实实在在听到他向我搭讪。 "漂亮的小姐很少一个人。"他坐在我身边。 他赞我好看﹐我微笑。 自信渐渐回来﹐心头畅快﹐女人活到八十岁也还爱听到溢美之词﹐旁人许觉得肉 麻﹐当事人还感到不足呢。 "会不会打桌球﹖" 我摇摇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我请客。"。 "不用客气。" "第一次看见你﹐你躲在什么地方﹖" 他们口气都这么熟络﹐现在流行吗﹖一分钟内可以成为老朋友﹐另一分钟又是陌 路人。 "有没有兴趣打球﹐教你好不好﹖" 原本进来避静﹐现在觉得坐不下去了。 我站起来。 "喂﹗"小伙子急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头答﹕"刘﹐刘太太。" 声音中央着疲倦﹐无奈。还有节制。矜持。更有冷淡、警告之意。 这也是我开始自爱的时候了。 假期: 这是一个经典故事,不值得再写。 我是一个廿四岁的老少女。 他是有妇之夫。 明白了吧。 他吸引我是因为那股气质。 别误会,这是什么年代了,气质已不是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戴金丝边眼镜,看存在主义。 他有股特别的味道,让我想想该怎么形容。 才三十六七年纪,但一接触就觉得他是上一辈的人。坐下吃饭,他替女士们拉椅子,有人抽烟,他点火,单子来时,他踊跃付款。 没有什么特别? 你一定有很久没出来走了。 年轻一辈的男人都有点潜意识仇视女性——凭什么同工同酬?她们力气不够大,她们爱撒娇,她们又不靠收入养家活儿,白白耗废粮食,还要与她们争升级,而且女方时常争赢,可恶。 这种不平的感觉十分形于色,于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得不到什么优待。 新女性的心理是相互矛盾的,始终还是希望获得女性的特权,被宠爱被姑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十分生气,认定小男人一日比一日多。 而世风是肯定日下了。 雷川湛不是小男人,我很快发觉。 他认为女人需要呵护。 好的食物,给女人吃,好的位置,给女人坐,口头禅是:“人家是位娇滴滴的小姐,算了吧”,吃了亏也笑咪咪。 这一切都要有实际的行动支持,一直嘴巴说要对女人好没有用,他就是有那个能力。 当他开着蓬车来接我的时候,我融化下来。 啊,开篷车! 都不知多久没看见开篷车,红色的坐位,白色的车身,完全似依达小说中形容的坐驾,在那个世界里,男女都不用工作,视恋爱为大业。 忽然之间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同自己说:两个月,只准沉沦两个月。 不能超过两个月,否则就不能自拔了。 他车子里有录音机,播放的歌全是五六十年代的歌,许多用色士风奏出,幽怨缠绵。如泣如诉。听着听着进入浪漫境界:美丽的月色,紫色的沙滩,潮声哑哑地响,蒸风微吹,身边有心爱的男人,缓缓地皮肤贴着皮肤起舞。 还有,还有。 俊男美女的眼神是明亮的,脸颊绯红,身裁曼妙,为爱至生,为情而亡,心无穷骛…… 一辆开篷车就让我想起这么多,由此可见多么怀旧。 太向往以前的闲清逸致了。 唉,家家有白衣黑裤的顺德女佣,一根辫子油光水滑,做足规矩,一是一,二是二。 现在时尚请菲律宾女工,黑黑的像没洗澡,花衬衫短裙子,模样暖昧,取起电话,懒洋洋几声哈罗,完全不得要领。 以前约女孩子出去宴会,要早一个月,好让女方去筹备跳舞裙子,阿姨们都是夭之娇女。 现在,一个电话,在某某的士可等,呼啸着人物,女孩子连裙子都懒穿,t恤牛仔裤。 看不到真正的派头了。 雷传湛把车子驶上飞鹅山,我就断定他是个过时的人,现在谁还会把车子几十个圈,兜上山去停在那里看灯色。 以前,听说这是情侣的好去处,趁星光灿烂,偷偷在风中按吻,已经心神皆醉。 以前有千般好,听上一代的女性缅怀过去,知道那时的咖啡特别香,乐队特别精彩,明星特别美丽,电影特别好看。 大学生都有矜贵的气质,一般家长教导子女都很严格,人们还肯上教会,绅士是绅士,淑女是淑女。 我不喜欢现在这种天下大同的作风,上至叔伯上司,下至学生下属子侄,全部以首名称呼。 洋行中后生不肯叫一声韩小姐,他追在我身后叫我桃乐妃,我忽然生气,不去睬他。 后来觉得自己迂腐,无端端摆这种架子作甚,由此可见,我亦是个过时的人。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绿野仙踪,所以跟着女主角,叫桃乐妃。 最喜欢的男演员是占士甸。他是谁?他是五十年代的传奇人物。 古老?是,所以我与雷传湛这种比我大十多年的男人谈得来。 我喜欢有腰线的裙子,从来不穿那种垮垮的宽袍大袖。连大衣都买垫肩小腰身的来穿。 又讨厌那种大手袋,几乎可以收藏一对双胞胎,拖着那么丑的道具,哪里都不用去。 你说我古板,我并不承认,我甚至不是追不上时代,但我觉得女人看上去要像女人,精神上男女应该平等,外型上男女不可混淆。 雷当然也很喜欢我。 这种事是双方面的。 第一次见面彼此已有好感,但都没有表示出来。 空气中明明有那回事,却含蓄翼死,弄得心神不宁。 我们其实是在享受。 见了无数次,也为公事通过电话,彼此仰慕已是很明显的事,还是不肯摆明,那种暧昧,令人心跳不已。 知道他会在那里出现,总是刻意打扮,到了现场,眼角不敢静下来,若是一眼看到他的影子还好,否则老注意门口,看他有没有进来。 如果他比我早在场,又特别留意他同什么人交谈。 有时他与那种大耳环低胸衣的女子一谈很久,我心中难免有种被什么轻轻啮咬的感觉。 真是惆怅,他其实是别人的丈夫。 连惆怅这种感觉,也是不现代的。这是种紧紧收在内心的感觉,不为人知,除非你凝视我的眼睛,才可以找到蛛丝马迹,但我不会给你注视我的双目,不不不不不。 正如我不肯穿暴露衣裳一样。 一定过了六个月以上,我们才开始约会。 那日他站在我身边很久很久,我几乎晕眩,他成熟男性魅力不住默默放送过来,我招架无力,这个人,站在我身边已是威胁。 是日是夜我也不关心了,更勿论隔壁还有些什么人,我全付精神等他开口。 该不该回答他呢? 当然要。 这是我应得的蜜之味,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应得到一点这样的快乐。 我给我自己两个月的时间。 我微微侧转头,扬扬眉毛,给他适当的鼓励。 没想到我懂得这么做,真是女性的本能。 忽然之间,这一男一女回复到最原始的阶段,除下一切文明的伪装,我如一头雌性彩鸟,暗示雄性来追求我。 只听得他轻轻说:“找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舒舒服服喝杯东西。” 我矜持的点点头。 “明天晚上七点我开车来接你。” 他开来的是那辆开篷车。 我们到山顶看灯光,然后车子拐弯,到达他飞鹅山的别墅。 我们在泳池边喝香摈。 这像是他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 他取出许多件新的女装泳衣供我选择。 我也不言语,换上件黑色的,跃进水中。 他一直在岸上看我,目光灼热,像是要把我的影象烙进脑海里。 池水是清凉的,我缓缓自一头游到另一头,感觉如人鱼公主,说不尽的快意,说不尽的欢愉,活着还是好的,脸上身上的水珠可以证明。 累了,我伏在池边。 他蹲下来。 他将我湿发扬到脑后,吻我的眼睛。 我略为退后,紧张得打颤,这是我第一次恋爱。 他趋前来,双臂没入水中,接着和衣踏进池来。 我拥抱他。 或者星光下这一切都是陈腔滥调,或许快乐也是,我莞尔了。 他送我回家已是清晨三时。 我的头发一直没有干。 他用手一下一下替我拢着,不让湿发搭住我额角。 我们一个字也没有说。 没有诺言,没有应允,没有将来,多好。 那日我上班迟到半小时。 丝竹之乱耳,案犊之劳形,早已习惯。 现代女性,完全脱离自力更生,不可能,也不屑,但总要放假吧。 我伏在桌上偷偷的微笑,已决定放两个月假。 我同老板提出要求。 他是一个美国人,英俊。潇洒,中年而没有肚子,长年晒太阳,仪表出众,也颇引此为荣,自以为应该吸引无数唐人女,尤其是那些公关小姐们。 他喜欢我。 不过他不会色迷迷的勉强我。 他自信女人迟早敌不过他的魅力,会得自动送上门去,故此他只需矜持地挑可口的来临。 好,他可以等,等到他回祖国那一日。 他也得到过甜头,否则不会有那份信心。 当下这个洋人看了我的要求,问我:“两个月?” “都写在纸上。” “两个月太久了,两个星期。” 我摇摇头。 “三个星期。” 我摇摇头。 “一个月,这是极限,不要再讨价还价。” 我还是摇头。 “我可以开除你。” 他不会。不是因为他喜欢我,喜欢是私事,这是公事,只是没有老板会因为伙计的假期间题而开除他。 总有得商量。 “一个月。”他说。 我看着窗外。一颗心仍似在水中央荡漾。 “你要两个月的假干么?你要当心自己,像你这种水蜜桃似的女郎,一不小心就被不良男人吞吃。” 我并不肯就范。 钟点女佣都有权告假歇暑,大不了不干。 工作是什么?在没有其他更好的事可做的时候,用来消磨时间的一回事,能够做出成绩来自然更好,不然也不用勉强。 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 我可以老老实实的告诉你,尤其作为一个女人,快乐与金钱及权势无太大关系。 “桃乐妃,我要考虑过才回答你。你要好好在本公司做,一样会有好结果,你看蒋小姐,公司不但给她一千平方米的住宅,还有汽车司机,”我微笑退出。 是的,公司是好公司,大公司,许多人在这里修成正果,福慧双收。 不过我的兴趣不在这里。 电话铃响,我自己接听,那边很久很久没有人出声,我知道这是雷传湛。 双方都着了魔,不能自己,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终于说:“下班在你楼下。” 我们挂上电话。 下班我到楼下,在停车湾已经看到他坐在车子里等。 天气闷热,使人呼吸都有困难,天空都是瘀青的云,一团团怪物似聚集在天边,像要压下头顶。 他的额头靠在驾驶盘上,一见我,便下车来替我开门。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可爱,叫人心折,而且一丝漏洞都没有。许多男人都想在异性面前摆绅土款,然而不到三两个回合,狐狸尾巴便露出来:或是记得送但忘了接,或是没得手嘴巴已经唱出来,或是急急有所索取,或是探测对方过去历史……弄得小家败气,十分扫兴。 最怕与小男人打交道。 男人的正与反,很不幸,与学识及财富并没有太大干系,许多没念过书的男人大方,强壮。智慧。但许多念完管理科硕士的年轻人却出乎意外地贪小,猥琐,怯弱。 对我来说,小男人是妒忌女人的男人,不喜进一步追求学识的男人,欺压人的男人,贪便宜的男人,多嘴的男人,斤斤计较的男人。 雷传湛是我所见过最最优秀的男人。 能够在人生路途上遇见他,即使是两个月,也是幸运。 与他一辈子相处的女人,前生要做过许多好事才可修得如此福份,做好事是很吃力的,我相信上世我不会努力,而今生也不打算苦干。 我只要两个月。 这一代的女性十分十分狡猾。 我上了他的车,他把我载往山上一层小小的洋房,一打开门便看见大露台,而刚在我们进门的时候,天降大雨,雷声轰隆,闪电叉朝般划过灰紫天空。世界末日一般,落地长窗敞开着,雷雨风夹着雨珠吹进来,扑湿我们的单衣。 他并没有去把窗关上,亦没有亮灯。 我们坐在面对大露台的沙发上观雨。 露台原本对牢海港,此刻灰蒙蒙急雨中只见山的轮廓。 宇宙洪荒,只剩我们两个,以及这雨。这风。 我永远是孤单的我,而他,要抽时间出来,很不容易吧。 我没有问这是什么地方,谁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地方,或是其他的问题。 我只知道这是个雅致的好地方。 露台上有两只皮蛋缸,种着两株白兰,大块叶子被雨淋得绿油油在风中颤动,一头一脑的爪形兰花,香得密密麻麻,满室迷幻。 余生只要闻到口兰,便会想到今夕,是否七夕,有否月亮,无从辨认。 他取出鹅肝浆鱼子及吐司,我正好有点饿,吃得颇多。 都安排好了,大家都没打算天长地久,故此每次见面,都可安排得尽善尽美。 不禁可惜相逢不在严冬。 否则口冒白气相互依偎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有很好的皮肤,身上亦无多余的脂肪,浓密的头发,打理得非常整洁,都是爱美的人,不住修饰,等这一刻的知音人。 我把头枕他手臂上,两人挤在一张长沙发中,如动物般倦恋安全感,不想走动。 雨还是没有停,这种雨,往往要下得墙塌落来,山玻冲垮,真是可怕,完全不懂得适可而止,一定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我深深吐口气,趁着年轻,要有自拔精神,冰淇淋在吃的时候享受,吃光了也就是吃光了,要站起来走,切莫赖在空碟子前哭闹惹人憎。 不过都说理论永远在那里,实践起来非常困难。 昏昏沉沉间我熟睡。 他替我盖上一张薄被,而长窗也被关上。 鼻端里还尽是花香,如躺在云端做梦,但愿长眠不醒。 醒时他用耳机听音乐,待我梳洗完毕,他载我吃晚饭。 临走时看看天空,霓虹光管都升上来了。 他拉我的头发,待我转过头去,拥抱我。 恋爱中的人永远有种水汪汪的感觉,大约是睡眠不足,精神恍惚,好像用力一按皮肤,那处便会微凹下去,要过一会儿才会平复,很容易受伤。 要当心自己。 老板进来同我说:“你的黑眼圈快碰到颧骨。” 我看他一眼,冷若冰霜。 他说:“四个星期,九月一日回来上班,否则你可以辞职。” 他推开门走了。 九月一日,届时夏天已经过去,我的假期也已经过去,真不能想像在这一切过后人还能活下去,真讨厌。 很多寡妇也这样活着,在英俊突出不可多得的配偶化为飞灰之后,仍然生活着,不然又怎么办呢,世上有什么事不会结束,有什么事到头来不是一场春梦。 我把脸埋在双手中。 他是有一个有妻室的人,与他结合太复杂太劳累,完全不合经济原则,不值得。 不要去想它,不要。 每次出去都努力打扮自己,发型师被我整得要跳楼。 不不不,这边太直,熨松曲一点,左角略长,请修短,流海要似风吹过似的,剪狗牙最好,……往往消磨一整天。 终于弄好了,不过像不经意的狮子狗。 不晓得他有没有同样地为我化心血。一定有,有什么是偶然的呢,也许为一条领带,也对镜端详良久,他妻有没有疑心? 老板再三说:“九月一号,不见你就当自动辞职。” 他很生气,因为我没有对他倾心,他甚至心痛,因为除了他,别的男人都不配。 我与雷传湛坐船出海,住在船上三日。 趁还能晒太阳时真要尽量吸收金光。 女人上了三十还曝晒当心皮肤变树皮。 我亦快要收蓬。 雷说:“如果我同你有半年光景,可以往巴贝多斯,世上最美的珊瑚礁,你又那么爱水,我们可以连日连夜在水中玩耍,化为水母。” 但我们没有六个月。 他又说:“如果我同你有三年时间,我们可生育一婴儿,一个通灵美丽的女孩,叫罗拉,把她带到每一个地方去,把最好的教她。” 但是我们更加没有三年。 我有我自己生活的小世界,要放弃廿四年来建树的一切,非常踌踏。 蔡澜叔叔说,这是爱得不够的缘故。 什么叫不够?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三粒糖也是足够,一杯咖啡不能没有糖,但放下八粒糖还怎么喝?不够是够。 蔡叔叔摇头说太蛊惑了,不好玩。 我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笑到一半,觉得凄凉。 都廿四岁了,才头一次恋爱,完全不同滋味,不能盲头盲脑撞过去,因为早已成年,因为有生活经验,因为有学历有工作。 故此在应该最忘形的时候,也摆一个美丽的姿势,怕落下话柄。 我不担心没有机会结婚,结婚也是管理科学中的一个步骤,什么样的条件做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条件嫁什么样的配偶,灰姑娘奇遇在高度商业社会中很难重演,缘份是机会率的美称,条件高机会自然好得多,而且别忘记灰姑娘长得非常非常美。 在舱上,没有旁骛,放眼是蔚蓝的天空,像小学生书的颜色画,单纯活泼,协助思想人生大道理。 人体的构造真是奇妙,这样投近,雷他仍然不知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唯一的良伴知己,其实只有他自己。 甲板上风光旖旎,水手们假装看不见什么,我们假装看不见水手。 在小小船上,我没有身份,他没有身份,男是男,女是女,一切武装卸下。 非要是个棋鼓相当的人物呵,否则一转头就同人谈起这三天所发生的细节……要找个对手原来是困难的。 他带了许多多水果上船,腰子西瓜中灌了酒,一闻就觉得要醉。 成日我们耽在五十公尺的艇上,傍晚到附近乡镇探访。 深色皮肤使我们看上去似游客,谁又不是时光隧道中的游子?逗留一会儿便堕向黑暗,是以更要偷得浮生数日闲,好好的疯一下。 贝壳割了足也不理,不但身体染上蔷激色,头发也透出棕意,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大自然,用光食水,我们索性跳进海中沐浴。 不过时间总是要过的,一天只有廿四小时,无论多哀伤或多快乐,一天也只有廿四小时。 打道回府时,他很沉默。 这三天也很难向妻子解释吧,婚姻是对另一个人负责,噫,多么麻烦。 我仍是自由的,只需对自己交待。 在码头上我们道别,他有三天没刮胡子,非常野性,我朝他飞吻再见,状若潇洒,黯然。 坐他司机开的车子回家,又从头做文明人。 不是没有遗憾的,坐在地板中央很久,十分难过,已习惯有他在身边,渴望他再安排类似的约会,虽然心中十分了解已无此可能。 心已受伤。 浸以温柔的泡泡浴也无补于事。 到理发店去修理被海水阳光蛀蚀的头发,收拾旧山河。 突然觉得寂寞,并且不想见一般性朋友,看书看不完,看戏不耐烦,音乐也不好听,什么都不起劲。 有时看着电话,想打给他。 当然没有,一打就完了,把一切苦苦经营的气氛宣判死刑,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必须记得,这不过是一个假期。 电话一直没有再响,很受伤害,很无奈。 秋天快要来了,要去选下一季的上班衣裳,要办的正经事在排队呢。 我们曾有过好时光,想起来,混身酥软。 没有必要再去打听雷传湛其人,任由他消失,总要消失,午夜梦回,略为清醒的时刻,总是想起他,相信他也会想起我。 呵是,他一定会。 生命中不多这样的约会。 安琪儿写照: 喜欢安琪,有许多许多因素。 最主要的一点,是我自己出来做事那一年,也只得十七岁,额角的汗毛还没有褪净,便赤手空拳打天下,一直至今已看到她,有太多的认同感。 当其时的长辈,并不懂得照拂晚辈的美德,他自己的子女是宝,人家的孩子是草,落在他们手中,不但不见谅,不给机会,且语多讽刺:“呦,你快赚到一千元一个月了,不得了”,更排挤得不遗余地:“只得个讲字,不能成为作者”,“她名誉不好,不要让你家孩子同她来往”等等,说这些话的人如今大部份也都活着,有些已很潦倒,有些尚有口饭吃,此刻见到他们,直行直过,我是非常记仇的人。 多谢他们,白做了十年小妖女,如今步入中年,才洗脱种种毋须有罪名。 今日看到安琪又遭到同样待遇,不平之余,益发钟爱她。 那些年纪足够是她老妈,或许是外婆的女士们,批评起她来,不遗余力。 女人器量小,或许她小时候似根雪里红,或许她认为锋头劲便不算好女人,所以还能够包涵她们。 一日老何,一个专栏作家,忽然在晚饭时说:“安琪的眼睛小!” 因他是男人,我就生气了,马上拍案而起,说:“你老母的眼睛小,你老婆的眼睛小,你的眼睛小,人家的眼睛才不小。” 这话一出口,自己都吃惊,怎么搅的,许多年不这样激动了,且老何是多年朋友,不禁笑出来。 当时出席的小杨说:“夫人,你有没有受刺激,别这样好不好,谁叫安琪是公众人物,”唉,差点忘记告诉你,安琪是当今最红的模特儿,而是妇女杂志的老总,因工作上关系,同安琪相当熟。 我马上说:“年轻人出来做事,咱们这些老鬼应予鼓励。” 老何还说:“我是有一句说一句。” “对,”我答:“丈八的灯台,照得到别人,照不到自己。” 何家的小姐十五岁,重一百四十磅,在他眼中,不知多可爱。 怕吵下去,会得反面,我且维持缄默。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谈何容易。 安琪的美貌并无使我震惊。 做我这一行,见得至多的是美女,漂亮的女孩还少得了?要多少有多少,各有各的姿势:演戏的,做电视的,唱歌的,舞蹈圈,甚至学生空中侍应生,白领,各行各业都有。 安琪即使较为突出,也不算空前绝后。 难得见,她身后没有星妈,亦无师傅,更没有成熟的朋友完全自己-个人打真军,凭第六感觉下决定做事,并无一个可商量的人给她任何忠告指导。 实在是很寂寞的,尤其是成了名,不知多少人想在她身上捞点便宜,但成名始终比不成名好,如果至今还没爬起来,早被人踩为脚底泥。 这可怕的社会,想深一点,一点意思部没有,不过活着的人总得作打算要活得更好。 十年后安琪也许会吓出一身冷汗:“当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此刻的她,初生之犊不畏虎。她成绩斐然,很多少女,包括当年的我,都没有这样的机缘、运气,最主要的是,智慧以及才干,嗜,还有美貌。 有人不喜欢她,可是也有许多人喜欢她。 安琪语录:“十个人当中,有五个人喜欢我,于愿已足。” 都不像是十六岁的人说的话,这鬼灵精。自然,分了一半天下;余下五个人,管他们喜欢甲乙丙丁,已不成气候。 她脑筋动得好快,许多时候,都叫人捏着一把汗,但见她横冲直撞时时险过剃头,却又得化险为夷,不由你不佩服她。 十七岁出来做事,真是的。 初春,约她拍夏装,来之前,说明不拍泳装。 小杨很气,“别家都拍得不要拍了,都是一层膜贴在身上那种款式,现在又拿我们作法。” 我迟疑一阵,“不拍就随她去。” “都是你这种人把她宠坏的。”小杨咕哝。 我说:“值得呀,一个女孩子有多少青春?顶多自十六至廿二那么六年光景,一年只得三百六十五天,拍这辑照片就花~天,她也就少一天青春,迁就她也是值得的。” 小杨即时服贴了。 他过一会儿问:“像安琪这样的女孩子,青春期过后,还会有生命吗?” 不知道,五十五十机会。 有些女人会成长成熟,有些女人不,失于失去一切。 小杨嘀咕:“她那么聪明……”安琪说她一赚够钱就要走出圈子。 做人,她说,不能没有一点钱防身。现实的社会才不跟任何人来温情这一套,男女都一样身边有些节蓄好办事,正正当当的赚取酬劳,不乱花之,储蓄之,真是美德。我小时候就不懂,任由机会一个个走过,溜掉,无限惋惜,要到廿七岁过后才发奋图强,输一大截。 她会成长的,届时不再靠美色,或许弄些小生意做。 写作的路也如此:小时候作爱情小说,之后写生活小说。现在编夫人杂志,渐渐退至幕后,不再抛头露面。 安琪从来不透露关于她父母的事,只知道他们不住本市,一向没露面。 这里的一切,她自己作主,她只有她自己。 其实人人都只知道他自己,人人都这么寂寞,到难关时,谁都帮不了谁,从小训练自己死了这条求人的心,未尝不是好事。 安琪来了。 “见她便令我想起七十年代滚石的米积加唱的‘安琪’,同样是叫人思念的一个女孩子,值得歌颂。” 她活泼地放下大袋袋,坐在椅子上候令,一头黑发真如瀑布般光亮具生命力。 身上穿着简单朴素的宽身衣裙,白袜子。白跑鞋。由顶至踵至多花一百数十元,但好看过许多中年妇女穿六万元一件的晚装。 没话好说,青春与美丽无可分割,在安琪身上看得一清二楚。 她同小杨说有人请她拍电影。 “好,”小杨说:“你要发财了。” 她要价很高,订明在影片中不暴露、不接吻、不拥抱。不剪长发…… 灯光师笑问:“呼不呼吸?” 我即时丢过去一个眼色,叫他住口,小女孩有时不欣赏幽默感,使起小性子来大家尴尬。 电影界有天下最麻烦的人,自问没有三分能耐,不要去淌那个浑水为妙,订明,订明有什么用,一吵起来弱方名誉受损,所以还不是暗吞。 嘴里一个版本,做起来又另外一个。他们也有苦衷,投资实在太大,风险强劲,本刊扯平已经不算差,令人不得不全力以赴,每个岗位都不是人做的,去到最尽,迹近拚命。 表面上那么风流潇洒的一个行业,背后血泪斑斑,现在小小的安琪也要投身进去。 美容师在帮她刷着头发,梳松一点。 当然,有机会谁肯不去,做模特儿至多一小时数百元酬劳,真正的钱,要在电影圈里赚。 “会演戏吗,你。” “可以学。” “讲天才的哩。” “我的工作态度好。”她呶呶嘴。 她的面孔如一只透明的水晶梨。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我常常纳罕她母亲是哪一国的天才,养下这么一个女儿,羡煞旁人。 也不是个个女孩十六岁时都这样,不过真的美的居多,十八无丑妇。 不由得悠然,思潮去到老远,多年前,我也做过少女,收过鲜花情书,谈过恋爱,穿过短裙,为什么这样遥远,似没有发生过? 现在走路总是佝偻着背,满面倦容,其实并没有做什么苦工,这倦意像是自心中透出。 而安琪她们这种年龄的女孩,即使一夜不睡,也还是精神奕奕。 记得当年无穷的精力都付之流水,没有好好利用,到如今,榨一点力气出来也不容易,只觉腰酸背痛,肌肉疼痛,最好第二天不用起来,寿终正寝。 所以喜欢看到安琪,借一些光,借一些力。 也许传说中的脏老头子并不是那么脏,也许他们也只与我们一样,想接触到失去的光辉,弥补一颗老心的苍茫…… 安琪摆着姿势,小杨开了风扇使劲的吹,她身上的一条圆台面裙子飞起来,露出圆润的大腿,这是玛莉莲梦露在七年之痒那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被抄袭过一千次。 呀,那时候的美女没有智慧,但八十年代的小小安琪儿却懂得照顾自己,厉害厉害。彩衣换一件又一件,什么扮褂在她身上都好看。她不生个做作的人,在她心目中,我们是上一代的长辈无疑。 一次与她谈公事,顺口叫客冰淇淋,侍者送上来时被她见到,她可乐了,哈的一声,指着冰淇淋说:“你也吃这,——”仿佛人过三十,已经不再有资格吃这种食物似的,我啼笑皆非,幸亏她亦知道过份,立刻住口,不再继续发表意见。 有时真想问问她:喂,安琪,咱们是不是老妖怪?又怕她童言无忌,说出老实话来,那时我们下不了台,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她跑来蹲我面前,“累。倦。昨夜没睡好?” 我抚摸她的长发。 小杨大声说:“今日到此为止。” 安琪欢呼,去换衣服。 她洗掉化妆出来,同我说:“夫人,有没有空,我同你去吃茶好不好。” 我很意外安琪通常来无踪去无影,见我们只为公事,谁也不知道她私生活如何,今日提出约会,我受宠若惊,自然立刻答应。 我这次没敢叫冰淇淋,大抵喝黑咖啡没问题吧,真怕了她。 她喝桔子水一本正经的同我说:“我恋爱了。” 我看着她。 她一点也不像在恋爱,并没有那种云里雾里的神情,使我这个搅恋爱箱的夫人困惑。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已找到男朋友,”“不,我肯定在恋爱。”她孩子气的说。 我还是不相信。 “但他会妨碍我事业的发展。” 我说:“毫无疑问,你的时间宝贵,而谈恋爱正是最浪费时间的一回事。”“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失去他,以后未必找得回来,”“那自然,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择,有所牺牲。” 她看我一眼,“你都不同情我。” 我笑,“你并不需要同情呀,”“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她轻轻叹息。 “那是一定的,你看中的人不会错。” “你怎么知道?”她睁圆双眼。 “我对你有信心。” 她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不问他是谁?” 我耸耸肩,“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谁,早就说出来。” “对,”她说“你好聪明。” 哈哈哈,我心笑得歪倒,她赞我聪明,唉,这小孩。 她显然也有点烦恼,托着腮在苦苦思索。 这个神秘的小女孩,我始终不知道她三顿饭在哪里吃,衣服谁人帮她洗,有份佣人做家务。 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先把工作干好再说,私人感情免谈,况且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也足够弥补。” 她没说话。 我微笑,拍拍她的手。 “我要回去了。”她说。 我付账,出了门口,看着她叫部街车离去。 不用替她担心,她不会栽筋斗。虽说年纪小,跌倒爬起不要紧,到底身上有了污迹,以后总有痕有恨,落了话柄在别人手,你肯忘记过去,从头来过,闲人却不肯,总得时不时闲言数句,提醒阁下过去种种。 所以非小心不可,将来弄得不好分手,吃亏总是她,但一般人同情的却永远是男方,因她有美貌财富名气,他没有。 看得多了,我也成为预言专家,知道她不会冒险去谈恋爱,哪一头轻,哪一头重,她再清楚没有。 寂寞,是不是,谁说不是。 之后找安琪就比较难,她已退出模特儿行业,进军影坛。 但是夫人杂志社最当眼的地方,仍然挂着她的签名照片,巧笑倩兮。 那时她比较嫩,比较稚气,也没另那么专业化,但我们已经爱上她。 “现在约她拍封面还是可以的,”小杨说:“她对我们算不错,别家就得排期。” 我问记者:“有没有她恋爱的消息?”我最关心这一宗。 “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当然是真没有,假使有些蛛丝马迹,立刻被行家掀出来,祖宗十八代都查得出,你不相信?别小觑我们。” 我宽心。 她终于作出抉择,一段感情无疾而终。 这样的妙龄可人儿不知在平时做些什么,也许她根本没得闲,反正永远有人陪着她吃饭喝茶,就算无聊,一个电话,咱们这班阿巴桑立刻急急赶去陪伴,真是天之骄子。 一个人只有在最闲的时候才会悲秋伤怀,自怨自艾,安琪是太阳族族人。 有晚我去看电影,她坐在我前面,隔壁有个男孩子陪她,分明是她的朋友。 我装作没看见,我很明白她这种女孩子,跟我们再接近是一回事,但这种私隐还是不希望我们知道。 我立刻醒目侧过头。 但她忽然看到我,又来不及避,只得笑着迎来。 我向她点点头,“看电影?”废话,自然是看电影。 她说:“说你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向朋友那边呶呶嘴。 “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连忙拉着他跑掉。 什么都得付出代价,你看她,一切私生活都没有了。很普通的朋友看场电影也不能公开,只有敌人,没有朋友,滋味不好受。 成名之后,连闲谈的乐趣都消失,除非是记者,可惜所说的每句话又会被记录在案,黑字白纸,不知恁地,又总有点出人,使人不快。 妒忌的人也很多,眼睛大是目露凶光,眼睛小似狐狸,尤其是同行,与敌国没分别,互相排挤倾轧,其实甲排挤了乙,绝不能代替乙的位置,位置是由广大观众喜爱程度来决定的,力量来自群众,像安琪,她有观众撑腰,所以才名头响亮,这种情况,绝非一两个熟人摇旗呐喊可以做得到。 不过有些人就是不明目信个道理,总以为把一生行运的甲排挤掉之后他就可以冒出头来,出尽百宝中伤,挖空心思造谣,贼喊捉贼,扰攘一番,满心以为甲之沉没,就等于他的荣升,结果当然是失望,于是更加抱怨,吐苦水,呼天抢地,恶性循环,这种人通常溺毙在嫉妒海中,根本无法做好任何事情。 而一个人,很少会因其本身出名,没有工作成绩拿出来,始终不成气候。我不相信安琪光是鬓边插朵花在大酒店咖啡店坐着就能成名,戴安娜皇妃都有责任,工作量惊人。安棋在事业上所花的力气,可以猜想得到。 在写字楼里,空闲的时候,小杨举着报纸,朗诵娱乐版新闻。 “新进玉女明星工作态度恶劣,这个不做那个不做,毫无职业道德……这是说安琪。” “她不肯做什么?”我问。 小杨继续读下去:“不比今届最佳女配角,连老妓角色都不推辞。” 我说:“安琪想演那种角色也不够资格呀。” 小杨笑,“你总是帮她。” “一般人对十六岁女孩的要求,实在太高,我只要看到她会在银幕上皱眉头已经认为可爱到极致,心都软下来,一切包涵,或许因为只有我是标准影迷。” 小杨笑得更厉害。 我不以为然,“待她到四十岁,还在这个圈子混,自然也什么都肯做了,现在有什么必要拿她同中年妇人的美德来相比。” 小杨放下报纸,“当然她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 “那还用说,这种批评,看到她也假装没见到。” 小杨感叹,“你我都未必能够做得到。” 我说我可以,自豪的说:“人家骂我,或称赞我,我同样的无动于中,”但不得不补一句,“不过我已经是安琪的双倍年龄,将近不惑,是应该有这样的自律。” 小杨说:“可是很多四十余高龄的老顽童,被人说几句,气得扑过去咬死人的。” “那多好,”我不胜羡慕,“还有那样的精力,有那样的宗旨。是那种除出工作什么都不想做的人,绝对没有人能把我骂出山。” “骂你似猪八戒呢。”记者不置信。 我笑,“那我就做猪人戒好了。” 安琪似乎也抱同样的态度。 新戏开拍,我同导演相当熟,跑出探班,安琪化了浓妆,穿着条攻瑰红妮丽兹的晚装裙子,低胸,裙身似伞一般的自细腰洒开来,美得整个人发亮。 我趋向前去,她笑着过来。 脸上的粉细致光滑地贴在她无假的皮肤上,融成一片,无分彼此,油光水滑。 有没有看过上了年纪的女人搽厚粉?可怕,粉是粉,脸管脸,化妆都浮在半空,人看上去益发憔悴,一笑起来,那些干粉忽然又全部卡在皱纹里,倒不如淡妆的好。 “像剥壳鸡蛋般。”我称赞她。 “谢谢。”她说。 这女孩子没有什么手腕,她并不会拉着人叔伯兄弟阿姨的乱叫。 我问:“男主角们在哪里?众星伴月哩。” 她伸手指一指那群英俊小生。 “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大家都对我很好。” 我摸摸她的脸颊,“那自然,还用说。” “宣传部都会以我为主。”她补一句。 导演在那边叫她过去,我们再四处巡一巡,就准备离开片场。 走到大门口,肴见不远停着辆小小红色跑车,一个年轻人同我们打招呼。 我一时没想起他是谁,只得礼貌的点点头。 他却自己提醒我:“我是安琪的朋友。” 呵对了,那天陪她看戏的人。 我看着他清纯的脸,“等安琪?” “是。” “那你这么早来干什么?” 他无奈的低下头,“反正我在家里,也定不下心来,什么都做不成,不如跑来这里坐着。” 这才叫恋爱,再明显没有。 他在恋爱,安琪可没有,其中的分别一望而知。 我想说“那你好好的等吧”,又觉轻佻,开不了口,心中十分同情这个年轻人。 “再见。”我说。 他向我摆摆手,无聊的靠着车子,点起一支烟。十年后他会狠狠责问自己: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如此浪费? 不过在年轻的时候,有这样的机会浪费时间,也是件浪漫的事,当他有朝一日事业成功,每一秒钟都忙得不可开交,每个动作举止轻重时,他会想起少年时期,为一个女孩子,默默等待一夜。 此刻的安琪,什么都有,然而机会太多太好,成功得太快太顺,使她不经意地对一些人与事粗心,来不及一一珍惜把握。 她可能连什么人爱她,什么人害她都不知道,时间便如水般流过。 打开陈年旧书报,里面一页页全是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名字为人传颂一时,每个都有过她光辉的日子,在她灿烂的时候,简直要什么有什么,她所不要的也堆山积海地摆在她面前…… 直到,直到书册合拢,她的辉煌史告一段落,又轮到第二位。 光辉过总比没光辉过要好?不见得。听她们说来,索性过平淡平凡的一辈子,反而是幸福。不过这番话,泰半是她们在走下坡的时候才说的。 车子驶返市区,顺利到家。 用锁匙一开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我取过听筒,是小杨的声音。 他兴奋的说:“我发现了新星。” “谁?” “一个模特儿。” “呵,又一个?” “是的,拍过化妆品广告,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大眼睛,高鼻子,哎哟,美得会叫,而且身量高。” “比安琪还好?” “安琪?呵,她,不,这是完全不同的,一颗新星,明天我带她上来公司,你一看便晓得了。” “她们都长得一样,”我抱怨。 “不,不一样。” “好好好,明天我滴过眼药水仔细来看。” “对了。”他挂了电话。 冒出头来,上升发亮、落山、沉没,这是所有的安琪儿的必经之途。 没有什么两样。 我打个呵欠,上床睡觉。 祝福每一个安琪儿,我爱她们。 恋人: 我并没有结婚,我只与他同居了五年。 恐怖是不是?结婚五年已经够可怕,同居五年简直不可思议。 为着种种原因,我们没有去注册,像交税问题,房屋津贴问题,最主要的是:我们双方父母都已去世,毋须向老人家交待,于是疲下来,一年拖一年,三年过后,更觉一切无所谓。 我是个内向的人,他也是,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亲友同事皆不知情,我们有两具电话,租两间公寓,打通了一道墙开多一道门,仿佛分开生活,实则息息相关。 开头也觉得奇趣;十足新派,洋洋自得,好像走在时代尖端,沾沾自喜。 日子久了,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日久生厌,这四个字真是至理名言,再也错不了,几次三番,我也想把当中那道门封掉,开始新生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开始做梦,用土敏土及红砖~块块砌墙,过程像爱伦坡的黑色小说,惊醒一身冷汗。 证明是很厌倦这种关系了,但白天一到,又忙该忙的事去,没有勇气及时间来结束同居关系。 五年了。 大学没毕业已经在一起,那年母亲病逝,随父亲而去,我内心寂寞凄凉,想起母亲生前说的:“淑子,挑个老实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要追求虚无飘缈的东西。”妈妈不会害我,于是紧紧抓住老实的他。 尚未毕业,不好意思结婚,于是老实人居然也赞成同居,那年二十岁。 感觉上似老夫老妻。 毕业后找到理想工作,大家致力事业。 他返早班,七点半出门,我比他迟一小时,故分房而睡,简直如宿舍生涯,丝毫不罗曼蒂克。 有时好几日见不了面,他还时常出差,一去个多月,开头顶想念他,随即乐得清静。 他有坏习惯,吸烟多,我则怕闻烟味,又尊重人身自由,不去劝他戒,同时心中有数:有几个男人会得为女人戒烟?受过大学教育,当然有这点聪明,一直强忍,他不在,室内空气清新。 第二,他似老人家,爱积聚废物,至少在我眼中是一无所用的东西:旧报纸与过期的杂志,银行寄来的单子、宣传册子,都一一堆那里,渐渐侵占我的地盘。 我很反感,趁他不在,可把废物扔掉。 不满之余,又感到惭愧,一定是爱得不够,否则怎么小小琐事都不耐烦? 也见过爱河中之男女,暖呀,真的如胶如漆,难分难舍,随时随地可以拥抱接吻,蔚为奇观。 他还有令人着恼之处,便是喜满屋游走,每早六点半起床,便开始发出噪音,开门关门,沐浴,做早餐,听无线电,足足搅了一个钟头,才施施然出门。 我在房中睁大眼,朝朝做他上班七步曲的听众,也恳求过无数次,希望他略作牺牲,速速出门。 无用。 他说我有神经衰弱。 也许是,这种生活真使人未老先衰。 晚上,在梦中,更加努力砌墙。 大多数女人都不是肉欲信徒。 我羡慕那种一投手一举足,气质性格都配得十足十的璧人。 但是他们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他们”是外国着名妇女杂志上的心理专家。 想深一层,世上没有任何十全十美的东西,一粒全美钻石不过是放大廿倍没有瑕疵而已,试想放大两百倍后的样子。 真令人气馁。 好的好的,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许多公认的标准夫妇的男女都分了手,我们还能在一起,已算不错。 感情生活稳定,便于事业发展,心无旁骛,可以专心做事。 办公时了无牵挂,另一半永远不会令我心忐忑不安。 他固然不会打电话来问候,我当然更不方便去关心他。成年人了,有什么大事?就算生病,也可召车返家休息。 无故次,发寒热,也先回刮公司把案头的重要文件清掉,然后去看医生,自行回府休息。 不用哼哼卿唧,不会死的。 这样坚强的性格,也是自幼养成,父亲一早去世,我无兄弟,家中无男丁可靠,无人诉苦,不如不诉。 出来做事,不久便洞悉世情,倒霉的事说出去,不外了被旁人讥为学艺不精,他们听的时候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心中却笑甩大牙,谁让你说给他听呢,活该,白白给人茶余饭后多个题材。 得意之事更不能说,你有,人家没有,说来无益,俗云,财勿露帛,露帛要赤脚,母亲是常常说的,我亦紧紧记牢在心,行走江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从来不是新派人,不知恁地,竟大胆与人间居。 那日出去与女同学们吃饭,说起同居这件事,大家都摇头叹息,说是寻女人开心的一种感情关系,我三缄其口,不敢发言。 他们又说到有一对中年男女,同居已有十年历史,不知怎么维持,听得我汗毛凛凛。 再过五年,我就是另一个榜样。 “为什么不结婚呢?”有人问。 不是过来人不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了。 “为什么不分开呢?”又有人问。 唉,积习难改。 “淑子,你为什么表情尴尬?” “我,我胃气痛,”也亏得我守住这个秘密五年整。 唯一的好处是,升级可尽情地在他面前表现得兴高彩烈,不是因为他爱我,而且,他天生不是妒忌的人,他性格大方,坚信人家的成功与他个人的得失无关,社会上有的是机会。 这种豁达的思想多多少少影响我,看,与他同居,不是没有好处的。 一日放假,醒来下楼去吃早餐,看到一辆鲜红色的平治二八0在等人,驾车的男人年轻英俊,他并不急,悠闲的看报纸。 我忽然停住脚步,站在那里看他等什么人,大日头底下也不介意。 五分钟后,一个浓妆的女郎出现,他下车替她开车门,她上车,两人开开心心的离去。 那种车很普通,那种男人也不见得是罕有动物,难是难得他们那种适意的神情。 我多久没有心花怒放了? 什么意外之喜都没有。 年前人家同我介绍男朋友,说半日,煞有介事,仿佛事成一半。 到茶楼相看,那位先生迟到半小时,一坐下便瞥我一眼,连声说已经吃过,并号称下午要开工。 结果下午在喝咖啡的地方见他漫无目的地游荡。 这件事对我信心有很大的打击,一连十日八日都对牢镜子研究自己的面相,企图找出关键所在。 为什么他一见找就要逃?虽然是个无关重要的人,虽然我也并不见得会爱上他,但那无礼的举止确使人烦恼。 由此可见找人同居也并非易事。 至少那位先生很洁身自爱,不胡乱与女人同流合污。 想起便更珍惜目前的关系,感动之余,买半只鸡回来煮鸡粥给他吃;这是我唯一会弄的食物。 平时他自己做大鱼大肉,我吃罐头汤,多年来都是这样,不如意时躲在一角用杯子喝个番茄汤,熄灯上床睡觉,第二天什么都平息下来。 两人都不爱夜生活,不是没有共同点的。 母亲说,夫妻至要紧互相尊重及支持,其余花边琐事,诸如巧言令色之类,未必是福。 他有没有支持我?同居五年,并没有机会试验,我却十分肯做他的后盾,上回他给老板逼迫要另谋高就,我就请他不必担心账单,那已是两年前的事。 没新闻就是好新闻,不过日子真闷。 一日说:“如果我同人私奔,你会难过吗?” 他非常诧异,像是听到世上最稀罕的事般,过一会儿他肯定的说:“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我逼他:“假使有呢。” 他竟说:“那也无可奈河,命中注定。” “会伤心吗?” “开头会,后来就好了。” 其实是真话,老实人即老实人,不过听在耳中非常不受用。 原本希望他露些演技,譬如说大吃一惊,要与那人决斗之类。 态度太现实。 没有第三者。 也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异性,办公地方几百个男生,全体如兄弟手足一般,你不得不说这是我天生的本事,大家相处得如此融洽。 五年之痒,平安无事。 公司接新客户,对方代表年约四十六七,从前,叫中年人,现在,号称壮年。 他一表人材,并且对我很不错,在许多地方表露出来。 虽不是轻骨头女性,也非常感激,生平第一次有异性赏识,太难得了。 夏天若炎热,一到下午便有点憔悴,渴睡,心不在焉,壮年先生看到我东歪西倒的样子,颇为同情,常常叫司机送我一程。我老是捐介地推辞,这是我一贯作风,母亲说:有就是有,没有即是没有,想有的话要靠双手努力,千万不要坐着干等鸿鸽来临。 我往往拖着疲乏的身体去乘地下铁路,考了四年驾驶执照,同志仍须努力,开头很渴望开车,觉得威风,年长之后,以方便为主。 到了家又不甘心,便说:“有男士想送我回来,你不管接送,有人肯。” 他又惊异,“是嘛,现在还有这样的好心人?” 生气的时候,口头禅是“你从来不带我去地方,你从来不买东西给我,”每个小女人都这样抱怨,没有男人会认真,说出口之后立刻觉得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难为情,后来便遵守男女平等律例,因为我也不打算送他什么名贵礼品,或是带他去坐伊利沙白皇后轮环游世界。 女人坐在家里,男人出去搏杀的日子已属过去.那时女人通常不受教育,没有谋生本领,力气也没男人大,不能干粗活,于是只得看丈夫面色做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 此刻男女机会均等,大家都可以进学堂考文凭,就业机会也相同,再也不能说谁靠谁。 我较为喜欢穿,他爱吃。 对于女装的标价,他通常很苦涩——什么,一条沙龙裙数干元?买架分体冷气机好走五年,”后来不把价钱告诉池,反正花自己的,有这点好处,自在惯了,情愿工作辛苦,看老板面色,费事一五一十的做伸手牌。 我想我永远不会爱一个人爱到向他要钱的地步,虽然说对方会得自发自觉,但万一他事忙忘记了呢?太危险太被动太无助了。 去年把半个月的薪水买鳄鱼皮包,他就很困惑,同样地他换音响设备,弄得倾家荡产,我亦觉莫名其妙,不过大家都不出声。 我总算略有节蓄,他就没有。 壮年先生邀请我们一组人去吃日本菜。 本不喜应酬,但爱鲍刺身之香滑,去了。 他们高谈阔论,我埋头苦吃。 主人先是微笑聆听,后来与我攀谈。 “工作如何?” “一般。” “辛苦否?” “可以应付。” “老板态度如何?” “过得去,”问得诚恳,答得含糊,有什么苦自己知罢了,做人总要受委屈的,人家又帮不了我,许多细节不须回答,猜也猜得到,做伙计当然吃苦。 “最困难是哪一环?” “一年一度的年终报告。” “呵,有压力。” “嗯,人手不够的缘故,半夜惊醒,时常为此事辗转反侧,虽然职位卑微,也各有各之忧虑。请把酱油递给我好吗。”不想说太多。 但吃得十分多。 他总记得帮我递这个那个,十分细心。 饭后叫一大盆水果,这还是我第一次吃红毛丹。 散场他又要送我们,便应允,因我并不是最后落车的~个人。但忽然之间小王同陈小姐要去发电报,车里只剩我同他。 我没有紧张。我的遗憾是从来没遇到一名令我惆怅的,或是心跳加速。 或是欢喜若狂的男士。 我看他一眼。 他说:“有你这样独立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他在打听我的私事。 “有些男人比较喜欢依人小鸟。”我并没有透露什么。 “小鸟是要喂养的,社会不景气,少人愿负担。” 我禁不住笑起来。 他说:“况且,养养就变河马了。”语气失望,不似开玩笑。 在家吃得好睡得好,不必担心生活,自然发胖,其实是很苦闷的生涯,不值得羡慕。我没搭腔。 像他们那种年纪的男性,大多数不太尊重女性,表面上很大方,骨干里仍觉得养得起女人是他们的光荣。 在这里便有个距离,俗称代沟。 他不明白何以我沉默下来,但是不要紧,他毋须明白,因为到了家,我下车。 我用锁匙在自己那边进门,静下来仔细听,隔壁没有讯息。 咦,还没有回来? 从中门进去,果然,没有人。 呵,我做初一,他做十五,都九点多,什么地方去了? 我伏在窗框看楼下的停车位。 车子开出去了。 真不划算,两个人负担的车子他一个人用。 奇怪,这么晚到哪儿去?真有他的。 不去理他,自顾自卸妆沐浴,到上床人还没回来,明明十分疲倦,却睡不着,心中挂念。 到底是有感情的,我感慨,平常没事,这种温文的清绪很容易被疏忽,似令夜,不过因为他迟回来,感受就不一样。 他极少超时不回,与我一样,下了班老是匆匆回公寓报到。 起床去看他有没有留下字条,没有。 作死,我很生气,无端叫人睡不得。又回到床上。 忽然觉得名份重要,因为女友无资格生气,而妻子至少可以拍拍桌子。 但真等到要拍桌子的时候,还是不拍的好,妻又怎样呢,感情的事,变了就是变了,是他祖宗也不管用。 天要下雨,男人要不回家,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是妈妈说的。气着不禁笑出来,然后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赶紧装睡。 他打开中门看我一下。 一则我真的疲倦,不想说话,二则不想盘问他,于是心安理得的睡去。 如果他不回来,我又怎么办? 也许还是结婚的好。 廿五岁结婚,以后担子可重了。最理想结婚年龄是三十余。不过那时有没有人要,可真是大问题。 第二天一早听见他在每间房间里巡回演出,连忙起身陪他。 我看他一眼。破例为他做荷包蛋。 这人很麻木,也不觉得什么特殊恩宠,双眼瞪牢财经版消息。 我在厨房花尽九牛五虎之力,浪费十来只鸡蛋,才煎成不散黄之荷包蛋。 假如通往男人之心的路是他的胃,那我连门儿都没有。我是世上最坏的厨子,我不是厨子。 他上班我洗头。最怕头发有油腻味,不小心给老板及同事闻见,名誉扫地。 一阵子有位中年太太来采访我,坐在我身边说话,头发有股异味,是油腻与体臭混合品,这还不止,张开嘴,口气也臭不可当,令我别转面孔。坐半日,她忽然取出刺鼻的药油,在太阳穴上点一点,姿势还顶骄矜,想表示她也可以弱不禁风。 假使长期在家中耽着会变成这个模样,情愿在写字闲做苦工,是,有时抱病也得支撑,但至少经过修饰,端庄、自信,并且维持整洁,不住用嗽口水、古龙水,泡泡澡,香皂,使旁人觉得愉快。 出来做事的人到底是两样的。 头发濡湿便赶着出门,每天早上都不相信会得做完写字台上的工作,但毕竟每日下班也都做完了。 薪水并不好,许多妇女坐在金铺里,捏住十两八两黄金买进卖出,卖出买进,运气好也能比我们赚得多,但这不是读书人可以做的。 人一读书便有头巾气,许多事做不出来,白白丧失利益,所以有俗语云,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最喜欢皱皱眉头说:“这不大好吧,”于是我便即刻听话,不去做不大好的事,像穿暴露衣裳。化浓妆,迟睡。 说是非,发脾气…… 不是不委屈的。 他的香烟始终没戒掉,我却已被他改造。我怕烦,而他不,我罗嗦,他耳朵有开关掣,他说我几句,我马上呻吟,受不了,情愿改过自新,我的脸皮薄,他的厚。 总是他赢。 他却说一直是我赢。 这是唯一双方都不肯占便宜之时。 有时冷眼看他很钝很愚蠢地在厨房忙,心中想:这家伙,要不是运气好遇上我,下半辈子不晓得怎么过呢,难为他有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不是样子可爱,也不会看中他。 我还没说出口,他却讲:“唉,你看你,乱成一片,下了班就忘记白天好不好?真可怜,没有用,不是我帮你张罗的话,光是账单已令你崩溃。” 你说多闷。 我们从不庆祝同居纪念日,不过互相提醒一下,竟在一起渡过千多两千个日子了,他大嚷:“哗,相依为命,相依为命。” 他是我唯一的,忠实的良朋知己。 做丈夫他不很适合,做朋友,一流。 壮年先生约我午餐,我推辞。 他问:“怕男朋友不高兴?” 我说:“不,只是我自己认为应当维持至程度的节制。” 他叹口气,“吃顿饭而已。” 我只是赔笑。 “那男孩子福气真好。” 我不忘恭维他一句:“阁下魅力惊人,不得不小心防范。” 他也笑。 其实是因为谈不拢。 有空情愿留在家中把毛巾取出漂一漂白,把掉下的钮扣缝好,到超级市场研究新产品,或是与他出去吃上午茶。 我们一人带一本书,各由各看,并不急于谈话,热恋中男女认为感情如此冷淡必然已进坟墓,其实相处日久心中已有默契,毋须急急交待,是另一种境界。 我带的书有关心理学,有一项测验,回答百来个问题,可以探测汝与配偶是否相爱。 我自备铅笔,做完测验,答案是:你深爱对方,如果对方感觉相同,相信你们可以白头偕老,你忍认,为他着想,并且尊重他,恭喜。 我,爱他? 偷偷看他一眼,可能吗,深爱他?一切不过日久产生份关切而已,因为他从来不玩花样。 他忽然抬起来,问:“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笑容:“你从来不买东西给我,从来不带我去地方。” 他笑,伸手过来放我手中,“so?” 奈他什么何?不知多闷。 家里装修,令人感慨万千,把屋子都住旧了,我们真的在一起已不少时间,弄他那一边时,他搬过来我这边住,弄我这一边,我搬过去他那边睡,装修工人傻了眼,不知我们两人什么关系。 他那边仍然是白色与原木,我则发起疯来,选许多娇艳的颜色,床是浅紫色的,他吓得不得了,看到墙纸更抽口冷气,竟是淡黄与紫色小花画小花,他提醒我:“你已过了做梦的年纪了。” 谁说的,天天晚上都做梦,不过异床异梦,他不知道而已。 有一次梦见所爱的至亲友好全在我住所出现,吃住都由我照呼,我一直对敏仪说:过来,过来坐我膝上。把她当小孩子。 醒来好笑,没想到在梦中发了财,可以照顾那么多人。 第五年纪念,他忽然说:“我们不如结婚算了。” 我问:“为什么?” “我不愿有人与你争我的遗产。” 我怀疑,“你有别的女人吗?” 他气结,“结不结婚?” “结结结。”这么厌闷,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是好事。 这时才公诸友好,我想使他们惊喜,但他们都淡淡的,玲说:“你们这么相爱,早该拉拢天窗。” 我面孔涨红,我以为是秘密,但看他们的表情,都已早知我们同居长久,不过一直包涵,没有当面拆穿而已。 为什一么结婚?我也不知道。 也许双方都觉得大概是不会分手了,不如结婚。 在众人眼中,我们居然深爱对方。自己倒不觉得,还不是吵架,不满。 发牢骚。 希望旁观者清是正确的。 壮年先生一直说那男孩福气好,他很喜欢我,看得出来。“她连同其他异性吃顿饭都不肯。”他到处说。 其实我怕累。 人们都是这样结的婚吧。 才早上七点钟,他那两台闹钟已开始作动,他又该起床沐浴,让我眼睁睁。非常苦恼地干躺褥子上诅咒他的生活习惯。 没办法,都是这样,要不独身终老,那才可以清清静静,与爱猫在太阳摇椅下过日子,下午端出银器,吃英式茶点。 我没有选择那种淡雅高贵的生活。 劫后: 我与陈小玉之间的事,路人皆知,女友清月自然也知。 认识清月的时候,正在最苦涩期间,只要一杯啤酒在手,话题自然会转到小玉身上,吐尽苦水。 那时同学们都说清月好耐心,会得花时间聆听一个傻瓜痴心地诉说前任女友之艳史。 但清月就是有这种涵养。 伤痕随着时间埋藏在心底,小玉这两个字渐渐淡出了,我与清月也顺理成章成为密友。 年底我们打算结婚。 这时的我,比起四年前,当然成熟肯定稳重得多,不是称赞自己,而是吃过苦的人,总会成长得快一点。 叫我吃尽苦头的,当然是陈小玉。 小玉并不是小家碧玉。 陈氏在本市富甲一方,是鼎鼎大名的望族,小玉出生时,他们那种发了三代的人家便自谦一番,把这个么女叫小玉,意思是“咱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家而已,非常得体。 我对小玉,是一见钟情的,并不因为她的外型,有很多人认为她并不美,甚至过份瘦削,也不是因为她家的财产,因家父亦是一个小商人,自给自足。 但感情这种事,不可理喻,要爱上一个人起来,身不由主,心也不由主,一看到她,两腮赤熨,说话结巴。手足无措,对方一眼便看出来。 小玉并不爱我。 在那数年内,她也没有放过我。 谁不知道玩弄感情如玩蛇玩火,但到底真有那么一个呆瓜送上门来,放他走未免太可惜。 小玉对我若即若离,使我少年的心一下搁热汤里,一下又在冰山中,痛苦得不能形容。 那时,只要她一个眼神,我会得将灵魂卖出,而丝毫不悔,但活着而失去她的爱,是不可能的事。 那种疯狂的、炽热的感情,只求付出,不问收获,看到她的影子,心已狂跃,只有年轻人才能够做得到,在事情过去后无数个傍晚,我都为自己难过,痛心,但当时似有一股奇异力量支撑,不怕苦,不怕死。 在大学毕业晚会中,我向小玉求婚,她笑了。 她说,过几个星期,她便要到纽约去,一边读管理科硕士,一边学做生意,她的父亲已在皇后区买下一幢商业大厦,急需人才发展,事实上她兄弟姐妹都得出力帮手。 那么将来呢,天真的我急欲抓些应允。 将来?她笑,大家那么年轻,将来发生些什么事,谁知道。 我的心好像被人掏了出来一样,身畔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叫:完了完了。 那日不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可怜的我,还不死心,还血淋淋的想打电话给她,好不容易接通,她在那一头待我如陌路人,只是冷冷说没有空,不能出来,要准备行装等等。 再笨的人也知道痴缠下去没有益处,说时容易做时难,我几乎没发疯。 我没有去送飞机,小玉没告诉我几时走。 当然,我已成为一个笑话,她不愿意面对这个笑柄,一走了之,多么潇洒。 清月一直说,所有的痴恋都一样,当事人觉得伟大,旁观者只认为傻气。 值得吗?问了一千次一万次,把时间精力用在单恋上,当然不值得,理智不是没有,只是一颗心不受理智支配。 开头是怨:如果不爱我,就不该误导我,何必偶而给我甜头。后来就觉得,幸亏误导我,令我得到无限回忆。 心中一直矛盾。 今年算来,大家都有廿多岁年纪,都该定下性子来,努力前面。 可惜我与小玉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获得见面的机会。 是否渴望见她?并不,往事如烟,像是看过一场电影,听过的一支歌,逛过的名胜,过去便是过去,无凭无据。 我同清月说:“其实人家不爱我,早该远远避开,年轻人好强,不认输。” 对于这段感情,我看法错综复杂,视心情而定,于将之划为不值,一下又觉浪漫,忙的时候忘得七七八八,闲的时候又研究一番。 对清月不公平。 “清月,”我说:“要是你对过去的男朋友有这许多怀念,我一定不放过你,”清月只是笑着看她这个自私的男朋友。 谁爱上谁便是谁倒霉。 没想到小玉回来了。去了四年,嫁了人,创了事业回来了。更没想到她一回来便到处找我。 她,找我? 我不相信双耳。 她怎么会找我?应该由我找她才是,多年来的屈辱变为习惯,她仍然高高在上,我照例低低在下。 旧同学小陈告诉我:“她回来一个多星期,就找你这些日子。” “小陈,你有没有把我的电话号码给她?” “当然有,日内她就会同你联络上。” 小李说:“想给你一个忠告。” “请说,”“清月比她更适合做你的伴侣。” 我马上笑,“把我看作什么样的人?况且我一早听说小玉已经结婚,”“这年头一纸婚书能阻挡什么?大家还不是凭良心做人。”小陈停一停,“这次回来,小玉并没有偕那个洋丈夫一起。” 呵。 “这几年陈家在纽约不是很吃得开,他们年轻那代做事不齐心。” 我说:“就算纽约亏本,伦敦也捞回来,他们是真有钱。” “有无想过,小玉干么找你?” “对,为什么?” “她扬言要物色人才过纽约做事,阁下你在这四年内成绩斐然,起码有两家亏本公司经你指点,起死回生,她听到消息,礼贤下士来了。” “别夸张,我不过略尽绵力。” “好了好了,别虚伪了,去喝一杯再说。” 自那日起,我便等小玉来电话。 心情倒是很平静,这是装不出来的。 清月自然也得到消息,说她不介怀是假的,但我不想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这是信心问题,相处这么久,她该知道我为人,不然太没意思。小玉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在我家。我们吃完饭在喝清茶。大概是晚上七点多,小玉的声音有点倦,但我还是一下把她认出来。 我讪笑自己:当年可是刻骨铭心的呢,怎么忘得了。 “是小玉吗?” “是,找你好几天,”“有何贵干了?” “工作上头的事。”她问:“出来谈谈好吗?” “自然,什么时候?” “晚上我不行。” “不一定晚上,你说好了,”“明天下午三时正,去听涛轩喝咖啡如何?” “好,”我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是准时的吧?” 她在那头一呆,“你不知道我?当然准时。” “明天见。” 才挂上电话,清月就笑出来。 我问:“笑什么?” “怎么可以问人家准不准时,那么久的交情,就算等等也不妨。” 我很认真的说:“我最恨人迟到。” “小玉一定很意外,你对她一向千依百顺。” 我沉默一会儿说:“那是从前。” 我并没有心跳口渴紧张失眠,就像是约一个普通朋友似。我很怅惘,到底长大了,我为卿狂的日子,一去不返。不知清月怎么想,在旁人眼中,我是去见旧情人,但我仍然没有解释。 对小玉准时这回事觉得是天方夜谈,故此还是迟十分钟,迟十分再等十分钟,恐怕差不多。 以往要是她约我,恐怕清早就起身,眼巴巴的看时针跳动,一颗心也碰膨碰膨,现在?平淡过平淡,当它是谈生意。怎么搅的,是不是心已成化石?怎么都没有感觉了?我有点惊惶,难道它已经死亡? 我走进听涛轩的购物廊,一眼看见橱窗里摆着一条女装鳄鱼皮带,正是清月一直要的,刚想进店买下它,身后传来声音—— “时间到了,还看?” 我转过去,是小玉,架一副太阳眼镜,四年不见,她远处看我背影,就把我认出来,这本事可真了不起。 她丰满了,看上去比从前漂亮,却少了那股为我倾心的清秀。 奇怪,我的心还是没有自喉咙跳出来。 找到位置坐下,我觉得她在暗暗打量我,怎么,要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我但然,我不会骄做,亦毋须自卑,我没有发财,亦没有闻名,更没有功德,但这些年来,我一直尽力而为,相信是有一点成绩,这一点点作为,并不是我炫耀,但却使我心安理得。 我看着小玉微笑。 我长大了,已懂得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此刻却没有伪装。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今日见到,自然有点高兴,但只止于此。 我先打开话题。“好吗?” “好,你呢?” “过得去。”我说,声音很空洞,很没有诚意。 奇怪,满以为再度见到小玉,会泪溅满襟,浑身颤抖,那时与她分手,日夕抱看宋诗查阅,句句都是我的心声,还有拜伦的什么“如果再见到汝在多年之后,我如何贺你,以沉默的眼泪”…… 但今日真见到,情况再普通没有,大家各叫一杯咖啡,开始让公事,我们没有对面坐,我选了个斜角,对她比较礼貌。 她开始细说她公司的现状,一听便知是积病,但不是没有得救的,要化一点功夫,我身体在听,倾着耳朵,身子微微向前,像对所有老板一样,表示有诚意有兴趣,但心里却在想,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 原来一切都会得过去的。 渐渐小玉的声音淡出,我看到她手上戴着成套的卡地亚金表及手镯,身上穿着时髦的套装,她还是她,但她已不是她。 她已不是我爱过的女孩,我爱的那个人,我仍爱她,但她已被时间阻隔,留在四年之前,咫尺天涯。 我擦擦鼻子,想再看清楚小玉,忽然觉得有点闷,竟然暗暗打个呵欠。 我听得我自己说:“可以做得到。” “我们打算聘你到纽约两年,你说如何?” “没问题。” 她松一口气,“好极了。”像是相当满意,“细节可以解决?” “当然,你不用理那些,那些我自己处理。” 她有点感激,“这次拜托你。” 我问……“谁想起要找我?” 她指指她的鼻子。 喝完咖啡,刚想告辞,她有朋友过来搭讪,我乘机站起来,先走。 我并没有一步一跳的回家,相反地我跑到刚才的店里去,买下那条鳄鱼皮带。 我直接到清月的写字间去找她,把礼物给她,同时把小玉提出的建议同她商量。 清月问:“有没有提到酬劳?” “还没有,她已经说出她要说的,下一次轮到我开列条件。” “你有什么要求?” 我坐下来,“此刻我年薪廿四万,另有四万奖金,既然来挖我的角,并且路途遥遥把我弄到罪恶之都去,又叫我两年见不到女朋友,起码五十万才有得商量。” 清月低下头,“钱,对他们陈家来说,真不是问题。” “那下次我就说五十万。” “年底我们还结婚吗?” “当然,在纽约也可以结婚。” 清月有点犹疑,但没说什么。 “怎么,不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笑,“我这个人最随缘,决不婆妈,反而你,你决定同我结婚?” 我摊开手,“一年前已决定。” “对小玉没有留恋?”她不是试探,而是劝我想清楚。 “我希望我有,但真的没有,你说要不要命,四年前有谁告诉我,我会把陈小玉当普通人,我真会把他一脚踢出去,可是现在你看。” 原来这种激清也会过去。 我不胜唏嘘,还有什么是永远的呢,我竟与小玉坐下谈公事,而且头头是道,一句废话都没有,不觉兴奋,且没有温情。 “除出公事,有没有提到其他?” “没有。” “她同丈夫已经分居。” “是吗?” 再说下去,活脱脱假撇清,不说也罢,立刻改变话题。我与清月出去吃了顿丰富的日本菜,席中再没有提到小玉。 小玉第二次约见我,与她公司人事部经理一起出来,我提出要求,老实说,这个价钱不算过份。 没想到他带来的经理顿时沉默下来,露出为难之状。 我不禁好奇,问他:“你心目中想付我多少?” “月薪三千五美金,税项自负。” 我几乎喷茶,这比我目前的薪水还少,而他们的税金高达百份之三十五左右。 我问:“可有房屋津贴?” “没有。” “呵,”我说“这不行,没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看着小玉。 太荒谬了,这种薪酬亏他说得出口,倒也好,找再也不欠故人什么,轻松起来,伸手叫侍者替我添咖啡。 小玉问我:“你不能委屈点?” 这怎么委屈?这是我的生计,我是要吃饭的,不能做慈善。我微笑,不回答。 小玉再问:“你要不要想一想?” 我不忍把话说得太绝,“好,我考虑一下。” 小玉吐出一口气,“你可别想太久。” “不会。” 事情没有结果。回到家,一个电话向清月报告详情。 我的感慨一言难尽,四年前给我这个机会?别说是有薪水,要我倒贴也肯去,别说是纽约,到津巴布韦也一样,只要能见到小玉,什么都肯,什么都好,什么都情愿。 时间的因素太重要,四年后的今日,我已建立了自己的王国,在我小小的私有土地上,我过得很好,我有公寓房子,有节储。有爱我的女朋友,有稳定的职业,我又天生不是贪心好胜的人,相当满足目前的状况,小玉对我来说,已失去当年的魅力。 我居然拒绝了她。不相信。 清月问:“你没答允?” “不可能,我有我的原则,以他们公司的情形,出得起我要的数目,假使要请次等的人,再便宜也有。我不能捱义气,我要为将来打算。” 这是实话。 但清月问我:“不是为报复吧。” 我想都没想过,我不是那样的人,报复,报复什么,因为她拒绝过我,所以此刻我抓到机会,也拒绝她一次了呵,我绝对不是一个深沉的人,我想也没想过。 报复有什么用,又不能挽回当年的痛苦,逝去的爱已逝去,创伤已经无痕迹。 “这次的轸葛完全是正大光明的,全然没有私人因素在内,”我说。 “抑或你想她服你?”清月问。 “服我,有什么好处,”我笑,“她现在对我五体投地还有什么用,晤?” 为什么四年前小玉没有约我出来,要求我同她一起赴纽约? 过一日小玉打电话到我公司,问我考虑得怎么样,我并没有再讨价还价,平淡的说,不能达成协议。 她在那头有一丝沉默,然后挂了电话。 说真的,能够到纽约去工作两年,学新的事物,结识新的朋友,应当是不错的,不过在家千日好哩,我伸伸懒腰,将来这种机会还是会有的。 下班去接清月出来吃饭。 她问我有没有惋惜。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再大方也爱旁敲侧击,我故意卖关子,皱上眉头,作为难状。 她立刻知道我在做戏,聪明的清月于是不再追究,至此她是完全放心了。 原来我是最最无情的人,小时候用情太专,热情过度,一腔热血随时可以发出来,落得反被无情恼,成熟后改变作风,把一切理进心底,吃了亏学乖,一百八十度转弯,对人完全失去兴趣,永远只维持淡如水的交情,不再相信以心换心这种幼稚的事。 但对于清月,我另眼相看,自此之后,她是我生命中唯一光辉,因她未曾使我心碎,因她从不叫我落泪,她将我心中苦涩提升,她使我欢愉。 以后的岁月,将由我与她两人,背靠奋斗渡过,旁人的痛痒,将是旁人的事,与我们无尤。 想到这里,无故感动起来,看着清月的眼光,陡然温柔,在人海中,得一知己无憾,我握着她的手,收紧,将之贴在脸旁深吻。 我们是应该结婚了。 小玉从来没有爱过我,拒绝我是应该做的事,我真想向她一鞠躬,多谢她不爱我,否则的话,没有机会享受清月给我的丰盛感情,没有机会得到自由身,没有机会心无旁骛地为事业挣扎。 如果小玉把我留在她身边,从头到尾,我只是一双无用的哈叭狗,岁月飞逝,壮志消沉,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连自尊也赔上。 我深深吸一口气,当年的痛苦竟成为今日的庇佑,幸亏,幸亏小玉不爱我,幸亏她撇开我。 小玉回返纽约,不到三个月,陈氏公司改组,她退出。这件事与我有关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我没有好奇心。 我与清月忙着筹备婚事。 试婚纱的时候清月问我:“假使,假使她肯出那个薪酬,而你又去到纽约,你俩会不会死灰复燃?” “这种愚蠢的问题,恕不作答。” “喂。” “大丈夫,说过不答就不答。” 怎么复燃?当年也不过只是我自己烧自己,别看轻小玉,她不是那样的人,公管公,私管私。四年前她没选择我,四年后更不会,她只想我帮她做事。 清月爱我,自然把我当全人类最可爱的人,其实在别人眼中,我最普通不过,我微笑。 清月推我一下,“不行,这次我得有个答案。” 我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站在楼下等小玉下来,往往贪婪地仰望她家的露台,愿意化身为一双鸟,飞上去见她,给她惊喜,我老以为她会惊喜。 当她说给我电话,我就成天等在电话边,过一阵子就查看它有没有坏,成晚等,天晓得她在什么地方,心中有没有牵记我。 要得到小玉的爱成为我全部的事业,心中再也没有其他的事,衣服可以不换,胡须可以不刮,书可以不读,饭可以不吃。 强烈的火在燃烧,老挂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博得她给我青睐,什么都值得,死不足惜。 十分滑稽。当时那么重要的人,如今变得稀疏平常,为爱而死是多么荒谬,多多少少恋人,排除患难,修成正果,还不是离异告终,到后来,看到对方的背影,都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不能为爱牺牲。 这次小玉回来使我看通看透,心中有一团欣喜,偷偷扩大,胸内涨鼓鼓,益发觉得身边的人,身边的事,都叫我满足,太难能可贵,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要什么有什么,从前也吃过苦,但终究上岸,凉快凉快,一切纠纷困难与我无关,上主待我不算薄了。 我紧紧拥抱身边的清月。 她似有阅心术,懂得我为何感动,我把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热,照相馆内的人明知我们是末婚夫妻,也不禁摇头莞尔。 这不是欲,这是情,须知找一个我爱的,又爱我的人,实在不易,万一错过,寂寞的滋味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下子真可以无牵无挂的结婚,清月眼睛明亮闪烁,前所未有,也来自这份心安理得。 结婚照片的效果好得惊人,清月不是典型美女,正如小玉也不是,但在我眼中,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各有各的气质。 何其幸运,生平所爱两个女孩,都不叫我羞愧,都难能可贵。 “到什么地方渡蜜月?”清月问我。 “纽约。”我说。 一直要到纽约住上个月,踏遍博物馆、看遍戏剧……真好,现在不会因为小玉在而想去,也不会因为小玉在内不想去。我太息,终于自由。 要做到宽心谈何容易。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从来不得太平,我一直没有恨谁。 不是小玉,我从没憎恨过她,我是个没有血性的人,下不定决心恨什么一辈子。怕,有,讨厌,也有,只是不恨。 谁有那种精力。 我同清月说:“你要答应我,以后有什么话好好的说出来,不准有任何心事埋在地底,暗作测度,造成误会,导致不愉快的事。” 她说当然,猛点头的样子似小朋友。 连小陈都看得出,清月较小玉更适合我,爱,我轰轰烈烈的爱过。 幸福的婚姻,我也有,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句生活比一般人要丰富。 小玉,她在以后的日子,或许会想起来,若干年前有个男孩,曾经深爱她,这样的爱,来得不易哩,施与受,都要靠机缘,是一种劫数,不是人人可以遇到。 闪电在紫黑色的夜空出击,划过天空,打中什么,都是机缘。 少男日记: 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女朋友。 未曾提着花上女孩家,拜见伯父母,约会他们的千金。 未曾拿着戏票,站在戏院大堂,等伊人大驾。 未曾。 未曾与任何女性手握手,坐下来吃一顿烛光晚餐。 未曾雨中散步,未曾在风中拥抱。 许多二十二岁的男人,都已经数度失恋,有的决定结婚,有些决定终身不娶,有的赞同朋友关系,独我无资格发言。 真是的,二十二岁了。 多令人惆怅。 多希望能似大情人,板着面孔,冷冷的在太阳眼镜底下看女性一眼,就能叫她们昏死在地,或是至少十秒钟内不能呼吸。 但愿我有那个本事。 时装书内有男性模特儿,头发用腊往后梳,西装外加大衣,还有长围巾,俊美,潇洒,有型,去年冬天我照办煮碗做过一次,一照镜子,像西伯利亚来的流浪汉。 你瞧,人比人,气死人。 今天,是一个周末。 结了婚的大姐跟二姐回娘家来聊天,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两个姐夫,大的是建筑师,二的是大律师,一声不响,坐在一旁下棋。 你看,做女人多好。 做错什么人家都不会同她计较,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女人生育痛苦,因为女人天生敏感小器,社会允许她们放肆一点。 大姐说:“他呀,”眼睛瞄着丈夫,“完全不会说话,一次回来,说在某派对看到位小姐,身裁如香扇坠,可爱得如一只小鸟,我就生气,追问他:‘那你老婆像什么,嘎,像什么?’他答不出来。” 可怜的姐夫。 二姐接着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我逼他呀,他急得满头大汗,怎么都形容不出来,真笨,说我像美人鱼,不就完了。” 真残忍。 美人鱼,多么无聊。 大姐夫在外头做事的时候,简直力拔山河气盖世,饶是如此,回到家里,也变成小丑。 将来的女朋友,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对我。 二姐说:“能说会道的男人,怎么都比较占便宜,小时候有个男孩子,每说一句话,都能触到我灵魂的深处。” 我眼睛看着天花板,来了,开始文艺腔,还是五十年代那种。 大姐点点头,“但后来,大家都发觉,那种人是不适合做丈夫的。” “可不是。” 大姐说:“来,吃一点杏仁卷,味道还不错,卡路里又低。” 女孩要是都像她们,那还叫我怎么找女友呢。 二姐说:“要是咱们有姐妹四个,你说,多好,可以开一台麻将,不外求。输赢是小事,有时找搭子顶难,找不到生气,来个把无聊的人,也生气。上次找到美林证券的林太太,手上戴三卡拉石头,就表演兰花指,叫人怎么吃得消,那石头要再黄一点倒是好,索性充金丝钻。” 听到这里,觉得太过份,我一个人跑露台去坐着。 真的要找女友,否则假期老看女人闲聊打牌,太不像话。 电话来的时候,问他们:“又是打球,不大好吧。什么,朋友的妹妹建议?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写下来,半小时后见。” 换了衣服,迅速出门。 还是听见大姐悄悄说:“小弟最近鬼鬼祟祟的。” 想了一想,开出小本田车子。 这部车本来由妈妈用,保养不错,一会儿见女生,也不失礼。 说是说打球,到了会所,发觉女孩穿得花枝招展,根本没换运动装。 我哑然失笑。 自己何尝不是,反正这种场合,男孩来是为着看女孩,女孩来是为着看男孩。 大家都故作轻松,不在意,潇洒,坐在太阳伞下,喝着冰茶,眯着双眼,在艳阳白云天消磨青春。 话题有关音乐,诗、书、电影、旅行。 世界大事,饥荒战争,与我们有一段很大的距离,为什么不呢,能享受便多享受。 在场有四个女孩子,五个男孩子。 当然只注意女性。 短头发的爱莉斯太活泼,并且有意无意炫耀家势,说话夹着英语与法语,声音做作得似演话剧,每句话开头,总是先赠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不,不是爱莉斯。 我们互相评分,不合眼缘,便没有机会见第二次。 这种场合我来过多次,一直没有看中谁。 梅也不好,穿得太时髦,年轻人不必这么注重衣着,一下子去到尽头,很难担保可以一辈子穿亚曼尼的衬衫。 尼可拉长得最好,大眼睛,方面孔,完全是八十年代坚强的时尚,一双长腿晃来晃去,话又不多,采蒲公英的小黄花玩。 不过看上去太成熟了。 年纪会不会比我大? 会不会已有廿七八? 这也是我担心的,将来接吻的时候,她会教我:手放这里,头歪过去,对,差不多了再来一次…… 不能比我大。 最好比我小两岁,十九或二十几岁差不多,也不能太小,十六七就没意思了,什么都不懂,就爱跳舞爱吃。 美玲看上去也过得去,不过头发太短。勉强她留长,违反她的意愿,而我不喜短发的女子,况且她每隔十分钟就说要打电话给各式各样的朋友。 真闷。 偷偷打个呵欠。 也许女孩们也觉得我平凡庸俗,是普通人中之普通人。 看看表,回家还可以睡午觉,看两章书,我告辞。 他们都想留我,因为也不知做什么才好,人多可以混时间。 但没有留。 我走了。 自小路兜过网球场,穿过泳池去大门,看到有人在跳水,教练在一旁指导。 池里并没有人,乍暖还寒,尚未到炎夏,那个跳水的女子吸引我。 她穿一身电光紫的泳衣,似一层薄膜贴在身上,长发湿水,似一千一万条扭动的滑腻的小蛇,垂在肩膀。 她的面孔与身裁一般标致。 她试跳好几次,做得筋疲力尽,低声嚷痛。 跳水是很累的,她已运动过度。 果然,我听得教练问她说:“今天到这里为止,明天再来。” 她点点头,包上大毛巾,躺帆布椅上。 她高大,强壮,帅气,俊美。 与刚才那几个女孩子完全不同,她充满活力生气,自然性感。 她是女人。 她们是小孩。 她魅力芬芳。 她们尚青涩幼稚。 我不由自主的接近她。 开场白即使是老手也不能视作等闲事。 她抬眼看到我,很客气的点点头。 这就容易多了。 我朝她笑,颇为紧张,手心及腋底都出汗。 她转个身,微笑说:“放暑假了。” 气结,我额角又没凿“学生”两字,长得又不算稚气。怎么搅的。 我急说:“我早毕业了,在做事。” 她上下打量我,点点头,“在美质银行的电脑部?” 我跳起来,是哪家的铁算盘,打得这么准? “你怎么知道?” 她笑,“猜的。”指一指她的额角。 我有点失落,是因为我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进了模式,所以才给她一猜而中。 原来骄傲的我竟是个凡夫俗子。 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奇怪,几时我这么重视别人对我的看法?照说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把我当什么样的人,我不会在乎。 现在的我,怎么忽然小器起来?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我坐在她身边,如黏一样,双腿不听大脑指示,不愿动弹。 如果这样站起来走,以后还不知有否机缘会见面,要见面的话,总得有联络的地点电话。 我怎么办? 问:小姐贵姓? 听得她说道:“天气正在热起来了。” 有蝉声,有茉莉花香,她说得不错。 “夏天会不会出去?”她问。 我立刻清清喉咙,难得她肯与我攀谈,“你指旅行?” “是呀。” “不去了。”我说:“有短假的话,或许会在家睡个够,几个洲都跑腻掉,除非为公事出门,否则听见长途飞机四个字都打冷颤。” 她笑。 一切动作是这么自然与完美。 “你呢?”我问。 “你说得很对,哪里都不如家好。” 我喃喃说,“连狮身人面像都爬过四次,乘过莫斯科的地下铁,同象牙海岸的土人赌过钱,真的还是家好。” 她还是客气的笑。 忽然我又自觉幼稚,为什么忙不迭把自己的观感经验告诉她? 她喝完手中的饮料,要进更衣室。 我站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我姓梁,”“梁小姐——” “梁太太,”她改正我,“我做梁太太有八年了,没想到还有荣幸被认为是小姐。”又笑。 我张大嘴。 “再见。”她翩然而去。 已经结婚了。结了有这些年。年龄恐怕近三十。跟我的择偶标准没有一点点相似。 但她能令我张大嘴似傻瓜似站在这里,这又是什么道理? 由此可见,理论是一套,实践又是一套。 我追到更衣室附近,拉住管理员问适才那位女子是什么人。 他们很诧异,“那是梁实湘夫人。” 我深呼吸一下,那么她是这间会所的老板娘。 真没想到是她,这么年轻漂亮,而且和蔼可亲。 完了。 我踢起一块石子,飞出去老远。 还想什么,啥子机会也没有。 回到家中,大二姐夫在沙发上累得东倒西歪,二位宝贝姐姐却还在高谈阔论…… 她们会恶有恶报的。 很多太太在丈夫把她们甩掉的时候才如晴天霹雳,怨天尤人怪苍生,当有机会的时候,却如此糟塌夫妻关系。 我摇头浩叹。 还是话归正题,继续努力寻找我的伴侣。 更加努力的到书展,音乐会,研讨会去。 有没有发觉一件事?越丑的女孩越是故意标出气质。通常都是瘦小身裁,黄黑面孔,有点营养不良,没有什么笑容,因怕人瞧她不起,预先眼高于顶,整个人如受惊的流浪猫,弓着背,竖着毛,永远战斗格,肌肉僵硬,不能松弛。 这一类女孩爱背布袋,穿改良唐装,在大会堂剧院兜来兜去。 当然不会看中她们。 我的女友……一定要长得美。 说我幼稚好了,太强烈的内在美,与我无缘,我吃不消。 大抵男性都这么想,所以有艳色天下重这句话。 还在寻寻觅觅。 对于大堆头聚会,已经不感兴趣,又不敢不去,怕走了好机会。 越来越乏味。 家人从不在这种事上插手。“小弟经济犹未独立,急什么”,他们说完一次又一次,听多了,我奉之为金科玉律,他们怕万一我带了小女朋友到家来说要结婚,吓坏人,况且现今迟婚是风气。 父母对我是好得不能再好:津贴,补助,什么都做齐,但对别人的女儿是否视如己出,就实在是不能担保的事。 他们说:才廿二岁。 我却说:已经廿二岁。 下班跟年长的同事出去喝一杯。过了三十岁的女同事豪爽与男性无异。 一日刚喝啤酒剥花生,忽而一阵骚动。 “什么事?”我问。 “看,周丽玲进来了。” “谁是周丽玲?” “说你是初生之犊真错不了,周丽玲是名女人,有才有貌有钱。” 同事们都有点兴奋,伸长脖子看。 人看我也看,明星不看白不看。 就是她? 一个中年女人,浓妆,长脸,苦相,一只眼睛高,另只眼睛低,正在笑呢,一看就知道牙是假的。 我立刻坐下来,再也没有兴趣。我妈比她漂亮得多。恐怕尚要年轻数岁。 女同事亦即时说:“老了,皮肤很坏。” 另外一位说:“再美的美女也会老,今年不老吗,不要紧,还有明年,总能把你等老,唉,如水流年,太残忍。” 我忍不住说:“那位女士,恐怕少年时也不见得很美。” 她们笑了。 可是还有大堆中年男人围在她身边说尽赞美之词,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大家诉说一番白天做多么辛苦,就散会了。 我出去拿车子,看到一个人靠在我的车子上。 慢着,在呕吐。 要老命,我赶过去,别弄脏妈妈的车子才好。 “喂你!”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个女孩子,一双眼睛,似寒星一般。 我一见之下,连忙身不由主的掏出雪白的手帕递给她。 她也不客气,接过便擦嘴。 她并没有弄脏车子,还好。 “小姐,你没有什么吧。” 她哭了。 一定是喝多了,感触心事。 我问:“住什么地方?替你叫车。” 她摇摇头,一手撑着车身,像是很痛苦。 “要不要替你打电话?” 她亦摇头,晃两下身子,挣扎向前走。 穿得那么时髦,单身女人,喝得半醉,这一带蛮乱的,不由得叫人担心。 “喂你,别走,”我焦急。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追上来,扶住她。 “倩萍,”那男人说:“这是何苦呢。” 她明明知道他是谁,又摔开他的手。 情侣,吵架,与我无关。 我开车门坐进去,只见那男的温言劝她,两人一直走远。 一下子就回心转意了,接着再吵……这种花枪,男男女女玩了好几千年。 惜我尚未有资格入局。 叹口气,把车子开走。 真不知人们是怎么结的婚,芸芸众生中,竟然会遇到终身配偶,虽然离婚率高,但只要有那一刻的真诚,也算难得。 最近流行明菜型女孩子,鹅蛋脸,大眼睛,纯得似洋娃娃,同事中的小陈的女友就是那个样子,他把她捧在手心中,因为抢的人实在太多,不由他不小心翼翼,只见他俩进出时手拉手,亲密得似蜜糖。 我怀疑日子久了也很累的,她会长大,重量会增加。 届时捧着她会吃不消。 女朋友不是小玩意,不是兔宝宝,不能因她长得好玩可爱而聚在一起。 仍然寻寻觅觅。 父亲说过,“你们这一代真幸福,读书时一门心思读,恋爱时又可一门心思恋爱,根本不必为柴为米。” “想我们在战前出生,跟着父母逃难还来不及,书也没得念,饭也没得吃,百忙中还要报父母养育之恩,一不听话老大的棒子打将下来……” “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一半苦学,一半运气,总算挣得一头家,已经去掉半条命,把最好的给孩子,次好的给父母,第三等才留着自用,什么叫恋爱?听都没听过,只晓得柴米夫妻,唉。” “才隔一代罢了,天同地,云同泥,你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看看你们,来着大学文凭还说吃苦,我们小时候,两百六十元港币一个月当信差开始,受的气要是算起出怕没有几十吨。” “啥人来帮一记,挽一把?你们廿多岁还算小,咱们十多岁已是大人,所以,只要福气好,不用出世早。” 父亲所说的全属实,并无夸张,无奈钉一不刺到肉,全不觉痛,听了也不过似一个故事,且是陈年的故事。 他们四十余岁的那代确是苦,上有七八十岁的双亲,永无履足,不但要钱,最好小一辈侍候膝下,天天报到去听规矩,少一样就不孝顺了。 怨天尤人,并不体谅子女的时间心血早用在创业上,筋疲力尽。子女有成就,那是他们遗传优秀,不在话下,子女有什么不妥,那是不争气,有辱门楣。 说句老实话,那时做父母顶容易,此时做子女也不难,最不好过是当中那一代,好比三文治中之肉。 此刻在外国留学的廿余岁仔女心态犹如小毛头,只晓得动不动飞回来渡假,不知天高地厚。 我也是。 父亲又说:“罢,对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只盼你们好好做人,别弄个为情自杀之类大新闻,已经心满意足。” 我很体谅他的苦处。 两个姐姐嫁得不错,他就担心我的前途问题。 所以我要双目如炬,好好物色对象,同时发展事业。 在公司里,上司颇喜欢我,不是因为工作能力,工作能力位位差不多,都受过正式训练,都是人材,都肯勤力做。 但性格上我占便宜,我天生比较阴柔,没什么火气,婴儿时期肚子饿了,只静静等褓姆拿奶瓶来,并不哭嚷,这是很难得的,母亲说,有些孩子似霹雳火,哭得噎气。 对同事,我在任何情形下都没有发过脾气。所以上司特别看中我这一点。 因此将来升级,我是排在前面几位的,不用担心。 事情很凑巧,越是搁在一边不去着意,成功的机会也就越大。 是不是找女朋友也应抱着这种心情? 冷了许久,大姐忽然说要开一个派对,庆祝夏季来临。这人自从廿二岁结婚以后就没长大过,真好福气,夏天来了也能庆祝一番,秋天驾临又悲伤一阵,成日无事忙,要命。 派对在园子举行,相信我,她的园子才比花圃大一点点,挤了三十个人,水泄不通,居然还把钢琴抬出来,找个人,在那里弹“哦五月的早上多么美”。 我打冷颤,寒毛都竖起来,大姐真是要多肉麻就多肉麻,怎么动的脑筋,怎么想出来的。 客人倒是穿得很随便,今年流行花布,女客全部花裙子,凉鞋。男客穿外套,但没有结领带,气氛过得去。 我游游荡荡,拿一杯淡而无味的水果酒。 有一次也是这种聚会,那时我年幼无知,好玩,把三瓶伏特加倾入玻璃缸,结果全体喝果酒的客人醉倒,东歪西倒,男客毛手毛脚,女客吃吃乱笑,场面大乱。 今年没有这种雅兴了。 我坐在藤椅子上,对牢一大把月季花,享受美景良辰。 月季花也属蔷薇科,但不攀藤,可以开好几个月,一大把一大把,鲜红色,很多人误会是玫瑰,为花贩误导,其实较玫瑰小而轻,并不是一种端庄的花。 我发呆似的坐在花前,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情绪特别低落,看到什么讨厌什么,派钱给我也会给我骂,今天便是其中之一天,闷得天昏地暗。 天上紧起乌云,看样子不到一会儿要下雨了,宾客纷纷避到客厅去。 一阵风,将白桌布卷起。 我仍没有进屋的意思…… 咦,那是谁,谁站在影树下。 雨点落下来,不密,但见豆那么大,淋上身上,便是一大斑点。 我走过去,同那树底下的人说:“下雨了,当心淋湿。” 那人笑起来,“你说我,倒不会说自己,难道你不站雨下不成。” 我唉呀一声,与她同时走到帆布蓬下去躲避,两个身体差点碰在一块儿。 是位小姐,穿着白衣,一脸寂寥。 我不想说话,她也不想说话,两人索性点点看雨。一站好久。 这种分龙雨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 我像是认识这位小姐已有大半生,熟络地说:“进去吧。” 她不语,点点头。 一双眼睛像是见过的,也许是前生,怎么会如许熟捻。 我有种找到的感觉。 欢聚: 每隔一年我们都见一次面,我们是华英女中七七年那届的甲级毕业生。 毕业那日,我们约定时间地点,一年一度,七月七日,下午七点钟,在希尔顿咖啡厅等,不再另行通知。 一连几个七,那是十多岁的女孩子贪玩,不过也有深意,容易记,忘不掉,到时到候,跑到咖啡厅去等,错不了。 头一两年,到的同学比想像中的多,希尔顿是我们学生时期所知最豪华的饮冰室,常在该处逗留,长大后虽然知道有其他地方,但感情上不放心,见老同学,当然回老地头,大家都没有异议。 那年我们有三十五个毕业生。 七八年欢聚,竟然有二十八人。许多在欧美上大学的,因暑假回来,赶上见面,嘻哈大笑,声震整个咖啡厅。 开心得不得了。 我记得大部份同学都升了学,也有好几位已找到职业,莉做空中侍应生,当时还相当流行这一行,大家都很羡慕,她绘形绘色地告诉我们,受训期间,是如何慌乱,发薪水该天,又如何兴奋。 我记得那日回家,声音都哑,大家争向报导,各同学念的科目干奇百怪,什么都有:医学。法律。电脑,经济。文学、语言,会计。政治。最好笑是张小旦,她竟然跑去读纸张科学,我们都笑,说别的科系不收她,所以越考越冷门。 说到冷门,念地质学的有陈港生,海洋生物的有欧媚明。 我?最平凡不过,征得父母同意,念纯美术。 他们都佩服我够勇气,美术学生的前途有限,往往毕业等于失业,但这是我唯一爱好,没法度,也感激父母辛劳工作,维持家境小康,好让任性一下。 最令我们张大嘴诧异不已的是任美玲,她告诉我们,决定结婚,定在十一月请吃喜酒。 十九岁就做新娘! 想也没想过在三十岁之前结婚的我,听到这个讯息不相信双耳。 他是谁?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们,这个秘密保守得真好。后来由美玲大方地透露,他俩早已认识,他是她的辅习老师。 我担心她选择错误,到底年纪小,过几年就后悔浪掷青春,在厨房虚渡,不过她眨眨大眼睛,表示此意已决,不会反悔。结婚的是她,我们只得祝她幸福。 只有她一个人开始主妇生活。她夫家有间小小的厂,她打算帮手,不出来找事,要生许多孩子,孩子! 本来与美玲不熟,但因她的选择特殊,注意上她。 还有三位打算从事教育工作,进了师范学院,另两位为了经济情形,不得不找一份职业,马樟玉在报馆,刘政在银行。 这是七八年。 七九年到会的同学少了一大半,只得十五人。 我数了一数,几乎所有在场的同学全是准备拿学士文凭的,不由得了很失望,并且气馁,才两年罢了,已分出阶级界限,那些有工作的同学开始觉得这种约会无聊。 只有美玲来与我们相见。 她说她找过其他走得比较近的几位,他们不肯来,因为上班辛苦。劳累。生气。一言难尽,没有心思同大学生上演相见欢,请见谅云云。 语气倒没有酸溜溜,但是带很多沧桑——已经有风霜了,才两年而已,一出校门老得飞快,一年等于二十年?校院是洞天福地,至此我相信了,也暗暗有心事,不敢毕业。 美玲问我是否每年暑假都回来,我答称是。爸妈只得我一个孩子,不回来? 我留意她长胖了,她脸上泛红,我随即注意到她微隆的腹部,茫然,这就要做妈妈?奇妙之至。 美玲较念书时出落得好看,仿佛至此才开始发育,又兼担任圣洁的任务,孕育小生命,为我等所不及。 十五个人说话比较方便,但我们想念其他缺席同学,分手时殷殷叮嘱,明年七月七日七时,一定要在原地相见。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竟过得那么快。转眼间时间又届,这次连我都觉得乏善足陈,功课不得老师欣赏,换言之我不是美术天才,将来只能教书或在博物馆谋一职。 感情生活亦无甚进展。 约会过多次,老是觉得看不见史麦脱的男孩,要不太吃苦,面青唇白,除了功课什么都不顾,衣冠不整,茶饭不思,一付颓丧。 要不时髦得如男明星,成日价玩玩玩玩玩,一点灵魂都没有,难与他们交手,一个个自以为是第一风流剑客,根本没有诚意。 转眼间廿一岁。 祖母常说:难得二十,快得三十。 这是第四次见面,柯玉本来一定到,但患肝炎。欧阳慧中卖不到飞机票,索性往欧洲去了。黄绵绵失恋,无心情。李雪馨刚找到男朋友,不方便拖他来,情愿跟他走。 还没嫁鸡已经随鸡,多冤枉。而凌多家中有事,走不开…… 买少见少。 但美玲却没有失约。 我感叹他说:“本来以为到五十岁尚能欢聚一堂,现在看来,竟无此可能,”美玲微笑,不甚强求缘份,她取出孩子照片,是个男孩,脱光光,在笑,小手臂圆鼓鼓,如一节节雪白粉嫩的藕,眉目间与美玲甚为相似,我们看得爱不释手。 没想到最平凡的事在我们这群人当中竞变得最突出最矜贵。 学士硕士博士太多了。 念文学的还好,几个念理科的都嚷着没有博士衔不能见人。同志仍须努力。 这么大的人,每个月要父母负担巨量款项(许多人一个月薪水还不够我的开销大),太说不过去。 八一年聚会我缺席。 我没有回来,满欧洲的找工作,失败,不快,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事后觉得自己孩子气,但时间已经过去,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得在八二年准时赶到。 美玲第一个关心我,问我找到工作没有。我点点头,在小小的东南亚一间美术馆做助理馆长,薪水刚够买条裙子,不过总算是正当职业。 其他同学也叹息频频,原本以为书中有黄金屋,岂不知连寒窗七载的医科毕业生初做见习也不过几千块月薪。 美玲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我看她身型,“怎么,第二名?” “她?”同学们笑,“去年生了双生儿,这是第四名。” 我几乎没昏过去。四个! 美玲想生个女儿,一索得女,她就不再生养。 我傻傻的看着红光满面的她,人的命运不可思议,自一从嫁过去后,夫家的厂家生意一口好过一日,美玲被认为有福气,故此长辈待她恩宠有加,她确是可爱,没有侵犯性,不像我们这几个,眉头一皱,手一叉腰,头一件事便是耍个性,美玲这个人可塑性强,难怪夫家疼她。 她又长得美,并不现代,眉丝细眼,鹅蛋脸,看上去舒服,老人家喜欢媳妇长得好,有面子。 换句话说,她完全走对了路,你可以说她老派,不够现代、落后、没有见识,诸如此类,但这于她的幸福无损。 她说:“不一定要一年一度才见面,有空通个电话,大家吃顿饭,你们别忙事业忙得连社交都没有。” 语气似老人家,居然怕我们做老姑婆,已开始替我们担心。季季吓得脸色发青,我则声音不自然,莫菁心别转头去,谢琳马上意图改变这个敏感话题。 这美玲,也太老实了,心要想什么嘴巴就说了出来,也不怕人多心。 八二年一过,脸上就有点阅历,还是一事无成呢,连父母都开始着急,又不好意思太露痕迹,我总是笑笑算数,老一辈人一直要看牢下一代结婚才眼闭,从前结婚是终止符,现在?结婚后烦恼才刚开始。他们不晓得时势不一样了。 刘美梅闪电结婚。帖子寄上门来才知道,这些年来她只与我们聚过三两次。对象是豪门。 八三年年头才穿白纱持花束来全套,社交版与启事全登过该项消息,闹得挺大,年中七月同我们见面,她燃起香烟不言语,异常郁郁寡欢。 美玲不明所以然,这个活在快活海中的小女人推美梅一下,笑道: “新婚燕尔,怎么呆呆的?” 谁知美梅摔了烟蒂,说道:“早分居了。” 我们的心犹如要自喉头跳出来了,怎么可能如此戏剧人生,正替她高兴。 “分居三个月,更看清楚他的为人,这种人,早离早脱苦海。” 我们面面相觑,待再问时,她又不肯回答,轻描淡写般带过,只顾着喷烟圈,醺得我们头晕脑涨,无奈圈圈不成形,不知象徽什么寓意,但见她赌气着嘴,做成o型,介完口气又吹一口,姿态撩人。 美梅在我们之中是最美的一个,亦不安份,嫁到豪门,本是最佳出路,谁知好境不长。 没到一会儿,有个公子哥儿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同她搭讪,她即时当着我们的脸,飞过去一个媚眼,熟络地攀谈起来,不到一会儿,两人亲亲密密结伴离去,莉伦便忍不住说声:“这般作贱自己,为何来。” 由由不语,过很久说:“也许她闷。” “来来去去同是一类男人。”我说。“换汤不换药。” 美玲是良家妇女,吓得不予置评。 我们长大了,开始爱。开始恨。开始怨。开始苦。开始烦。开始厌。 每个女同学的一生都似一个长篇小说,现在该出来的主角都出得七七八八,情节也进入,都有可观之处,只有我,静静地,交白卷。 不久我们便听到消息,美梅不知与谁谁谁打得火热,她还没有正式离婚,仍是某某某的夫人,但夜夜在的士可被好事之徒拍下艳照,但见她笑得放浪,穿得大胆,如一朵盛开的花,不过许多花瓣已略见憔悴。 她会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说不定来第三第四回合。 也是种骄傲吧,至少嫁得出去,要紧时刻有男人肯娶她,不止一次。 我一次还没嫁呢。 打听一下,找们这一班,十停中也有六七停已经嫁掉。多数通知了余友,简单地旅行结婚,经济实惠。 母亲的话比从前多,她说:“结婚既不是找饭票子,应当容易得多,这样猛挑猛挑也不是法子,人呢,看看会对眼的,只有越看越好看。” 我很幽默地用眼角瞄她一下,继续做日常之事。 结婚结婚,很多人在筹备第二次了,有位中年女同事劝我,“出来走走,现在机会比从前多,第一次婚姻失败的男人,此刻正出来找第二度对象,你不愁没约会。” 但是我对失婚人士素无她感,这种事不比考试,练习有素,工多艺熟,通常越做越疲,弄到最后,人尽可夫妻,还自以为风流倜傥。 我并没出来走。 去年我们在希尔顿见面,听到几宗消息。 第一件使我心都沉了。 樊素素同我说:“蓓蕾患癌,你知道吗了”我错愕,“不,怎么会?她是体育健将,几次渡海泳都拿冠军,我们是水做,她是铁做的,怎么会出事?” “肝癌,只余六个月性命,她父母已把她送到美国医治,但希望很微。” “蓓蕾什么岁数?” “比我小一岁,廿五。” “老天。” “令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是不是?”素素苦笑。 “她是那么热爱生命!听见我们长嗟短叹便骂我们。” 大家沉默下来。 “我们有没有机会再见她?”美玲问。 素素说:“我想不会,她不会在痊愈之前回来。” 我握紧拳头,长叹一声,真想学泰山那样,擂着胸口,大叫起来,泄尽所有的怨气衰气。 我问:“有没有好一点的消息?” 美玲说:“再好的消息也不会使我振奋。” “呵是,”李若水说“徐妙英在纽约拿了奖。” “她是疯狂科学家,什么奖?” “仿佛是一个杰出青年奖,过去二十年并没有颁过给有色人种,她是第一个,报上大为标榜。” 我笑,“真是为国争光,”美玲说:“呦,你们各有各的成就,叫我惭愧死。” “不能同徐妙英比,她是人中之龙,比她略差,也已经很不错了。” “要不要贺一贺她?” “没她的地址,只得用传心术。” 我叹口气,“今年才六个来聚会。” 若水说:“明年我怕不能来。” “为什么,你又有什么藉口?” “我要跟丈夫移民。” “移民?去哪里?” “澳洲屋克兰。” “咦,那种地方,闷死人。” 美玲说:“我倒觉得不错,生活其实越简单越好,两口子相对,无是无非,不知多好。”仿佛有感而发。 开头总觉得美玲小妇人味道太重,日子久了以后,人发觉她单纯的思想中充满寓意令人回味。 若水说:“没法子,丈夫要去,不得不去。” 我说:“静极思动,大不了回来。” “但是我们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你了。”美玲说。 “你们可以来探我。” 素素说:“谁到那里去。” “别侮辱我。”若水抗议。 “还有谁移民?” “施桂弟。吴履华。蒋雪兰,都往加州。还有余义慧。房锦珠。周美蓉到温哥华。” 我微笑,“有没有人去津巴布韦、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讽刺了。” 我说:“我没讲什么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风流是你,艺术家。” 美玲说:“我要替你介绍男朋友,别白白担了虚名。” 我忽然想起,“有没有人见过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后,一直没见过。” “你们真胡涂,怎么没见过?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载,我觉得五官无一处像。” 素素抿嘴,“化了妆大不相同。” “唏,眼睛鼻子又不是能够画上去的,你们会不会弄错?” “别再去追究了,喂,说正经的,咱们这聚会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听其自然让它慢慢结束,要不加一把力,让我广发传单,叫她们努力参予。” “怎么叫?有些不愿来,上门去抬也没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来。有些成了名没时间来。 勉强有什么好?只得听其自然。” 素素唏嘘,“也七年了。” “可不是。” “开头我们都是双眼明亮如星星。皮肤紧绷。浑身是劲,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现在的我们。” “尽在不言中,天凉好个秋。” 我长长叹口气。多说无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经年轻过。 美玲拉住我,“我有话同你说,我们到别处坐。” 我笑问:“什么事,难舍难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来?” “不,还是你来我处,我那里比较简单。”我知她同夫家长辈一起住。 父母刚好不在,我们家朴实无华,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较懦弱含蓄,她拿着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终于她说:“他外头有人。” 我一怔,抬起头,要命。这天下真没有安乐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样的美玲也难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凭有据。”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没有?” “没有,我不敢。” “他对你如何?” “如常。” 我松口气。 “我很不舒服,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说了。” “什么?” 我说:“如常。” “可是,”美玲气不过,“可是你们~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无本事搬出来住,风吹雨打上班。受闲杂人等的衰气,付一切账单,负~切后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说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你们自给自足,每次付账,我则免费享用若干年,满以为福气好,可以不劳而获,谁知昂贵的账单终于来了,要了我的命。” 我无言。 “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无资格要求什么,我得维持原状,装聋作哑。” 我替美玲难过,我替我们每一个人难过,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快乐的人,每~种形式的生活都残缺不齐,如果愿意遮遮掩掩,还可渡过下半辈子,倘若要求过高,甚难过日子。 有一次美梅说过:白痴顶快乐,君不见所有自称快乐之人行为学止都接近白痴。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时刻,说话当然有失温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离去。我知道她不会再找我,我们下次见面,恐怕要等下一个七月七日。 这已是去年的事。 之后我与留在本市的同学们也通过电话,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经排出来。 蓓蕾在美病逝,终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职。 莉升了机仓主管。 欧阳慧中在巴黎开餐馆,生意不坏。 李雪馨在美国创业,是纽约一间广告公司的总裁。 黄绵绵永远在谈恋爱,恋爱才是她的事业。 莫菁热衷宗教,是宣道会的执事之一。 谢琳熬出头来,孩子进小学,她又回大学念硕士。 素素想办杂志,专门报导财经消息。 移民的那几位,都有信回来,只要打听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习惯外国生活,一直嚷闷,骂死外国人。有些如鱼得水,开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并且瞧不起喝不惯洋水之人。 很明显,他们的生活颇佳,而且都得到发表意见的机会。 八年了,变化真大中乌亮的头发现在比较枯燥。眼角起细纹,要精心选择润面霜。开始穿名牌,衬起不那么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围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产业,要搬出去住,怕母亲再罗嗦。 忧虑甚多,人渐渐多心敏感,哪有小时候天真活泼。 毫无机心,天跌落来当被盖。 每日回到家里,劳累得倒下来,连叹息都懒,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气渡过明天,不过明天还是来了,还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约会,已少有欢乐可言。 即使通个电话,也甚不方便,我当然希望多说几句。 但她们多数有孩子,说不。上三分钟,必须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听见没有”或是“小强不要打妹妹的头”,或是“为什么你们不去吃饭,吃完快做功课”等等,鸡犬不宁,不由我不放弃。 环境好的应酬亦忙,时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渐渐疏远……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么人会来。 我不理其他那几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坚持。 日子一到,下了班,先回家洗个澡,选件舒适的衣裳,略略化妆,便出门去。 我早到十分钟,选一个蔬果盆,先吃起来,眼光落在门口,心头充满盼望。 今天会有什么人来? 万紫纷,赵庆芬。黄菊芬?这是我们同学中的“三芬”,会不会一起出现?好久没见她们了。 我边吃边等,二十分钟后,我开始失望。 不对路嘛,全部迟到,真讨厌。 尤其是素素,一切约会,都往后推大半个小时,百多种藉口,都不信,其实不过是想莲步姗姗进场的时候,待大家抬起头来仰募她,真幼稚虚荣。 我既好气又好笑,难道每个人都学会素素那一套? 一直到七点半,我呆呆的坐着,忽然灵光一闪,才第一次想到:她们莫非全不来了? 不可思议!同班三十五个人,一个也不来聚会,一个也不念旧,起码还有一半同学此刻住在本市,叫部车子,十来分钟就可以赴到此地,但她们不肯来。 我失望,失落、震惊,就这样散开,以后永不见面,同窗如陌路。 我不置信的看看钟,七点四十分,全体缺席! 只有我一个人。 是否因为我特别寂寞。特别无聊。特别空闲?抑或是我比人幼稚,比人痴情、比人傻? 连美玲也不来。她有没有离婚,她如何处置她的难题,她以后打算如何,我都不会知道。 美玲是应该来的。她是否认为我没有帮助她,她是否认为这等聚会已无意义? 时针指到八点。 咖啡厅只我一个人。 还会有明年吗?明年我还来不来?我呆呆的看着玻璃们,八年前,我们会经发誓要每年聚会,直到老死。 但看看今天发生什么? 气死人。 我悲哀的告诉自己,站起来走吧,还等什么?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抬头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没有带伞,希望可以顺利叫到计程车。 我落寞的叫侍者结账,八点正。 这时忽然有人开声说话:“等人?” 我转头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点点头。 “等人人不来是最令人沮丧的事。” 他显然与我同病相怜我只得笑问: “等女朋友?” 他摇摇头,“等同班同学,”什么?无独有偶?我精神来了,非常有兴趣听,给他鼓励的眼光,他当然也想找个机会诉苦,于是坐到我对面来。 “七五年我们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个毕业生,约好每年见面,由我做联络员,嘿!”他声音是苦涩的难过的,“你看看,竟然一个也不来!”、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他犹疑,“你又在等谁?” “我?我在等华英女中七七年毕业同学……我开始倾诉我有种感觉,以后会告诉他的,尚不止这件事。” 第三代: 我是徐家的第三代了。 祖父母在五十年代南迁,把儿子带来受教育,那年父亲十岁。 后来他长大、毕业、恋爱、做事业、结婚、生下我、与母亲闹意见,离婚、再恋爱、再婚,再生两个弟弟。 祖父母时代不作兴离婚,好歹拉扯着过,匆匆数十年,也就白头偕老。 到了父亲这第二代,花样镜就开始多,就“不可冰释之误会”这理由,便可以离婚,他自己是律师,行起事来更方便。 事前只同我说:“小琪,我与你母亲不能共同生活,要分手了。” 那时我十二岁。 很吃惊,“我以为你们是相爱的。” “好景不再。” “你要搬出去?” “不,我没有钱,她搬出去。” “她有钱?” 父亲酸溜溜的说:“她的男朋友有钱。” “她抛弃你?” “小琪你问得太多。” 或许是。 但我已有长时期没与他俩交谈,两人都是港大早期毕业生,有不同职业,忙得不可开交,晚间又有应酬,通常要到午夜十二时敲过才回家,第二早又出去上班,家务由佣人做,我很少见他们的面。 父亲是俊男,母亲是美女,他俩都爱修饰,看上去都不显老,实际上父亲今年已经四十二,而母亲也实足三十九。 我记得祖母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一袭深色长衫遮住毫无凹凸的身体,表情严肃,但三十九岁的母亲作风似小迷糊。 她并没有争取我的抚养权,祖母为此很生气,她称她为“没心肝的女人”。 我觉得十分寂寞,以前每逢大节前后,还总可看到母亲紧张地张罗跳舞裙子,自保险箱取出首饰,配好鞋子手袋去参加派对。 那些裙子都似伞般张开,闪光,钉珠子,露肩,我帮母亲在背脊上扑粉,打扮好的母亲犹如童话中的公主,脖子上的项链闪闪生光。 我问:“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 “将来都给我?” “全给你。” 我就会很陶醉,幻想长大以后,同她一样,去到舞会,颠倒众生。 离婚后她把衣服一股脑儿带走,再不回头,只有在暑假,我才会看到她。 她很忙很忙,不一定有空来探访我。 约莫过了半年,父亲就再度恋爱了。 那位女士很年轻,很漂亮,一般懂得打扮,对我相当客气,但表情总是淡淡的。 祖母把我接去跟她住,父亲没有挽留我。 我并不介意,祖父母身体极好,照现代的标准,六十多岁,还老当益壮,他们对我无微不至,旅行都带我一道。 这四年来,我与祖父母相依为命。 父亲娶继母以后,一年一个,生下两位弟弟。 两个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圆眼睛,膀子大腿也都圆滚滚,可爱得要命,又都有一头浓长的黑发,似洋娃娃,我爱煞他们。 无论如何,他们是我嫡亲的弟弟。 父亲请了两个女佣,家里还是兵慌马乱,继母一点家务也不会做,同我母亲一样脾气。 我到他们家,总忙着帮弟弟洗澡,哄他们睡觉。 大弟两岁,小弟一岁,顽皮好动如小动物。 父亲同我诉苦。 “原来我命中的女人都是娇滴滴,十指如玉葱。” 我说:“嘘。” 最近继母与我的关系比较好,她出来说:“本来还想叫你来小住,现在这层公寓都不够住了。” 我笑。 我正背一个弟弟,抱一个弟弟满屋走。 继母拉起我的手,“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弟弟。” 父亲说,“嗳,她一点都不妒忌。” 妒忌,妒忌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 但母亲是妒忌的。 她比我更孩子气。 她叫我出去吃咖啡,与林叔叔在一起。 林叔叔自己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九、十五与十二岁,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林叔叔的太太不肯与林叔叔离婚,一直拖着,母亲与林叔叔两人,在这四年内,一直是同居关系。 母亲为此有点不高兴,抽起烟来,有点怅惘的味道。 “那边恁地好生养。”她说。 我陪笑。 林叔叔忙着掏钞票给大儿子,他晚上要去的土可。 “小琪,你也一起来。”那男孩子招呼我。 我摇摇头。 “人家小琪比你乖。”林叔叔陪笑。 那大男孩耸耸肩,离座而去。 他在美国加州读书,暑假回来玩,玩玩玩玩玩。 母亲冷冷的看林叔叔一眼。 林叔叔讪讪的说:“很难得的。” 母亲忽然说:“除了问要钱,他还擅长什么?” 我打一个突,这口气太像一个后母了,母亲受过大学教育,一辈子讲究风度仪态,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要的是他父亲的钱,与旁人无尤,她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要是我向父亲拿钱,继母冷言讽刺,我可受不了。 于是牢牢记在心头:千万不要向父亲拿钱。 十六岁的我已比较懂得男女之间的事。 本来父亲与母亲结婚,是为着追求更美好的感情生活。 可是分手之后,发觉失败的婚姻除了带来破碎的心,还带来一大堆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供养关怀,于是无论在时间或经济上来说,都比以前更尴尬逼切,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人在劳累辛苦的时候,脾气特别坏,性情特别躁,火气特别大,这两对男女时常吵闹。 你说这是为什么?真是乌搅。 第一代结了就不离。第二代又结又离。到我们长大了,索性采取朋友关系,干脆不结婚,又何用离婚,最妥。 看到他们都怕。 祖母说:“是不是活该呢,一笔糊涂账,自己的女儿丢下不管,去对着别人的孩子,还三个之多。”她始终不原谅母亲。 她也不帮父亲:“现在一份粮养三个孩子,弄得精疲力尽,小琪的大学费用不知在何方,都十六岁了,提也没提过,怎么,随她自生自灭,抑或中学毕业去找工作?” 祖父说:“不是已决定由我们送去?” “幸亏只此一回。” 祖父说:“他即使有余钱,也得挂住两个小的,那边那个也是厉害脚色,怎么一月给他花半百万来教育小琪?” “小琪不是他女儿?”祖母气,“父亲不理,母亲也不理,说起来两家都门面堂煌,实际上败絮其中。” 不过祖父还是帮我取来加拿大大学的章程。 我感动落泪,谁不想留学?念完大学,才有资格争取合理的工作岗位。 嘴不说出来,心捏着一把汗,以为无望,却又获祖父应允,喜出望外,忍不住哭了。 祖父说:“可怜的孩子。” 林叔叔的大孩子叫彼得,母亲说他很顽皮,早在十五六岁就有女朋友,读书不用功。 他常常打电话来约我。 “小琪,出来看恐怖片。” “小琪,我教你滑水。” “小琪,爹带我们包厢看跑马,你也一起来。” 祖母知道林彼得的身份之后,大吃一惊。 “这算什么?”老人家大叫起来,“这怎么可以?这不是?” “怎么会,”我说:“我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他父亲目前等于是你的继父,要是他父亲同你母亲生下一儿半女,新生儿叫他哥哥,叫你姐姐,所以你们也是兄妹!林家的人,你离得越远越好,”祖母厉声说:“况且那个孩子!挺不成才。” 为了使老人家放心,我马上说:“是是是。” “什么世界!”祖母悲愤了。 真复杂。 这还不算呢,我有个同学,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连她五个,没有一个同姓,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有这么戏剧化的人生。 离婚的后遗症慢慢在第三代显露出来。 林彼得同我通电话时说:“小琪,你老妈怪怪的,你则很可爱,喂,你打算往哪处升学?” 我小心翼翼的说:“还没决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问。 我生气,“我自己也有父亲,何须劳动你父亲。” 他轻蔑的说:“我爹说他老婆把钱捏得好紧。” “他是律师,他赚得动。” “我爹说他早发霉,所以你妈才离开他。” “你才发霉,你一家子都发霉,林彼得,你以后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张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为。” “喂,喂!” 我挂上电话,气得想哭。 祖母说得对,姓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来,一时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门,骂声“神经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账,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来。 难怪,媳妇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难怪他不肯应。 母亲近年来打扮得很厉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时髦,常常换发型,而且留着刘海。 继母说过:“小琪那个发型,她也那个发型。” 继母不喜欢母亲,她对她不止有微言,她对她亦然。 一次母亲的肝出毛病,发炎,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丰满起来,继母也有话说。 ——“不是什么地方修补过吧,何须躺那么久,不过再次出山,毕竟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结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丽的外婆,真不容易,保养得真好。” 我一个字也不敢学给母亲听。 父亲假装看报纸,头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是何苦呢,做人已经够累了,他们还缠在一堆!见面时故作大方,背后相互攻击。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摸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父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讥,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声—— “拔仔、爱迪、小坚,你们找死?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们好看。” 我既惊又喜,抬头看见林彼得。 他显然很罩得住,那几个小子立刻陪笑,抓头摸腮,“对不起对不起,这是你妹妹?长得好美……” 我与同学都别转头笑。 我放心了。 他称我为妹妹。 他指指对面的咖啡室,“如果有兴趣,散场后过来坐一会儿。” 他拉着几个小子走了。 同学们问我:“那是你哥哥?从来没听你提过有哥哥。” 我支吾以对。“他很英俊。” “介绍给我认识,小琪。” 我微笑。 稍后我到咖啡店去见他。 他独自坐着抽烟,看到我站起来。 “刚才谢谢你。” 他神情落寞,一笑之下,却又恢复调皮。 他也有思想,他并不是没有脑袋的一个人。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确惹事。”他笑说。 我伸出手来,“我愿意接受你为我兄弟。” 他与我握手,“一言为定。”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祖母知道。 “以后不要再说惹我生气的话了。” 他笑,“不敢不敢。” “暑假过后,你还是回美国?” “嗯,不过要转校转科。” “为什么?” 他搔搔头,“不定性。” “转得多不好。” “我不是不知道。” 我微笑。 他患所有年轻人患的毛病,很正常。 他忽然问我:“你快乐吗,小琪?” 我小心的回答:“我并非不快乐。” “你有没有希望你父母从来不曾分开?” “希望得那么不实际是没有用的。”我温和的说:“他们有他们的苦衷,不再相爱,不能为我们硬在一起。” 他诧异,“你好成熟。” 我没奈何,“他们不肯长大,我们只好速速成长。” 彼得咀嚼我的话,“小琪,你说得太好了。” “喂,别乱给高帽子好不好?” 与彼得吃茶很有趣味,他诉起苦来,滔滔不绝,我们都来自破碎的家庭,自然有很多话可说。 我们在午夜分手,各自回家。 继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知道祖父明年将资助我出国,叫女佣人抱着两个孩子上来。 她自己穿雪白的细麻布,不可能抱孩子,两岁的大弟却一手拿巧克力,一手在她裙脚摸,不到一会儿,他妈的新衣全是咖啡色的迹子,蔚为奇观,她推开孩子,孩子哭。 我一手把他抱在怀中。 只听得祖父问她:“今天倒是有空?” 继母笑说:“再忙也要来呀,不来看看爷爷,怕爷爷忘了这两个小孙子。” 我已觉得话里有骨头,祖父却还没听出来。 继母接着说下去:“我们也要读大学,去,”她把小弟推向祖父,“同爷爷说我们要去美国。” 祖父的脸阴下来,咳嗽一声。 老人家也有牛脾气,他开口,“我最公平,男孙女孙全是我孙,你不必不放心。” 他媳妇说:“那我放心了。” 我讶异得合不拢嘴。 什么年代了,继母身穿亚曼尼,手饰戴拉拉翁尼斯,化妆明艳、发式合时,又有份高贵的职业,可是遇到一件这样的小事,反应却回到大半个世纪以前,封建时代,晚娘与头妻的儿女争产业的覆辙。 我震惊。 同时深深悲哀。 她走了。 祖母一直发问:“小琪还碍她什么?不是一切权利都放弃,全部双手奉献给她了吗?小琪没见她父亲起码有一二个月了吧?打四年前起,也没花过他们一毛钱呀,怎么踩到这里欺侮她呢?” 祖父叹息,“不要与她计较。” “这个女人可是会得说英文,可是受过教育的,怎么会这样?”她浩叹,“她亲生娘又撇下她不理。” 我过去说:“奶奶,别这样,我都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 她仍然气,晚饭都吃不下。 母亲没有这个女人厉害。 母亲一直想与林叔叔正式结婚,大宴亲朋,扬眉吐气,还没有心情理会其他的事。 继母已经得到名份,有暇霸占其他的利益。 我苦笑,没出来社会,我已懂得人间险恶,到了廿一岁法定年龄,恐怕我已历尽沧桑。 我渴望出国,远远离开他们。 只是舍不得祖父母。 父母平时那么忙,还有什么时间来陪伴老人家,顶多一年三个大节,什么中秋新年,在外头吃一顿聚一聚,谁还会在家诚心诚意照呼老人?又不是有大把遗产可分的老人。 祖母还在诉说:“什么都有了,还是不放过小琪,家,是她一个人的,丈夫,也是她一个人的,有儿有女,什么都捏在她手中,她还是不心足。在得意之秋,还不忘欺侮弱小,此女的本性甚差。” 真的,一个人在失意的时候,自觉社会对他不起,深深憔悴,行为乖张一点,也是有的,在情在理,似乎值得原谅,但继母此刻明明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影响她的心情,她何苦在乞丐手里抢饭吃。 父亲现在根本不同母亲说话,我也绝对不敢无故上她的家,继母的生活再洁净也没有,可以说一切都如她的心,但是她还要自寻烦恼,说什么都不放过父亲的过去,我的存在,便是她心中的疙瘩。 这么说来,她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生活也不见得爽快。 如果我是她,我就嫁一个没有前科的男人,干干净净,一夫一妻。 大人的事,我们管不了。 也许要等数十年后,他们都白发萧萧了,才会有新的谅解。 那夜我辗转反侧,祖母进来看我。 “还没睡?” 我转过身子来对着祖母,“没有。” “奶奶总是疼你的。” “我知道。” “你爹懦弱。” 我不响。 “你妈老长不大,不肯负责任。” 在黑夜中,我与祖母紧紧拥抱。 母亲与我一个月一次例会见面。 她的倾诉比我的多。 夹着一枝烟,像雾又像花,她说林宅的佣人跑掉,这一阵子她自己熨衣服。 脂粉下的她有遮不住的皱纹,忽然之间我很替她难过。 书本上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她两样都做不到,生活上她靠林叔叔支撑,精神上她时时受困惑,不能自拔,冷眼旁观,真觉得她幼稚不堪。 我又替她担心,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支持多久?那脂粉会不会有一日粘不牢?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林叔叔会不会同她结婚?她会不会穿起白纱,叫我做伴娘? “你要去加拿大?” “是的。” “祖父出钱?,” “是的。” “你算是幸运的了。” “是的。” 她喷出一口烟,“放假坐车到处旅行增长见识,不必回来。” “我想我会找工作做。” “别妄想,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还有,有事没事别打长途电话,咱们家不比林家,一个月可负担不起三五千电话费。” 我很疲倦,她女儿是别人眼中钉,她又视林叔叔的孩子为眼中钉,怨怨相报河时了。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林叔叔看着我。 天大的要求也不会对他说。 “报了名没有?” 我说:“在进行中。” “念什么科?” “理科,不是电脑就是电子,”我说:“文科找不到好工作,我不爱做教师与公关小姐。” “好志向。”林叔叔赞我。 母亲说:“我笨,幸亏女儿不笨。” 母亲要是再这样诉苦,林叔叔会起反感的。 “我们下个月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摇头。 “你越来越怪僻了。”林叔叔不满。 我陪笑。 也许是,这种短暂的一刹那的荣耀有什么用呢,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父母在身边,随时提供忠告关怀。 我黯然与他们道别。 将来,当我毕业,我会先努力创一番事业,训练自己在经济与精神独立,然后才谈感情问题。 在上一代的错误与愚昧中,我们学到许多经验,诙谐的说一句,但凡他们做过的,只要我们不做,在感情道路上已经胜利一半。 彼得曾说:“看见老爸一个人养两个女人,一辈子的担子,吓都吓死,我想我要到四十岁才会结婚。” 可是他老爸有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喝醋,说不定其乐融融。 他们那一代的侈奢浪漫,不会在我们身上重现,我们理智、聪明、脚踏实地。 真的,我对我们的前途是乐观的,我对我们寄望很大。 寻梦: 从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总有好几次,梦见自己走进一座华厦,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盏水晶灯低低自旋转楼垂下,一位男士迎出来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他伸出强壮的手,我充满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梦到这里便醒来。 我不介意做这个梦,因为它像是一个好梦。 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小孩子都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怎么会放在心中。 以后梦的次数多了,我已能记得哪块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的花纹。 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始终没见过那么有气派的大房子。 一直独身生活。 多么渴望有人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 但是没有。 已经有过几次经验。 第一次是大学里的同学,他好玩,活泼,开朗,又遇到,很快我们成为恋人,有过好时光,也争吵过,三年后他决定留下念硕士,没向我求婚,我只得独自回到本市来找工作。 开头还很天真,不住的打电话给他,也写信,希望在他鸟倦知返的时候,可续前缘。 直到有一日,直线长途电话接通,由一位女士接听。 梦醒了。 吓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说,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经伤了心,表面上不做出来,人却憔悴了,自己也发觉,笑的时候,总有些保留,不能够像从前那样, 哈哈哈哈哈,似头快乐的小鸟,人们叫这个沧桑。 我这颗心已经有烙痕。 后来认识了蒋。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会议室,并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个梦是一个梦。 我并没有爱上蒋,但我疲倦,并且寂寞,刚踏进社会,头三年的挣扎,差点要了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听我细诉。 蒋有双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欢聪明的男孩子,所以对自己说,就是他吧。 随后不久,我亦发觉他没有爱上我。 眼睛一直看着别的风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郑家的女小开等等。 我心不禁犹疑,这样性格的人,岂可同他过一辈子,也许我过虑了,我肯,他也不肯呢。 于是就生了分手的念头。 蒋马上发觉了,忽然要抓紧我,表现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际关系,我想,尤其是男女关系,恩爱夫妻通常不能长相厮守,老实的丈夫不一定能养妻活儿,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搅婚外情……换男友是很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经够累了。 于是也回心转意,同他重修旧好。 两个人到巴黎去了趟,头等飞机票,一流酒店,玩了两个星期,花了好多钱。 我觉得很开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觉得机会难得。 蒋很会玩,很有门槛,这十多天日日不亦乐乎吃喝逛,节目紧凑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认为值得。 费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这样,也还是公平的,现在的男生很精刮,没有什么人会得伸手出来,说:“让我来照顾你。” 故此每次做那个故梦,特别香甜。 它变成我的一种寄托,生活中我没有人照顾,是,但梦中有人应允我。 有人说,梦象征未来,这么说,我有美好的未来? 感情道路上,我实在不顺利。 也还言之过早,待离了两次婚再说吧,现在就呻吟,会被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旅行回来之后,局势就扭转了。 蒋处处疏远我,几乎到达电话都不肯听的地步。 留了字,他都不复电,有时隔两天,隔三天才来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宁可他负人,不可人负他。 我无法可想,顺其自然,接受现实。 渐渐成为一个内向的人有点孤僻。 暗中开始一个计划。 开始寻找梦中的那间屋子。 从本市开始。 它们多数在山顶,并且大部份是领事馆,要进去也不难,在这几个月期间,每个周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华厦,都不是那一座。 梦境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见面,似每次做梦,我都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无论我怎么努力张大嘴,想发出声音,总不成功。 我沉迷于这个梦,如果梦见他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第二天精神会好很多,做事也较为起劲,如果没有做梦,便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我曾去看过心理医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慧很有风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会儿,看着天花板,缓缓的说:“开头呢,肯定是一个梦。” 我看着她,不大明白这句话。 “但后来,潜意识中,你对这个梦有了印象,以后你控制了这个梦,爱进入它的时候,便会做这个梦。” “你是说,我并不是做梦,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长叹。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会希祈在梦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样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医生说:“换过来说,你小时候可能见过那个人,那间屋。” 他们讲话太有技巧了,说了等于白说,模棱两可。 在我造访心理医生当儿,蒋结识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资开设广告公司,让蒋任董事,规模虽小,到底是老板身份。 我自问做不到,看见人家喜气洋洋,不敢说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觉自己无用。 为什么要等候别人来照顾我? 为什么不像蒋的现任女朋友,掉过头来照顾人? 打那时开始,我有顿悟。 埋头苦干,多多学习。 连带在衣着上下功夫,我喜欢那种非常古典斯文名贵的套装,不大会过时,但非常昂贵,我却会得投资。 穿得斯文,人也跟着文静起来,非常用功,但同事们老觉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梦中睁大双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样子,但我的视线像是隔了一层纱,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声音异常动听,手强壮有力,肯定他会照顾我。 也许心理医生说得对,有好几次,在开会的时候,我都几乎像是走进那间大堂,会见那爱护我的人。 生活太沉闷,逼得我在幻想中寻找些微乐趣,不算心理变态吧。 认识小邓,是在朋友的生日会,地点是皇后码头,风牛马不相及。 朋友介绍,我马虎的点点头。 我望着海洋,心已飞到那间华厦,在水晶灯下,旋转楼梯边,站在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上,等候那个人出来。 完全没听见小邓说什么。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头,“看什么?” “你没在听我说什么。” “对不起。” “不要紧,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养极好,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有点感动,随口说:“去,我去。” 他侧头看着我,反问:“去哪里?” 我回答不出,涨红面孔。 他啧啧声:“这么漂亮的小姐,这么恍惚。” 我忽然对他有好感,因为他有诚意。 并不期望男人如藤一佯缠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样,到处点来点去,一瞧没便宜可拣,立刻飞往别的枝头。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余分钟,已经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实的五官,有太阳棕,我喜欢皮肤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皮。 现在没有什么是一见钟情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养,无论孕育什么都得靠养料,且让我看看他有什么条件。 不明显。 不能做得太绝,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气。 世上芸芸众生,有几个人是叫人一见倾心,又有几个人,会得出人头地。 其实做普通人最开心。没有侈望,顺其自然,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场。 小邓毫无疑问是个普通人,但因为他甘心做一个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舒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狈痛苦的亡命之徒,尽失潇洒。 我站在甲板上,细细打量这位邓先生。 他说:“要不爱潜水?” “你说的是潜水呀,我不行,我只会在水面上划几下。” “我来教你。” “太麻烦。” “不怕。” “我没有兴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听不到声音。” “一片寂静才好呢,你喜欢噪音?” “不是喜欢,而是习惯了。” 一边说一边诧异自己讲得那么多,这些对白比我在过去一个礼拜内所讲的还要多。 也许是秋天明媚的阳光,也许是海风清朗,我胃口也好起来。 小邓先生有意无意间一直在我身旁,细心得很,找来一副纸牌,同我玩廿一点。 我们一块钱一块钱的赌,不到半小时,我居然赢了百多元。 最后他说:“赢家该请吃饭。” 我没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应当这样进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状况有点不稳定—— 水晶灯呢,回旋楼梯呢,都还没有出现。 所以不会是他。 我迷信我的梦,所以没有搭腔。 夕阳西下,我们在码头上岸。 他仍不放弃,说道:“我口袋里还输剩数百元,可以请客。” 我温婉的说:“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着盐花。” “什么时候是改天?” 噫,他对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电话给他。 以前我也把卡片给过人,可惜那位某君将之搁西装口装中忘了,过了一季,才翻出打电话来,我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没有诚意不管用,客观条件再好也没有用。 我是个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邓在星期一早上九点半就同我联络。 我天天准时八点三刻便到写字楼,像只闹钟,听到他电话时,气定神闲。 他只问好,说了几句,没有即刻约我。 大概是觉得昨日有点操之过急。 昨天他没有伴,我也没有,本来倒是可以凑合一下……但蒋给我太坏的经验,逼使我认真。 不认真更不值。 周末情愿洗泡泡浴,好好的洗一个头,敷脸,睡午觉,看书。 晚上自己做简单的东西吃,看看电视,又是一天。 寂寞如沙漠。 也像沙漠那样孤傲神秘。 很难得的,作为女性,似沙漠总好过似众人乐园。 隔一日,小邓又向我问候。 他同我说,金宝罐头汤中,最好吃的是曼赫顿周打蚬汤。 我说即使简单如番茄米汤,也其味无穷,说溜了嘴,又加一句:“特别是在伤心的时候,盛在杯子里躲角落吃,有药疗作用。” 这话很玄,但他听懂了,很久没出声。 我十分后悔失态。 但他即时说,“不过高兴的时候,或许更应该吃海龙王汤。” 我不能再推辞他。 约好晚上他来接我,心中仍然耿耿于怀,因说多一句话。 豁出去算了,从来没听说有谁为说错话而大病一场的。 嘴巴紧是美德,嘴巴太紧缺乏真性情,算了,反正我没做到。 也许是他这个人。 他和煦温柔,令人有向他倾诉的冲动。 想起他,有点喜孜孜,这人会是个好朋友。 他挑的馆子无瑕可击,汤的香味令人垂涎,一顿饭时间下来我们已经相当熟。 人说到看电影,较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挑暗涩的艺术片来看,现在只希望看喜剧及星球大战,娱乐至上,做人不是不辛苦的,就不想再跟自己找麻烦了。 没想到大家的见略相同。 最重要的、点是我俩对物质生活没有强烈的,说起来,都认为不该花太多时间赚钱,钱重要,但够了就是够了,什么叫够?互相又交换了意见,谈得很融洽。 可能是自己的态度也成熟了,已不希祈那么多。 但该晚还是做了旧梦. 那人还是说:让我来照顾你。 永远的黑白格子大理石地板与水晶灯。 半夜醒来,喝两口水,茫然,之后辗转反侧,直至天空鱼肚白。 这么说来,这个梦,竟然一点意思都没有。 人是万物之灵,怎么些微灵感都没有,像盲头苍蝇,碰到什么是什么,是好是歹,都得赔上心血精神时间。 太不中用了。 连一株植物都不如,植物尚会在风雨来临之前扎根,人,人有什么预感? 连胡思乱想的侈奢也无,得起床梳洗上班。 日子过去,对小邓先生有出奇的好感。 这样一个可爱的普通人,正好配我这个平凡女。 最喜欢他乐观。光明。正直。 他则说他看中我的气质。 气质,什么是气质? 难道心不在焉也算特色? 根多人讽刺过我目无焦点,没想到在一个投缘人眼中,这成为优点。 我的信心渐渐恢复,多谢他。 一顿饭一场电影都能带来乐趣,有时两人到郊外骑脚踏车,有时在沙滩坐,全是廉价娱乐,几十元甚至不花分文,都高兴得不得了。 从前蒋拉着我出席大型舞会,衣香鬓影,感觉却似坐牢,你说多不识抬举,多要命,一点上进心都没有,难怪蒋氏要离弃我。 小邓适合我多了,他送的礼物都是合情合理的,不会是一枝花,而是一盆花,年年开花那种,既好看又耐放。 他也不是不浪漫,感动我的是他细心,即使是喝一个汤,只要略皱眉,他就会问:“不好吃?同你换。”立刻伸手过来换好的给我。 这是真正的关心,使女方觉得宽慰,女人最是简单,一点点小事便满足了,但有多少男人肯做这一点点小事! 我又开始倚赖他的感情,他的电话稍迟,便挂心起来,瞄着钟,等。虽然不像以前,这次不那么徘徨,但始终,等还是等。 怪不得人们要结婚,婚后一切焦虑可以告一段落,下班不必担心有没有约会,回到家中,某君会出来开门,多么温馨。 我盼望结婚。 但外表不敢声张。 有一个女朋友,被男友耻笑:“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 这样的男人令她三思,终于她同他分手,之后活得更高更强更健美,他也居然娶到老婆,不过她同我说,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句话带来的侮辱。 事过境迁,但旁人的经验也给我带来警惕。 我提都不敢提将来。 一直很顺其自然的样子。 说也奇怪,在这一段期间,梦渐渐淡出,每夜都睡得不错。 当然不可能忘记它,不过公私两忙,睡得酣,不太做梦。 自嘲说: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 另一个难题是腾不出洗头的功夫。 往日每星期起码洗三次,卫生得很,现在洗两次都没时间,于是考虑剪短长发。 小邓约我陪他买床单,我坦言说:“我要去理发。” “不是改发型吧?” “正是要剪短。” 没料到他大吃一惊,“剪短?不不不,那么好的一把浓厚黑发,怎么可以剪掉,我反对!” 反应激烈得令人不置信那是温和的小邓,我愕然。 是我的头发呵。 “请你改变主意,请你维持原状。”他恳求,“剪掉太可惜了。” “可是我怕烦。” 他立即明白,“是不是最近忙?我情愿拨时间给你打理头发,但请不要把它剪掉。” 我笑出来,太紧张了。 “好好好,不剪,保持原状,” 他松口气,“谢谢你,” 自此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觉得自己幼稚,一方面觉得满足。 这时有同事办喜事,找我做伴娘,照例要送一套衣服鞋袜,这位女友嫁到小康之家,着意要做得好看,公告全世界,排场大得很。 小时候认为多余,此刻有点羡慕,人家重视这个熄妇才会这么做,结婚其实才不是两个人的事。 女同事每天由三姑六婆陪着去买首饰置衣服,热闹得不得了,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告假。 闲闲与小邓提起这件事。 他说:“试衣服的时候通知我。” “干你啥事?” “我去看看你穿纱好不好看。” 我笑,“新娘会安排替我们拍照留念。” 他忽然问:“你喜欢这种全套式婚礼?” 我说:“不介意。” “我以为你会嫌庸俗。” “有什么是不俗的,组织家庭生儿育女,以及生老病死,都是每个人必经阶段,都被人做过亿万次,谁还能别出心裁?” 他又问:“光蜜月旅行呢?” “那更好,”我拍手,“一走了之。”。 “那是说,两者你都不反对?” “不。” “那么,我们就蜜月旅行好了。” “什么?” “我们。” 我呆呆看着他。 他温柔的说:“你又心不在焉了,没听到我说什么?” 太顺利了,有点像做梦。 但梦中的人,又不像是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条件,我的为人。我的背境,你都知道,我等你考虑。” 我的确要想一想。 这个人是值得我放在心中想一想的。 当下我陷入沉思中,不知他触动了我潜意识中什么感觉,说又说不出。 仿佛梦中大厦就要出现,我就要走入它的大堂,但又没可能。 试衣服在星期一的黄昏,公事忙,拖到六点,人家都要休息了,我才冒雨赶到摄影室。 那里也兼营礼服生意。 新娘连忙把一件鼓蓬蓬的纱衣交我手中,叫我去换。 “对了。”她说:“有个姓邓的先生,打电话到这里找你,我说你还没到,他说他赶来接你。” 我应一声。 新娘笑,“你也快了吧。” 我但笑不答。 纱衣是宫廷式的,虽是本地设计,质地料子都属优等,穿上似个公主,只是领子太低。老板娘是个长袖善舞人物,马上答应改。 我在镜前转一个身,不舍得脱下,老板娘说:“外头镜子更多,快出来照。” 我拉起裙裾步出,到了店堂,震惊地呆住。 水晶灯,回旋楼梯,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原来是摄影室打出来的幻景幻灯片! 一低头,发觉地板正是黑白格子的仿大理石胶板,我站的那一格不知被什么重物压过,裂纹也如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晕眩,原来是这里,原来自小所做之梦应在这里,梦中所见境象是真的华厦,真实世界中所见华厦却是布景幻影,假的是真,真的是假,我呆住了。 她们叫我,“过来这边照镜子。” 我一步迈出,被长裙绊住,一个踉跄,这时那只熟悉的手伸出来,那句熟悉的话钻进我脑袋,“让我来照顾你。” 我一抬头,那人是小邓,他不知几时已经赶到,正伸出他的手。 寻到了,我终于寻到我的梦。 我无限感激地趋向前—— 影迷: 与表姐伏在窗台上已有两小时,维持同一姿势不变,真是要命,不但肩膀酸,大腿也快支持不住。 “把望眼镜给我。” “他还没有出来。” “这里可以看到他的客厅。” “但厚厚的幔子从来没有升起过。” “昨天下午进去到现在,都没再出来,廿多个小时,闷在家中,真有他的。” “说得是,我们出去玩玩吧,快闷坏了。” “不,你去,我守在这里。” “真有你的,又没有酬劳,做私家侦探似,受不了。” “我是郭家伦的影迷,我认为值得。” “做名人真不容易,一点私生活都没有。”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许多人肯牺牲,也换不回来这样的荣耀。” “来,至少让我们吃点东西,反正他住在对家,跑不了,今天看不到他,还有明天。” 我依依不舍的下窗台,“也好。” “他家会不会有后门。” “不会吧,间隔同我们这里一样。” “报上说,他们艺人都喜欢大肆装修。” “装管装,要开一道后门出来,不是简单的事。” “你确实见他?” “一点都不错,昨天看着他进去,那辆白色的车子,是他的,红色的跑车,也是他的,本来还有一辆面包车,此刻不在。” “有没有劳斯莱斯?” “没有,他那个年纪,坐劳斯太夸张。” “对你来说,郭家伦似乎十全十美。” “他是不错,红了那么久,一点都不轻佻,上星期一姐买菜回来,大袋小袋拿不过,他居然帮她拎,吓死一姐。” “于是一姐去拜佛时为他烧多一炷香。” “可不是。” 我们喝着果汁笑起来。 “给你看见他又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看见他真人有种兴奋的感觉,像是获得特权。” “这同去马戏班看侏儒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响,真的,好像没有分别,都是难得一见的人,都想知道真人同照片有什么分别。 “我觉得名人真难做。”表姐说。 “可是赚很多钱。” “快来,白色车子开动了。” 我扑到窗口去,一看之下,松口气,“不,那不是他,那是他秘书。” “男秘书,长得不错哇。” “在郭家伦屋子里进出的人,都十分有性格。” “还有些什么人?” “他有两个秘书,一男一女。有两个佣人,一老一少。他两个兄弟也常来,还有乐队员五名,经理人,自然,他的女朋友陈美娜。” “没有司机?” “他喜欢开车。” 表姐扳手指头,“十多个人靠他养活?” “别忘了还有父母。” “负担真不轻。” “嗳,从前没想到,只觉得一大堆人跟着最威风。” 表姐摇头,“我养自己都养不了。” 她刚自大学出来,找到份工作,薪水只够头十天花用,每个月后半截,还是做伸手牌。 “大明星不好做。” “有人来了。” 我看一看,“是他的女朋友。” 那女郎自车中跨出,一件长狐皮大衣,七公分高跟鞋,头发蓬松,架一副太阳眼镜。 表姐说:“天生一副情人相。” “不是她,是她。” 接着另外一个女人自车中钻出,外型精明朴素,打扮普通。 “这个?”表姐诧异,“看不出来。” “他同她走了有十年,她帮他许多。”我说:“大明星往往最寂寞,根本没有朋友,红的时候人人都捧,哪里去找真心话,但这位女士肯忠告他。” 表姐取笑我,“于是你躲在床底下,什么都听到了。” 我白她一眼,“报上说的。” “记者又怎么知道?” “他们躲在郭家床底下。” 两个女子,一艳一素,进屋去了。 长得妖冶的,是他新戏的女主角。 “他在屋里干什么?” “同我们一样,他也是人,休息、吃喝、听音乐……” “郭家伦也是人?不,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闪亮的星星。” 我不出声,嚼三文治。 “成为郭家伦的邻居之后,你得到最佳娱乐。” 真的。周末没事,就躲在纱帘后看明星。 “什么时候搬进来的?” “三个月前。” 当时我在花园洗脚踏车,只见一列车子,浩浩荡荡开进私家路,啊,对面别墅终于有人搬进来了。 原来是郭家伦。 当时他穿着粗布裤与大毛衣,很平常的打扮,但我一眼还是把他认出来。 他的随从说:“这下子好了,离市区有个多小时车程,影迷不会守在门口了。” 又一个说:“影迷不过要相片,最讨厌是记者。” 只听得他女朋友说:“要是记者真的不来,我们也就发霉了。” 郭家伦没出声,静静走入屋内。 他女友说:“在这里,他可以好好休息。” “演唱会在五月,有两部戏要开,之前还要到美加登台,一年工作排得满满。” 当下我就想,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三天,我忍不住,跑到对家去按铃。 没让父母知道,他们严禁我去骚扰。 开门的是他的秘书,问我有什么贵干。 我说我要一张相片。 他很讶异,“你是怎么找上来的?” 我说我住在对面。 他很满意,进去取了相片给我。 我说:“怎么没有签名?” 他又进去,再出来时,多了签名。 “没有上款。” 秘书已颇不耐烦,只得再进屋子,第四次出来,我得到我要的一切。 我把一束花递给他,“请转交郭家伦,是我家园子种的。” 他有没有把花扔掉我不知道,但我把他的照片用镜框镶好,放在书桌上。 郭家伦这位芳邻为我枯寂的中学生活带来不少色彩。以后想起来,也可算是一段精彩的回忆。他永远想不到他对一个少女的成长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来,”表姐说:一我们出去玩。” “到最近的戏院去要二十分钟车程。” “你才十五,退休太早了吧,反正闲着,出去走走也好。” “没有车子。” “小姐,世上有样东西,叫做公路车。” 我们把乘公路车也当作一种节目,靠在车站上,用手指玩绳网游戏。 表姐说:“玩久了会下雨的。” “老太婆才信这种事,丝毫没有科学根据。” “那一角确有乌云。” “我们没有伞,不如回去。” 刚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前面。“出市区?”司机问。 我心狂跳,这便是那辆白色的车子,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我俯下身子去同司机说话,打个照面,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正是郭家伦本人,我的天,是他是他是他。 “是。”表姐答。 我太紧张,说不出话来。 “载你们一程如何?”他笑问。 “求之不得。”表姐到底年长几岁,对答如流。 我们上了郭家伦的车子,表姐坐前座,我在后面。廿分钟车程共处,这确是意外之喜。 我一颗心碰碰跳,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只听得他说:“大家是邻居不是?” 表姐说:“我们住对座。” 他的车速并不太快,并排有其他车子经过,看见他,大声叫他“郭家伦!”吹口哨,摇手。 他笑。 表姐问:“很麻烦吧。” “也只好如此,他们喜欢我才那么做。” “我表妹是你的影迷。” 他笑,在倒后镜看一看我。“谢谢。”异常平易近人,没有一丝架子。 表姐问:“出去拍戏?” “接一个朋友。” 我觉得表姐问太多了,但什么都不说也不行。 幸亏大家终于静了下来。 到市区,他在戏院门口放我们下来。 我陶醉过度,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与表姐找到一间咖啡店,坐下来谈论适才的奇遇。 “他真英俊!” 表姐点点头,“是,难怪小女孩子看见他会得尖叫起来,真人比相片还要好看。” “态度也好。” “这也是成功的要素,一点也不骄傲,看得出是真心的,太难得,修养与涵养都好。” “看来你也快成为他的影迷了。” 表姐拧一拧我的面孔,“迷明星是你们的特权。” 我笑,一直兴奋。 星期一上课,在合作社,我把所有的郭家伦迷集合在一起,细述那天乘顺风车的过程,车程共廿分钟,我却说足半小时。 大家连午饭也不吃了,静静听我细说。 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的感觉也好似做了明星。 “几时周未我们也到你家来看明星。” “欢迎欢迎。” “要有茶水招待呵。” “一定一定。” 正在热闹,忽然有人冷冷说:“他已经走下坡了。” 我转过头去:“谁说的?” 大家静下来,似暴风雨前夕。 “你不相信?张威利已经超过他。” “张威利还不及他一只脚。”有人七嘴八舌。 “哼,你们知不知道郭家伦的唱片销数已远堕张威利之后,他受了刺激,身体不好,才搬到郊外静养。” 我忍无可忍,“那我又受了什么刺激?我刚好也住郊外,就在他对面。” 正在拉拉扯扯,吵吵闹闹不可开交之际,听到一声咳嗽,知道老师已经驾到。 大家只得静静坐下来。 自那天开始,我益发效忠郭家伦,每日留意他一举一动。时常借故在花园逗留,看看有什么动静,希望取得第一手资料。 一日他的两个兄弟嘀咕着出来,大的那个说:“小器,几十万又不是大手笔,理应拿得出来。” 小的那个说:“他收入大不如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底拿了廿万,现在又廿万。” 大的还理直气壮,“做生意有赚有蚀,谁可以担保。” 他们上了车走了。 我沉默。 镀金的背后,总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再英俊再出名,也还是个人,也还有七情六欲,也还有烦忧焦虑,在这里,我像是领悟了一些事情。 我想说:不要紧,一生这么长,总有低潮,没有失意,成功就不显得那么可贵。 这都是书本上说的,至于我自己,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到过,不能置评。 不过渐渐,郭家门庭开始冷落,不知是否我的心理作用,老觉得车少了,人也少了。这里路途远,影迷也不再找上来。 连母亲都说:“不大有派对了,开头时对面音乐彻夜乱奏,扰人清梦,又不好意思过去说他们。” 现在静寂得多。 郭家伦的新片上演,我去看了三次,但这部片子的生意不好,被一部爱情片抢尽锋头。 不会就这样倒下去吧,我很替他担心。 守在窗台等,只见他的女朋友驾车来,进屋子不到十分钟,怒冲冲出来上车走,车子倒后时失去准头,撞到柱子,轰一响,尾巴顿时凹下去。 待他赶出来视察,车子早已开走。 他苦笑,一眼看到我在注意他,对我耸耸肩摊摊手。 “好吗。”我说。 这次没那么紧张。 “你好。”他两只手插在口袋中。 “不出去?”我问。 “我就快无处可去了。”他嘲弄的说。 “我知道你要去登台。” “取消了。” “还有一部戏要拍。” “计划押后。” 我讶异,“多么戏剧化,全改掉了。” “可不说对了,我们过的,正是戏剧人生。” 他的情绪相当稳定,并无露出不愉快的样子来,控制得非常好。 我问!“怎么忽然出了这么多事?” “我们这一行,红起来是一夜间的事,倒下来也是一夜间的事。” 我天真的问:“你黑了吗?”问出口才知道自己有多笨。 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说:“看样子正发黑呢。” 说得这么有趣,我禁不住笑出来,弄得自己尴尬异常,明明是不应笑的。 “我早有心理准备,一个人,走到最高峰,不下来的话,哪儿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停一停,“是我们这一行的事业危机,无可避免。” 我点点头,这倒好,他知道这件事迟早都会发生,省却不少烦恼。 他喃喃说:“可是我身边的人不明白。” “嗯?”我没听懂。 “他们老劝我改变风格,作一个突破,再接再励等等……而我知道,一切都到了个极限。” “谁是他们?” “亲戚、朋友、经理人……” “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做?” “威风已成习惯,不甘寂寞,非要继续下去不可。” “叫他们自己登台好了。” 郭家伦微笑,“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说。” “他们怎么样?” “很生气。” 我也笑。 “你不会明白的,人在江湖,我肯退出,我那班弟兄也不肯,终于要拖垮了才肯算数。外间许多人爱说:见好就该收蓬了。但世上没有这么理想的事。”至此,他神色有一丝落寞。 “你有无足够的钱退出江湖?” “我有,他们没有。” “那你的女朋友为何不跟你速速归隐呢?” “她也有一大班亲友要照顾,走到哪里去?”郭家伦无奈的说:“她妹妹一直跟着我们负责服装,她弟弟做灯光……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像一张网似把我们罩住了。” 郭家伦对我竟这么坦白。 这番话,给记者听到了,那还当了得。 他显然把我当朋友,也许他心里闷着很多事,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抒发一下。 我说:“放下他们,远走他方。” 他又含蓄的笑,“真是好建议。” “你这么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你以为我几岁?” “约廿六七八岁。” “错了,我已经三十七。” “唉呀,”我大吃一惊,“我不相信!” “不能让影迷知道,一直在梳最新的发型,穿最时髦的服装。” 三十七!我父亲才三十九。 这么老了,老得差不多可以做人父亲,真看不出来,他不是开玩笑吧。 只听得他说下去:“十五年来,我扮演一个叫郭家伦的角色,实在是累了,我想休息。” 我不大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 他转身,“我一直做得那么好,难道还不应让我余生得到安息?” “郭家伦!” 他没有回过头来,只是说:“再见,小朋友。” 他回屋子去了。 我真有点担心他。 屋子在晚上灯火通明,车子不停的驶进来,我又放下了心。 影迷就是那么傻,一个大明星,还需要我这个小朋友来担心?但如果按常理做事,也不会有影迷这回事了。 母亲看一看对家,说:“又开庆祝会了,上次不知为什么事大排筵席,第二天下午,他们佣人说,光是空的香槟瓶子,就有三十多只。” 以后,我暗暗想,不会有这样的盛况了。 父亲说:“多精彩,我也希望去参加那样的舞会,女人又白又丰满,全部穿低胸衫,大红唇,俏媚眼,脚上的丝袜颜色斑斓,像蟒蛇,随时会得缠上来。” 母亲狠狠的瞪他一眼。 但这一切不过是表皮,背后,背后的故事是不一样的。 很少人知道背后的情况。 隔壁芳邻的灯火到清晨才熄灭,车于一辆一辆离去,终于一切归于静寂。 有聚必有散。 我也睡熟。 第二天要父亲把我推醒,才能上学。 整个人糊里糊涂,像是做梦,在车子里睁不开眼睛,欠缺睡眠真惨。 父亲一边开车一边嘀咕我。 那日马虎的应付了功课,回到家中,便往床上一倒。 所以一共有几天没时间注意对面发生什么事。 等到周末,表姐进来看我们,一开口就说“对面房子出售呢”,我才猛然发觉大事已经发生。 可不是,门外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仲量行的电话地址。 父亲说:“好了,大半年的喧哗终于过去,天下太平。” 表姐说:“一定是因为不耐寂寞。” 我焦急的问:“人呢,郭家伦已经搬走?” “还没有。”表姐说:“看你急成那个样子,真不愧是影迷。” 我要同他说几句话。 到他家门前去按铃。 “我找郭家伦。” “他要休息,小朋友,你来得不巧。” “不,我一定要见他。” “对不起,他不见客。” “喂喂,且别关门,你们是不是要搬?” “是,搬回市区,这里交通太不方便。” “你们不会退休?” “退休?小朋友,你在说什么?啊,是了,怕郭家伦退休是不是?不用担心,过两个月,他会以全新姿态在舞台及银幕上出现,给影迷一个最大最满意的惊喜,好了,我要进去了。” “慢着——” “是不是要照片?” “不是。” “郭家伦在休息,他下个星期打算见影迷,你届时看报纸留意时间地点吧。” 大门被关上。 我呆了一会儿才回到家中。 表姐笑,“吃了闭门羹是不是?”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明白,大明星怎可能接见每个影迷。” “他明明说他疲倦,他想退出。” “你在说什么?人家还要赚大钱呢,休什么鬼息。” 他明明那么说,脸上且已露出异常劳累的神情。 但为势所逼,又得做下去,一直做,做到没人要看他,在台上倒下去为止。 他们在台上出生,也在台上死亡,整个人生在舞台上渡过。 我黯然。 表姐问:“喂,你怎么了,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 表姐哈哈哈的笑起来。 郭家伦搬走了。 大卡车来运家私杂物,我告一整天假,守在门口观望。许多簇新的东西都不要了丢弃在那里,连女佣人都摇头叹息:“浪费过度,当心下半辈子。” 我连忙说:“不关郭家伦的事,他又不知道。” 他根本不在,无暇理这些琐事,都是旁人糟塌他的财物。 花了一个上午,人去楼空,终于都走了。 我过去张望,落地长窗内只余下寂寥。 我静静的想:郭家伦会不会再重振雄风,打退后浪?他经过许多场战争,才争夺到今天的位置,他对斗争有丰富的经验,他的人生中充满突破,一次又一次,他征服困难。 他是战士,生命力一定比平常人强,他会的,他会得克服难关,我们会得支持他。 这些年来,他什么没有见过,父亲曾说,人生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其间抓到多少就多少,根本也是白白得来的,他会想得开。 我站在他家门口许久许久,作为一个影迷,我祝福他。 电梯: 这家大厦的升降机速度极高,由底层到四十七楼,总共需要二十秒钟,精神不佳的那一日,这甘秒钟就能令你耳膜震痛,故此只能张大嘴以减轻压力,即使人家看到会想“哪儿来的伤傻女”,也顾不得了。 电梯的设备很新,没有按钮,只有一格格的小型感应器,一碰便有记录,届时停站。开头以为是手指上之热度令感应器生效,后来发觉戴着手套,也一样起作用。 科学一向是神秘的,不是我这种光在大学比较罗伦斯与其他廿世纪英国文学的人可以了解. 电梯内亦没有“正在上升”的指标,到达某一层,有暗红色电子数码题示,同时有一把机械化、平板、低沉的声音,用英语报告“你在第十一楼”,或是“你已到达三十五楼”。 很可怕,十足十是老板的腔调。 我不喜欢这部电梯到绝点,因为它内部到处镶着镜子,前幅跟后幅对照,形成无数人影,猛一抬头,十足十鬼影幢幢,一时间也分不出是友是敌,是阴是阳。 这部电梯是迷离境界,随时准备带人到不知名的空间去,这已为一个叫卫斯理的人所证实,他写过有关电梯与大厦的故事,非常恐怖。 再不喜欢它,每天也起码得搭乘它两次。 不喜欢有什么用? 谁喜欢上班,谁喜欢装笑脸,谁喜欢过这种枯燥寂寞的日子? 命中注定你要进入这种模式,你就得过这种生活。 今天是我生日,感慨特别多。 不是没有人送花,不是没有贺电,但不知后地,情绪非常低落,顿生“无才可去补苍天,在人红尘若许年”之感。 在事业与感情上,我都没有获得一帆风顺的机会。 累积的失意,在特别的日子,像过年,像生日,特别显着。 平时,因为工作忙,不那么去注意。 今日下班特别迟,好些朋友要请吃饭,都推辞了,藉词已经有约,不想领情。 决定独自回家听音乐,喝一杯威士忌,静静渡过这个日子。 七时一刻离开写字楼,照往日的习惯,踏进升降机。 机内已有一位男客,注意他是因为他高大英俊,而且一张面孔看上去很熟。 电光石火之间,我记起他是谁,他是此间的一个公众人物,很有点名气,在娱乐事业颇有发展。 我没有令他难堪,我低下头,佯装没看见他。 公众人物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也需要私人时间。 电梯往底层下降。 就在这时,它顿了一顿,忽然卡住。 电子声音闷声不响,并没有说话,乘客不知道身在何处。 连忙伸手按感应器,没有反应。 在这个时候,任何笨人都知道,电梯坏了。 我毫不犹疑地按警号。 如果管理员不是去开小差的话,我们很快便会得救。 此刻我庆幸与我同困一梯的是位知名人士,我可以放心,他不会有什么不规行为。 我没有开口。 他也没开口。 也许他同我一样疲倦。 我俩各占一角,很冷静的等候。 警号掣已经扳下,不必担心。 这个时候,小小电梯内四面人方的镜子更加诡秘可怕,到处影映,像不知有几许魂魄要夺镜而出。 ——不知是谁设计的,真该打板子。 唯一的安慰是他没有讲话。 最怕人与我搭讪,车上,船上,飞机,邻桌……说话要力气,我就是没这个力气。 况且话中虚伪多,空洞得有回音,说来干么。 我耐心等候救驾。 他见我沉默,也放下了心。 我不谙传心术,但小小空间中,气氛紧张抑或松弛,是可以觉察到的。 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很含蓄很斯文,修饰得比般人要考究,但没有想像中的浮夸。 他取出香烟,犹疑一下,不知是否该征求我同意。 我给他一个眼色,点点头,示意他进行。 他感激地点点头,燃着了烟。 我们始终没有讲话。 我看看表,七时三十分,甘分钟过去了。 这时麦克风里传出声音:“电梯乘客注意,请耐心等候,我们会在十分钟内把门弄开。” 我有点怅惘,呵,要出去了。 躲在这裹不错哇,远离一切世事。 不到十分钟,电梯再度活动,一枝火箭似坠向地层,门依时依候打开。 他让我先出去。 算很难得了,这么讲礼貌。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向我示意。 我们一声不响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内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呢,有,钢骨水泥,水门汀森林可以长寿至数百年。 生日哩。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淋浴吃三文治,然后扭开电视。 看到画面,一怔。 萤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问他:“你迟到半小时,这是何故?” 他开口了,“我被困电梯里三十分钟,” “真的?”女主持无缘无故花枝乱颤,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似的,“电梯中有没有其他人?” 他略为犹疑,“有。” “是同性还是异性?” 我没有看过比这更无聊的节目。 他说:“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觉得这个生日过得很精彩,比别的生日特别。 我朝萤光幕扬一扬酒杯。 主持人问:“与你同处三十分钟?她有无请你签名?” “没有。” “没有?”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主持人笑,“你太会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把你认出来?” 他们转了话题,说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气质,很讨人喜欢。 原来适才他是往电视台途中。 看完节目,熄灯睡觉。 在今日之前,我从没想到会活这么久。 生日越来越残酷. 第二天红日炎炎,也就把前一个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过,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与同事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说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说男人。 大谈未来对象要具备些什么条件。 空谈有什么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侣。 当真轮到我发表意见的时候,也只得矜持的说:“我要一个英雄。” 她们不明白。 我也没再解释。 下班的时候,仍然用那部电梯,仍然不喜欢它,仍然勉强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这幢大厦出没,没有一天开怀,不知恁地,日日意难平,多么刻板的日子,无法突破,无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达到。 电子喉咙向我报告:“你在十一楼。” 今日,同梯人是两个脸上长满小庙的后生小子,大谈保时捷跑车有什么优点。 我有一丝寂寥。 黄昏,太阳比较淡,出了电梯,走到街上,溜踏着橱窗。 心不在焉。 原来有人与我一般不爱说话。 真是难得的,尤其是做他们那一行,不说话怎么行? 吃开口饭的人不开口,我莞尔,未免有点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个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至少他本人可以获得一定的偿还与报酬,名人的伴侣,才真正难做,永远是影子,永远不讨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战战兢兢。 不必了。 快乐同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赏的那种异性。 单是不多言已是黄金般难能可贵的质素。 天气开始凉,很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女孩子,对于天气没有感触,什么时候都是玩的季节,打球游泳旅行看戏……我也会经渡过那样的青春期。 现在秋风一起,但觉萧杀。 过一日,站在路边等车,淡淡日光,灰尘飞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并不是没有归宿的缘故。 所谓归宿,不过是嫁人组织家庭,继而生儿育女,那还不容易。 我要的却不是油盐柴米与老爷奶奶生日送什么礼这些,我要一个人握住我的手,问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问我是否要制造罗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俩可以在深秋时分到海德公园去散步,满地黄叶,呵气成雾…… 没得救了。 从来不会想过如何在黄金股票上着手。 不禁苦笑起来,头低低的踏进电梯,过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声。 咦。 谁故意引人注意?这并不是真的咳声。 我一抬头,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感到震荡的是他双目闪烁着无限喜悦。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饰自己。 我微笑,朝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微笑,居然笑得这么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不开口,我仍低着头,但嘴角的微笑没有消失。 电梯到了楼下,真有点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边,怎么,同路? 如果他请我去喝一杯啤酒,我会同往,反正我要到“牛与熊”去松弛一下。 他没有邀请,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没有离开,紧随我。 忽然之间,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们以慢动作淡出,整条街上,只剩我同他两人。 是,我们没有握手出也没有问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经有那种暖洋洋的前奏. 他随着我进酒馆。 女侍认得我,给我取来例牌饮料。 我们坐在小小圆桌边,面对面,膝头几乎碰到。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但不知应说什么,总不能问“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况且我知道他贵姓,本市每个人都知道他贵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终于没说一个字。 他会不会当我是哑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放松,很难得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签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求签名?是否要证明的的确确见过该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态。 才想到这里,四周围已经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同时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已经有所行动。 他也注意到,露出烦恼的神色来,双目中且有一丝无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钞票,站起来走。 有几个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假装没听见。 走出酒馆,他的情绪已经低落。 我扬手叫了部街车,他替我拉开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上车而去。 这是我毕生最奇特的一个约会。 毫无疑问,他喜欢我,因我对他的名气不感兴趣。 这是真的,我只对他这个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见我,他知道我在何处出没,如果我要见他,我可以打开报章杂志。 但是名气与他,已不能分割,两者共用一个心脏,如连体婴,分割会导致死亡,没有可能他会做回一个普通人,况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记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细丝毛毛雨,懒得打伞,淋湿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这一季我挑了件大红的呢大衣,因习惯低头走路,过马路危险,希望红色引人注意。 电梯还是那一部电梯,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人还是那个人。 他总比我先在电涕里,故此他的出没点在高几层,我们已是四十二楼,上面只余五层。 那五层大部份是律师行,大概是来找法律顾问,而且来得很频。 实不应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过没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这是一个全世界最闷的地方,有人说,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晒太阳或游泳,要分开来做,否则第二天不知于什么。 刺目太阳,不但摧残皮肤,也令人烦躁,没事时躲酒店房内睡大觉。 南太平洋不是没有好去处,只不是夏威夷群岛。 老板同人诉苦,“我这助手什么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难博她一笑。” 他不是坏老板,公事上臭得似猪,但感谢主,从没邀我喝过咖啡。 十天后回到老家,一切记忆都已冲淡,旅游就是有这个好处,于是一切又可以从头开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买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再名贵的东西,普通人也可以买得到。 进了电梯,忍不住伸长手欣赏。 有人说:“美丽的指环。” 我一颗心剧跳,是他,又是他,连忙转过身子,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里眨眼。 那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是他,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呢。 那年轻人笑说:“对不起唐突你,我是楼上陈王张律师楼的张守信,”他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英资洋行的人,我们一直有业务往来。” 我看着他,不打算与他握手。 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环不是订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与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从来不抬头,同你笑也看不见。”他说。 是,这是我,说没错。 我们步出电梯。 “美芝,来,大家年轻人,别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摇摇头。 “说话呀。” “改天吧。”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仍然活泼地笑,“改天是哪一天?这样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热情可爱。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性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着我,“说‘好’”。 “你会探戈吗?”我问。 “现在都没有地方跳那种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说。 转头就走开,似无人情味,不过似小张这样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顾。 小张的好处是用功,第二天就送来一株小小的蝴蝶兰,一张卡片上写着“跳舞?”我笑出来。 不可小觑他哩,真的锲而不舍,我喜欢这种人,有诚意。 字条上写着电话号码。 我把它放在一边,这样的功课还不够,他还得继续表演。 下午电话来了。 一听到他声音,我就笑道:“不跳舞,” 他说:“至少你笑了。” 这倒是真的,要找个人来引我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这年头谁肯做小丑,小张待我不错. “吃饭好不好?吃饭不伤体力。” “你真的不放松,是不是,” “女孩子需要呵护,她们有权使小性子男人有义务迁就女性。” 我感动了。 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听几句动听的话,只要拍拍她们的手臂,只要稍微和颜悦色,她们便会去卖命。 甚至不需要骗她们,她们本身已是编故事的能手,再不开心的时候,她们也会安慰自己,添一件衣服,买一盒胭脂,第二天又凄酸的起床再一次做人. 你看,小张不费吹灰之力,已经感动了我! 我已经要报他的知遇之恩。 “喂,喂,美芝,你还在吗?” “在。” “下班我在电梯口等你。” 又是电梯。 心情是完全不一样了。 假使小张是他,才算称心如意,现在退而求其次,总有点勉强。 命运总是这样。没有人拿到过一百分,要不就委屈一下,要不拂袖而去。次货总比没货好,于是我们安慰自己:“退一步想。” 就是这种琐碎的委屈,加在一起,使人憔悴。 有几个人可以执着地耐心等候他的理想?为了避免吃更大的苦,总是半途妥协,沉默地依俗例过他的下半生。 这样推测下去,假以时日,小张不难演变成为我的对象。 他活泼健康。光明磊落,但我心目中的配偶尚不止如此,我是有点虚无飘缈。 要求太过高不是好事,令晚要出去尽欢。 下班,拢拢头发,补一点妆,磨多十分钟也好,女人不是爱迟到,而且怕早到,我们脸皮薄,不能忍受站在大堂等人驾到。 我张望一下,他已经到了。守时,也是个很大的优点,至少表示他在乎。 他看见我,表示极大的欢欣,迎上来向我保证,“我知道有个吃法国菜的好地方,你会后悔跟我出来,因为在那种地方,你不能节食。” 多么风趣。 我没表示什么。 电梯门打开,我一抬头,便呆住,是他,是他。 不过今日他身边有人。 有一位艳女郎,最新的发型化妆与衣饰,紧紧靠在他身边,十分娇嗲。这种女子曲线另有一功,可以紧紧贴在男人身上,天衣无缝,黏成一块。 他也见到了我,一怔。 他怎么看小张呢,这时小张正滔滔不绝的对我介绍法国莱。 他以目光同我打招呼,牵牵嘴角。 我无奈伤怀的看着他,很是眷恋。 又遇上了,可惜大家身边都另外有人。 他的,是他之同道中人。我的,是我之同道中人。 那位小姐娇滴滴的说:“房子过了户,了一件事,下个月可以放心发帖子。” 这时小张的目光也被这对俊男美女吸引,停了嘴,不再说海龙王汤。 那位小姐低声问他的伴侣,“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回答,点起一支香烟。 小姐发娇嗔,双眼水汪汪,旁若无人。 幸亏这个时候,电梯到了楼下,我们不必被逼观看话剧。 我低着头先走出去,小张又开了话题,这次是说葡萄酒。 走到路边,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一望。 碰巧他在上车,也回头看我。 小张拉我,“走这一边,美芝。” 我收回目光,回到现实世界,跟小张走。 “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对男女?” 我茫然。 “你看你,不知在想什么,”小张笑,“是当令最红的男女明星呢。” 我低下头,“我不大看电影。” 小张忽然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不要紧,我还是一样的喜欢你。” 我再一次被他引笑。 “从明天开始,我接你上班,等你下班,不过先让我们喂饱肚子再说……” 我说:“我要吃蒜头面包。” 真的,在一架电梯内发生的事,怎么可以作准? 那么小的空间,那么多镜子,容易产生幻觉,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我把手插进小张的臂弯,学着那位艳女的样子,作小鸟依人状。 凡事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我吁出一口气。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白衣女郎 白衣女郎: 妹妹到我公司来坐,她说:“怎么你总不找个女朋友?” 我说:“女朋友不是容易找的,你以为当请女秘书?填表格、看履历?不可能。” “至少你应该睁大眼睛四周围看一看。” “我看不到什么。”我说。 “你太忙了。”妹妹说:“有什么人生乐趣?,早上七点半忙到晚上七点半,有时候还有应酬,陪广告商吃饭至深夜,你不是真当这些是享受吧?” “享受?简直是出卖灵魂。”我叹口气,“我已是个没有灵魂的人了。” “找个有灵气的女朋友……”妹妹说:“再把她的日月精华吸收遇来,你看如何?” “那我岂不是成了妖精了?”我问。 “可是这样子做下去,这么刻板。”妹妹闲闲的说:“而人只能活一辈子,岂不是太浪费?、” 妹妹在大学里念纯美术,她唯一的爱好。妹妹的艺术家作风极浓,整天就是晒太阳,灵感来时佗一点画,平时忙喝茶、谈话、游乐o无异她的生活是充满虹彩的,但那是因为她身为女子,不工作也不会遭到非议,况且先天性条件又优厚,父母过世后留给她一笔钱,她乐于不事生产,谁也不能说她。 “如果我是你,”她闲闲地说:“我找个女伴,买一艘游艇,五湖四海,哪里去不得?做什么生意?多闷,简直做了钱的奴隶。” 我向往了五分钟,叹口气。 “各人的性格不一样,”她酒脱地耸耸肩,“或者你喜欢在合同与订洋中找到生活的真谛。” 我说:“寻找灵魂一向是奢侈的,人们要先努力找到生活,然后才能寻找灵魂。” “那也不一定,看你对生活的要求有多少,‘思加路’的靴子与橡胶鞋同样是要来走路的,何必做物质的奴隶。娶太太是为了找终身伴侣,不是找寻女神。” 我笑一笑。 “你心目中有没有锺意的女郎?” “我带你去。”我说:“有一个。” 妹妹问:“在中环?” “是──在中环。” “我不相信,在中环还会找得到好的女孩子。” “嗳嗳嗳,百步之内,必有芳草。”我更正她。 妹妹摇摇头,看看窗外的香港海港。“香港,”她说:“是个不毛之地,除了金钱,什么也找不到。” “真高贵!”我笑,“除了金钱!” 她转过头来,“你当然知道,当你拥有金钱的时候,金钱不再是一切。” 我看着妹妹。 她很平静的说:“空虚,生命是空虚,这是所罗门王说的。他应该是拥有一切的人。” “你有太多的时间冥想,妹妹,我们生意人则没有这个缺点。”我微笑。 中饭的时候,我带妹妹到外国记者俱乐部。找一张桌子坐下,远远的指一指近窗的座位。“看见那张小桌子?一会儿她会来。” “谁?你的女神?”妹妹问。 “不,不是女神,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在这个破地方?”妹妹仰起头笑,“你以为这是巴黎的‘狄拉贝’咖啡座?” “势利。”我说。 “拭目以待。” 妹妹睁大了眼,昭着那张桌子。 然后她来了。 白衣女郎,宽大的裙子,长颈项,脖子上挂一只贝壳,穿一双凉鞋,直黑发,中分,脸上有太阳棕。 我碰碰妹妹的手肘,“如何?” 妹妹细细地观察,简直把她每一个细胞都详细研究过了,然后点点头。 “有气质。”妹妹说。 我很高兴,“你看得出她穿的衣服是纯棉质的。” “是。”妹妹点头,“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问,也没打听,不过这附近的女孩子,就以她比较顺眼。” “她不是办公室女郎。”妹妹下判断。 “看样子可能是什么画廊的女主人,是不是?或是古董店的店主。” 妹妹问:“你要我替你寻找答案?” “不,”我说:“我不会有空陪女孩子出去行欢作乐,我是纯观赏家。” “没多久她就不会独自坐在那里了,她会有男朋友,到时你这个观赏家倒是好,乾脆连她的情侣也一齐观赏。” “不不不,”我说:“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近期内不会找得到男朋友。” “你如何知道?” 我微笑。因为她拥有阳光空气与水,她与中环一般女孩子的模式完全不一样。因为夹一个小皮包,穿整套西装的典型中环男土不会对她有兴趣。 她叫了一杯红酒,吃一客烤牛肉。天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目不斜视。我发现她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她很沉默,很秀气,很孤独。她不是那种联台结党,吱吱喳喳的女孩子。 她的头发才引人注目,笔直乌亮,中分,垂在肩上。有时候也梳一个小小的发髻。 妹妹扬扬手,“中环,在中环一切都是塑胶的。除了我自己的哥哥,找不到一点悦目的风景。” 其实我是不想与这白衣女郎交谈,成了朋友又如何?我还是要上班,还是要做生意的。我又不能够与她逃到一个南太平洋的小岛去隐居,我并不见得那么富有,既然沉沦在中环──这个可恶的地区──还是一个人好。 我向往她的清逸,那种与世无争的神情,完全视环境如无物,出污泥而不染,天晓得在香港这个城市,找一个有气质的女郎比找一颗三十五克拉全美方钻要困难一百信。 看这个女孩子,她不是宝光流动的,我非常喜欢她。 妹妹与我吃完午餮之后分手,她说:“我要到合里去三个星期作点画。” “你或者不知道,你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梵高。” “我知道,但是我比你快乐。” 她转头就走。我毫不怀疑她是快乐的,她什么都有,又懂得生活。 于是我回写字楼,在人造灯光,人造空气中接见我的客户,说看他们喜欢听的话,我灵魂之丧失,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六点半,我送走所有的客人,独自坐在办公室前沉思。但是我一定要做生意,我不是妹妹,我不能守看父亲那一点点遗产渡日,既然没有选择,自然只好世俗一点。 下班。 我到楼下找我的车子。 大厦管理员跟我说:“先生,你的车子已经被交通部拖走了。” 是吗。那么明天叫人去赎回来。 我漫步去乘渡海轮。自从海底隧道造好以后,人们很少用得着渡海轮,所以人家说本来在夜间可以在渡轮上看到许多美丽奇异的风景,现在是见不到了。 我搭渡轮一向搭楼下,以免多走楼梯麻烦,今日也不例外。 没想到她到那里。 她坐在近跳板处看报纸。头发披在肩上,眉毛浓浓,眼睛雪亮。商业社会中极少有这样的眼睛,我心中猜测她的职业。 模特儿?也不会。 船很快到岸,她消失在人群中。 我觉得很宽慰,因为我得到一刹那的满足,因为我看到了美丽的风景。 第二天,上班。略为迟到,走进写干楼时听见几个女秘书在那里说话。 “看了‘天地一沙鸥’没有?赶快去看,星期六好不好?” “星期六?对不起,有人约了我到船上去。哈哈哈。” “坐船?船有什么好坐,一出海一整天,晒得黑炭女似,太没味道了。” “哼,别酸葡萄了。” “喂,诗韵大减价,去看看如何?” “不去,那些衣服老气得要死,送我也不要。” “送你都不要,不会吧?” “你约了谁吃午餐?” “嘘──” 我推门进去,看着一张张庸俗的面孔,哀伤的想,这些女孩子,她们怎么可以与如此的对白共渡一生?将来这些女孩子又是嫁给什么人呢?又生下什么样的孩子呢?呵,人只能活一次,要求怎么可以这样低? 一定有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一定有的。 即使是在这种地方,也是可以找到的。 过数日妹妹自合里寄了哺土卡回来,是她自己的摄影作品,一张发黄的合里风景图,她在什么地方把这些照片冲印出来的?永远是一个谜。 我的合作人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建筑师,上海人。星期一到星期六他都有最好的节目,我随时可以参加他的宴会与其他的场合,那里也有很多名门闺秀,单身仕女可供约会。 偷偷的告诉你,做有钱人的少爷,那是非常占优势的,但是身为千金小姐,简直没什么好处,男人若愿一意娶她,她有没有钱没关系,男人若看中她的钱财,她嫁过去也没味道。 追求名门望族的女儿,那多痛苦,男人的最终目的恐怕不是攀龙附凤。我的合作人说我“过份少年老成”。我想我只是安份守己。 风雨不改地,我到记者俱乐部去吃午餐,有时候看到她在吃冰淇淋,有时候看到她在吃蛋糕。她非常喜欢甜品,很多时候,她只叫一客水果,大概是体重上升了。 日子枯燥无味地过去,我心里想,到五十岁的时候,我难道还坐在这里吗?不行,我要有所行动。 人们说:“喜欢的人不要太过接近。” 我与她不算接近吧?我们相隔还有好几张台子。 我召来侍者,问:“那位小姐,她是会员?” “不,她不是会员。” “不是会员,怎么老来吃午餐?” “她签另外一个会员的号码。” “可以这么做?” “不可以,但是陈先生在下午总是来补签的。这么熟……” “陈先生?什么陈先生?” “中华晚报的陈先生。” “呵,她可是这张晚报的记者?” “不清楚。” “ok。她总是一个人吃饭的吗?” 侍者不怀好意的笑,“先生,你也天天在这儿,你总比我清楚。” 忽然之间我连脖子都涨红了,你瞧,我真不是吊膀子的人才。正规的做法:我应该鼓起勇气走到那边台子去,问她:“小姐,我能坐下来吗?” 可是有百份之五十的机会,她会说:“不。” 那时候,我连隔三张台子看她午餐的机会都没有了。那多惨,我不能冒这种险。 妹妹从害里回来,带回来一箩筐的木质雕刻,送了好几个给我,替我装饰办公室。 我说:“你的钱花光了,可别向我借,我不会借给你的。” “放心,才花不光。”她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 “这几天,闷得慌。” “有什么进展没有?” “没有。” “我是你,天天到那个鬼地方吃那种午餐就已经闷死了。连矿泉水都没有,罐头柚子汁,罐头芝土沙律酱,你真闷,应该把她带出去好点的地方吃午餐。” 我看着妹妹笑,“亲爱的妹妹,今天你愿意陪我到那个破地方去吃午餐吗?” 妹妹沉默一会儿。“你知道吗?其实你并不想真正认识她,你这样就很高兴。她只不过是你的精神寄托,你把你一切琐碎的不满在她身上化解,她是完美的象徵,你心目中的安乐乡,是不是?” “是,心理分析家。” “我知道我错不了。但是亲爱的哥哥,你的事业难道不能使你满足?” 我摇摇头。 “但是你的建筑公司,现在是赫赫有名的呢。” “我并不是暴发户,我所得到的名与利,我承受得住,我有什么时候轻浮过了?”我说:“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好快乐满足的?” “好的,我们去那个廉价会所吃午餐。”妹妹笑。 今天妹妹穿一件素色旗袍。她说:“中国女人上了二十五岁,都应该穿旗袍。” “是。”我说。也得穿得起,也得不必上落公共交通工具才好。 我们在近窗口的桌子坐下。 妹妹说:“或者她应该注意到,有个傻子天天上来这里看她一次!视她为精神粮食。” 我笑一笑。 妹妹说:“我在计划结婚。” “结婚?”我问:“跟谁?结婚的对象可不要弄错。” “对象?我还没有找到对象。亲爱的哥哥,你难道没有发觉吗?当一个人真正想结婚的时候,对象并不重要。” “我不是哲学家,我只是个生意人。”我闷闷不乐的说。 “哥哥──” “她来了。” 她今天穿得很活泼,白衣白裤,因为t恤很贴身,所以看得出腰很细,胸脯很挺。 “哗,”妹妹说:“身裁很不错呢。” “什么尺码?快!” “三十四,什三,卅四。”妹妹笑,“五尺五寸,一百零六磅,浑圆,苗条,一流的体型。” 我得意的笑,我的眼光…… “她为什么一直穿白色?”妹妹问。 “或者她喜欢白色,谁知道。即使她穿紫色,也一样的美妙。” “算了吧,你。”妹妹笑。 女郎叫了三文治来吃。 妹妹说:“没有吃的文化,天天一客三文治与一客冰淇淋。”她摇摇头。 “我不喜欢挑嘴的女人。”我说:“人们不应该把时间都花在吃的上面。” “情之所锺,金石为开。”妹妹说。 我点点头。 “她很高贵,看上去实在不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只不知谈吐如何。” “相由心生。”我说:“当然很有内容的。” “未必呢。” “嗳,别泼冷水好不好?”我笑。 “反正你也一辈子不想与她真正的交谈,有什么关系?”妹妹说:“反正你们俩到五十岁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的在这里吃饭。我心中有数了。” 白衣女郎吃完三文治站起来,她的手袋跌在地上,她很得体地拾起,很斯文很沉着的走了,从头到尾没看过任何人一眼。 这就是仪态。 据说英女皇自小就接受仪态训练,她五六岁的时候,用膳当儿,褓海就故意在她身边把杯子碟子摔在地下,开头的时候她会回顾,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后来就习惯“处变不惊”,镇静如恒。这便是风度,只有小家子才气急败坏、慌慌张张、探头探脑、好奇。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佩服她的气度。目中无人但不是倨傲,她是真的看不到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人。 妹妹说:“我有点疲倦,整天陪你做这种无聊事,你下午真的忙?如果没事,陪我去买件礼物送张伯伯,他五十大寿。我看到登希尔有一只银烟盒,十分不错。” “叫我陪你逛街?”我吓了一大跳。 妹妹瞄我一眼。 “好,好。”我说。 但是此刻街上的阳光并不动人,初秋,比较没那么酷热,不过到处挤满了人,我和妹妹走到登希尔去看银器。 妹妹说:“买比较正经的礼物吧,对面马路那边有一家店,我看到有一副烛台,彷佛比较摆得出来。” “qk。”我说:“过去看看。” 我们走到对面,一推开玻璃门,就怔住了。 那个白衣女郎,她站在里面。 我的一颗心忽然之间剧烈的跳动起来,手足无措,怎么?她在这里?她在这里购物?这么巧? 妹妹推一推我,低头作看货品,悄声说:“她是售货员。” 我的心直沉下去。 不是说售货员不好,但是,但是…… 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她与另外一个女孩子说着话:“……快去看看,也许还可以拾得一两双便宜鞋子,要不然就太不划算了!” 这个话出自她嘴巴?我听到我的心跌到海底的声音。 我瞪着她。 她轻浮地嚼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地,眼睛都不瞄我们。 我头上“轰”的一声,我的精神寄托原来归根究底竟是这个样子的?我惨痛地转头看妹妹,我相信我的面色惨白。 妹妹面不改容,女人碰到棘手的大场面、永远比男人镇静,这便是个好例子。 只听得她又说道:“……是呀,到记者俱乐部吃饭也不错,人比较不挤。哼!那个阿陈想在我身上找便宜?哈哈哈,他先替我付上半年的饭帐才说!” 忽然之间她的五官都挤在一起,美丽的睑变得异常恐怖,我的心在滴血,整个人被撕裂。她优美的姿态全部消失,我的九天文女原来的真面目!我半年的盼望,历久的祈求…… 她终于看到我了,很明显地是嫌顾客妨碍她闲谈的时间,没好气的问:“买什么?” 我顿时后退一步,妹妹马上抢前来保护我。妹妹说:“我们想看那对烛台。” “三千八百元。”白衣女郎傲然说。 妹妹笑,“我们决定购下。” 另外一个售货员发现瞄头不对,过来说:“请问付现款吗?” 妹妹笑,“呵,我一向付现款,我最喜欢现钞。”这句话倒不是开玩笑,妹妹什么陋习都有,就是从来不带任何信用卡,她连私人支票户都没有,永远成叠的现钞塞在皮包里,她数大钞的姿势真是训练有素,美妙非凡。 当下她数出三千八百元──如果礼物店内也可以付小贩,她一定会说:“不用找了!” 白衣女郎收过钞票,眼睛先亮一亮,然后艳羡地看妹妹一眼,她把银烛台拿下来包扎,她的同事去打发票。 我仍然像傻子一般地看着这个女郎,终于妹妹拿起烛台,拉我一把。“走吧。”她说。 我跟着妹妹走到街上,有点神魂颠倒,心身俱焚。 妹妹说:“算啦,别这么念念不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开点。” 我点点头。心中非常闷塞。 妹妹叹口气,“生活从来就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回事,生活从来没应允过我们什么幸福。” 我沉默。 “对不起。”妹妹说。 “对不起什么?”我问:“关你什么事?!” “因为是我要到银器店去的。”妹妹说。 我叹口气,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妹妹说:“再找另外一个偶像,换个地方吃饭。” 我笑笑,我不认为我会那样做了。 我觉得很疲倦很疲倦,我需要一个假期。不是那种每年放两个星期,到菲律宾去兜一兜的假期,我想放下一切。 光是这么想已经令我心头清朗,我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合作人。 他瞪着我,“你打算到哪里去?” 我轻松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生很短,我不能到五十五岁退休的时候才离开这张写字台,我会后悔的。” “你在这张写字台后面有什么不满意?”他问:“很多人想坐还坐不来呢。” “人各有志,想坐的人永远坐不到,但是坐得到的人又不稀罕。真奇怪,是不是?” “你到底要失踪到什么地方去?”他大惑不解。 我说:“大溪地、摩洛哥、百哈马斯,甚至是育箕湾。追求心灵上的平安。” 他耸耸肩。 妹妹来看我,我正把我的平底巴利皮鞋努力地摔到墙角去,换上一双橡皮球鞋。 妹妹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干了。” “好!”妹妹翘起大姆指。 我笑,“不能这样称赞我,你总不能叫每个人都做稀僻土。” “我知道为什么你忽然之间舍得放弃这里的一切。” “为什么?” “一切都是虚妄的,”妹妹说:“白衣女郎不过是象徵你逼切想得的名利,接近一看,都是幻像。” 我点点头。 妹妹温暖地笑,“或者我们可以去做和尚,是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性格是和尚性格。” “你只可以做尼姑,妹妹。” “嗳,哥哥,我们有一队朋友,想乘机帆船过太平洋,你参加吗?” “生命会有危险吗?”我担心。 “哥哥,”妹妹温婉地说:“生命是什么呢?五百年后什么分别也没有,何必担心挂念。” 我伏在写字楼的窗上。 我点点头,说:“你知道吗?这里的窗门是打不开的,人造空气,人造灯光。” “好得很,”妹妹说:“那么我们准备动身吧。” “我们吃饭去。” 我与妹妹坐在皇后广场吃鸡腿,喝可乐。 忽然之间有一个女郎走过来坐在我们身边。她身披红裙,朝气万丈,手中程一个冰淇淋筒吃。 妹妹向我眨眨眼。 我斜眼瞄瞄那个女孩子:高鼻子,鹅蛋睑,皮肤好得不像话,大眼睛,翘嘴唇。 我的心猛跳起来。 妹妹叹口气,站起来,“俗缘难了,红尘缠身。”她说着走开:“痴儿,痴儿。” 我大胆向红衣女郎塔讪。“你好。” 她把冰淇淋吃完,说:“好,你好?” “你在附近办公?”我问。 “不,我到花园遗礼拜堂陪家母办点事,你呢?” “我?”我说:“我的公司开在附近。” “哦,”她很有兴趣。“是吗?”眼睛闪亮。 再见,机帆船。再见,白衣女郎。活在尘世中二个希望幻灭,马上又升起另外一个希望。而我们的日子,慢慢逝去。 第三者的故事: 姊夫有了外遇。 这一句话本身有千钧力量,可以写一本小说。 是的,姊夫有了外遇。 我这个做小姨的住在姊姊家中,左右为难。 朋友问我:“你帮姊夫还是帮姊姊?” 我说:“我搬出去住。” 谁要管别人家里的事。即使是姊姊,也还是外人,受过教育的人永远不理会别人的事。我一向明哲保身,一问摇头三不知,安份守己。 整件事是这样的: 那日姊夫清晨回来,约一点半左右,姊姊一只拖鞋扔过去,开始哭,两个外甥都被吵醒,我假装啥子也没听见,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真难为情,跟人家夫妻一起住,偏偏人家又在半夜吵起来,姊姊、水远是火爆脾气。 男人这样事。他要不走,赶也赶不走,他要是决定走,女人拿个烙印在他背上熨个记号,他还是跑掉了。我看准姊夫这样的人,是玩都玩不起来的那种男人,姊姊许是因生活发腻,兴风作浪,换换口味。 身在福中不知福。 第二天姊姊红肿着眼睛跟我说:“是真的!这次是真的!” 我冷冷地说:“你已不得是真的!这些年来疑心生晤鬼,每隔三两年吵次,你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 之但次是真的,他承认了。”姊姊哭。 我稀罕起来。“他?真的。” “是。你没见他最近三日两头迟回雩.星期日下午借个阴头,影子都不见,我就疑心,警告他好几次,他都不理,昨天闹大了,他承认外头有女人!” 我仍是不相信。“真的?”我问:“姊夫肯离婚吗?” “他说他不会离婚。”姊姊愤怒地,“他敢!这些年来──” 我说:“这不行了?” “不行!我可不放过他……:” 我摇摇头,坐下来,“你损失了什么?你为什么还要难为他?”我问到姊姊鼻子上去。 她一怔,马上说:“反正我不会放过他,我要好好的拷问他,这狐狸精是怎么勾引他的,要他保证以后不得再犯,要他认错。” 不不不。姊姊。夫妻关系不是这样的。不不不。我心中叹息,不是这样。丈夫不是奴隶,丈夫不是附属品,丈夫并没有义务一辈子爱他发妻,他是一个自由的人,他有权变心,如果他认为目前的生活不再适合他!不再令他快乐,他可以自由离去。 正如做妻子的一样,如果一个女人认为若干年后她尚可以出外看世界,她不愿意再逗留在厨房里一辈子!她的生命没有人可以代她作主。 听上去实在是很残忍,但是我们活在廿世纪末,必须要接受这个新的观点。 但姊姊是不会明白的,姊姊永远不会。 见到姊夫,他很有愧意,沉默着。我问他:“那个女孩子,漂亮吗?” 他点点头。 我说:“一个有妇之夫并没有资格追求女孩子。如果你有诚意,该离了婚才去追。如果你真爱她,牺牲值得。爱情倒是真正存在的,不多久之前,曾有一个男人,为他所爱的女人,放弃了他的皇国─‘敢问世间,情为何物,真叫人生死相许’,你并不爱她。” 姊夫虚弱的说:“我想清楚了。我还是爱你的姊姊。” “不,”我摇摇头,“你并不爱姊姊,很久很久之前也许。但不是今天,如果你爱我的姊姊,你不会把眼光投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去。” 姊夫的声音更低,“我不是回到你姊姊身边了吗?” “唔,你的身体是在她身边。幸亏姊姊的要求也不过如此。换了是我,要不我得到丈夫的全部,要不什么也不要──他可以自由自在的走。” “你做得到?”姊夫问。 “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必须这么做,女人也有尊严,女人们可以为爱情牺牲,但为什么要为一具男人的委曲求全?”我看看他:“我的姊夫,你做了两件错事:(一)勾引别的女人。(二)又回到姊姊身边。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我错了。” 我笑笑,“你一句‘我错了’,两个女人的心因此而碎,这种错倒是划得来。” “我应该怎么办?”他抬头问我。 “你不是已经办了吗?浪子回头,狐狸精被斗垮斗臭,又有三两个太平年可遇。” “别挖苦我。” “别人挖苦你几句,你就受不了,”我笑,“人家的心碎了,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姊夫沉默了,然而男人的痛苦不过是男人的痛苦,抬头间便忘得一乾二净。 男人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动物。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姊夫说:“王玫瑰。” 叫王玫瑰的人并不多.我一怔。我问:“念香港大学历史系的?后来在伦敦大学补过一张文凭?” “你怎么知道?”姊夫诧异。 “我怎么知道?”我撑着桌子,“我是她小学跟中学同学!” “这么小的世界!”他惊叹。 我很狐疑,“可是玫瑰不是那种女人。她不是那种跟男人夹缠不清的女人,她提得起放得下,她非常勇敢的,她──” 姊夫的目光使我停止说话。 我说:“我要去看玫瑰。” “别去,她现在很不好过。”姊夫阻止我。 “你管不着,”我生气地说:“你回家去做你的好丈夫好父亲,去!去!你老婆在打麻将,去接她回家。你儿子要你陪着踢足球玩大富翁游戏,去!” 我一转头就走了。 我很容易的找到玫瑰。 她并不是很伤心,到底都廿多岁的人,有什么事也能沉着的应付。她在抽烟,抽得很深很厉害,手中抱只烟灰缸,见到我似觉是意料中事。 “呵,你终于来了。”她笑笑,“大家都要来参观狐狸精,请进来坐,当是你自己的家一样,你姊姊也来过,也喝过我泡的茶。” “你是几时知道他是我姊夫?”我问。 “最近。”她坐下来,舒舒坦坦的抽烟。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 “──美满的小家庭被不良的第三者离间,欲加以破坏,幸亏被怀女人引诱的丈夫天良发现,回头是岸,与那贤妻重修旧好,既往不咎。” “那是表面的故事,真相如何?”她抬起眉毛,“真相是他们俩重修旧好,谁还理狐狸精是悲是喜,反正她十恶不赦,罪有应得。” 我问:“也不是这个,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可知道他有妻子?” 玫瑰笑笑,“你猜呢?” “他向你说谎。”我早知道姊夫这种人。 “他说离婚已经七年了。” “七年?他老婆是我姊姊,两个人天天同桌吃饭,同床睡觉。” 玫瑰耸耸肩,“后来你姊姊也跟我说了,他当着她睑说永远爱她……” “你没有跟我姊姊谈条件?”我骇然问。 “啊,我一个伦敦大学的毕业生,阴沟里翻了船,我还作弃妇状哭哭啼啼呢,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我还把你姊夫说过的故事重复一次?” “他编了个什么样的故事?”我问。 玫瑰按熄烟。“我不想重复。” “能叫你相信的故事一定是好故事。”我说 她点点头。 “真看不出来!”我惊叹,“真没想到他会是那种人!他与姊姊结婚多久了!一点点迹象都没有。” 玫瑰笑一笑。 我问:“你爱地吗?” 她点点头。 我心头像中了一拳。 “我会好起来的,”她说:“别担心。”她倒过来安慰我,“一下子就没事了。”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大吵一顿?只为了自尊?”我问:“你有那么骄傲?” 玫瑰不肯回答。 我回去找姊夫。 “你这个卑鄙的人!”我厌憎的说。 他不出声。真划得来,人财不失,现在又是好丈夫好父亲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我说:“一个人不可以这样子走出去不负责任地行骗。法律上你没有犯刑事案,但是我希望你晚上睡不着!人家实在是很爱你的!” 他还是不出声。 于是姊姊照常搓麻将,眉飞色舞地诉说着她(爱情)战胜的经过。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女人,我搬了出来住。 我不能去告诉姊姊!最可怜的可怜虫是你,不是别人。这也行不通,她决不相信她是可怜的,愚昧的人活在他愚昧的世界里,谁说他不是如鱼得水。丈夫不是回到她身边去了吗,每天六点锺不是准时回家吃晚饭吗,他们不是可以安然地白头偕老吗,她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第二次见到玫瑰,她缓缓的说:“……也不是要嫁给你姊夫,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很谈得来……绝不是要结婚,我是这么寂寞,身边没有一个人,周末的夜晚,室内空洞…要上街也天天有得去,但是我不想去跳舞喝酒,我只想身边有个人听我说话,说话给我听,结果你姊夫来了…其实并不是要嫁他。” 我默默的听,默默的叹息,她内心非常空虚,他利用了她,然而利害关系一来,他离开她。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诚意。 他在家是大少爷,有情人、有房子、有孩子,离开妻子,他那可怜的收入起码少掉一大半,做人哪儿有这么舒服,为玫瑰?不如为自己,街上的女人多着,同必为区区的小事而牺牲他日后的幸福,他妻子又不是不原谅他,他再也没理由不猖狂放胆去做。 这决不会是最后一次。 姊姊常常说:“他不怕我?哼,谁跟他捱半世?他不告诉我他爱我,那还不行,还得当着那女人的面孔说。” 我问姊姊,“你现在很快乐?” 她得意洋洋地笑,是有这种人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身上。然而我原谅她,她不知道有更好的事可做。 时间过得飞快,我在外边一晃眼住了七个月。 这七个月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安逸地独自生活与工作,但是没有男朋友。我对男人起了戒心,有时倏男孩子约我吃饭,我会想,他是真诚约我?抑或是络别人约不到,所以现在来找我?我是否他的代替品,他是否在说故事? 姐夫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给我的无形压力有多深。我很明白,不见得每个男人都是谎言专家,但是我怎么分辨?我怎么知道谁是骗子谁不是? 就在周年的当儿,姊姊又开始呼天抢地的找着我。 那一日我刚刚下班回到家,还没有打开门,电话铃不住的响,震天价般,一直响到我抢着去听为止。 那头大哭声:“妹妹!” 又有什么事? “不得了,你快来,你快来救我!”她大嚷大叫。 我觉得她好戏剧化,但因为她是我姊姊,我不得不问:“什么事?你要不要来我这里?” 她说:“你姊夫要跟我离婚!他要跟我离婚,” “又”?次数太多了,我淡淡的说:“恐怕是这阵子你麻将搓多了,他吓你的,你把那狐狸精找来,打她一顿,啥事也没有,姊夫还不是乖乖被你牵着鼻子回家。” 他们夫妻俩,生活太平静,又喜刺激,过阵子便找个不幸的第三者来当牺牲品,以便证明他俩夫妻恩爱如昔。 姊姊哭诉,“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她把我打了。” “什么事?”我问。 “她打我!我被那娼妇打了!”她哭诉:“我不活了,我真的不活了。”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动不动打人,人家自然还手,你怪得了谁?老姊,你简直像个泼妇,动不动伸手就打,老公又不是狗,你捏着棍子打死了他,他心不服又如何?” “这么些年来,我陪着他捱,爹娘剩给我的那份钱,我贴了多少进去!他竟拿着我的钞票去贴女人!一打一打的玫瑰花,法国丝巾,日日陪人家吃午餐──” 姊姊就是这样,贴是贴了,可是贴得不爽快,贴了又怨,对姊夫一点面子都不给,爱骂爱打,粗鲁之极,姊夫压抑过度,又离不了她,只好到外边去发泄。 婚姻维持着,说是说为了孩子!可是自己人都知道是为了钱,姊夫那三千港元收入,跑到什么地方去有这种享受?姊姊用他的私蓄请佣人,买汽车,她自己也省吃省用,妹夫那三千元简直等于别人九千元般的享受,他离得了她?如果他现在真赚九千,他不要玫瑰?别说结婚十三年,三十年又如何。 我是老姊,早在玫瑰事件就离了婚,还等今天!这种男人要来做什么。一件脏,两件秽,他放横了心,反正捱打也捱惯了,老姊拉直声音叫,他当她唱歌。 这种家庭,两个孩子考试长期不及格……玫瑰并不知道这些内幕,若知道了,开香槟也来不及,嫁姊夫这种男人?自然,他“爱”姊姊,因为他没有能力爱其他的女人。 姚姊在电话里哭诉又哭诉。 我叹口气。 我答应他去看姊夫,听听他有什么好说的。妹夫在写字楼里,我约地去喝咖啡。 他说:“我决定离婚了,反正我光身走出来,什么也不理,什么也不带走。” 我说;“既然你有那么大的勇气,玫瑰那时候,为什么你不讲?” “玫瑰?”他沉默了一会儿,“玫瑰不同,像我这种人,配不起玫瑰。我带着那份薪水过去,难道养得活她一只手指?况且我有两个孩子,总得付一点瞻养费。她的人格,她的学识,都是我尊重的,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底子,我喜欢玫瑰,虽然开头没有诚意,但后来……” 我看着姊夫,他渐渐低下头去。 “现在这女人呢?”我问。 “是个过气歌女。” 我笑,“女人们喜欢你什么?” “我不能再与你姊姊相处下去,她要付我三千元一月把我养下来,我到底还是个男人,她甚至不让我上街,整日整夜的钉着我,我真觉得没滋味。自从玫瑰之后,她日日夜夜地吵,我受不了。” “她也是个可怜人。” “是,我何尝不可怜,她牺牲十三年,我又何尝不是十三年,难道我的日子不是日子,男人也是人。” “她不会放过你的,”我说:“她也不会放过那第三者,你知道你老婆,她毕生事业是缠死你,标准的拚命三郎,你当心点。” “大不了给她刺一刀。”姊夫并不在乎。 “那歌女有什么好?”我问。 姊夫迟疑一下,“她资助我开一间旅行公司。” 呵,姊夫一辈子是这个样子。 我摇摇头。沉默着。 过一阵子,他问我:“玫瑰,你有看见玫瑰吗?” “没有。”我说。 “她好吗?”妹夫问。 “我不知道,但是她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念她。” “你想想你那间旅行社吧。”我没好气的说。姊姊与姊夫,简直是一对活宝。 但是我还是去看了玫瑰,玫瑰正在洗头,来开门时额角带着亮晶晶的水珠,漂亮得如出水芙蓉,气色红润,我忍不住拥抱她。 “喂,喂,怎么了?”她笑问。 “你在恋爱?”我问:“这么美。” “没有,谁还恋爱,怕都怕死了。”她吐吐舌头。 但是她的神情是愉快的,她已经忘了那件不幸的事。我很代她高兴,拉看她的手坐下来。 “你这么久没来看我。”玫瑰说。 “我不好意思。”我据实说。 “为那件事?”她笑笑,“我早忘了。” “你不恨他?”我问。 “你姊夫?不不,我怎么会恨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我的下巴几乎掉下来。 “真的,他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曾经很快乐很快乐,”玫瑰说:“真的,我觉得他很好。” “好?”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放点良心出来。” “他的确对我温柔体贴,尽足他力量帮助我,送花送糖。我相信他爱我,女人对这种事很敏感,尽管男人说爱爱爱,如果他没有真心,女人还是感触得到。你姊夫,他虽然后来跟你姊姊说只是玩我,我却深信他爱我。那时候我在酒店做事,无聊起来,喜欢嚼口香糖,他一打一打的买给我。不是口香糖本身的价值,而是他留意到,他费神去买了来。” 我呆呆的听着。 玫瑰说着我姊夫的时候,脸色是那么温柔。一点怒气也没有,他骗她,他使她失望悲伤,然而她从头到尾不怪他。我开始觉得玫瑰的光辉。 “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极之享受,他到我小公寓来喝杯酒,看点电视,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很多人误会了,不长久的事并不丑陋。看这只金表:是他留给我的纪念的,我不会忘记他,他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最有诚意的最好的。” 我的心如刀割,“我不相信!” “是真的。”玫瑰放下头上的毛巾,用梳子梳通头发。她的头发短得多了,额外清爽。 “剪了头发?”我问。 “那时你姊姊是短头发,所以我留长。现在还有什么留恋?短点容易打理。” “你真爱他,是不是?”我问。 “我同情他,这么凶的妻子,那夜在我家开谈判,当着我的脸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他,手势那么熟──她还问我:‘你要不要打他?’吓得我。” “姊姊就是这点不好。” “如果她原谅他,应该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只眼开只眼闭,如果她不爱他,应该离开他。” “玫瑰,人的观点是不一样的,我姊姊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她的知识情意结永远到达不了你那个水准,你不能要求每个女人跟你一样。” 玫瑰笑,“但是我努力我用功。” “我很高兴你恢复过来,”我说:“原谅我姊姊,她是那种到如今还穿厚底鞋喇叭裤的中年女人,配我姊夫是一对。” 她说:“你姊夫是一个极端聪明的男人,非常想向上爬,可惜出身不好,读书的机会不多,工作的机缘也未见佳,家庭生活没能满足他的个性,当年辛苦追求一个所谓千金小姐,可惜岳冢并没给他多大帮助,妻子仗势欺人,他实在压抑过度,一个可怜的小人物。我从来未见过比他更不快乐的人,只有如此不幸的人才会走极端,出来编一大堆放事骗女人来挽回一点点自尊。我很相信我给过他快乐与满足。” 我听完呆半晌,然后说:“我走了。” “有空来看我。”玫瑰送出门。 走到路上,天蒙蒙下雨,一片灰色,不是不像我的心情。 我很难过。我从不知道姊夫是个自卑的小人物,经过玫瑰的分析,我才明白过来,恐怕姊夫自身也不知道。世上原没有正派反派之分,我们都戴着面具做人,面具戴上除下,一时白脸一时红睑,时忠时奸,过了一辈子。 不知是哪家店铺,开着无线电,播看一曲英文流行曲:“我要拥抱你至死 直至潮水不再升起。” 可是连玫瑰现在都忘记她爱过的人她恨过的人,现在她以一个心理学家那般的心平气和来分析一段感情,我茫然的想,上帝令时间使我们忘记创伤,过些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大家依样葫芦的活下去,眼睛鼻子一样都不缺。 可是老姊现在惨了,生活实在不好过,拖着两个孩子,成日呼天抢地。 我训她,“没有男人你还是得活下去,如果活不下去,缺乏力量,非常痛苦,你可以去死,服山埃只需七秒钟,人死灯减,什么麻烦也结束,你放心,孩子们一样会长大,太阳一样升起来,凭什么你以为就你没男人不行?” “你…一点亲情都没有!你──” 她开始摔东西,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她。 她永远不检讨自身,这是她的毛病。“廿一年──”这是她的口头禅,她的时间是时间,特别值钱,别人的时间不是时间。 姊姊硬拉我去见那歌女。 我劝她,“没有什么好见的,一定比你漂亮,比你年轻,比你有型,你见了她什么好处?” “我不看她不心死,” “你看见她就心死了?”我反问:“有这种必要?” “他离不了我,那时候连女大学生他都可以放过,他爱我──” “你晓得什么是爱?”我反问。 “我嫁了给他!” “嫁给他就是爱他?”我又反问。 “我整个人跟着地,我跟了他十六年,我为他养儿育女,含辛茹苦──” “你都是为他做的?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姊姊,你用用脑子,一切都是两个人共享的,现在他走了,唯一的法子是鼓起勇气活下去,改变生活习惯,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你总得接受这个事实,世上又不是你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听我的,好好活下去,你又有孩子又有钱,还是比许多女人强多了。” 她仍是哭。 我离开她的家。她总会活下去的,再要找男朋友就难,她那个样子,她那种程度,她那类脾气。 姊姊最后说:“我情愿他跟玫瑰好!” 那个时候她可不是那么想。姊姊去找姊夫,那歌女连门都不开给她,她也没法子,回来重新哭。想当年他们两夫妻在玫瑰家冲出冲进,她一巴掌一巴掌掴打着姊夫逼他走,何等威风,我可以想像到姊姊以她那典型泼妇的姿态向玫瑰说:“你叫他跟你呀!你对他说呀!他会要你吗?”然后胜利的走了。 我知道玫瑰这种女孩子。她“吃苦”的定义是坐日本汽车、吃小馆子,不去扶轮会舞宴。不让她戴金劳力士表?那不行,不让她到丽花去剪头发?那不行。玫瑰最大的难处不过是感情上略不如意,姊夫也很明白,他真光着身子过去,玫瑰一天也不能收留他。 玫瑰岂能一天煮三顿饭,为他洗衣服熨手帕收拾床铺,玫瑰天生是一盘花,摆着瞧的,烟一薰,说不定也就变成老姊这个模样。 姊夫是真聪明,他的选择完全正确,直到他遇见更好的饭票,他离开老姊。他治得了老姊,也治得了那垂老的歌女,可是玫瑰── 姊夫说:“玫瑰是另外一种动物。你见过她穿银狐在街上走的样子?再寂寞也还是一头豹子,特别的气质,我凭什么与她一起走?我不配。”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玫瑰直说我姊夫对她好。他太了解自身,文明白玫瑰,他欣赏到她,她报他知遇之恩,就是这么简单。 爱情。 爱情是太太奢侈的事,我们谁也不懂爱情,因此大家都活得妥妥当当的。 你知道还有什么第三者的故事吗?说给我听听。故事大纲、永远是两男一女,或是两女一男,但正如一切故事,总还有里子,总还有别情,把内容分析一下,告诉我。 玫瑰说:“我真正的得到过他,即使是一刹那,胜过平凡的婚姻七十年。” 红色的跑车: 我跟赵咪咪说:每天上学,都有一个男孩子跟在我身后。他长得非常漂亮,穿得很合时,开一辆红色开蓬的爱快罗密欧。 赵咪咪听了马上说给陈莉莉听,她们俩笑作一团。 咪咪说:“哟,现在都不流行那种车子了,我大姐夫追求大姐的时候,开的正是那种老土跑车,现在他俩的大儿子都十二岁了,哈哈哈。”掩着嘴。 莉莉也说:“他老跟你身后干什么?怕难为情呀?为什么不请你看电影?” 我为之气结,“你们妒忌,是不是?你妒忌了。” 咪咪问:“他人呢?拿出来看看。” 我说:“他在我口袋里吗?我一时三刻怎么拿得出来?” 大蜜丝林说:“你们在后面说些什么?” 我们三人顿时静了下来。 大蜜丝林的脸板着,“别以为念了预科就可以在班房谈话,告诉你们,还有四年大学等着你们好好用功!” 我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放学挽起书包走。 赵咪咪追上来,“怎么,放学他没跟着你?” 我不睬她,她们根本不相信这件事。 “喂,形容来听听,他到底有多漂亮?”咪咪追上来。 我还是往前走。 “你这人,怎么生气了?”她说:“讲笑话都不可以?” “讲笑话是可以的,但是你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 “我相信好不好?”她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 我站在门口等家中的车。 莉莉追上来,“喂,你们说些什么?” “到小君冢去,逼她说老实话。”莉莉说。 车子停下来,我跟赵咪咪、陈莉莉上车。 咪咪说:“叫司机把车驶到咖啡厅去,我们吃点心。” “我不去,”我说:“要说话在家说。” 她们只好服从我,我心里有种胜利的感觉。其实她们两个人好奇得不得了,但又嘴硬,不相信我会有“艳遇”……我不由得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瞧你那得意──” “嘘。”我打断咪咪,嘴巴向司机呶一呶。 司机耳朵长得很呢。 到了家,我请她们到天台坐下,招呼她们喝汽水,然后慢条斯理的问她们想知道些什么。 “他有多大年纪?”莉莉问。 我说:“如果他只是个中学生,我就不会一本正经提起他。” “人家是不是真的跟着你?” “当然是,我家的车子一开,他的跑车也跟着开。” 我仰仰头。 “那他为什么不跟你说话?”咪咪问。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也有点失望。 “如果他跟你说话,你会怎么样?”莉莉非常紧张。 “我不知道。”我吞一口涎沫。 “你这个人,好比一团饭,你要准备准备啊,免得人家一开口,你就老土般的手足无措。” 我沉吟。 如果他走过来,我就大方地笑一笑。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 如果他与我打招呼,我就淡淡地说:“嗨。” 假使他进一步问:去兜兜风…… 我是否应该答应他? 这个问题足以使我失眠一个星期。 咪咪推我一下,“喂,你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味咪,”莉莉说:“我们今天在小君这边睡,明天一早,看看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够条件。” 还是不相信我! 我们在天台坐到天黑,回到家中,吃饭,换下校服穿牛仔裤。 唉,这套校服,任凭是一颗明星,穿上了也自成了丑小鸭。 我受够了,几时可以脱下它呢。还需一年,升了大学,可以穿“普通衣裳”出去。 那天咪咪与莉莉真的睡在我家中,我的床下格可以拉出成为一张客床,让她们两个人睡。 我担心了一夜,如果第二天那个“他”不出现,我就变成吹牛大王,宣告完蛋了。 第二天我装得非常镇静,梳洗,穿上校服,在早餐桌上等待咪咪与莉莉。 她们有压抑不住的好奇与兴奋。 我缓缓喝完牛奶,捧起书本,她们跟着我出门。 司机还没有来,他先送爸爸到写字间,再来接我。 我眼睛斜斜的向对面街里,那辆红色的小跑车果然停在那边。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督定地低声对咪咪她们说:“别大惊小怪叫人注目。” 咪咪还是忍不住说:“这是一辆古董车子,很名贵的二九五○的爱快罗密欧,哗,多么有型。” 莉莉说:“且看看是否物似主人形吧,悄声,有人出来了。” 这时我们家司机也已把车子兜过来停在面前。 我们上车。 我镇静地说:“偷偷望回看,别太露痕迹。” 莉莉忍不住望回意,她张大了嘴:“哗!” 咪咪也呆住了,“哗!” 我心中乐得飞飞的。 “小君!他是多么的英俊!”莉莉尖声说。 司机忍不住在倒后镜看我们。 我推她一下,“请你控制你自己。” “小君,”咪咪完全没法静下来,“他是个男人。” “当然是个男人,”我说:“难道是个女人不成?”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个小孩子,我想他有三十岁,甚至有三十五岁,看见没有?啊!米色的??皮长外套,米色丝衬衫,米色灯芯绒长裤,”莉莉双手紧紧握在胸前,“太漂亮了,我喜欢他发型,松松地那么自然,他必然是天天洗头的,我保证他那种气质是属于建筑师或律师的……” 我含蓄而骄傲地微笑。 那辆红色的小跑车一直随我们的车在校门口停住。我们下车后,他还停在那里。 咪咪紧张地问:“他真的天天如此?” 我矜持地答:“是。” “啊!”她们两人佩服得我五体投地。 可是他并不与我说话,一连数个月了,都是这样。 我已紧紧的记住了他的样貌,他最特别之处,自然是有一股雍容的气质,不同那些黄毛小子,蓄着汗毛当胡髭,贼头贼脑,一脸的面炮。 他是个大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向往的想,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会,都可以教我,我不想跟住一个小男孩在人生道路上痛苦地摸索,他应该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自从这一天之后,赵咪咪与陈莉莉无疑是对我另眼相看,可是令我烦恼的是,她们亦同时不停地追问我有什么下文。 可是并没有什么下文。 也许,也许我要为自己制造机会。 另一个早上,趁司机尚未把车子驶来之前,我轻轻走到那辆红色跑车前,探望车内。 车厢有点凌乱,有一大堆杂志与书本。 我多么希望可以坐在他身边,跟他去兜风。 正在思索,他出来了,我的心咚咚跳跳,但是我大方地挤出一个笑容。 他也朝我笑笑,伸手去开车门。 我正想再开口说话,已经太迟了,我们家的司机探头出来,向我叫:“小姐!” 我为免他多嘴,于是便奔过马路去上车,这讨厌的司机。 那辆红色的跑车还是跟在我们车后,直到抵达学校。 我觉得他彷佛有很多的话想跟我说。 他那整齐的浓眉,健康的肤色,适中顽健的身型,都给我无限的好感。 他们说少女都喜欢幻想、僮憬,但是我自问是个很实在的女孩子,我们的学校是男女校,也有男同学约我看过电影,我也未曾脸红心跳,这次是不同的。 周末不用上课,我借故跑到对面街去打听他的行踪。 我问看门的:“这辆红色的跑车,是什么人的?” “是我们住客的,因大厦内没有车位,所以泊在路边,常违法泊车,收到告票。” “他是干什么的?” “听说在大学教书。” “啊,是教授?” 看门人笑,“小姐,我哪儿懂得那么多?” “他一个人住?” “是。” 我心中有数。 即使我们的车都走一条路,他也不会无缘无故跟看我家的车停下来。 但是他始终没有主动与我说话。 若干年后,也许我会取笑自己,竟会为一辆红色跑车的主人犹疑失眠,但现在,现在我不能自己。 陈莉莉问我,“小君,你们还没开始约会吗?” “也许是因为我这身校服,”我说:“使他不肯轻易开口。” “可是我们都十七岁半了。” “十七岁零十个月。”我说。 在校服的掩饰下,什么都看不出来,十三岁跟十八岁有什么分别? 咪咪说:“牛仔裤也一样,我们别穿牛仔裤了,虽然很潇洒,却完全中性,配上球鞋,简直男女不分,我们别上当。” “那我穿什么?”我瞪眼,“穿套低胸晚礼服与四寸高跟鞋往他那辆车子边靠?” “小君,”咪咪说:“略说你几句,也不必对我们恶声恶气,我发觉你的脾气最近变得很古怪。”我不去理她们。 但周末以后,那辆红色的跑车忽然失踪了。 头一天还好,我以为他有点不舒服,所以没出来,连接数天都如此,心中就牵挂了。 一星期不见,我简直六神无主。 跑去看门那里问:“是否他搬走了?” “没有哇,出了门而已。” “哦,”我放下心来,“多久了?” “一星期了,说是两个星期才回来。” “还有七天呀!” “小姑娘,你挺关心他呀。” 我的睑涨红了,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行为是多么露骨荒唐。 我转头就走,逃似的回到房中。 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呢,有什么资格去查问人家的下落? 我寂寞了。 打开书本,坐在窗前,什么地方也不想去,话也少了,终日托着下巴。 再等七天,当他的车子再出现,我会跟他说话,我会告诉他,我不介意与他约会。我不能够再等下去了。 我照着镜子看自己!大眼睛,尖尖鼻子,皮肤很好,头发乌亮,身裁适中,我并不难看,加以打扮,也就是一般人心目中的青春玉女,可是莉莉说得对,在一袭藏青色校服隐藏之下,一切都是妄然。 依我说,校服就是茧!我们是蛹!破茧而出那一日,我们就幻成蝴蝶。几时才可以过那种吸蜜汁的日子呢?我觉得万分厌倦,躺在床上尽打呵欠伸懒腰。 妈妈很敏感,不久便发觉我的异样。 她很含蓄,问道:“可是天气变化的缘故?要不要喝些药茶?” 如果我告诉她,一切不过是为了一辆红色跑车的缘故,她会不会相信? 以前我什么事都对母亲说:要买一条裙子,一双球鞋,生日想开派对,暑假欲往日本旅行,老师对我偏心,同学与我吵架,凡此种种,她都会与我分析理解,我与妈妈之间并没有代沟。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的心事却不敢向她倾诉,我憋得难过,情愿同咪咪莉莉诉说。 呵大概女儿同妈妈的疏远,便是在这个关键上开始的。 在这一个星期内,从愉快的孩子,我变为一个忧郁的少女,所以当那辆跑车忽然又再出现之时,我竟控制不住我自己,我霍地站起来,马上奔过去,走到对面街。 我连外套都没有穿上,站在他车子旁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可是我又不愿意回家,因为既然他回来了,我就想见到他。 我没站多久,身后便有脚步声传来,我心中惊喜,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是好的。 我连忙转过头去,却呆住了。 来人是一个女郎,不很年轻了,甘余三十岁,但是长得美,不施脂粉,非常好的皮肤,略带憔悴,因此应增风韵,她有一头好发,云一般被在双肩上,双目如寒星,她身披一件棕色貂皮长大衣,却配一条米色灯芯绒裤,一双球鞋,故此我以为是个男人的脚步声。 母亲也有貂皮大衣,却不是这样穿法。 她一直向我走来,取出车匙── 什么,她要来开这部车? 果然,她礼貌地朝我笑一笑,“请让我一让。” “可是──”我低声嚷:“这部车不是你的!” 她很诧异,目光在我身上扫一扫,并不回答我,用锁匙开了车门上车。 我顾不得颜面,冲口而出:“你是谁?”心中急得要哭。 她本来已经开动车子,闻言停下来,抬起头,温和地问我,“你又是谁,小女孩?” 我僵在那里,一字也说不出口。 “当心冷。”她笑笑,把车子开走了。 我又呆呆的站半晌,垂头丧气的回家去。 她是谁? 再明显没有了,傻子也知道的答案:她是他的情人。 他们俩是多么相配的一对! 我把脸枕在书桌上。 书桌上有一块玻璃,冰凉的玻璃贴着我的睑,渐渐我的脸也变得冰冷麻木,我发觉我自己在淌眼泪。 我一直不知道红色的跑车还有女主人。但是它的男主人为什么老跟着我? 跑车到深夜才回来。 他与她一起。 风很大,天气很冷,跑车的帆布蓬已经升起,她依偎在他身边,两个人靠得很紧,他点着了一枝烟,吸一口,她问他取烟,他不肯,两人争起来,孩子似的笑成一团。 我静静站在窗前,心里像是塞着一块铅,终于他们两人进去了。 我呆了很久,没精打采的睡了。 一整夜的梦,一次又一次,看见他开着车子,在我面前停下,轻声问我,可有空陪他去海滩一走。醒了我流了一脸眼泪。 第一天早上去上课,他的车子不复由他开出,那个女郎披着一头长发,呵着白气,成了车子的新主人。 我辛酸地闭上眼睛,红车子一直停在咱们学校门口,我下了车,忍不住跑过去察看,到底它干吗停在哪里。 正在张望,那女郎看见了我,温和地向我微笑。我再次看见她,竟不敢出声。 “你在对面的学校念书?”她的声音很平和。 我点点头。 “念预科了吧?”她问。 我又点点头。 “你们真好,年轻,充满希望……”她感喟的说:“最好是青春了。” 我不响。 她也未曾老,皮肤白而腻,浓眉长入鬓,说“青春最好”不外是客套语,因为我们除了青春外,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我住这里,老房子,马上要拆了。”她说。 呵。他天天早上开车到这里,不外是来见她,而我竟以为他是跟着我。 我悲哀的站着。 “我订婚了,因此先搬去与他住,然后再找一层新房子结婚。” 她说得那么详尽,由此可知,我的心事,她都知道,真是个聪明细心的女子。 结婚,他结婚了。 她温柔的说:“他已经四十岁了,好做你爹了。” 我还是呆呆的站着。 远远学校的上课铃响了。 她说:“上课了,当心迟到,快去吧!过马路小心。” 我低下头,转身过马路,回到课室去。 莉莉与咪咪照样高谈阔论,说着周末那个派对的得失,我静静的坐着,自觉长大了很多很多。 莉莉推我一下,我觉得有点烦腻,侧了侧身,我太明白,她们说话之前,总要推人,或是拍人一下,非常的幼稚。 “怎么,他还没有跟你说话?”莉莉笑问:“那么漂亮的男人,竟是个哑巴不成?” “你不要以为自己很滑稽!”我忽然生气了,“我只觉得你非常轻薄。” 小蜜丝林刚进来听到,马上说:“上课铃已经打了,你们还在说话?” 我愤怒的站起来说:“我们是中学生,不是小孩,蜜丝,我希望你以后对我们说话,别老是骂骂骂,态度好一点。” 说完了,我立刻坐下,全班同学为我这种态度吓得呆住,连蜜丝林也怔住许久。 过了一会儿她说:“小君,你跟我到校务署,其他同学,请温习功课。” 我跟蜜丝林出去,大无所畏的样子。 我满以为她会将我开除,开除了就算数,索性到英国或是加拿大去念书。 谁知过了一会儿,蜜丝林问我:“小君,我的态度真的那么恶劣?” “不要再责备我们,紧紧管着我们,给我们一点自由,尊重我们一点。”我说:“知道你与其他的老师都是望我们好,可是我们也有自尊心。” 蜜丝林抬起头,“好,你们长大了,我尽管尝试开放一点。” 我讶异,“你不责罚我?” “为什么要责罚你?学生也有发言权。”她说:“回去上课吧。” 我肃然起敬说:“谢谢你,蜜丝林。” 她笑笑,抬起头感慨地说:“现在社会的要求真不一样了。” 回到课室,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看我,我静静坐下,不出声。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咪咪再也忍不住,扑上来,问我:“你疯了?你这样冲撞老师?” 我看她一眼,不理她,上了车回家。 她懂什么,她们还是孩子,表替她们庆幸。 到家我坐在厨房吃点心,母亲问我:“心情还是不好?” 我强笑道:“跟老师吵架。” “反正明年也得送你去英国的了”” “妈,”我说:“我想现在就去。” “现在怎么去?”母亲愕然,“学期中央,哪儿找学校去?” 我低下头。 “为了什么缘故?”她闲闲的问。 我不响。 “为什么现在不与妈妈说话了?”她问。 仿我竟不知在什么地方开口才好,眼睛戛咽着泪水。 妈妈轻声说:“那位庄先生,人家都四十岁了,你爸才四十三。” 我一怔,头垂得更低,心大力跳动,原来妈妈全部知道。 “人家是事业有成就的大学教授,怎么会看中你这个黄毛丫头呢?” 我的眼泪淌了下来。 “你还年轻,将来难保找不到像庄先生这样的人才,我知道你对男人的欣赏力这么高,我也很高兴,至少你不会跟不三不四的小阿飞来往。” 我看看窗外。 “他的未婚妻是着名的女画家!”母亲也沉默了。 她真是个好母亲,一点也没怪我幼稚,反而温言安慰我,我夫复何求? 我握住了母亲的手。 “成长永远是最痛苦的,”母亲说:“女儿,你要努力啊。” “是,妈妈。” “不要令妈妈失望。” “是,妈妈。” 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他们亲自送了糕饼过来!母亲大方的与他们应答。 我在屏风后偷偷地看着地,眼泪往心里流。 我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比他更动人的男人了,那么潇酒,那么有才学,那么漂亮,微微有点孤傲,举止斯文大方。 我永永远远不会碰到那么有条件的男人了。 我竟晚出生了十年,遇见他也等于白遇。 母亲叫我出去,“小君,小君。” 但是我躲在屏风后动也不动。 他们终于告辞了。 我抹乾眼泪,母亲也没有追究,她真是个好母亲。 我没精打采地出门闲逛,家附近永远是静寂的散步好环境,不少情侣每个黄昏都在这里出没。 夏天时,两旁的影树会开满红艳艳的花,我抬起头,现在是冬天,碎碎的黄叶落了一地。 那辆红色的跑车已经开走,听说他们搬到石澳去住。 我坐在街沿,用手捧看头,心中一片迷茫,毫无归属。他也知道我眷恋他的事吧,否则怎么送饼来呢?我不怕他笑我,相信他那样的人,也不会取笑一个小女孩,可是我的心…… 他那双浓眉,他那对明亮坚定的眼睛…… 我傻傻的坐着。 忽然有一辆跑车自小路呼啸而至,把我吓了一跳,它就停在我面前。 它是鹅黄色的,流线型,最新的欺式。 车门打开,一个年轻男孩子探头出来,问我:“小姐,我找落阳道三号,迷了路,可否指点我一下?” “就在下面一条街。”我说。 “啊。”他温和地笑,“谢谢。”雪白的牙齿。“那是我舅舅的家,他们新搬来。” “啊。”我应他。 “你也住这里附近吗?”他问。 “是,前面一号。” 他点点头,再看我一眼,把车开走了。 我回家去。 母亲正在插花。 她微笑,喃喃说:“红色的跑车去了!有黄色的跑车来。” 我转头说:“妈!”却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心: 却尔斯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忙,于是说:“我现在没空,你隔一会儿再打来。” 莉莉伏在我桌前,“你对男人总是这么不客气。” 我笑笑。 倒也不是。 我对有些男人是很客气的,因为好的男人不多,所以态度才转变──劣男人是劣马,保持距离的好。 十一点半却尔斯打电话来,我对他说:“我要到九龙办事,今天的午餐取销。”挂了电话。 莉莉问:“那个是谁?” “谁是谁?” “比却尔斯更好的人。”莉莉说:“所以你推掉却尔斯。” “全世界的人都比却尔斯好。”我说。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莉莉问:“他长得高高大大,也顶舍得花钱,收入稳定……项会玩。” 我哑然失笑。是。可是他一日看多少书? 我说:“你觉得他很好?我认为他太夸张、浮躁、浅薄、又喜欢吹牛,充阔,一无是处。” 莉莉说:“我觉得他过得去,如果你不要他,介绍给我。” 我收拾办公桌上的杂物,但笑不语。 “怎么,不舍得?”莉莉问。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我说:“也罢,星期一约他吃中饭,你一起来,将来吃了亏别怪我。” 她说:“绝不怪你,吃亏的不一定是我。”莉莉说。 狠。 现在的女孩子就是够劲够狠? 我开车回家,顺便载莉莉到尖沙咀。 她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今天周末。” 我说:“我昨天买了一本小说。看到半夜两点,今天下午打算把它读完,然后睡个午觉,到妈妈那里去吃红烧鸡,替七岁的侄子补习暑期英文。星期日呢,到哥哥公寓去玩,游泳池里泡泡,不晓得多乐,早点回来睡觉,星期一精神奕奕上班,告诉你,我有一本庚辰本红楼梦,我非好好的享受,慢慢细嚼。” “怎么,你以前没看过红楼梦?我倒是看过一次。” 我笑,不出声。莉莉与邓尔斯很可能是一对儿。至于我,我实在没空陪这种男孩子耗,没一点内涵。 我说:“你到了。” “周末这样子渡过,你不闷?”莉莉问。 “没有男人就是闷?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像花痴?”我笑,“我觉得我的周末安排得再丰富没有了。” “那么你做一辈子的老站婆?”莉莉问。 “不,”我说:“等我遇到合适的人再说,。” “再见,祝你好运。”莉莉向我扬扬手。 “好运。”我说。 星期一,莉莉打扮得特别漂亮,我马上想起答应给她介绍男朋友,打电话到却尔斯那边去,他装模作样的说:“今天……今天,好,我看看能不能推一推大都会广告公司的午餐,我隔一会再打给你。” “好。”我暗笑。 他这种幼稚我已领教多次。以前女孩子喜欢耍这一套:爱慕虚荣,好高骛远,做作矜持,但现在男人都这样子。却尔斯喜欢有点名气的女孩子,照片登过报纸的,职业高贵,绝不是秘书级人马。 所以莉莉并没有什么机会,只是她不知道,不过有时候男女之间的事是很难说的,也许他们有缘份。 电话响了,是却尔斯。 我笑咪咪地问:“怎么?没有空呀?”以退为进。 “有,有。”他说。 我带着莉莉一起去,他只看了莉莉一眼。其实莉莉长得很俏,也很活泼。 可是却尔斯找女朋友,先要问是哪间大学毕业的,浸信会与中文大学的免谈,师范学院嫌寒酸,香港大学尚只马马虎虎。 第二:看本人能赚多少,最好收入旗鼓相当,如果娘家富足,将来可以帮助女婿的,太理想了。 第三:要年轻貌美,拿得出去见人,跟朋友有得交待。 可是以他这样的条件,实在追不到什么好“货色”,莉莉算是上挑的了,他若再嫌,迟早半天吊,到年纪老大,也就是个孤苦无依的腌脏老人。 所以我好意的点醒却尔斯:“做人呢,千万不要要求太高,最主要是安份守己,否则得不到幸福。” 却尔斯问我:“你呢,你何尝不是要求高。” “我?”我笑,“做朋友应该志同道合,我最大的嗜好是看书与聊天,对于的是高,大舞会,扮得花舞蝶似的到处飞,实在没有兴趣,你不是不知道,所以吃午餐我也不想出来,你不用浪费钞票了。” 即两期被我这一顿话说得脸色发白。 莉莉在一边只是笑。 我说下去:“你们一整班朋友都这个样子,尤其是小陈,个个星期日带条泳裤、半瓶太阳油站在皇后码头揩油搭朋友的游艇去晒太阳,真没出息。男人大丈夫,最重要是‘尽其本份而游于自得之场’。大好的青春,为什么不做些有益身心的事?” 莉莉笑出声来,“这好像是导师教训小学生。” 却尔斯也笑。 他不是坏人,只是个稻草人。。 那次午餐之后,却尔斯没有再来找我。 我问莉莉:“喂!却尔斯有没有约会你?” 她失望的摇摇头。 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安慰莉莉,“其实却尔斯不是什么好人,听说他今年已向八个女孩子求过婚,其中有电视明星、歌星、大学生、人家的太太……什么都有,我们为什么要做其中第九个?是不是?” 莉莉不响。 她说:“我倒觉得却尔斯很风趣。” 我笑,“真是各适其所,却尔斯这样的人居然还有美女青睐。” 莉莉显然是不以为然。 她说:“他可是嫌我不够漂亮?” “不会,你够漂亮了,你很好。”我说:“别担心,像却尔斯那种男孩子,香港多得不得了,中环一区就三十万个,你喜欢那种人还愁没机会?” 莉莉这才展开一个笑容,“这样我又乐观点。” 我问:“这些日子你跟什么人来往?”。 “我有个表哥从外国回来,妈妈老叫我与他约会,我们出去过一两次,那人是个小老头子,问得要死,又不跟我说话,我对他的态度已经够冷淡了,谁晓得他对我更差,整个人像是在冰箱里搁过似的,气死我,以后再也不跟他出去,拚着做老站婆也不出去!” 我笑。 “却尔斯这么好,你还批评他!你没见过我那阴阳怪气的表哥呢。”莉莉说。 莉莉今年二十一岁,话特别多,人特别活泼,她与我做同事已经一年多,刚刚进来的时候称我为“老板”,我就老老实实地跟她说:“莉莉,你的职位是秘书,我的职位是经理,我们的老板同是美华企业公司,所以我们是合作人,明白吗?” 我们相处得很好,平安无事。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孩子气特重,像却尔斯这种男人的真面目,她居然看不清楚。 过很久却尔斯终于来了电话。 “嗨!”我以一贯愉快的声线。 “你那女秘书叫什么名字?”却尔斯问。 “叫莉莉。”我很乐意作答。 “分机几号?”他又问。 “四三三。却尔斯,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噜嗦你几句。” “什么?”他问。 “却尔斯。女人都是一样的,最好是门当户对,丈夫略比妻子强一点。趁早结婚,享受家庭之乐,不要以为你现在年轻,花多眼乱,做只蝴蝶,扑来扑去,仿佛乐趣无穷的样子,其实苦多过乐,每周末约人约得心疲力倦,每日下班回家是冷冷清清的。结婚有结婚的好处,你想想,却尔斯。” 他不出声。 “忠言逆耳。”我叹口气,“你去约会莉莉吧,她是个很能干很可爱的女孩子,月薪也近三千五,家庭清白。” 却尔斯反问:“你呢,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我?”我说:“我?” “说来听听。”却尔斯说。 “中英文比我好一点,钱赚得比我多一点。比我理智比我镇静,比我成熟比我聪明──什么都胜我一筹。” “你以为这种人真正有在?”却尔斯问。 “为什么不?”我笑着反问:“我根本是个最普通的人,比我略胜一筹的人不知有多少。” 他笑。 后来他就约莉莉上街,莉莉兴奋得不得了。 却尔斯并不是坏人,只是老土,喜欢在女人面前夸口。他若真开部金色劳斯莱斯来接我上一百尺长的游艇,我也就听他吹牛,偏偏他又只开一部老爷车。若果他有诚意,别说是老爷车,挤公路车我也干,偏偏他又只想揩油。吃个中午饭什么的,我想来想去,犯不看与这种人在一起抛头露脸的,所以不做这种没前途的事,想必他也明白,所以退一步找莉莉。 其实莉莉样样胜过我百信:年轻、漂亮、够劲、皮肤油光水滑、绷得紧紧,笑容可掬……诚然,她没念过大学,她不爱看书,但是这有什么关系?与却尔斯真是同类同族人。 现在却尔斯常与莉莉见面。 有一日,我拿着文件到外头找莉莉,有事问她。她与一个年轻男人在说话。 莉莉一见我,连忙撇下他迎上来。 那男人一侧头,我呆住了,只见他浓眉大眼,薄薄的嘴唇,笔挺鼻子,一副高傲的样子,身上是白衬衫,灰色西装,灰色领带,一双薄底黑皮鞋,浑身上下,让人看着,说不出的舒服。 我心忽然温柔下来,轻轻放低文件夹子。 莉莉跟他说:“你走吧,我都知道了,现在我老板找我有事,没空跟你说话。” 我忙说:“莉莉,我没要紧事,你们谈吧。” 可是那男人向我点点头,转身就走。他略带点瘦削,手插在裤袋里。 我问:“他是谁?” “谁?他?”莉莉气鼓鼓的说:“他就是我表哥,那个神经病。” “什么?”我惊问:“那就是被你形容为木头木脑的小老头子,我不明白!” “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大清早跑来教训我。”莉莉气得不得了。 我说:“别在这里嚷嚷的,到我房来喝杯茶慢慢说。” 她说:“我妈妈也是的,自己不敢说的话,倒叫外人来教训我。” “君子爱人以德,他身为表哥,说你几句也很应该。” “你不知道其中因由,他有什么道理干涉我晚上几点锺回家?”莉莉硬是不服气。 我坐下来,呷一杯茶,心中盘旋着那个人冷峻的嘴角。 我略为迟疑,问莉莉:“你表哥什么年纪了?在哪里做事?有没有女朋友?” “三十五岁,在港大做高级讲师,未婚,没女友。”莉莉撇撇嘴,“谁跟他做朋友?” 我的心活动起来,“他有什么嗜好?” “屁嗜好。整个周末锁在家中不出去,他屋子很大,政府津贴的。有次我想借他家的客厅开派对,他硬是不肯,你说小器不小器?只有妈妈叫他来吃饭,他才来,妈想我跟他走在一起,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莉莉还小。’我妈说:‘也二十一岁多了。’他说:‘不是年龄,而是心智。’气得我。” 我抿看嘴笑。 “你看他那个样子,身上永远长期带孝,只得三个颜色:黑、白、灰,一年四季,单看他的服饰就闷死人。” 是莉莉不懂欣赏。 “你怎么了?”莉莉问:“你不是觉得他有可取之处吧?”她透着诧异。 我叹口气,摊开文件,我说:“你看看这一份电讯的来龙去脉,我根本莫名所以然。” “你最近是有点不集中。”莉莉说:“我来替你寻一寻。” 我说:“老姑婆,没法度。” 人家未必喜欢我。我想。 这么个理想的人物,找什么名门闲季找不到?我又叹口气。我这个人很少自作多倩,叫我看得上眼的男人送真不多,所以我一向规规矩矩,没有烦恼,现在倒叫莉莉的表哥引起心中一阵阵涟漪──真文艺起来了。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 “爱克斯广告公司。”莉莉头也不抬。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你表哥。” 莉莉问:“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悦恺,姓谈,谈悦恺,名字都比别人怪一点。” 我点点头。 那日下班,忽然寂寞下来。 一向我都不觉得寂寞,一向我认为孤独不等于寂寞,但是现在我很想身边有个人陪着──当然是情投意合的人,不是张三李四。 我看看某几上的电话。电话铃多久没响了?不如挤掉它,一个月省下三十余元。 我呆呆的翻开红楼梦,呆呆的又合上。 我不同莉莉,可以公开的承认喜欢一个人,问他要约会,我今年三十一岁,莉莉只有二十一岁,有很多事是她可以做而我不可以做的。 我又叹口气。 这是我最烦躁的一个周末。 星期一我来不及的去上班,希望工作可以镇静我的心情。 莉莉九点过五分到写字间。 她放下手袋就跟我说:“怪事。” 我淡淡的问,“却尔斯向你求婚了?” “不是──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才不嫁他,玩管玩,嫁人要嫁牢靠的,像他那种人,赚五千老想花一万,嫁了他岂不苦一辈子?唉呀,真是一只空壳子,真被你说对了──那日我上他公寓去,你猜他送我什么礼物?什么狗屎垃圾的一只新加坡兰花镀金别针──他当我什么,真气死人。” 我微笑,“那你还见他不见?” “见,自然见,大家玩嘛,怕什么?”莉莉仰仰头。 我点点头。我早说过,却尔斯连莉莉还追不到,他如果不加把诚意加把心机,就只好永远吊儿郎当在中环晃,到老了就晓得苦。 “你想他送什么?”我问莉莉。 “他送得起什么?”莉莉扁扁嘴,“最好是鲜花糖果,开心好看,他呀?也不出去打听打听,k金的手链子都一千元一条了,充什么大头完。” 我笑,要的,物价飞涨,男人很难做,现在略白一点,没有疤的一卡拉钻石都得三万多。” “没有这三万多结什么鬼婚?”莉莉说。 我很好笑,我说:“却尔斯大概很久没上街,根本不知行情。” 我们相对大笑。 “嗳,我差点忘了说怪事了。”莉莉想起来。 “说吧。” “我那表哥周末忽然来我们家。”她说。 “怎么?”我的心跳。 “他向我打听你的事。” 我的心剧跳。 “我跟谈悦恺说:你不用想了,人家会睬你──” “唉呀,”我叫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不?”莉莉朝我瞪眼,“他哪一个字号的人物?想追求你?” “为什么不能?”我涨红了脸,“你还说了我什么坏话?” “坏话?我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你眼角不知有多高,所以找不到男朋友。又说你能干,一个女孩子家月新近万,自己支撑一间屋子。嘿,还要怎么样?” 我急得发慌:“那么后来怎么样?” “后来?后来他坚持要你的电话号码──” “你有没有给他?有没有?” “有,公司里的。” “那就好。”我吁出一口气。 “咦,你不会是对他有兴趣吧?”莉莉的表情怪怪的,“那种人。” 我笑笑。我的心事,怎么能告诉她知道。如果她不了解她的表哥,她也不会了解我。 我摊开公文,开始工作。 我心中有七分欢喜。到底谈悦恺也注意到我了。 由此可知我们之间有那么一点默默契,我不致于是自作多情。 莉莉冒失的敲门:“对不起,我曾经跟谈悦恺说:你也打听过他。” “是吗?!”我又惊又喜。 莉莉马上看出瞄头来,“你──”她指看我。 我仍然是笑。 我坐端正了,一心一息等电话响。 莉莉端张椅子坐着对我说:“他是独子,这次回来,倒是找到份好职业,他有五年教书经验。这人胆子小,离不了学校,连她母亲都这么说他,自三岁念幼儿班起,到二十五岁拿博士,毕业又读研究院,现在又进大学教书,真是的。” 我很专心地听着。 “他没有啥嗜好──看书算不算嗜好?”莉莉问。 “当然是。” “那么他有个娘娘腔的嗜好,他喜欢看红楼梦。”莉莉说。 我点点头。 “他还喜欢做蛋糕。你相不相信?那么一个大男人,还喜欢做蛋糕。” 我温柔的问:“做得好不好?” “好极了。”莉莉说:“我不能违背良心,他确实做得好。” “还有呢?”我问。 莉莉想一想:“种盆栽。” “他那么多嗜好,你还说没有?”我问。 “这些算什么嗜好?”莉莉不以为然。 “那么上的是高、到游艇玩、追求女孩子算嗜好?”我反问:“难怪你时常有约会。” “嘿,你倒是顶欣赏谈悦恺!我恨他那副当女人是死人的态度。”莉莉不屑的说:“我也当他是死人。” “出去覆信吧。”我说:“好几封信等着你覆呢。” “唉,结婚是很难的,”莉莉忽然有感慨!“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谈何容易!” 我仍然是微笑。 电话铃响了。我接过。 “找林小姐。”那边是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有第六感觉,这人一定是他。 “我是。谈先生吗?”我直问。 他意外的说:“是。你怎么猜得到。” 我不响。 “我正是谈悦恺。我想约会你,林小姐,请你赏面。我没有大汽车,没有游艇,我是个穷教书,啥也没有,但我有诚意。” 我答道:“你表妹还批评你不会说话呢。” “我与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说的。”他说。 “好得很,约我什么时候?” “星期三?” “好。” “中午?” “好。” “大会堂。” “好。” “真爽快。” “星期三见。”我说。 放下电话,我搁了三十年的心事也跟着放下。我很清楚,谈悦恺是我在寻找的那个人。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了,芸芸众生当中,我终于遇见了他。 莉莉说:“你答应他的约会!”她瞪目。 我点头,靠在椅背上,吁出一口气。 “我真不能相信,这么乏味的一个人,居然获得你的青睐,我怎会相信!比起谈悦恺,却尔斯到底还活络点。”她吐吐舌头。“你真是一个怪人。这些年来,我帮你推掉的约会不知有凡几,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令你诚心诚意的赴约,没想到我表哥──唉,真怪。”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是一种极度满足的笑,在我记忆中,我还未曾这样子笑过,就差没手舞足蹈。 我在期待星期三。我像是认识他已经三十年,这三十年来我在拼七巧板,他是我少了的那一块,现在刚刚好可以拼成一张十全十美的图画。 星期三我们真可以畅所欲言的谈话。哈! 莉莉过一会儿又进来说:“喂,好消息。” “什么事?”我笑,“任何事对你来说都是好消息。” “却尔斯请我到嘉蒂斯晚饭。这表示他开始重视我。” “重视你又怎么样呢?”我问。 “说不定有意外的发展。”莉莉说。 “你才把他批评得一文不值。”我取笑她。 “我恨只是根他没诚意,专门在风和日丽的时间出现,风大雨大的时候他却躲得影子都没有。” “祝你幸运。”我说。 “做人真需要运气。”她说。 却尔斯在嘉蒂斯约她见面,原来是向她求婚,献上一只钻戒。 我笑,“老小子,真不容易,下了决心了。” 莉莉说:“这石头是不是黄了一点?” 我笑:“再黄一点倒好,索性可以充白燕钻。” 莉莉笑,“死相!” 我说真心话;“也不容易了。” “是呀,将来我遇到更好的,这戒子可不会还给他。”莉莉说。 “你们打算订婚?” “订婚也蛮好玩的。”她很满意地看着那颗钻石,“现在他每日来接我上下班。” “那岂不是好?”我说。 却尔斯与我通电话,我恭喜地。他酸溜溜的:“你也恭喜呀,莉莉说你与她的表哥很合得来。” “的确是。”我承认,“我一向喜欢科学家。” 他不响。 “莉莉是个好女孩。”我说。 “如果我买得起更大的钻戒,我可以找到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他说。 我回敬:“如果她是个更好的女孩子,她也不会接受你那只戒子。却尔斯,可以了,多大的庙装多大的佛,可以啦。”我说:“我们是朋友,才劝奉你几句。” 他挂了电订。 我与谈悦恺出去过数次,大都是听音乐与在朋友家谈天。我们都觉得佳期近矣。他并没有送钻戒给我,我们只选购一对最普通的白金指环。 他是一个静默的科学家,平日琐事一概不理,都交了给我,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清逸的人,我衷心的佩服他。 我们差不多与莉莉同时结婚。莉莉为了房子大小,地段高低与却尔斯争执很久?而我,我简单的挽起箱子,搬进倪恺的宿舍房子,自己的公寓交给银行租出去。悦恺连家具都没有添一样。 而莉莉日日与我噜嗦.投诉北欧沙发不牢靠,糊墙纸的装修公司欺骗他们等等。我听了都一笑置之。我与悦恺之间并没有如此复杂。 有时下班回到家,吃完饭,我照样在床上看儿童乐园,看到有趣的故事,递给悦恺过目,他会笑笑,递还给我,这就是我的婚姻生活。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我找到了我所要的,莉莉也找到了她所要的,皆大欢喜。 女朋友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女朋友的女朋友。 所以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 我见她是在一个夏日。 我与我的女朋友在尖沙咀海运大厦一角走路。女朋友在邮局寄包里给外国的亲戚,我在旁边等她。我跟这个女朋友认识很多年了,她的缺点很多,可是我觉得人的缺点一向是很多的,所以并不以为意,我不大喜欢换女朋友,我连鞋子的样子也不大换,穿来穿去是一个欧式。 我的女朋友叫秀意。我不喜欢她的中文名字、但是我叫她“意”,或是“小意”,倒也不难听,她现在也不小了,廿二、三岁的女孩子,最期望结婚。她说最好我们年尾结婚。我无所谓。 我认为爱倩止于此,爱情讲究的不是热度,而是耐久。这一点我不怕,我一向知道自己是从一而终,负责任的人。一辈子只念过三间学校──小学一间、中学一间、大学一间。从一而终。 可是那个夏日,我看见了她。 不,不是我看见她的,我都弄胡涂了,是小意先看见她的。小意寄了包里;要去海运大厦逛衣服铺子。 我记得我想回家睡午觉看武侠小说。 小意还很生气,她说还没结婚就一副老头子样儿,从来不跟她出去跳舞,只偶然看一套电影,还专门挑莫名其妙的来看。连逛时装也不肯。 我没说出来。其实那种时装我们又买不起,一件衬衫都好几百,我家一没做戏的女儿,二没有抢银行的儿子,这种店怎么去逛?看多了白白眼红而已。 可是小意一定要去,我没法子。 才走出邮政局,迎面来了一个女人,小意忽然“咦”的一声!“老四!”她说:“真是她,喂!”她叫起来,“老四!老四!不认得我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我最怕人在街上大呼小叫的,故此连忙白小意一眼,她没理我,追了上去,前面的女人便停住了脚,听她要说些什么。我只好走过去,站在一角。 又是她哪里来的女朋友?小意的女朋友奇多,可是一转背她就逐个批评,我也觉得她没做人妻子就摆个太太样子。 一个女人叫老四,我禁不住笑了,哪儿有这种名字的?这跟长三堂子里的人名倒有点像。 我看过去,当时小意穿看牛仔裤,一件很好的衬衫,袖子卷着,头发剪得很好,扁扁的面孔都是笑意,我非常的满意,这样的女朋友也算不俗了,她只有一个毛病,喜欢穿高跟鞋,她嫌自己矮,所以把鞋子藏在裤管下,不过她的高娃都是漂亮的。 当我的眼光落在她女朋友睑上,我就呆住了。 她是一个很高的女孩子,极高的。穿一条薄薄的麻布裤,一件薄薄的麻布宽衬衫,长袖子,衬衫上面绣满了花,都是浅蓝深蓝的花。长头发束在顶上,梳成一条粗辫子,辫子又盘成一个圆髻,上面打横插着一枝晶莹的玉簪,虽然不很绿,可是也属好玉。戴玉镯的女人太多太多太多了,可是玉簪却少有。这时候天真热,她出了一身汗,衣服薄薄的贴在身上。身段的纤细、苗条与柔软是少有的,她的脚上是一双薄底凉鞋,浅蓝色的。我最最喜欢这一种鞋子。我简直不敢抬头看她的脸,怕她长得太美了。 我终于看了,她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她没有那种美艳,只是浅棕色的皮肤,天然眉毛,鼻子很挺,秀气逼人而来,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有一种倦态,形容不出的倦态,不是睡眠可以解决的,她眼底下有一层黑圈。她一边微笑,听看小意噜嗦,一边出着汗,用手抹着额角,她身边地下放看一包包的东西,显然也是买了东西。 她其力的确是心不在焉,我看得出来,小意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可是她很礼貌,太礼貌了。她点看头,应着,可是没有参加说话。 忽然之间小意把我拉了出来,“家明,过来,过来见我的好朋友老四!” 好朋友。小意真简单,人家可没把她当老友。 我只好前去点点头。 那女子正面对看我,我看到她脸的正面,她在右顿脸上有一颗痣,眼睛抬起来,虽然没有太多的神采,但确是美目,她敷衍的向我笑了一笑。 小意来不及的说:“老四是我的朋友,我们在中学同学过一年,老朋友了,是不是?老四?” 老四软弱的点点头。 “老四,我们去喝茶,你现在开车没有?”小意问。 “我现在走路。”她答。 “车子呢?” “卖了。” “又买新车?你买什么?这次买要买马萨拉蒂了!”小意羡慕的说。 小意就是这一点不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老是羡慕人。但是我不介意,我仍然是对她好的。是呀,她比不上很多女人!可是我也比不上很多男人,所以我们俩正好是一对。 可是这个女孩子!我没有见过一个这样子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出世的味道,彷佛在这世界上,只是暂时停一停,她在别的地方有更好的环境,有更好的事要做。这种感觉是很难形容的,可是我觉察到了。 我看着她与小意说话。 小意半拉半扯的把“老四”拉到美心去,坐下来,她喝柠檬茶,我叫了啤酒,我留意老四,看她要什么。 她想了很久,说:“基尼斯。” 我微笑。 她随随便便的坐下来,汗凝在她额角头上,饮料来了,她默默地喝着。 小意一直说:“老四……你看你,穿成这样子,那衣服薄得我几乎看到你内衣了,一身汗,也不抹一抹,头发又乱,人还是懒洋洋,算什么?嗳,巴黎怎么样?” 老四笑笑,“到处一样。” “我与家明也打算去看看。”小孟说。 我从来没提过我们会去巴黎,不晓得她是怎度想出来的。她问老四:“巴黎可爱吧?你耽了四年,总有留下来的道理,有没有洋男朋友?” 老四笑。不答。 我不便插口,我只是看着老四的反应。 小意又说:“你买了什么东西?” “五双皮鞋。”她说:“我没有皮鞋了。” ”我的天!你还是穿平底鞋。不过你那些皮鞋,也不用提了,真贵。老四,咱们这些老同学中,最能干是你了。“ 我微笑,背后小意又不晓得要说这个老四什么坏话了,也不是坏话,只是她爱说长道短的,不过表面上她这么尊敬老四,也不容易了。 老四一直没有说什么话。 我也不敢说话,这种女孩子一看外表就知道不是轻易可以得罪的,说错了话,何必呢。 一直等到喝完了酒!我付了贩,老四淡然的说声“谢谢”,便飘然走了。 我便跟小意说:“你教她穿衣服?打扮?人家这叫有型有格,你再穿得漂亮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之一名,她这样,才难得呢,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不可能个个女孩子都像她,你少开尊口吧。” “不不,老四跟我蛮好的。”小春说:“她不介意。” 我只笑不语。 小春说:“奇哉怪也,每个人都不喜欢老四,说她爱理不理人的,但是你,帮她说了一大堆好话。” “那些人,没有看懂她。” 小看不高兴了,她问我:“你算是看懂了,啊?” “没有。”我微笑。 小意是吃醋了。 我们年底,仍然结婚吗?仍然结婚吧。 我想是的,没有疑问。 然后我又见到了她。那个老四。 她还是在那个地区买东西,不过隔了三天,我看到她,停下来跟她打招呼,她没见到我,一头撞上来,我连忙扶住她,她停了停神,看看我,像是记得我,可是叫不出名字,我连忙自我介绍一番。 她微笑,点头,“小意好吧?” “不错。”我也微笑。“你天天出来买东西?” “我要回台北,带点东西。我有个坏习惯,穿什么用什么,惯了之后,改不过来,所以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在这里都要买,有时候去英国,带美国肥皂,怕买下到。到香港,又把台湾牛肉干带回来,整日无事忙,可笑死了。”她边说边笑。 把我当作老朋友一样,由此可知她对每个人都非常非常的客气。 这是好习惯吧。今天她换了一件贝壳红的t恤,非常的明媚,与她眼神中的憔悴作对比,长发依旧,鞋子是小小的缚带鞋,无瑕可击的打扮,这才是最最新的装束加上她自己的意见。 小意只会跟潮流,偏偏香港的潮流又漫,比人家落后一年半载,说什么都俗一点,首饰与装饰品都过了份,没有自然的味道,看那些模特儿站出来,一个个撙腰仰头─跨着腿,半点柔软感也没有。可是小意还来不及的学,我不明白。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当时我说:“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的车子就在附近。 “不方便的,”她推辞,“我自己叫车便可以了。” 我不勉强她,她不是客气,她是真的不想麻烦我。我只好替她叫了一部街车,替她开门,替她关门。她忽然给了我一个很温和的笑容,像太阳一样的。 车子开走了。 我告诉小意我见到了“老四”。 “她一个人?”小意问:“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没有看见。” 小意说奇怪,老四从来不与男人在一起。我说人家也许没男朋友。小意笑说:“她没有男朋友?你相不相信?像她那样的人,没有男朋友?” 我当然是相信的,只是别人不相信。 小意跟她是中学同学,她们只在一起一年,老四被调到别的学校去了,以后也有联络,后来小意留在香港工作,老四被父母送到外国去念了几年大学。 “在巴黎读书,读什么书?那根本不是一个读书的地方。”小意皱上了眉头,她还有一点妒忌的。“她喜欢画,所以也可以说是去对了地方,花是花了很多钱。” 小意的父母没有多余的钱送她到外国去混几年,可是我觉得这是无所谓的,娶老婆就是娶老婆,与这种附加的条件没有关系。一个女人要读书,三步不出闺门时期也还有李清照。到外国东奔西走的女人多着,学问好的有多少?我曾多次向小意解释。 但是平时她不提,一见到有学士硕士的女人,她就不高兴了。 在她口中,老四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不骄傲,可是常常有点心不在焉,功课很好,她很少提及她本身的事,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事,只晓得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母却早离婚,她不大说话,说起来却很有幽默感,同学并不讨厌她。 小意说:“她很漂亮,不过不容易接受。” 小意过几天廿三岁生日,她要约老四。我想起老四说过,她要离开香港,不晓得现在人在何处。不过小意还是约到了她,她说没有空,不能来,小意硬要她来,并且派我去接她。我真是拿小意没办法,只好答应。老四也拿小意没办法,也只好答应。 小意得意的说:“说老朋友就是老朋友。”她停了一停,“很多人说,不能让男朋友接触到别的女人,否则就不行了,男人变得快,可是我不怕,我相信我的男朋友。”她看看我笑。对这样的女朋友,还想怎么样? 她与老四的年纪差不多,可是人家这么成熟,小意这么幼稚。这是环境使然,小意从她父母的手直接交到我的手中,她的日子不是十分丰足,但是她没有忧虑,没有忧虑的人是长不大的,但是长不大的人单纯,不会装假。 我问起老四为什么叫老四。小意说:“那时候学校里我们班只有四个女孩子,她最小,所以她是老四。” “你是老几?”我好奇的问。 “老大。”她说:“我们都是同年.我比老四大七个月。” 那么老四也不过只有廿三岁。真是,她脸上的倦容是什么地方来的? 小意以前那些女朋友,我都见过,只有这一个最突出。 到了她生日的那一日,她五点钟叫我去接老四。 我问:“八点才吃饭,这么早去干什么?” “我找她来帮着我招呼客人。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不好,不如去接她来。”小意说。 她自己忙得要命,搞了一个星期。订自助菜!研究菜单!请客人,发请帖,还要去买衣服鞋袜。不但要打扮她自己,还要打扮我,女人。 我听她的,照地址找到了老四的屋子。她住在半山那种少见的老房子里。 她来开门,手里抱着一只猫,头发被在肩上,穿粗布裤与t恤。她惊奇:“怎么是你?” 她的头发原来是天然发曲的,散在肩上才看出来。她微微的笑看,抱着一只猫。我看看她,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恋爱过,我认为恋爱是和洽相处,但是现在我心头上的感觉告诉我,不不,我选小意是一个错误!我应该一直等下去,直至认识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才是。 她见我站着,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就说:“请进来。” 我进去坐下。她没有穿鞋子,只拖着一只绣花拖鞋,大概急于来开门,另外一只没有找着;故此现在急着寻,在沙发底下,我拾给她了。 她把鞋穿在脚里,那只猫跳到我身上来,我抱着它。 是的,我拣错人了,但是我是一个从一而终的人,我是一个因循而且非常守旧的人,我不赞成换女朋友,倒不是我懒,而是因为这样做会引起无限的痛苦,对小意是不公平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必需要明白,这世界上有许多东西,许多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望不可即的,我一定要放弃这个念头。 她在等我说话,看看我。 她的头发绉绉的垂在肩上。 我说:“小意说你早一点去可以帮她招呼客人。” 我说得很笨拙。 “我不会招呼人,小意是知道的。”她微笑,“你转告她,我在七点钟会去的,我还没洗头呢。”她说。 “这样就很好。”我冲口而出。 她用一只脚把拖鞋踢来踢去,轻轻的。 我低头看看拖鞋,是黑底的缎子,上面绣着一只白色的蝙蝠。 她说:“你应该帮她呀。” “她也嫌我不会招呼客人。”我坦白的说:“而且客人哪里有这么早来。” 她静了一会儿。不响。奇怪,通常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是很尴尬的,但是这一次我不觉得,反而很自在。人为什么一定要说话呢?我与她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 她说:“你一定奇怪我没回台北吧?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于是留了下来。白忙了几天,现在橱里都是存货,没有用。”她又微笑。 那种微笑是带嘲弄的。对于未来的一种无可奈何。 我问:“你不介意我多坐一会儿吧?如果我马上回去,小意会说我办事不力,我多留半小时,会好得多。” 她笑了,“真是……有男朋友真好……”她加一句:“尤其是好的男朋友。” 我诧异的看着她,怎么她会有这种想法呢?看上去很享受独立的女孩子。大概是客气话吧。 我转过头去,看到露台上有一只缸,缸是黄、绿两色的,里面种了一株杜鹃花,开得密密麻麻,一种蜜红色。还有另外一只缸,什么也没有。 她笑问:“你一定在想,另外一只缸,也该种点东西?” 我点点头。 她答:“里面养看金鱼,不能种。” 我马上站起来,走到露台去,低头看向缸里,可不是一缸的金鱼!我不认得,却也知道是名种,我说:“这是一对水泡眼。” 她说:“是了。”并没有多解释。 水缸里有水草,缸面映出了我的影子。在城市中,一层洋房里,因为有这一缸水,我得到了意外的喜悦。 我很开心。 我转头看她,我说:“你真是蛮会享受的。” “这叫享受?”她也笑了,“以前一个作家说他最不喜欢金鱼,因为金鱼做作,又最不喜欢猫,因为猫残忍狡猾,但是我又喜欢这作家,更喜欢猫与金鱼。” “你一个人住?”我问。 “还有一个老佣人。”她说。 “父母呢?”我问:“现在住哪里?”问了才后悔,我记起小意说过,他们是分了居的。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可是她神色一点也不变。她说:“他们一个住台北,另一个任美国。” 我不响。 她说:“小意没告诉你吗?那时候中学,同学老托我父亲寄这个寄那个的。” 我还是不响。一条红绣球娓娓的游过来,游过去。 我知道我应该告辞了,可是我老不想走,不想走。 我终于抬起头来说:“我想我要回去了。” 她却说:“佣人刚刚冲了茶,喝了茶才走吧。” 我一看,果然客厅茶几上放看两个茶盅,于是又回到客厅喝茶。 我说:“香港真是,一年九个月夏天。” 她说:“英国九个月冬天。” 我笑:“比星加坡好,十二个月夏天。” “夏威夷也是夏天,不过夏威夷是唯一不需冷气与暖气的地方。”她说。 “你觉得哪里都一样?”我问:“你说的。” 她一怔,她大概觉得我的记性是出奇的好。她一开始说的话我就记住了。是呀,我也承认这点。 “是的。”她说:“哪里都一样。” “总有比较喜欢的地方吧?”我问。 “台北。” 我微笑,这绝对不是女孩子会选的地方,她偏偏选上了。 “为什么?”我问。 “好地方,好人民。”她说得很简单,“坏男人坏女人全到香港来了,好的全留在台北,我喜欢台北。” “比巴黎尤甚?” “巴黎什么好?”她笑问:“不过有几张画而已。” 我不再说下去了,我喝完了茶,我说是好茶。 她忽然很狡黠的一笑,反问:“是什么茶?” 我笑,“是碧螺春。不过你佣人没有将第一次茶倒掉,故此有茸毛,下次你叫她把这茶先掏一次,再加水,就好喝。” 忽然之间,她的脸渐渐涨红了。 我问:“你喝的是什么?” 她笑答:“可口可乐。” 我笑看告辞。她没有留我。 送我出门的时候,她又找不到另外一只拖鞋了,光着一只脚替我开门。 我说:“七点见。” 我开车回小意的家。我们各有家的。同居不大好,过早同居在一起,我看她上厕所,她看我洗脸漱口,要多丑就有多丑,没有味道。所以我们分开住,有时候她周末来我处,为我煮一顿吃的,有时候周末我去她家,为她粉刷墙壁,真的,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可惜看见她的女朋友之后,我发觉我们……只是好朋友,互相了解容忍的好朋友,但是爱人……不过这种比较淡淡的感情,可以维持得比较久吧。 小意见我一个人回来,也没有多大的惊奇,她说:“老四一向孤僻,随她去吧。” 我坐下来,小意又叫我出去买花,我想我简直成了小覨。女人找男朋友,最主要还是喜欢差男朋友做这个做那个,好省力,可是这个小覵必需是拿得出去的小蠱不可以是普普通通的人,越在外头地位高,越听她指使的,她越高兴。小看是芸芸众生之一名,自然有此陋习,不在话下。 小意的女朋友是清淡天和人物,不在此内。 我出去替她买花,买了很久,忽然我不想买玫瑰花了,故此走了半天,买丁香花。三打白的,半打红的。现在的花,我的妈,什么价钱,我的银包空了一半。 然后我再去珠宝店,多日前我订了一只碎钻鸡心给小意,现在已经镶好了,很体面的生日礼物。我把小盒子小心的放在口袋里。 忽然我看见了一只小小的戒指!是一小块四方的象牙,上面刻着65──一个快乐日子。英文的。我马上写支票买了下来,要送老四。她太不快乐了,人生苦短,谁都该向小意学习,不愿学的该打。 我回去的时候,已经迟了,客人来了,连老四都到了,她穿着一件惊人的衣服,从前面看,是一件黑色的长袖长裙,可是背后全挖空了,由雪纺绣成一只大大的蜘蛛网,我看得简直呆了。 小意迎上来,很不高兴的问我:“去了这么久!” 我把花与礼物给她,她看了,转怒为喜,我替她把那条项链戴上。 她悄声跟我说:“你看老四,发了疯了,这么普通的家庭生日会,她穿了这种衣服来。” 是的,老四过份盛装了一点,抢尽了所有人的镜头。但是她宾在太漂亮了,相信每个在场的男人都不会反对。我走过去,她拿着酒在喝。 我把小盒子通过去。 她奇怪的问:“是什么?” “一件礼物,没有其他的意思。”我说。 她拆开了,看了一看,读清楚了戒指上面的字,忽然笑了,马上戴在手上,说:“谢谢你。”一点没有虚伪的客套,非常高兴。 她有点酒意了,她看了我很久,她没有说话,她握住了我的手,忽然握得紧紧的。 然后她放开我的手,她说:“我要告辞了。” 我说:“舞会才开始。” 她说:“没有关系,没有我一样,我先走了。你跟小意说一声。”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叫车好了。”她说:“你要放心,我会照顾自己。”她笑笑。 她走向门口,我送她到大门口。 她看看我一会儿。她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我轻轻说:“你喝多了一点酒。” “是的,喝多了。”她说。 然后她走了。 小意明明看着她走的。可是她没留她。 她说:“老四没来的时候已经吃了酒,这种年纪,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喝醉酒?她走了也好,免得影响大家的情绪。对了,刚才她为什么拉你的手?为什么?” “没什么。”我说。 她是我女朋友的女朋友。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性格,我的为人,真是聪明人,她决定不久留。 从此之后,小意没有提过她的女朋友。 至于老四,很奇怪,没多久,她就搬回台北去了,与她母亲同住。好好的房子与职业都放弃了。我只见过她匆匆数面,印象难灭。 后来小意也改变作风,不大相信我了,她在路上见到女朋友,总是把我拉得很紧,匆匆而过,不过是点点头。我们还是打算在年底结婚。 是啊,在年底结婚。 我看见她的女朋友,觉得她的女朋友好,于是换一个,但是也许新女朋友有个更好的女朋友,难道我又去换一个?这样换,换到几时?人家换我,我又有什么感想? 所以,我们在年底结婚。 这是我的故事。 月亮: 天下再比妹妹烦一点的人,是没有的了。 搬到伦敦四个星期,先住了三天酒店,再住宿舍,再去租了一间房间住,末了与房东老太婆吵架,又要嚷搬家。我真头痛,不让她搬,准烦死我,耳根不得清静,况且那个房东也过份了一点,欺侮她,妹妹,谁敢碰她一根汗毛?难怪她直跳脚。 听她形容那房东,也是一绝,“妈的,那老太婆!神经不正常!专欺侮外国人,隔壁房间的女孩子又脏又臭,她什么都不敢理──大家英国人!我呢?嫌这嫌那,我叫学校老师去警告她,她半夜来踢我两次房门!神经病,在那里住久了,她会谋杀我!” 我只有一个妹妹,也只有一个答案:搬家。 我到处找房子,终于找到了一层小小的屋子,在楼下,没有暖气,没有家具,但相当静,也比较近妹妹的学校,有两间房间,我与她一个人一间,她总算高兴了。 但是布置那间屋子需要一笔钱,妹妹带了钱来,她不在乎,我倒有点惭愧,用她的钱。 但是她要搬家,只好让她搬,总不能叫她给外国人欺侮,花点钱,求个安宁,让她好好念书,我是赞成的。 她一向娇生惯养,来了外国已经人生地不熟,够苦了。 再加上功课重压,如果再不让她住得舒服一点,恐怕精神负坦会很重。 我问她:“你上学放学怎么办?” 她答:“能走就走,不然挤巴土,你有空来接我。” 这也是办法,一个人,离开了家,自自然然的便成熟了,镖妹妹这样。我答应了她,于是我们花了三天,把东西都搬好了,我退了大学宿舍,与妹妹住一起。 她倒是很乖,屋子弄得很整齐,上学放学不迟到!功课也赶上了一大半,我对她很满意。谢谢天,一切总算安定下来了。 然而她花了近两百镑,两百镑,当我在香港的时候,两百镑算什么呢?妹妹有一只手表,不连税就四百镑。但人在外头,钱不能不小心一点。 有时候看到妹妹,我想到自己初来时候所受的苦,故此我是尽量不要让她受苦。 搬到新房子没多久,妹妹忽然跟我说:“哥,你知道什么?这园子有一个缺点!” 我瞪着她:“什么缺点?”我说:“你要是再吹毛求疵,瞧我揍不揍了你!” 她说:“哥!有一个坟场在花园邻近,你没有看见吗?一个坟场,” “坟场不是一个个的,而且你管呢?你怕鬼?” “当然怕!” “鬼也怕你。”我笑说:“别去理它,晚上早点回来睡觉,别去什么劳杂子的舞会了,知道吗?” 但是妹妹还是很紧张:“老天,怎么看房子的时候就没发觉?可能与公园贴得紧,都是绿色的草,绿色的树,竟没看见,昨天忽然发现了,真吓一跳,我的天。” “我天天陪着你,怕什么呢?” 女孩子到底还是女孩子,我得安慰她。 妹妹也很好,她只提了一次,也不提了。不过她使我知道,咱们的小房子旁边,有一所坟场。 我并不讨厌坟场,墓里躺的不过是死人,活人通常比死人可怕一千信,死人没什么值得惊骇的。 星期二我有空,开车送妹妹去上学,她的学校开始得早,八点半出发,九点钟打第一次铃,我的车回转来的时候,才八点三刻。 我看到了那所坟场。 天气极冷。 一层雾附在地下两三尺处,紧贴着草地,人如果走在那种草雾里,看不到脚。很有点鬼里鬼气,这点我承认。 大清晨,没太阳,天阴,这种雾,坟场,怪不得妹妹害怕,但这是白天呢,恐怕外国鬼与中国完一样吧?白天是不出现的。 我极好奇。 我推开了车门,车内的暖气马上逃出去,冷气袭上来,我打了一个颤,拉好了大衣襟,步出车子。 我轻轻的推开了坟场的大铁门──油漆剥落了,而且很重,里面没有看守的人。 倒是有几张木的长板凳,干吗呢?给我这种人坐的吧? 我坐了下来。 真冷,这几天,恐怕该下雪了。天气真坏。 这并不是一个豪华的坟场,英国人穷也真穷,坟碑只是一块粗石,照说立碑是不必要的,可以火葬,否则就风光一点,这样算什么呢? 我在胡思乱想。 早晨已经过了,雾渐渐散去,我抬头,忽然看到对面长桥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我猛然吃了一鸶,几乎跳了起来! 她是几时来的: 怎么我没见到她? 然后我暗笑了,她一定比我早到,坐在我对面不知道有多久了,只是因为雾,看不清楚。 我打量着她。 她是中国人。我有一点喜悦,中国人。 穿着一件白色炮子,好像是裙子,好像是睡炮,不过在这个年头,谁分得出女孩子各式各样的衣服?只是料子很单薄,她也很瘦削,她低着头,半边脸在未落尽的黄叶后面。我看呆了。 她是人嘛? 她的手紧紧握着,放在膝盖上!不出声。 很冷吧,她的手太白了,她就是那样坐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有点但心。她一定会看凉。 我提高了声音,先用国语,“你好?”我问。 她没有理我,她在沉思?也该听到我的声音。 我再问:“你好?”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到我,笑了,她有一张白玉似的脸,小巧的五官,眼珠特别黑特别大,她是一个美丽而年轻的女孩子,而且她笑了。 她拨开树桠子,站了起来。 我发觉她赤着脚,白色的炮子一半拖在泥污里,只是一件单衫。我吃惊了,这么冷的天气,她怎么吃得消呢?没有可能的。她喝醉了酒? 我连忙脱了大衣,在大衣里我还穿有毛衣,我是不怕的。 我问。“披一披好吗?” 她点点头。 我替她披上大衣,我碰到了她的肩膀,我松了一口气,她是人,不是鬼,而且她听得懂我的话。但是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神态又这么奇特她是什么人? “你一个人?”我问。 她看着我,不出声,她的眼神有好几千尺深。 “要回家吗?” 她不出声,神色犹疑,彷佛听不憧我的话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气急败坏的叫:“月亮,月亮!” 一个中年妇人跑看过来。 月亮? 这是她的名字?一定是吧? 我扬起声音说:“在这里!” 中年妇人赶着来了,见到我,先是很敌意的,后来见到我是中国人,神色先缓了一缓,再看到女孩子身上的大衣,马上说:“谢谢你。” 她抱住了月亮。她是她的母亲吧? 她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盖在月亮身上,把我的外套还给我,一边又说:“谢谢。”她挽起她女儿的手,一声不响的走了,女孩子也乖乖的跟着她走,一句话不说。 我征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 雾都散了。 我停好了车子,回家,坐在暖炉旁,好好的想了起来。一个女孩子,这么美,叫“月亮”。不讲话,但是会笑,一个人在早上,穿看那么单薄的衣服跑了出来,坐在坟场里,她并不呆,从她的眼睛,我看得出她一点也不呆。但是她身上连披肩都没有。 后来一个中年妇人把她带走了,我猜那是她的母亲,错不了。多么奇怪的一双母女,我们刚搬进来没多久,不晓得详清。 我想我得问妹妹?她是什么都有份,什么都知道的。 妹妹回来了,很晚,准又是什么舞会。去了,没时间做功课,不去,又说同学马不合群,什么都有难处。妹妹把大衣搁在沙发上,疲倦的躺下。 她说,“我的头发要剪了,没钱。我看到两件可爱的大衣,没钱。为什么人要到外国来呢?” “你想一辈子靠谁?”我笑问。 “不是靠你,少害怕。”她鼓看小嘴。 “猜我今天在坟场见到了什么?” 她跳起来,瞪大了眼,“不!”她双手护着胸口。 “不是完,是个女孩子。”我说。 她放下心来,“谁?”她问。 “叫月亮,多特别的名字。” “啊,月亮呀。”妹妹”点也不稀奇,平静的说。 “怎么?听你口气,你认识她?” “咦,这附近谁不认识她?她住一号,我们是三号,你没见过她?”妹妹问:“她是个白痴。” 我吃一惊,“不!”这回轮到我叫了。 “她是白痴,整天到处跑,跟孩子们玩,孩子们都拿她开玩笑,有一天我看见她爬树,她母亲来把她带走了。” 情形跟今天差不多。 白痴。 “从小就那样?” “我不知道。”妹妹摇摇头,“但是她不可怕,我觉得她很温顺,我跟她说话,她没理睬我,就此算了,我听见她母亲叫她月亮,多奇怪的名字。”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我说。 “哥呀!”她叹一口气,“我怎么敢提起?一提起什么,你就来势凶凶的问:又想搬家?我见了鬼也不能说,何况是一个女孩子。” 妹妹就是这样,谁都别想占她什么便宜。 我考完了试,交了论文,闲着,我们住三号,一号住月亮,其余的都是外国人,照妹妹说,月亮以前常常出来的,现在少见了。 我在后园擦车,一个太阳,算是难得的了,然而那太阳还是淡得不像话,我戴了橡皮手套,开了无线电,一边听歌,一边工作。 我听到有人开窗,那窗门是旧式的,从下面推上去,发出很大的声音,于是我抬起了头。我看到了月亮,她把头探了出来,微笑着,侧着头,她在听我的音乐。 我看着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难道真的是一个白痴吗?不可能的事,她的眼睛,她的微笑,都充满了灵性,不,这是不可能的。她仍旧穿着白袍,不过是另外一件,领口上绣看花,益发显得她清秀荏弱。 我为她把无线电的声浪扭大了。 她很开心,她倾心的听着这首流行曲,这其实是很普通的歌,歌词说:“虽然你在微笑,但在你的眼睛里,你的忧伤毕露──” 这样简单的歌使她这么快乐。她不是白痴,她只是……恐怕有点迟钝。她是可以医得好的,为什么她的父母把她关在屋子里呢? 我叫她:“月亮?” 她听到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看住了我。 我也看着她,她与普通的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实在看不出来,把她说成一个白痴是残忍的,我觉得她可以救,也许她受了点刺激,也许先天上有点不对。 我问:“你喜欢音乐?”我指指手提无线电。 她怔怔的,微笑了,我很开心,她懂得开窗,懂得欣赏音乐,懂得微笑,是的,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孩子,每一样东西都使她满足。 但是她的母亲忽然出现了,站在她的身后,把她拖后两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把窗门大力的关上,把窗帘也拉拢了。 为什么?忽然之间我生气了。 她难道没看见月亮在欣赏在享受吗?为什么要把她的快乐夺去?为什么当我是坏人?我并没有任何企图!我狠狠的把抹车布朝地上一扔,回屋子里怯。 过了两天,妹妹问我:“哥!你疯了!” “怎么?” “有邻居向我投诉,说你在后园骚扰别人,有没有这回事?”她问:“我好难为情呢。” “谁?”我说:“莫名奇妙,怎么可能!” “一号的那家中国人!”妹妹说:“让我好好的教训一顿,轰走了。我说中国人在外国不帮自己人,还胡说八道,我哥哥是堂堂机械工程博士,马上月薪五百镑的人才,哪里有这么空去骚扰别人?他们家的白痴少出来就天下太平了,不看她是中国人!我马上到警察局去我就是为了不受气才搬出来的,哪晓得到处乌鸦一样黑。” 我明白了。 那个母亲不高兴我与月亮说话。 但是我没有骚扰她呀,我在自己的后园里,我可没有走到她们那边去,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妹妹问:“你怎么了?” 我只说:“那个叫月亮的女孩子,她不是白痴。” 妹妹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她说:“神经病。” 我笑笑。 我仍然到后园去抹车,我看着月亮的窗口。我想帮她。我真的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被关在一间屋子裹不准外出,恐怕也会不正常了!她不说话,她是哑巴吗? 这一次窗帘没有拉拢,只有一层白色的纱。 我再次扭开了无线电。 窗门又开了,月亮看着我。她认得我。 我朝她摆摆手,笑笑,她也向我笑,有什么不好呢?谁都需要一个朋友,我愿意做她的朋友,别人唾弃她,我不会,我不是那种人。 我看看后园,没有玫瑰了,玫瑰受不住寒冷,只有几枝雏菊,我摘下了花,看看她的窗口,她只住二楼,我沿着窗台爬上去,她惊奇的看着我,我把花递到她手里,她很自然的伸手过来,接过了。 我说:“花。” 我坐在她的窗沿上说。 她看看我,手缓缓的触摸着花瓣,然后抬起头来,说:“花。”她说得一点也不错。 我狂喜。 为什么他们要强逼她做一个白痴呢?她什么都懂。 我在窗外可以看见她的房间,小小的一间房间二张小小的床。墙纸是碎花的,有点旧,除了床!只有摇椅,连一本书都没有。 她至少应该看一点图画书。把一个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不让她出现在外边的世界里,免得“出丑”,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这是他们家的家事,我无权干涉,但这对月亮是多么的不公平。 她可以上学,从头开始,慢慢的学,一定会比现在进步。 她捧看那几朵破烂的花,看着我。我们一个在窗外,一个在屋内。 忽然我听见妹妹的声音,“哥!”她压着喉咙,“下来!” 我慢慢的从月亮的窗口爬下来。 “你真的发疯了!”她喘着气,把我拉到屋子里去,“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在做贼!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好端端的爬上别人的窗口?你敢倩是念博士念胡涂了?” 我摇摇头,“那个女孩子,真可怜。” “月亮?你理她呢,她有父有母,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办慈善机关,她可不可怜,你爱莫能助,谢谢你,哥,别再做这种事,我们刚找到一个好地方住,你可当心自己的名誉。博士爬墙,我的天!”她以手覆额。 我静了下来。 是的,刚才我确实太冲动了。 但是月亮的一张睑,她的脸,有这么出奇的吸引力。白得不像人,微笑起来,似一幅画,纤细的手指,纯洁的眼神,我看不出任何缺点,我想我是……我对她……很难说,印象很深。 当天夜里,我听到哭声,我是半夜惊醒的。一号与三号只隔一面墙。二号在对街,这一区是单号一边,双号一边的,我清晰的听见哭声。 我没有开灯,我点了一枝香烟。 妹妹来敲我的房门,“哥!” 她钻进我的被窝,“怎么一回事?半夜三更的哭?到底是人是鬼?怎么搞的,瞧我这运气!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说:“当然是人。放心。” “谁?一号那边传过来的,好哇!明天放学,我也去抗议,说他们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不响。 是谁在哭呢?做母亲的?还是那个做女儿的? 是月亮吗?我只见她微笑,可没听她哭过。 那天与妹妹都没睡好。 第二天妹妹上学去了,我送她回来,意外的看见月亮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中握住一大把雏菊,我喜悦极了,我下了车迎上去,我俯下身子,我问她:“认得我吗?” 她微笑了。 她说:“花。” 我也笑了。 她是怎么溜出来的?我脱下毛衣,厚厚的裹在她身上,替她卷好了过长的袖子,我不顾一切的拉了她的手,我说:“来,我们到公园去。” 我用一张纸,草草的写了几个字,贴在一号的大门口,字条上说:“三号的住客把月亮带到公园去走一走,保证一小时安全回来。”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然而也顾不得了。他们可以告我拐带,绑票,然而大家都是中国人,而我想月亮快乐一点。 我带她上车,把车开进最近的公园,然后把她放开,我说:“月亮!随便你怎么玩!” 她听懂了,她笑,她奔过草地,朝花圃跑过去,可惜没花,但幸亏也没有下雨,她跑到池塘边,坐下来,把脚浸下水去。我连忙追过去,把她的脚捞起来,用手帕替她擦乾。我说:“冷,知道吗?” 她想了很久,居然点点头。 我把自己的袜子给她穿上,她拉看被商,笑。 我修然想:是的,她的智力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痴,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权力,我要帮助她。 我与她蹲在池塘边,看野鸭野鹅游来游去,她不发一语,但是全神贯注,她的长辫子散了,我帮她再结好,我把手护着她的肩膀。 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场里,我与她玩一个秋千,她格格的笑,我们两个人都不觉冷。静止下来,她躺在草地上,英国的草地不好躺,湿,但是我不忍心叫她起来。 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很集中精神,彷佛在回忆什么,想什么,然而终于她失败了,眼睛渐渐附上一层茫然的神色,我握着她小小的手,我真想哭。 我或者不应该怪她的父母,他们也许已经想尽了办法,还是无能为力,而我,我希望我有时间,我看看表,今天是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恐怕下次会出不来。 我带了月亮上车。 回到家。 妹妹,她的父母,都站在门口等。 妹妹见到我,铁青着脸,一步不响的回转屋子去。 月亮呆呆的站着,穿看我的毛衣,我的袜子。 她母亲叫她:“月亮。” 她又笑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斯文的人,他咳了一声,说:“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我们该谈一谈。” 我跟着他们,到了他们的客厅,坐下。 月亮的父亲开口:“大家都是中国人……” 我说:“是的,我没有坏意。” “但是你爬我们家的窗口,没得我们的同意,把月亮带了出去,这恐怕不对吧?” 我懦懦的说:“她太寂寞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寂寞。”月亮的父亲摇头。 “她知道的,”我立刻辩道:“她知道什么是花,她在公园里开心,她会笑。” “但是她不知道穿衣服,”他麻木的接下去,“不会说话,认不清人,她是白痴。” “难道她真的没有救了?你们就不再想想法子?” “廿年了。”他答:“她是我们的女儿,一切办法已经想尽了,难道我们不想医好她?她是先天性的。”他垂下了头。 “我愿意帮她。” “对不起,我们不想她与陌生人在一起。今天……看在令妹份上,看在同是中国人的份上,我们不再追究,没有下次了,请你合作,不要叫我们为难才好。”他的语气渐渐硬了起来,脸上像积了一层霜。 我无话可说。 月亮的母亲把我的毛衣与袜子送出来,递给我。 我接过了。 他们两个人同时说:“再见。” 我只好转身离开。一号的大门沉重的在我身后关上。 我回自己的家。妹妹一定费尽唇舌,他们才如此放过了我。 妹妹送上一杯热茶,“我真不明白……”她说。 我摇摇头,接看长长的吁出一口闷气。 我说:“我不知道她治不治得好!但是她知道寂寞,知道快乐,知道很多。” 妹妹说:“连她自己的父母都说她是个白痴。” 我不响。 月亮的命运就是这样被定下来了。 我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足足一个星期,她的脸不再出现在窗口,她不再溜出来,坐在坟场,坐在石阶,她失踪了。我想她想得很厉害。 然后妹妹说:“一号搬走了。” 我一震:“什么?” “搬走了,”妹妹说:“昨天搬的,一早就走了,我拉开窗帘,只看见一辆货车的尾巴,还不十分确定,今天去问了一问,才知道真是搬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所有的邻居都很高兴,他们家毕竟有个白痴。”她停一停,“白痴有时候很危险,对不对?” 我不响,人有时候是这么的残忍。我不响。 第二天早晨,我到一号门口去站了一会儿,我看到石阶上有一束枯萎的雏菊,我拣起了它们,藏在怀里,我抬头看天空,天上是阴黯的蓝。上帝真的公平吗? 我走到坟场去,坐下。 对面的黄叶还没有落光,但是黄叶后没了她的脸,白玉似的脸。在她的心中,我是不存在的,她认得我?记得我?可能吗? 不过我是会记得她的。 回家,我等妹妹回来。 我对妹妹说:“我们搬家吧。” 她呆呆的看看我,“搬?我们签了一年的租约,住得好好的,干吗搬?以前你一直骂我,这一次可轮到我骂你了,你简直有毛病!” 我把妹妹一个人留在那层小屋子里,我回了大学宿舍。 妹妹找到了同学做房客,不愁寂寞,但我是决定再也不回那层房子了。 我常常想起一号门口枯萎的雏菊。她父母把她说得一点感觉、一点知识都没有,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棵草,她没有灵性。真的吗?我不相信,她知道什么是花。 而且她对我清晰的说:“花。” 她的父母并不知道。 绑票: 今天是小明八岁生日,我约了更生在希尔顿咖啡厅等。 儿子生日,父母总得走在一起敷衍敷衍地,让他渡过一个“愉快”的日子。 到了咖啡室,只见小明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意外的问:“你父亲呢?” “他跑去打电话。”小明说:“你迟到。” “我没有迟到,”我坐下,取出香烟与打火机,“是他心急,他做什么都打冲锋。” 小明叹口气,摇摇头说:“你们两个人不停的吵吵吵,真有得烦的。” 我忍不住笑,“你少在那里老气横秋。” 小明说:“今天下午我要到婆婆那里去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晚上你们陪我吃法国大菜,然后看‘星空奇遇记’,怎么样?” “很好。”我说:“你想得到什么礼物?” 他想一想:“一架电子打怪兽的玩具。” “真不长进,”我说:“我还以为你会要一套水浒传。” 小明笑。 他父亲回来了,照例皱着眉头,如果我不先发制人,他就拿我发炮。 我冷冷的说:“干吗那么心急,大律师?迟到十五分钟,就得打电话去追我?” 他的声音比我更冷,“我怕你又要拍戏,接到通告便忘记儿子的生日。”他坐在小明身边。 小明摆摆手,“好了好了,苏更生先生夫人,别再吵了。” 我说:“我不再是苏更生的附属品,小明,你母亲现在是自由身。” 小明无可奈何的托住下巴,看看他的父亲。 更生对他儿子说:“儿子,你看开点,谁叫你母亲是个大明星。” 小明低吼一声,“你们两人才像小孩子!” “对不起。”我道歉,“小明,今天是你的生日,爱吃什么?” “香蕉舶,妈妈,陪我吃一个,”他说:“以前我老坐在你膝盖上,与你分享一客香蕉船。” “你妈在节食──好吧,伙计,两容香蕉船,加巧克力汁,浓点。”我向小明睐睐眼。 小明笑。 我尽量要做到气氛愉快,不停的说些琐碎事逗小明,而更生一言不发,听着我们闲聊。 我瞄着更生,“你今天肯定有空?儿子生日,给点面子!别又让什么艳女把你召了去。” 他简单的说:“我今天有空,你不必冷嘲热讽。” 我觉得很乏味,两夫妻是如何变得这个样子的?当初轰烈的恋爱,如今惨淡的收场,我深深叹气,如果没有小明,我俩就是陌路人。 如今也好不了多少,我想:这一天得强颜欢笑,以最佳的演技来应付过去。 小明吃完冰淇淋之后要吃热狗,我只喝得下一杯矿泉水,更生是食肉兽,叫了血淋淋的烧牛肉。在旁人眼中,我们一家三口何尝不是其乐融融,呵旁人哪晓得这许多? 小明絮絮地说:“学校里的张得标,他母亲天天送他上学,又接他放学,我们笑他娘娘腔。刘学文不争气,只会打球,测验老不及格,李国栋买了辆新脚踏车,有四个排档,上斜坡毫不费力,真棒……赵老四居然在家开的土可舞会呢……” 我微笑问:“是吗?今天都有请他们吗?” “有,还叫他们带女朋友来。”小明很神气。 “你有女朋友吗?”我笑问。 “嘉莉算不算?”他看着他老爹。 更生点点头,“普通女朋友。” 我好奇心大炽,“谁?长得如何?多大岁数?” 小明睐睐眼,“一会儿你可以见到,别心急。” 我啼笑皆非。 吃饱以后,我伸个懒腰,难得一天不用拍戏,与小明在一起说说笑笑,这便是一种幸福。 “小明!”我说:“你是否愿意与我同住?” 更生说:“你那要太杂,不适宜孩子。” 我问:“如果我不拍戏呢?” 他冷笑,“你怎肯放弃你那伟大的事业?” “不一定。”我说:“只要你肯把小明给我。” “你先修身,再说其他。”他固执地。小明说:“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或者先让我到婆婆那里看看,也许她需要帮助。” “也好。”我说:“这顿我请。” 更生说:“不必了,我请得起,小意思而已,谁不知你收入比我多,不必在小地方炫耀。” 我才想反驳,小明恳求的目光轻化了我,使我闭上尊嘴。 我们坐上更生的车,向我母亲家开去,沿途上小明还担心蛋糕不够大,分不匀。 下了车,小明说:“你们在车上等我,我与婆婆打个招呼就回来。”他急着要去挑选玩具。 我说:“真鬼祟,别叫我们在停车场等太久。” “不会。”他跳着进去按电梯。 我与更生在车中陷入僵局,一句话也没有。我索性取过报纸翻阅,而他则抽烟。 我看看表,伏在车窗边,更生则看马路上的风景。 又过了半晌,我怀疑的说:“好像有廿分钟了吧?这孩子,定是婆婆留住他吃什么。”我推开车门,“我去管理处打个电话,要不叫他下来,要不我们上去。” 更生没回答,我自管自走去打电话。 母亲来接的电话,她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们几时来?” 我不耐烦,“叫小明听电话。” “小明?”母亲莫名其妙,“他不在这里。” 我觉得不妙。“什么?我与更生看着地上楼,他不在?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喂!”母亲也惊,“小明的人呢!你与更生在什么地方?” “我们马上来,你别动。”我挂上电话,奔到更生那边去。 大约是我面色变了,他问我:“什么事?” “小明,”我说:“他不见了。” “什么?”他下车,“你说清楚!” 我慌忙地说一遍。 “车子停这里。”他说:“我陪你上楼,快!!” 我取过手袋,搭电梯到母亲公寓,她老人家开了门在等,脸如土色。 “看这个!”她递上来一封信,“刚刚送来的,我开门等你们,大门缝里塞着这封信。” 更生打开信一看,收进口袋,脸色铁青地:“报警,快。” “什么事?”我慌问:“告诉我好不好?什么事?我儿子怎么了?” “坐下。”更生命令我。 “什么事?”我扑向他,“我不准你报警,小明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尖叫起来。 母亲颤抖,“小明被掳,绑匪要赎金五十万。” 我一阵晕眩,跌倒在沙发上,我说:“不准报警,等他们的电话!”我喘息,“性命要紧。” 更生说:“我们两人不能应付这件事。” “他们会尽快跟我们连络,等一等,更生,求求你,警方也不会有头绪,我有钱,我有现金,”我拉住更生,“你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与罪犯妥协?” “更生,”母亲说:“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 他坐下来。 “我赞成报警,时间宝贵,我们要争取。” 我问:“为什么要选小明?为什么?”我心慌一意乱,“今天还是他生日哪,天。”我掩住脸。 更生吞下一口唾沫。电话铃响起来,我接听。 “听住,五十万元,明天早上十点钟,红勘火车站内见,只要大钞。” “喂!喂!”我叫:“我儿子呢?” 了明星,你儿子很好,”嘄嘄冷笑声,“不要报警,五十万只是小数目,你们拿得出来。”电话内传出小明的声音:“妈妈,妈妈!” 我声嘶力歇的叫:“小明──” 电话被截断了。 我红了眼,问更生,“你那份好职业!是不是你的仇家?是不是?” 母亲哭,“在这个时候,你们还要吵!你有完没完?” “妈!”我悔恨交集,“妈!” “静,静一下。”更生说:“你扶妈进房先躺一躺。” 我扶妈上床,她低叫:“小明,我的小明。” 我说:“不要紧,妈,他们要钱,我有钱。” 她大哭。 我说:“妈,我要与更生商量商量,你别急。”我取出镇静剂予她服下。 “更生──” 他拉我坐在一角。 “更生,你在这里等电话,我去挪现款。”我说。 “我也有钱。”他说。 “别争了,”我说:“但愿今天快快过去,明天一早接了小明回来。” “你这想法是不对的,”他说:“你这等于纵容绑匪行劫──随便抓一个孩子,都可以勒索金钱。” 我耐心地说:“更生,我明白你说什么,但是一通知警方,他们就要抓人,小明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可不会投鼠忌器,你明白吗?” “他们会不会就此顺利放出小明?也许五十万不够,要一百万?” 我疲倦的说:“更生,请你等到明天十点钟。” 门铃响了,更生去开门,来的是好几个小朋友,他们是来参加生日派对的。 “对不起,”更生温柔的解释,“小明病了,派对取消。” 小朋友们起哄,我把桌上准备好的礼物送出,打发他们走,关上门。 我说:“银行就快关门,我要去取钱。” “我陪你去。”他说。 “不用了。”我说。 “妈妈可以听电话。” 我进房拍拍在啜泣的母亲。“我们出去一会儿,明天,明天小明就会回来。”我说。 更生开车与我到银行,我们顺利的取得现欺,薄薄一小叠,放在一只长信封中。出来的时候车子水拨上夹着告票,更生说:“我的儿子在绑匪手中,他们却尽管车辆违法停泊。” 我苦笑,走不到两步,脚一软,差点摔跤,更生扶住我。我看他一眼。 我们驾车回去时,更生喃喃说:“大钞,便于携带,好办法,要登记号码的话,十元钞票也一样。他们算死我们不会报警。” 我含泪说:“更生,求你原谅我这一次,等到明天十点钟。” 他点点头,“你肚子饿吗?”他问:“吃点东西?” “吃不下。” “还是吃一点的好,免得明天见到小明,抱他不起。” 我低下头。小明,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们是否会打他?小明嘴巴老三老四的……我汗毛直竖。 我说:“刚刚要是我陪看他上电梯就好了……” “别自怨自艾,他们要下手,总会下手。” 我说:“我怕。” “我也怕呀,有什么办法?”他安慰我,“我们得努力熬过这一天。” “我真希望他们不要节外生枝,”我说,“只要得回小明,我便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 他不响,我们赶到家,母亲开门。 “钱准备好了?”她颤声问。 我点点头,“大钞,五十万。”我把信封放桌上。 “五十万只有这么一点点?”母亲问。 我说:“是。” 我看那叠钞票。 我一部片酬便是五十万,赚那么多钱干什么?小明,我要的只是小明,现在我才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但我并不懂得珍惜他,连抽多一点时间出来陪伴他都不肯。 啊,我这个天底下最坏的母亲。 我饮泣,我发誓明天一见到小明,马上停止工作,从此退出影坛,没我这个人。我会每天送他上学,接他放学,陪他做功课,与他生活在一起。 小明。 我伏在桌子上。 母亲说:“吃点东西吧,我去煮面给你们吃。” 电话铃又响,更生抢着听。 “是,”他说:“钱准备好了,没有,我们没报警,希望你们遵守诺言,明天早上十点钟,红勘火车站,让我听听儿子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我在一边听得小明的声音,更生很冷静的说:“小明,别怕,晚上睡好一点,明天早上爸爸来接你,要听叔叔的话。”他主动挂上电话。 此刻我不禁佩服更生的镇静与勇气,我好过很多。 母亲端出食物,更生说:“大家都吃一点,来。” 我与母亲食而不知其味,更生说:“妈,你忘了放盐。” 我苦笑,取食盐给他。 更生轻松的说:“小明这个生日可够紧张的,一辈子不会忘记。”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上悬挂的汽球,心中酸疼,这十多个小时,也是我一生中最难捱的时间,倘若他一辈子不回来了呢?我打个寒噤,不不,我不能这样想。 更生轻声说:“来,振作点,大明星。” 那时候他追求我的时候,也这么叫我,半玩笑半自豪。我们之间好时光不多长;我答应他息影,却一部部拍下去。他觉得很腻,因为家中老见不到女主人,开始朝外发展,我抓住证据,死活要离婚…… 我何其任性,一向要风得风,顺利了这些年,凭什么呢?现在只要把小明平安的还我,我就是一个新人,一切从头开始。 更生说;“我去煮点咖啡!看样子谁也不打算睡觉了,不如索性提提神。” 我们恋爱的时候,他也一直煮咖啡给我喝,非常考究的道具,调制得香喷喷,他是个有情趣的男人。 妈妈说:“你看更生,真是临危不乱,可怜我,一颗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端出了咖啡,还一杯给我,“还在节食?不加糖?” 我没精打采,“节个屁。”加了四粒糖。 他大笑起来。“啊唷,好久没这么笑了。”他说。 “苏更生,亏你笑得出。” “你放心,我有信心,明天现在,我们再替小明补过生日,除非你要进厂拍戏。” 我大哭,“拍个头,我再也不拍戏了,你不必趁火打劫,说这种摘心掏肺的话!” “怎么了,怎么了?”他拍我的肩膀,“嘘别吓着妈,算我说错了,我是无意的。” “我知道我不对,”我眼泪滔滔流下,“我老在片场,老在登台,可是自明天起,我再拍半个镜头,叫我不得好死,通通退订洋,我不干了。” “何必呢,”妈妈说:“说这种话。” “我真的不拍了。”我说。 “好,好,”更生说:“不拍就不拍──” “你少油腔滑调的。”我推开他。 他说:“做人真难。” 电话铃又响,我扑过去听,却是小朋友找小明,我应付了孩子,觉得筋疲力尽。 我打呵欠,一边喃喃说:“奇怪,忽然累了。” 眼皮变得很重,我看见更生看看我,似笑非笑。 “你这鬼,”我拍打他,“你在咖啡里下了重药。” “我为你好,吃了东西睡一觉,明天起来,小明就在你身旁。” 我含泪:“更生,你很久没有对我这么好了。” 他低声说:“你没有给我机会,你身边有太多的人,孩子出生之后,我们有什么时间见面?” “更生──” “就躺在沙发上吧。” “小明他──” “别担心。” “我愿意将我一切所有,换小明回来。”我动作已经很迟滞,安眠药发作了。 “睡吧。”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更生,我们──” 他拍看我的背,我陷入黑甜乡里。 我不能肯定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搜集记忆,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大叫“小明”! 更生两眼布满红丝地走过来,“没事,没事,我在这里。” “几点锺?” “天快亮了。”他说。 我点点头,“你也睡一觉吧。” 他躺在沙发上,“你妹夫来接了妈妈走,换一班人陪她比较好。” “谢谢你,更生。” “老夫老妻,说这些话干什么。”他的手覆住额头。 我在浴室替他放热水洗澡,洒下浴盐,又替他准备好肥皂刮胡髭。 “更生,浸浸热水再睡。” “唔?”他跳起来,“好。” 我替他准备酸乳酪加果汁,倒在搅拌机内揽匀。 好久没过这样的家庭生活了,今早酋梦重温,却如此凄苦。 我把果汁倒进一只高脚水晶杯子,坐在一角,等他自浴室出来。 他洗完澡,整个人精神很多,头发也洗过,湿漉漉,一边用毛巾使劲的擦。 他坐下喝口果汁,“好味道。” 我取出吹风机替他吹乾头发。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说:“我们很幸福,是不是?”忽然转过身子来拥抱我。 我说:“我现在只要你们两个,丈夫、儿子,过去那数年,我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放心,”更生说:“你要的全在,逃不了。” “更生,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是我不好,我不该在外头认识奇奇怪怪的女人来气你。” “我应该息影,不管怎样,我决不再接通告。” “不必改变你自己。” “是我自愿的。”我斩钉截铁的说。 “你不必内疚,我也不知以前为什么老逼着你息影,那是不对的,你是那么热爱工作,也许因我欠缺信心,我现在只要你快乐。” “为什么以前我们不能好好的说话?”我问。 “不知道,我愚蠢。” “是我。” “是我,”更生说:“得到了最美丽最出名的女人,却又要她为我变成另一固人。” “更生!” “我错得很厉害。”他长长叹息。 “几点了?”我心惊肉跳。 “六点一刻。”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接听。 那边说:“十点正,记住。” 我冷静的说:“带孩子来,记住。” “很好,到时见。”电话挂断。 “还可以躺一会儿。”我说。 他点点头。 “没想到这一件事又把我们带在一起。”他说。 “你是否愿意再从头开始?”我问。 “愿意?”他说:“太好了。” “小明再与我们同住,我一直想开一家古董店,我可以马上物色铺位。”我说。 “你仍然可以拍戏。” “老太婆了,没有人要看了。”我说。 “胡说。” 六年了,近六年我们没有这样闲聊,现在觉得无限温馨。渐渐天全亮了,人声嘈杂,车子来来往往,喇叭声直响,更生似??着了。他俊秀的面孔有无限的忧虑……希望我俩可以快快突破这个难关,再从头开始走一条光明的路,啊上帝,再给我一个机会。 八点半的时候,我推一推他,“更生,更生,起来。” 他呻吟一声,张开眼睛。 “我怕车挤,你醒醒。”我再叫他。 他紧紧的抱住我,“不要离开我。” 我心中甜丝丝,“我以为你不再爱我。” “谁说的?”他吻我,“我以为你抛弃了我。” “出发吧。”我说。 我换一套乾净衣裳,把现款放进手袋,忽然对手上林林总总的手饰表示厌倦,把全部戒子手镯都脱下搁在桌上。 更生笑说:“这里就值五十万。” “去你的。”我说:“又贫嘴。” 他拉起我的手出门,我开始害怕,冒汗,紧紧靠着他,把他当靠山,要紧关头没有一个男人,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小明,我的儿子,我的心如要在喉咙间跃出,我觉得小明如有意外,我活不下去。 我灰败的跟着他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里没有人,我与更生挑了一个静寂的角落坐下,两人都不发一言。 我暗暗祷告,嘴唇干裂。 我低头看表,九点半了,尚有半小时。大堂中只有几个人缓缓走动,我忍不住要哭。 更生轻声说:“静一下,再忍耐一阵,马上就来了。” 我混身颤抖。 忽然之间一个挑夫模样的人,挑着两只大箩,在我们不远处停下,放下箩与扁坦,向我们走来,我站立,更生拉我坐下,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那人坐在我们身边,低声问:“钱呢?” 更生问:“孩子?” “在箩中。” “什么?”更生急问:“平安吧?” 我吓得要扑过去,更生紧紧抓住我。 “有什么证明孩子平安?”更生问。 “你可以过去看看,”他说:“太太留在这里付钱。” 更生连忙奔到大箩边,只一看一摸,马上暗示我付钱。我把信封通过去,更生已抱出小明,这时忽然扑出七八个警察,把那汉子擒住,他们吆喝看取出手铐,乱成一片。 我过去抱小明,什么都不理了。 更生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得不报警抓他,这人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因借债不遂,才下此策,他手法笨拙,我不得不通知警方,请你原谅。” “小明。”我哭泣,更生抱紧我们。 小明被送到医院救护,他受了惊,也中了迷药,不过很快恢复过来,又讲又哭又闹。 我们通知母亲,她笑看赶到医院,更生筋疲力尽的伏在儿子身边,我们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谢谢上帝,小明回来了,我们永远不再分开。 我会遵守诺言,不再拍戏,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伴着这两父子,直到永远。 我是一个幸运的女人,我要珍惜这一切一切。我把我的下巴,埋进丈夫的臂弯里。 旅程: 我去过欧洲几百次。我根本是在欧洲念的书。因此时时要回欧洲去追求我的旧梦,在香港住上十个月便浑身不舒服,非回欧陆逛一逛,穿件最烂的衣服,坐在美术馆门口抽枝烟,那么回香港以后,又可以从头再上写字楼,委委曲由约继续做人。 我又不能长住在欧洲,因为找不到工作,到唐人餐馆里做工?还是回香港坐办公室好,但是香港……连一个像样的画展都看不到。所以还是得往欧洲跑。做人为了求快乐,真是复杂。 最近上欧洲,多数三加旅行团,飞机票便宜,又不必忙看租酒店。最怕在欧洲订酒店,每个国家说不同的言语,搞半天,电报电话费都不止这数目。 可是旅行团一到欧洲,我整个人就失踪,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我都是在美术馆,他们由他们做游客,我呢,简直像回到家乡似的,乐不可支,直到飞机回香港,我才会重新出现。 通常是没问题的,领队乐得少照顾一个人。飞机票我都自己拿看,又不迟到误点。 可是这一次复活节到欧洲,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说来话长,因为同团有一个颇为可恶的男人。 这男人姓陈。我在旅行社遇见他,他就像恨我。他与他妹妹与妹夫一起到欧洲旅行,异想天开,知道我单身旅行,想叫他妹妹与我同房,他与妹夫同房,省下单人房费用。我朝他白白眼睛,并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负责人说:“旅行吗,为了开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么还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单人房。” 他不出声。这意思是,地也得住单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几百块钱。 我才不理这种小家子气的算盘。我自己最怕与陌生人同房睡觉,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时候,我照旧例牛仔裤一度。因为北欧天气冷,我有两件樽领品顶高毛衣与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欧天气暖,光穿t恤已经差不多了。 看到其他的团友又手提又肩背又送仓又打包。我叹口气,又是乡下人豪华逃难的时间了。 我看到那姓陈的家伙,他朝我瞪瞪眼,找他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谁?哼。 上飞机他坐在我身边,真巧,同行廿二个人,他偏偏坐在我身边,我打开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侠小说,开始我的阅读生涯。 飞机到孟买,我告诉空中小姐脚痛,不想下机,我告诉她们我一直会脚痛到伦敦。 她们让我留在飞机上,姓陈的小子显然很羡慕。到特拉维夫的时候,他的脚也开始痛。 copycat。没一点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飞过欧洲的时候,我那套武侠小说已经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时的飞机,开玩笑。睡又睡不着,一会儿又该吃东西,一会儿又该上洗手间,多烦,索性搁起脚看书。 本来我不是那种人,但这个姓陈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书借给他,让他无聊的把菜单翻来覆去的阅读。他的妹夫问他要不要赌十三张,我把头上的灯关掉。这种时间还吵人,不要脸。 结果他们没赌起来。 我则憩熟了。 到欧洲去什么都好,就是这程飞机受不了。 引擎隆隆声中,我脑袋晃来晃去,终于到达伦敦。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欧洲就是有这个好处,来过一千次仍然还是值得兴奋。 我早说过,英国是我的老家。提着行李,我自己叫计程车到旅馆去,谁还等他们一起走,飞机场离市区远,计程车又贵,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马上去买票观剧,打电话给熟朋友。 他们照例的抱怨:“不住我们家!真讨厌。” 亲友家那里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吗? 我只打算在伦敦留两日,最后一日要到剑桥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电影与观剧,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馆。第二天上午重温旧梦,在国家博物馆,下午到“蒂特”画廊。晚上与旧同学吃饭,跳舞。 同学两夫妻问我:“怎么?又是独自来欧?一年一度燕归来,几时带多个伴?” “没缘份,等多一阵再说。” “你也老大了,小姐。” “无奈何。”我说。 “到底你小姐急还是不急?”他们笑。 “急又如何?拿面铜锣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咋道:“换个题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来轻松轻松,偏偏又碰到你们这种朋友。” 第二早我六点半就搭火车到剑桥去。心中奇怪其他的团员做过些什么,到苏豪看脱衣舞?大概不致于如此精采。恐怕是在国会,大笨钟,比克的利广场兜来兜去,可怜的游客。 在剑桥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劳教授家的沙发上,喝红茶吃饼乾。 “你还快乐吗?”劳教授问。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偕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彷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简直没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摇摇头。 彷佛我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老派太太,到欧洲来是探儿子。不知道她们的儿子戴着什么面具来看她们。 飞机到巴黎奥利机场,导游笑着拉住我,“慢着,你先别走,你的法文好过我的,帮帮忙。” “我替你找个英文好的司机,”我也笑,“帮帮忙,我要赶到罗浮官去,现在都三点半了。” 那个姓陈的趋向前来,“到罗浮宫?我也去。” 我看着地半晌,不答他。 他问导游,“是不是去罗浮宫?” “我们回酒店,大多数团友打算去购物,我们不去罗浮宫,要去很容易,就在赛纳河边,你跟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陈的又问我:“听说罗浮宫外尚有一个印象派美术馆。”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说话?” 他的睑涨红了。 我看在他也喜欢美术份上,不使他太难堪,我说:“把行李交给团长,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脸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说:“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错能改的勇气,“走吧。”我说。 他跟妹妹与妹夫说一声,就真跟我走了。 我们逛遍美术馆,我并不跟他说话,嘴渴我到鸟喷泉处喝水。 他问:“不喝可乐?” “没有钱。”我简单的说:“六个法郎一杯。” “我请你。”他说。 “长贫难顾。”我说。 我们进罗浮官,刚走到米路的维纳斯像就要关门了。 “屎!”我说:“明天再来。” 我与他步行回旅馆,说明要走半小时,如果他倦,他可以搭计程车。 他结果跟在我身后,我买了条面包边走边吃。 “你的法语怎么会说得这么好?”他问。 “学。”我答。 “你在欧洲念的书?” “英国。” “你连希腊都熟?” “我们这次不去希腊。” “你为什么不买衣饰!” “香港有的东西不必在欧洲买。” 他不响。 回到酒店,团友照例买得箱子都寨不下。我不知她们买了些什么,想把整个欧洲欧州都搬回去? 饭后我又往外溜,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明天你到什么地方去?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导游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节目,明天你们要早起,不要乱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铁塔顶喝咖啡。陈跟在我身后。 账单来了,他替我付咖啡帐。我没与他争。 我靠在铁塔上往下看,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 “美丽。”我说:“花都之名得来岂是侥幸。” 他点点头。 “第一次来欧洲?”我问。 “是。”他说:“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认了。 “来过欧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说。 临走之前我买了几本画册。 然后我们到荷兰。这时候我已经不太讨厌陈某,只是尚未问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陈某”,此人先踞而后恭,思想有问题。 我们在阿姆斯特丹参观梵哥的画廊,陈对于美术的爱好使我惊异,我不知道他在学校念的是什么科目,我不问他,他也不说,也许他什么也不读,老土,谁管他。 我知道旅行团去参观钻石厂,看打磨钻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钻石美丽得心惊肉跳,没有去。我到“赛特施”去看筑堤。 陈没去。我独自吹了阵海风,觉得寂寞。我的天,别告诉我那老土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陈来敲门,我颇喜悦。 他说:“我买了件衬衫,你看好不好。”他通过来。 我见是一件女装衬衫,花边领子、麻纱料子,以为他买给妹妹的,礼貌的说:“很好。” “合你的尺码吗?” “买给我?”我诧异,完全没防这一招。 “是,谢谢你陪我参观美术馆。”他说。 我涨红脸,因为太意外,所以只能说:“这种衬衫在布鲁赛尔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声。 “我去换上看看。” “这样吧,我们到别的地方吃饭。” “也好。”我说。 “那么我在酒店褛下等你。” 我进房去换上那件衣服,照照镜子,尺寸刚好,我很久没有收到过礼物,这趟居然也有点欢喜相。 我们在运河边的小馆子吃海鲜。 他跟我说:“做人能像你这般自由自在,真是潇酒。” “那不过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在办公室受老板吆喝的情形。”我说。“我一年中就这么几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羡慕的说。 “你觉得是吗?”我问。 “我觉得是。”他说:“看见你,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说:“各人的命运与生活趣味是不一样的。一个少妇在筱箕湾的住宅厨房渡过半辈子,侍候丈夫儿子,谁能说她不愉快呢。也许她最远只到过尖沙咀,但这有什么分别?像我们走遍全世界,见得多识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无幸福,你觉得好?” 他惊异,“我从未想到这一点。” “那是因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这年头的痛苦。没见识,被瞧不起。见识过广,被抗拒。左右为人难。重视事业,疏忽家庭,重视家庭,全无事业。”我耸耸肩。 “别这样想,难道没有男人接受有事业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声。 我以前也有一个可爱的男朋友。我们在枫丹白露岛分手。那年秋天,黄叶遍地,我们在拿破仑约会情妇的凉亭中摊牌。他说他要结婚去了。 我没有太伤心,也没有妒忌,“她?”我只是问:“你选择她?人家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竟选了她?”全是问号。 他答:“因为我能够控制她。” 男人喜欢易于控制的女人。 到了今日,我想起来反而惆怅而沉默。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嚣张,如今……“如果”什么什么是最可悲的。 我们回旅馆,第二站是翡冷翠。 陈的妹妹与妹夫约我吃饭,我们在小比萨店叫了瓶契安蒂白酒。 我礼貌的说:“令兄竟对美术这么有兴趣。” “谁?”他妹妹问:“他?” 陈的面孔涨红了。 “他对美术有兴趣?他以为梵高是一种法国苹果批,米开兰盖罗是巴黎最流行的牌子。”陈的妹夫瞪大眼睛,“他怎么会对美术有兴趣,这个人是天文馆的助理馆长,他对蟹形星云与宇宙黑洞也许有点见解,但──” 说到这里,他被妻子大力锡一脚,住了嘴。 我连忙看陈。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面孔可以像霓虹灯那样地迅速变颜色,因此很惊异。 这土蛋,居然是天文学家呢。 他妹妹咳嗽一声,“我哥哥是康乃尔大学念天文物理的。”她解释,“人是呆一点,但不能说他对美术没兴趣。” 如果他对印象派画馆没兴趣,那么他跟着我走遍巴黎的画廊干什么? 答案如一加一那么简单,那么他是对我有兴趣? 我? 我闷声大发财,拚命吃比萨。这老小子倒是真人不露相,原来他一直吊我膀子,我还不知道,我以为他瞪着我瞧是因为痛恨我这个人。 奇怪。 那夜我没多话,回酒店早睡觉。 我的态度忽然斯文起来。 他讪讪的问:“听说翡冷翠有问乌菲兹美术馆?” “然。”我答:“不过你别浪费宝贵的时间,我劝你去买几只漂亮的皮手袋带回去送女朋友,别选鲍蒂昔里恤,你不会找得到。” “别讽刺我好不好?”他难为清。 “晚间你是不是在旅馆中恶补美术科?”我问。 他低头看皮鞋,踢起一块石子。 我的心软下来,毕竟他是为了我才做这些傻事的。女人最高兴的事,莫如能够令男人傻气。 我因此一问:“你真的想去?” 他但笑不语。 自美术馆出来我们在路边吃冰淇淋。 我解释:“很容易生黄疸病,意大利是黄疸病国。”但是我们吃得来得个高兴。 黄昏在小巷子中散步,空气里全是橘子花香。美丽的少年男女骑在摩托车上嘻笑地飞驰而过。 陈惊叹:“欧洲竟是这么美丽!” “如果不必寻生活的话,香港也很美丽。”我说。 香港人很势利。”陈说。 “欧洲人也势利。”我说:“做游客不容易发觉而已。不过我承认在欧洲做小老百姓是开心得多,在香港,除了吃饭喝茶,简直无处可去。”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问。 “我有男朋友的话,尚会单独在此吗?”我摊摊手。 “这论调证明你是个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有男朋友就不能独自游欧?” 我反问:“这意思是,你是有女朋友的了?” 他沉默一会儿:“我刚离婚,前妻是美术学生。” 我意外,“对不起。” 他不响。 “有孩子吗?” “幸亏没有。” “婚姻维持了多久?” “三年。” “发生了什么事?” “她找到志同道合的美术家,懂得欣赏她气质的人。” 大多如此,女人如不是找到更好的,根本不会答应离婚。女人始终是女人,永远被遗弃,绝少有这么幸运。 “你不是唯一的倒霉人。”我说。 “你结过婚没有?”他问得很可爱。 “没有。”我说:“真是,老被瞧不起。”我语气非常惋惜。 “你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应该早就名花有主。” “我?漂亮?谢谢。”我装个鬼脸。 “真的。”他说:“没有人会否认。” “谢谢。”我说。 他已经很严肃了,我有点担心。我怕负责任。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喜欢与有妇之天来往,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怕负责任。”有妻子的丈夫、永远是别人的责任,她不必但心他的事业,他的前途,他的心事,他的经济,他生活上的细节…… 我也自由惯了,丈夫到哪里跟到哪里的生活,我不习惯,为一个男人牺牲,在目前我的智慧与心理不允许我这么做,除非我很爱他。但爱本身已是最大的牺牲,一生爱一次已经太多太苦。 所以我逃避,连看一次电影都尽可能避免,免得引起不更后果。但这次我英雄被困旅行团,还有三分之一的地方要逛,真没想到要对牢这个人。 “你在香港一个人住?”他想知道关于我更多的事。危险。 “是。”我说:“一层小小公寓,七百尺,隔成一房一厅。” “开销很大。”他说:“你的收入那么好?” 本来我想说笑地告诉他,我偶然也客串“一女一楼”“小姐徵友”来帮补开销,但终于没说出口,他不是那么有幽默感的人。 我只说:“我很努力赚钱。” “那么你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他说:“比男人还能干。” 他的口气很老派,彷佛男人是一直应该比女人能干,偶而有个女人出色,已经像奇迹。 他不是我那杯茶。 回到香港,偶而出去一次看场戏,或者是可以的,但我很怀疑他是否会喜欢看我选择的电影,天天勉强着迁就一个人;没多久就厌倦了。 无疑他想再婚,第一,因为他前妻已经再婚了,第二,已婚的人不习惯孤单的生活,他们习惯身边有个人出双入对。 我们的年龄外表或者很相配,但是心境完全不同,难怪他向往我的自由。 很多男人嫌离婚妇人,我也嫌离婚男人。结过婚的人都没新鲜感,做事过活都像习惯,把新伴侣也往他们的老习惯里带,有窒息感。 像陈,谁做他的二任妻子还得兼任医生,医治他一颗破碎的心。再迟三五年吧,我现在还能穿牛仔裤,何必妥协于他这样的男人,错过这个机会,损失也不算大。 因为前途加水晶一般清,所以我对他冷淡下来。像他这样的男人,不必但心没人嫁,他月薪是不会低的,也不会高到什么地方去,我把自己的生活负但得很好,结婚是寻伴侣,没有好的伴侣索性寂寞一点算数。 我一冷下来,他很快觉得了,马上放缓步子,他也知道对女人太急进是不行的,除非那女人渴望结婚,或是她正在恋爱中。 在罗马,我已经归队,所以两人交谈的机会很少,客观地看陈君,我觉得他不是没有好处的,他很老实,很有涵养,耐性佳,教养好。 有些男人简直离谱。不久之前有个人约我吃茶,约过七八次,几乎没眼泪鼻涕的恳求,总算答应下来,完了他硬要送我回家,在楼下又说要送到楼上,在楼上他一个身子硬是塞在铁门口不肯走,蠢里村气神经兮兮的咭咭笑,这座高大的一个男人,令我毛骨悚然,只好推他出去,我记得我严词说:“再不走,我大声叫嚷。”他总算退出铁门,我关上大门时听见他用英语粗口骂我。 这个瘪三。 比起这种男人,天文馆的馆长自然是文质彬彬,不同凡响。一个独身女人在婚前会碰到各式各样的男人,但好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未来丈夫,两个人如果不是多方面配合得天衣无缝,很难做一门子的好夫妻。 陈是好人,毫无疑问,但缺乏生活情趣。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前妻离开他的原因。我也不喜欢这种男人。 女人喜欢的男人是风趣的,有学问,有事业,经济异常具基础。最主要是讨人欢喜。陈某这样的男人,与他在外国生活是不错的,香港太过多彩多姿──我是怎么了,人家又没向我求婚,我想得太远太多,这证明我对他也有点意思。 我们兜一个大圈子,乘飞机返伦敦,他在机场帮我抱行李,同行诸人发出会心微笑,我觉得我们很俗气──两人单身男女出门旅行,结识,在短短时日中便感情萌芽,回到家中可以结婚……比流行小说更不能忍受。 我们到海德公园坐长凳被遮在大而不知名的树下,树叶有风吹得沙沙声,一条沙地有人骑马。 就要回去了,我想。 一条牛仔裤穿足三星期,味道不大好,布料穿得软棉棉地搭在腿上。就要回去了,陈在中环遇见我,他不会把我认出来,在中环,我穿丝袜高跟鞋,中等价钱的洋装,头发样子做得保守,乖乖地上午九点坐到下午五点半,日日风雨不改……他再也不会认得我,我自己也不会认得自己。 陈还是老话:“欧洲很美丽。” “是的,吸过这阵新鲜空气,回去再工作,又可以熬一段日子。受上司气的时候,想想遥远的名画与风景……做人就是这样子的吧。” “你很消极。”他说:“你一定是念文科的人。我们观星宿,认为暝暝中自有主宰,因此我把大部份的时间埋头工作,这次若不是被妹妹拉着来,我也不会到欧洲,我很钝,不大用脑筋。” “我的脑筋全用在钻牛角尖上,”我说:“陈先生,你是对的,我是错了。” 他深深注视我一眼,双目中充满智慧,科学家自有他们的天地,不是常人可以了解。 “钻研宇宙的启发性很大吧。”我找话说。 “日日夜夜看着望远镜?这是我失去妻子的原因。”他笑,“我们说些愉快的事。” “也好。”我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他被我逗得笑起来。 “你喜欢我什么?”我坦白的问:“抑或因为我是团中唯一的单身女子?” “我喜欢你的气质。”他说:“你知道,是有气质这回事的。” “谢谢你对我好。”我说。。 “不,谢谢你对我好。”他说。 “认识你很高兴。”他说:“我可以有你香港的电话吗?” 我把公司的电话告诉他。“你有空打来。” “你会接听?”他微笑。 我也微笑不语。 在街撞见我,他不会认识我,他不会喜欢香港的我。三十万女白领中的一名。芸芸众生。在区区薪水中我早已迷失了自己。 就有这几天我是真的。 回到香港,化好妆,入了模型,跟其他庸脂俗粉完全相同,什么气质都埋没在五斗米之中,他为什么还会对我有兴趣。 可怜。 我们回航的时候,没坐在一起,下飞机后,人一混,我自己取了行李,也没等他们,转身就走,扬手抢部计程车回家,我渴望用蒂婀肥皂洗澡痛痛快快漠上大半小时,然后睡到天亮,假期很紧,明天就要上班的。 陈会不会打电话给我? 或者会,或者不会。 他是天上的一团云,偶然投影…… 旧情人: 那是一个雾夜,我与妻子去一个宴会,宴会设在希尔顿鹰巢,妻穿得很得体,妻是那种……很体贴的女人。怎么说呢?她长得很漂亮,也很有一点亮光,没嫁我之前,是个颇有点名气的明星,婚后三年,还是像一个明星,一个有点小名气的明星,不是大明星。但她还是漂亮的,带她出去,只要她肯帮个忙,别说太多的话,她是很得体的一个少奶奶。 我们一同去赴那个晚宴。 那是一个雾夜。停车的时候便听见渡海小轮互相晌着号,大声地、绝望地。我知道这种雾夜,海与海之间隔三尺便什么也看不见,船一直驶,像是驶进永恒里。我知道这种雾夜,开看车子,直向前驶,也像驶向永桓,永远不会到达,在这雾里,除了一盏盏黄色的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我最近事务忙,赚了一点钱,房子也买了,妻忙,我比她更忙,我们少碰见雾夜,妻不会注意这样的事,妻的好处是绝不敏感,她的感性与马桶盖子差不多,这种女人太可爱了,只要把她喂饱,只要天天晚上回来陪她睡觉,她便换看我又亲又抱,三年来她对我亲爱如昔,这种女人,太容易满足了,我喜欢这种女人,娶了她,我才可以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所以我的事业才会这么成功,才会赚那么多的钱。 但这个雾夜,他们设宴在鹰巢。雾浓得这么奇怪,但又说不出怪在什么地方。 妻把手插在我的臂弯里,依偎在我身边,我们一走进鹰巢,我便看见了她。 她背着我,站在长窗前,看山下的景色。 她的背影我都认得出来。四年我没有见她了,但是我连她的背后都认得出来,窄窄的肩膀,细腰,很瘦,但看不见骨架子,她穿了一套雪白的丝绸衣服,网上衣,绸长裤,背着大家,手中拿一杯酒,一定是白兰地,杯子是大肚杯。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并且讨厌人喝酒。 以前。 以前是多久的事情了。 以前我也不是这样的,以前。 人怎么能够提以前呢? 她回来了吗?什么时候?独自一人?她有没有老了一点?她快乐吗?窗外都是雾,什么也看不见,她在看什么? 乐队轻奏──歌手唱: “昨夜街上我遇见旧情人, 她看见我似是这么高兴,我只好微笑。 我们详谈很久, 这些日子,隔这么久还是不能忘记── 我不是那种与群众混得很好的人, 我彷佛特别依赖熟悉的方式…… 隔这些日子,还是不能忘记。” 我放下妻,走过去。 她没有注意。她喝了一口拔兰地,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喝的人。她很静默,看看窗外,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轻声叫:“丹薇。” 她一怔,并没有猛然抬起头来,过了几秒钟,她缓缓转身,见到是我,嘴唇动一动,看着我不出声。脸上还是不化妆,眼睛依旧那么圆,浓眉,乌黑的漆发。 她一时叫不出我的名字了。难怪她,四年没见面,她怎么会忽然想到能在这种场合见面呢? 然后她微笑了。 “丹薇。”我伸手,“你好吗?” “好。你呢?”她轻轻的问候我,轻轻与我握手。她右手戴了五只银戒子,左手戴一只钻石订婚戒。 呵订婚戒子。曾经一度,我们一起到珠宝店去看过婚成,曾经一度,她是我的女人。 我垂下头,“好。”我说:“很好。” 她温和的说:“我听说了。他们说你事业很如意,那是你太太吗?穿紫色夹银线长裙的那位?她真美丽。” 丹薇的口气完全变了,那么温和客观,那么礼貌周到,她完全变了,一个微笑遮掩了一切,甚至达她的声音都不一样了,她的声音那么平,一点过份的语气都没有。 她说:“她是个电影明星是吗?” 我连忙答:“现在不拍戏了。” 丹薇笑一笑,再喝一口酒。 她以前是不喝酒的。以前,以前我怎么会娶一个三流女明星做老婆,还带看她到处晃?以前。人是会变的,不要问别人怎么变了,问自己是怎么变的,先问自己。 我问:“你是一个人来的?” “不,”她答.“我与男伴来的。”她转过身去。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甚至比她还要年轻两三岁,正在与别人讲话,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浓眉大眼,高大挺拔。配得上她。 但是丹薇脸上没有欢容。 丹薇的脸上从来没有欢容!即使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有在看到一张名画的时候她才微笑,只有在看卡通的时候她才大笑。她的笑永远不留给男人。她太骄傲。或是因为她碰到的男人都太没有办法,不能得到她的欢心?像我?像那边那一位? “他是你的未婚夫?”我看看她的订婚戎子。 “不,”她摇头,“未婚夫在伦敦。” “他只是一个──男伴?” “是的。”她动动嘴角。 她真的一点点也没有老,四年的光阴彷佛没有间断过我们两个人,只是我们都镇定了,可以和平的说话了。我与她在沙发上坐下。 她说:“看这雾──” “你还是想得那么多。” 她笑,“不管有没有用,我还是看红楼梦的人哪。” 我惭愧的陨她微笑,我的妻子项管用,但是她连日常报纸上的副刊小说都没看懂。 丹薇说:“听说你的女儿漂亮极了。” “读书读得不好,”我尴尬的说:“幼稚园都留级。” 她不在意的说:“女孩子读书好有什么用?”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一点喜怒哀乐都没露出来。 天呀,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以前是爱恶分明的,脾气犹如雷霆一般,每件事情,黑是黑,白是白,但是现在可以看得出,她的心是死了,才会这么的淡然洒脱,甚至她的眼睛也没有了那种光焰。是什么悲哀令她变成这样呢?就像她身上那套白衣服,像蝴蝶标本,偶然动一动,那是因为风。 “你爱他吗?”我轻问。 “谁?”她问。 “那边那个男孩子,眼睛那么漂亮的男孩子,”我说:“你的男伴。” “你知道得很清楚,自你之后,我不再爱任何人了,”她说得极之温柔,语气却这么震荡,“不,我不爱他。他只是一个玩件。有时候他来了,我觉得烦,有时候他不来,我觉得闷,烦与闷之间,没有什么选择,我不介意,日子一天天抱下去。” “你有一份好的工作。”我低声说:“有多少女人有那种成就?” “卑下的工作,看老板的脸色做人。我已经失去南京了,紫金山的风光是不可再见了,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丹薇喝多了一点,话也多了一点,这种朦陇的神情是她以前永远不可能有的,以前她太清醒太清醒,太冷酷太无情,怎么可能有目前的可爱迷惘? 我低声说:“你将结婚了?” “不,我不会嫁给那人的,要嫁不会等到今天。”她低声说:“不不。” “那么怎么订的婚?”我奇问。 “我忽然被感动了,一时的糊涂。”她微笑,“戒子太吸引了。” 我笑,“丹薇居然由聪明而转入糊涂了。” 她也笑,一手撩起头发,“难呀。” 正当我们谈得高兴,像老朋友一样,妻走过来了。她靠在我身边,手搭在我肩上,身子依偎在我臂上,嗲嗲的问:“这是什么小姐?”我不出声。忽然之间,我觉得妻太胖,妻太俗,她太过份,她太肉麻,一个三流女明星坐在大学生对面,那种三流的态度就完全显出来了。 但是丹薇变了,丹薇以前的那种飞扬跋扈变得无影无踪,丹薇自己说:“我姓周。”她的声音很温和。 “啊,周小姐。”妻说。 丹薇的男件也走了过来,他走近来,更显得漂亮得惊人,微微皱起眉头,他低声问:“你在这里?又不高兴了?” 丹薇摇摇头,又喝一口酒。 “不要喝太多。”他说。 不要喝太多?谁管得了周丹薇?我花了三年时间,还没有管得她一只手指,你这小子算是老几?你这小子真是异想天开了,明天局丹薇另找一个伴,你就完蛋了! 可是妻的眼睛亮了,媚眼一个个抛过去,因为那个男孩子年轻貌美。 丹薇不动声色。丹薇呵,你早三年练成这个功夫,这三流女明星怎么有可能坐在我的身边?丹薇呀,那个时候你为什么倔强得像合金钢?丹薇,那个时候为什么你笑都不肯一笑?丹薇,那个时候,你怎么从来不肯妥协这种无聊的宴会? 迟了,丹薇。当你懂得迁就我,当我懂得欣赏你的时候,已经迟了。丹薇,迟了。 丹薇又缓缓喝了一口拔兰地。 那个叫唐的男孩子走开了,妻马上藉故跟着到那边一大堆人群去聊天。 “他好像很喜欢你。”我说。 “我有值得利用的地方,他这种人一辈子也结识不到一个上等人,新加坡舞女,电视台小明星玩腻了,泡泡大学生,多鸟?” “你还是目光如炬。”我笑。 “没法子,老江湖了,没法子。”她微笑。 “你见到我的妻子了?”我问。 “很漂亮。色彩丰富,我常常希望有那么漂亮;一目了然的。”她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喝醉了。” 我闭上我的眼睛。 丹薇与我,我们到弥敦道的广东小食店去吃鸡蛋蒸鱼肠场,到天香楼吃熏田鸡,送她去看医生,接她自法文老师处回来,阿丹薇,这些旧日子,真像梦一样哩。 “我对不起你,丹薇。”我忽然说。 她很惊奇。 “怎么了,隔了四年,忽而道歉了?不是我的脾气坏吗?不是我看红楼梦走火入魔吗?”她温和的低声问:“不是我不像女人吗?你都说对了。你不必道歉,失去你之后,我终于在今天有这个机会说这些话,我很高兴,失去你之后,我不再在乎了,连你都丢了!还有什么是不能丢的?还有什么是值得希罕的?”她举举酒杯,“长醉是长策。” 我看着她,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些年来,周丹薇居然还记得我,不但记得,还记得这么刻骨铭心。丹薇,这是可能的吗?丹薇?三年来从来没让我过过好日子的丹薇,这是可能的吗?三年来从不给我一个笑容的丹薇,这是可能的吗?难道失去的东西才会变成好东西?丹薇,那时候你对我的厌倦,丹薇── 她说:“你还记得我的样子……” 她的男伴过来说:“丹薇,跳舞。” “好。”她马上站起来。 丹薇,你几时变得这么随和。你几时肯跳舞了?丹薇,这是几时发生的事?那时候你连三步都不肯跟我跳,现在居然跟他们跳哈骚。 我看着她跟他们跳得兴高彩烈,跳得那么整齐,就像她以前做人一样,一板一眼、一步是一步,半点错不得。就像现在练这个舞一样,大家三三四跟看做,半步错不得,错不得。 她的黑发飞扬,沉醉在酒中,在音乐中,在今日中,在今日的生命中,但是丹薇,三年前为什度你不是这个样子?丹薇,三年前即使你不能够从我身上得到快乐,为什么不能像今日这样自得其乐? 迟了,丹薇。 迟了,丹薇。我那个穿紫色夹银线长裙的老婆向我走过来了。你记得吗丹薇,我们那个时候吵了架看电视,你指着电视上最恶劣的歌女说:“你将来会娶一个这样的老婆,而且不会觉得有遗憾,恭喜你祖宗十八代。”丹薇,那时候一时的赌气你能对我下这样的咒。你还真说中了,但是你也不见得快乐,而我的确没有损失,匆匆几十年,丹薇,我妻子纵有万般不是,她以嫁我为荣,她以高攀我为荣,她一家子捧着我,当我是她们家的荣誉。我在你面前算是什么?你的目无下尘,你的骄气凌人,你的压迫感,在你面前,我算是什么?丹薇,我没有选择的机会,我没有后悔的机会,我没有内疚的机会。丹薇,我只要一个女人,普通的女人,有正常体温的女人,当我回到家中,我不管她在午睡,不管她在搓麻将,我只要一个简单愚蠢的女人,丹薇,你明白吗? 丹薇在舞池中仰头大声笑,钻石耳环闪闪生光。 妻忽然之间说:“这个女人,她不好看,但她有特别的味道,你觉得是不是?” 但是丹薇也变了,她糊涂了。这些人,在以前,这些人,她的眼角不会去看一看这些人,我与她,吵尽管吵,但是我可以骄傲的说一句,她眼中心中没有第二个人。 妻说:“她跳舞跳得很好。” 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做得更好,跳舞算什么。像她这样的女子,我知道,是不可多得的,但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男人,我不能娶她做一个妻子,或者我会后悔,我后悔吗中.男人很少后悔的,男人都是随便的,随便什么女人都可以娶为妻子,只要不太麻烦,只要将来的日子过得随便点。 妻问:“你认识她很久了?” 我点点头。 “她做什么的?”妻又问。 “她是律师。” “她是什么?” “律师。”我说。 “哗。”妻怀疑,“为什么半夜来这里跳舞?” 我温和的解释给妻听,“因为她是个女人。” 妻在银幕上与银幕下都有无数的情人,她在日常生活中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有许多事她是不能够明白的,但又有什么损失呢。她不会英文,她不会法文,她连读者文摘也不看,她连中文也写不好,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会好好的,合理的照顾她,直到她死那一日,或是直到她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她什么也不必懂,她只要继续对我抛媚眼便可以,她只一直依在我身边便可以,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的妻子不懂得这些,太不重要了。 我说:“我要去请周小姐跳一个舞上 “唔,”老婆嗲声嗲气的说:“只准一只,马上回来。” 我拉开椅子,走进舞池,拍拍丹薇舞伴的肩膀,那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有点愠气,但还是让我跟丹薇跳了。 丹薇咪着眼睛看着我,微笑。 我的心痛如绞。以前她拿起文件夹于上律师楼,短头发,一整套的考究的便服,神气十足,怎么看都像个小男生,而现在这么女性化了?这么的叫我心酸。 我轻问:“他们怎么会懂得你?” 她耸耸肩,“上班是上班,下班总要把时间杀掉。在他们眼中,至少我是个挂牌的律师,至少我是个略有姿色的女人。”她淡淡的答。 “丹薇,你岂止略有姿色。” “但是我不像她们那么美丽,是不是?我不美。” “是的,你是美丽的。” “谢谢你。”她笑,真的七分醉了。 “丹薇,你喝多了。” “没有,没有。记得那一日我真醉了,对你说了多少话,又哭又吐,你只是铁青着脸不晌。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我得不到你的欢心,错一定在我。” “我不知道你在乎。” “当然你知道的,我太在乎了;所以才那么讨厌,爱是最不潇酒的,我太年轻,不知道如何爱你,然后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欲告诉你,下雪的时候有多冷,我要告诉你,全章的商业条约我背得出,我要告诉你,我如何为你流泪。但如果你已经忘了我,这些噜嗦又有什么用呢?你从来没有再来找过我,好像我是你的仇人,我做错了什么?或者只是你根本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或是没有做什么。我很高兴今日见到了你,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自从离开你,我潦倒至今,与这种人在一起,我是完了,他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完了,无所谓,只有你是有所谓的,既然失去了你;既然失去了你……” 音乐早停了,换了一支。 我轻轻拥着她,默默的听着,以前她只会皱着眉头跟我像律师与律师似的答辩,以前。 歌女唱着: “一日又一日, 我得面对一整个不属于我世界的人, 我真的那么强壮? 我可以忍受这世界给予残酷的一切, 但是没有你, 我一日也活不成……” “我不再活着了,”丹薇笑,“我什么都做、拍马屁,低声下气,抢案子来做,开夜工,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你也不是我那个时候认识的你,也许现在的我,碰到以前的你,两个人会过得很好。或许现在的你,碰到以前的我,也会过得很好。你听懂了吗?这就是缘份,时间是缘份。十年前你会娶现在这个太太吗?我还记得你怎么把这类型的女人批评得一文不值,然后转头说:‘丹薇,丹薇不是这样的,是不是丹薇?’” 我什么也不说。 丹薇说:“我讲得太多了,我要回自己的桌子了。” “今夜你跟他们去了?他们是谁?”我忍不住问。 “今夜你碰见我,不是个偶然,你关心我,我感激你,但是明天呢,后天呢?我已经四年没见你了,你没有看见我的眼泪吧?我的眼泪太远了,你管不到了,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呢?你要问他们是谁,让我也问你,那个名义上算是你老婆的女人又是谁?”在这一刹那,丹薇的眼神恢复了她一贯不可一世的神态。是的,她就算堕落了,那是她清醒明白的选择,我老婆的堕落,是一种猪猡活该出生在猪栏里的感觉。我无言,我放开她。 丹薇一身雪白,走起路来,绸衣飘飘拂拂,人的命运各有不同。 她忽然转过头来说:“真奇怪,我并没有找到比你更好的,没有。” 我还来不及说话,她又转身走了。 那个叫唐的男孩子瞪我一眼,抓看她的手。 我转过头也走了。 丹薇不再是我知道的丹薇。 我也不再是丹薇知道的我。 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没有选择,问题是我不再苛求,我很快乐,因为我没有教育水准,我只不过运气好,赚了点钱。而她,她始终是不同的,曾经一度,我也有那个虚荣心,想发她为妻,她到底是不同的。 我们回家,妻换了花边透明睡衣出来,直嘀咕,“那女的真邪门,脸那么扁,又不漂亮……” 我一转身就睡着了,看,我已经练得这么到家了,没有任何事可以使我失眠,甚至不是丹薇,我爱过丹薇吗?我与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子有什么分别?当初与丹薇在一起,也不过是虚荣心,舞女酒女泡久了,妈的,约会一个法科大学生,多帅。只是丹薇那时年轻,她真爱上了我,而且在分手的时候才发觉她已经爱上了我。 我害了她?不不,她是不会被害的,她那样的女孩子,开玩笑,她是第一流的女人,一百个男人也害不了她,今夜她喝得更醉,明早她还是会准时爬起来去开庭的。 丹薇是什么人!谁能够影晌她的大局! 一星期之后,我到大会堂低座去等朋友。正在喝啤酒;一抬头又是丹薇! 的确是她。 她的黑发束在脑后,梳成一只髻,脸上粉红粉红的,精神饱满,纤细的身段,满面笑容,穿看一套米白色凡立丁西装,三件头的,背心上扣一只挂表,手挽鳄鱼皮文件箱,正与一个外国人说话。 那个外国中年男人替她挽着件银狐大衣,看着她的睑像看了迷似的,两个人不晓得在说什么。 丹薇没有看见我。 她太忙,她看见别人的时候是极少的。 她并没有完,她才刚开始呢。 酒后醉话难道可以当真吗? 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我凭什么去配她?我还是回去与我那三流明星老婆相处到白头偕老吧,宁可人高攀我,不可我高攀人。 不。 丹薇还没看见我,她与那风度翩翩的外国人走到门口,那个外国男人为她穿上大衣,大衣连帽子,帽子罩在丹薇头上,银狐的毛围在她不化妆的脸上,扁扁的,那种自然可爱是说不出的,四年了,四年前也是这份特别的感觉吸引了我。 她还说她无法获得我的欢心,其实是我怎么做,她怎么瞧不起我。 外头在下雨,她毫不在乎身上穿的是什么,这是她一贯的作风,那一年我认识她,她披蓝狐大衣,开巴哈马黄色跑车,也是倾盆大雨,前来看我,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为她买了姜花,她喜欢姜花,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的确爱过她。 怎么能不爱呢?有几个丹薇呢?像我老婆,开过双眼皮,做过鼻子,还有一切暧昧的事,我容忍她,那是因为注定要容忍她,她知道我在容忍,因此感激涕流,我们的关系建于这种条件之上,白头偕老还有什么问题。 至于丹薇,当然她寂寞,她是为寂寞而活的。寂寞等于她生命的一部份。不过不是在白天,白天她一睁开眼有三千样的事等她去办,坐咖啡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罪名,浪费时间。 当然她有寂寞的时候,每一天的工作成功地完成了,回到豪华的公寓中,那一刹那,才是寂寞的,找再多的小子们陪她喝酒跳舞,还是寂寞的,表面上她是妥协了,内心的反抗更强,对生命的反抗。这个世界只适合我妻子这种女人,因此我发她,我要利用她帮我尽可能愉快地生存下去,打打麻将,说说黄色笑话,拍拍我马屁,混混日子,一辈子就过了──哦还有,别管人种是否优秀,生半打孩子玩玩,我老婆可不懂生命的可怕,人生的哲理,这是丹薇的论调。 丹薇离开了。她没看见我。 我们都活得很好,十年后,廿年后,卅年后,我们或许还会见面,我也许不认得她,她也许不认得我。 毕竟一度,我们是情人。 她说她想念我,我绝对相信,她是个重感情的人,要求太高,无法有人配得上她,四年后她醒悟了,把感情降至最低要求。 然而谁来爱她呢? 我喝完啤酒,见完朋友,打道回府。 我那胖了三十磅的老婆给我一个吻,“亲爱的,我妈妈要买一双玉镯子过生日,你这个做女婚的,平常被她这么宠着疼着,怎么样?” 我说好。 我早说过,白头偕老太容易了,她那儿再找个呆子娶她去,她怎么能不百依百顺。我呆呆的坐在沙发上。 但是丹薇…… 丹薇扁扁的脸,裹在银狐的长毛中,那张脸,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才廿二岁,多少人追求她,是我硬求软缠骗回来的,过三年找个籍口把她撇掉,因教育问题,她始终维持风度,因教养问题,她始终没有再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我应该骄傲?,应该悲伤? 但是我老婆缠在我身上说:“亲爱的……” 她晓不晓得她已经胖了三十磅了? 今天我又见到了丹薇,她并没有见到我。 师母: 他们都说老周是星大不可多得的教授,教的是最无聊的科目,可是教得起劲,自小小的九级讲师做起,十余年升到了教授,虽然教材没有换过,讲义没有改过,可是他的教学态度却是一丝不苟。 他是个好人。教的是中国文学历史。教这种科目,若能不涉及政治,没有偏见,便是个好教授,老周是温吞水一样的一个人,没有脾气的好好先生,改卷子,最高分是甲,最低分是丙,他不会给学生过不去,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他非常懂做人的道理。 他是一个小心的人,小心翼翼的捧着他的饭碗,看样子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教这么多年书,一定是寂寞的吧。然而大学的待遇是好的。老周四十岁了,且是独身。 老周四十岁,就是四十岁。不是阿伦狄龙式的四十岁,也不是保罗纽曼式的四十岁。 他……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岁了. 一个一点风度潇酒也没有的中年男人,面皮姜黄,因为太阳厉害,晒得他有点酱色,五官模糊不清,杀了人,目击证人也形容不出的一个人,因为长得太普通了。五尺五六寸高度,有点发福,头发秃了顶。 这就是老周,虽然做了教授,学生们也选了他的课,可是都很疑惑;到底他是老了,不晓得靠不靠得住。 做教授也像做明星,要年轻貌美才有号召力。老周是不行了。可是他的收入还是叫其他人羡慕的,告老以后,那退休金也是可观的,而且还早呢,教到六十岁也不稀奇。 我并不念文学,我念理工,妹妹念文学,故此她知道老周,学生们人前人后便叫老周为“老周”,算是昵称。 妹妹说:“老周教古文观止,孟子见梁惠王,还可以,教起红楼梦来,未免差劲,他这个人没有想像力,又是个四十岁的王老五,什么感情他都不懂,别说这么奥妙的真真假假了。可是他不讨厌,至少他不是索隐派。” 我们理工系有一个年轻教师,才廿七岁,是穿牛仔裤教书的,妹妹因此很羡慕。 我跟她说:“算了,这一位是不知道红楼梦的,只知道公式。” 过了一个学期,妹妹来跟我说:“你知道吗?老周结婚了。” “不是吧?”我说:“娶谁?他找得到对象?” “我也这么想呢,要娶早就娶了。” “那倒别这么说,人家大大小小,也是一个教授。” 妹妹笑说:“可不是,落后地区,小大学里的穷教授。” “谁嫁他呢?”我罕纳。 “不知道。”妹妹说。 “不过他人是靠得住的,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妹妹点点头,“那倒是的!看他这些日子,只觉得他瘟,人真是好人。” “不会娶个土女吧。”我问。 “土女也不能嫁他呀,买他什么好处。” 一日放学,我与妹妹在大学门口约齐了,回家打网球去,另外还有两个同学,兴高采烈的站在太阳下,高谈阔论,正站在路边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小小的开篷trop慢慢地滑停在我们不远处。一辆很普通的车,我顺眼一溜。一个女人坐在里面,那女人倒是值得再看一眼的。只觉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彷佛是在等人的样子。 另外一位同学已经发问了,“这是谁呢?” “不知道,没见过,很漂亮。” 我们好奇的看看。 没到一会儿,老周气吁吁的跑出来了,拿着他那只注册商标的文件夹子,两步作一步的过去,拉开了车门,又忙着解释,我们只见那女子微微一笑,开动了车子,就走了。 我们看得眼珠子都落在地上了。 我说:“这是老周的什么人?” 妹妹说:“老周是从来没有女朋友的,他也没这种亲戚,莫非是他的新婚太太?” 一位同学很愤怒的说:“怎么可能呢?像那样年轻貌美的女子,何必嫁老周?” 妹妹说:“老周又不是坏人。” 我说:“我们打网球去吧,不等了。” 回家在后园的网球场上奔驰,我总觉那女子是很好看的,是那一种大方吸引了我。仿佛她穿一件长袖子的衬衫,不文不鲜的颜色。不会是老周的太太吧?大概是他朋友的太太,不过妹妹说过几个星期便可知道了,不会到今日,就说嫁丈夫不讲相貌,可是老周人物也不出众。 因为学校有园艺会,娶了这么出色的太太,不能不带去的。 本来这种园艺会就是女学生出风头的机会。女孩子念大学原是最侈着的,倒不是金钱,而是时间,个个但凡勉强及格便算了,眼睛并没有看在功课上,一直盯着理想的对象,进大学不过是图得一个机会──一个嫁人的机会。 所以去了一定是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妹妹早一阵子已经把衣服缝好了,严阵以待。 真到了那天,她的男伴来接她的时候,她又说不高兴去。“年年是这种玩意儿,年年是这班人。”她说没味道。我劝她少噜嗦,“明年毕了业,就没得去了。” 我没有约任何人,如果到时找不到人跳舞,自己坐一会儿,也就回来了。约定了人,就不好意思跟其他的女同学说说笑笑,我不干。所以妹妹感叹女孩子益发嫁不出去,男人连这点芝麻绿豆的自由都不肯牺牲。 到了园艺会,只见校园子里已经张灯结彩的,女孩子都花姿招展,可是不外如此,也没有谁是特别好看的,都是一般的粗枝大叶,就因为这个原故,她们看上去都很快乐,没有心事。 妹妹奔过来对我说:“喂!老周来了!” 我转过头去,那个漂亮的女子正跟在他身后,微微的笑看,一个宝光流露的微笑。 妹妹吃一惊,“唉呀,不幸言中,真是他妻子呢。” 真是大丈夫何患无妻,连老周这样的人,还可以娶到这么好的太太,单看样子、风度,便是一等一的了,娶太太不过是要在外头站得出去,压得倒其他的女人,那么做丈夫的虚荣心也就达到了。 我呆呆的看看老周。 老周并不笨,他自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是以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到处跟人家说:“我太太,是,我太太。”周太太始终站在他身后,笑嘻嘻的,恰到好处,并不多话。我想,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像什么话呢,老周如今居然出起风头来了。 妹妹去打听了一下,回来又报耳神,“嗳,真是他太太,可是你知道她是谁?你真不会相信,你们那系裹不是有位姓范的讲师,最最年轻漂亮的?那是他的姊姊,不知道怎么的,就嫁给老周做太太了,听说她也是大学生呢,老周真不知道交了什么运,可是你看看范先生的太太!天下问怎么有这许多气事呢!” 我转过头去,范先生如玉树临风似的站在周太太身旁,说明白了以后,看仔细一点,果然两个人十分相似,而且态度亲密。那、泛太太一眼看上去便知道是土生土长的华侨,而且是家里没有钱的那一种,皮肤黑而且粗,身裁矮矮胖胖,也就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女人。 月下老人真是昏头昏脑的,随心所欲,就配成了无数婚姻,难怪妹妹要大叫了,我也看不过眼。同学们都窃窃私议着。 可是无论怎么样,老周在这个晚上出尽他在星大十多年的乌气。 回到家中,妹妹说:“怎么会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纵使是到了年纪了,凭她那个长相,还怕没有人要?即使到四十岁,她也是不怕的,况且你想想,她家中自然也是不错的,不然兄弟怎么做得了讲师?也迟早升教授的,真不明白。” 我笑她,“你怎么不去问问周太太?” “我见了就气。真正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看了心寒,仿佛女人长得多好,将来也不过是落在老周这种人手上。” “不见得,各有前因后果罢了,怎么范太太这样的粗人,就嫁给了范先生?女人还是有办法的。” 妹妹沉思说:“那么就是红颜多薄命了。” 这四个字的成语倒是天天听的,可是这时候忽然被妹妹一说,觉得份外贴切,尤其是这“红颜”两字,形容周太太,彷佛天衣无缝。 那天晚上见了周太太之后,不少男同学惊艳惊得不得了,从此之后,对老周多多少少有点刮目相看,大家都觉得老周是真人不露相,暗底下可不简单,上学的时间,老周便比往日顺流一点,学生也不那么冲着睑子跟他争论了。妹妹说他大概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然怎么会发到一个大美人做妻子。 说得我心惊肉跳的,原来一个男人靠老婆份上的事,还真不少呢,老周便是个例子。以后想要娶老婆,应该当心一点了。 妹妹又发现了很多新大陆,回来说:“周太太是念法文的,我想请她教法文呢,于是去了,她一点架子都没有,非常的和蔼可亲,留我吃了茶才走,老周与她在一起,是她有潜移默化之功,忽然也不讨厌了,他劝我在暑假学,那么与功课不起冲突,从没听他说过这么有份量的话,以前他说了两车话,都是没半句踏实的,完全是个政客,现在忽然经济实惠起来,奇哉怪矣。”妹妹拍手跌脚的说。 我没有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只除了一天,是学校发起的远足旅行,真没想到她会来,是的,她来了,与老周一道,她戴着一顶小小的草帽,上面插着根七彩的山鸡羽,非常美观的,一身薄薄的衣裤,在一年四季炎热的天气里,她就是靠着这一身衣着,与众人隔了开来,与这天气隔了开来我不能想像她跟老周是夫妻。我也不能想像她可以在这个简陋的异乡居住。 她一定是经过了什么来着吧。那种微笑,洞悉了一切,淡淡的,无所谓的笑,沉默的笑。 我走近她的时候,她与英文糸的几个洋人在说话,那英文是流畅的,动听的。她的英文竟说得这么好,一种天衣无缝的口音,我很吃惊的看着她。 那两个洋人转身买啤酒去了,她站在悠悠的风里往山下望,山下的风景并不好,可是她却是诚心诚意的望着,使人生了一种错觉,以为那风景是始终值得一看的。她没有动。眼神在很远的地方,到底她在看呢,还是在想心事呢,她是无论如何不适应这环境的,可是她装作很舒服的样子,就因为这样,大家也就舒服起来了。 她偶然转过头来,看见我了,向我点点头,我连忙叫一声“周太太”。 她说:“你妹妹是周系里的学生,是不是?” “是的。”她记性倒是不错。 她微笑,“两兄妹看上去很像。才到了这里没多久?” “年前才来的,”我说:“因为父亲的公司派他来这边主持分公司,所以只好一冢子跟着来,不知道有多少不方便,有时候做梦也还像在香港的样子。” “香港真的那么好吗?”她微笑问。 “不见得,只是习惯了,你知道,习惯了之后,鸦片也是好的。去年忍不住,回去在亲戚家住了一阵子,大家都客气得什么似的,可是越是过得舒服,那种寂寞越是厉害──是几时的事呢?已经不适合香港,与香港脱了节了,可是又没有完全适应别的地方。” 她点点头:“你这孩子,很有点意思,你知道吗?我也是香港人,在香港住了廿一年呢。” “是吗?”我呆呆的看着她。 “怎么不是,你问你的范先生去,他会告诉你的。” “你想家吗?”我问。 “我的家在这里,”她微笑,“没有其他什么好想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愉快,一种满足,有很多的安全感。看样子老周对她很好,是以在这大学的小圈子里,她生活得很高兴。 她说:“我喜欢大学,有一种洁净的感觉,虽然人还是人,但是站在书本的旁边,人不能够坏到绝点。况且这里到底朴素一点。” 我怔怔的听着她。她知道有很多人为她不值吗? “你难道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不置信的问。 “是呀,这里的一切也很接受我呢。”她随口答着,“我真想也没想过会在这里建立一个家庭,真是很好的一个地方。”她说:“你与你妹妹有空来吃茶吧,我们是很欢迎的,先打一个电话来,好让我们准备一下。” 这时候老周过来了,拿着一包糖果吃,又递给他妻子,周太太很温和的接过了那只小纸袋,可是没有把糖放进嘴巴里去。他们站在一起,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对劲,心里不舒服了半天。我向他们告辞,下了山,开车回家了。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相敬相爱的夫妻。多少看上去郎才女貌的一对,还不是吵得头崩额裂。是什么缘故呢。老周人格无异是高尚的,学识知识也过得去的!做人是负责任的,说一不二,他自然是爱她的,他没有资格、没有理由不爱她,此刻星大一部分的学生,包括妹妹在内,都爱上她了。这就够了吗?爱情似乎不止这样,她应该是懂得爱情的一个人。 她不应该嫁给老周道么妥协,四平八稳的一个人,这么不漂亮的一个人。她这样的女人,应该过看多姿多彩的生活,与无数美丽的男人谈轰轰烈烈的恋爱,那怕是短促的,痛苦的,一直到五十岁,她天生是这一类人。宁可像蝴蝶一般,死得自由自在,也不能拉拉扯扯地活在一间宿舍里。 可是我又想错了,他们并不是住在宿舍里。老周因为一直是个王老五,所以颇有积蓄,他又没家累,故此在外边买了一层小洋房,结婚之后,两口子便搬到小洋房去住,屋子布置得非常漂亮,脚踏责地的一种漂亮,我与妹妹去了几次,觉得他们的世界是无瑕可击的一个世界。 老周且请了一个佣人,小菜做得相当不错。他们养着一只玳瑁色的猫。周太太在家穿宽松的旗袍,冷气很幽凉,釉木地板的腊光净得发亮,不是一种令人拘束的洁净,的榷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 妹妹说:“一进了他们的屋子,便嗅到一种和谐,可以伸懒腰,甚至在他们家沙发睡一觉的──男女主人都太大方自然了。有些屋子的客人就不好做,不是男主人太小器,就是女的太紧张,有时候两夫妻忽然当着客人的面前吵架,表示亲热,都叫人受不了。看了老周与周太太,才晓得相敬如宾是什么玩意儿。你别看老周这人,好处多得很,要待人慢慢发掘的!他对周太太,是一种很平凡的细心──根本夫妻是平凡的关系,就因为平凡了,才可以过一辈子。有时候真羡慕,这年头,漂亮的夫妻有,有钱的夫妻也有,可是这么要好的,却是没有。” 我很承认妹妹这话,但是他们之间,无论如何,缺乏了一种彩色缤纷,老周并不配她,这种生活也不配她。她这种心甘情愿,一定有理由,一定的。 这时候妹妹已经迷上她的师母。这是一个小地方,可以说话的人根本不多,妹妹是香港来的,跟我一样,多少带点目中无人,叫她服贴的人一个也没有,一旦遇见周太太,便完全拜服,事事都要找她商量。 我叫她不要常去骚扰周太太,况且定教授的家太多,人家还以为她有不规行动想找考试的门径呢。妹妹听了我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因此开始疏远一点。 在暑假的时候,妹妹真上了她那里学法文去了。那个暑假我一直在海滩,早上起来了便去,一直到中午才回家。 有一天,我看见了周太太。 我正坐在茶座一角喝果汁,当在一株树后,见到周太太自沙滩走上来,排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她没有看见我,我刚想起立与她打招呼,才发觉她是有伴的,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跟着也坐下了。他比她略大几岁,长得很端正,那漂亮不是一种浮夸的漂亮,看在眼内很舒服,衣着入时,一条白色的裤子熨得笔挺。 这时候我站不是坐不是,只好躲在树后不动。我心中有卑鄙的好奇,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说实话,周太太这样的人,的确要有这样的男朋友,才罩得住。 周太太仍然是一副祥和,微笑看,那个男的却有点紧张,一直说热,又左右挪动着身体。周太太一言不发。侍者给他们送来了饮料。 周太太终于问:“你很好吧?” “好什么。”他苦笑,“还不是那样子。” “是老样子就好,”周太太说:“我最不喜欢有变化,实在没那种力气去应付变化了。而且若果你还说不好,那我们真正该拿条绳子来吊死了。”她笑了。她笑得这样自然诚恳,居然像老周的笑呢。 “你呢,你好吗?”那男人怀疑的问。 “过得去,马马虎虎。”可是周太太眼睛中的闪烁,嘴角的满足,都表示不止马马虎虎,她过得很幸福。 那男人几乎有种不置信,但是他掩饰得很好。 是的,我也不置信呢,可是事实上周太太的确没有伪装,她无法遮掩她对目前生活的满足,连跟我说话的时候都尚且是这么自然的流露着,更不用说是别人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个漂亮但是不耐烦的男人,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一定是,我莫名其妙有那种感觉:两个人的亲昵,那种特有的姿态,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的不耐烦是因为她没有任何的烦恼──嫁了那么一个普通的老头子而一点也没有烦恼,并没向旧情人诉苦,因此他也只好憋着一肚子的苦不能诉。 两个人坐着,都没有话说。可是周太太始终微笑着,悠然的坐在风里,一种看破红尘的悠然,我明白了。她是在红尘中打了滚回来的,老周则是一辈子双脚未曾占过尘埃的,所以周太太懂得珍惜老周这个人。 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在世界上混得并不得意,可是像赌博一样,泥足深陷,输了想翻本,赢了并不想离开赌桌,一味贪心,结果弄得倾家荡产,可是还在那里等机会。 我明白了。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周太太会跟老周在一起了,老周再长得丑一点,头发再秃一点,心胸却还是干干净净的。我明白了,一旦了解他们,心里的疑惑便一扫而空,也高兴起来。可是又想:几时我也找到一个如此的红颜知己? 周太太没有再说话,那男的却把太阳眼镜翻来覆去的看,彷佛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因为他也感觉到,他以前的女朋友,此刻并不与他生活在同一的世界里了。 隔了很久,他说:“我们相识,多少年了?” “七年了。”周太太说。 “你明白我吗?”他问。 “我自问并不明白任何人,”她笑,“也没有这种奢望。” 他讽刺的问:“你连你先生也不明白吗?” 周太太说:“周总是了解我的迟钝,他把事情简单化了,好使我容易做一点。”她是很温和的,一点也不介意。她看看他,眼光中甚至有一点怜悯。 在这一刻,我才发觉老周与周太太其实相配得不能再相配,两个人都是好福气。 “你们住的那层洋房,十分好,我也想买一层给父母。” 周太太欲言还止,终于忍不住说:“这话听你说说也六、七年了,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那男的不响了。 倒是周太太又问:“父母都好吗?” 他点点头。然后他也坐不下去了,因为他丢了脸,因为他一点进步也没有,因为事情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前的女朋友,一点也不准备与他算旧账,一点也不计较。 他说:“我得走了。” “我送你回去,”周太太说:“其实这海滩倒还凉快得很,可以多坐一会儿。” 可是她跟他一起步下石阶,声音渐渐远去。 我并没有偷听到什么,他们两个人远远的影子,看上去也还是相配的一对。看上去,看上去的事情怎么能相信呢。 这次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后来见到周太太,就不由自主的对她尊敬起来。她是值得尊敬的一个女人,尊敬之余,自然也非常的爱慕她,在暑假的时候,同学们常常去周宅串门子,喝咖啡,吃巧克力,吃蛋糕,下棋,我们忽然与老周的距离近了,他成了星大最受欢迎的教授,我们预算明年他的学生要多百分之五十。 有一次我与妹妹去她家要,看见她在院子里剪草,老周到东京开会去了。我看见她一身汗的,便自告奋勇,要替她做,她并不拒绝,与妹妹进屋子去了,我脱了毛巾衫,便替她把花园修得整整齐齐的。太阳很厉害,进了屋子,发觉她与妹妹在弄吃的。 她看见我,便笑说:“现在我也馋了,佣人一走,便饿得慌,她请一天假,我的心便吊在那里,非要等到她回来不可,你想想,这还像什么样子?” 我笑看抹汗,坐下来。 她说:“谢谢你,可要淋个浴?” “不用了,那一分钟不是出一身汗的?吹吹就好了。” 于是我随意地看起报纸来,他们这里报纸杂志特别多。 妹妹把点心捧到厨房去做,她便与我两个人独自留在客厅里,我发觉我与她单独的对坐着,这还是第一次呢,可是我并不觉得尴尬,她是一个这样值得亲近的人。 于是我问:“周教授去几天?” “不过是三、四天,”她说:“就回来的。我跟他说,不必赶着回来,我在这里很好,事实上我父母过几天要来看我呢,我们更不寂寞了。他怕我不习惯这地方,我说破了嘴唇也没用,你们是知道我的,我很快乐。” “是的,”我坦白的说:“我现在知道了。” 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们不大喜欢周,”她笑了,“因为他古板,孩子们总是喜欢漂亮的人,漂亮的东西。” 我分辩,“这是不对的,我们并没有不喜欢他,我们只是……对他没有特别的兴趣,现在不一样了。” “我并不怪你们。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只不过为了一个好看的教授,无端端吃了一个学期的苦,勉强看去读一科艰难的科目。结果教授并不见情,又后悔得半死,诸如此类的事情,但凡年轻人,都做过的。” “然而你嫁给周──”我更率直了,“大家有点意外,现在倒觉得理所当然的,除了他,也没有人更能照顾你,他力在是个好人。” “嗯。”周太太笑,“他是个好人。” “请你原谅我们,”我说:“我们很不懂事。” “没有的事,除非你们真当我七老八十了,否则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是更好?” 我看着她,一张这么好看的脸,一个这么好看的微笑,背后有什么妮,从喜欢漂亮的人开始,到下嫁老周,当中有些什么故事呢?然而这些都不要紧了,因为她现在是幸福的,那就够了。 妹妹端了点心出来,我看了一眼,却是云吞,上面飘着喷香的葱花,我默默吃了。 点心后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 她跟妹妹说:“那几本妇女画报很好看,你再给我带本来。” 妹妹答:“知道了。你当心身体。” “知道了。”她笑着追我们到门口。 妹妹向她摆摆手。我身上的汗又流出来了,天气真热。 开车回家途中,妹妹说:“你知道吗?我们的师母,她怀孕了呢。” “真的?”我一怔。 “是呀,老周听见了,可乐死了,你想想,有什么比晚年得子更好?你可别笑我古老。”妹妹笑 我沉默的想,凭周太太的本事,一定生的是儿子,一个女儿也没有。 过了很久,我说:“我现在明白了,爱有很多种,幸福也有很多种,缘份也是不可缺乏的,若十年前周太太见到老周,也就没有这一段故事了,老周出现得很合时。” 妹妹别转头,看看路边的棕楣树,“是的,这是我相信的。可是到底只要她高兴,我们看着她也高兴了。” 我专心地开看车。 妹妹又说:“虽然我还是想找一个神气的男朋友,却不那么心急了,”她忽然笑,“将来也像周太太那样,找一个爱我的人,品格学问都好的,专门跟在我身后替我拿大衣,那才真正的神气呢。” 那也不过是表面,妹妹是不会明白的,只有我知道,因为我曾经有一日,在海滩上,见过她从前的男朋友,听到了她对他说的话。 我想周太太是打算在这里终老的了,我很高兴,正如妹妹说的,因为她很高兴。 我把车子笔直的向家里驶去。 天气永远这么的热。 负心的人: 这件事起码有两个真相:我说的真相,与玫玲说的真相。如果你相信我,我是个有说不出苦衷的人,如果你相信玫玲,那么我是个负心的坏男人。 我的故事是这样的: 当我认识玫玲的时候,我在铜锣湾皇仁中学念中三,十五岁,玫玲在圣保禄修女学校念中二,十四岁。我们是在舞会认识的。 她打扮像“十七岁”杂志中的模特儿,大篷裙,小白袜子,前刘海,马尾巴发型,熨得像油条,卷发地垂在脑後,秀丽、活泼、可人。 我与她情窦初开,虽然没有花前月下,却也看过不少早场公馀场,小冰店里吃过菠萝冰,散步逛过维多利亚公园,陪她到大丸公司找新式衬衫,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然後会考毕业,我以五优二艮的成绩考进港大,再三思量之下,转到伦敦大学的皇家理工学院攻读,从此与玫玲故人万里关山隔,只靠信件来往。 我们以为我们是相爱的,我是她的“男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多年来家长们默许,习惯成了自然。我们一直没有停止写信,每星期一我总是到邮局去寄出航空信一封,说些家常,贴上新鲜的美丽邮票。 一切都是习惯,但谁也没怀疑过这种习惯。 日子过去,春去秋来。我相信政玲对我是最最忠实的,在香港她考试毕业,於本校念了一年商科,学会速记打字,并没有升学,她在一间大商行内任秘书职。我有点失望。她家中是老式广东人,觉得女孩子没必要“留学”,况且出来一次实在需要太多的金钱,把这笔钱储蓄作为她将来的嫁柱,已是一层中等面积,可供收租的住宅楼宇。 第一年暑假我没有回香港,我忙於考试,忙於社交,忙於在欧洲观光。我在ic非常快乐,呼吸着簇新的空气,新任大学生难免有种飘然的感觉。 最主要的是,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姬亚。姬亚姓欧阳,伦敦出生的华人,英籍,会说一点广东话与国语,在伦大圣玛丽学院念药剂,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具魔力。 她也是广东人,皮肤是南方人那种土黄色,正是西方审美眼光认为是最标准的东方特有肤色,大眼睛,用七彩的笔勾出明显的轮廓,头发又黑又长。而且多麽美丽的身裁!细腰、圆臀、长腿、胸部比起洋妞毫不逊色。全伦敦的男生都知道姬亚欧阳。 但是别误会,那时我并没有变心。我不是那种人。 事实上我像个呆瓜,一见姬亚使声明:“我是有女朋友的,她在香港。” 我的确是告诉她,我打算做一个忠实的男人。 她笑。 之後我们成为最要好的朋友。 我们聊天,说功课,谈国家大事,一起旅行,下棋。最好的朋友。暑假她与友人组织旅行团去东欧,我毫不考虑的跟着去。没看到罗浮宫之前,已经见到南斯拉夫戴乃历山脉的钟乳石柱。 我都详细地告诉攻玲。 在宿舍房间里,我有一张玫玲老大的照片。姬亚来看到,端详半晌,说:“幸运的女子。” 我问:“是吗?为什麽?” 後来这件事不了了之,我们也没再提。毕竟只是小事,而且她对我很好,我说什么她都视为金科玉律——“俊国说的……”是她每句话的开场白。 这个暑假使我增加体重十五磅。回到伦敦,我与姬亚打璧球减肥。 姬亚问:“你有与她睡觉吗?” 我怔住,球弹在我胸前,差点撞死我。 “什麽?” “上床。”姬亚淡淡地说。 “当然不!”我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姬亚说:“上床与人格有什麽关系?喜欢吃巧克力与工作能力也没有关系,两者之间没有比较性,你那么紧张干什麽?” “可是……”我惊骇!“女子未婚之前跟男人上床……这……” “看你的需要如何,先生,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喂?你的智力到底停在什麽地方?清朝咸丰年?” 我闭上“尊嘴”。 “被爱的女人都是幸运的。”她微笑。 “我想一定有很多的男人喜欢你,姬亚;”我说:“如果我没有女朋友,我一定把你从伦敦追到利物浦。” 姬亚看牢我半晌,摇摇头,“人家说念理科的人老实,我才第一次体会到。” 我傻笑。 “你爱她吗?”姬亚问。 “我认为是。” “明年回去看她?” “是。” 我回到香港的时候,玫玲已在中环上足一年的班。看到她有说不尽的话。她与我共渡她的二十一岁生辰。 我觉得致玲有点拘谨与生硬——但我们已经多年不见,开头总有点不自然。我记得我提到她的发型:“为什麽熨得这样?” 她答:“我总不能梳一个马尾巴到三十岁呀。”但姬亚真是好伴,她的私生活不见得很坏,大概是“需要”不频之故。然而直至那个时候,我还是庆幸我的女朋友是致玲。 叙事无话则短,有话则长。四年毕业,拿着学土回香港,我开始面对现实。 在伦敦与姬亚话别,她拍我的肩膀,“有空来伦敦,别忘记招呼我一声。” “姬亚,我会很想念你。”我说的是实话。 “好的,我们通信。”她说。 没有婆婆妈妈,没有眼泪鼻涕。这是姬亚。 她在我脸上响亮的吻一下,开车替我把行李送到机填。 可是的,姬亚以第一荣誉在圣玛丽完成学业。 可是这一次回香港,再见到攻玲,感觉就完全不同,我一半诧异,一半失望。她实在不再是我心目中那个活泼、秀丽、可人的女孩子。 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机场看到政玲……我形容给你听:头发爆炸型,身上穿人造丝衬衫,人造丝裙子,丝袜,浅色露趾鞋,脸上擦得红是红,白是白像土制娃娃般。 我呆呆的看着她。这……攻玲?三年写字楼生活,把她磨折成这样?周末还穿着这种“制服”,我太难过了。牛仔裤呢?芝土布衬衫呢?阳光呢?空气呢,青春呢。她使我沉默下来。 当天晚上在玫玲家吃晚饭,双方父母提到婚事。 玫玲不出声,只是笑,算是默许。但是我另有打算,我想升硕士,或是索性读完博士,做点事业,然后再成婚,我希望玫玲可以跟我出去,习惯英国的生活,选一个科目来读。 玫玲很诧异:“为什么还要念下去?有学士还不够?在银行做事,有这么好的学历,已可以做副经理了。” 我同样诧异,“但是我并不想在银行做副经理,甚至是做大班!” 天啊,我与青梅竹马的玫玲已经无法交通。 “但是做银行多么沉闷!”我说:“我喜欢教书,在找到好的数席之前,必需要充买自己,念一个学土不过略略懂得一点皮毛,算不得什么!我想修博士。” 玫玲失望,“那要多少时间?” “最快是三年半。只要三年半。”我说。 “那时我已经廿五岁了!”玫玲惊叹。 “那又如同?”我莫名其妙。 “什五岁是多么老大的年纪……”她埋怨。 廿五?老大?这年头女人还靠年龄来看世界?青春根本是气质的一部份,老实说,玫玲现在就已经给我暮气沉沉的感觉。 姬亚!我心中忽然闪过姬亚的影子。姬亚与我说话,从来不用费这么大的劲,她那种半贵族半波希米亚的味道,自由自在,爽朗可爱,我与她交往如沐春风。 我跟玫玲,却处处要哄着她。 “玫玲,”我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们男人当然不计较年龄,我们女人……” 我莞尔。你们我扪,大家其实都是人。而玫玲还分得这么清楚,真是奇怪。 玫玲的母亲慢吞吞的说:“阿俊,不是我说的,咱们玫玲已等了四年──不如先结婚,再一起到伦敦。” 我沉吟半晌。 爹说:“结了婚再读书,恐怕不能一门心思。”爹显然站在我这一边。 女家马上变色,都不再说话。 玫玲说:“我不要去伦敦,人生地疏,有什么好?我才不高兴到外国去,苦得要死,钟点女工也请不到。”马上呶起嘴巴,“度蜜月是可以的。” 攻玲母亲陪笑说:“傻孩子,你又没去过伦敦,怎么晓得不好?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呢。” 后来大家都笑得勉强,吃完饭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我自己的母亲到家后说:“玫玲这孩子,本来是好好的,前些日子瞧着相当不错,怎么越来越小家子气?” 爹说:“也难怪,我看她最近下了班,不是逛公司就是搓小麻将,别说是书,连报纸也不多看一眼,就准备做少奶奶。” 妈妈说:“那也难怪,她与阿俊也认识了这么久。” “俊国的前途要紧!”爹不以为然,“我就是吃亏在念少了书,如今不得出人头地。大丈夫何息无妻,如今俊国匆匆忙忙结了婚,只好一辈子做个小职员。” “你想他做什么?当大总统?”妈妈问。 “让他如了心愿,念完博士再说。”爹爹说。 念不念博士与先结婚并无关系,主要问题是玫玲生活上的兴趣与我的相距太大。她喜欢到半岛酒店喝下午茶,买半打蛋糕回家。看哪家名牌大减价,买条丝巾把招牌露出来打。把我带出去亮相招摇。整夜对住电视。不住吃零食…… 以往暑假回来,看到她,来不及的欢喜,来不及的倾诉,根本不在意这种细节,也没料到这种细节就是维系两口子生活和谐的主要条件。 我不是说玫玲不好,她与我不合,这是我所知道的。渐渐我沉默下来,渐渐玫玲的不满洋溢十分。 我所以早回伦敦,回到凯盛顿公园,郁绿的草地,清凉的天气。 我不喜欢香港人的生活方式,不喜欢这块地方。 我说:“空气这么坏,交通这么挤,人们的心灵如此空虚。” 玫玲说:“我觉得香港十分好,事事方便得很。” 我叹口气,我们的对白忽然止于此。 这是我开始变心的时刻,真是奇怪,男人变心的时候,完全可以冷静地算出时分秒,女人则不能,女人、永远是胡涂的。爱的时候胡涂,恨的时候也胡涂。 像政玲,她是否真的爱我,也还是问题。姬亚是爱恶分明的.但世上像姬亚般女郎毕竟少有,这我相信。玫玲年龄一大,忽然受环境污染,她也寻找饭票,而不是寻找格烈哥利。(寻找格烈哥利的故事,你听过吗?) 我终于问她:“玫玲,你可爱我?” 她飞快的答:“当然。” “如何?”我问。 “什么如何?”她瞠目而视。 “如何爱我?”我忧愁地说:“罗拔勃朗宁的太太伊莉酋白芭烈写过诗给丈夫,开头的两句是‘我如何爱你?让我细数……’你没有忘记勃朗宁吧?我们在中学便读过的。” “我忘记了。”她不在乎的说。 我看进她的眼睛里,那里并没有生命。我觉得这么悲伤,她“死”去已经多年。 当夜我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姬亚,向她倾诉这件事。很明显地我内心倾覆,太不愉快。 香港令我厌闷,整个地方是这么虚伪,打网球都是为显示高贵。没有一块空地,连散步的地方都没有。我自然可以在这里找份工作,数千元的薪水,成家立室,过枯燥乏味的生活,如果我爱玫玲,事情又完全不一样。人们为爱情所做的苦事,是超乎你所能想像的。可惜我不爱玫玲。 我不爱她。 我甚至不喜欢她。 这些年来,我想像中的玫玲早已不是真实的攻玲,这点我非常的灰心,我对她不起,我不能走到她面前说:“对不起,这整件事是一个错误,让我们说再见吧。” 我与父亲商量如何应付。 “爹。我一点也没有意思与玫玲结婚。”我坦白。 妈妈怔住,她看着我。 爹说:“我早看出来。”爹倒是了解。 妈妈问:“你看出来?你怎么看出来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看致玲也还是个现规矩矩的女孩子,做太太也不错。阿俊,娶老婆够实际就好,娶个凤凰回来,没那么大的庙,如何装这么大的佛?” “妈妈,我们之间无法交通。”我说。 妈妈瞪起眼,“什么叫交通?哪一国的新名词?我不懂得。” “妈妈,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说:“我是严肃的。” 爹看看我,“阿俊,这件事需你自己开口,我们不能代你发言,你想想,谁可以代你说:‘对不起,玫玲,玫玲,婚姻取消了’?” 爹说得是。 我一个星期没见玫玲,在动脑筋如何退婚。 收到姬亚的回电。她给我一封电报。电报上短短两句话:“没拥有过的东西我们不会想念。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没有损失。” 我马上明白姬亚的意思。不知道又有什么损失?把罗拔勃朗宁忘得一乾二净,做人有何亏损?太阳还是升起来的。各人有各人的小世界,不懂英文的生活将会更简单。会得看雨果法文原著的人惋惜旁人的无知,我们可不痛不痒,我不必代攻玲伤心。 我收好电报,跑到玫玲家去。 玫玲才下班。她看见我,面色不见得好看,她说:“你多少日子没来了?人家咪咪的男朋友天天接她下班,送她到家,吃好晚饭才走。” 我没回答她,我在准备措辞。 “妈妈说你怎么还不找工作,都快一个多月了,还闲在家中,报上天天登着聘请工程师的广告。”她咕哝着。 我看着她,她要控制管辖我的生命。但她并不是一个能干的经理人才。 “怎么样嘛?你起劲点好不好?”她推我一下。 “玫玲,你坐下来,我有话说,严肃点。” “说什么?”她没好气地坐下来。“你人在英国,反而过时过节会送花来送糖来。现在就这么两手空空的,你真好意思。” “玫玲──”我清清喉咙。 “几时买部小车子嘛?一天到晚排队等计程车,要不索性等公路车,真是的,等足这么些年,你还叫我等。” “玫玲──” “你知道吗?最近有两三部很好看的影片上演,你都没陪我看。‘狄奥’大减价,很多同事.捡了便宜货!” “玫玲!”我大喝一声。 她瞪看我。 我清楚坚持地说:“玫玲,我们之间完了。” 她眨眨眼睛,仍然发看我。她的面孔依然是清丽的,小巧鼻子,具棱角的嘴巴,鹅蛋脸,细白的皮肤。她渐渐变色,变得非常苍白。 “你说……什么?”她问。 我说:“我们完了。玫玲。完了。” “完了?那是什么意思?”她张开嘴。 “我不再想娶你,我不再想见你,我们完了,就像一直没开始过一般!就像我从来不认识你。” 玫玲瞪看我,她一直以那样的神倩,眼睛睁得老大,透看可怕的恐惧,像在目击一场战争,血肉横飞的景象。我很难过。 我轻轻的再说一次:“我们完了。” 攻玲喉咙中呜咽一声,“俊!”她指着我。 我忽然想起霍小玉的故事。我低下头,罪人似的一声不响,任凭她处置。 “你──”她忽然尖叫起来,用手掩着头,狂叫着,历久不止。 她的父母冲进来。 “做什么了?玫玲!玫玲!”他们摇撼她。 她的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推开她的父母,大声说:“你!你!”指着我。 我说:“我要告辞了。”我站起来。 没有人替我开门,攻玲已经瘫痪在沙发里,她父母看护她,我自己走了。 回到家中,只觉得燠热,不知怎地,流一身虚汗。开无线电,正在播一首钟拜亚丝在咸丰年唱的民歌: “……妈妈,妈妈,是我深爱的那个火车小子, 他曾日夜地追求我,可是现在他不育再耽在家中, 他跑到伦敦城市,到一问酒馆坐下, 他让一个陌生女坐在他膝上,把不肯告诉我的事全告诉她…… 她父亲放工回家,说道:我的女儿如何了,她看上去如此哀伤。 他上楼去,给她希望, 他找到她吊在绳索上……” 我跳起来,关掉无线电。 当玫玲与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在客厅中开着小小的手提无线电,两个人拥舞。这些老好日子,多么甜蜜,我们学跳华尔滋、四步、牛仔舞,练得滚瓜烂熟,舞会时一展身手。 我哭了一场。 信不信由你,陈世美或许也曾不得意地大哭过。在从前,人们没有变心的权利。你不能改变主意,否则总有一个包拯这样的人来把你轨为两断。包某没想到的是,硬把两个不再相爱的人凑在一起,有什么快乐可言。 如果我娶了攻玲,我有什么快乐?下班回家看报纸淋浴上床。致玲有什么快乐?一个呆板的丈夫日日夜夜对住她,连牢骚都没有,那多可怕。 我整夜不得安眠。 天亮四时许,电话铃声大作,父亲听完电话回来,推开我房门,跟我说:“玫玲自杀了。” 我浑身颤抖。 “没有危险,吞掉十多粒安眠药,医生看过她,现在躺着呢,你去一次吧。” 我默默换衣服。 爹问:“真的完全没有挽回的机会?” “完全没有。”我说:“我很抱歉。” 爹问:“是因为有另外一个女孩?” 我想了一想,“并不是。” “一定是。”他作着知子莫若父状。 我再想一想,是因为姬亚?不不,不是。 并不是因为姬亚。我并没有爱上姬亚。我们很谈得来,我们很合得摆,但我没有爱上她。 我说:“不,不是因为另外一个女孩子。” 到了玫玲那里,她苍白地躺在床上,泪流满脸。 我坐在她床前。致玲的睑别转过去,她母亲双眼若射出毒箭。 我默不作声。 “为什么?”致玲问。 我无法作答。 “是因为另一个女子?”玫玲问。 我保持沉默,我不认为她会明白。 “她是谁?她美丽?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你要保重。” “她是谁?” “明天我要回英国了。”我说:“我的护照并没有过期,玫玲,我们以后再见。” “你──”她用手帕扬看睑。 “你自己保重。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活着,也只有靠自己。”我说。 我站起来走。玫玲母亲抬起一只热水瓶向我摔来,差点没把我的头摔得稀巴烂。 在玫玲的哭声中,我离开他们的家。 爹爹问:“解决了?” “没有。我将永远是个负心的人,他们会诅咒我一辈子,你知道──负心,辜负一个女孩子的热心。” 妈妈说:“我也觉得你过份一点。” 我说:“不是我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离开香港。 这真不是一项损失,我憎恨香港这块地方。这里有女人乘搭公共交通工具也替丈夫“霸”住空位,如此恩爱的一对也只有香港才找得到。香港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公德心。 我到伦敦,报名读硕士,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并没有立刻去找姬亚。 我早说过,我并没有爱上她。 我们终于在同学会见了面。她穿牛仔裤,窄脚,宽腰,上被银狐长大衣,戴一顶绒线帽。浓眉惊人的摄神,看见我,她笑笑,并没有太惊异。 我走过去说:“嗨。” “嗨。”她说:“回来啦?” 我问:“你好吗?在干什么?” “在医院工作,只好做周末稀皮。”她说:“在伦敦郊区。你呢?” “读硕士。”我说。 她了解温和地笑。“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她不会原谅我。没有人会原谅我。我不敢再回香港,随时有人剌杀我。”我惨笑,“我并不太高兴,你知道,杜十娘投长江之后,李生做人一定很难。” 姬亚笑笑。 “你最近看什么书?”我问。 “诗经。你知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姬亚说:“你是什么时候停止恋爱你那情人的?” “什么时候?”我侧头想一想,“我知道。在她变了之后。” “不是她变,”姬亚说:“是你变了,如果她也跟着变,反而没事。” “我变?”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什么地方变?” “啊哈,现在你是留学生,顶顶大名的ic学生!她只是香港中环的小秘书,行为举止都配不上你,她的环境与你的环境有天渊之别,你发觉她非但不能帮助你,相反地还会拖累你,你说你受得了吗?” 我瞠目,“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姬亚凝视我,“你自己想想仔细,只怕你不敢承认吧。” 我低下头。姬亚这样的女孩子我也是很害怕的,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说:“是。我是这样的小人,只想到自己。” “真的悲惨,是不是?”她看看我。 “她不应该把未来建筑在我身上。” “她不该爱上你。”姬亚笑。 她的眼睛明澈如镜。 这是我的故事。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听玫玲的故事。她一定把我说成一个玩弄女性、没有感情的坏男人。我是吗? 事实上不久玫玲便结了婚。据说对象是中环的男职员,什么银行的副经理,你知道,那种夹着一只男用手袋到处走,穿套西装打条名牌领带的年轻男人……他们一定是幸福的。 玫玲也许不知道,我比她痛苦,因为我会一直不停寻找,而她不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璧人 璧人: 黄振华建筑师与他的太太张薇薇是城中最令人倾慕的一对璧人,他大约四十三岁,一表人材,英俊潇洒,两鬓微微带白,整齐的牙齿,笑起来迷倒所有的年轻女人,而她约三十四五岁、成熟大方爽朗,衣着时髦,衬托得无瑕可击,生了三个儿子,身裁维持原状,秀丽的面孔是蜜黄色的,南国风情,一出现便吸引无数目光。 我第一次见他们,就怔住了。 那是我们公司的一个酒会,他们齐齐出席,黄振华穿一套很普通的西装,白衬衫,领带,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之舒服熨贴,难以形容,风度翩翩,令我发呆,而他的妻子只穿件式样简单的棕色丝裙,配棕色掠皮腰带、棕皮鞋子。 她直发、淡妆,站在他身边,两人表情都和蔼专注,我对他们倾心了,连忙问我老板,“是谁?他们是谁?” 老板诧异,“他们是黄振华先生夫人,不认识?” 神仙眷属。 我刚刚失去男朋友,心情特别寂寥,看见别人的幸福,自惭形秽,于是躲在一个角落喝闷酒。 之后我与黄振华有一连串的接触,我是地产公司的营业经理,常常与建筑师开会,对于别的男人,我是不客气的,对黄振华,我有钦佩之心,特别容忍,人们很快察觉到了。 但是我对闲言闲语一笑置之,私底下我根本没有与黄振华有什么瓜葛,男女间事的名誉我是可以拿甲加的,外头人对于马宝琳的评语可多是脾气坏。 他们所不明白的是,我不但倾慕黄振华,对黄太太也有同样的感情。 最近一次我与老板出席宴会,他们两夫妻也在。黄太太穿一件黑丝旗袍,梳一个髻,戴一副方钻耳环,一只方钻戒子,更显得肤光如雪,高贵出众,把别的庸脂俗粉比到西伯利亚去,我看看她,爱在心中,说不出口,真正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起这样的男人。 当晚她与我攀谈起来。 “马小姐还没有结婚吧?” “没有人要哩。” “独身有独身的好,像我这样,光服侍三个儿子,就成了黄脸婆了,”她笑,“大儿子快到英国念中学,下个月还得陪他走一趟。” 呵,儿子都这么大了。 这两个人过着十全十美的幸福生活。快乐的人,不是没有的。 深夜我在公寓中独自吸烟听音乐的时候,想起他们,就为自己的前程担心。 是呀,我经济完全独立,月入过万,老板器重我,同事尊敬我,但女人终究还是要找寻归宿,黄太太虽然什么也不做,但她是我见过最出众的女人。 我太息了。 在一次会议中,我据理力争,为黄振华取得了一宗大生意,在他的目光中,我看得出他的感激之情,但他并没有露骨的表现出来,他是一个含蓄的人。 过了三天,我收到一大束粉红色系的花,其中有丁香、玫瑰、红掌、满天星、百合、水仙……香喷喷,小卡片上写着“黄振华”。 我温馨了很久。 当他亲自拨电话来约我吃饭的时候,我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我问:“午餐?” “不,晚餐。”他说:“明天七点我来接你。” “呵,是”我几乎有点语无伦次,“我知道了。” “明天见”他挂了电话。 我愁了一日。 该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配什么鞋子? 后来穿了一件新制的黑底绣花乔其纱旗袍,但配不到披肩,只好就这么赴会,又怕冷气太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等他来接我的时候,我但觉自己头发没梳好,粉不均匀,唇膏糊了,人又紧张,简直一无是处,但是已经到七点半,我跑下楼梯,他的车子已在转角处等我。 他看到我,玩笑地吹一下口哨。 我涨红了脸,“黄太大呢?” “她到英国送孩子念书去了,你不知道吗?” “今天就我们两个?”我意外地怔住。 “当然,”他笑吟吟地说:“你以为有一桌人?” 我尴尬,真没想到,我上车坐在他旁边。 “穿得这么漂亮,我们不要辜负这件美丽的衣裳。”他将车子驶出去。 我一直不敢说话,神经渐渐放松,但打不开话盒子。 他说:“公事这么忙,你们女孩子也真辛苦,一个个都不想成家。” 我看他一眼,笑一笑。 “听说你也是商场上一个很厉害的脚色,只是我不觉得,我认为你是适合做贤妻良母的。” 我说:“谢谢你。” 他也笑,将车子开到浅水湾,停好,我们在酒店的露台上进餐。海浪、薰风、紫色的天空,影树的红花绿叶。 环境多优美,他是个懂得享受的男人。 我大着胆子问他:“你带我到这么浪漫的地方来,不怕我误会?” “误会什么?”他笑眯眯问。 我接不上去。 “我以为你会说:‘误会你对我有意思’。” 我的睑又发熨了,我自问还是个聪明的人,黄振华若光是请我吃顿普通的晚饭,他就不应说这些露骨的话。莫非他── 我震惊。 不不!我太敏感太多心了,黄振华不是这样的人! 我傻气的看看他。 “喝点香槟,来。”他说。 在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之前,我已经喝得太多,知道自己喝得多也有好处,我掩着嘴哈哈笑,不敢说错话。 我听见黄振华说:“你这个人,上班时那么精明,私底下却觼玱很,动不动睑红,说话又嗫嚅。” 我说:“办公时说的是公事,自然理直气壮。” “平时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呀,但凡漂亮的女孩子都可以瘫理力争中” “我漂亮?”我张大嘴。 逢人都可以觉得我漂亮,但不是黄振华,因为黄太太实在太美,任何人比起她,都禁不住要失色。 “你岂不知道?”他笑,“每个人都在谈论你的身裁面貌,都说这个铁蝴蝶私底下不知是什么样子。” 我睁大眼睛。 “好,说到此地为止。”他眨眨眼。 我完全被他的风度才华与手段摄住了,简直只好随他摆布。 那夜近凌晨我们才吃完饭,他又陪我在沙滩漫步一会儿,赏了月色才回冢。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床找昨夜快乐的证据,在镂空金色高跟鞋中倒出细白的沙粒,证明一切不是幻觉。 自此以后,我贪恋着黄的约会,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暖味,我们出来见面,带着愉快而犯罪感的心情,吃一顿饭,说一会话,因时间有限,尽量利用,忽忙间带着惆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恋爱,在黄的花束与小礼物的攻势下,我略一把持不住,便会成为他的情妇。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量,居然能够抗拒他一个月,又一个月,许是因为黄太太吧,我怕做第三者介在他们当中令她不愉快,我还有点良知。 是以我虽然仍与黄约会,但却没有越规行动,因大家都没有放尽,更加情意绵绵。 见面时连他都沉默起来。 一日他说:“宝琳,我恐怕我爱上了你。” “你不可以爱上我。”我急急的说。 “为什么不?” “因为你已有妻子。” “妻子?”他失笑,“你的头脑这么古旧?” “不,因为你与她是一对璧人。” “一对璧人?”他仰起头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我愕然。 “你真是一个孩子,”他说:“告诉你,有很多事不是你所想像的。” “我不明白。”我有点闷纳。 “宝琳,你跟看我,真是委曲了你。”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仰起头,微笑说:“我们又没有做什么。” “但在我心中,我已经吻过你一千次,拥抱过你一干次,而相信你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与我们真正越轨,还有什么分别?” 我又涨红了脸。 “宝琳,我不能给你什么,我有家庭有子女、我甚至连时间也没有,但我可以供给你快乐。” 我补一句:“短暂无根的快乐。” 他搭着我的肩膀,“总比无涯的寂寞好一点,宝琳,事业的成功并不能满足你。” “你这是乘虚而入?”我笑问。 “我也不是随便去勾搭女人的。”他矜待地。 这个话我太愿意相信了。 “可是你太太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你还瞒着她……” “我们结婚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也不应对她生闷。”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他说:“也许只是我爱上了你,没有其他原因。” “男人的爱太过泛滥。”我说。 “是吗?许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呢,你精明能干,美丽可人,爱上你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好,我给你三分钟。” “振华,给我一星期。” “三天。” “也罢,三天。”他说:“这三天我刚好要出门去,回来等待你的好消息。” “振华──” “什么?” “要是我决定……我们还能不能够做朋友?” “当然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你放心,”他伸手拧一拧我的脸,“我是很有体育精神的一个人,我永远不会反脸不认人。” 他把我送回家,与我吻别。 我在家想了一天。 做黄振华的情妇?那等于堕入无底深渊,痛苦一生,晚晚等他来探望我,过时过节再也看不到他人影,在某些公众场合中,也许还得对他的妻子强颜欢笑。 我好好一个人,干吗要受这种折磨?除非是爱上了他,人们为爱情所出的牺牲,往往是匪夷所思的。我有爱上他吗? 他有爱上我吗? 如果他爱我,就应当与我结婚。 我叹口气,看来我们两个人都不想牺牲。 第二天我沉闷地到浅水湾去吃茶,就是黄振华第一次约会我的地方。 坐不到几分钟,就春见一个太太与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人浩浩荡荡地带孩子们来吃茶。 那位太太穿着浅紫色的衣裙,一着之下,正是黄振华夫人张薇薇。 太巧合了。 她也看见了我,大方地与我打招呼,我心中有鬼,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好吗?宝琳。”她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 那男孩已有六七岁,娇嗲如女孩,靠在母亲身边,漆黑的眼睛,雪白面孔,漂亮得像安琪儿,衣着考究,一切都是顶尖,有这样的妈妈就有这样的孩子。 我心中艳羡,这是要修三世才能得到的福气。 黄太太微微地笑,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想什么。 我搭讪地说:“大公子已到了英国?” 黄太太说:“宝琳你说话真客气。” 我託镸“没法子,出来混久了,难免学会些场面话。” “难怪振华一直在我面前赞你。” 我一怔,头慢慢低下去。 我沉默着。 我忍不住问:“黄太太,我与他之间的事,你知不知道?” 她抬起眼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洞悉世情。 她牵牵嘴角,仍然安定带笑意,“我猜也猜到。” 我跳起来,“你──”。 “你几岁?廿六?廿七?你以为自己就快老了,是不是?我可要比你多活十年,”她缓缓的说:“我与黄振华已是十五年的夫妻了,他做什么,我岂会不知道?” 我震惊,“你不介意?” “介意?宝琳,你还年轻,你有理想,你有宗旨,你对振华的倾慕,我不是看不出来,他就是喜欢年轻女孩子看着他的时候,眼中的那一丝爱意。宝琳,你不以为你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吧?” 我呆住。 海滩上传来孩子们嬉水的欢笑声,风和日暖,但是我如置身冰窖之中。 “宝琳,你是她们之中较为出色的一个,毫无疑问。”她温柔的说:“是以我觉得额外可惜。” 我怔怔的落下泪来。 黄太太佯装没看见,低头哄孩子。 “如果你觉得不太迟,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你──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我问。 她抬起头来,“我不同他离婚?”她笑,“是他不肯同我离婚哩,你去问问他。” 我心中如被铁锤击了一下。颤声问:“为什么?” “黄振华工作的建筑事务所叫什么名字?”她问。 “张氏建筑公司。”我答。 “我娘家姓什么?”她又问。 “张。”我答。 “建筑行背后的主持人是我父亲,你明白了吗,宝琳,他怎么肯跟我离婚?”黄太太用手拨着儿子的头发。 我气着,握紧着拳手,胃都反了过来。 “宝琳,我们也是普通人,一般的肮脏邋遢,长得略为端正点或是穿得略为好点,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一对璧人。” 我垂下头。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他,”黄太太轻轻捧起小儿子的脸,“我不舍得他们,我做不了好妻子不打紧,总得设法做一个好母亲.孩子永远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哭了。 黄太太递给我手帕。 她叹口气,“我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牵起孩子的手离去。 我擦干了眼泪。 海浪缓缓的卷上来,又退下去,就如我的思潮。 我终于站起来,走到黄太太身边去。 她微笑。 “我先走一步。”我说。 “是不是他带你来这里?”她轻轻问。 我没有再回答。 第三天,黄振华找到了我。 他照常穿着裁剪合身的西装,打扮得漂亮动人。 “如何?”他单刀直入。 我问:“什么如何?” “咦,你刁难我。”他不悦。 “你把你的要求再说一遍,”我说:“我想听清楚。” “宝琳,你是怎么了?” “就算我愿意进入圈套,你也该让我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圈套。” “圈套?”他的脸沉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要我自愿无条件做你的情妇,直到双方有一人厌倦为止,是不是?” 他不出声。 “你连提都不肯提。”我笑,“你等我自己钻进圈套,就因为你是黄振华──许多女人等着这样的机会。” 他勃然大怒:“如果你觉得不值,马宝琳,你此刻就可以马上拒绝。” “我拒绝。”我立刻说。 他一怔。 “你别以为你只需要吹一声口哨,女人们就会送上门来,黄振华,你不过是靠岳父起家的一个中年汉子,因此抬不起头来,在外结识女人为发泄,就那么简单,是不是?” 他的睑转为灰白,怒不可抑? “再见。”我说。 能够做到这么决绝,我自己也惊奇了。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偶像已经幻灭,而我爱他,不过因为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一直没有霸占他的私心,他不会明白这一点。 他转头就走。 我想他还未曾这样受过剌激,在过去,他必然是无往不利的,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挫折。 他怪不得我。倘若他靠自己的本领做到今天地步,名成利就之后出来寻个情妇,也还情有可愿,有很多男人,为了第二个春天而抛妻弃子,也是有的。 但他完全没有诚意,他只是求发泄。 我为他惋惜,有很多事,单看表面是不知道情由的,什么都有两面。 以前我认为他们是这样十全十美的夫妻,事实证明他俩之间的关系千疮百孔,还有什么话好说,我茫然想,我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完全丧失了信心。 但是黄振华并没有因此放弃我,他要向我解释。 他不否认建筑行是他岳父的资金,但是“即使把一间现成的公司交在我手中,经营不善二年之内也会倒闭。”这是事实。 我愕然,他为什么企图说服我? “宝琳,你不能把我说成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他说:“别人不明白不打紧,你一定要弄清楚。” “为什么?” 他苦涩的笑,“因为也许我爱上了你,我在乎你怎么想。” “你爱我?”我再也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无限的讥讽。 他这次并没有生气,他说:“你太年轻,太残忍,太自以为是,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是一个标准丈夫,你替我建立了一个形象,而当这个形象破灭,你认为我欺骗了你,你恨我,宝琳,我有骗过你吗?想一想。” 我拒绝想,我难过得根本什么也不高兴想。 我跟他说:“以后不要再约我出来,我不会再见你。” 隔没多久,就听见他们两夫妻宣布离婚的消息,人们的反应是震惊与惋惜的,包括我在内。 我惆怅的想:终于离婚了,公认的一对璧人呢,他们也终于离了。 也许是张薇薇再无法忍受他与其他女人的浅水湾头之约会吧。 她不失是一位有勇气的女士。 我并没有再见到黄振华,也许他说得对,年纪轻的女人很善忘很残忍,一旦失望,不再回头, 没有留恋,而我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往欧洲公干的时候,在飞机上碰到张薇薇。 我还是第一次坐头等,没想到碰到熟人,非常尴尬,尤其是在飞机仓内,避都避不过。 又是她大方的先与我打招呼。 我只好被逼识大体,友善地问:“好吗?” 她带着两个男孩子与一个女佣,派头依旧,这就是娘家有点钱的好处了,离婚后生活水准不必一落千丈。 她很平静,“你一定听说我们离婚的消息了?”非常直爽。 我在真人面前不打假话,“自然听说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说。 我不好再问下去,喝着侍应生送来的酒。 “这次离婚,倒是他提出来的。”张薇薇说。 “啊?”又是意外。 “是呀,我满以难关已过,等地玩腻之后,我们仍然可以白头偕老,”张薇薇苦笑,“不料他一定要与我离婚了,我以为他外边有人,准备结婚,还挺疑心那个人就是你,但又不是,你俩根本没见面好久了,留他又留不住,他收拾衣物搬了出去,一股脑儿什么都交还我父亲。” 我静静地听着。 “公司一向是赚大钱的,父亲并不想结束,但他是这么坚持……”张薇薇停一停,“连孩子也不留恋。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说是为了自尊心,什么自尊心?我不明白。” 我呆着,又喝了一杯酒。 她笑一笑,“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久,”我连忙解释,“多谢你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 真没想到,是为了我的缘故吗?我不敢想下去.他与妻子离婚了,我茫然。如果将自己当做有罪的第三者,未免将自己的魅力高估过甚,但我又确有这个嫌疑。 为了掩饰不安,我频频喝酒,等到觉得疲倦,已经有点酒意,下飞机的时候,未免有点酩酊。 男待应生不怀好意的对我说:“小姐,不要辜负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 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巴黎,我与张薇薇道别。 叫了计程车到旅馆,淋一个浴,酒已醒,人却疲倦,忍不住要下楼去溜??,上次到巴黎的时候还是学生呢。 我下了楼,街上是有点寒意的,又下雨,路边处处映着气油虹彩。 我不分青红皂白的拒绝了黄振华,并且并没有为他伤心,但他却终于离了婚。 如果那时我答应做他的情妇,他目的已达,会不会仍然跟张薇薇离婚?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吧? 我竟是这样的思念他,心底隐隐知道我做错了,我将他估计太低,听了他妻子片面几句话就为了自尊心而将他置于死地。 我站在蓬东广场长久,终于冒雨回旅馆,背后并没有钉梢的人。 回到旅馆门口,有一只手挡在我肩膀上,我用法文淡然说:“先生,你会错意了,我不是那种人。” 身后的声音即答:“宝琳,我真的会错意了。” 我急急转头,竟是振华,“你──” “我在你公司查得你的住址,赶了来。” “你太太也在这里──” “我来看的是你,你还不明白?” 我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喃喃说:“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死活逼人家做对璧人,不让别人有超生的机会。” 我作不了声。 “别再把我扫出去了,好不好?”他要求。 我点点头。 振华长长吁出一口气。 婚变: 惠新回来跟我说:“想离婚。” 我还道我听错了。 我捧着刚从艾莲寇秀买回来的水晶瓶子,正在整理瓶子里的万年青叶子,听到他这么说,转过头去,还带着微笑,真以为听错了。 惠新沉声说:“秀珠,你好好的坐下来。”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地。 他说:“我爱上了别人,秀珠,我要求离婚。” “我不明白。”我说:“惠新──” 他低下头,用手止住我的言语,“我不再爱你,我想离开你与别人去生活,所以希望你同意离。” “我不相信!”我站起来,“我不相信!” “镇静一点,秀珠,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希望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 我取起那只水晶瓶子,大力摔在地上,水晶连叶子碎得一片片,溅起来,弹得一客厅都是碎片。 后来我跟律师说:“我一直不明白与不置信。” 律师点点头。 “这种事听得多,发生在别人身上,仿佛天经地义,没想到会临到自己头上。” 律师很耐心。 “我同意离婚,”我说:“因为我自认是知识份子。” 惠新说:“谢谢。” 他比我答应他求婚时愉快得多。 我哭了。被男人遗弃的女人照例都得哭,为什么我要是例外。 他说:“秀珠,我求你原谅我。” 我抬起头说:“你让我看看她。” “你认为有这种必要?”惠新问我,“何必使对方尴尬?” 他护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能干。 “是的,我要见她。”我坚持。 “好的,不过我要先问一问她肯不肯见你。” 过一天,惠新跟我说:“她愿意见你,这是她的地址,明天她不必上班,你廿四小时都可以去找她,电话号码她不想告诉你。” 我接过地址。 “秀珠──”惠新欲言还止。 我看着他,我也一句话没有。 我们沉默地坐在客厅中。 他终于问:“你告诉小珠没有?” “还没有。”我说。 “你说还是我说?”他问。 “等她暑假回来面对面说最好,我怕在信里引起她不良反应。”我说。 “也好。”他停一停,“秀珠,家用我照常拿回来。” “你自己够花吗?”我问。 “她也赚钱,赚得不少。” “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艺术家,设计海报。” “她很爱你?” “相信是。” “你也很爱她。” “是的。” “感觉是否很好?” “我已是个中年人。我也想过,如果要获得这段感情,我非得牺牲你不可,想了又想,我只是凡人,自私、卑劣,秀珠,我只能活一次──” “她是否坚持你离婚?”我问:“如果你不离婚就不能得到她?” “不不,我早已得到她。离婚是我提出的,她根本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要离婚?”我问:“你不可以把她当情妇?” 惠新困难的笞:“秀珠,在这现实的生活中,没有东西是免费的,一个人付出什么得回什么。我养不起情妇,要令女人服贴,要不娶她做妻子,要不以七卡拉钻石淹死她的自尊。我想得到她的全部,目前只有跟你离婚这条路子。”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冷笑,“你手头上的王牌原来是我。” “对不起,秀珠。” “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我说。 “是,我知道。” “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说:“我生命中除你之外,没有其他,你认为这对我公平?” “我并没说过这是公平之举。” “人们除了知道我是范太太,根本不知道我还有其他名字!现在我不再是范太太了,我怎么再做人?” “秀珠,我想你一定要从头适应。” “这是你对我的忠告?”我愤怒的问。 他沉默下来。 “她不怕见我?”我问。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泼辣妇人。” “你很清楚我为人,不愧与我结婚十八年!” “秀珠,我很感激你。”他把手按在我肩上。 “惠新,”我忍不住在他怀抱中哭起来。 “秀珠,这一次我很卑鄙,但是我贪图享受,只苦了你,我很自私,不过这次机会去不能再来,你会明白的。” 我见到莉莉以后,明白惠新离婚的原因。 她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年轻,有廿七八岁,就因为不十分年轻,就因为女人非要到这种年纪才会像拔兰地般醇美,所以才特别迷人。 她皮肤是蜜合色的,经过阳光耐心与温柔的洗礼,面孔上尚没有皱褶,身上却有点松弛,三围很好,样样都适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质。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顶带进柔和的光线,约一千尺的地方没有分开客厅睡房,有一张书桌一张绘图桌,很多绿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问:“这些瓶子是在艾莲寇秀买的?” 她诧异,但点点头。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个人就像一幅图画。 确是。惠新说得对,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 “请坐。”她大方的说。 “谢谢。”我说。 阳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里,我见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说什么,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告辞。 她却开口说:“你跟一般公务员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务员的太太是怎么样的?”我坐下来。 她扬起一道眉:“胖、嚣张、鼻孔朝天,穿廉价花绸衣裳、教小学、无知,永不进步,唠叨,爱做小生意,声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来,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是这付德性。 她说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没有过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莲寇秀,你甚至话都不多一句。”她点起一枝烟,“你还有幽默感,刚才你笑了。” “谢谢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里?”她问。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骂我一顿出气?”她摊摊手。 “骂你?为什么?”我反问。 “你应该骂我,弃妇都跑来骂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骂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觉得惠新有福气,他一向是个幸运的人。”我说。 “你不生气?”她不置信。 “噢,当然我很生气。”我说。 “你在控制自己。” “当然。”我答。 “难怪惠新这度尊重你。”她说。 “他真那么说?”我很苦涩。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离婚,我也会学你,反正婚姻已经破裂,我也不是那种宁愿瓦全,不愿玉淬的女人。”她这番话其实说得很风凉,但因她语气恳切、我不觉得讨厌。 我没说话。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说。 “谢谢你。”我的确有点口渴。 她转身入厨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后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后的生活将没有惠新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泪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使留住他的躯壳,他的心早飞来这间白色的公寓。 “婴儿的眼泪。”莉莉在我身后说。 我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身去,“什么?” “这种绿色植物叫‘婴儿的眼泪’。”她放下某。 “呵。”我说。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说。 她礼貌地送我。 “谢谢你拨出时间见我。”我说。 “不要客气。”她说。 我点点头。 “你明白这是公平竞争是不是?”她问。 我看看她圆圆的眼睛。 “我也有失败的机会,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离得起婚才离,他的经济能力同时可以照顾你,我与女儿,至少大家生活不成问题才能有资格谈感情。可是他又未必肯放弃安全的旧侣而到我这边来,你会照顾他一辈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实很勇敢,而像你这样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这里出了毛病,你虽然不至于冷笑,但是绝不会再让他回家,他冒的险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着她。 然后我低下头,我说:“再见。” 惠新自家里搬了出去。我很静。 他的抽屉现在空荡荡,车房里少掉一部车,锺点女工看得出瞄头,但是她不出声,现在的人都很懂事。我也没有四出找朋友诉苦。第一:我没有什么朋友,第二:我不致于天真得相信这世界上有朋友这回事。 我的生活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亏我一向不是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只是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以致惠新离开我。我头发还未白,身裁也未发胖,自然,即使我在廿余岁的时候,也不如莉莉这么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当然我也寂寞,我发觉惠新不在,整个世界完全改变,周末本来我们会看场戏,观剧,在沙滩散步,我们在一起其实并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够供给他更好的乐趣,正如他说:人只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乐,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小珠忽然回来了。 我收到她的电报,到飞机场去接她。 我问:“你怎么回来的?” “爹叫我回来,我们一个长途电话说了三小时,讲掉我半年的开销。怎么搅的,妈妈,你们离婚了?” 我开车回家。“是的。” “结婚十八年,怎么离的婚?”小珠问。 “我不知道,他要离婚,我便答应他。他说他爱上了别人,不再爱我。如果他不再爱我,我留他在身边作什么?我不致于那么自私,要三个人一起不开心。他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照顾我们这几个女人倒还不成问题。” 小珠沉默。 “你的功课不受影晌?小珠,离婚只是你父母的事,与你无关。” “妈妈,我很为你骄傲。”她说。 “骄傲?我边哭边发过脾气,摔烂过东西。”我说,“我也很生气,觉得不值。” “那也是应该的。”小珠问:“你有没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镇静剂。”我说。 “妈妈,我很为你难过。” “小珠,这种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说:“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没有?” “见过。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她怎么会跟着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没有钱。” “我不知道。” “我也想见见她。”小珠说。 “我认为你不用见她。”我说:“人冢会以为我们神经病。” “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没有。”我反问:“有这种必要吗?我们又没话可说,问一声好有什么作用?” “十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小珠问:“烟消云散?” “我想是。”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笑笑,不出声。 到家我帮小珠整理行李。 小珠决定在香港住十天,因为她爹叫她来陪我渡过这个“艰难时期”。 她在我身边,反而增加我心理负担,我日日要装得若无其事,面带笑容。我们夫妻分手,我不想小珠分担痛苦,一切与她无关。 我陪她出去选购衣物,她劝我买点新衣服。 我说:“你母亲从来没疏忽过仪容,一向穿得很时髦。” 小珠说:“妈妈,我一直以你为荣。” 我选了套时下流行、深紫色的薄麻纱裙子,穿在身上,小珠大赞好看,我付钞票买下,不露声色,即使世界上死剩我一个人,衣服还是要穿的。 晚间惠新打电话来,小珠接听,因为我没有怨言,所以小珠对他父亲也很客气,我们一家都像非常有教养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 惠新约小珠第二天吃午餐,小珠说:“妈妈也来。” 我们没想到莉莉也会去。 我丝毫没怀疑莉莉要盯住惠新,如果有谁要盯住谁,惠新应多长三对眼睛盯住莉莉。 我穿了新衣服,面孔有点僵,心十二分酸,什么也吃不下,但我努力的把食物咽下肚子。 小珠说:“我母亲是高贵的、大方、美丽、有教养,当然每个女儿都会这样形容她的母亲,但我妈妈的确与众不同。” 莉莉说:“我也认为如此,我跟你爹爹说,如果你妻子不是如此高贵,我才不屑跟你在一起。”她看惠新一眼,“你想想,要是来个乡下婆子,吵吵闹闹,算什么?” 我颔颔头,“谢谢诸位。” 惠新忽然摔下餐巾,“别说下去了!” 莉莉惊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了?” “牌已经摊开,”我说:“他已获得原谅,有什么不可以做呢?” 惠新说:“你们这里三个人,妻子原谅我,情人为我牺牲,女儿了解我,我是罪人,好了没有?” “你还想做什么?”我问:“你不是还想做圣人吧?情圣?你又没丢了江山为美人,你不见了什么?” “妈妈──”女儿阻止我。 我说:“看看谁在发脾气!” 惠新不出声。 我放下餐巾,“对不起,我早退,现在看脸色不再是我的责任。” 惠新说:“秀珠──” 我说:“再见。” 莉莉站起来,“我也要走,公司要开会。” “顺路吗?我有车。”我说。 “好的,烦你送我一程。”她说。 我把惠新两父女丢下,跟莉莉一起出去。 莉莉问我,“他为什么生气?” 我看她一眼,“因为我俩没有为他拚个你死我活,内心深处,我与你都可怜他,所以他生气。” “你爱他吗?”莉莉问我。 我微笑,“在我们那个年头,思义重过爱情,这么久的夫妻了……可幸我自己有一双手,生活解决以后,其他是琐碎的,谁也不能拍胸口说能爱谁一辈子。远在他第一眼看你的时候,我们的婚姻早已破裂,一个女人能养活自己,她就有自尊。我有我的自尊。” 她苦笑,“你令我惭愧。” “为什么?” “像你近四十岁了,还这么有志气,而我……我才廿多岁。”她叹一口气。 “你爱他,爱是没有原委的。” “现在我也不那么肯定了。”她说。 “什么?”我转头问。 “他能为一个新鲜的女人放弃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家庭,我算什么?不久他遇上十八岁的少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镜子。” “感情根本是很冒险的。”我说:“目前你们快乐吗?” “不快乐,”她坦白的说:“我们两人都觉得对你不起,都觉得罪恶。” “不应该。”我说。 “你呢?” “还在适应。”我得体的说:“哦,你的办公室到了。” 她说:“我有一个女朋友,也与有妇之夫来往,那个男人长妻如虎,因为两个孩子,他的父母,都仗岳父的恩泽生活,他不是怕妻子不跟他离婚,而是怕妻子跟他离婚,他赤条条走出来,洋房汽车全部好梦成空,可是在岳家做了十多年的工蜂,心中发闷,于是跟我女朋友来往……以前我觉得女友比我苦,惠新至少为我离开家庭,现在我反而觉得她比我好。” 我聆听着。 “我现在只有一个安慰:至少惠新的妻子是高贵的、美丽、有教养,否则我丢脸真丢到西伯利亚──天下男人那么多,我的条件又这么好,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去做别人的插曲。” 我没想到她有那么多的抱怨。 “他什么地方也不带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狭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闷,下班他只喝威士忌与看电视新闻,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进展很慢──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开始明白了,他还是他,搬了一个地方住,但他还是他,一成不变,然后希望我去迁就他,变成他第二任贤妻。” 我点点头。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做对他有利的事。”莉莉说:“我很失望。” “这也不过是人情之常。”我说。 “对不起,似乎我不应埋怨这许多。”她说:“再见。” “再见。” 回到家中,忽然我觉得自己并非那么不幸。原来惠新在别的女人眼中,是千疮百孔的一个人。我一直不觉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电视新闻有什么不好,倒是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不明白怎么莉莉会不喜欢惠新这一点沉着,年轻的女孩子往往是最残忍的。 的确是。惠新不懂桥牌,不会打网球、壁球!不会驾游艇,滑水、文学、艺术。惠新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他的优点是温柔敦厚可靠,如今他为莉莉抛妻离子,连这个好处也没有了。 我为惠新悲哀,他要换身边的人,人家也要换,就是这样。 小珠很宽慰的回去念书,她说:“妈妈,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极。” 我点点头。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电话来,“秀珠……”他有点哽咽。 “怎么了?”我问。 “今天是你三十八岁生日。” “是,”我说:“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双倍,似水流年。 “不,你还很好看,穿两截泳衣在沙滩上走,一定有口哨声。”他说。 我笑。 “我买了件礼物给你……。” “什么东西?老是送新的吸尘机,新的洗碗碟机,谁也不稀罕这种公用礼物,我现在才有机会一吐心声。” “秀珠──” 忽然之间我觉悟他在那一头哭了。 惠新哭。我从来没听过或是见过他哭。这么大一个男人,我们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风顺的。 “惠新,”我很难过,“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想来瞧你。”他说。 “尽管来。来吃饭吗?做什么小菜?红烧狮子头可好?” “我隔半小时到。”他放下电话。 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会倒车,老是撞着后灯。我有点心酸,这么久的夫妻了,我对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开着车来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看到玫瑰花已经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开门。 “生辰快乐。”他说。 “谢谢你。”我说。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丝绒盒子,递给我。 “惠新!”我惊喜,“你何必破费!” “打开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石镶红宝戒指。我连忙套在手指上,“太美丽了,惠新,好贵的是不是?” 女佣人在一旁笑,然后讪讪的走开。我们仿佛又恢复到以前的日子。 “谢谢你,惠新。”我说。 他把手掩往脸,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与莉莉吵架了。” “没有。她离开了我。” “什么?”我吃惊,“离开你?”我发呆。 “是真的。她叫我搬走,现在我暂时住酒店里。” 因此他想到今日是我的生日?我叹口气,可怜的惠新。世界的确有很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但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得到。 “你──会不会原谅我?”他问。 “惠新,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温和的向他解释,“我对你失去信心。有第一次便有第二天,我这里不是旅馆,不能任你在外边失意的时候搬回来,得意的时候又搬出去。这次你提出离婚,我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在我心中,你已留下永远的伤痕,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活得跟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对不起,惠新。” “是我的错,是我自食其果。”惠新说。 “惠新,我不是为争一口气,而事实上你已不再爱我.我们何必勉强下去,分开之后,你心平气和的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有新的发展,人生变化无穷,前途难以逆料,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秀珠,你真是个有始有终有宗旨的好女人,我──” 我黯然的说:“可是我得不到你的欢心。” “完全是我的错──” 他没有吃饭就走了。我把那只戒子翻翻覆覆的拿在手中看。惠新太老实,他以为绾住年轻女人的心,只需要与妻子离婚。如果他不离婚,对方许觉得剌激,又还好点……他说得对,他确是做错了。 不久惠新向他工作的部门申请,要求被调到伦敦办事分处去任职,他索性远离香港。 我以后没见过莉莉。我并不恨她,谁知道,也许当她三十八岁的时候,也会碰到这种事情,就为了另一个年轻女人开个玩笑,好好的家庭因此破裂。 我的运气是不好,但她到我这个年纪,运气未必好过我。 我的生活仍然寂寞,但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如果我再让惠新回来,两个人都会觉得折辱,大家都会变得暴躁不安,失去的感情永远无法弥补。 惠新现在与女儿在一起,互相照顾,而我渐渐适应了新环境。我减掉六磅,升了职,开始有笑容,信不信由你,居然有人约会我。 对于我的决定,我并没有后悔。 滑稽女郎: 志强问我:“怎么样?去看两点半如何?” 我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我把文件放进抽屉中,关好。 我对他说:“志强,你永远是这个样子,十二点半约我两点半,看死我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 他嬉皮笑脸的说:“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我耸耸肩,“我是应该拒绝你的,起码等你问到第十次才答允你。” “为什么不那样做?”他还是老没正经的。 “我怕你不会问我第二次,我不敢。”我老实的答。 “做人还是爽快点好,”他哈哈大笑,“你这滑稽女郎。” 我鼓气说:“我并不滑稽。” 他拉拉我的袋袋牛仔裤,“我觉得你滑稽。”他说。 我与志强的关系,就是那样,他对我从来未曾认真过,但是我对他──我是爱他的。 多年来的爱慕升华成为一种含蓄的感情,我并不让他知道我的心事,但如果他是个敏感的人,他早就该知道我对他特别迁就与忍耐。 但是他不知道。 他并非不敏感,他只是不知道。 我们在同一个机关内办事,他是我隔壁那组的领导人,比我高数级,他与他自己手下的女孩子倒是不苟言笑的,但他喜欢叫我滑稽女郎。 因为我不介意嘲弄自己,因为我老穿牛仔裤,因为有直发,因为我从不抛媚眼,因为我办公的态度与男人一模一样,所以他那样叫我。 我想告诉他,我也可以化浓妆,穿件露胸衣裳,头发上夹一朵花,但是没有机会,是没有机会说,也是没有机会做。 他也约会我,多数是吃午饭,或是看场电影,大都在事发之前半小时通知我,我根本来不及打扮,也来不及作心理准备。 他并没有把我当妹妹,他把我当老友记,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把我当女人。 但我还是乖乖的跟他去看了场二点半,散场后他请我喝咖啡,喝完咖啡他照例会嚷累,然后就在咖啡厅分手,他也不必送我回家。 开头我很气,很想从此失踪,就这样算了,再也不做他的临时伴侣。 可是每次他开口邀请我,心中虽然一万个不如意,嘴巴却不听话,一直说“好好好”。 后来感觉便改变了,我当他是女孩子,我约会莉莉、小曼、李维她们,也不见得谁会把谁送回家,于是气消了一半。 况且志强为人光明磊落,他从来不会对我动手动脚,或是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当我……就像手足兄弟。 当下他问:“你不喜欢看科幻电影?为什么不声不呐的?” “没什么。”我用手摸着头。 “你有心事?” “有是有,譬如说:待嫁春心……但又不能够向你倾诉。”我无精打采的说。 谁知道志强呵呵的又笑起来。 我愁肠百结,他怎么老当我是个滑稽的小丑?我说了真话也没有人相信。 “──” “志强,我也有个名字,我不叫周喂,我叫周嘉伦。” “真噜嗦,喂,现在的珠宝贵不贵?”他并不理会我,“我只有五千块,想买一件礼物。” “买给谁?”我忍不住问。 “一个女人。” “啊,”我气问:“女人?不是一只狗?狗首饰现在也很贵的。” “别开玩笑,你不念着回家吧,陪我到珠宝店走一趟。” “五千块想逛珠宝店?你那是美金也不成。” “太好笑了,”他垂头丧气,“我只有这个数目。” 我又心软,“我陪你去找找看,我有相熟的店。”陪自己有兴趣的男人去买首饰给另一个女人……太复杂了,只有我才会做得出来,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滑稽。 我陪他走到珠宝店,他尽排最新式的戒子。 我警告他:“这些你甭瞧,凡是一个啊嚏会打走的钻石,你才买得起。” 他白我一眼。 终于他挑中一只仿“蒲昔拉蒂”的戒指,不贵,但我又提醒他:“假如她是识货的,那么她不会喜欢假东西,你明白吗?” “太烦了。”志强叹口气。 我说:“不一定要挑戒子,珍珠也好,”我故意说:“老女人戴珍珠最好看。” “谁说她是老女人勺。”志强沉不住气。 我抢白他,“够老的了,” 他还是不服气,“我非要买这只戒子,我想她会喜欢,凡是我送的东西,她都会喜欢。“ “才怪,虚荣的老女人都只喜欢三卡拉以上的大钻,你若拿这五千块去买彩,中了奖再买珠宝未迟。” 他笑了,“你这个滑稽的小女人,你总是与我斗嘴。”他付了钱,买了那只戒子。 我们走出店铺,他晌朗朗地吹口哨,心情奇佳。 我又忍不住问:“她是否漂亮?” “当然。” “她做什么工作?”我几乎带哭音。 他拧一摔我的脸颊,说:“你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送你回家吧。” “我自己会回去。” “送你吧,客气什么?你是注定一辈子要人接送的了,听说老了六次车牌没考到?!” “我不信邪;偏要考第七次。”我说。 “唉,笑死我!”他弯下腰。 那天他送我回家,到门口他放我下车,根本没有意思上我公寓小坐。 我耸耸肩,叫自己不要妄想,刚想下车!他又叫住我。 “你一个人住?” “一向是。”我说。 他不置信,“你懂得照顾自己?在我印象中,你是那种把袜子当帽子戴的人。” “你太好笑了。”我说:“再见。” “你多多保重。”他挥挥手,走了。 我上得楼,深深叹口气,人们永远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 志强永远不会相信我把家务打理得整整有条,我的缝纫与烹饪功夫是一流的。让他娶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飞女或是老虔婆好了,让他后悔个够,他下半世起码还有四十年。 我为什么不能够放弃他呢?我要点缀他的生命到什么时候呢? 我希望我可以提起勇气来说──算了吧。 那天我整夜坐在电视机面前。 星期日早晨,电话铃响个不停,我去接听,打来的是志强。 他一开口就取笑我,“我发觉只要稍微坚持,你便会来听电话,别告诉我永远没有人约会你。” 这个人有时候开玩笑也不看看对方的心情,我打个阿欠,“有什么事?请说。” “我有正经事跟你商量。” “什么正经事?你有什么正经事?”我反问。 “我的正经事多着呢,为了配合你的作风,才不得不吊儿郎当──出来好不好?” “天气太热?你上我家来吧,放心,光天白日,我不会非礼你。”说了又后悔,我的谈吐实在太幽默了,也不管别人是否受得了,也许就因为这样的作风,所以志强始终把我当兄弟看待,我自己也得把这脾气改一改才行。 他考虑了三秒钟,“好,半小时后到,你马上洗脸漱口,千万别蒙着眼来开门。” 我想不通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我替他泡了一壶好茶,当然洗脸漱口,把自己修饰干净。 他来得准时,似乎有急事。 我让他进来,招呼他坐下。志强四周围打量一下,很有点诧异。 他说:“室雅何须大,你有一个好佣人?” “我自己就是佣人,我并没有佣人。” “我不相信,你能把屋子收拾得这么好?唉,这是题外话,”他喝一口茶,“我来找你,想与你谈一件事:你说我目前的情况,可适合结婚?“ 我瞪看他很久,像是被人强逼吞下一大块铅,呛在喉头,半上不下,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我反问:“为什么找我商量?”太不公平了。 “你的意见会比较客观,”他又喝一口茶,“我带她见过父母,他们不喜欢她。” “你爱她吗?”我凄怆的问:“你爱她就够了,她又不是嫁你父母。” “我只是个小职员──” “小职员?香港并没有很多月入近万的小职员。” “她希望嫁一个专业人土。”志强说得很窝囊。 我没好气,“她有没有希望你投过胎?” “喂!你那张嘴巴!”他跳起来。 “我不能够帮你。”我闷闷不乐。 “或者你应该见她一次。” “没有太大的作用,”我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志强,你自己想清楚好了。” “你态度为什么这样坏?”他控诉我。 “坏?我对你的态度还说坏?你想我怎么样?“我悲愤的说:“好,把她叫出来,见过她之后我给你忠实的意见好了。” 志强并没有听出我语气中的弦外之一日。 当天晚上我就见到了骆美妮,他的心上人。 那女郎很美艳很时髦,个子不高,五官娇俏,一眼看上去,非常抢眼,但我怀疑她在抹清了浓妆之后的样子。 男人都是粗心的,女人只要穿得花花绿绿,说一两句他们喜欢听的话,他们就心花怒放。 志强介绍我是他的堂妹。 骆美妮很嗲志强,吃一顿饭时间,像粘在志强身上似的,一刻不放,她也有廿六七岁了,说话态度像十六七,过份的天真使人觉得她做作,我直接地认为这个女人表面功夫很好,但不会是个可爱的妻子,她对男人不会有太大的诚意,他们只是她的踏脚石,一块连着一块,送她到目的地。 但是我不能把这些话告诉志强,他不会要听。 他把骆美妮送回家之后,一定要我为他分析整件事。我说:“结婚始终还是要花钱的,你有多少储蓄?” “不多。” “就是买戒指的那五千元?” “喂,不要滑稽,当然不止五千块。” “你住的屋子是上头剩下的,不必花钱,可是蜜月旅行、请客、做衣服、添几件新家俱,粉刷一下,也得好几万元。” “不成问题。” “那么你还问我干什么?”我反问。 “我个性是否适合结婚?”他问。 “每个人都适合婚姻生活,那个配偶适合你就好。” “她是否适合我?”志强说。 “不适合。” “你胡说。” “所以你别问我的意见。”我下逐客令,“我很累,明天还得去挤公路车,你请打道回府吧。” “明早我来接你,继续谈这个问题。” 我大声叫,“我不要再谈了!”我掩住双耳。 他笑看取过外套,说声再见,便走了,一点不认真。 我整夜做恶梦,志强是我命中克星。 第二天一早,我在刷牙,门铃连续响三声,他又像催命鬼似的来了。 我苦笑,认识他三年,他从来不上我家门,现在为了另外一个女人,他频频来找我,这是命运的悲剧。 我去开门,一边扣纽扣。 他直冲进来,看见我打开的衣柜里挂着旗袍,马上说:“这是你的衣服?你为什么从来不穿?” 我叹口气,“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做了什么轻佻的事,令你直入我的房间?“. 他坐在我床沿,“美妮不肯嫁我。”情绪很低落。 “嫌你穷?她想嫁公子哥儿?” “是。” “你有没有知难而退?” 他不响。 他的车子在楼下等,送我回写字楼。同事都以为我们终于有进展了,我则苦笑,精神再集中,我也有满怀心事的迹象,心不在焉,非常想告假十天半个月的,不问世事,避得远远,直到志强与那艳女郎结婚。 我希望志强快乐。他在我心目中是最理想的对象,我不明白为什么骆美妮不肯嫁他,嫌他不是专业人土,诸多挑剔,这比看不起我本人还要令我心酸,志强为人勤力、直爽、明朗,他的性格虽说不上完美,但完全适合我意,我欣赏他的乐观、随和和朴实,我一直爱他。 而现在他就快要把我逼疯了,他嘴巴里整天挂着“骆美妮”三个字。 志强忍了三天,三天之后,他手中拿着我陪他去买的那只戒子,双眼有点红,他对我说:“我失恋了。” 我很难过,他失恋并不代表我能得到他,我一点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我安慰他,“她不适合你,她一脑子坐游艇坐劳斯莱斯的思想,她根本不懂得生活的情趣,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女人都应该被丈夫宠着,是我不好,我没有能力。” “瞎说!照你的话,世人都不用结婚了,”我骂他,“你可别叫一个虚荣的女人毁了你。” “不能怪她虚荣,谁不贪图一点拿受呢?” “好好好,什么都是她对,你那么死心塌地想不开,抹了脖子算了。”我没好气。 “我想从你那里得到安慰,简直是痴心妄想。”志强挥挥手。 “男人为感情哼哼唧唧,别想得到我的同情!”我鄙夷地说:“将来国家有什么大事,还指望你呢,瞧你那窝囊相!” “你根本不明白──” “我为什么不明白,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你还是要活下去,“我低声说:“而且要活得更好,不要造成人冢的心理负担,明白吗?” “谁也不能把感情升华到那种地步。” “当然可以,”我说:“你只是懒,想什么要什么,最好马上得到,抓在手中。” “别说得太难听。” “更难听的话还有呢,你别再对我诉苦!” 后来就成了习惯,他下了班送我回家,就在我家喝啤酒、吃花生,倾诉他的感情生活。啤酒是他自己带来的,冰在我的冰箱里。 他与我态度熟络,不知情的人就会以为他是我的情侣,譬如说大厦楼下看门人老当我俩是相好,若有别的男人来我冢,不管三七廿一,那老头子一于以敌视的眼光盯住,仿佛我是个荡妇,朝秦暮楚。 志强造成这种假象,令我深感烦恼,但是他是一个好伴,即使他不把我当女人,他仍是个好伴侣。 现在他决定把我的家当俱乐部,如果是别的男人,根本不可能这么做,我的私生活是很严谨的,但因他是志强,我像是在某方面得到了补偿。 当我知道他与骆美妮藕断丝连的时候,不禁大怒。 他说;“有时她寂寞,她不是坏女人──” “真不争气!”我说:“给人填空档。” 但我自己呢?我又何尝不是给他填空档?我自己不争气,如何教志强争气? 忽然我下了决心,我说:“志强,你以后都不用来了;我家不是心碎酒店,容不了那么多断肠人。” “你好滑稽,”他大叫,“你竟然赶我走?你趁我危急的时候落井下石,你这小人。” 我怒说:“快走,我确是个喜怒无常的阴险小人,你少跟我来往。” 他走了,第二天照样来接我上班,我不肯上班,他“喂喂”地叫我。 我没好气,转过头说:“我的名字不叫喂,跟你说过二千次。” “喂!你怎度也使小性子?我老跟人说,天下的女人都喜欢骗男人,就你除外,你是唯一值得男人信任的女人,我对你评价那么高,你好意思难为我?” 我转头说:“一个女人获得上述评价,简直是最可悲的事,女人的天职便是做狐狸精,谁要做与男人出生入死的伙伴?” “喂!喂!” “谢谢你明天不要再来,我俩一刀两断。” “别说得这么严重好不好?喂!” 喂。 我就叫着“喂”,这座下去,一辈子不用出头。 我决定要争这一口气,对他不瞅不睬,他喜欢骆美妮而不选择我,我就算伤心死了也不能向他摇尾乞怜。一连好几天,在公司里,我都没有好脸色给他看。 他不以为忤,百忙中他经过我的桌子,会敲敲我的桌面,叫我一声,“滑稽女郎。” 白天我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晚上却崩溃了,做梦老是看见他,早上醒来,非常惆怅。 他跟骆美妮,到底怎么样了?有否进展?她是否仍然对他若即若离地耍手段? 或许我应当向骆美妮拜师,看样子对男人们公道是没有用的,他们需要的并不是赤胆忠心的女件,他们喜欢迷扬迷场迷汤。 我与志强“闹翻“的消息又传开了,女同事都觉得可惜,因志强是个不错的对象,她们说,志强为人爽快磊落,相貌好,体型也不差,样样可以得八十分,颇具潜质。 我很沉默,工作如常。 一日迟下班,正忙着结束工作以便赶最后一班渡轮,志强过来找我。 他说:“你怎么无端端生我气?好没来由。” 他是真的不晓得,还是假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 “而且一生气就那么久,你消消气好不好?“他问。 我呆着一张脸,我最怕他求我。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说给我听听。外面横风横雨的,没有朋友很难活得下去,看我这么有诚意,就原谅了我吧。” 我又叹口气。 “是不是听同事闲话,说我俩走在一起?他们俗眼看世界,自然把什么都往男女私情上扯,你不必理他们,不必疏远我。” 我被他气结。 “你要我怎么样呢?“我问他。 “让我们恢复邦交。”他笑嘻嘻说。 明知这样下去毫无结果,我也忍不住心软,我说:“请我吃晚饭吧,我饿了。” 他说:“今天不行,今天约了骆美妮。” “很重要的?”我又受到致命的打击,很消沉地问:“推了她不行?” “她说有要紧事告诉我,否则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 “罢罢罢,“我说。 “明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好不好?明天你留给我。” 我并没有答应他,心灰气冷的收拾起文件便离开办公室。 渡轮中仰头看见一天的星光,这些光永远照不到我的身上,我黯然想,永远不。 自古女人都太注重感情生活,好的职业与名誉地位永远比不上一段美满的婚姻,女人的悲剧。 第二天志强并没有来上班,我不以为意,他失我的约是失惯了的。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他打了电话给我;哼哼唧唧地说:“骆美妮要嫁一个地产商,我一条腿摔断了,你一个问候电话都没有。” “什么?你为骆美妮要嫁人而摔断一条腿?我可没空来问候你!” “两回事,现在我出院了,用拐杖走路,你告半天假,来看看我如何?” “没有哭?”我讪笑地问。 “大丈夫同患无妻,算了,留不住她的心,随她去。“ “好,我来看你。” 其实他断腿与骆小姐出嫁也不算得是两回事,当夜他听了“噩耗”,跑到酒吧去买醉,喝得七荤八素,天亮出来的时候撞上一辆送面包的三轮车,虽无生命危险,也够倒霉的,一跤滑倒,断了腿,送入医院,据说人家那辆送面包车翻了个筋斗,数百只面包都滚在阴沟里,泡了汤。 我问志强:“你有没有赔钱给人家?” 他白我一眼,“你给我一点同情心好不好?他撞我,我还赔他?“ 我看着他用拐杖走路,举步艰难,也不跟他分辩那么多。那夜他还要挣扎着出去吃日本菜,我陪他,我因心情不好,米酒又容易入口,喝了非常多,我不觉得自己醉,只觉很舒服,很宽心,话很多,不停的说,不停的笑。 志强摇摇头说:“你这个滑稽女郎──”他想伸手来拍我的肩膀。 我一手格开他,“别叫我滑稽女郎!我有什么滑稽?我待你是真心的,我只想你快乐,你踩在我头上过我也只想你好,但是你一直看轻我” “我看轻你?”他错愕,“我怎么敢看轻你?” 我忽然落下泪来,我怔怔的说:“你并没有把我放在限内,谁要做你的好兄弟?谁要你欣赏我的幽默感?”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觉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很舒服,“去了一个骆美妮,又会来另外一个,我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我要走了,以后都不要再见到你。”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志强呆若木鸡地坐着,我自己走下楼去!日本布帘遮住我的眼睛,我脚一滑,牦牿傑齯下楼去,大叫一声,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完全像电影镜头一样,由模糊变清晰,我看到志强的面孔。 目光一低,我又看到我那条可怜的腿,打了石膏,用纱布扎得密密麻麻,吊起来举着。 我大声叫,“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 “断啦!”志强没好气地笑,“现在是断腿人对断腿人了,是不是?” 我低看头,用手掩着脸,我说:“真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问。 我不敢出声,想到我酒后说过的那些荒谬话,涨红了睑。 “你这滑稽的女郎!”他加强语气,拉开我双手。 我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吻我的手,我挣扎。 “原谅我,”他说:“我竟忽略了我身边最好的女郎。”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看他。 志强捧着我一双手,他说:“如果我说我要从新追求你,你会不会答应我?” 我的眼泪流得更急,我呜咽地说:“我想推你三百次,又怕你会不回头,而且我又特别想得到那只仿制的蒲昔拉蒂钻戒。” 志强温柔的说:“你这滑稽女郎,想到我差点错了你,简直不寒而栗。” 旧欢如梦: 见到何锦申的时候只觉得他面熟,并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学开完会返家,傍晚的天上阴云密布,像是马上要落下倾盘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复古宽身旗袍,因此祈祷这雨不要落在我头上,奔上木楼梯的时候忍不住得意的笑,虽然雷声隆隆,身上却不湿。 我自己用锁匙开了门,在走廊中脱了鞋子,级上拖鞋。我们住在那种香港已罕见的古老房子内,光线很黝黯,佣人并没有开灯,天空传来一声声闷雷。 我嚷着进客厅,“张妈!张妈!” 蓦地着见客厅中央坐着一个男人,吓了一跳。 我问:“你是谁?” 张妈出来,“小姐,你回来了!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来的,太太却不在家。” 我挂上一个笑,“啊,请别客气,家母硝后就回。” 我把张妮拉到一旁,“别忘了明天我还要请客,那沙拉做好一点,”我直咕哝,“上次连汽水都不买足,喝一半就得下楼补充,烦死人。” 张妈耳朵已经不太好了,可是一贯好脾气地应我: “是,是,唉,花样真多。”她一转身回厨房去了。 我靠在露台上看大瓦缸中养着的几尾金鱼,等母亲回来,就在这时候,豆大的雷雨落下来,溅在石栏杆上,我退后一步,抱着双手观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台,讪讪的站在我身边。 我形容他“讪讪”是因为他仿佛有点畏羞,要开口又开不了口。他是一个中年男人,风度与相貌都好,面孔有点熟,也许等人等得无聊,因此想找我说话,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所以不好意思。 我体贴地先开口,“这屋子是外公剩给我们的,大致上并没有动过,”我笑,“客厅那几幅字画与沙发比我还老,以前觉得旧,现在因流行复古,所以看顺了眼,觉得别有风味。” 他并没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时候,他又避开我。 过很久他说:“这间屋子……对于这间屋子……我比你更热。” “啊?”我诧异。 “我以前……是你母亲的朋友。” “哦,”我冲口而出,“你是何锦申!”想起来了。 “你母亲提起过我?”他有点盼望般问。 “没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说的,她说现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锦申先生,以前仿佛追求过我的母亲。” 他有点尴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读书人,我们家那时候在澳门开字花档,简直不配上你们周冢的门。” 我笑,我喜欢他,都说大人物反而没架子,现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面筋似哗哗的落下来。 他问:“你有二十岁了吧?” “不止了,”我说:“廿二了,大学都快毕业了。” 他点点头,“你跟你母亲一样,长得小样。” 我微笑。 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回来,你跟她说,她托我做的事,全部办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会儿如何?我们家有一种点心,做得还不错,或许你尝一尝再走?” 他脸上有种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点心叫做百合莲心场。” 但是他仍然坚持着走了,像我们这间老屋子里有只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有礼的绅士。 当夜我对母亲说:“他是个很富有很富有的人,听说财产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母亲说:“诚然。” “但是──他快乐吗?”我问。 母亲说:“没有什豳不快乐的道理,男人的情绪与女人不一样,他们只要事业成功,有名誉地位,便满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说:“但是他没有追求到你,他说外公嫌他不是读书人。” 母亲笑,“他耿耿于怀吗?” “但是我知道你深爱父亲,”我说:“十个何锦申也不堪一击。” 母亲说:“是的,纵使你父亲去世已经十年,纵使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书生,但是我们之间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说:“由此可知金钱也不是万能。” 母亲“扑”一声开了灯,进房去了。 雨停了,凉意仍在!露台上的竹帘被风吹动,在月色下映出一丝丝亮光,老给我一种隔了整个朝代不相干的感觉。 我打个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学校出来,一眼看见校门外停着辆白色的摩根跑车。美丽的车子,我想,如果我会吹口哨,我会响亮的赞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转头,“啊是何先生。” 他把车子驶前就我,“我载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车。 他把车子驶出去。“我请你到浅水湾吃茶去。” “好呀。”我问:“有事跟我商量吗?”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说:代你约我母亲出来叙旧?” “你真是个活泼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没听到这般称呼了。” “我原是一个过时的人。”他有点懊恼。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时代的人──报上都这么说。” “报上?”他苦笑,“你相信吗?” “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我说。 浅水湾是一个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认得他,纷纷前来称呼“何先生”。 我感觉到很写意,也不管是否失态,伸个懒腰,叫了一客冰淇凌。 他说:“你跟你母亲长得真像……太像了。” “是吗?”我说:“可是外婆一直说我像爹。” “不,”他固执的说:“你像母亲。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现,我以为是她……真正吓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这个式样的旗袍,平直的前刘海,天真的笑声,在同一幢屋子内,时钟仿佛完全没有摆动,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点给老头子用扫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后合。 何锦申叹口气,“你们两母女脾气都一样,模样虽然秀气,却异常豁达开朗。” “谢谢你,何先生。” “你父亲过世后,生活有点困难吧?” “‘有点困难’?我们一直靠卖字画过日子,过年大鱼大肉,母亲便指着桌上的菜说:‘这是任伯年的扇面,吃吧。’哈哈哈。” 何摇头。 “别担心,”我掉过头来安慰他,“祖父与外公两家的字画还有得卖的,我还不是在念大学?”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问。 “有。”我说:“他在英国念文学。” “你们母女俩快乐吗?”他又问。 “生活中谁没有高低?大致上还算不错,”我据实而报,“我们一家都是乐天派,尤其是父亲,风流名土,不懂得忧心,我与妈妈生命中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英年早逝。”我说。 他不响,看看海。 我轻轻说:“何先生,何太太也是个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说:“美女。”语气平淡。 他也长得英俊,也该五六十岁的人了,一点不显老,身裁比许多年青人还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亲……如果我是母亲,我也会毫无犹疑地选择父亲,我记得父亲的书卷气与好学问,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与母亲谈柳水的词,直到深夜,他们是神仙美眷,母亲唯一发娇嗔的时候是因输了围棋。 何说:“你父亲好学问,早年的剑桥大学留学生,我比起他,简直是个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谦,家父不善理财,而何先生腰缠万贯,是社会栋梁。”我安慰他。 他苦笑数声。 他开车送我回家,我请他上楼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妈”,他忽然伸手拧我的脸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楼,到露台看下去,他车子还没走,见我探头望,扔上一团东西,我一闪;“咚”声落在金鱼缸中,然后开动车走了。 我以鱼网捞起来一看,是一张纸包住一颗鹅卵石,纸上写:“明夜八时,在街角等你。” 我并不觉得罗曼蒂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瞬即觉得应当同情他。 这么一个身家亿万的名人,为了要寻找年青时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这所古宅来寻他的旧梦,然而他不知道,这段梦中并没有女主角,母亲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他,她当他是好朋友,但是她爱的只有父亲。 现在他又误会了,他以为我是母亲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亲,我与她没有半点相像,我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快乐人,在大学里我念的是医科。 母亲也不抑郁,从来不,她乐天知命,努力向前…… 这一切是一个梦。 母亲说:“可怜的何锦申……你外公痛恨广东人,尤其是家中开赌档的广东人,当时我与他是港大文学院同学,后来开仗了,都只好辍学,他照样常常来,用字条包了鹅卵石仍上来,约我出去见面,但是我并不动心,我不是一个浪漫的女子,我只觉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为了老头子不予我自由,事实不是这样的……像他那样的男人,什么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说:“他现在固执地相信我是你。” 母亲笑,“如果他会诗词,大约他会在字条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诗词。” 我明知不该,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声说道:“吾爱如晤,昨日相见,惆怅旧欢如梦……”然而终于不觉好笑,可怜的何锦申。 他不但过时,而且毕竟老了。 钱在任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我们对数目字毫无概念,钱的用途在乎够用,我们不需要更多,我们什么都有,特别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没有穿旗袍,我换上袋袋牛仔裤与一双球鞋,到街道转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锦申真会等在那里。 他在。 司机坐在劳斯莱斯里,他靠在劳斯莱斯外。 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诧异地问:“真是你?” 他点点头。“我等你换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够出来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还那么英俊,任何女人都愿意陪他,但为了旧情,他来到这里,明天,明天我再点醒他吧。 “好的,”我说:“我会马上下来,祝你生日快乐。”我与他握手。 他带我到一闲俱乐部,告诉我,整幢廿四层楼的大厦,都是他的产业,我礼貌的说“多么好”,我知道我的双眼并没有发光,我已尽了力了。 食物很好,乐队整夜奏他那代的音乐,开香槟的时候,他把一串钻石项链挂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说:明天,明天送还给他,我实在不忍破坏他小心经营的气氛。 他与我跳舞,华尔兹跳得出神入化。 我问我自己:假如你是母亲,现在──现在你选何某还是父亲? 我偷偷的答:父亲。 可怜的何锦申。 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绝大的满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机把车停在路口,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两人闲谈看。 他对我说:“白兰花专门拣夜里开,香气扑鼻,我最喜欢这种香味,有点俗,却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着说:“是,俗的美丽往往给人安全感。” 何锦申马上转过头来,“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却有一种不安份的美丽,照说男人都不喜女人太过活泼,但对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说──” “谢谢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头叹口气,“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觉得我有点荒谬:约会一个小女孩,与她倾诉心事……” “是否因为我长得像我母亲?” “是,”他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你所记得的只是你的初恋,并不是我母亲。” “或许是,以后我遇见过无数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们都缺乏了一样东西……” “因为你得到了她们,何先生,”我温和的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园等你母亲,就是这个情形,月色总是很好,从来不辜负我,她只能出来一会儿,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渍,她跟我说,我们只能做朋友。” 我恻然看住他。 “……即使那时候她能够嫁我,我也养不活家,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滩中向妈姐收钱,但是我总想娶她。过没多久,她结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恶毒的日头下出了一身汗,以为可以忘记她,谁知睡到半夜醒来,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点红,轻轻的问:“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过吧?” “从来没有。”他微笑。 “后来呢?” “后来就努力做生意。”他简单的说。 我补充,“发了大财。” 他说:“你母亲托我办一件事,我们又重逢了。” “是,母亲想拆了旧屋,改建高房子。”我说。“找你帮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训我什么?”他温磬地笑,“她说:‘锦申,你那不肯读书的毛病,始终没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说,“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后不必来了。 “再见。”他说。 明天,明天我会告诉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脑袋活跃得不得了,整夜难以入睡,第二天闹钟坏了,起身迟到,赶到学校,上气不接下气。 下午少了两节课,早回家,张妈说有人送花来,我走进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只水晶瓶子内,没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亲走进来说是何锦申送的。 她说:“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极倒在沙发上,脱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这样的人,”我说,“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点糊涂,他纯粹是为了儿时的一段情,他这人现在财雄势厚,没有办不到的事,他最遗憾的便是大学时追求一个有气质的女孩子失败,所以现在求补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 “你觉得他人如何?” “很好,懂得生活,精明能干,又重情义,但我对于钱这件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我一个人能花多少?他那种生活方式不适合我,况且年纪也差太远了。” 母亲怔怔地出神。 “妈妈,你在想什么?”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妈妈笑,“现在你又这么想。” 我伸个懒腰,“我要去憩一会儿,昨夜没睡好。” “有人找你该怎么说?” “睡了。”我说。 醒来是七点多,张妈跟我说母亲出去了,何先生的司机送了礼物来,她取出给我看,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表,最新的复古式样。 我觉得应该有点表示了,明天我一早就得与何锦申说明这件事:我们可以做忘年之交,但进一步就不必,我不能接受他的礼物。 第二天电话接到他写字楼,女秘书说:“何先生不在香港,他昨夜到美国去了。” 我把玩着那只表与项链,戴上又脱下来,终于收入盒子放好,他的长途电话打到校务署,我只好奔上去听。 我斥责他:“我在上课呢。” 他说:“我走得急,没跟你说一声。” 我忍不住说:“何先生,你原没有什么必要向我报告你的行踪,何先生,这是一场谈会。” “误会?” “是的,你回来之后,我想与你说清楚这件事,何先生,我现在要去上课,再见。”我挂上电话。 我很不开心,他干涉到我生活上的自由,他以为何某人的电话无论到什么地方人们都应该当它是一种殊荣,他的压迫力很强、令我受不了。 如果我是一个小明星,他的出现或者会引起涟漪,甚至转变我的命运,但我是一个学生,我的世界明朗清澄,他起不了作用。 当夜他的电话追到家中,母亲说:“你心中想什么,跟他说明白。” 我大叫,“不要逼我!” 母亲笑着进房。 何锦申听到母亲的话,他急问,“是否家中不赞成我俩来往?” “不不不,何先生,你误会了,我在家中是很自由的,是我本人觉得不好,何先生,你不该送我名贵礼物,我们能否维持普通朋友的关系?一个人不能有两条心,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静默很久。 “喂,喂,”我有点害怕,“你怎么了?说话呀!” 他深深叹口气,“我何锦申活在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如此呼喝过我,你们两母女treat me like shit。” 我哈哈大笑。 “连笑声都这么相似熟悉。” 我恢复紧张,“何先生,我与我母亲是两个人……” “我马上回来。” “不,何先生,你在那边有要紧事办,请不要为我做任何决定。” “没有人教何锦申如何做事。” “何先生,你听我说。” “你放心,我有两个经理可以在此为我办事,我们回来再说。” “何先生,何先生──” 我看看话筒,放下。 我向母亲耸耸肩。 母亲说:“其实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他比我大三十岁,又有妻儿,你怎么?想我加入大家庭的斗争?我受不了。” “我佩服你的勇气,我始终没跟他说明,当年并不是因外公反对,我才不跟他来往,我不忍,女人对于爱她们的男人,总是心软。o” “何锦申仍然爱你?” “不,他爱的是那段回忆。” “就是,他不爱你,也不爱我,真相大白。”我挥挥手,戏剧化的说:“他又在浪费时间,把这些心思拿去赚钱,他的财产,又多好几亿。” “这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他年纪也不少了,应当享受人生,还忙着赚钱干什么?” “妈妈,我们不能说这种不公平的话,每个人的人生观是他个人的遭遇形成的,何锦申这一生的快乐都来自万能的金钱,他自然锲而不舍,他没有我们幸福,我们不但够花,而且得到许多钱买不到的东西。” “你好不振振有辞,”母亲笑说:“何锦申要是知道有人同情他的不足,会有什么感想?” “他根本是一个很贫乏的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加几句,“他的爱情都是买回来的,所以他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一个月夜,有一个剪前刘海,穿宽身旗袍的女郎,脖子上带痱子粉渍,温和地拒绝他的感情,拒绝也还是好的,至少是真心,现在谁还会真心对他?” 母亲笑出声来,“听你这么形容,简直可怜死了。” 最可怜的人回到香港,叫司机来接我,我觉得他这人有理说不清,于是先跑去烫一个卷发,穿条大圆裙,七彩球衣,配成一套,才去见他。 他见了我发呆。 我大力嚼着口香糖,瞪着地。 他伤心了。 “我们是老友,”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将来我少钱用,譬如说,一亿或是三亿之类,我会找你帮忙。” 他看看我说:“你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你误会我把你当你母亲,所以表示你与她不是一个人。” “不是这样,”我静下来,“何先生,不管你把我当谁,我的心属于别人,我早已有男朋友。” 他呆了很久,像是一时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后来他低下头,看着庞大的桃花木桌面。 他轻轻的问:“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他是学生。” “你爱他?” “是的。”我说。 “你会快乐?” “是。” “他会了很多钱?” “大概没有可能,”我惋惜的说:“他没有那种本事,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但是,”我转而眉飞色舞,“外公还有四张齐白石的挂屏,靠那个就能吃上三五载,”我泄气,“我是个败家的三世祖,只想把祖上挥下来的东西卖掉来吃。” 何锦申苦笑,他捧着头,“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子,那个男孩子是幸福的人。”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你不喜欢七克拉的方钻、银狐大衣、白色的平房?” “喜欢,”我说:“但是我丈夫买不起,莫奈何。”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当我年青的时候,我也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我说:“何先生,一个人得到一点,总会失去一点,振作起来。” 我把他送的表与项链还给他。 “你收下好不好?小小礼物,算是见面礼又如何?” 我不忍,“你以后可别再做这种事。” “是,小姐,遵命。”他苦笑。 “你是个可爱的男人。”我说:“真的,我非常敬重你。” “你母亲也这么说,”他怅惘的说:“她也嫁了别人。”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我说:“那是你的幻像,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其实不是那回事。” 他点点头。 “我走了。”我说。 他起身送我。 我不住地替他惋惜。我无法帮他追回以前的梦,过去是过去,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多么不幸。 苦恋: 门铃在早上九点半一响,我就知道只有两个可能性,如果不是收报费的,便是母亲又使了“说客”来。母亲这人非常令大家尴尬,哭哭啼啼,满怀悲愤的去求亲告友,求他们把女儿从“魔鬼”手中抢救出来。“魔鬼”一词对她来说,用意甚为广泛,她是基督徒,因此所有不迎合她意旨的一切,都被指与魔鬼有关。她是一个非常令人倒胃口的老太太,除了爱钱爱管闲事,还爱主持正义。 我与沈星若来往的事不知是那个好事之徒告诉她的,她忽然找到个机会表扬她的母爱,死抓住不放,发扬光大。 我自床上爬起来,呻吟,挣扎着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小姑姑。 “小姑姑!”我马上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出现的?”我让她进屋。 她打着呵欠。“唉,你那母亲,”她说:“上帝魔鬼耶稣的缠了我一个晚上,我打量也无法不答应她的请求,因此乖乖的来了。” “她要你劝我离开沈星若是不是?”我问。 “沈星若?这魔鬼的名字顶好听。”她说。 “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我说:“什么魔鬼。” “那为什么不娶你?”小姑姑问。 “谁说他不肯娶我?我自己不要嫁他。”我说。 “别在那里酸葡萄了,小姐。” “谁酸葡萄?是真的。他有父母有妻子又有两个孩子。你想想那边的开销要多少。你又想想我这里的开销为数若干,你以为他是什么,他是船王?我嫁了他还不是更吃苦,我干吗老寿星找砒霜吃?” 小姑姑诧异,“怎么,你做他一辈子的情妇?” “一辈子?”我冷笑,“谁说一辈子,什么叫做一辈子?” “谁说我爱他?”我拍着桌子,“你中了老太婆的毒了。” “看样子你连流行性感冒都没染上,你老母却以为你得了血癌。”小姑姑白我一眼。 “对她来说,凡是不枕着圣经睡觉的人,皆已患了绝症,这又有什么好说的?”我摊摊手。 “你们到底怎么样?” “我们是朋友。”我说。 “你不想结婚?”小姑姑问。 “我想结婚,”我漱口:“可是没有适当的人。” “你眼界不要太高。”她说。 “我为什么眼界不要太高?”我反问:“我收入月入近万,要啥有啥,我上班那么辛苦,下班还不能找点娱乐?咄!我跟贼头狗脑的麻甩佬上街干什么,我疯了?” 小姑姑拍一下大腿,“对!” 我笑出来,洗干净了脸,“你不是帮我老妈来做说客的?怎么忽然倒戈相向?” “我觉得你讲得有理。”小姑姑说。 “我那个母亲,你少理她,反正这三十年来,我做什么,她反对什么,总之没有一件事做得合她心意,我也不在乎她想些什么,当她放屁。” “可是不结婚很寂寞。”小姑姑说:“你看我就知道。” 我说:“我妈也真糊涂,生病的人去找阎王,你就是活脱脱的魔鬼门徒。” 我坐下来,与她对喝泡好的寿眉茶。 我说:“结了婚不寂寞?丈夫在外头搓麻将搓到三更半夜,妻子不寂寞?两人志趣不投,不寂寞?你开玩笑。” “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好。” 我摇摇头,“不见得。”我说:“一个人清爽点”。” “难道我们姑侄一般的命运?”小姑姑笑问。 “下午我有约会。”我说:“约的并不是沈星若。” “是谁?姓沈的为什么不陪你?”她问。 “姓沈的有妻有子,我不想他们家中引起革命。陪我的是一个姓吴的小子。”我说:“不可以吗?” “可以,谁说不可以、这人有没有可能性?” “没有。”我说。 “老天!时代又进步了,没可能你还跟他泡?”姑姑问。 “老娘在家坐着顶闷,出去散散心。” 小姑姑叹口气。 我向她挤挤眼。 “你几时结婚,好让你母亲放心?”她问。 “相信我,我比她还急。”我说:“不过我的命运自己知道,谁都看不上眼,就这样已经一辈子。” 小姑姑拿起手袋,“我走了。”她告辞。 “喂,你想空手来,空手去?你手上那只小鳄鱼皮包还不错,给我留下吧!” “这是对付长辈之道?” 我扔一只塑胶袋给她!“把你的杂物装进去,快。” “无法无天。”她还是留下了手袋。 她走了。 小吴打电话来,说半小时内到达。 我看看天,阴阴的。忽然有点后悔约了这个人。独自在家听梁祝越剧全套岂不是更好。 小吴还是来了,神高神大,空着双手。不知道为什么,高而壮的男人老给我一种蠢纯的感觉,小吴是蠢王之王。茉莉花才四元港币一扎,买三扎不过十二元。这一点礼貌都没有。 我让他进来坐,他开始说到我公寓的厨房小,然后讲到“微波”烤炉。我很腻。我专修酒店食物管理,在学校第三年专门只研究微波炉,对这种新产品了如指掌。他倒孔夫子面前卖文章来了。 我也费事跟他辩论。 我只觉得饿。看看表,十二点一刻,他还在那里吹牛。 终于他说:“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 我加皇恩大赦般,老实说,我只想要一只汉堡牛肉面包,一杯奶茶,但是他却说:“我们去吃日本菜。”把车一驶驶到市区最旺的地方。 我心想:把这部破车停在什么地方?果然,他说:“把车子停在那边私人停车场,我同这家酒楼主人的孙子很熟,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同周先生吃饭。’” 我心想我只需要一只汉堡牛肉面包。 结果他把车子驶入地下室,根本一个空档都没有,转弯时还撞了一下,跟周先生的祖宗相熟也不管用。为什么不往停车场去呢?是为了省三小时一元还是为了争一分面子?真老土。 我的头非常痛。阳光激辣辣的晒下来,心中懊悔跟这种人在一起。 终于他把车子胡乱停下,下车走到日本餐馆,我都几乎饿死了。 他还得耍花样,跟女待说:“赵先生在吗?” 女侍,板着面孔:“不在。” “钱先生在吗?” 女侍:“也不在。” “我们想坐楼上的房间。”他说:“唉,你们的老板又不在。” 女侍带我们上楼。脱鞋时我想:我只想吃一只汉堡牛肉包子,塞饱肚皮回家睡觉。上帝呵,救我脱离魔鬼的掌握。 他点了一只龙虾,一客吞拿鱼,还有铁板烧。午餐何必吃这些,太腻。晚餐却嫌不够,叫这种菜唬小女孩是可以的,我有一次吃日本餐五个人共吃掉六千元,这一点点东西还不够填胃角落,吃日本菜而要扒饭,等而下之。 我觉得很累,这种两三百元的小事,我也出得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现在我直接觉得应当感谢他,因为他赚得少。他连一只像样的手表都没有,他的鞋子不是巴利。 握到三点钟,他说:“我们可以吃到四点,日本菜很考究,慢慢坐──” 话还没说完,日本侍女已上来赶人,说要休息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是这里的常客。小吴打肿面孔充了好半日的胖子。 我在日记上写着:“今天我试图物色未来丈夫,跟一个很奇怪的男人相处半天,虽说有这个缘份,但是他似乎认识全香港的大人物,包括我的老板在内,是假是真,确属不谜。” 写完淋浴,觉得日间吃的那只龙虾塞在胃中非常的不舒服,这种约会还是少赴为妙。 小姑姑老说我该结婚,但是我知道,嫁小吴这种人,还是做老姑婆的好。 上班,与同事吵,起争执。 同事甲:“你这个样子,迟早变老站婆。” 我答:“我何必迟早变老姑婆?我现在就是老姑婆。” 有什么办法。满街是小眼睛厚嘴唇的蠢男人。没钱没知识没智慧没存好心眼。 恨,恨的世界。 星若晚上打个电话来?“你几时回家的?睡眠足吗?” 我没好气,“你问来干什么呢?若果要表示关心,你干吗不娶我做老婆?” “怎么生气了?”星若问:“玩得不开心?” 我说:“事实上我只需要你陪我,如果没有你,我情愿没有伴。”我也很会灌迷汤。 他沉默半晌。 我问:“是不是很肉麻?” 他说:“并不肉麻。” “那么说说话,”我说;“干吗沉默示威?” “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很惭愧。”星若说:“我来接你下班吧,你今天是否准时?” 我说:“你别老接我送我,我不需要司机。” “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事。”他说。 我叹口气,“好的,我准时下班。” “我们稍后见。”他说。 我拿起小镜子,照照自己的尊容,像一切有人来接下班的白领丽人,喷两喷香水,补点妆。 是,我知道我与星若没有前途。他太太不会允许离婚,她是那种永远心有不甘的女人,即使星若搬来与我同住,也得五年后才可以申请自动离婚。申请与获准离婚是完全两回事。 现在离婚还是困难的,夫妻双方同意后,签好字,还得一起出庭,否则法官老是缓期判决──一个签名算得什么?喝醉酒、冲动下、昏迷中,都可能签下名字。 就算有一方面失踪五年以上,律师还得为控方刊登广告要求对方出庭,否则也不获批准──狠毒的丈夫可能会趁妻子环游世界时告她遗弃,那倒霉的妻子刚刚不在香港,难道回家就在法律下变成弃妇不成?那有这么简单的道理。 所以一男一女能结婚还是有诚意的。一男一女能离婚也是有诚意的。 最没有诚意倒不是不肯结婚的人,而是不肯离婚的人。对方的灵魂已经出了窍,强拉住他的躯充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究竟不能明白。像星若的妻,动不动跑到丈夫的办公室去突击检查.到底有什么快感? 星若问我:“你会是个怎么样的妻子?” 我?我是那种万事不理的妻子,我指的是,我可不理他人在什么地方,管他搓麻将喝喜酒,陪孩子还是办正经事儿,反正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收拾地方,阅读、煮一两锅好菜。 他不陪我,我自有娱乐。他在家的时候,我作他的伴。丈夫不是家中饲养的牲畜之一,不可以在他身上加烙印,太太们就是不明白这一点。 星若问:“你不妒忌?” 我说:“我管我妒忌,你管你享受人身自由,这完全是两码子事。大家都不是孩子,我难道还要你喂奶不成?我与你在一起是因为感情,”我把脸伸到他跟前去,“明白吗?感情。” 我又不靠他给家用。我的收入比他高。他对我的生活不起影响,我又不是那种月入千五两千,急于要脱离父母的女孩子。我什么都有,自给自足,“公一份婆一份”的理论对我并不适用,我靠自己双足站立已经十多年,工作再吃重,一点不介意。 小姑姑的意思是:“有人照顾你,总会好点。” 有人照顾自然好,可是谁能照顾我?这还真不是易事,我连老来伴都不要,干吗搁个人在那里?开响电视机还不一样?单为结婚而结婚,单求老了有人照顾,这种算盘永远打不晌。 “但是你把感情去填无底深洞……”小站站在我们喝咖啡时说。 我说:“小姑姑,我今年十足年龄已二十有九,我自己算算,女人最好的日子早已过去,幸亏我一向努力不懈,是以虽说不上有成就,也吃用不愁。我还剩多少日子呢?就算活到五十岁,也不过剩下二十年,这二十年还能有什么作为?钱我没有,我只有感情,这两样东西都不能带往冥界垫棺材底,不趁现在花掉,留著作什么?我自问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我不吝啬这些。” “你说得也对,可惜人家不这么想。” “人家怎么样想?一我笑笑,一人家又不一天廿四小时地跟看我,哭是我自己哭,笑是我自己笑。” 我在窗口看见星若的车子驶到停车场,连忙下楼。 他打开车门给我上车,我没头没脑的给他一句:“其实我是很痛苦的,你知道吗?” 星若说:“我知道。” “我很爱你,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他又说。 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不做,这就是沈星若,勇于认错,坚决不改。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他问。 “因为我没有找到比比你更好的。” 我把头靠在车座上,太阳激烈地晒在我脸上,活着还是美妙的。 我加一句,“因为我不肯承认别人会比你更好。” “我对不起你。”星若说。 我握住他的手,“有什么关系呢?教们的生命几乎要结束了,事非成败转成空。” “你真是悲观,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不,我天生就这个样子,我认为生命根本上完全没有意义,你知道活地爱伦?他把人分为两种:可怕类与痛苦类。可怕类就是那些断手烂脚、盲目聋哑的人,至于其他,就属痛苦类,你我都是痛苦类。他说我们应该庆幸是属于痛苦类而不是可怕类。老实说,”我扬着手,夸张地,“我根本不明白我们来这一场是为了什么,活着除了恋爱,仿佛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上班下班,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用出去──” 星若一直留神地凝视我,同时聆听我说话,忽然他脸上浮起一个顽皮的笑容,伸出双手,学我的手势,一上一下地摆动。 我马上崩溃下来,笑得前仰后合。与他在一起,总还有高兴的时候。 “你这个人!”我说:“真拿你没法子!” 我把脸理进他的手里。 “我会出去努力寻找一个比你更好的。”我说。 这年头的苦恋跟多年前的苦恋不一样。以前可以突、可以吵,可以分大小老婆,可以自杀,可以“无知少女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不行。现在总得笑看支搏下去。 而其实痛苦的程度是一样的。 晚上看电视长篇剧的时候,我总是想:星若现在吃晚饭了,沈家一家在享天伦之乐了。 而我,我总还是一个人,啃着面包做人。其实想想顶凄凉,其实真应该悔过,跑去嫁个艮家男人。其实我真应该清醒一下。其实…… 但是我懒。我爱星若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他了解我。 想起星若,总是温柔的。有时也发脾气,大吼大叫:“我手上戴看你买的七卡拉方钻?我是你家大红花轿抬回来的?我得过什么好处?你总不替我看想!” 他待我说完,用最冷静的声音问:“我们中午到什么地方吃饭?” 我一怔,噎住气,然后眼泪就流下来。 后来也不甚发脾气,最大不了就是走,离开他,既然打算走,何必口出恶言,然则与他生活在一起,当然更不必大声嚷嚷。 两个人到不吵架的时候,那关系就很淡了。但是我并没有离开他。 我的女友们为我安排“盲约会”。我也很服从地出去接受“相亲”,通常第一眼男人们都相当喜欢我,数小时相处,就痛恨我。况且卅多岁尚未娶妻的男人,大都很有些怪毛病,有难言之隐。 这位仁兄到过巴黎,他说:“巴黎有个什么罗?什么宫?” “罗浮宫。”我微笑。 “英文叫什么?”又来了,仿佛他的英文一定比他的中文好,不识中文不成问题。 我再微笑,“法文是l_o_u_v_r_e~thelouvre。”我说。 他顿时萎靡下来。 呵老兄,需怪不得我,故之常识实有问题。 这之后当然也完蛋大吉,我的相亲事业一向没有什么进展。 我的嘴巴多而且快,只有星若可以忍受,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忍受。正如他不明白我怎么可以忍受他与他的家庭并存。 小姑姑说那是因为我并不真正爱他。 我说:“当然我最爱我自己。所以我只烦沈星若先生一个人,最多看他的面色做人。小姑姑,要亲友们在麻将治子上转过头来付给我一分同情,是很困难的奢求,我并不打算那样做。” “你是对的。” “小姑姑,我的父母从来没帮过我,我并无兄弟姊妹,又不相信朋友这一回事口我生命是寂寞的,一向没有抓起电话讲三小时的习惯,所以也无所谓朋友不朋友,这是我的逻辑。” “有时候跟朋友出去疯一个晚上……也能调剂一下。” 我摇摇头,“我还是没有兴趣,跟着一大堆言语无味的朋友杓会,每一分钟都希望回家独自看电视,玩,以前我玩过,现在并不在乎。” “是因为沈星若的缘故?” “不,不是。沈星若也认为我生活如此孤独是为了他,但事实我一向不喜人群。” “人群有什么不好?”小姑姑说:“你也是一个人。” 因为人与人擦身而过,大家都无关痛痒,为着逃避现实冷酷,他们结婚,另组小天地,双双联合起来对付外界。因为人是冷漠的,因为人都是说谎的。 星若是说谎专家!每次我都看穿他。看穿他容易,不去拆穿他就较为困难,装得糊涂而不计较我都一一做到。 星若有时把头理在我胸前,他说:“如果我可以再结婚,我一定娶你。再没有人更明白我,如你这样。” 母亲希望我结婚,嫁个好男人,有地位有财势。第一:她可以放心。第二:可以在亲友前扬眉吐气。她要求我去算命,听说有个很准,未来过去都算得出来。 我说不想知道未来。 “算到之后可以想法子避一避。”她说。 我扬起头。避些什么呢。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多年来感情上的不如意,生活上的挣扎,都使我觉得生活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地方,既来之则安之,对于将来,我不大努力,过一日算一日。 星若那日到我家来,我正看早报听着梁祝越剧的录音带。 梁山伯激动地控诉祝英台,他说:“既在长亭自作煤,只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为何又许马文才──?” 星若笑说:“都说梁山伯笨,我也觉得了。” “可不是,”我说:“他以为别人说过话是要算数的,如果我把过去十年中男人对我许下的应允都加起来,我今日早已贵为公主。” 星若听出我声音中的讽刺。他对我作过的应允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 反正后来一句也没有成为现实。 星若顿时没了馨一日。 现在他来到我公寓,还是给我面子,所以我总为他推掉那些乏味的约会来迁就他。他坐在沙发上休息半晌,喝啤酒、看电视,有一次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笑着推醒他:“回家睡吧。”我说。 可见现在我聪明了。在没有找到新工作之前,千万不要先辞旧工作o 无论旧工作多么烦闷,薪酬多么不合理,总比失业好。失不起业的人最好别争意气。 我跟星若说:“如果有一日我们分了手,你会记得我,远比我记得你为长久。” 他也说是。 跟星若来往太久,简直忘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正常的。 只是有时候,坐在小剃头店里等梳头发,偶然有个模样含糊的太太,身裁矮胖,鼻子扁塌,走进来坐在我身边,我就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因为星芳的妻子我见过,正是那个样子的女人。 我有时也怀疑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星若说她脾气很坏。我有点稀奇。我一向以为只有美丽的女人才能有坏脾气,但这似乎也与我无关。星若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只有他本人才与我有关。 如果星若赚得够,他自然会搬到我家来,如果他有能力安置他的父母,把两个孩子送到英国去寄宿,另外付她妻子赡养费,再负责我这里的开销……不可能的事。 奇怪。别的女人总有办法抓住她们男人的弱点,说不走就不走。我呢,走得快走得爽,永远不留任何痕迹,可是男人因此反而伤了自尊心,反过来咬我一口,把诸多事非加我头上,男人就是这样,都是小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星若问:“你为什么恋我不舍?” “离开你谁送我接我下班?”我问:“我不高兴去挤公路车。” 愚蠢的问题一定要用愚蠢的答案应付。 到假期我自己一个人去旅行,走得远远,趁能够自由的时候轻松一下,谁知道将来我是否一大堆孩子绕在身边。 小姑姑说:“别的情妇至少能够在物质方面得到满足。” 我说:“是,有些女人很有横财运,我则没有,别担心,我不会为沈星若耽搁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已经完了。” “你的一生长着呢,”小姑姑说:“当你做老太太的时候,你才知道怎么叫做一生人。” “将来是不能预测的。”我说:“万一我嫁到个可托终身的丈夫,你们对我又会刮目相看吧,我也希望这样出口气,可借东风不与周郎便。”我呵呵的笑起来。 事实上我所怛心的只是为何我永不担心自己的前途问题。 周末沉坐家中,再也没有人打电话来,即使有,也是熟人,到我公寓来一坐有几个钟头,我也想不出说什么话可以娱乐他们。 即使是星若,他要便不来来便去,匆匆忙忙的脱衣穿衣,我瞧着滑稽相,反而他倒喜欢来看我。周末见不见面已经无所谓,反正周日每早他接我,车上半小时。送我,车上又半小时,有什么话要说,尽可以在那个时候说。 他妻子平日得到最好的消遣,有事没事突然出现去查他的踪迹只有干年做贼的,那有千年防贼的,要多累就有多累,明显地她与丈夫捉迷藏已捉出味道来了,这件事已成为她的嗜好之一,除出搓麻将外的嗜好。 我很乐意为别人的生命总添增一点色彩,我一直都致力调颜色。七八年前的男友还打电话来约我午餐,我很礼貌的陪他们说话,到最后还替他们付了账才分手。只一次。第二次我再也不会。 这,他们的妻子都不了解他们,可是他们还是跟妻子生活在一起,闲时找一名自给自足的职业女性诉一番苦──有什么损失呢?连午餐的贩都不必付。 可是像星若,如果有一日我可以脱离他,离开就是离开,香港男人那么多,何必吃回头草。 这些都是星若不晓得的。星若只知道我爱他。城市人的生活那容得空档来爱人被爱,我已在做着最奢侈的事。星若是个幸运的人,我希望他知道。 我再三申诉:“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任何人劝解──讲得唇焦舌烂,这一段情总会过去,回头望过去,泰半是可笑的。 今日又何必紧张。 牛皮糖: 牛皮糖是我中学同学。 咱们学校是著名的女校,但预科班也收男生,每年有十来个空位留给外界功课优异的学生,男女不论,牛皮糖是其中一名。 牛皮糖一进我们学校,我对他就没好感,他这人嚣张、轻浮、太爱说话,也喜欢惹事,与我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完全不同。 而且他有习惯动不动就取出袋中的梳子梳头,我瞧不顺眼。 我正式认识他的那次,是在公路车站上,兰思指着他说:“来,我跟你介绍新同学。” 我拉住兰思:“不要搅了,我最讨厌这人。” 兰思已经大声叫,“牛庇堂,过来。” 牛皮糖老大不愿意,抽出梳子先梳两下头发,我看得寒毛凛凛,很替他担心!天天这样梳,不到卅岁他老大的头发就有掉光之虞。 他藏好梳子,走过我们这边打招呼。 兰思说:“老牛,来见过我们枝花小咪。” 老牛说:“物以空为贵,本校有近千名女生,男生只有十个,谁是校花,我也弄不清楚。” 好家伙,给我来个下马威,真有他的。 当时我也没说什么,看着公路车来了,便与兰思上车。牛记不顺路,没搭同一辆车。 在车上兰思问:“你不喜欢他?” 我摇摇头,他跟张国亮没得比。牛皮糖幼稚肤浅,张国亮稳重可靠,国亮才不会贫嘴薄舌的在说话上占女孩子便宜。 国亮是冷峻理智的,他才是我喜欢的人。 兰思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心里一直只有一个人。” 我看看公路车窗外火辣辣的红花影树。 “但是张国亮对你并没有什么意思,”兰思说:“最近你变得跟他一般的沉默寡言。” 我说:“我才十九岁,不打算立刻结婚生子,大家在一起走,不一定要结局。” “你这样洒脱?”兰思偷偷看我一眼。 “我到站了,再见。” 我下了车。 无论如何,我不会对一个人爱在街上梳头的男人发生兴趣,我还没绝望到那种地步。 张国亮对我冷淡,我也不是不知道。 事实上国亮另外有女朋友。 她是一个高大、俊逸、能干的事业女性,我见过她,每次见到她,我心中都像袋着一块铅般,但是我也忍不住想赞美她。 我只是一个中学生,乳具未干,什么也不懂,她是哈佛大学工商管理系出来的人材,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无限的魅力。 国亮重视她胜于我,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我对这段感情并不抱希望。 可幸我们家与国亮是世交,我接近他比较方便,也不露痕迹。 国亮比我大八岁。呵八年是悠阔的距离,他已是一个见习医生,年青有为。我对他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从我的言语、姿态上,他知道我钟情于他,但是他从不露出感情,一直待我以礼,像一个大哥哥对小妹妹。 即使我们约会,也是听音乐看电影,他替我穿外套拉椅子,但不与我太接近,不予我有误会的机会。 事实上我认识国亮,却又不认识他。 一年一度学生会搅的舞会又来临了,我理想的舞伴是国亮,但是我不便开口邀请他,我怕他拒绝我。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很可能找不到舞伴而不去这个舞会。 兰思说:“约牛皮糖好了,近水楼台。” “我情愿一个人去。”我冷冷的说。 “小咪,现在都不流行除却巫山不是书了,很伤身体的,像你与张国亮,弄到最后,不知道是因为爱他才想得到他呢,抑或得不到才更想得到他,谈恋爱应该是甜蜜愉快的,你何必自虐?我最不能了解这种痛苦的快感,小咪,你应该有点自制力。” “理论上,我很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你的要努力去实践你的理论呀。” “我会尝试。” “尝试是不够的,你要鼓起勇气去约张国亮!约不到他,便找别的男伴,明白吗?为他而在家坐一晚上,他又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感激你。” 我点点头。 “我们都希望你那天玩得高高兴兴。” “我明白。”我说。 “小咪,青春的时间很短,如果你坚持要不愉快的渡过这些宝贵的日子,我不能帮你。” 我温和的说:“多谢教训。” 她调皮的答:“不客气。” 我鼓起勇气约张国亮,在他写字楼里,我结结巴巴说出我的愿望。 他很诧异,他说:“小咪,我良久没到那种地方去了,那些孩子们的聚会,我会觉得不自在,小咪,改天我请你到好地方去吃饭,这次我不能陪你。” 我点点头,虽是意料中事,心中也凉了半截,如果他对我有感情,一定会勉为其难的陪着我。 “生气?”他笑问。 “没有。”我说。 我只是觉得兴趣索然,并不想去那个舞会,但想起兰思的话,又决定去泪一个晚上。 我没有约牛皮糖,约了斑上另一个沉默寡言的男生,他惊喜交集的来接我,我心不在焉的跟着地,跳了几支锋便想走。 是牛皮糖拉住我的。 他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集体跳‘接龙’,不放你走。”他那稚气的冲劲使我留下来。 我并不快乐,倒比想像中过得热闹。 十九岁便尽享寂寞的滋味,太不公平。 那次之后,我与牛皮糖略为熟络。他有他的优点:为人热心,读书用功,我对他的要求不应太高,张国亮十九岁的时候,比老牛更可笑,比较往往是最残酷的。 兰思说:“你难道不认识其他的男孩子?” 我说:“我们的生活范围很窄,不是同学,就是同事,若果不能在这两者之中挑到对象,感情生活便会蹉跎下来。” “你还有四年大学,是不是?” “你还有四年大学,是不是?” “嗯。”我说:“希望这四年好景,我一点也没有意思做孤单的女强人,虽然她们也得到报酬代价,但我不要那种荣誉。” “啊,酸葡萄,”兰思笑,“你想做女强人就做得了?” 我有信心的说:“想就做得了,你想想,一班女孩子,年龄、智力、背景、学识都差不多,只要有兴趣──这完全是意志力的问题:有志老事竟成,机会好的最多早三五年上岸,迟来的也并不是没机会。” “你喜欢有个幸福的家庭?” “是,”我说:“能干而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 “男人不一定爱你一辈子。”兰思说。 “不要紧,他不爱我,我再打别的主意不迟,这年头少有一辈子的事。” “且顾眼下,考了大学试再说吧。”兰思说。 就在大学试举行的前两个星期,温习进行得如火如荼,国亮宣布订婚,对象并不是他那位出色的女朋友,而是电视台的一个小女演员,连英文都不懂,高中也没读好。? 我至为震惊,心神俱毁,完全失去自我的价值观念。 我跟兰思说:“那女子甚至不漂亮,她什么也没有:内在外在,什么也没有,可是他选中她!” 兰思笑道:“碧姬色铎说的:男人的趣味是这么坏。” 我落下泪来。 “小咪,你当心你的入学试,进不了港大,外国的学费高是一件事,到外国去受四年苦,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想清楚。” 我只觉得有天塌的感觉,忽然之间无心向学,什么都不在乎了。 考试期间,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试卷上写了些什么。 牛皮糖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劝我:“小咪,你这样做未免太不值得,自己的前途要紧,有青山,就有柴烧。” 我说:“别烦我,滚开。” 就这样,我落了第。 而兰恩与老牛倒考上了。 我不是不知道这事情不妙,这年头没有一张大学文凭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不入港大,也得到别处去泪四年,冒着五千镑一年的学费,父亲把我送到伦敦。 在伦敦,渐渐忘了张国亮,与兰思友爱地通信,暑假回来,与她通宵谈心,这四年我过得很愉快。 毕业后本想不回来,经父母劝了又劝,才回到本土谋一官半职的,回来后踏进国际航空公司去办事,一抬头便见到一张熟面孔。 “牛皮糖。”我忍不住喊他。 “小咪,”他惊喜。 我笑若打量他,他可登样起来了,西装笔挺,梳着目前最流行的短发,我问:“小梳子呢?还随时随地梳头不?” 他挺不好意思,“嗳,小咪,别提这些臭事,喂,吃饭去。” “我约了人。” “推掉推掉!”他还是老样子,“谁敢与我争锋?咱们有十年交情。” 他赢了。 吃饭的时间,他告诉我,现时在那间航空公司任职,职位虽不算理想,却有前途,他目前并没女朋友,大学四年,同学虽多,却成了兄弟姊妹,缺乏男女之间的那一点火花……说了很多。 问起我的生活,我答了几句。 牛皮糖的一股冲劲有增无减,活泼乐观强健的态度使我愉快。 他问:“你没有男朋友?” “约会总有的。”我说:“你知道我,一向懒散,念大学不外是因为非念不可,现在连做煮饭阿妈都得有文凭,如此而已,借着留学的荫头,好好的游足四年欧洲,花了父亲一憧洋房的价钱,我老爹说,他不打算再给我嫁妆,嫁妆就是欧洲见闻录,哈哈哈。”我干笑数声。 “找到工作没有?”他问。 “在找。” “你忘记他了?”老牛忽然问。 “他?”我莫名其妙,“他是谁?” “张国亮。” “啊!”我说:“咸丰年的事儿,还提出来作甚?忘了,全忘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记忆,我与他又没走在一起过。” 老牛点点头,“那就好。” “老牛,”我温和的说:“没想到你关心我。” 他忽然冲动的说:“我一直喜欢你,小咪,打那日在公路车站上遇见,我就有你的印象。” 我说:“当时我们都年轻。” “是。但现在情况又不同了,”他说:“至少我有一份职业,我可以正式追求你。” 我笑,不以为然,“老牛,咱们已成兄弟姊妹了。” 他说:“你走着瞧,我不会放过你。” 我仍然笑,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希望。 我也找到工作,因为缺乏感情生活,日子过得很不起劲,廿四五岁的女子,青春已到末期,事业却刚刚开始,心境非常彷徨。 我认为自己一生人都手足无措,不懂得应付,很需要一个强壮的男人助我一臂之力,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而兰恩与我不一样,她可以在一年之内连跳两级,她是十项全能,无瑕可击的顶尖人物!中文,她比别人高一等,英文,呱呱叫,同事觉得她易相处,上司认为她服从之中有主意,有空她与下属看电影、搓麻将,她勤奋、诚恳、苦干、有耐力、没有人不喜欢她,她不是没有脾气,却不轻易发作,日常最谦和不过。 我佩服她,比起兰思,我一无是处。 我只想恋爱结婚,生两男两女,看青孩子们长大。 兰思还约我吃茶,她像从前一样,不嫌其烦的教导我。 她说:“小咪,如果你这样没系统地漫无目的下去,我真替你担心。” 我笑笑。 “这些年来,你除了稍微工作一下,便是旅行──” 我连忙补充,“我还想谈恋爱。” 她问:“牛皮糖有没有机会?” 我笑,“我们真的不好意思,一直叫他牛皮糖,人家现在都快升经理了。” “可不是。”兰思笑。 我说:“没希望了,整件事牛皮掉了。” 兰恩笑,“听说男女结婚最适合是在认识之后三两个月,你认为如何?” 我点点头,“太久不好,双方都没有诚意。”我说。 “老牛真的没希望?” 我敏感起来,“怎么,他找你做说客?” 兰思点点头。 我不悦:“兰思,我再沦落一点,也不致于要跟老牛这样的人走,他是不错,配配那些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也有余了,你怎么会觉得他是我的同路人?” “他可以补你的缺点。小咪,两夫妻要互相补足对方的弱点,老牛这个人非常精明,有生意头脑,你却有勇无谋,你与他才是天生一对。”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他这人,根本没有阅读习惯。” “阅读有什么用?两夫妻捧看本红楼梦死在一堆呀?人总要吃饭,否则你也不必上班,”兰思笑,“将来你可以晚晚替他恶补金圣数评注的水浒传。” 我仍然很纳罕,觉得这件事毫无希望。 我不错有见到老牛,他总是亲昵地用手搭在我肩上,“嗨”地一声,说几句闲话,身边也有女孩子,这老牛很现实很功利主义,他才不会为谁做和尚,而我,我是一个不可救药地浪漫的傻子,我们的性格刚刚相反,我认为一个男人若对女人有意思,要有“非卿莫发”的牺牲精神,老牛才不干,他最大的牺牲不过是在麻将桌子上输一千元给女友的母亲之类的讨好事,这人俗得可爱,裸的。 然后在清明节那个长周末,我感冒躺床上,百般无聊的时候,老牛打电话来。 “喂!出来玩。” “玩你个头。”我没好气,“我病了。” “啊,太可惜。”他说。 我满以为他会挂电话。“那好吧,改天再出来。”我说。 “嗳嗳嗳,你忙什么?”他说:“我来看你。” 我有点意外,“蓬头垢面,有什么好看的?我是真病了。” “吃了饭没有?” “没有。” “看了医生没有?” “打了一针。” “我半小时后到,你等着。”他挂上电话。 我有点感动,到底是老朋友了。 大太阳的好日子,任何女人健康活泼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总有约会,但生病就不一样,我宽慰的想:老牛这人果然有点优点,头痛好了三分。 他来的时候带着白粥与肉松,嚷着:“来,吃了再说,不然饿也就饿坏你。” “老牛!”我拉着他的手臂,摇两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他扶着我坐下,细心的服侍我吃粥。 他一边还逗我笑,“小咪,你平日也算是一朵花,怎么揽的,一点点伤风感冒,一度半度的烧,马上就变哼哼唧唧的黄脸婆,哈哈哈。” 我啼笑皆非的跟看他笑。 “唉,”我发牢骚,“老了,老了就这样。” “廿六岁了没有?”他问。 “足足什六岁,”我说:“虚龄廿八岁,中国人对女人的年龄一向不留情,烂茶渣了。”我吐吐舌头,“可怕。” “你觉得辛苦否?”他问:“烧快退了吧?” “我觉得好得多了,”我伸伸腿,“谢谢你。” “你一个人,打算捱到什么时候呢?”他问:“结婚吧。” “为了生病而结婚?”我问:“我不认为我会天天生病,那么不生病的时候,我要这个丈夫做什么?把他收进衣柜?” “别嘻皮笑脸的,你想做什么?”他问:“八十岁时仍孑然一人?” “我还没有八十岁,我眼光浅窄,若干年后的事我不关心。” “小咪,”他摇摇头,“你的寂寞,与人无尤。” “我知道,”我笑说:“世人不原谅我,因为我真正做得到挑剔,而他们不能够,于是他们妒忌了。” 老中拍拍胸口,“小咪,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也是呢,”我挤挤眼睛说:“我是一个尴尬的普通人。” “你理想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老牛问:“说来听听。” “不外是结婚生子这类事,乏善足陈,你又不信,真正有野心的人多数很随和,他们知道没有群众便干不了大事,而我,我胸无大志,因此根本不怕得罪人!一个女人,只要丈夫爱她便行,旁人如何想是不打紧的”我说:“干事业又不同,你明白吗?” “你的最终目的是家庭?” “是。” “难以入信。”他说:“来,回房休息一下,怕你累。” 我说:“你有事先走,不必陪我。” “我没有事,或者是,其他的事,在比较之下,微不足道。”他不经意的说。 我有点飘飘然,他重视我,其他的男人也喜欢我,但是他们并不稀罕我的病痛,老牛是不同的,我们的交情毕竟有历史。 男女之间最讲究历史,有时候丈夫外头有了女人,那妻子并不声张,倒不一定是她的情操低级,而是双方有了解,那种关系也不是我们可以了解的。 我推他走,“我要午睡,吃了药,睁不开眼睛。” 他傍晚才走,第二天又来了,开看小小一辆日本车,探头探脑,老土万分的来接女孩子,我既好气又好笑,大喝一声,吓得他整个人跳起来。 “干什么?”我问:“学着来接女孩子?” “我怕你病后,不够力走路。” “啊,”我用手摸着腰,“我病入膏肓了?” “小咪,你一张嘴巴,真的是……” 但不知如何,我登上了他的车子。 我们比以前接近很多。 中午与他一起吃饭,周末约了一齐看戏。他不再用梳子随时随地梳头,但我开始讥笑他办事过份卖力,公司生意不好,他竟因之失眠。 取笑他成了我的乐趣,因为我本人生活毫无目的。 我自知不公平,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理想男朋友,他太俗气,太计较,太不漂亮。 直至我碰到了张国亮。 那日我与老牛约好了吃午饭,我自己先去看一个摄影展览,因老牛对摄影没兴趣,是以被我骂个具死。 我正站在那里看精彩之作,忽然有人叫我,“小咪。”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我转头。 我没有马上把张国亮认出来,我怔一征,然后记亿回来了,这是张国亮,我想,天,他怎么会这么憔悴?不应该这么老呀。 “你好,”我说:“你好吗?”有点手足无措。 他说:“你长大了。”话不对题。 “还是那个样子,”我有点惭愧,“混日子,我一向不是火眼金睛的那种人。”我问:“你呢?” “我?”他苦笑,“我离婚了。” “啊!”我歉意的说:“我竟不知道这消息。” “你或许更不知道,我离了两次婚。”他说。 我一震,随即平和的说:“也不稀奇了,这年头,感情生活不如意,不代表其他生活的不如意。” “是吗?你很懂得安慰人。”他苦涩的说。 我很诧异,我与他多年没见面,他一开口却像来不及的吐苦水,这不像他,换句话说,他整个人变了,我呆呆的着着他,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接近他,只想避开他。 我说:“对不起,我约了人吃午饭。” “能不能推掉?”他忽然说:“我想跟你说话。” 我更觉不合常倩,于是很客气的说:“早约好的,无法通知他,这样吧,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与你联络。” “也好。”他交给我一张卡片。 我说:“再见,”我急急离开那里,松一口气。 在阳光下我觉得很感慨,这个我曾经爱过的人,现在简直寻不出一点点可爱的踪迹。 我问我自己:但我是否真的认识他?我们并没有正式来往过。 抑或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一场长达数年的误会。 我想是。 我走到约好老牛的地方,叫了一杯矿泉水,慢慢地喝,想了很多。 老牛来了。他一见我便笑说:“转性了,居然不用我等你,你倒比我先到,坐在这里。” 我婉和的看着他,这块牛皮糖,他足足等了我这些年,迁就我,爱护我。 “嗨,”我从新认识他,“你好。” “神经病,”他骂我,“喂,好消息!我又升职了。” 我问:“老牛,你一直在香港,你可知道张国亮的消息?” 他马上紧张一下,然后说:“小咪,为你的缘故,我特别注意他的消息。” “原来如此。”我说:“他离了两次婚。” “是,那个小明星后来走红,便与他离婚,他很快找到写字楼中一个女孩子,就结婚了。” “那个女孩子怎么与他离的婚?” “听说他打她。” “我不明白,张国亮不是那样的人。” “你对他有良好的偏见,”老牛说:“张本来就是个非常冷血、自私的人。” “我不觉得,今天我见到他,只觉完全不认识他。”我说。 老牛更紧张,“那么你打算重头开始?” 我摇摇头,“不,我发觉我完全没有兴趣。” “十分好的‘完全’。”他放下心来,笑。 “老牛,”我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竟疏忽了你。” 他忽然面红,“小咪,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报酬。” “嗯是。”我说:“说得漂亮,这些日子里,你也很吃了一点苦吧?” 他说:“小咪,我这个人很现实,我还不是照样的上下班,吃喝玩乐,我只不过在一旁窥视机会吧了。” 他就是这么老实,一点情趣也没有。 我与老牛之间,肯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最高兴的人应该是兰思,智慧的兰思。 老牛问:“想什么?我们不如订婚吧。” 我笑,“我在想,我曾经说过:我最讨厌这家伙,怎么现在会演进到谈论婚嫁的地步呢?” 他取出一把小梳子,梳两下头。 我笑得伏倒在桌子上。 女人三十: 认识思安的时候,我还跟林医生在一起。 那天下午,我预备与林医生去一个宴会,穿上丝袜,发觉袜子上一个大洞,笑着拉起裙子,出去给他看。 林医生在书房里,但是我没想到他有客。 思安坐在那里,我看见陌生人,马上放下裙子,涨红了脸。 林医生说:“这是思安,我的远房侄子。” 他是一个非常清秀的男孩子,脸上有一种温柔的神色,当时他抿着嘴淡淡的一笑。 林说:“我们今天不出去了,留思安吃饭,一会儿思安的女朋友也来。” “好呀。”我说。 我们留在家吃饭,菜式照例很好,思安的女友是一个胖胖的小女孩,还没定型,但非常可爱,我们享受了一个热闹的晚上。 当夜我想:我小时候,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然而也没有感慨很久,他们就告辞了。 思安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少见那么有气质的男孩子。 我再见他的时候,已经与林医生分开了。 在渡海轮中见到他,我迟疑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与他打招呼,他却温柔地走过来,与我问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一想,掠掠头发,忽然说:“我与林医生已经分开了。” “我知道,”他很平静。 由于他的态度这样和善,我马上放下了心。 我坐在他旁边,笑笑说:“我现在十分潦倒。” “是吗?”他看我一眼。 “我现在上班,”我看着自己的手,“赚五六千块一个月,非常的受气。” “可是每个人都得受点气,”他笑,“林医生的脾气并不见得好。” 我看着海,不出声。 我又说:“我现在很寂寞。” “因为你生活习惯忽然之间起了变化,自然不惯。” 我笑了,他很懂得安慰人。 我问:“你那胖胖的女朋友蚜?” “她在美国,谢谢你的问候。” 渡轮到岸,我们道别,我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给他,萍水之交,要适可而止。 我那天晚上又想: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遇见过思安那么好的男孩子。 我从没获得跟任何人白头偕老的机会,这真是非常凄凉的一件事。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会有点感情,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我半辈子都觉得彷徨,并不是生活出了毛病,而是感情这方面不愉快。 林之后,我并没有急急找男朋友,在这种时候,因寂寞的缘故,很容易搭上不理想的男人,比寂寞更顺,有些男人不但乏味,而且危险,于是心不安理不得地的坐在家看电视。 我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对象,这次我决定要结婚,好歹养个可爱的孩子,那男人要摔掉我,也不舍得孩子。 自古以来,孩子便是巩固女人地位的工具,是世人所认可的,我为什么要那么清高?只要他能够供养我,能够照顾孩子就可以。 可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年纪大一点的,成熟的,有经济基础的,我叹口气,可是他们都结了婚或者是结过婚,他们未必想娶我这样的女人。 我有点自卑,在同事面前却依然是活泼泼的,心中很沉重,我相当喜欢上班,大家闹哄哄,一天很快过去,做看简单的工作、根本不必动脑筋,大把功夫看报纸、聊天、讲电话,收入又勉强够生活费用,除了担心脑筋生锈之外,没有其他的烦恼。 闲时我也去看看“一九八○机场”、“月宫宝盒”这种影片,同事们对我极好,又迁就我,日子过得很舒服。 但是我又遇见了思安。 过年在一间日本小馆子里,我遇见他与那个胖胖的女孩子,我替他们付了账,思安老给我一种小孩子的感觉,替他付账也是很应该的。 他们过来谢我,我问:“你从美国回来了吗?” 那女孩说:“是,回来了。” 我点点头。 思安仍然只是斯文的笑笑,不出声。 然后我觉得他很冷淡,也许觉得我是一个麻烦的女人,应该敬鬼神而远之。 于是我也容客气气的向他说再见。 他年纪还轻,有很多事是不会明白的,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谅解。 于是他们走了。 我淡而无味的吃完我的炸虾饭,叫了米酒喝,也并没有喝醉。 我的车子早已还给林医生,自己扬手叫街车。 回到家并没有感慨,生命像流水,这些不快的事总要过去,如果注定一辈子要这么过,再不开心也没有用。 我睡了。 半夜电话响起来,惊醒的时候一身汗,迷蒙间也不知身在何处,我起身听电话。 那边叫我的名字,“我是思安,你睡了吗?” “什么时候了?现在几点钟?”我糊涂地问。 “现在才十点钟,这么早就睡?”他问:“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我整个人像做梦似的。 “我想明天来看你。”他说。 “好,什么时候?” “你肯定明天没约会?” “下了班就回家。” “好,那么明天来找你。” “再见。”我说。 我只觉得人像虚脱般的吃力,回房倒在床上,马上又睡着了,做了许多恶梦。 第二天上班,跟同事说:“身体很虚,梦很多,要买点妇女强身补药回来补一补。” 他们笑,“一上班,忙个半死,就啥子梦也没有了。” 我也说:“幸亏有这份工作。”不由得叹一口气。 那天下了班,我到超级市场去买罐头食品,回家刚在掏锁匙,有人在我背后“喂”的一声,吓得我跳起来,罐头摔了一地。 “天啊,”我叫,“谁?” 我转身,看见思安对牢我喜孜孜的笑。 “你!”我诧异,“你是怎么来的?” “你约我呀──,‘下了班就回家’,我可在你门外等了半小时了。”他说。 “你几时约我的?你怎么晓得我的地址?” 他一边帮我捡罐头,一边说:“你,糊涂了,昨夜你睡到一半,我把你叫醒的,怎么?忘了?” “哦,那真是你。”我怔怔的说。 “开门让我进去坐吧。”他催我。 这么一揽,我与他之间的身份已经消除了,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这个孩子……” 他笑一笑。 “喝什么?”我取出啤酒,“啤酒好吗?” 我尽量把自己的声调装得轻松愉快,他是林的亲戚,我总要点面子,不想他那面的人以为我离开了他马上变得很落魄。 但是思安很镇静的春着我,像是知道我的思想。 我问他:“你那个胖胖的女朋友好吗?” “你为什么老问我的女朋友?” “你要我问什么?”我反问:“难道要问你是否快乐,这难免太复杂深奥了。” “你快乐吗?” “当然不。” “是因为林医生?”他问。 “不全部,小部份是因为他,他也是我生活中不愉快经验的一部份。” “事实上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他说。 “你真的那么想?”我有点高兴,“不骗人?” “是的,你很当心自己,这是好事。”他说:“所以你比其他的女人可爱,其他的女人在失意的时候就会自暴自弃。” 我苦笑。“我明白你指什么,她们又吵又闹,倒不是想男人回心转意,而是想把其他的女人吓走,多数成功的。”我停一停,“而男人多数非常柏寂寞,于是乎破镜重圆,白头偕老。” “你呢,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我摇摇头,“我计算过,我是那种一辈子记恨的人,我不会原谅男人的不忠,再重头开始也不会有幸福。” 他点点头,“真是悲剧。” 我仰起头笑了。悲剧呵。 “来,我们出去吃晚饭吧。” “什么?你请我,不如我请你。”我说。 “我也有正当职业,是个赚钱的人,为何不准我请客?” 我看着他。如果我由他请我,我们就成了约会的男女了,我不想使他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我已经廿六岁,你不能说廿六的男人尚未成长吧?” “啊,”我说:“现在许多廿五六岁的女人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妈妈不准她迟返家呢。” 他笑,“所以我找不到女朋友。” “那胖胖的女孩子呢?” “她?她还在美国念书,等她毕业真是一件疲倦的事,大学教育把青年人的成熟期拉后了足足六年,一切要待二年预科与四年文凭试之后才能开始,也难怪她们以为人生在廿四岁才开始。” 我“啧啧啧”地说:“真能批评,于是乎把胖小妞给抛弃了。” “不能说抛弃。”他说:“来,我们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陪我聊天,很亲切关心,如果不是我认识他已有一段日子,一定会以为他想在成熟女性身上找经验。 “为什么约我?”我问。 “在日本馆子见你独自坐在那里吃饭,铁板烧的烟雾笼罩着脸,脸上一种非常落寞的神情,在农历年的时分居然如此孤单与不在乎,实在是引人入胜的,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我长辈的女友,于情于理都不能约会你,后来你与林医生分手,可是遇见我总是冷冷的,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子,一定很多情人。” “是很多,”我笑,“但过年全回家陪妻子了。” 他也笑。“你会不会跟年轻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间我面孔涨红了。过一会儿我才问:“什么叫做在一起?” 他说:“就是在一起。” 我说:“从来没试过,老觉得跟年纪小的男人来往,好像占他们的便宜,有义务照顾他们起居饮食,这其实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头想一想:“是,还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过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团糟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呢?我不能欺骗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点点头,“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温和的说。 “我喜欢与你说话。”我承认,“但如果再进一步,对你不公平,外头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们可以做朋友。”他说:“行不行?” “我很荣幸。”我说。 他温文地笑。 我忽然之间很冲动的说:“我三十岁了。” “我知道。”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说。 他说:“当然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没有机会发挥你的所长。” “不,我连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说。 他说:“你只是在冬眠。” 我很感动,低下了头。 我们以后常常有约会,多数我都是等他的电话,不去骚扰他,我不是要维持那一点点的尊严,而是不想缠着他。 这样的关系,久了也是很麻烦的,感情滋长在不知不觉之间,不过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欲,到底还是清纯点,我不大在家中接见他,就是不想制造这种机会。 那日清晨我听到按门铃的声音,蓬头垢面的去开门,以为门外站着的是思安,我马上惊惕地拉好睡衣,打开了门,看见林医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别人吗?”他问。 “不关你的事。”我不让他进门。 “我有事跟你说。” “说什么?” “你让我进来。” “不,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别这样。” 我要关上门,可是他不肯。 “一小时后,我去半岛咖啡店等你,”我说:“有话那时候说,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进来。” 他退后,我关上门。 换好衣服梳好头,下楼,原来他坐在汽车中在楼下等我。 司机为我开车门。 “有什么好说的?”我问他。 “没有什么,很简单,我要你离开思安。” 我马上打开车门,“办不到!你少放屁!”我要走。 他拉住我,“等等。”他说:“你听我说。” “说什么?”我怒说:“别拉拉扯扯的。” “不要这样。”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要最惹得我火起,给你两个巴掌。”我用力关上车门,上楼。 我并没有生气,我已不懂得生气了。 我点上一枝烟,对着电视机吸完了,然后喝一点酒,把脚搁在茶几上。 门铃又响了。 我决定不开门。 门铃又响了好久。 我决定不理。 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我,”他是:“我是思安。” 我还是不去开门。、 “我知道你在屋里,快开门,我知道你生气了。” 他这么说,我再不开门,仿佛真是生气,他们一家人若能使我生气,未免把他们看得太重要,于是我去开门。 我说:“我在浴间。” 他说:“请不要生气。” “我不是茶花女,”我不耐烦的说:“我生什么气!香港像你这种男孩子有十万个,人人使我生气,我岂不是忙死?” 他不响,只是微微抿着嘴一笑,他说:“你既然生气,说出来也是好的。” 我也只好笑了,坐下来再燃一枝烟,缓缓的说:“他若拿金银珠宝来收买我,我也就服了,可是他既想跟我套交情,又想威胁我,我才不受他那一套。” “我不信你受金银珠宝。”他笑。 “受,怎么不受?” “那你为什么不把林医生招呼得舒舒服服呢?他应该是一个最好的情人!有钱,又舍得花。” “我花得累了。”我啪一声扭开无线电,不想跟他说下去。 无线电中莲达朗斯达在哀怨缠绵地唱…… ──我会爱你,长久长久的一段日子…… 我黯然,我也希望可以再度堕入爱河,尽心尽意,痛苦地爱一个人──但谁呢?这年头找一个恋爱的对象并不容易。 诚然,我的青春已经消失,可是我的头发还没有白,我的体力还没有衰退,我仍有精力好好的恋爱数次,我的身裁仍然漂亮,林曾经称赞说过:‘你除下衣裳后,就像裸女杂志中的图片人物。”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独自坐在家中发呆? 我按熄了香烟。 “思安──”我抬起头。 “你别难过,”他说:“我知道我并不符合你的理想──”。 我说:“思安,让我抱你一下。” 我抱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胸前,良久我哭了。 那夜思安没有走。 我想我被伤害到极点,也寂寞到极点,既然如此,何必再爱惜与控制自己。 第二天清晨,我惊醒,转身,发觉思安睡得像个孩子,我起床,倒了一大杯冷牛奶,扭开无线电。 思安的声音在我身边晌起,“你醒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说:“你怎么老听这架老爷无线电?” “浪漫,因为它不是身历声,它的声线简单沙哑,又多杂音,却又播放看情歌,像人们在种种不如意的环境下追求理想,我喜欢这架旧无线电多过一切四声道。” “我明白。” 我看他一眼,我把这个理由说过给林医生听,林说我思想有毛病,他说我像美国那种十三四岁的孩子,把小型无线电贴在耳边做人,他不明白我很寂寞。 呵,他有钱但是他不明白我。 思安明白,但是我怎么跟思安去挤公路车? “你在想什么?”思安问。 “没什么。”我说:“一会儿我要到画廊去取几幅货。” “我陪你去。” “不用,我从来不需要人陪。”我说:“你别跟着我,我不喜欢。” 他很吃惊,年轻人老以为男女一上床,终身大事就定了,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要一个男孩子跟在身边做什么?一不能付贩二不能结婚。 我说:“你回家吧。” “你──叫我走?” 我诧异,“不走,难道你想把行李搬进来住?” 他变了色,穿好衣服,就走了。 我不打算办托儿所。 他走了以后,我跟自己说:又损失一个朋友。 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可言,抑或人与人之间没有友谊? 我与思安此于此。 我自然没有到画廊去,我坐在家中听音乐。 然后林医生又来了。 他说:“我很妒忌。” 我牵牵嘴。 “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是你的麻烦既不适合做妻子,又不适合做情妇。” 我反问:“做妻子要什么条件?做情妇倒还得拿点真本事出来,你少挑剔我” “如果我叫你回来,需要什么条件?” “我不想再回来。”我说。 “你且说说你的条件,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我说:“我一直希望住石澳。” 他迟疑一下,“可以。” “一部摩根跑车。” “可以。” “蒲昔拉幕的珠宝。” “也可以。” “与日常开销,预支两年费用──我不相信你,你随时想把我解雇。” “这将是一笔天文数字,你有没有去查查石澳的屋子什么价钱?” “有,我阅过报纸。” “太贵了。” “你可以不买,外面有的是新鲜货色。”我站起来。 “我这就去办。”他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离开思安。” 我想说:我早就离开他了,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过。 “就为他?”我问。 “不,因为我妒忌地。”林说:“他有秀美的面孔,他年轻,他懂得艺术,他会讨好你,你跟谁也不能跟他。” “你怕我嫁给他,然后齐齐到你府上替你拜年?”我笑。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我说:“你三天内给我答覆。” “像做买卖。” “是。”我说:“根本是。” 搬进石澳那一日,我的确非常高兴,那间屋子十分美丽,家俱装修都出于我的本意,我开心得在客厅中直打转。 “如何?”林医生问。 “谢谢你。” “你其实可有一点喜欢我?” “我想有,你不会以为我会跟每一个阔佬发生这种关系吧。” 他想一想:“我不知道。” 我搬了进去住,开着摩根跑车到处跑,拿看林医生无限止的信用卡去购物,非常快乐。 林医生对我的态度也有改善,他陪我的时间很多,多得他引起疑问:“我是否爱上了你?”他问我。 这样下去,我们或许会结婚的。 那天我在一个画展中遇见思安,我先与他打招呼,他不睬我,他身边站看那个胖胖的女孩子。 那小女孩对我愉快的说:“我已经毕业了。” “啊。”我点点头。 她把手臂挂在思安的臂别中。 我走开,思安却又走过来。 他愤慨的说:“你利用了我!” 我想了一会儿答:“我不是故意的。” “我恨你。”他骂我。 “对不起。” “你根本不值得尊重。” “思安,你再尊重我也养不活我,三十岁的女人再跟看你去挤公路车煮饭洗衣,一下子就憔悴了,到那个时候你也不会再爱我,现在有什么不好?那胖胖的女孩子又回到你身边,而我,我在年轻的时候,从来就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好的男孩子,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老了。” 他低下头,想了很久,终于说:“你是一个理智而可怕的女人。” 然后他就带看那个胖胖的女孩子走了。?。 林医生问我:“你有没有爱过思安?” “没有。”我很快的答。 “为什么?”他不相信。 我笑,没有回答。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最需要学习爱护自己,而不是去爱别人。 连林医生这样精明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我的座右铭。 春天到的时候,林太太忍无可忍,与林医生离了婚。 林医生对我说:“我不认为你会嫁给我。” “你错了。”我说。 他有意外的喜悦:“什么,你肯?” “是的,我肯,可以先订婚,等离婚手续完全办妥了,再结婚。” 他凝视我艮久,然后说:“假使你早点答应我,我们就不必等这么久。” “早答应你,你永还不会珍惜我。”我简单的说。 我觉得我做法是对的,by hook or by crook,我终于得到了归宿,成则为王,其他的不重要。 小夫妻: 跟思聪结婚以后,我俩的幽默感发挥到最高寒。 像我拿看他的衬衫去问他:“这是什么?”衬衫领子上有一个红印。 “你以为是什么?”他没好气的问:“姬仙蒂婀的唇膏?告诉你,这是今天午间的蕃茄汁烩牛利!”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他不懂说笑话,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他老是认真而爱怜的握住我的手,缓缓地,充满情感的说:“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相敬相爱。” 他结婚后改头换面,决定扮演冷面笑匠的角色。 他习惯性地以冷笑代替“早晨”与“晚安”。 像今早,他“哼哼嘿嘿”一番,然后问我:“现在糖贵呀?” “不会呀。”我很天真的送上去给他侮辱:“怎么了?” “这咖啡里没糖。”他瞪看我说。 我很怀疑这种态度便是精神虐待,可以构成离婚原因。但我们结婚只有四个半月,没到离婚期限。 而且我还是爱他的,每天晚上,他坐在那里看报纸,孩子气地认真的表倩……我就觉得爱他,付出点代价是应该的。 他说:“你永远还是少女情怀,几时做一个好太太呢?” 我问:“是否叫我穿着睡袍站在街市与鱼档主人吵架,就算好太太?” 他说:“哈哈哈,很好笑。”他直干笑了五分钟。 “我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老挑剔我?”我责问他。 他说:“首先,你要弄清楚,你是冯太太,你不再属于大众,你事事要以马氏为重,不能够再去交际应酬,明白没有?” 是这样的,我点点头,“可是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与同事吃一顿午餐,也算违法?我犯了七出之条?” “同事?”他又冷笑,把客厅的温度降低十度.“谁不知道那个法兰西斯马是你的旧打玲。” “谢谢你捧场。”我说:“我的老情人多得很,你这样冷笑,怕会累死,你应该去买座四声道录音机回来,精心泡制一卷冷笑录音带,有事没事放出来听,那才捧呢。” 思聪受不住刺激,咳嗽起来。 我也冷笑说:“龙体保重。” 后来我跟母亲说:“我们两个人现在有事没事练习冷笑,就快成专家了──唔唔嘿嘿啊啊哈哈哼哼,家庭很有乐趣。” 母亲劝我,“婚姻要互相迁就才能长久。” “我有什么不好?”我莫名其妙,“我还不像以前一样?” “以前你是大小姐,现在你是人家的妻子,你不能像以前一样!”母亲说:“你就是错在这里。” “那么他难道不爱以前的我?以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他不爱以前的我,不可能娶我,既然我没有变,那么他也应该爱现在的我!是不是?妈妈,你说是不是?” 妈妈瞪着我很久,她说:“我没听懂你说了些什么。” 我“唉”一声,挥挥手,“我有种感觉,妈妈,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 妈妈生气,“我以为你这个‘妈妈不了解我’的难题在二十一岁以后已经解决了,怎么现在又翻出来旧事重提?” “那么好,那么是思聪不了解我。” “你不能尽倚靠佣人,有时候你也要对他表示关心!倒杯茶给他,递递报纸、拖鞋,女儿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生气,“妈妈,我是爱他的妻子,不是婢妾,我俩的关系并非建筑在马屁上。” “你这个孩子!”她也不悦。 我夷然,“最瞧不起互相哄骗的夫妻关系,我并不当思聪是饭票,用不看故意讨好他。” “那你就可以虐待他了?”妈妈赌气。 “我没有虐待他呀,妈妈,你怎么会如此想?”我心惊胆战的。 “你听着,女儿,嫁了人,事事以丈夫为重,与他商量,前个月,你一声不响的买辆汽车,差点没吓死思聪,这就是不应该。” “我跟他提遇这件事,为什庆要跟他一起去买车?我不需要他的意见,”我说:“我完全知道该买什么车,我已计划更久,这是我的车子──” 妈妈打断我,“那么你跟法国马去吃饭就不应该。” “法兰西斯是我小中大学的同学,妈妈,是谁立例规定结了婚就不能跟同学一起吃饭的?” “那么把思聪拖了一起去。” “人家没请思聪。” “那你就该与思聪一起进退。” “mother,whatwehavehereisafailureofcommunication,我不想再说了。” “你说什么?” “我不想说啦!”我大声吼。 那天回家,决定跟思聪开研讨会。 我帮佣人开饭,一边大力地将碗碟摔在桌子上,一边说:“是好汉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必闪闪缩缩的跑去对我老妈诉苦。” 他不啊。 我问:“你怎么不说话?” “这里还有我说话的余地吗?” 我忽然哭了,“冯思聪,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说清楚,天天这么舌枪唇剑的,我受不了,既然大家合不下来,那么我们分手好了。” 我抓起手袋往大门走。 他喝道:“你去跟法国马好了?” 我不想再跟他吵,于是含泪出门,叫了部街车到青年会去住一宵,房间冷清清的,益发不是味道,开始后悔结了婚。 以前无论跟谁吵架,我都可以回自己的公寓,舒舒服服的看电视睡觉,现在我反而落得无家可归,要睡青年会,想到我竟会毅然搬出那幢可爱整洁的公寓去除给一个货不对板的混蛋,真正心如刀割。 他什么都要批评我,我略穿件薄点的衬衫,或是少扣一粒扣子,就目光灼灼的盯着我胸脯看,脸上非常蔑视的表情,逼得我换衣服为止。 又限我上下班时间,不让我开车,硬是要管接管送,他自己迟那么十五二十分钟简直是闲事,若是我晚了下楼,他口头禅是:“我已经住在这里了,你再迟也不妨,再多跟同事交际交际吧。” 他看不起我的工作,老劝我坐在家中享福,但是他的收入并不见得充裕得可供我穿我喜欢穿的衣服,于是他就怪我虚荣。 婚前我是个十全十美的小仙女,婚后我是千疮百孔的坏婆娘,港币贬值的速度还不如我这四个月来的身价,真欲哭无泪。 同事与朋友都还一样的对我好,由此可知毛病不是出在我身上,都是冯思聪。 一上班,我就告诉诸同事,私人电话一概不接,有公事我才听电话。 法兰西斯马似笑非笑的问:“怎么?跟谁闹翻了不想睬他?” 我说:“小马,你知道我不是小器的人,从不因一点小事生气,那次小林的离婚妻子与大林的离婚妻子见了面,两个过气妯娌拿我来当轴心──大林妻说:“你的好朋友现在做我下属呢。”小林妻连忙干笑看否认:“她哪里是我的好朋友,一年都见不了一次面。”我也没有生气,见了这两个女人照样笑眯眯,觉得她俩真是一对宝──” 小马说:“是,”他点点头,“你对于‘友谊’一向看得开。” “天下哪有‘友谊’这回事呢,”我叹口气,“尽管这两个女人故意损我,我也只当是无心失──我自己也有说错话的时候呀,我也希望别人原谅我,我重视的只有一个人:冯思聪先生,偏偏他那儿出了毛病。” 小马气忿忿的说:“他敢!” 我再叹口气,“小马,贾宝玉贾爷说的:女人一嫁,便由珍珠变鱼眼睛啦,我这下子马上可以站出去做证人,证明他这话不假。” 小马说:“你仍然这么漂亮,冯思聪这家伙得福嫌轻,他找死。” 我用手摸着下巴问他:“你会不会为我揍他一顿?” 小马嚅嚅的说:“这……不大好吧,朋友妻……这是很敏感的事……我与你只是同事,别叫我两胁插刀,太尴尬了,这……” 我双眼看着天花板,“嘿,亏他们还说我是你的老打玲。” 小马说:“什么?误会,都是误会!”他恐惧得结结巴巴。 我没好气,“怕死鬼,胆小鬼,走开点,别烦着我。” 我伏在桌上。 小说中的女主角与丈夫吵了架,都有男朋友收留她们,现实中不是这样的,现实中充满了法兰西斯马这种人,唉。 我苦恼的用铅笔打着桌子:如果冯思聪这小子现在来苦苦哀求我,我这就下台,跟他回去,我实在不想回青年会再捱多一夜。 他妈的冯思聪,他应该找到我公司来,他知道我一定会上班,我又惊又气:莫非是他早有离意,故意不给我下台的机会? 那么我只好回娘家了。 同事在那边叫我听电话:“你妈妈找你,不知是公是私事。”一边扮个鬼脸。 我觉得她真诙谐,简直受不了,取起听筒,问妈妈,“有什么事?” “咦,”她老人家说:“你又不是三宝殿,没有事不能找你?” 我说:“妈妈,大家都成了喜剧高手,不少你一个,有什么话快说吧。” “思聪叫你回去。” “妈妈,手臂要朝里弯。”我瞪着电话筒。 “你回去吧,结了婚的女人在外头晃,成什么样子?” “我搬到你家来住!”我说。 “你在娘家能住多久?”妈妈问我。 “住到八十岁,不由你不管,你当心,你总是我母亲。” “你搬回来,我倒是很放心,胜过流落小旅馆。” “哈哈哈!”我干笑。 “你若要等思聪来接你,我看不必了,他说明: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他不会低声下气──他说他从来没低声下气过。” “你们都决定不要我了,是不是?”我恼羞成怒,“好,你们会后悔!”我摔了电话。 一整天我的喉咙像被人塞了一块铅,非常不舒服,眼看思聪是不会来接我的了,小马又并不如思聪想像中的那么热情,我们其实一直是同事关系,我束手无策。 那天下班,我藉放到亲戚家去吃晚饭,自然,他们是欢迎我的,只限于一顿晚饭,亲友间要求不能太大,事情反过来,我也不会收留一个与丈夫闹翻的小女人。 那天告辞之后,回到青年会,我坐在静寂的房间细思量,自觉乏味。为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思聪使我下不了台,这口气如果要忍下去,我只有一条路:找房子搬出去,与他分居。 幸亏我银行里还有一点存款,要办起这件事来,并不困难。 然而为了如此小事……我伤心地想,就闹到这种地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独自流下泪来。 这种事听在别人耳朵里,也许顶滑稽顶好笑,然而对我来说,刚好证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与思聪无法共同生活,婚前我的优点全变成缺点,他挑一个优秀独立的女性做妻子,婚后他还是希望我变成奴隶,我并不了解他,相信他也不了解我。 我请了三天假,找公寓。 当天下午便找到一层中价公寓,经纪连连的说:“你运气真好,小姐,这层公寓本来是一双日藉夫妻住的,一应俱全,干净得十分,他们赶着回国去,租金又便宜,你只要买点日用品便可以搬进来,连电话都有。” 我点点头,付了租金按金,感觉上十分凄凉,运气好?运气好的女人离家出走,早就有丈夫来恳求她回家,哪像我?为一点点小事,丈夫就高深莫测,名正言顺地独自生活起来。 那天下午我回家收拾杂物,思聪上班去了,钟点女工仍然把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取箱子,把衣物收拾好,销匙留在桌子上,就走了。 我呆呆的坐在新公寓内,扭开电视机观看,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无忧无虑,只对自己负责但是冯思聪这三个字在我心头中拂之不去。 尤其令我失望的是母亲,一派大祸临头各自飞的样子,推卸责任,根本不打算理我的事,现在好,她该耳根清静了。 我到附近的超级市场去办了一些必需品,安排妥了,约朋友吃茶,觉得天气热,顺便买了一堆夏天衣服。 我问自己:这样就算分居了?没头没脑的,隔一阵子我会找律师约冯思聪会晤。 为了这么小的事,我诅咒。 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就乘机发作,这种丈夫,长久相处也是很痛苦的,我下了决心,从明天起,我就是一个新人,我甚至考虑另外再找一份新工作。 再回到公司,桌子上一大叠纸条,告诉我什么人打过电话来,写着妈妈的名字,不见冯思聪。 我心中更加冰冷。 我打回家去给母亲。 妈妈问我:“你怎么了,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外头租了房子住,很好,你可以放心。”我说。 “你这个孩子!你真是的,一句话就气成这样子,何必去租房子住?” “你就算容我,地方也不够大,住不下,我自己有独立能力,不必受任何人的气,”我不客气的说:“我大把功夫等着要做,不能聊了──” “喂!思聪找你。” “是吗?”我说:“没有用,太迟了,叫他去找更好的人吧。” 我独自一个人过活未必比与他在一起更烦恼。 我再也没想到冯思聪是这么现实的人,我跟他走了两年,从没要过小性子,从没叫他做过矮子,一向迁就他,好听话,现在为这种小事,他偏偏跟我闹得这座大,那我就不妨陪他玩这一趟。 我已决定不回家。 午饭的时候,小马问我,“怎么,一起去吃饭吧。” 我干巴巴的说:“不必了。” 发生一点点事,就能看出人性险恶,小马这种人,他能为谁担风险?这种人一点内心世界也无,一点正义感都没有,就懂得战战兢兢捧住一个破饭碗,还以为有出息得很,因为这些日子来我没让他占到便宜,他已经不感兴趣,现实得不得了的一个小人。 他当时看见我冷冰冰的,马上退后一步,也不表示关心,就跟大伙儿走了。 我很气忿,他们都当我完了,远着呢,等我一翻身又变一条好汉的时候,后悔也来不及,等我恢复心情的时候要多少男友就多少男友。 我刚想下楼去买一个三文活吃,有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是冯思聪。 我斜眼看着他,问:“找谁?” “找你。” “什么事?”我心中想,如果他这当儿肯低声下气,事情尚有商量。 他却取出我的首饰盒子放在我办公桌上,说道:“你忘了取贵重物品。” 我一口浊气上涌,勉强维持镇静:“对不起,叫你送了回来。” “我要走了。”他说:“再见。” 我补一句:“我们很快会再见,我已联络了律师,他会通知你。” 他一震,斜眼看我,我也看看他。 我说:“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好来好散,我也不想多说话,再见。” “你已经完全决定了?!”他问。 “跳探戈需要两个人,”我冷笑,“冯思聪,结婚离婚都需要两个人。” “你母亲呢?你没跟她说?” “她并不理我的事。”我说。 “既然关系那么坏,何必住在娘家?” “谁住在她家?”我问:“我一向有自己的公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抓起手袋,“我约了人吃饭,对不起。”我一手把他拨在一边,向大门走去。 “喂,你的首饰盒子!” 我说:“谁理这种破铜烂铁,将来自有更好的来。” 头也不回的走了,真痛快。 走到麦当奴买一个汉堡饱,拿在手中咬一口,可是说什么都吞不下去。 我告诉自己,真闹大了,事情真闹大了,可是我仍然爱他,我心如刀割。 为什么我一点表达的能力都没有?刚才我想说的其实是:思聪,我们别再玩下去了,让我们和好如初吧,但是我不但没融和下来,反而变本加厉的说了许多恶毒的话,啊,我怎么会像一个疯子? 我掩着脸。 他即使不爱我,我可是爱他的啊。 我“霍”地站起来,回到写字楼去,用电话找到了母亲,她大呼小叫的说:“我是为你们好,瞒着思聪,说你搬到我家住,过一会没事。刚才他打电话来骂我,你说我这个好人难不难做?” “他不晓得我住在外边已经一个星期了?” “不知道。” 我问:“他打过电话来叫我回去?” “是,我老推说你在洗手间。” “妈妈,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何必加重我们负担?” “好人难做!” 我忽然又调皮起来,“是,咱们都是狗,你是吕洞宾。” 母亲急得不得了,“那怎么办?” “没怎么办,”我坦白的说,“冷一冷再说,我乐得再过一阵独身生活。” “唉,你们在搅什么鬼啊──”她魂不附体地说:“你们──” “桥段比电视剧精彩,是不是?”我问:“你当是观看长篇电视剧吧。”我补一句:“惩罚他一下也是好的。” “你们不会离婚吧?”妈妈问。 “不知道,”我自己也心如刀割,“他那种阴阳怪气的性倩,谁懂得他想些什么?” “女儿,喂,你听我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你千万要当心,婚是不能离的,这种事摩登不得。” “我不打算听你的教训,时势不同了,以前的女人,如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现在我们有独立能力,男人,嘿!当他们放屁。” 妈妈阴测恻的加一句:“是呀,所以现在的女人都冷清清地在她们的公寓里做女强人,我们呢,儿孙满堂,至少有女儿可以说话解闷。” 我已经够心酸的了,禁不得给她这么结结棍棍的一说,差点眼泪就淌下来。 “你住在哪里?告诉我,女儿!做人别那么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可以下台就下台。” 我把地址告诉她,然后下评语,“妈妈,你说起话来,一句句掷地有金石声,简直像说书般精彩,且押韵的,了不起!”我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回家,我自己洗了头,慢慢梳通,想到思聪第一次约会我,时间搅错了,提早一小时,他来接我的时候,我正洗完头在梳头发,就像今天这样,他看见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 我的心软下来,如果此刻他向母亲打听得我住在此地,前来找我,我一定原谅他。 门铃忽然响了,我心一跳。 开了门,果然是冯思聪。 他板着面孔,用脚踢一下铁门,说:“放我进来。” 我把头发甩到肩后去,“凭什么?”我的嘴巴又硬起来。 “凭我是你的合法配偶!”他狠狠的说:“我来搜这个地方,拿到证据,可以速战速决。” “你失心疯了,我要打两个电话,一个给派出所,另一个到青山医院,为你订一个位子。” “开门!” “不开。” 他忽然呜咽起来,“开门!” 我静默下来。“你怎么了?”我问她。 “开门。” “我开,你别哭呀。”我打开铁闸。 他靠在门边哭。 我吓一跳,“你进来呀。”很过意不去。 “我不进来!”他赌气,“我就站在这里烂死。” “你不会死的,”我递给他手帕,“进来喝杯茶。” 他醒鼻涕,“为了这么小的事,你居然连公寓都找好了搬在外头住,不顾夫妻之情。” 我瞪着地,我明白了,恶人先告状。 “然后还连同你母亲欺瞒我,硬说你还在娘家住,拒绝见我的面,”他像个老太太般诉说我的不是,“你太狠心,我不该爱上你。” 我用手撑着腰,既好气又好笑。 这小子,他也刻薄得我够了。 我说:“我在你身边,反正是惹你生气,现在岂不是好?眼不见为净。” “夫妻之间耍花枪不打紧,哪有这么过份的?” “我不懂花销,我是逼上梁山。”我说。 “现在怎么样?”他憨气的问。 我开头是狠狠的瞪着地,后来目光接触到他凌乱的头发、红红的眼睛,我又想到十多年前他获知大学试名落孙山,也是这个凄凉彷徨的景象,我完全妥协,我们之间已有太多的过去,很难忘得了。 算了,我想,不要太过份。 “怎么样?我等你苦苦哀求我,你若服侍得我舒服,那么咱俩还有得商量。”我说。 “你真是有得说的,”他低着头,“我不能没有你,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份。” “好了好了。”我说:“我们回去吧。” “这房子呢?” “给妈妈住吧,妈妈老想搬一层清爽点的公寓。” 我与他回家。 以后的三天,他不停的告诉我,我离家出走的那两个星期内,他是如何的想念我,日子如何难捱,心情如何的慌乱,但是一见到我,又忍不住气,说些无益的话。 我很了解,因为我向日己的感受与他一模一样,那几天我很受感动,我们和好如初。 母亲说:“你们之间,真是互相了解,现在又开开心心的过婚姻生活了?” 我嘻皮笑脸的说:“是,在枕头上,两个头比一个头好。” 母亲放心的挂了电话。 然而事实是不是这样的呢? 不见得。 没到一个月,思聪又发作了。我们在计划复活节度假的事,他埋怨我:“如果不是你上次离家出走,浪费了一大笔钱,这次我们或许可以走得远一点。” 我原本想刻薄地问:“你想去哪里?月球?凭你那份月薪?” 但我忍住了,只笑一笑。 我是爱思聪的,既然如此,何必处处跟他争?他正孩子气地翻阅旅行团的小册子,看着他的脸,我想:人生是这么短,我们不应把时间用来斗嘴。 “现在只好到日本,”他说:“日本已去过多次。” “去印度吧,”我建议,“那边风俗与文化都不一样,应该很有兴趣。” 他又高兴起来,笑了。 我现在很明白什么叫做互相容忍,相敬如宾以及这一类的事,我与思聪是夫妻。 星: 一个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地下濡湿,气油虹彩里掉满花瓣,我走过圣玛嘉列教堂,有人举行婚礼,我顺步踏了进去。我喜欢婚礼。 人们相爱以致顺利的结婚,总是美事,人生在世,失意的事见岂止,有情人终成眷属,听着都舒服,故此我虽然既不认得男方,亦不认得女方,也走进去观礼,坐在最后一排。 神父正在讲:“……相敬相爱……” 一对新人穿着礼服,肃穆地站在圣治前面,交换戒指,我怔怔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这两个人以后一辈子都要生活在一起了。一辈子。一辈子是段太长太长的时间,我简直不能想像生生世世对着同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一起起床,刷牙,洗头,看电影,吃饭,上床……多么可怕,然而人们,还是结婚了,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 不过婚礼还是美丽的,人们喜气洋溢的面孔,花香,教堂中特有的气氛,新娘子身上漂亮的纱衣,一辈子的事情……我喜欢婚礼。 我侧侧头,看我隔壁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宾。 她全神贯注地肴着前方,那种神态像是新郎的前度女友,不知为什么,她偏偏给我一种落寞的感觉。她双手扶着椅子前端,手指没有搽颜色,套着小小的戒指。 然后她移动头部,我看到她的脸,她是个好看的女子,年纪很轻,约廿三四岁,尖尖鼻端,秀气的眼睛、浓眉,她在微笑,嘴角却有点下垂,仿佛有点苦涩,又有点晌往,很复杂的心态,我形容不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 跟我一样。 但是我不同,我并不认识新郎新娘。 礼成后一对新人转身愉快地经过甬道,我顺手抓起一把彩丝,往他们身上撒去。祝他们快乐。 那女郎并没有动作,她只是看着新郎新娘与亲戚们笑着离去,她驻足不动。人群一下子散清,只剩我与她两个人。 她显然注意息到我了,解嘲的动动嘴角。 我喜欢她的样子。于是我向她笑笑。我几乎肯定她是新郎的旧欢。(惆伥旧欢如梦) 新娘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并不如她美,但是婚姻这回事全凭缘份,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测,他娶她,或是她嫁他,不过是因为摆不脱的缘份,不是因为她比谁都好。 这个白衣女郎低下头,预备走了。 我走上前,跟她闲闲的搭讪说:“观礼?”真是废话。 她点点头,转身走。 “小姐──” 她转过头来。 “你的手袋。”我把一只白手袋通过去。 她说:“天!我就快把我的头都掉了。”她解嘲地笑。她笑起来很特别,嘴角先往下弯一弯,然后才真正的展开笑容,一双灵活的眼睛是慧黠的。 “你认识女方?”我故意问。 “不。” “男方?” “不。” 我十分诧异,“双方都不识,那你怎么来参加婚礼的?” “我喜欢婚礼,所以走进来看。”她简单的说。 呵?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你呢?”她问:“看样子,你彷失落了全世界似的,你是沂娘的前度刘郎?” 我笑出来。“不不不,我说出来你并不会相信,我也不认识他们,我是为了观礼而观礼,跟你一样。” “真的?”她仰起睑笑,她有一个非常精致的下巴。 “来,我们去吃杯茶。”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绿霞。”她说。 “绿霞。”我说:“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宋家豪。” “你不是香港人,是不是?”她问。 “不是。为什么?我的粤语说得不灵光?”我问。 “我有种感觉你不是。”她又笑笑。 “我父亲移民瑞士多年,我在那边出生长大,现在度假──第一次来香港。”我说。 “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看婚礼?”她问。 我沉默一会儿。“你真的想知道?说了出来,你答应不笑我?” “我都答应。”她说。 “我觉得婚礼有种凄艳,你觉不觉得?根本是乐极生悲的前奏,所以我爱上婚礼。” “你真的那么想?”她诧异,“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仍是学生,我念天文物理。” “呵,”她笑,“宇宙黑洞。” 我也笑,“你呢?你为什么喜欢婚礼?” “你也得答应不取笑我。”她说。 “自然。”我说:“你讲。” “我不明白为什么芸芸众生当中,他会遇到她,她又遇见了他。所以每次都想来瞧个分明,仍然是不懂,”她说,“我又想,将来我嫁的是什么人,由不得我选择,抑或身不由主地,结就结了。我很苦怕。” 她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有思想且长得这么美。 “我们去喝杯茶吧。”我笑,“肯不肯去?” “当然。” 我们选了一个很漂亮的咖啡店,她把帽子脱掉,头发整齐的梳着个小髻,长长鬓脚,脸是心型的,老实说.我从没见过更完美的睑。很多茶客的目光向她投来,她态度自若,长得漂亮,自小被人看惯了,故此没有一点不习惯。 她喝矿泉水。 我说:“你应该吃香蕉船。” “我是否太瘦?”她担心。 “唔”我眯起眼睛看看她,装个手势,“我喜欢瘦女孩子。” “谢谢。”她皱皱鼻子。 我认识了她,简直不想回家。可是飞机偏偏明天一早要开。我看看手表,还有廿小时。 我说:“今天你是我的,ok?” 她一怔,看牢我。 “我的意思是,今天你的时间是我的,直到午夜,别推搪我,别说有约,好不好?”我诚恳的说:“我明天要乘飞机回苏黎世。” “明天?”她失望,“明天就回去?” 我兴奋,“你也有不舍得的感觉?” “当然有,我从来没有碰见过喜欢看婚礼的同志。”她笑。 “但是我可以再回香港,你可以到苏黎世来。”我说:“我们自然不止做一日朋友。” “苏黎世?”她说:“我不喜欢外国。” “你去过吗?”我问。 “我去过美国,在洛杉矶住过三个月。一点也不习惯。” “可是美国太大,欧洲很美很有气质。”我解释,“你会喜欢。” “我去过欧洲,我是喜欢,但是长远在那边住───”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在香港。” “工作,你的工作是什么?”我问:“我以为你还在读书。” 她怪异的看着我,“我……与家人做生意。” “你不像生意人。”我说着故意将她左看右看,惹她笑。 “你们读书人,一直在学校里留到三十岁,然后才想其他的,真是幸福。”她羡慕。 “我?”我耸耸肩,“我幸福?”我忽然想起来,“是的,我是幸福,今天认识了你。” 坐在我们隔壁的女茶客窃窃私语,上下打量绿霞。 她说:“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她们为什么这样的看你?”我问:“你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妥呀。” 绿霞笑笑,我们付账离开咖啡店。 “绿霞,你姓什么?” “姓林。”她说。 “好的,林小姐,现在我们上哪儿去?”我问。 “你会不会到我家来?”她问:“我家住石澳,有沙滩,还不错。” 她的口气像是一辈子没人上过她的家,像她寂寞得不得了,她的渴望形于色。 “好,我们现在就去。”我拉起她。 “我有车子,”她愉快地说:“你来开。” “你开,我根本不认得路。”我说。 她开辆雪白的开蓬摩根跑车。她显然很富有。她的家也华丽,背山面海的别墅。 “你一个人住?”我问。 “爸妈旅行去了。”她说。 白衣黑裤的女佣取出饮料招呼我们。 我说:“听你说话,你仿佛是个寂寞的人。” “我的确是个寂寞的人。”她答。 “可是像你这么年轻貌美富有的小姐,应该有很多的男朋友。”我诧异。 “每个人都以为像我这么年轻貌美富有的小姐,应该有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他们都不高兴来凑热闹,所以我一个男朋友也没有,而且没有人相信我一个男朋友也没有。” “很难相信。”我坦白的说。 “事实如此。”她嘴角朝下弯一弯,然后笑起来。 “你闲时做什么?”我问。 “除了工作,便坐在这张椅子里看海。” 我说:“这样子浪费时间,你不觉可惜……” “可惜。但我的生命便是这样。”她说着声音低下去,“各人的命运不一样。我唯一的娱乐是到教堂观礼。人们有勇气结婚总是好的。是以今天遇见你。” “你想结婚?”我问。 “不,不想。我希望有个伴,陪我说说话,一道沙滩散步;已经足够,我工作很紧张,没有调剂。” “听上去要求并不高嘛,来,我们散步去。”我说。 在沙滩上我们走很久的路。 我问:“你父母没有介绍朋友给你?,他们应当有门当户对的世交。” “我们家……是暴发的,社会名流并看我们不起。”她很低落。 “那么你工作上也应当有朋友。”我提醒她。 “我不喜欢他们。”她皱皱眉头。 “看,认识朋友不应如此挑剔。”我说。 “你不知道,他们真是无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要不电影院,再不然便聚赌,搅男女关系,我碰都不敢碰他们。” “听上去变有趣。你不敢跟朋友来往,可是你却敢把陌生人拉回家来?” “我不觉得你陌生。”她天真的说。 “你几岁?”我问她。 “廿一。”她答。 我点点“头,“你是一个神秘美丽的女孩子。” “谢谢你。”她笑。 我们背靠背的坐在沙上。她说:“一个人就不能坐得这么舒服,两个人永远是最好的。” “你响往两个人的世界,可是你又畏惧婚姻,这是什么心理?”我轻轻堆一推她。 “我也不知道。我那么怕人群,但是又与陌生人说了两车话。” “胡说,我是你的朋友宋家豪,我不是陌生人。” “我是你的朋友林绿霞,我不是──”她的声音低下去。 “以你的条件,你永远不应该情绪低落。”我说,“世界总有美好的一面,振作起来,别钻牛角尖,懂吗?” “如果有你在身边鼓励我,世界便不一样了。”她说。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重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觉得我重要,我的地位便不低。 “下次的假期是圣诞,我一定回来看你。”我说。 “你还会记得我?”她问。 “忘记你?不可能,”我摇头,“像你这么漂亮的女郎?我做梦都记得你。” 她灵敏的眼睛里充满悲哀,我实在不明白她。在二十个小时里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去煞风景研究她心事?我们俩应当快乐的渡过一天。 “你希望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问:“我请客。” “我很少出去吃饭,多数在家吃佣人煮的菜,你愿意试一试?她手艺不错。” “当然,之后呢?别忘记我们尚有一整夜时间。”我说。 “我最想跳舞。”她说:“你会不会带我去跳舞?”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怜的女孩子,连跳舞这么简单的事……我说:“放心,我们到最好的夜总会去。” “我学会了探戈,你会不会探戈?我请舞蹈教师专门来教我的。” “绿霞,”我握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眼睛里去,“你不应孤独下去,你必需从象牙塔的茧里走出来,走到人群中,人们是很有趣的动物,各有各的优点与缺默,你不会失望的,试一试。” “上一次我尝试过,是一年前,结果那个人伤了我的心,我不愿再走出去。”她低下头。 “可是并非每个人都如此,”我顺手把她拥在怀里,“你音我,我不是人群中的一个吗?我可不想伤害你。” “伤害我是没有。可是你明天要走了,我会难过。”她孩子气地说。 “看,绿霞,人生当然有高有低,有希望有失望。难道你倩愿没认识过我?难道你情愿我们没有渡过这么快乐的一天?!” 她不出声。 “绿霞,你的人生观不正确。”我说:“到苏黎世来看我,我带你到处走,这次你不会是游客。” “我的工作很忙──” “女孩子的工作再忙也有限,何况你不过帮父亲做生意,告两个星期的假好了。” “你欢迎我?”她问。 我笑说:“该死,绿霞,你怎么会有这么浓厚的自卑感?我太不明白,我岂止欢迎你?我会待你如上宾。” 她笑了,嘴角又往下弯一弯。 我轻轻拧一下她的脸。“忘记那个伤你心的人。我们的心要来干什么?不是开心就是伤心,怕伤心焉得开心?哪有因噎费食的?别太过保护自己,明白吗?” “我明白。我只是没有胆子。”她苦笑。 饭后我们去跳舞。 “你学探戈?现在才学探戈?”我问。 “我什么都学得慢人一步。”她歉意的笑一笑。 “我八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教会我。”我得意洋洋,“来,我们出去表演。” 她笑,不肯。绿霞换了一件黑色晚服,腰身看上去只有那么一点点,轻盈得像一片云。我硬把她拉出去舞池。 开头她很生硬,但步法整齐。我取笑她:“你的探戈跳得像灵格风英语。” 她笑得靠在我肩膀上。“家豪,我真不舍得你离开。你瞧我这运气,我一生一世都留不住我喜欢的人。” “我们现在且不理一生一世的事,我们现在净跳舞,懂吗?” 我带着她跨开舞步,随着音乐转动自若,绿霞又吸引了不少目光。我觉得诧异。当然她是个美丽的女子,但这么多人注意她,未免太过凑巧。 “开心吗?”我问。 她深深的点头。 我的天。她像个乡下女孩子第一次进城。 乐队打出探戈哈骚。 “我教你跳这个。” 她要回座位,“我不会。”她畏羞的笑。 “我教你,很容易的。”我轻轻说:“是,你的左手从头后拉住我的右手,松开,搭住我的肩膀,慢慢滑开,握住我手掌,转三个圈,是、多么美丽。” 全场注视她。 “再来一次。” 她小心的再做一次,我轻轻拥住她,“好极了。” 她很高兴。“你会回来看我?” “是。回来与你再跳舞,再吃饭,再在沙滩散步。”我说。 “谢谢你。”她说。 我们回到座位,我请她喝了一点点拔兰地。 “当心,我想灌醉你。”我笑说。 “我不怕。”她说。 “你实在不应该相信我,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你中文也好得很呢。”她说:“会这么多成语。” “别调皮。”我恐吓她。 “我们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她恳求。 我握看她的手吻一吻。我有点害怕。怕爱上她。爱情常常来得太快太急,我连应付都来不及。 “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反问。 “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家,家实在太静太冷。”她说。 “视归如死?”我笑,“家里的确很静,幸亏可去的地方极多,你甚至可以把朋友邀请到家中。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治安不好。”她担心,“你不怕?” “我学过洪拳,”我扬扬手臂,“相信我。” 我替她穿上披风,我们在街上散步。天又开始微雨,她玫瑰红的缎披风拖在地上,湿了一截,又潇洒又……凄艳。她有一切的条件做一个最快乐的女孩子,但是很明显地,她不快乐。 我不清楚她的底细,我不想打听,除非她乐意从头到尾的告诉我,可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家里又有钱,身体健康,有什么道理如此悲观? 我们走到早上经过的圣玛嘉烈教堂,那个花钟早已被除下,但是花的清香犹存。 我笑说:“将来我们或许会在这里结婚。” “别说笑。”她求我。 我拉着她的手,我说:“我没有开玩笑。” “你并不认识我,”她说,“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正是,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们会克服这个困难的了解阶段,不过过一阵我们就熟络了。” “或者你会发觉我没有读过好学堂,”她说:“或者你觉得我脾气太怪,或者你认为我不是个──” 我接上去,“──或者我会认为你内在与外表一样美,或者你会喜欢欧洲的生活,或者……绿霞,你什么都不往阳光那面想,真拿你没法子。” 我们沉默下来,我拉看她的手在街上逛到十二点三刻。 我说:“仙德瑞拉要回家了。” “你呢?”她问:“你回哪里?” “回酒店睡觉。”我说:“明天上飞机。我需要你的电话号码与地址。” “你能不能牺牲一夜的睡眠?”她问:“为我。” “当然可以。”我说:“我很高兴有这个荣幸。” 我开着她的车子送她回石澳。佣人早已入睡。 我问:“你时常这么迟睡?” 她摇摇头,“不,我的生活正常得迹近不正常,今天是例外,我今天特别高兴。” 她领我上楼,一边说:“请进我房间,比较舒适点。” 我大方的跟她进去。她睡房外附设小客厅,一套浅蓝色的丝绒沙发,素色墙纸。我四周看了看,不见有她的放大彩色照片。 我说:“女孩子居然在房中不挂照片,真是奇迹,等于男人不把文凭摆出来一样的可贵。” “照片?照片有什么好挂?要知道自己的样子,那还不容易,照照镜子不就行了?” 但很少女孩子不肯这么做。 她加一句:“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发腻。” 我笑笑。 她做好咖啡端上来。“怕我睡着?”我问。 “你要陪我说一夜的话,”她说,“别忘了。” “那还不容易,你要听什么题目?”我问:“蟹状星云离我们多远?土星的环是什么一回事?我天天在望远镜里看的是啥子东西?” “都好。”她坐在我身边,笑说,“说什么我都爱听。” “不不,我们不说话。”我说:“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们听音乐。” “好。”她服从得像只小猫。 我握着她的手,她坐得我很近。我们听着音乐。她有一套很好的音响设备。 渐渐我眼困起来。我吻吻她头角。“累吗?”我问。 她摇摇头。 我按按她的浓眉。“你吸收的蛋白质一定比我多。”我打个呵欠,“对不起。” “你是唯一对牢我打呵欠的人。”她微笑。 “我相信我也是唯一认识你廿小时就吻你的人。”我说。 她紧紧的靠着我。 ──“回来看我。” “我会的。” “写信给我。” “一定。” “打电话来,由我付费用。” “嗳嗳,我虽然是学生,但是这几个铜板还负担得起。” 我们就这样在沙发上坐足一夜,手拉手的。 天蒙蒙地亮起来,我仿佛睡熟过,恍惚又没有。转头肴绿霞,她靠在我肩膀上沉睡。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浓眉,这么清秀的面庞。我会回来了解她!熟悉她,做她的男朋友。 我必需趁佣人起身之前溜走,否则她得花一番唇舌向父母解释。 我留下一张字条,把我的姓名地址电话留下,然后就开门走了。我运气好,门口居然有辆空计程车。 回到酒店,我把所有的东西塞进箱子,挽着便去飞机场。 一到飞机场就听航空公司在广播我的名字,叫我去听电话,我知道是绿霞,非常感激。 她责问我:“你为什么没叫醒我?你为什么独个儿走了?” “我会回来的。”我说:“像蒙哥马利元帅说的:我会回来。” 她一阵沉默。 “喂,绿霞,别难过,我的飞机要开了。” “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上飞机,用小枕头垫妥,准备好好睡一觉、隔壁坐个小女孩子,正在看一本画报,我一眼瞥到封面的照片,那女郎好面熟。 我问:“请把这本杂志借给我看看好吗?” 那个小女孩把画报递给我。我取过一看,呆住了,那两道浓眉,微微下垂的嘴角,秀气逼人的面孔,慧黠的眼睛……我冲口而出:“这是谁?”谁? 隔壁的小女孩子说:“林绿霞你都不知道中.她是这里最最红的玉女明星,一年拍十多套电影。” 明星。 ──“你不是香港人?”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发腻。” ──“或者你会发觉我没有读过好学堂。” ──“我的工作很忙。” ──“我的朋友太无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揽男女关系,我碰都不敢碰他们。我……是暴发的,社会名流并看我们不起。” 我都一一想起来了。她说过的话都有深意。 原来她是女明星。喝茶与跳舞时注视她的人群…… 我的心冷下来。 我胆子再大再也不敢碰女明星。女明星。我是什么人?我怎么敢与最红的女明星来往? 多么短的缘份。到我六十岁的时候,提起来倒或者会津津乐道的:与一个最红的女明星坐在沙发上手拉手渡过一夜……还对住她打呵欠,我是唯一对牢她打呵欠的人。 但是。但是此刻我只觉得心酸。无穷无尽的伤心,我想哭。 心上人: (一) 丽莎到英国去已经三个月了。 开头那两个星期,我倒还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不用去接丽莎上下班,连车子都不开,用公共交通工具。 后来就开始闷,闷得几乎想学泰山,在胸口擂槌一顿,大声叫啜,引起山谷回音。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与丽莎之间,这一年多来,那只不过是普通朋友,我很小心地与她维持距离,因此也未曾疯狂爱上她,她说要到伦敦,我还很替她高兴。 但现在,我才发觉生命中像是少了一样什么……于是我取出信纸预备写信,没落笔又把信纸收回去。我自初中开始就没写过信,现在发什么痴? 我并不爱丽莎。 不过她是好伴侣,她是一个乐观的愉快的小女人,懂得看电影,喜欢吃、爱笑,衣着很大方,与她约会,永还是轻松的。 我很想念她。 我甚至有想拨长途电话到伦敦,叫她回来。 但是这个电话的意思是,我在她回来后,就得娶她。 我打算娶她吗?并不见得。 既然不打算负这种责任,那么就不能够阻碍人家的青春前程。 下班又落雨,我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讨厌过下雨,赌气地将新皮鞋往水坑里踩。 以前丽莎在香港的时候,每逢我打出一条新领带或是穿件新背心,她都会称赞我。 每天中午,我们一道午餐,她节食,老吃一容小小的三文治与一杯不加糖的红茶,我们在一家西菜店订有一张台子。 如今我也不再去了,每天胡乱地叫办公室的后生买一个饭盒子。 我因寂寞的缘故,心情很烦躁。 我希望我是爱丽莎的,那么可以顺理就章与她在一起过一辈子。 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认识一个新女友吧,我跟自己说,女孩子那么多,再挑一个好伴侣。 犹疑了一刻,我打电话给桃丽。 桃丽是一间大酒店的公共关系主任,非常花姿招展的一个女孩子,走在时代的尖端。 当天约好了午餐地点,我的精神似略为进步。 一见面,桃丽便笑说:“女朋友到伦敦去了,便来约我?” 我觉得这句话讲得很俗,其实丽莎并不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并没有拥抱接吻行姻缘道,但一时间我无法向一个较为陌生的女郎解释。 桃丽打扮很明艳,在阴沉的天气中确能使人精神一振,我与她一边吃饭一边谈天。 她说:“──我也不想再干这一行,实在太辛苦,有时候真的很迷失,为了什么呢?在一般人眼中,做公共关系等于当花瓶而已。” 我觉得桃丽原来与她的外表不一样,她心中其实很苦。 我用匙羹揽着咖啡,忘了放过几粒糖,但一直揽着。 桃丽叹口气,“我也很想结婚,从艮,做一个家庭主妇,从此退出江湖,不必受排挤忙挣扎,不必戴个假面具嘻嘻哈哈做人,我不但精神疲倦,身体也很疲倦了。” 我不晓得如何安慰她。 她的烦恼我很明白,职业妇女有时候非常的低潮,也难怪,遗传因子下意识地催逼她们成家立室,养儿育女,但现实生活却勉强她们勤力工作,坚强勇敢,换了是我,我也会精神不佳。 但是我这次约桃丽出来,是为了寻找一点阳光,最近我的生活至为沉闷,想她以活泼治疗我,谁知道她令我更加忧郁。 吃完一顿午餐,我起身道别,再也没有提出下一次的约会。 也许这是不公平的,也许桃丽不是每次都这座不高兴,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缺少一份奋斗的精神,老想逃避,以为一嫁人便全部难题获得解决…… 这是人生观的问题,丽莎从来不这么想,每次遇到工作上的难题或是阻滞,丽莎会耸耸肩说:“我已经尽了力了,管它呢,问心无愧就行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同事计算她,打她小报告,占她便宜,欺侮她,她都不介意,因不善吹拍钻营,故意讨人欢喜,丽莎虽然学历与干劲都超人一等,但并不见得会比别人升得更快,不过她不在乎,她尽了自己的力就算了。 丽莎是很开朗的,不是因她走了我才想到她这点好处,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欣赏她。 谁不辛苦呢?一个年轻人过五关斩六将才捱到大学毕业,自学校出来又还得寻工作,找到工作要盼升级,无穷无止境的挣扎……这年头也很少有妇女可以坐在家中被供养了。 下午我像木偶般履行着公事,我跟自己说:你不是活着,你是一具行尸…… 我想放两个星期的假休息一下,又不能确实该逛到哪里去,光在家坐着也是会发狂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丽莎吗? 她在的时候我的情绪很平稳,她临走的时候我的情绪也很平稳,为什么现在会这样? 啊!她在伦敦恐怕一点也不寂寞吧?她在伦敦可以巡博物馆观遍舞台剧,学校里有新的朋友,生活平添许多新鲜刺激。 而我,我在这间写字楼里马上要老死了。 月底开会,总经理宣布我升级加薪。 我心内有一点喜悦,虽然只升了芝麻绿豆的职位,但是同事公认为我是应当人选,就不容易。 我想找个人庆祝一下,却一个人选都没有。 如果丽莎……又是丽莎。 我烦恼的想,天下又不是只剩她一个女人! 我妁了咱们公司的营业经理嘉露出去吃晚饭。 她是个野心勃勃的事业女性。 但我被她闷得几乎痛哭流涕。 嘉露辨事的效率无异是一等一的,但是老天呵老天,我们只是在公司办公,我们不为八小时的工作而活,除了工作,至少还有其他的事值得做吧。 但是她下了班也等于没下班,一边喝着最好的“香白丁”白酒,,一边说:“总经理摩土如何如何……”“董事长李察臣怎样怎样……”“瑞土总公司的宗旨是……”“人事部部长彼得其实……” 惨遇结婚──白天对牢这些人不够,下了班嘉露还对他们念念不忘,我胸口佗闷,呵欠频频,但嘉露似乎不觉得,一直拉扯下去,把她所知道的“秘闻”一股脑儿灌输给我,终于我施出杀手涧,我说:“嘉露,我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 结果是,她在公司里看到我,再也不跟我打招呼。 我记得以前,约了丽莎出来,我们可以谈到梵哥的画、威尼斯的风景,西厢记中曲子的特色。 天呀,我是多么想念丽莎。 那时候,工作特别起劲,因为下了班可以见到丽莎,两人畅饮一杯啤酒,那时候,八小时办公时间过得特别快,因为可以打电话给丽莎略聊一两句。 但是我怎度能够留住她呢?人家要到伦敦去进修学问,她回来的时候自然另有一副光景了,说不定带着丈夫孩子回来。 该死的!我诅咒看天气、文件、渡轮、同事、老板、整个世界── 但是我不肯承认爱上了丽莎,爱情不是这样的,爱情应当轰轰烈烈,我与丽莎,一直那么平和……不不,不可能。 然而我是这样想念她。我需要她的巧笑倩兮,我需要她一双忍耐的耳朵,我需要她的存在。(二) 我是丽莎,到英国已经三个月了。 与张国栋走了两年有多,做他那有名无实的女朋友做得我混身不耐烦,我到伦敦,不是为了进修,而是为了逃避一段毫无结果的感情。 叫我如何形容国栋呢?他是一个好男孩子,第一次见到他,我已被他吸引。 他是一般女孩子心目中的好对象,港大毕业,有一份稳定而有前途的工作,而且国栋有一张非常温柔、清秀的脸,他稍微疲倦的时候,喜欢将头靠在墙上,看上去很孩子气,激发女人的母性慈爱,忍不住想在他额头吻一下。 看得到这一点的,自然不止我一个人,因此他在女人堆中受欢迎,是可以想像的事。 但是他毕竟打了电话来约我午膳,看电影、吃茶……我们变得很熟络,一般人以为我是他的女朋友,事实上却不如此。 他在人前跟我非常的亲热,一到我们单独相处,却又是个守礼君子,我们在这些日子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关系。 我不会说他聪明,这个年头,男人并不需要对女人负责任,上的欢愉也不过是双方面的你情我愿,他并不见得会因此脱不了身。 我觉得他是尊重我的一个君子人。 但为什么,我老认为国栋不会娶我?他像老在等待一个更好的女郎。 我知道。 他理想中的对象不是我,而是一个穿白色衣服,神态寂寥的艺术家,她凭感性生活,富创作天才,气质清秀,态度高傲的女郎。 国栋不止说过一次,香港的女孩子不是不好,只是太俗气,他自然也嫌我俗气,因为我不是一头直发,穿双平底凉鞋,那种潇洒得不知道油盐柴米的艺术家,所以他嫌我。 国栋对我像个妹妹,但我对他,却不像个哥哥,我承认我平凡,我觉得一个女人的最终目的是结婚生子,我自小到大都没有大志,也不想轰轰烈烈的干事业,能够嫁与国栋,我已够开心。 因为一年多没进展,我只好与他摊牌。 那夜我说:“我要到英国去念一年书。” 谁知他诧异地说:“你有心念书便起码念个学土,念秘书课程才一年,除了假期,剩七八个月,不三不四,有什么好?”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又说:“大学生的气质是两样的,不管前程如何,培养那份气质也是值得的,尤其在欧洲进修──丽莎,我替你庆幸有这样的机会。” 我黯然,原来他巴不得我走,他真是有一手,不但不留住我,而且还替我出主意,叫我去念足四年。 我心灰意冷,偷偷的哭,终于咬咬牙,提起行李走了。 国栋有到飞机伤来送我,与我握手,祝我锦绣前程,我强忍着眼泪。 就这样,我上了飞机,到了伦敦,表姐夫与表姐来接我,替我办妥入学手续。 对着风光明媚的异国风倩,我却没有心情欣赏与享受,神情是憔悴的,终于在表姐的追问下,我把心事说了出来。 表姐冷笑,“这么坏?嫌你?我不过是中学生,但你表姐夫是博士,他可没嫌我。” 我说:“这里是英国,香港是两样的,香港人势利,什么样的人眼什么样的人走,不能越界,女孩子若没有一张文凭傍身,叫夫家的人看不起。” “现在流行大学文凭做嫁妆?”表组问:“多么古怪,笑死人。” “香港便是一个那样的地方。”我无奈的说。 “我劝你别回去,这里好的男孩子要多少有多少。”表姐说:“在这里嫁个博士,完了回香港探亲,向他说声哈罗,气气他。” 我烦恼的说:“他才不气,他会为我庆幸嫁得好,他心中根本没有我。” “那么更应该认识别的男人。” 我不敢说,我偏偏就是喜欢他。 住下来以后,一边上学一边表姐也介绍男孩子给我,但多数应酬一两次之后,完全没了下文,我可不想嫁予唐人街餐馆的主人做女掌柜,或是面目可憎,自以为是的大学生,于是我努力修我的秘书课程。 偶而在同学会中,我也会看到一两个出色的女孩子,她们神倩倨傲,法语流利、来去自若,我就想:这一定是国栋心目中的理想对象。 我也尝试学那种打扮,自觉不好看,我情愿穿一条裙子,一双高跟鞋,老实朴素地做人。 我羡慕她们有长腿、穿袋袋牛仔裤,男装的缚带鞋,大风衣,与男朋友像兄弟似的无牵无挂,我不知怎地,非常老土,永还想结婚。 或者是落后了,我很感叹,我不想试婚,不想同居,不想长时期地恋爱,我只想结婚。 我与表姐最爱在周末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带着她两个孩子。 我所羡慕的生活,也就像表姐,安居乐业,把孩子带大。 “你会是一个好太太。”她说:“女人都是好妻子,只要有这种机会。” 我抬起头,“也有例外,有些女人是非常能干的。” “我觉得假如对方不能欣赏你的好处,假使结了婚,也是毫无幸福的。”表姐说。 我轻轻答:“这件事在我离开香港之时,已经结束了。” “他有没有写信给你?” “没有。” “你有无写信给他?” “没有。” “算了吧。” 我看着几乎一望无际青葱的草地,“是,算了算了。”我说。 我同班有一个以前做模特儿的女孩子,她瘦长苗条,有一把乌黑的头发,因为快要结婚了,所以心情特别好,常抽空照顾其他的女同学。 我对她说:“你未婚夫一定与你很相配。” 她点点头,“是,非常相配。” 我们终于见到了那个幸运的男孩子,他与未婚妻并不相配,比她起码矮三寸。 我问她,“怎么了,为什么挑他?” “他有什么不好?”她反问:“我们非常谈得来,而且他能补足我的短处,两夫妻这才叫相配,若两个都是诗人,光双对吟诗,没人去煮饭,岂非很快饿死?”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我认为我与国栋根相配,他富才华与幻想,不切实际,如果我替他做好日常生活上的琐事,他才可以尽心去发展事业。 很明显地,他的想法不同,国栋啊国栋,我怅惘了。 抵英不久,我考得了英国的车牌,并且自己开车到苏格兰去玩。 回来的时候,表姐很紧张的说:“喂,有人打长途电话来找你。” “什么?谁?”再也没想到是国栋。 “你那心上人。”她神秘地说。 “啊!”我既喜又惊,又怕自作多情,故作平淡状,“他?他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 我耸耸肩,“可见不过是问候一声,”我停一停,“事隔三个月才来问候,你想,──” “就是因为没事,才显得想念你,男人自尊心强,他内心矛盾,斗争了近三个月才给你打电话。” “可是他怎么找得到我的电话?”我诧异。 “要找自然是找得到的,”表姐说:“他不想与你说话,你对牢他也没用。” “几时打来的?”我问,心渐渐热起来。 “你去苏格兰七天,他打过三次来。” “哗,三次。” “如果他叫你回去,”表姐板起了睑,“你可要端点架子,可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会读完这几个月书。” “对了,”表姐舒出”口气,“除非他答应马上娶你,否则你就此依他回去了,仍然是无名无份跟牢他,算什么,不准走。” “是。”我说口 “男人打几个长途电话来!花不了什么钱,不必心花怒放,听不到只有好。” “是!” 表姐说:“这次去苏格兰倒是去对了,他找你不着,也好叫他知道,你并没有打算随时恭候。” 我低下头。“要是他今天又来找我,我如何回答?” “照平常呀,自然大方就好。” “是。” 我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他马上打电话来了。 我很紧张,不能控制自己,声音都震抖。 他问:“还习惯吗?功课如何?” 我答:“还可以,住表姊冢里,跟香港没两样,很舒适,吃得到咸鱼鸡饭。”说完了就觉得自己无聊。“你呢,你好吗?”我问他。 “还不是老样子,闷得要死。”他一向是不合重的。 “你也好久没放假了,不是说想去南美洲吗?” “南美没有文化,还是欧洲好。”他说。 “那么你就逛欧洲,别闷出病来。”我很姐心他,他在香港,并没有朋友,他不好应酬。 “丽莎,我很想念你。”声音很孩子气,很腻。 我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我也想念你国栋。” “改天再聊,好好念书。” “好,谢谢来电话,国栋,保重。” “你也保重。” 他挂了电话。 表姐在一旁冷笑,“妹子,不是我说你,你感情也太丰富,你对他太好了。” “你不明白,”我儒嚅的说:“他这个人傻呼呼的,不懂讨好女人。” “我是不明白,总之你不准回去,知道没有?” “他又没叫我回去。” “你巴不得他叫你!” “我不会放弃功课啦,表姐。”我表明心迹。 隔三天,电话又来了。 我问国栋,“周末,没出去?” “没有。去哪里呢?” “以前我们不是老去浅水湾散步吗?” “提不起兴趣,他们都说浅水湾又旧又古老,只有你才懂得享受。” “那么选别的节目。” “不想去,实在不想去。” 我仿佛看到他把头靠在墙上,一种百般无聊,孩子气的着恼,我心完全融解下来,软成一堆,鼻子都酸了。 他叹一口气,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丽莎?” 要不是表姐站在我身边干瞪眼,我几乎想说:马上── “要到明年七月。” “哗!”他呜咽地说:“好吧,等你回来,我们到太空馆去看星星。” “可以,”我精神一振,“我常去伦敦的天象馆,他们的节目也很成功,但是找不到人陪,都说是孩子们去的地方……” 他愤愤地,“可不是,我们俩仿佛永远得不到世人的同情似的。” 我说:“国栋,省一点吧,讲了足足十分锺了。” “再见。”他依依不舍。 “再见。”我放下电话。 表姐在一边喃喃的说:“男人就是这一点贱,对牢他的时候当你透明,走远点又追上来,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我临睡之前,辗转反侧,天气这么凉了,在外国的滋味并不好受,若在香港时,国栋有稍微明确的表示,我就不必走这一趟,谁在乎这劳什子的秘书文凭呢?可是我苦在下不了台,唉,耽到明年七月才回去,可能永远失去了他,现在马上动身走,又显得自轻自贱,这…… 第二天,表姐在早餐桌子上说:“怎么,脸肿肿的,没睡好?告诉你,做人乐观点,凡事是注定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迟早跑掉。” 但我心中只有国栋,我是那种傻气的老式女子。(三) 我是丽莎的表姐,丽莎是我小表妹,我比她大好多,自小看她长大,疼她疼得不得了。 我也知道这一次小表妹到英国来,自然有其不得意之处,果然,她喜欢的男孩子不喜欢她,所以,为了避开不愉快兼毫无结果的一段感情,她藉口读书而来到我这里。 她一直在我家住,功课也有进步,很适应新环境,因为我认为那个香港男孩子对丽莎不好,所以坚决要她念完这个课程,不让她回去。 同时我也介绍各式各样的男人给丽莎,希望移转她的目标,但是感情这样东西,像银行中的存款,为数有限,丽莎的感情存款早已被那个叫张国栋的男孩子支清,因此对其他的男人不瞅不赚,没奈何,而那个张国栋呢,又不晓得他自己有多幸运,却拼命的拿丽莎的感情来挥霍浪费。 唉世事大都如此。 在我的限内,丽莎是个愉快、温柔、开朗、漂亮的女孩子,谁娶了她,应该是福气,她这种安于室型的女孩子,在今日可以说已经很少了。 但人家怎么想,我实在不知道,怎么会有男人不愿要她?我气不过来。 但是丽莎的梦中情人终于又来招引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打长途电话与她谈天,丽莎饱受折磨,不到十天,便因辗转反侧地失眠而消瘦。 我几次三番的跟丽莎说:“你不要这么傻,为什么要你巴巴的回去迁就他?难道他不能到英国来探望你?还有几个月就可以拿一张文凭,不要放弃功课。” 丽莎也是个好强的孩子,她强忍着,用意旨力克服感情的冲动。 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个傍晚,丽莎接到电报,她读完后跳起来喊:“国栋要来看我!他到伦敦来两个星期,表姐,他并且在电报中要求与我订婚!” 我听了非常高兴,心中像放下一块大石般,但面子上不露出来,冷冷问:“订了婚如何?” “待我毕业后回香港结婚!”她喜气洋洋地。 我说:“便宜了这个小子!”但也忍不住笑起来。 一个女人,最终求的是什么?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这便是一切。 我太为丽莎高兴,我确实相信,此刻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其中之一。 她一天比天跳跃,终于日子来到,我陪她到飞机场去接心上人。 那个男孩子忽忽忙忙的奔出来,一见到丽莎,也不理会行李,一把将她拥在怀内。他面目清秀,一派书生样,加之双眼红红,一脸憔悴,我马上被感动,对他的敌意立刻取消。 以后的故事再也不消我来细说。 他在伦敦陪了丽莎两个星期,就住在我们家,丽莎去上学,他就与我作伴,观察之下,我觉得也难怪丽莎对他倾心。 他俩在伦敦订的婚,两人决定在回港后立刻结婚,我真正的放下了心,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没有再比这件事更称心如意了。 已婚男人: 我躺在医生的卧椅上,慢慢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离开他,我想我只是怕寂寞,而不是真爱他,我知道他利用我,糟蹋我……”我的声一日低下去。 医生用笔敲着桌子,他的房间是静寂的,那一下单调的声音几乎引起回音。 我说:“我想离开他,请帮助我。” 医生咳嗽一声,他说:“我只是个心理医生,我不能帮你,我只能替你找出因由为什么你不愿离开他。” “我怕寂寞。”我说。 “可是你说有别的男人约你,你不是没有选择的。” 我沉默。 “你害怕单身男人?”医生问。 “我为什么要怕他们?”我问。 “或许你觉得恋爱很痛苦,或者你怕最后要结婚生孩子,你不愿意负这些责任,会不会?” 我跳起来,瞪着医生。 他书桌上的闹锺啊起来,我们的时间够了。我挽起手袋,我说:“下星期再见。” 他送我到门口。“再见。” 自医生处出来,我并没有觉得更轻松。 我约了丽丝午餐,在酒店的咖啡座中,人群熙来攘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子坐下,看见丽丝气呼呼地赶到。 她叫了一客三文治,问我:“吃什么?” 我摇摇头,“我喝咖啡。” 她凝视我,“你就快瘦得要消失在空气中了,怎么,心情可好?” 我说:“如果我还找不到男朋友……” 她不耐烦,“你根本没有找。”她说:“却尔斯告诉我,你连电话都不听他的,不是说在洗头,就是马上要出去。” 我分辩,“却尔斯根本没有诚意,只懂得占女人便宜,这种男孩子闲来只想约有点名气的女孩子上街,沾别人的光。” “还有凯文呢?”丽丝责问:“他怎么样?” “他不外是想把我噱到床上去。” 丽丝说:“他们的缺点你看得一清二楚,但庄医生的缺默呢?他到底什么时候离婚娶你?” 我沉默。 “他是男人之中最坏的!”丽丝悻悻的说:“你的私事原与我无关,但是他用你,如用一条地毯般,凡有血性的人都看不入眼,我们小中大学同学,我非管这闲事不可!” 我缄默。 丽丝厌恶的说:“拿点勇气出来,甩掉他!” 我以手掩住面孔,“我希望我能够。” “搬到我家来住,”丽丝说:“我不会讨厌你,随你住多久,有的是空房间,佣人自然会服侍你,避开他。” 我不出声。 “我们现在就去收拾行李,要不你什么也不必带,穿我的衣服,反正身裁一样,看上帝份上,离开他。” 我说:“三点钟你来接我。” 她松一口气。 午饭后忽忽回到写字楼,女秘书说:“庄医生来过电话。” 我到房间坐下,捏紧拳头,想很久,终于银秘书说:“如果庄医生再来电话,请告诉他,我告假三个星期。” 秘书答:“是。” 我说:“今天下午我早走,我觉得不舒服。” 丽丝的车子停在楼下,我上车。 她说:“这次你一定要摆脱他。” 我看看街上,心中有蛇在啃我似的。 “笑一笑!”丽丝娇吼一声,“又不是世界末日!” 我低下头。我还有什么要求呢?我有朋友,有同事,他们都爱我,我还有一份这么好的工作,即使一时间找不到好的情人,也应该忍一忍。 丽丝把我安置在客房里,一应具备,什么都有,但是我提不起精神来。 算了,一下子就熬过去了,反正他周末与假期永远不能陪我,他并不爱我,我只是他的玩物,他最听我话的时候只有在我床上,如此而已。 我觉得非常烦躁,别的女人付出我同样心血,早已儿孙满堂,而我……落得如此下场。 丽丝敲我房门,“出来吃饭。” 我燃起一枝烟,深深吸两口,“我不饿。” “你总不能绝食做神仙,”她说:“胡乱吃一点,别生气了,你跟他拖下去,只有越来越吃亏,最凶是不睬他!过一阵子,心平气和之后,才好好的找一个男朋友。” 我按熄了烟。 丽丝坐下来,“你这个痴心的人。” 我只喝了碗鸡汤,然后坐在书房中看电视。 听见丽丝的丈夫汤姆回来的声音,我也提不起劲出去打招呼。 我在奇怪家中的电话是否晌过。庄医生在家做什么,然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去上班,丽丝订了我吃午餐。她说:“这几天一定要盯紧你。” 女秘书说:“庄医生找你。” “说我生病。”我说。 她看我一眼,不啊。 我应该早就说自己生病。丽丝是对的,最厉害是用了他。 在这种时候,很容易故意找一个替身来解寂寞医伤感,我必然得小心。 当它是解毒时期吧,庄医生算是鸦片,我伤心的想:非得把他自我生命中剔除不可。 于是我提起精神来清理了一部份文件。 中午时分女秘书进来说:“庄医生说他知道你在这里,请你听电话。” “我不在。”我坚持。 女秘书耸耸肩,对电话说:“她一定说她不在。”挂上话筒,装一个鬼脸。 我也耸耸肩,对自己的勇气非常骄傲。 过了不到半小时,我的房门忽然被推开,我抬起头来,看到庄医生站在我面前。 我吃惊,他先发制人。 他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我们之间完了。”我说。 “你说过已一千次。”他冷笑。 “我们完了,这是最后一次通告。”我说。 “别要花样,我们去吃午饭吧。”他不耐烦的说。 就因为他的语气轻率,使我更加生气兼夹心酸。 我说:“请离开我的办公室。” “你真要我走。”他扬起一条眉,“走了我未必再回来。” “如果你不能给我更好的待遇,请不要再回来。”我说。 “你想清楚了?”他问。 “是的。”我已厌倦迁就他的时间,避着他的妻子,听他诉说他孩子的优点,晚上独自睡觉,周末呆等他的电话。 “再见。”他转头走。 毫无留恋,一个年轻女人为他付出情感与时间达两年,他毫不惭愧毫无留恋。 “再见。”我轻轻的说。 愤怒啃蚀着我的心,我扔下文件,走到与丽丝约定的地方,伏在桌子上。 丽丝来的时候,我跟她说:“至少我有进步,我现在恨他。” 丽丝摇头,“恨是不够的,最好是听到他的名字,像陌路人一样,恨还是太强烈,跟爱没有什么分别。” “你总得让我慢慢来呀。”我叹口气。 “你做得不错。”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落下泪来。 “今天晚上,汤姆请了一位单身男士回来吃饭,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他?” 我摇摇头,“我没有精神。” “回去上班!提起精神来,他不爱你,你更要爱自己。”丽丝说:“走。” 她待我情逾亲姊妹,这点我明白,但我仍然说:“我不想这么快谈恋爱。” “蠢蛋,人家未必爱上你,”她笑我,“你以为你是倾国倾城?” 我苦笑,“像我这么的女人,屈居人下,不过是时运未到,一朝风送滕王阁,谁敢说我没资格做太太奶奶?市面上的女人,哪几个是胜过我的?” 丽丝说:“东风不与周郎便哪。” 我“呵哈呵哈”的干笑数声,又开始抽烟。 连续数天我工作得很辛苦很勤力,我憎恨我的工作,但如果不需要工作,请问天天该上哪儿去?我不知道。 我又去看医生。 我对他承认:“我逃避现实,我对感情厌惧,因为追求不到美满的男女感情,所以现在反过来拒绝投入。” “你终于弄明白了。”医生点点头。 我问:“然而又有什么帮助呢?” “如果你决定不冒险,拒绝投资感情,那么你可以过独身生活,如果你决定过小家庭生活,那么必需作某一程度的牺牲。与没有诚意的有妇之夫来往,永远没有结果。” “我寂寞。” “这是代价。”他静静的说:“世上鲜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看看自己的手。 “你独身已经良久,”他说:“除非遇到一个真正聪敏、耐心、深思的男人,否则你不愿投入,这是值得原谅的。不必但心,不必急急忙忙去找他,休息一年半载,再好好的恋爱。” “谢谢你,医生。” “不要因寂寞便被人利用,”他说:“你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记住,有很多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与医生紧紧握手,觉得自己已经康复了。 我相信我已可以回家,庄医生不会打电话给我,他也不会再来找我。 我可以回家耽在那里直到腐烂,没有人会关心。 丽丝说:“胡说!你要住在我家直到月底。” “我不想你们应酬我。” “谁有空应酬你!”她笑说:“可是你不准走。” “嘿!”我被她逗笑了。 丽丝家有佣人,我住得比在自己家更舒适,他们夫妻俩应酬很忙,少留在家中。 我在公司开夜班,按铃,汤姆为我开门。 “你在家中?”我问:“没出去?” “丽丝到娘家搓麻将去了,我在看电视。” 我进到屋子内,拣张舒服的椅子坐下。 汤姆问我:“与男友分手了?” “不,”我摇头,“男朋友是可以谈论婚嫁的对象,我从没有男朋友。” 汤姆耸耸肩,倒给我一杯拔兰地。 我喝一口,笑。 他问:“事情已经过去了吧?” “过去了。”我说。 “那么高兴一点,改天我们出去吃饭庆祝,好不好?”他问:“不要难过,振作一点。” “谢谢你们。”我说。 “你不要怪自己,不是你的错,你是一个好女人,那些男人待薄了你,如此而已。”汤姆安慰我。 我拍拍他肩膀:“汤姆,你待我真好。”我想一想,“你与丽丝真是一对好心人。” “听丽丝说,你在看心理医生?” “是。” “他说了些什么?”汤姆好奇,“如果你不介意,说来听听。” “他说我害怕婚姻的束缚,却又渴望被爱,因此宁愿痛苦也不肯与有妇之夫分手。” “啊?”汤姆诧异,“真有这种事?” “他说得很对。”我说:“如果庄医生抛妻弃子来娶我,我会害怕,我承坦不了那种责任。” “你一辈子不结婚?”汤姆问:“到了四十岁怎么办?” “坐在屋中喝拔兰地跟你聊天。”我说:“跟现在一样。” “我们不能老陪着你,”汤姆说:“只有你自己的终身伴侣才会永还在你身边。” 我大笑,很有兴趣的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讲一次,汤姆。” 他摊摊手,不好意思再说。 我说:“汤姆,如果我对终身伴侣的要求那么低,我已嫁了十五次。” 我站起来,伸个懒腰。 我说:“汤姆,你跟丽丝确是理想夫妻。” “谢谢你。”他说。 我说:“庄医生的婚姻早已破裂,但他们要求低,他们懂得将就,我的悲剧是不会欺骗自己,我根本不值得同情。” 汤姆抬起头,想了良久,他说:“婚姻与其他世事一样,千疮百孔,你若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一辈子结不了婚。” “我愿意等,”我说:“我心中有希望。” “那就好。”他苦笑。 “你是一个标准丈夫,”我说:“你不明白有些男人对女人有多坏。” 他微笑。 我疲倦地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听到汤姆出门,听到他开动车子,他是去接丽丝回来吧,有丈夫还是好的,丽丝付出过什么代价呢?我自问做人并不比丽丝离谱,我闷闷不乐,我从来没遇见那么好的男人。 我挣扎着起床洗一把睑,再躺在床上。 过半晌有人敲房门。 “谁?”我问。 “汤姆。”他说。 “干什么?”我开门,“有事吗?” “我替你买了吃的,你最喜欢烧牛肉三文治,是不是?” “是,谢谢。”我笑,“太麻烦你了。” 他陪我坐在厨房里吃三文治,热一杯牛奶给我。我忽然觉得饿,大口大口地喝。 汤姆说:“女人跟植物一样,除了阳光空气水以外,还需要关注。” “男人不需要?”我笑问。 他微笑。 许久没有吃得这么饱了,回到房间躺下,我觉得已经恢复,不需要庄医生的施舍。 第二天上班,我打扮得很漂亮,吹着口哨,女秘书瞪我一眼,我反问:“怎么?看不过眼呀?”头一昂。 她说:“庄医生在房内等你。” 我一呆,但是我现在不想见他了!他来做什么? 我问:“你来干什么?我九点半要开会。” “我想念你。”他说。 “真的?”我反问:“你真的有想我?” “有。”他说:“我想与你好好的谈一谈。” “你打算离婚?”我恐吓地问:“不然有什么好谈?”但是心中很高兴,这次感情上总算得到了小小的胜利,对士气来说是很有帮助的。 “如果我离婚,你会嫁给我?”他问。 我固执的说:“你一天不离婚,一天没有资格问这种话。” 他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说:“待我公平点,别说爱,周末出来陪陪我,过节时也想到有我这个人,约好我别一个电话推了我,你再爱我也没有用,你老婆一句话你就吓得七孔流血,这样的人那有资格爱人?” “她跟了我已有廿年──” “根公平,”我扬扬手,“那么你再跟她誹二十年吧,谁逼你与我在一起呢,我手上又没有枪,谁也没叫你来这里。” 他说:“我爱你。”他声音有点颤抖。 我无法停止诧异,我从没见过庄医生紧张失色。 我叹口气,“你总要取舍,你不能这样自私,想想我的处境,不要忘记我的处境,过去两年中,我付出多少?得回多少?” 他看看远处,“我知道对你不起。” “你再好好考虑,”我说:“别太久,我未必等你一辈子。” 他说:“这点我也明白。” “再见。”我说。 “你现在对我没以前那么好了。”他苦涩地说。 “是,”我承认,“我也稍懂为自己着想。” “你也知道你不会嫁给我,你只需要一个对你好的男朋友。” “再见。”我又说。 那天黄昏,来接我的是汤姆,不是丽丝。 “丽丝呢?”我问。 “她一会儿出来与我们晚饭。” “汤姆,”我诚恳的说:“如果我结了婚,会不会像你们这样幸福?” 他吸”口烟说:“我们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幸福,也许你不知道,一辈子对牢一个人是很闷的。” “但丽丝是个很有趣味的女人。”我说。 “我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了。”他说:“一个世纪也没有那么长,又没有孩子。” 汤姆也有抱怨。 “别这么说,”我说:“每个人都有缺点。” 他笑,“是,所以我也有苦水。像你最好,自由自在,爱见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是吗?”我问:“真的?我真有那么自由?” “你不会利用自由,所以你抱怨,我是很羡慕你的,”汤姆说。 “丽丝来了。”我提醒他。 丽丝过来,汤姆替她拉开椅子,丽丝坐下,打量我一会儿,说道:“可好了,你现在真恢复元气了。” “唔。”我点头,“我想搬回家去住。” 丽丝说:“好的,我放你回去,但是你要保重。” “我懂得。”我伸个懒腰。 丽丝说:“只要你振作起来,香港社交圈又多一个名女人。” “我并不想做名女人二我说:“要做早就做了,狗屎垃圾的鸡尾酒会都去站在那里,久不久上上电视,那还不容易。” 汤姆笑,“这不是在说丽丝吗?” 他妻子说:“去你的。” 我搬了回家住,但是汤姆常常打电话来聊天,我认识他们两夫妻已有长久,但一向与汤姆不熟,我是女方的朋友,现在他忽然与我亲近,后果是什么,我是明白的。 但他是那么诚恳,那么了解,那么温和,我忍不住与他谈天,我早已说过,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我的心理医生说:“你别堕入这种习惯,老跟有妇之夫来往,终于是要吃亏的。” 但是我实在禁不住与汤姆说话,他是那么的同情我,爱护我,况且他有妻子,他不可能打我坏主意。 当他约我去观看默剧的时候,我马上答应了。 我告诉他,“我喜欢默剧,马赛马素是我的梦中倩人。” 他谅解地笑。 “默剧是那么哀艳动人,”我说:“用手势代表心意,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幽怨地倾诉着静寂的万言千语──啊,主角那张涂上白粉的面孔……令我感慨良多。” “你说得很对。”他说:“是的。” 我兴奋得面孔都红了,多久没有人听我说话,良久我只把要说的话向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有聆听我的话的人,我很开心。 那天我玩得很高兴,有种充实的感觉,我睡得很沉,半夜醒来,但心这种欢愉不会长久,我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别人可不为这种事担心,她们的丈夫就睡在她们身边,她们随便做什么都有人支持。 清晨被电话惊醒,拿起话筒;那边是汤姆的声音:“七点半了,好起床了,半小时后在你楼下接你。” “是。”我说。 洗脸的时候我跟自己说:“啊,你不坏,你还是有男人喜欢的,顿时有了存在价值。” 我的艮知提醒自己:可是他是别人的丈夫,结果是可以预料的,为什么自一个僵局逃出来,又踏入另一个僵局呢? 我坐下来,慢慢的换衣服,假使丽丝知道了怎么办?她会不会骂我,抑或静寂的退出,使我终身都不好过? 我会不会嫁给汤姆,爱他一辈子?为他的事业担心;替他生孩子,打理家务? 我为什么要听一个男人的噜嗦,当全世界的男人都愿意向我献殷勤?我还年轻,我乐意做一个单身女人,寂寞而清高。 汤姆,汤姆是什么呢?他是个建筑师,家中有点钱,马厩中养有两匹马,跟牢他,生活上没有问题,精神上不免感到缺乏,以后就得与他去应酬交际……自然我是喜欢他的,但是长期受到自由的限制,我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我不知道,我不敢想像。 我在化妆的手不由得慢下来,这时候门铃晌了,我知道是汤姆来接我。 我忽忽披上晨褛去开门,一边道歉,“你稍坐一会儿,我五分锺就好。” “我催得你太厉害了?”他上下打量我,晌亮的吹一下曰哨。 我笑看套上衣裙,抓起手袋。 他说:“平常倒不觉得你身段精彩,只见你穿大三个号码的衣服,今天可得观真相。” 我诧异地看着他,“汤姆!怎么你也说这种话?” “我?我也是男人呀,男人不说这种话,还有什么人生乐趣?!” 我笑。 到写字楼,我跟自己说:一个已婚男人接着另一个,这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过了? 我快乐吗?我将来的时日如何打发? 顾不得了。 我拿起电话,打到汤姆的写字楼去。 “汤姆,”我说:“你喜不喜欢吃匈牙利英?我们今夜去尝一尝如何?” “今夜…,是丽丝的生日,”他说:一我们恐怕不能出来了。” “哦,”我若无其事的答:“那么改天吧。”我挂了电话。 我台上桌前的文件,踱到窗前,看海港的景色,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庄医生那次坏经验已经足够了。 电话铃晌了。女秘书敲门说:“是汤先生。” “我不在。”我硬着心肠说。 女秘书忍不住说:“你一直告诉他们说你不在,难怪家不出去。” 我握住拳头,勇敢地微笑。“不,我会嫁得掉,正式结婚,穿白色的婚纱,请你们喝喜酒。” 女秘书取起听筒,她说:“她不在,汤先生,她请假。” 我的医生曾经跟我说:如果我不帮助自己,没有人能够帮我口 我披上大衣,跟女秘书说:“我出去走走。” 马路上的空气是清新的,刚经过大雨,石板给洗得干干净净,就像我的胸襟,在这一刹那忽然变得非常明澄,四大皆空,再也不受畸型感情的束缚。 我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一下。 我会去踪,他们永远找不到我。 我到附近的咖啡室坐下,叫杯咖啡,一个冒失的年轻人忽忽走过来,撞翻我的杯子,他连忙道歉,掏出手帕想替我拭抹,又无从下手,尴尬得要命。 我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自己用纸巾揩干。 一边偷偷的瞄他的手指,看有没有婚戒。 他顺势坐下来,数口气,他是一个衣着洒脱,相貌端正的男人,他说:“不要怪我,我到香港已半个月,除了开会,只有喝杯咖啡的时间,我连尖沙嘴都没去过。” 我向他挤挤眼,“我也是偷出来喝咖啡的。” 他笑。“告诉我──”这是他的口头禅。 我打断地:“先告诉我,你是否已婚。” “不,不,我是单身汉。”他说。 “ok,那么说下去。”我微笑。 “我──”他滔滔不绝的准备说下去,我趣味的看看他。 我打心中笑出来,这是一个健康的开始。 遇: 一个雾夜,空气腻答答似乎要侨出水来,呼吸都不得畅快,我们住的房子本在雾线之下,空气流畅,此刻也不得不开足冷气机兼抽湿机。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小说,每隔十五分钟,听古老时钟“当当”报时,非常宁静,我决定在十一点半时去淋浴,把湿气冲干净,在身上洒点双妹牌痱子粉,换上花布睡袍,上床做一个张爱玲小说般的梦──曲折离奇,多采多姿。 但还没来得及放下书,门铃晌了。 我不由得警惕起来,这么晚,谁? 我打开门,门外站看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他长得很漂亮,我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打量他,他的外套是乔治奥亚曼尼,他的皮鞋巴利,他的行李箱──行李箱? “你找谁?”我问。 他有点不好意思。“莉莉。”他轻声答。 我摇头,“她不在家。” “她什么时候回来?”他失望。 “她到巴哈马台岛去拍一辑照片。”我仍然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呵是,她是时装模特儿。”他拍拍额角。 他应当知道莉是干哪一行的吧。 “但彼得叫我来找莉莉──你认得彼得?”他还要作垂死挣扎。 我稳占上风,冷冷的说:“不,我不认得彼得,我也不认得雷蒙、汤默斯、史蒂夫,我要关门了,对不起,再见。” “喂喂。” 我已经关上门。 回到沙发上去躺着,等待时钟报十一点半,这是我每天上床的时间,准得机械化。 当初我搬进来与莉住,朋友都不置信,不可能;他们说,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女子,迟早要打架的,但是我们两年来相处得天衣无缝。 莉有她的好处,她在钱财上的大方与她开朗活泼的性格足以遮掩其他琐碎的缺点,而她最大的缺点就是生活不经意,常有男人找上门来。 门铃又响,我知道是谁,那位男士还没有走。 我又去开门。 他说:“最后一班缆车已经开走。” “有一种车,叫计程车,”我说:“很方便的,只要你一扬手,它就会停在你面前,如果你对司机说出目的地,它会载你到达。” 他把头靠在墙角,他说:“我非常欣赏你的幽默感,但是我没有钱。” “你是谁?” “我是彼得的朋友。” “彼得谁?” “曾彼得。” “那个摄影师?” “是。”他说:“所以要不借我钱,要不让我进来喝一杯水。” “我情愿借钱给你。” 地叹一口气,“我情愿喝一杯水。彼得说:莉莉会收留我,让我喝最好的球兰地,把客房给我住,并且带我各处游览。” “听上去很动听,”我同情的说:“可惜我们不是开酒店的。” “可不是,世上最大的骗局──我能否讨一杯水喝?耶稣基督说要给你最小的兄弟喝水。”他看上去真的很疲倦,但我仍然觉得他过度幽默。 “等一等。” 我拿了一百块钱与一枝矿泉给他。 “很多谢。”他说:“我会回去跟曾彼得算贩。” 我点点头。 “在香港,你们门上都用这种铁栅拒人千里之外?”他把钞票放入口袋。 我又要关门。 “等一等!”他叫。 我又打开门。 “这是我的卡片,如果今天找到旅店,没倒在街上,明天我再来还钱给你。” “你有钱?”我诧异地接过卡片。 “小姐,有一样东西,”他微笑,“叫做旅行支票,计程车司机不收,但银行却很乐意把它兑成现金。” 我干笑数声,关上大门,喃喃骂:art ass! 我并没有十一点半上床。我失眠。 他卡片上只有一个名字与在英国的电话地址,没有身份职位。而且我认识那么多男人,没有人能比他穿得更漂亮与说得更漂亮。 而且该死的莉在一点半回来了。 她开冰箱做宵夜,放水洗澡,一切完毕之后还要我帮她卷头发。 “明天做不行吗?” “不行,明天我一早要出去,有约会。”她在看那张名片,“是,我认识这家伙,你应该放他进来休息,我与彼得在伦敦他家大吃大喝近半个月,太不应该。” “但是我不认识他。”我抗议。 “你这老站婆,永远一上来就把所有人当坏人。” “可是万一他进来把我扼死了在这里──” “你看小说看得太多了。”她说。 “他到底是什么人?” “大律师。”她指指名片,“大律师的名片上不准印身份,你这老土。我敢说这小子一辈子没有受过如此大的侮辱。” “都是社会的错,莉,你那天下为公,四海一家的脾气不改一改,我马上迁出这间屋子。”我生气了。 “对不起。”她说。 我悻悻地,“我就是这么小家子气,怎么,不行吗?” “行行,拜托,把我头发吹干好不好?” 我回房去了。 第二天,星期六,我睡到日上三杆。钟点女佣人已在收拾屋子,雾也散去,一客厅阳光,非常迷惘的一个午后,莉早已出去,撒得一地七彩缤纷的凉鞋。 我端着杯冰冻牛奶坐在沙发上发呆,提不起劲。 女佣人絮絮地闲话家常:“替你做了杏仁豆腐,在冰箱里,多吃一点……这么潮湿的天气,自己要当心,星期六也没地方可去?” 越来越像个母亲。 我伸伸懒腰,转到露台站着看风景,不远处缆车轰隆隆开上来。 门铃晌,女佣人去开门,我转头,她已把来人放了进来。 是昨夜那个陌生人。 他一见到那堆鞋子便笑道:“莉莉回来了?” 我点点头。“又出去了。” 他自顾自坐下,“我来还钱。”他还我一百元。 “谢谢你。” 他又自外套衣袋取出一瓶子矿泉水,放在在我面前。 我心情已经不好,顿时觉得他过份活泼,我说:“你可以走了。” “怎么,你不打算招呼我?”他摊摊手,“我得罪了你?” “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莉一回来,明天就会开百人舞会,今天是我唯一的机会。” “对不起,打扰你。” “再见。”我拉开大门。 他走了。 女佣人诧异地说:“你怎么与男人有仇?”由此可知,刚才的话她全听见,我的事情她也全知道。 我抱着双手倚在栏杆上说:“这里风水不好。” 女佣人叹口气,厨房去了。 莉莉回来的时候,精神焕发,完全不像一夜未睡,我非常服贴,她这位大姐确有过人之处。她身后银着一大堆朋友,大半是艺术家,活泼明快,又叫艾笑,各自带来了酒与食物,不费一点劲,就投入地组成一个舞会。 必须多谢我那套四声道豪华音响设备吧,我洋洋得意,如果没有如此劲的音乐,包管他们没有玩得这么高兴。 震耳的音乐给我无限的安全感,我挑了一只梨千一只牛油果,还有三文治夹麦包,洒上点生洋葱碎,加一杯上好的莱斯令白酒,呵,但觉做人无限满足。 我躲在露台一角,开始大嚼,目光注视着客厅内的一群青年尽情地享乐。 莉穿一件白色露肩衣裳,白色银边高跟鞋,精细的足踝多么性感,我赞叹了,她如云的秀发柔软地波狼式地垂在肩上,一付大水钻耳环衬着最新玫瑰色调的浓妆,莉是一个尤物,毫无疑问。 这时身边有人带笑的说:“永远是旁观者,为什么?” 我转过身去,是他,他也跟着来了。 “每个人都应该参加这个嘉年华会,”他说:“进去,我与你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 “我教你。”他温和地。 我说,“改天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对付你这么孤僻的小姐,真需要许多时间,而商业社会是这么忙,谁抽得出时间呢?” 我看他一眼,“有很多女子是即冲咖啡素,你可以在各种牌子内挑一款。” 他点点头,“比喻得很好。” “有些人品味高,有些人不。”我说:“人各有志,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他仍然坐在我身边,“然而你付出的代价是过高了。” “你仍然不明白,”我微笑,“莉的了解力比你高出很多,夏虫不可以语冰,你所认为的损失,在我来说,是不屑一顾的琐事!所以莉并不企图改变我的生活方式。” “你这个高傲的姑娘!”他诧异了,“我从没遇见比你更嚣张更孤僻的人。” 我笑,“现在你见到了。” “然而你可快乐呢?” “这是我的选择,我自然只做对我自己最有益的事,至于快乐,快乐是件深奥的事,不信你去问问莉莉,你问她可快乐。” “看破红尘并不是好事。”他说。 “我并没有看破红尘。”我说:“你别对不了解的事夹缠不清。” “你有无职业?”他问。 “有。” “是什么?”他大大的表示兴趣。 “我写小说为生。”我说。 “真的?你写什么小说?”他意外问。 我莞尔不答、这男人在法庭上无疑是威风八面的一个人,但对于文学艺术,他不是那回事,多说无益。 “你打算这样过一生?”他问。 我有点怒意,不想与他缠下去,因而反问:“你呢,你也打算这样子过完一辈子?”我站起来,“到漂亮女郎的公寓串门,希望获得收留?”我拂袖而去。 他懂什么叫做情操!说了也是白说,这世界上充满了粗糙的人,我仰起头叹口气,知己难觅。 随着荡漾的音乐,我躺在床上着小说,有一句没一句,有种迷惘的感觉,我并非故意将自己弄得高深莫测,希望那个人不要误会。 管他呢,他要误会就误会好了,我烦恼地扔下书本。 莉在门外叫,“出来吃宵夜!” “你们这班人迟早会吃死!”我吼叫。 她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早我起来,莉又已经出去,客厅像经过大战般,女佣人咕咕哝哝发牢骚地收拾。派对完毕后的残局对我来说是一种浪漫,对她来说是后患,目光相异至此。 女佣人边把彩色的碎纸扫走,边说:“昨天那位先生,他还会来找你吗?” 我问:“为什么你要关心这问题?” “他不错,他敢逆你意思,就证明他有诚意,别人才不跟你吵,他们逃还来不及呢。” 我苦笑。 “其实你是好女孩儿。”她啧啧地惋惜。 越来越像个祖母,变本加厉,晋升一级。 “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忽然说。 “这两句话你是什么地方学来的?”我震惊。 “人是胡涂点好,太聪明了,人家害怕,每个人都有优点,你要耐心发掘人家的好处,别老觉他们笨。” 我垂下眼睛。 她轻轻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抬起头来笑着大喝一声:“不叫你扫地了,干脆在大学里开一个哲理班叫你去作教授可好?” 她吐吐舌头,忽忽到厨房去洗玻璃杯。 而那人, 今天, 没来。 终于把他赶走了,我想,这是我一贯地非常奢侈与凄艳的一种姿势,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即冲咖啡在等待他,令他快乐,他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稍后我替植物一盘盘地换水,加上营养料,将叶子冲洗干净。 家里又一尘不染了。 门铃啊,我跳起来,满怀心事地去开门,门外是一位中年太太。 她板着脸说;“小姐,昨夜你们这里的华宴直到清晨二时才散,我下最后哀的美敦书,以后若再如此骚扰邻居,我去派出所告你们。” 我早泄了气,“是。” 她对我的温纯大表诧异,因而起了歉意。 “已经很多次了。”她补充。 我很怅惘地说:“是。” 她骇然,“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希望你们不要──” 我没精打采的说:“明白了。”我关上门。 太阳淡淡的晒进书房,文房四宝整整齐齐的放在桌子上,墙上一幅国画,上面题着“玲珑骰子镶红豆,刻骨相思知未知”。 我并没有获得那样的机会。 我坐下抽一枝烟,把烟灰弹入水晶刻的烟灰缸,我的生命太理智明澄,万里无云,不起波浪,味同嚼腊,但眼看人们为感情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深觉滑稽可笑。 我是一个白色的人。考这间屋子就可以知道我的为人。肥皂都坚持要买白色,有一次莉自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用剩的心形粉红色香皂,我观后笑半晌,然后就扔到垃圾桶内。 然后莉就埋怨我是老姑婆,白白的浪费了这么多年。 我微笑。 唱机在播放纽约交响乐团的“黄河”。我微笑。 阳光更淡了。游泳的好天气。 我起身收拾毛巾与泳衣,下楼开动小车子,向海滩奔去。 水有凉意,但温柔美丽,汨泊然拥抱泳者,我越游越远,不知道停下来,终于远离浮台,将自己幻化如一条鱼,缓缓浮动,浪渐渐大起来,我抬头看着天上变幻无穷的云。 忽然之间,海滩上的救生员用扩音器对牢我广播:“穿白色泳衣的小姐,请尽量游近海滩,离浮台三十码处有旋涡,请快游返沙滩。” 我一惊,在水中翻身,顿时喝了一口水,我连忙游回去,时逢退潮,浪把我打得往后退,我开始着急,伸高手向救生员招呼。 救生员继续说:“我们将划船过来接你,别急。” 我还尽量向里游,因不服气的缘故,更觉吃力,一急之下,脚上抽筋。我叹口气,难道老了? 一只舢舨飞快向我划来,我抱住腿,感激地向他们招手,他们一人一手,把我拉上艇。 我说:“腿抽筋。” 其中一人连忙帮我按摩。 他一抬头,我呆住了,“你!” “可不就是我。”他就是那个人。 “你怎么当起救生员来了?” “义务服务,我刚巧也在这里与朋友们露营,你怎么会到这么偏僻的海滩来游泳?” 我不响。 他把毯子覆在我身上。 “喝杯热咖啡吧。”他说。 我接受他邀请,事情会巧得这样,百多个沙滩,我偏偏会来到这里,我叹口气。 “叹气?”他问:“是不是慨叹时代女性有时也经不起风浪?” 我淡然说:“你太一语双关了。”我喝完咖啡伸伸腿后站起来,“可以!我的腿没事了。” “你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真的不寂寞?” 我笑笑,“你身边仿佛也没有女朋友。” 他也笑笑,向我扬扬手,“开车当心。” “玩得快活点。”我也说。 我开动车子回家。 回到柔软的沙发上,才觉得刚才那幕太惊险,捏着一把冷汗,决定以后再也不单独游泳。 我倒在沙发上,莉莉回来了。 她手中抱着大包小包的衣服饰物,看见我,她说: “你快变成一尊住在沙发上的石像了。” 我不响。 “来看我买的新鞋子。”她说。 “你已经有一千双鞋子了。” “那么来看我买的手袋,各种颜色都有,一式都是织皮的。” “然后冰箱里没鸡蛋了,就求我拿钱出来买。”我没好气。 她陪笑地坐在我身边,“或是叫男人出来带我去吃饭──不是很合理吗?我的钱用来打扮自己,他的钱则请我吃饭。” “老了呢,老了谁请你?”我反问。 “那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别的女人老得快,我不同,我是到了四十九岁半尚有男人追求的那种,我不但心。”她笑。 我不忍再拂她的意,我说:“哟,从来没见过比你更乐观的人。” “所以才能跟你这个悲观者一齐住。” 我打个呵欠。 她把美丽的衣服一件一件扬出来给我看,告诉我,最别致的地方在哪里。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永远不提这些东西的价钱,纯粹是为了享受。 平时一个电话来,她就要扑出去的,但是她说:“今天我要跟你一起吃饭。” 我说:“欢迎,我要了很好的芝土,我们吃芝士三文治。” “我们能不能吃水饺,或是葱油饼?”她失望地问。 “可以呀,”我说:“你来做。” “你真坏!”她不服,“我一个电话,就有人跑了来做给我吃,你相不相信?” “我不信,”我笑,“水饺?没有可能。” 她取起电话,拨了号码,咕咕哝哝的说起话来。 我又打一个呵欠,我不是不相信莉的魅力,在阳光普照的时候,香港一半的男性居民都在等待与她约会,但现在她要找人到厨房来为她做水饺──我不信有瘟生送上门来。 我自己用芝土夹了面包,倒一杯庇利埃矿泉水喝,再加一杯草莓酸乳酪,已觉得是天下美味,我躺在沙发上睡看了。 梦见自己身在荒岛,拚了命要游泳回故乡,在大海中险被大浪吞噬,大惊而醒,鼻端闻到一阵葱花香,我连忙睁大眼睛,我没有闻错吧? 莉莉正在布筷子,看见我醒来就说:“准备吃饺子吧。” “谁来做的?”我跳起来。 厨房中探出一个脑袋:“我。” 我怪叫起来,“又是你!你不是在沙滩露营吗?你怎么无处不在?” “只有我一个人会做牛肉饺子,来吃吧。”他笑说。 我呻吟一声。 莉也笑,“三文治与乳酪顶不了肚子,来,这里有上好的云南辣椒酱。” 我扑过去就与他们一起吃。 这人做的饺子皮滑,肉香,馅厚、皮薄、形状可爱,一口吞一个,辣酱鲜美,份外醒胃,食欲大增,我许久没有吃得这么畅快了。 终于赞一声,“好手艺。” 莉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说:“我们这位朋友,具有许多隐藏的美德,值得推许。” 他笑,“推许我做什么?厨师?” 我问:“你到底到香港来是为了什么?” “度假。”他说。 “家人在这里?” “都在,所以如果我最后留了下来,也不算稀奇事。”他说。 “像你这种专业人士最适合住香港!机会多,收入高,一下子就窜起来,而且香港的女孩子对你们另眼相看的。” 他苦笑,“白眼是不是?” “青眼。”我笑说。 莉说:“我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过。” 我说:“我来洗碗。” 到了厨房,但见一天一地都是面粉,几十只脏碗画在水斗一角。 我耸耸肩,“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我想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你认为值得就好。”他又笑。 我说:“你出去休息吧;够劳苦功高的了,一会儿我泡了茶出来。” “什么茶?”他问。 “上好的龙井。” “喝好茶需要品味,慢慢学习。” 我边洗碗边说:“尤其是龙井,色淡味涩,那股清香又隔很久才能会意,喝得起的人不一定耐烦那手续,烧一大壶水才能喝到一盅茶。先用开水把杯子烫热了,好让开水的热气把茶叶完全泡开,盖妥杯盖,再往上面淋热水,五分钟后喝,喝掉一半加满水,还有一杯可喝,否则就太淡了。” “茶叶不是要过一次开水吗?” “那是碧螺春,”我说:“碧螺春有毛,必需过一周才好。” “那么多学问。”他说。 我笑,“红楼梦里的妙玉用梅花瓣上的雪,藏在坛子里埋在树根底下,趁高兴才取出烹茶。” “有什么好处?”他问。 “没什么好处,自来水也解渴,这是一种境界。” 他问:“你给我多少时间学习?” “梅花瓣上的雪?”我假装不明白。 “学习懂得你。”他把话讲明了。 我有点感动,“很费时间的呢。”我说:“你不一定觉得划得来。” “是一种境界,如今人们很少为理想做一点事情了。”他说:“明天去找一套电影看如何?” “答应你。”我说。 他松一口气。 莉探头进来说:“原来会做水饺有这等好处,别人追不到是因为不会。” 我们三个人一起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变迁 变迁第一部: 季一青季一红两姐妹回到香港,在酒店好好睡过一觉,第二天早上便开始一日的活动。 这次自温哥华回来,是处理遗产问题。 刚巧房产在该个月内涨价廿巴仙,两姐妹觉得运气奇佳,有点兴奋,自律师处出来,便相偕去喝杯茶。 一红捧着咖啡说:“没想到一向重男轻女的祖母会把两幢公寓指名留给我们。” 一青答:“你想想,大哥可有回来看过老人家。” “大哥不在乎。” “这些年来,祖母都不喜欢孙媳妇。” 一青想起有一年,大嫂穿着件黑大衣来拜年,打那个时候,祖母就讨厌这个女孩子。 大嫂的条件是比较差,外型资质都普通,过了三十,养下两个孩子之后,皮肤益发黎黑,身段粗壮,可是最不讨人喜欢的是一张叭喇叭喇的嘴,失控,无休止地对任何人任何事发表幼稚的意见。 一家子坐在酒席前就听到她一人声音,批评小菜服务欠佳,把侍者呼来喝去,一会儿又教训儿女,唯恐抢不到注意力。 老祖母对于自小钟爱唯一的孙儿娶到一个这样的妻子,暗暗痛心。 一青与一红则抱着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态度。 喝完茶,经过商场,两姐妹驻足观赏橱窗。 一青笑道:“市面好不繁荣,百足之虫,虽死不僵。” 一红指指一间时装店,“我喜欢这件白麻上衣。” 一青说,“我送给你。” “进去看看。” 衬衫取出一看,料子与裁剪都十分好,一红立刻付款,心念一动,很客气地问售货员,“你们这店同张太太有没有关系?” 一青不知一红无缘无故问这种无头绪的话干什么,可是真奇怪,只听得售货员笑答:“我们老板正是张太太,这一列衬衫却由她设计。” 一青没想到一红认得那么多人。 售货员又说:“既是熟人,打个折扣吧。” 一红想一想:“替我问候张太太。” “说是哪一位呢?” “我们姐妹姓季。” “好的,一定记得。” 姐妹俩出得店来,一青说:“我一向不穿本地设计,这件衬衫是例外,实在好看。” 一红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知道你手上的衬衫出自何人之手?” “你不是认识那位张太太吗?” “张太太又是谁?” 一青十分纳罕,“葫芦里有什么药?” “你有没有听过张绍宇这名字?”一红问。 “有,”一红答:“张绍宇是港大的经济系教授,一表人才,学识也好。” “张太太,便是张绍宇夫人。” 一青便笑,“有些女人福气真好,教授这份工作极清高,宿舍又大,假期多,唯一的缺点是发不了财,可是这位张太太自己有档生意,想必可以弥补不足。” “你说得很对。” “我又认得一位倪太太。”一青说下去,“也真好运气,丈夫会赚钱不在话下,儿子出身,也懂得做生意,一下子成为名人。” 一红不出声。 一青注意到了,“喂,你还有话留在肚子里。” “张太太的本名叫钟狄意,想必是对丈夫非常满意,所以现在出来走,用丈夫姓字,只称自己是狄意张。” 一青仍然一点概念都没有。 “一青,你记性太坏了。” “她到底是谁?” “她,她是你我的熟人。” “谁,喂,别卖关子好不好?” “她便是当年大哥那个小女朋友,记得吗,大哥为她喝醉啤酒,在地上痛哭打滚。” 一青张大了嘴。 “想起来了吧,” “她!” “可不就是她。” “多少年前的事?” “十多年了。” “这女孩就是今日的张绍宇夫人?” “正是,”一红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隔了三四千个日子。” “是怎么爬上去的!” “大都会里有的是梯子与踏脚石!看你够不够聪明,可懂得把握机会,直上青云,英雄莫论出身呢。” “当中发生些什么事?” “我们只看到一个开始与一个结局,当中发生些什么事,只能凭想象。” 不过都会中充满传奇,许多既不美又不媚甚至不再年轻的女子,转一个身,立时身家论千万计,大家已经见怪不怪。 一青说:“我替她庆幸,到底张绍宇是个人才,并且是一夫一妻,光明正大,磊磊落落。” 这点很重要,偷偷摸摸混水捞鱼的机会虽然多,到底有碍观瞻。 一青问:“你这样问候人,不怕人见怪,人家也许不愿提起往事。” 一红微笑,“不怕,是她先向我们一个朋友提起的,还说当年我们很疼她。”“谁?” “狮子会的郭太太。” 这证明狄意张本来可以隐瞒这件事,但最终她没有,一则是她坦白可爱,二则,她不以这件事为耻。 “当日郭太太向我说起,”一红说:“我也动了半日脑才知道是谁。” 一青问:“你怎么没向我汇报?” “大哥同她走的时候,你刚进师范做寄宿生,忙得不可开支,也不大在家,不大晓得大哥的事。” 两姐妹的思潮飞回去老远老远。 当年,三兄妹都还只得十多岁,中学刚出来,家境不十分好,只能让长子念大学,但是老大自动弃权,情愿找工作自低做起。 季太太问女儿:“季一民搞什么鬼?” 一青答:“他要赚薪水替女朋友交学费。” 季大太不出声,隔一会儿叹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哪管得了那么多,一青,你已进了师范,一红,这个机会给你了。” 所以一红对这件事特别留神,不是因为那女孩子,大学学位就落在季一民身上,而不是她,在那个时候,身边有没有一张文凭真是差好远,季一民恋爱至上,放弃学业,去支持女友,诚属异数。 一辈子靠自己双手苦干的一红,从未在异性身上得到过任何物质,包括一本拍纸簿,对人家的好本领,真是啧啧称奇。 一青想起来说:“一民第一份工作收入并不好。” 一红笑,“他今日的收入也不过尔尔。” 供了女朋友的学费,所剩无几,还有生活费无着落,一红只听得母亲叹道:“怎么人家养女儿统共不必养。” 两姐妹并不敢出声。 尤其是一红,拣了便宜,设法回馈,衣柜里才穿过一两次的衣服总有去处。 一红只晓得人家家境差,父母离异,女孩子早熟,很得一民欢心。 李家民主,随得钟小姐进进出出,直至两年后她同一民分手。 嫌他太过老实吧,人才不出众,说话欠玲珑。 施比受有福,那两年来一民得到的也实在不少。 少女把所有的心事都对他倾诉:父亲在船上工作,与母亲分开,她想脱离这个家,她求季一民资助她去寄宿。 那是本市唯一的贵族寄宿学校,一民找到工作,节衣缩食的帮忙。 她的一颦一笑已经报答了男友。 然而女孩子人大心亦大,也因为没有几段恋爱有始有终,又因为生命那么长 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发生,自一个夏天之后,那位钟小姐不再上门来。 一红只见一民喝醉酒痛哭。 她觉得一阵轻松。 因从此不必报恩了,也为一民高兴,因为那样喜欢一个人,到底是吃力的。 从那个时期始,季家失去钟小姐的踪迹。 一民随后结了婚,对象由远房亲戚介绍,很快生下两个男孩子,生活安定下来,人变得再沉默没有,开始搓搓小麻将,每周末随妻子进进出出中式茶楼。 一青说:“他不是不开心的。” 一红答:“但也不是快乐。” 一青不以为然,“快乐是那样难得的一件事,凡夫俗子哪里消受得来。” 有一日大嫂抱怨,“你们那季一民,从来不笑,到底会不会笑?” 一红不语。 怎么不笑,眼睛都会笑,切莫怨人,要怨怨自己没办法。 真是,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人。 一青毕业后一直教中学,没到几年,升到教育司署办事,是以知道张绍宇。 一青说:“能干的男人极多,但张教授有人格,钟小姐真幸运,男朋友都是上等人,且对她好。” “也许人家性格可爱。 “真的。”一青没有异议。 一红大学出来,立刻考入政府机关,扶摇直上,已升到总管级。 三兄妹当中,际遇最差的反而是一民。 可是他不象是不高兴,在他小天地里悠然自得,一早起身上班,天黑了才回家,如此这般,十多年过去,对于妻子的啰嗦,孩子的顽劣,他视若无睹,听若不闻,大抵认为人全不过是这样,无谓浪费气力去抵抗命运的安排。 大嫂老觉得整个季家偏心,无论什么都轮不到一民头上,两个姑奶奶好吃好住,收入大把,又是单身贵族,搞移民就批准,事事顺心,她气激之余言行举止益发毛燥起来。 “大哥的孩子……到我家里,爬上沙发,竟把整张百叶帘扯将下来,拆屋似,顽皮甚,不知象谁。” 一青大笑,“不是象你吗,大嫂的口头禅是象姑姑,孩子一有什么不对,便象他们的姑姑,”还是笑,“推卸责任到这地步,匪夷所思。” 一红说;“算了,十多年来证实了一件事,我们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们。” “那也不值什么。”一青叹口气,“一民喜欢她不就行了。” “你觉得一民喜欢她吗?” “有什么事,他准帮着她把你我撵出屋内。” “一民是个懦夫,从头到尾不晓得争取。” 一青对大哥也没好感。 有趟子她在家找一双獍皮平跟鞋,每间房间的床底都找上千百遍,问完又问,没有人见过。 终于母亲暗示是钟小姐穿走了。 一青气结,同一民说:“穿走不要紧,说一声,免我浪费时间混找。” 谁知一民冷冷说:“你有那么多,少一双有什么关系。” 一青一听就呆住了。 这是什么话! 把人家的东西占为已有,不问自取,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倒转胡来黑白讲,怪受害人小器! 这个人还能理喻?还有什么兄妹之情,一叶知秋,从此不必多说。 所以一青从来不理一民的事。 此刻她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当初穿走人家旧鞋的小女生今日可抖起来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 一青仍然说:“这个社会充满传奇,这样一个女孩子如何抖起来的,真令人敬畏。” “你我在这十多年间也进步不少呀。” 但是季家姐妹是一步步向前走的,安步就班,小心翼翼,终于走到今天地步,她大气都不敢透一口,不要说是追跑赶跳碰了。 一青说:“弄得不好,她就是我上司的太座。” 一红笑,“千万不要到大学去任职。” 当下两姐妹盘点一下数目,房子卖掉了,两人可分多少。 这是她们祖母近半个世纪来的财产。 老人家生前铁石心肠,无论哪个子孙有急用,硬是佯装不知,随得他们去张罗。 一青一红倒是从来没听父母抱怨过,随得老太太独门独户过日子。 只有一次,一红听父亲说:“放心,她不会捐给慈善机关。” 果然没有。 季家不是大家庭,人口再简单没有,但不知恁地,只要有人就有纷争。 一青老觉得两姐妹随便哪个一结婚,感情也势必疏远。 大嫂老在背后抱怨季家有两个老姑婆,专门虎视眈眈等分家产。 一红说:“这下子她一定气得不能言语。” “要不要拨一笔款子出来给两个孩子? 一青说:“我愿意负责大侄的大学学费。” “我出老二那份。” “没有用,她一样要怪祖母偏心。” 一红不说话,早几年她也有男朋友,来往经年,觉得非常投机,于是进一步打听人家家庭状况,一查之下,心凉了半截,从此疏远。 原来那位先生有一个已婚姐姐,不做事,与丈夫及两个孩子同住娘家,从来没打算过自立门户,一红不愿意同这样的人家发展下去,她也是个厉害脚色,那家的人力物力分明已叫女儿霸尽,再也没有资源腾得出给儿子,那样偏心,怎么做他们的媳妇? 一红并不想急急嫁人。 一青说:“最好夫家各人都有一定文化水准,一切烦恼都来自国民教育水平低落,读书少,心胸窄,什么奇形怪状的事都做得出来。” 第二天晚上,季家三兄妹还是见了面。 大家嘻嘻哈哈,唯唯诺诺,诚恳地说着虚伪话,反正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不会太吃力。 一民脸色总是黑亮黑亮,两个孩子象他多一点,倒并不如大搜所希望的象姑姑。 他努力抽烟,沉默寡言。 大嫂看着一红身上的衬衫,“很好看。” 一红心想,阁下倒是甘心数十年来一事无成,也不寻些副业做做,帮补家用,免得一家寒酸相。 凡事开头难,做做就会出身,不愿意熬,始终一事无成。 大嫂象是很看得开,“房子好价钱。” 一青承认,“是,走了运了,两干四百多一尺出手。” “虽说是小单位,也七个位数字,两位发了注小财。” “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置公寓,侄儿请随时过来,住下读书。” 大嫂却说:“他们打算去美国,我在美国有亲戚,况且,加拿大事事跟美国,不过是美国一个州罢了。” 一红还想说什么,被一青一个眼色制止。 一青并不想与大嫂讨论国际大事,即使有感想,她也还不致于要在此地发表。 一红开始明白为什么祖母要赌气。 吃到甜品,一民见到熟人,到隔壁台子去打招呼,大嫂忽然对一红说:“最近一两天,老有个女人打电话来找季一民。” 一红一怔,到底血浓于水,有什么事,还是同自己亲人说。 她笑答:“一民是老实人。” “那个女的,会不会是那个女的?” 那么暧昧的一句话,一青还是听懂了。 “你是指一民从前那个女朋友?” 大嫂点点头。 “不会的,”一红不加思索的说:“你放心,人家再也不会来烦一民,人家没有那么空。” 大嫂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一红,“你怎么知道,你同她有联络?” 红小心翼翼地说:“我也只不过是凭猜想,过去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一民又不是才貌双全,腰缠万贯。” 大嫂点点头。 “那位打电话来的女士,恐怕只是人寿保险经纪之类。” “哎唷,说到人寿保险,你不知你大哥有多蠢,他竟然……” 一红心想,一民当然蠢,不蠢,怎么会同一个这样的女人无声无息地过活,只有愚妇才抱怨夫蠢。 一红唯唯诺诺。 大嫂继续诉苦:丈夫又蠢又钝,孩子顽劣不堪,似她这个如花美眷,不知如何恁地命苦,一头栽在这个可怕的家里,白吃白喝就浪费了一生。 散了席,一红不表示什么。 一青却说:“大嫂这样子闷下去会生瘤。” “不会的,她有娘家,坐下来十六圈麻将一搓,浑忘烦恼。” “她担心什么?” “什么都不用担心,没有人会去骚扰一民。” “我相信你的判断。” 回到酒店,一红脱下衬衫挂好。 骚扰一民?谁有那么空,事过情迁,人家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一青说,“你说,假如一民当年娶了钟小姐,会有什么结局?” 一红不去回答她,只是说:“你为什么不问季一青假如嫁了徐继林,会有什么结局。” 一青不出声。 “谁不经过几次失败的恋爱,有些人爬得起来,有些人没爬起来。” 一青问一红:“我爬起来没有?” “你?一方面有,另一方面没有,工作上你做得很好,感情上你不敢再作尝试。” 一红说得再正确没有,一青低下了头。 假使当初嫁了徐继林,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不久之前,一青无意中在街上碰到继林,他结了婚,带着孩子。 一青身不由主地迎上去。 继林看见了她,立刻笑说:“一青,这是我女儿露意斯。” 那一岁左右的小女孩长得似小安琪儿,亲昵地笑起来,一青泪盈于睫,这孩子险些儿便是她同继林的孩子,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与徐继林原本是可以结婚生子的。 为着什么分手? 不必细诉理由,笼统说来,还不是没有缘分。 转刹那,一青知道继林心酸,继林也知道一青心酸。 一青说:“每逢绝早起来,闻到空气中些微寒意,就回忆到当年与继林结伴去上课的情形,两个人都那么年轻,真正似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一红,我真不明白,那样好的日子都会过去,而且当年也并不珍惜。” 至今一青的心尚缓缓牵动。 “错过了那样的姻缘,以后就不可能结婚了。” “不要灰心。” “许多朋友告诉我,在街上碰到前头人,只觉他猥琐得难以形容:肥胖、秃头、无业……根本不相信从前曾经喜欢过他,我情愿徐继林也是那样。” 偏偏徐继林是那么争气,官越做越高,一派雍容,外表与内涵都不住进步,真令人难忘。 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不到三天,公寓已售出了,款项也已存入户口,两姐妹于是很乐意地把不如意的心事暂拢一边。 事情已办妥,要打道回府了。 进温哥华海关什么都要打税,两姐妹也没有买太多的东西,两个人都申请到停薪留职,不久将来要打道回府的。 计划这样周详,可惜无人共享,一青一红至今还是独身。 又一次经过那著名的商场,一青一红被人叫住。 “季小姐,两位季小姐。” 两人定睛一看,发觉是上次那位售货员追出来。 她笑道:“两位季小姐,张太太有东西交给你们。” 真巧,她们第二天就要回去了。 进得店堂,售货员取出一只大纸袋,“两位,张太太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这怎么好意思!” “张太太说谢谢两位欣赏她的设计。” 呵,并没有飞扬跋扈,自以为是,此人发展当不止如此。 一青也不再客气,便连忙道谢。 两人离开了店堂。 “没想到她这么大方。” “出来做生意,当然要海派。” 大纸袋里装的是两件衬衫三件套装。 一青笑,“难怪圣经上说,你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 一红答:“那我也干脆大大方方的收了她的礼物吧。” 世事多变化。 一红直到上了飞机,还记得那黑而瘦的女孩子怎么样到他们家来洗澡因为家里没有热水。 洗完之后,浴缸上一圈污垢也不洗净,倒是要一红刷浴缸。 又她怎么样在四月份摸上门来,衣服单薄,一红取出厚衣给她换上,她把原先的衣物脱在房间就走,要劳驾一红替她扔掉旧衣。 这些细节,此刻脱胎换骨,再世为人的张太太已不再记得了吧,抑或,往事均历历在目? 十多年前,一红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她也是一个貌不惊人黄瘦的小丫头。 人要不就进步,在今日都会这样快的节奏,进度稍慢也就是退步,固步自封就恐怕要遭没顶。 狄意张一直游一直游,终于上了岸。 一红是真心喜欢她设计的衣裳,掏腰包她也会买,一红只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快快活活,生活下去,从现在直到永远。 那些人,包括大哥大嫂在内。 还有七八个小时才到温哥华,一红感慨地合上眼,预备好好睡一觉。 变迁第二部: 陶欣自店里回来,累到极点,抱了一阵小女儿,实在疲倦,把婴儿交给保姆,倒在床上,便睡实了。 床头的电话铃把她吵醒。 晓得这个号码的人还真不多,谁?莫是打错,她挣扎起床取起话筒。 对方传来哭声。 “陶欣,我是俞慧,发生了大事,你一定要帮我忙。” 原来是她,前一阵子托她找保姆,才把这个电话号码告诉她,没想到保姆没帮陶欣找,倒是得到诉苦捷径。 陶欣勉强睁开双眼,“什么事?” “我辞职了。” 陶欣并无动容,辞职最普通不过,或另有高就,或想休息一下,有什么大不了, 陶欣打一个呵欠。 对方在另一头便叭喇叭喇开始了,俞慧的声音是那么激动,仿佛世界末日一样:老板怎么的无良,她是如何劳苦功高,这次被逼呈辞是如何委屈,几个上司拚了老命来保她…… 陶欣一边听一边下床去看婴儿。 幸亏此刻发明了无线电话,否则怎么分身。 婴儿己入睡,保姆在编织毛衣。 陶欣十分庆幸这两年她的小生意上了轨道,颇有进帐,否则如何负担这种开销。 她到客厅坐下,自然有家务助理斟上香茗。 一间屋子里四个大大小小的女性。 陶欣与丈夫已分居,她一个人负责四个人的生活费用想起来亦自豪。 辛苦,但辛苦有了报酬,虽苦犹荣。 那俞慧还在一直说一直说。 陶欣打断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命慧答:“介绍一份工作给我。 陶欣不敢相信双耳,“你何用急急找工作,你那份工作不过作消遣用。” “陶欣,我明天的米饭不知从何而来!” 陶欣惊讶之余,沉默了。 没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 这定是真的。 奇是奇在命慧这些年来充得这样阔绰,高尚住宅区的自置楼宇、小跑车、菲律宾女佣,一应俱全。一听到陶欣搞移民,开口闭口便是“把合意的女佣也带着一块到温哥华最好”,简直似十万八千七没开头一样。 想都没想到她如今真的会为一份工作烦恼。 她虽然从没提过薪水若干,但陶欣也是个出来走的人,猜也猜得到俞慧不可能年薪百万。 命慧在那头犹自说个不停。 陶欣打断她,“长话短说,明天下午出来喝杯茶吧。” “明天下午我约了人。” 陶欣不去怪她,笑笑,“那么后天。” “明天中午最好。”时间居然要由她指定。 陶欣但求可以迅速挂线,在所不计。 产后她身体复原较慢,自己知道自己的事,毕竟太操劳了,只在医院休息过九天使立刻投入工作,半夜又忍不住一次一次起身看婴儿,到底是剖腹产,失血,恐怕要慢慢调养。 她叹口气,缓缓走到露台坐下。 世事所有变迁,可分两种,是向上,二是朝下。 陶欣苦苦向上,俞慧则日益朝下。 两人还是中学同学,俞慧长得比较娇俏,毕业后立刻嫁了小生意人,陶欣则考到奖学金升学。 灯下苦读的她不止一次羡慕俞慧有办法:立刻拿着金色附属信用卡出入诸名店买个不休,开着欧洲车,专门与货车司机争先恐后,一年后觉得无聊,在银行区的商场开了一爿礼品店做其老板娘,事事得来,绝对不费工夫。 另一边厢陶欣苦读苦读,不知何日可以出头。 陶欣记得到慧之店去买过一件小玩意,她只吩咐店员给她打九折。 九折,太没面子了,海派点应送给老同学当礼物算数,在商言商,也该打个七折。 自那次起,陶欣与过分精明的俞慧疏远。 又隔了两年,陶欣接到喜帖。 是的,结婚请帖。 命慧已同第一任丈夫分手,再次结婚。 陶欣十分震惊,在她眼中,那小生意人已是标准好男人,对妻子呵护备至,要什么给什么,不应有什么不满呀。 参观完婚礼,才明白真相。 俞意的新人确胜旧人,新人相貌俊俏,举止斯文,据说医科刚毕业,相形之下,旧人颇为庸俗平凡,社会地位大概也低一点。 有得换,为什么不换。 一切都证明俞慧有办法。 陶欣自惭形秽,她连一次还没嫁过。 就在那次婚礼上,陶欣认识了她此刻的分居丈夫。 不过,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 俞慧邀请陶欣上她家小住。 陶欣去了,新居美奂美轮,却不是一般人喜欢的式样,太过不切实际:假壁炉、大镜子、小酒吧,坐了不到一会儿,陶欣告辞。 命慧令丈夫送客,一部欧洲大车驶将出来,的确神气,陶欣立刻有憔悴的感觉。 了不起的女人是有一个模式的。 陶欣一直佩服俞慧。 不久听说她养下一个女儿,陶欣爱孩子,委求见面,那小小女孩出来了,一岁不到,穿小小紫红色大衣,黑色镀金边小靴子,宛如小公主。 陶欣高兴得不得了,紧紧拥吻老同学的小宝贝。 不知道世事是否每到红时便成灰,不久便听到消息,孩子的父亲进了医院。 再过些日子,他病逝,终年三十一。 陶欣是那种少数仍然相信劫富济贫,雪中送炭的人,她去探访过俞慧几次。 俞慧均在书房中与律师商讨细节,陶欣只得与幼女打交道。 那小女孩子根本不曾感觉到丧父之痛,照样活泼泼玩耍嬉戏,陶欣为之恻然。 她父亲死不瞑目吧,孩子那么小,生活安排得再妥当,孩子没有父亲是不一样的。 接着的一段日子,陶欣忙得不可开交,她结婚,忙事业,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她打出一番局面来,小小一爿室内设计店居然有了盈利。 再见到俞慧的时候,她口气仍然老大,但脸色不一样了,没有人会期望年轻寡妇笑脸迎人,但俞慧脾气特别燥,所有的话不是说出来,而是骂出来。 陶欣心细如发,她注意到小女孩身上的大衣转为大地牌,蓓蕾牌,而不是从前的贝贝狄婀。 这是陶欣后来自己有了女儿永不买过份名贵婴儿衣物的原因。 她相信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刻意夸张,怕只怕无以为继。 回忆到这里,陶欣累了,回卧室休息。 第二天中午,她去赴俞慧约。 银行区午餐时分不知多挤,根本不能好好说话,俞慧碰到的熟人又多,一个个走过都与她打招呼。 半晌她说:“陶欣,我急需一份工作。” 陶欣大惑不解,“你认识那么多人,怎么会托我找工作?我做的小生意,同外头没有联络,除非你到我店来帮忙。” 俞慧不管三七二十一,“你一定要帮我。”, 她还想吹牛,陶欣已经打断她,“你想拿多少薪水?” 俞慧气馁,“一万六。” 陶欣怔住,那还不及陶欣设计收入的十分一,俞慧怎么生活? 表情大过诧异,俞慧看出来,沉默,隔一会儿,补一句:“我还有点节蓄。” 陶欣答:“我尽管替你想想办法。” 离开咖啡座之前,仍有不知多少人上来打招呼。 在俞意以前办事的地方,也有陶欣的朋友,说起这个女子,都笑道:“她才有办法。” 今日,这个有办法的女子,显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是你别说,分手的时候,反而是俞慧说:“我到停车场去,送你一程如何?” “不用,我去乘地铁。” 多可笑。 “司机呢?”俞慧狐疑,想知道有否托错人。 “放假。”司机也是人。 这年头,除了全职家庭主妇,还有谁是奴隶。 陶欣不是那种排场要摆到足的人,她每做一件事都因为有实际需要。 她不明白何以俞慧不思节流。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 能帮人便帮,不帮拉倒,切莫乘机教训。 回到家,公事私事又追上门来。 好几次陶欣因不愿放下女儿,抱着婴儿来听电话。 并没有努力地为俞慧揽工作。 直到一个夜半,起身看自己的女儿,想到俞慧也有女儿要照顾,才决定替她好好托人。 电话打遍,都十分诧异:“西报上每周末百多两百页聘人广告,本市没有失业率。” 可是俞慧硬是要待专人介绍。 “多大年纪,有什么工作经验?” “嗯,是,是有这么一个人找事做,也有人同我说过,好像有几年会计经验,不过年纪稍大,我们希望找大学一出来便接受训练那种。” 陶欣头痛。 像她们那种年纪,最好有自己的生意,或是已做到董事总经理,岁月不饶人了,哪里还有精力朝九晚六,心有余而力不足,嘴巴不软膝头都酸软,哪里还能同十八廿二那种女孩比试。 是以好几个女友明明同配偶不和,也只是忍声吞气,实在缺乏从头再起的勇气。 在这段时间内,俞慧迹近歇斯底里地天天打电话骚扰陶欣,她几乎是压逼这个老同学:“有没有希望,告诉我希望不是等于零,我会很快找到工作,你有没有替我找工作?” 陶欣才是走投无路的那个。 终于叫她想起一位开会计师楼的客户来。 陶欣硬着头皮冒昧去电。 对方极之客气,“陶小姐,请你的朋友明天早上与我的秘书联络一下。” 陶欣终于松一口气。她随即拨出时间通知俞慧。 俞慧道谢之后,忽然说漏了嘴:“哼,要不是我催得你紧,你未必替我找工作。” 陶欣啼笑皆非。 不禁无限悲哀,到了这种地步,夫复何言。 这时方有心情客气一两句:“你哪里会找不到工作,不过心情紧张而已。” 行走江湖秘诀之一:有恩于人,切莫提在嘴边,最好不予承认,才不会失去这个朋友。 “不,”命慧说老实话,“这次如果没有你,我准要仆街。” 陶欣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搞到这种田地?” 过一刻,命慧才回答:“还不是为了女儿。” “算了吧,没有她,你自己也要吃。” 俞慧已找不到借口,“你知道没有大学文凭,年纪也不轻了。” “你一直抱憾少一张文凭,为什么不去读一张?” “现在?” “为什么不?有不少人六十五岁才读大学,有志者事竟成。” “陶欣,这个时候不要同我开玩笑好不好?” 俞慧说得对,这不是提闲话的时候,但是很久之前,她已动过念头想做港大成人大学生,可惜那些学位属意在社会上有成就的人士。 久而久之,没有学位已成为俞慧的口头禅,挡箭牌,名正言顺做一个弱者,要社会照顾。 “明日好好去见工吧。” 陶欣躺在沙发上出神。 就算找到这份工作,又做到几时去呢,四十岁、五十岁,看样子俞慧定会小跑车照开、佣人照用,既不能节流,就得开源,如此下去永远不能言退休。 半夜做梦,陶欣梦见同俞慧两个沿门乞食,苦不堪言,惊醒,冷汗爬满背脊。 她何尝没有经过到处找工作的岁月,一家一家,兜售力气,不知看过多少白眼。 创业之初,不眠不休,事事亲力亲为,人神两疲,亲友冷眼旁观,不论她失败成功,他们都一样高兴,在他人嘴里,他人的荣耀都不过只是一个话题。 是以把她训练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什么都不喜宣扬,即使此刻生活已属小康,也采取低调,风流不为人知。 陶欣记得俞慧年多前曾同一洋人走,吃饭当儿,那洋鬼子整个身子猴在俞慧身上,陶欣借故早退,不欲观之,并且暂时不打算同俞慧出来,免得旁观者以为她俩是同道。 后来并无下文,泰半洋人目的不在结婚。 那些人,都没有帮她。 俞慧的确结交了那些人。 第二天一早,俞女士的电话又来了。 一开口就说:“那只是一份临时工。” “你想找一份怎么样的工作?” “永久性,至好是政府公务员,铁饭碗。” 陶欣笑出来,“政府?香港政府也只不过做到一九九七年而已,天下哪有生生世世的事,你比谁都应当明白。小姐,做不做工在你,我此刻没空说话,我要上班。” 贪得无厌。 暂时喘口气,骑牛找马,已是不幸中大幸,她此刻索性打蛇随棍上,不放过陶欣。 变了,年轻时真是小巧玲珑人见人爱的一个少女,那时流行她那个式样,像陶欣这般高大硕健的类型反而不受异性欢迎,据说俞慧的追求者无数。 当日回到写字楼,秘书迎上来,“陶小姐,有熟人找。” 陶欣放下公文包,“哪一位?” “姓卢,叫健子。” 哎呀,竟这么巧,卢先生便是俞慧第一任丈夫。 陶欣连忙迎出去。 卢某并没有像一般小生意人那样长胖,人隔多年,他沉实了也圆滑了,自有一股风度。 他简单地道出来意:“内子到一位蒋太大家小坐,极喜蒋家的装修,说出你的名字,原来是熟人,劳驾你了陶小姐,我们新居请你负责设计。” 生意上门来,焉有不喜之理。 他笑,“一切请与内人商量,我无所谓,当然以她的意见为重,费用方面嘛 陶小姐尽可能在五六十万内伤伤脑筋。” 俞慧的两任丈夫都是好男人,可惜她甩掉了第一个,第二个又过早离开她 真可惜。 那天下午陶欣就同卢太太联络。 单从电话的对白便知道那是位愉快大方的女子,她们约了在卢家新居见面。 卢宅背山面海,近三千平方尺地方,光线充足,陶欣一看就知道装修费用肯定不止五十万。 卢太太笑说:“你尽管把预算打给我看。” 陶欣内心无限感慨:本来在这间豪华住宅享福的该是俞慧。 这类住宅,光是差饷水电管理费每月已超过万多元,不是收入稳定,怎么住这种地方。 不是陶欣市侩,实实在在,衣食足方能知荣辱,削尖头皮钻营觅食,落得如今日俞慧那样,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卢太太问:“陶小姐同阿卢是老朋友?” “认识也有好几年了。”陶欣笑笑。 “我们结婚才三年。” “朋友都认为他是老实的好人。” “老实得简直有点笨。”卢太太笑。 陶欣说:“那多难得。” “你们见过他第一任太太吧。” 陶欣点点头。 “据说是个美女。”女人到底是女人 陶欣叹口气,忍不住说一句;“言之过实了。” 这位卢太太粗眉大眼,反而更时髦漂亮。 “听说她嫁了好几次。” 陶欣不得不撒个善意的谎,“我们没见面已经很久。” 卢太太说:“都是阿卢告诉我的,他对她很怀念。” 不见得。 那么怀念还是娶了新太太,可见怀念有限。 阿卢也不见得那么老实,他不过想太太知道他不是好欺侮的,她也不是全无对手。 “房子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啊,有孩子吗?” “一个女儿,第二名在肚子里,素描过是男胎。” “恭喜恭喜。”陶欣是由衷的。 “陶小姐有孩子吗?” 陶欣于是约括的说一说她的身世。 都是一个个故事,每个人的故事从头说到尾都迭起,缠绵曲折,只差一个文笔高超的作家将之写成小说。 陶欣共在卢宅逗留了两小时。 她只希望生意做得更大之际也有能力买一层那样的公寓,女儿及自己都可以住得舒服些,闲时也能够把老人家接来共聚。 落到山下,又是另一个天地。 命慧在写字楼里等她。 这位前卢太太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俞慧干且瘦,浓妆,穿着此刻流行语谓很“削”的衣服,焦急地等陶欣。 陶欣短时间看到那么强烈的对比,脑筋不大转得过来,说话有点结巴。 “有事同你商量。” 陶欣坐下斟杯咖啡,先吩咐手下为三千尺公寓房子取出各式装修样板。 俞慧在一旁听着怪羡慕,只是说:“有些人真幸运。” 陶欣不语,这人本来是她,是她把幸运推出门外。 “对,”俞慧把话题扯回她本人身上,“不知这是不是好消息,王董赵会计师楼请人,我去应征了,他们人事都说我极之适合,只不过老板外游,不能立刻下决定,你不是认识他们其中一位主管吗?” 陶欣静静把手上的咖啡喝完,是,她认识,人家说过,希望请大学里刚出来的人。 于是她抬起头来,缓缓问俞慧:“你认为你可以胜任那处的工作?” 俞慧一怔,反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那是很辛苦的一个地方,人人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八点,周末还得应酬客户。” 俞慧仍不明白,一脸不服气,似怪老朋友看低了她。 “俞慧,”陶欣不得不戳破了那张纸,“你我不再年轻,此类工作且不胜负荷,人家的职员都是廿五六岁,五尺七八寸高的少艾。” 命慧犹自说:“人事部说我极之适合。” 陶欣见她如一只牛皮灯笼,便说:“命慧,我实在忙不过来,晚上再谈如何?” 俞慧一走,陶欣便吩咐秘书;“以后别把俞小姐的电话接进来。”时间上实在吃不消。 又再说:“叫电话公司安排把我家电话号码改一改。” 陶欣已存心甩掉俞慧。 以前,陶欣不明白世人为何老喜锦上添花,现在不难懂得这个心理,大家高兴嘛。 被失意人搂着诉苦,很易影响情绪,一次,两次,三次,像俞慧那样,无休无止,朋友当浮泡,直纠缠到人家退避三舍,一定又忙不迭怪人情薄如纸…… 翻身靠自己。 那夜回到家中,喝了一口好汤,把幼女抱在怀中,且撇开他人的变迁,回想自己的前半生。 一直是个被人踢来踢去的女孩,父、母、兄、妯娌,谁也没有看好过她,连走了好几年男朋友都认为她不会是好伙伴而同她分手,现在居然熬出了头。 在极度不得意之时,陶欣也偏激地觉得世间好似没有不嫌她的人。 是她特别不讨人喜欢,也不见得,只不过人人都忙,谁也无暇去照顾冷角落里头的人。 保姆出来同女主人说;“宝宝该睡了。” 陶欣把孩子交她手里。 电话响了,陶欣不去听它。 这除出愈慧,没有他人。 找心理医生聆听烦恼吧,三百元一个钟头,划算之极,又不会泄漏秘密。 陶欣倦极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条极长极弯曲的路上踯躅,大太阳直晒下来,她累了,蹲在路边,寂寞的落下泪来。 这是少女时的陶欣,毫无疑问,那些日子终于已成过去,至今,她的生活不是没有缺撼,但工作上的成绩与满足已经弥补一切。 她仍需努力,孩子还那么细小,要等她长大成人,店里工夫无限无尽,需要处理,但总括来说,陶欣她是个快乐的人。 此刻她只盼望身体健康,世界和平,还有,每个人都能过他心目中的好日子。 陶欣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决定不去想那么多,因为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变迁第三部: 周琦自地铁站上来,见到路标,不禁感慨万千,这条路,她走过整整两年多,那段时间,风雨不改,天天乘地铁上下班、每朝八时半,必定从碧街地车站下车。 碧街,多么好听的一条街名。 同时忽然有冲动想再回到那间写字楼去探访旧同事。 但是苦日子终于过去,她己不必为区区月薪朝朝去仰人鼻息。 现在她起得更早,却是为自己的小生意挣扎,感觉不同,是因为收入大大不同,此刻,乘地铁是为节省时间。 今日,来到碧街,是因为要替侄女儿买双球鞋,那是她最心爱兄弟的掌上明珠。今年已经十六岁,周琦对她几乎有求必应。有时,少女不求,她也应她,衣服一捆一捆那样送她。 终于有能力了,周琦太息,小时候想一件泳衣,想一双漆皮挂,可以一直想下去,直到永远,父母一则没有能力,二则在他们那个时代大人并不看重孩子,周琦儿时渴望的东西,一件也得不到,至今仍然渴望着。 否则,哪有兴致跑到这种地方来买双球鞋。 牌子是指定的,只要是那个牌子,什么款式都可以,否则不穿。 店员指给周琦看那一列至新出品。 周琦呆住,她还没看过那么漂亮的球鞋,白皮绣白花,衬紫白两色鞋底,配紫白两色鞋带,还有,在阳光底下,白色绣花会转颜色,变成一朵朵紫色与淡红色的花朵。 周琦几乎马上冲口而出:“我买下它!” 为什么不?人能有几个十六岁。 周琦的十六岁时是黑暗的,她已经在替小学生补习,那是她第一份工作,往事历历在目,根本就象前年才发生的事。 那小学生长得很可爱,功课却科科不及格,家里养着一笼白兔,同主人一样中看不中用,模样趣致,但闻上去一股臭味,三个月后,小学生仍然科科不及格,周琦被解雇了。 原来,受人薪酬,是要讲表现的,她第一次知道,找份营生,诸多不易。 害怕的事终于来临,周琦以很普通的成绩在中学毕业,在周家来说,做家长的责任经已完成,这已是子女们反哺的时刻,无论做什么工作,起码该拿一半薪水出来贴补家用,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在周琦记忆中,父母无时不刻不向子女拿钱,小时候,老听父母抱怨老大老二不出力出钱帮着养弟妹,等到小弟小妹大了,又抱怨他们不照顾老哥哥老姐姐,绝而言之,六七个子女,统共不是父母的责任,要养,大家合力养。 周琦对这种作风无限厌倦憎恨。 她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出身这么低,要突破本身的命运,谈何容易,是何等艰苦,况且,她又不是长得比别人美,或是媚,甚或更加聪明,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比别人用功百倍。 可是开始的时候,连怎么样用功都不知道。 她拎着球鞋回家。 这双鞋里就是一个梦。 家里整整有条,周琦至今独身,童年不愉快的生活怎么会没有阴影,她根本不想组织家庭,生儿育女,幼吾幼已经足够。 时间过得真快。 她不知道做过多少份工作,作出过几许尝试 总是失败。 幸亏在失败的过程中,她居然也艰苦地赚得生活费用。 有些人走的路比较畅顺,象是有人在他们背后推着去,周琦觉得她一边走人生路,一边好似有人在她身后扯住她,不让她前进,苦不堪言。 然而人是有命运的吧,注定会到达目的地,再艰苦,也终于抵垒。 日前看一套纪录片,关乎林青霞的出身,周琦一边看一边想来想去不明白那么普通的环境如何会养出一朵绝世美丽的芙蓉花来。 大抵是命运大神的安排。 不过长得美是有目共睹的优点,周琦至大的遗憾是长得不美,不过她的恨事甚多,渐渐有更重要的憾事,也就把先前那些忘却。 想到这里,周琦挤出一丝笑意。 如今她在时装界行业也薄有名气,真是血汗泪结晶。 她自冰箱取出香槟酒,开了饮用。 这是她一个十分私人的享受。 因吃了太多苦,看透人情世故,她不喜扰攘的排场,给谁看呢,要她掏腰包去饱不相干的人的眼福,不可能,她讲究实惠。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的确是喝香槟至好的时刻。 电话铃响了,周琦知道那是谁,取起话筒便轻轻说:“你看到月亮没有?” 对方答:“一如银盘。” 今时今日在大都会住在看得见月亮的公寓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是她的密友,正在办离婚手续,但是将来她又不一定嫁给他。 现代男女关系非常奇妙。 周琦说下去,“真奇怪,多年前,照耀我们的,也是这个月亮。” “真不知时间哪里去了。” 周琦不出声。 “早点休息吧。” 这是一个好决定,感慨太多的时间,不宜讲太多话。 那夜周琦提早休息。 朦胧间不如多少电话打进来,全部由录音机代接。 第二天一早,司机来接她回厂。 她在车里利用时间化一个淡妆。 日子见功,老是画眼线,画得睫毛那长不出来,从前领薪水的时候在办公室里抢时间用,往往唇膏搽到一半老板进来说话,不知多尴尬。 都过去了。 周琦第二份工作由大哥介绍,说是说做学徒学设计,女主管是个气量狭窄的人,只教她主管影印机,等于办公室里的后生。 不过也好,周琦暗暗留神,看遍了所有名家设计图样。 有些设计坏得使当时少年的她都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我周琦可以做得比他好,她想。 如今已经证明她的野心与才华相等。 好笑的是,大哥问她:“介绍工作给你,不懂得送礼?”人家或许以为他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他这个人,对全人类疏爽对小妹最认真,最计较,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周琦是个记仇的人,为了这句话,她从此没再叫任何人,亲或友,介绍过任何人或事。 第三份工比较好,十多岁的她有机会参与不少设计工作,第一次有资格遭到歧视、非议、排挤,周琦正式在社会大学开始上第一课。 家里仍然希望她去教小学。 小学教师是一份正当职业,可是各人兴趣不一样,周琦想都没想过执教鞭为生。 可是母亲想法不同,子女去追求理想,即使追得到,起码已是多年之后的事,父母在他们身上的投资回报无期,不如毕业后匆匆找份书教,收入稳定,立刻可以成为家庭生力军。 周琦说,“我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我不能牺牲这一生的理想只为帮补父母的烂摊子。” 真是永远收拾不好的一个烂摊子,家用拿出去,到了两老手中,犹如无底洞,钞票才进口袋,已经喊穷,两老让每个子女感觉他才是唯一拿钱回家的人,是以不敢不拿,到了手的钱并不用来改进生活,只顾储藏,然后再问要,上至电器家私、下至肥皂药品,不住的要…… 自己要饱了且介绍内地的亲戚来要。 要得子女筋疲力尽。 周琦辞掉了第一份工作,理由比较特别,一则因为薪水很刻薄,主管为着再老板面前表现能耐,故意把克扣下属,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那老头一日忽然在电梯内试图摸的面颊。 辞了工她接设计在家中做,一方面逐家工厂去推销图样。 周琦对自己一直有信心,这一点火一直在她心中燃烧,再最不得意的时分,她也想过改行,但是一夜痛哭之后,又再坚持把路走下去。 什么人对她好,什么人对她不好,已经一清二楚。 出身这样普通的女子,要出人头地,真是谈何容易。 周琦胜在踏实,从未想过要扬万立名。 那夜,她做梦了,梦中有澈骨的寂寞,到处寻找旧时同学,渴望接触,渴望被爱,醒时才清晨六时,再也不能入睡。却又恋恋床第,不愿起来。 终于在六点三刻起床打点新的一日。 男朋友打电话来问:“睡得好不好?” 好是一定好的,有药物可以控制,于是她答:“好,还算好。” “听你的声音,怪闷呢,我们趁复活节假期乘几日轮船到横滨如何?” 周琦笑:“怎么走得开。” “你想走开,一定走得开。” “这是真的,”周琦改口,“我不想走开。” “太辛苦了。” 周琦叹口气,“别人不知道,你是清楚的,我从零开始,做到今天,实在不易,哪里肯松懈,人家搭的是顺风车,我却徒步,要多累就有多累,此刻是收获期,我说什么都不放。” 男友只是笑。 周琦自嘲,“有点小家子气是不是?” “人各有志。” 男友想起来,“下午看了医生,记得向我汇报。” 周琦倒忘了,“我同秘书查一查看症的时间。” 是下午三时正。 她同医生诉苦:“胃部有硬物顶住似,老不下去,坐不是,站也不是,躺着也不舒服,莫是生了癌才好。” 医生拿她没折,只是笑。 检查完毕,医生有点困惑,半晌才说:“周小姐,我得荐你去看妇科。” 周琦吓一跳,“什么事?” 医生吩咐看护,“打电话给楼上梁医生,请他马上给周小姐素描检查。” 周琦跳起来,“喂,到底是什么事,我是病人,我有权知道。” “周小姐,我怀疑你有孕。” 周琦耳边嗡地一声。 看护说:“周小姐,请跟我来。” “我改天才看。” “不,现在你就要上去。” 周琦双脚如踩着浮云,直上梁医生诊所,素描时她在萤幕清清楚楚看到一颗细胞,直径约三分之一寸左右。 梁医生说:“这便是胚胎。” 周琦头部还在晕眩,但是嘴巴却已问医生:“他是男是女?” 梁医生笑了,他已知她会保留胎儿,“现在还不知道,他才七个星期天。” 周琦沉默,她要好好坐下来想清楚。 “周小姐,从现在开始,戒掉烟酒,不准乱服成药,在下一个星期内你要验三次血,还有,尽量休息。” 周琦说:“我要想清楚。” 周琦到了约定的地方见男友。 她很镇定地把消息告诉他,他强自忍耐欢欣兴奋,按着她得手,想说几句俏皮话,忽而想到年届四十,并无子嗣,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竟不受控制,他泪盈于睫,低着头,哽咽。 周琦看到这种情形,知道他会爱这个孩子。 可是她随即想到要为这次怀孕吃苦,也不禁害怕得冷汗直流。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期期艾艾地说:“本来……已是神仙一样……我半生戎马,我不懂养婴儿,我只会对付孩子,不过是诸多贿赂……” 男友答:“可以雇保姆。” “那有什么意思,我要亲手带他,除非力气不够,否则不请替工。” “你的工作……” “已经做够了,还不够。十五岁使开始做童工。” 两个人对着傻笑。 半晌周琦又说:“真没想到……” “生活真充满意外惊喜,活着还是好的。” “幼婴,豆一点大,可怜,只会哭泣。”她落下泪来。 “人人都是那样大的。”他安慰她:“莫怕莫怕。” “我们要不要结婚?” “要,一定要注册。” “还要搬家。” “那个反而可以慢慢来,待孩子大一点时再设法。” “要替他添置衣服、用品、家具了。” “你还有八个月时间。” “我要回家想一想” 男友在客厅沙发上休息竟夜,周琦躺在床上思考。 本来只应想将来的事,她却一股脑儿把陈年往事都自心底拉扯出来。 她象是听见父亲叫她:“小妹头,小妹头”,当生活还未曾令他失望的时候,他也带她去看戏、买新衣、拍照片、游泳…… 他也买汽水与冰淇淋给她吃,她到底由父亲养活,后来,她长大了,要求渐渐烦复、失控,父亲能力收入有限,再也不能满足她,她与生父距离越拉越远,疏离,终于成为陌路人一样。 不知父亲有无怀念孩提时的她。 如今,她也要做母亲了,她决定金晴火眼守着婴儿,不错过任何一天任何一刻,因为孩子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走离她的身旁,象她离开父母一样。 多年来她从未试过回家求救、诉苦,或商量事宜,不是因为父母不懂,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放弃,并且摆出一副“咄,已经长大还不能妥善安排生活还指望你反哺呢真蠢”不屑样,她心灰了,喜与忧,均不再对他们说。 真没想到此刻她要做母亲了。 天色渐亮。 男友在沙发上打着鼾。 这就是父亲同母亲的分别了,周琦微微笑,一开头就不一样,父亲是还可以睡得着的那一个。 周琦要待踏入华氏制衣才真正显出顾色来。 华氏的办公室便在碧街一间商业大厦里。 周琦在那里升过两次,直至四年前自立门户。 开头上班,真是怕得要死,怕做不来,怕叫人看轻,怕不被重用。 薪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算下来,比钟点女佣多不下多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下班回到冷清的小公寓,起码喝两罐啤酒才能松弛下来,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就这样为生活贱卖出去,谁也没有伸过救援之手。 老母一边问她要一边讽刺她没有办法,甚至对牢她的设计图讪笑;“你还在做这个呀!” 做到第三年,外头已经有人不住来挖角,她的天分终于被承认。 即使在那个时候,她的收费仍然比别的行家便宜,又被他们挪揄:“入行比谁都久,却永远是配角,担不起花旦。” 周琦仍然默默干,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上个月,有记者访问她,居然问出“周小姐你的事业好象一帆风顺请讲一讲心得”,周琦忍不住茫然苦笑。 她乐意让旁人觉得她一帆风顺。 何必公布苦经? 本来习惯喝大量黑咖啡的她此刻要改变作风了,她改喝牛奶。 香、可口、营养,但是没有提神作用,她想睡。 周琦苦笑,这下子可糟了,她一向有铁打的称号,将来恐怕会变豆腐渣。 婴儿会给她生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捧着牛奶杯子沉思。 把一切苦工都交给保姆是最超脱的做法,但如果这样潇洒,还不如不生的好,决定在她,没有人会逼她。 小小软弱身体,全靠父母呵护,只会哭泣,不会抬头不会转侧,家里突然添多这一号人物,能够适应吗,会不会后悔? 周琦开手托住头。 到头来在她坟前默哀的,也不过只得这个孩子罢了。 人生在世要多寂寞就多寂寞,有个孩子,至少可以尽心尽意的爱他,毫无保留,尽她所能,周琦矛盾地站在客厅中央。 身后有温柔的声音问:“怎么起来了,不休息吗?” 周琦知道男友经已醒来,轻轻地说:“世事真多变化。” “不然多闷。” “是变好还是变坏。” 男友笑,“以我同你此刻的条件,大抵可以应付一个幼婴,你说是好是坏?” 周琦困惑地问:“他会快乐吗?” “肯定会。” “我们不能看他到老。” “没有父母可以!幸亏如此。” “我是否想得太多?” “在这种时刻,自然会思潮迭起,没有人会怪你。” 周琦坐下来,“对了,我有没有同你说,律师又发现一家抄袭我们设计的工厂?几乎一模一样。” “那多好,那是对你最大的致敬。” “你别说,有人一边抄我一边骂我。” “别去理他,那人不过自打嘴巴。” “什么人都有。”周琦苦笑。 “也许是为着生活。” “是,于是诲淫诲盗,无所不至了。” “被抄袭模仿是身分象征。” “你几时学会安慰人?” “结婚后我还会展露其它秘密才华,使你受用不尽。” 周琦笑出来。 周琦此刻的设计还有冒牌货,连招贴都做得一模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骄傲。 初出道,她多次被讥笑为效颦者,此刻连最最最最白鸽眼的前辈,见了她,都会挤出一丝笑,欠欠身,说声“大明星好吗”,这一点,说明了她的地位。 要谢谢那些冒牌货提高她身分。 但抄得那么坏,冒得那么差,也使周琦生气。 她忽然同男友说:“我第一份工作的写字楼在一座小山岗上,私家路上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乘计程车要四块五角,步行需时三十分钟,当时我的薪水是两千块,我选择步行,那是一个冬季,天天迎着西北风上,因为年轻,不觉得辛苦,睡醒第二天又来了。” 男友不出声。 周琦需要的不过是双好耳朵。她说下去:“连我都以为我完了,这是有野心无才能者典型的结局。” “过去事不要再想。” “今朝想得特别多,平时已经浑忘那一切。” “你需要一个假期。” “也许怀孕是最佳假期。” 男友忽然说:“三年多了,你还没听过我的身世吧?” 周琦吓一跳;“苦不苦?” “苦,苦到绝点,不苦怎么叫身世。” “我不要听,老套,不外是父母兄嫂都刻薄你,给果靠奋斗加奇遇,成为现在的你。” “这不也是你的身世吗?” 周琦一怔,笑起来。 “谁没有这样的身世,”他打一个呵欠,伸个懒腰,“今天真不想工作。” “不如放一天假。” “有什么节目?” “上午你可以陪我去验血,下午问律师何时可以排期结婚。” “那真是难得的好节目!” “谁说不是,这年头的女人,谁还愿意结婚及生孩子。”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可以结婚。 周琦能够想象同事们发觉她没上班的讶异表情,初一“月半”清明重阳,周琦从不休息,只有工作能够安慰她对生活的恐惧。 第二天,她继续告假,开始发觉公司没有她一样运作,她用宝贵的时间去替婴儿添置衣物家私,那日黄昏,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的时候,周琦还有新发现,那便是原来不工作,太阳照样会得下山。 拨电话到公司问过,一起安然无恙。 周琦大可以在幕后操作。 终于上了岸了。 又一个下午,她在家翻辞源替孩子找名字,先查王字旁,再看草花头。 真没想到在家也绝对不闷,且有许多乐趣。 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点。 周琦照着镜子,外表看不出任何创伤,内心疤痕累累。 按一按心房,硬硬的、麻木,结了痂,已经没有知觉,不然不会生活至今。 一个转变跟着另外一个转变,身不由主地去配合环境过日子,什么才是她的理想生活? 耳畔响起母亲的话:“你还在画这种劳什子呀!” 周琦微微地笑起来,慢慢坐倒在椅子上,用手掩着脸,很想痛哭一场,却找不到哭的原因,她不是不快乐的,即使在为生活挣扎得非常苦的时候,因为有理想,她也有乐趣。 如今她专心待新生命来临。 周琦又笑了起来。 同居: 念生想搬出来住,已经有一段时间,初出道,收入低,一个人租不起一间公寓,很想找人同住,最好也是白领女,开销一人一半。 念生当然听过相处易,同住难这六个字。 不过她与父母弟妹实在无法在一起住下去了,老的唠叨小的吵,她夹在当中,好似要窒息一般。 每一通电话打进来,老母总是挨挨蹭蹭去听是什么人找念生,说真了,母亲其实不怎么老,五十多一点点,许多女人在这种年纪还十分风骚,但她却似小老太太,动作言语均开始猥琐。 口头禅是“不要白便宜给人”、“找个有经济基础的人可以帮帮弟妹”、“有适合的人要立刻缠住”……许都是金玉良言,经验之谈,但念生却听不进去。 当母亲开始翻她抽屉与手袋的时候,念生觉得走投无路,开始找房子。 经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介绍,念生知道一位空中小姐找女生同住。 念生决定应征,听讲一个月只需负担三数千元。 她拿到电话号码先拨上去,“我由罗彼得介绍来看房子。” 那位小姐有懒洋洋的声音,“明天下午五点你有空吗?上来谈谈。” 念生马上答应下来。 公寓在一个中等住宅区,密密麻麻私人屋邨其中一个单位,全无个性,念生倒无所谓,她能力有限,不宜要求太多。 因地下铁路就在附近,念生很准时到,照着地址找上去。 环境还过得去,比念生父母家那区整洁得多。 念生有点茫然,她是逼不得已才搬出来的,她是多么希望父母与她可以交通、多对她讲几句体己话,多表露一点温情与关怀。 念生吁出一口气,伸手出去按铃。 黄昏,光线黝暗,半晌有人来开门。 “我是曾念生,来租房子,由罗彼得介绍。” “呵,对,请进来。” 门打开来,新粉刷的小公寓,十分干净,念生先有三分欢喜,念生打量房东,她是个长发娇慵女郎,披着睡袍。 “房间在这边。” 门角放着行李,她像是随时要飞走的样子。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窗子有一半对牢山,念生欢喜,“租多少?” “三千五,其余帐单对分。” “价钱十分公道,我租下来。”念生马上下决定。 “我明天出门,你方便的话,付一付按金,我把钥匙给你。” 太爽快了,念生喜欢这个女孩子。 她叫童安娜,念生的支票抬头写这个名字。 “我什么时候搬来?”念生问。 安娜耸耸肩,“随时随地,钥匙已交给你。” 念生点点头。 回到家,看见父亲仍然霸占唯一的饭桌在做马经功课,密密麻麻写小字注解,用红笔及尺划了又划,他努力这种徒劳无功的无聊玩艺足有十多廿年,念生觉得她已看够。 好歹出去闯闯。 她告诉母亲要搬走了。 曾太太张大嘴:“我把你养得这么大——”她哭了,她在这个家里兜兜转转,张罗三餐一宿,一晃眼已到了这年头,一生经已消耗殆尽。 她想过了,以后唯一的光彩,将来自女儿,男孩子们要得到念生,首得先上门来巴结未来岳父岳母,糖果、礼物,那是一定的,还有,带他们出去看戏,吃馆子……然后,女婿是半子,经济上也许还会帮他们忙。 没想到念生意要坚持搬出去。 这一走就什么都完了。 她痛骂念生。 念生看到弟妹们仇视的目光,吃力地说:“我仍会拿家用回来……” 念生一直有履行这个承诺,倒是弟妹,后来也一个个出去了,去得更远更高,完完全全丢弃这个家,不过这已是后话,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里。 念生只带了几件衣服便出来,行李又放在写字楼一角,待下班,使可以搬到新家。 趁午饭时间,她到附近的家具店去买了简单的折床及台凳,命人送去。 念生在广告公司任职,十分拼命,虽无学历,上司却很尊重她的努力,念生知道,努力许是她唯一本钱,她没有背景,没有管理系硕士文凭,相貌资质也十分普通,不比别人勤力用功十倍八倍,实在无法冒出头来。 下班已是六点多,用锁匙开了门,不见童安娜,怕已经飞到外埠去了,稍后,家具店的货物也已送到,念生安排一下,小房间已是个舒服的窝。 公寓里,只得她一个人,十分静寂,念生冲了杯茶,和衣躺在床上,心境宁静。 家人不知怎么想,也许他们觉得多点空间更好。 既然出来了,很难回得去,好歹咬着牙关过, 她有点累,侧着身子入睡。 念生被细碎的音乐声吵醒,睁开眼,看看钟,晚上八点多,她不觉肚子饿,起床到客厅去探望,乐声自安娜房中传出。 咦,她回来了,莫非飞机班次改期,抑或,她与人调换当更时间? 念生不去骚扰她,如果安娜想打招呼,她会出来。 淋一个浴,念生便睡了。 半夜模模糊糊翻过几次身,不住的提醒自己,搬出来了,已经离开家了,从此以后,一切靠自己双手双脚,茫茫人生路上,不知几许荆棘,不知未来岁月,可能安然度过。 第二天早上,她坐在厨房喝咖啡看早报,收拾干净杯碟才出门上班 同事问她:“搬出来还好吗?” 念生笑笑,“还不知道。” “多些自由总是好事。” “我还不晓得该怎样利用额外自由。” 母亲从不钉她的功课,从不为她的前途打算,口头禅老是“你有得吃有得穿还时时不开心真是无理取闹……”最好子女们全无情绪问题。 不过离开了家也就是离开了家,过去的事不用多提。 下了班现在可以名正言顺闭上尊嘴不发一言,多好。 独居有独居的好处。 那天晚上,念生听见有喁喁细语自邻房传出。 隐隐约约,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男:“我说过负责便负责,结婚好了。” 念生既诧异又好笑,这好象是六七十年代电影里的台词,从何而来,由谁的嘴巴说出? 女:“我不想仓促地结婚。” 男:“反正已经搬出来同居,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事。” 女:“我们没有资格结婚,你我连固定职业都没有。” 念生好奇,噫,女的不是童安娜。 她很想把对白听下去,但是经过一天折腾,累得说不出话来,转一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念生好想探头过去,看看邻房到底是谁,但是侧耳细听,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努力把好奇心按捺下去。 那天下班回家,进门便看见安娜的行李放在门口。她连制服都还没除下,听见念生的脚步声,便探头出来。一脸笑容。 “谢谢你把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我很幸运,有个好同伴同住。” 念生说:“你太客气了。” 安娜刚回来? “我刚自伦敦回来,这回得好好休息一两日。” 邻房没有人? “你一个人住了这几天,怕不怕静?”安娜笑问。 念生一愕。 “不,我不怕,你呢?” “我也从来不怕黑。” 念生问:“你有没有开着收音机?” “我的收音机一向放在浴室。” 那么,一定是隔壁人家传过来的声响。 安娜斟两杯茶坐下来,“你有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念生摇摇头。 “我的男朋友在伦敦,催我结婚好几次了——” 正想介绍她的私生活,电话铃响起来,安娜连忙去接听,一说,就放不下话筒。 她的房门敞开,念生经过时一看,只见很简单的一床一几,不禁会心微笑,安娜大概快要结婚,所以这里一切从简, 果然,放下电话,安娜跟念生说:“催我结婚呢,但是我的心绪不安定——”电话铃又响了。 安娜歉意地笑笑,赶出去听了,随即便淋浴更衣,打扮得花姿招展的出去应约。 念生但愿她也有这样忙,被许多异性追求,拿不定主意跟哪一个才好。 念生没有这样幸运,异性都把她当好兄弟看待。 晚上,念生做了一碗面,在小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吃,享受宁静。这次,再清晰没有了,她听见安娜的房间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你毫无上进心,即懒、又凶,同你在一起,没有前途。” 念生轻轻抬起头来,她不动声色放下碗,缓缓站起来,走到安娜房门口,推开,房间是空的,但适才的声音,明明白房里传出。 念生仍然把门关上,回到座位,把电视节目看完了才上床睡觉。 谁,谁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人走了,声音与故事仍然留下来? 那一晚念生睡得非常好,安娜半夜回来,曾探头到她房间问:“要不要吃宵夜?” 念生头也拾不起来,回答:“怕胖,不吃了,谢谢。” 真好,两个女孩都大胆,绝不胡思乱想。 第二天,念生提早一点下班,找到司阍,闲闲地问:“十五楼丙座,在我们搬进来之前,不知道谁住在那里?” 司阍想一想,“不是董小姐吗?” “董小姐之前呢?” “董小姐住了一年多,之前,我还没来上工。” 未必有这样巧,可是人家既然什么都不肯说,也就算了。 那天念生本想与安娜详谈,偏偏她又要飞伦敦,见男朋友嘛,有机会不可放弃。 临走之前,安娜与念生在厨房喝咖啡时说上几句。 念生有意无意问:“你听不听到过这间公寓有怪声?” 安娜笑了,“怪声?中学毕业以后我已学会不去听我不喜欢的声音。” 念生讶异,真没想到外表时髦美艳的安娜有这样高的智能。 她拍拍念生的肩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大家平安相处,不要多心,不必去理会任何声音。” 安娜什么都没有说,念生已经明白一半。 她喜欢这里房租便宜,负担得起,回到小小公寓,打开门,是她自己的天地,她可以伸长手脚,做自己爱做的事。 奇怪,许久没有听见父母弟妹的声音,却一点也不觉得挂念。 父母想必亦有同感。 母亲最喜痴痴地问:“你中午吃什么,我真担心你没得吃,你有没有得吃?” 可是当念生要求母亲帮她做便当的时候,又被母亲一口拒绝。 那只不过是老人家的口头禅,其实她并不关心成年的女儿吃些什么。 连上了年纪的人都那么虚伪,念生失望。 弟妹此刻一定争着用她腾出来的空间吧。 妹妹不止十次八次地说过:“霭然的姐夫愿意资助她去留学,”蔼然是她们的表妹,“蔼然每星期必定到姐夫家喝茶打牌,蔼然真幸运。” 是,蔼然的姐夫比真父母真兄弟还强,所以引起不少人眼红,也希望姐姐去找一个好姐夫。 念生只得对妹妹说,“你也是别人的姐姐,你争点气去成全你的弟弟吧。” 念生不知道蔼然的好姐夫有没有稍微照顾一下自家的弟妹,抑或,他只是一面倒,努力做一个姐夫。 一搬出来,使少了这层为父母找好女婿为弟妹找好姐夫的压力,她甚至无需为自己找好丈夫,念生只需要做好她的工作 也许,家人的苛求才是最可怕的声音。 安娜晚上出门去,整间公寓只剩下念生一个人。 两位女同事上来探她。 小坐一会儿,谈得很投机。 “有个自己的窝真是第一步。” “一个人住又太静,最好与人合住。” “主要是租金太贵,有人分担比较合理。” “那里去找念生这样好的同住。” 念生心念一动,“喂,我招租的话,你们来不来住?”安娜也许快结婚了,念生想把公寓自她手上顶下分租。 “喂,”女同事大喜,“是不是真话?” “不过,这间公寓有怪声音。” 女同事大笑,“什么声音怪得过老板那把声音?” 念生也笑。 “唉,有时做梦都讨厌她那种吼吼吼乱吼的声音。” “听说此人即将被调。” “别谈她,说我们的事为正经,这里只得两间房,我们岂非要抽签?” “客厅不需要这么大,”念生说:“窗户这边还可以间多一间。” “哗,那我们可以共进退共出入,多好。” 念生兴奋地说:“还可以合用一个钟点女工,回来一切家务妥妥贴贴,不必操心。” “太好了!” 念生忽觉不对,“我并非诱你们离家出走。” 有人搔搔头皮,“不知恁地,人一长大,家就变得鸡肋一样,不知是否我们天性凉薄。 “肯定是,小时候容易满足,三餐一宿,洗不洗澡都没关系,一到十五六性子就野,贪念也大,一天到晚幼稚地与人比较,常嫌父母老土,唉,一报还一报,说不定将来我们的孩子就那样对我们。” “我才不要孩子。” “越是说这样话的人,越会生养,哈哈哈哈哈。” 念生说:“我只想争取多一点自由。”但是母亲不明白为什么由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会决绝地要离开她。 人大了总要离开家。 “有些女儿婚后把女婿也往家里带。” “人家父母有容乃大,爱屋及乌,不比我,”念生叹口气,“家母对家父的无能失望,希望女儿为她争气,要我替她找一个英明神武的女婿。” 女同事笑,“一定要威风凛凛的女婿?聪明能干的女儿不行?” 念生深知母亲的旧思想转不过来,在她心目中,最值得骄傲的女子,乃是嫁得好的女子,而嫁得好,不过是四肢不动,但衣食无忧。 这种标准在今日说出来吓坏人。 念生深知做工的女人是痛苦的女人,但是,没有工做的女人是更痛苦的女人。 做工的女人为生活付出的是劳力,不做工的女人为生活付出的是自尊。 两者之间哪一样比较重要,真是见仁见智。 就在这个当儿,念生忽然侧起头 同事们静下来,隔一会儿其中一位站起来,走进浴室,半晌出来,手中拿着一只收音机,笑道:“你忘了关这只闹钟收音机。” 是吗,就那么简单? 同事们走后,念生犹自为家人感慨不已。 父母亲也为家庭尽了力,爸从来未试过失业,妈妈也从未试过不煮饭,但不知恁地,仍然不够好,仍然追不上社会标准。 父母与子女均怪对方不够体贴了解。 念生靠床上看小说。 悠悠然,她又听到广播剧似的对白。 这次,是一个年纪较老的女子:“山穷水尽思回头?这个家可养不活你。” 另一个较年轻的女子分明是她的女儿,央求道:“我养下孩子马上走。” “你去求你父亲,他让你住才算数。” 念生放下小说。 女儿太不争气,母亲也太过残忍,到了这种关头,都是自家骨肉,还弄什么手段,争什么闲气。 奇怪,念生已经不去追究声音来源,听惯了,就似听长篇广播剧似听下去。 就让那些声音与她同住吧。 只听得那年轻女子哀哀痛哭。 “你爸失业,你弟尚未毕业,只靠你兄每月拿些少家用来,你缘何百上加斤?” 呵这一家人,像所有家庭一样,未能同舟共济。 老一脱父母生得密,对于女并无太多怜悯之心,念生的女同学结了婚,养下个女儿,拿着小小的汗衫给念生看,泪盈于睫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她,一定原谅她,从这么小养大,由我把她带到这个孤苦寂寥的世界上来,母女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找不到好丈夫,至少还有好妈妈,找不到好丈夫,更加需要好妈妈,怎么可以落井下石。” 但许多老一脱的母亲不会这么想。 哭声渐渐远去,念生渐渐如梦。 一边牵记着那个年轻女子,后来她怎么样,后来她有无养下那个孩子,有没行再一次站起来? 连亲生母亲都以为她此生已完,别人会怎么想,亲友一定勤加白眼践踏,她可能翻身? 新一代女性真的学了乖,即使搬出来,也是几个女孩子一起住,绝不轻易与人同居。 接着两天,念生一下班便回到公寓休息。 一个人乐也悠悠,有点牵挂安娜,希望她回来一共说说笑笑。 念生已经对小公寓熟悉了。 关掉灯,总有不知来源的声音。 念生听得出对白与对白之间往往隔着几年空间。 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却仍然是主角。这次有人劝她:“不要想不切实际的事,找个归宿是正经。”象是她妯娌。 她说:“我相信女性终久还需靠自己一双手。” 念生觉得安慰,这么肯争气,她会爬起来。 “有个家才靠得住,他不看你的面子,也看孩子面子。” “成日价看别人面色做人,多么难受。” “哼,你现在不难受?” “我会熬出头的,此刻手上那盘小生意已有起色。” “祝你幸运。”语气相当讽刺。 “前日见到家母。” “啊,她好吗?” “现在只得我一个人负责她的生活费用呢。” “既往不咎?”对方有点惊奇。 “我有弟有兄。她从来毋须看好我,总拿我来出气,总是为难我:童年时整个月不让我洗头发,一切都历历在目,她的家,有她的法令,子女在她的屋檐下吃点冷饭菜汁,要绝对驯服……” 这话使念生跃起床来,天,难道天下有那么多不讲理的母亲? 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成为母亲,真是心惊胆战。 她醒了。 那日下班,安娜正等她。 先赠她自伦敦带回来的小礼物,然后吞吞吐吐怪不好意思地说:“我决定结婚了”。 念生笑开了怀,“那多好!” “婚后到伦敦长住,顺便弄张护照,”安娜停一停,“这间公寓——” “没有关系,”念生爽快地说:“我租下来,我有两个同事会搬进来与我分担开销。” 安娜放心,“那太好了。” 念生笑说:“恭喜你,安娜。” 安娜到这个时候才说:“这间公寓,租金要比外头便宜一半。”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这个。” 安娜又问:“你知道为什么?” 念生笑笑,“因为有些古怪声音与我们同居。” 安娜也笑,“你早知道了。” 念生点点头。 “那是前头住客留下来的吧。”安娜说:“我把整间公寓当一架巨型留声机器,说不定将来下一任住客也会听到我们的生活片断。” 念生失笑,“找的生活一片空白,没有人会听到什么。” 安娜设:“我们的确比上代少却许多抱怨。” “一切由自己选择,怨谁?” 安娜问:“你不想追究声音来源?” 念生笑,“也许那就是我们的心声,彷徨矛盾幽怨无奈,永远在歧途上。” “说得真好。” 安娜过一个星期就搬走了。 念生居然做了房东,把公寓略加装修,便租给两位女同事。 小小地方虽然住了三个女孩子,假期却很少全体在家,一点也不觉得挤逼。 念生问她们:“有没有听到怪声?” 她俩异口同声:“什么怪声?” “一个少妇以对话方式向我们道出她的前半生。” “念生,你说些什么!?” “你是说电台的广播剧?” 念生扬扬手:“算了算了,别再提了。” “每晚都累得呼呼入睡,哪里听得见什么异声,连闹钟都差点听不见。” 只有念生比较心静,便想,或许那位女子已经翻了身,走上一条平坦的道路。 那一夜,念生听见有人轻轻说:“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原来生活得更好,便是最佳报复。” 念生跳起来,是晚,她忘记拉拢窗帘,发觉邻居单位有人还没睡,正在交谈,朦胧听到的对话,便自那处传来。念生隐约看见对面客厅里也是两名女子,莫非也像她们那样,合资租屋同居。 念生不去想那么多,明天一早还要起来上班,转个侧,再度入睡。 兄妹: 卜求真是一个身份特殊的记者。 她年轻、有朝气、肯做、不计报酬,求知欲强。 她不追普通新闻,她好做专题。 老总给她一个篇幅,她找到好题材,便写上三两百,没有适当题材,便一直休息。 幸亏宇宙日报是文艺气氛特强的一份报纸,老板本身也是文化人,否则,如何肯雇用卜求真那样的记者。 小卜并没有让老总失望,她文笔细腻,题材特别,观察入微,令读者们拍案叫绝,她的专栏增加报纸声誉,不到一年,已成为他报挖角的对象。 求真身边有点资产,有能力的母亲爱她,供她读完大学之后还送了一层小公寓给她栖身,令她有资格做自己爱做的事。 这一天,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天,唯一比较特别之处,是山顶大雾。 求真到山顶医院去探访女同事。 张幸子动了一次手术,正在复原中,心情不是十分好。 求真带了两本小说给她。 幸子转过苍白的面孔来,“是畅销书吗,我不看非畅销书。” 求真笑笑坐床边,“口味为何庸俗?” “多人看过说好的小说才会畅销,我为何要冒险浪资金钱时间去读冷门小说?” 这是一般消费者心情,所以红者愈红。 求真问:“伤口痛吗?” “痛得要死,”文人到底是文人,“病得全世界只余痛的感觉,没有人生乐趣。” 求真叹口气,她也是文人,“会过去的,什么都会过去,再痛苦的创伤也会过去。” “求真,我从此不能生儿育女,失去做母亲的资格。” “算了,幸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不是一样,许只有更好,我随时可以陪你到孤儿院去助养十个八个不幸的孩子。” 幸子抬起头看牢天花板,“他们会到我坟上默哀吗?”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恁地看不开,真是个红尘痴人,你一年又有几次到令堂墓前致敬?” 张幸子一震,似想穿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 “求真,谢谢你。” 求真离开病房欲回报馆。 她看到门外一对少年男女。 男的约廿多岁,粗眉大眼,女的只得十七八,却秀丽可人。 男的坐在轮椅中,一条腿打着石膏,赤着右边肩膊,自颈背至腋下,有一条长长血红疤痕,打横一针针黑色线脚,把撕裂的肌肉硬缝在一起。 求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刀疤,有人用牛肉刀之类的利器狠狠斫了他几刀。谁,谁这么狠心,要置他于死地? 一定是仇家。 求真的职业病发了。 她停下脚步,躲在一角,静静窥看窃听。 只听得那少男说:“走!我不要再见你。” 那少女把住轮椅不放,“哥哥,哥哥——” 原来是兄妹,可是眉梢眼角并无相似。 少女哀告:“你不要再闯祸了,这次拣回一条命,下次不一定幸运。” 这时看护出来责备道:“你怎么到处乱走?快回病房去,还有,你,探病时间已过。” 那少年犹自向妹妹吼:“从此我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再来。” 他的轮椅很快被看护推出视线之外。 求真看完热闹本来想离开,少女那双手吸引了她。 那时一双十指尖尖宛如玉葱般的手。 求真看看自己的大手,不由得自惭形秽,她的手背全是青筋,指节大,说得好听些,是典型艺术家手,讲的直接点,便是一双难看的手。 求真坐到女孩身边。 专业记者的目光如炬,一眼关七,打量少女。 少女穿着帆布鞋,拿着帆布袋,白衬衫,蓝色长裙,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正是时下一般少女打扮。 这一身简单的衣饰价值亦可由一百元至一万元不等,照求真的估价,少女穿的是百元那种。 为什么?因为她兄弟住的是三等病房。 她的直发乌亮润泽,光可鉴人。 上帝有时候真偏心,要给一个人好处,什么都给,自顶至踵,毫不保留。 少女便是蒙上帝恩宠的可人儿:皮肤、五官、体型,无一不美。 求真当然也见过比较不幸的人,灵魂命运,都粗粗糙糙得得过且过。 求真站起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医院里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有窒息感。 可是少女叫住她:“这位姐姐——”声音悦耳温婉。 奇怪,玉女似的她竟有个杀胚似的兄弟。 “请问卫生间在何处?” 求真这才发觉她的粤语带着许多沪音,于是不动声色,“请跟我来。” 求真好奇了,是新移民呢,不知这对小兄妹背后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值得写吗? 很多人已经写过此类题材,但是换一个角度…… 正在思量,少女已要离开,求真连忙叫住她:“小姐,你忘了拿外套。” “呵,谢谢,谢谢。” 求真连忙打蛇随棍上,“你也来探病?刚才那个,是你兄弟?” 少女泪盈于睫,点点头。 两个女孩子一起走到医院门口。大门口只停着一辆计程车,求真便说:“让我送你一程。” 那少女并没有客套,便坐上同一部计程车。 车子朝山下驶去,约需十五分钟时间。 求真用沪语问:“刚自上海来?” 少女惊喜地抬起头,“有一年多了,你呢?” “我是老香港,家母是上海人,我们五十年代便到此定居,”求真笑,“生活还习惯吗?” 少女感慨万千,“不习惯也得习惯。” 求真自然知道个中滋味,同情地说:“这是我的卡片,贵姓?” “我叫盛丰。”少女接过卡片。 “我们可以说是半个同乡,有什么事,拨个电话来谈谈。” 少女笑了,“谢谢你,卜小姐。” 怎么样形容那个微笑呢? 下午,卜求真伏在办公桌上写:好似一朵淡淡的芙蓉花缓缓展开花瓣,透出芬芳一样…… 形容虽俗,却没有更贴切的了。 老总过来问,“有什么好故事?” 求真抬起头来,“一对新移民兄妹,在大都会挣扎求存,哥哥堕落了,妹妹洁身自爱,好比污泥中一朵莲花。” 老总皱皱眉头,“会不会太老套?” 求真苦笑,“稍微露一丝温情出来,便是土土土。” “你不是不知道今日读者的要求。” “可怕。” “是呀,找生活是越来越艰难了。”老总挪揄。 “您老的感慨已是老生常谈,陈腔滥调。” “如能配合照片最好。” “许多人不愿亮相。” “看看能否说服他们。” 正如老总所说,故事比较老套,求真亦无心逼切地追下去。 可是有时记者不追故事,故事会追记者。 过了两日,求真在报馆接到一通电话。 对方用轻懦懦的沪语问: “请问卜求真小姐在不在?” 求真马上知道这是谁,她连忙问;“是盛小姐吗?” “没有打搅你吧?” “我正空闲,你如有话说,不如一齐喝杯咖啡。” 她俩约好在报馆附近的一间茶餐厅见面。 下午三时许,糕饼刚出炉,香闻十里。 盛小姐坐在记者对面。 “你讲过的,卜小姐,如果我有话要说……” “你尽管说好了。” 那漂亮的少女坐在那里,又不如道如何开口。 求真笑笑,指引她:“令兄出了院没有?” “出院了。”她有点安慰,“幸亏无恙。” “千万不要有下一次。” 盛丰低下头。 求真十分同情她,“同这样一个兄弟一起生活,实在不容易吧?” 盛丰抬起头来,“不,不——” “他误交损友了,”求真感慨,“你不必替他辩白。” 盛丰睁圆大眼睛看着卜求真。 “这样下去,你势必受他影响。” 盛丰不语,低头喝咖啡。 “在本市生活,也真不容易,”求真感喟,“物价已经很高很高了,什么都贵,薪水仍然偏低,只得节省,可是一节俭,全身上下便寒酸起来。” 盛曼低头聆听。 “你们此刻环境如何?” 过半晌盛丰才说:“还过得去。” “有困难大可找我商量。” “卜小姐,你真是个善心人。” “过奖了。” 盛丰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一步。” 求真诧异,她不是有话要说吗? 盛丰握着求真的手,“我们再联络。” 噫,怎么搞的,雷声大,雨点小,明明为说话而来,却一句话也没说而去。 也许临场退缩,难以启齿,下次熟络了一定会得倾诉心事。 求真只得目送她离去。 这时,高背座位后边传来嗤一声冷笑。 这又是谁? 求真听得轻轻一声“女张飞”。 她不怒反笑,声音太热悉了,“小郭先生。” 后边座位那个客人转过头来,可不就是她的朋友私家侦探小郭。 “你怎么在这里?”求真惊喜地问。 “报馆同事说你在这里喝茶。” “你有事找我?”求真问。 “我路过。” “可听到我与那位盛小姐对白?” “所以才取笑你呀,你根本没给人家说话的机会。” 求真一怔,这倒是真的,是她冒失了。 小郭先生说下去,“身为记者,要多听少说,你怎么净说不听?” 求真说,“我想与她熟络了好缓和气氛呀。” 小郭笑,“说得也是,可惜已经失去听故事得好机会。” 求真不服气,“她会再来。” 小郭问,“凭什么?” 求真笑,“我们是同乡。” 小郭也笑,他过来坐在求真对面,“同你赌一百元她不会再来。” 求真说,“你一定输,”随即忍不住问:“何以见得?” “这是一种直觉。” “小郭先生,做私家侦探与记者,靠的均是直觉” “看谁的直觉胜利。” 求真不相信小郭会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所以狐疑。 果然,他同求真说:“有没有空。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求真马上答应下来。 小郭的小小老爷车就停在门口,轰隆轰隆地开出去,不比本市著名的电车快很多。 他们到了一个工厂区,那一带大厦的楼下统统是修车厂,传出烦躁的金属敲打声,以及烧焊气味。 求真纳罕: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小郭向其中一间修车工场走近,立刻有工人出来招呼。 求真忽然醒悟,小郭先生是老爷车主人,自然时常要与这种小型车厂打交道,没有什么奇怪的,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与修车工人打成一片。 等到求真再停晴一看,又呆住了。 迎出来与小郭先生打招呼的修车工人身段精壮,粗眉大眼,似曾相识,他正背着求真,一件破而脏的棉纱背心下是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 求真绝对认得那条伤疤,它象一条巨大的蜈蚣似爬在那年轻人的背上。 这年轻人是盛小姐的兄弟。 又见他擦一擦额上的汗,前去与小郭先生攀谈。 奇奇奇,求真在心中喊,此刻的他,一点都不象个坏青年。 求真张大的嘴合不拢来。 盛丰的哥哥是个修车工人,一个靠劳力堂堂正正换取酬劳的好青年。 求真搔头皮,这是怎么回事? 半晌,他俩交谈完毕,小郭仍向求真走来。 他朝她笑笑。 “小郭先生”求真心胸中有十万个为什么。 “小姐,好的记者用双眼,不是用嘴巴。” 求真顾不得尊严,“那年轻人是谁?” “他叫盛伟,是那位漂亮的盛小姐的哥哥。” 果然! “我到这里来修车的次数多了,因而认识了盛伟,他是一个不怕吃苦的好青年。” 求真说:“是吗,那么,他背脊那条伤疤从何而来?” “卜小姐,你且放弃主观,好好的想一想。” 求真想了许久,“他不幸同人结怨?” “不错,确有人结下下仇家,但不是盛伟。” 求真想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她看着小郭,真正惊讶了,“盛丰?” 小郭微笑,颔首,“卜小姐,你终于明白了。”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她美丽纯洁的外表欺骗了你?” “盛丰是一个天使那样的少女!” 小郭先生笑了,这次,求真也觉得她自己可笑,一个人的外表算是什么? 小郭问她:“现在,你的结论是什么?” 求真大奇,小郭先生象是在测验她对推理的常识,于是她娓娓道来;“两兄妹自内地到人生地疏的大都会找生活,相依为命,妹妹不幸结下仇家,哥哥为着保护她,不幸受伤——慢着,那妹妹何来那么凶狠的仇家?” 小郭似笑非笑地看看求真,“你对那位盛小姐,还是太宽厚了。” 求真用手托着下巴。 “今天晚上,我会带你到一个地方去,解答你的疑窦。” “好,不见不散。” 求真且先回到报馆去。 她在办公桌上摊开白纸,一直写: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等于三?真相永远比猜想复杂。 老总问:“什么事,” “一个好的记者,要用眼睛要用耳朵。” 老总答:“那当然,最坏的记者,才嘴巴夸啦啦。” 求真汗颜。 “故事写成怎么样啦?” 尚无头绪。” “常写常有,切莫走火入魔,以为好作品永不面世。” “是是是。” “一个月至少交一篇特稿上来。” “是是是。”不是没有压力的。 晚上,求真打扮定当,等小郭来接她。 本来很松弛的一个人,等等却紧张起来,等这回事本身是有压力的,故此聪明的女性在约会时喜欢叫男性等,让他们知道得来不易,不过她们除却聪明,最好还得长得美丽,否则谁等。 小郭先生并没有叫她久等。 但敏感的求真已经有点食不下咽。“先去吃点东西吧。” “喂,吃不吃没问题,小郭先生。你到底要带我去看什么西洋镜?” 小郭看一看手表,“时间还没有到,好戏尚未上场。” 求真为之气给,“小郭先生,你为人机智聪明,优点甚多,可惜患上职业病,变得神神秘秘,吞吞吐吐,难怪到今日还找不到女伴。” 没想到这句话正中小郭要害,他低头不语,黯然神伤。 求真连忙说:“对不起,我是无意的,”又懊恼,“我知道我这张嘴会害我一生。” 小郭又笑了, 他拍拍肩膀安慰她。 过了九点才出门,老爷车轰隆矗隆,差不多双倍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著名的红灯区。 豪华大型夜总会如皇宫一般,车如流水。 求真心里暗呼不妙,看向小郭先生。小郭先生无奈地朝求真点点头。 求真右手拍向车门,叭地一声。 盛小姐在这种地方出没? 卜求真掉了眼镜,她还认为她是玉女。 求真尚怀有一线希望,“是被逼的吧?” 小郭先生象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来,求真知道她又犯了不可饶恕的幼稚病。 “是,”小郭说:“为她个人的虚荣心所逼,”他叹口气,“谁会怪她呢,象她那样标致的女子,为什么晚上要睡在车房后边,白天去做清洁工作?” 求真同小郭先生走进夜总会去。 那地方象装修成琉璃宫似的极乐世界,令人沉醉的轻音乐不断演奏,醇酒,美人,同外边现实中的劳碌、辛苦象是一点关系也无。 小郭先生同领班小姐很熟,他们坐下来,获得适当的招待。 不到一会儿,一个穿金色公主型晚礼服的女孩子洋洋潇潇地走近,看到求真,一呆,求真看到她,虽在意料中,也忍不住一呆。 那正是盛小姐。 她那张盛妆的脸好比一只洋娃娃,眉毛太粗太黑,粉太白,唇太红,此刻的她比不上白天素脸十分一好看,但依稀看却仍是个美人。 盛小姐笑笑,“你俩怎么走到一块了?” 她熟练地操起酒杯,喝一口放下。 原来在大都会堕落的真是妹妹,不是哥哥。 只听得小郭说:“你哥哥叫你回去。” 盛小姐摇摇头。 小郭叹口气,“你不是不想回头的,不然你不会去找卜小姐。” 盛小姐看一看求真,气馁,轻轻说:“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除出我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到我。”她停一停,“原来我想借卜小姐的双耳一用,后来发觉她把我想得那样好,不忍心破坏她对我的印象。”她仰起脸笑了。 求真不出声。 过一会儿她问盛丰:“令兄是怎么受的伤?” “是误会,他在夜总会门口与我拉拉扯扯——” 小郭先生打断她,“总之是因你的缘故。” “我同他说过,我不回去。” “他答应过父母照顾你。” “他自顾不瑕,我已经申请父母下来,这上下已可批准,我最近在找房子搬。” 胸有成竹,一派悠然,卜求真在该刹那决定把这故事写出来。 “可是你同计九那样的人来往。”小郭非常不满。 只见盛丰笑笑,“计九保护我,照顾我,给我荫蔽,我感恩图报,理所当然。” 小郭叹气,“夫复何言。” “多谢你关心我,还有你,卜小姐,谢谢你们。可是长贫难顾,我总得自己想办法。” 求真不语。 “请转告家兄,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若不想再吃苦,大可找我,家里有一个牺牲者已经足够。” 小郭不出声。 盛小姐站起来,“我要去坐台子了。” 求真只得目送她离去。 她又不是她妹妹,即使是,她也无法满足她供养她。 小郭先生说:“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求真问:“盛伟是你的委托人?” 小郭点点头,“她妹子失踪,叫我替他寻找。” “你怎么向他交差?” “人各有志。” “兄妹是好人家出身的吧?” “过去的事,谈来作什么。” 过一会儿,求真问:“她快乐吗?” 小郭瞪她一眼,“你快乐吗?” 求真答:“我并非不快乐。” “人家也当然有乐趣,一个人,只能在该时该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毋须任何解释,也不必求人同情,更不用妄想得人认同。” 求真说,“我明白。” “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痢,”小郭深深太息,“我们走吧。” 求真与小郭先生离开豪华夜总会。 求真没有回家,她直接到报馆去,伏在写字抬上,振笔直书,一直写到凌晨。 老总过来,给她一杯热茶,“好故事?” “好故事。”一开始便刀光剑影,哥哥受伤倒地,救护车呜呜来救,妹妹艳妆呆立,看着鲜血汨汨自兄弟身上涌出。 老总挪揄,“又是社会的错?” “不折不扣,是这个虚荣堕落大都会的错。” 老总点点头,“希望你的读者有共鸣。” 求真低下头,把故事写下去。 误会: 甄小田烦恼到极点。 生活上连二接三的意外令她不愉快到极点。 母亲在一年前故世,住院期间,使小田心身俱疲,钱像水那样倒出去,且花得苦涩。 办完事没多久,忽然发觉男朋友脸容已变,原来是另有新欢,只得一拍两散。 这还不够,公司的宣传组解散,以后把宣传事务交给外头的广告公司做,小田拿多半年薪水,失了业。 人空下来,难免想东想西,她决定卖掉现住的小公寓,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进修,那边收了她,她以为是喜讯,立刻委托经纪把公寓脱手,谁知成交之后,屋价嘭嘭嘭往上涨了四十巴仙。 这是什么运道! 人怎么没有运气,一直走运的人,当然不察觉运气存在,甄小田此刻的运气便低无可低。 三个星期后,她便得远走他乡了。 连家具都已经送的送,卖的卖,一件不剩,小田又忽然不想走了。 她想租一层公寓,从头开始,找份工作,找个男朋友,这到底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留恋也情有可原。 心情这样矛盾,自然不好过,又没有一个可商量的人,晚晚失眠。 少田时常听到两把声音。 一把说:“廿多岁的人了,做什么超龄学生!” 另一把:“因循下去,你更加一文不值,鼓起勇气,出去四年,又是一条好汉。” “不要去,找个男朋友算了。” “去,财不入急门,临急临忙,一定要人没人,要工没工。” 小田头痛欲裂。 她服食宁神剂已有一段时间。 仍然不能入睡,小田决定下楼散步。 她住在半山旧屋区,近西端,那里独多医院,从前小田习惯早起跑步晨运,现在失业,睡到日上三竿,改做午夜客。 那晚一定是阴历十五,月亮大而且圆,一如银盘,小田坐在石阶上,吸一口烟,舒口气,古榕树下凉风习习,情调不浅。 小田希望白天不要来。 她痛恨白天,什么事都是在白天发生的,天一亮,她便得急急应付各种大小事宜,偏偏有许多事,不是凭她一个人的能力可以解决。 但愿可以一辈子坐在榕树下。 一天一天过去,小田仍像行尸走肉,不知何去何从。 有时自露台往下望,小田会想,跳下去,跳下去多好,什么烦恼都没有,又可以与妈妈见面。 想到妈妈,她无法不落泪。 妈妈那永远温柔的双手,一边说:“来,妈妈痛惜,妈妈痛惜”,一边轻轻抚摸。 自小就享受惯了,在医院里永别母亲,她哭得昏倒,因为知道妈妈的手再也不能安慰她。 为着不叫母亲失望,甄小田非好好活着不可,母亲的爱是她的原动力。 她立刻退回客厅,关上露台的门。 今夜,她又下楼去散步。 夜间司阍劝她:“甄小姐,这么晚了,不如休息。” 小田不出声,她总不能对看门老头诉说睡不着。 “甄小姐,治安不十分好。” 小田笑笑。 她一向胆大。 “还有——”司阍吞吞吐吐。 “我不怕,请放心。” 小田不过在附近吸吸新鲜空气就走。 那日她穿着白色松身家常裙,觉得有点凉意,便打道回府。 那一带隔几十公尺才一盏路灯,幽暗中小田忽见人影一闪。 小田站定了脚,谁,这是谁? 她一点都不怕,轻轻问:“妈妈,是妈妈吗?”不禁泪盈于睫。 小田颓然坐在石阶上。 忽然之间,她听到有人跟她说:“你也睡不着?” 小田一震,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站着个年轻女子,脸容皎好,白衣飘飘,向她微微笑。 小田看着她,难道时运真的这么低? 少女轻轻坐下,“我也睡不着,出来走走。” 小田混身的寒毛直竖。 少女笑了,“愿意与陌生人谈谈吗?” 为什么不?大家都是女性。 可是小田也需隔一会儿才能说:“心中实在闷。” 少女怪同情她,“我知道,我是过来人,闷得最好天不要亮,还有明天永远不要来。” 小田苦苦地哭。 “不怕,会过去的。” 小田不由得问:“还要熬多久?” 这时,小田脸上微微一湿,她知道是下雨了。 远处有人叫她:“甄小姐,甄小姐。” 是看门的阿伯,打着一把伞找她,小田颇多感动,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抬起头,倏然不见了那个少女。 “甄小姐,下雨了,当心淋湿身子。” 小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少女?” 看门老头脸色都变了,“快走,快走。” 那一夜,不住地下着雨,一直没停。 小田睡得非常坏,嘴里喃喃叫妈妈,醒来,发觉枕头濡湿。 撑着起床,已接近中午,脑海里两把声音仍在争持:“去,快上路,四年晃眼就过,拿了学位一定有新发展,坚强一点。” 另一把声音却说:“不能去,放弃现有的去追求未知数,未免太笨,你不会成功,届时年纪已经老大,得不偿失。” 小田深深悲苦,她愿意得到第三者的意见。 她努力地振作起来,拨电话给从前营业部的同事珍妮,想与她详谈一下,电话接通了,小田体贴地问:“你有没有五分钟,可以说几句吗?” 那珍妮说:“我正想找你,你知不知道那威廉斯多坏?洋人有时真禽兽不如——”一直诉苦诉下去。、 要到二十分钟后。小田才有机会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出门去。” 那珍妮才啪声挂线。 小田苦笑,没想到送上门去被珍妮当作出气对象。 世人便是这样,自己的烦恼才是真正的烦恼,哪真会有心思去理会别人。小田仍不放弃,她换了衣裳出门去散心。 独个儿坐在茶座上,更加寂寞,几乎想落荒而逃,好立刻回到家中,钻进被窝,不问世事。 她碰见了一位漂亮的伯母,问候一番,闲聊几句,通通是门面话,不着边际。 不知伯母有无心事,即使有,小田也帮不到她,因为她也不能帮小田。 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可见一斑。 此刻,小田最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好对象结婚,组织家庭,生几个孩子,闹哄哄地过日子。 世上自有幸运的女子,但那不是甄小田,小田还要独自走一条很长的人生路。 行李已经收拾好,二十二公斤,不多不少,公寓在十多天后也得交给新业主。 故此在家小田天天穿那件白色常服,省得烦。 晚上,她又忍不住出去乘凉。 那少女比她早到。 见到她,向她点点头,“又是你。” 小田大胆地走过去,月色下,那少女有不食烟火之美态,清丽脱俗。 少女问:“你心中有疑窦?”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小田垂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 那少女端详她,明澈双目似非人间所有,“胡说,你还有青春有健康,这是人类宝贵的资源。” 她说下去:“有这两样,你便可以去追求更多,世上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到,总得放时间心血下去。” 讲得这么励志! 小田却叹口气:“我觉得前路茫茫。” 少女笑了,“谁看得清前路?别担心,人人都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这其实是很普通的安慰语,但小田听了就是受用,半晌她说:“谢谢你。” “同是天涯沦落人。”少女很会套用旧诗词。 “你?” 少女讪笑,“不然深夜跑出来坐在此地干什么?” 她又有什么故事? 想听人家的故事,必须先把故事告诉人。 小田说:“没有人会比我更惨,我失恋失意失业。” 小田哭了。 “那是一个不值得的男子,从头到尾未曾欣赏过我的优点,我不是没有好处的,我性格梗直,不耍花枪,我勤力用功、孜孜不倦,我外型也长得不错,整洁大方,可是更没有一样合他的意。” 少女诧异,“当初怎么会在一起?” “那一年他十分失意,大概想找个人安慰吧。” “你已尽责,你不欠他。”少女老气横秋。 小田渐渐心宽,的确是这样。 “那是他的损失,将来他会知道。” 小田有点激动,“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事?” 少女笑笑。 小田哽咽,“谁派你来安慰我?” “夜深了,我们明天再谈吧。” 那夜她睡得不错,那少女正帮她解开心头之结。 一早有人来按铃,却是珍妮,提着公文包,气急败坏,“这样的大事不告诉我们!” 小田看看她,“谁告诉你的?” “史蒂芬的妹妹在加拿大公署做事。” “呵,是她。” “我九点半要开会,只能说几句,什么时候走?” “月中。” “该死,到现在才告诉我,幸亏还来得及帮你搞一个送别会,我在多伦多有亲戚,我会叫他们来接你飞机——别说不用,人生地疏,不宜倔强,这是他们的姓名电话址,你好好保存。”珍妮一口气说完,然后笑了。 “羡慕你,”珍妮感喟,“可以丢下一切去读书。” “羡慕,我?” “当然,念的是什么科目?” “商业管理。” “回来就是管我们这些人。”珍妮佯装酸溜溜。 被珍妮这么一逗,小田乐了。 珍妮看看腕表,“我不能久留,我们电话联络。” 她挽着公文包匆匆而去。 谁说甄小田没有朋友,只不过人人都忙而已,他们都还没有忘记关怀别人的艺术。 小田摊开珍妮给她的字条,上头写着:关世清,男,廿八岁,未婚,宇宙广告公司主管,多伦多容街七十号三楼,电话及传真号码…… 小田看到一线曙光,也许这些日子来她太过自闭,孤立了自己,以致胡思乱想。 应该出去尝试接触朋友,一个不对,再尝试,直至找到知已良朋。 小田握紧拳头,着实振奋了一会儿。 下午,新业主带着装修师傅看房子。 小田反正有空,招呼他们进屋。 新业主是个中年妇女,她说:“甄小姐人真好真大方,房子卖得便宜了一句怨言没有,难得。” 小田笑出声来,“我半夜三更起来槌胸后悔你们不知道。” 那位太太说:“这份幽默感更加矜贵,甄小姐,我两个女儿都在多伦多大学念书,你要是不嫌弃,做个朋友如何?” 噫,又多了两个朋友。 小田在心中喊:妈妈,妈妈,是你在暗中照顾我吗? “甄小姐,这是她们住址电话,听说今年宿舍很挤,她俩现住的公寓有一间空房,很近大学,要不要替你安排搬进去?” 小田正为住宿问题担心,听到这个好消息,连忙说:“一定一定,我求之不得。” “我叫她俩去接你飞机。” 小田这时决定接受每个人的好意,“我乘cx八oo班机,十六号上午七时半到。 在外靠朋友,将来有机会再报答别人也就是了。 小田那日只觉神清气朗。 抬起头,她才发觉天色蔚蓝,呵低头太久了。 那天晚上,她到斜坡散步,不知不觉间那少女在她身后不声不响出现。 是人家先开口:“你的气色好多了哇。” 小田摸摸面孔,“看得出来?” “相由心生,故喜怒形于色。” “小姐,你是谁,可能把姓名告诉我?” “比起你,我十分不幸。”少女颜容戚戚。 小田吞一下涎沫,她到底是谁? 少女随即问:“你的困境好象已获进展?” 小田答:“多谢你关心,一步一步来。” 少女笑,“你毋须担心,船到桥洞自然直,将来回想到今日的彷徨矛盾,当会一笑置之。” “我会有那一天吗?” “我看好你,”少女很有把握,“你是个努力向上的人。” 小田也笑,“我们萍水相逢,没想到你会给我那么多鼓励。” 少女答:“陌生人对陌生人才客观呢。” 小田问:“你呢,你有什么困难?” 少女垂头,“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试试看。” “改天吧,改天再说。” 小田当然不使勉强她。 少女站起来离去,小田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前边那幢旧房子里,不是没有诡秘意味的。 小田抬起头,看到星空里去,妈妈,妈妈,求你在天之灵照顾我。 小田忽然似觉得有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似足母亲温柔的手,但那也许只是阵风罢了。 她缓缓站起来,轻轻叹口气。 谁知小田一亮相便吓坏了坐在对面长凳上的一对情侣,那男的比女的胆子还小,声音颤抖,指着小田问:“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小田没好气,本想恶作剧吓他一下,只怕吓破他的胆,于是大声吆喝:“我是人,你才是东西。” 那男的才缓和过来,“小姐,人吓人,没药医,你穿个白袍,又披着头发,这……” 还没把话说完,那女的已拉着他急急离开。 小田这时才有空打量自己,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白色轻飘飘的宽袍,长发也没束起,脸色大概也欠佳,忽然之间在惨绿幽暗的路灯下站起来,不吓人才怪。 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去定了? 去定了,读完四年,考得一纸文凭,再从头来过。很多人会以为她此行是去找对象,猜测得不错,有好的人,为什么不要?大可一边进修,一边恋爱,不过天下想必没有这样理想的事,只要拿得到文凭,也不枉此行。 许多少年人十六七八岁就孤身上路了。 小田时常怀疑他们不知如何照顾自己,需知生活是最最烦琐的一件事:谁替他们买肥皂牙膏,谁为他们钉纽扣熨衣服?不可思议,奇是奇在人走出来,也不见得特别邋遢,可知小田也会习惯那种生活。 为着读书,一切从简,听留学生们说,肚子饿了,买一罐炼奶或是果酱,打开了,用匙羹掏了就往嘴里送,因有目的,不以为苦。 只买两套衣服两双鞋子,轮流穿,脱下来连肥皂水浸在一只塑胶桶内,三天后拿出来冲净搭在水汀上晾干,一星期换一次。 奇怪,那样长期地简陋,也不是不快乐的,没有电话,没有电视,照样过日子。 四年下来,人变成一个标准苦行僧,重视精神生活,物质减至最低。 小田想了想,颇乐意接受这个挑战。 也许留学生活会将她彻头彻脑地改变,为什么不?她乐意付出代价来求进步。 甄小田心安理得睡去。 许久没有睡得这样舒畅,梦中看见自己躺在白色围栏小床内,还是个婴儿,母亲通体那样亲吻她,妈妈柔软的嘴唇碰在皮肤上的感觉实在太好太好了,小田伸出手,紧紧搂住妈妈。 妈妈,妈妈,求你祝福我,我此刻要尝试走一条新路,需要勇气、力量、耐性,请帮助我。 小田醒来了。 她出外处理一些最后事务,到银行去把户口转到加拿大,领取飞机票,以及到保险箱把母亲留给她的一点首饰取出。 要走了,几时回来是个未知数,心情不知多么恍惚,但一片浓雾已去,现在她至少知道应该向前走。 小田看看双足,决定去买两双球鞋,反正要走,设备齐全,武装起来,走得舒服些。 回到家,已是下午,时间过得真快,好比流水,一去不复回。 电话铃响个不停。 是珍妮,“今晚六时在棕榈餐厅恭候。” 小田很感动,珍妮倒是言出必行。 她淋个浴换件衣裳便去赴会。 下次洗这些衣服,已在多伦多。 棕榈餐厅是一个好去处,小田喜欢那个酒吧,调酒师十分体贴,总把好酒留下一点给小田。 “告别派对一定要玩得开心点。”她说。 朋友逐个逐个来,珍妮真有办法,旧同事全都给她面子。 然后,酒过三巡,大家致送纪念品,珍妮真实际,送上大银行本票一张,面额是三千加拿大元, 小田无论如同不肯收下。 大家开始喝倒采。 小田泪盈于睫。 珍妮把本票塞进她口袋里。 小田哽咽道:“珍妮,曾经一度,我还以为你是奸人。” “不要紧,直至今日,我仍把你当坏蛋。” 她们紧紧拥抱。 派对在十二时过后唱完情人再见才散。 颇喝了一点酒,小田踯躅还家。 在楼下,她又碰见那状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小田笑笑坐她身边,“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烦恼,不过圣经说,今日的忧虑今日当已经足够,明日?管它呢!” 少女说:“你进步得真快。” 小田用手抹一抹疲倦的脸,“到今日我才发觉,勇敢的人也会哭,不过哭完之后立刻站起来,而懦弱的人,从此就躺着不再动弹。” 少女只是笑。 小田对她说:“谢谢你给我鼓励。” “鼓励你的相信不止我一个人。” 小田承认,“是,我比较幸运。” “让我们说再见吧,我将有远行。” 小田吃一惊,“我也是。”竟这么巧。 “那么,我们就在今夜话别。” 小田怔怔地,但是,她还没有说出她的故事。 少女说,“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 那一夜,小田理理东,理理西,眼看着天亮起来,她咬紧牙关,抽起行李,到楼下把钥匙留给司阍,叫部计程车离去。 到了飞机场,她把行李送进关,到餐厅去吃早餐。 她只叫了一杯黑咖啡。 正无聊地转动杯子,忽然看到一张熟悉面孔,小田怔住了,是那个少女 她是真人,她不是甄小田的幻想,她在白天出现了。 少女在该刹那也看到了甄小田,她身不由主地站起来,诧异地笑,用手指着小田,“你是真人!” 小田骇笑,原来她俩均误会对方是精灵,不是人。 她们握住对方的手。 “你到什么地方去?”少女问。 小田答:“我去加拿大升学,你呢?” 少女黯然低头,“我去美国就医。” “呵,”小田耸然动容,“什么病?” “心脏。” 小田要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少女为何深夜独自在山坡呆坐,太不幸了。 可是她在患难中还能照顾别人,真正难得,上天一定保佑她那样的人。 比起她,甄小田简直不算有烦恼。 小田汗颜,“对不起我竟对你无病呻吟。” “没关系,我与你谈得很愉快。” 小田说:“我希望你早日康复。” “这是我住址,有空写信给我。” “一定一定。” 这时,少女的亲友过来叫:“玉珊,玉珊,要上飞机了。” 小田目送少女离去,仍然羞愧,真不该误会生活没有希望,看人家多么积极。她看一看表,也该上飞机了。 那边有新生活新朋友等着她。 妙笔: 时代进步,宇宙公司每个高级职员的办公桌上都有部私人传真机。 好处是门一关,没有人看得到他们收到的文件,作用同私人电话一样,维持私隐。 那是一个星期六早上,办公室比较空闲,桂芝正在喝咖啡看报纸,隔壁房的王留芳敲门,“桂芝,请你过来一下。” 桂芝听见留芳的声音怪怪的,立刻站起来走到她房间去。 留芳指着传真机,“请看。” 桂芝顺手撕下纸张,一看,是一封信。 “留芳,仰慕你的丰姿已不止一朝一夕,总是暗暗地留意你一动一静,开会,在走廊,甚至在电梯里,都时常会得遇见你,却不敢开口说一句话,有一日,我会提起勇气,约会你。” 桂芝抬起头来 写得多么好的 没有一个白字,文笔通顺流丽、诚恳、充份表达了他的意思。 桂芝是宇宙广告公司的中文创作主任,她当时以专家口吻说,“这是一支妙笔。” “我也会那么说。”留芳承认。 “谁写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桂芝大奇。 “有人知悉我私人传真机的号码,开始传这种信给我,这已是第三封。” “前头那两封呢?” “没留下来。” 桂芝好奇心被勾起来,“这是你的暗恋者呢。” 留芳嗤一声笑,“此刻谁还会暗恋人?不要开玩笑了。” 桂芝扬扬信,“他。” “你看到署名没有?” “看到,是希腊字母△,达尔他,三角。” “我们称他为达尔他先生吧。” “打算回信吗?他留着传真号码。” 留芳讪笑,“人家不过是开玩笑,我贸贸然回一封信过去,笑死人,他用代号,我用真名,划不来。” “你可以叫自己奥米茄。” 留芳笑而不语。 桂芝说:“即使是玩笑,也十分新鲜。” “不知是这幢商业大厦中哪一个顽童兴出来的新玩意。” “或许人家真的仰慕你。” 留芳叹息一声,“象我这样的白领女,整个银行区有十多廿万个,有谁会仰慕我。” “为何妄自菲薄。”桂芝讶异。 留芳淡笑,“事实如此。” 桂芝忽然说:“我代你覆信给达尔他先生。” 留芳恢复神采,“你哪来的空!” 桂芝回到自己房间。 她拿起笔就写:“达尔他先生,在这个狗一般的生涯里,我们唯一的盼望,不外是爱人,或是被爱,两者感觉都使我们平凡劳苦的生活闪亮。” 桂芝代留芳署名。 她叹一口气。 渴望被爱是真的。 或是爱人。 大学时期桂芝暗恋一个英俊不羁的高班男生,他要毕业了,临走之前担任戏剧演出,桂芝去看他排练,他有意无意与她打情骂俏,那是桂芝毕生难忘的快乐时光,半小时后离开后台,她落下眼泪。 以后桂芝见过他一两次,真没想到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养了两个孩子,过着平凡的婚姻生活。 至今想起那个下午,桂芝仍然会把脸枕在手臂上沉思回忆。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下午,桂芝相信她的脸一直是红绯绯的。 都过去了,她是苦学生,此刻正为生活挣扎奋斗,哪里有闲情搞罗曼史。 况且,对象也难找,公司里的男士们,不是认作了兄弟,就是认作了敌人。 桂芝按下达尔他先生的传真号码。 他很快会收到这封信。 星期天是休息日。 桂芝同姐姐说:“星期天真是惆怅天。” 比她大三岁的姐姐前年结了婚,去年养了一个女儿,才五个月大,虽有保姆,也忙得焦头烂额,听见妹子如此感慨,茫然,莫名其妙地说:“惆怅?我只希望可以多睡一个半个钟头。” 姐姐无法了解妹妹,妹妹也无法了解姐姐。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桂芝在雪白的小小公寓内伸个懒腰,仍然觉得无限惆怅。 如果能够忙得一点余暇也没有,忙得连伤春悲秋也来不及,倒也有好处。 只不过忙归忙,姐姐也有姐姐的烦恼——她十分愿意留在家中亲手照顾孩子,但是产假过后必需回到工作岗位,因为姐夫一份收入不够开销。 据说为此吵过好几次。 日常生活真折磨人。 姐夫是不大有出色的好好先生,上班下班看报纸,已经好算一天,添了幼儿之后,所有烦恼都升到表面,他应付不了。 本来讲好由姐夫的姐姐来照顾孩子,后来一看,不但体力不足,手法也落后,只得另找保姆,这样一来,她必需继续工作,把原来计划完全打乱。 人生不如意事常。 姐姐说:“这样爱她,有时候也后悔生她。”落下泪来。 桂芝爱莫能助,她何尝不偷偷哭泣,想到老来无伴无依,人生漫无目的,便足以哭一大场。 做人真是难。 第二天回信来了。 “留芳,没想到你会回我的信,看到你署名该刹那,我耳畔有轻轻嗡地一声,灵魂悄悄脱离肉身,愉快地浮游在半空一会儿,然后才兴奋的落下来,谢谢你给我带这样的感觉,达尔他。” 留芳骇笑,“桂芝,你写了什么样的信给他?当心玩出火来。” “不会,”桂芝肯定,“他只不过是一个极端敏感的人,这种人通常十分自爱,不会越轨。” 留芳说:“别太热情,我不想人误会,王留芳是一颗寂寞的心。” “你不寂寞?” 留芳说:“我寂寞,但是不想人知道我寂寞。” 桂芝笑了。 中午出去吃饭,整个电梯里挤满苍白憔悴疲倦的人,谁,谁是达尔他? 他是认得王留芳的,但他不知留芳的信另有操刀人。 那天下午,桂芝这样写:“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你有没有理想?我有,我曾追求我的理想生活,可惜不为命运所喜,现在,我恍如十分甘心的样子,过着乏味辛劳又没有太大前途的日子。” 这封信无疑太悲凉了。 桂芝考虑很久,都没有把它放进传真机。 直在下班时分,她才决定把它传送出去。 这的确是她肺腑之言。 希望达尔他看得懂。 下班时分,银行区人潮涌涌,华灯初上,过马路的人匆匆忙忙由这一边跑过去那一边,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又要往何处去。 桂芝站在一旁看了许久,没有走到那边去,亦没有回到这边来。 每次失意,她都喜欢随人潮过马路,试试看,蛮有目的的样子,走过去,又回来,走那么十来廿回,想不通的事也就忽然明朗。 象失恋就失恋好了,象孤独就孤独好了,找个笔友有什么不好? 世上也许只有达尔他才知道桂芝是寂寞的心。 第三天一早回公司,桂芝迳自入留芳的房间去看信。 达尔他没令她失望。 “生活就象一匹淡灰色的绢,点点色彩,靠我们自己的手挥笔添上,告诉我,此刻你心中至盼望的是什么?” 桂芝连台上文件都不看,连忙回复,她有点着魔,忘却达尔他仰慕的对象是王留芳。 “我?我的愿望其实十分卑微,但是却不容易实践,我盼望与一位志同道合的异性一起在伊利莎白皇后轮上度假,我有一点节蓄,但是找不到人。” 桂芝长长太息。 甲板上永远有最好的月色,靠在围栏上,同他说:“我爱你已经多年,你不知有多少多少年,梦中时常感觉到你柔软的轻吻,同真的一样。” 但是八时三刻已经要开会。 近来精神不大集中,灵魂时常出窍,留下端座椅上,挂着礼貌虚伪的微笑,与客户周旋,她多想把躯壳也带走,可惜经济情形不允许她那样做。 那个会一开开到中午。 留芳笑嘻嘻等她出来,递给她一封信。 是达尔他君写的:“我们可以见面详谈吗?” 留芳指着桂芝,“看你怎么去摆平这件事。” “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 留芳问:“你们两位的信可否给我看看?” 桂芝笑。 “不如索性告诉他你并非王留芳。” “你放心,我不会使你的名誉受玷污。” “我有种感觉,我的名誉在你笔下已经大告而不妙。” 桂芝还是笑。 “当心,达尔他可能是个狂人。” “那么我也是个汪人,我象不象个狂人?” 留芳笑,“我不肯定,我在月圆之夜没有见过你。” 达尔他,也许是她们的同事,也有可能是该幢大厦其它洋行的职员。 大概廿多岁年纪,斯文、敏感、收入不高也不低,寂寞,对感情生活有憧憬,但却胆怯,不敢进取,换句话说,桂芝与达尔他君有太多相似之处。 他要求见面。 桂芝覆他:“让我们再多通几封信,免得见了面后悔。” 回信:“我已经见过你,你的外表同内心一样吸引我。” 桂芝覆他:“我内心,你怎么会知道我内心世界有什么风景?那是隐蔽幽暗的一个地方,并非好去处。” 回信:“总得有人去点亮灯,与你谈谈如何重新装修你的内心。” “我喜欢的颜色是灰紫。” “白色比较明丽。” 桂芝笑出眼泪来。 是谁,达尔他究竟是谁? 这幢大厦里人人西装煌然,英明神武,有谁会同他一般傻气? 假使桂芝的世界果真是灰紫色的,那么,达尔他君的信添增了点点虹彩。 “我们该开始约会了吧。” “我还没有准备妥当。” “那我不再催你。” “可否告诉我,你如何在芸芸众生中认出我?” 这次,达尔他的信隔一天才来。 “是一个雨天,每个女郎都怨天尤人,慌作一团,用报纸或手袋遮雨抢过马路,只有你,一派镇定,对恶劣天气处之泰然,不徐不疾走向车站,该刹那,我想我经已爱上你。” 桂芝抬起头。 王留芳是英国留学生,在英国生活过的人哪里会得怕下雨,当然比别的女子潇洒。 达尔他真有鉴赏力。 桂芝觉得留芳应该见见这个人。 同留芳说起,她斥责:“看,我怎么警告你?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见见面无所谓。” “发什么疯。” “或许达尔他就是你在寻找的那个人。” “你去见他好了。” “我陪你去。” “我没有你那么空,还有,我劝你停止这个游戏。” “达尔他的信写得太好,我不舍得放弃。” “那么告诉他,你不是王留芳。” 桂芝不敢,她怕事情一拆穿,达尔他不再来信, “桂芝,真没想到你会这样无聊。”留芳挪揄。 “我也没想到。”桂芝颓然。 “彼得张一直想约你,你为什么不同他做朋友?” 桂芝笑笑,“我要是喜欢那种类型的男子,孩子都快进中学了。” 留芳叹息,“真的。” “没有几个女人的婚姻是幸福的,不信你算一算,数一数。” 留芳不以为然,“我的嫂子与弟妇都嫁了好男人,从未上过一天班,衣食无忧。” “她们快乐吗,” “精神十分紧张,一天到晚担心会失去这样的好男人。” 桂芝与留芳都摇头苦笑。 桂芝说:“我只想找一个有情趣的伴侣,能引我笑那种。” “还要很爱你吧。” “那当然,不然他干吗要让我笑。” “准备丫角终老吧,这样的对象何处觅?” “所以叫你见一见达尔他君。” 留芳已不是那么固执。 桂芝打铁趁热,“我把他的信给你看。” 留芳读过那封关于下雨天的信,抬起头来,看看天花板良久,“下个星期吧,我可以见他。” 桂芝相当开心,如凭她的妙笔,撮合留芳与达尔他君,当是一件美事。 当夜她写信给达尔他:“笔友到最后总得见面,下星期你什么时候有空?”故意轻描淡写。 回信来了。 “下了班我总到牛与熊去喝上一杯。”也十分镇定。 “星期四,五点钟。” “好!” 然后桂芝就紧张起来了,她听到她的胃液搅动,额角冒汗,象小时候去试场一样。 结果因为体力超支,通常大病一场。 这次还是为别人,真不值得。 她跑去通知留芳。 留芳也紧张起来,“那,我穿什么衣服好?” “他没说。” “你说呢?” “随便什么好了,你一向穿得最得体。” “不,不,桂芝,给一点提示。” “穿那套灰紫色的手洗丝。” “好主意,凉鞋还是皮鞋,穿不穿丝袜?” 桂芝说:“别琐碎,做回你自己。” “自己?我早已在文件中迷失了自己。” “同达两他说吧,他是一个很了解很体贴的人。” “真的?他会明白?” 桂芝感慨,“你真幸运,”她把一只文件夹子递上去,“这是达尔他与我写的信,你看看熟,谈话有内容。” “我不敢去见他,他把我想得那么好,我怕他失望。” “瞎说,你一定要去,否则我同你拼命。” “好好好,我去。” 桂芝有种感觉,留芳同达尔他会一拍即合。 她看看自己,我呢,她问:我又有谁? 她讪笑。 “留芳,星期五我陪你去。” 留芳松口气,“好极了,有个人陪,轻松点。” “不过我不会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 “什么,”留芳大吃一惊,“你不让我握着你的手?” 桂芝拍拍她肩膀,“你那冰冷的小手很快就会有着落。” 这件事并没有占她俩太多的时间,长期有工作责任在身的人很快就分清公是公,私是私,她俩分头开会去。 多希望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来为一件小事烦恼,或是为一个人伤心。 多希望可以休息一天,浪费一天。 但是没有,她们没有那样做,理智永远战胜,故此疲累不堪。 桂芝给达尔他一封信,许是见面前最后一封信,见面之后,也毋须写信,桂芝抚摸小小传真机,没想到科学昌明使笔友得到先进方法通信。 她这样写:“你一共给我十三封信,我们对双方的心灵很有一点了解,见面反而可以谈哪一只鱼子酱最美味,在一个人与人这样疏离的都会中生活,我已学会独自处理失望,但快乐却希望有人共享,我对这次会面有很大寄望。” 桂芝把信给留芳看。 留芳说:“没想到你会写那样好的信。” “每个人总有些优点。”桂芝感喟。 “找到合适的人,你会为他牺牲吗?” “牺牲是没有关系的,真正的爱情生活应当非常愉快,不懂得爱人的人才会叫对方吃苦。” 留芳看看桂芝一会儿,“达尔他要见的其实是你。” “明天是大日子,穿好些。” 第二天她打扮明艳,衣着得体,一出现,桂芝便眼前一亮。 可是这个靓妆是否可以持续到下午五时? 留芳苦笑,“一到下午便是棵惨花败柳。” 故此一些有条件的女郎在重要约会之前必定睡到日上三竿,养足精神才到美容院去修饰自己。 她们是女白领,她们只得听天由命。 时间过得没有特别快,也没有特别慢,还是一小时一小时那样过去。 桂芝看着时钟,觉得时间大神没有放过任何人。 终于到了下午,留芳过来找她,“可以走了。” 声音居然微微颤抖,这样身经百战的一个女子,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此刻却莫名其妙地紧张。 “记住,你先进去,”桂芝说:“我会坐在不远之处。” 留芳忍不住问:“我们的行迳象不象高中生?” “象,有什么不好,难得回复青春。” 她俩结伴,一前一后进入牛与熊酒吧。 桂芝迅速走到附近一张圆台上坐下。 只见漂亮的王留芳犹疑了一刻。 但是马上有一个年轻男子迎上来与她打招呼。 留芳一怔,马上有惊艳的感觉。 那实在是位英俊小生,脸容有股令人舒服的书卷气,一套深灰色西装得体熨贴,更风度翩翩,他一边拉开椅子给留芳坐,一边象是介绍着自己,成功了,他们一见如故。 王留芳很快的松弛下来,打开话盒子,她甚至没有再向桂芝看一眼。 桂芝有点心酸,有缘千里来相会,一架传真机便撮合了他俩。 她低头,叫一杯冰冻啤酒。 猛地喝一大口,呛住了,连连咳嗽。 “这位小姐,对不起,”桂芝抬起头,是一个面圆圆的年轻人。 “我能不能搭坐?” 桂芝看看四周,有的是空台子。 那年轻人解释:“我陪朋友来相亲,这张桌子最近。” 桂芝笑出来,“相亲?谁是你的朋友?” 他呶呶嘴。 桂芝呆住,什么,是留芳的笔友? 桂芝冲口而出,“达尔他?” 那年轻人也一怔,他很聪明,一点即通,“你也是来看相亲的?” 桂芝笑,“在这狗一般的生涯里,有些许乐趣也不要放过。” 那年轻人又一怔,凝视桂芝,“你的世界是什么颜色。” 桂芝张大嘴瞪着他,过很久很久,才答:“灰紫色。” 那年轻人跳起来,“白色比较亮丽。” 桂芝如遇雷殛,“你才是达尔他!” “你是王留芳?” “不不,我不是留芳,我叫桂芝。” “你是替王留芳写信的那个人。” 桂芝也指着他,“你是替达尔他写信的那个人!” “对,你看他俩在一起谈得多投机。” 可不是。 他俩坐得很近,谈话声音低低,留芳一脸陶醉。 那英俊小生的信原来都是有人捉刀的。 “桂芝。”圆脸青年说:“我叫关仁清。” “小关,你的信写得不错哇。” “彼此彼此。” “是怎么一回事?” 小关回答:“我的朋友倾慕王留芳,想认识她,苦无良方,来请教我,我建议他们先做笔友。” “啊。” “没想到笔友原来是我同你。” 桂芝看看小关圆圆的脸与圆圆的眼睛。 那小关忽然福至心灵,“喂,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一边喝香槟一边欣赏月色,何必在这里呆坐?” 桂芝立刻站起来。 还等什么? 桂芝打心底笑出来。 他俩离开牛与熊之时,回头一看,只见王留芳与达尔他君喁喁细语,如置身无人之境。 几封信撮合了他们。 可能也撮合了小关与桂芝。 桂芝进牛与熊之前,想都没想到会有这种结局。 读者可能也没想到? 抑或,读者们是聪明的,早已想到,可是,以一贯容忍的态度,读完此篇? 小关与桂芝耸耸肩,他们赶着去看月色,来不及理那么多。 父母: 舒申半夜起身听电话,是她母亲自温哥华打来。 “妈妈,我最怕不够睡,要打早些打来。” “呵,”她母亲一听就不耐烦,“你听一个电话就不够睡,你小时候我整夜抱着喂奶还真不够睡呢。” 舒申无奈,“妈妈。” “当然有要紧事才找你,你都不知道你多难找,十一点十二点还没回家,十二点半,又说睡熟了。” “你打到我公司不就行,自然有秘书帮你登记。” “咄!登记什么?” “妈妈,到底啥事体?” “我下星期回港小住,办些正经事,你准备接驾吧。” “是,母后,打算住哪家酒店?” “我住你家。” 舒申一怔,“妈妈,我家多简陋,要汤没汤,要水没水。” “我喜欢你家露台看出去那个风景。” 早知道把窗子给封掉,舒申偷偷想。 “是,母亲。” “叫司机来接我。” “是,母亲。” 母亲气结,“你还有没有第二句话?” “妈妈,届时见,此刻我眼困之极。” 可是挂断电话,又睡不着了。 舒中起来喝啤酒。 父母在她十二岁时就分手,理由:夫妻间有不可冰释的误会。 舒申因此很快养成独立生活的习惯,直至今日。 她也学会与父母维持友谊,并且做他们之间的传声筒。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父母都太能干,事事各持己见,几年前各自搞独立移民,结果一个去了温哥华,另一个去了悉尼,并且都追问:“小申,你也来吧。” 舒申决定留在本市。 他们真是好人,可是合不来。 前任舒太太现在自称张女士,她恢复了本姓。 年纪渐渐大了,对唯一的女儿无限依恋,嘴巴却硬,其实住到女儿小公寓来,是为着接近舒申。 舒先生在年前再婚。 女儿曾问:“妈妈有无酸溜溜?” 张女士答:“仍有感觉,就不必分手,他做什么,与我无关。” 舒申忽然想到离婚启事上的“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字样来。 舒申黯然。 父母养下她的时候环境并非太好,两人均需上班,又得带她那样一个哭宝宝,有些精乖伶俐的婴儿据说六星期就戒夜奶一夜睡到天亮,但舒申到五个多月还半夜大哭,不知大人怎样熬过来。 可是转瞬间,大学经已毕业,舒申在广告界亦已崭露头角。 张女士时常说:“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带你累得抱头痛哭之情还历历在眼前。” 天一亮又是新的一天 舒申到办公室坐下忙不迭叫黑咖啡。 传真机上有一封信。 她探头过去看。 读毕,捧住头,尖叫一声。 信是她父亲自悉尼传来的:“小申,我与你继母将于下星期五抵港办一点私事,因打算住在你家,请你准备一下,这是你与继母第一次见面,你一向懂事,当无困难。” 舒申要到这一刻才能够领会什么叫做屋漏兼夜雨。 怎么办? 她鼓起勇气拨电话给母亲:“妈妈?” 这下子轮到张女士抱怨:“你知道我唯一的享受是睡一个好觉。” “妈妈,你回来度假,我请你住酒店如何?” 张女士隔半晌,反问:“此刻你与人同居?” “妈妈,你别误会,我最反对同居。” “不欢迎妈妈?” “当然不是。” “到底有什么苦衷?” “妈妈,爸爸也在下星期五回来。” 张女士在那边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舒申难为左右袒。 “舒申,你给我听着,你敢叫我去住酒店而不是他,我登报同你脱离关系。”张女士狠狠挂线。 舒申伏在办公桌 “舒小姐,开会。” 舒申乘空档与父亲商量:“爸,我请你们住最豪华的套房。” “我想多些时间与你共处,并且,让你尝尝继母的好手艺,她煮得一手好菜。” 舒申说:“爸,我最爱的食物是罐头汤。” “我们决定住你家。” “爸,妈妈也定在同一日抵港,她也决定住我的家。” 舒先生呆住。 过一刻他才恨恨的说;“她特别喜欢与我作对。” “她的电话先到。” “小申,你总是帮她,其实爸爸一样疼你,并且,你长得象爸爸。” “那么,爸爸就搬到酒店去吧。” 这时,忽然传来一把陌生的女声,“是小申吗?” 舒申连忙扯起笑脸,“是继母吗?” 这个称号至难听,母亲永远只得一个,什么叫继母? “小申,你不欢迎我们?”也是个厉害角色。 “不不不。”舒申忽然觉得非常疲倦。 让他们三个人住到小公寓去拼个你死我活好了,舒申愿意搬到酒店去。 “酒店有什么不好?”舒申问。 “你爸已年届退休,他最好的岁月己近过去,我们想省一点,”继母的语气听上去渐渐也就象个继母,“动辄住酒店,太过浪费了。” 舒申的语气软弱,“我请你们。” “我们怎么好叫你请!”毫无商量余地。 舒申只得问:“你不介意与我母亲同住一间公寓?” 继母微笑,“她不吃人吧?” 舒申想说,不,但是她女儿会吃人。 “那么,”舒申困惑地问:“我睡哪里?” “你同你妈睡。” “她习惯独睡。” “那么,”新任舒太太真是精明,“你睡客厅。” 舒申看看电话筒,不相信有这样进取的人,“我可否同我爸再讲几句?” “你爸进书房去了,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也一样。” 舒申沉默,她已无话可说,她十分庆幸父亲到去年才再婚。 继母说:“那我们在香港见。” 晚上,张女士找女儿,“没有廉耻的女人!” 舒申问:“谁?” “你父亲娶的那个人。” 舒申说:“你们吵什么呢?最尴尬的是我。” 张女士说:“幸亏你性格完全象我。” 舒申叹口气,“你们俩到底为什么离婚?” “离婚是很普通的事。” “可是那样普通的事造就了许多痛苦。” “你有什么痛苦?我一年也不来烦你一次。”张女士光火,“我天天送你往返幼稚园才痛苦不堪。” “妈!” 张女士沉默,“对不起。” “妈妈,我永远爱你。” “对不起,小申,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自愿,并且,你早已用微笑拥抱报答了我。” 舒申泪盈于睫,“我爱你妈妈。” 张女士已不想再说下去。 舒申知道母亲寂寞,中年男士们随时可以找到伴侣,再婚,但中年女士们的情况就不大一样。 舒申坐下来,或许,这是她尽一尽做女儿责任的时间了。 她再一次拨给母亲:“妈妈,我陪你住酒店——” 张女士恼怒,“我不要住酒店,我并不怕那个女人,我毋须避开她!” 碰一声挂线。 平日舒申在办公室也惯于运筹帷幄,此刻却一筹莫展。 呵,离婚的父母也许不是不会子女设想,而是无从设想。 还小的时候,舒申曾自私地希望父母永远不要再婚以及养孩子,她倒不介意他们离婚,离婚后他俩对孩子充满内疚,小申要什么即可得到什么,但一旦有了半弟半妹,情况必定大变。 舒申有位同学的母亲再嫁,养了两个弟弟,父亲另娶,又添多一名女儿,都有血统关系,长得也象,但是感受上却非常疏离,而且各人都有双亲,只除了她。 要多寂寞就多寂寞。寂寞,与父母离异无关。 呵不,离婚并不是普通的事。 但是,做女儿的她又无法叫不再相爱甚至相憎的父母为着她的缘故勉强又痛苦地继续生活在一起。 到后期,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对方的面孔,成日皱着眉头回避对方的目光。 两个人都是合理的成年人,待人接物,中规中矩,有纹有路,但是却不能理智地结束这段关系,即使有非讨论不可的事宜,三言两语,便吵将起来。 真不能相信这样的两个人,也曾经相爱过。 舒申那时己不小了,知道父母曾经尝试过挽救这段婚姻,但是相处一日,即痛苦一日。 有一天妈妈对舒申说:“小申,有一日你会明白,这是极之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没有人做错什么,所以无人需要道歉,我也不打算求你原谅,但父母已决定分居离婚。” 分手后母亲并不见得特别高兴,但至少心情可以平静下来。 舒申知道她出去结交过异性朋友,过程并不算愉快,最后努力事业,在保险业做得异常出色,也赚到一点钱,足以到温哥华退休。 舒申去看过妈妈。 她住在市中心沙滩路一幢两房公寓内,看到整个海,母亲仍然寂寞,但看海的寂寞总还算是高贵的寂寞。 舒申嫌温哥华静,没有留下来。 唯一可做的不过是地产经纪,舒申不是那块材料。 她记得母亲看着她,脸上有大惑不解之神情,伸手摸她的脸,“小申,你竟长那么大了,当中的岁月去了何处?” 舒申只得温言安慰母亲:“妈妈,孩子不长大才可怕呢。” 母亲笑答:“在医院产房中,有一位看护曾说,孩子如果永远是幼婴就好了,几乎被母亲们啐死。” “时间飞逝。” “妈妈有朝一日会离开你,你懂得照顾自己吗?” “我懂。” “妈妈从未后悔过生下你。 舒申佯装大吃一惊,“这好算是恩惠?” 假如爸爸与妈妈之中要她任择一个,她一定选母亲。 因为是女儿,她知道母亲的辛劳无人可比。 那一夜她睡得很坏。 叫父母失眠的日子实在不少,此刻为他们失眠,也十分应该。 舒申本人从未考虑结婚,不是因为父母婚姻失败的阴影,而是不打算背起一个家庭的担子。 对她来讲,一个人清静且愉快,她是时代女性,经济独立,感情独立,朋友一大群,不愁没人陪着吃喝玩乐,除非真正爱上一个人,而婚姻又是唯一缚住他的方法,否则舒申不会结婚。 干吗要等那个人的门,干吗要听他扯鼻鼾,同甘共苦倒也罢了,可惜人生永远苦多于甜,划不来,现代女性的算盘精刮得多了。 生孩子?更加谈也不要谈。 把花在小家伙身上的心血省下用在工作上,起码可以名成利就。 舒申又不是那种可以把幼婴扔给菲津宾女佣的母亲。 母亲说过:“小申,我希望你有孩子,生命有延续是很正常的事。” 舒申微笑。 “没有孩子你会孤苦的,三十岁不觉得,四十岁你会体会,五十岁时更有深切体验,到六十岁时会度日如年,带孩子只不过辛苦头几年,想想看,小申,如果我没有你,谁来关心我。” 舒申只能把母亲抱紧紧。 不结婚不要紧,总得有个孩子,最好是女儿,长大了要不交恶,要不做好朋友。 但事先得储蓄一笔钱。 年纪轻力气好,一早舒申又赶到公司去。 外国同事“舒、舒”那样叫她。 中国同事大叫,“今天跑马,输输输,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舒申想,这样的热闹到退休那日也要过去,到了五六十岁,她得一个人坐在公寓里摇摇椅养猫用银器喝下午茶? 生一个孩子似乎是当务之急。 不过更加急的是尽做女儿的责任。 女同事安琪说:“你妈妈对你好,希望你结婚生子。” 舒申一怔,“令堂怎么想?” “她?她至怕我结婚生子,她希望我尽所有力来帮弟妹度过难关,我家经济不好。” “那决不是你的责任!”舒申大吃一惊。 “我母亲可不那么想。” “那么你蹉跎了青春之后,下半辈子谁来照顾你?” “她不关心,反正她看不见。” “太自私了。” 安琪幽幽说:“刚相反,他们还天天抱怨我自私。” 舒申觉得老妈真疼爱她。 她把公寓更两间房间都整理一下,又自朋友处借多一个家务助理来帮忙,她自己则打算搬到同事家过度,净是拨电话,已经筋疲力尽。 继母晚上同她通电话:“没有问题吧?” 舒申淡淡地答:“问题,什么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边原先想故意刁难,现在见舒申处之泰然,多少有点失望,使试探问:“那我们铁定来你处住十天八天了。” “欢迎欢迎。” “你母亲呢?”那边益发纳罕。 “她,她是我生母,一切好商量。” 继母一怔,过些时间才说:“我有孕了。” 呵,舒申倒是一乐,“多好,恭喜你们。” “好什么,我们有我们的心事,你爸即将退休,年纪也大了,这孩子小中大学费用不知问谁要。” 也难怪她这样想,最逼人的往往是生活。 舒申不由得安慰她:“我爸一向有打算,他不会没有积蓄,他不会叫你们两母子吃苦,况且,你亦有工作能力,再说,我这个老姐也会爱惜他,你过虑了,不过孕妇难免患得患失,压力实在太大。” 那继母听得出舒申声中的真诚,相当懊悔先前做了小人,一时作不得声。 舒申说下去:“这次父亲回来,想必是卖房子套现吧,你看,他多懂得投资。” 继母半晌才说:“我的孩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舒申笑,“可是我已经廿多岁了。” 开头哪有这般好脾性,都是在工作岗位上磨练出来的,每天对着客户,是是是,熟能生巧,干脆把父母都当作客户,天下太平。 母亲喜欢花,来度假的这几天,务必天天让她见到大蓬瓶花。 还有,她爱吃巧克力,舒申也会为母亲准备。 为母亲,她不可能做得太多。 就在上一次到温哥华探望母亲,发觉母亲闲时常看录映带,一直以为是电视片集之类,直至一日母亲外出而她有空,顺手抽出一卷观赏。 这才发觉那是舒申儿时摄录的生活片断,她呆住了。 母亲从来没有给她看过。 只见小小申儿是一个方头大耳约六个月大的胖婴,皮肤雪白,一直舞动肥肥双臂双腿,妈妈正喂她喝奶。 只听得母亲呢喃道:“两安士,标准装,在医院也喝两安士,如今块头那么大,也只肯吃两安士,两安士只够滋润你两只大脚趾。” 毋女咭咭地笑。 接着是喂麦糊,一羹喂进小嘴,吐半羹出来,一挣扎,一脸一身都是,小小手还要伸出来抢匙羹,接着一个喷嚏,连妈妈都一头一脸是麦糊。 舒申看得泪流满面。 只见母亲耐心地擦干净每一处,抱起女儿,拍着走来走去,一边说:“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囡囡快高长大,陪妈妈出去吃茶逛街买漂亮衣服。” 自那日开始,舒申决定孝顺母亲。 那样浩大繁琐讨厌的工程,她却没有授手他人,舒申知道母亲告了一整假来照顾女儿。 给别人做,孩子也一样会大,也一样叫她妈妈,但她没有交给别人。 舒申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她看过录映带。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往好处想,舒申不知多久没同时见到过父母亲,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应该准备照相机拍一批照片留作纪念。 离婚后他俩避不见面,舒申廿一岁生日曾要求与父母一起吃顿饭,答案是不,不不不不不。 舒申没有再求他们。 翌年大学毕业,舒申要求他们一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结果他们一前一后出现,隔了廿四小时。 越是不见,渐渐更不肯见。终于得偿所愿,变成陌路人。 这次双方坚不让步,倒也有好处,至少一家人可以共聚一室。 只是多了个继母。 算了,世事古难全,千里共蝉娟。 幸亏客厅有张长沙发,舒申可在那里睡。 只是不知道露宿客厅七日七夜之后她是否会憔悴落形,从此变成流浪儿。 舒申知道父母亲都颇有洁癖,喜欢换衣服,一天一大堆,母亲更是那种心血来潮便去淋一个浴的人。 这样的事情交在一个高明的编剧手中,即是上佳处境喜剧,抑或是悲剧? 舒申大声对自己说:“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摆不平的事自然就摆平。” 这是真的,时间一定会过。 六七百尺小公寓怎么样多住三个人,而又是仇家,确成疑问。 同事安琪问她:“都准备好了吗?” 舒申点点头,“差不多了。” 安琪笑,“人生真无奈是不是?” “到底是父母,没法子。” “长大了轮到我们照顾他们。” “看着父母一日比一日老,心中真不是滋味。” “你也会一天比一天老。” “不要紧,”舒申说:“我不会有子女,没人会难过。” “真是,见过自己父母,谁还敢生儿育女。” 短短一生,充满声响愤怒,象征虚无,这是存在主义作家福克纳的名句。 但是张女士一直对女儿说:“你要结婚,即使有个人吵架也好,时间容易过。” 由此可知母亲这几年的时间是多么不易过。 深夜她们通电话。 “妈妈,这次来请带一份卑诗大学的章程来。” 张女士一怔,“谁想升学?” “我。” “你?最无心向学的便是你。” “人长大了想法不同,我想与你同住,重过学生生活。” 张女士倒抽一口冷气,“叫我照顾你饮食起居?” “我为你解闷呀。” “谢谢你,我一点都不闷,找自己都打算入学读书。” 舒申啼笑皆非。 “小申,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来慰老母寂寥,但是不劳你费心,还有,我决定改期返港,不与你父亲硬拼,也不用你担心了。” 最终体贴女儿的一定是母亲。 舒申反而恍然若失,“我都准备好了。” “别傻,一个父亲两个母亲同时出现的局面绝不好受。” “谢谢妈妈。” 她准备在第二天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谁知一回到办公室便看见传真机上有字条。 “小申,我与你继母决定延期返港,一则听说屋价尚在上升轨,二则不欲你难做,你专心接待你母亲吧,我不打算上演闹剧,也不想与你母亲见面,父字。” 舒申呆住。 来,要一起来,不来,也一起不来,真是冤家。 一静下来,舒申寂寞了。 难怪父亲要再婚,甚至再一次忍受婴儿的骚扰。 舒申伸一个懒腰,日子还是要过,她取起电话,拨通号码,“安琪,有没有空出来看场戏?” 安琪没精打采,“我妈正坐在我面前与我谈判。” “呵。” “她要搬来与我同住。” 舒申连忙说:“你同她慢慢谈,我们改天才出去玩。” 舒申吐吐舌头,即时挂了线。 唉,父母。 我会回来: 王越秀很小的时候就到过那个小花园,推开一道门,进去,见到鸟语花香,那里清风拂脸,舒服无比,她根本不想出来。 独个儿坐着冥想,算术测验如何应付,妈妈的坏脾气怎样忍耐,一坐大半天,一点也不觉得闷,直到心平气和,才自那道门出来,回到现实世界。 有时坐着坐着,会听到母亲叫她,“秀秀,秀秀,你在何处?” 这时秀秀也会匆匆忙忙开门去见母亲。 一早,秀秀就了解到母亲不是那种听人讲故事的人,她是个日常生活忙碌的中年妇女,一手带着两个孩子,上班下班,闲时还要应付亲戚朋友,坏了的洗衣机,闹别扭的家务助理。 这样的人命运特别艰难,越忙越见鬼,一年总得换好几个女佣,还有老板升人,从来不考虑她,于是她脸皮越绷越紧,表情越来越苦涩,成为一个生人勿近的人物。 王越秀的父亲在什么地方,管些什么事,对妻女子是否体贴? 实不相瞒,他在大女儿七岁的时候,已经与妻子离异,开头还抽空来探访,一年两年过去,他藉辞移民,走得影踪全无。 越秀在十一岁之后就没有见过他,也不觉得是一种损失。 越秀变成一个沉默的孩子,从来不给任何人惹麻烦,大人甚至不觉得她的存在。 她喜欢到那座小花园去坐。 有时母亲会很诧异地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脸红红微笑,不出声。 母亲会说:“真是个怪孩子。” 又问:“几时考试?” “今天已经考完。” 不但懂得照顾自己,且名列前茅。 做母亲的大概经已习惯,满以为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均是如此。 生活平和的时候,她很少往小花园去坐,只有在心神不宁之际,她才去冥想。 妹妹在十七岁中学毕业那年离家,她是愤怒青年,要自己闯世界,认为四年大学教育是浪费时间,越秀却考到奖学金。 离开母亲住宿舍那天,越秀觉得母亲的眼光是寂寞的,她生活中的忙与乱终于告一段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虚空。 从此以后,只余日出日落,女儿长大了,正要奔向前程,不知要隔多久,才会回巢。 大学二年,在上课时候,越秀接到母亲心脏病发进了医院的消息。 她自市郊赶往医院。 他们还没有找到妹妹,母亲脸上蒙着氧气罩。 稍后母亲可以说话了,凝视越秀片刻,轻轻问:“你爱妈妈吗?”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温和,刹那间,她脸容也年轻了不少。 越秀答:“爱。” 妈妈轻轻答:“来扫我墓的,也不过是你们两姐妹罢了。” 越秀不出声。 她一离开医院,使到小花园去独坐,那一天,坐了许久许久,心肺仍似揪住揪住,越秀暗暗知道不妥,母亲恐怕是不行了。 爱,她怎么不爱母亲。 受尽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权相爱。 尽管匆匆忙忙,一个进一个出,连说话时间也无,她们仍然相爱。 母亲已经尽了力,精疲力尽,鞠躬尽瘁。 电话铃不住地响,自远至近,呼召越秀的灵魂,她打开心扉,走出小花园,来到现实世界。 越秀接过听筒,听到妹妹气急败坏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妈妈不行了。” 越秀整个人沉下去。 这样苦恼的一生。 把母亲一生所有的快乐加在一起,大抵不会超过两小时。 许久没见妹妹,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衣着打扮,十分时髦。 姐妹俩合力替母亲办完了事,妹妹对姐姐说:“你益发内向了。” 越秀不语。 “有空出来玩玩。” 越秀只是微笑。 “母亲的遗产我一件不要,任你处置吧。” 妹妹似十分吃得开的样子,一心一意要摆脱过去,努力将来。 越秀回到旧寓所,人去楼空,那是妈妈生前所遗唯一产业,为了每月付款,曾叫他流尽眼泪,现在一撒手,什么都看不见了。 剩下的还有一些旧衣物。 打开锁着的抽屉,里头有一两件不值钱的金饰,还有一本照相部。 里边是王氏夫妇与两个年幼女儿全家福合照。 一家四口笑吟吟面对照相机。 她一边落泪一边学习妹妹的潇洒,把所有东西统统丢到空箱子预备丢掉。 终于不忍,取出那张全家福,带返家中。 两姐妹都不想住到那幢破旧的公寓里去,将它卖掉,分到一点钱傍身。 大学第三年,王越秀忽然漂亮成熟起来,叫男同学们迷惑,大家都不记得还有什么女孩子会得动辄面红,她使他们也结结巴巴,面红耳赤。 忽然多了一大堆追求者。 比较谈得来的有黄令义,他愿意尝试了解她。 越秀相当喜欢高大英俊的他,因而同他说起小公园。 “有那样好的地方?带我去。”小黄兴奋。 “你不一定去得到。” “在哪里,瑞士,瑞典?”他不服气。 “在另一个空间,有缘的人打开心门,才可以进去憩息。” 小黄呆住了,这个女孩子模样似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思想也这般玄虚。 他凝视她的大眼睛,顺着她的意思,陪她说她喜爱听的话,男孩子在追求他们喜欢的异性的时候,通常都有这个本事。 当下他问:“你是否常常到那个花园去?” 越秀陶醉地说:“常常。” 黄令义只管欣赏她脸上的红晕。 “那多好。”他敷衍说。 “是,一进去心头就宁静。” “几时让我也试试进去逛一会儿。” 越秀说:“有好几次,进去了,几乎不想再出来。” 小黄佯装吃惊,“你要记得回来才好。” 越秀笑道:“我会回来,别怕。” 黄令义觉得十分有趣,都说少女充满幻想,信焉。 越秀甚至把那张全家福照片给小黄看,对内向的她来说,这已是最亲密的举止。 翌年,他们同期毕业。 妹妹见过黄令义。 她同姐姐说:“小黄不是个可靠的人。” “听听这是什么话。”越秀抱怨。 “你看他那双贼眼便晓得了,姐,你不是他的对手。” 越秀笑,“我从来没想过要与他斗。” 妹妹看她一眼,噤声。 没想到文弱的王越秀在工作上那么会得表演自己,冒升得极快,与她旗鼓相当的是黄令义。 他们决定结婚 妹妹得知婚讯,仍然摇头。 越秀不去理她 未婚夫有时好奇地问:“越秀,此刻你还有没有到那小花园去?” 有,怎么没有。 四季各有时花,开得好不灿烂,端坐石凳上,心旷神怡。 越秀同未婚夫说:“如果我告诉你,在小花园里可以见到我母亲,你怎么想?” 黄令义暗暗吃一惊,外表却不动声色,“我会说,你非常想念母亲。” 是,越秀的确想念母亲。 一走进小花园,便看见母亲比她先到。 她紧皱的眉头经已松开,一脸笑容,只得三十出头的样子,同女儿说:“原来你一直躲到这个好地方来。” “你喜欢这里吧,妈妈?” “喜欢,这里多静寂,没有税局,没有银行,没有老板,又不用理会家庭杂务,没有人事纷争,来了不想走。” “妈妈。”越秀过去握住她的手。 “女儿,让我好好看清楚你,往日为口奔驰,一直没有好好照顾你们。” “妈妈已经做得很好。” 母女握住手,“越秀,留下来陪妈妈好不好。不要回去了,母女俩就这样长相厮守。” “我在外头还有许多事要做。” 妈妈感喟,“是,你还年轻。” 越秀站起来,“有空再来看你。” 妈妈向她挥道别。 黄令义听了这则故事,呆半晌,温言对未婚妻说:“你太累了,难免胡思乱想。” “不,小花园绝对是真的。” “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拍拍她肩膀。 越秀有点失望,黄令义不相信她呢,不过不要紧,日后她会慢慢向他解释。 他们如期结婚。 那真是越秀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连妹妹都觉得走了眼,也许,姐姐真的降得住黄令义这家伙。 那一段时间,越秀最少到小公园去。 俗务太多,她无法集中精神冥想。 婚后一年,越秀怀孕。 是那个时候,黄令义开始变了样子。 应该抽更多时间出来陪妻子,但是黄令义的应酬反而忙起来。 越秀很少见到他,她早睡早起,他迟出晚归。 同他说过一两次,黄令义反而一脸诧异,“越秀,你是时代女性,为何婆婆妈妈,你想我喂你吃还是抱着你睡?” 越秀反而羞愧了。 直至她在早上,发觉丈夫床上没有睡过人,他根本没回来过。 妹妹来探望她,“姐,黄令义在外头搞得很不象样了。” 越秀沉默一会儿,“你有何忠告?” “你又不吃地饭,事情简单得多,爱留即留,不留即走。” “有无必要忍耐?” “人家那些太太苦苦死忍,是为了锦衣美食,你为什么?” “可是孩子还没有出生。” “此事与孩子无关,是你与他之间的纠纷。” 越秀心如刀割,茫然抬起头来,妹妹是这样英明,她却是这样窝囊。 妹妹安慰她,“别担心孩子,婚姻失败的女性,也有权拥有孩子,抓住一点点亲情。” “可是黄令义为何那样对我?” 妹妹不耐烦了,“姐,我们何必浪费时间研究他人心态意愿及所作所为?你可以接受便接受,不然的话,便拉倒。” 越秀耳畔嗡一声,陷入沉思中。 她心境忽尔平和,推开一道门,走进她熟悉的花园。 母亲坐在一大蓬栀子花边。 “妈妈。”越秀过去一把抱住。 “越秀,好久不见。” “妈妈,我烦恼之极。”越秀落下泪来。 “哎唷唷,人生本如是。” “偏偏还要把小生命带到这世界上来。” “不要反悔,对孩子不公平,他有他的命运,遭遇也许非常幸运快活。” 越秀苦笑。 妈妈轻轻摸抚她的面孔,“我儿,别叫挫折打败你,鼓起勇气来应付。” “我觉得十分软弱。” “别担心,记住上帝的应允: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 “是妈妈。” “听见没有?妹妹叫你。” “我要回去了。”越秀站起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妹妹握住她的手直摇。 越秀与妹妹拥抱。 “婚姻失败确是悲剧,但是在今日已是相当普通的事。” “我会记住你这话。” 越秀又拖了一段日子。 不久她生下女儿,那小小脸蛋似足阿姨,越秀紧紧把婴儿拥在怀中,真的,孩子归孩子,谁说婚姻失败的女子不能拥有一个孩子? 妹妹替她找到保姆,并且带来简单行李足足陪了姐姐一个月。 对于姐姐的婚姻状况一字不提。 孩子满月,越秀感激地对妹妹说:“也许该为她添多个妹妹。” 妹妹冷笑,“不是每个妹妹都象我这样好。” 越秀连忙说:“这绝对是真的。” 妹妹这时看到案头上银相架里的全家福照片,默默无言,似一点感觉也无。 越秀说:“妹妹你真是铁石心肠。” 妹妹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姐姐,“连你都不了解我,掉尽了眼泪,亦于事无补,做什么戏?不如强颜欢笑,利人利己,我的心碎过几次,我生活的压力有多大,何必告诉你知,人人自顾不暇呢。” 原来妹妹不但坚强,且有智慧。 妹妹笑,“该离婚了吧?” 越秀点点头。 那日黄令义回来,“找我?” 越秀点点头。“是,有话要同你说。” 黄令义自然知道是什么话,“孩子归你,房子也归你,存款一人一半。” 越秀低头不语。 黄令义坐下来,“我希望获得探访权。” “你抽得出时间?” “当她大一点时候,爸爸自然会带她到高尔夫球会去喝下午茶。” 越秀忽然抬起头来,“令义,还记得你说过会陪我逛那小花园吗?” 谁知黄令义拂袖而起,厌恶地说:“拜托拜托,王越秀,你已经不是十六七八,请别老天真装神弄鬼好不好?” 越秀愣住。 他真的伤了她的心。 至此夫妻俩已完全失去沟通。 黄令义见无话可说,取过外套,便出去应酬。 越秀待他走后,走到书桌面前,在备忘录上写下“换锁”两字。 算一算,他们共结了婚两年多一点点。 据说这是现代人婚姻的平均日期。 越秀与黄令义分了手,表面上不露出来,自尊十分受到伤害,人一日比一日瘦。 白天挺去上班,夜里熬不住,半夜起来呕吐,病过一两天,好了又勉强再撑着去,心中有些自暴自弃,只想起不来也就算了,孩子总会大,妹妹可以照顾她。 到了这种地步,又伤心落泪,半夜抱着婴儿,孩子管孩子哭,母亲管母亲哭,母女均不了解对方的眼泪,本来以为母女会得相依为命,却不料各人有各人的需要。 幼儿需索无穷,越秀为之筋疲力尽。 渐渐开始怕她,与她疏离,把她完全交给保姆。 一日在公司,开完会,回到私人办公室,只觉非常疲劳,坐在椅子上,用手撑住头,沉沉然,忽尔来到了小花园。 越秀叹口气坐下来,初来的时候,还是小丫头,现在已经老大。 但是花园仍然修葺得非常整洁美观。 越秀把脸凑到一束白色玫瑰前去深深闻了一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越秀灵机一触,莫非这就是极乐世界。 每个人心底的天堂都是一个小花园,但只有越秀可以随意进出。 她躺卧在青草地上,双目看看蓝天白云,舒服得不得了,那么累,越秀打个呵欠,伸个懒腰,闭上眼睛,决定打个盹儿。 身畔流水淙淙,悦耳之至,她很快睡着。 “秀秀,秀秀。” 越秀不愿起来,她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自从怀孕不适之后,就一直睡不好。 她忍不住说:“走开走开。” “秀秀,醒醒,我是妈妈。” 越秀忍不住笑,真没想到梦中还有一个梦。 于是她先由第一个梦醒来,“妈妈,你来了。” 妈妈凝视她,“你瘦多了,支持得住吗?” 越秀且不回答:“妈妈,女儿永不回去了,女儿在这里陪你如何?” “不可以,”妈妈焦急,“你的女儿又怎么办,她才是个幼婴哪。” “我已经累得顾不到她了。” “胡说,你是妈妈,没有力气也得有力气,你非站起来不可。” “妈妈,我实在累。”越秀哭。 “做人就是那么累,做人就是那么辛酸,可是一定得做下去。” “妈妈当初何必生下我们。” “你也总有快乐的时刻。”妈妈抚摸她头发。 越秀低下头。 “回去吧,越秀,你总有再见妈妈的时候,这个小花园不会离开你,妈妈也不会离开你。” 越秀与妈妈紧紧拥抱。 越秀耳畔听见妹妹的呼声:“姐姐,姐姐。” 妈妈微笑,“妹妹叫你了。” 越秀知道她快要自第二个梦里醒来。 依依不舍地离开母亲。 她睁开眼,闻到一股药水味道,真没想到自己置身医院病房,腕上插满管子。 妹妹焦急地守在床边,见到越秀醒了,反而怔怔地落下泪来。 越秀软弱地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你昏倒在办公室里,同事把你送来。” “婴儿呢?” “在家,别怕,还没到下班时候。” 越秀懊恼地说:“出丑了。” “你也是逼不得已。” 老式妇女往往挟病自重,老是告诉良人她头晕身热,表示矜贵,现代妇女却最最怕生病,因肩膀上负担不知多重,病了不能办事,累己累人,一病,往往急得痛哭。 “我没有什么事吧?” 医生刚刚进来,回答说:“过度疲劳,身体欠佳,精神紧张,王女士,这是都市人通病,调养一下会好的,并无大碍。” “我家有幼婴,不能在医院静养。” “可否告假?” “不行,我的工作非常重要,我没有丈夫。” 医生摊摊手,叹口气,搔搔头皮,姐妹俩被他这个动作惹得笑出来。 妹妹说:“姐姐,你要当心身子,健康才是一切。” 越秀不出声。 “我真怕你醒不过来。” 越秀苦笑,“放心,我会回来。” “姐,你昏迷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阵白光?” “去你的,我这样辛苦,你还胡说八道。” 越秀终于出院。 什么样难熬的日子都会熬过去,八年抗战在内。 越秀十多岁时读教科书,真不明白那样苦的岁月怎么过 此刻她懂得了。 她渐渐恢复健康,内心的疤结得还算理想,孩子已有一岁大。 不但认得人的面孔,也认得人的身份,知道妈妈是将来替她缴付大学学费的人,保姆再周到,也不能代替妈妈。 越秀有了做人母亲的乐趣。 早上,累到极点,爬不起来,倒床上,过一刻,还是起来了。 到婴儿房去看女儿,女儿一见她便张嘴笑。 那一日,又熬下来了。 越秀在等待曙光出现。 有得等便是有盼望。 越秀的心一向静。 在这个当儿,她办妥移民,她升了职,她习惯了寂寞的生活。 命运约略与乃母相同,但是她能力比母亲强,不用捉襟见肘。 同妹妹说起:“真不知道妈妈那时怎样捱大我俩。” “不可思议。” “而且,我也并不觉得我们吃过什么苦。” “是,妈妈从来不打我们。” “不过臭骂是少不了。” “听多了也当耳边风。” 姐妹大笑起来。 笑到眼泪落下来,越秀央求妹妹生个孩子来陪她的女儿。 孩子的生父倒是不常常来。 每次来都诧异前妻的成熟大方一日胜于一日。 越秀时常沉默地看着他们父女俩玩耍谈话,然后让他们出去逛逛。 她自己有什么嗜好? 逛小花园。 每次都去去就回。 不过她知道有一天,她去了会不再回来,就象她母亲一样。 越秀并不害怕那一天。 启事: 中午。 小郭侦探社。 琦琦在吃三文治,为着保持办公桌清洁,她在桌面铺了一张报纸,边吃边读新闻。 小郭喝一口茶,问:“有什么好新闻?” “新闻哪里有好有不好,登在报上,一切已经发生,无话可说,只有接受。” 琦琦的触觉一向与她的年龄容貌不调协。 小郭看她一眼不出声。 “有了,父子脱离关系启事:本人与长子于刊报日起,脱离父子关系,今后该子所干任何瓜葛事务,概与本人无涉,爰郑重声明。” 小郭笑,“这就很严重了,他得罪下天,也得罪了父。” 琦琦说:“表面看也许是。” “还有真相不成?” “有,可能是遮掩事实的一种手法。” 小郭奇问:“事实如何?” “也许这是一个孝子,甘愿把所有华洋纠葛包揽上身,做一个代罪羔羊,为整家人顶缸。” “你的意思是,这家人出了事?” 琦琦笑,“本市这两年风风雨雨,名门望族出纰漏的可真不少,今日李家,明日邱家,郭氏、林氏、萧氏、统统接受调查,株连甚广,法庭外头停泊的豪华座驾车比任何时间为多。” 小郭点点头,“你的联想力很丰富。” “谢谢赞美。” 小郭有点感触,“琦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看事情,不能只看外表了?” “自从我们长大成人之后,”琦琦说:“如果只看外表,目光太过肤浅,会遭人愚弄谈笑。” “琦琦,我是否一个快乐的人?” 琦琦打量他,细细分析道:“照表面看,你无名又无利。人才相貌都很普通,又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 小郭不服气,“好,够了,对不起我打扰你,我收回我的问题。” “听我说下去好不好?” 小郭拿张报纸遮住面孔。 “表面上看,郭大侦探,你好似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快乐的事情,但是,”琦琦加重语气,“但是,我却认为你会比很多人快乐。” 小郭放下报纸。 “第一,你有健康的身体;第二,你有稳定的收入;第三,你有许多好朋友。” 小郭比较满意,他甚至露出一丝笑容。 “最重要的是你有一副好心肠,得饶人处永远饶人,无论什么心事,都不拢过夜,无隔宿之仇,性格爽朗豁达,而且并不热衷名利,人到无求品自高,能不快乐吗。” 小郭鼓起掌来,“说得好极了。” 琦琦笑,“所以,不能单看表面。” “真没想到我是一个那么可爱的人,值得庆祝,琦琦,我请你出去喝下午茶。” “那是什么?”琦琦忽然欠一欠身。 “什么是什么?”小郎低下头检查。 “那段启事。”琦琦指着报纸。 小郭拾起报纸,“今天读报读出味道来了。”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琦琦摊平了报纸,看着,一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广告,她读出来:“征求司机,驾驶宾利房车及费拉里铁斯塔露莎跑车,五年驾驶经验:相貌端正,请亲临落阳路七号应征。” 小郭也被吸引住,“开费拉里用司机?听都没听过。” 琦琦问:“你有无五年驾驶经验?” “刚刚十周年纪念。” “你为什么不去应征?”琦琦笑,“回来把真相告诉我们当故事听也好。” “早十年八年我也许会那么做,好奇嘛。”小郭笑。 “我去,”琦琦说:“启事上又没有说明是男是女。” “可以想象是聘请男司机。” “性别歧视。” “小姐,你不是想寻外快吧。” 琦琦笑笑,不再提这件事。 第二天,小郭一踏进侦探社,琦琦就跟他说:“找有个表弟,去应征司机了。” “司机,什么司机?”小郭早忘记有这么一件事。 “落阳道开费拉里的司机。” “呵,那个。” 琦琦叫,“小明,你过来把过程同郭大侦探讲一讲。” 小郭这才看见会客室里坐着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他笑道:“来,喝杯茶,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 小明笑了。 他坐下来,“我今年廿三岁,在大学工程系念三年级,暑假,无聊,看到这段广告,心想这一辈子不知有没有机会开费拉里铁斯塔露莎,于是到落阳路应征。” 为着一部车应征做司机,妙不可言。 小明一早到了落阳路,发觉同道中人还真的不少。 管家给他一个筹码,上边写着一个七字,让他坐在入口处等。 落阳路七号是近郊区一幢独立小洋房,一进大门是个大理石玄关,管家放了一排椅子,让应征者排排坐。 轮到他的时候,管家先查看过他的身份证以及驾驶执照,同他谈过几句,才唤他进书房。 站在窗前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容貌颇为秀丽,她一言不发,看了小明一眼,便点点头。 管家便问:“你几时可以来上工?” 小明没想到那么顺利,一怔。 管家说,“星期一早上十点钟,你来报到,晚上八点下班,超时补工资。” 小明连忙说:“我只能做到九月底,我要上学。” 管家答:“没问题。” 听到这里,琦琦说:“居然没问题,这不是变了请临时工?” 奇怪,过三个月又要再请人,多麻烦。 小明摊摊手,“我就是这样得到了一份优差。” 管家带他试开过两部车子。 “无懈可击,”他赞叹,“唉,有钱真好,什么都一流,那部跑车贴在路面,驯滑如丝,疾驰如风,性能超卓,要它往东便东,往西使西。” 小郭有一件事不明白,“跑车只得两个座位。” “是。” “小姐坐你身边?” “大概是吧,”小明笑,“车顶不能坐。” “那你岂非香车美人,两者兼得,”琦琦说:“还有薪水可拿。” 小郭跌脚,“噫,早知我也去应征。” “你算了!你不够英俊,”琦琦说,“人家不要你。” 扰攘半晌,小郭问:“女主人贵姓?” “姓香。” 小郭又问:“多大年纪?” “不会比我大很多。” “你可需要穿制服。” “开宾利时穿黑西装,其余时间便服。” 小郭点点头。 琦琦说:“这位香小姐不会开车。” 小明说:“你怎么知道?管家也这么告诉我;” “不会开可以学呀。” 小明耸耸肩。 小郭说:“一个不懂驾驶的女子聘请司机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小明,有空来坐。” 他来开办公室门进去。 小明问琦琦;“他好象没有兴趣?” 琦琦笑答:“才怪,他已遭迷惑。” 她说得没错。 小郭一坐下,使拨了几个电话。 他喜欢寻根问底,收集证据,找出真相,不为什么,只为满足好奇心。 综合资料,他推门出来,“小明走了?” 琦琦说:“走下有大半个小时了。” “我找到不少线索。” “小郭,办公室上有待办的案子。”琦琦提醒他。 “我知道。” “尤太太催过两次,尤先生一连两夜不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郭顾左右言他,“琦琦,落阳道七号的主人姓区。” “是吗,证实了?” “千真万确,是物业处的资料。” “那么,也许香小姐是区氏的朋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指亲密的女朋友。” “不是不可能的,我有几个姐妹:永远住在豪华别墅。” “但是,区氏是位老太太,已经过了六十岁。” 琦琦沉吟,这倒奇怪,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 小郭笑,“最最普通的关系,不用钻牛角尖。” 琦琦心一动,“莫非是房东与房客?” “正是。” “我还想猜是私生女儿呢。” “租约两年,”小郭说:“租金不菲。” 琦琦一看数目,吹一下口哨,“租一年可买一层中级公寓了。” “可不是。” “上个月才开始租,”小郭说;“所以马上请司机找佣人。” “香小组到底是什么人?” “她全名香可人,我还没有查到她的身份。” 琦琦问:“为什么我有种感觉,一切都是临时的?” “因为一般来说,付得出这样租金的人,都不是这个年纪这个样子。” “才怪,别小窥女性。”琦琦挤挤眼。 小郭说:“别又是哪个阔客的情妇吧。” 琦琦叹口气,“省省吧,我是她,我就三折收数,用来防身,搭什么空架子,花无百日红。” “人各有志,琦琦。” 聪明的琦琦马上唯唯诺诺,“我是太过现实了。” “星期二能不能请小明上来一趟?” “可以呀。” 小明在上班之前来了,他不大愿意透露东家的生活秘密,只说,香小姐很文静,喜欢兜风,没有架子。 小郭也不好多问,放了他走。 其实小明第一天上班的遭遇还不止这样。 九时正他便抵达落阳路七号。 把车子洗了一遍,便听得管家用电话吩咐,“香小姐十点正用车。” 准十时她出来,很客气的跟小明说;“我想到处逛逛。” 小明便把车子开出来,她坐在他身边,车子飞驰出去,感觉很奇怪,小明像是载女朋友兜风似的。 一路上香小姐非常缄默,没有说话,但看上去神情很愉快,有时她会闭上双眼默默享受速度,这个模样的跑车驶在街上,自然惹人注目,小明有点不惯,香小姐倒似引以为常。 小明早些时候已经注意到车子哩数纪录接近两万,这并不是一部新车,但是保养得极好。 车子驶遍整个岛,她才吩咐小明停下,让她去喝下午茶。 小明在两个小时后驶回去接她,她又准时出来,同行还有两位女友。 小明对她们的印象是文雅、大方。 他何尝没有想过香小姐可能是人家的外室,但直觉上又认为不象。 他把她送回家,她吩咐他载管家去办事。 小明喜欢她。 她准时,她礼貌,看就知道是个有教养的人。 要真正大家小姐才会有这种涵养。 暴发户才忙不迭要支使得人团团转表示权威。 在接着一个星期中,她用车的时间很短,最明显的特色是晚上不大出去。 同时,她的朋友也不多。 这些,小明都不打算说出去。 郭大侦探当然知道小明守口如瓶。 他同琦好说:“你那表弟是个可爱的少年人。” 琦琦笑答:“比喋喋不休的女人更可怕的,是喋喋不休的男人。” 小郭说:“琦琦,十八猜,猜香可人小姐的职业。” “慢着,你查出来没有?” “还没有,不过快了。” “小郭,我们要办的正经事不少。” “是吗,漂亮女子最吸引我,她们绝对有优先权。” 琦琦摇摇头,拿他没办法。 “她不是表演艺人。”小郭说。 “这点可以肯定,面孔很陌生。” 小郭已经拍下她的照片,“她有股很特别的气质。” “你认为她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东南亚附近大城市来的客人?” “不会,她是我们自己人,她有大都会居民的冷漠神情。” “小郭,她吸引你的,还不止这个吧。” 琦琦想问:可是少年时有一位女友,长相似她,以致今日尚念念不忘?得不到的爱往往令人荡气回肠。 小郭知道她想什么,不出声。 电话铃响,他去接听,十分钟后他回来对琦琦说:“奇怪极了。” “查到什么?” “两部车子都是租来的。” “这有什么奇怪,市面上百分之八十车子不是分期付款问银行祖,就是断月向车行租,”琦琦笑,“不然的话市面哪有这么繁荣。” “只租三个月,琦琦,小明任职期,也只有三个月,他向东家说明,暑假后要回学校。” “噫,一切都以三个月为限,不,屋子租约为期两年。” “不,刚才有人告诉我,香小姐把租约转给他人,九月底之前她要搬走。” 这是蛮有趣的,一切为期三个月。 “也许她打算离开本市。” “离开?离开分两种,一种是身躯离开,另一种是灵魂离开。” “小郭,”琦琦讶异,“你太多心了,你怀疑她只得三个月寿命?” 谁知门外有人接口,“我也这么怀疑。” “小明。” 小明过来坐下,“郭先生,她言语间处处透露三个月之后,一切将告结束。” 小郭看着他,“于是你担心忧虑。” “是。” “因为你已经爱上她。” 琦琦阻止小郭,“喂,大侦探,别急急跳进结论里去好不好。” 但是她看见小明低下头,握紧双手,“是,”他承认,“被你看出来了,瞒不过你的法眼。” 琦琦大奇,“小明,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小郭瞪琦琦一眼,“感情同世面有什么关系?” 琦琦不以为然,坐在那种速度的跑车里,鼻端嗅着动人的香氛,飞驰过花前月下,多么容易产生幻觉,多么容易堕入爱河。 他是她表弟,她想忠告他两句。 “香小姐这样神秘,恐怕不是你的对象。” “不,表姐,你不认识她,她极平易近人。” 琦琦仍然不赞成,“我肯定她的年纪比你大。” 小郭听了在一边嗤一声笑出来。 琦琦也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薄弱,于是说:“你经济还未独立,不宜谈恋爱。” 小郭忍不住说:“琦琦,八十岁老太太都会取笑你守旧。” 琦琦不放弃,“你完全不知道她的底细。” 这下子连小明都笑了。 琦琦悻悻然,“好好好,恕我多嘴。” 小明说下去:“我约她看过电影,听过音乐,相处得很愉快,明天我会跟她 吃饭。” 但是香小姐一直令小明担心。 她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再过两个月,我就会离开这里”、“不过这样无所事事的豪华生活过久了也许并无真正的意义”,“丰足的物质不一定代表丰足的生活”…… 小郭跳起来,“绝症病人?” 连琦琦都觉得有点象,所以这位香小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租间大房子,因来不及学车,便聘用一名司机来驾驶名车。 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来。 小明惆怅地说:“我希望同她有许多许多个明天。” 小郭问:“要不要我替你调查?” “不不不,我想她亲口告诉我,如果她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小明走了之后,小郭说:“你那表弟很认识感情真谛。” 琦琦笑:“人人如此,侦探社怕要关门。”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如此多人急于查探真相,知道了又怎么样,咬死对方?他做得出,就不怕你咬,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有什么意思。” 琦琦点点头,“做一行怨一行。” 其实最想得到真相的人,是小郭他自己。 这是他的职业病。 他拿出调查报告同琦琦说:“香可人每天下午都到一间报馆去。” “报馆?”琦琦问:“由小明送她?” “正是,华南日报。” “大报纸,”琦琦问:“她去做什么?” “我有朋友在那里做记者,不消三日就有答案。” 报馆,根本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 琦琦问:“她有没去医务所?” “没有,很罕纳,是不是,” “也许人家没有病。” “小明与她晚饭的时候,她说:‘小明,希望将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再次见面’,你不妨猜一猜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我的天!” “小明几乎没哭出来。” “你什么时候见过小明?这件事太可怕了。” “今早小明与我通过电话,他亲口告诉我。” 琦琦问:“他有没有委托你?” “没有,他只说要尽量利用这两个月。” “可怜的小明。” “不,他不这样想,他认为即使是短暂的相遇也胜过永不。” 琦琦惊叹:“那孩子!” “濒临绝种的浪漫主义者。”小郭也摇摇头 “这两个人真应该有许多许多明天,”琦琦说,“快把香可人的照片送到华南日报去调查。” “得令。” 琦琦有种感觉,这将会是小明最难忘的暑假。 照片送到报馆,记者们不认识她,广告部经理部亦未有见过这位小姐:最后的线索来自编辑部。 香可人的照片这几天在报馆巡回演出。 小郭想要的消息终于来了。 “什么?”他在电话里叫出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明白了,这一场错摸倒是有趣,意想不到,老雷,我欠你一瓶杯莫停,好好,我们改天再谈。” 他挂上电话。 琦琦本来伸长了双耳聆听,到这个时候,反而佯装没有事发生过,只是低头做功课。 小郭一定会忍不住把事情告诉她,但是,如果她急不及待地迫问他,他又会故意吊起来卖关子,做人处事,如果懂得对方心理,事半功倍。 只听得小郭自言自语说:“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琦琦问他,“今天下午谁下楼去买咖啡?” 小郭瞪琦旖一眼,“你不感兴趣?” “什么事,”琦琦装得很忙,低头把文件翻来翻去,“别人的事,我才不理。” “你表弟的事你也不理?” “他已经廿三岁了,怎么理。” “香可人的身份我已查明。” “呵,那多好,”仍然爱理不理。 小郭心痒难搔,“你道她是什么人?” “女人。” 小郭忍无可忍,和盘托出,“她并没有患绝症。” “那多好。”这次琦琦是真心的,她代小明放下一颗心。 “再猜猜她是什么人。” 琦琦用她的想象力,“一个承受了一小笔遗产的少女,决意要在三个月内过一过千金小姐的生活。” 小郭很诧异,“猜得不错,想象力很丰富。” “给我也会这样,只够三个月花也不要紧,总算享受过。” “可是,她去报馆干什么?”小郭笑问。 “我也猜不远这一点,莫非,她原先在报馆工作?” 小郭拍一下桌子,“接近了。” “慢着,”琦琦不想小郭这么快透露谜底,“她本非千金小姐,又不是人的外室,却得到一笔款子来阔绰三个月,所以说,她始终要回到她原先的世界里去,她的本色同我们一样,是劳动阶级。” “对,全中。” 琦琦大乐,“这么说来,她与小明前途光明?” “可以这样说。” “她在报馆担任什么职位?” “你说呢?” 琦琦耸耸肩。 “香小姐气质特殊,感触良多,感情丰富,还猜不到?” 琦琦心念一动,“诗人?不,小说家?” “一点都不错,她的笔名叫缪斯,你听说过吧,平日去报馆,不过是交小说稿,报馆中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她,我是她读者,我赞成她做小明的女朋友,我们几时把好消息告诉小明?”琦琦兴奋。 小郭摇摇头,“别多管闲事,让她亲口告诉小明好了。” 琦琦点点头,小郭讲得对。 小郭说下去,“香可人小姐在做资料收集,她现写的故事有关豪门恩怨,故此她要过过类似生活。” “工作认真,落足工本。”琦琦赞叹。 “她同出版社一人出一半费用,以三个月为期,写成该本小说。”小郭笑。 琦琦说:“看样子这本书的男主角会像我表弟小明。” “说不定。”小郭笑。 “大侦探,闲事管够没有?尤太太顾太太她们都想知道配偶的下落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玻璃珠的叹息 玻璃珠的叹息: 之俊问之珏,“你看到没有?” 之珏一边用眼神与微笑招呼客人,一边轻轻问妹妹,“看到什么?” 之俊说:“令尊夫与玛琳达陈小姐眉来眼去不止一会儿了。” 之珏答:“我没看见。” “在你脚下,在你跟前,你都没看见?” 之珏说:“我的双眼,一向看不到我不要看的事情。” 之俊冷笑,“你也真练得到家了。” 之珏微笑,“哪里哪里。” 之俊说:“我就是不服气,我去问他是什么意思。” “之俊,你别多事。” 之俊哪里听,拉起长长的晚装裙子就过去。 她姐夫林华山正与那位陈小姐喁喁细语,冷不防之俊伸手把他一推。 推山愕然,但随机应变,立刻堆满笑容,“之俊,你几时来的?” 之俊答:“来了有一个小时了,姐夫,你没有看见我。” 之俊并没有把姐夫两字说得特别响亮,对很多女人来说,只要是合心意的男人,他有无妻室,根本不是问题,惯于把男友的正式合法配偶当透明玻璃。 之俊说:“你过去帮之珏招呼一下客人,这到底是她的生日宴会。” “是的,你说得对,”林华山从善如流,“我过去一下,对不起,玛琳达,我们改天面谈。” 之俊正眼都没看过玛琳达一眼,刚想跟着姐夫过去,冷不防被她叫住。 之俊不屑得罪她,客气地应了一声。 谁知玛琳达陈竟与她攀谈起来,一开口便说:“你们姐妹俩真好福气。” 之俊诧异了,站住脚,听她的高见。 “你看之珏,出身高贵不去说她,嫁得又好。林华山,真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之俊一怔,只得说:“你客气了。” 玛琳达苦笑,“你看之钰今晚的打扮。” 之俊忍不住从一个比较远的角度打量她令姐。 之珏穿着黑色露背晚服,线条优美,衬着雪白的肌肤,实在好看。 最最惹人注目的还不是她秀丽的相貌,相信在场的女宾都会忍不住把目光先投到之珏配佩戴的项链上去。 玛琳达问:“那是真的?” “是。”之俊答。 “林华山的礼物?” “是。”之俊又答。 那条项链在灯光下晶光灿烂,直把七色光芒反射到之珏的脸上去。 连之俊都觉得太耀目,太过份了,这并不是之珏一贯作风,她一直都是含蓄的低调。 但,这是华山的礼物,她不得不戴出来。 玛琳达感喟说:“皇后娘娘的首饰也不过如此。” 之俊为姐姐辩护解嘲,“似不似一大串玻璃珠子?累累地压住脖子。” “跟玻璃珠不一样吧。”玛琳达声音里充满艳羡嫉妒。 之俊不再言语。 有什么不一样。 不能吃不能卖,只能戴着炫耀,最惨的是玻璃珠的主人并不一定觉得享受。 之俊想说,凡事不能单看表面,但这样的话,玛琳达陈还不配听,她走开去。 之俊到洗手间去扑粉。 两位太太正在谈论:“华山同之珏可算是一对璧人了。” 另一位说;“娶到之珏这样的太太真是没话讲。” “他们家二小姐之俊还未出嫁,令郎不去追?” “之俊同之珏差得远。” “怎么说法?” “之俊精明能干得多了,哪儿有之珏这样好白话。” 之俊只得轻轻退出洗手间,免得扫了客人闲谈尽人非的雅兴。 掩门间还听得其中一位说:“有几个女人肯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之珏肯。” 之俊有点气馁,人人都知道了。 她站在走廊里,取出小小银粉盒,扑了扑鼻子。 戏一定要演下去。 她穿的一双鞋子略为轧脚,于是索性走到书房,找张沙发坐下,脱掉鞋,揉一揉足趾。 “要不要帮忙?”有一把声音插嘴问。 之俊一惊,转过头去,“你,路加。”放下心来。 “语气仿佛有点失望。”年轻人取笑她。 “当然,你是毫无希望的一个人。”之俊笑。 路加长叹一声,取出香烟抽。 之俊顺手也借一枝。 “之珏今天美不美?”她问路加。 路加点点头,“美,但是,她快乐吗?” 之俊笑,“你算了吧你,追我姐姐十来年,追不到就酸气冲天。” “这是事实,”路加说:“但之珏不快乐,也是事实。” 之俊忽然想起来,“你今天的女伴是谁?” 路加不答。 “是玛琳达不是?你这家伙,好毒的心,引狼入室。” 路加笑,“对林华山来说,只要是穿裙子的就值得追,他会在乎吗?” “路加,我真不明白你。” 他深深吸一口烟,“有什么不明白?反正我一辈子在这里等她也就是了。” “神经病。” 之俊穿上鞋子。 路加在沙发上躺下来。 之俊不去睬他,这家伙,他大概预备在书房里消磨一整个晚上。 之俊替他掩上门。 经过偏厅,被好友玲玲叫住。“今天到底请了多少个人?”玲玲问。 之俊笑,“氧气不够是不是?” 玲玲也笑,“灯火倒是太足,我们的眼睛全体睁不开来。” 之俊当然晓得玲玲指的是什么,她坐到玲玲身边,“你就让她出今晚这个锋头吧。” “华山从哪儿赚了一笔?那条项链,真正非同凡响。” 之俊沉吟着不响。虽是好友,也不便说出来。 “那颗最大的钻石还有个名字是不是?” 之俊说:“好象叫皇室玫瑰。” “没想到一向最讲品味的之珏会露这么一手,有没有密探保镖在此保护?” “玲玲,幸亏这话由你说出口,不然我一概当最佳讽刺。” 玲玲收敛笑脸,“华山用石头赎罪?” “谁知道。” “有人看见他同小女孩在一起跳贴面舞。” “玲玲,各有所好。” “不过看着心蛮寒的,都无谓结婚。” “约翰有没有向你求婚?” “下辈子吧。” “小姐,何必太过挑剔。” “你呢,之俊,你呢。” “我连男友都没有,不能同你比。” 玲玲忍不住,伸过头去,在之俊耳畔悄悄说了一堆话。 之俊听了,居然涨红面孔,“呸呸呸,你这张乌鸦嘴,真不知怎么同你这个无耻之徒做的朋友。” 玳玲格格地笑起来,长耳环晃来晃去。 “什么事这样好笑?” 之俊马上姑起来,“姐姐坐。” 她把双手搭在之珏肩上。 之钰说:“不要喝太多,玲玲,替我看住之俊。” 玲玲不响,只是微笑。 之俊问:“姐夫呢?” “他呀,他在代我应酬。” 玲玲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之俊连忙看她一眼。 之珏在刹那间,露出一丝倦容,但随即又恢复神采。 玲玲说:“你同华山仿佛决定不要孩子了。” “自私嘛,自私的人没有资格生孩子。” 之俊不耐烦,“我们谈些比较有趣的事好不好?” 之珏叹口气,“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较有趣的事?” “比如说,你们可晓得亚马逊流域里有粉红色的海豚?”之俊问。 “去你的。”玲玲说。 “真的,你们甘心困在香闺里,我也拿你们没办法,反正我选择浪迹天涯。” 玲玲连忙接上:“——及嫁不出去。” “嘿,”之俊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可不比之珏更寂寞。” 之珏白之俊一眼,“你又不陪我,怎么知道我寂寞?” 玲玲拍起手来,指着之珏胸前大钻石,“只有它不寂寞。” 之珏站起来,“快用餐了,看中哪个英俊小生,想坐他身边,告诉我。” 她回到大厅去。 玲玲看着她的背影,“还是这么体贴。” “可不是。” “坐彼得爱文思身边好不好?” “我不喜欢洋人。” “爱文思不是烂鬼。” “对不起,”之俊笑,“对我来说,逢鬼必烂。” “那么坐欧士佳身边。” “我不喜欢医生。” “之俊,你到底喜欢谁?” “我自己。” “你别太坦白了才好。” “这也许是我唯一的优点。” “这倒不见得,谁不知道你们两姐妹腰缠十万贯。” “你今夜太俗气,不与你说了。” 之俊站起来,到别的角落去散心。 她走到泳池边。 托着头,之俊觉得无聊,偌大客厅里那么多客人,谁对谁有真心,偏偏聚一起扯紧面皮又笑又说,唯恐失职。 “二小姐。” “啊,张律师。” 张律师是位中年妇女,几乎看着之珏之俊两姐妹长大。 她微笑,“又从什么地方回来?” “洛矶山脉。” “这些年来,你也算是迹遍天下了。” “你知道吗,张律师,一只老鹰在天空觅食,它所猎得之食物,往往不足供给它飞翔的能量。” 张律师点点头,“你到洛矶山脉观鸟去了。” 之俊说下去,“老鹰的生涯原来这样悲壮。” “所以你捐出大笔款子给野生鸟类保护会。” 之俊说:“是,我爱煞鹰类。” 张律师只是笑。 “他们劝我在把遗产花尽之前择偶,机会或比较好,”之俊停一停,“但你看之珏,就知道这不是真的。” “之珏太柔弱。” “可不是,”之俊说:“实在太贤良了。” 张律师说:“之珏这样做,也有她的理由。” “什么花香?” “玉簪。” “啊,是,”之俊说:“我忘了,之珏最喜欢这花。” 张律师说;“林家的事,你是知道的了?” “看林华山的样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无。” “华山的能耐不止一点点,所以怕之珏吃亏。” 之俊问张律师,“林氏破产是破定了?” “之珏肯支持他们,又不同说法。” “之珏肯吗?”之俊问。 “所以他替她搞这个生白宴会。”张律师笑。 之俊也笑,“华山也做得太露痕迹了。” 张律师叹息一声。 之俊又说:“但,之珏是痴心的好妻子。” “之珏也找我分析过投资林家这件事。” “张律师,你怎么说?” “决定在她自己,我只不过把形势详细地说给她听。” 之俊不出声。 张律师说:“这里风大,我们进去吧。” 之俊问:“之珏是怎么嫁给华山的?” 张律师奇道:“你不知道?” 之俊摇摇头,那一年,她在苏邦学法文,不愿回家听教训,不知道之珏的事。 张律师说:“当时,他们是相爱的。” “曾经深爱过,也已经没有遗憾。” “之俊,你真潇洒。”张律师笑。 之俊解嘲地说:“讲是这样讲,届时说不定不肯放手,淌眼抹泪,猥琐不堪。”, 她扶着张律师进屋去。 大厨房里香槟一箱箱拾出来,大司务咕哝:“当汽水喝,就不必用这么贵的货色。” 之俊想,这莫非是林华山家最后一个舞会。 之俊取过一瓶酒,独自斟着喝。香槟是她们两姐妹的弱点,之珏过了下午三点就开始喝,不要对象,毋需烛光,从来不喝别的酒。 醉? 不会的,从来不醉,越喝眼睛越亮,笑意越浓,教养与背境控制着她们的意旨,怎么会醉。 “之珏。”之俊叫她。 之珏回过头来。 “头发有点毛,我替你抿上去。” “要入席了。” “不消三分钟。” “到我房里去。” 两姐妹上楼。 之俊问:“你决定把父亲的钱注入林氏企业?” 之珏微笑,“你认为呢。” 之俊替她梳好头发,“我?我不会理财。” “有张律师替你理就够了。”之珏说。 “也不能让别人以为我们两姐妹是傻瓜呀。” 之珏看着她妹妹,笑了,“之俊,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倘若钱能够买到我喜爱的东西,岂非皆大欢喜。” 之俊沉默。她仍然爱他,这就没话好说了。 之珏拍拍妹妹的手背,“之俊,过些日子你会发觉,做人是糊涂点的好。” 她拉起之俊的手。 之俊另一只手还抓着酒杯,之珏将杯子取过,放桌上,反对她喝得太多。 之俊说:“你先下去,我随后即来,鞋子太紧,我另找一双换上。” “我安排你坐在菲腊欧旁边。” “谁是他?”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之俊笑一笑,走到衣帽间去找鞋子。 她坐在一张小软凳上逐双试,没料到她姐夫进来,正在镜子里对着她笑呢。 真亏林华山还笑得出来。 他说:“怎么闯到我的睡房来了,你们姐妹又长得像,啧啧啧。” 之俊冷冷看他一眼,装作没听懂这疯言疯语。 华山知趣地转弯,叹口气,博取同情,“不能哭,就得笑。” 之俊看他一眼,“你要哭?为着什么?” “妹妹,别打趣我了。” “你哭的时候,之珏会救你。” “会吗?她还在考虑,你若肯帮忙说几句好话,自然更好。” “我帮不上忙,她有她的主意。” 林华山满意了,“我知道她爱我。” “是呀,”之俊接上去,“她人是有点笨,但是深爱你。” 林华山一怔。 之俊说下去:“譬如说,自己买条项链挂脖子上,硬说是好丈夫送的。” 林华山尴尬地坐在床沿。 之俊挑双黑丝绒鞋子,刚刚一脚,她与之珏的尺码相同。 “替你挣面子呢,”之俊闲闲说:“羡煞不知内幕的槛外人。” 华山说:“这我知道。” “但是,”之俊,“你几时也还她三分面子?” 华山一向知道这小姨厉害,但没想到她会开门见山地斥责他,不禁后悔送上来听教训。 “我替姐姐可惜,”之俊说:“财到光棍手,还不是反脸不认人。” “之俊,”华山悻悻地,“这是我们的家事。” 之俊说:“对不起,这也是我与姐姐的家事。” “丈夫比妹妹亲。” “谁说的?她同你一离婚,男婚女嫁各无纠葛,她可不会同妹妹分手。” 华山不想与之俊斗嘴,站起来想走,又觉不值,进退两难。 之俊笑出来。 华山说:“之俊,你落井下石。” “下楼去吃饭吧。” 闹哄哄一张长蹄形的长桌,坐满了人,衣裙悉悉率率,酒杯叮叮当当,笑声清脆玲珑,端的是衣香缤影。 由主人林华山谨祝他爱妻生辰快乐,青春常驻后,大家干杯,开始吃八道菜的晚饭。 之俊一点也不饿,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吸烟,苦了坐在她身边的欧先生。 她佩服之珏的涵养工夫,真正一流,若无其事,一点把柄都不落在别人眼中。 水晶灯下的女主人看上去也就是个水晶人儿。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 也好,头一道菜早已消化掉,胃部又可以腾出空来装甜品。 真累,之俊想,一定比上班还疲劳,她已经坐得腰酸背痛。 快十点了。 身连的青年才俊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之俊觉得闷,一年扮一次淑女已经是够,可怜之珏天天要主演这种好戏。 终于吃完了。 之俊松口气。 部份客人已准备告辞,部份还依依不舍。 之俊打算走,取起披肩。 那位菲腊欧先生说:“我送你。” “不用。” 之珏却过来说:“之俊,你留一留步,我有话同你说。” 之俊向欧先生耸耸肩。 菲腊欧自觉精疲力尽,退而求其次,礼貌的走开。 之俊同之珏说:“我就这样过了一生,把无数乘龙快婿不经意地赶走。” 林氏伉俪站在门口送客。 终于连最后一位朋友都话了别。 “几点了?”之俊问。 “十一点半。” 之俊到书房去找路加,连他都走了,之俊不禁一阵失望。 林华山吩咐夜班司机把车子开出来。 之俊可恼怒了,明知不关她事,也不禁多管闲事:“你还要跑第二场?” 旁边传来之珏的声音,“他约了玛琳达陈小姐。”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要说是林华山,之俊也呆住。 之珏说下去:“不过,华山,恐怕这次你要爽约了,我要同你说话。”声音平静而肯定。 “现在?” 之珏点点头,走入书房。 华山迟疑,他此刻有求于之珏,不敢抗命。 之俊笑眯眯的说:“进来吧,姐夫。” 华山有点不大高兴,问之钰,“什么要紧的事?” 之珏说:“我决定了。” 华山松口气,他对之珏十拿九稳,“我们明天去见张律师。” “不用。”之珏说。 “什么?” “我没有说会投资林氏。” 之俊睁大了眼睛,看这一场好戏。 华山不相信双耳,“你说什么?” 之珏微笑,“失败的生意很难扶得起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你:房子,我顶下来,开销,我来负担,一切如常。” 林华山指着妻子,“之珏,你——” “我会尊重你,似你尊重我一样。” 之俊做梦也没想到姐姐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想鼓掌,又不敢。 之珏说:“华山,要是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离婚。” 林华山颓然倒在沙发里。 之珏看看时间,“还来得及赴约呢,苦短,我不妨碍你了。” 说罢转身出去。 之俊心里暗暗为之珏这一百八十度转变叫好,物极必反,林华山逼人太甚,活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过半晌,华山问之俊:“你听到没有?她现在要箝制我。” “姐夫,风水轮流转。”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之俊答;“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之珏,我早就放弃你。” 林华山自然没有精神再去赴街外的约,坐在书房,沉思他将来的命运。 离开之珏,他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会失去自由。 无论如何,他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林华山。 之俊上楼去陪姐姐。 大厅经过适才的喧哗,更显得幽静,灯熄掉一半,几个佣人正在收拾残局。 之俊敲卧室的门,之珏在房间里应了一声。 她在卸妆,化妆镜旁堆满了棉纸。已经脱下晚服,披着毛巾浴衣,但是项链仍挂在脖子上闪烁不已。 “之俊,帮我除下它,怪累的。” 之俊研究半晌,才摸到机刮,用力掀下去,把那条万人羡慕的项链除下,搁化妆桌上。 之俊问姐姐:“这样留住林华山,你会快乐,他会快乐?” 之珏站起来,笑道:“太天真了,这世上,但凡门面上过得去,已经够好,谁还会计较快乐不快乐。” 之俊沉默。 那串钻石本来垂在化妆桌一角,因为重,滑到地下,擦到桌边,发出唰的一声。 十足十是一声叹息。 女神: 蓓蓓说:她表弟的朋友周末开船出去海上玩,要求我陪她,我说:“何必去趁这种热闹?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玩就是了。” “不会的,”她兴致勃勃,“你不是有一只快艇吗?我们开出去与那只船会合,就体面得多。” 我问:“为什么一定要去?” “闷,什么邢玩闯了,想出海。” “我们可以驶快艇出去。” “快艇总共才十尺长,只好坐着干晒,肩膊蒸熟了还回不来,我才不干。” 我笑问:“你希望我买只‘姬斯汀娜号’?” “至少有个甲板,有套音响设备,有只小冰箱。”她向往的说。 我忽然在心中冷笑起来,接上去,“上岸还要有两部劳斯莱斯,住在石澳的白色平房内,身上戴蒲昔拉蒂的珠宝,年年乘头等机舱往巴黎选购新装,噫,原来你想过皇后式生活。” 蓓蓓涨红了脸。 自那一分钟起,我便决定放弃王蓓蓓这个女人。 女人在事业上名气上以至学问上有虚荣感,都不成问题,那也算是促成上进的因素之一,但在物质上虚荣,却不敢恭维。 我与蓓蓓陆续往来,也有好些日子,大家混得很熟,人前俨然是一对儿,但是她从来没有接触到我的灵魂,她对我有兴致,不外是因为我有一份体而的职业,介绍我给朋友的时候,她可以说:“健明是玛丽医院的见习医生。”如此而已。 但蓓蓓有一股吸引的青春魅力,男人很容易着迷,基于这种肤浅的诱惑之下,我们来往了近三年。 我渐渐有点累了。 蓓蓓央求我:“健明,陪我去好不好?” “最后一次。”我说。 “啐!”她娇憨的说:“说起这种话来了!” 我在心中说:实在是最后一次。 那个周末,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实在是一个坐船的好天气。我胸中气不禁消了一半,有只船确是好,但经蓓蓓率直地表示出来,伤了我这个穷酸的自尊心,因此动气了。 我这个小器的男人! 我不由得惭愧起来,因此对蓓蓓分外小心。 她玩得很开心。 友人那条船叫“露露”,五六十尺长,设备豪华,舱中摆了帆布椅子,大把食物与水果,甚至有人在喝香槟,音响设备在播放流行歌曲。 一大群青年男女在喧哗、说笑、跳水、拉扯,我也觉得很有趣,尽管蓓蓓说我像小老头,我可不承认有这样的事。 甲板上有一个女郎伏在布垫上晒太阳,良久不动。她的皮肤已晒成荔枝蜜色,衬起雪白的泳衣,更加突出。 但我看不到她的脸。 蓓蓓呶一呶嘴,“一个人霸占了那么大地方,叫我们只好坐着。” 我笑,“也许船是她的。” “船是刘富林太大的,刘富林都六十多了。” “也许人家是刘小姐。”我说。 “两个刘小姐我都认识!”蓓蓓提高了声音。 那女郎转了转头。 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 女人分许多种,像蓓蓓,一天到晚吱吱喳喳不断的说话,另一种是沉默如金的,可是这个白泳衣女郎,她如此缄默,却有种无声胜有声的感觉,在她的头部转动中,我看到她对蓓蓓的蔑视。 蓓蓓纵身跳下水。 她以为我们离开了,缓缓坐起来,一抬头看见了我,立刻一怔。 我微笑,“你好。” 她点点头。 她是个美女,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轻轻问:“船是你的吧?” 她扬扬眉,“你怎么知道?”轻轻地。 “若不是你的船,你早就发作回骂我那肤浅的女友了,大人有大量。”我赞她。 她打量我一会儿,微笑,不答。 她有廿多岁,也许接近三十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你叫露露?” 她点点头。 “是刘富林太太?” “是。” “很高兴认识你,”我说;“不打扰你晒太阳了。”我识趣地退到另一个角落去。 后来她坐到露天舱来吃西瓜,我并没有与她说话,她得体地以静默的微笑招呼每一个人。 蓓蓓有点尴尬,她问我:“我说的话,她有没有听见?” “自然是听见了。”我笑说。 “讨厌!”她骂我:“谁知道她会那么年轻?” 我不响。 “真有本事,这么年轻便混到一艘游艇。”蓓蓓喃喃的说。 “你也可以这么做,”我笑,“以你的美貌与机智,也必然有男人愿意拿钱出来给你花,在这个投机社会中,遍地黄金,任凭你拣持——只要你肯弯腰。” 蓓蓓白我一眼。 那夜回家,大家都玩得筋疲力尽,并不是不愉快,但是我已经知道蓓蓓的心头太高太高,不是一个见习医生可以满足她,但三年来双方尽管走得近,却都没有灌注太多的感情,即使分手,也没有伤感。 现代人的爱情便如此。 我未免有点惆伥,零零碎碎的约会着旁的女孩子,疏远蓓蓓。 蓓蓓很了解,我们心头都如水晶般清晰,仍是好朋友,她说。 我们就这样和平地分了手。一个女孩子年轻貌美,立定了旨意要弄点钱,是没有不成功的。 我渐渐寂寞下来。也不喜出去交际应酬,朋友要苦苦恳求,我才出去一次半次。 圣诞我在舞会中碰见了刘富林太太。 伊美艳不可方物,整个人像是要散放出光芒来,粗野不羁的双眉衬着水灵灵的双眼,鼻加悬胆,略厚的唇,一头乌发束在脑后,模特儿身材,穿件透明黑纱的旗袍,胸前悬一颗大钻石,在纱下闪闪生光。 我根本不敢跟她打招呼,但是她看见了我,远远向我点头,我忍不住过去请她跳舞。 她立刻答允了,我们进入舞池。 她微笑,“今晚不见你女朋友。” “我们分开了。”我轻轻说。 “啊!为什么?”她诧异。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笑不语。 “今夜带谁来?”她问。 “今夜没带人来。”我说。 她身体轻盈得如一只燕子。她一边笑说:“多么好,看中谁就请谁跳舞,你们年轻男人的门槛是越来越精了。” 我说;“可是人家同不同我跳呢?” “当然同你,我不正在跟你跳吗?”她微笑。 不知为什么,忽然之间,我的面孔发红了。 “我还不知道尊姓大名。”她提醒我。 “叫我健明,李健明。”我连忙说。 音乐声完了。 我掏出卡片交给她,她接过,我送她回座位。 这是一种完全没有意识的举止,我想,给她卡片干什么呢?还指望她打电话来吗? 那天回家以后,我仿佛还嗅到她身上浓郁高贵的香水味那是尚柏都的“一ooo”。她是人家供养着的一个女神,毫无疑问,她的一件晚装便是时下那些所谓女强人的月薪——啊,真正的女强人是不支月薪的,真正的猛男永远自己做老板。 养这样的一个女人要什么价钱?真不堪想象。 她快乐吗?有没有朋友? 平常做些什么?什么时间起床? 她出身如何?多大年纪?对将来有什么计划? 这一切都令我遐思,她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人,上流社会的一只天鹅。 叔父设宴在国际会所庆祝生辰,我单独去了,碰见她,真是个无所不在的女神。 她并不是与丈夫在一起,在座一大群人,伊穿洋装,非常时髦,领子敞开,蜜色胸肌像玫瑰花瓣般柔软。 我呆呆地直视。 叔母朝我的目光看去,嘲弄地说:“这个妖妇看样子有点道行,怎么连健明都被她吸引?由此可见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不一样的,我们瞧着就无啥道理,只是化妆鲜明,服装大胆。” 叔父笑说:“可是人家刘富林一半财产在她手上。” “刘家的儿女恨得牙痒痒的。”表姐说:“真不明白这种女人有什么手段。” 我静静的说:“也许人家对刘翁真的好。” 叔叔大笑。 叔母白我一眼,“说你是孩子就是孩子,她不贪他的钱,难道贪他的人?” 我不响。 “跟健明说什么?”表姐斜斜睨我一眼,“他什么也不懂。” 我不便再发表意见。 表姐问:“你认识她?” “点头之交。” “当心,人家私生活不大检点,你跟她混熟了,没好的女孩子嫁你。”叔叔笑说。 叔母说:“没那么紧张啦,男孩子就算抛出身子去混,也不打紧,这就是做男人的好处了。” 我忍不住他们说话琐碎,转过了头去看牢心目中的女神。 她的一双眼睛如秋水般流动,深深叫我沉醉,天下竟有这般风貌的女人,如今叫我见着了,而且她为人又如此大方可爱,处处为人留着余地。 那晚我根本不知道吃过些什么菜,心不在焉。 第二天去上班,忽然觉得生活无比枯燥,坐立不安,病人特别的多,主任特别的噜苏,护士特别的丑……我跑到空地去透气。 者见一辆车子停下来,司机开门,下车的竟是她! 她扶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那老头不断的呛咳,另外有一个女佣,帮她提着手袋,我立刻明白了,老人正是刘富林,她的丈夫。 她眼神带到我身上,不打招呼也打了招呼,我则不便迎上去,眼睁睁看他们进了医院。 我心里诧异,我们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点与时间碰面。回到办公室,才坐下没一会儿,她就推门进来,一身白,我站起来迎她,心中却不意外,仿佛有种预感,她会来找我似的。 我说:“刘太太,刘先生没有大碍吧?” “年纪大了,身体总有点不对劲。”她轻轻说。 我们沉默了,我可以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过了一会儿她说:“护士告诉我,你的办公室在这里。” “谢谢你来探访我。”我说。 她问:“明天有空吗?晚上想请你吃饭。” “有空。”我立刻回答。 “不需要考虑一下?”她温柔的问。 我摇摇头。 她说:“明天见。” 我送她出去,司机立刻替她拉开了车门,我目送大房车缓缓离去。 她叫我想清楚,我明白。她丈夫躺在医院里,我却跑出去同她约会,到底是招惹是非的行为,何必为吃一顿饭而招来这么多是非? 但是为了她,这一切算得什么呢? 同事告诉我,刘富林患肺癌,换句话说,一切不过差迟早。而她在这种时刻尚不忘与年轻男人的会,也自有胆色,不必多言。 那夜我开车去刘宅接她,她翩翩出现,神色如常,对于刘富林她一字不提。 我们吃了一顿烛光晚餐,跳舞至深夜。 我改称她叫露露。 刘富林娶她的那一日,也就该知道不配吧,他是那么有大智能大才能的男人,但是为露露,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想她也知道这一点。过了十二点,她说有点累,我依依不舍,但也只好送她回家。 我轻问:“你会不会再叫我出来?” “对你没好处。” “理它呢。”我笑。 “你想清楚了?” “需要想,我就不出来了。”我说。 “我走得开,就与你联络。” 世事真是巧得很,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遇上了蓓蓓与她的家人。 蓓蓓一见到我身边的人,马上眼睛发光,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蓓蓓这张嘴—— 当时露露上车,也没看见人家在盯着她,我送她到门口。 我叮嘱:“你心情不好,不妨找我聊聊。” 她问,“我心情干么要不好?” 我无言以对,她轻轻一笑,下车。 过了几天,刘富林就不妥当了,我赶到医院,只见刘氏家族济济一堂等在头等病房外,露露另外坐在一角,面色恒静,而刘氏的子女却怒火中烧似的瞪着她,个个若喷出火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与我点点头。 刘富林的私人医生出来,只传露露一人,那几个子女顿时浮躁地口出怨言。 露露进去良久才出来,请我送她回家。 当夜刘富林就死了。 财产几乎全部交了给她。 而我与露露熟稔的事,很快传到父亲耳中,他传我去问话。 我笑笑说:“是蓓蓓搬嘴,是不是?” 父亲冷笑,“不见得是谣言吧?” “我们是朋友。” “你什么地方不好找朋友?”他说得很绝。 “父亲,你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来?” “你打算怎么样?跟她继续来往?” “是。”我答得很清楚。 “为什么?” “我喜欢她。” “你好好一个青年,跟这种妖妇混在一起干什么?” “我的私生活我自己会加以控制。” “小报上已经出现影射文字。”他震怒。 “我正想出风头,不妨。” “你这种愚昧,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在乎。” “健明——” “父亲,我已是一个好儿子,何苦再要我做一个木头人。”我仍然心平气和。 “我总是为你好,健明。”父亲仿佛非常痛心。 “你放心,我并没有被狐狸精迷惑,人家才没有那个空在我身上下蛊呢。” “蓓蓓呢,你为什么扔了蓓蓓?”他责问。 “是蓓蓓扔我,不是我扔蓓蓓。”我兵来将挡。 他叹口气,“健明,你好自为之。” 我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一再保证。 小报上的影射文字我看过了,可能是刘家子女放出去的消息,不外是说露露未亡人尸管未寒,已经到处姘上小白脸之类。 我觉得好笑,小白脸,我的面皮并不白,小报上说的也不止我一人,又没有指名道姓,对于这种事,我一向不敏感。 露露是个有胆色的女人,她当然更加不会介意,钱已经在她手里,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事。 她说:“我令到刘富林有生之年生活愉快,他以他的财产作为我的报酬,有什么不对呢?别人爱说什么,我理不了那么多。” “有没有考虑过到外国去生活?” “我到外国去能做些什么?”她微笑,“你这孩子——叫我到唐人街开餐馆?” 我也笑,我与露露之间的关系非常暧昧,我们俩其实并没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她并没有陷我于不义,她亦没有把我当心腹,对我倾诉过什么心事,关于她的一切,我知得并不比小报记者更多,至于说她要找人陪,不如说她出来陪我更妥贴,寂寞的是我不是她。 但我们基于什么常常见面呢? 她说:“因为你是一个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 孩子。 她用这样的借口来把我们两人分割得远远的。女人一把咱们当作“朋友”、“孩子”、“偶像”……咱们就没了希望,只有在她们把咱们当“男人”的时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男人——原始的异性吸引,迷惑的气息,最基本的需求,天然的本性……但愿在我的女神面前,我只是一个男人。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又见到了蓓蓓。是她先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原想以冷淡对她,但又不忍这样小家子气,于是照旧与她微笑,站起来让位于。 “健明,好吗?”她一屁股坐下来,上下打量我。 “托赖不坏。”我微笑。 她似不相信,“你爹没对你训话?” 我心平气和的说:“训什么话?我品格端正,勤奋工作,无瑕可击的好儿子。” 蓓蓓失望之情形于色。 “你现在跟谁走?”我间。 “我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她说。 “蓓蓓,”我真是好心,“你也该留一下神了,年纪不小罗。” 她的面孔阴沉了下来,“你呢,健明,你仍然与刘某的寡妇来往?” “她确是我的朋友。” “没有那么简单吧,全城人都知道你们的事。” “是吗,他们怎么说?有没有说她养着我?”我问:“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她还那么漂亮,我也至少是个医生。” “你怎么变得这样嬉皮笑脸?”蓓蓓不以为然。 我心中不好过,白白担了一个虚名,我只希望名副其实地得到她。 “健明,你变了。”蓓蓓摇着头。 “你说我变,那我也只好徇众要求的变一下。”我仍在笑。 她站起来,走开了,有点拂袖而去的味道。 很明显,蓓蓓生活并不快乐,我也过得并不比她更好,倒是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不寂寞,节目丰富,热热闹闹,日子过得很快,虽然肤浅,倒也愉快,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惘然。 这是我与蓓蓓分手以来,第一次觉得惋惜不知道蓓蓓是否有同样的感觉。 再见到露露的时候,我问她:“我有否资格成家立室?” 露露沉吟半晌,“有钱比较好办事,成家当然先要有一个家,现在的房子很贵了,再说家俱装修都要花费,况且满街都有牛奶站,你们年轻男人断不会为了一杯牛奶而拖条牛回家。” 我笑:“家中有牛比较有归属感。” 她也笑:“那要看那个女孩子要求如何了,象我,我最怕出来赚那么八千一万的月薪,天天风吹雨打的往写字间跑,与男同事打情骂俏,受上司呼来喝去,故此我嫁刘某,专心一致的服侍他一个人,但是也有些女孩子,品格优秀,又实事求是,她们宁愿赚了钱来与丈夫一共负担小家庭,下了班把饭菜带回家煮,一年生一个孩子,养在托儿所,闲时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打毛衣,她们也过得很开心,也许比我更快乐呢,谁知道?但是我没有那么可爱伟大,一个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老实说,我并不向往我失去的那些。” 我怔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对我透露心声,我的女神是一个铁石心肠的金刚不坏身。 我低下头,无言。 她笑说:“你让我做一个平凡辛劳的女人,我情愿生癌。” 我心中间过一丝反感。 “健明,我知道你怎么想,但在这个世界上,感情是太奢侈的事。” 我大胆地问:“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她反问:“怎么样的感情?我们是朋友。” “譬如说:失去我后,你会不会怀念我?” 她温柔地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你,又怎么会失去你?” 我非常失望,“露露,我并没有把什么奢望,但我在你心中,难道一文不值?” “健明,你真是一个孩子。”她始终避重就轻。 我立刻明白自己的地位,默默的退回原位。 露露有点感喟,她美丽的嘴唇牵一牵动,说道:“健明,你们总是逼我,非要把我逼走不可。” 我说:“露露,我不会,我们始终是朋友。” 她却冰雪聪明,“会吗?我不认为。” 她猜对了。 过几天我跟父亲说:“如果我要结婚,家里会不会帮助我?” 父亲一惊,“你要跟谁结婚?” “蓓蓓。” 他一呆,随即大乐,“健明,为父的出房子出家具,送你们蜜月旅行,如何?” 我笑说:“那么我去求婚。” “祝你成功。”父亲大力拍我肩膀。 没想到蓓蓓一边流泪,一连就答应了——外头的世界不如她想象中的好,她在这数月中并没有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而我则觉得有点劳累。 我亲自把请帖送到刘府去,露露说;“届时我不在香港。” 我说:“真可惜。” 刘府的大客厅静寂深沉,豪华瑰丽,空气调节阴凉十分,幽幽透着花香,这地方我来过多次,但忽然之间陌生起来,像是一场梦中的幻景,就快要消失在我眼前,我悲哀起来,默不作声。 “她也并不是你的理想对象。”露露忽然说。 我注视她美丽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灵魂,我于愿已足,每个人都有他的难言之隐。 “祝你幸福。”露露说着,缓缓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其实也没什么,世上根本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 我知道我应该告辞了。我礼貌的站起来。 她的眼睛有一丝失神,我忽然把她拥在怀内,有点哽咽,她并没有推开我,头依偎在我胸前,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什么都不说,然后我轻轻推开她,我自己走向大门,拉开,离去。 而我的心,就在那一煞那,碎成一片片。 在我面前是新的责任,我还要做一个好丈夫。 浓情: 我坐在床上,摊开手给坚看。 “还剩多少?”他问。 “十三块九角。”我低声说:“有一角是买报纸用掉的。” 坚叹口气,闭起眼睛,“怎么办?” “我还有一条金链,”我勉强的笑,“起码值二百块钱。” 坚睁开眼,“那又能维持多久?” “坚,不要问我,”我软弱的说:“我也不知道。” “对不起,秀儿,我不该这样说!”他将我拥在怀里。 我看着他,感觉有点异样,坚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他对我讲话,却粗声粗气,频频叹气,动不动便是一付绝望的表情。 我看着他不出声。 “你后悔吗?”他问。 “后悔什么?”我的声音有点硬。 “后悔从家里跑了出来,住在小旅馆里!”他的手放开了我。 “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我颓然倒在床上,“我要是会后侮,就不会跟你跑出来。” 坚燃了一支烟,“那是你一时冲动,秀儿,现在你虽然不愿意讲,可是你心里总有点懊恼,对不对?” “坚,过去三天,你整日讲这些话,”我想哭,“我想你大概是觉得我连累了你。” “连累我?”坚冷笑,“我是穷小子,没出息,死不足惜,正如你父母说的那样,你是千金小姐,我累了你才真。” “坚,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伏在枕头上,眼泪淌了下来。 坚又叹了口气。“秀儿,你是知道的,我爱你。” “要是你真爱我,请你不要再讲这些伤害我的话。”我跳起来说:“坚,对我好一点。” 坚扔掉了烟,“秀儿,我是爱你的,只是我没有资格。” 我擦干了眼泪,“坚,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好,你把外套穿上。”坚说:“到哪儿去?” “坚,我想好好的吃一顿,过去的两个星期,我们都吃得不三不四的,我怕会生病。” “好,随你吧,反正钱不是我的。”他低声的说。 “不要把界限分得那么清楚,坚,钱便是钱,用了出去,难道还有记号吗?”我苦笑。 “秀儿,这几个星期来,你可苦了。”坚低着头。 我披上外套,“别这么说。”我拉起坚的手,“坚,十多年后,我们想到今天,便会觉得好笑,振奋一点吧。” “我应该鼓励你才对,”坚说:“你父母老是把我当作十恶不赦的人。我要是真的没良心,倒也好了,钱花光了可以逼你去做舞女,然而我不是那种人,我每秒锺都在想,是我连累了你。” 我掩住了他的嘴,“坚,我们吃饭去吧。” 我与他下了楼,旅馆里的侍役照例向我们看了看,虽然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大概是好奇的。 “我不喜欢他们的眼色。”坚说:“把今天的房租付给他们吧。” 我拿出那几张钞票,“十二块。”我说。把钱放在柜面。 “我们走吧。”坚说。 “坚,”我迟疑了一下,“你进过当铺没有?去把金链给当掉吧。”我解下了链子。 “出来有多久呢?”坚又叹了口气,“五百块已经用光了。” 我不出声,与他走到了街上,太阳是那么好的,我却觉得有点冷,我知道必须要轻松一点,才可以把坚从这种冷感要拉出来,也好使我自己暖一阵子。 “快三个星期了,”我笑道:“才洗过五次澡,好象是五次,也不记得了,反正整个人是脏脏的。” 坚并没有笑,“秀儿,买张报纸吧。” 我扔下一角,拿了张报纸,打开了,一眼就瞥到分类小广告中那段寻人启事。 “还是那么说?”坚问。 “是,还是那么说,要是我再不醒悟一个人回去,他会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他们为什么恨我?”坚茫然的问:“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到这种情形之下,依然不肯让步。” “我不会回去的,坚,我永远不会回去。”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坚,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我低下了头,“我们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家,租一间木屋也好,石屋也好。去找事做,甚至做工也行,反正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了。” 坚脸上的表情是惨痛的,看着他的脸,我心如刀割。 “你是那么好的女孩子,”他喃喃的说:“为什么要与我在一起?即使我们争取到最后胜利,然而在你父母眼中,我始终是一条狗,一条对着他们女儿流涎沫的狗。” “坚,但是我爱你,我会补偿他们对你的不公平,坚,相信我,我会对你好。”我看着他。 “你不是可怜我吧?”他眼睛闪出怀疑的神色。 我心中是苦的,但嘴里只想与他分辩。可怜的坚,可怜的我。我只是挽着坚的手,在阳光下走。谁还管将来呢?第二天的重担,第二天才想办法。我爱坚,我只知道这一点,我爱坚。 “那一家有古里古怪门面的,是当铺吗?”我提醒坚。 “是的,你到那家餐室去坐一坐,我随后便来。” “为什么?”我站定了问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齐去?路道当东西是犯法的吗?” “秀儿,那种地方杂,听我的话。”他有点无可奈何。 我既固执又倔强,“我不听。” “那么你站在门口,当店看见你就不行,什么都当不贵。你等一等吧。”坚说着一个箭步闪进了当铺。 我心中坦然,只要坚爱我。 才五分钟他就走出来了,脸上带着笑容,他带惊异的声调说:“那条链子是白金,值二百五,是当尽的了。这坠子更值钱,是极上品的玉,也可以卖好几百。”他将那颗心型的玉还给我。 “也一齐当了吧。”我没有怎么怜惜。 坚静默了一会儿,说:“你真是千金小姐,身上随便一件东西都值好几百块,哼!” 我知道他又在赌气,索性告诉他,“这颗玉上还有钻石,一会儿我就到金铺去估价。” 坚又在抽个烟了。他看我一眼,“我们吃饭去吧。” 他把我带到一间广东小菜馆,叫了好几个菜。 “要不要喝啤酒?”我问。 坚摇摇头,“不想喝,我没有这种心情。” “庆祝一下吧!”我说:“也许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快活的几天呢!”我笑着。 坚呆住了,他看着我,“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只好解释:“没什么,喝点酒也好。” 坚苦笑,“你离家出走,至今这么多天,有没有挂着他们?” “没有,”我摇头,“一点也没有,相反的我还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与你在一起是我唯一的。” “和我在一起这么久,我所有的缺点都向你暴露了吧?” “没有,”我微笑,“你很尊重我,坚,这出乎我意料之外。母亲以为我一出门,大概便会给你奸杀的,她做梦也没料到直至今天,我们依然很纯洁,”我停了一停,“其实什么是纯洁呢?我与你相爱,那便是纯洁。父母允许,婚姻注册不过是花样的一种。无论我们将来发展成什么样子,我都是快乐的,于心无愧的。” 坚看着我,他嘴角一动,终于没出声。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问:“那时候我已经爱上你了。” “谢谢你。”坚说:“谢谢你的爱。” “为了我,你把工作也丢了。”我轻声的说:“所以你不要提谁累了谁。” “两百五可以维持十天?”坚问:“差不多了吧?在这十天内,我希望可以找到工作,希望是每天算薪水的那种工作,否则也是没有用,而每天算薪水的,除了舞女,便是苦力。” “那就让我做舞女好了。”我微笑说。 坚忽然之间暴怒起来,“你晓得什么?把这种事当笑话来讲,闭嘴!” 我看看他,呆住了,我发觉自己失言。 坚叹气,“吃完没有,我们该走了。” “回旅馆?”我问:“还是到哪儿去走走?” 坚付了账。“随便你。”他拉我起来。 我与他才走到餐室门口,便看到一个影子。 “不好,”我嚷起来,“那是阿伍!” 但是阿伍已经推门进来了,她挽了一篮菜,分明是偷懒,约好姊妹在这里吃点心。我想躲她,后来想想没有必要,反而会引起坚的误会,索性挺身而出。 阿伍看到我呆了,“小姐……小姐,你在这里?” “是,”我傲然答:“怎么样?” “太太日哭夜哭,你一定要跟我回去!”她菜篮也不要了,死命拉住我的手。“小姐,我们找得你好苦!” “阿伍,”我与她讲道理,“你是从小把我看大的,对不对?你应该相信我。” 她有点怔怔的,松了手,“小姐,你一向是听话的孩子。” “可不是?”我笑着看看坚,坚也在微笑。 “老实说,我们也都说太太老爷有点过份,自家已经有钱了,还要女婿家有钱干什么?” 她偷偷的瞥坚一眼,“但是小姐,你可别行差踏错啊!” “阿伍,你会帮我的,你身边有多少钱?”我问。 “我?”阿伍摸不着头脑,“卅块小菜钱,太太给我明天用的。” “秀儿,”坚走向前来,“别这样,我们走吧。” “阿伍,我走了。”我告诉她,“别挂着我。” “唉,小姐,你总得回家啊!”她急坏了,“我怎么跟太太讲呢?她知道我不拉住你,会怪我的。” “索性别告诉她你见过我。”我说。 “小姐,你好吧?好象瘦了。”阿伍是真的关心我。 “没有,我健康得很。”我说。 “小姐……”她还要说什么。 坚把我拉了出门。我与他在附近兜了几个圈子,没见到阿伍跟在后面,才放了心。其实阿伍这么老,说什么都跟不上我们,这担心是多余的。 坚看着我,“你失去了一个回家的好机会。” “是吗?”我冷冷的反问。 “其实他们始终是你的父母,不会把你怎么样。” “坚,假如他们要逼我与你分离,他们是会后悔的,”我恶毒的说:“我会使他们后悔一辈子!” “你不是想自杀吧?”坚有深意地间。 “我会自杀?那太便宜他们,我会尽量作践自己,坏他们的名誉,到处告诉人家,我是某某的女儿,然后做最卑下的事情。”我狠狠的说。 坚不出声。“秀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天真甜蜜的一个小女孩,自从与我在一起,就变得这样反常。”他隔了一会儿这样说。 “是谁把我们害成这个样子?你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们总不体谅我?”我一连串的问。 坚不答。“我们回去吧。”他说。 晚上,天气转凉,坚吸着烟躺在地板上面。 我依然睡床。“今天让我睡地板如何?”我问坚。 “地板没你想象中的舒服。”他看我一眼。 “你还是看轻我。”我笑说:“让给我睡吧。” “将来总有机会。”坚说:“将来我们两夫妻吵架,我会把你赶下床去睡地板的。” 我笑了起来,感谢坚给我这份甜蜜。 “将来我们租个房子,”我说下去,“两个小房间,一个客厅,什么都整整齐齐,老老实实的。我就与你这样的过一辈子。” “所以我要找一份工作,”坚微笑,希望好像又回来了,“我得写几封应征信,明天开始。” 一连好几天坚都在看报纸,写信,打电话。我想假使卖了玉坠,大概可以维持多半个月——他要是找到事做,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坚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接到一封信,叫他去面议。才不过一个礼拜,便得到机会,已经是不容易的了。我与坚雀跃起来。 坚小心的说:“我会要求六百块钱薪水,我在你父亲的公司做,已经有六百五薪水了。” “他分明是剥削你,像你这样的人材,应该起码有一千块。”我骄傲的道。 “假如不是为你,我也不会给开除,让人开除,就可以娶你了,但是如果要你,就得给开除,唉,”坚摇摇头,“是悲剧。” 我说;“你可以到别的公司做事,还不一样?”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穿一条白色的裙子,来找经理,”坚拥着我在回忆,“美得像—个仙女。冷气间里的仙女,解除闷气的仙女。我告诉自己,必须要认识你。但是你父亲是股东,是经理,我们当中有距离……也许我不该爱上你,秀儿,但是我没有法子不爱你。” 我笑,我吻了他的额角。 坚凝视我,“秀儿,给我力量。” “你要什么样的力量?”我问地。 坚一呆,马上放开我。我有点失望,低下了头。 “天很暗。”他说:“不会下雨吧?” “我把你的衬衫袜子洗了,明天干了,清爽的好去见工。”我一副贤妻的样子。 坚笑了笑,“好,”他脱下了衬衫,“你去洗吧,我看着。” 我没洗过衣服,但是这几个星期的训练并没有白费,不到一会儿,坚的衬衫便干干净净的搭在椅背上了。 “这里地方真糟糕,名副其实的是小旅馆。”坚叹道:“秀儿,时间不早了,睡吧。”他和衣躺在地板上。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睡不着。 “坚,“我叫他,“坚!” 他没出声,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睡着了,看了他一眼,他又背着我。坚是好人,天可怜好人。 第二天清早,坚已经起来了,衬衫还不怎么干,但是他却把它穿在身上。我看着他,不知怎的有点心酸。 “还可以吧?”他笑问,充满希望。 我有点呆。“你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问。 “学学做大人,”坚说:“我最多去二个钟头,等我回来,你小心点。”他拉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好,你去吧。”情形被我搅得有点凄惨。 但是坚说得对,他不过是去几个钟头而已。 我坐在房间里等地,等他,等他,两个钟头,他没回来,我的心在抖,三个钟头,他没回来,我觉得有点窒息。下雨了。 我走到门口去等,每一部车子,我都留意着,起初是公共汽车,后来我又留意街车。也许坚会乘街车回来,多花几块钱而已。 但是坚没来,我站在门口等,小旅馆的招牌就在我头上。我的手渐渐冷了起来。坚呢?坚呢?我应该跟着他一块儿去的,现在应该是下午了,下午他还没回来?他…… 我的嘴有点渴,旅馆里收帐的给我装手势,叫我回屋子里去,我装作没看见,要是我可以哭就好了,但在这种情形下,谁也哭不出。 我只是等,雨越来越大,仿佛没有停的意思。坚还没回来。他说过他会回来的。我想起了他那件半干的衬衫,他在哪里呢?遇了车祸? 我害怕起来,适才我不过是等,但是害怕一来,就没法子抖得掉了。我怔怔的又怕了大半个钟头。 人家已经在吃下午点心了。 雨还是那么大,一辆街车在前面停下,坚!一定是坚!我冲到雨下。 “坚!”我嚷。雨点掉在我头上,半分钟内把我浑身都淋湿了。 车子跳出一个人来,紧紧的把我的手握住。“秀儿!” 我拾头一看,“爸!”我退后一步,差点滑倒在地上。 “秀儿!”跟着出来的是妈。阿伍随在她身边,撑起伞。 “不!”我尖叫,“你们让我走!”这不是我想的,这不是我想的,来的是坚,不是他们,他们怎么可能找到我呢?一定是阿伍出卖了我。 “秀儿。”爸张着嘴,雨点直击着我的脸,“回去吧。” “不要。”我忽然镇静下来,“不要,爸,坚会回来,如果他回来的时候,看不见我,他会伤心。爸假如你有你所说的那般爱我,请让我爱我所爱的人吧。” 爸的嘴角动了一动,“秀儿,坚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的。”我说。 “不要站在雨下了,秀儿,难道你不明白吗?是坚告诉我们的,你在此地,否则我们如何得知?坚下午来的,他说他不可以爱你。回家吧,秀儿。” “但是……”我看着爸,不相信,“坚昨天还说着我们结婚的事,别骗我,爸,别骗我。” “他有一封长信在我袋里,进车来吧,秀儿,进车来看,爸从来没骗过你,爸是喜欢你的。你的脸色是这样的难看,秀儿,你一定生病了。坚说他找不到工作,他说可以拖多久呢?他说不该累了你,是的,我们都不该累你,他走了,他说他爱你,但是爱是爱,活是活,他要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这是坚的话。” 我像受重物所击,又有点痴呆。“但是,坚他说过……” “秀儿,有人在注意我们了,上车再说吧,上了车,你即使不想回家,都一样可以。” “坚,不回来了?”我问;“他撒谎?”他们扶我进车。 “他没撒谎,这封信你慢慢的看好了。他……实在很爱你,现在我晓得了。他只是说:一切是错的。” “只是因为他得不到那份工作?”我终于弄明白了。 “如果你想哭,秀儿,你尽管哭好了。妈妈不会多啰嗦你了,我也不会再反对你什么,一齐回家吧。” “我必须要找到坚,”我说:“他出卖了我,牺牲了自己。”我哭起来, “是的,但是他说或许以后你可以有自由爱人了,但决不会是他,他说你不会再爱他,因为他在你眼中,是一个懦夫,你不会爱一个懦夫的,秀儿。” 雨还在下,水拨忙着左右摆动。我哭。 江湖客: 他们叫他江湖客。 我问他:“你的真姓名叫什么?” 地笑答;“我姓江,名湖客。” “那有这样的名字?” “真的,这名字很雅致呢,你别想到别的地方去就行了。” 他在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酒馆,很受学生欢迎,下课我们总到那里去孵着。 他是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有黑社会上去找麻烦,被他三言两语,加上一双拳头就打发掉了。 他们形容他会发暗器,有些说是小刀,有些说是飞镖,玄得很,我都没相信。 他约四十上下年纪,留着大胡髭,笑起来眼尾有皱纹,带一种粗犷的英俊,应该很受女人欢迎,但不知怎地,据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据说”是因为他守口如瓶,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是以没人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只晓得他身份神秘。 “你是中国人?”我问。 “有中国血统。” “混血儿,你看上去像欧亚混血儿。” 他但笑不语。 “据说”他身上还有英国、日本、希腊、法国等血统。 他会说流利的法文、意大利语、英语与中文。 华语说得比我还标准。 我说:“老江湖呀,你何必开酒吧?简直浪费了你。” 他微笑,“是,不开酒吧,我还能做什么?替水手带街?” 他为人很谦和、大方。 嗜酒又付不起酒资的人常常可以赊数。 我问他道:“有没有女孩子追求你?” “有,你。” “我?”我脸红,“胡说。” “不然怎么对我表示如此大的兴趣呢?”他指指我的鼻子 “因为你有魅力。”我说。 轮到他脸红。 每天放学,我都往他酒馆跑,喝啤酒、吃肉饼。 他说:“小妞,当心长士啤呔。” 我看看肚子,不在乎的说:“谁关心?” “你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像个男孩。”他取笑我。 “做男人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我向往,“如果我身为男人,大学毕业,先去做两年水手。” “怎么?大学毕业才做水手,不浪费吗?”他问。 “水手浪漫的生涯,到异乡游览,大海是家,盐香的空气,”我心向往之,“阿里巴巴的国都,南美的丛林……多么美丽的理想。”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江大笑起来,顺手拉拉我的粗辫子。 我好脾气地笑,“代沟呵,你听过没有?”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爹。” “你几岁?” “比你大好多好多。”他总有办法避而不答。 我念经济学。他便笑我可以一边航海一边看股票上落:“一只手罗盘,一只手算盘。” 我被他气结。 渐渐,我把江氏酒馆当作我第二个家,而老江成了我的大哥哥,凡是生活有疑问,都找他解决。 直到那个像卡门似的女郎出现。 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大眼睛黑沉沉、长睫毛、奶白色皮肤、曲折的身材包在黑色的毛线下,松着三粒钮扣,看得人(不论男女)心卜卜跳。她也不是纯种人,拉丁美洲的血统露在五官上,她推门进来要找江湖客。 江抬起头,见到她,呆住,脸上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来。 一看就知道他与卡门女郎的关系并非寻常。 她挽着行李,扭到老江面前,媚笑道:“忘了我啦?” 江沉声说:“我此地不收留你这种人。” “三年了,还生这么大的气?还记住那些小事?” 江说:“对我不忠实的人,我永远记住。” 我竖起耳朵,拼命窃听。 “我有话同你说。”卡门的眼光飘到我身上。 “我的顾客亦即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话办管说。” 我心一乐。 “你真要赶我走?”卡门问。 我的心吊起来。 “你走吧,不要讨价还价的。”江边擦杯子边说,他头也不抬。 “你忘了我们的好时光?” 江咬咬牙,他额角的青筋暗现。 “我的记性很差。”他说。 我的一颗心又放下来。 奇怪,根本不关我的事,为什么我的心上上落落,忐忑不安。 卡门悻悻然说;“我住在对街的酒店,我明天再来找你。”她扭出门去。 一只玻璃杯子“卜”地在老江手中握碎,他手心沁出鲜血。 我扑过去问:“那是谁?你的老情人?” 老江用水冲伤口,“关你什么事?”他粗暴的说。 “何必这么不客气。”我失望的说。 “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 “哟,三岁的婴孩也看得出,你是她相好,后来因故闹翻,才分手的,现在她回头来找你,你想要她又不甘心,是不是?” 他怔住了。 我猜个十不离,洋洋自得 “老江呵,”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你懂什么?”他啼笑皆非。 我耸耸肩。 “我明天再来。”我说。 他没有答我,一脸烦恼。 他很少为任何事动容,他心中一定对卡门尚有余情。 第二天我步出校门,有人在那里等。 是性感的卡门。 她斜倚着一辆开篷车,穿一件紧身衣裳,黑色鱼网袜,三寸半高跟鞋。 她的美是毫无品味,原始的、粗俗的、野性的。 但你别说:她那种美挺受用,男人看了很少不动心。 “找我?” “找你。”她说。 “我不认识你。”我说。 “昨天不是在老江那里见过面?”她说:“我叫卡门,你呢?” “伍天真。” “什么?” “我叫天真。” 卡门大笑起来,“江湖客对小天真?哈哈哈哈。” 我丝毫不觉有什么好笑,板着一张面孔。 “以前,”她说:“我是老江湖的女人。” 我白她一眼,早猜到了,还用你来说? “以前,谁多看我一眼,都会捱他的刀子及拳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把这些事告诉我作甚? “现在他对你好了,是不是?”她朝我眨眨眼。 我一怔,涨红了脸,“你说什么?别说得那么难听。” “瞒不过我。” 我恼怒,“你想怎么样?” “我现在落泊,想线。” “我没有钱,我只是一个穷学生。” “老江湖有。” “我只是他的朋友,你要借钱,为什么不问他?” “他现在不听我的了。” “也不见得会听我的。” “你别说,”卡门侧侧头,“他还真的护着你呢。” “向他拿钱就不一样了。”我连忙说。 “咦,你这小妞,也知道生活现实之处。” “可不是。” 我俩一齐笑了。 卡门自有她一股江湖儿女的豪爽,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 “来,我请你喝咖啡。”她说。 我坦白的告诉她:“喝东西,我习惯往老江处,你去吗?” “他给我没脸,”卡门为难,“这样吧,你去跟他说,我实在等钱用,要五万块。” “好,我替你传言,但借不借就由他了。” “那自然。” 她扔一扔手袋,扭着腰肢走开。 我学着她的样子,挺起胸。把臀部耸起,希望侧面看来成一s型,我还以这个姿势走进江氏酒馆。 我以低沉性感的声音对目瞪口呆的老江说:“给我一杯马天尼加冰。” 老江瞪着我说:“你疯了。” “怎么?”我泄气,“没有诱惑力?” “十三点。” “卡门也是这么的。” “你谁不好学,去学她?”他冷笑。 “她刚才到学校等我,叫我向你借钱。” “我没有钱。” “comeon,”我说:“老江,十万八万难不倒你。” “你的口气倒是比我更江湖。”他笑了。 “借给她,希情形你俩也曾经一度欲仙欲死,为了旧时,做一次好事。” 他说:“咦,关你什么事?你居然仗义执言?” “做男人要大方,既然你认识她一场,就帮忙到底。” “少天真,我们的事,由我们自己了断,你离得我们远远的,好不好?” 我扁扁嘴,“有什么了不起?” “以后你最好别上这个酒馆来。” “不来就不来,稀罕嘛?”我赌气,“又不是只有你一家酒馆。” 我拿起书离开。 但是没隔几天,事情就急转直下。 卡门竟出现在江氏酒馆的柜台后,俨然老板娘模样,笑脸盈盈,在那里收钱呢。何必央我作中间人? 我一愣,对老江未免失望,原来他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一方面嘴巴那么硬,一方面又立刻屈服在卡门的眼波红唇之下,太没出息了。 这样的狐媚子,给她钱,打发她离开,才是上策,以前上过她当,现在又与她泡在一起,俗云: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由得深深看不起老江来。 因此也就不肯到他那里去喝啤酒。 我确是不服气。 像卡门这样的女人,到水手出入的地方去逛逛,还是可以找到的,这么俗艳。 谁知道呢,或许老江和她根本是同道中人,何必要我替他惋惜。 又和好如初了,我黯然的想,男女关系真是特殊,破裂之后可以和好,若无其事一般。 我非常愤慨,虽与老江有两年的交情,因为我们止于朋友,所以也不在乎我是否生他的气。 男人,包括出众的老江,也就是这么现实。 我嗤之以鼻。 谁在乎。 让他与那个卡门在一道好了,谁在乎。 不羁的英俊的老江,粗犷的外型,细致的心,本来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如此完美。现在可差了十层八层.我寂寞了。 下课后自己在宿舍冲咖啡喝。 一个月之后,心情还是欠佳,我就怀疑自己对老江有点意思。 会不会是爱上他? 不会吧!咱们俩的性格、学历、年纪,都有很大的悬殊,我不致于会爱上他吧! 我只是欣赏地,并且与他谈得来。 正在胡思乱想,他却找上门来。 我到宿舍的会客室见到他,一呆。 他瘦很多,满脸于思,双目却尚炯炯有神,一只手受了伤,用绷带吊着。 我鼻子有点发酸,有很多的话要说,但说不出口,只得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很热情,“小天真,好久不见你,以为你有什么事,病了?转了校?也不通知我一声,怎么,没事吧?” 我摇摇头。 “一整个月不见你来喝啤酒。喂,怎么回事?” 我没精打采,不想回答。 “生我气?因为我把话说重了?小器鬼,三言两语就同我翻脸?”他逗我。 “老江,我已经廿一岁了,不是三岁。” 他有点尴尬。 “你的手怎么了?”我问。 “同卡门打架。”他不在乎的说。 我吃一惊,“怎么?动刀动枪?” “不然也不叫雌老虎卡门了,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刀就刺我。” 我满怀希望,“你们又崩了?” “小意思,”他哈哈笑,“小天真,你不会明白的。” 我追问:“她仍然在你店里?” “是。有空来,别叫我牵挂你。”他站起来.预备结束采访。 “喂,你自己当心。”我眼睛红红。 他一怔,“我这么大一个人,当然会当心。”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走了。 他斗不过卡门,因为他有真感情,而卡门没有。 他能来探访我,与我说上这么多琐碎事,已经不容易,可是他岂不是对卡门更好?简直全心全意呢!我酸溜溜的想,就凭那副扭腰肢走路的腔调,就嬴得男人的心? 我很替老江担心。 那卡门简直是只野狐狸。 我与江氏酒馆还是绝了缘。 不知怎地,我不能忍受卡门坐在柜台后那种样子。 三个月之后的星期六,清晨,老江又来找我。 更瘦了,憔悴不堪。 我十分担心。 “老江,你怎么了?要减肥也慢慢来呵。” “小天真,别再调侃我。” “发生了什么事?” “卡门。” “她又怎么了?”我诧异,“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她故态复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她如何了?你说。” “她又勾搭别的男人。” “又?她以前也是这样?” 老江不答,我知道他的脾气,没有追问下去。 “以前,”他缓缓说:“十年前我与她在一起,她带着我所有财产卷逃,跟我的对手共走天涯,我追上去,砍伤对手一只手臂,坐了两年牢……” 我吃惊,血案! 老江脸上露出狠恶的模样来。 随即他又低下头,“出狱后我到这个小城来,改过自新,从头开始,靠朋友的帮忙。总算找到口饭吃,谁知她又寻了上来。”他用手掩着脸。 “是你不好,”我说:“老江,你该拒绝她才是。” “我……真是前世的冤孽。” “怎么,又把所有的积蓄交往她手中?”我摇晃老江的双肩,“历史怎么可以重现?” “我自己也糊涂了。” “老江,”我镇静下来,“算了,钱是身外物,你一向豪爽,放开手算了,任她远走高飞,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一生人上她两次当,那还不够?” “一生人上两次当。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我害怕起来,“老江,老江,你别这样。” 他摸我的头发,“小天真,你待我好。我是衷心感激的,但是你不会明白……” “我为什么不明白?可是你不能自拔?” “这是我前世欠她的。” “你不要再做傻事,老江,答应我。”我急道:“你们千万不要再动刀动枪的。” 他颓然,“我还有那种勇气吗?” “老江,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太迟了。”他说。 他说我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明白,好端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会被一个女人折磨到这种地步。 他爱她? 唯一的解释是这样吧。爱错人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为了关心老江,我破例在星期三下午到他酒馆去探访他。 他正在为客人斟酒。 “老江。”我关切地叫他。 “唷,你来了,欢迎欢迎。”他热诚地招呼我,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太好了?”我怀疑起来,“没事?” “事?”他问:“什么事?” 我气,他倒是装得好,我瞪着他。 “哦,小天真,我喝醉了才找你的,说的话当不得真,我是不是很噜苏?” 我忽然之间觉得老江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在门口碰见卡门,她伸出一只手,拦住出路,不让我过,“哟,可爱的小天真,大驾光临。” 我愤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天真了。” “还生气了呢!”她妖娆地扭扭腰肢,甩甩长发。 “让她过去。”老江说。 卡门斜斜的看着我,我犯不着与她争,便说:“请你借一借。”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样低声下气,使一缩手让我走过。 回到宿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平时不轻易流的眼泪忽然之间流个一干二净,几乎没哭成一条河,哭完之后,肿着眼睛,我决定忘记“江湖客”这三个字,不管他的死活。 也许因为年轻吧,我很快真正的忘记了地。功课忙、活动多,认识新朋友,匆匆半年有余,偶然想起以前傻气地眷恋一个陌生的、身份暧昧的江湖客,不但有一份可笑,更觉危险,还好没卷入什么漩涡,这种事可大可小。 最后一年是毕业年,为了写论文,忙得不堪,更加将江氏酒吧那“一段情”抛在脑后。 就在这时候,报上刊出大页的新闻: “江湖客手刃情妇 事发被捕法网难逃” 我看到首页如此惊心动魄的新闻,吓一大跳。 事主曾经有一段时期,与我走得很近呢!我有种反胃的感觉,立刻买了份报纸,偷偷读起来。 新闻很简单,江湖客终于无法忍受卡门,在一个晚上,两人大声争吵,据邻居说,内容涉及另一个男人及金钱,他便挥刀,毁了她的容,在取她的性命那千钧一发时刻,邻人涌入,夺下他手中之刀。 我看得惊肉动魄。 何苦来呢?这两个人互相折磨。 我留意着案情的发展,江湖客因犯过同样的案件,对他很不利,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在法庭上代他求情的竟是卡门本人。 这宗案件在小城中轰动之极,有人将江湖客与卡门的故事写成连载,绘形绘色。更有一说,这个故事将被拍成电影。 案子审了两个月,江湖客又被判入狱三年。 三年宝贵的日子,他又要在狱中渡过。 那时他若清醒一些,肯信任我的劝告,速战速决的离开卡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感情的事是很难说的,男女间的纠缠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根本非常理可以推测,江湖客的最终命运如此,一切可以说是注定的。 我顺利的毕业,离开小城,改到一个比较大的地方发展,找到一份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 生活还不错的样子,“童年”的一切更加淡了,只余下了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一日开会开得迟了,离开办公室恰逢大雨,我又忘了带伞,黄昏间车如流水人如龙,非常热闹,我独自在屋檐下避雨。 这种气氛令人顿生冷清之感,冷风夹着雨吹过来,我打一个寒噤。 正动念头要叫男朋友来接我,忽然之间有人叫道—— “小天真。” 我一呆。 多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我的记忆回去老远,但是想不起谁会这么叫我。 我转过身子。 江湖客! 我张大嘴巴,有一份惊有一份喜,矛盾半晌,终于说:“老江。” “你还记得我!”他嚷。 他还是老样子,刚健、豪爽,只是头发灰白了。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去得干干净净,我拍着他的手臂,“老江,我认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认出来,那才棒呢!” “进来坐一会儿。”他拉我。 我一抬头,“什么,你还开酒吧?” “是,不然做什么好呢?” 我坐下,他给我一杯啤酒。 “你近况怎么样,小天真,快快说给我听,毕了业?在哪里做事?有男朋友没有,几时结婚?” 一连串问题像发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犹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吗?” “很好,我终于获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为我是不可药牧了吧,是不是?” 我见他自己先提起,于是也跟着说:“卡门呢?” 他沉默一会儿,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涨红了脸,“啐啐啐!” “唉!这个女人,现在我可算完全脱离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头皮,“九死一生。” “你为她,也可以说是仁尽义至。” 这时候有一个端庄的少妇走出来,“有客人嘛?” 我连忙问:“这位是——” 江湖客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条牛。” 我一呆,他结婚了。心中一阵惘然。 那少妇有一张很敦厚的脸,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结婚了,我想这也许是最佳结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紧,很多女孩子仍然对他倾心呢!” 江太太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笑起来。 我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外边的雨没有停,我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终于截了部街车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谁?” “故事长得很呢!请你为我倒杯牛奶,取出巧克力饼干,我慢慢说给你听,一个关于江湖客的故事。” 时装店: 他们说:在香港开小型时装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资产来自男人津贴。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不正确的,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时装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场中,占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却完全是我自己筹的资金,男人沾不到半点边。 为了这月店,我辛劳兼职达五年之久,忙得一额汗,终于节蓄到廿五万现款,放弃薪优的高贵职业,“投身”商界,为的是受气受够了,拿时间精力来做事不打紧,拿来忍气就可不必。 自立门户,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赚一点便阔绰点,少赚点就节衣缩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写一本“办公室内之荣辱”,于是便自己出来搞些事做。 生意也并不好做。 对年轻的老板娘,人们老是戴著有色眼镜,暧昧地说句:“真有办法。” 其实不是这样的,自己做老板辛苦得要命,单是办货就伤脑筋。店小,容货量少,有名气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来件货,人家大店一张账单,抵得过我们一个月的生意,每听到顾客批评说:“没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后来便壮士断腕,索性卖本地货。 我联络到本地工专毕业的两位服装设计学生,取他们的体裁,雇裁缝制作,过程似乎更复杂,但除笨有精,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们出品少,价钱适中,对象多数是些中环所谓“高薪”(六千到一万)女职员,她们泰半从事公关行业,需要不停换新装,不太计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鲜夺目。 两年间我使站稳脚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里只请一个女职员,自己也负一半责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来招呼客人,说得上沉闷万分,假期也走不开。 客人大部份很可爱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烦躁多事,一入门就得问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们应接不暇,然而也都应付下来了。 开着店,自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带了付钞票的男人来买衣服,眉来眼去,数万元的账都有人结,像缪小姐便是。 缪小姐廿一、二岁年纪,是电影明星,年头到年尾,不时光顾,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处,她自己也说:“我来你们时装店,你要付我广告费。” 不过她从来不自己付账,不是签信用卡,就是有同来的朋友开支票,都是大笔头。 “朋友”全属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长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气质也好,不知怎地,也成为付账的动物,缪小姐挑衣物,他多数在一边阅杂志,女店员莎莉对他有好感。 莎莉说:“缪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连忙道:“噤声,咱们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坏,难道还得品学兼优才能上门光顾不成?当心你的嘴巴,别得罪人。” 莎莉这才不说了。 邱先生并不知道缪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时候痴心起来,真叫人扼腕而叹。 这一季的冬装刚出来,缪小姐就带着邱先生来了。我们自然殷勤招呼。 缪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计数机都按到手软,我讨好地说:“单做缪小姐这笔生意,敝店就可以休息。” 莎莉也笑说:“多几个缪小姐就好了。” 这话倒不假。 缪小姐还说:“今年乔其奥亚曼尼的裙裤式样好。” 我连忙说:“我们有几件,如果缪小姐喜欢,我们可以将原装拆开,照样子再缝。” “好极了,隔几天我们通电话。” 她买了四万多块钱衣服。 邱先生付出钞票便陪她离去。 莎莉向我吐吐舌头:“每个月她都买数万元衣服,这个女人确实难养。” 我说:“还有别处呢!又不光是来我们这里。” “邱先生与她走得近?” “是。”最近也不大见别的“朋友”陪她来。 不到一日,缪小姐提着衣服回来,我愕然。 她悠然坐下,同我说:“有事同你商量。” “缪小姐尽管说。” 她点起一枝香烟,“这批衣服,我不大喜欢。” 我发呆,明明每件都是她自己挑的。 她说下去,“我拆都没拆过,这样吧,你们七折收回如何?” 于我们来说,七折收回只有好处,这些衣服根本不愁卖,现在等于赚两次。 缪小姐喷出一口烟,“我等现款用。”她笑盈盈地解谜。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 “不要客气,像蓝鸟、诗玲这几爿店,也有这样的例子,不妨不妨,尤其缪小姐是熟客。” 我爽快地签出支票。 她飞快接过,说:“衣服真的没拆过。” “有空再来。”我送到门口。 “再见。”缪小姐摆摆手走开。 “不是说货物出门,恕不退还吗?”莎莉目瞪口呆。 我苦笑答:“做生意要懂得转弯呵。” “是。”莎莉回答。 她将衣服一件件挂好。 缪小姐等现款用,不等衣服穿,邱先生只肯买衣服给她,不肯给现款,才闹出这一出剧,见怪不怪。 缪小姐的开销也实在庞大,一个单身女孩子,要用这么多钱干什么? 不过她的“商业道德”尚不错,不是每次都退衣服,渐渐她与那位邱先生也走得很近,在喝茶看戏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我碰到过一两次。 缪小姐都很亲热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女客是不肯的,她们要走进店里才认人,一到店外就划清界限,缪小姐倒不是那种人。 邱先生很好,我们知道他是律师,家里很有一点钱,对缪小姐是真心的。 我与莎莉都觉得缪小姐要把持这个好机会,别放松邱先生这样的人才方是。 不过她另有一番道理,且听她娓娓道来。 “不错,”她说:“他家里有点钱,但是他家有不等于他有,这种例子我见多了,现在嫁给他,还得等那么十年八年他的事业方有点起色,我都老了。” 我惋惜的说:“然则还等什么呢?” “骑牛找马。”缪小姐笑。 我也笑,“这么好的人才还算是牛?” “哎,”缪小姐说:“女人在这种事上不能心软,否则就要吃苦,恋爱归恋爱,结婚归结婚,要分得清楚呵。” 我一边替她把衣服用针剔起来,“这要改小一点。” 她说:“这年头,最好便是钱,爹亲娘亲,还不及钞票亲。” 她忽然说得咬牙切齿地,我在镜子里看到这类表情,马上低下头。 我识趣地说:“像缪小姐这样的名气与人才,那是不必担心的。” “是吗?”她又恢复笑容,“你真的那么看好我?我自己倒不那么乐观呢。” 我暗暗叹口气。繁华虚荣的大都市中,什么现象都有,也不算稀奇。 在这里,女孩子最讲究打扮,但求穿得好吃得好,一切都可以牺牲。 缪小姐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美貌一向是女人不成文的本钱,男人总得为这个付出代价。 缪小姐疏远邱先生的时候,我们也是第一个知道。 是她亲口说的。 女人爱在时装店及理发店诉衷情,也是上古时期遗风,说不定我们比她亲人还知得多。 伊说:“邱人很好,他是中年女人的恩物!有卖相、有学识、有家庭,一些阿姐级的明星捞是捞到点,有钱没人,找上他,刚巧有人没钱,恰好一对,”她苦笑:“可惜我自己也等那个。”她作个数钞票状。 “怎么,”我忍不住,“你开销真那么大?” “我有七个弟妹,你说大不大?”缪小姐反问:“我打定主意要给他们最好的,大弟二弟都在外国念书。” 我呆住,何必这么孝顺呢,没有必要嘛,一家人最要紧权利与义务相等,家人之间讲相敬相爱,何苦作这样的牺牲? “我下个月买平治跑车了。”她宣布。 我微笑,“恭喜恭喜。” 求仁得仁,便谓之快乐。快乐有什么准则?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别的女客人问:“那是缪小姐吗?” “是,”我说:“真人比上镜漂亮,是不是?” “唔,她与本地地产王打得火热。” “是吗?” “小捞女。” 女人都是擅妒的。 邱先生找上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我意味到不安。 他向我点点头,英俊的面孔十分消瘦,他还是个孩子哪,不知人间险恶。 “咪咪有没有来?”他朝向我问。 “许久没来了。”为了避免麻烦,我只好这样说。 其实缪小姐昨天才来过。 邱先生颓然,“我一直找她,她避开我。” 我有些难过。天底下女孩儿那么多,何必偏偏钟情于她? 况且她不值得。 邱先生冲口而出:“我知她误入歧途。” 我心中哑然失笑,笑是苦笑。 情人眼里出西施,缪小姐早已是歧途国公主,他还在巴巴的为她担心呢,真叫人伤感。 我与莎莉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邱先生无奈地说:“说我找她。” 我们答应下来。 本来我也是个炉火纯青的老狐狸,人情世故懂得很多,明知事不关己,但不知恁地,小邱的一往情深感动了我,趁缪小姐来试衣服的时候,我向她说起。 她一怔,苦笑良久,看样子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 “是为他好。”她隔一会儿说。 “这我也明白。” “对他有好处,我配不起他,他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 “其实大家还可以做朋友。”我说。 “我现在的男朋友很妒忌,司机就在门口等我,我一举一动,他都晓得。”“哦!” 缪小姐又叹口气,“我左右为人难呵!” 我想:你不花那么多,不就行了? 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又关我什么事? 小邱是个明白人。 过后几日他又上我店来,他说:“谢谢你,老板娘。” 我问:“谢什么?” “她跟我通过话。” “呵!” “她说她已经找到了归宿。” 做人家的情妇?真是人各有志。 我看着小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黯然,“我不便缠住她,做人就的是风度,既然她的选择如此,我也没有话说。” 我点点头。 “麻烦你,不好意思。” “千万别客气。”我说。 他走了。 莎莉同我说:“这么好的男孩子,想都想不到。” “真是的。” “天天换一件衣服难道真的那么快乐?”莎莉问我。 “如果我有这个钱,”我叹口气,“我会储蓄下来,用来分期付款买层房子什么的,图个长远计,也不能十万八万全部花光光,过几年没了青春怎么办?那多痛苦。 “恐怕缪小姐比我们有办法,她可不愁。” 我讶异,“做人怎么可以不想明天呢?” 各人的想法不同,缪小姐是一只蝴蝶。有什么人知道冬天来临,蝴蝶遭遇到什么? 缪咪咪的新“朋友”我们没有机会见到,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名人,轻易不见人,缪小姐自然比以前寂寞,这是一定的。 她同我们说:“一星期也见不到他一次,但是我又不能到处走动,你想想糟不糟?” 她变本加厉的喜欢买衣服,她有一张美国银行的“金信用卡”,可以无限量签单购物。 这些男人都对她很好。 女人看女人是看不出瞄头的,缪小姐无异长得美,不过在我们心目中,一个少女的信仰如果是金钱,品味未免那个一点。 不过如今的社会也不计较这些,象缪小姐,她跟什么男人走动,都异常公开,一点都不掩饰,也丝毫不担心后果。 象我们小时候,不到结婚那日都不敢公开真相,怕人耻笑,恋爱失败便最好自杀谢世,因再无面目见人,不是处女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离婚再嫁?简直无耻! 短短十多廿年间,社会竟开放如斯,这一代的女人真正可以说是轻松了,我们有什么好说的,艳羡罢了。 像缪小姐这样,万一正式结婚,说不定要我们代为设计婚纱,雪白的料子,纯洁无瑕——那件衣服。 也许我是妒忌了。 过不多久,小邱上我们店来,带着一个很清纯的女孩子。 咦!这世界真的不再有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事了,谁没有谁都照样活下去,活得更好呢! 我摇摇头。 他对那女孩子说:“你看这里的衣服好不好看?” 那女孩子顶多廿一、二岁,看看我们的标价,吐舌头,“太贵了。” 我微笑,这是个好女孩。我不是说我的店教坏人,但她很可爱,晓得贵就好。 小邱忽然问:“请问贵店可代客设计婚纱?” 我一怔。 来了。 没想到是他先开口。 我答:“当然可以,总比那些照相馆设计得特别点。” 小邱与那女孩子会心微笑,手拉手走掉。 莎莉与我面面相觑。 “他不是想我们将此情此景转告缪小姐吧?”莎莉说。 “谁理它。” 但是缪小姐已知道这个消息。 她坐在我们更衣室默默抽烟,不发一言。 “长得漂亮吗?”她忽然问。 我都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一定见过她,”缪小姐说:“他把她带着到处跑,谁都见过。”叹息。 我们还是不作答,莎莉假装在整理衣服,一件件的折迭衬衫,我则低头替她理裙脚。 她又说:“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我还是不响。 缪小姐越是觉得无趣,便再加几句:“根本是我不要他,又不是他不要我,但是我总觉得气不过。” 女人都是这样子,我们也是女人,见怪不怪。 莎莉问:“缪小姐你呢,你几时结婚?” “我?” 她呆半晌:“我想我是不会结婚的了。” “胡说。”我笑,“你不过暂时尚不想困在家中而己。坐在家中光是生儿育女也很闷的,不如多玩几年,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彩,我们看流行周刊,几乎每一期都有你的彩照,多出风头。” “那些照片拍得不好。”她果然换了题材。 “也不算太不好,当然不如做封面那些。” “下期的金色电影是我的封面。”她很得意的说。 “那我们真得买一本捧场。” “下个月可能到欧洲去。” “是游玩?” “是,男朋友做生意,把我带着去。” “到外国轻松一下,最好了。” 缪小姐又快活起来,“我们每次出去,都乘搭头等飞机,哎哟,现在飞机非买头等不可,三等机舱比公路车还不如,我是爱享受的……” 我暗笑,缪小姐还不失是一个快乐的人,我们不必替她担心。 她往欧洲去没多久,小邱带着他的未婚妻上来,要求我们正式替她设计婚纱。 我接下这笔生意。有钱干么不赚?我是开店的人,能跟钞票作对,立刻动工。 莎莉说:“那位小姐的品味不错,要求简单的式样,千万不要累赘。” 我与设计师一起书了张草图:低胸、短袖子、齐足踝那般长,用最好的料子,头饰是小小的帽子与面纱。 我认为很衬她的样子。 果然,她看了之后很喜欢,我们也没有再画第二张图样。 小邱很满意,他说:“我一直喜欢你们的服装。” 所以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都是这里的顾客。 “婚期订在几时?” “下星期。” 幸亏衣服不难做,三天便能试身。 小邱的未婚妻身段虽不如缪小姐,也相当不错,皮肤尤其细洁,内衣很干净,丝袜只穿肉色的一种,换言之,缪小姐眩目、美艳,但这个女孩子是朵百合花,小邱娶到个好妻子。 穿上婚纱的她十分动人,小邱很高兴,把以前的创伤忘得一干二净。 我并没有收到请帖。 能够结婚还是好的,我很替他们庆幸。 婚后大排筵席,随即蜜月旅行。 等缪小姐回来时一切已经事过情迁。 缪小姐因水土不服,长了一脸的疱疱。 我同她说:“快去做面部按摩。” “做什么?气出来的。”她说。 “谁敢认你受气呵?” “小邱,我们在巴黎碰见他们!” 不是冤家不聚头,还是碰上了。 “那么快就结婚,太不给我面子。”缪小姐嘀咕,“我好生气,一直没有痛快的玩。” 我微笑。“有没有买衣服?” “有,买一大堆,罗马的维亚康道蒂一整条街都是名店,价钱要比香港便宜三份一,挤满日本人。还有巴黎蓬东广场,哗!那些时装真没话好讲,全是最新最新的。” 她眉飞色舞。 “那还用光顾我们吗?”我取笑她。 “不够穿,实在是不够穿,况且你们有你们的好处。” “多谢多谢,”我扮小丑,“莎莉,快出来拜谢缪小姐。” 大家都笑了。 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店越开越多,有消费能力的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群,顾客是精明的居多,没有几个像缪小姐那样的傻子,把全副家财用来穿,是以我们两人油腔滑调的捧牢她,唯恐她跑脱。 人对人有什么真心?还不是互相利用。我们那苦苦为生活钻营,那里有缝,就往那里钻,万般羞辱千般忍耐的活下来。 做人有什么意思?我不懂得。 谁曾经一度不是可爱的粉红色的婴儿?长大了各有各的路要走,有些人变了缪小姐,另外一些变了老板娘。 我们原意也并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后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模子渐渐形成,想回头也来不及。 缪小姐最后一次上门来是四月十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假期,莎莉不愿回来上班,还直嘀咕,我的情绪也不太好,到了夏季生意不再起色,我连薪水都支不到等于白做,酒店又说要加百分之八十的房租。 那次之后,缪小姐一直不上门。 我让莎莉打电话去问,莎莉说她已经搬了家。 我忽然记起她是在对面美容店做面部按摩的,立时过去询问缪小姐的行踪。 人是有感情的,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她的下落究竟如何? 美容院说:“缪小姐上次来是四月十日。” “这么巧?她有没有扬言要去外国?” “没有。以往她去外国,都一早喜孜孜地告诉我们,什么搭头等机之类。” 我会心微笑:“不错,她喜欢报导详情。” “她付很多的小费,失掉这样的一个顾客,真是损失。” 我亦附和的点点头。 夏季来临,敝店凭一批大花的丝裙子,又抖起来。 我跟莎莉笑道:“你有机会支十三个月薪水。” 莎莉笑:“我还以为老板会说十五个月。” 我说:“要是缪小姐上门来,不稀奇呵!” “真的,这批衣服,刚巧是她的口味。” “她穿衣服,其实也无啥口味,但凡新潮的光鲜的,都往身上堆。只不过因为青春,衣架子好,所以看上去漂亮。”我笑,“真的怀念她。” “也许这一阵子她‘环境’不好?”莎莉疑惑的问。 “有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小邱也不带他妻子上来。” “那一位很节俭。”我说。 “我们的衣服也不算贵了,一千数百元。现在一件名牌衬衫也得三千。” “真是的,这些人的钱包从哪里来的?”我诧异。 莎莉说:“当然从男人身上来。” “那么多瘟生?” “不然怎么办?”沙莉摊摊手,“那些男人的钱也来得易呵,炒楼、炒股票,有斩获的时候便大手笔一轮,花在女人身上也值得的,人家说话活色生香。” 说得也有道理。 缪小姐一直没有再出现,她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般。 但是有新的顾客上门来。 她叫杨小姐,一般的长发、大眼睛,无知而骄傲的神色,长挑身材,比缪小姐还年轻,一见我们的货,便爱不释手。几乎每个款式都挑一件。 莎莉抖擞精神地照呼她。 一张单子,结账四万多元。 “下次再来。”我们殷勤的送她出门。 莎莉感喟的说:“人海中真多传奇。” “她们算是传奇?”我失笑:“你不如说她们身后的男人是传奇。” “钱是传奇,钱最好。”莎莉忽然说。 在这个繁华虚荣的大都会中,钱确是最重要的一环,没有钱,谁稀罕住这里?这么缺乏温情安全的社会,一切不过是钱作怪罢了。我黯然。 缪小姐去了,有杨小姐,杨小姐去了,又有丙小姐、丁小姐。 我们是不愁的,唉! 她的骄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要放弃春天 二次求婚: 华光向我求婚的时候,很多人都表示意外,甚至不置信。 「怎麽会!」他们说:「他妻子才去世一年!」 他们生前很恩爱,华太去世的时候,华光整个人呆滞,说不出话来,震惊过度,甚至辞掉工作,躲在家中,不肯出街、交际、见人,连亲人都拒绝。 他只肯见我,因为华太太在患癌後期,由我照顾,作为私家看护,我进进出出,变成他家的一份子,顺带也看顾他两个小孩,一个五岁,另一个两岁。 一年後,我们变得很熟络,一切心照,不必多言语,我也没有费劲来劝慰他,这种事,不是当事人不会明白那种震撼感,什麽节哀顺变都是废话。活生生的终身伴侣,日日夜夜相处十年,忽然撒手而去,孩子又小,华光整个人被这个打击碎成一片片,我相信要好久才可复元。 我不会怪他。 别人就觉得他把工作都辞掉,未免过份。 但别人怎麽想,有什麽关系? 欢乐,是自己的;痛苦时也只做我认为要做的事。 又有人觉得我不要脸,但我是自己的。 别人的想法,不外是茶馀饭後的谈话资料,假如你知道别人对你的想法是多麽轻率,你就不会介意别人怎么想。 华太太去世後,我并没有辞去工作,我仍然来照顾华光与孩子。 外人很不悦,特别是华太太娘家的人,认定了我是掘金的穷看护,乘虚而入。 谁管呢,我只知道我是华光唯一的朋友,我如果不在这间屋子里照顾他们,他家就会更加死气沉沉。 华光甚至不吃不眠。他连茶都可以不喝,一脸于思,就是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发怔,很多时我们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而他们居然认为我在华家风光旖旎,实在太过好笑。但何必分辩? 我只不过来替他打点吃的穿的。佣人见华太太去世,早已乱了阵脚,我顺理成章的指挥他们。 实在华太太卧病的时候,我已经那麽做。 华光对太太真是情深。偶而熟睡,总在梦中呼出妻子的名字,惊醒。 时间对他来说,已不起作用,他日日夜夜都关在房间里,有时拥著孩子哭泣,有时踱步,有时对牢妻子照片发征,他暂时无法自绝望中走出来。 可怜的人。 所有可怜的伤心人。 没亲眼看见,简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伤心到这个地步。 我深深为之震动。 他一直瘦下去,跟我当初看见的华光,已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我配了特别的液体食物,设法添增他的营养。 他不爱吃,说:「像石灰水。」一手推开。 但是我不气馁,仍然把那杯东西搁在他面前,他忍不住,只好喝下肚子,三个月来,都是靠液体食物维持体力。那是人家病人动了大手术後在喉咙插管子灌进去的养料。 三个月後,他的情况略有进步,孩子们想散步,他也肯出去走走。 我说:「刮刮胡子,人家以为哪儿来的深山大野人。」 他也不听,天气渐暖,仍然穿看很厚的衣服。 我只好负责替他把薄衣裳整理出来,换句话说,我已经成为华家的管家。 两个孩子太小,还不知道丧母之痛,只是撒娇要妈妈,我同他们说,妈妈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将来我们都要去的,只不过有些人早去,有些人晚去,我们此刻见不到早去的人,但将来还是可以见面。 孩子们不太明白,但也没有深究。 我深深叹息,人生在世,单是应付小小失意,已经够劳累,更何况有生老病死,真是折磨得人壮志消沉。 我不但同情华光,而且开始觉得做人没有太大的意义。 华光有时跟我说:「我会振作的……我会振作起来。」 但时间治愈一切伤痕,他有一天会痊愈。没有人会一生为一个人伤心,那只是十九世纪初叶英国小说中的情节。 我会等到他完全恢复。 他越来越进步,孩子们对我就越来越倚赖。 这时候外头的人又说:「在孩子们身上入手,真厉害,那还有不得手的!」 华光也听得这种风言风语。他很抱歉的说:「都是为我们,你才受这种委屈。」 「没关系,这个世界,只要比人家好一点点,人家便看不过眼,或是皮肤白一些,或是戴只金表,或是有个好男友,或是车子大一些……哪个人背後不说人,哪个人背後不被人说。」 「真是……你也不分辩。」 「怎麽分辩?我笑:「逐家逐户拍门解释?况且人是很奇怪的,认定了我是狐媚子, 我说破嘴也没用。 「是什麽使你留下来的?」 「这是我的职业。」我说:「我总得有收入维持生活。」我一拒(原文如此,但疑 为"句")就推得老远。 人是有情感的,我对这家人发生了特殊的感情。 虽然如此,我从不在华家过夜,早上八点钟到,晚上五点锺走,有时留得相当晚,但从不在华家留宿。 不是怕人说什麽,而是自己觉得不好。 我一直认为华光把我当知己朋友。 当地向我求婚的时候,我颇为震惊。 他提得很含蓄。 --「孩子们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不如就这样吧。」 我睁大眼睛。 他进一步解释,「这个家少不了女主人。」 我马上说:「你这不是变相逼我辞职?」 他说:「是升职。」 这是华太太去世後他第一句幽默语,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向我求婚?, 他痊愈了? 连我都怀疑,别说是别人了。 我说:「我只当没听过这句话,如果你再说一次,我就只好离开这里。 「为什麽?」 「还不是时候。」 「将来呢?」 「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我断然说。 他沉默:「一年了。」 「是的。」我说。 「我觉得对不起你,又辜负了你,欠你很多。」 我拍拍他的肩膀,「很少听说男人感恩会以身相报,你加我薪水得了。」 「淑君--」 「可以了。」我说。 但不知恁地,我与华光这麽私人的对白,还是在他亲友间沸沸腾腾的传开,世界这麽小,我的朋友有些也认识他的朋友,又来转告於我,闲话越说越难听,越来越离谱。这对我前途会不会有影响? 我也考虑过。 除非我这辈子真的留在华冢不出去。而实实在在我与华光之间,又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我笑了,把茶杯里的风波看得太大了,这年头谁还为这种小事担心,名誉在商业社会中已没有一定的道德标准,五十年前要浸猪笼的女人现在正渡过最繁盛的黄金时期,招摇过市,名誉如何不要紧,名气才重要。 我是个小人物,有谁理我是否与什么人同居,谋什麽人的家财。 有时候也会气,气的一刹那便想:嫁了华光也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但不,嫁人讲的是真感情,不能受其他因素影响。人家赌我不敢做乞丐,我为了争口气,就去做给他们看不成? 要等时机成熟,此刻我不爱华光,华光也不爱我,我们只有友情,为时尚早。 我仍然做华家的管冢。 谣言渐渐平息了。 大概说足一年,嘴皮也略觉劳累,需要休息、加油,发掘新资料,从详计议,再卷土重来。 我笑了。 华光渐渐恢复常态。我相信他的心仍在滴血,但表面已经很镇静平和。 他与朋友接头,打算从头做生意,我在一旁看著,深觉安慰。 男女之间,没有友情可言,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什麽友情可言,只要勇於请客吃饭,谁没有「朋友」?商业社会中,甲有求於乙,丙有求於乙,於是甲乙丙都成为朋友…… 不不,华光不是我的朋友,我否认,我们之间,多少有些男女私情,只不过我俩控制得宜而已,也许我们太过珍惜这段感情,不想操之过急,仓猝间处理,引起不良结局。 上次求婚之後,华光对我更加礼貌客气。 有时连我自己都疑惑起来,那次求婚,是真的,抑或是外头传得厉害,连我都相信起来? 我仍然替他打理家务事,只止於家务,他在公司里另有女秘书。 一个月後,他振作起来,公司开业。 我没有出席酒会。以什麽身份?现在穿著制服坐家中,我还有我的地位,一走出这个家,我就不再认识自己,在这方面,我不是没有自卑的。 男人需要工作,新公司需要他极大的注意力,他很少在八点钟之前回来。 我工作完毕便回家,一星期也见不到他两、三次,孩子们早睡早起,同我一样,也见不到他。一个星期五,我跟女佣人说,要去两天假,又在书桌上留下字条。 但是他早回来。 我很久没好好的看他,乘机将他看个仔细,他仍然很瘦,但是精神好得多,最近除了蔬菜,他食肉量增加不少,所以体力充沛。 「好吗?」 「很好!工作仍然是男人的第一生命。」他叹口气。 他的目光落在写字台上,「什麽?请假?谁批准你去告假?」 「我这半年来一天假都没有。」 「不行。」他很固执。 「才两天而已,又不是两个星期。」 「你也离不开这个家。」 「给我休息两日试试看,两个佣人,不用管冢也过得了两天吧。」 他微笑,看来他的情绪是好得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叫车,你刚回来。」 「你真把我宠坏了。」 我笑了一笑。 他还是开车把我送回家,一路上说看他公司的大计--市面怎麽普遍的淡,每个人都抓 紧现款,几乎每间公司都裁人,但是他认为还可以有得做…… 忽然之间,我发觉他与一般小生意人没有什麽分别,我根吃惊,以前我一直认为他是不一样的,他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那日回家我细想。 两年前我初次遇到华光的时候,医生已经宣布华太太的病是拖日子,他不过尽人事,华光的面孔肃穆,有种圣洁的静默与哀伤,难以形容的神情使我留下来帮他渡过一个难关。 如今难关已过,我发觉他与一般人没有什麽两样,他忙他的事业,孩子与妻子留在家中听命…… 我不能形容我心中的感觉。 如果我说不愿意他恢复正常,那麽我太残忍了,但是他一日比一日正常,我就越来越觉得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华光。完全不是,他离开我越来越远。 我随即想到,他只是在那一段时间内需要我。 现在这一段时间已过,我是否应该淡出? 一切听其自然。 他的客人渐多,常常上来吃饭,我替他聘了一个过得去的厨子,让佣人专心照顾孩子。 我自己通常在五点钟左右便下班。 这时候才发觉在华家过了两年,跟自己的朋友完全疏远了,现在一时间去找他们,他们一定觉得我是有所求而去赴约,一定会问长问短,同时投来好奇的眼色,不如索性换过一批朋友,早说过,肯请客吃饭的人,不愁找不到朋友,何必急在一时。 如果华光在这个时候向我求婚,那麽他才是真正的需要我,以前那次不算,那次他的精神正受极大的折磨,视我为大海中的救生圈,也是有的。 我很寂寥的想:但是现在.他不可能向我求婚了吧。 他邀请我参加他的派对,我婉拒。 他讶异,「你不是那麽小家子气的,怎麽不出席?怕人说话?他们早该说得唇乾舌燥了吧,早就不说了。」 我说:「当然不是,你同我放心,我是最不怕人说话的,我与你的朋友没什么好说。」 「吃醋?」 「不是。」我笑,「别乱说,越来越不像话了。」 「是为什么?,」他问。 「真的,又没带衣服来换,穿套制服,同客人一起吃饭,像什麽?」我胡乱找个藉口。 「你真是。」 「让我有选择的自由,好不好? 「随便你。」他说:「但是你见我的时候越来越少。」 「不算少了,我天天八小时都坐在这里,是你忙,男人也是应该的。」 「你对我生气了。」 「华光,你别挑剔好不?大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有什麽生气不生气?」我也笑得很勉强。 我们的确大不如前。 隔了很久我说:「你现在不需要我了。」 「乱说,你不能功败垂成。」他站起来。 「谁说我没有成功?尽了力便是成功。」我说:「你别乱客气的。」 他说:「淑君,我没有法子跟你再说下去,你像是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堵墙。」 我反问:「你要我怎麽办?倒转头来追求你?证明我们之间没有那堵墙?」 这个时候,我是多麽希望听到他说:淑君,我们结婚吧。 但是他没有说。生活中充满失望,想听这句话的关头,什麽都听不到。 他说:「淑君,你太倔强,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你太倔强。」 我很吃惊,认识他那麽久,他第一次批评我,由此可知,他的心身皆已复元,我这个看护、管家可有可无。 我的心有点乱,努力整理一下思路,我说:「每个人都有缺点,特别是接近下班的时候,心身俱疲。」我取过外套。 「我送你。」 「你的客人就快要上门来,你走不开。」我一迳开门走。 门外果然已经站看一位女客,三十多岁年纪,穿一件枣红薄呢旗袍,外罩一件长貂皮大衣,手中拿著礼物,她长得雍容华贵,一见我,先一怔,随後便向华光招呼。 我趁乱走开。 华光有华光的世界,我有我的,因为他家发生大事,我与他有暂时的接触,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一切恢复正常,我可以慢慢淡出。 用什麽手法?最聪明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最聪明的人是在适当时间离开牌桌的人。我总不能到新的华太太开除我的时候才走吧。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有多傻。新的华太太……人家会怎麽想?不论她是谁,总也风闻我与华光的一二事,女人家岂会大方得不介意这种新闻? 她上台的第一件事,自然要把我一脚踢开,就算她有过人的智慧,相信我与华光的清白,以後的日子里,也容不了我,我将面临失业与失意双重打击。 我竟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打算。 我太天真,老以为世上的事,不是黑就是白,现在我明白了,最终吃亏的是我。 难怪年纪大的一辈爱对年轻女人说:「当心吃亏。」而年轻的一代女人老是不信邪-- 「男女平等,有何吃亏可言?」可是事实证明,在男女感情之间, 男人永恒地占着上风,再吃得开兜得转的女人,也还得背一个狐狸精的罪名。 我很生气,生自己的气多过生华光的气。 他大概不知道我为他的牺牲这麽大吧,所有的朋友不见了,全世界的人讥笑我高攀不上,而在华光的心目中,他又觉没有对我不起,实际上他向我求过婚,是我拒绝了他,每个人都心安理得。 刚才那个女客是谁? 那麽成熟,那麽漂亮,那麽有锋头,随便打扮一下,便出落得雍容华贵,魅力四射,那才是华光将来的理想对象,在家庭事业上都对他有帮助。 有一阵我以为我与华光有可能性,实在是错误的。那时他失意到绝顶,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级。我不善应酬,不懂得说话,根本配不起他,他现在的需要不一样。 这些都别再提,现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以便急急在华家抽身出来。 我暗暗留意报上广告,继而去见工,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我递上辞职信那日是星期六。 华光很震惊。 「这是什麽意思?」他膛目结舌。 「我觉得这里不再需要我。」我说:「有聚必有分,大家仍然是朋友,我想开始新生活,到医院去归队,比较纪律化,也能够学以致用--这里已经没有病人。」 「可是孩子们--」 我并不是以退为进,但至少也会盼望有奇迹出现,他自己为什麽不留我?为什麽要托词孩子们? 「孩子们有褓姆。」我提醒他。 我并没有掩饰神情上的黯然。 「不不不,我不可以就这样放你走。」他说:「不可以。」 「我没说立刻,我信中给你两星期的通知。」 「两星期!」他焦急的说。 我看着他,他可以留下我,但是他不肯开口,我深深叹口气。 门铃响,女佣去开门,我抬起头,是上次那位女客。 「庄小姐。」佣人称呼道: r今天有空?」 看样子她是常常来的。 今日她穿件长丝棉袍子,非常文雅大方,头发松松梳著髻,我一见她,立刻自惭形秽,站起来说:「我先走一步。」 华光也不便当看客人面前与我拉拉扯扯的。 倒是那位庄小姐,忽然伸出手来说:「是卞小姐吧,华光常常说起你,说这个家没有你,要整个散开来。」 「哪里哪里,」我很慌张,「华先生乱说,我不过是在这里照顾他的生活细节。」 「客气了,」那庄小姐简直代表华光发言,以女主人姿态出现,「他说少不了你这个人。」 「开玩笑。」我也不再分辩,「我下班了,庄小姐,你慢慢坐。」 「再见。」她说。 我也不敢抬头,默默的往外走。 归家途中,我买了一大堆毛线,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时间。 华光并没有打电话来,自然,他要招呼客人,我很怅惘,到底是男人厉害,什麽时候身边有什麽的女人。 到晚上,胡乱煮一点面吃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才睡熟。 是失恋?我问我自己,睡熟了又做梦,梦见华光向我求婚,我立刻答应,但婚後他发觉我种种不足,又提出离异,有许多经历,如黄粱一梦般,醒来出一身冷汗。 我的决定是对的,第一次推他是对的,那个时候他情绪不稳定。 我有点颓丧,又开解自己:生命那麽长,也许也活到八十岁,届时有谁会记得华光与我这一段? 八十岁!我很感慨,要一日一日数下去,才会到那一日。做人真是苦多乐少。 又为华光受过那麽多委屈……当时是我自愿的,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段关系会这麽快结束,当时我是有私心的,谁会那么伟大,纯为一个男雇主损失名誉? 那班人会怎麽想?会不会说我偷鸡不到蚀把米? 很可能。我的勇气在冷清的公寓内渐渐消失,一切不如意涌上心头,不知如何应付。 睡梦中一直听到电话铃响,醒来侧耳细听,又不是真的电话。我糊涂了。 真可怜,爱上了华光还不知道呢! 我很唏嘘。 星期一我九点多到华家上班,为我的离职作出准备。 华光已经出门,我打点孩子们上学,完了在厨房做新的营养菜单,华光早已恢复,也不劳我多操心,在公在私都留不下来。 电话铃响,女佣跟我说:「卞小姐,华先生找你。」 我去听电话。 他说:「淑君,我们一起吃中饭,我有话同你说。」 「我不想出来。」 「那麽我回来。」 「你的时间那麽紧,不要赶来赶去,我已决定两个星期後上新工,你留我不住的。」 「不是留不留的问题,我有别的话要说。」他挂了电话。 我可以不出去,但是我不可以不让他回家来。 他回来的时候由我去开门。 他把我拉到书房去,关上门。 他先不说话,叹口气。 不知恁地,我鼻子发酸,心想:他大概要开一张三年的花红支票给我,表示感激,然後叫我走。 我应该收还是不收? 他说:「淑君,你想我怎麽做?」.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淑君,你这倔强的女子,到底要怎麽样才会明白我对你的心?向你求婚,你不答应,约会你,你不理,一见我病好,便想一定了之,我巴不得一辈子病在床上,但又怕你担心,嗯,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呆呆的看着他。 「淑君,人是有感情的,你真的只把我当一个病人?」 我张大眼睛。 「喂,是不是在你面前窝囊惯了,你看不顺眼?」 我没想到有这个转变,不知是悲是喜,一煞时没有反应。 「说呀,淑君,你要我求几次婚?再说下去,我都没信心了,又怕你再来一句话把我的诚意否决掉。」 「你向我求婚?」 「已经求过一次了。」他没好气的说。 「这次不同,现在你的情绪正常,你知道你在说些什麽。」 「谁说我此刻情绪正常?我此刻才心乱如麻,要出尽百宝来表达我心意。你要回医院去,我不干涉你,我同庄小姐商量过,这是你的自由,她也觉得你对,但是你非嫁我不可。」 「她那麽说?」我睁大眼睛。 「当然,她不但是我事业上的合伙人,也是好朋友。」 「啊。」我仍然回不过意来。 「淑君,你说呀,你说答应我呀!」 我再不敢放弃机会,「我答应,我答应。」 他欢呼一声,拥抱我。 外头的谣言仍然很多,更多了,都说华光不应在短短一年半间再娶,不过那个破女看护也有一手,击败强烈的对手(譬如说,庄小姐,但他们不知道庄小姐有丈夫姓张,不过大家惯了叫她庄小姐),也算是命大。 哎呀,什麽都有人说,比人好一点点都不行,可是不让人说的人,也不值得羡慕,那准是连被说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觉得这半年等得有理。 心中不快与疑惑一扫而清,脱下制服,我成为华家的太太,我会尽量适应新生活。 我并没有回医院去工作。婚後华光大男人主义毕露,我只以家庭为重。 不要放弃春天: 对面屋子里,从来没有人出来过。 那里确是有人住的,我知道。萍姐也知道。 「他们姓舒。」萍姐说。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家的人。 那麽大的一所房子,三层楼,只有顶楼有亮光透出来。 萍姐说,「只有舒先生一个人住,太太死了,伤心得不肯出来。」 我问:「你怎麽知道?」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 这一列西班牙建筑的屋子,共有六幢,其馀的起码住著五六个孩子,闹哄哄都霸住空地打乒乓。只有舒宅,没有人进出。 我用父亲的遗产买下三号,舒家是四号,我虽然也一个人住,但是他们都知道林小姐开一辆浅黄色跑车,林小姐是做设计的,林小姐一天进出好几次。 但是没有人见过舒先生。 他必然是位老先生了,否则没有可能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像他那样,能够把寂寞控制得那麽好,非数十年的功力不行。我自从与男友分手,对社交也不那麽热衷,不过叫我成年累月就家中,却还是不能够。 我的生活也是冷清的,常常睡到半夜,惊醒,再也睡不著,便燃根香烟听音乐听到天光。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舒家灯是亮著的。 寒冷的初春夜,独自捱过,并不好过,有时候问得想大叫,终於还是压抑下来。 我怕头发早白,天天早上起床照镜子研究。 有时候星期日上午,早起,看遍所有书报杂志,无聊,出去与孩子们玩球。 张家的四个儿子最好玩、最顽皮,简直不可救药,依次序每人矮半个头,我与他们踢足球,每输每战,从不气馁。赌注是汉堡包汽水。 一日他们叫我出去,我想想这四个小孩,又来找吃的了。 看到他们手拿著回力球扳,不禁欢呼。 回力球! 小时在澳门住,看见叔伯们玩过,现在又见到,太兴奋。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计分法,我技痒(手痒),用力一下把球丢出去。 那只球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时速滴溜溜转向四号的三楼窗口,不偏不倚,「哗拉」一声,撞破大扇的玻璃窗,跌入室内。 张家的大儿子奔过来,「我们还取回这球吗?」 我拉起他逃。 还球呢,人家出来,怕不把我抓到警局去。我们躲进车房,蹲下来喘气。 张家四个孩子问我: 「我们是否已成为通缉犯?」 我点点头。 孩子们兴奋得要命,挤在一起咕咕的笑。 「怎么办?」孩子们问。 「因为犯了这个罪,终身受辱,永远不得超生。」 「哗!」更心醉了。 「我想我要去自首。」 「不行,他们会判你坐牢。」孩子们嚷:「会打你,会不让你吃东西!」 我站起来,叹口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说什麽,姐姐,你说什麽?」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我去自首。」 孩子们很感动,跟我身後看热闹。 我去按铃。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前来开门,板著面孔。 「舒先生?」我尴尬。 「不,我是舒家的管家。」 「那只球——」 「是你?」他怪叫起来。 「是我,我愿意负责一切赔偿。」我低著头。 「你吓死人!这麽大的女孩了,还玩球?多危险你可知道?最大的一块碎玻璃足以把你的头切下来!」他吼,「太鲁莽了,你们这些人,就会为一己的私欲而为所欲为,丝毫不为他人著想,太离谱了!」 我瞪著他,这人可以登台讲道。 「你以为我夸张?你上来看看咱们的书房,来呀!」 我只得跟他上去。 一看到书房内的情景,我马上致歉,「对不起,真对不起,但真是意外,我负责赔偿一切……」 「你知不知道球飞进来的时候,舒先生正坐在这里听音乐?忽然之间,窗户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像落了只炸弹似,你想想—」 他一步步趋向前,把我逼进书房角落。 我都快哭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尖叫。 「你叫人来修理?」他凶霸霸的问。 「是是。」 「今天之内?」 「是是。」 「你可以走了。」他指著大门。 我逃出去。 孩子们很讲义气,在舒家大门等我,「怎麽了,怎麽了?有没有揍你?会不会告诉你爸妈? 」纷纷的慰问. 我说:「以後都不要再在这里玩球了。我们走。」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亲自督工,幸亏本来是做设计的,认得这班工匠。 管家眼睛瞪得铜钱般大,一直不原谅我。 我不出声,叫师傅量了玻璃尺寸。 师傅说半圆型的玻璃很难找,要重新割,需要时间,我催他,忽然想起家中一块现成尺寸的半圆型玻璃,又不舍得拿出来,因为是一块旧刻暗花仿「拉利克」设计,很难找得到。 我虽然内疚,但不至於内疚得想大出血。 想了很久。 「怎麽样?」管家大声呼喝:「今晚下雨怎麽办?」 「怎麽会下雨?」我反问。 「已经下毛毛雨了!」管家说。 我气得要命,初春很冷,下雨,书房里又铺满地毯,不是好玩的!我只好说:「我那边地下室有一块玻璃,先抬来用。」 管家瞪看我不放,「那还不去搬?」 我骂他,「你这个小人!这屋子又不是你的,我已经尽量作出让步以及补偿,你还想恁地?我不是奴隶。」 他被我骂走。我与师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 回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青男人站在书房内。 又是哪个孤假虎威的讨厌人!我说:「让开。」 他退後一步,我看他一眼,剑眉星目,长得好不英俊,只是面孔上没有什麽表情。 我说:「我们是来装玻璃的,你跟舒老先生说,叫他放心,今晚下雹子也不怕,保证有窗户。」 他不出声。 师傅同我说:「没问题,一下子就做好,林小姐,你先回去?」 「我坐此地监工,我没事做。」 那块玻璃路远遥遥,是从英国带回来的。玻璃上隐隐刻著两枝百合花,非常的含蓄美丽,阳光照上来,有两种透明度,这扇窗向北,斜阳晒过来,别有一种风味。 我爱这块玻璃。 那个年轻男人也看出瞄头来了。 「这块玻璃是哪里来的?」他沉声问。 「是我借给你们的。」我说:「将来舒老先生一搬家,要还我的。」 「很美。」他说。 我总算露出一丝微笑,「谢谢你。」 管家走上来,「舒先生,一切没事了,我已告诉张家,请他们别叫孩子在下面玩球。」 我还不醒悟:你是舒先生的公子?」我问:「请代我向他道歉。」 「我是这里唯一的舒先生。」 「什麽?」我问,他不是老头子吗?[你?」 「谢谢你,林小姐。」他向我微微鞠躬,走出去。 他是舒老先生? 我愕住,这麽年轻,才三十多岁,这麽漂亮,怎麽可能他就是舒先生,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难怪他面孔上没有一点神采。 即使丧失伴侣,也不必如此——即使——我笑出来,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永远不会知道的,说起别人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为之,真正发生在自己头上,哪儿有这麽轻松! 我坐着看师傅换好了玻璃,收拾一切工具,临走的时候我同管家说要见一见舒先生。 「不用了,」管家仍然那麽傲,「舒先生请你开账单来。」 拒人千里之外。 我真想开一张一万镑的支票给他,後来想一想,算了,是我自己不好,何必争这种意气。 回到家,吃了饭,又是听音乐的时候。 最近我喜欢听一些毫无意义的情歌,轻绵绵,懒洋洋,滥情伤感,但在寒冷,下毛毛雨的春天黄昏,我都为之感动,几乎落泪。 像「假如你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妨乾脆把太阳也带走, 我会渐渐死亡直至下一个再见…」 我也想出来找伴侣,但胡乱地,忽忽的,找得到谁呢?人家已经一双双一对对…我 「霍」地站起来,不再去想那个问题。 黄昏是最难熬的,过了黄昏,天色全黑,我也就认命,很快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麽新的失望。 可怕的黄昏。 我走到露台.抬起头看我的芳邻,他书房的灯又亮起来。他的气质那麽好,难道他不用工作?这麽全心全意的伤感,在今日也很难得了,是一种奢侈,我也为死去的感情哀悼,但我还是生活得很好,工作得很上轨道,一切与常人无异,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是这位舒先生索性放弃世上一切来为他妻子悲哀,我觉得伟大之馀,未免浪费一点。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将来在天上,总还可以见面,活著的人却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张家四个孩子跟父母出海游乐去,我一个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个人对牢墙壁练网球。 练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阴沉。使我想起当年在英国留学的苦况。那麽大的异乡,只有我一个人,天天早上捱一条三十分钟的路去上课,迷茫落泊,一点也没有别人念大学的乐趣,就这样过了四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跟着人到派对去,更觉无聊,完全是时间上的一种浪费。当然,後来拿著文凭回来,父亲龙颜大悦,在遗嘱上为我添了一注…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 我觉得现在的我,跟那个时候的我一点分别都没有,同样的旁徨无依。 我不是不能够独自支撑生活,面对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够了,甚至比许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欢这种孤清的生活,我盼望获得终身伴侣。终身的,不劳我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出去找。 四号舒家的女佣挽看菜篮子出来,由司机送下山买菜。 萍姐老埋怨她没有同样的待遇,她得用公共交通工具。, 我叹口气。 那位舒先生可以请我进屋吃杯茶呀,为什麽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就算记得我,也未必要请我吃茶。 我只好百般无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问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饭。」 「当然。」她说:「人家年轻小姐,天天有人约。」 「我不年轻了。」我说:「我没有力气玩。」 「假的!」萍姐认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过不去。 我躺沙发上看书。 最近生意也淡,整个人懒得厉害。 忽然萍姐过来说:「小姐,隔壁舒家来借东西。」 「借什麽?」我奇问。 「借烟羊肉,他们佣人进城去买,买不到,有一次见我买过,所以问咱们有没有?」 「咱们还有没有?」我问。 「尚馀数片。」 「借给他们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这个,真奇怪,除了夹面包或与臭芝士同吃,烟羊肉并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当点心,这个姓舒的人真怪。 「他们的佣人吓得什麽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说。 我打蛇随棍上,「所以呀,你还不知足。」 萍姐无甚言语,取了烟肉,交予他们。 而我,继续过我那孤单的星期日。日复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放弃春天。 要向四号的舒先生学习控制寂寞之道,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耽在屋内,日日夜夜不出门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装修也很普通,并没有什麽惊人之处,莫非他睡房收著十架最新电子游戏机,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随著他的神秘感飞驰。 也许他有一个秘密情人,夜夜由司机接来幽会,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来,我实在太无聊了。 过数日他们家佣人买来一大包烟羊肉还我们,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经,这种肉吃不光会乾掉的,多买是浪费。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浪费之道的人,还有什麽比时间更宝贵?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时间付之流水。 他们佣人很感激,时常送些零碎食物来。 舒家的食谱完全欧陆风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尔辛基或是哥本哈根这种地方久了,否则无法吃这类食物。 我很好奇。 不过萍姐为我解答这个谜。 她说:「舒太太爱吃这类东西,做好之後,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过一会儿,又拿走倒掉。」 「什麽!」我张大嘴。 「多久了?」这个痴心汉。 「二年多都如此。」 吓死人,这是干什么! 「他们说舒先生平时一句话也没有,但半夜他对著去世的舒太的照片哭。」 我的天,太过份了。这种无尽的爱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感觉不是泪漫,而是恐怖,真亏他们家的佣人做得长。 作为旁人,我应不应该有所表示? 当然不应该,我有什麽资格去干涉别人生活方式?他会报警抓我。 张家的孩子缠牢我叫我教象棋,我只好陪他们混。其实我做人何尝不消极,跟孩子泡也不出去寻访有可能性之及格男人。 下完棋我们溜冰,吵是很吵,但我想白天无所谓。 不过那个管家仍然出来干涉。 我很生气,对他说:「叫舒先生把整座山买下来,竖块大牌子,叫生人勿近,近者枪毙」,那岂不是好?现在他没有权说话。」 「可是——」 我一手推开,进入舒宅,春见他沉默的站在管家身後。 他俊朗的面色苍白得透明,铁青著脸,盯住我。 我跟他说:「今天有太阳,奇古拉伯爵,我们正常人是在白天活动的,难免有声音吵耳。」 他回答:「不是我自已怕吵。」 「那麽是谁?」我直率但温和的问:「是谁怕吵?是舒夫人吗?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管家听见我这麽说,连忙低下头,退後一步。舒先生的脸色更难看,他说:「林小姐,请你出去!」 「我出去无所谓,但是你还要沉迷在这个梦幻世界里多久?」我轻轻的问:「人死不能复生。」 「请出去!」 我转头离开。 咦!为什麽要关心这个陌生人?跟我有什麽关系?为什麽要同他说这种话?人家爱哭死,那是人家的事,身为一个现代人,应有铁石之心肠,自扫门前雪之潇洒,我怎麽会这麽婆婆妈妈。 我脸红。 我要改一改这个脾气,萍水相逢的人,哪管得这麽多? 一连好几天,我都为自己的多事而害躁,不敢出门。 张家的孩子来,我们只在地下室打康乐棋。 舒氏爱做情圣,我有什麽办法?奇是奇在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我太过重视他,自什麽时候开始,我将感情代入他身上? 要小心要小心。 又过了几天,萍姐说:「小姐,隔壁又要来借东西!」 「借什麽?不借。」 「小姐,隔壁佣人走遍花铺花档,都买不到郁金香,咱们院子里有,想来借几朵。」 「没商量。」我说:「这花是我自己蓄意种的,与街上卖的又不同,你没留意?白得透明的四瓣尖顶郁金香,是奇异品种。」 「人家」 「我不管人家怎麽样,我不信人家会剥他佣人的皮。他们的事我不要知,我也不要理,到此打住。」我翻阅起杂志来。 过了半小时,门铃响。 我以为是张家的孩子。 萍姐气急败坏的说:「小姐,是舒先生来找你。」 我也跳起来,他?他亲自出马? 我连忙迎上去。 他很为难,站在门廊处,想说什麽,又说不出口,我静静等地开口。 过了很久很久,定有五分锺,他说:「今日是内人生日。」 我无法搭腔,只好耐心的等候。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麽耐心过。 「她生前喜欢郁金香。」 「你们在北欧住过?」我淡淡的问。 「是的,我们在荷兰渡过好几年。」 「所以你想问我要花?」 「是的,她生前一直喜欢这种花。」 我无奈,人家亲自上门来恳求,我也不便拒人过甚。 「等一等。」 我取了剪刀,他一起到後园。我自己倒没留意,前些时候种下的花开了,一朵朵碗大的白苞,美丽地在薄薄的阳光下抖动。 我忍心地擦卡擦卡剪下六枝,交在他手中。 「谢谢。」他万分珍贵的捧住花束。 我忍不住说:「假如有人对我这麽好,短命点也值得。」 说完转头回屋子内。 他一定是拿去供奉在去世的妻子像前。 不要说死後,活著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我这麽好。 多麽惆怅,这种福份可遇不可求。看样子她活著的时候,他们如一对比翼鸟。她去世,他就剩下一个躯体,荡气回肠,只是为她的回忆而延续生命。 她活著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有多麽恩爱。生命只要好,不需要长。 我叹一口气,照旧回屋里躺著。 第二天,萍姐捧进来大束的康乃馨,总有三四十朵,插在一只玻璃瓶里,她说:「是舒先生送的。」 我先留意了那只瓶,那是只二十年代「的确」设计的大水晶瓶,非常名贵。 我笑问:「不是连瓶一起送吧?」 「就是连瓶一起送。」萍姐说:「舒先生指明的。」 「什麽?」大出血。这只瓶子的价值恐怕在我那块玻璃之上,他真有品味。 我说:「放在大桌中央。」 鲜红的花。 从前也有人送花来……有人送花不稀奇,要接受得喜悦那才算难得,今日多多少少有一丝喜悦。寂寞得太久了,至少他也会走出来跟邻居打招呼,人总是人,人是群居的动物。 他在这十几天内改变了许多。 萍姐问:「我们好不好接受人家的礼物?」 「为什么不?」我说:「何必小家子气推来推去。」 「好。」萍姐回厨房去。 我独自做设计平面图。张家的孩子操兵似的操过来,大力拍门,叫我出去玩。 我叫他们进来吃冰淇淋。他们的父母最幸福,有这麽可爱的四名小天使,一个个面孔似苹果,看见他们就已经无忧无虑,其乐融融。 结婚真不错,一家人自给自足,实际上可以信任的,也就是自己的骨肉,看到他们四个,就想起成家立室的好处。 我爱孩子们。 孩子埋怨:「最近天天下毛毛雨,好讨厌。」 我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这个雨不讨厌。」 「才怪。」孩子们不相信。 也许在早上挤公路车上班的人群也不相信,但是有一点闲情的人,静静坐在窗前观烟雨海天一色,确是种享受,我是一个什麽都不缺的人,独欠一个伴侣。 孩子们又说:「那个人向管理处投诉,不准我们玩球。」 「他并不是那麽不讲理的人。」我说:「或许你们可以上门向他解释一下,玩乒乓总可以吧?」 「上门去?」孩子们怀疑的问。 「是呀。」我说:「有什麽要求,自己说清楚比较好。」 「我们不敢。」 「没胆子!」我笑他们。 几个孩子把头聚在一起商商量量,终於说:「至多我们不玩回力球。羽毛球、乒乓与足球都飞不到那么高。」 「对呀,去据理力争。我说:「最多说打烂玻璃跟你们没有关系,那是我这个冒失鬼,不是吗?」 「我们这就去,」又迟疑,「会不会被骂出来?」 「放心,没有人会那样对待孩子。」我保证。 「那还等什麽?我们去吧。」孩子们踊跃地跳出去。 我有信心他们上诉会得胜,舒某并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而且这班孩子又这么可爱。 我躺下,没心思做工,那麽多时间,任我调排,实是很松动的,但时间越多,越是不想做正经事,以为总来得及做,可是一天结束,往往发觉什麽都没干。 这种心情过来人都明白。 孩子们并没有再来,我打一个阿欠,觉得又可以上床,越睡越渴睡,脑子氧气不足,人越来越糊涂。 我的睡房位置正对舒家的书房,往往睡到日上三竽,还在床上看小说吃水果。 我正在看着脂批石头记,才打开第一页,忽然之间,玻璃窗破裂,一只球飞进来,玻璃落得一地都是。 我被那声「哗啦」震得呆住了,随即尖叫起来,自床上跳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 萍姐冲进来,「怎么一回事?嘎?哟?天呀,怎麽搞的?是哪班顽皮鬼?」 我叹口气,「报应来得倒快。」 我披上晨褛,下得楼来,打开门,呆住。 门外站著舒某,他一脸尴尬,手中拿看一只球拍。 「你!!」我如看到条恐龙般吃惊,「是你!」 他懦懦说:「对不起。」 他身後人头涌涌,正是张家那四个孩子,看样子他们不但上诉成功,还把舒某人自古堡释放出来。 我扑上去,「我要你们的命!」我嚷:「我不放过你们。」 孩子与我一起滚在地上,大家咕咕笑成一团。 我看到舒某也笑了。 他并没有放弃春天。 我站起来,「我要你替我换玻璃,限一天完工,说不定下午有雨,赶快去找工匠,快,快?」 舒某说:「是。」 我叉起腰,笑了。 青梅记: 文烈与我,自小在一起长大,像兄妹一样,不过咱们双方父母不这么想,他们两对长辈把我们视作指腹为婚的一对壁人,对我们寄以无限希望。 我们一想念小中大学,年纪越长,越是觉得双方性格很有距离,我们很谈得来,时常见面,常常约会,但却不是他们想像中那样,有一日会成得结成夫妇。 我与文烈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亲情及友情。 我知道父母对我们的婚事很认真,但多少认为他们带着说笑的态度:什么年头了,儿女的婚事自然有儿女作主,那里还有听命于人这种事。 但文烈说:「他们是认真的,他们四个人要好得像兄弟姐妹一样,在一起做生意打麻雀已经有廿多年.不希望有外人来干扰这种平静的生活。」 「有这种事! 」我笑,「什麽叫外人?结成亲家,就不是外人。」 我知道文烈同戚家明走,文烈也知道我在追求张敏敏。 但是我们还没有知会双方父母。 大人老是怪孩子无论什麽都不告诉他们,这先要大人检讨一下他们自己的态度。 无论孩子们告诉他们什麽,他们老是大惊小怪,反应过度强烈,引致不必要的纠纷。 所以无论什麽,我们都瞒得一时是一时。 我对自己有信心,知道自己不会行差踏错,我与敏敏不但谈得拢,兴趣相近,连相貌都 相似。 他们都说这是夫妻相,这倒并不是迷信,但凡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天天照镜子,对自 正的相貌熟得不能再熟,一旦看到与自己长有三分相似的人,容易产生亲切感,这就是为什 麽男女都挑与他们相似的人做对象。 文烈的鹅蛋睑虽然漂亮,但始终没有敏敏的方型面孔来得亲切。 我们这两对有时也约在一起出去。我嘴巴里也一直文烈长文烈短的,妈妈一直以为我同 文烈一起,敏敏虽然来过我们家,同我态度亲热,她也不以为意。而人就是这样,往往只愿 意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事物,不用心,亦不用脑,成见代替了一切 。 文烈同我说:[一直这样误会下去,没有什麽益处,不如向大人解释清楚。」 我说:「没问题,约好了说个清楚,也是正经。」 「不知道他们的反应如何。」 「那一定是一阵不高兴,後来发觉事情并不是太坏,就回心转意。」 「我希望不会有更厉害的後果。」。 「不会的,老人家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我安慰文烈,「等敏敏自美国回来时才说 吧,有人对质比较妥当,他们见到有代替的人选,心头就没那麽慌。」 文烈叹口气,「从没见过这麽热衷替儿女拉拢天窗的父母,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家 里六兄弟姐妹、父母都不准他们交异性朋友,巴不得他们童男童女到老,好控制他们。」 我说:二这也是心理变态,不值得羡慕。」 「父母对儿女的态度,能不能轻松一点?」 「自己的骨肉,很难轻松得起来。」我说。 没想到敏敏还没回来,文烈已经忍不住把事情泄露出来。 那日我回到冢,父母便说有事要同我商量。 他们的表情很严重。 我问:「什麽事?」 「你还不知道?」妈面孔上的忧虑又多了一层。 我笑,「发生了什麽事?」 「今天文伯伯文伯母来过。」妈妈说。 我问:「文烈有什麽事吗?」 「孩子,你要冷静一点。」 「喂,」我紧张起来, 「告诉我是什麽好不好?」 妈妈非常难开口,「森儿,你可别太难过。」 「不会,你说呀!」我也只当文烈有了什麽意外,非常放心不下。 「文烈另外有了男朋友!」妈妈紧张的盯着我的表情。 我听了一怔,马上松一口气,心中想:她会麽忽然之间告诉文氏两老了?不过也无所谓 啦,我耸耸肩,「这又有什麽稀奇,难道文烈不应该多认识几个男朋友?她早超过廿一岁了, 那个孩子叫戚冢明,是不是?」 「唉呀,森儿,你什麽都知道!你为什麽不早跟我们说?你何必自苦?」妈妈跺足。 「妈妈,我并没有自苦,」我笑,「我趁这个机会同你讲明了,文烈同戚家明走了有大 半年了,我很为他们高兴,至於我--」 爸爸盯著我:「你何必强颜欢笑?」. 「我?」我叫救命,「我几时有?我自己也有女朋友呀!爸爸妈妈,你们难道看不出来, 我与文烈,一直是兄妹感情?」 爸爸颓然说:「森儿,难为你这麽理智,失恋还控制得这麽好,只是我们替你不值。」 「我没有失恋——」 「好好好,」妈妈向父亲便一个眼色,像是说:他的自尊心强,不想承认,你老人家就 别老提着了。 我啼笑皆非,「喂,我真的没有失恋,我的女朋友叫张敏敏——」 「叫她来坐。」妈妈瞪著我,「叫她来给我看看。」 「她目前在美国。」 「有这麽巧?」姜是老的辣,不相信我。 「妈,你见过张敏敏,鼻子高,脸方方的,喜欢穿长裤的那个,忘了吧?」 「不记得了。」妈妈老大的不悦,「别再唬妈妈。」。 秀才遇看兵,有理说不清。我还是太年轻,以为什麽误会可以三言两语的解释清楚,现 在变得说什麽都多馀,还是等敏敏回来再说。 我连忙同文烈通电话,文烈求我原谅。她有她的苦处,原来戚家明送她回家,给文伯母 看到数次,疑心越来越大,终於夜审文烈,文烈和盘托出,文伯母大惊失色,一口咬定女儿 对咱们家不仁不义,几乎没把文烈捆绑起来,送到我们家来治罪。 一方面又与这一边的两老通消息,纸包不住火,文烈「抛弃」罗森另寻新欢的消息轰轰烈烈传开。 我说破了嘴也没有人相信,我与文烈根本没有恋爱过,既未恋爱,何来失恋? 母亲说:「逢人都有自尊心,他索性不承认恋爱过,倒也是一个办法。」 我表现得越愉快,他们越为我担心。 「不要压抑过度,森儿,要生气便生气,要发脾气就发出来,每个人都了解你。」 我手足无措,啼笑皆非。 文烈很同情我,戚家明搔著头皮,大家都想不出有什麽好办法。 我说:「敏敏快回来了,回来之後我把她带回到我们家去就好。」我安慰他们。 「看样子你带敏敏上去也不管用,他们现在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你带女朋友去坐, 他们以为你故意示威。」 「真是,父母与儿女之间还有这种误会。」我浩叹。 好戏还在後头呢,文伯伯文伯母请我吃饭,向我道歉。又逼文烈在一旁坐著。这一顿饭 吃得自背脊骨直落,我很替文烈难过。 文伯母先开始告苦:「这年头,养儿不知儿心肝。」 我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文烈多麽孝顺…」 「唉,森儿!咱们自小就喜欢你,想把女儿配给你,可是这个女儿不识好歹,真叫我们 下不了台。」眼睛都红了。 「文伯母,千万不要这样说,这当中有误会,我和文烈自小一起长大,双方认识得再清楚没有,我们跟兄妹一样,以前是好朋友,将来也是好朋友,过几年文烈有了孩子,与我的孩子也会是好朋友,伯母,你千万别为这个事担心。」我的声调从来没有这麽认真过。 文伯伯长长叹口气:「你这个孩子,待我们真体贴,竟装成没事一样,太识得大体,是 文烈不好,她没这个福份,如果她能嫁你,我们才真能放下一颗心。」 文烈这时候按捺不住,「这样子对戚家明太不公平了!」 她父亲马上把她喝止,「你还有脸开口说话?」 文烈是火爆脾气,她把碗筷一推,站起来,「你们根本不分清红皂白,我说了一千次, 阿森另有女朋友,叫张敏敏,现在美国,过几天就要回来的,根本我与他之间从没考虑过婚 嫁。」 「从没考虑过?」文伯母忍不住,「根本罗家的戒指手饰都已经送了过来,你还称不知 道?」 「这是你们四个人之间的事,阿森从未向我求婚,我从未应允嫁他。这是什麽年头了, 还为这样荒谬的事争吵,真是时光倒流七十年,实行梁祝恨史还是怎么的?」 说完之後,她脸色铁青的走掉。 文伯母饮泣起来。 我真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麽强烈,连连好言安慰。 文伯母说:「阿森,那个姓戚的是广东人,一张面孔又黄又瘦,年纪轻轻,镶看粒金牙 ……」 是吗?戚家明镶看金牙,我一直没看出来,文伯母好眼光。 「还有,家中只有两个姐姐,大姐有两个女儿,是离了婚的,母亲又是寡妇,你看看, 文烈是不是自讨苦吃?这一屋子的女人都要那姓戚的照顾,有什麽磨擦,都是文烈的罪,明 明是个火坑,她偏偏往下跳。」文伯母淌眼抹泪。 真的?戚家明的家庭环境那麽差?连我也怔怔的替文烈担起心来。 「他们孵在湾仔区一层小屋子内,那老太太一身衣服怕有一个月没洗了,屋子里地板怕 在过年时刷过一次,文烈怎麽会跟这种人走在一起,现在为她好她不知道,将来维持不下去, 又怪父母不劝她。」文伯母拍桌子,「现在这父母怎麽做呢?」 我说:「文伯母,我仔细研究一下,跟文烈解释。 「真的?阿森,你肯答应?,全交在你手中了。」 文伯伯皱眉头,「阿森已经够烦恼,你别百上加斤。」 我视文烈如妹妹,当然为她好,如果文伯母说的一切属实,我有义务劝她考虑清楚。 我把文烈约出来见面。 我们两个人在公园散步。 「听说戚的家庭背景跟你完全不一样,你能够适应那个气候?」我充满关注,「你可是 千金小姐。」 「定是听了妈妈的哭诉?」文烈笑说:「家境略不如他们便派人家寒酸,上海人是有这 种通病。」 「你们不一定结婚吧?」我担心地问。 「八字都没有一撇呢!」她笑说。 「你有什么重要的决定,千万要关照我一声,我是你大哥,知道吗?」 她很感动,「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你同我藕断丝连呢!!」 「为什么独独对戚家明有好感?」我很烦,「这种家境差、心头高的男孩子特别有自卑 感,自己养不活女人这一笔他是不提的,女人有什麽抱怨,他只会顺理成章的辱骂她爱慕虚 荣,我最怕这种人,缠上了没完没了。你同他走过,他引以为荣,一辈子嘴巴不放过你,津 津乐道,很痛苦的。」 「你怎么知道?」文烈好气又好笑,「你想像力比我父母还要丰富,戚家明又没得罪你!」 「怎么不知道?我有个表姐就是嫁这种人,离了婚十二年,表姐还常给他牵头皮」。」 「什麽叫牵头皮?」 「上海人口中的被他触霉头,处处住坏处提看不放过的意思。」 「我不相信戚冢明是这种人。」 「何必以身试法?」我劝阻她。 「咦,你怎麽了?你管你自己的事好不好?」文烈笑看拍打我。 「不,我是你大哥,我要管这件事。」 「人家不知就里,还以为你吃我的醋。」 「就当是这样好了,谁关心人们怎麽想?」 我趁敏敏尚未归来,就拉著文烈不放。仔细观察戚家明一下,发觉文伯母的担心并不是 多馀的,这个人自尊自大,一般强烈的是自卑,家境很差,他却不去争取,在学校里念的是文科,立志要做诗人,吓得我三魂不见了七魄。我索性夹在他与文烈之中。 文烈骂我,「你疯了,我告诉敏敏去。」 我知道这会引起事情更复杂。果然,文伯母说二阿森呀,你要争取,不但救了我们. 也救了文烈。」 父母亲也向我打气,「对,化悲愤为力量,决一生死。」 全误会了。 我是看出姓戚的不是文烈的佳偶,才要他们疏远而已。 敏敏回来,很是生气,她说:「在这种时候,你更加要避嫌疑。」 「文烈等於我的妹妹,我焉能见死不救。」 「没有这麽严重吧,恐怕是有私心的吧。」她冷笑。 「妇人之见,你根本不明白。」 「我不明白,也许是,我怎麽跟你那青梅竹马的妹子相比?」 「什麽?」 场面完全失却控制。 一方面戚家明也找我谈判。 「最近文烈不肯同我出来。」他瞪著我。 「是吗.」我大喜过望。 「如果我确知从中作梗的人是你,我饱你以老拳。」 我冷笑,「你有什麽资格说这种话?她又不是跟定了你,她有选择的自由。你有什麽轻 举妄动,我马上打九九九。」拂袖而去。 我抓紧了文烈,「你疏远了那个人?」 文烈搔扰头,「是的,你与爸妈都说得对,他真的不适合我,他的母亲已经把我当童养 媳,到他们家吃饭,与他姐姐及外甥女一块儿,大家穿睡衣与塑胶拖鞋,开饭了,主菜是蒸 柚子皮,又臭又乾,全盛在搪瓷碟子里……唉,春见都怕,饭後暗示我洗碗筷,到那个脏厨 房一看,还有用火水炉子,又油又烟又没有热水,我这双手浸下去还有得剩吗?立刻藉口说 不舒服告辞,贪慕虚荣要趁早,我管人怎麽说我。我爹妈供我到大学毕业,不是把我训练成 粤语片中的乖媳妇的,他们家趁早到乡下去找一个。」 我完完全全的放下心,大力呼出一口气。 「你很看低我吧?」文烈自嘲的说。 我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人各有志,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阿戚根本没有 资格认识女朋友,看样子他想钓一条大鱼,失败了。」 「有成功的人吗?」文烈怀疑的问。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麽精明,」我苦笑,「我那表姐便糊涂得成为千古恨。穷,有志气, 不要紧,迟早会出人头地,富,没志气,也绝非德配。」 「谢谢你,阿森。」 我很安乐的跑去跟敏敏解释。 我说:「是不是?我早说过,文烈等於是我的妹妹,你偏乱吃醋。」我把事从头到尾说 一次。 敏说:「我始终觉得君子不应干涉别人的感情生活。」 「君子人?谁是君子人?」我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所以君子与否,同我无关。」 当下我们便言归於好,我同她回家见母亲。 大家见面的时候没什麽,待我送完敏敏,再回到家中,父母还开亮了灯没睡,我就觉得 不妥。 「阿森,那女孩子是谁?」 「我的女朋友。」 「你不是与文烈言归於好了吗?」大惊失色。 「妈妈要我说几次?我跟文烈——」 「阿森,文烈与你自助一起长大,你总该明白她的品性,原谅她呀!怎麽可以因这件小 事而移情别恋?」 「妈妈——」我大声叫,「我从来没有跟文烈恋爱过!」 「你怎麽可以说这种话?」 「这是事实。」 「妈妈不喜欢张敏敏。」 「为什麽?」 「太西化,你看她多洋派,第一次见到伯父伯母,也不打招呼,就翘著二郎腿坐下来, 嘿?」 「生活习惯各有不同,现在也很少有小媳妇了。」 「不行,文烈比她好得多。」 「太主观了,文烈是文烈——」 又打断我,文烈不是回心转意了?人家有了新男朋友,你就急得六神无主,把人家拆 散了,你又把人家搁脑後,阿森,你要当心,玩火者终被火焚。」 「有这种事?」我气极反笑,「你们这两对老人冢,说来说去说不清。」 父亲一直缄默,到这个时候也开口:「森儿,如果真的爱文烈,却勿争一时之意气。」 「我当文烈像妹妹一样。」 父亲说:「很少有这麽热心的哥哥。」 「我是例外,好不好?现在她自己也发觉那姓戚的并非她理想中的对象,他们疏远了, 怎麽,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父亲说:「文伯伯他们很感激,既然小波折已经过去,我们 想拉拢你们,别再生事了。」 说破了嘴也不管用,我的头痛。 这对敏敏真不公平。 她也说有种感觉我的父母不喜欢她。 「他们喜欢文烈是不是?」敏敏问:「婚姻前定,看样子在老人家的帮忙之下,迟早成功。」 「别乱讲。」 这一阵子,文烈在家中也很寂寞,我总是把她带在身边,敏敏反对无效,反而同文烈成了朋友,她看清楚我同文烈真好像兄妹,就不用说闲话了。 当然,也有妹妹非常招嫂子妒忌的,但文烈不同,文烈非常懂事,她总是退在配角的地 位,这是明哲保身之道,做人要在适当时候退居配角。 妈妈开始发出「一只脚不许踩两头船」的怨言。 我笑跟文烈说,假如她再找不到男朋友,事情会越来越糟,再说下去,我快享齐人之福 了。 我跟敏敏说.r或者我们可以提前订婚。」 「事事都靠家,不大好吧。」敏敏说:「稍迟再说好不好?等你经济比较好些。」 「那恐怕尚要三年。」我说。 三年很快过,我不大想拿枝牙刷便投到你父母家,像只蛀米寄生虫,大人吃什麽,咱 们就吃什麽,世世代代居住在他们檐下,多麽痛苦。」 「难怪妈妈说你西化。」 「现在开始觉得妈妈的话有道理?」她笑问。 「人家里也望不到呢,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婚後咱们还可以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有 了孩子,交给父母……多好。」 「多没出息。」 「什麽没出息,福气好怎麽同没出息?」我跳起来。 「阿森,现在我才发觉我们两个人的价值学念有这麽大的分别。」 「不要吵架,我拒绝跟你吵架。」 「同文烈去吵吧,」她忽然说。 原来这女人一直假装大方,心中始终妒忌文烈。 文烈最好,从来不干涉我同什麽人走,也从来不讽刺我。我的心一动,第一次觉得文烈 的可能性。 敏敏从那次之後,对我便有点若即若离的。 母亲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是不是?找个伴侣不是那麽容易的,不然为什麽爸妈一早替你准备好人选?」 我苦笑。 「敏敏嫌我太过倚赖家里。」 「倚赖家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文烈讶异,「怎麽?她情愿小两口子搬到外头苦苦的捱?不容於家庭那是没有法子,我不会像她那麽有志气,我很希望同父母一起住,况且我爸妈只生我一个,又对我那麽好,我离不了他们。」 我抓头皮,「也许她成长的背景与我们不一样,所以想法也有默距离。」 「你会适应她?」文烈问。 「婚後搬出去住……」我想很久,「爸妈会伤心的,不是说他们占有愈强,我亦是独子,怕他们会寂寞。」 「我很了解。」 我叹口气,「文烈,我发觉我们才了解对方。」 「你跟敏敏商量商量。」 「妈妈说得对,她很洋派,不管三七廿一,先讲独立,追求自由,真正的自由是很寂寞 的,并没有想像中的高贵潇洒,她不知道。」 「我知道。」 「当然,我们一起长大,你当然知道我想些什麽。」 「尽量说服她。」 我心灰意冷,「再看看吧,她咬定了我没出息,父母亲不是那麽喜欢她,她住进来,也 是很难做的。」 「你们已经论到婚嫁了?」文烈问。 「很初步,立刻触礁。」 「可怜的阿森。」 说到了解,很少有人比文烈更了解我,但咱们俩实在混得烂熟,不能够把对方当作恋爱 的对象。要扭转这种心理状况恐怕要过一段日子。 既然敏敏跟我疏远,我就趁这段空档参加一个考试。 一日在家午睡,听到客厅有人说话,仔细留神,原来是文伯母与妈妈。 她们两人在谈论我与文烈。 大抵是以为我出去了,所以说得很自由自在。 「阿森最近没同那个女孩在一起了。」 「那很好,也许他们有点不好意思,要冷一冷。」 「冷了之後还会热吗?妈妈笑。 「这就看缘份了,我看我们也不要管得太厉害,听其自然,以免物极必反。」 听到这几句话,我松口气,哈利路亚,赞美上主。、 「担心是难免的了,那个镶金牙的人,还时常打电话来哪,幸亏文烈前辈子没欠他什麽,万一这种人做了女婿怎麽办?想想都打冷战。」 「不怕不怕,一切都过去了。」 两个中年老女人像小孩子一般,互相安慰,互相解闷,忽然之间,我了解到她们的苦心。 在这个寂寞的世界里,很难找到这麽巩固的人际关系,难怪他们愿意出尽百宝来维系下去。 忽然之间我原谅了他们。 文烈…… 美丽可爱的小文烈,我的心牵动,小时候为了不让她被人欺侮,我同比我高大的男孩子 打架。打破小猪钱箱取出角子买生日礼物给她…… 一点一滴的积聚,都是牢不可破的爱。 爱便是爱,有什麽男女与亲情之分?我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舍文烈何人? 不知文烈怎麽想?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近在身边的幸福往往不去注意,偏偏好高骛远,去寻找不切实际的 事物。 不知文烈怎麽想?如果她坚持把我当哥哥,我也只好当她妹妹。 越来越觉得感情这种事很玄,两个人要好,未必要好得可以婚嫁,婚姻也未必一定长久, 但是还有这麽多人结婚了。难道真的可遇不可求?还有生孩子,许多夫妻努力几年,还一无 所出,但是飞仔飞女一夜春风,便可以珠胎暗结,完全没有解释。 只听得文伯母说下去:「文烈此刻也回心转意了,她同我说,那麽多男朋友男同学,没 有一个够阿森好,偏偏阿森又是她大哥。」 妈妈那时反驳:「神经病,怎麽是她大哥?她姓文,阿森姓罗,两者之间,风马牛不相 及,一点关系都无。」 「我也这麽说。」 我更舒服了。 只要她的想法一样,事情便可以有新的发展,看我怎样把握而已。 或者两个人静一静……。 妈妈说:「这两个孩子别扭。」 「是有的,下雨,大人要他们带雨衣,偏偏不带,淋著雨出去,不知是什麽心理。」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两位老太太磨一会儿,出去了。 或者我也该找文烈出来喝一杯咖啡。 开头的时候,我真的只把她当妹妹一样,不知怎麽就到今天这种地步。 一切是注定的。 缘: 姐姐死後,我的脾气越来越怪,连我自己都发觉,别说是旁人。 我搬到一间小公寓去住,守著份职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话都不多说,一直为姐姐守着孝。 两个弟弟在姐姐死後,写了无数的信来询问,但我都没有答覆,他们非常生气,决定在假期飞回来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也好,他们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见了面我可以对他们说个清楚。 这半年的生活,我过得像僵尸,一具天天早上由家到办公室,再由公司到公寓,回到家吃个三文治就睡,公寓里没有电视,亦无音响设备。 我但觉得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生活的细节。 不知恁地,周启国还是找到了我。 下班的时候,他守在办公室外,一把抓住我。 我一看见他,也不反抗。 他瘦许多,把我拉至一角,说:「小云,我找得你好苦。」 我木然说:「找我干什麽?」我又不欠他债。 他双眼通红,「我明白,我一切都明白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姐姐的意外死亡,跟你无 关,你不必内疚,我什麽都知道,父亲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现在明白,为什麽你要疏远我, 为什么你对我那麽坏。」 我内心有点吃惊,他真的得悉一切真相?但表面上不露出来,我说:「我不懂你讲什麽。」 「小云,我们坐下慢慢说。」 老实说,我对於周启国的毅力,也有点感动,因此没有拒绝。 时值隆冬,走在街上,口中呼白气,北风抽紧皮肤,我忽然想哭,强忍看眼泪。 我们在咖啡室找到位置,叫了饮品。 周启国说:「我对你怎么样,还不放心?多年同学,你也该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是不 是那种浪荡子?你为何要躲开我?现在你正需要朋友,小云,我对你是真的。」 他说得很真诚,我垂著眼。 「你姐姐的堕落,跟你们没有一点关系,是她自己的选择--」 「胡说!她为了要供养我们!」 周启国摇头,「不,供养弟妹,也不必货腰,你想想仔细。你把这些罪全揽在自己头上,所为何来?」 我用手掩住脸。 「她的死亡纯是意外,那时你正忙考试,她又沉迷赌博,你劝她多次她也不理会,小云,你背着这个十字架干什么?根本不是你的错。」 我抬起头来,「你让我静一静。」 「不,」他嚷:「我爱你。」 「你爱我?」我狂笑起来,「我百般作弄你,你还爱我?」 「父亲已经把一切告诉我,你恨他,所以才迁怒於我。」周启国毫不气馁,「随便你怎麽考验教,我都绝不退缩。」 真讨厌,我心想,简直不能忍受。 我说:「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送。」我推开他。 他也不再分辩,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後,我截停计程车,他眼睁睁看著我上车。 我相信他知道我住在哪里,他对我一番苦心,我很感激,但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我 不想带给他任何幻觉。 我与周家有仇。 当夜我觉得非常疲倦,趁早上床。 第二天下楼,周启国在那里等我,我假装没看见他,叫街车上班,我深深叹气,生活还 不够烦恼,身边又多只摄青鬼。 幸亏办公室忙,我精神也有默寄托,中午时分,我接到一个电话。 「小云?」很熟悉的声音,我一刹时又想不起是谁。 哪—位?我很不起劲。 「记得我吗? 我是张厂长。」 「张伯伯!」我心强烈的跳动起来。 「小云,好几年不见、我很辗转才联络到你。你怎麽了?小露好不好?大弟小弟呢?」 我忽然哽咽起来,「张伯伯,这些日子,你在什麽地方?」 「自你爹的事情之後,厂关了门,我也只好到别处找出路,结果到新加坡做生意,回来已有半年,到处找你们,音讯全无。」 「张伯伯。」我抓看话筒,眼泪汨汨而下。 「怎麽了,小云?受什麽委屈,你下班有时间吗?我来接你,大家聚一聚。」 我连忙把公司地址告诉他。 那一整个下午,我思潮起伏,根本无心做事,好不容易挨到落班,夺门而出,看到张伯伯,那张厚实可靠的面孔,扑进他怀里。 他抚我的头,「孩子,怎么了?」 我哽咽,「张伯伯。」 他笑,来我介绍大儿你认识,千里,来见过小云」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身边站着个年轻人,正看着我笑呢。 张伯伯说:你没见过千里,我跟你爹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国读书。」 我和他们两父子边吃边叙旧,我把多年来的心事全盘倾诉,说到激动之外,忍不住饮 泣。 张伯伯开头还安慰我,一听到姐姐廿六岁就这样离开我们而去,不禁也震惊万分,说不 出话来。 我说:「现在两个弟弟一放假就同来,我都不知道对他们怎么交待。」 张千里给我递上手帕,我用它掩住脸。 张伯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长叹一声:真想不到,好好的一个家难为你们两姐妹,也没办法,只能往好处想,弟弟终于成了人,这是你一大宽慰。还有你自己,要振着起来,为父母为姐姐,都要抬起头来好好做人。」 我的眼泪无论如何止不住。 「别哭了,你知道我同你父亲是数十年老朋友,有什么事大家商量。千里,你跟我送小 云回家,唉,我也累了。」 我由张千里送回去,礼貌上请他进屋喝一杯茶。他跟他父亲一般,是个山般可靠的人。 他诧异的说:「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家,未免太素净了。」四周打量着。 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心思装修家里,胡乱放几件必需的家私,然后尽量收拾干净而已。 他捧着茶喝,我去洗一把脸,再出来的时候精神振作了一点。 张千里同我说:「我们就住在这附近,你知道吗?如果你不介意,我会常常过来看你。」 我没有同他握手,但他很坚决,他拉起我的手握一握,说:「早些睡。」便告辞了。 我与张千里很快成为好朋友,他对我的照顾是实在的,温暖的--周末买了水果来,替我洗净,放冰箱里,有时候为我煮一锅好菜,他不多话,也不多动作,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开心的时候弹起吉它,唱看民歌,整间小公寓便充满生机。 每星期六他都会先打电话上来,见我在,便说:我马上来,随他而来的是绿色的盆栽,我的公寓便渐渐加添不少生气,一个月后,我的周末与他已发生不可分割的关系,我很多时候留在家中中等他的电话,而我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张伯伯有意无意间说:「你们两人有空多聚聚。」 最不开心的是周启国,他很失望。 找我谈判,我也同他坦白:「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你太不公平,多年的友谊……何必太吝啬感情,我请你给我们留些馀地,不要把我父 亲的账算在我头上。」 因为最近心情比较好一点,我比较坦白,同他说:「我想努力忘记过去,你也是过去的 一部份,看见你,引起无穷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忍看他的脸,他的失望是那么深,面孔上的表情是那么惨痛。 「对不起。」我第一次同他说这三个字。 他苦笑,「我情愿你不说这三个字。」 我无法再说下去,我永永远远不能忘记周家给我们的耻辱。害了姐姐的,正是周启国的 父亲。 如果他能够照顾我姐姐到底……也许我的要求是过份了,他与她之间根本是公平交易, 两不拖欠,姐姐不过是他的雾水情人。 千里照顾我如哥哥对妹妹般细心,他一点要求也没有,毫无条件,无微不至。 我对他非常好感,他建议我应该多做运动,我马上接纳他的好意,我们两人打起网球来。 一定的运动量带来食欲,我很快的胖起来。 张伯伯见我便呵呵的笑,「这才像一朵花啊!」 这个时候,大弟忽然说他有假,要回来一趟。 我虽然意外,也很高兴,收拾好床铺被褥,放在小客厅,等他回来,与他说上三日三夜。 我告假到机场接他,与他同来的,不是小弟,而是一个穿运动装的卷发土生华侨女。 那个女孩子四顾打量环境,连正眼都没看我,一边使劲嚼著口香糖,大声呼喝大弟的洋名。 从那一刹那起,我知道已经失去大弟,心中茫然。姐姐牺牲的代价就这麽多? 也许她只想我们快乐,大弟看上去很快乐。 我说我已经收拾好,大家如果挤一挤的话……大弟立刻打断我,说已经订好旅馆,他话中带些歉意,但更多的是不耐烦的成份,彷佛我在他跟前,便是扫兴。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的发展。 原本以为大弟回来,我们可以抱头痛哭,可是现在他与华侨女扭股糖儿似搭计程车往旅馆。 我在街上逛很久,才去找张伯伯。 我并没有诉苦,我没有哭。 「别难过,」张伯伯说:「年轻人,当然只顾眼前。」 我静静的说:「姐姐为我们……」 张伯伯笑,「傻丫头,她也不想你们哭哭啼啼的。」 千里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彷佛又得到些力量,没想到我的好兄弟姓张。 大弟来香港一个星期,由我请客,安排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他们天天往游客区跑,我没 有兴趣跟,直到他们走,我并没有与大弟说及关於大姐的事。 一个字也没有。 人在人情在。大姐已经消失,除出我之外,没有人记得。 大弟带著女友到墓前鞠躬,那女友视此举若郊游,一路上嘻嘻哈哈,我的怒火到了沸点,若不是千里也在的话,我一定会尖叫起来。 所以他们走的时候,我反而松了口气。 千里开解我的办法颇特殊,他一向用行动表示,一连好几天他都不给我机会坐在家中自思自想,他拉我出去参加许多活动,有他陪在身边,又有很多新朋友,我的心情顿时开朗不少。 张千里这个人,将来谁嫁给他,是有福气的。 他并不是伟人,所以做他的妻子,没有心理负担,但是他偏偏又那么有生活情趣,性格温柔而肯定,又喜欢帮助人,认识他那麽久,从来没听他批评过谁,实在是个高贵的人。 我很有感触,如果换了周启国是他,我会怎麽想? 启国对我何尝不好,多年来锲而不舍,我玩弄过他,冷落过他,放弃过他,但是他对我却一成不变。 生命中有这麽两个异性,也足以自豪。 启国的父亲来找我的时候,我是非常惊讶的。 没想到他来做儿子的说客。 他说:「我知道你对周家的人没好感。但是启国是无辜的,你亦是无辜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恨我,也不该牵涉到他。」 我淡淡的说:「我以为你要我离开他。」 「那是以前,你也会承认他对你情根深种。」 「天下到处是女人,何必偏偏选中我,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免得将来我看到你,不知 这叫姐夫还是公公。」 他说:「我不怪你记恨。」 我说:「给我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启国跟我脱离关系,那算不算一个新的开始?」 「没有那麽严重,」我说:「为一个女人而动摇父子伦常?」 「启国近来不似人形。」 我的心一动,根为他难过。 「你跟你姐姐刚相反,你把自己守得太牢。」他叹气。 我指看他说:「别提我姐姐!」 隔几天,启国又出现在我公寓门口。 我心软.同他说:「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苦笑:「我也向自己这么说。」 他瘦好多,一脸胡子茬。 「你这个样子怎么上班?」我问他。 「我没上班已有一段日子。」 我吃惊:「男人怎么可以不上班?」 「没心思。」他的眼睛看住别处。 我很生气,「你要把我变为千古罪人还是怎麽的?」 「不关你事,」他低下头,「小云,但愿你心变我心,始知相忆深。」 我皱上眉头,婆婆妈妈,你若真的为我,应该振作,好好干一番事业,娶个身家清白 的女子,活得快快乐乐才是呀。」 「我做不到。」 我顿足,「你再不去找到份正经工作,你就别上门来。」 「找到工作又如何?」他彷佛看见一线生机。 「你这算什么?无赖?勒索?」我骂。 他微笑,把头靠在门框上,神情象个孩子。 多年的感情在心中复醒。我叹口气,「去理发。」 「你陪我?」 我啐他,「我才没空。」 「找到新男朋友?」 我涨红脸,「关你什么事?」 「我什么都知道。」 不知为什么,我解释道:「人家当我是妹子。」 「是吗?」他双目闪亮。 「走走走,」我又烦起来,「不关你的事,你再来缠着我,我就报警,你与你家人,要一样东西时,千方百计,弄到手,又弃之若敝履。」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刚步下楼梯,碰到千里上来。 两人一个照脸,双方细细打量。 我尴尬得找地缝钻。 千里进门来坐定,问我:「那是谁?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否认,「旧同学。」 他看着我笑,「我不相信。」 「你嚼什么蛆。」我不悦。 「从他狂热的眼神可以看出来。」 「你为什么不去做诗人?」是我的答案。 启国重新找到工作,他对我的要求也不高,一个月会出现一两次,我无法不敷衍他,心里很不是味儿,变得一脚踏两船模样。 但是启国需要我的鼓励,而我需要千里的鼓励。 大弟回去之后,信来往很疏,小弟倒是密密安慰我。 他写:「……这里的生活平凡而宁静,学成后我们不再回来的成份很高,我们能够适应,相信你也可以,知道你心境很乱,如果可以来渡假,未尝不是心灵休息的好办法。」 我颇心动。 与千里说起,他也赞成,「去旅行一个月,转变环境。」 我坦白的说:「自从你出现之後,我已经开朗许多。 他点点头:「我注意得到。」 我没有通知启国,就踏上旅途。 真没想到,小弟才接我到青年会,启国的电话就到。 我真的开始佩服他,他是怎么打听出来的?由此可知事在人为,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 人。 我想千里是不会反费时间做这种事的,他真的只把我当好友、妹妹。 我跟启国说:「长途电话费很贵,别说那么久。」 「我又不是在说长途电话。」 「你在哪里?」 「我在飞机场。」、 我真服了他。 「你来干什麽?才上工,一下子离职,人家不开除你才怪。」我叫出来:「再说,我之 所以要放假,就是要避开你们。」 「你到哪儿去都不告诉我。」他很委屈。 「你打算什麽样?」 「陪你。? 「我不要人陪。」 「我已经决定了。」他说:「反正我人已经到了这里,你不让我陪,那是没有可能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真不知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再拒绝他。 小弟出乎意料的喜欢他!两个人很谈得来,我注意到一点:周启国离了我的「势力」范围,是一个很活泼的人,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出色的男子,甚至不输给张千里,与千里不同的是,他比较柔。 我一直都没有给他机会。 真的,见了面不是作弄他就是骂他,要不就把他当一只老鼠,呼来喝去,久而久之,他 在我心目中,自然低人一等,谁叫他对我有高人一等的忍耐力,而他,即使有千般魅力,在 我跟前也施展无能,我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可怜的周启国。 所以为人父母者,生活真要检讨,若不是他老爹跟姐姐那一段,我对启国不会有不公平 的印象。 小弟有代他求情的意思,我则轻轻带过。 想到姐姐,真对周家的人恨之初骨。 小弟带看我到处逛,周启国也跟在身後,他忙著付账,忙看张罗,非常自得其乐。 他此行也有收获,我对他的声音是软多了。 我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视为难的说:「启国,别再浪费时间了。」 他说:「这句话我自大学一年级开始,听惯听熟,别再说了!没有用的。」 「傻子。」我骂他。 「小云,你对我不坏,你目己不知道而已,这个成见是一定可以消除的,如果我们住英 国或美国,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麽分别?」 我说道:「你太乐观。」 「或许是。」他答:「但我不会放弃。」 「我的心事,你一点不明白。 「你是为了张千里?」他忽然问。 「你怎麽知道他?」我讶异。 「我什麽都知道,」他说:「但是你喜欢人家,人家未必喜欢你。」他酸溜溜的。 我不知为什麽又一次解释,「人家对我,真像对妹妹一样。」 「男女之间,哪有这麽单纯的友谊。」 「你不相信就拉倒。」 他说:「我情愿相信。」 「喂,你是怎麽知道我到此地来旅行的?」我忍不住问。 「天无绝人之路,山人自有妙计。」他说:「有人告诉我的。」 「谁?」我笑,「大不了是公司里的人。」 「说出来你会很意外。」 「我也不想知道,你别卖关子了。」 但是在这两个星期内,我与启国建立了一种很特殊的感情,不是我回心转意,而是我实 在觉得把他爹的账算在他头上是非常不公平的事。 小弟看见我们有说有笑,也很高兴。 他说:「二姐你别傻,这年头找个好的配偶谈何容易,你还嫌他什么?他都表示可以离 开家跟你住外国,是不是?」 我莞尔,「你比你哥哥清醒。」 「嗳,他在恋爱,人在恋爱期间,大多数糊涂,你看周启国何尝不糊涂?追那麽远的路到这里来,干什么?看你的冷面孔?凭他的条件,一年娶一个老婆都可以。」 「哗,你倒是与他同声同气。」 这些话我是很听得进去的,我现在只剩他与大弟相依为命,小弟不会害我,他说的话我 相信。 我与启国到公园去散步,天气很美,宽阔的空间,我们在草地漫步,累了坐在池塘边, 蓝天、白云,有老人领看孩子走过,把面包喂塘中的鹅。 我们并没有说话,有时候我只叫他一声,他便知道我要什麽。这一点默契是时间的结晶,我与千里便不可能做得到,千里是我心仪的大哥,但男女之间的事,光是尊敬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许多其他因素组成。 我看启国一眼,再去找别人,很难可以如此放肆、自由。他已经见过我最坏的一面,这也是好的,以後有充份的心理准备,不再会有任何失望。 现在一对一在外国,培养感情最好的机会,心无旁骛,一切琐碎的事都可置之度外,难怪留学生最容易结婚,一下子便共结良缘。 现在我与启国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说:「以我的资历,在这里找份工作是不成问题的。」 [你肯长久工作?」 「心定下来便可以,做工又不需天才。」他无奈,「都是为你,你又不信。」 「你父母呢?」我吁出一口气。 见我肯进一步跟他谈事情,他很兴奋,但又小心翼翼。他是爱我的,我心酸的想,不然怎麽肯牺牲这麽多。 他说:「母亲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而父亲,你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反对,他很内疚, 这些日子来收敛很多,下班後在家做标准丈夫。」 我不听。 「相信我,小云,一切苦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每个人都希望你高兴,谁不知道你一直背 看个十字架。」 我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的冲动,但终於压抑下来。 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完全不一样了,多亏这次旅行帮忙。 我打算一向家便向张千里坦白。 可是来接飞机的除了千里,还有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约廿六七年纪,打扮朴素清秀, 我已经愕然,才短短一个月,这女子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她与千里态度虽不至过份亲热,但学手投足间,都有一定的默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 回事。 启国向我打眼色,像是说:「是不是?我跟你说过,你喜欢人冢,人家可不喜欢你!」 我大大的纳罕,难道是我自己多心?我一直以为千里对我有一点意思,不然他干嘛对我 这麽好?但他是个极磊落的人,也许我误会了。 少了一层顾虑,我与启国的关系就明朗化起来。 时间治疗一切伤痕,渐渐想起姐姐也不那麽心绞痛,只馀惆怅。 要我与启国再进一步,相信是很久以後的事,我这个人慢热得厉害。 不过我跟周家的战争终於结束。 隔了很久,到千里订婚的时候,启国跟我说:「你知不知道谁跟我通消息,说你会到外国去旅行?」 就是那一次的朝夕相处,扭转我们的关系。 「不是说是同事吗?」我问。 「不。」 「是谁?」 「是张千里。」 「什麽?」我太意外,下巴都几乎掉下来,「他?他为什么要出卖我?」 「他觉得我们是有希望的,而且他的确是对你如妹妹。」 「你为什麽不早告诉我?」 「我想你在我与他之间有所选择,如果你一早知道张千里鼓励我追你,你会起反感。」 我说:「周启国,我敢说,你知道我,比我知道自己更多呢!」我既好气又好笑。 「七年了,小云,我们相识已经七年了,我追求你三千多个日子,可入世界纪录大全。」他感慨的说。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启国真的感动了我。 失恋症: 在巴黎那段日子,过得伤心极了。 心上带着巴掌大的疤,走到哪里都没有人生乐趣,往往在美术馆呆坐。 我心爱的是小皇宫美术馆,那里往往展着各家作品,我在长凳上,一坐好几个钟头,不言不语,待创伤恢复。 是的,最好的办法便是远离伤心地,静静的避开,需要多少时间就多少时间,待人变回正常,再着来一次。 我是一个奢侈的人,我有这个钱,我也有这时间,如果有人认为我小题大做,那必定是因为他未曾遭遇恋爱的失败吧。 不知多少个日子,我坐在梦纳的“荷花池”前,外边秋高气爽,一地黄叶,巴黎之秋色在沉着中不带伤感,正是旅游的好季节,但我无动于衷,我的心已死──暂时已死。 他们两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待我发觉时,一男一女已经坐在我背后的长桥上说话。 周日上美术馆的人很少,秋季又不是旅游旺季,一整间美术馆,除了穿制服的管理员,往往小猫三只四只,难得有个艺术爱好者。 那一男一女长得很漂亮,年纪跟我相仿,约莫廿多岁。 那女孩子有一头天然发曲的长发,纠缠不清的垂在肩上,像人类的感情。她穿白上衣,粗布裤,一双球鞋,面孔俊美,犹如画中人,小小的面庞,配着黑沉沉的大眼睛,并没有化妆,她的神色哀伤而坚决。 男的长得很均匀,粗眉大眼,衣着考究,这种男孩子是很受女性欢迎的。 他们坐在我后面,起初一言不发,我以为他们在欣赏名家作品。 后来是男孩沉不住气:“怎么约我在这种地方?” 女孩问:“不好吗?很静。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里。” “何必再说以往的事。” 女孩沉默。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再爱你。”他说。 听在我那不相干的耳朵里,却是一震,心“咚”的一声,直往下沉。天啊,他怎么挑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女孩仍然不说话。 我忽然了解到她脸上的哀伤。 我低下头,一动不动,佯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女孩说:“我跟你在一起,已经十年了,记得吗?十年前父母把我们送出来欧洲旅行,我们就是在这儿碰见的。”她的声音比较低沉,我听不到太多的悲哀,但却充满无尽的失望。 男的声音像是有点转目余地,“十年相聚也已经够了,你难道还没受够?大家的脾气都不好。” “她在酒店等你?”她问。 “不,她已经回家。”他说:“我是特地来见你的,正如你说,十年交情,难道我们不做个朋友?我总希望你好好的。” 她又沉默。 我心里面说:是的,连陌生人都希望你振作。 “没有我,你还有许多其他的生活乐趣,回去吧,你已经在巴黎就太久了。” “是爹妈叫你来的?”她问。 “是。”他说:“他们为你担心,他们说或许只有我可以劝你。” “你也太好心。” “我是他们的子侄。” “你撇下妻子,她不怪你?” “她很了解,她已经回去。” 原来他已经结了婚,我惋惜的想,多少有情人并没有成为眷属。 其实她也应该放弃这个男人,人家既然已与他女友结婚,她还等什么呢? “你回去吧,”女郎说:“不要管我。” “你不跟我返港,我心不安。” “没有什么值得不安的。” 原来如此,他是受良心责备而来。我动了一动身子。身后的那位男子马上警觉了。 “我同你出去吃点东西。”他说:“这裹不方便说话。” “我不饿。” “你总得吃些东西维持生命,已经瘦了一圈。” “你回去吧,我不需一个可怜我的人在我身边婆婆妈妈。” “为什么你见到我没有一点高兴? “因为你不再属于我。” “你总会找到属于你的人。” 女郎的声音大起来,“我不需要这种漫无边际的安慰。”管理员都侧过头来。 “我们走吧,”他彷佛在拉她。 她挣扎两下,终于随他离开美术馆。 我转头,看到她苗条的背影在走廊角消失。 一个任性的女子,毫无疑问。 我随即失笑,我又何尝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为了失恋,跟她一样,跑到遥远的国度来逃避,看来吾道不孤。 他们的命运已定,注定是分开,我呢,我这样一个人在巴黎文要留到什么时候? 我跟自己说:鼓起勇气来,办好飞机票,回家去吧,爸妈何尝不担心我。 我一直坐在美术馆中,直到背脊骨发酸,才回到小旅馆去。 我已经在这间六个房间的旅馆住熟,与老板娘好得很,她把我当自己人,替我缝钮扣、冲咖啡,天天问我,“你今天好一点没有?” 我是唯一到巴黎而没有心情观赏风景的人。 我有异于一般游客。 傍晚我到一家小海洋馆去吃饭,叫了白酒吃八爪鱼。法国人有很多事跟中国人很像,什么都敢吃是其中之一。 很快我便喝醉,摇摇晃晃走到赛纳河边,真害怕自己会一个倒栽葱摔下去淹死,但又觉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拉扯着回旅馆,倒在床上,一下子睡着。 半夜醒来,发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悲自中来,伏在枕头上流眼泪。 这些日子来我也忘了自己是个大男人,我彷佛成为个中性人,除了感情之外,没有其他触觉,天天活得如一颗菜,饿了便吃,倦了便睡,伤心便哭。 走肉行尸,还要到什么时候?夜间不寐,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做人有什么味道呢?恋爱失恋,创业失业,走完一次又一次,劳累不堪。我的伤痕要到什么时候才复元?我已经很疲倦,真怕会支持不住倒下来。 第二天,我双眼布满红筋,在楼下喝咖啡,老板娘看我一眼说:“你看上去像黑死病患者。” 事贵上我亦怀疑,如果我患的是癌症,我是否会更痛苦。 “去吧,去郊外看马戏吧。”她说:“鲁昂有马戏团。” “我走不动。”我倒在沙发上。 “走不动?”她说:“那么你应当回家。” “家?”我呻吟。 “回家吧,如果你真能忘记她,即使她站在你对面,你亦能忘记她。”老板娘挥舞着双手。 这无异是至理名言,但是谁能够做得到? 我站起来,挣扎地走向大门。 “你又要往哪里去?至少换件衣服,洗个澡。”老板娘说? 昨天才洗过,谁高兴再洗,况且洗、不洗,谁知道有什么相干。 我静静的到美术馆坐下,原来的长桥,原来的位置。我对牢荷花池已经一个月。时间治愈一切伤痕,只是我的时间未到。 当我再听到那个女郎的声音时,我的震惊是很强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在身后与那个男人说:“别缠着我。” “我明天就要回去,你放心,我会走的,我将告诉你父母,我已尽了我的力。”他说。 我需要很大的克制才能不转过头去。 “你现在就走,好不好?”她央求他。 他叹口气。 我转头看过去,她更憔悴了,仍不失那份清秀之气。 我不明她前任男朋友为什么一定要求她回家去。 我竖起耳朵听看,一边为自己的好奇心惭愧。 “你这样倔强,大家都难过,放弃了学业,不告而别,都是我不好。”他像是忏悔,又无赎罪良方。 “你已另娶,索性快快活活的过,何必来理我。” 我继续窃听。 “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他说:“你们家一直对我好,我欠你的实在不少。” 她说:“记得?你还记得?” “大学一年时父亲破产,也多得令尊帮忙,我无话可说。” “过去的事,提来作甚?”她愤慨的说。 “与你在一起,我处处要记住报恩。我……有我的痛苦。” “所以你要从头开始,不拖不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说得很讽刺。 我低下头,他们之间的事,我已知道七七八八。 奇怪的是,我那段感情的结束,跟他们相枋。我们也是十多岁就相识,她父母在街角开一间杂货铺,常常替我们送汽水上来,她的父亲要她辍学,是我替她交学费交了六年。 但日子久了,她觉得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决心要离开我,到处找籍口。终于她成功了。 在别的地方,对毫不相干的人可以扬眉吐气。在我面前,她不能放肆,我知道她的底细。 我也曾经自我检讨,是不是自己的错?我是否一直把她当孩子?教她用刀叉,带她到各种会所,买合适的衣服,把她塑造成一个似模以样、出得场面的人。她是否因此恨我? 我深深叹一口气。 美术馆内的空气调节往往是一流的,因为温度与湿度对书会起太大的影响,光线自落地长窗内透入,使我觉得样样东西都似蒙上一层金光,没有什么是真的。应诺、希望、理想、一切都会得落空,到头来面对整个世界的落寞,只有我们自己。 这种感觉叫万念俱灰吧。 后面两个人沉默很久很久,我几乎怀疑他们已经走了。 但是没有。 长条木地板上有他们的身影,长长地映出。 我改变了我的姿势,微微侧身坐,就可以看到她脚踝。 她穿着双白色的橡皮鞋,没有袜子,鞋头已脏,穿了个小孔。可见她根本已不注着仪表。我也是。太阳上上落落,它的光生生世世照不到我身上。我是否已经完结了?天啊回答我。 这一次他们没有走,是我站起来走掉。 我到公园的草地坐着,独自养伤。 我故意纵容自己,毫无疑问,趁失恋的机会呼天抢地,可以获得痛苦的快感,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做一个最最自我中心的人。 看到那个女孩子,我觉得自己的情况并不太坏,我不是唯一被遗弃的人,我的不幸有人分享,我似乎是安乐了一难。 那日回旅馆,我居然坐在那里看电视节目。 一个女歌星在萤幕上唱着不知名不知歌词的怨曲,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深深的感动──为感动而感动。 也许我一点也不懂爱情,只是为恋爱而恋爱。 谁知道,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深深的叹一口气,回房睡觉,上楼梯的时候被人拉住。 旅馆老板娘问我:“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她扬扬手,“我要掴醒你。” 我微笑,这个好心的法国女人,真过份。 “嗳,你笑了。”她惊呼,“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面孔。我的本能竟恢复了。 我上楼去。 在小房间内徘徊一会儿,取出刮胡刀,剃干净一脸的于思。 头发长得好梳辫子,我想,明天上理发店去,还有,要买一、两套替换的衣服,我不能够一辈子看上去像个难民,对我没有好处? 于是我安然入睡。 半夜还是醒,我狼嚎似的叫了数声,心中彷佛舒畅了一点,转头再着新睡。 没有好得那度快,但自这一天开始我有显着的进步。 第二天我头一次不上小皇宫。 我到豪华的饭店去吃了一顿好中饭,买票子观莫里哀的戏剧,理发,买新衣换上,旧衣全丢掉不要,又逛书店,买到许多漫画书,再到精品店去选一小瓶古龙水给旅馆老板娘,相信照照镜子,我也就跟当人没有什么分别,至少外表要装得似模似样,心里面有什么苦,何必露出来,我要传谁的同情?什么人会同情我? 我闲荡着回去。 旅馆老板娘给我一个大吻,立刻把香水擦在身上,到处问人好不好闻。 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如此感恩,一小瓶香水而已。 她叫:“像你这么可爱的男人竟会找不到爱人,我不相信,我会同你介绍。” “算了吧!”我说:“介绍什么人给我?菲菲、芝芝、露露这些我是不会忍受的。” 没有女朋友有什么相干,反正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我仍然是太消极,但我实在不懂得如何振作。 天暗了,我观毕剧一个人走在街上。 欧洲的秋季,美丽的欧洲,美丽的秋季。 我心向往的城市,我在街上慢慢踯躅,诗人的灵感却拒绝为临,我心如一块铝,一块石头。 这一夜我的心境又略为平静一点。 第二天我换一张长凳坐,开始注意美术馆四周围的环境,已经是感慨多于悲哀。 我要痊愈了吗?这年头,要为爱情死亡也艰难吧! 她又来了,这个卷曲头发的女郎,她更苍白更消瘦,双目空洞,嘴角挂着绝望,可怜的女孩,到底发生些什么事?她真的不能自拔? 她眼中没有我,她根本着不见我,她现在没有心情看身边的风景。 她呆呆的坐下。 不相干的人会以为她爱上了墙上高更的“红色圣母”,但不,她目中无画,心中无画。 我知道,因为前一阵子,我也跟她一样,心像是被挖空了似,双足如踏在云中,不想吃不想睡,双目发涩,口中发苦,心中发酸。 可怜的女孩,患上失恋症。 为什么总有些人要令别人失恋?是谁先有意?是谁先薄幸?是什么人的错? 真是伤心。 她傻傻的,笔直的坐着,像是要化为一尊石像,动都没有动过,身上的衣服仍然很单薄,她已经忘记要换季这回事。这个倒霉的女孩。 我如何安慰她?当别人安慰我的时候、我也不想听。 失恋的人,只好由他自生自灭,该痊愈的自然会好,该溺毙的自然会死。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向她。 忽然有一个活泼泼的声音说:“姐姐,你真在这里!” 我睁开眼睛,是一个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稍微年轻一点,短发,穿巴黎这一季最新的服装,蹲在她姐姐身边。 “值得吗?姐姐,值得吗?”她摇姐姐的肩膀。 “连你都来了。”她姐姐麻木的说。 她妹妹说:“姐姐,每个人都要赶来巴黎了,你真是,累得大家鸡飞狗走的,干嘛呢?” 她说:“你们真讨厌,让我静一静都不可以吗?” “不放心你,姐姐,我们爱你,真待你一个人孤零零流落异乡的时候,你才知道苦呢!” 她沉默,她的沉默是苦果。 “你瘦得像个痨病表。”妹妹脱下一件外衣,罩在她身上,“也不怕冷,才十多度。” “今天下午走。”妹妹说。 “我不想再见他。” “你心中无他,就永远见不到他,心中有他,他在千里之外,你一样看到他。”妹妹说。 她并没有表情,自顾自看看双手。 “还是想不开?”妹妹说:“为什么挑巴黎?一个花团锦簇的城市,跟你此刻的心境不配合,你应选萧杀的黑森林,或是古旧的伦敦……什么地方都好,除了巴黎。”妹妹年轻,叽叽呱呱活泼泼说一大堆话。 整个美术馆忽然热闹起来。 我微笑。世上最可爱的便是快乐的女孩子。 忽然妹妹问:“那是谁?” 啊,她们发现我了,我的心轻轻一跳,咦,我的心居然恢复跳动了,好奇怪,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但是她随即茫然的答:“什么人?” “那个一直坐在我们前面的人……他……”妹妹的声音低下去,一定是在谈论我。 “不知道。”她说:“公众地方,谁都可以来。” 她没有心思注意到我,这是可以理解的。 妹妹又说:“你带我逛逛巴黎可好?你最熟这里,这次妈妈叫我捉你回家,连带提携我有这个旅游花都的机会,老姐,多谢你。”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这小家伙真好玩。 “我要你为我拍许多许多照片,姐姐,回去拿给同学着,来,快陪我出去逛逛,别坐在这里发呆。” 她高声说了这么久,管理员终于忍不住,过来干涉,在她面前踱步。 “干嘛?”妹妹问:“干嘛瞪看我瞧?” “不准喧哗。”姐姐说。 “我们走吧!”她干脆拉起姐姐,“反正这裹不欢迎我们,我们到百货公司及精品店去,我看中双黑色漆皮的靴子,才一千多法郎,姐,你要支持──”她一阵风似的把姐姐带走。 正常的女孩到了巴黎,这是正常的反应。 听到爸妈的声音,恍如隔世。 妈妈悲喜交集:“大儿!你到了哪里?大儿!” “我在巴黎,”我说:“妈妈,我很好,你们好吗?” 爸爸抢着说:“你妈挂心死了,你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我们只收过一封信,大儿,你几时回来?难道在爸妈身边反而得不到安慰?爸妈真惭愧呢!” 我感到羞愧,长了廿多岁,不但不能替父母分忧,反而害他们担心,这算什么呢? “我快回来了。”我冲口而出。 “如果你要在外头散心,我们也不怪你,不过常常打个电话回来,好不好?” “好。”我低下了头。 妈妈问;“钱够用吗?” 我哽咽,“够,妈妈,别为我担惊受怕。” “你这孩子!”妈妈责怪我。 爸爸连忙说:“别责备他,他心情不好。” “爸爸,我月底之前一定回来。” “好,记得爸妈总是支持你的。”爸爸说。 我挂上电话,心中有另一种绞痛,我太自我中心,把自己看得太着,太不懂好歹,我有什么理由让父母痛心?叫他们失眠? 我抬起头,阳光这么美,天空这么晴朗,世上有上千上万的人正受战争及饥荒的折磨,我身体健康!无病无疾,父母健在,生活丰裕,我有什么资格天天愁眉苦脸,夜夜呻吟? 要振作起来,要振作起来,要振作起来,不要再找籍口纵容自己。 我抬起头,走出电报局。 我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仍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但到底已经渡过难关,我已答应父母尽快返家,到时在家出现的人,必须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不能再沉迷在个人世界里。 我张开嘴,试吹一记口哨,口哨声居然嘹亮明快,我痊愈了吗?我继续吹下去,吹完一首曲子。 用脚踢起一块石子,我微笑,笑中充满苦涩,但是我原谅自己,情关难逃。 我买了束花带回族馆,交给老板娘。 老板娘嘀咕,“男孩子到底是男孩子,说失恋失恋,还不是一下子就好了,吹口哨,买鲜花,不知道又看上了哪家的女孩子,生理心理构造都不一样,换了是女孩子,早就伤心死了。” 她自言自语的走开去。 我心中一动,女孩子,那个女孩子,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恢复过来,当其时这么痛不欲生的大事,严着的事,待过后都是一笑空的闲事而已,但人的情感是多么脆弱,当时的琐事已经叫我们经受不起。 我躺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回忆到我恋爱时的乐趣,如何她一个笑一个转身都可以令我雀跃,她占据了我整个心,我帮助她做功课,为她筹备生日舞会,每年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日子,我都会准备一件标致的礼物,只希望她说声“喜欢”。 我尽心尽意的为她,巴不得廿四小时都与她在一起,以致荒废工作,引起爸妈诸多不满。他们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说她小家子气,无法沟通,她为我也处处忍耐,使我成为磨心,两边赔不是。 十年了,她终于长大,离我而去,她跟我说,与我在一起那么多年,她从未真正开怀,一直是个赔小心的丫环;侍候看老爷奶奶的面色做人,她都为这个衰老了,不能一辈子甘心服侍我们一家,故此她要振翅高飞。 她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叫人春得起的人,她说只好辜负我的心意,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赔偿我。 赔偿我!我的时间心血与金钱,我顿时冷笑,她以为她可以赔偿我! 但她不顾一切,离我而去,现在气平了,想想仔细,她又何尝欠我什么,在整个过程中,我岂是白白牺牲一切?她岂不是也放了十年下去?而且在这十年当,我在她身上得到的快乐,又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 我应大方的说一句:算了。 我长叹一声;这是最后的叹息声。 放在茶几上的花正暗自吐着芬芳,我心定下来。 第二天我到航空公司去讨飞机票,然后最后一次去美术馆,我站在那张“荷花池”前一刻,便离开。 在美术馆门口碰到那个女孩子。她一个人,妹妹并没有与她同在。 她身上换过了新装,簇新绣花毛衣,软皮制牛仔裤,一双小靴子,略加打扮,更显得秀丽可人。这个漂亮年轻的女孩子,何必担心没有伴侣? [最后修改时间:2002年1月22日 14:50] 尾巴掉了 作者:细细 发表时间:2002年1月22日 19:38 来自ip:202.103.31.61 -------------------------------------------------------------------------------- 路人受吸引纷纷称过头来看向她,她面色绷得很严,嘴唇紧紧闭著,当然有心事的人难以展颜。 我离开美术馆,她进去,我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她亦不认识我。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久我便登上飞机往家奔去。. 我瞌上眼养神,心中盘算看到父母,该说什么话,又猛地发觉,在巴黎近两个月,一件礼物都未曾带回家,多麽离谱。 忽然之间,座位後面传来叽叽呱呱的说话声与笑声,好不熟悉,我一转过头去,看到她 们姊妹俩,心中的惊喜是说不尽的,多巧,我们竟是同机。 她也浪子回头了。 妹妹仍然娇俏活泼。话匣子一打开,永远不会合上的样子,而她,双眼看着窗外,仍有一丝哀愁。不要紧,很快就会消失、痊愈。 我完全放心,索性用报纸遮住面孔,舒服的步入梦中。 失恋并不是不治之症,幸亏如此,感谢上主。 影子: 做人情妇的好处是,星期一的早上,不必调准闹钟,挣扎起床。 每个星期一我都如此解嘲的想,各有各的好处,一根针不可能两头利,你得到一些,必须失去一些。 做庄华州的情妇已经三年,城里公开的秘密,然而庄是个斯文人,我们从来不会双双出席过任何场合,宁为人知,莫为人见,渐渐大家都有点疑惑,不知是真是假,抑或是谣言。 即使我们到外国去会合,也从来不同一班飞机,他管他走,我有我走,因为做得太含蓄漂亮,所以他的发妻乐得徉装不知道。 我并没有见过他的妻子,相信她也不认识我。 三年,维持看这样的关系,并不是容易的,很多时候,一星期也见不到华州一次,别说是别人,连我自己都怀疑是否有这么一个男人存在,每当收到支票的时候,我才会同自己说:是的,他是我的主人。 钱的大部份拿了回家,弟妹总得开销,而我自己的生活,当然是优游的──这难道不是做情妇的最终目的?若身为倩妇还得操劳,那还不如摆在尖沙咀卖,你几时有听说过需要上班的情妇? 做人妻子,因为名正言顺,所以要与丈夫同甘共苦,做情妇又不同,是完全另有一格的营生。 这三年来我也想过结婚生孩子(可爱粉红色的婴儿),但这个念头通常一闪而过,不会逗留得很久,我已经接受了目前这种生活方式,不想有什么转变。 华州不会娶我,但是他把我安置得很好,以后的生活也不必担忧,可以使我完全安心。 我虽无工作,却有许多消遣,譬如说一星期跑三次美容院、健身院、浴室、看电影、吃菜、学法文、国画、烹饪……许多许多事可以做。 很多不应想的事,我便不去想它。 日子过得很寂寞,根稳定,很苦闷。 不过我是一个好雇员,而华州是个好主人,我俩合作愉快,应无怨言。 我遵守我合约的规则,从来没有一次,我在外头夸耀与他的关系,从来没有一次,我打电话到他家去骚扰他,甚至是他公司的联络站,我也不大去。 我是一个影子,主人要我出现,只需亮灯。他不把灯开亮,我不会出现。 庄对我是很放心的。 甘七岁生日那天,我并没有主动叫他陪我,他却给我意外的喜悦,在家里我们吃了顿异常丰富的晚餐,他送我的礼物是一颗三卡拉的钻石。 我感动得不得了,“拿来镶什么好呢?以后可不必戴那些钻皮了。” “不必镶,这是给你放保险箱内保值的。”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谢谢。” “我也谢谢你,谢你只给我温柔,从不给我麻烦。” 我用手撑着头,一般人心目中的情妇往往是烟视媚行的狐狸精,双眼目光灿烂,性格泼辣鲜明,敢说敢做,敢爱敢恨,跟我比,人家是精彩多了。 不知华州怎么想? “廿七岁了。”庄华州提醒我, “有没有想过以后?” 奇怪,他怎么会这样问我,他难道要我下堂求去? 我扬起一道眉。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他叹一口气。 “我心目中没有人。”我说:“你不必试探了。”我笑。 “我又抽不出时间来陪你,你过得很寂寞,虽然保证了你的生活,但很不人道……”他吞吞吐吐。 “什么时候,我们还讲这些,多少人活在阴沟里,还讲人道不讲?”我慨叹,“能够有钱已经够好。” “有时你这么听话,真叫我心疼。” 我只好说句俏皮话,“再心疼你也不会娶我。” 华州干笑数声,不作声。 五十多近六十岁的人了,他保养得很好,风度翩翩,男人很奇怪,内心与仪表全靠成功的事业支持,不务正业的男人,相貌再英俊也猥琐相,华州并不漂亮,但那种雍容以及落落大方,就不是一般英俊小生可比,况且他那种中年人的细心及体贴,使将出来,便使时下小阿飞望尘莫及,这也是我当初跟他的原因。 他以前常常问我,“本来你有机会大红大紫,此刻有没有后悔过?”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是真话,在电影界虽然薄有名气,但熬那段半红不黑时期,就够受的,目前的所谓新派导演,一个个都斗心理变态,明星落在他们手上,就被他们玩死,什么与男主角在床上翻滚,吃毛虫嚼蚯蚓,在泥地阴沟里打斗,什么都想得出来……荒谬,我早已厌倦。 得庄华州的青睐,我就义无反顾的离开那个圈子。 在那里我并没有朋友,那些势利的小人……有次有个欺侮过我的老大姐在茶座上碰见我,作亲热状来拍我的肩膀,我作出一个错愕的表情,对她说:“太太,我不认识你。”拂开她的手。 她在背后骂我什么我才不在乎,我听不见。 我坐在庄氏暖巢里,冷清一默,总比在外头应付牛鬼蛇神的好。 生日之后,庄华州越来越忙,我也不以为意,反正问心无愧,他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没想到事情有了奇毕突出的变化。 那日自健身院回来,女佣说:“一位太太在书房等你。” 我一怔,“你怎么胡乱放人进来中.” “是阿王带她来的。”阿王是庄家的司机,“一定要进来。” 我的心沉下去,不会是庄太太吧? 这时候有位中年妇人在书房门口出现,“司徒小姐?”和颜悦色地。 我抬起头,只见她高贵大方,中等身裁,一张面孔秀丽端庄,看上去只像四十余岁,一身旗袍不但料子好,缝工更是细致,她戴着适量的手饰,整个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志思不安,“庄──太太?” “是,”她伸出手来,拉我的手,“我特地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心几乎自口腔跳出来,呆呆的跟她进书房,优优的坐下,等待审判。 做人情妇就是这一点不好,这一刻随时会来临。 我清清喉咙,鼓起勇气问:“是要叫我离开庄先生?”我惭愧的低下头。 “怎么?你以为我会这么做?”她很和气的问。 我听人说,表面功夫越好的女人,越是难应付。 我不敢回答,只看着自己双手。 “我早就知道你同庄先生的事,老夫老妻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孩子都上大学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你的人品性格我也知道得很清楚,那是没话讲的,我很放心。” 我侧起耳朵,睁大眼睛。 “没法子啊,”她无奈的说;“做太太有太太的苦处,唉,”她停一停,“假如我要你离开他,早就发话了。” 那──那是为什么? 我更疑惑。 “让我看仔细你,”她坐得我近一点,“皮肤这么好,身裁一流,性情又这么柔和,难怪庄先生喜欢你。” 我涨红脸,巴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她为什么不像一般太太那样,一跑进来就大骂摔东西?那样我还好过点。 她又叹息一声,“我这次来,是有事求你,你不可告诉庄先生。” “什么事?” “你难道不知道?”她讶异;“庄先生另外有了人。” “人,什么人?”我瞪大眼睛。 “一个十岁的混血女孩子──咦,你是真不知道?那女的嚣张得很,又有母亲撑腰──日日打电话到大屋来烦我,闹得鸡犬不宁──” “十岁?”我冲口而出,“华州太过份了!” “可不是?玩也要有个谱,不能把我当死人呀,”庄太太很感慨,“难道我还不够大方?” “干什么的?” “什么也不干,就会勒索钱去贴她的小男朋友!” 我很气,闷在胸中,不知恁地,眼泪充满眼眶。 难怪这些日子,要见华州一面,比什么都难,他这样对我,感情是嫌我老了? 我为他守得这样紧,这么听话,如今他找更新鲜的去了。我苍白了脸,紧紧握着拳头,这便是情妇的下场。 庄太太交给我一叠照片,“看,这便是她。” 我取饼照片看,手簌簌的抖,那混血女孩子并不是很美,有点邋遢相,但青春就是青春,没话好说,比起她,毫无疑问,我已是昨日黄花。 我摔下照片,掩脸而哭。 “你说话呀!”庄太太说:“哭有什么用?” “我知难而退好了,”我说:“我不会给他麻烦。” “喂,”庄太太说:“你怎度可以在这种关头放弃他?你要救他才是呀!”她急得拍腿。 “救他?”我弄糊涂了,“怎么救他?” “这个女孩子会拖垮他,她太放肆太过火,完全不识好歹,你要负起唤醒庄先生的责任。” “我怎么唤醒他?” 庄太太摇头,“你实在太老实了,我求你帮我忙,跟庄先生摊牌,要他离开那混血女孩。否则你就离开他。” 多么异想天开,我张大嘴,“要我出面?” “是,”庄太太点点头。 “我怕我没有资格,应该由你主持大局。” “我怎么出声?”庄太太叹气,“我都装袭作哑这么些年了,一拆穿他,连夫妻都不能做,至少此刻他不敢明目张胆,尚有点顾忌,我拆穿他,他岂不是更加横着来,明刀明枪?” 我发呆。 “他很喜欢你,你放心,我看这场住你有十足把握。” 我看看庄太太,心中乱作一团。 我再笨,也不至于朱到这种地步,这分明是一条借刀杀人的妙计,我打赢了仗,她少一个敌人;我打输的话,立刻被迫淘汰出局,她眼前亦少了一根钉子;如果两败俱伤的话,那简直太理想了,不费吹灰之力,丈夫便回到她跟前。 好厉害的女人。 我心都实了,大太太不放过我,华州又另外有人,我手头上有一点钱,生活不成问题,天长地久的受气,不如拼一拼,反正我已失去宠爱。 庄太太焦急的问:“如何?” “好,”我说:“我答应你。” 她松一口气。 我忍不住问:“如果我输了,因此得罪庄先生,那怎么办?” 庄太太很坦白,“我不会亏待你,你跟了他那么久,一向这么乖,照情照理,都应该有所赔偿。” 我没话好说。 “那我先走一步,你今天晚上跟他说吧,他今天会来你处。”原来她对丈夫的行踪,竟是这么清楚。 她走了以后,我一直躺在床上发呆。 我当然不会大声跟华州吵,但是我会静静的发问,至少我要对自己目前的地位弄个清楚。他果然来了。 我出去迎他。 他说:“没出去?”地摸摸我的头,“整天在家也不闷?” 我不响,吩咐女佣弄奶油笋尖场,他最爱吃这个。 等他坐定了,舒舒服服的看完报纸,我才跟他说话。 我问:“可是不喜欢我了?” 他一怔,“哪里的话!” “外头有了新人,是不是?”我很平静。 “咦,你这口气,彷佛似我老婆。”他大笑。 “庄太太绝不会这样问,她地位牢靠,没有必要担心,我却不同,世人谁同情我?我要为自己打算,你若有新人,就打发我走,别叫我一个月也见不到你一次,坐牢似的等在这里,活脱脱一只金丝雀。” 他沉默一会儿,“我本来是想这么做,阻却舍不得你。” “不舍得也没法子,”我说:“你是个大忙人,时间抽不出来,那个年轻女人,又缠牢你,你想清楚。” 他讶异,“你在恐吓我?” 我说:“我不敢,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没意思,上头有个太太,不要紧,现又加上个三姨奶,我夹在当中,只怕吃不消。” 庄拍一拍桌子,“美美,你从来不曾这么泼辣厉害过。” “没法子,逼上梁山啦!”这句话是真的。 “你给我多久时间考虑?” “一个月。” “好!爽快,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我沉默,但是我已经被亏待了。 这三年来,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虽然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但是原以为可以获得他的宠爱,他到底近六十了,但金钱万能,越是六十岁的人,越喜欢十六岁的女孩子。 “美美,我真不舍得你……真的,别人不会这么有良心。” 这句话真中肯,但更心又有什么用? 那夜我失眠。 庄太太上来问我,“怎么样?” “牌是摊了,看结果。”我淡淡说。 “你会赢的。” 我低头,我并不想赢,忽然之间,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呼吸自由的空气。 庄太太自手袋中取出张支票,“无论怎么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看一看银码,不算小器,可以买一层中价楼宇。 “谢谢。” 庄太太说:“你太老实了,一点手段也没有……” 然后她走了,叮嘱我,一有消息便通知她。 但我已经决定要离开庄华州──除非他同我结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不必多想了。 晚上庄华州来了。 他摊摊手,很客气的样子。 他说:“真没想到逼我摊牌的会是你,你是哪里来的勇气?我还以为会是我那黄脸婆。” 我很坚决。 “美美;别逼我好不好?给我一点自由──唉,叫我怎么说呢?” “不必多说了,我哪有资格给你自由?你是主人,我是奴才,你爱来不来,我什么时候敢干涉过你?嘎?”我笑起来。 他凝视我,“你还笑得出?” 我更加掩住嘴,“怎么,庄先生也会有彷徨的一天?”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说:“奇怪,当真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美美,你这张刁蛮强横的一面,真引人入胜。” “嘿!”我不去理他,自己看电视,“若觉得乏味,就到混血儿那里去吧!” “你怎么会知道她是混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此刻人在什么地方,也有人知道,怎么,一向没发觉有人钉梢?” “是你,不会!美美,你不会!” “我才没那么空,我一泡桑那就三小时,”我哼了一声,“自然有对付你的人。” 他陷入沉思中,过半小时他站起来说:“美美,我明天再来。” “不用,”我摆摆手,“一月后你给我答案便行,不必天天在我面前晃,我无暇招呼你。” “美美,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以前我一要走,你便幽怨的问我下一次什么时候出现,今天怎么了?” 我冷笑,“我才发觉我以前是多么的笨,其实男人出来玩,不外是寻求刺激,我太温驯,你便觉得没味道,多失败。” 他笑,“你还是最可爱的美美。” “可爱管什么用?有名份的不是我,受宠爱的也不是我。”我气起来,“走走走,别理我。” 庄华州并没有生气,一下子被我扫了出去。 他说得对,我是打哪来的勇气? 也许知道自己无望,便索性率意而行。 电视盒子里上演着七倩六欲,我并没有心思观赏,我只是在电视机前坐了一个晚上,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庄华州并没有来。 第三天他也没有来。 我早已习惯他这种作风,索性豁出去,逛街买东西,与朋友喝茶聊天。 我与庄的关系从来没有公开过,此刻反而磊落。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我的心也就渐渐沉到底,庄与他太太不再出现,大抵已把我解决掉 了。 我呆呆的想,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当我心若止水的时候,庄太太又出现。 “你怎么不通知我?”她问我。 “通知什么?”我膛目。 “你成功了。”她说。 “成功?我不懂你说什么,庄太太,我很久没见庄先生,成功什么?” 她坐下,仍然穿着旗袍,仍然雍容华贵,仍然和颜悦色,但是我不喜欢她,她不是好人。 当然,我苦笑,我也不是白雪公主,你见过做人情妇的童话人物没有? “庄先生已经离开那个女孩子了!”她喜不自胜的跟我说。 “哦?”我非常的意外。 “一切在我意料之中。”她不禁露出一丝得意之情。 “不是为我吧,”我没有喜意,物伤其类,“庄先生是很有分寸的,他不会因为一个野 女人而破坏家庭。” “你说得很对。”她拍拍我的手背。 我有种感觉,事情不会从此打住,我肴着她,听她下文,这庄太太,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美美,”她直称我的名字,“多谢你帮我这个忙,如今你也看清楚庄先生的真面目了?他亦不过是玩弄你,等玩腻你,他又另找别人去了。” 我仍然看看她。 “美美,如果你愿意离开庄先生,我再给你五十万。”这才是她的正题目。 难为她忍了三年,如今才名正言顺的把我铲除掉,以前机会没到,她一直不发作。 我想了一想,庄华州离开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不一定会回到我身边,即使回来,我也不过是一件鸡肋,我不能一辈子做他情妇。 我抬起头来,“好!” “你真爽快,”庄太太乐得眉开眼笑,“美美,你真是太好了,”她打开手袋,“这是支票,这是机票,我知道你有美国护照,你出去玩一趟,这里的事交给我,回来保证一切已成过去,凭你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对象,找个小伙子,一夫一妻,手边有个钱,不怕他调皮!你爱怎么提拔他就怎么宠他好了,那还不强过现在?你想想,我不会指你走黑路。” 我点点头。 “我们合作愉快,美美,祝你前途似锦。”她站起来打算走了。 “庄太太。”我叫住她。 她转过头来。 “你们的婚姻,就打算如此维持下去?”我问她。 她有点意外,“什么?”她没想到我有胆子这么问。 “庄先生并不爱你,离了我们,他会有更新的发展,这样千疮百孔的婚姻,你不介意?”我率直的问。 她被伤害了,高贵的脸上露出惨痛,但只那么一刹那,她恢复常态,她说:“那是我的事。” 她仰一仰头,走了。 我真不知谁才是失败者,是她还是我。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决定前往美国,也许住几个月才回来,打点好细节,便拿着飞机票到机场去。 刚把行李入闸,有人叫住我,“美美!美美!” 我转头。 原来是庄华州。 我有一丝意外,他干嘛?来送我的飞机?何必多此一举,他一向是大忙人,也许多年的感情驱使他还么做,我停住脚步看他有什么要说。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他一把拉住我,责骂我,“言而无信,不是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时限还没有到,你就想一走了之?” 我说:“这种事根本一秒钟内便可作出决定,何劳浪费时间?”我别转头。 “你以为我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多少社会关系千丝万缕,不是一时间可以解决。”他说。 我呼一口气,“藉口籍口籍口。” “我要你留下来做我的妻。” 我呆一呆,“什么?” “美美,我想了很久,我已通知我的妻子,我要同她离婚,我不想再继续这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 “但是我──” “我以前忽略了你,直至你说要离开我,我才知道生活中实在不能缺少你。多少个疲倦的日子,被工作累得透不过气来,你的温柔安抚我,使我松弛,你对我的了解与忍耐,使我享受难得的快乐,我不能没有你。” 我看住他,眼泪渐渐冒上来。 “美美,你千万不能走,我们还得结婚哪!”他紧紧拥抱我,“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不住的点头。 “你从来不作弄我,不耍手段,所以当你说要走,我相信你是真的要走,吓坏我,现在我没有别的女人了,没有混血儿,没有太太,只有你。” 我问:“庄太太会应允你离婚?” “她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知道其实我们早该分手,她马上答应了,我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妥离婚手续,半年后我与你可以正式注册,美美,你说如何?” 我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戏剧化,根本不知是悲是喜,一片茫然,不能适应。 “回去吧,我会对一切有所安排,”华州挽起我的行李,“相信我。” 我身不由己的跟他走。 他并没有骗我。 庄太太很快与他签了字,我们几乎立刻订婚,报上刊登的启事使全城轰动。 我问自己:你爱他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微笑,一直以来,我对他这么忠诚,这么老实,其中一定包括敬意爱意吧。 在我们赴欧前夕,“庄太太”来探访我。 我很客气的招呼她,这一次是充满自信的,想到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不胜唏嘘。 她苦笑:“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急转直下。” 我取出她给我的两张现金支票,“还给你。”我说。 她接过,“没想到现在是我需要钱。” 我不方便说什么,打落水狗不是我的习惯,无论人怎么对我,我总得替他们留个余地,何况我一直占着上风,嘴巴就该饶人。 她颓然说:“这次是我惨败。” 我安慰她,“别这么说,庄先生不会亏待你。” 她默默头,“美美,你的心地好,应该有这个好结果。” 我微笑,送她出去,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我们都是坚强的女人。 从此我不再是影子,我伸个懒腰,从此我是庄华州正式的妻子。 但是他会对我忠诚吗? 当然不。我太清楚地了!但是我不会学前一任庄太太,每天去追查他的行踪,我什么也不要知道,什么都不理睬,也希望没人告诉我,有关庄华州在外的举止。 我要做一个最最糊涂的庄太太,管他背后有多少影子,只要我在明里,阳光射在我身上。 新年快乐: 除夕夜。 我都不知道怎度过才好。 一个人躲在家里,伤怀一段感情,不肯出去。 自然有好心的朋友打电话来,震天价响,我都不接听,不外是约我出外跳舞看戏聊天之类。 我觉得静静在家更好。 伤口迟早要复元,给它时间,它会痊愈。这种创伤无药可医,千万不可麻木地过日子,千万不可自欺欺人,以为跑到,它会消失。 它只有假以时日才会有机会结疤。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心内隐隐作痛。 白天吃不好,晚上睡不稳,两个月下来,人就瘦了一圈,真快,真见功,心情好的时候肚子有一圈土啤吠,怎么样节食都不管用,限定了我就是跟定了我,可是等到要瘦的时候,那个可爱的圈圈一下子就消失无踪,叫人好不怀念,原来都是不随意肌,要来要去,不受一点控制。 除夕夜我还是伤感了。 应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个夜晚,即使没有爱人,也应该与一大堆朋友庆祝新的一年来临。 新的一年。人生七十古来稀,顶多也不过只有七十个值得庆祝的机会。 但是今夜是例外。我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想躺在安乐椅上喝闷酒,情绪非常低落。 想到我如何追求子君,开头的时候充满惊喜、快感,每次约会,每次见面,都像得到一颗星星般喜悦,我真不明白事情如何会这样奇妙,她怎会给我如此大的快乐。 后来我明白,快乐与痛苦这两样情感是相等的。 后来她抛弃了我,与我摊牌,说看上了别的人,我与子君和颜悦色的分手,她很放心,因我没有动怒,没有要胁,没有说一句半句气话。 她不知道,一个人真正心死的时候,便会有这种现象。 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梁家康了。 电话铃好不容易停下来,我以为我可以独自醉着渡过除夕,谁知道没一会儿,大门被敲得震天价响。 外边有人叫:“家康,知道你在家!快开门,快开门!” “不开门,就报警。” 我只好去打开门。 “你们这些人,放过我好不好?” 门外站着的是小方、小陈、莉莉及尊。 “出来玩,”他们齐齐唱出来,“梁家康,出来玩。” 我说:“当你可怜我,放过我好不好?我想早点睡。” “不行,至少要出来逛一逛,廿分钟,半小时都好。” 他们已经半醉,我实在没心情,但又是那么熟的朋友,不得不开门。 我被他们一把抓了出去。 “喂喂喂,我既没有身份证,又没有钱。” 他们不理睬我,把我按进一辆小跑车内。 我连手足都不能动弹,困在车厢里叫苦。 他们唱着歌,转往市区,车子直走之字路,惊险百出。 我忽然起了出自暴自弃的念头,心里想,就算车子出事,有四只快乐鬼陪,倒也好,况且我觉得生活苦涩无味,再下去也没太多的意义,最好是第二天、永远不要再起来。 不用挣扎,不用争意气,多么好。 想到这里,心头反而一阵轻松。 他们把车子在酒吧区胡乱一停,拉我下车,硬是要灌我酒。 我在家已喝了不少,只觉心头无限郁塞,胡乱再灌了两杯,便有呕吐感,于是想呼吸新鲜空气。 街上人还是很多,都是不愿睡觉的寂寞之士,我真想坐在街沿上,待自己清醒。 我想哭。 他们说,当你伤心绝望的时候,应当数数你所拥有的。于是我数:我父母健在,我有份好职业,我身体健康,我还年轻…… 但我还是想哭。 我用手掩住面孔,如果哭得出就好了。 忽然身边有人按车号,把我吓得跳起来。 我抬起头,身边已有不少人吹起口哨。 “祖!”一个女孩子坐在车中向我招呼“祖”。 我看看身后,并没有其他的人,明明是叫我,但是我并没有英文名字,我也不叫祖。 我呆呆的着着她,她是个非常艳丽的女郎,短发、大眼、肿嘴唇,穿着露肩的闪亮片晚装,一条貂皮被在肩膀上,她叫我,“祖,上车来。” 我告诉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损失呢,飞来艳福,不上车等什么? 我蹒跚地上车,路人给我欢呼与掌声,大家都醉了,酒是天下最好的东西,最好的。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女郎?” 她笑容可掬,“我就叫女郎。” “女郎不算名字。”我抗议。 “算的,算的,今天是除夕,什么都算。”她仍然笑,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极乐世界。” “哪有这样的地方?” “有的。”我说:“有的,在那里,没有悲剧,只有欢乐,人们无牵无挂,快乐无比。” “祖,你醉了,骗你的,没有那种地方,我带你去极乐大厦吧!” “你住那里?”我问。 “不,祖,你忘了吗?那里是安娜的家。” 安娜?我喃喃的说:“我不认得安娜。” “当然你认得她,”女郎笑,“她为你跟第二任丈夫闹翻,你不肯同她结婚,她才与肯尼同居。” “不不不,”我嚷,“我不认识这种人,我一生洁白如雪,没有一点斑点,我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我是处男,我朋友爱我,我老板不能没有我,我父母赞我是孝子,我──” “你还没得道成仙?”女郎大笑,“你这可爱的小白免。” “我心中只有爱,没有根,我爱这个世界,我宽恕一切不如我的人,我……” “祖,你醉了。” 我连子君都不恨,如果我现在看见她!我祝贺她新年快乐,我一定会。 “我不是祖。” “你想做谁?” “我活得不耐烦了,我希望我会倒毙路上。” “谁有这样天大的福气?我都盼望了十年了,可是看样子我会活到八十岁,多痛苦。” “你这么美,有什么痛苦?” “美?我并不美,况且就算再美的人,也一般有烦恼。”她说话还很清醒。 车子停下来,我一抬头,看到“极乐大厦”四个字,金碧辉煌。 我跟着女郎进去。 她很高,穿着九公分细高跟鞋,腿又长又美。 “你叫什么名字?” “你醉了,祖,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她扶着我。 “你是谁?”我大着舌头问。 “我是你的妻子!” “什么?”我哈哈大笑,“这种玩笑都开得?我还没有结婚呢!”我指着她说。 “是,”她有很好的耐心,“是,你是纯洁的。” “你把我带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来干什么,这里面的男女关系一塌糊涂。” 她按铃,有人开了门,音乐声轰然传出来,震耳欲聋。 我随她进去,很多人跟我们招呼。 她辽给我酒,我拒绝再喝。 她温柔的问:“要不要橘子水?” 我与她站在露台上,她给我喝新鲜橘子水。 我彷佛有点清醒,我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笑。 “我不喜欢这里。” “祖,你的脾气不改,还是喜欢静一点的地方是不是?” “我不是祖。”我很严肃的说。 “来来来,我们走,我们回家去。” “你的家还是我的家?” “都离了婚了,无所谓谁的家,咱们还是朋友哪!” “别这样,”我说:“别这样,我很清醒,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自然也没有离过婚,我心里只有子君一个人。” 她叹口气,眨眨眼,“不跳只舞?” “你如果是我的妻子,就该知道,我不会跳舞。”我指着她鼻子说。 她张嘴咬住我的手指。 我说:“走吧。” “除夕夜,祖,开心点。”她说。 我摇摇头,“我这辈子,实在很难开心了。” 她指指人群中,“看到那个穿白西装的男人没有?” “这里有一百个男人穿看白西装。”我说。 “那个天然卷发的。”她说。 是有一个那样的男人,高高大大,正在扭得起劲。 “他是谁?”我问。 “我前任男友。” “呵,是吗,是他不要你,还是你甩了他?” “他丢掉我。” 我诧异的说:“有这种事?”我打量她,“不要紧,”我说老实话,“他配不起你。” “我也这么认为。”她点点头。 “那还看他作什么?”我问她。 “我远怀念他。”她沮丧的说。 “你喝醉了,这种男人三毛子一打,当你找到更好的时候,你就不会怀念他!你会想:我从前怎么会为这样的人倾心?太不可置信了。” “我想是,一切都是比较性的。”她有点宽慰。 但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比子君更好的女孩子? 我很同情这个女郎,“来,到我家去。” 我与她走出极乐大厦。 我上了她的车子。 我摸摸口袋,幸亏有带销匙。 我同她说:“你放心,我是好人。” “对,我知道,你是纯洁的小白兔。” 我的酒醒了一半,看看腕表,刚刚子夜十二点。 我说:“我该吻你,新年快乐。” 她大方的与我接吻,“新年快乐。” 我说:“这是我最不快乐的一个新年。” “别这么说,至少有我陪你。” 我很少把朋友带回家去,请客容易送客难,这是不变的条例,王老五应当遵守。 我看仔细了身边的女子,她是个美女,而且美得细致,不像是一塌糊涂的女郎,但是她今夜的确一塌糊涂。 我用锁匙开了门。 “祖。”她唤我。 “什么?” “我喝了很多。” “静坐一会儿,给你二工冰水,总可以了吧!” “我肚子饿。” “我会做煎蛋,抑或你喜欢吃面?” “你那女朋友是怎么离开你的?”她讶异。 “看,你爱上一个人,不是为了那个人会做煎蛋。” “那倒是,”她说:“但你长得一表人才,看样子经济情况也很好,唉。”她很同情我。 “你休息一会儿,”我说:“别客气,请坐。” 我开了音乐,到厨房去取冰水。 出来时,她已在沙发上熟睡。 我替她脱了鞋子,取出一条毡子,盖在她身上。 她运气好,我不是色狼,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何必乘人之危,千古伤心人不止我一个。 我高声叫了几声子君,便倒在床上睡觉。 半夜听见饮泣声音,惊醒,才想起客厅躺看个不速之客,萍水相逢的艳女郎。 我起身去看她,她埋头苦睡,是在梦中饮位。 可怜的女人,天下为情所苦的人何其多,太不值得,但身不由己,不能自拔。 天色已经朦朦亮,我关了音乐,回房间,埋头再睡。 一闭眼就看见子君,当年我们怎么欢愉,走遍了情侣该去的地方,我以一种虔诚的态度来对待她……但终于我们走完了缘份。 多年后会不会想起她?心中仍然牵动? 思念也是种享受,当那个人真的在心头无影无踪的时候,才茫然若失呢。 我非常的难过,终于眼睛疲倦、酸涩,再度睡去。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 我不是想不起昨晚之事,而是我认为那女郎应该走了。晚上是晚上,白天是白天,除夕已过,昨天的女郎应该消失。 因此我没有急急要起来。 我开了无线电,听新闻报告,隔壁人家麻雀搓得震天价响。我叹口气,什么都没有变,妈的,看样子我真能活到一千岁,变成一只千年老乌龟。 我自床上起来,头痛、心跳,到处找亚斯匹灵。 她果然已经走了。 什么都没留下来,毡子摺画得整整齐齐的。 我失望。女神,女神,都是寂寞人,为什么不陪我过新年?我一个人又该做什么才好? 心情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又怕她不是个好女人,烂塌场的,高兴到哪里就睡到哪里。 我淋浴,刮胡子,着完报章杂志,屋子里静出鸟来,今天连钟点女工都放假不来,我能做什么?静得实在没事做,只好又往床上”倒。 现在倒希望小林小王他们来闹一闹。 但这班死鬼现在好梦方甜吧,电话铃响都不响。 我用只枕头压住面孔,“于君!子君!”我大声呼唤!免得抑郁至窒息。 空气里几乎产生回音。 我痛苦地大声喘息。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我不理,门铃再响,我还是不理。 但是那个人不肯放弃,接了又按,按了又按。 我没奈何,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昨夜那个女郎。 “你!”我说。 她换过衣服,穿毛衣与牛仔裤,手中拖着一大袋食物。 “你!”我说。 她头发还是湿的,分明是返家梳洗来。 “早,梁家康,”她说。 她总算得知我的真姓名。 她熟络的放下食物蔬果。 “睡得还好吗?” 我有丝意外的惊喜,像是着新获得个好朋友似的,“睡得不好。”我说:“怎么会好?” “我听得你整夜唤‘子君’。”她拾起一个苹果给我。 我咬一口,“而你哭了。” “是吗?”她毫不惊奇,“我最近天天哭。” “振作一下,新年了。” 她笑一笑。白天她仍然是美丽的。 她在厨房切切弄弄,很快煮下一锅罗宋汤。我在一角看着她,有种温馨感。以前子君也喜欢这样在我厨房内发挥天才。 “来,”我说:“告诉我这个不再清白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你不再做小白免了吗?” “少挖苦我,你是我的妻子,要同我同甘共苦。” 她还是笑。“送给你,只怕你不敢要。” “怎么产生这样的自卑感?” “是真的。”她耸耸肩,“不要说这个了。” “来看望我?!” “嗯,因为寂寞。本想给你留个艳遇的印象,惊鸿一瞥,后来想想,算了,回来煮一锅汤大家吃了是正经。” “像你这样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搞到这种地步?”我开玩笑的说。 “你仍想知我的名字?” “当然。” “我叫明媚,孙明媚。” “美丽的名字。” “昨夜醉酒,拿你开玩笑,不好意思。”她说。 我伸手与她握一握手。 “仍怀念子君?” 我心牵动,发疼,伤口又马上裂开,流血。我受尽折磨。这个伤口一天破裂三千多次。 我实在受不了。 “不要再说了,这么美丽的一天,”我懒洋洋伸伸手臂,“让我们想想有什么节目。” “休息,真正的休息。”她叹口气,“吃饱后在你这里好好的睡午觉。” 我笑。她真是一个与众不同、大胆出色的女郎。 “有安全感?梁家康,你给我安全感。” 我们吃了蒜头麦包与罗宋场,她听音乐,我看武侠小说,这正是我向往的生活,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在小楼里一躲,管它外头风大雨大,管它是春夏抑或秋冬,自给自足的过日子,多好。 但这个女郎美则美矣,却是个陌生人。那么艳丽,相信危险性也同样的着。 她也实在累了,一下子就面孔转向侧里,呼噜呼噜的打起鼻鼾来。 我看着她那张几臻完美的鹅番睑,摇摇头。 刚坐下再看小说,电话铃就响,我在书房接听。 “家康,新年快乐。” “哪一位?” “我。”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子君?” “你不认得我的声音?”子君在那边干笑。 “新年好。”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在家吗?”她说:“好久不见。” 不知恁地,这个在电话里跟我说话的子君,不像是我日夜想念的子君。 “怎么一回事?”她问:“为什么不说话?” “一煞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子君,你没有节目?” “我上来看看你,好不好?”她问。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如意,她是想趁新年来挽回这一段感情。 我沉默很久,我不是精打细算的人,但心中也颇为苦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不可以,完全视乎我爱她有多深。如果我真正爱她多过爱我自尊,那应当张开双手来欢迎她。 我说:“我很想念你,事实上……你上来吧,我有朋友在这里。” “我们马上来。”她松一口气。 “你们?”我怔住。 “我与他,我们两个人上来跟你说说话散散心,小王小林说昨日你大醉,我很过意不去……” 我苦笑,还自作多情,以为她回心转意呢,哪有这种事!分明她是可怜我.要给我一些温情──带着她男朋友上来给我温情! “不必了,你们有你们的事儿,我很好,子君。”我向她保证:“我有朋友在这里陪我,真的。” “别喝那么多。” 我莞尔,“是。”女人总是这样子爱教训人。 “冢康──”她却语还休。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不用内疚,我会痊愈,没有大不了的事,时间总会过去,事情也总会过去,你给我放心。” “家康,你要多多保着。” 我问:“子君,你还是那么漂亮温文?” “说笑了。”她非常难过。 “于君,勿以我为念,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 她忽然饮泣。 我轻轻叹气。到底那么多年的交情二千多个日子。 “再见。”她说。 我挂了电话。 回到床上去躺着,我落下泪来。 真老土,这样难舍难分!为什么要分手?如果刚才子君真的表示要吃回头草,我会不会答应?我的自尊心那么强,人那么固执,真的,我未必会一笑泯恩仇。看样子我们这一段是真的完了。 一个很平常的故事,我是平凡的男人!子君是普通的女子,在一起四年,久紧必散,真的也算是正常的感情。 所特别的是躺在外边,像朵玫瑰花般的女子,与她在一起,那才够惊险刺激呢,居然在除夕夜冒认是我的妻,把我自街角勾引到这里。 我发觉我笑了,多久没笑?自己也数不上来。公司里大班一直指着我说:“梁,为何愀然不乐?知不知道你的情绪会影响旁人?” 真是鸡蛋里挑骨头,别人哪里会我的喜怒哀乐? 以前又有一个大班向我上司挑剔我:“梁一天到晚笑,有什么事那么好笑?有时心情坏,还看到他笑,越发心烦。” 上面那两个故事千真万确,现在说起来十分好笑,但当其时当事人多么困惑!千万不要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真的,一个人哪有可能讨得全世界的欢心。 子君看我不顺眼,所以她找别人去了,可以说是天公地道,希望我会碰到一个人,视我的优点为优点,而我的缺点,她看不见,或是无所谓。 我忽然想通了,思想十分明澄。 伤口还在牵痛,但看得到已经长出新肉,嫩红色的疤痕,触目心惊,但总有一天会消失、平滑。 做人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一次接一次去克服,然后,成才了!.嘿,多么可笑,多么无奈,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一年又一年,也是这么过。 我看完整本小说,明媚还在睡。 她有没有职业?她干哪一行?是女强人?是女歌星?是女作家?是公务员? 有没有兄弟姐妹?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是她的前度刘郎?她住哪里? 她的爱好是什么?除了勾搭男人,还有没有别的所长?她会烹饪,会不会缝纫?她去过哪些地方?,是留学生吗?在哪一国留学?念哪一科?我都想知道。 等她醒来,我要一一问她!我全想知道。 对我来说:她好比地图上新的版面,全属未知,要多新奇便有多新奇,我可以像探险家一样的发掘她的优点。 一个全新的人! 她转一个侧,睡眼蒙胧的问:“什么时候了?” “别管,累就睡下去。” “赶明儿你也到我家来睡,公平交易。”她起来到浴室去。 我又笑,人的心变得多快,我指的是自己的心,不是别人的心,别人的心怎么变,我不管!我适才还在大叫子君的名字哪,此刻又对别人发生了兴趣。 明媚打呵久,“好睡好睡,南柯一梦、游园惊梦、红楼梦、蝴蝶梦。” 我把笔记本子交给她,“写下你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 “你真的还想见我?”她问。 “当然。”我由衷的说。 她二写下。“为什么中国文学与梦境有这样深奥的关系?”她问。 “我不知道。做人根本似做梦,”我说:“我们有很多机会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不觉得我们相识过程有点荒谬?” “何荒谬之有?除夕夜,喝得半醉,大家谈得拢,别食古不化,拘泥于小节,同你说,我从来不信这些。”我说:“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开始,我对我们前途是乐观的。” 明媚笑。 “现在我的访问要开始了。你几岁?做什么?经济是否独立?对我印象如河?平常有些什么活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她轻轻答:“新年快乐。” 观光夜: 舞会里,灯红酒绿,我同表姐表姐夫出来玩,趁热闹。穿著全套的晚礼服,死板板倒还其次,奇怪的是整夜看不到一个美女,亦见不到一件象样的衣裳。 我於是倒胃口了。 表姐与表姐夫玩得很劲,他们真是一对,我很向往这一对璧人式的婚姻关系。 表姐经过一次婚姻失败,隔了十年,才嫁予表姐夫。 因此我听见身边有声音细细说,"她都嫁得掉,我们何必灰心。" 我忍不住转头过去看看是谁这么是非。 只见两个"中年少妇"在窃窃私语,打扮得很时髦呢,怕有三十六七了,因努力保养,并不象往日那种旧式妇女般显老,但心情明显地非常憔悴,否则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见我看她们,立时三刻风骚地仰头笑,展示她们认为是最美的角度,我一笑置之。 这种女人很值得同情,是时代牺牲品。 早在廿一、二岁,她们也结过婚,维持了三、五年,或有孩子,或没有孩子,很快离异,出来做独身女人,开头以为风景很好,机会良多,三、四年一过,一过三十,似水流年并不停留,一下子老了半边,心里越来越恐慌,日子越来越乏味,开头还有些洋人及其他人等问津,到此刻心神俱疲,要抓个把约会已经不易,更不用说是婚姻了。 因此说表姐是她们的榜样。表姐嫁得掉,因此她们也有希望了。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表姐与她们不同。对不起,表姐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银行家,表姐本身美慧活泼,学识丰富,不能单看一两件事而以为人人命运相同。 并且即使是表姐,也频频说自己运气好。 在今日的香港,中年少妇的出路也并不是那麽好。 谁会饿死?做人没有伴侣,才是大事。 年轻的少女一代代成长,前年才十五岁的黄毛丫头,今年已可以角逐香港小姐,三十多岁近四十岁的女人好做她们的娘,还要在舞会晃,真替她们难过。 我并没有跳舞,因为等待美女而不果,所以心焦。 而身後的数个女人笑得更大声了。 她们心中有没有一丝後悔? 或者可以叫自己为女强人,如今十多万薪金的女人都可以自称强人,怎麽受得了? 我站起来到洗手间去,身後的女士们连忙全神贯注看过来。 我目不斜视的走过她们身边,瓜田李下,怎得不避嫌疑,连忙目观鼻,鼻观心。 她们失望之後,叽叽呱呱又开始说笑。 也有伴与她们同来,我暗暗地注意:是那种娘娘腔的男人,身上女性荷尔蒙比她们还多,走步路扭得厉害,说起话来,翘起兰花指。 表组问我,"看什么?" " 怎麽那麽多老女人?" 我讶异的问。 " 老?乱讲,"表姐抿嘴笑," 这里除了我,谁肯认老?" " 明明都是中年妇人了。" 表姐笑。" 那边的陈小姐,我十八岁时,她认廿四,如今我卅四,你可别问她几岁,她不会答你。那边是林小姐,别瞧她打扮得那么劲,足足四十有馀,男朋友去算命,一并把她的生肖算出来,她就把那张算命记录上有关她生辰的一句句都用剪刀挖空,她自己的那张单张上,连她弟弟的生肖也剪下来,不叫人知道。" " 可是她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岁的人呀!" 我讶异。 "她只求瞒自己。" 表姐说," 你说到一个老字,她扑过来扼死你。" "不会吧?" "怎麽不会," 表姐吐吐舌头," 我有次与她闲谈,说到‘咱们也是中年人了',她的目光放毒,几乎没用血滴子取我首级。" " 她丈夫是谁?" " 坏就坏在没丈夫,只有男朋友,所以她不敢坦然认老。" " 现在还流行同居吗?" 我诧异。 "不知道,也许条件谈不拢。" " 那边那个大面孔女人又是谁?" " 那个微不足道,那是别人带来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开心果。" 我看她。 她整个人彷佛软若无骨,一迳向左边的男士靠过去,咭咭的笑,一双眼珠子乱转,简直要掉出来似。 左边的男人吃不消,在她的腰眼点一点,她赶紧往後缩,笑得花枝乱颤,又往右边的那位男人靠过去,那一位也如法泡制,乱摸一气,她又大笑。 "这干嘛?发花痴?" 也已没有资格做花了。 表姐叹息," 惨绝人寰。" " 你少同情她,人家还必然自命风流呢!" 我笑。 表姐摇摇头," 喝得差不多了。" " 表姐带我出来开洋荤,见识见识。" 我说。 表姐夫说," 理他呢,咱们跳舞去。" 他们又去了。 我静静啜我的香槟酒。 还是没有美女,我看着手表,已经十一点,不会再有人到了。 有一个脸带幽怨状的女人坐过来,穿条白裙子,猛地一瞧,还以为京戏里小旦跑下来了,面孔红是红白是白,髹得密不透风,十层八层的粉糊在皮肤上,并不是不好看,而且有种冷飕飕的恐怖感。 黑夜里走路碰见这样的一个浓妆女人,还以为哪家殡仪馆走脱了大殓的死人。 我呆呆的看看她。 她缓缓叹口气说,"很多人这样看我----我真的那么美吗?" 我不相信这是人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赶紧侧了侧头暗暗叫苦,这位女士误会了,她以为有观众便是美人,岂不知木乃伊走马路一样围观者如堵。 我连忙取起酒杯避席。 表姐一回来,我怪叫问," 那女人是哪一国来的?" " 她呀,她是城里一等一薄命的红颜,你别叫她抓住,她这个人有呻无类,逢人诉苦,她自己嘴巴乱说自己私事是可以的,要是你说她一两句,立刻反面成仇,你当心点。" " 诉些什么苦?" "喏,像她爱帮朋友,朋友反害她啦,前两任丈夫跟现在的男友如何刻薄她啦,人长得美没用啦,人善遭人欺啦……" 我立时三刻笑,娱乐性这麽丰富。 我看表姐一眼。她怎么同这些人泡。 我说,"我想我要走了,闷死人。" " 这里有这里的好玩。" 她向我瞅一眼。 " 你不怕人家在背後也这么说你?" 表姐顽皮地向我仰一仰下巴,撇一撇嘴," 怕什麽!我有丈夫,她们没有。" 我笑。 有丈夫不稀奇,丈夫是个人才就不容易,表姐夫就是社会公认的人才。 虽然如此,表姐付出的心血也是钜大的。虽不会打算盘,当然认为娶了她日子与精神都会更愉快才娶她。 世事原是很悲哀的。 我拉拉衣襟离开现场。 出到门外发觉肚子饿。 适才的菜式奇劣, 一盘浆糊汤一块铁板似的牛排,实在吃不消。 我闻到一阵香味。 原来附近有小食档,大喜过望,身不由主的走过去,—见有空位,便一屁股坐下来。 我叫了猪红粥,见有牛利酥,不甘示弱,再添两件,据案大嚼起来。 露天小食档的老板恁地好情趣,在就近处挂著一只小无线电,在播放情歌。 我悠然,总算离开一班庸脂俗粉,欲海怨妇。 刚想结账,抬起头,看到隔壁桌子上坐著一个女郎,全身披挂,穿著露背晚服,在吃猪阳粉,凳子上还放著闪闪生光的银色晚装手袋,幸亏她穿的是短裙,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好呢。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怕她怪罪,谁知她向我眨眨眼。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廿五六岁,还成熟,但不沧桑。 不知是谁说的,很多人误会成熟女性是妈妈型女人,不,姐姐型已经够了,比我略大一两岁才有情趣,太老就不必。 我连她那笔账也一并付过,一共廿六块半。 她向我道谢。 我问:"你也从金禧舞会逃出来?" " 累死兼夹饿死。" 她说。 我松一口气,这才像是人说的话。 "你的伴呢?" 我问。 她说,"还在里头,你的伴呢?" " 我没有带伴。" " 很聪明,看到谁挑谁。" " 我可没看到你。" 这句并不是调戏话。 她不出声,眼睛里全是调皮。 过一会儿她说;"怕是花多眼乱。" " 有花吗?"我忍不住刻薄几句,"象以前的工展会,陈列著陈年旧货。" "也有出色的,没看见那位古典美人?一袭旗袍多么动人,年纪那麽大还那么可观,真难得。" 哗女人赞女人,什么样的胸襟。 我顿时刮目相看。 "还有什麽出色的人?" 她侧起头想一想。 "还有你。" 我说,真的,怎么刚才没看见她。 她笑笑,不语。 " 来,去走走,有些儿风。" 我们踱到海边去,她很大方,并没有扭捏,既然大家都在舞会里憋得慌,不如出来走走。 "一会儿你还得回去?"我问。 "嗯,你呢?" "我不回去了,但我可以送你。" 她点点头。 "告诉我关於你自己。" 我说。 她笑笑,"乏善可陈。" " 你同朋友来?" "不,同未婚夫。" "啊?谁?"我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失望。 "丹尼斯周。" 他,我心想。可以算是现在人称的「公子」,家里头有几个钱。我打量她几眼,这么清秀的女孩子,也拜倒钱眼底下。 我随即笑自己。不解酸葡萄,有钱也不一定有罪。 " 什麽时候结婚?" "不知道。" 她很坦白。 "怎么会?" 我讶异。 " 要等老人家点头。" 我就不言语了。没有不要付出代价的事,嫁人富家的过程是很复杂的,即使成功也不一定满载而归,有人嫁了七八年,赔了夫人又折兵,结果知难而退,什麽也捞不到。 她象是知道我在想什麽,轻轻说," 总要博一搏。" 太好强好胜了。 "我没有什麽损失,原是他公司里的职员。" " 哦。" 她尴尬,"不会看我不起吧!" 我只是诧异她对我这麽坦白。 " 我也常受良知责备,今天实在憋不住,见到一个外表可靠的陌生人就倾吐心事。" "可以不说就不要说话,这个世界真细小,小心又狡猾,难保不一下子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去。" "是。" 我微笑。 码头的风很凉,黑衣被吹往身後,她美丽的身段一览无遗。 真可惜。 已经决定做金丝雀了。 但说不定也是她的最佳出路,倘若没有太大的天份,早早嫁人未尝不是理想的归宿。 人各有志。 她说:"他家人不喜欢我呢!" " 他们喜欢谁?" " 至少要有名气,歌星明星都可以。" 一般暴发户都时尚这样,风气使然。 " 那还不容易,随便参加一个选美会好了,相信你还没有超龄,以你的条件并不困难。" 她像一个孩子,幼稚得并不讨厌。这类型的女子出来阅历多了,多数变得更可爱爽朗,所以我说可惜。 我与她在长堤上散步。 看看表,才十二点,还有一小时才散会。 我问,"他会不会找你?" "不会的。" "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 怎么不找?他自己用不着,也断然不能叫人拣了便宜去。" 来,我送你回去。" 她无可奈何。 我礼貌的送她回现场。 她走到未婚夫身边,轻轻向我摆摆手。 我向他颔首。 真得祝福她,让她如愿以偿。 我再一次转身离开,到停车场取车子。 走近车子,只见车内有人。我吓一跳,退后两步,看清楚车牌。 咦,明明是我的车子。 是谁? 我拉开车门," 你是怎么进来的?" 是一个女人,眼睛哭得红肿,伏在驾驶盘上,身上也穿着晚礼服。 这些女人都是舞会的逃兵还是怎么的,一个个都穿金戴银,然而还不快乐,跑了出来疯疯颠颠的。 她见是车主,连忙擦擦眼泪," 你的车子没锁门,我便进来坐著。" "小姐请你下事。" 我竟忘了锁门,太冒失了。 "开我去兜兜巴。" 她说。 "小姐,你又不认识我,我可能是雨夜杀手。" "我反正不想活了。" 她呜咽。 一时间我也看不清楚她是美女泊是丑女。 我说,"下车吧,不然的话,我去叫管理员。" 她索性什么都不理,嚎啕大哭起来。 我没法,站了一会儿,把她轻轻推过另一边坐位,开动了汽车,驶到郊外去。 让口吹一吹,也许她就清醒了。 我把车干开得很滑,但不快。 过一会儿她停止哭,看着窗外抽噎。 手指上钻戒足足眼珠子那么大。 这样的人要寻短见,算了,让她去好了。 "小姐," 我说," 知足点。" 她不响。 我把车停在小径上。"你想想清楚。" 她转过头来,虽不是国色天香,扁扁的面孔也别有风味。 " 小姐,有手有脚,又锦衣玉食,过得去就不必自寻烦恼了。" 她嗤地一声笑出来。 " 好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不,多坐一会儿。" 她也不怕我非礼她。 我取笑她,"幸亏我是柳下惠。" "你不问我受了什麽气?" 她俏皮起来。 "大不了与男友吵架,有什麽了不起?要不就是他成晚同别的女人跳舞。" 她叹口气。 " 你们都太空闲,吃饱没事做,穷耙。" " 多谢指教。" 她微笑。 我看她一眼,化妆都糊掉了,看上去倒是胜过许多浓妆女。 她把头枕在车椅上,仰看车顶。 我开了车子的天窗,一天空的星斗。 她轻说," 你很有生活情趣。" 轮到我笑,"光有情趣,月薪才七千,你会喜欢?" 她娇俏的白我一眼不出声。 "最好是维持现状,但有我这个小朋友陪你散心,是不是?" " 去你的!" 她笑。 我也笑。" 该回去了吧?" "我不去!" "小姐,别叫我难做,深夜了,有什麽事明天解决,不返舞会,也回家,好不好?" 她是个被纵坏的女人。 正在扭扭捏捏,突然有强光一度,射将过来。 我们探出头去,见是一个警察,笑吟吟的看著我们。 他说,"先生小姐,聊天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看看她,一副「是不是」的表情,立刻发动车子开走。 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什么时候了?" "一点正。" "恐怕他们还没有散,你送我回舞会怎麽样?" "好的。" 我说,"送佛送上西。" 她懒洋洋的说,"多谢你。" 刚才还要生要死呢,一会儿又没事似的。 十三点,谁碰到这样的女人,才倒霉。 我两度回到舞会,只见人群已散了五成,有几对男女紧紧搂住在跳舞。 那女子惊鸿一瞥,挤进人群中去。 表姐问," 你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微笑。 "也不见你跳舞。" 我仍然笑,双手插在口袋中。 "那位女客,你认识吗?" 表姐很狐疑," 你知道那是谁?那是著名的电视明星----" 我打断她," 不要紧,是谁都不要紧。我们以後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表姐说,"你怎麽会同她在一起?" 我耸耸肩," 偶遇。" "我们走吧。" 表姐夫说,"困了。" 我说,"好,一起走。" 我们一行三人去取车子。 表姐问,"今夜看到不少吧?" "著实开了眼界。" " 留下来吧,香港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 我又不喜热闹。" 我笑说。 我们重新回到停车场,分两路回家。 车子开到转角处,看见有三个女人站著等计程车。 其中两个我见过,就是在背後议论表姐的人。 这个时候车子也不大多,看样子风冷露凉,她们三个不知要等到什麽时候去。 我很不忍。 如今的确没有骑士了,然而助人永远是快乐之本。 我把车子停下来。 " 小姐,送你们一程好吗?" 她们认得我,如闻纶音一般地跳上车来,一个坐我身边,两位坐後面。 我计算著她们居所的远近,一个个送过去。 都向我千恩万谢。 在我身边那一位说,"见有计程车便停下来吧!" " 不,我送你。"我说。 最恨那种送人送一半的人,没有一点诚意。 " 我住得很远。" 我看她一眼,"不会是月球吧,明日不用上班,我决定送你回家。" 她很感动。过一会见她说,"如今像你这样客气的人真少了。"口气很苦涩。 我苦笑," 男人越来越不像男人,女人只好刚强起来,恐怕也是逼於无奈。" 她有一张很甜净的面孔,照说找个把人管接送不成问题,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说。 " 你住什麽地方?" "沙田。" 我笑,"十五分钟。" " 谢谢。" 听得出她是由衷的。 " 不用客气。" 雪中送炭就是有这个好处口 " 你们不是结伴去金禧舞会?" 我随便找个话题。 " 男伴都先走一步,都是普通朋友,他们亦没有车子。" 我说,"有时候出来走,也无所谓。" 分明是安慰话。 " 可不是在家闷得慌,但出来走更闷。" " 不会吧?" " 怎么不是?" 她很感喟,"这年头,任凭一个女人的性格多可爱,倘若没有值得利用的地方,男人是不会走近来的。" 我不出声,这话是愤世嫉俗一点,但是想必也有其真实性。 她笑了,"瞧,不可药救,待我一点点好,马上诉苦抱怨。" 我问,"男朋友呢?" " 没有男朋友。" 她乾脆的说," 离了婚有两年。" 我很客气的说,"你要求离而已。" 她又笑,很聪明的一个女子。 我打个呵欠,毕竟夜深了。 她说,"真不好意思。" " 改日请我喝咖啡。" 我给她一张名片。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多个朋友没有什麽不好,男与女不一定要纠缠著上床。 " 你是个君子人。"她又轻轻说。 我笑," 不会吧,我的真面目很可怕的。" " 刚从美国回来?" 她看着卡片上的衔头。 " 是,有半年了,找到一份不甚理想的工作,尚未决定是否久留。" 她点点头," 无论决定如何,你们前途总是美好的。" " 别把我们看得太好,也别把自己的前途看得太灰暗。做女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选择,做不了成功的女人,也可以做一个成功的人。而男人就没得挑选,只分好男人与坏男人。" " 什麽是坏男人?" 她问得很有深意。 " 不一定要偷呃拐骗,不负责任的男人便算不得好男人。" 她赞许的点点头。 短短一夜间,她已是第三个称赞我的女性。 而我只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而已。由此可知如今市面上的男人是些什么货色。 这年头快乐的女人真的那么少? 我为红妆太息。 "你做什麽工作?" 我问。 "在银行里。" "忙不忙?" 我问。"周末通常做些什么?" " 很忙。" 她答," 幸亏如此,才不至於有空闲胡思乱想。" "有没有孩子?" "有一个女儿,七岁了,对她很歉意。" " 她会明白的。"我说,"孩子总会明白的。" 她叹一口气不言语,我也再想不出安慰的话。 沙田到了,车子转几转,停下来,我让她下车,她不再道谢,只向我招招手。 我把车子掉头打道回府。 这么多不快乐的女人。可怜的女人。 她们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我爱莫能助。 是什麽令她们把短短的生命搞得一团糟? 我摇摇头。 回到城内,也许是错觉,仿佛天已是鱼肚白。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是一个男人,谢谢上主。 花都故事: 随著天气暑热,一枝笔便如千斤重,提不起来,不想爬格子。 已经在巴黎住了一个月,足够豪华。尽管写稿的人那麽多,中文书报杂志堆了一天一地,写作人普遍的收入并不好,那些中学出来的女孩子这里访问一下明星,那里主持一个专栏,赚个三五七千块,工作时间自由,又能跟进跟出,揩些油在所谓上流场合见识一下,倒是比坐刻板的写字楼好。 但我是男人呢。 男人不一样。 小女孩可以当娱记,接著看试片,与明星打交道,跟着去喝杯茶,轻轻松松过一天。男人也这麽样,算什么? 写作对男人来说,是一门自在的行业。 弄得不好,便成为百无一用的坏鬼书生。 这些年来,我也不是不争气的,卅一个月内出版廿一本书,平均下来几乎个多月一本,如定期刊物一般,销路也还过得去,收入也足够我跑来欧洲休息,算起来,真是本行内头三名的天之骄子。 但是仪宝还是离开了我。 如今的女孩子算盘多么精刮。 她同我说得多坦白。 "……你如今的收入的确好,但长久计又有什么安全感?总有一日江郎才尽。" 她去嫁了个工程师。 做创作就是这一点悲哀。 连我自己也不能保证十年後是否尚能抓住读者的心。 况且我的工作按件收费,手停口停,心情不好,或是生病,那就什么收入都没有,什么叫福利?什么叫双薪?听也没听说过。 老实说,比干戏行更无保障。 当初是为了一股热情,也有虚荣心的成份,如今三十出头,要转行已经来不及。 我决定搞出版,看看有没有转机。 仪宝结婚那日,我离开香港到巴黎渡假。 如今已近一个月。 说起来怪罪过的,什么也没做过,就在街上闲荡,美其名言吸收。 巴黎这种地方.很容易为恋爱而恋爱。 天气热了,我爱在室内吃午餐,选那种有玻璃天幕的小馆子,阳光透进来,照在我疲倦的面孔上,眯看双眼吃烟三文鱼与白酒。我何德何能,竟会得到这种享受,即使失恋也不那么在乎。 我到处逛得累了,盘算一下,打算到威尼斯去。 巴黎美得精神,威尼斯就萎糜。 我打算再旧地重游。 就在一个星期日,当我去买皮箱的时候,在路易维当的铺子里看见一个美丽的华籍少妇。 一看就知道不是游客。 廿七八年纪(过了卅就不是少妇了,除非你愿意叫她们为中年少妇),穿得很随和,平跟鞋,梳马尾巴,没有化妆,面孔不是很美,但却十分有气质。 尤其是一口法文,轻轻说来,发音无瑕可击。 我一向觉得法文是安琪儿所说的语言,自己断断续续学了几年,毫无成绩,如今见人说得不费吹灰之力,不禁衷心佩服。 我多看她几眼。 她一时并没有留意我。 一套黑色的裤子与上衣,衬著白皙的皮肤,看上去神采飞扬。 这时巴黎的华侨已经很多,贸贸然与人打招呼不是不可以,但若要施展"咱们是同胞"这一招,就不大新鲜。 我犹豫一下,没有什麽举动。 是她先与我攀谈的。 她说," 这一只尺寸不好,不够大,那边那只起码可以多放两枝酒一条烟。" 我很喜悦,连忙听从她的意见,虽然我不抽烟,亦不常喝酒,更不想买大箱子。 "游客?" 她问。 我点点头。 "上海人?" 我又点点头。聪明的女人。 "我是无锡人,"她说,"然而没去过无锡。" "我亦没到过上海。" 她取出一枝香烟,燃着了深深吸一口,左手无名指上一粒颇大的钻石戒指,看得出是常常戴着,托子很旧了。咱们这些写作由人,观察入微的本事是有的。 售货员替我们包好了货品,忙著去应付一队操进来的日本客。 我刚想告别,那位小姐却问,"喝杯咖啡?" 我诧异,打蛇随棍上?我并不希企在今时今日才尝到艳遇。 我说,"啊,当然。什么地方?在街上喝?" " 出去再说。" 她一笑," 提著这麽多行李像私奔。" 我又一怔,说话这麽大胆。 " 我叫许言。" 我说。 我们握了握手。 这就自我介绍完毕。 结果因为午餐时间到了,我们共餐。 她的话不多,我的话也不多。 隔了很久,她说,"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似乎很熟悉。" " 是吗?" " 有位小说家也叫许言。" " 你有看他的作品?" " 有。你是他吗?" 她欠一欠身。 我微笑,"我便是他。怎么猜到的?" " 你气质不一样。" " 真有气质这回事?" 我失笑。 " 有。" 她点点头,"我很迷你的小说呢!" 我有点腼腆。 "不相信?随便考我,我都可以背得出来。"她闲闲的说。 我更窘了。 "没想到你这麽年轻,看上去似廿馀岁。" " 有三十二岁了。" 她呷一口白酒,用手撑著头,"我收集你的小说,家人买了寄给我。" "你在这里工作?进修?" 我急於要改变话题。 " 我在这里住,什么也没做。" 她伸个懒腰,整个人像一只猫," 我觉得每个人都应在巴黎住一阵子。" 那种纯小布尔乔亚的姿态,自有其矜贵骄纵之处。 她又把话题兜回来,"我喜欢你的小说,每次都舍不得看,先摆一两日,因看完就没有了。" 我默然。 "人物很通灵,我最怕小说中男女主角一见面就扑上去痴恋,欲仙欲死," 她抿住嘴笑:" 哪有这种事?早三五十年或许,但现在的社会是条件世界,还是你写得有时代气息,合情合理。" " 谢谢。" 我不是不尴尬的。 " 从什麽地方找题材?" 她问。 " 太可怕了," 我坦白,"我们别说这个好不好?换个题材,不然吃不下饭。" 她笑不可抑。 她长得相当漂亮,笑起来尤其色如春晓。 我静下心来想了一想,却又没有印象,但现今很少有无名的美女,她也许是有来头的明星?歌星? "你住什麽地方?"我问。 "福克大道。" 我肃然起敬。 "你呢?" "亚历山大酒店。" "也不赖呀!" 她微微颌首。 "我下了决心要纵坏自己。" "为什麽?" 她略为讶异。 "因为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你看上去不似这麽计较的人。" " 自尊心受创伤,面子上搁不下来!" 我无奈的说,"倒不全为感情。" "感情?" 她嘲弄的说,"你倒说说看,世上有没有爱情?" 我诧异说,"你如果是我的读者,就当知道自一九七三年来,我的作品根本不算爱情小说。人的感情建筑在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上,什麽叫爱情?" 她点点头,"这就是了。" "现代人多麽精明,感情能放能收,称得不到的为'失恋'----少开玩笑了,哪有那么多情种?" 因不熟的缘故,我不好意思说:男女之间上床玩,一方腻了,摔掉另一方,又说是失恋,别糟蹋这个'恋'字好不好。一于粗糙的人,连吃饭工作这种大前提还没做好,就巴巴的学谈恋爱,作出副柔肠千结的样子,明明是小电影版本,号称荡气回肠文艺制作,真恶心。 "感情是有的。" 她说。 " 有,绝对有。我连对一张老沙发都有感情。" "那还不足够?" " 够了。" 我说,"咱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付钞票的时候,她要请我,抢过了账单。 我严肃的说,"我是一个老式的男人,不允许女人请客。管她是否富甲一方,付账仍是男人的事。" 她一松手,账单到我手中。 她很感动的说,"如今这里的男人,实在不多了。" 我点点头,"越是降格的男人,越是批评女人乏女人味,女人对牢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又如何发挥女人味?" " 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 没有安全感,怎麽叫女人死心塌地的生孩子呢?又得上班又得理家务,还得十月怀胎……那还象人吗?" 我叹息一声,"男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做你的妻子一定是很幸福的。" "我没有妻子。" "女朋友?" 我笑笑,不愿意回答。她简直象是在采访我哩。 饭後她邀请我,"许先生到舍下去坐坐如何?" 老实说,我有一个写作人的好奇心,我想见见她在福克大道的公寓房子。 我们坐她的车子前去。 她的驾驶技术劣等。 公寓是一等一的,女佣从香港带来,浆得笔挺的白衣黑裤,与素色的家具衬在一起,也就像是家俱之一。 我俯身在窗品处看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是个神秘的女人。 没有一个能干的男人,一个女人永远不会达到这个地步。 她可能会成为年薪三十万的高级职员,可能会生活得非常舒适,但她不可能成为福克大道的住客。 这个能干的男人可能是她的父亲、丈夫或男朋友。 我想,该丕该开口问呢? 也许应该等她先开口。 我在精致的客厅饮著茉莉香茶。天花板垂下一盏小小的古式水晶灯,琉璃坠上有些灰尘,春上去很含蓄,我伸手把玩璎珞。 "你来巴黎是游玩?" 她又问。 "是的。" "要回去的吧?" "不得不如此。" 我惆怅的说,"总要回去的。" "留下来住久了,也不过如此。" " 也只有住久了的人,方有资格这么说吧!" 我很礼貌。 " 我在此地住了三年了。" "哦!" "丈夫逝世之後,我就住这里。" 我微微扬高一条眉,那么年轻就已经做了寡妇,几岁结的婚?对象是否一个老头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她笑。 好一个传奇人物。 "想什麽?" 我反问。 "我把答案给你吧。廿一岁结婚,五年後先夫去世,至今三年。" 她感喟的说,"悲伤已经过去,精神也再度振作,可惜人去楼空,一切都与以前大大不同。" "他身体一向不好?" " 好得很,他并不是老头子,只比我大六岁。腹中生了恶性肿瘤,不治,逝世。" 我默然。我估计错误。 " 现在的生活,你可以看得出,华丽而寂寞。" 我说,"香港比较热闹,真的,你可以生活得比较丰富。" " 丰富?身边一大堆牛鬼蛇神算得上丰富?" 她嘲弄说,"我领教过。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他自己。在那种闹哄哄的地方混,心灵更加空虚。" "在巴黎,你有没有亲人?" " 没有。" 她说," 但是年轻的女人不愁没有朋友。" " 任何肯出钱请客吃饭的人都不愁没有朋友。" 我笑。 " 你做人非常通达,这是我喜欢看你作品的原因。"她说," 我有一大堆朋友也都喜欢看你的作品。" "谢谢。" "我很欣赏你的才华。" "谢谢。" " 感觉上我彷佛已经认识你良久了。" 她说,"所以说话间不觉对你露出亲匿之情,请原谅我的冒昧。" 我到此才释然。"求之不得。" 真的不稀奇,一个读者如果看我的作品十馀年,对我的思路性格都一定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一旦见面,当然比对普通的初相识要亲近得多。 我太狷介。 " 如果我会写小说就好了。" 她说。 "并不是太难的事,一叠纸一枝笔,加上胡思乱想,习惯成自然之後,难以停下来。" " 有没有灵感这回事?" "精神好心情好的时候,自然写得比较快一点。" "没有灵感?" "不大可靠。" 我微笑着摇头," 主要是靠用功。" "不是靠天才?" 我说,"如果别人问起来,我不会这么说,但见你问,坦白说一句,干艺术多多少少要靠一些天份。" "天才加勤力?" "正是。" 我说,"缺一不可。没天份写三千年还似牛屎,不用功老是交不出作品。" "通常你在什麽地方写小说?" 她又问。 "桌子上。" 我说。 她笑了,知道把我问得倦了。 我告辞地说," 有空再来。" 我犹豫一刻,没有告诉她,过一日我要离开巴黎。 她认识我,我不认识她。她在明,我在暗,我不想与她混得太熟。 我下楼打道回酒店。 第二天夜里,我在房里看电视,电话打上来,说有人在楼下等我。 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准备明天离开旅馆租车驶往意大利境。 是谁呢?电话接机生说是一位小姐。 我马上有些分数,穿上外套下楼。 果然是她。 "怎么来了?" "刚刚经过,想也许你会在,便顺道来看你。" "不,在剧院看莫里哀。" " 可好?" "惨过做礼拜。闷死人。" 我笑。" 我们出去散散步。" 来到亚历山大三世桥下,她道," 我有种感觉,巴黎是不会天黑的,直到深夜,仍然被霓虹光管映得彩霞满天。" 我不响。 她为什麽来看我?有什麽企图? "你明天走?" "是。" 她一定是向酒店大堂查询过了。 "可不可以留下来?" 她很大胆的问。 "留下来?" "正是。" 为谁,为什么?为她?我没敢接口。 "为我留下来,可以吗?" "我们才是泛泛之交。" 我很讶异她的大胆。 " 你不给机会,又怎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她说,"况且你也承认,这世上已没有一见钟情的事。" 我沉吟。 她很悠然的等待我的答覆。 "我很欣赏你的才华。" 她又说。 我不响。 " 我身边有的是开销。" 她加一句。 我微笑,"你这句话具侮辱性质。" 她也笑,"如果你是个拘泥的人,我不会说,自然也不会喜欢你。" 我点点头。对一个写作的男人来说,她是个太理想的情人:美丽、懂事、理智、富有、成熟、有情趣、懂得生活,什么都不劳人操心…… "你不想再婚?" "大事靠的是缘份。" 她微笑。 "为什么选中我?" "也是缘份," 她轻轻送来舒适的高帽子,"闻名已久,如雷贯耳,有机会遇见,当然不想放弃机会。"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慢慢与她踱步。 "一切听其自然吧!"我终於说。 "听其自然?" 她失声笑," 那是不是拒绝我?" 我说," 我多留三天好不好?" "太好了。有这三天的机会,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我与她握手为定。 "这三天,你仍住酒店?" "自然。" " 你已经退了房间了。" " 可以续订。"我觉得她开始有点咄咄逼人。 " 是吗?听说满了。" 她狡猾地笑。 我呆呆看著她,她打算怎麽样?志在必得? 我忙说,"我只是一个穷书生。" "钱我有。" " 我不是一个使女人钞票的穷书生。" " 你使你自己的钱即可,我不会逼你用女人的钱。"她笑。 "搬到你家去,还不是揩油。"我看住她,"你不是想我搬到你去吗?" 她有些腼碘,只是三秒钟,又恢复自若。 "朋友家住数日,也属平常。" "好,我也不必太小家子气。" 我答应下来。 "太好了。" 她看我一眼,"我知道你会答应的。" 她好像事事有先见之明,什么都计算在内。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无疑。 也许太聪明了,她到底对我有什么企图?真想把我留下来做情人?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真的有这麽寂寞吗? 我并没有想太久,便挽了行李走进她的家门。 外国人为了省钱,常在朋友亲戚家住宿,香港人就很少有这样的习惯。 与这位女士在一起住三天,并不表示有什麽蹊跷之处,相信我与她都不致於欲火焚身。 她把我招呼得很好。 娓娓把她的身世道来,她经过了一番很寂寞的日子,如今平静下来,想找一个伴。 条件是清高的人,端正的相貌,有一份很好的职业,但不是忙得不可开交的那种,有艺术修养以及懂得生活情趣,陪著她。 本来想找个画家,後来发觉画家太脏太过任性,又决定科学家会好一点,後来知道他们很闷很理性,直至碰到了我,她认为她找对了人。 她此举是很风雅的。 不是为爱情也不是为归宿,只是为有个伴侣。 我呢,刚巧感情在游离状态,并不是伤心欲绝,但多少有一丝失望,如果与她相处一段日子,倒真的可以得益非浅。 一切合情合理,单身的男人与单身的女人,在这个美丽繁忙的大都会相逢,留下一段故事。 不过我是一个老式的男人,我同她说过。 我不可能在福克大道住她的房子,游手好闲,光为了陪她而留下来。 三天是可以的。 三个月就不必了,我不想看到我们之间潇洒的感情发酸。日子久了,男女总为钱财担忧纷争,不会有什麽好的结果。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结局,一如我写小说的习惯,开始一个长篇之前,总是先打好草稿,安排结局。 这是我的一贯作风,可以说是职业病。 她很取悦我,我们整个上午坐在图画室内上天入地的闲聊,一天彷佛一世纪那麽长久,咖啡跟着白酒,再跟著咖啡,大家都那么享受。 她很清醒,知道留不住我。 很坦白," 也许留得住你,我会看不起你。" "这是必然的,"我点点头,"女人的通病如此。" 她笑了。 "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说。 " 这话出於一个不是没有名气的小说家。特别动听。" 她问。"你会不会写我的故事," 我欠一欠身,"未免有点过於平凡。" 她颓然,"当事人认为轰烈的事,旁人眼中看来最普通不过。" 笑了。 "那是因为人最自我中心。" 她解嘲的说,"像你与我这件事,我们认为浪漫----" 我接上去,"别人必会认为猥琐。" " 是,"她说," 一个寡妇去勾搭男人。" " 而那个男人是穷书生,趁势就搬进她屋子里去了。" 她仰头大笑。 " 所以在别人嘴里,一切都是不堪的,根本不用刻意去讨好任何人," 我说,"我行我素。" "在香港也可以吗?" " 为什麽不可以?" 我说,"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这不是地区的问题,这是性格的问题。" 她恻着头,陷入沉思中. "但是我父母与公婆都住香港。" " 瞧性格问题,是你天生不够开放。" 我拍拍她手臂,"我何尝不是?失去这一次机会,也许会後悔一世,但碍於性格问题,我不能留下。" "已经决定了?" 她惋惜的说。 我点点头。 "那为什麽还进来往?" 她问。 "喜欢与你相处几天,你不觉得我们很投机?" "觉得。" " 那就好了。"我说。 三天後,我收拾行李离开她的家,我们交换了地址。人怎麽可能真的来去如一阵风?总有踪迹留下,这个便是例子。 "有空来看我。"她很认真的说。 我不舍得她,拉起她的手深深吻下去。 "你这个人!" 她嗔怪我,"明明不舍得,却又要走。" "我回香港,想通了再来找你。" 我说:"一定。" "不去威尼斯了?" 我摇摇头,我仿佛又心有所寄,"我们或许可以正式开始,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你说是不是?" 而威尼斯是一个最颓丧的地方,不配合我此刻的心情,我决定回香港。 她点点头。 " 或许我不配你?" 我加一句。 她斜眼睨我,我们两人都笑了。 " 到香港来," 我说,"住我家,你会喜欢我的家。" 我们并不是分离,我要扭转局面,反客为主,订下一次的约会。 我俩紧紧的拥抱,期待更好的将来。 货腰女: 姐姐货腰为生。 「货腰」就是说,将腰肢租出来,换钱。 一个女人把腰身当货色,请问她做的是什么生意? 可想而知。 开头的时候,我与两个弟弟只有十多岁,她刚刚中学毕业。 家境一向很好,但是父亲好赌,等到债主上门时,什麽都崩溃,谁都不能力挽狂澜。 住的公寓未来是自己的,现在已经押给银行一个月,万多元利息,厂房经已转让,所有现款珠宝都不剩。本来要上大学的姐姐惊呆了。 母亲接著进了医院,父亲一走了之,索性失踪,一切情节都像一出苦情戏。 十六岁的我与十八岁的姐姐急求办法。 厂长张伯伯与我们有廿多年的交情,由他出面,建议几个办法,我与姐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们哪里懂得那麽多。 问母亲,她在病榻上说,"都是我不好,但是男人在外头的事,我怎麽会晓得?" 受了这麽大的打击,她的心智有些失常。 我与姐姐都没有哭。 张伯伯间,"一个月开销要多少?" 我们算了一算,"万把块。" 张伯叹口气,"要省一点。" "最省了,"我摊开来,"两个弟弟与我的学费车费、母亲的医药费,家中开门七件事,算在一起,实在没有浪费。" 张伯沉吟,"把房子卖掉吧!" 我与姐姐点点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房子卖了五十万,还清银行与债主之後,剩下十多万。 开头还好,一年之後,坐食山崩,母亲的病转剧,我们登报找父亲回来,得不到消息,母亲在年底病殁,至去世那日,她始终重复着:"男人的事,女人在家里,哪里知道得那麽多?" 替母亲办完身後事,我们名下就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姐姐淡淡的说,"不要紧,我找到了工作。" 我与弟弟都低下头。 十多岁的孩子,也不那麽单纯了,样样都要开销,房子又是租来的……姐姐要什麽样的收入,才能维持我们生活? 她个中学毕业生,又能怎麽样? 我嗫嗫的说:"姐姐……不如由我辍学,帮著----" 她打断我,"不必,你们给我好好的念书,我要你们给我念到大学毕业。" " 姐姐----" 我张大了嘴。 " 你辍学找工做,能赚多少?一千?两千?被人呼来喝去,浪费青春,这种脑筋转来无用。" " 可是你……" " 我?" 她狂笑数声,"我有我的办法。" 两个弟弟响都不敢响。 从那日开始,一切担子,都由姐姐承担下来。 她也不瞒我们,说是在一家日式夜总会做女侍应。 她不但长得漂亮,人也聪明,英语说得好,在短短半年间,又学会普通应用的日语,一个月竟可以赚到一两万。 姐姐纵容我们,要什麽给什麽,俨然小母亲的样子,但对我们的功课却管得很严,成绩略差,便给脸色看,骂、喝醉酒,吓得大弟小弟次次考得象状元般。 她也哭,"我指望什么?你们给我好好的读书!" 她越来越被"念大学"而占据心思,仿佛只要我们大学毕业,她的一切牺牲便可得到补偿,真可怕。 有时心情好,她对我说真心话。 "一半也为自己啦,"她喷烟," 中学生风吹雨打跑去写字楼坐著,对牢一架打字机,有啥出息?做死没出头。现在我的收入好过总经理,行行出状元,看自己的手段罢了。" 她竟变成这样。 对自己,她也不吝啬,穿戴全是最好的,白天也找朋友出去吃菜逛街,晚上回「公司」。 我常怀疑她还有额外收入,不过不敢问。 不负她所望,一年後我考入港大。 姐高兴得拥抱住我又哭又叫,送我一对钻石耳环,当夜我们出去举家庆祝。 弟弟们也很高兴。 我同姐姐说,"这里吃西餐很贵,可以省就省一点。" "省什麽?"姐不经意,"管它呢!" 姐浓妆的睑美得象只洋娃娃,但风尘味已经很露。 我们吃看烧牛肉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与她打招呼。 "露霹,"他说,"我已经替你付过账了。" 姐姐很高兴的说,"今天我贺妹妹考上港大。" " 恭喜、恭喜。" 那中年人很温文。"我先走一步。我们再联络。" 姐姐向他点点头。 "他是谁?" 我问。 " 一个客人。" " 他是不是好人?" 姐姐笑,"好人?好人在欢场出入?" 我不敢再说下去,我怕姐姐笑,她笑起来比哭还难听。 考入大学,我脸上也不见欢容,姐姐一天在夜总会做,我一天不会开心。 事後才知道,跟姐姐打招呼的中年男人,原来是同级男生周启国的父亲。 这种事是迟早要发生的,我终於在最难想像的场合内碰到了姐姐的"恩客" 。 我面孔呆木一点表情都没有。心中却象倒翻了的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来。 周先生向我点头,我也只好向他颌首。 他藉故与我说话,我索性把他当作熟朋友,逃避现实也不管用。 他说,"开头露露说她要供养弟妹,我还不信。" 我淡淡的说,"不相信也是应该的,在这个自由民主社会,总有办法活下去,没有饿死的人,问题是你对生活的要求如何,我们一家四口原本都可以去当工厂工人,可是我们贪慕虚荣。" 周先生词穷,尴尬的看着我。 "谁说念大学不是虚荣呢?最没有实际用途的东西。说是说可以增长一个人的气质----你相信吗?" 我笑。 他不出声。 我问,"周先生与我姐姐很熟?" " 我很喜欢她。" 我点点头," 周先生有太太吧?" " 自然,"他微笑,"不然谁生周启国?我结婚廿多年了。" "婚姻生活很愉快吧?" "不过不失。" "出来走动是逢场作兴?" 我问。 "我对露露是有点真感情的,你问她就知道。" 我笑,"说不定我这份学费,还是你供给的。" 他不置可否,并不与我斗嘴。是个风度极好的男人。 周启国过来诧异的说:"你怎麽同我爸爸这麽熟络?" 我笑,"你爸爸同我打听你呢!" 周启国也笑,"爸,小云是我好朋友。" 周先生有点为难,看我一眼。 我马上说,"普通朋友。"安定他的心。 你别说,儿子的女朋友,是他情人的妹妹,他也够尴尬的。 那夜我跟姐姐说起周先生。 姐姐又喷烟,"他?" 她笑,"有什麽好?靠老婆起家,很怕她,人家跟他出过死力,他不好意思扔开她,像咱们母亲所说,男人在外头的事,女人哪里晓得?你别以为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归宿。" 我叹口气。 "你忙什麽?要把我嫁出去?" 姐姐问,"怕我丢你们的脸?" 我说,"丢脸?我引你为荣呢!现在什麽时代,谁不想有个有头有脸、识得三山五岳人马的姐姐?你以为是三十年前?时势早已变了。" 姐姐满意地笑," 前天我碰到那个李大导,他还问我想不想拍片子。" " 你怎麽说?" " 我怕吃力,老实说,女人只分两种,要麽是邪牌,要么是良家妇女,但无论是哪种女人,还不都是金钱挂帅,设法弄钞票,还不都是在男人身上刮?我既不愁钱,何必去冒这种险。" 我说,"女人不止两种,现在大机构里许多女人受高薪办大事,非常的能干。" " 将来你去参与这第三势力吧!" 她笑。 我说,"我从来没到过你的地盘……"我陪笑。 "不来也罢。" "你手下有些什麽人?" 我问。 " 十个小姐," 姐姐说,"短短三年间我已经树立势力,不容易吧?"她得意洋洋。 我无奈的说,"也算是女强人。" 姐姐说,"小云,我有事同你商量。" " 什麽事?" 我问。 " 想把大小两弟送到外国去。" 她沉吟,"你说如何?" " 当然好,但是费用……贵得很呢,两个人的开销恐怕要……"我很迟疑。 "不必理这个问题,万把块谁在乎。一言为定,明天跟他们宣布,替他们找学校。"? "为什么撵他们出去?"我问,"在香港念的好好的。" "怕有人看他们不起。男孩子跟女孩子又不同,我不担心你将来嫁不出去,有大学文凭作嫁妆,夫家谁敢瞧不起你?男人顶会爱屋及乌,但大弟小弟娶老婆,人家会查东查西,说不定嫌我不正经,他们一出国,离了我跟前,就没问题了。" 我很感动,"你看你,也别太苦心为他们。" "真的。男孩子大了志在四方,让他们出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大弟小弟开头怎麽都不肯,发誓我们四姐弟死都要死在一起,後来姐姐火了,指住他们臭骂一顿,我们抱头大哭,结果大弟去英国,小弟去加拿大。 姐姐现在越来越戏剧化,越来越能干,她要行的事,没有不成功的。 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我知道慕後一定有人支持,果然,那个周先生不久便露面。 他在领事馆认识人,在外国的关系也很好,真有办法。 不到三个月,大弟他们就出去了。 虽然说在机场有点难舍难分,但是他们两个难掩面孔上得意之情。 兄弟跟姐妹到底两样,将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就把我们丢在脑後,但姐姐只要他们高兴,姐姐对他们的深情,令人战栗。 两个弟弟一走,我们寂寞下来,家里的各种球类、运动器材全部搬光,电话铃也不大响了。 姐姐应酬很忙,最近她很少回夜总会,彷佛很吃得开的样子,她是有点本事的,不知多有办法。 後来她跟我坦白,她做了周的外室。 我先是一震,後来定下神来,也觉得情愿老姐只服侍一个男人,总比在夜总会抛头露脸的好。但是外室,我又为姐姐难过。 姐姐自斟自饮,取笑我古板,"不知多少年轻女孩子都做人外室,我根本是残花败柳,有这种机合,你居然替我难过?" 我听了" 残花败柳" 这四个字,整个人忽然簌簌的发起抖来,我说,"但人家是自愿的,即使出卖贞操来养小白脸,人家是自愿的。" 姐姐狂笑,"贞操!你真有一手,小云,我都三几年没听过这两个字了,亏你这记得----贞操,笑死我。" 三年来我第一次落下泪来。 姐姐依旧冷冷的看着我,我逃回房去。 她追上来,"我没有为你们牺牲,我为的是我自己,我喜欢穿得好住得好。" 她的话也许是真的,但我们总是靠她生活,不能脱掉关系。 周先生有时也上我们家来。他与姐姐另外租了地方住,姐姐时时笑说,"你要不要到我'办公室'来看看?"我很受不了她的幽默感。 周先生说,"小云,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夫'。" 我很冷淡的说,"等你正式娶我姐姐时再说吧。" 一方面在学校,我很逃避周启国,但不知恁地,越是躲他越是追上来,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幸。 学期还没有完毕,他已经管接管送。他并不是那种很"光亮"的的男孩子,普通的样貌,普遍的举止,很单纯很直接,没有太大的主见,可是有点少爷脾气,我对他没有恶感,可是要担著那麽大的关系跟他做朋友,我才不肯。 在港大他是很受欢迎的,现在大学里女孩子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样,都希望在同学堆里找个好归宿,而出色的男孩子大都份都跑到外国去了,所以周启国这个廖化便充了先锋。 所以我对他冷淡,他是不甘心的。 天天跑了来等,彷佛要立志把我追到手似的。 见到我便诉苦,怪我拒他於千里之外。 我说," 我有什麽好?" "我喜欢你长得美。" "好笑,我美也不能美一辈子。" "半辈子已经够了," 他说,"老了不必理那麽多。" 他很孩子气,健康家庭环境出来的孩子,大都如此。 我说,"将来你会知道,为什麽我不跟你出去。" " 你心中另外有人?" " 我心早就死了。" 我感慨的说,"我看穿所有的男人。" " 你失过恋?" 我笑," 未必要以身试法才能得到痛苦的经验。" "没有理由那麽灰。" "你懂得什麽?" 我说。"以後别浪费时间来往我家。" 他把头靠在驾驶盘上," 我不懂?我知道你很神秘,你是个孤儿,自己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不愁生活,脾气怪僻,长得美,但不自觉,时间全部放在功课上,我不懂?" "回去吧。" 我温和得离奇。 周先生很快知道这件事。 " 我儿子追求你?" " 没有,大家同学,偶而见面而已。" " 我思想根开通,你是个好女孩,我并不介意你们做朋友,而且做朋友与婚姻是两码子事,可以说没关系,你要是喜欢他,尽管跟他出去。" 我忽然愤怒起来,"你们开通,你们实在太开通了,做父亲的不像父亲,做儿子的不象儿子,一切无所谓,差不多,就连我姐姐,疯疯颠颠的靠原始本签捞了四年,一点悲剧感也没有。" 周沉默很久。 他说,"这话你不应该说,过去四年来,你姐姐生活在痛苦的深渊里,你没有听过她半夜嚎哭吧?我听过。你没有见过印度人日本人把手搭往她身上吧?我见过。小云,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但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轻易了,叫男人自口袋中掏钱出来,是很艰难的事,没有你所想的那麽简单,你以为只是一手交货一手收钱?" 我掩住耳朵,尖叫起来,伏在桌上哭。 "你何必自苦?" 周劝我。 我叫,"我应该辍学去做女工,我不应负累她。" " 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他说。" 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露霹的心已炼成钢铁,况且你知道我,我不会亏待她。" 但是我的痛苦仍然没有减轻,我的面孔上少有欢容。我开始憎恨姐姐,她应该把我们撇下,任我们自生自灭,那么我至少有个选择,或去下海伴舞,或去做女工,比现在做姐姐的寄生虫好。 我开始有着不平衡的心理,非常的孤僻,与同学们保持非常大的距离,不言不笑,对周启国更加不理不睬。 捱到毕业,我一定要离开姐姐,自立门户,再思图报,但随即又觉得这个办法是不对的,姐姐这样为我们,我怎麽可以离开她? 可喜的是两个弟弟在外国非常开心,成绩也好,健康活泼,这是我俩唯一的安慰。 过不久姐姐也看出来,她同我说,"小云,你若同我在一起不开心,我们再想个办法。" " 我哪有不开心?" 我否认,"好吃好住我干嘛要不开心?你别老钻牛角尖。" " 我钻牛角尖?你开玩笑。" 老姐笑,"你要不也到外国去。" " 花你更多的钞票?" 我不肯。 我知道最近她在麻将桌子上输掉不少。 " 你们都离了我也好," 她叹气,"大家都自由。" 我不出声。我怕得罪她,老姐最近喜怒无常,女佣人一年换十个,烟越抽越凶,又嗜赌,我很担心,很害怕,很不快乐。 不久周跟我说,"你姐姐变了!她不再俏皮、活泼、可爱,她变得跟一般风尘女子没有什麽不同。" "你打算怎么样?" 我听了心如刀割," 放弃她?" "我不知道,"周看著远处," 我对她没有信心,老觉她对自己没有控制,她曾要求我与她生一个孩子,我不肯。" 我愤怒,"没想到她比我还天真,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具玩物?" 周苦笑,"我没有这麽长远的打算,我是一个生意人,看不到那么远。最近她赌得很厉害,十睹九输,我已经警告过她,可恨她不听。" "我替你劝她,请不要离开她。" "谁知道呢?也许是她要离开我。" 周苦笑。 我特地去姐姐家吃饭,喝了汤,问她夜里要不要出去。 她闲闲说,"约了阿肥她们搓牌。" 我担心,"上落很大吧,人家是大明星。" "我打尝不是大明星。" 她笑,"有钞票就是大明星。" "周先生不喜欢你玩得那麽大。"我试探地说。 "他?" 姐姐顿时板下脸来"他算老几?他来管我?他不爱拿钱出来,自然有人奉献,要管,请他回家管黄脸婆!别再唠叨。" " 你跟他,总有点感情吧?" 我难过的说。 "感情?什么感情?别叫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我同他早就完了。" 姐姐摔下筷子与碗。 她取过外套手袋,开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坐客厅中。 一个月後,她与老周分手。 周同我说:"一个月输五万,叫我去结账。这种支票我开了五六次,如果她肯改,我不怕,我只怕还要我开几十次。" 我静默,一句话都没有。 姐姐为此醉了几次,总是有感情的,她硬着心肠不肯承认而已,开头搬进去与周同住,她也学著煮菜等他来吃,很想从良的样子。 我同姐姐摊牌。 " 我们可以省著点过,两个弟弟可以半工读,而我明年毕业後,立即能够找工作,你不要再做下去了。" 她冷笑,"打完斋不要和尚?那谁养我?你养我呀?好不好?别叫我省,我不会省著过。你有毛有翼,你自己飞吧,别叫我连累了清清白白的大小姐。" 我没话可说。现在我跟她没有一点交通,这是我的失败,是我心里先对她不满的,聪明的她立刻发觉了。 这次之后,我们姐妹俩没好好谈过话。 我仍然爱姐姐,但是我跟她有心病。有时候当着佣人的面,她也讽刺我,"人家是大学生……"什麽什麽的。 我咬著牙关忍下去,她能够忍受货腰的生涯,我为什麽不能忍受她? 我把一口恶气全数出在周启国身上。我开始故意与他接近,令他送很多名贵的礼物,指使他,往往叫他在戏院门口等上好几个钟头…… 每次都有快感,我恨他,也恨他的父亲,这种人有几个臭钱,便以为可以玩尽天下女人。 姐醉酒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拿周启国折腾,嘻笑怒骂随我所欲,有时太过份,也希望他离开我,耳根清净,但周启国似爱被虐待,一点也不介意,他很快便成为同学间的大笑话。 他父亲到学校来找我,他很愤怒。 "请你不要再玩弄我的儿子。" 他说。 我仰头大笑,笑声空洞可怕,有点象姐姐。"他是心甘情愿的,就等於你玩弄我姐姐,她也不能有怨言。" 老周吃惊," 你,你好歹毒,你存心报复?" "我歹毒?同样的事由你来做,算公平交易,由我来做,算是坏心肠。" "你要怎么样?" 他无奈的问。 我笑,"没有怎么样,跟令郎做个朋友,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开通的人,周先生。" 他啼笑皆非,拿我没折。 姐姐的情况越来越坏,欠债越来越多,渐渐人家都怕她,不敢跟她睹,她就到澳门去。输多了,人被那边的高利贷集团扣留起来。我走投无路,只好去找老周。 老周并没有幸灾乐祸,这一点使我惭愧,他赶到澳门,将老姐赎回来。我自动说,"我不会白白叫你做这件事。"我打算疏远周启国来报答他。 他撇下姐姐,当她是一块烂布。姐姐哭了又哭。我也很厌倦她,她的确是为我们牺牲,但这些日子来,她不停的折磨作贱自己,又是为什的么?我爱她,但也恨她。 她老了许多:烟、酒、夜生活,我怀疑还有其他,像毒品…… 我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再也不跟她来往。 应允过的事要做,我对周启国的态度有明显的好转,使他乐得飞飞的。 毕业前两天,我打电话给姐姐,叫她来观礼,电话响了又响,没有人听。 我想,又到什麽地方去赌了?她赌起来,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是只赌精。 但电话廿四小时没有人接,我忽然有不良的预兆,赶到她家,硬叫警察来破门而入。 姐姐躺在床上已经死亡。 我整个人疯狂,不会说话,双眼发直,不言不语。法医官证实姐姐服食过多"药物" ,死於意外。 我的心流血,这种意外,是可以避过的,只要我肯花多些时间在她身上,只要我采取比较谅解的态度,只要我不疏远她。 老问来替姐姐办身後事,他是看报知道消息的。 他哭了。 我捧起姐姐的面孔,死人的肉很阴凉很重,颜色发青,但我还是贴著她的面孔流下眼泪。 这五年来她过的是什麽日子,没有人知道,她牺牲了什麽,亦没有人知道。 所知道的是她的妹妹已经大学毕业,可以找一份优差,除了升职之外,不必担心其他的事,她的两个弟弟在外国半工读,不久亦可成家立室,过其丰足的生活。 但是她却完了,她才廿六岁。 我没有把两个弟弟叫回来,我不想他们心中留下烙印。姐姐宠他们,我继任姐姐的遗志。 出殡的时候,只有我与老周两个人。 我同老周讲,"我会离开周启国,你放心。" 他没有出声,他的伤感是真实的,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中,他不失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现在我恨的,是我自己。 姐姐下葬後,我把房子退掉,变卖许多东西,搬到间小公寓去住,同时找到一份有前途的职业。 姐姐一句遗言都没有,她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没有抗议,没有发言。 我避开周家父子与以前的同学、朋友. 我希望可以开始我的新生。 我写信跟弟弟说,"大姐病死,一句已办妥,不必回港。" 但我的心一直滴血,半夜惊醒,彷佛就听到姐姐的惨笑。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再做一个健康的人。 战俘: 起床已是十一点,头痛欲裂,破碎滴血的心,苍白的面容,勉强支撑着起来,照进镜子里去,看看镜中反映,足足有三十岁模样,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 谁是美人?不过添上七分妆粉,加上容光焕发,每个人都有特色,不算难看,也就能被称赞一声"漂亮"。 自从希成整理包袱离去,我就憔悴至今,整整三个月。 就是不能放开。 明明知道他对我不好,明明知道他不是理想的丈夫,明明知道他在外头有人但仍然放不开。 少女时期,自己也老觉那些女人太不争气,通常用的评语是:"这样的男人!还与他抵死缠绵。" 或:"有没有弄错,简直发花痴。" 更有:"贱,没法子。" 毫不容清,残忍得要命。 那时候觉得世界上凡事只有黑与白之分,不是对就是错,那这些不争气的女人,当然黑过墨,错之又错。 事情不是这样的。 做人那麽寂寞,又近三十,再出去,美丽新世界也不再属於我,错到底虽然浪费,但也有多少安全感,总比出外探险的好。 已经在这个男人身上花了七年的时间,哪里还有第二个七年? 就这样蹉跎下来。 人是感情的动物,多多少少与他有难分的倩份,这我以前也不知道。 是他要离开我的。 三个月前他提出要求,"你太古板严肃,缺少冒险精神,我不能再与你生活下去。" 以前丈夫同太太分手,总还要维持她的生计,现在希成离去,几乎带走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 车子他要,因我不会开车。 所有的收入他都用在这部平治车上,为只为了充派头,有了漂亮的车子,不愁没有漂亮的女孩子坐上来。 这社会上充满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孩子,包括七年前的我。 希成高大英俊,这就是他的本钱,所有人,连他老师老板在内,初次见他,莫不惊为天人,他的笑容迷人,一双眼睛会说话,反应快,聪明兼夹伶俐。 但认识深刻之後,他的缺点就跟著而来,好高骛远,没有良心,没有耐力,爱夸大吹嘘。同时最大的毛病是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所有时髦的花样他都要有份。 一套音响设备,自然也是他的,早带走了。 什麽留给我呢? "房子。" " 但是一向付房款的人是我。" " 所以呀,你懂得投资,现在见功了。" 跟他说这些话,简直是找气来受。 他在外头的确有人,许多朋友都见过,都没敢在我面前提起。还是涤明忍不住,告诉我。 他说,"在一间酒吧里,那个女的整个人爬在他身上。" 他认识她已有一年半,她欢迎他离开家,搬到她那里住。 他说她对他很好,一点也不像我,白天像个唠叨的婆婆,晚上是严肃的修女。 经过多月的考虑他决定跟她。 所以回来向我说再见。 这个时候,就知道有一份职业的好处了,培养我独立的经济能力,是以我只需要为一颗破碎的心担忧,而不必理会面包问题。 他带走白西装、黑礼服、唱片,以及一箱金鱼,放在平治的後厢,呼一声开走汽车,离开我的生命。 " 我们只是分居,并不是离婚,看看情形如何,也许我会倒回来。" 他振振有词。 我却像一面镜子,摔到地上,碎成一片片。 三个月了,还不能恢复自己。 当初没有好好的认清楚人。在涤明与他之间选了他。 涤明家负担重,而且人太老实了,便显得呆,一点主张都没有,像个妈妈似的,当一些小差使,陪我看医生,替我买水果,为弟妹补习……多么闷,可以想像即使嫁了他,生活也会沉闷。 希成到底英俊活泼得多。 那时我没想到可以不结婚。 许多女人都维持著独身,这无异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然而也不见得如有一些人形容的那麽逍遥轻松,是以不敢尝试。 独身的半老徐娘又有些什麽乐趣?满场飞做客人,这里那里都有影踪,外表风光内里愁,不如一些小家庭主妇,抱看宝宝哼哼歌儿,不知多开心。 这也是我牵牵绊绊,不愿同希成分手的原因。 离了婚也不会有什麽神话发生。 在那些三四十岁离婚妇人堆中,每有一女枯木逢春,其馀的奔走相告,似一群没头苍蝇,"她都嫁出去,我们还有希望!哈哈哈。" 笑得歇斯底里,恐怖得要命,而嫁得出去那个,往往被她们说成最差的一个,无他,为了安慰自己,最差的都有归宿,依她的条件,足可做第二个辛普森夫人。 还是想嫁。 吃足苦头,仍然想嫁。 嫁第二次又比嫁第一次更难,以前只要是男人,现在可得选比前头更好的男人,为了出一口气。 也有成功的例子,所以才招得心痒痒的。 不久,许多女人因此而与男友同居,经济上省一点,又自以为安全点。我不愿依着她们的老路走。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一到了四十大关,一只只老妖精似的,专挑热闹的地方去,沿门兜售似的。 我替自己留了后路。 如果希成肯回来,既往不咎,我会只字不提。 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出去争锋头。 外头那些女孩子,足能做我女儿,人家皮光肉滑,胳臂是胳臂,腰是腰,我拿什麽同人家比。这三个月就是这么过的。 我等他回来。 一个现代怨妇,等她不良的配偶回来。 星期日,没有事做。 平日在公司里扑进扑出的忙,时间容易过,礼拜天在家,真难为我。 电视节目又差,看不下去。 连卡通片都不好看,老是猫与老鼠追追打打,白狗偷食,黑狗当灾之类,好不闷人。 熄了电视机更无聊,想到那时与希成在星期日打打闹闹,倒也不失为一种消遣。 我苦笑起来。 我缓缓的洗了头,卷头发,坐在吹发机下看外国时装杂志,明天还要做人呢。 希成新女友是酒店公关小姐。 可想而知是个怎麽样的人物。 希成贪新鲜,我知道,他有他的目的。 最好是财色兼收,不然的话,财较为重要,真的不能强求,色也是好的。 这样一个男人我还对他存有幻想,我是不是疯了? 涤明说,"你太爱他。" 我说,"少肉麻好不好?碰到比他更好的,我还不是立刻放弃他。" " 我就比希成更好,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涤明笑问。 我不敢出声。 "可见得这就是爱了。" 涤明笑。 " 他一直喜欢大胆的女人," 涤明说,"那种跳起舞来把身体融在男方身上的女人。" 我笑起来,他也越来越会说话,这年头,学坏太容易。 外头多少小女孩子就会拖著男人去逛时装店,叫他们付钱。 话说回来.时装不能满足我们,钻石还是欢迎的。 希成在我这里就哄去金表两只,赚死他。 夫妻一场,说这些太没意思。但他不肯在女人身上吃亏,却是事实。 电话铃响,我连忙接听。 "涤明?你救救我,要不要出来喝咖啡?" 我叫出来。 " 我就是告诉你,我姐姐自加拿大回来,今天我们一起吃饭,要不要来?" "你们一家人,我不方便的。" " 反正闷着,出来如何?" "不不不,不行。"我说," 你们家庭聚会,我不方便来。" "那随你,对不起。" 他说。 我只好挂电话。 涤明不属於我,我不能管他,即使能,也太不公平。 我叹口气,仍坐下来。还有十多个钟头要过。 并没有谁来约会我,我也没有失望,这本是意料中事,谁会巴巴的来找我? 门铃响,随即有锁匙转动声。 谁?钟点女工? "嗨!" 大门被推开来。 我吓一跳,是希成。 "你?" 他怎麽来的?来干什麽? "是我,怎麽没出去玩?一个人?我想回来拿些东西。" 他仍然高大英俊,皮肤晒成太阳棕,神采飞扬。 公司那些男人,比起他简直显得猥琐。 " 你好不好?" 他把脸孔凑过来问。 我摊开手,"把门匙还我,这样自进自出太没有意思,你早已不住在此地。" "我本想打电话来,後来不想骚扰你,不过是回来取东西而已,你也相信我不会做贼,是不是?" "门匙交出来。" "啧啧啧,连朋友都不能做?" 他嘻皮笑脸。 "给我!" 他无奈,只好把锁匙交在我手中。 "以後上来,请预约,况且一切东西你都已取回,还来拿什麽?" "不是有两只路易维当的袋子吗?我要去旅行,用得著。" "不会去买,家里稍像样的东西,你都要拐了去才是。" 我气愤的说。 "好几千块呢!" 他向我睐睐眼,进房里去。 我追进去,"喂!" 他已经取过他要的东西,顺手拎起案头一只镀金闹锺,塞进口袋。 "喂喂喂!" 他笑著,扬长而去。 气得我连忙叫锁匠来把大门的锁换过。 我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场。 对他那样的人。我居然还存幻想。我还可以天真到什么地步? 我绝望了。 天天上班落班,一模一样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老板公布级名单,我赫然榜上有名。 我惊喜交集,心酸万分。 自然要升我职,这半年来,我视工作为寄托,任劳任怨,加班加时,都不吭半声,日子有功,老板是看得见的。 人们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好女人。 让我来说一句,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个不争气的男人。 若果她的男人能够供养她,她何必出人头地? 至少我是这么想。 下班我赶着去把这件事告诉涤明,他会为我高兴。 我到他家,拼命按铃。? 他出来开门。? "你!" 他瞪大眼睛。 我笑道,"干嘛挡住门口?让我进来呀!" "呃----" "怎么?"我问,"当我不速之客?" " 涤明,是谁呀?" 屋内传出娇滴滴的呼声。 他有客人。 我明白了,我应当预先通知他。 "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我转身。 "你有什麽事要告诉我?"他关心地拉住我。 " 没什麽,"我勉强笑著," 我升职了,涤明。" "恭喜。" "我们改天再说。" 我匆匆忙忙的走。 他并没有追上来。 我一直拒绝他,当然他要在别人身上寻找安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我又哭了。 这样子一直做做做,做到登基做皇帝,又有什麽味道呢? 呜。 连涤明都离我而去。 第二日我搬进私人房间去办公,开心之馀,感慨万千。 涤明又打电话来恭喜,并且再次道歉。 我强颜欢笑地安慰他,"永远是好朋友,是不是?喂,那位小姐是否很漂亮?干哪一行?多大年纪?" 口气故意扮得似一位家长。 "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 他不愿置评。 "普通?" "我感到寂寞,我也是一个人。" "是的," 我唏嘘,"我们都是人。" "今天晚上出来吃饭如何?" " 不,我要开夜工,这是我精忠报国的时候。" 他轻笑无奈的说再见。 我故意不同他出去,如果他对那个女友有兴趣,就应该给他机会培养感情。 但我的寂寞,又有谁知道? 办公室门一推开,我双目一亮,这不是希成是谁? " 又是你!" 我说。 他似笑非笑,"咦,你快成为皇后了,私人电话、私人房间、私人秘书,不得了。" " 关你什麽事?" " 而且你把大门换了锁,好狠的心。" " 我知道你不止有一副锁匙,贼骨头!" " 一夜夫妻百日恩,怎麽说起这种话来?我们并没有离婚哪!" 我瞪看他,心里充满苦楚。 他坐在我对面。 " 我失业了。" 他说。 我一点表情都没有。 " 我女友离开了我。" 我还是瞪著他。 " 车子也被车行拖回去。" " 咎由自取。" " 不同情我?我要搬回来住。" " 不行。" " 怎么不行?我还是你丈夫。" 到现在我忽然看清楚他真面目,外头什么都没有了,他搬回来找我,外头一有生机,他马上离开我,他把我当什麽? " 你不能这样来来去去的。" 我说," 如果你浪子回头,我会考虑。" " 我?回头?" 他讪笑," 你情愿我骗你?" " 你现在骗不倒我。" " 要试一试?我对你坦诚,你反而拒绝我。" " 那么谢谢你连骗我都不肯。" 我讥讽的说。 他凝视我," 你变了。" " 变得聪明明了,是不是?" "有时候糊涂是福。" 他提醒我。 "但糊涂,会吃亏。"我苦涩的说。 " 吃得起亏怕什么?" 他闲闲道来," 你也需要男人,你也寂寞,半边床空著也是空著,让我回来有什麽不好?" 我「霍」地站起来。 "亏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气得发抖,"走!滚!" "你说什麽?" 他呆住. "你敢再来,我马上报警,我与你有分居证明书,你别乱来!" 他怔著数秒锺,随即用手拧我面孔,笑道,"何必生气,事情没有这麽严重。" 他推门出去了。 我的两只手一直抖了整个下午,不能拿笔写字,巴不得在那一刹那死去。 我没有死,我拖到七点钟才下班。 回到家中抽一枝烟,喝杯酒,才镇静下来。 希成真的知道怎麽杀伤我,他太能干了。 但一切还是看我自己,如果自己坚定立场,什麽都不必怕。 千万不能在这个关口软弱,给他有机会可乘。 他看死我,连哄我都省下了,乾脆明刀明枪来占便宜。也罢,七年夫妻,他看透了我好欺侮,我是他的战俘,而如今我也看穿了他。 我宁可青灯古佛的过下半生。 现在不是放弃他之後能不能找到更好的问题,而是只要能够离开这个恐怖的男人,我就应庆祝新生。 我抬高头,深深吸口气,忽然之间内心通明。 还可以有更糟,我还年轻,我有力气,我有前途。 希成在我身上的咒语在今晚八时十六分失效。 我终於恢复了自由身,以前只是形式,现在才是真实。 如释重负。 我笑出声来。按熄香烟。 往床上一倒,以後应该没有梦了。 无梦也无歌。 急促的门铃声。 我警惕。别又是希成吧。 我连忙熄灯,假装不在家。 那人按铃按了良久,才走掉。 我睡着了。半年来第一次憩睡。 第二天看到门口一张纸条。 是涤明的字迹: "昨夜来访,无人应门,阅字条後迅电我,免我挂念。" 我连忙把电话拨到涤明家去,无限歉意。 "涤明?" " 是。"他还没睡醒," 昨夜玩得还高兴?" "我没有出去玩,我在家,我不敢开门,以为是希成。" " 怕希成?你不是一直等他回来?" "哪里,那是以前,不怕你见笑,现在我思想搞通了。" " 真的?" 他笑。 "真的。" 我并不觉得好笑。 他懒洋洋的说," 你是个痴心人。" "但我并没有发痴。" "昨夜是我。" 他说,"不必怕。" "为什么不先打电话上来?" "电话不通,我以为你在跟谁诉衷情。" 我笑。 " 今晚上有空吗?" " 你那女朋友呢?" "再说下去,我会以为你吃醋。" "我怎麽会吃你的醋?" 我说。 "我也知道你不会。" 他说得很惆怅。 "晚上见。" "八点钟我到你家来。" "好的。" 我答应。 那日上班,彷怫心情略好,因为下班後可以出去消遣,光是工作而没有娱乐的日子拖延太久了。 我刚有点心情,希成又似冤魂似的缠上来。 我问,"你来干什麽?" "我是你丈夫。" 我微笑,"我有种感觉,十五年後,你仍会以此为荣。" " 你也不应引以为耻呀,至少我拿得出来,你有没有过那种满嘴金牙、落魄潦倒的前夫,一般阴魂不息,十五年後还想处处抓住前妻来荣耀自己?" 我又气又好笑,"谁那麽倒霉嫁给那种男人?" " 嘿,你别说,他前妻来得个漂亮,来得个成功呢!" 我笑,"你是说,天下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 " 不足为外人道,那可怜的女人,就是我的女友。" " 那麽你应该对她好、补偿她。" 我正颜的说。 " 破碎的心,无法弥补,谁叫她当年年幼无知,不带眼识人?" 我加一句," 她到如今还是不带眼识人。" " 人的命运是很奇怪的,错了第一步以後,很难拔足。" 希成一本正经的说。 " 视人而定而已。" " 你别气定神闲," 希成说" 等你再次想结婚时,你便知道辛苦----看清楚之后,人家已飞掉,匆匆的去抓一个,往往又是错的。根本这世上错的人多,对的人少,况且有品德的人早已儿孙满堂,谁还在外头泡?" 没想到他说出这麽有道理的话来。 " 那我一辈子不结婚。" " 你会很寂寞。" 我苦笑。 " 嫁给涤明吧,他会对你好。" 我又不需他喂我吃哄我睡,凡事他帮不了我,对我好有什么用?如果肯嫁他,七年前早选了他。 "不过你要容忍他那种温吞水脾气,十年不升一次职,独自坐着对牢一日报纸四、五小时不发一言。" 我忍不住说,"人家现在也进步许多了。" "是吗?他会送花给你?体贴得带你到山顶去散步,你们会不会在风中拥吻?" 我笑出来,"希成,我案头很多事要处理,你放过我,回去吧。" 他说,"让我回来,我不会答应你永恒,但至少我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你不会虚渡。」 我摇摇头,"你走吧。" " 涤明不算数,"他提醒我说,"七年前不会,七年後也不会。" "我知道。" 我说。 他走了。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希成一番话把我终身的感情生活否定掉了。 真的。 有多少个女人为男人有外遇而同他离婚?闹管闹,还不是跟进跟出,只要他能干,只要他可以养家。 又有多少个女人因男人闷而同他离婚?是籍口而已。男女分手,通常只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那男人无能。 就是这麽简单,而涤明正不是一个能干的男人。 有本事的男人,无论私生活多荒唐,无论吃相多麽难看,总有女人容忍他。 这是个最最虚荣的社会. 我同涤明在晚上见面,就没那麽起劲。 他问我,"真拒绝了希成?" 我点点头," 思想於于搞通了。" "我有没有希望?" 我轻轻摇头。 " 在等更好的?" 我苦笑,"不是,只是不想再错一次。" "跟我就是错?" "涤明,一个人想什么得什么,谓之幸福,我要求的,你不能给我。" 他赌气,"希成可以给你?" " 我们在一起,象疯过一阵子,当时是开心的。" 他看看我,我把手按在他手上," 我不忍心骗你。" "你不屑骗我。" 我苦笑,每个人都是另外一个人的战俘,正如希成不屑骗我,我也犯不着骗涤明。 "终於把我们两人都甩掉了。" 他叹口气。 以后我还得走我的路,遇见什麽不能预料,可能会再错,可能会撞对。 而命运这件事是真有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要爱上她 不要爱上她(一): 其实我不一定要从家裏搬出去住,家裏有三房两厅,虽然挤一点,还是可以的,我有自己的房间。 但是忽然之间我与家裏的关系觉得有点不对路,我想反正我已经十八岁了,搬出来也不会过份,况且我又有一份半职,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 母亲很不耐烦,这也难怪她,她不会明白的。 但是一个男孩子,到了年纪还孵在家裏,太不对劲。 这不是我要搬出去的原因,总之家裏管得我太厉害。 我要一点自由。 有人打电话来,我不想家裏问长问短,不想妹妹偷听。 我出去看电影,不要妈妈一直不睡,等我的门。 在家真一个人是长不大的,我还是搬出去的好。 於是我祖了这个房间,花了点钱,但是很值得。 那个房间,有张单人床,有一只衣柜,很是整洁。 一张书桌很是考究,我怀疑以前是个女房客住的。 房租很合理,房东是个老太大,老太太有老丈夫。 他们两夫妻很客气,其实我也下知道五十多是不是老。 反正要比我的父母老一点,尊他们老总是没错的。 他们问:「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那样子很好奇。 「家裏离学校太远了。」我说:「往来太不方便。」 「家裏会放心吗?」他们很是怀疑,「我不明白。」 「家裏随我的。」我微笑,他们当然永远不会明白。 「看样子你也是规规矩矩的孩子啊。」他们说。 我很开心,我的确是规规矩矩的,我不过想自由。 搬离了家,我不一定会在酒吧留恋到举夜三更。 但是最低限度我可以在房间裏静静的读书。 以前在家裏?妈过半小时便要来张望一下,当我三岁。 这叫我吃不消,我决定反抗。所以才搬离了家。 妈哭了。 我说:「真奇怪妈,你为什么哭呢?我又没离开这裏。」 她还是哭,她说我永远不会知道妈妈的一颗心。 我又说:「妈,如果我明年考了一个奖学金,又如何?」 她呆了一呆,「怎么样?当然只好放你走了。」她说。 「就是嘛,你现在就当我得了奖学金离开好了。」 「当?」她问:「这怎么当法?这是不能假设的呀!」 我太不了解妈妈——正等於妈妈太不了解我一样。 但是妹妹因此很不喜欢我,她觉得我不孝顺妈。 我想解释,孝顺不是一辈子黏在父母身边不走。 我有一日得志,把父母的各关好好的一揣,岂非更妙? 这是我的功名论。很少有人看得穿功名,我不例外。 一辈子陪着父母是女儿的事!我告诉妹妹,这是实情。 但是妹妹也难担保她没有一天去家人,组织家庭。 所以儿女大了,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根本是迟早问题。 我不过早一点实行,就成了罪人,真是寃枉之至。 不过我终於答应母亲,准她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 目前我必须勤力读书,好好的考一个试,弄点成绩出来。 我实在想到外国去读书,那时候妈会真的让我自由。 这许多男孩子在外国,大半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吧? 至少我是为了怕妈妈噜苏。妈太爱坐在我房间裏说话。 那么而且一说便十数小时,滔滔不绝,她真行。 而所说的题目,不外是「张家的儿子多听话」,或是「李家的女儿真是乖」,这些话。 言下之意,大有人家都乖,就单单是我不乖。 这叫我很难受,我实在听不过去。其实我也很孝顺。 妈妈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我做那种第九流的孝子呢? 难道父母对我们的要求,就是这样了吗?我害怕。 难道我妈妈只要我做一个乖儿子,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我曾经听过一位太太这样的话,当时她还在叹气。 她说:「养儿子,普普通通就算了,不必太聪明了,太好的儿子,毕了业出国,人影儿都不见,说不定娶个外国老婆,才倒霉,到不如生个中等儿子,在此地找一份工作,妈妈还能分享到一点好处。」 生儿子就是为了可以分享好处吗?这是正确的吗? 当然父母养育儿女是辛苦的,应该获得报酬。 但是这种报酬应该是精神上的,不是物质上的。 为什么父母变得这样现实?或者这世界根本是现实的。但是妈妈这样,令我伤心。 她对我的要求,我似乎没有一样做得到的。 天晓得我已经尽力而为了,这真是不容易的。 我这样努力讨好她,我用功读书,我不留长头发。 这都是为了妈妈,我并不要年年考第一,我真的不要。 功课过得去是我的目标,但是为了妈妈。我考第一。 但是母亲还是不满足。 我的感觉是痛苦,所以这也是我搬出来住的原因。 住在这个小房间真,我是开心得多了,我轻松。 一个人生活,心情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次要。 我在小房间裏住了半个月,更发觉了这一点有理。 父母对我这样好,离开了家,享受无异是差多了。 但是辛苦一点,对男孩子是很重要的。在家菜来伸手,饭来开口,妈妈连毛巾都绞给我,家中虽然不富裕,但我过的照样是少爷生活。 这多不好,仿佛我是特殊阶级似的,享受得不得了。 现在我洗澡用冷水,吃饭自己张罗,倒是自在。 房东太太问我要不要包饭,我拒绝了,她却以为我没钱。 「来吃好了,当一家人一样哩,不要见外。」她说。 我发觉她渐渐也更像妈妈了。于是我拒绝了她。 我渐渐习惯了新环境,这房间的好处是很静。 老太太与老先生很少有亲戚朋友来访,没有人声。 有一天我放了学,用自己的锁匙开了门,发觉屋子裏没有人。於是我脱了衬衫,洗了一个脸。 老太太有时会出去买菜的,老先生还要上班呢。 我光着肩膀推门进自己房间,马上呆住了作不得声。 我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子,她正在看书,见到我进去,她跳起来,瞪着了我。 半晌我们都作声不得。 然後她问:「你是谁?」 我连忙抓住衬衫,套在身上。「你是谁?」我也问。 「这是我的家!」她理直气壮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笑话!」我说:「你怎么进来的才真,这是我的房间!」 「你房间?」她问:「瞎说!这张床是我的床呢?」 「这些书都是我的书。」我指给她看,「我住这裏。」 其实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大概是老先生的孙女。 「你是房客?爷爷说过要把房间租出去的。」 「是,我的确是房客。」我说:「我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我根本不知道这房间有人住。」 我笑笑,「这真是误会,你祖母出去买菜了。」 「是的。」她说: 「我知道。她是这个时侯去买菜的。」 「你有锁匙?」我问得很笨,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她答。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个男人到了某个年龄,总会碰到一个女孩子的。 她有一张很甜的睑,很白的皮肤,长长的头发。 「请坐。」我说:「你不要客气。」我替她把椅子端过去。 她坐了下来,我与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 「以前你住这裏?」我问:「你自己的家呢?」 「有时候我来住,陪爷爷他们,现在功课太忙了。」 她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还穿着校服呢。 「我到爷爷房去了,」她说:「不好意思妨碍你。」 「没有关系。」我客气着,「这根本是你的家。」 「但是已经租给你了呢。」她抿咀唇,笑了一笑。 我傻头傻脑的跟着也笑了,我觉得我自己真蠢。 这个女孩子出房去了,我只好随手把房门关上。 房东太太,可从来没有说过,她有这样的一个孙女儿,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看来我也许会得到个伴。 我不是指女朋友,我只是指伴,有人说说话,谈谈天。 没一会儿,老太太挽着菜篮回来了,在外边叫我。 我出去。 老太太和颜悦色的道:「来见见我孙女儿小芸吧。」 我向那个女孩子点点头,她还是在微微的笑着。 「小芸,我把你的房间给这位陈先生了。」老太大说。 「他又没比我大几岁,干么要叫他陈先生?」小芸问: 她有点调皮,老太大也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怎么叫呢? 我说:「叫我阿国好了,家裏都是这样叫的。 」 老太大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小芸,你们说说话吧。」 她自己到厨房忙去了,留下我与小芸在客厅裏。 我看着她。 她在看着我。小芸的衬衫很是洁白,深色的呢裙熨得很挺。 她是一个乾净的女孩子,有些女孩子很肮脏。 小芸的头发特别亮,我第一眼看到她,就注意到了。 她睑上腼覥的笑容,很是吸引我的注意力。 事实我从来没发觉女孩可以这样的可爱活泼。 我的妹妹是一个刁蛮的女孩子,从来不会这样笑。 老太太出来,「喂,你们怎么不讲话啊!」 老太太放下了两个苹果在桌子上,又回厨房去了。 小芸拿起一个苹果递给我,我伸手接过了它。 小芸把她那个咬了一口,很文静的吃着,两只眼睛还是看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是我想不说话也是可以的。 这就是我认识小芸的过程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来,她睡在她祖母的房间里。 她告诉我,「我是寄宿念书的,不太回家里去。」 「你妈妈不想念你吗?」我问:「我妹妹也想寄宿,但是母亲不肯,吵了很久呢。」 「我妈妈?我没有妈妈,是有后母。」她忽然说。 「啊。」我不响了,我曾经听说过后母的心肠。 「我有很多小弟小妹,只有一半与我有关系。」她说。 「他们乖吗?」我同情的问。 「还好,你晓得小孩子啦,我与他们相处不太好。」 我不便问太多,不过小芸是个大方的女孩子。 她看着我,笑了。「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不会不会,」我说真心话。 她回房间去睡了,第二天她与她祖母出去了,我没有见到她。我也没有与她再说话。 我有空,于是也回家去看看妈妈。妈妈照例诉说我。 「好好的房间不住,搬出去,你看现在都空下来了。」 我看看那间空房间,不敢出声说话。 「明天我就把它租掉!」妈狠一狠心说:「你别后悔。」 妹妹说:「怎么家里可以多一个陌生人来住呢?」 「有什么办法?租金这么贵,难道白白浪费地方?」 「都是你不好,哥哥!」妹妹白了我一眼,「你看。」 「妈妈的决定,」我说:「我没有什么办法的。」 「你不可以搬回来住吗?傻蛋!」妹妹咆哮道。 「立下了的主意,很难改变,」我说:「而且你的声音那么大,当心嫁不出去。」 「我?才怪呢!大概是你吧?那个房东有个漂亮女儿是不是?」妹妹反攻我。「哼!你瞒得了谁?」 妈妈喝止她,「妹妹,别乱说,知道了没有?」 我看妹妹一眼,这女孩子,谁娶她谁倒霉。 可是不知道她见了陌生男孩子,会不会这么粗鲁。 希望她不会。 我不希望人家说:「喏,那个粗鲁的女孩子,是阿国的妹妹:」 但是妹妹真是有点不可救药的,我对她不抱希望。 妈妈问:「你到底搬不搬回来呢?说一声呀!」 我摇摇头,「对不起,妈妈,这是原则问题。」 妹妹说:「妈妈迟早要给你气坏的。」她瞪着我。 「妈妈,你不要生我气吧,现在我们不是更好吗?见了面也不吵架,大家有商有量的。是不是?」 「随你去,反正这房间,我是要租给别人的了。 」 我笑笑,我想起了小芸。 我那个房东,并没有女儿,倒是有个孙女儿。 但是我心裏并没有那种念头,我不是那种人。 我与妈妈的谈话,这样告一段落,没有结果。 到了自己的房间,小芸已经回来了,她看见我就说:「在这裏吃饭吧,好吗?」 我点点头。她开心的笑笑,她在厨房里帮祖母。 「吃完晚饭,我还要出去做事情的。」我说。 「做什么事情呢?」她好奇的问:「告诉我好吗?」 「替孩子补习,教一位中年人外文,赚点外快。」 「哦。」她羡慕的说:「多好。我也想象你这样。」 「你是女孩子,没有什么关系,何必找事情?」 「女孩子也一样啊,如果我可以赚钱,就不必靠家了。」 我笑小。她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她还很年轻,正是应该靠家的时候呢。也许她的後母…… 我不好意思再提,到房裏去换了衣眼。 幸亏小芸倒是很乐观的,这叫我为她高兴。 「其实小芸是我的小名字,我叫做美芸。」她说。 「两个名字都很好听。」我说。 「不会太俗气吗?」她问:「你真的认为好听?」 「是的。」我说。 「家裏叫我小芸,但是我後母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她说。 「怎会?」我好奇的问:「那她怎么称呼你呢?」 「她『喂喂』的叫我,所以祖母不喜欢她,叫我去寄宿。」 小芸笑,「其实後母也没有怎么样,她只是对我冷淡。」 「啊,这样子。」我很同情她,冷淡也够受的了。 「爷爷就叫我住这裹,我也乐得轻松。」她说。 「你还有几年毕业?」我问:「明年还是後年?」 「明年。」她说:「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呢,是不是?」 「那还不简单?马上可以自立了。」我劝慰她。 「你呢?」 「今年。」我说:「但是我想升学,希望考个奖学金。」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男孩子是比较雄心万丈的。」 「是吗?有时候情势所逼,不得不雄心一点。」 「怎么说法?」她笑,「祖母说你怪,可不是?」 「为了父母,为了世俗啊,不争气也不行?」 她点点头,「我是为了自己要争口气,让他们看。」 「他们是谁?」我问。 「後母与她的孩子。」小芸坦白的说:「就是他们。」 大概她心裹还是气苦的,我不怪她。她还很小。 「我不怪爸爸,」她说:「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直到那天我去补习的时候,我还是记着她那句话。 ——有时候一个人很怕寂寞—— 她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不过我不知道寂寞是什么。 她会不会知道呢?小芸,还有很好的祖父母照顾她。 她不是一个太幸运的孩子,但是生活还过得去。 那两个小学生问我:「什么叫不劳而获?先生?」 我替他们好好的解释了一番。 我的生活是相当忙的,天天要上学,只有放学那几个小时有空,晚饭后又得出去了。妈妈不赞成这种生活,她觉得太辛苦,最好辞了补习工作,搬回家里去住,但是我……另外有想法。 搬在外面住是独立的方式,看到更多的东西。 在家我只以为每个女孩都象妹妹,到了外头,才知道有小芸这样的另外一种。 小芸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她是值得亲近的。 有时候我替小孩补习回来,她还没有休息。 「这几天下用上学吗?」我问她:「放的是什假?」 「谁说放假了?」她问:「才没有呢。这几天我走读。」 「不觉得辛苦?」我问她,「你的学校很远呢。 」 「也不过是比你早一点点起身罢了,那时候的车子没有那么挤,更好。」她笑说。 「我还不让父亲知道,否则他会不开心的。」小芸说。 「为什么?」我奇怪的问:「他们是你祖父母呀。」 「但是后母怕我诉苦。其实我才什么都不说呢,说了有什么好处?徒然叫他们替我白难受,我才不干。」 我听了默默不响,没有母亲的孩子,总是痛苦一点的了,不要说是女孩子,就是比较粗心的男人,也不好过。 然後我想到了母亲,她虽然噜苏一点,但是爱我。 下次回家,我将好好的忍耐她的多话,下再皱眉头。 母亲总是母亲,这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以前我对妈妈,真是挑剔得过份了一点,我想。 我向她的要求是这么高,要她不要干涉我,要她了解我,要她迁就我。 我毕竟只是她的儿子,我对母亲太不体贴了。 小芸问:「你在想什么?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我摇摇头,「我想起我对我母亲不太好。」我说。 「你为什么搬出来住?」小芸好奇的问:「与母亲吵架?」 「没有。」我涨红了睑。 每个人都要问那样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呢? 我已经答过一百多次了,我有我的道理,但他们不了解。 「你有几个兄弟姊妹?」小芸问我,「是不是很多?」 「没有,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其实是不错的。 」 小芸用奇怪的眼色看牢我,我知道她心裹在想什么。 她在想我为什么要搬出家来住,但是我不会再提了。 小芸不错,她也没有再问。她比我低一班。功课很忙。 她在我们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左右,忽然人不见了。 开头我还以为她上了街,不好意思追问,后来有一整个上午都见不到她我就奇怪。 于是我问房东太太,「小芸呢?她那里去了?」 「回学校去了。」老太太眼睛红红的,吞吞吐吐。 「为什么小芸不在这里多住几天?」我问她。 「她母亲不让她住,说会影响功课,一定叫她回去。」 「这又是为什么呢。」连我都替小芸抱怨,「真是。」 谁晓得那女人长的是什么心眼,老太太不开心。 我不出声。这是人家家里面的事,我不便说太多。 「她就是看小芸不入眼,处处与小芸作对。」 「你可以把小芸留下来的。」我说:「为什么不呢。」 「我不要跟她吵,真是难为小芸了,一直那么瘦。」 我听着。 「可怜的孩子,她虽然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她心中不快乐,她从来没有眫过,成天忧忧郁郁的。」 是的,我也发觉小芸很瘦削,身体并不是太好。 「寄宿读书,多么辛苦,又得照顾自己,唉。」 这个时候,我巴不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可以说一些话来安慰老太大。 但是我并不是太善词令,很多话都说不出口了。 我回了自己房间,除了同情小芸外,没有办法。 她几时再来呢?有她在这裏,的确热闹很多。 但是她的後母,彷佛有无上的权威,操纵了她的生活。 我就是不想被父母控制得过分,才搬出来的。 但是比起小芸,我实在太幸运了,我的生活环境已经很合理想,显得我搬出来住,是不合理而无理取闹的。 我觉得内疚,这样跟父母作对是不太正确的。 小芸打过一个电话来」老太太叫我去说几句。 「你好吗?」她问我。 「我很好,你呢?」我傻傻的反问她。她笑了。 看,我一见到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的了,真可怕。 「我有一个假期,希望可以再回来住几天。」她说。 「那太好了。」我从心裏开心出来,「欢迎你回来。」 「你没有欠房租吧?」她调皮的说:「爷爷说你很好。」 「你的妈妈,」我压低了声音,「没有怎么样吧?」 「哦,她并不敢。」小芸说:「你替我放心好了。」 「不敢就好。」 「她就是会在爸面前噜苏噜苏我的,其他也没什么。」 「好吧,你当心自己。」我说:「还有什么么要与祖母说的?」 「没有了,再见。下次有空,再给你打电话。」 後来老太太就说:「小芸很像她妈妈,所以後母不喜欢。」 在学校里寄宿,学生是不准打电话的,我知道。 老太太又说:「小芸的后母又怪我们太宠她。」 哪里有这种事情?即使比较宠一点,也比较应该,她又没了亲生母亲,怪可怜的。 其实小芸也够识相的了,遇到什么都不说话。 我希望她的后母不要过分逼她才好,她是很倔强的。 虽然表面看来,小芸很沉静,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往往也最坚硬,不易屈服。不让她在祖父母家居住,真是太过分了,我不喜欢她的后母。 同时我也觉得小芸的父亲是个懦弱得很的男人。 他连保护女儿的能力都没有,根本不能主持公道。 而小芸对她的父亲,却是这样容忍,她说有时候一个人怕起寂寞来。她原谅她父亲再娶。 小芸才十六岁半。 妹妹也十六岁半。 两个一样年龄的女孩子,真是有幸有不幸了。 妹妹糊涂得像只小猪一样,妈妈又疼她成那样子。 她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女孩子,小芸就不同了。 环境使小芸变得这样懂事,她根本不像十六岁多。 我想介绍小芸给妹妹,好叫她看看她有多幸福。 但是在假期的时候,小芸并没有回来住多久。 她才来了三天,「爸说我也得回自己家去住几天。」她说。 「你在这裏不好吗?」我问她:「有什么不好?」 「别这么说,给我祖母听见了,她会不高兴的。」 我不响。 「爸说得也对,那裏到底是我的家,对不对?」 「只在这裹住三天?」我问:「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你不用做事?」她笑笑问:「那份补习呢?」 「不用!还去补习,那些小孩子会哭出来的。」 她低下了头,「我去问问爷爷,看他准不准我出去。」 她真是一个规矩的女孩子,比起她,妹妹是太任性了。 她去问了老先生,老太太咪咪笑的走出来。 「好极了,你陪小芸出去玩玩吧。小芸,阿国是好孩子,我们很放心,他妈妈也常常来这裏呢。」老太大这样说。 小芸轻轻的说:「这么好的妈妈,还搬出来住。」 老太太对小芸说:「小芸,就过年了,你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不要与她一样计较。」 小芸点点头。「她」当然是那个不太好的后母了。 「她大概又要你替孩子们补习了吧?你把自己的功课弄好再说,知道吗?她就是爱省这种钱。」老太大说:「请个补习又需多少呢。」 老太太也奇怪,同样是孙儿,她就单单喜欢小芸一个。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引起坏后母的反感吧? 小芸实在是个不幸的女孩子,我想,夹在她们当中。 我决定陪她这三天假期,让她开心一下也是好的。 既然大家都有这样的空闲,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问她:「小芸,你喜欢到哪裏去?你说好了。」 她笑了一笑,「我?哪裏都可以,去看一个戏吧。」 「好的,一言为定。」我说:「我们早一点出去买票子。」 我陪她在茶室裏喝了一杯茶,两个人坐得很舒服。 老实说,我还没有把女孩约出去过呢,这是第一次。 但是我倒觉得还自然,因为我把小芸当作妹妹一样的。 她穿了一件新衣服,加一件外套,很是整洁。 我问:「你父亲买的新衣服吗?」这是很自然的问法。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答道:「不是的,祖母买的。」 「那么你父亲呢?」我奇怪,「过年总有新衣的。」 「算了,他也不理这些事情,後母也很忙。」 「弟妹们有新衣服吗?」我又问:「他们总有吧?」 「他们小,两样的,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反正祖母疼你,也是一样的。」 她点点头,笑了一笑,那种笑容,是有点无可奈何的。 小芸常常这样子笑,心事重重的样子,叫我看了难过。 但是我可以帮她什么呢?一点也不可以。 或者解解闷是可以的,所以我赶紧转了话题。 「要三文治吗?」我问。 「不要了。」 她又垂低了眼睛。 我做个鬼脸,又抓脸皱鼻子的,她笑了出来。 「阿国,你真是一个好朋友啊。」她大声的说。 「谢谢你。」我说:「时间差不多,我们可以走了。」 「我来付账。」她抢着说:「祖母给了我一点零用。」 「谁告诉你的?」我扳起了睑,「我是男孩子!」 她看着我,「男女平等嘛。干么一定叫男人付账?」 「那么我又比你大呢?我又比你早赚钱呢?」 「那么我请看戏。」她说。 「不准来这一套」,我说:「否则我马上送你回家。」 小芸笑了。 我看得出来,这一次的笑容,是真的笑,一点不勉强。 我与她散步到数院,买了票,没想到看到了妹妹。 起先我没看见她,是小芸问我的。她问:「阿国,那个女孩子是谁呀?一直瞪着你呀。』 我倒吓一跳,女孩子?什么女孩子?谁?哪一个? 等到停睛一看,原来是妹妹这小鬼,我才放下心来。 「那是我妹妹。」我告诉小芸,「顽皮极了。这小鬼!」 我扬手叫她过来,「过来,别装神弄鬼的了。」 妹妹走过来,看看我,看看小芸,「你们看戏?」她问。 「废话!」我笑道:「不看戏到戏院裏来干么?」 妹妹皱起眉头对小芸说:「我哥哥这人很凶的。」 小芸一听,可又乐得笑了。 「那几个是你同学吗?」我问妹妹,「一大堆人。」 「是的。这位姊姊是谁啊,以前没见过。」小鬼很厉害。 「帮你介绍,这是小芸,未必比你大,与你同年的。」 小芸连忙说:「我是一月份生日的,妹妹一定比我小。」 「小半年。」妹妹说:「我是七月份生的,几个月而已。」 我说:「那你就叫一声姊姊好了,规矩一点。」 妹妹正正经经的说:「以後请姊姊到我们家去玩。」 「好的。」小芸开心的说:「我一定来拜访伯父母。」 「我同学叫我了,」妹妹说:「我先过去一下。」 「好,你去吧。」我说。 妹妹走了以後,我们进戏院看戏,小芸沉默了一会儿。 然後她说:「你们家里,兄妹感情真的太好了。」 「妹妹?她是个淘气鬼,给爸妈宠得要命!」 「她幸福得很。」 小芸的意志有点消沉,我吃了一惊,这是不对的。 我说:「小芸,幸福有时侯得靠自己,努力一下就行了。」 她看了我一眼。 电影开场了。那是一个笑剧,看得我们很畅快。 散场的时候不见了妹妹,我也只好作罢,不去找她。 「要不要在外面吃饭?」我问小芸,「找个馆子。」 「不不,爷爷等我们回去的。」她说:「陪陪他们老人家。」 「嗯,你说得对。」 「年纪大的人的确需要我们体贴的。」小芸说。 她倒懂这些。妹妹?妹妹才下管呢,又粗心又任性的。 但是她刚才没有跟我捣蛋,我也就下怪它了。 我们陪老太太老先生吃了晚饭,坐在客厅裏聊天。 妈妈给了我一个电话,我一听就知道是「东窗事发」。 妹妹的小报告上去,妈妈就急了起来,召我回家。 太没自由了。 我晓得妈妈妹妹对我都关心,但是这些女字旁的人物,总是紧张过度,行事慌忙得厉害。 我告诉小芸我要回家一趟。便去看妈妈有什么吩咐。 不要爱上她(二): 妈问:「有个女孩子是不是?妹妹说长得很好看。」 「妹妹还算客气啊。」我白了她一眼,「真多事。」 「妈,那个女孩子叫小芸,是我房东的孙女,放假回去陪祖父母的,她与妹妹同年同班,明年毕业,人品很不错,我当她是朋友,没有其他的事,你放心好了。」 妹妹眨眨眼,「就这么多了吗?」她滑头的问我。 「阿国,你才十八岁啊。」妈妈担心得要命。 爸爸开口,「喂,你们两母女别这样好不好?阿国又没有说要娶那个女孩子,何必这样恐怖?」 「对,」我说:「爸讲得对!」 「这样呀,」妈放下一点心,「请她来我们家玩玩吧。」 「也好啊,反正她跟妹妹同年。」我说:「谈得来。」 「她很可爱。」妹妹说。 我嚷:「谁都比你可爱!」 妹妹缩缩脖子,笑着回她自己房间去了,没跟我吵。 「阿国,」妈妈说:「你还是搬回来住算了,好不好?」 爸又说:「你管我一个人够了,不要再管儿子好下好?」 爸真是我的救星,我向他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妈又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请那位小姐来玩吧。」 「过年要天天回来的。」妈又进一步要求我。 「好。」我也答应了,母亲到底是母亲,要让她开心。 然後我就回到自己的家去。 我觉得很好,既然事事可以与家裏和平解决,再好没有。 我刚想睡,就听见有人敲我的房门。「谁?」我问。 「我。」房东老太太的声音,「你有没睡,阿国?」 我连忙去开了门。「请进来坐啊,有什么事吗?」 「阿国,」她笑咪咪的坐下来,「你们今天玩得开心吧?」 我点点头。今天的确是不错的,大家都散了心。 「小芸很高兴,这孩子——唉,难得开心啊。」 我下响。 「她很羡慕你的家庭,她自己的弟妹,才六七岁大,她与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陪她聊聊,到处走走,真是太好了。但是怎么能叫你请看戏呢?」老太大把钱还给我。 「你也是小孩子呀。」 我跳起来,「老太大,好了别这样客气,真的!」 「阿国,你是好孩子,听话,这戏让爷爷请。」 我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把钱收下来,放进抽屉。 「明天见。」老太大说:「你好好的休息吧。」她走了。 年纪大的人真没有法子,他们有他们的一套。 其实让我请看戏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把事情弄大了。 找搔搔头,算了吧,随它去,明天再与小芸说。 第二天,我起来得晚了,小芸在洗头发,看见我就笑。 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头发很黑,她正用毛巾使劲的抹干。 「洗头?」找还是很傻的问她。 小芸笑了。 「废话,」我骂自己:「明明是在洗头,还在问?」 小芸笑得更开心了。她把毛巾拿下来,头一摇。 小芸的一头黑发都散下来,坐在椅子上梳干它们。 「不用一个个的卷起来?」我问:「人家是要的。」 「我不用,我的头发没有熨过。」她笑笑的答。 「啊,你们女孩子的事情,我不晓得。」我说。 她低下了头,「奶奶昨天把钱还给你了?」她问。 「还了。何必呢?我们今天就把这些钱去玩好不好?」 「那不好。」 「为什么不好?那钱又不是我的,是你奶奶的。」 「可是这是奶奶送你的呀!」小芸瞪大了眼问。 「我又没说不是,」我道:「根本是你奶奶的。」 小芸眨眨眼,觉得不对,但又不能挑错,於是呆着。 「好吧,我们去吧,跟你爷爷去说一声。」我说。 「每天去玩呀?」小芸说:「那怎么行?」她笑说。 「放假吗,有什么关系?你也难得玩的。」我说。 她听了「难得」两个字,缓缓的低下了头,不响了。 我知道是自己讲话不小心,触到她的心事了。 「好的,」小芸抬起头来,「我们去玩玩也好的。」 「我们坐电车,从终站坐到终站,好下好?」我问。 「那也可以吗?」她又奇怪起来。 「怎么不可以?」我说:「每个人搭电车都嫌慢,忽忽忙忙的把它当交通工具,我们把它当观光车,一路上看风景,岂不是好?」 「唉呀!太好了。」小芸跳起来拍掌,「太好了。」 看看她这么开心,我心裏放下一块大石,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令她情绪开朗了不少。 「我怎么没想到?阿国!我真的一直都没想到呀!」 「啊,四毛钱,是很便宜的。」我说:「走吧。」 「我去换件衣服,告诉爷爷一声。」她奔回房去。 我也去拿了件外套。小芸的奶奶跟出来笑。 「你又带小芸出去玩?」她问:「太好了,够开销吗?」 「当然有,而且你不要再给钱我。」我不悦的说。 「好好好,一切由你。」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我好了!」 奶奶说:「来来,小芸,好好的出去一天,回来晚饭。」 小芸站在我身後,尽是笑。 「来,我们走。」我把头一侧,拉了小芸就走。 「你还没有吃东西,肚子不饿?」小芸问我。 「我们喝中国茶去,吃点心,花不了多少的。」 我与小芸搭车去茶楼,选了一个座位,与小芸喝起茶来。 可怜的小芸,她好像根本没上过街喝过茶似的。 任何微小的事情,都可以令她很开心,很满足。 妹妹不这样,妹妹是享受惯了,什么都不稀奇。 所以我觉得我更应该对小芸好一点,可怜的女孩。 我让她吃了很多的点心,小芸真是兴奋得不得了。 「会不会太贵?」她问:「会不会?我有钱。」 我又好气又奸笑,「不会的,这种食物很公道。」 结果结了帐,只有廿几块钱,小芸也说值得。 「来,我们去搭电车吧。」我与她上了终站的车。 那辆车真慢,我们坐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一直看街上。 小芸说:「有很多房子天桥,我都没有见过。 」 「是的,人都太忙了,不会留意生活情趣。」 她点点头,「是的。」 「我喜欢比较清闲的生活,但是一个男人,会被人批评游手好闲,无听事事,对不对?」我问。 「啊,像你就不会。」她的眼光很清纯,很天真。 她好像很敬佩我的样子,我心裏有点感触。 小芸实是太寂寞了。她得到一点点友情,就这么开心。 我问:「你学校裏的同学,对你好不好?」我看着她。 「同学?寄宿学校裏的孩子,都是很难管教的,不然的话家长也不会花那么多钱让儿女去学校吃住,所以我也不爱与他们做朋友。」 「原来这样。」 「我没有朋友的。」她说。 「唉,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是。」她又笑了起来,「对不起,阿国,我忘了。」 「下次可别忘,好不好?」我拍拍她的肩膀。 「知道了。」她点点头,心情是完完全全的开朗了。 「到终站了,我们下车走走,你来过这裏没有?」 「哗,这么多咸鱼!」小芸抬起头来,惊奇的说。 「是,这裏的一区是卖这些东西的。」我指给她看。 「这裏真古老。」她说。 「古老得不得了,有些房子一百多年了。」我说。 「你是把我当游客了。」她抬头向我笑了一笑。 「你来过这裹吗?你应该多走动走动。」我说。 「没人带我走,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敢乱走。」 「这就是做女孩子不方便的地方了。」我说。 「但是弟妹他们可常常去郊游什么的。」小芸说。 我不响。 「爸爸说他们小。但是我小的时候,爸天天对我哭。也没有到那裏去过。奶奶说我命苦,我也不知道。」 「不会的。哪裏叫命苦了?你奶奶年纪大,喜欢讲这些话,」我安慰她,「其实你可以交自己的朋友,我陪你走动走动,我还可以介绍你更多的明友。」 「你总说得很对,阿国,你真的是鼓励我的。」 「这些小街小巷,很别有风味吧?」我转了话题。 她点点头。 这时候的阳光照在小芸的头上,她的头发洗过了,很亮很柔和,漂亮极了,我真希望她是另外一个妹妹。 有这么一个妹妹,温温柔柔的,那又该多么奸。 我们逛了很久很久,疲倦得腿都挪不动了,才回家。 到家,小芸便倒在沙发上,哈哈哈的笑起来。 她爷爷出来,「小芸你的睑都粉红粉红了。玩得很开心。是不是?」他老先生的脸是那么愉快。 他真是爱孙女儿,我看得出来,所以他想小芸开心。 「我好开心啊,爷爷,真的开心!」小芸嚷着。 她奶奶也看见了,奖赏的看我一眼,睒睒眼睛。 忽然之间一家人都轻松起来,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觉得我也累了。闻到饭香,肚子饿得不得了。 「吃饭了。」老太大说。 「来来来。」爷爷说。 「奶奶,阿国真是好,」小芸说:「我们跑了一整天。」 奶奶说:「明天还有一天好玩,小芸现在多吃碗饭。」 「好。」 小芸真的累坏了。晚饭後她去睡觉,马上睡着。 她奶奶说:「阿国,谢谢你了,让我们小芸这么开心。」 「我也开心啊。」我说:「朋友与朋友,都这么来着。」 「唉,真是感激上帝,遣来这么一个房客。」 我笑了一笑。 「谢谢你,阿国。」她喃喃的说,很满意的走了。 我没想到会令他们一家那么开心,真是意外收获。 能使别人开心,总是好的,我自己也有获益。 我也一觉睡得很熟,到天亮才醒,这是假期啊。 我还来不及洗睑就披了件晨褛出房去找小芸。 小芸一个人坐在客厅裏,背着我。 「小芸!」我叫她。「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吗?」 她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出声讲话,好像没听见我似的。 「小芸!」我觉得很奇怪,於是再喊了她一声。 她还是没有转过来,於是我只好向她走过去。 我看到她低着头,在哭。她的眼泪全掉在窗框。 「怎么了?」我问:「谁欺侮你了?为什么哭?」 她不答。 我把手绢递过去。她倒接过了,用手掩着睑。 「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芸?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还是不说话。 她是一个沉默得有点可怕的女孩子,不像妹妹。 妹妹只要有一点点芝蔴绿豆的心事,就嚷得天都塌了。 小芸又太静、我不得要领,只好呆呆的站在一旁。 然後她的祖母出来了,她说:「哭什么呢?依我说,根本不要去理她,你尽管住在这裏,看她能把你怎么样!」 忽然之间,我有了点头绪,知道这一定有关小芸的後母。 我不出声,看看她们两祖孙。我希望小芸不哭。 她祖母说:「今天一早她那个后母就打电话来了,说小芸与南孩子上街,她责怪我对孙女管教不严,这种年纪就让她结交异性朋友。 我低下了头,「她怎么知道呢?这倒是我不好了。」 小芸说:「阿国,不关你的事,你千万不要怪自己。」 我说:「怎么不是呢?没有我叫你出去,你也不会捱骂。」 祖母叹口气,「不知是哪个多事的人,跑去告诉她的。」 「其实我与小芸,做朋友上街,是很普通的事情。」我说。 祖母说:「根本就是,但是人家偏偏要无中生有,怎么办?她叫小芸马上回家去。」 「她讲明给三天假期的!」我下悦,「怎么又食言了?」 一可怜的小芸,」祖母看看她,「简直像她的玩物一样。 」 「别去睬她,小芸,你今天到我家去吃饭。」我说。 一我也这么说,万事有我呢。」祖母拍拍胸口,「别理她。」 小芸说:「但是我没做错什么,她为什么责难我?」 「你别理她了,她这个人根本不讲理。」祖母不耐烦。 「小芸,」我说:「你快别哭了,我喜欢开朗的女孩子。」 她低着头回房间去。 我在客厅裏对着她祖母,两个人都没什么话可说。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们心裏同样为小芸难过。 我真想见见小芸的後母,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是这么厉害,比那些打打骂駡的後母都狡猾。 她表面上一切都为了小芸好,其实却一直剥削小芸的自由,使她郁郁不乐,事事不称心。 小芸的运气真是不太好,我心裏像压着一块铅似的。 但是她又自房裏出来,我看见她梳了头,洗了一把脸。 她笑了一笑,「我没事了,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了。」 她真是不错,随时随地都可以振奋起来,还劝我们。 祖母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有难过。」 「奶奶你没难过最好。」小芸说:「我回去好了。」 「不!」我说:「我们讲好的,你要去我家,记得吗?」 「改天吧。」 「不可以改天!」我生气的说:「今天你一定要去。」 「阿国,改天好下好?我今天确是没有空了。」 「你为什么这样听话呢?小芸,在我家又不是犯罪。」 「但是——」 「你今天听了她的,明天她又想法子出来逼你,小芸,我不是帮你反叛家里,但是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总得有主张才好,你问你奶奶,看我说得对不对?」 小芸看向她祖母。 她祖母说:「小芸,你一个孩子,忍了她那么些年,她一点也没有良心发现,想尽办法与你作对,甚至不让你住家里,这样好了,你干脆也别回家了, 就象以前这样,住祖母这里。 小芸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是这丝笑容隐掉了。 「小芸。就这样好了。」我说:「我去换衣服,你等我。」 我回到自己房裏去,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怪自己多事。 小芸与我什么关系呢?我干么要帮她与家裏闹意见? 这是她们一家人的事,又何必我巴巴的去插手呢? 热心是好的,但是不管闲事,是一种很重要的礼貌。 我慢慢的换上乾净的恤衫、毛衣,有点迟疑。 ; 但是我忽然又想到小芸的眼泪,她那种无言的忍耐。 是的,这一切还是值得的,为了她是值得做的。 於是我穿好了大衣,推门出去,大叫一声「小芸。」 她怯怯的看我一眼,「唉,爸爸定会生气的。」 「他不会的,」我安慰她,「他爱你,你是他的女儿。」 小芸终於跟我出了门。我叫了一部车子,驶住家中。 我问她,「你手裏拿的什么东西?」 「一盒糖。」 「带糖干么?」 「奶奶叫我带的,送给你妈妈吃。」她小声的答。 「我妈妈又不是孩子,」我笑,「你祖母太客气了。」 「这是礼貌。」小芸说:「祖母讲,不要空手到人家裏去。」 「笑话,」我笑,「那么我呢?」 「你不同,你是我们家的房客。」小芸也露了丝笑。 · 我看看她,心裏有点高兴,我没有做错事。 「你妈妈,她会喜欢我吗?」小芸担心的问。 「你是我的朋友,我妈妈喜欢我所有的朋友,请放心。 」 「你爸爸呢?」 「我爸爸更好了,他常常帮我。 『男人帮男人』 ,他说。 」 小芸微笑,「你们家真真幸福啊,就是四个人。」 「是的。」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呢。」她说。 「我妈妈有时候管得我很严,我吃不消。」我吐吐舌头。 「唉呀,」小芸又忧郁起来,「这么说,她一定不喜欢我。」 「为什么?」 她又不说了,只是低着头,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我一直安慰她,车到了家门,她跟在我身后走。 我按了门铃。 妹妹奔出来,我听得见她拖鞋的声音,响得震天。 她拉开了门,「哥哥!」一眼看到了小芸,「姊姊。」 小芸很畏羞的笑着,跟着我进门,妈也看见了她。 「这就是小芸吧?请坐,别客气。」她微笑着。 爸爸放下报纸,打个招呼,又再看报纸,并不大惊小怪。 我看小芸,她好像已经松弛下来了,这是好现象。 她叫伯父伯母。 「你们玩吧,不要客气,」妈再三的说:「一会儿吃中饭。」 「到我房间来。」妹妹说:「好不好?我房间刚理好。」 小芸点点头,我们都进去妹妹那间小房裏。 小芸一眼就看到了妹妹的摇椅,转过头来看我。 我点点头,她便过去坐在那裏一下一下的摇。 她开心起来了。小芸一开心是很活泼的,她开始与妹妹聊天,先说到功课,後来又说女孩子的话题,什么电影,什么衣服。 我在一旁有点闷,但这叫做舍命陪君子,没什么好怨的。 然後我们便吃午饭,爸妈是好客而且顺和的人。 小芸一定很舒服,与自己家裏一样,不用拘束。 妹妹很喜欢她,居然翻出了习题,要小芸教她。 我说:「妹妹,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什么不问我?」 「你太凶了。」妹妹说。 「他凶吗?」小芸问:「不会呀。」 「他对他妹妹就凶得很呢。」妹妹很讽刺的说。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笑,不响了。我很尴尬。 「不会有这种事情吧?」我问:「不晓得是谁对谁凶呢。」 妹妹格格的笑了起来,还是坚持要小芸教她课本。 小芸说:「没有关系,我反正有空的,妹妹很聪明。」 妈妈也很开心。 她偷偷的跟我说:「妹妹越来越懒,难得肯做功课。」 「都给你们宠坏了。」我说:「小芸一样年纪,就不怕这样。」 「嗳,人家父母,管教有方。」妈妈也承认了。 我笑一笑。 「怎么?我说错了?」妈妈问:「你为什么笑呢?」 「啊,小芸没有母亲,只有後母,对她很不好。」 「天,太可怜了。」妈妈同情心顿发,「又是个女孩子。」 我没精打采的说:「男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啊。」 「总比较好一点,」母亲白我一眼,「象你,有家还不住,得搬出去呢,哼!」 妈不会放弃任何讽刺我的机会,我不出声了。 没到一会妹妹跳着出来,「我都明白了!」 「谢谢你,小芸。」我与妈妈几乎异口同出声的说。 「那裏,」小芸涨红了睑。「真是太客气了。 」 母亲把点心拿出来给我们吃,妹妹缠着她不放。 「妈,那件裙子——好不好?」她鬼鬼祟祟的。 妈一直笑,「又买衣服,要那么多衣服干么呢?」 「妈,买给我吧,好不好,好不好?」妹妹不肯放手。 「讨厌!」妈笑着推开她。 小芸在一边看着,有点呆呆的,然後缓缓低下了头。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我现在已经相当了解她。 她是有点感触的。 於是我说:「妹妹,有客人在,不准这样子好不好?」 妹妹点点头,这一次倒听了话,但是两条手臂照样是挂在妈妈的肩膀上。 妈妈白她—眼,「小姐,你松松手好不好?重死了。」 我告诉小芸,「妈妈的腰酸背痛,就是这样来的。 」 小芸还是笑了起来,妹妹也只好听话松开了手。 「你们家,真是幸福啊。」后来小芸又重复这一句。 我本来倒不觉得幸福不幸福的,但是这样看来,我们无异有一个快乐的家庭。忽然之间,我忘了我的抱负,我忘了搬出家去的道理。 我的不满现实,现在变得这样可怕,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家裏呢?像小芸这样,尚且好好的与家裏相处,我又不满些什么呢?我觉得自己荒谬。 我惭愧得不得了,於是—个下午也就默默无言。 但是妹妹与小芸相处得极好,倒让我觉得安慰。 妈妈说:「她是一个好女孩,让她常常来我们家。 」 我说好。 不过小芸不想留下晚饭,她要回祖父母那处看看。 她说:「我很担心,不晓得妈妈怎样的表示。」 我不耐烦。「管她呢。」 「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小芸声音低低的说。 「好啦好啦,孝顺女儿,陪你回去吧。」我笑说。 她礼貌的向妈妈道别,向妹妹说再见,然後我们才走。 我以为可以没事的,还不住的安慰她,说没关系。 一到她家裏,我就知道不妥了,我们一开门进去,我就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客厅里。 小芸脸上立即变色,她走向前去,叫声「妈。」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我算是你妈妈?我配吗?」 我马上知道,这准是小芸的母亲了,太厉害的女人。 小芸说:「妈,我……我……」 小芸的祖母实在忍不住了,她说:「她出去一会儿,孩子家放假,出去走走有罪名吗?即使她没有把你当母亲,你何尝又有把我当母亲?」 她这几句话是说得很重的,小芸的后母跳了起来。 她说:「奶奶,既然这样,小芸归你好了,我也不要再管教她了,从此她也不须要再回来了!」 小芸的祖母说:「你舍得她?你不管她,倒是她的福气了,可是几次三番,你又叫我儿子把她挽回去。她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倒说说看。」 小芸的祖父拉住老太大,「别跟她吵了,像什么话!」 小芸站在一旁哭了出来,「奶奶,我回去好了!」 我低下了头。这真是难堪。怎么办才好呢?我。 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起的,现在我又不能发言。 小芸的继母气呼呼的说:「我叫她的父亲来看看!」 奶奶说:「他自然是听你的!但是我看你有什么好结果!」 小芸的後母一言不发,关上门就离开了这裏。 爷爷说:「你又何必呢?说些睹气话,她回去一搬是非,把我们跟儿子的感情又弄得更坏了。你不想想,儿子多久没来了?都是她搞的。」 我叹一口气,把小芸带到我房间去,给她一条手绢。 「不要伤心,你後母的确是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我奶奶说,那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小芸说。 我下怒反笑,「天下竟有这样的妒妇,真是少有。 」 「不要怪她。是我自己不好,不要怪她。」小芸又哭。 「怎么怪你!」 「我--」 「你倒说说看。」我不明白,「怎么反而是你不对呢?」 小芸忽然低下了头,呆了一会儿,她说要回家。 「不要回去!」我说。 「我一定要回去的。」小芸说:「不然爸爸会生气。」 「那你爷爷奶奶呢?」我问:「你不理他们了?」 小芸说:「你只是一个房客,你不会知道的。」 「可是我们是朋友,难道你不能把心事告诉我吗?」 她摇摇头。 当夜小芸就收拾好衣服回去了。我有点黯然。 「小芸,」我说:「我什么都没帮到你,反而害你捱骂。」 「不,」她的眼泪像豆粒一样的掉下来,「你对我很好。」 我难过了,「好什么呢?希望你常常来这裏,我可以见你。」 「阿国,你还是搬回家去吧,别惹你妈妈难过。」 「好的,我也觉得我不对了,我这次听你的话。」我说。 小芸说:「没有比较,你不晓得你自己有多幸福。」 我点点头,「答应我,小芸,有空一定要找我。」 她就是这样回去了。 她走了以後,祖父母一对老人都垂头丧气的。 他们绝口不提小芸,过了两天,我就退了租。 总共算下来,我一共过了两个月的房客生涯。 搬回家去,最开心的是妈妈,其次是妹妹了。 妈妈一直问:「小芸为什么不来?」她喜欢小芸。 我告诉妈妈那天的事情,妈妈听了不住叹息。 但是一直没来找我,像失了踪似的,我很牵记她。 打到老先生老太大那裏去的电话,也是不得要领的。 老太大一直叫我去坐,叫我去玩,但是没有提到小芸。 终於我想到,或者可以到她寄宿学校去看看她。 不过我又考虑到一件事。也许小芸不愿意见我呢? 她找我容易,只要拿起电话筒拨六个号码罢了。 但是我找她就难了,会不会她已经生我气呢? 她两次被后母骂,都是因为我引起来的,也许她怕麻烦。 想到这裏,我实在有点迟疑,於是又搁下来没去找她。 妹妹问:「小芸为什么忘了我们?她真是奇怪。」 时间过得很快,没多久,我搬回来,又是一个月。 时间并没有使我忘记小芸。 这不是爱情,两个年龄相仿的人,话又投机,产生感情是很容易的,我与小芸就是这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我们没有其他的成份。 但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她很担心我的闷闷不乐。 於是找只好去找了小芸一次,她的宿舍学校在效外。 我搭了很久的车子,才找到了那间红砖的学校。 我告诉校役,我要找小芸,我将姓名与班级给他。 他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哥哥。」我说。我没有撒谎,我一直当小芸是妹妹。 「你在会客室裏等一等,好吗?」他招呼我。 我在一间会客室裏坐了十分钟,小芸就下来了。 她是睑色苍白的,见到了我,她很意外与惊奇。 「阿国!」 我站起来,「妈妈叫我来看你,这是她送你的糖果。」 「谢谢她,请代我谢谢她。」小芸忽然哭了起来。 「小芸,我搭那么久的车来看你,你怎么老哭呢?」 「对下起。」 「没有什么对下起的,你可以出去吗?」我问。 「不行的。在这裏说话好了。你怎么说是我哥哥?」 「做你的哥哥不好吗?可以保护你。」我笑说, 她也笑了一下子。 「那一天回去,没有什么事情吧?」我问她。 「那一天呢?」 「喏,就是上一次。」我说:「你爸爸没有说你吧?」 小芸低下了头,然後又拾起头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阿国。」她忽然之间这样子说。 我先是一呆,然後笑,「怎么会呢?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乖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欢你。」 「如果我很坏呢?」 「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会坏啊。」我说:「不会的。」 「以前坏呢?」 「你以前也不会坏。跟我出去走走,就算坏了吗?」 她又低下了头。 「来,小芸,振奋一点,行吗,别垂头丧气的。」 她还是不出声,「你不明白,阿国,我的确不好。」 「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啊。」我说:「把它忘了。」 「如果你知道我不好,你一定不再喜欢我了。」 我见小芸再三的说着,心裏的疑团也就起来了。 「你几岁呢?」我问。 「我十七岁了。」 「还没有到吧?与妹妹是同年的,这么小。」我说。 「但是我跟她不同。阿国,我从小没了母亲。」 「那也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开始变成一个野孩子。」小芸看着我说。 「你算是野孩子,那我妹妹是什么东西?」我哈哈的笑。 「你妹妹是天真,我则不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常常出去玩,与我後母作对。她管教我,我就说她欺侮我,她尝试对我好,我也不接受!」 「有这样的事?哦小芸,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所以我不怪她的。所以现在我後侮当初引起她的反感。」 「但是现在是她不对,她没有原谅你是孩子。」 「现在她真的处处对我不好了,这都是我自己的过失。」 「你又说得严重了,这种误会,是可以冰释的。」 这样说来,小芸的後母,倒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可怕人物。 这样说来,她们两母女,各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有责任。 「你听我说下去,阿国,我在十五岁的时候,闯了一次大祸。」她低下头。 「什么祸?」 「你不会相信,我听了一堆不良朋友的话,居然从学校溜出来,荒废了学业,被学 校开除,又离家出走!」 「你--?」我指着她,「小芸,你?你有没有说错?」 「是我,」她很平静的说:「我离家出走,住在公寓裏。」 我看着她文静秀气的睑,想到她的天真可爱,我呆住了。 不要爱上她(三): 这话要是出诸别人之口,我不气死才怪呢,但是这却是她亲口讲的,我怎能不信? 「後来,後来我们一大堆人把了事情,都被抓进去了。」 「抓,被谁抓?」 「警察。」 「我的天!」 「我被感化了一年,去年才放出来的,阿国。」 「我不相信。」我几乎要哭出来了,「小芸,我下相信。」 「我的罪名是带毒·品,阿国,我是一个坏女孩子。」 我实在有若五雷轰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明白了吗?为什么後母对我那么凶?为什么我破送到寄宿学校去?怕在家裏带坏弟妹。爸对我是完完全全的厌恶,爱我的人,只有祖父祖母,但是我看见他们是这样的惭愧,我看到你也不舒服,阿国,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 「但是小芸,你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的?」我问。 「因为我觉得爸爸不该娶了後母,我不喜欢我的家了。」 「但是後母未必个个不好,小芸。」我向她解释。 「我小时候不懂这一些,我错了,阿国。」她哑声说。 「但是小芸,错而能改,也是来得及的。」我说。 她茫然的摇头,「不,我不原谅自己,爸妈也不会。」 「不会的。」 「我现在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了,我是颗坏种子。 」 「小芸!」 「现在我还是一样的坏。我一直不肯告诉你真相,我情愿你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后母身上去,我又加油加醋的说後母不好,引起你的同情,阿国,我很坏,难道你没有发觉吗?我不是一个好孩子。」 「过去的算了,小芸,现在你的後母待你的确不公平。她一直还是把你当贼,把你弄得心神不安,这是她的不对了,也不能怪你。你知错就不要再犯了。」 「你会原谅我吗?」她问。 「会的。」 「但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无论如何是不一样了。」 我怔了一会儿,我会从此对她改观吗?我不能作答。 「伯母要是知道,也一辈子不要见我了。」她苦笑。 我心裏有太多的意外,沉重得不得了。 我终於说:「小芸,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 「你以後也不要再来看我了!」小芸忽然说。 「为什么?」 「你可以找到很多的好朋友。我对你坦白,阿国,也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骗你也是一种罪名。」 我呆了半晌,然後离开了会客室,离开了学校。 在车子上,我的脑子乱成一片,精神无法集中起来。 这真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像小芸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居然有这样的一段过去,怎么会想像得到呢?现在又该怎么处置?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复杂的事。 但是小芸那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什么也不像坏女孩子。 然而只照她所说的几句话,我也可以猜想到当年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了。带毒,十五岁的女孩子把鸦片白面藏在身上到处走。住公寓,一大堆飞仔飞女胡混。 这些事情都叫人齿冷的,给妈妈知道不得了! 她会把小芸整个人当毒药看待,不准她教妹妹功课? 还会让我找她?还会让我与她来往?妈妈会昏过去! 虽然这都是过去的事,然而外人的想法又自不一样。 我实在的难过起来。 小芸,小芸实在太不像那种女孩子,太可惜。 如果她没有这一段过去,又是多么好的事情呢? 这样子看来,小芸不但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她倒是很坏的一个人,或者她以前是很坏的一个女孩子。 而且我的确很是计较她过去那些不名誉的事情。 我又不是超人,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人总是人,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自然不免大为震惊。 到了家裏,我的睑色不太好看了,妈妈很奇怪。 「见到小芸了吗?」她问。 「见到了。」我说。 「她好?」 「还是老样子,我们谈了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她不可以从学校裏出来吗?」妈妈问:「你才去不久。」 「是的……很久没见面,忽然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啊。」妈妈奇怪的看我一眼,「但是你不高兴呢。」 「是的。」我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背住了妈妈。 妈妈是很好的。 她缓缓的替我掩上了门,就走出了,留我一个人在房裏。 我背着一幢墙,用手指在墙壁上画着,心裏想哭。 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想哭。我是十八岁的人了。 但是这个时候,我还是恨不得痛哭一场,解解闷。 我实在是太天真的一个人,看一张脸,就信以为真。 一张脸可以相信吗?但是我相信了小芸,这是我的错。 就是因为我过份相信她,所以她才有意无意的蒙骗我。 她把责任推在後母身上,父亲身上,甚至是弟妹身上。 然後她良心发现,把真相告诉我,我已径太受刺激了。 我埋头在枕头裏。 世界上竟会有这样复杂的事,我一次又一次的想。 我在小芸身上放下了这么多的感情,如今却一无所获。 或者我真的应该象她说的那样,永远不去找她。 但是我对小芸来说,是一个机会,是一个希望; 至少她目前己经改过了,大家都应该原谅—个改过的人。 她父母没有饶恕她,如果我也是这样,她会觉得改过是不值得的,不如一直沉沦下去。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责任重大,心里负担像块大石头。 我又想到刚才小芸悲伤的面孔,流下来的眼泪。 她是的确需要朋友的,不然的话,她不会重视我。 我大概是她一辈子里唯一的朋友了,小芸不是无可救药的。 至少她诚实,我记起她说过,骗我也是一种罪名。 这样讲来,她是很值得原谅的了,我不能置她不理。 这个时候妹妹走进来。「哥哥,你怎么了?」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没有什么。」我觉得妹妹很好。 她忙坐在我的床沿,「妈说你—回来就不高兴。」 「没有,我只是累了,我累了的时候样子很讨厌。」 妹妹笑了。她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但是我一直忽视了她。 我对我妹妹够好了吗?我们之间很有一点隔膜。 她说我对她凶,并下是夸张,我实在没有好好的跟她玩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对妹妹也不对了。 在这两个月之前,我心里有无限大的抱负志向。 到今天,我只希望我可以对家人好一点,那就够了。 这是代表成熟,我的确长大了不少,也学会了不少。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徒然使我更痛苦罢了。 我低下了头,不出声,不说话,妹妹觉得太奇怪了。 她也变得温柔起来,声音小小的,「哥哥,你没不舒服?」 「没有,你出去吧,我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说。 第二天起来,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的去上学。 放了学,找就到了小芸的祖父母家去弯了一弯。 他们看见我很欢迎,陪我说话,与我讲笑,又说我长高了。 年纪大的人老喜欢说孩子长高了,但是我问起了小芸。 我把我们在学校裏的对白说了一遍,然後看着他们。 老先生马上沉下了睑,借故走开了,老太大结结巴巴。 小芸说的,很明显是事实,清楚得不得了,我看得出。 但是我觉得老太太很是护短,她一直怪小芸的後母。 老太太显然根本上对那个後母就是不开心,然後把罪名加在她的身上。 说不定小芸的误入歧途,也是他们两老纵容出来的。 所以在真相末明之前,很难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们两老锺爱孙女也是有的,但是却没有想到後果。 小芸的祖母终於说:「这件事情的确是有的。」她承认了。 「但是——」 「那时候小芸的年纪实在很小,」老太太说:「不能怪她。」 就是因为年纪小,才显得那种罪行与放肆特别可怕。 但是他们却一直以「年纪小」来掩护小芸,处处维护她。 我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应该怪谁呢?我都被弄得糊里糊涂了。 「这社会的风气不好,孩子们容易交上坏朋友。」 是的,近墨者黑,但是物必自腐,然後虫生啊。 「她家裏环境又不好,得不到什么温暖。」她又说。 但是哪一家的父母不管教孩子呢?也是为了孩子好。 「小芸已改过了,她现在多么的好。」老太大又说。 「是的,她已经改过,这我也看得出来。」我说。 「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运气真不好。」老太太说。 现在我发觉,小芸的话,一半是从她祖母处学来的。 以前她一直期艾她的命运,那种口吻,就与老太大相似。 「我不相信命运。小芸要是好好的下去,一样很好。」 「但是她得不到信任,得不到朋友。」老太大说。 「不会的。」 「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谅她。错过一次,以後都输了。」 「不会的,老太大,你相信我,你不该这样消极。」 她不响。 「最不好的就是,你也把这种消极带给小芸。」 「否则怎样呢?我一直劝她小心做人。」她说。 「她应该忘记过去,你不该去提醒她。」我说。 「你看见她後母怎样对她了?那态度多可怕?」 我不出声。人做错了一次,真的大家永远不会忘记吗? 太可怕了。我决定原谅小芸,使小芸真正的忘记。 忘记与逃避不同,我要使小芸知道,她并没有丧失一切。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她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样子小芸才可以恢复正常,不必冒充百分之百纯洁。 她应该接受事实,我会帮助她做到这一点,尽我所能。 「不过你是唯一对小芸好的人。」老太太忽然说。 「不,老太太,对小芸好的人很多,即使是她後母,也想对小芸做一些事情,只是不得其法而已。」 「我不相信。」她真是一个固执的老太太,太难了。 「你必须相信,也要令小芸相信。」我老实的告诉她。 「不会吧?」老太太说,「小芸的後母一直与她作对。」 「在你的眼睛看起来是作对,但是我不觉得。」 「你以後还会与小芸做朋友吗?」她问非听答的。 「会。」 「你不介意?」老太大的脸上有不置信的表情。 「不,老太太,我跟小芸依然是朋友,我请你把她交给我,我会使她开心起来,问题是你肯不肯?」 「我肯,我看得出你真正的关心小芸,我知道。」 「那就行了,小芸受你的影响太深,一脑子灰色。」 老太太抬起了头,不以为然的看着我,很不服气。 我笑了,「对不起,但是你确实如此,恕我直言。」 老太大沉默了一会儿,然後说:「我也有错。」 我松了一口气,有谁肯自认错误的呢?她肯就行了。 「让我们想办法补救吧,相信我,是有法子的。」 「阿国,一切都靠你了。」老太大忽然哭了起来。 她的确是爱小芸的,但是也爱得不得其法,太可惜了。 他们一家人,简直就是个大悲剧,叫我看了心疼。 但是我得想法子补救他们才行,这真是个大难题。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不想告诉妈吗,她是一个敏感的人。 这样年纪的人,总是很固执的,她不会轻易原谅小芸。 但是这也不能怪妈妈,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近来我也算得是相当忙,上学与补习占了不少时间。 但是我终於抽空到小芸的家里去了一次,看她的家人。 我这样去是很冒昧的,他们未必会欢迎我的探访。 不过我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太讨厌的人,或者会有收获。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 小芸的继母替我开门,的确是惊异得不得了。 我微笑,「伯母,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芸的朋友。」 「是,我记得,你请进来。」她北想像中和蔼。 但是现在我对她比较了解了,以前的恶感已经消除。 每个人都有真实的一面,没有看清楚之前,最好什么也下要说。 有一种人,外表看上去很是好看,几乎,十全十美。 但是这种人的内心却未必就这么好。「人不可以貌相。」 但是小芸是那一种呢?我也弄不清楚,我坐了下来。 小芸的继母,把家裏收拾得十分乾净,一尘不染。 有两个小孩子很文静的在做功课,他们看着我。 小芸的继母笑说:「上次的误会,真是对不起。 」 「没有关系。」 「唉,一个朋友告诉我小芸与一个年纪轻的男人在一起,我就以为是那种人,我太过虑了,对不起。」 「我明白,伯母。」现在我当然是十分明白了。 「做继母,是为难的一件事。」她很感慨的说。 我看着她。 「对孩子责备了,人家会怪我刻薄,不责备,又怪我姑息,两边都不是。」她轻轻的说:「再加我是急躁点。」 「小芸把她以前的故事告诉我了。」我坦白的说。 她有点惊异。「是吗?你知道了一切?她告诉你的?」 「是的。」 「其实是我间接害了她,她不肯接受我。」她说。 「她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说:「继母不一定狼心狗肺。」 「但是她那么小,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呢?」 「她现在很想博得你的信任,你愿意吗,伯母?」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出声。她心裏是有点矛盾的。 「也许你可以让她回来住?给她一个机会?」 「你年纪很轻,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们的家事,而且非常复杂,三言两语间,解释不清楚。」 「伯母,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我抱歉的笑说。 「不会,小芸有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我也高兴。」 她的说话很合理。正如她说,做继母也不容易。 「听小芸说,她父亲对她很恶感,是不是?」我问。 她苦笑,「你不会相信,她父亲根本不愿意提起她。」 「啊!」 ; 「小芸的祖父母以为是我离间的结果,叫我们怎么说呢?放假,我不是不让她回家来,但是她不肯,祖父母也不肯,她们总觉得我刻薄,叫我怎么做呢?但是小芸又认为我故意不让她回来见父亲!」 她皱着眉头,向我诉说着原因,她是很难做人的。 我相信她,这是她的难题,三代之间的隔膜。 开头我认为小芸祖父母,是她唯一的运气。 但是现在我想法又不同了,祖父母的固执,对她有害。 「谁不想一家子和和气气呢?」她问:「是不是?」 「是的。」 「我也尽了力了,真是没办法,小芸使我们太失望。」 「她现在很有自卑感,老觉得你不原谅她。」我说。 「你不知道她当年的所作所为,我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眼泪,我无意说一个孩子的坏话,但是即使我有不对之处,她父亲可是爱她的呀,她也得替她父亲想想。」 「她说她进了一年感化院。」我说。 「现在还得守行为的。这并不是有面子的事情。」 「过去还是算了吧。伯母,这对大家都好一点。」 「可是我们很心灰,特别是她父亲。」她摇摇头。 我很难堪。也许作为一个继母,她已经尽了力量。 正如她说,她假如太努力管教小芸,大家反而怪她。 上次不是吗?她怕小芸与阿飞来往,去看看情形,却几乎是被小芸的祖父母赶出去的。 人情之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也不爱做。 难怪她渐渐的灰心了,不愿意再做这些事情。 小芸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不会怪她。 「你是她的朋友,你劝劝她吧。」小芸的后母说。 我叹一口气:怎么责任又在我的身上了?我奇怪。 我无可奈何,只好告辞出来。我不可以坐得太久。 从他们家裏出来,我觉得很惆伥。谁可以帮小芸呢? 现在好像谁都有错,又谁都没错的样子,真是难搞。 或者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在社会的身上,但这又不对。 可怜的小芸。 她错得这样厉害。怎么办呢?我心裏只有同情。 除了同情,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去过她的祖母家,又去过她的父母家裏谈话。 可是事情好像一点进益也没有,很叫我难堪。 她的继母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只是一个房客。 我的天,现在我甚至不是一个房客,我搬离那裏了。 这是一个难题。 当然我可以放下小芸,完全把她忘记,装成没事一样。 我可以这样做。 但是我又不忍心。小芸整天生活在凄惨愁云裏。 如果没有人去好好的开导她,她会永远这样下去。 这样子的生活会使她的性格大变,对世界仇视。 无论她做过什么,我都不想她这样子痛苦下去。 我原谅她。 我还是要去找她的,我至少要给她一点希望。 我在心裏已经决定了。就是照这样子办吧,我想。 星期六,我放了学直接去找小芸,途中花了一个小时。 她没有离开学校。这次那个校役认得我,我顺利的见到了她。小芸出来,那表情是奇特的。 「你好吗?」我给她一个微笑,笑是壮胆子的。 她点点头。 「星期六下午与星期天,你都留在学校?」我问。 「是的。」她小声答。 「不出去走走?」我问:「有时候娱乐也很重要的。」 「同学借了两本小说给我,我可以看两个晚上。」 「我们到校园去好吗?坐在这裏说话,怪闷的。」 小芸站起来,陪我走出会客室,经过走廊,来到校园。 校园内花草都种植得很好,但是学生都回了家。 「你为什么还会来看我?」她问:「你不怕吗?」 「你又不是毒蛇?」我反问:「我怕些什么呢?」 她用舌头舐嘴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那个更可怕。」 「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原谅你小芸,我们还是明友。」 她不出声。 「当初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当然很震惊,」我说:「但是谁没有错呢?你改过了,那就行了。」 「我心里有个疤,永远提醒我是一个坏人。」她说。 「别傻了。」我笑,「我们出去好吗?你去校务署签名。」 「不,我不出去。」 「为什么?」 「我情愿留在宿舍裏看小说。」她的声音非常低。 「我们以前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我问:「为什么?」 「我不想与你在一起,人家会说你的闲话。」她说。 「乱讲。」 「人家会的。他们会说你与一个一文不值的人在一起。」 「你真多心了,而且我并下介意人家说什么。」 「真的?」 「你一定对自己有信心,对我也有信心!」我皱着眉说。 「你真的不介意我的一切?」她大哭起来。 这一次我没有叫她停止哭泣,我说:「你尽量哭吧。」 她用手掩着脸,在静寂的校园裏哭了很久很久。 终於她抬起了头,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说:「好了。」 她的脸上都有泪渍,「我要去洗一洗脸,阿国。」 「找在会客室等你,我们出去散散心,好吗?」 她终於点了头,奔上宿舍去。我放下了心。 不管怎么样,她到底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过去还是过去,我并不介意,朋友应该这样。 况且世界上哪裏有十全十美的人,她最难能可贵的是坦白,她不隐瞒我。 要瞒我这种傻小子,还不太容易吗?真是! 不过她没有这样做,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听。 我心裏忽然有了阳光,原谅她吧,还犹疑什么呢? 小芸下来了,她洗好了睑,换了衣服,梳好了头。 「你看上去很好。」 她笑一笑,「谢谢你,阿国。我们去哪裏呢?」 「到处走走,与你谈谈话,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我不会想了,你叫我忘记,我就忘记。」她说。 「你要听我的话啊。」我笑说:「不得半途而废。」 「那是绝对一定的事。」她也笑了,「你尽可以放心。」 我与她离开学校。 「规定几点钟要回来?」我问:「告诉我,不要超时。」 「十二点。」 「好,我们再安排节目。」我说:「你喜欢怎么样?」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小芸坦白的说:「无所谓。」 「要不要到我家去?」我问。 「这——」她畏缩了。 「你不是说听我的话吗?喂喂,转眼就忘了?」 「他们知道我的事吗?」小芸提心吊胆的看住我。 「唉,我不是又叫你不要管以前的事吗?」我提醒她。 「但是——」 「但是什么呢?他们并不知道,因为时机还没到,我不说。」 小芸畏畏怯怯的问:「是不是怕他们看不起我?」 「小芸,」我住了脚,「你要是再这样,我要駡你了。」 「好,」她微笑,「我改过。」她的确拿了很多勇气出来。 「去我家吧,」我说:「我妹妹和母亲都想见你。」 我与她乘车回家,妈妈来开门,呆住了,「小芸!」 「是我,伯母。」小芸说:「对不起,这么久没来看你。」 「请来请来,稀客。妹妹,瞧瞧是谁来了?」妈喊着。 她的声音是充满喜悦的。她奔到房间去叫妹妹出来。 小芸看着我说,「每次我与你出来,都那么开心。」 「开心完全在你自己,你要开心,便开心起来了。」 妹妹奔出来,「唉呀,小芸!你来看我了?太好了!」 「谁来看你?」我问妹妹。 「不来看我,那便是来看你!」妹妹指着我大笑拍手。 小芸有点不好意思,「我来看每一个人,大家都对我好。」 妹妹说:「我正在奇怪,干么你这些日子都不来。」 「我……没有空。」 「是不是你後母不让你出来?她真是坏!」妹妹说。 「妹妹!」我说。 小芸说:「是我自己不好,我懒,学校又远,没出来走动。」 「每个人都想念你呢,」妹妹说:「特别是阿国他。」 「真的,」妈妈说:「他在学校裏找到你的,是不是?」 「是。」小芸看我一眼。 「你太静了,小芸,女孩子这个年龄,应该多动动。」 我点点头,「小芸,你听到了没有,妈妈说得很对。」 小芸不响,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静一点的好。」 妈妈怜惜的说:「我们家妹妹就不行,小芸真乖。」 「伯母,千万不要说我乖,我……实在不敢当。」小芸说。 我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於是我巧妙的栘转了话题。 「小芸,」妈妈说:「你有空多来,我们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 「谢谢。」 「闲话免说!」我道:「妈,肚子饿了,弄点吃的。」 「馋嘴鬼!」妈妈白我一眼,「吃甜的还是咸的?」 「两样都要。」我笑了,「妹妹与小芸也要吃的。」 「好,我给你们去弄。」妈妈笑着进厨房去了。 小芸低下了头,看到别人家庭的幸福,她总有点不自在。 这一点连妹妹都觉察到了,妹妹说:「你要是把这裏当自己的家,便好了。」 「可是这不是我自己的家,」小芸说:「我是客人。」 「你不要多心。」我说:「小芸,也不要有自卑感。」 「小芸姐不会,」妹妹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要自卑?」 我笑,「你知道什么?快别多嘴,到厨房去帮妈妈。」 「我也去!」小芸说。 「好,你们两个女孩子都去吧。」我说:「学习学习。」 妹妹说:「你看他,就是爱装老大哥的样子!」 小芸看我一眼,笑了。她在我家,是最快乐的。 她们在厨房裏的时侯,我为小芸整理了一些书。 反正她在宿舍裏空闲着,看些有益的书,也是好的。 她们弄了好些点心出来,又春卷又糕点的几种。 妹妹嘻嘻哈哈的说:「原来做事情也其味无穷。」 小芸说:「今天我学会了弄春卷,下次可以再做。」 看着她们这样开心,我也被感染了,笑了起来。 妈妈说:「家裏有两个女孩子帮忙,可真是不错。」 大家吃完了点心,我请妹妹与小芸出去看电影。 妹妹忽然说:「啊不,我要做功课,你们去吧。」 「真的不去?」我问:「大好机会啊,不要丧失。」 「不不,你们俩去好了,我真的走不开。」妹妹说。 「好吧,」我说:「那我与小芸去吧。」我看着小芸。 「但是你们一定要回来吃晚饭的。」妹妹坚持着。 「好。」我说。 「小芸姐呢?」妹妹又问。 「我也来。」小芸赶紧回答。 「太好了。」妹妹说:「你们去吧,好好的玩一个下午。」 我说:「你看,她就是喜欢装老大姊的样子!」 小芸笑得不亦乐乎,妹妹白了我一眼,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与小芸出去,她说:「阿国,我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呀。」我说:「你怎么这样想呢?」 「不,现在始终是晚了,我觉得配你们不起。」 「刚才我怎么对你说来着?」我责问她:「你忘了?」 「你叫我不要自卑。」她说:「但是,阿国……我……」 「那可不是?你为什么不做到这一点呢?」我问。 她低着头。 「抬起头来做人,今天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阿国,你待我真好,这十分使我惭愧。」她说。 「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赶快乘车去买戏票吧。」 「妹妹为什么不出来呢?」她问:「是真的为了功课?」 「也许她不想夹在我们当中,她以为我是你男朋友。」 小芸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我反问:「男朋友?」 「其实我们只是好朋友,她真是精神过敏,受不了。」 小芸问:「那其中的分别有那么大吗?」 「当然有,」我说:「一些男孩子对女朋友好,是有企图的,他们千依百顺,为了博得女孩子的欢心,那种念头很自私。小芸,我当你是朋友。情侣反目如陌路,但是朋友却不同,是不是?」 「是的。」她说。 我一直说下去,「这个世界,只有友谊是长存的。」 她笑了一笑,非常注意的凝视我,很有兴趣。 「你不要笑啊!」我说:「即使是电冰箱,也不能用几十年。」 「——但是朋友又不同,是不是?」小芸反问我。 「对了。」我说:「你真聪明,小芸,你完全猜对了。」 「你只需要朋友,是不是?」她看着我缓缓的说。 「啊,是的,朋友是很好的。」我加重语气说。 小芸说:「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阿国。」 「还有我的妹妹,我的父母,都是你的朋友。」我说。 「你似乎很喜欢我,阿国,这是我会记住的。」 我很高兴,我觉得我自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 但是小芸,她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开朗了。 她比起前两次,可以说是稳重得多,但是也没有那么活泼。 是什么使她变成这样了呢?也许她心情还未完全恢复吧。 我们看完了戏,慢慢散步回家,途中她也说得很少。 在吃饭的时候,小芸也没有说什么,但是非常有礼。 妈妈显得很喜欢她,非常暗示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没有这种意思,但是解释给她听,她不会明白。 饭後小芸坚持自己回学校,我则一定要送她。 妈妈出来打圆场,「小芸,你为什么不回祖母家呢?」 「对,」妹妹说:「反正明天是礼拜天,怕什么?」 小芸说:「爸妈叫我在学校裏,我还是回学校好了。」 妈妈摇头,「真是可惜,不然在我们家住,也可以。」 「让我回去好了。」小芸说:「我很习惯这样子。」 「我送你。」 「不不,阿国,你来回要几小时,请不要客气。」 我看看母亲,一家人都很为难,小芸很固执。 不要爱上她(四): 妹妹忽然拉住她的手,「怎么了?小芸姐姐,在这裏陪我一天吧。有什么事情,我来负责好了。」 我不响,我要待小芸自己决定,我下勉强她。 妈妈说:「我打个电话去与你父母说一声,可好?」 「妈妈,」我说:「他们是不会答应的。她父亲不认识我们。」 「这样子实在太难了。」妈妈笑,「但是你见过她母亲。」 「就由我打这个电话吧。」我站起来,「好不好,小芸?」 「各位请不要为我麻烦,我下次再来吧。」小芸说。 「好吧,」我叹口气,「我不勉强你了,小芸。」 「谢谢你们。」 「小芸,」我说:「我整理了一点小说,预备带给你看。」 「我去拿!」妹妹答得比谁都快,忽忽的进房去。 「有空打电话给我。」我说:「记得了?」我加重语气。 妹妹把一包小说交给她。 小芸是这样告辞的。 妈妈表示不满。「你为什么不坚持留她呢?」她问。 「我们不必为她添增麻烦,像上一次那样。」 妈妈想了一会儿说:「这倒也是真的。」她点点头。 妹妹说:「她一点自由也没有,我像她就槽了。」 但是小芸以前有过太多的自由,我想了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我在星期天做好了所有的功课。 下午没事情做,我觉得很寂寞。 当然家裹有父母,有妹妹,但是他们是家人。 家裹的人对了十几年,熟得不能再熟,所有的话各说完了。 况且对他们,有很多话,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有了这样的隔膜,我想难怪每个孩子大了都要出去找朋友。 同学也是朋友,只是男孩子与男孩子,唉—— 小芸是很可爱的,我喜欢接近她,也喜欢见她。 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我已经对异性发生了感情了吗? 但是我又不肯承认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怕难为情。 我的确想见她。 像这个下午,如果小芸在这裏,我就不会闷了。 我奇怪小芸在宿舍裏做什么。看那些书本吗? 她有没有想我呢?如果昨天她住在这裏,那该多好。 我们将会很快乐,至少与她说说笑笑,也是高兴的。 不管她活泼也好,文静也好,她总是很自然的。 我已经把她的过去完全置之脑後,当它们是死亡的。 我对小芸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希望她也这样想。 但是她昨天却好像有点不太开心,是为了什么? 我一整下午都在想她,我认为我的态度有点异常。 我是爱上了她? 我吓了一跳,连忙向自己否认,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只有十八岁多,我还没毕业,岂可以谈恋爱? 我可以关切小芸,帮助小芸,但我不可以爱上她。 太不应该了,最最没有志气的男孩子才会这样子。 对我来说,一切放在前面,爱情应该搁在最最後。 待事业学业都有了基础的时侯再说吧,现在太早了。 我提醒自己,怎么可以谈这种私情呢?我失笑。 所以妈妈尽可以放心,对於这些,我自己会有分数。 想到这裏,我心中又宽了不少,也许我只喜欢小芸。 不过这种喜欢,也是异於寻常的。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许每个年纪轻的男孩子都要有这个过程,并不奇怪。 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很特别,不晓得他们是不是这样。 或者这是每个人的过程吧。 到了一定的年龄,遇到个知心的女孩子,大家好起来。 然後便恋爱,结婚。这一些都是很正常的吧?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後妈妈来叫我听电话。 「是小芸。」她说。 我马上跳起来,街过去,拿起电话筒。「喂?」 「阿国?」她那个声音,非常平静,很温柔。 「是的。」我问:「你好吗?昨天回家,没有太晚吧?」 「我看完两本小说,所以打电话给你聊聊。」 「太好了。」我说。 「我爸爸今天早上来找我。」她告诉我这个消息。 「唉呀,幸亏你昨天没有留在我们家。」我说。 「是的。」她停了一停,「爸劝我不要再念书了。」 「什么?」我大声的问,我怀疑我听错了话。 「爸说他的同事开了一家服装店,叫我去做售货员。」 「这是谁的主意?」我由意外转为愤怒,「你父亲说的?」 「是。」 「他的确这样说?叫你辍学?」我一再的问她。 「是。」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成绩不错,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但是爸说,即使毕业了,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 「这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你怎么可以放弃学业呢?」 她没有出声。我只听到电话裏「沙沙」的杂声。 「你一定要尽力反对,这关系列你的前途问题。 」 「我……我同意了。」 「你真气死我了,小芸!总有一天,他们会叫你去跳楼!」 「他是我父亲,我必须要听他的,他不会害我。」 「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替你着想,竟然叫你辍学。」 「也许他觉得我没有前途。我的功课,并不是第一等的。」 「但是你荒废了两年的功课,还追得上,已经不容易了!」 「阿国,我爸爸与你的想法不同,他要我出来做事。」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闭着嘴,我呼吸得很重。 「他说如果我赚到了薪水,可以住回家裏去。」 「你祖父祖母怎么说?」 「他们还没有知道。」 「他们不会赞成的,你祖父母一向很爱你。」 「我想到时一定有番争执。」她重重的叹口气。 我不响。 「我多么希望他们不要为我有任何争执了。」小芸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但是我一定要你反对这件事。」 「阿国,请不要这样,我实在不是一个好孩子。」 「好孩子坏孩子都得读书,你父亲做得不对!」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妈妈走过来问:「什么事?」 我摇摇手。 妈妈很怀疑的走开了。 「阿国,请不要这样生气,读不读书,有什么重要呢?」 「对一些人来说,或者并不重要,但是我觉得太要紧了。」 「我觉得抱歉,阿国,这是我父亲的决定。」 「你抱歉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真奇怪!」 「但是我令到你生气了,阿国,你不会气我吧?」 「不会,但是现在我的确很暴躁,我们明天见面好不好?」 「在什么地方?」 「你到家来。」 「不,我不想常常来打扰。」小芸忽然之间反对。 「那么在那间小公园,你知道在哪裏?雨点半。 一 「好的。」她挂上电话。 我站起来,妈就过来了。「不要告诉我没有事。」她说。 「有事,妈,小芸的父亲叫她辍学。」我说。 母亲一呆,「有这种事情吗?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谁晓得,他叫女儿去做事。他们一家人真怪。」 「做事?小芸中学还未毕业,能做什么?」母亲愕然。 「很多父母想法不同,一些粗重的工作,不需要学问。」 「这又有什么好呢?」母亲说:「这对小芸下公平。」 「根本就是。」 「她本人呢?有没有反对?可怜的孩子。」母亲问。 「没有。她预备完全承受下来,她本事真大。 」 我扬着手,我想把怒气挥舞出去,出一口气。 「唉,真是爱莫能助啊!」母亲摇摇头,「我的天。」 「我应该怎么办?」我问母亲。 母亲迟疑了一下,「阿国,不是我说啦,小芸的事情,你也努力了很久,可是一点结果都没有。他们家裏好像很复杂的样子,我看还是算了。」 「算了?」我跳起来,「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你可以找到其他的朋友,不是吗?」 我的心冷了一截,妈妈!我的妈妈这样说! 她还没知道小芸的真相,已经这样子说话了。 她叫我震惊。「妈,难道你不喜欢她吗?」我问。 「阿国,喜欢是一回事,但是她有这样的家庭--」 「这又不是她的错!」我抢着为小芸辩护起来。 妈沉下了睑,「阿国,我只不过表示了一点意见!」 「妈,对不起。」我马上知道说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犯不着与我吵,你可以把我的话仔仟细细的想一想。」 她有点生气,一语不发的走开了,留我一个人在客厅裏。 我觉得一阵空虚。妈没有知道真相就如此表现了。 她知道又怎么办? 小芸是猜对了,妈一定不会让她再进我们的门。 难道一个人曾经做错过事,想改正也没有机会吗? 像妈妈这样,平时对小芸这样友善亲切,尚且如此。 我不敢想像别人会怎么样做。但是我为小芸担心。 我现在是完全孤独了,我对於妈妈信心太不足。 我曾经对小芸说:「只要你肯改过,大家便会喜欢你。」 事实并不如此。我开始觉得,我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小芸会因此更失望更灰色,我很懊恼,而且我手足无措。 叫我怎么办呢?我应该放弃她吗?妈妈也这样劝我。 但是我觉得不对,我已经做了这么多,放弃是可惜。 但是这种闲事,越管只有越烦恼,叫我应付不来。 於是我只有再去找小芸的父母,这次我见到了她的父亲。 小芸的继母对我很客气,但是她的父亲则不是。 「我不必对你解释,」他说:「小芸是我的女儿。」 「但是你要为她着想,」我力申此事,「辍学没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是我的事,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小芸的父亲跳起来,「她的朋友太多了。」他说。 「我不是那种人,伯伯。」我说:「你不要误会。」 「这不管你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的私事!」他说。 我看牢这个固执的中年人,他认真的眼睛,极薄的嘴唇,灰白的头发。 我无法接触到他,我又失败了,我只是一个外人。 「而且我不想我的女儿,在这种时候结识男朋友!」 「我--」 「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见她了,送客。」他说。 他是这样的不喜客,我倒觉得我真是多管闲事。 我只好告辞。当天晚上,我感觉环境逼人太甚。 我与小芸好像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似的。 但是我明天已经约好了她,什么都在明天再说吧。 三点钟,小芸才到,她面色苍白,样子很憔悴。 我迎上去,她第一句话是:「你去过我家了吗?」 我点点头。 「你不该去的。父亲把我痛骂了一顿,阿国。 」 「对不起,小芸,我心裏想帮你,但是常常把错。」 「阿国,我们这样子下去,好像没有什么进展。 」 我默不作声,我昨天也想到了这一点,怎么办呢? 「下个月我便退学了,我会到那家服装店去做事,阿国,你有一个好家庭,很好的前途。我感激你给我的鼓励,但是我想我们以後还是不见面的好。」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我不说什么。这实在是太为难了。 「阿国,你对我很好,我知道的。」她一再那么说。 「这是你的决定?」我拾起头来问她,看着她。 「是的。」她露了个笑容,勉强得很,「大家都好。」 「为你好。但是我不会好。」我忽然之间说。 「为什么?」她问我,「你功课忙,少交朋友也是好的。」 「我会很想念你。」我说。 「一下子就好了,等你毕业,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 她一直在微笑,那种笑之勉强,真是使我心疼。 「如果你有要紧的事,叫我一声,我会赶来。」 小芸忽然泪盈眼眶,「好的,我会记得你的话。」 我低着头,我绝不想第一个开口说「再见」。 但是小芸说:「再见,阿国。我回家了。」她站起来。 她是在斜阳裏走掉的,我们彷佛在那张石櫈上坐了很久。 我大哭一场。 哭使我很舒服,但是我一直想念她,想得不得了。 我没有去找她,也没有上她的家,也没有打电话。 小芸也没有与我连络,就是这样,一年过去了。 我毕了业,考到了专门学校,做上了所谓大学生。 母亲与妹妹也很少提到小芸,有一样我是知道的,她们始终喜欢她本人,只是觉得她家裏麻烦。母亲有一定的歉意,我看得出来。 我们一家人相处得很好,我也开始约会其他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有些长得好看,有些教育程度相当高。 她们都是背境清楚,很有教养,几乎十全十美。 但是她们总是少了一些东西,这叫我怀念小芸。 我始终没有忘记小芸,心裏总是有点牵记她。 但是经过一年,我成熟了很多,我觉得她是对的。 当年我们都这么年轻,谁也帮不了谁,不如这样的好。 但是对於她的辍学,我还是觉得可惜。她很聪明,功课又不错,现在……她大概只好做一辈子的售货员了。 我不是说售货员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可以做更好的工作。 她实在不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子。我可以肯定的说。 妹妹现在也乖了,孩子气消失了一大半,完全是个少女的样子,功课非常的好,又很听妈妈的话。 一个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像妹妹,她的运气显然很好,从小到现在,无忧无虑。现在妈妈唯一担心的就是她的未来对象问题。 但是小芸呢?我实在替她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我没想到我会再见到她,但是我却始终见到了她。 那一天,妹妹要去买几件衣服,妈叫我陪她。 我抗议,「妈,烦都烦死了,何必给我这个苦差呢?」 「外头坏人多,你妹妹一个人在街上走,多危险。」 「妈,」我笑了,「照你这么说,街上没有女人了?」 「叫你陪你就陪一陪吧,没娶老婆就冷落妹子。」 「妈,你说话越来越没有道理了。」我看她一眼。 妹妹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一陪吧。」她笑。 「买什么衣服?」我问:「你一整柜的衣服。 」 妹妹娇俏的说:「有些看腻了,有些穿腻了!」 「听听这种口气,小姐,衣服是用来保暖的。」 妹妹笑,「将来谁做了你这小器鬼的老婆,可惨了。」 「这与小器有什么关系?」我反问:「你完全弄错。」 妹妹转头跟妈妈说:「看,他就是怕娶不到老婆。」 话虽如此,我还是陪妹妹上了街。妈说得是对的。现在路上都是阿飞,年纪轻又长得好的女孩子,像妹妹这样,实在不适合黑夜出去。 妹妹逛服装店那股劲,真叫我佩服,她不觉得疲倦。 女孩子真是奇怪的,干别的,动一动就嚷累坏了。 但是两条腿逛公司就完全不同,一点也没影响。 她把衣服挑了又挑,试了又试,兴趣无穷的样子。 我终於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买了杂志与薯片,一等她试衣服的时候,我就休息,一边看一边吃。 这样比较不会那么无聊,但是妹妹却非常不开心。 她买了好几件裙子,钞票一张张的付了出去。 我惊异女孩子衣服的贵,妈真是疼妹妹得离谱。 十几岁的女孩子,何必这样隆重的换季花钱呢? 不过妈妈只有她一个女儿,而且爸又加薪升级了。 母亲有母亲的道理,我想,而且妹妹的确是可爱。 「可以回去了,」妹妹说,「看你那种不耐烦的样子。」 「唉,天大的冤枉,就算你的男朋友,还没有这种耐心呢。」 妹妹抿嘴笑了,「我可不要耐心好的男朋友。」她说。 「为什么?」 「没冲劲,没男人味道,」她说:「我喜欢洒脱的男孩子。」 「你太不像话了,陪了你半天,倒兜圈子来駡我。」 妹妹大笑。 「天都黑啦,讨厌!」我说:「这种时候最难叫车。」 「你为什么不学车呢?」妹妹问:「可以接我与妈妈。」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说:「可以做一做。」 我们拿着大包小包站在街上,忽然之间妹妹推了我一下。 「干么?」我问她。 「你看那间小店里的t恤,多么好看!」她说。 「不准再看了,妹妹,我都快累死了。」我噜苏。 「你累个鬼!你像野马一样,累什么?」她拉我进去。 「你太不像话了,妹妹,下次说什么都不陪你。」 「别多讲了。」她一手便推开那小店的门,拉我进去。 我马上看到了一张小凳子,坐下来,叹口气。 已经六点钟了,我们已经走了三个钟头,我的天。 然後我怔住了,那个售货员--「小芸!」我叫出来。 妹妹从一大堆衣服当中抬头,也看到了她,「小芸。」她也叫。 小芸看着我,又看妹妹,「阿国,妹妹,是你们。」 「可不是我们?」我跳起来,完全忘了疲倦了。 妹妹问:「小芸,你在这裏工作?唉呀,怎么不告诉我?」 小芸微笑,「不好意思。」她说:「给你打个九折吧。」 「这是什么话?不好意思,你这个人说失踪就失踪。」 妹妹拖着她不放,幸亏店裏只有小芸一个人。 「一年多没见了。」我说:「你一直在这裏做事?」 她点点头。 我打量她,她有点瘦削,身上穿一套流行的裙子。 小芸脸上稍微化过桩了,使她看上去有点俗气。 我不喜欢一切跟潮流走的女孩子,个个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大眼,一样的化桩。小芸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也跟着这班人走了。 「哥哥,你怎么见了小芸一句话也没有?」妹妹问。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坐在那裏笑。 「我哥哥一点没有变,他还是傻慢的。」妹妹说。 小芸又笑了。 我问她,「你住在家裏?」 她点点头。 「父母亲都好吗?」 「好,谢谢你,伯父母呢?」小芸掩不住她的关切。 「很好。」妹妹说:「你不知道哥哥已经考上了大学?」 「啊,恭喜你,阿国。」她由衷的说:「太好了。」 「你拿几件丁恤给我看看好吗?」妹妹要求。 「是,看我,差点忘了做生意了,幸亏老板下在。」 「哼!」妹妹看我一眼,「哥哥还不肯进来呢。」 「我又不晓得小芸在这裏。」我说:「你真奇怪。」 「可是现在总得感谢我啦?」妹妹很得意洋洋的说。 「唔。」 她一股劲的挑衣服,一边嘴里又说着话,忙坏了。 「妹妹还是老样子。」小芸说:「这样的活泼,无忧无虑。」 「这些日子,你好吗?」我问她,「你毕竟没来找我。」 「还好,但是工作有点辛苦,而且休假少。」她答。 「有没有新的朋友?」我问。我心里是指男朋友。 她很懂事的笑笑,「找朋友?怎么会这样容易?」 我但觉她在这两年里,长大了不知多少。 彷佛我们的一年,就等於她的三年,甚至是五年。 「小芸,我喜欢你的老样子,不化桩,不熨头发。」 她笑了,「想起一年前的事,我也真傻,竟会要求不见面。」 「既然你知道傻,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消息呢?」我问。 她有点欲语还休的样子,就在这时候,妹妹说:「给我这三件好吗?它们真不错。」 「好的。」小芸答应着,一边跑过去替妹妹把衣服包好。 「谢谢你。」妹妹说,她掏出钞票,付过了钱。 「谢什么呢?」小芸客气着说:「有空请再来。」 「一定。」妹妹说。 我问:「我在这裹,找得到你吗?可不可以打电话来?」 她迟疑一下,交给我一张店裏的卡片,「这里有电话。」 我把卡片放在裤袋裏去,向她点了点头,「好的。」 「我们真的要走了,小芸。」妹妹说:「下次来看你。」 「好。」 「你是天天在这裏的吗?」妹妹问:「会不会换班?」 「每天都在--」小芸苦笑,「一星期七天,十点到八点。」 我没出声,这样子的工作,无异是很沉闷而没意思的。 但是这到底也是一份职业,可以维持她个人的生活。 我想改天再来找她,详细的谈一谈,问问她的近况。 于是我们走出了小店,叫了一部街车回家去。 小芸变了一点,脸上仿佛添了点风尘似的。这或者是我的多心,但是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 一到了家,妹妹就把碰见小芸的事告诉妈妈听。 妹妹是不会保守秘密的,我也无意叮嘱她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多数的事情是越保密越糟糕的,结果全世界都知道了。 一家人谁都不该瞒谁,我丝毫不想瞒住母亲。 但是妈妈好像很留意这件事,她在我脸上看了很久。 然后她问:「那么小芸一直在做售货员了?」她问得很小心。 妹妹说:「是的,还给我打了九折,妈你看衣服怎么样?」 「很好很好」。母亲说。 妹妹得意的捧了一大堆衣服回房裏去了,一边笑着。 妈妈有点担心,我看得出来,她担心的是什么? 大概她不喜欢我去找小芸。在她眼中,小芸是个售货员。 她希望我在同学堆中挑个女朋友,门当户对的大学生。 我当然知道妈妈心裏想的东西,她怎么都瞒不了我。 我也瞒不了她。我是她的儿子,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 所以她知道我一定会再去找小芸,她知道的。 所以她才会担心,所以她才会不悦,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母亲不愧还是一个很了解我的人,她很给我面子。 过了两天我就去找小芸,我没有预先通知她。 我到她的小店去是四点多,放了学之后,她在招呼客人。 看见我她向我点点头,做好了生意她才走过来。 「我来看你。」我说。 她低下了眼睛。「只有你常常记得我。」她说。 「那边的中年女人是谁?」我问。「是客人吗?」 「是我的老板娘。」小芸答:「人还和气。」她笑笑。 「我还是不要妨碍你做生意的好,你一会有空?」 「下了班?」 「是的,你说你八点下班。」我记得清楚。 「可以,但是距离现在还有几个钟头呢。」她说。 「我先回家吧。」我说:「你八点钟在门口等我。」 「好的。这裹门口。」她说:「你不必早到。」 我推开门出去了。当时我手里夹着一大堆书。 天气并不是太热,但是城市里的空气常常叫人受不了。 我想我回去冼一个澡也是好的,顺便休息一下。 还有差不多四个钟头呢?急什么?我心里想。 到了家,妈跟我说:「今天晚上你爸爸有同事来我们家。」 「同事?什么同事?」我问。 「张先生。」 「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朋友,都是爸升级之后认得的。」 「张先生与他的女儿一齐来。』妈很郑重的说。 「为什么?」我抬起头来,心里面多多少少猜到一点。 「介绍给你。」妈说:「你爸去过他们家,觉得那女孩子不错,你们可交一个朋友。」 「今天夜里我没有空,妈。」我看了她一眼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妈觉得很意外的样子。 「我刚刚约了小芸,妈。」我知道她要不高兴了。 「这么巧?」 「是的,妈妈。」 「可不可以推掉她?」妈忽然之间变得非常冷酷。 「不可以,我先约了她,而且你又没预早通知我。」 「那怎么办?客人来了,你又不在,多不好意思。」 「妈,只好这样了,下次我一定在家。」我说。 妈说:「你早点回来也行,我们八点半才吃饭。」 「妈,我约了小芸八点,半个钟头是赶不回来的。」 她不出声。 这是冷战,我知道。 「妈,这次对不起你,但是你确是没早一天告诉我。」 「你爸也是刚决定的,找还买了一大萝菜呢。」 这真叫我为难,推了小芸,会伤她的自尊心。 但是妈妈这里,又约了人,真是,干么这样巧? 「妈,」我说:「假如你一定要我留在家里,我就推了小芸好了,好不好?」 妈到这个时候才忽然露出一个笑容,「算了。」她说。 「谢谢你,妈。」 「改天再约一次,你得守在家里等那位张小姐。」 「好,一定,多个朋友是无所谓的。」我讨好的说。 「阿国--你对小芸,没有其他什么意思吧?」她问。 「其他意思?什么意思?」我故意这样反问母亲。 「啊,你不是特别喜欢她吧?」母亲也坦白起来。 我笑笑,不出声,母亲对小芸,是有点顾忌的。 「阿国,我不反对你与小芸来往,但是你年纪还轻,可以多认得几个女孩子,慢慢选择一下。」 我温和的问:「那岂不是把女孩子当作货物了嘛?」 「阿国!」母亲笑了出来,「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如果某位男士把妹妹当作选择,你会怎么想?」 妈不服气了,「我不相信一见锺情这回事。」她说。 「是的,所以我说多认得几个朋友,是很好的。」 妈摇摇头,「我不管你了,你的歪理,特别多哩。」 我换过一套衣服,打算看完报纸,便出去接小芸。 妈说:「你不会与小芸太接近吧?」她真是很担心。 我摇摇头。 妈是一个好人,至少她尊重我,但是她很重视一个人的阶级问题。她本来是很喜欢小芸的,后来因为觉得她家里复杂,小芸又辍了学,所以便不太喜欢。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我始终没告诉母亲小芸的往事。 一年多前我没说,现在也不会说,过去的埋掉算了。 总得给小芸一个机会,我心里想,不管母亲怎么样。 这一次这样子重逢她,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我还是早到了。 小芸还没有收工。隔着玻璃,我看她在伺侯顾客。 她拿了好几件靓衫出来给客人挑,结果一件也不成交。 客人走了以後,她耐心地一件件把衣服摺好放回原处。 她的动作有点缓慢,她好像做得有点儿麻木了。 我站在店外,她没有看见我,我看钟,八点缺一刻。 我站在门外,偷偷的看她。我想知道她的心情如何。 她用手托着头,坐在柜枱内,低着头,想心事。 她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在想我?小芸抬头看钟了。 她大概也有点心急吧?还是想早一点见到我? 我注意到她脸上的化牲已经擦去了,发型一时变不过来。 但是她那双眼睛,洗去了化粧之後,是这样的清秀。 我忍不住,轻轻走上去,敲了敲店门玻璃,笑了一笑。 那个老板娘先抬起头来,然後小芸也发现了我。 她又抬头看看钟,八点缺五分。她向我作一个手势。 我依然在店门外等,我很後悔这样子冒昧的动作。 如果那个老板娘觉得我轻挑,那我就害了小芸。 她这件工作找得不容易,我下次千万不可以这么做。 小芸出来了。 她拿着皮包,「你来了很久?」她问。 「没有多久,又打扰你了。」我说:「我太冒失。 」 「不会的。」她拨一下头发,然後把手插在衣服袋里。 「很久没见你了,今天你很好看。」我告诉她。 「你的话,每一个字都是一种鼓励。」她微笑。 我也是。 「你还记得你的朋友吗?我们还是朋友?」 「绝对是的。」我说:「但是,」我看她,「但是……」 「什么?」她侧着头看我,有一点活泼现出来。 「我说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我说。 「真傻。」她笑,「连说什么都忘记了?奇怪。」 「小芸,说老实话,你最近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你猜呢?」她慎重的问。 「老样子,是不是?还是有点进步了?」我问她。 「家里很小,人很多。我每个月赚的钱,都交给爸爸,爸爸拿两分之一--我觉得很公道。其余的我自己零用,我的薪水并不高,故此生活很紧,但是我不想提出异议,每天回家,我在房间绝不出去,守在屋中,我想爸知道,我已经改过了。」 可怜的小芸。 「那么你爸呢?他觉得怎么样?有没有感动?」 「你见过他,他总是那么扳着脸的,没有表情。」 「老样子?他应该对你有信心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我的继母对我好一点了。家里少了开销,又多了我二分一薪水的贴补,差很远的。」 「那也好,你的弟妹,现在又怎么样呢?」我问。 「他们很乖,爸喜欢我的两个弟弟,看见他们才开心。」 「你不要这样自卑,也许你爸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 「不善表达感情?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阿国。」 我不响。我只不过是想安慰她一下,使她振作一点。 她低声的说:「凡是不表达感情,就根本是不喜欢。」 「在某方面来说,你是讲得对的,小芸。」我承认。 「我们不要谈这些吧。」小芸又想要逃避现实了。 「好的,如果你下喜欢,我下介意。」我笑了一笑。 「阿国,你现在是专上学院的学生了,我……」 我停住了脚,「你这么说,算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我配你不起。」 我有点生气,「你这个人,真是有点俗不可耐!」 她笑了一笑。 「我不是想责备你,但是那份工作,无聊得使你变了。」 「我变了?是的,我一点也不天真活泼了。」她说。 「生活是需要调剂的,有空出来玩玩好不好?」 「阿国,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我父母又……」 「不要说这些了。」我问:「现在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肚子饿了。」她说。 「我请你去吃饭。」 「你还在替人补习?」她问。 「是的。还是那两个孩子,已经升级了,当然。」 「那太好了,阿国,像你,真是前途似锦。」她说。 「到那一家餐馆去吧。」我把她拖着走进去。 我不想听小芸说那么多憔悴的话,听了使人难过。 在灯光下,我仔细看着小芸,她的睑色,十分不好。 一个不快乐的女人,脸色总是不太好看的,我知道。 对着这样的小芸,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低着头。 小芸也察觉到了,她勉强笑一笑说:「本来你约我出来,这许多日子没见,大家应该高高兴兴才是,我却愁眉苦脸的,真不应该。」 我告诉她:「我们是老朋友了,没有关系的。」 「你妹妹长高了,她很美丽。有没有男朋友?」 「还没有,妈妈常常为这个担心,她还很小。」 「与我同年。有十九了吧?」小芸忽然问我。 「有了。你记性很好。想起来,她也该有异性朋友了。」 「不过慢慢选择,也是好的。」她很老气的说。 我初初在那间小房间里碰见小芸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穿校服,很是娇憨。 只不过是两年罢了,时间彷佛过了很久很久。 一个人若果不能保持心里的青春,就没药可医了。 但是我喜欢小芸,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喜欢她的。 我默默的与她吃了一顿饭。到后来,她有了一点点笑容。 「谢谢你,阿国,今天叫我出来。」她说:「我很开心。」 「嗯,以后我们常常见面好不好,每星期六。」 「可以的,只是……你父母不会不开心?」她问。 「不会!」 「他们,还是没有知道我的事吧?」小芸担心的问。 「什么事?」我生气的问:「你还没有忘记它们?」 「忘记了,早就忘记了。」小芸连忙说。她有点怯怯的。 其实她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我们两个都在假装。 结了账我送她回家,一直送她到门口,她还是住老地方。 「继母现在对我不错,你有空,可以来坐坐。」小芸说。 「他们不反对?」 「不会的,我有我一定的自由。」她说:「现在不同了。」 看来小芸的生活,不是说一点进步都没有的。 「好,希望我们下次出来,可以松弛一点。」我说。 「阿国,多时不见,我实在太紧张了,我……」 我轻轻拨开了她脸上的头发,婉惜的看着她。 她怔怔了,抬头看着我,她眼睛是清澈动人的。 「回去吧。」我轻声的说:「好好的听我的话!」 她一转身就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我呆呆的握着手。我的手中冒着冷汗,紧张万分。 我是爱上了小芸吗?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我对她的感情,实在是异乎寻常的,我告诉自己。 回到自己的家门,我看看腕表,才十点钟,很早。 母亲替我开门,带点意外,「咦,你这么早,快来快来。」 「干什么?」 「张小姐与她父亲还没有走呢,我们正在聊天。」 「是吗?」我问。 我心里好奇得很,不知道这个张小姐长得如何。 「快来吧,别犹疑了。」妈妈满脸笑容的拉我进去。 「张先生,这是小儿阿国。」爸看见了我,马上介绍。 我规规矩矩的叫声「伯伯」。 「玛莉亚,」一个女孩子站起来说:「我叫玛莉亚。」 我看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高大苗条,棕色的皮肤,雪白的牙齿,脸上红润,整个人是带点放肆的,但是说她不做作,活泼也可以,那种笑,有点任性。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我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妈就把她介绍给我。 不要爱上她(五): 我向她点点头,坐在一旁。 玛莉亚。 她穿一件短袖子t,红蓝白三色,小白方领子。 我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喜欢她,也喜欢她的衣服。 她斜斜的坐在沙发上,还看着我笑呢,眼睛是咪咪的。 我脸上一红,刚才这样大胆的打量她,是不对的。 「妹妹呢?」我问。 妈说:「刚才还在,后来说有同学约她,出去了。」 「时间不早了呢。」我看看钟,告诉妈妈。 「她也十九岁了,给她一点自由,免得她抱怨家里保守。」 于是我不响了,妈妈是说得很对的,我想。 玛莉亚开口问我,「你父母说你曾经搬出去住过一阵子?」她的声音是轻快的,头微微向上,神采飞扬的问我。 「是,」我说:「在外头做了几个星期的房客呢。 」 这叫我想到了小芸,她是个老低头不语的女孩子。 玛莉亚又说:「我也想搬出去住呢,一个人住独立得多。」 「但是一个女孩子,就没有那么方便了。」我说。 「你很保守,」她自然的笑,「我不觉得不方便。」 我凝视她一下,她是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女孩子。 而且她有信心,坚决,有把握,并且……美丽。 「你在做事情吗?」我问。 她摇头,「上午念书,下午学画,有时候把画卖断一点。」 「画家?」 「请不要这样呼我,」她笑,「不然我会脸红。」 不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是很难脸红的,她太大方。 妈妈这时候插嘴说:「玛莉亚上午念速记打字。」 「哦。」我问:「每个人都叫你玛莉亚吗?」我希望有中文名字。 「从三岁开始,受洗礼的时候,我就被命名为玛莉亚了。」 「原来如此。」我笑。 「你不喜欢这名字?」她很尖锐的问:「有没有?」 「没有,那是个很好的名字。张玛莉亚。」我笑。 她也笑了。 「你见过我妹妹了?」我问她。「你觉得她好不好?」 「是的,她比我小一岁。长得真甜。」玛莉亚说。 「她一定很喜欢你。」我说:「我晓得她的心理。」 「是的,她说如果不是男孩子约了她,她一定在家陪我。」 我一怔,「男孩子?你说约她的是男孩子?」 「是的。她这样说,但是请你不要紧张。」她笑。 「啊,不会。只是她没有提起来过,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的爱她,是不是?」玛莉亚问。 「自然。」 「我也有个爱我的哥哥,在外国。」玛莉亚说。 「是吗?」我很感兴趣,她真是个健谈的女孩子。 而且我们两个人之间,好像有很多共同点。 「我哥哥学法律的,四年后可以回来做律师。但是在家里,我们一开始吵架,他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我忍不住笑了。又是一个娇纵的妹妹,唉。 她们都是幸幅的孩子,那种快乐漾溢在脸上。 只有小芸是真正不幸的。我想,可怜的小芸。 「他回来我会介绍给你认识。」玛莉亚问:「好否?」 「当然好,多一个朋友,谁不喜欢?」我由衷的说。 「那就一言为定了。」玛莉亚换了一个姿势坐。 这个时候张伯伯叫他的女儿,「玛莉亚,我们该回去了。」 「时候不早啦,」玛莉亚说:「下次再见,好不好?」 我们都站起来送客。 在门口,玛莉亚落落大方的说:「请打电话来。」我点点头。 客人走後,爸说:「老张的女儿的确又美丽又大方。」 「会不会太新式一点?」妈问。 「年轻人当然新式,」爸说:「郡样才活泼天真有朝气。」 妈妈点点头,「那倒是真的,我们的妹妹,又何尝不新。」 我想起妹妹,她与男孩子出去了,是谁呢? 「阿国,你看玛莉亚怎么样?」妈妈问我,「好不好?」 我据实说:「非常可爱,典型的时代女性,好伴侣。」 妈妈很开心,「阿国,你的确是好孩子,妈为你骄傲。」 「嗳,这又有什么值得骄傲了?」我反问她。 「比起小芸来,你觉得怎么样?」她又问我。 「啊母亲,比较是很残忍的,她们是完全不同的。 」 「小芸比较内向,」妈妈说:「不够开朗,事事闷在心裏。」 「这也是环境影响的,不可以怪她。」我说公道话。 「阿国,」妈看我一眼,「妈不过希望你多认识几个朋友。」 「当然,妈,你不必担心我。」我拍拍她的肩膀。 妈笑着回房去了。 我看看钟,十一点多。妹妹还没有回来,这人。 十九岁又怎么样呢?还是一个孩子,要人照顾。 我站在露台上看下去,我得等妹妹回来再说。 果然,没隔多久,一部红色的车子停在我们门口,妹妹走出来,扬了扬手。车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没看清楚。 但是我知道这决非是「同学」,或是「同学的哥哥」。 十八岁的孩子没有道理开这种车子,富家子也不算。 五分钟后,妹妹上楼来了,穿着新裙子,笑容满面。 见到我,她问:「你看到玛莉亚了?她很美。」 「是的。」 我跟着她进房间,我有心与她谈一谈,问点事情。 「她真漂亮,又长得高,恭喜你有这么好看的女朋友,哥哥,而且她的趣味又好。」 「别让我们忘记小芸,妹妹。」我说:「她也不错。」 「但是小芸使我们的心情沉重,玛莉亚又不同。 」 妹妹一语中的,我默默无言。 「我喜欢玛莉亚。但是小芸依然是我的朋友。」妹妹说。 妹妹讲得对。一见到了小芸,我就不知道说什么。 不能说过去,她的过去太不愉快。不能说将来,她觉得她没有前景。家里的事不能说,我与她之间的感情,又好像很尴尬。 很多时候见到小芸,除了安慰她几句,就不说话。 但是玛莉亚又不同。她天文地理,什么都可以开开心心的聊。 正如妹妹听说,她的趣味又高得很,性格也开朗。 「是不是?」妹妹问:「你想我说得对不对?」她笑了。 「对的。」 「交朋友,大家开心,像小芸,一直锁着眉头,叫谁都觉得辛苦,那又是何必呢?」 「不说这个问题,我们谈谈你吧。」我转了话题。 「我?」 「刚才是谁送你回来的呢?」我问妹妹,「告诉我行吗?」 「哥哥,我们之间一向没有秘密,告诉你也不妨。」 我微笑,「别卖关子啦,你老实实的说吧。」 「那是我的男朋友。」妹妹脸上全是光彩。 我心一怔,表面装得若无其事,「男朋友吗?」 「当然,我又不是孩子,我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了?一百年?五十年,还是三个月?」 「一个月。」 我叹口气,「三十天算很久吗?他常常约会你?」 「约过很多次。」妹妹说:「一星期出去两三趟。」 「为什么不对妈妈说呢?太神秘,是不必要的。」 妹妹说:「时间还没有到嘛。她现在知道了吗?」 「不知道。」我说:「放心,我不会学事事非非的。」 「啊。」妹妹说:「你别说,我自己会告诉她的。」 「他在做事了吧?」我问:「看样子钱赚得不少呢。」 「咦,你怎么会晓得?」妹妹好像很惊异。 「开那样的车子,一定是有事业了。」我说。 「是的。」妹妹说:「他开了一家旅游公司,生意不错。」 「多大年纪?」我随口问。 「卅七岁。」 「什么?」我猛地转身,「你说卅七岁?」我问。 「是的。」妹妹低下了头,「年纪比我大一点。」 「大一点?足够做你的父亲,妹妹!我的天!」 「别紧张好不好?」妹妹皱起了眉头,「声音那么大。」 「你知道我们爸几岁?」我问:「爸才四十五岁呢。」 「你反对?」妹妹倔强的问:「年龄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反对,妹妹,但是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舞会里。」妹妹说 该死的舞会,我心里诅咒。难怪妹妹不肯告诉妈妈。 妹妹知道家里会反对她的。三十七岁的男人,老天。 我叹一口气,我的两根眉毛像在额角头上打了结。 妹妹不高兴的说:「哥哥,别好像天塌似的好不好?」 「好好。」我说:「你慢慢的说给我听,我耐心听。」 「他对我很不错,又体贴又迁就,看上去也不老。」 「是的。」我听着,「还有呢?他这种年纪,有没有妻子?」 妹妹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他在办离婚手续。」 「我的天!」 妹妹说:「你好像什么都猜得到,但是我不佩服你。」 「妹妹,我讲一句话,你要不要听?」我正容问她。 「什么话?」 「放弃这个男人,以後也不要跟他来往。」我说。 「为什么呢?」她跳起来,「为什么我不可以多交朋友?」 「去认得比较好一点的朋友。妹妹,哥哥不骗你。」 「你怎么晓得他不好?你连见都没见过他!」 「妹妹--」 「你不讲理,哥哥--」妹妹的脸都涨红了。 「他这种人背境太复杂,年纪又大,不适合你。」 「但是小芸的背境也复杂,为什么你又与她做朋友?妈妈说的。你有自由,我也该有自由。」 提到小芸,我语塞了。我变得比老一辈更。 但是我限制妹妹,确实是为她好,我有苦说不出。 以前我一直站在我们这一代讲话,现在为了妹妹,我了解做父母的苦衷。 叫我怎么说呢? 我又叹了口气。妹妹是太倔强的女孩子,我不敢把事情弄僵,否则一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是十九岁的妹妹,与一个有妇之夫来往,这…… 给母亲晓得,她会跳起来吧?这又怎么办呢? 「哥哥--」 「让我想想好不好?」我只好那样说。 她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妹妹说;「我希望获得你的了解。」 「我不会乱下判断的,妹妹,请你相信我。」 「好好好。」妹妹摆摆手,「但是记住,不要告诉妈妈。」 「我答应你,妹妹,但是你也要应允我一件事。」 「什么?」妹抹的表情不是十分好看。 我说:「不要太心急,慢慢看看这个男人。好不好?」 妹妹的睑色缓和下来,「好的,我不心急。」她说。 然后後她走出房间,替我掩上门。我觉得很心寒。 我不再是她的哥哥了,我在她面前,起不了作用。 我变得是这样的陌生,妹妹眼中,只有那个男人了。 真奇怪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在父母怀里生活了这么些年,心里却没有半点怀念。 妹妹的男朋友,我想我一定要见一见才行。我不放心。 这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唯一的女儿,我们不能失去她。 我开始痛恨这个有妇之夫,他还要引诱无知少女。 如果他有什么对不起妹妹的地方,我决不饶恕他。 我叹了一口气,睡着了。妹妹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呢?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妈妈跟我说了很多话。 「你妹妹最近很忙呢,整天与同学在外头玩。」她说。 我心里有数,问道:「每天都很晚回来吗?」 「当然。你又何尝不是,孩子大了,整天在外头跑,家里有吃人猛兽似的。」妈不满意的说。 「妈,她有没有在外头过夜?」我心急慌忙的问。 妈把眼睛一瞪:「你疯?怎么会那样做?」 「不会就好了。」我松了一大口气,「我的天!」 「你别把她想像得这么恶劣好不好?」妈大声嚷。 「对不起,妈,但是她在同学家里住,也不是犯罪。」 「我们家的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子。」妈扳起了脸。 「不会不会!妹妹还是孩子,怎么会这样子?」 我摇摇头,妈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接受现实的了。 这叫我担心,万一她知道真相,怎么办好呢? 妹妹似乎也很了解母亲,她叫我一直瞒下去。 但是事情总不可瞒一辈子,迟早有拆穿的一天。 到时又怎么办呢?妹妹那个有老婆的男朋友,叫我头痛。 「你与小芸呢?又怎么样了?」妈问:「有进展否?」 「没怎么样,我们是朋友。」我说。 「玛莉亚呢?」 「昨天才认得,你想怎么样?」我问。我心里很烦。 妈不出声。 「妈,你别问这么多的事情了,好不好?」我说。 妈不开心。我也不开心。一个人的感情,是解下开的结。 我们都有心事。 我为妹妹忧虑,但是妹妹本身却这么欢愉,事情太滑稽了。就像母亲,为我想东想西一样。 我一个人上街逛书店,看见了玛莉亚,真是巧。 她穿t恤,雪白的亚麻长裤,两条腿笔直的。 她亭亭的走过来,脱了太阳眼镜,闪亮着眼睛。 她的嘴唇是玫瑰红的,皮肤的青春不可遮掩。 「玛莉亚。」我自内心发出笑容来,她感染快乐给我。 「你也常常来书店?」玛莉亚笑问: 「常常。」我说:「你呢?你怎么会有空?」我看着她。 「我不用上班,不用上学,我很空。」她侧着头笑。 她具有无上的吸引力。 她身边还有几个朋友,她向他们摆摆手,他们走了。 「你有时间?」我自然又自然的问:「去走走好吗?」 「可以。」她说。 她轻快的回答使我忘了忧恼,我很舒服的与她走在一起。 「你很高。」我说:「我有五尺十寸,你已经到我耳朵了。」 「五尺六寸,我爸说我太高,找不到男朋友。」她笑。 「你没穿高跟鞋吧?」我问。 「没有。」她把脚翘起来。 她那种笑,像头小鸟。如果小芸也有这种笑就好了。 但是小芸一天到夜苦口苦脸的,精神不振。 「你们去旅行回来?」我问。 「不,小孩才旅行呢,我们打网球回来,刚换了衣服。」 「打网球?」 「当然,否则干么我这么高,唔?」她瞄我一眼。 我几乎昏了一阵,有点吃不清。她真是迷人的。 爸的思想算是开通的了,否则不会介绍这样的女孩子给我。 「你的工作也应该很忙的。」我说:「你说过。」 「不过我自由,我崇尚自由,我不喜欢受管束。」 「你运气好。」 「是的,我的爸非常疼爱我,让我这样子生活。」 「你太幸运,有些女孩子,常被迫身不由己。」 「有这种人吗?」玛莉亚不解,「大概她们不争取。」 我叹了一口气。我又想到了小芸,可怜的小芸。 「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快乐,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我算是开心的了,有人比我更难过。」 「谁?」玛莉亚看着我问:「你的朋友吗?」 「有人。」 「哗!你很神秘!」她嚷,又挤眉弄眼的引我。 我被她的天真引得笑起来。「你这家伙!」我说。 「你喜欢运动?」她问:「我还打桌球,打保龄。」 「你喜欢打球,是不是?女孩子运动是很难得的。」 「我爱好很多的,你慢慢会知道。」她有点傲慢。 但是玛莉亚有一个优点,她不讨厌,她做什么都不讨厌。 我们找了一个小店子去喝咖啡,谈得很愉快很生动。 玛莉亚是活的,她的魅力,随时随地会施展出来。 我很欣赏这种女孩子,她们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但是好的女朋友不一定是好的伴侣,不一定是好的妻子。 玛莉亚算是好的女朋友。与她在一起,的确很开心。 她又健谈,与她在一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我们在一块儿玩了三个钟头。喝完茶又荡了半天马路。 我想与她在一起,做她的男朋友是一种荣誉。 我有这种机会吗? 但是我忘不了小芸,我爱上了她,这是明显的。 我没有喜新厌旧的习惯,我的心还是在小芸身上。 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她了,我放她不下,实在不行。 我打了一个电话到她那家服装店去,她来接听。 「是你,阿国?」 「是的,是我。」我说:「几天没见了,你好吗?」 「阿国,我很好,但是我没有空与你说话。」 「忙生意?」我问:「你好像不太欢迎我呢?」 「老板娘会不开心的。」她说:「对不起你,阿国。」 「没关系,下了班我在门口等你好不好?」我问。 「不不,今天,……我不能出来。」小芸很迟疑的说。 我的心马上冶了一半,她好像不太欢迎我们的。 小芸与我是这么些年来的朋友,但是她始终吞吞吐吐。 我想到今日的玛莉亚,坦白清朗如一阵轻凉的风。 这一点小芸显然就不及她了。 我发觉自己很矛盾,与玛莉亚在一起想小芸。 与小芸在一起的时候,又想玛莉亚,这是什么一回事呢? 「那么,」我终于说:「小芸,你几时有空,打来给我吧。」 「好的。」 「干万不要一声好的,就此不见了人影。」我说: 「阿国,相信我,我是非常有苦衷的。」她苦涩的说。 「我相信你,小芸,但是我希望你拿出勇气来。」 「勇气?」她停了一停,「阿国,这不是容易的事。」 「好了,我不多说了,小芸,你自己作主吧。」 我挂上了电话。 对付小芸,真不是容易的事,千篇一律的话,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始终得下到一个所以然。 她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但是她非常因循。 她甚至不敢跨出一小步,去尝试一下新的环境。 她这样的人,使我困惑,她的问题,我不能代她解决。 渐渐我说的话,对她来讲,变得像老生常谈。 我非常怀疑,这些为她所设的劝告,是否等於耳边风。 我对她的苦口婆心,是否有起作用。 我觉得我的一片热情,仿佛全部掉到海裏去了。 而且小芸待我日趋冷淡,好像我对她有什么不良企图似的,这又是什么道理?我不过视她为朋友。 她这种情形,使我心灰意冷,觉得是不值。 朋友与朋友之间,讲的是真诚,小芸对我就没有真诚。 既然如此,我还何必老着面皮去讨好她呢? 这是多么划不来的一件事,我觉得我自己很傻。 是的,也许我一直就是个傻瓜,一厢情愿的对小芸。 我不想再这样子继续下去,我何必缠住她呢? 如果小芸想见我,她可以随时找到我,她知道。 她一直没有主动的来寻找,原因只有一个:她不想见我。 这是她的选择,我想我已经弄明白了,我清楚了。 于是我停止去寻小芸,我与玛莉亚去过很多次。 玛莉亚的清爽使我眼睛势利起来。 母亲是对的。 难怪她说找女朋友要找家世清白,人品高尚。 玛莉亚是一个自由的女孩子,她有理想的家庭,对她很有帮助,她本人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受这些影响,她成为一个非常乐观的人。 任何一个人都会喜欢跟她在一起,特别是男孩子。 所以我约会她。 她是很爽快的,有空便与我出去,没空便说没空。 她是一个很洋派的女孩子,没有扭扭揑揑这种事。 我见她的次数开始多,由一星期一次到三、四次。 玛莉亚可以与我出去这么多次,证明她推了其他约会。 那么来说,我在她心目中,是比较重要的。 与玛莉亚在一起,我没有烦恼。 小芸却与她大大下同,小芸故步自封,而且小芸喜欢把自己困在这种璟境里。 两个女孩子作一个比较,我便会发觉她们的相异。 但是我对小芸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解释不出。 也许因为她是第一个女朋友吧?她算是女朋友吗? 我每星期三陪玛莉亚在打网球。 那个环境,真是漂亮,这里平常不轻易见到草地,但是网球场却是一片绿茵,太阳又好,茶座边都是鲜花。 玛莉亚头发高高梳了一个小髻,脸被阳光晒得很健康,她背着网球拍走过来。 「喝什么?」我问: 「啤酒。」 「你当心把身体喝眫了。」我取笑她,「不怕吗?」 「我常常运动,怕什么?」她闪闪眼睫毛,反问。 「为什么跟我出来?」我问:「你有很多其他的朋友,胜过我多多。」 「你诚实,国,现在诚实的人,非常少了。」她说。 「啊,」我笑,「原来我还有这个好处,不简单。」 玛莉亚得意的说:「我很欣赏朋友的优点。」 「谢谢你。」 「国,我有点事要和你讲。」她忽然之间迟疑起来。 玛莉亚很少有这种表情,所以我猜她说的话一定很重要。 「说吧,什么事呢?」我很好奇,「是关于我的?」 「你的妹妹。」 「啊?」我一呆,「关于她什么?请你告诉我。」 「我在某些场合,好几次看见你妹妹与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样子很亲密。这件事与我完全无关,我根本不应理这种闲事。然而我们是朋友,我不得不告诉你一声。」 「你说,玛莉亚,你好像知道得多一点。」我催她。 「这个男人,做的职业很古怪。」玛莉亚抿嘴笑。 我紧张起来,「如何古怪法?你倒说来听听。」 「他生意做得很小,但是钱赚得异常的多。」玛莉亚又笑。 我一听就明白了,出了半身冷汗,「你从何得知?」 「国,我不是小女孩了,我的朋友很多,况且这个中年男人,是本地很著名的一个人物。」 「我妹妹一定不知道。」我说:「这怎么办?」 「你妹妹有十九岁了?」玛莉亚问:「这事很难办。」 「可不是,我与她还一直瞒着母亲呢。」我睑色发白。 「这事情很复杂,是不是?你妹妹是怎样认得这个人的?」 「我不清楚。」 「她有权选择她的朋友,你无谓劝阻她。」玛莉亚说。 「这真是一项头痛的事情。」我说:「我痛恨这男人。」 「不要太紧张,一个人紧张是不好的。」玛莉亚说。 「谢谢你把这个人的真相告诉我。」我说。 「我很多事,国。但是一个人的职业不足以代表什么,如果这个男人待你妹妹好,你就别反对得太多。」 「这男人?你猜他会是好人吗?我才不信。」 · 「你主观太强,阿国,这并不是优点呢。」玛莉亚摇头。 我说:「玛莉亚,我今天不想玩下去,我要回家。」 「好吧。」她应允了。 「好吧。」她说。 我送了她回家,自己也赶回去,我想把事情完完全全的告知母亲,以便我们想一个办法出来。 到了家,妈的心情好像很好,我又不忍起来。「与玛莉亚出去了吗?」妈问我,「你爸好似没有介绍错呢。」 「没有。」我说:「玛莉亚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哦,小芸今天一直打电话来,好像急得离奇。」 「这倒是新闻。」我说:「她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她没说,只是叫你打给她,马上,她说。」 「好,我打吧。」我走到电话那边去,「什么事呢?」 「阿国,这小芸真是有点古怪了,你说是不是?」妈问。 「的确有一点。」我伸手拨了电话号码。 她有什么事呢? 「小芸?」我问。 「是的。」她说:「阿国,我有要紧的事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好了。」我告诉她,「没有关系的。」 「伯母在不在旁边?」她问。 「在呀。」我奇怪,「干什么?你要找她?」 「那么你听着,别说话,阿国,你妹妹是不是与一个中年男人,高大身裁的来往?」 「我的天,小芸,你也知道了?」我偷看母亲一眼。 「唉呀,阿国,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劝妹妹?」 「我很为难!」 「这男人不是好人,阿国,请你相信我。」小芸急道。 「你又怎么知道?这世界岂真是这么小?」我问。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小芸苦涩的说:「他是坏人。」 「我应该来见你吗?还是先告诉妹妹?」我问。 「告诉伯母吧,没有办法了,马上断绝他们来往。」 「小芸,」我说:「我相信你,我也知道你关心我,但是对于这个男人,你有什么凭据说他是坏人呢?」 「阿国,你一定要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了。」 「说吧,小芸,你应该向我坦白了。」我说。 「他骗过我,阿国。」 「小芸!」 她已经挂上了电话。 「小芸小芸!」我拿着听筒还一直叫下去。 妈妈走过来问:「什么事?什么男人坏不坏的?」 我只好挂上电话。 「妈,你坐下来,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我拉她。 「什么事?」 「妈,你不要太紧张。妹妹交了一个坏朋友。」 「什么坏朋友?阿飞?」妈妈已经是恐怖起来了。 「比阿飞还严重。」我说。 「是什么人?拆白党?告诉我!几时的事了?」 「很久了,怕有几个月啦。」我说:「妹妹,叫我别告诉你。」 「什么?你们俩一直瞒我?太没良心了,阿国,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让我知道呢? 你妹妹不懂,你怎么也这么糊涂?」妈急得跳起来。 「妈妈别急,今天向妹妹说,不是成了吗?」 「是小芸告诉你那男人是坏蛋吗?」妈妈问。 「玛莉亚也说了,看来这人真不是好人。」我说。 「哦,她们两个女孩子倒是很关心妹妹。」妈说。 「是的。」 我心裏不晓得感激谁好。玛莉亚与小芸都是好人。 「现在妹妹在哪里?我要去把她找回来。」 「妈妈,你别心急好不好?」我说:「等她回来。」 「谁晓得她几时回来?」妈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 门铃响了。 我也跳起来,「说不定是妹妹!」我赶去开门· 果然是妹妹,见到我,她开心的说:「嗨,哥哥。」 妈妈粗声粗气的说:「跟我进来!妹妹。」她睑色很难看。 妹妹看看我,问:「什么事?你们好像很紧张。」 妹妹隐隐知道事情不妙,而且与她有关系。 「我……」她结结巴巴的说:「我一会要出去看戏。」 「什么地方也不准去!」妈说:「到我房里来。」 妹妹只好跟进去,妈妈把门一关,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 然后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准……你要气死我?」 妹妹大哭起来,这样子搞了十五分钟有多,妈妈出来,把门大力一关,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我心情沉重。 「妈--」 「别提了,」妈摆手,「当我少生一个孩子算了。」 「妈,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太严重了!」 「你妹妹不肯与那个人断绝来往,居然开口骂我。」 「人总是有感情的,一时间哪有这么快可以断绝呢?」 「这种事,难道还要慢慢吗?怎么可能?」 「妈,你不要急。」 「不急?不急叫我镇静下来?她到底是我的女儿!」 「让我去劝她,妈妈,你先别这种样子,吓坏妹妹。」 「我劝你别劝了,她现在眼中连父母都没有了,还有你这个哥哥?」 「妈,别太激烈。」我说:「这种事情,的确很麻烦。」 「哼!」妈又气得流下泪来。「真正她是想气死我的。」 我推门进房去,看见妹妹躺在床上哭泣,无限伤心。 「妹妹--」 「你出去,」妹妹掉过头来狠狠的说:「我不要见你!」 我怪叫起来,「这关我什么事呢?连你也怪我。」 「你答应替我守秘密的,但是你撒谎。」她哭。 「这种秘密,可以守一辈子?父母是生你下来的!」 「我不管,他们一点也不谅解我,你是他们的一党!」 我怒火中烧,「父母把你养到十九岁,你却不爱惜自己,急急的往火坑里跳,你这蠢货!」 我的声音大得离奇,手舞动着,一不小心把妈妈的花瓶摔在地上了。 「你们连他人都没见过,就乱反对!」妹妹尖叫。 妈妈冲进来,「你们两兄妹在干么?一起住嘴。 」 「妈,你连我都骂了。」我铁青着睑,「我做错了什么?」 「阿国--」妈又歉意又伤心,她也是怒火中烧了。 我扶住母亲。 「妹妹,妈给你气成这样子--」 「好,算我不孝好了,天雷将我打死,你们满足了吧?」 「听听,」妈说:「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妈浑身发抖。 「我要出去!」妹妹还在嚷。 我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上,拉着妈妈出房,把她紧紧的锁在房里。 不要爱上她(六): 妹妹大声尖叫,用手擂着房门。 我大声说:「你有本事,从窗口跳下去好了!」 「妈!妈!」妹妹大叫,「你们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自己想想清楚。」我说:「再吵我进来揍你。」 妈妈倒在沙发上,「阿国,你父亲和我做错了什么呢?」 「别灰心,这种事情哪一家没有呢?」我说。 「就是我们家特别倒霉。」妈妈大哭起来。 「妹妹,你听着,」我大叫,「妈妈哭成这样子,你忍心?」 「阿国,别嚷了,我的头都痛了起来。」妈摇手。 「都是你纵的,妈,妹妹都是你宠坏的。」我说。 妈不出声。 我拿起电话打给小芸,我说:「妹妹给我锁在门裏。」 「没有用的。我亲自来向她解释。」小芸说。 「小芸--」 「没有关系。我反正不是一个乾净的女孩子了。」 「小芸,你是一个好女孩子!」我激动的说。 「不,我只是下愿意看见你妹妹受人玩弄而已。」 「你几时来?」 「下了班。」 「谢谢你,小芸。」 「别客气了,现在不是这种时侯。看住你妹妹。」 我又拨了电话给玛莉亚。玛莉亚来接听。 她听了我的叙述,说:「你们都太急躁了。」 「要是你怎么办?」我问:「我想不出其他法子。 」 「也难怪你,你一定是急昏了。」她在那边笑, 「那个男人是怎么样的?」我问:「你见过没有?」 「见过,常常约会女明星模特儿的,人很潇洒。」 「怪不得呢。」 「长得比真实年龄年轻,出手阔绰。他不会把你妹妹卖掉,但是腻了之后会把她抛弃,这就犯不着了是不是?那一种女人当然无所谓,玩是大家玩,但是你妹妹还是小孩子……曾经有女人为他自杀。」 「我的天。」 「所以断绝来往也是好的,只是你们别骂她。」 「我骂了她一大顿。」我说。 「你将事情分析得很清楚。」我不由得赞她几句。 「要不要我来一次?两个女孩子说话比较方便一点。」 「这再好没有了,玛莉亚。」我说:「你劝劝她。」 「你的妹妹颇喜欢我呢,国,我看我马上就走。」 「好,我们等你。」 玛莉亚轻笑,「你是第一个把妹妹锁住的哥哥。」 「唉。」 「等我来,再见。」她俏皮的说,挂上了电话。 我感激她,也感激小芸,两个性格不同的女孩子,都这样的关心我,为我做一样的事。 这大概是我的福气。 也许我怪错了小芸,她始终是对我有感情的。 否则她何必这么关心我的妹妹?这么急来通知我? 隔了一会儿,妈妈急了:「里面水也没有一杯。」 我瞪眼,「妈妈两个钟头不喝水,她不会渴死的。 」 「但是她哭得眼泪鼻涕的,总得抹一把脸吧?」 「打电话叫爸回来。」我说:「问过爸才开门。」 「你爸回来会气死。还是等玛莉亚来劝她吧。」 「那么我们就这样等一等吧,你去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妈,你想她会在这种时候吃点心吗?」我反问。 妹妹大声敲门,「至少让我打个电话给他!」她声音是哑的。 我暴喝一声:「下行!你倒想!快跟我静下来!」 「你不合理!」妹妹大叫,「你不过是我的哥哥!」 「那还不够?」我问:「那个男人又是你什么人?」 「好了,」妈说:「我求求你们,别再斗嘴了。」 妹妹又大哭起来。 妈实在心痛,「好了好了,妹妹,你不要哭了。」 但是妹妹没有理她,妹妹抱定主意哭到底。 我很痛恨她这样刁蛮,但是我一点办法没有。 然后玛莉亚来了,我开门见到她,好像救星下凡。 「她在哪里?」玛莉亚低声问。 「在房里。」 「你不该那样做,谁那样对我,我都生气,」她说。 「放她出来?」 「当然,这还用说吗?」玛莉亚白我一眼,「快开门。」 「好的,」我去开了房门。我怕妹妹会一下子冲出来。 玛莉亚推开门走进去,顺手又轻轻的关上了门。 我对妈说:「你去休息一下吧,我看你也真累了。 」 「好的,你看住妹妹,千万不要让她离开这间屋子。」 「你放心。」 妈妈到房间去了,我坐在大门旁边守镇。我知道我的动作很幼稚,但是为了妹妹好,我不得不横蛮一点。总而言之,我不会让她踏出大门一步。 我没有听见玛莉亚与她说些什么,她们的声音很低。 过了很久,房里面都没有动静,我又不敢去偷看。 终于我去看了看妈妈,她好像睡着了,我没惊动她。 然后玛莉亚推开门来,「请倒两杯茶,阿国。」 「好好,马上来。」我马上进厨房倒了两杯茶。 妈妈起床问:「什么事?」 「妈,你睡好了,是她们要喝茶,我在倒了。」 妈透出一点笑容。「啊,这样,妹妹回心转意了!」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看样子,她至少没有大叫大嚷。」 妈点点头,「这已经是好新闻了,是不是?」她说。 「你去睡吧。」 妈妈又回房去了。 玛莉亚接过了茶,我问:「怎么样,她态度如何?」 「很好。」玛莉亚说了两个字,又把门关上了。 我真不知道她在里面用了什么神通,说了些什么。 但是显然把妹妹镇压住了,光是这样,已经够好了。 我靠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连我都有点累了。 我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阿国。」 、 「什么?」我睁开眼睛。「玛莉亚。」她站在我面前。 「她睡着了。」玛莉亚说:「可怜的孩子,累得不得了。」 「她哭了很久,不肯说话,我安慰了她很久。」 「谢谢你。或者我是不讲理,但也是为她好。」 「是的。不过她不明白。她觉得你们不了解她。」 「没有这种事。她懂什么?」我问:「我不想她受骗。」 「阿国,下次与她讲道理,不要用蛮力。她很委曲。」 我说:「她根本不要听道理。」我摆摆手,「她被宠坏了。」 「但是妹妹说你只是对她呼喝不停,一点都不体贴。」 「好吧,我们两个都有错。」我承认,我声音太大。 「而且你出卖了她。」玛莉亚责备的说:「这是不对的。」 「我急了,我实在是急了。」我说:「你知道我的睥气。」 「或者是我多事了,」玛莉亚说:「我不该说的。」 「即使你不提,另外一个朋友也告诉我了,不关你的事。」 玛莉亚诧异的问:「另外一个人,谁呢? 「她也认得这个男人吗?那好极了。」玛莉亚说。 「所以我才急了起来。我妹妹怎么还可以去见他呢?」 「我刚才去劝过妹妹了,她答应我今天不出去。」 「那太好了。」我说:「明天呢?明天又如何?」 「明天是明天的事了,阿国,你的心不要急。」 我希望小芸一会儿可以来,向妹妹更解释清楚一点。 「你累吗?」玛莉亚低头看着我。她的眼睛真美丽。 我点点头。 「我要回家吗?让你休息。」她很体贴的说。 「不,你留下来。看见你我就不累了。」我说。 「奇怪,我倒变了咖啡精呢。」玛莉亚笑了。 我一直喜欢她的笑,她的笑真够轻松,迷人。 「至少我们今天晚上可以睡一个舒服的觉。」 「不要让她听电话。」玛莉亚沉吟了一会儿说。 「好的」」 「那个男人真是少见为妙的人物。」玛莉亚又笑了。 「坐在我旁边。」我说:「别太累了,我们慢慢的谈。」 她坐下来,「几点钟了?」她问我,「我肚子饿。」 「六点多。」 「我到厨房去找点心,你在外头等着。」她站起来。 「喂,你会做点心?当心又烫着又倒翻东西。 」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不会弄?你等着看我的手势。」 她才进厨房,门铃又响了。谁呢?我怕吵醒妹妹。 我连忙去开门。 「小芸!」我吃了一惊,「是你?」我没想到她这么早。 「是我。」她说:「我早一点下班来看看妹妹。 「请进来。」 「她没有怎么吧?」小芸低下头,「我会说服她的。」 「一个朋友来劝过她,她睡着了。」我告诉她。 小芸穿了一条很普通的裙子,梳了普通的发型。 其实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生活改变了她。 玛莉亚探头出来,「阿国,糖放在什么地方?」 小芸一转头就看见了她,怔了怔,她们不认识。 「小芸,这是张小姐。」我说:「张小姐叫玛莉亚。」 玛莉亚马上说:「你好。」她笑得很爽朗,「别客气。」 但是小芸又垂下了头。我不怪她,这是她的习惯。 她心理上很自卑。在玛莉亚的神采飞扬之下,她更加不自在了。 小芸看了我一眼,我马上说:「玛莉亚是好朋友。」 「是的。」她说。 「她来劝妹妹,现在妹妹睡着了。你来坐一坐吧。」 「好。」小芸缓缓的坐下,坐得端端正正的,非常拘谨。 她每来一次,就拘谨一次,我觉得她真是奇怪。 两年前她第一次来这里,就反而与妹妹玩得很开心。 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这样紧张?我不明白。 但是我忽然想起来,她这次来是有特别任务的。我不由得原谅了她的不安,并且非常同情她。 玛莉亚拿了三只杯子出来,放在我们面前。「茶?」她问。 「谢谢你。」我笑,「别忙了,快来坐下谈谈吧。」 「我在煎面饼呢。就快好了,每人两份。」她说。 她急急的跑进厨房,拿了茶杯牛奶糖出来,又跑进去。 我摇摇头,「她要忙死了。」 「她很美丽。」小芸忽然说。 「是的。」我点点头。 小芸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说:「我形容玛莉亚美丽,等于我形容茶香一样。 」 「但是美丽的女孩子,怎么可以与香的茶相提并论呢?」 我微笑了一下,女孩子总是女孩子,我明白小芸。 我在杯子里倒了茶,加了牛奶与糖,递给小芸。 玛莉亚捧着面饼出来了,香喷喷地,看上去不错。 「来吃吧。」她神气活现的说,玛莉亚是永远活泼泼的。 对她来说,困难不算一回事,世界上没有灰色。 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子,多点人像她就好了。 我欣赏玛莉亚,就是为了这一点,她有无限勇气。 我佩服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她只是年纪轻轻的女孩。 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分吃面饼,味道很好,又不太甜。 「谁教你的?」我问:「很好吃。想不到你会做。」 「想不到吧?你想不到的事情很多呢。」她笑。 「很好吃。」小芸说。 玛莉亚问:「你是妹妹的朋友?与她很要好?」 「是的。」小芸说。 「那很好,阿国说你也认得那个男人?你说给妹妹听,让她有个警惕。妹妹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只可以启示她,却不可以当她是小孩子。」说到这里,玛莉亚看我一眼。 我很尴尬。 玛莉亚说下去,「阿国把她关了起来,我不赞成。」 「对不起,好不好?」我陪笑,「算我横蛮好了。」 玛莉亚笑了,「现在由小芸来接力劝妹妹,我想先走一步。」 「你有约会?」我问:「真不好意思,叫你走来走去的。」 「有,没关系,阿国,大家都是朋友。」她说。 「你赶快去吧。惊动了这么多人,太不好意思了。」 玛莉亚说:「有什么消息,记得千万要马上告诉我。 」 「好的。」我说。 我送玛莉亚到门口,她下了楼,我才关上门。 现在客厅里只剩下我与小芸了,妹妹与母亲都在房里。 「小芸,」我问:「你是怎么认得这个坏男人的?」 「我?」小芸苦涩的笑,「我不是一个好女孩子,阿国。 」 「这与你的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呢?」我低声问。 她的声音也很小。「我出来做事之后,就认得了他。」 「啊?那不是以前的事?这是最近才发生的?」 「是的。」 「小芸,你的运气真不好,怎么老碰见这种人呢?」 我大为震惊。 「或者因为我本身不好吧。」小芸低头说:「我也坏。」 「胡说!」 「总之在一年前,我认识了他。他常常约会我,像他约会妹妹一样,他又讲了很多好听的话,又诉苦他妻子不了解他,又说要娶我。」小芸很疲倦的靠在沙发上。 「你相信他了!」 小芸点点头。 「小芸!」我痛苦的说:「你怎么永远不学乖呢?」 「我们来往了半年。」小芸喃喃的说:「足足半年。」 「后来怎么呢?」我绝望的问:「他抛弃你了?」 「是的,他玩腻了我,他喜欢玩年轻的女孩子。」 「色魔!」我揑紧了拳头,「法律应该对付这种人!」 「但是我自己不好。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沦。」 「小芸。」 「这件事没人知道,阿国,连我父母也不知道。 」 我看着地下,叹一口气,小芸实在太糊涂了。 她苦笑,「我错了那么多次,阿国,我是无药可救的人。」 「这个社会不好。」我说。 「不关任何人的事,是我不好。但是我的损失不大,妹妹就不同了,妹妹是:这么天真。」 「胡说,在我来讲,我是一般的难过。」我马上说。 「阿国,你是唯一看得起我的人,我无脸对你。」 「小芸。」我再次叫她,「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她缓缓的说:「我在街上看到他与你妹妹在街上走,我吓得魂飞魄散,赶快来告诉你。别让妹妹再见他。」 「谢谢你,小芸。」我说:「我不会忘记这一点。」 「我没有面目见你,阿国,故此避得你远远的。」 「小芸,你真傻,这些人一次一次的来骗你,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不见我呢?」 「你太好了,阿国,我怎么配见你?」小芸说: 「我有什么好?小芸,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一万次了。」 「你会找到一个好女朋友,像这位张小姐。」 「她也只是朋友,小芸。」我说:「你别误会。」 「阿国,我有什么误会呢?我只是一点灰尘。」 「你太轻视自己了,小芸,这是不对的。」我说。 「我没有轻视自己。我确是一点灰尘。」她重复。 「妹妹应该听听你的话。」我说:「她会觉悟的。」 「我已经听到了。」沙发后面忽然传来妹妹的声音。 我与小芸转过头去,看到妹妹苍白着脸站在后面。 我看着妹妹,妹妹也看着我,终于她说:「哥哥。」 妹妹说:「真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她低下头。 小芸问:「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声音很小。 妹妹的脸色尴尬了一会儿,答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小芸说:「他很会讲话……一直说要跟我结婚,给我一个好好的家,我居然相信,他多会说谎。」 「他又说他的婚姻痛苦,」小芸象是自语,「必定要离婚。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对他充满了信心。我甚至觉得,他是除了阿国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但是阿国始终对我如朋友,他却要娶我为妻,使我成为最快乐的女人。」 妹妹哭了,「他不该骗你,这都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你可以去问他。」小芸说。 「还用问吗?妹妹,难道你还不明白?」我问。 「不,我还是要亲口问他的!」妹妹大声的说。 「既然你听明白了,妹妹,我希望你别往火坑里跳,我不打算多说一次了,我走了。」她站起来。 「小芸,我送你回去。」我连忙随在她身后。 「不用啦。」她回头看我。我发觉她的神情凄怆。 「我一定要送你!小芸,你不要跟我客气。」 「你可以送我到哪里呢?」她反问:「算了吧。」 我呆了一呆,她这话算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在家看顾着妹妹吧,我要走了。」她一闪出门。 「小芸!我还有话跟你说!」是的,我要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她没有回头。她一直走掉了。我呆在门口。 妈妈起身了,「谁呀?好像来了很多人似的。」 我关上门。「没有谁。小芸来过了,现在妹妹知道是非黑白了,你放心,她今天不会出去的。」 妹妹说:「但是我一定要亲口问他!我还不十分相信。」 「妹妹,小芸会骗你?她干么编个故事骗你!」 「可是--」 「你不必见这个人了。」我温和的说:「打个电话吧。」 「哥哥--」妹妹看着我,她知道错了,我看得出。 妹妹还算是个好孩子,但是我感激小芸,我感激她。 妈妈开心的问:「小芸说了些什么呀?像仙丹似的,妹妹马上回心转意了。」 我喃喃的说:「她说她不配做我的朋友,说了很多次。」 妹妹哭:「她配的,哥哥,小芸是个好女孩子。 」 「怎么了?」妈妈莫名其妙的说:「你又哭了!」 我为她伤心。我真不明白,天下有这种残忍的男人,去骗像小芸似的女孩子。 天啊天,这世界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心如刀割。 「小芸呢?」妈问:「都走了?连玛莉亚都走了吗?」 「走了。」我说。 妈妈看看我,又看看妹,「怎么了,你们两个人?」 「妈,没有什么事了,妹妹已经明白了。」我走进房去。 「那么你呢?」妈问。 「我很累,我得休息一下。」我说着关上了房门。 外面的妈妈又与妹妹说起话来。 我躺在床上,奇怪这个世界究竟是否有善恶之分。 我太想看到恶有恶报这回事了,虽然傻,但也可以泄一个气。我甚至有点妒忌恶人的好运气。 我心中闷闷不乐,觉得没有意思,我还是属意小芸。 但是她逃避我,因为她觉得她不配,我无法说服她。 第二天。 妈妈高兴的跟我说:「昨天虽然闹了个天翻地覆,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解决,妹妹决定与那个人断绝来往了。」 妹妹没有把经过完全告诉母亲,替小芸隐瞒了不少。 我感谢妹妹,但是这么做有什么用呢?我想不明白。 我希望有一块橡皮,可以把小芸的过去记忆擦掉。 「妹妹说,是小芸尽力劝她的,倒得谢谢她。」 妹妹的那一段,这样子就结束了,但是小芸呢? 我去找小芸,到那家小小的服装店内去找她。 那个老板娘说:「她辞职了。」 「说走就走吗?」我如晴天霹雳一样。 「没有办法,这年头请人难啊,你是她的朋友?」 「是。她走到哪裏去了,你可知道,嗄?」 「我不知道。」老板娘摇摇头,「她没有说。」 我颓然走出小服装店,我又失去小芸的踪迹了。 但是这一次,我决不再袖手旁观,我要找到她为止。 听其自然不是办法,我到小芸的父母那里去了。 开门的是她的继母,隔了两三年,她样没有变。 「记得我吗?」我问。 她微笑,「我一眼把你认出来了,你是阿国。」 「是的是的,」她是个好人,「你的记性好,伯母。」 「你长高了长壮了,也很英俊。」她向我说。 「谢谢。伯母,我这次来,还是找小芸的。」 「小芸?这些日子来,你没有与她联络吗?她不住在家裏,只是偶然来一下而 巳。」她诧异的说。 「但是……」我惊道:「她说她一直住在家裹的。」 「一定是你听错了,」她笑,「她在外头找房子住。」 「是吗?」我喃喃的说:「我竟不知道呢。住在哪裏?」 「我也不太清楚,她老是搬家,而且不喜欢我管她。」 「她……撒谎?」 「据说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住在……一起。」 我抬起头,「谁?」 「一个中年男人,年纪跟她爸相仿了。」她苦笑。 「真的找下到地址,请你找找好吗?」我恳求。 「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她呢?」她觉得很奇怪。 「她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说:「我要见她,谢谢她。」 「好的,我去找找看,你坐一坐吧。」她还是很温和。 小芸的继母实在不是一个恶妇,她是很好的人。 我坐在客厅里。 我细细的想,我有点恍然大悟了,与一个中年男人住。 难怪她会知道妹妹与这个人来往。小芸瞒了我很多。她说了很多,依然还有很多没说出来。 照她说,她已经没跟这个男人来往了,不知是真是假。 我希望可以拿着地址去找一找。这次我一定要见到她。 没到一会儿,小芸的继母拿着一叠纸走出来。 「有两个地址,你去看看吧。」她好像也很关心。 「好的。」 「找到她:劝她几句,叫她常常回来。」她迟疑的说。 「好。」我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口才并不好啊。 「其实她有你这样的朋友,应该心满意足了。」 我苦笑一下,下楼去。 天下这么大,叫我到哪儿找小芸去?我手中只有两个过时地址,我真头痛。 第一个住宅,是住宅区的大厦,我按址前往,是一个女佣人来开门的。她死不肯放我进去,而且说屋子里没有女住客。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把小芸的相貌形容出来。 她想了一想,「啊,」她说:「那个女人,搬掉了。」 我至少知道小芸住过这个地方,也倒有收获。 「她搬掉多久了?」我问。 「与先生吵了一大场之後,她就搬走了。」女佣说。 「几时之前的事?」我追问。 「好几个月了。」她开始不耐烦,「你是什么人?」 「谢谢你。」我走了下楼。看来小芸没有撒谎。 她的确已经离开了这个男人,不再与他来往了。 于是我又再去找第二个地址。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做房东的。 我告诉她我找那么的一个女孩子,说得很详细。 她说:「搬了。」 我问:「搬到哪里去?」 「上面八楼。」她说:「哪座就不知道了。」 「她为什么要搬上搬下的?」我不明白,便问。 「你去问她好了。」中年女人把房门碰地关上。 我的线索中断了。我还是到上面八楼去吧。 八楼共有四伙人家,我逐一的问,遭了不少白眼。 此地的人,把陌生人都看作盗贼,不太欢迎。 问到第三家,他们说有小芸这个人,她就在屋内。 我本来没有抱着把她找到的心,现在反而不知所措。 「请你在门外等一等,我们去问问她认不认得你。」 「告诉她阿国来找她。」我叫。 如果她不要见我,那么我也只好回去了。 但是那个男孩子过了半晌出来说:「你进来吧。」 他放我进去。 「这间房间便是了。」他自顾自走开了。 我敲敲门,「小芸,我来看你了,你怎么了?」 「进来,阿国。」她在里面说。 我推门进去,她背着坐着。那间房间,像豆腐干。 「小芸,你怎么又躲起来了?找得我不亦乐乎。」 「对不起。」她说。 「别讲这种话,小芸,我还是找到你了。」我说。 「我想避开你,你为什么老要拖我出来呢?」她问。 「小芸,你不明白我心意,无论怎么样,我还是喜欢你的。」我说。 「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我说谎,我犯罪。」她说。 「这世界上谁没有罪呢?在乎个人承认不承认罢了。」 「你看我!」她忽然转过头来。 我惊叫了一声:「小芸」 她的一只眼睛布满红丝,凝血不散,脸颊上一片青瘀,嘴唇肿起一边,另一边脸上有紫血点。 「这是怎么回事?谁将你毒打成这个样子?」 她低下了头。 「是那个男人吧?小芸,我们可以去报警!」 「谢谢你,但是阿国,我是罪有应得,我破坏了他的好事。」 我摸着她的脸,「疼不疼?我与你看医生吧。」 「过几天肿自己会清的,没有关系。我习惯了。」 我的鼻子一酸,低下了头。 「我的命运如此,阿国,就该如此沉沦。」她说:「谁都帮不了我,你快快离去吧。」 「我不要离开你,我要永远与你在一起,小芸。」 她摇摇头,「你可别说这种傻话,你权当没认识过我就好了。」 「可是我怎么能眼看你受这种苦,这个男人,他会再来。」 「不,他不会再来了。他不敢再来,我也不是好惹的。」 「这事情是因为我妹妹而起的,我要留在这里。」 「不是为了妹妹,是我要报复他。」小芸说。 「你如果要报复,可以早一点做,是不是?」 「我苦无机会,现在他可完了,你妹妹不会再理他。」 「小芸,你别瞒我了,你是关心我们的,是不是?」 「阿国,既然见到我了,我劝你走,好不好?」 「你想想,大家都关心你。小芸,你为什么--」 「不要劝我了,你徒费唇舌而已,阿国。」她说。 「你心肠很硬,小芸。」我说:「你一点不知道我的苦心。」 「或许是,你走吧。」 「我一走你又可以搬家了,是不是?」我低声问。 「是的,我会走得你再也找下到我。」她承认。 「为什么?」 「你常常出现,增加我的痛苦,如果我索性什么都不理,倒也是好的。一个堕落的人,有堕落的乐趣。」 「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谁与你开玩笑呢?我说的当然是老实话。」她说。 「但是请你记住,我还是你的朋友。」我说。 「我知道!你说过几百次了,但是你除了这样说,还做过什么呢?」她提高了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你约我出去吃顿饭,看场戏,就叫做帮了我的忙?你只是显示了你的优越感,增加了我的自卑感!我需要一个家,你可以帮我吗?我需要温暖,你可以告诉我哪里去寻吗?你只是说空话,提醒我是多么的可怜,你走吧!」 「小芸,你怎么如此说?」我吃惊,「我确是一番好意--」 「走吧。」她疲倦的说:「你与玛莉亚,才是天生的一对。」 「想想你的祖母--」 「我的祖母於上月去世了。我的祖父在养老院里。」 「小芸,你真是不幸--」 「有什么不幸?」她喝一声。「我不要任何人来同情我。」 我说什么错什么,看样子小芸是坚决要把我赶走的了。 「你快走吧。好不好?我求求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我并没有生气,我看她最後的一眼。她的脸是扭曲着的,但我不觉得她难看。 我有种感觉,知道我们之间的缘份,大概已经尽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对她的感情,也许她故意不要知道。 我默默的站了起来,离开她那间小房间,回了家。隔了很久,我们都没有提起小芸。 妹妹恢复了正常,好一段日子,她乖乖的坐在家中。 至於玛莉亚,我与她,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订婚。 她的家人非常喜欢我,这是我的运气,我知道。与玛莉亚在一起,一切事情都进行得那么顺利。而我也实在的喜欢她,谁会不呢?她长得那么好,她有可爱的性格,说不出来的魅力。 我在努力忘掉小芸,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忘记她。 她拒绝了我,她认为这样对她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或者她是对的。 我又不能马上给她一个温暖的家,父母未必赞成她。就这样算了吧。我想。 妹妹说:「当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当然是那个男人,「他呆住了,我斥駡了他一顿,把小芸的事都翻了出来,他一句也不辩,马上挂上了电话,我真痛快……」 可是小芸却因此挨了一顿揍,我想。有什么痛快? 「当然我是有点伤心的,」妹妹说:「但是想想,算了,又不是我追求他,是他来缠我的。那天大吵大闹,一半是为了你与妈不尊重我。」 妹妹的问题的确是百分之一百解了,毫无疑问。玛莉亚答应介绍一个好的男朋友给她,一个大学生。 我们每个人都显得很快乐的样子,幸福不堪言。但是我却知道,某处一个阴暗的角落,有小芸在那里。 我否认爱上了小芸,但是我的确关心她,超乎一般朋友。 日子过得很快,我们的生活极之健康正常。 我觉得日子太无忧无虑了一点,没有太大的意思。 我毕了业,找到了工作,并且与玛莉亚订了婚。 我们订婚的清息登得很大,照片什么的都有。 这是双方父母亲的主意,俗气得惊人,但是我毫无办法。 我爱上了玛莉亚,她使我永远如沐春风,清朗快活。 有一日,妹妹说:「我看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谁?」 「小芸。」 「是吗?」我毫不惊奇,人与人总是会碰见的。 「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看上去真是俗气。」 「你怎么可以凭一张脸而说他俗气?」我笑问。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直觉。」妹妹耸耸肩,「我确实知道小芸看到了我,但是她没有与我打招呼,她假装没有见到我。算了。她真是有点怪怪的。」 「这倒是真的。」我说。 「但是为了那件事,我是始终感谢她的,你说可是?」 「是。」 「但是她何必这么奇怪呢?即使打个招呼,也无所谓呀。」 「我也不太了解她,妹妹,我们不要谈论他人了。」 「是的。啊,志强一会儿要约我出去,我该去预备了,唉,那几件衣裳他都见过了。」妹妹又讲又笑,「我穿什么好呢?」 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小芸的情形。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自洗手间出来,赤着膊。她穿着校服,躺在我的床上。 然後她说房间是她的,我说房间是我的,我是房客。 我们在一起,有过一个快活的七天。她的假期。我不会忘记那几天日子,那似乎也是我最开心的几天。 我与玛莉亚在一起,我的意思,开心得很。 但是这种开心,竟不使我激动,兴奋。 与玛莉亚在一起,我平静舒适,但是与小芸在一起的几天,简直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我一直想寻回小芸,继续那种喜悦。但是我失败了,时间过去,我们并没有再获得那种机会。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够,我一次一次去找小芸,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全文完) 阳光: 我拿着行李走出机场,一眼便看见妹妹匆匆忙忙的奔过来,东张西望,心急得不得了。 我大声叫:「妹妹!妹妹!」一边用手招她。 她听到了我的声音,不顾一切的跑过来,扑到我怀裏,拥抱着我。 「阿哥!」她说:「对不起,我迟到了,迟了十五分钟!」 「让我看你!哗,头发剪得这么短,但是人倒是长高了不少,睑也漂亮了。」我兴奋的说:「有四年不见了吧?」 是的,妹妹忽然之间哭了起来,「我太想你了,哥哥。」 「别哭别哭,」其实我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起来,「怎么一见到我就哭呢?太不像话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回了家才慢慢的谈。对,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搬离姨妈的家。」 我伸手叫了一部街车,让妹妹先上车,然後我把简单的行李放在前座。 妹妹说:「亚皆老街。」 「你现在住在亚皆老街吗?」我问。 「是的,哥哥,我已经廿一岁了,不能老住在姨妈家裏,住亲戚家有一定的不方便,你是知道的。」妹妹低下了头。 「当然,我没有说不赞成,我是喜欢独立的,」我对她说:「事实上自从爸妈去世之後,我俩也被逼独立起来了。」 「五年了。」妹妹说:「这五年来我长大了很多。爸妈去世,令我伤心很久,现在还是一样,不过我学会了控制情绪。我写信告诉过你,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你呢,哥哥,你到底在英国怎么样?」 「天气好,气温低,啊,我差点忘了,今天为什么如此热?」我皱着眉头问。 「你的长头发,」妹妹笑,「你的头发比我的长,怎能不热?」 看到妹妹笑真是开心的事。我在四年前应该留下来在这裏照顾她的,但是姨妈一定叫我去念大学,坚持由她来照看妹妹。 「你没有跟姨妈吵架吧?」我笑问。 「当然不,每个星期天,我都去看她,陪她做礼拜。」妹妹白我一眼,然後她告诉司机,「到了。」 我们下车,我一手拿行李,另外一只手拥着妹妹。 妹妹说:「你回来,我太快乐了。」 我们走进大厦,入电梯,妹妹按了十字。 「你一个住这裏?你必须要份外当心呢。」我说。 「我不是一个人住,我与别人同居。」妹妹笑。 「同居?」我睁大了双眼,有痰塞住了我的喉咙。 妹妹说:「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哥哥,那是一个女孩子呀。」 电梯到了,门打开,我们走出去。 「一个女孩子?你从来没有在信上提过。」 「两星期前才搬进来的,来不及提。我一个人负担不起这么贵的房租,与她合用一层楼。」 妹妹在手袋裏掏出锁匙开了大门,她行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我拿着行李进去。 客厅很暗。但是我闻到一阵花香。 「什么花?」我问:「这裏伸手不见五指呢。」 「茉莉花。黎迪亚把窗帘拉得紧紧的,对不起。 」 妹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使我看到了屋子裏的陈设。当然算不上豪华,但是非常雅洁整齐,这是妹妹的本性,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冻啤酒?」妹妹在厨房裏问。 「一大杯!」我答。 我在地上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双米黄色的皮鞋,两寸高跟,法国的查理佐丹牌子,我把它们拣起来放在一角,但是一码远的地方又有一个皮包,小巧的鳄鱼皮,一只金扣子上有一个l字母。 妹妹拿着啤酒与一碟花生出来,看见我蹲在地上,她笑了,「是黎迪亚的东西。」 「她这样随手抛东西吗?」我诧异的问:「谁帮她收拾?」 「女佣人,你放心,不是我做的,」妹妹说:「女工人一星期来五次,今天星期六,刚好休息」 我坐在沙发上,又看到丝袜,淡黄色的丝袜。 「对不起,哥哥。」妹妹道歉。 「与你无关,不过你这个女朋友也实在太不整洁了一点。」 「不不,黎迪亚不是那样的人,昨天她一定是心情不好,喝了一点酒。」妹妹说。 我喝一口啤酒,「酒?她常常喝酒?」 「哥哥,你不会明白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只是睥气坏一点,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你现在学会抽烟?」我看着茶几上的银色打火机与香烟。 「不——」妹妹连忙摇头。 「又是黎迪亚的?」我接下去问:「她的生活很豪华呢,用品都是第一流的。」 「嘘,哥哥,她在房裏睡觉。」妹妹说。 我怪叫一声,「下午五点钟,这个时候睡觉?她是干哪一行的,妹妹,你怎么跟这种人住?」 「哥哥你别误会,黎迪亚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人,她是因为失恋才变得有点不正常的,她受的教育比我多,她妈妈送她到这里来住的时候还托我照顾她呢。那位太太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你怎么照顾她呢?」我问。 「我煮饭煮多一份,」妹妹得意的说:「然後嘛!留张字条叫她吃,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令她舒服一点。」 「傻子。」 「助人为快乐之本。」妹妹说。 「她为什么不在家裏住?」我问。 「她与父母合不来。你知道啦,当初她与那小子谈恋爱的时候,家裏坚持不赞成,现在当然关系弄得更糟糕啦。」 「她才来住两星期,你就这么清楚?」 「都是她妈妈说的,」妹妹道:「她妈妈常常打电话来。至於她,我只见过三次。」 「不会吧?」我奇怪的问。 「我上班的时候她没起床,我下班她出去了,有时候深夜才回来,我又睡了,见不着面。」 我摇摇头,「失恋有什么了下起呢?这种女孩子,必然是家裏宠坏了,才耍这种花样。」 妹妹沉默了几分钟才说:「有些女孩子是很痴情的。黎迪亚有一个下午跟我说:『失去了太阳。』她很悲伤,我看得出那是真的悲伤。」 「妹妹,我们说说你的事情吧。」我说:「你可有男朋友?」 「没有亲密的男朋友。」妹妹笑。 「真的没有?我大学裏有几个不错的男孩子,介绍给你如何?你一定要来英国,飞机票我寄给你,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交一个男朋友,规规矩矩的结婚,过幸福的日子。」 「谢谢你,哥哥。」妹妹看上去很开心。 「妹妹,我今天也很高兴。」我说。 「那就行,你就住在我们这裹吧。」她说。 「不可以,」我摇摇头,「你们两个女孩子,我不可以夹在当中,我在青年会订了房间,花不了多少钱的,你每天来看我,好不好?」 「假如你这样坚持的话,哥哥,我没办法。」她笑答。 「与这个怪女孩子住,你要当心。」我叮咛。 「我每天上班的时候是十时到五时,」妹妹说:「旅行社,买东西我有相熟的铺子可打折扣,我陪你。」 「我带了一点钱给你,妹妹。」我掏出旅行支票递给她。 妹妹大嚷,「我不要,我自己有钱!」 「你够辛苦的,用哥哥钱天经地义,客气什么呢?」我说。 「你半工读,也不是容易赚回来的。」妹妹说。 我转身,想把钱塞在她的皮包裏,抬头间,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站在房门口。 她穿一件白色棉麻质地的和服,黑发散在肩膀上,赤足站着,睑色苍白。她的气质不坏,不是那种女人,我比较放心。 「黎迪亚,你醒了?」妹妹问她。 黎迪亚用微哑的声音说:「有一个哥哥真不错。」 她进洗手间去了。 妹妹说:「她没有兄弟姊妹。」她看着我。 「很多人都是独生的,这也不该是她颓废的原因。」我说。 妹妹笑,「哥哥,有时候你不大了解女孩子。」 「谁了解?」我反问。 隔了半晌,黎迪亚出来了,到厨房倒了一杯咖啡,捧在手裏,她走到妹妹身边吻了她一下。 「谢谢你,每天替我煮咖啡。」她说。 妹妹说:「哪裏的话。冷气冷不冷?」 「可以。」她低下头喝光了咖啡。 「你今天舒服吗?如果有空,跟我与哥哥出去吃晚饭可好?」妹妹很关心的问她。 她垂着眼睛答:「我今天晚上有约。」 她长得很不错,但是我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 不过她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可怕,事实上她的举止很可爱,对妹妹也不错,这样我才稍微放下了心,不觉得妹妹危险。 妹妹对黎迪亚说:「推了今天的约会好不好?跟我们一起也会很开心的,好不好?」 她缓缓摇头,「对不起。现在我不需要快乐。」 「你不可以每天如此。」妹妹说。 她站起来,又走回房间去,把门关上了。 她并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我向妹妹耸耸肩。 妹妹说:「我告诉过她你会回来。」 「哦。」 「她妈妈每天用私家侦探盯住她,她很安全,所以我也很安全,不过她不知道。」 妹妹说。 「荒谬,」我说。 「有时候一个母亲爱女儿是无微不至的。」 「但是太不正常了。」 「不过我还是喜欢黎迪亚。」妹妹说。 「我下喜欢,你快点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吃饭。」我说。 「你先洗吧,你一直埋怨天气热。」妹妹说。 「也好。」我开了箱子,拿出毛巾肥皂; 我进浴室,闻到香水味;妹妹是不用香水的,这大概也是那个黎迪亚的东西。 找淋了一个浴,妹妹的浴室很洁净。 等妹妹也弄好之后,我们出去吃了一顿饭,打电话给姨妈,约定明天晚上到她家去,我与妹妹说了很多话,然后才回青年会睡觉。第二天一早妹妹来找我。我们吃中国茶,她陪我买东西,我们大包小包的一直买到下午,才回到她那里去。天气虽然热,但我与妹妹精神极佳。 到了她那里坐下,我问:「今天那个怪女孩子有没有出去?」 「我去看看,」妹妹说。 她推开房门一点点,然後关上,「在睡觉。」 「她真是怪。」 「也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办法。」妹妹说:「她失去了爱。」 「爱人难道就是幸福吗?她可以在别的方面追求。」找反对。 「女人都懦弱。」 「妹妹,我要你在这方面强壮起来。」我正颜说。 「好的,我尽力而为。」妹妹答。 「时间快到了,姨妈叫我们早一点去的,你准备吧。」我看看表,廿分钟内出发。 下了楼,我们叫了车。 我说:「你生气十足,你的朋友却暮气沉沉。」 妹妹说:「该死,忘了带姨妈的礼物。叫司机把车驶回去!」 「不不,」我说:「把锁匙给我,我回去拿,你乘原车到姨妈家去,我稍迟便来。」 「也好。」妹妹点点头。 我半途下了车,折回妹妹那裏,用锁匙开了门,拿了礼物,看看表,觉得不会迟过廿分钟,很高兴。 正当我要再次离开屋子的时候,我听见黎迪亚房间有玻璃破碎的声音。我迟疑了一下,是什么么呢?要不要进去看一下?我是男人,进女孩子房间总不大好吧?但是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我放下礼物,敲黎迪亚的房门。没有人应。我再敲,还没有人应,我想推开门,门锁着,我知道不对劲,用力把门撞了几下,撞开来。 我开亮了灯,看见她半个身子垂在床边,我冲过去扶起来,她还能睁开眼睛。 「你吃了什么?」我喝问她。 她显然还没有完全昏迷,可能是我们离开之後才吃了药的,老天,幸亏我折回来发现了,否则的话,真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我非常镇静,马上打电话到姨妈家给妹妹,妹妹告诉我医生的电话,然後说她立刻赶回来。我再电医生,医生叫我灌病人喝冷水,越多越好。 我放下电话,把黎迪亚拖到浴室,开了水喉,就逼她喝水,黎迪亚被我弄得一身湿,她终於呕了出来,有些药片还没有分解,我看得出是安眠药。 她有点醒了,眼泪一直流下来,身体软软的,找只好扶着她,觉得她可怜。什么人这样残忍,扔了她呢?她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她闭着眼睛。 门铃响了,我把她放在沙发上,出去开门,来的是医生,我一身湿,尴尬得很。 医生检查过她,开了药,然後说:「烧点热茶吧,这是你的太大?」他仔细的看着黎迪亚。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我并不住这儿。」我解释。 但是医生好像不大相信。 幸亏妹妹也赶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相貌娟秀的中年女人,拚命的在哭。 「不要哭,」我疲倦的说:「她没事了。」 医生说:「发现得实在早,这位先生又做得不错,药全吐了出来,没事了,休息一下,不过叫她不要再做傻事,死又解决不了什么。」 我与妹妹道过了谢把医生送走。 妹妹说:「这是黎迪亚的妈妈。」 她妈妈还在大哭,手足无措,惊慌得下得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说:「她没有事的了,替她换套干衣服吧,否则的话,还真会伤风。」 妹妹把黎迪亚扶进房去,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出来倒热茶,一会儿拿冰毛巾。黎太大也恢复了正常,她红着眼睛,直向我道歉道谢。 妹妹坐下来对我说:「姨妈说太不巧了,叫我们明天再去。」 我松了领带,「你看我唯一的西装,绉成这样!」 妹妹笑了。 「她怎么了?」我问妹妹。 「躺在床上哭。」妹妹答。 「我要去说她几句。」我站起来。 「也好,做这种儍事,把大家都吓得什么似的。」 我进黎迪亚的房间,她母亲正坐在一边,也不敢说些什么。 我说:「伯母,你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说。」 黎太大只好出去了,我关上了房门。 我看着黎迪亚,她靠在床上,精神萎顿。 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好好的女孩子,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大家对你容忍,你就越加放肆!我不认识你,我昨天才到香港,但我忍不住要教训你。你今天算是自杀了是不是?就算你成功了又怎么样?你对得起你妈妈?你爸爸?你死了又如何?那个男孩子会回来吗?你会得到报复吗?」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养得你这么大,你眼睛裏只有恋爱?只有男朋友?你是念过书的,你用的皮包、穿的皮鞋,都懂得选好的,但是在这一方面,你却这么蠢!笨得连一只猪都不如!你不要以为我会同情你,你这样下去,简直是该死,谁也不可怜你。」 黎迪亚的眼泪纷纷落下来。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这个男孩子走了,你可以另外找一个,你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你又不是麻子!喝酒跳舞,半夜下回来,可以解决问题吗?你怎么不看看我的妹妹,她多好,多强壮!你要是我的妹妹,早就给我一顿揍死了,也不必自杀!」 妹妹开门进来,「什么事,哥哥,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 我指着黎迪亚说:「你现在马上睡觉,明天十点给我起床,不准懒!」 妹妹把我拖出房去,笑笑。 「哥哥,你怎么这样蛮横?」她问。 黎太太点头,「黎迪亚这孩子,是该有个人教训教训她。」 我松了一口气,我说:「她不能哄,越哄她,她就越觉得自己可怜,越是伤心,駡她一顿,她反而会清醒过来。」 妹妹说:「黎太大,你去看看她,别跟她说话。」 黎太大又进房间去了。 「哥哥,你真行!」妹妹说:「肚子饿吗?」 「当然饿。」我说。 妹妹替我在厨房下了两包面。 「你呢?」我问。 「我与黎太太一会儿再吃。哥哥,你说黎迪亚明天十点钟会不会起来?」 「谁知道!」我说。 我把一碗面都吃完了,在沙发上靠了一会,然後叫妹妹当心,我要回青年会去。没想到一个晚上是这样渡过的。回到了青年会,倒睡不着了。黎迪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只是她不该折磨自己。这对她没有好处。变心的爱人不会为任何原因再回头。她死了也是白死。 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么娇生惯养,这么可惜。 我想了半个晚上,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情她,只是我反对她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事情而已。明天如果获得机会的话,我或者可以劝劝她也说不定。 我终於睡着了。 我是被电话铃吵醒,一看闹钟,十点半。 我拿起话筒,「谁?」 「我,妹妹,」她在那边格格的笑,「你这个人,叫人家早上十点钟起来,自己却睡觉。」 「你为什么下去上班?」我问。 「我请假,陪黎迪亚。」妹妹说:「偶然一天不要紧的。」 「你倒真是够朋友,黎迪亚呢?」我问。 「你关心她吗?」妹妹问。 「当然,她怎么样了。」我再问。 「她还真起来了,在吃粥。」妹妹问:「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跟她说话?」 「是的,黎迪亚刚才跟我说,她觉得你的话顶有道理,说你是一个不错的哥哥。」 「谢谢她了。我换好衣服就过来。」我说。 看样子这个女孩子还是不错。我起床。 肯觉悟的人总是不错的,执迷到底,才可怕呢。 到了妹妹那边,我见到黎迪亚倚在沙发上看画报。 我坐下来;,她向我笑笑,我发觉她的精神已经好很多了。妹妹端来一碗鸡粥,坐在我们旁边。 妹妹说:「黎太太太累了,在睡觉。」 我说:「黎迪亚,你需要阳光是不是?其实我们都是阳光,只是你没有发觉,我们也都是你的朋友。昨天我很粗暴,你别见怪——也是为了你好。我在这裏要逗留一个半月,你愿意的话,可以常常跟我与妹妹在一起,不要把自己关在一个小世界裏。」 黎迪亚缓缓的点点头。妹妹笑了,我知道我们还需要时间,还得下功夫,使黎迪亚再见阳光,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但我愿意帮助她,我也希望在这个假期裏做点比较有意义的事情,我相信我会成功。 妹妹说:「黎迪亚,笑一笑吧。」 黎迪亚又笑了笑,只要生活恢复正常,她绝对也可以跟妹妹一样活泼可爱。 她说:「谢谢你们,特别谢谢你哥哥。」 我拥着妹妹,我们都笑了。 (全文完) 只想知道她是谁: 彼得今天来说:「阿明,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什么忙?」我问。 「把你爸爸的劳斯莱斯借出来,我要用一用。」 「你疯了,」我笑,「你知道我父亲,他不会借的。」 「你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答应你呢?说多几句好话也就行了。」彼得求我。 「你借劳斯莱斯干什么?」我好奇。 「借出来才告诉你。」彼得说。 「卖什么关子?你不说,我怎么替你想办法呢?」 「我也是受人所托。」彼得叹气,「如果你不肯帮忙,我就死了。」 我说:「也用不着要死要生的,到车行去租一辆就行了,每小时连司机才一百多一点,何必小题大作?」 彼得问:「车行有白色的劳斯莱斯吗?老兄,就是你家有呀!我不死也不成!」 「你要一部白色劳斯莱斯干什么?天下那么多好车,何必一定要这部?」 「我表哥结婚,借部车做新娘车,你明白了吧!」 「唉,你怎么不早说?这倒是喜事,也许向爸说一说,他会答应也说下定。 」 「这就可以了,就可以了!」彼得掏手帕擦汗。 「看你那个紧张样子!」我笑,「你先别乐,爸未必答应呢,那部车他是下轻易借的。」 「你多说几句好话,阿明,我可以把结婚帖子给你看,你总该相信了吧?」 「我没说不相信呀!」我说:「你应该先跟我说了,才去应允你表哥,怎么可以颠倒来做呢?」 「没有法子,我的确是冒失。 」 「太冒失了,」我道:「连穿衣服都这样来着,紫色衬衫,黄色裤子,多难看!」 彼得笑,「但我有女朋友,你没有。」 我只好苦笑,「这是命中注定的。」 「急什么?你才廿三,比我小三岁呢,慢慢来,不迟呀!」 「你几时结婚?」我问。 「梨梨说明年再讲。」彼得答。 「也好,大家更了解点。」 其实彼得是个好人。梨梨是个可爱娇小的女孩子,他们是很好的一对。 「我那未来表嫂,也是梨梨介绍的。」彼得说。 「她倒做媒人做上瘾了。」我笑:「也该跟我介绍一个。」 「她说她不干,你太挑剔了,上次——」 我抢着说:「上次那个小飞女?我还没跟梨梨算账呢,她倒先说我?」 「阿明,你眼界太高了。」彼得摇头。 「也不见得,」我说:「还没碰到合适的罢了。」 「当心一辈子做王老五,然後你继承了大把遗产,花在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 我瞪起了眼睛,「你这算是咒我?我爸只有我一个,他听到这话,还能把劳斯莱斯借给你?得!三轮车都别想!」 彼得抱拳道:「你多多美言,阿明,我表哥结婚那天,一定有漂亮的女孩子到场,届时你慢慢挑吧。」 「几时用车?」我问:「你这冒失鬼!」 「下星期六,一早八点。」 「行了,你回去吧,我尽我的力,他不肯,我也没法子,那车到底不是我的,我才开个烂福士罢了。」 彼得走了。 他很有信心,觉得我有办法。 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晚上爸回来,在书房裏理文件。 我敲门进去,他抬头看看我。 「爸。」我说。 「什么事?讲吧,没事你是不会进来的。」 我只好陪笑,「爸,我朋友的表哥结婚,借一借咱们的劳斯莱斯,行不行?」 爸问:「哪个朋友?」 「姓姚的,姚彼得。」我对着爸说:「姚二伯的儿子。」 「哦,他。」爸说,「那个长头发。」 我忍不住,「爸,现在每个人都长头发了。」 「他表哥结婚?」爸问。 「是。」 「结婚是大事,排场一下,倒是应该的。」 「爸——?」我大喜过望。 「拿去用吧,叫阿雄开车,索性连司机也借出去,给阿雄一点钱就是了,当心车子。」 「是,爸爸,一定一定。」我再也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容易。 「还有什么?」爸问。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了。」 「你的功课要当心点!明年大学就毕业了,别丢睑。」 「是是。」我应着。 「去吧。」 我连忙开了书房门,逃似的出去,打电话给彼得。 「行了。」我说:「弄得我一身汗。」 「阿明,都是为朋友,我也一身汗呀。」他说。 「你风凉得很呢!」 「阿明,到时在教堂裏,你挑个好的女孩子,包在我与梨梨身上!」在电话裏,都好像听到他拍胸膛的声音。 这家伙。 到了星期五,我跟司机阿雄说:「明天一早,我跟你一块儿开车去接新娘子。」 阿雄口停目呆,「少爷,什么新娘子?」 「你别管这么多啦,只开车就行了。」我说。 「可是少爷,星期六是我的例假呀!你不知道吗?」他哭丧着睑,「我不开工的。」 「什么?」我的头马上大起来,「你不开工?没有你,老爷不肯把车子借出去的,你销一天假行不行?後天补回给你好了。」 「少爷,明天实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急了。 「你开除我也不能销假的,明天我约了阿芳,我……我打算向地求婚。」他结巴巴的说。 「我的天!」我大嚷:「这太复杂一点了吧?」 「这怎么办好,少爷?人家迎新娘子,可不能改期的呀。」阿雄说。 「你还问我呢!」我瞪了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这样吧,少爷,你也是为朋友,为朋友就该为到底,你穿了我的制服,开一趟车吧,老爷知道了,也不会发脾气,是不是?」 我叹叹气,「你倒是异想天开,但是除了这个法子,我也想不出了。」 「做司机并不卑下呀,」阿雄笑,「你客串一下好了,我去把车子擦亮,添上花朵,可奸?」 「花我自己明早弄,」我没好气的说:「什么花一个晚上不谢呢?算我倒霉便是了。」 阿雄眉开眼笑,「唉呀,少爷,你可别这么说,说不定接过别人的新娘子,下次就接自己的新娘子了。」 「明天你还是管你自己的事情吧。」我说。 阿雄高高兴兴的去了。 该死的彼得。 害我费尽唇舌,求爸借了车子,现在还要我当司机。 我再打电话给他,「你现在满意了吧?我亲自出马。」 「求之不得呢。」彼得笑。「明天一早八点,请你把车子开到凤凰路五号去接人,那边有一大堆女孩子,你的眼睛睁大一点,然后把她们送到半岛酒店,我与新娘子新郎都在那裏等你。」 「为什么我眼睛要睁大一点?」我问。 「你这个人!当然是选爱人罗。」 「哼!」我摔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我果然起来了。老实说,彼得的表哥我只见过一、两次,很可能记不清他的睑,我只是给面子姚二伯伯与彼得罢了。当然,人家看得起爸爸的车,难道拒绝不成?如果阿雄不是请假去求婚,倒是没烦恼的。 我在花圃裏剪了两打黄玫瑰,裁掉花茎,用胶纸散散的黏在车头上——这也是看回来的,花车都这样打扮。不过他们用纸花,我用真花,这个时候,叫我哪裏找纸花去? 阿雄把车擦了又打蜡,白色的劳斯莱斯,看上去的确很美丽。但是阿雄的制服不合我身,袖子吊了一截,裤子也嫌短,我只好穿自己的白裤,戴他的帽子。 其实司机何必穿制服呢?这都是爸主意,他就是这样,事事都得办妥当。 我叹口气,把车子缓缓倒出车房,驶出马路。 早上八点正是交通最挤的时候,我可得小心开这辆车。 凤凰路五号。 我知道那条路,静得很,两边都是凤凰木,秋天的时候,红花落叶铺满了一地。 本来十五分钟可以到达的路程,因为塞车的关系,开了三十分钟才到,五号门口,早已经有人在等了。我停好了车,他们嚷:「是这辆了,是这辆了,号码也对,快上去吧,一会儿就迟到了,我们随後便来,现在客人挤,大家走不开。 」 「他们」是一大堆人,多数是中年妇人,既紧张又慌忙,奸像世界末日一样。 我暗暗好笑,结婚,何苦这么忙? 我张望一下,可没见到彼得,也没见到梨梨。对了,他们在半岛酒店呢,那么我来接谁?真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子敲敲玻璃窗,我连忙开了门,让她上车,她坐在后座, 松了一口气。我问:「就是接你一个人,小姐?」 装司机就装到底吧。 她很疲倦的说:「是,请你送我到酒店去,劳烦了。」 「她们呢?」我指指那些三姑六婆。 那女孩子苦笑:「你没听到?她们随陵便去。」 「啊。」我答。 我刚要开车,她忽然之间抬起头来,看清楚了她一双眼睛,我就呆住了。 她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而且未经化妆的眼睛。 它们是这样的有感情,这样的带点哀伤,配着两道女孩子不应该有的浓眉,看上去如此特别。 她的皮肤白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细麻裙子,在晨早的阳光下如许清新。 但是她的神态疲乏。 她是谁?我只想知道她是谁。 其中一个伴娘? 彼得对了,他说今天会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包在我身上。」他说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一趟司机做得不冤枉了。 她把头靠在车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把倒後镜调整得很好,我可以看到她整个睑。 她一定认为我真的是司机了,她没跟我说话。 车子一驶出大路,忽然之间塞了起来,得一寸一寸的行驶。一定是前面出了事。 她发觉了,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塞车。」我答。 「怎么会的?」她很好奇。 「前面一定撞车,这时候车子本来挤,再有点毛病,当然是这样了。」我解释。 「那么到酒店得多久?」 「本来是廿分钟。现在?」我耸耸肩,「谁知道呢?」 「我的天,我会迟到吗?」她急急的问。 「你几点钟到教堂?」我问。 「十一点。」 「当然不会迟到,」我看看表,「现在才八点四十分。 」 「啊。」她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还没化妆、换衣服。」 「其实你不需要化妆。」我说:「你很好看。」我说了司机不该说的话。 她笑了,「谢谢你。」 她很年轻,非常的年轻,从她的笑里,可以看得出来。 车子里冷气很舒服,虽然交通塞得很,一点不觉烦躁,并且四周的车主,都朝我们这边看。 「这部是劳斯是不是?」她忽然一问。 「是的,小姐。」我笑答。 「太漂亮了,我还第一次坐。」她说。 「与其他的车没有什么分别,四个轮子,代替走路。」 「是的,仔细想来,一切不过如此,但是很多人不这样想。」她说。 我把车子驶前几尺。 「你开这辆车很久了?」她问。 她真的把我当司机了。很好,做司机也是上好的职业。 「不一定是开这辆。」 「他们有好多辆车吧?」她问。 「我觉得借车子是完全不必要的事情,很虚荣,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车就算了,结婚与车子有什么关系?」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很有意思。 「是的小姐,」于是我说:「但是各人的想法不同。」 「今天阳光很好,适合结婚。」我说。 「太阳往往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她忽然说。 我在倒後镜又看她。我要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需要的女孩子。 我只要知道她是谁,就可以叫彼得与梨梨介绍给我,然後我决定追求她。 我很轻松,我用口哨吹了一支歌。 她转过了头,「那首歌叫什么?很好听。」 「老歌,事实上相当俗气,它叫『如果我把心给你』。」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听过,」她很开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你是否会小心爱护,你是否能永远温柔待它,如果我把我心给你?』 」 「是的,」我说:「就是它了。」 「好歌,有些好歌很俗气。」她说。 我笑,「有些好歌很清秀。」 「你很对,」她也笑,「你太对了,歌是不怕俗气的。」我也很开心。她的精神好多了,刚才很可能因为早起,她的脸色不大好,现在完全不同了。 她问:「车上的花,是真的?」 「是。」我说:「今早采下来的。」 「可惜了。」 「但纸花不好。」我说:「我最不喜欢纸花。」 「但这玫瑰会枯萎,不到中午就枯萎了。」她说。 我转头,「你难道没听过这个吗?「『一朵玫瑰,像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 我不知道她听了这句话会如此震惊,她整个人呆了很久,然後才慢慢的恢复过来,她低下了头。 她缓缓的问:「谁说的?」 「波尔扎克。」我说:「法国作家。」 她看看我。她的脸是小小的,白皮肤衬着漆黑的眼睛。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的学识很好。」 「我?大概因为我是司机?」我开玩笑的问:「听以你才出奇?」 「司机是好工作。」她淡淡的说。 我暗地喝了一声采,今天很少女孩子会这样说。在今天每个女孩子都想嫁留学生、医生、律师、建筑师。今天多少女孩子的眼睛长在额角头,怎么会说她这样的话? 车子还是流通得很慢。 我看表。 差不多九点了。 应该早就到了酒店的,但是遇到了意外。她换衣服或需要一个钟头,我得想法子把她尽快送到酒店去。 然後我就问彼得她是谁。 「你疲倦吗?」我问。 「有点点了。」 我问「我是否讲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说说话解闷,车子太塞了。」她又看窗外。 「是的,」我说:「又不能往别的路走,我想知道前面到底放生了什么事。」我也看窗外。 「照这么,几时可以到达目的地?」她问。 「至少还有半小时。」我摇摇头。 「能不能下车打电话?」她问。 「我想不能,我们在路中心,两边是天桥,那里找电话去?」我说。 「我真傻。」她笑了。 「你可要听音乐?」我问。 「不要。」她答。 「口香糖?」我问。我自己正在嚼一块。 「不。」她还是说不。 她的头发披下来,垂在肩上,乌黑光亮,这样漂亮。我应该早点看见她。奇怪,既然她是梨梨她们的朋友,我就很可能见过。假使见过,就下可能忘记这张睑。 上次给我介绍的女阿飞,差点没吓死我。一出去就问我爸有多少财产,母亲有多少珠宝,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待听到我是独子的时候,马上咧嘴笑了起来。奇怪,我又不会娶她做老婆,她那么乐干吗? 后来梨梨说:「她是女明星呢!」 女明星? 我从来没看过她的戏。大概是临记吧? 好的女明星不是没有,但是梨梨介绍错了。 她为什么不把後座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呢? 我不明白。 今天我得好好的去提醒她一番。 车子的行列略为松动了点,我连忙跟上去。 我们缓缓驶过出事的地方,我探头看出去,地上都是碎玻璃,撒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出事的车子拖在一旁,车门上有血渍。 这种风景是很残忍的。 我急急的把车驶过。 她问:「有没有人受伤?」声音小小的。 「我看见血。」 「他们应该当心。」她说。 「是的。」我说:「为什么赶呢?」 「我也不知道,每个人赶来赶去的,然后就碰上这种事。看在眼内,也没太大的惊奇,而且一大半开车的还埋怨交通受阻,对伤者也没有太多的同情,城市都这样。」 「你喜欢乡村?」 「太喜欢了。结婚之后,我就想搬到乡村去住。」她欣喜的说:「我希望有那样的机会。」 「你一定会有机会的。」 「与你说话太轻松了,」她说:「我原来是很紧张的,现在谈谈话,反而觉得好。」 「谢谢你。」我脱一脱帽子。 「你不是司机,是不是?」她笑问。 我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不是?」 「你的手表,你戴了一只康斯丹顿。」 我还是笑,「你的眼光实在很尖锐。」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得谢你,今天做了义务司机。」她说。 「司机也可以戴康斯丹顿。」我还是不承认。 「我有第六感,你真是不像。」她说。 我把车子转了一个弯,半岛酒店到了。 我说:「你上去吧,我停好车马上跟上来。」 我下车为她开门,她也下车。 她的个子相当高,到我身旁,风拂起她的头发,她看着我,上车时,那种稍微幽伤的表情,又出现了。 「几点钟了?」她问。 「九时四十分。」我说。 「车子开了一小时。」她说。 「你还是赶快吧,她们等你换衣服呢,告诉彼得,我马上就来。」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挽着一个小化牲箱进了酒店大门。 我把车子停好,赶到他们租下的房间,在门口就听到人声。 我推开门,那是一间豪华套房,里面挤满了人。虽然开着冷气,空气还是不好,香水味、汗味、烟、酒,什么都有,我找彼得。 我看到他了,这家伙,他做伴郎,穿得笔挺,一直笑,这人,我怕他睑上的肌肉会硬掉,笑得太假的人宜注意这一点。 我叫:「彼得!」 他看见我,挤过来,「阿明!谢谢,谢谢!真是辛苦了,要些什么喝的?」 「不用了,」我擦汗,「不会太迟吧?车子失事,交通大乱,拖延了时间。」 「没关系,来得及。」他说。 「彼得,」我把他拉在一旁,「这一下子你可得帮我了。」 「你说!咱们还有分彼此的吗?什么事?」 「什么事?」我微笑,「把一个女孩子介绍给我。如何?」 「你说!那还不容易,她是谁?」彼得问。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说。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这趟司机,不会白敞,你准能在伴娘、亲戚当中挑到一个。」 「伴娘,是的, 她是伴娘。」 「我叫梨梨来,今天一共两个伴娘,梨梨会认得,你指给她看就是了。」彼得到处用眼睛盯梨梨。 「在那边。」我嚷。 「谁?」彼得问。 「梨梨!」我说:「叫她过来问问。」 彼得把梨梨拉了过来,「阿明看中了其中一个半年。急坏了,非叫你玉成好事不可。」 梨梨说:「是不是那个穿浅蓝长裙的?」她指给我看。 「不!」我说:「不是她!」 「另外一个穿粉红色的,站在窗口旁边。」梨梨又说。 我看过去,「不,也不是她。」 梨梨笑,「你到底看中了谁啊?不是伴娘吧?」 我急道:「不是伴娘,难道是伴郎不成?我亲自把她送来的,停好车跟着我也到这裏来,转眼间就不见了她。」 梨梨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我。 「那个女孩子呢?她穿白色裙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想知道她是谁,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问。 彼得也看着我。 他们两个人都不出声。 「那才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了。」我兴奋的说。 梨梨开口了,「但是……阿明,她是今天的新娘,你不知道吗?她是新娘,你开车去接新娘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我呆住了。 「当然她就是新娘!」梨梨说:「我们告诉过你的。」 房间裏的人一阵骚动,我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来了。 那些女人都围上去。她换好了衣服,化好了桩。身上是一层层的白缎,睑上覆着纱。她没有微笑,她垂着眼,她没有看见我。新郎在她身边,一个眫眫而高大的男人。 的确是彼得的表哥,我没有去看他的脸,他不重要。 我只是想,我是多么的不幸运。 「阿明。」彼得走过来。 「彼得,我的胃不大奸,锁匙在这裏,你去开车。用完了,退回我家去。」 「一阿明……」 「拿去吧。」我把车匙放在他手中。 「……还有那么多的其他女孩子……」他说。 「你们就要迟到了。」我说。 他耸耸肩,跟其他的人走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完完全全的静下来。 在茶几上,有一个花瓶,瓶裏插着一大束玫瑰,而且都垂了下来,谢了。 我看着这一束花,又看着透明的纱窗帘,又看着天花板。我心里到并不是哀伤,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一个这样好的上午,我将如何消磨下午呢? 我拿起一朵花。这朵玫瑰,也跟其他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全文完) 玫瑰蝴蝶: 我有收藏贝壳的嗜好。 在香港,集邮的爱好者多,但是集贝壳的,就此较少。在书房里,我有四个特制的大玻璃柜子,放满了贝壳,我不敢说那些收藏品是第一流的,但是的确也有很多「慕名」来看一看的朋友。 在那几百只贝壳当中,有不少是「罕见」与「极罕见」的品种,但是我始终觉得有点不够。因为我找不到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螺。这只贝壳,我经见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以後在图片裏,到是常常可以看到,然而图片再美,怎么可以与实物比!这只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二只的玫瑰蝴蝶(murex lobeckil)螺,曾给我太深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我必需从头讲起。 大概廿年前,当我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故居,我有一个好同学,他叫沈梅生,年龄与我相仿。 梅生的家里有钱。他父亲,他的叔叔们,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靠他爷爷一个人维持生活,梅生的父亲,可以说是二世祖,他是长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嘲笑梅生是个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样的奇特玩具,而我,顶多不过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庙去逛一趟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贝壳发生兴趣,我会把一、两个月的零用省下来,买一只紫色的扇贝,放在抽屉里看半天。我的家境虽然不错,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亏父亲认为集贝壳也算是正当消遣,故此有意无意间,也偶然资助我一下。 我买了很多书来看,得到了不少关於贝壳的知识。当然那时侯的书本,图片印刷是差远了,不能与现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种罕见的贝壳名称,都顺口可以背得出来。 有一次梅生来找我,叫我教他做几条代数。 那时候冬天刚到,梅生穿着皮袍子,围着绒綫围巾,一派少爷样子,这人,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因为一张睑长得清秀,所以母亲很欢迎他。 梅生在我那间小小的亭子间聊天,母亲弄了酒酿汤团给我们吃。 梅生说:「这团子,我们家三四个女佣人,没有一个做得好,怎么能跟伯母的手势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马屁!」 梅生笑了,忽然问:「听说你收集贝壳,有没有这事?」 他问起了,我不必瞒,我有点骄傲,「是的。」我答。 「从那裏得来的呢?」梅生问。 「到店裏去买。」我说:「那来源是极困难的,又贵,早晓得,还不如集邮。」 「都放在哪裏?」梅生问:「给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对他说:「可不准粗手粗脚的乱碰。」 他有点不耐烦,笑着道:「得了,把宝贝拿出来吧。」 我打开那只抽屉,展示了那几十只辛苦得来的贝壳。 谁知梅生一看之下,轰然大笑,便弯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掉了来,「这叫做收集吗?恐怕到海滩去一次,拣回来的比你这些还多一点。」 我连忙板下了脸,「三世祖!你说话当心点!」 「别这样,阿杰,你听我说,我那爷爷,就是集贝壳的,我进过他书房,见过他那些东西,阿杰,真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几只大柜,那才精采呢!」 我问:「真的?」 我有点不大置信,因为从来没听梅生讲起过。 . 「那有什么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说:「我爸说我爷爷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书房裏,对着一大堆贝壳,你想想,这不是疯了?贝壳!那算是什么呢?」 但我已经听得呆了。 我问:「你说有整整几个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问洋人买回来的,好贵一个!我爸说他如果有那个钱,必然多讨几个小老婆的,想想,放着世界上这么多好的东西,爷爷花钞票买几个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与你爸爸是天字第一号俗物!」 梅生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气,倒跟我爷爷一样,这样吧,你去拍拍他马屁,说不定他死了之後,就把那几柜子东西给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么青天白日乱咒你爷爷?」 梅生撇撇嘴说:「他有心脏病,又不是我咒的,医生都说很危险,爸爸、叔叔他们,还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哗,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种贝壳,能够让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过慢着!我还是不相信梅生,得问清楚才行。也许他噱我呢?他本是个滑头。 「这样子,梅生,你说你进过你爷爷的书房?」 「当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贝壳都看清楚了?」我问。「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么我问你,有一种贝壳,那样子像鸭蛋,金黄色的,闪亮晶莹,你爷爷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来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记得,背面是白色的对不对?叫作什么黄金,黄金?爸说老头子的钱就舍得他自己 花!」 「黄金宝贝。」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对了!」梅生嚷:「嗳,你倒是有研究。」 看样子不错了,梅生没撒谎。那黄金宝贝,也算是上品了,他爷爷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说了。 「喂!阿杰,我们别老说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议。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爷爷的书房里,光看那些贝壳,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头,「爷爷?谁敢见他?他最近睥气益发怪了,见谁骂谁,还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纳了,「那你进他书房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 他只是笑。 我说:「梅生,我们好几年的同学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爷爷说,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贝壳。」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说话的。」 「他年纪那么大了,岂不是很寂寞?」我问。 「管他呢。」梅生还是那种腔调。 「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我还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犹豫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我们偷进他书房去好了,你有没有胆子?」 「有!」我说。 「你倒是顶爱那玩意儿啊,」梅生笑,「我爸说将来爷爷死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扔到後巷子去,打个粉碎!」 「罪过罪过!」我说:「那我就在後巷子等着,全部接了回来。」 梅生说:「人家道玩物丧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几时去?」我问。 「现在就去,爷爷这时候不在书房!」 「给他抓住了怎么办?」我问。 「怕?怕就别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胆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一个爷爷!」我说。 我披上棉袄,跟他出去,我们在寒风里一边走一边聊,也没乘车。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国式洋房,两层高,有花园。屋子旁的马路,都是梧桐树。这时侯梧桐叶子落得光光的,他与我走进花园,梅生抬起头指给我看。 「你瞧,二楼那间书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头,「那个窗怎么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问。 「谁晓得我爷爷,都是他弄的,你看见那个小圆型的气窗没有?我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梅生说。 「我的天,那个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楼!」 「你看到那棵梧桐没有?左边那个桠权,爬上去,刚好够,打开气窗,就钻进去,再安全没有的。我能进去,你也就可以了,来!咱们爬树!」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树,我忽然看见书房里人影一幌。 「梅生,别爬了,你爷爷在书房里!我见到了。」 梅生有点变色,「真的?」 「真的。」我说:「看样子今天进不去了。」 「那你运气不好。」梅生说:「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欢哪一只?就是那只黄金宝吗?」他用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叫黄金宝贝。」我改正他,「那只倒还罢了,将来是必然有机会得到的。有一只叫『玫瑰蝴蝶』的,你听见过没有?」 「没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样子是怎样的?」梅生问。 「太美了,」我陶醉的说:「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只,那是淡红的,有翅膀,张开像蝴蝶,颜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连你爷爷也不会有异见,只有这个名字能配它。」 梅生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我替你看着。」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爱,我替你拿出来。」梅生说。 「那怎么可以?」我失色说。 「你想想,我爷爷的东西,总归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迟早是我的,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这样,我才知道梅生的爷爷与我有同一嗜好,不过他是前辈。从那天起,我天天向往到他的书房去走一趟。并且我发誓,我将以搜集贝壳为我终身嗜好,永不放弃。谁晓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与梅生的爷爷一样多。 隔没多久,梅生又来了一次。他是特地来找我的,不为代数。 他说:「你有贝壳图片吗?」 「有。」我反问:「干嘛?」 「爷爷昨天买了一块鬼东西,比一座屋子还贵。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着图片,「对了,是不是这个?」他指着问:「约莫二、三寸长,玫瑰色的。」 我呻吟了一声,「是了!」我倒在沙发里。 「我爷爷说:『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书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说:「真抱歉,爷爷这几天简直没离开过书房,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索性就直说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就说你有同学想看一下那些贝壳。」 「不行的。」梅生还是老话一句。 梅生再来的时候,事情不妙了。他苍白着睑,气急慌忙的奔进我家来,他一手抓着了我,那是冰凉的。 「什么事?」我连忙问。 「我有点害怕。」他喘气,「阿杰,」他瞪着我,「我爷爷死了。」 「嗄?」我吓一跳,「为什么今天上课你还没提起?」 「才咽气的,医生还没来呢,现在停在家里,爸跟叔叔们在大吵大闹,我逃了出来。」 「你怎么能逃出来,老天,你是长孙哪。 」 「大叔要用刀砍爸,我才不敢留在那裏!」 「原来你不是怕死人。」我取笑他。 「阿杰,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陪我回去壮壮胆子,家里闹得不像话了。」他拉着我。 「好,我们走。」我说:「我去跟妈说一声。」 我穿了衣服,跟他奔出去。那个晚上,似乎真正的有冬天味道了,并且下雨,那雨,简直就是雪水。 我边跑边问:「你爷爷怎么死的?」 「心脏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佣人发现的。 我喘气说:「那倒也舒服,好人应该死得舒服。」 「你怎么晓得他好?」梅生不服气问:「你又没见过他!」 「想必是个好人。」我说。 我们跑到了沈家。 沈家灯火辉煌,人头挤挤,都聚在客厅裏。 我们刚要进去,梅生就拉住我。「慢着,阿杰。」 我看着他,「干嘛?」我问。 他的脸是阴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没有使他的睑红润起来,反而更青了。他本来有极灵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点呆滞。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皮袍子面子已经是湿透了,头发一绺绺地挂在额上。他突然变得与平常那个活泼、无忌、放肆的梅生有点两样,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为他害怕了,他刚才也说害怕。 于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纪大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你又何必这样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园子裏,依然不想回到屋子裏去。隔了一会,他说:「他们都盼他早日死,他现在果然死了。只是这些年来,都是靠老头一个人,他死了,阿杰,你说我们的家会变成怎么样?」他问。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他十五岁,我也只有十五六岁,他问我,我又问谁呢?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是必需讲几句话的。 我说:「那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是长子,既然你爷爷去世了,这个家,必然是他承担的,那么……那么……」我挤出一句笑话来,「你就由三世祖升为二世祖了。」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笑。 他说:「恐怕不行。爸爸并不想当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钱就走,那些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也都一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强笑着说:「你怕没饭吃吗?」 他答:「我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能駡人,常常说:『你们等着瞧吧,将来那没饭吃的日子,还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头。 梅生是湿透了,我也一样,我觉得冷,打了一个颤,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於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裏,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裏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裏?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裏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裏,然後说:『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裏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裏。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裏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 书房门被打开了,几十个人涌进来,七嘴八舌,还在争个没完。 大概是医生吧,他吆喝道:「请大家静一静!」 书房裏的人都静了下来。梅生拉拉我,我们偷偷的走出来,刚巧他们都围着沙发, 背着我们,我与梅生就装作刚从客厅上来的样子,大大方方在後面看。 医生掀起了毯子,我看到了老人的睑。 他与睡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一睑的和平,相貌很端正,一点也不像梅生所形容的那么凶恶与不讲理。要是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要求参观,我相信他是会答应的。 医生把了脉说:「是心脏病发作。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人群都「啊——」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呢,还是叹息。 医生刚要走,忽然说:「咦,怎么他抓着拳头?手裏有什么?」 已经散开的人群又围拢去,「什么?是什么?」都争着问。 我有一种厌恶,他们真像苍蝇一样,手裏即使是一块大钻石,也不必这个样子嘛! 我看着医生慢慢的拨开老人的手,那僵白的手指中央,是那只玫瑰蝴蝶螺! 他揑在手中。 至死他揑在手中。 医生「咦」了一声,大伙就跟着叹息。 我看到了我要见的贝壳,的确是名不虚傅,虽然不可能闪亮夺目如珠宝,但是大自然的创作,上帝的意思,那种纤巧的线条,美丽的图案,真是无以上之。 就在那个时侯,那贝壳一滑,从死者手裏滑到地下,敲碎了。 我轻轻惊呼一声。 只有那个高度,照说是不应该碎的,况且又是木皮地,但是它竟然跌碎了。 医生放下了他的手,梅生那些婶婶们,忽然都放声号哭起来。我也哭了。 哭得很伤心。梅生也哭。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心肠如铁,照理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哭,但是我为一个不相干的老人,好好的哭了一场。 我记得梅生抽抽嗒嗒的说:「人家爷爷死,抓住儿子的手,我爷爷,抓的是一只贝壳。」 我只见过那只贝壳一次,就是医生拉开沈老先生手的一刹那。以後再没见过。 我访过名家,只要提到那名称,他们都笑,全世界只有十来只的东西,只能放在博物馆裏,私人如何寻觅得到?至於其他的种类,能找到的,倒都找来了。 有时侯偶然想起梅生,我倒希望能再见他,再与他聊聊天。出生在那种家庭,我并不怪他。 他爷爷死了没多久,家产都分了,那幢有梧桐的屋子,居然卖了出去,那些贝壳,不知所踪,梅生也转了校,开头还写几封信,以後就没有了音讯。 没多久,爸妈就带着我来了香港。 妈妈老说:「你那个皮袍子脱套换套的同学……」那就是指梅生了。 我是很感激他的,他让我看到了我要看的东西。 如果他现在看到了我的收藏品,恐怕不会取笑了吧?只是他这个人现在在那裏,我真是不晓得了。 我不是要为一只贝壳写一个故事。只是这段事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使我无法忘记。 即使永远得不到那只玫瑰蝴蝶螺,作为一个人来说,我还是此那个老人幸福。因为我除了四柜子贝壳,还有爱我的妻子,一儿一女。 我的生活幸福,我的家庭融洽。 我十岁的女儿,常常会来我的书房,指着问:「爸,这只是什么?这只又叫什么?」 我的书房有温暖,这是无可比拟的。 温暖! 温暖不是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贝壳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我这样想。 (全文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错先生 全文: 这是她们女孩子的术语。 看到适合的男生,叫他对先生,相反的,当然是错先生。 她们都在找对先生。 学业事业都很重要,可是,一个理想的伴侣不可少。 无论如何,有个投机的人陪着一起走人生路,是世上最开心的事。 上耐想在十六岁那年就发觉了这一点。 少女的她是得清丽动人,有许多异性约会,父亲忠告她:“不可影响功课,不可超过十一时回家,余者你自己小心。”母亲则买回一大堆生理卫生书籍,向她详细讲解。 玉太太说得那样详细婉转诙谐,令得耐想的女同学慕名而来。 “王阿姨,我们也想听。” 王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你们家长没向你们说及这些吗?” “唏,我妈提都不提。” “只差没说婴儿从肚脐钻出来。” 咭咭笑。 王太太几乎没开班授徒。 她班上人越来越多,课后还有茶点招待。 自身体发育说起,到怀孕生子,差点连育婴都包括在课文之内。 她自外国购得录映带返来播映,更比图片详尽。 同学家长均十分明理,不以为忤。 班主任知道了,吓一跳,轻轻王太太说话。 “王太太,也许,需要避嫌,你说是不是。” 玉太太无奈,“我明白,可是,同学们不请自来。” 班主任答:“只说课程己经结束好了。” 耐想却问题多多,“为什么人类会渴望异性的爱?父母那么痛惜,还不足够吗?” 王太太答:“这是天性,人类构造如此,否则如何传宗接代,别忘记上古时代,每种生物最要紧任务便是繁殖。” 耐想恍然大悟,“是,彼时生存环境恶劣,弄得不好,便濒临绝种。” “适者生存,故此到了青春期,内分泌自然倾向吸引异性,当然,进化到今日,已经不止那么简单了,对异性,我们的要求一日比一日高:希望他知情识趣,还有,经济有基础,并且,学养涵养均佳。” “好像越来越复杂。” “是呀。” 耐想老气横秋地说:“市面上好像并无货色。” “有是有的,需眼明手快,并且,运气很重要。” 晃眼数年过去,耐想顺利大学毕业。 也认识过几个男孩子,至今约会一样多。 耐想已经有点感慨:“比较起来,读书真是太容易了,只要愿意温习,一定拿到高分,感情却不然,十分耕耘,都没有一分收获。” 表姐庭如看她一眼,“你有耕耘吗,我看都是那些男生管接管送,请吃请喝。”“呵,我不必化妆穿衣花时间精神?” “彼此彼此。” “反正我还没找到对先生。” “找份好工作是正经。” “可是──” “你想廿一结婚,生两名,一辈子做家庭主妇?” “当然不。” “写应征信吧。” “政府工好不好?比较清闲,有大把时间找对象。” 表姐不去理她,“你自己想清楚吧。” 耐想并没有到政府部门做工,她一进广告公司,就觉得有兴趣。 那时,她尺高子文在一起。 文人虽好,可是总像少了一点东西。 那叫突出。 他太普通了。 地下铁路的车卡门一打开,一涌而出的人,十个有八个是他那般模样。 细心、耐性、迁就,他都是一流,可是耐想始终不欲他进一步发展。 “资质太普通,将来生的孩子也不会出色。” 表姐揶揄,“哗,优生学。” “当然,”耐想神气活现,“那些娶笨妻的人,孩子都不肯读书。” “那么,疏远小高,不要给他太多幻想。” “他很了解。” 可是耐想还是把高某留在身边,叫他做这个做那个。 有时也讨好他:“没了你子文,不知怎么办。” 很没有良心的样子,可是,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子,全部没有良心。 然后,有一天,在公司一个会议中,耐想看到了文烈。 她和他一照脸,立刻怔住,毫无因原地涨红了脸。 过一刻,慢慢转过头去,生怕别人看到她失态。 她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男生,外型足可打九十分。 阿曼尼西装在他身上无比熨贴,头发梳理得恰到好处,额前有一个小小漩涡,使人想伸手过去拨弄一下,皮肤光洁,眼睛含笑意,鼻梁高且挺,端的神气。 耐想在会议中比往日静。 他是地产商客户刘纬民的主要建筑师。 耐想心裹想:这是我的对先生了。 无论如何对,她都不会同有妇之夫来往。 耐想注意他的手。 没有指环,不过,那确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手指优雅纤长,手掌十分宽大。会议散后,上司对耐想说:“以后由你跟这个客户。” 耐想轻轻咳嗽一声,“关于建筑师文烈──” 上司诧异,“他怎么样?” “他已婚还是未婚?” 上司笑了,“留待你自己去寻找答案。” 耐想没好气,“这都不肯说,叫人如何尊心工作。” “耐想,你已被宠坏。” “我不是那样的人。” “好,他未婚,刚自美国加州返来,此刻还住在酒店裹,都告诉你了,好安心工作了吧。” 耐想笑笑。 首先,她要做一件事。 只是该疏远高子文的时候了。 她把他约出来。 小高说:“耐想,正好我也要找你。” 下班后他如常来接她,二人到咖啡座坐下。 耐想从来不把他请到小公寓,怕请客容易送客难,旱有伏笔。 高子文像是非常开心。 耐想心中有点不忍,一会儿,当他听到坏消息,情绪就会一落千丈。“子文,我有一事想同你讲。” 高子文说:“耐想,我也有事告诉你。” 耐想做了一件叫她后悔的事,她笑着说:“子文,你先说。” 好一个高子文,他自口袋裹取出一只信封,交给耐想。 耐想一团云似看着他,不明所以然。 高子文补白:“耐想,我下个月结婚。” 耐想扬起眉毛,睁大双眼,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 半晌,她咳嗽一声,“子文,往来没听你说起过。” 高子文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把握之际不方便说。” 呵,没想到他这样稳重。 “可是,子文,我是你的好朋友。” “所以,第一个给你送帖子。” 信封裹原来是喜帖。 “那位小姐可是熟人?” “不,你们没见过。” “是谁?” “她是地产商刘纬民的女儿刘雪英。” 耐想纳罕到睁大眼睛。 “岳父不嫌我资质普通,真叫我高兴,他将资助我出去自立门户。” “恭喜恭喜。” “耐想,那天早点到。” 真没想到这事会有如此结局,耐想重重吁出一口气。 她还以为她是主动。 原来,那老实人一点也不老实,早已有打算,而她,大概是做了他的后备。事到如今,耐想索性大方地说:“子文,不少女子要抱憾终身了。” 高子文欢欢喜喜地她话别。 耐想松一回气,现在,可以把注意力放在文烈身上。 事情出乎意料之外顺利。 他们再次在会议上见面,她藉故问他一些问题,他很乐意详尽解释,熟络了,一起去吃饭,接着,是约会:逛画展,到海边散步…… 耐想宣怖她找到了对先生,把文烈的名片给亲友看。 表姐看到,只说:“原来是专业人士。” “是,一技傍身,永远无忧。” 表姐只是笑一笑。 “又是什么?” “美国这几年不利建筑师,经济不景,房屋经纪比他们赚得更多。” “你这个人真市侩。” “这是事实。” “你妒忌我。” 庭如凝视她:“你命那么好,妒忌你也不稀奇。” 耐想十分重视这段感情,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来。 把文烈介招给她最尊重的长辈认识,请他到她家中,亲自做菜式招待他。毫无保留。 任何人都会感觉到,她对他有意思。 文烈当然不是傻瓜。 他表现得很好很有分寸,成为耐想正式男友。 正当大家庆幸耐想心有所属之际,耐想却渐渐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呵是,人生哪有那么如意之事。 第一,耐想发贵文烈没有节蓄。 他一点资产也无,那意思是,房子是租来的,车子欠银行债,而薪水仅够开销。第二,他家境十分普通,父亲早已退休,年迈,不但没有遗产,将来会是他的负担。第三,文烈有一个奇怪的嗜好,他集邮,一到周未空闲之时,他埋头打开邮票簿,不闻不问,把自己从世界隔绝。 乍听,像是高贵嗜好:什么,男友并不吃喝嫖赌,光是集邮也不行? 可是文烈往往叫耐想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他则津津有味沉醉个人小天地。耐想鼓励他出外走走,他抬起头诧异地问:“为什么,家裹不舒服吗?”还有,耐想发现,他比她大整整八年。 这八年岁月,到了中年,会是一个很大距离,他会比她早八年退休,家庭担子,将完全落在她一个人肩膀上。 耐想踌躇了。 她并没有想像中快乐。 文烈陪她出来应酬时,却因为她争足体面,外形一表人才不在话下,他不大说话,沉默显得一个人高贵,亲友都觉得文烈是理想对象。 一天,耐想庭如见面。 庭如说:“蜜运中居然还抽得出时间给我们,太慷慨了。” 耐想不出声。 “怎么样,有心事?” 耐想苦笑。 “小姐,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期望太高,对人对己都不公平。”耐想还是不出声。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说出来,大家商量。” 耐想开口了,“庭如,他家十分破烂。” “你又不是同他家人结婚。” “可是孩子将来没有得体的祖父母、姑、叔、表兄弟姐妹,却是捐失。”“那你想得太远了。” 耐想吁出一口气。 “还有什么?” “他人没有什么上进心,个性似艺术家。” “耐想,一个无缝不钻、如水银泻地似的人是极之恶浊讨厌的,决非你我可予容忍。”“我们二人都没有钱。” “钱可以赚。” “赚钱是极之辛苦腌的一件事。” “那还用你提点。” “我想在婚后退休。” 表姐笑,“那是没有可能的事,你别痴心妄想了。” 耐想懊恼,“那还不如不婚。” “任君撰择。” “我有种感受,假如不嫁文烈,就永远不会结婚了。” 庭如骇笑问:“那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嘿,独身到四十八岁时你便知道滋味。” “耐想,你思虑过度。” 耐想低下头。 “记住,如果不满意,趁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 她对他期望过高,已给他树立了一个太好的形象,不但亲友相信文烈条件完美,连她自己也深信不疑。 要把那形象推翻已经太迟。 他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文烈把相等六个月薪水的代价打电话到纽约竞投得一枚邮票。这对耐想来说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这样岂不是倾家荡产?” 文烈莫名其妙,“这是我的薪酬。” “将来怎么办?” “什么将来?” “将来退休,只得一堆邮票薄,怎么办?” 文烈怔住,“那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那么,家中开销、子女学费又怎么办?” “嗨嗨嗨,慢着,”文烈高双手,“你在说什么?我们尚未结婚,你就开始管我怎么花钱,这对我好似不大公平。” 耐想一怒而去。 近半年她已常常超支,买了酒食不住往文烈处挪,实在有点辛苦。 她关在家中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公司宣布她升了职,一喜之下,忘记隔夜之怨,立刻把文烈叫出来庆祝。文烈满以为一切意气已告一段落。 这倒也是真的,接着一段日子,耐想忙得不可开交,使她更想结婚。 安定下来,好专心工作。 她给文烈强烈暗示。 文烈摊摊手,“你知我是穷措大。” 耐想不语。 “我连像样的居所也提供不起。” 他很坦白,并没有给她幻想,只给她难堪。 耐想知道她又遭到滑铁卢。 那是说,一切都靠她了,房子、家具、日用品…… 倒不是费用开销问题,而是精力不足。 下班往往拖到六七点,周未最好休息,什么时间去筹备那样复杂的事。 最好由男方家长代办,出钱出力,经验老到,设想周全,可是,文家没有那样能斡的老人。 耐想十分踌躇。 寒假,庭如陪她到东京去了一趟。 逛百货公司,两个人挑凯丝咪毛衣。 “你看,只有日本人做浅紫色凯丝咪,英人就不会。” “这样吃喝穿惯了,最终怎么办?” “自己养活自己。”庭如答。 “老姑婆生涯如何?” “我还没老,不便作答。” “可以想像。” “错,人生路不知多转折,超过你想像。” 在银座喝咖啡时庭如问她:“不是说要筹备婚礼吗?” “我可没有空。”耐想即时低下头。 “耐想,那就算了。” “愿听忠言。” “结婚,不过为两人合作建立家庭,那样,一切艰巨过程才可以兴致勃勃克服,对方若懒洋洋不起劲,只想坐享其成,那太辛苦了。” 耐想点点头,“我知道。” “跳探戈需两个人。” “是。” “这世上容不得名士派,今朝风流,日后吃苦,若不懂节谷防饥这种事,必定无以为续,我不是想占人便宜,我只是不想吃亏。” 耐想答:“若果真的爱上了,那也没有办法。” 庭如嗤一声笑出来,“我们可能那样无条件爱另一人吗?陌陌生生,他又没生我,我又没生他。” 耐想叹口气。 “他的收入其实也不俗。” “但他不愿家人分享。” 耐想无奈,“这是他的缺点。” 她回去作最后努力。 “文烈,或许,你应当同业主多些联络。” 文烈十分纳罕,“你在教我如何工作?” “不敢,我只想提示,也许那样可以接到更多生意。” 文烈笑了,“那不是我的本性,我不擅交际应酬陪老板去夜总会。” 耐想不出声。 “你想改变我?” 耐想扬扬手,“当我没说过。” “我还以为你最懂得欣赏我。” 耐想取起外套,“我忽然想起,公司有点事,我得回去走一趟。”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公寓。 文烈并没有追出来呼喊挽留解释赔罪,过了二十岁就很少有那种激情,况且,他可能觉得女友匪夷所思:居然想改变他为人。 耐想走进一家酒吧喝一杯。 旁边有一桌男生约三四个人。 他们看她一会儿,过来邀请她。 耐想很客气地说:“我在等人。” 喝完一品脱啤酒,耐想的怒气渐消,正打算走,邻桌又过来邀请。 “朋友失约,同我们聊天也一样。”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声叫:“南茜,不好意思,我迟到。” 一位高大的男士过来拉起她的手就走。 到了门口他即时放开她的手,“唐突了。” 耐想说:“谢谢你替我解围。” “我在一旁留意你很久。” “你也一个人?” “是。” “同伴呢?” “没约人。” “不是像我一般来散心吧。” 那男生苦笑,“猜对了,今晚我向女友求婚被拒。” 耐想不禁笑出来,“何故?” “钻戒太小。” 耐想代抱不平,“有指环就已经够好。” 那男生似沉冤得雪,“你真的那么想?” “清心直说。” 他掏出戒子,“你看。” 耐想看了一眼,“很体面,很精致,是我就十分开心。” 那男生笑了,“明日将退还珠宝店去。” “不如留着,将来,你总会找到理想伴侣。” “谢谢你。” 他帮她截计程车。 他拉着车门说:“我可否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耐想温和地答:“现在不是时候,你养伤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关上车门。 那夜她没睡好,辗转反侧,只觉悲忿莫名,投资了一年时间精力,结果中了空宝。早上起来得早,天蒙亮,她理出门上班。 办公室裹只得她一个人,她喝茶看文件,乐得清静。 大老板巡过来,耐想连忙站起来。 “早,多几人似你就好了。” 耐想只是赔笑。 “耐想,派你到伦敦去六个月如何?” 救命星菩萨来了。 “求之不得。” “你上司会把详情告诉你。” 耐想松口气,真没想到替她解围的会是她自己的工作能力。 这一去,能不回来,暂时就不必回来了。 文烈送她飞机时说:“多多保重。” 耐想一抬眼,“我表姐来了。” 庭如轻轻说:“看,柳暗花明又一村。” 耐想紧紧搂着表姐走开。 “你错先生就此结束?” “说不定,他是别人的对先生。” 庭如笑,“有什么稀奇,他又不是坏人,大把有奁的女士愿意贴住宅一层,工人两个,让他下班后专心集邮,你不够资格,就不必怨人。” 耐想无限惆怅,“真是,有本事的女子,爱嫁谁便嫁谁,爱做什么就是什么。”庭如感慨,“练得武艺高强了,届时,任何人都是对先生。” 耐想讪笑,“从前只有男性才会拍着胸口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一样啦,你此去好好斡,祝你返来扬名立万,自立门户,必定有理想人才配你。”耐想点点头。 不知怎地,她没有再抬头去找文烈。 她忽忽挽着行李朝海关走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杜鹃花日子 白天鹅: 烟雾弥漫著整个白天鹅酒吧。 我早听说有这么一个地方,坐在这里的人,全是寂寞的人。 你简直不会相信城里有这么多寂寞的人。 星期日的茶楼里、戏院中、公园,莫不是拖大带小的快乐人,锣鼓喧天的渡日。 只有在这里,你见不到一般人的快乐。 这里坐著的,都是千古伤心人,借酒消愁。 这是我第二次来。 来白天鹅的人,全部单身,没有伴,要伴也临时在这里找。 我在小圆桌上没坐多久,才叫了一杯酒,就有人向我搭讪。 “嗨。”那人说:“可以坐下来吗?” 我一看就知道他没有企图,虽然是个男人,他体内的女性荷尔蒙恐怕比我多。 我示意他坐。 “你长得很美!”他立刻赞美我,“在外头找不到朋友?” “我只是来看看。” “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低声的说:“在这里,我们最大的快意也是邪恶的,而在外头,即使打打闹闹,也可见得阳光。” “是吗?”我说:“我不明白你的话。” “我们是遭天弃的一台,”他深深叹一日气,“在这里,一个男人与一个男人,即使忠诚相待,也得不到世人的同情,但在外头,三妻四妾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却能得到轰轰烈烈的认可──同样不合法,但俗人眼光不同。” 我微笑,他是在替自己说话。 我说:“你何必理旁人说些什么。” “所以呀,我行我素,我寂寞。” “谁不寂寞?”我提醒他,抄起酒,一饮而尽。 他不回答,侧起头,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 琴师在弹曲子,一边哼著那苜著名的歌──“一个吻不过是一个吻,一声叹息不外是叹息……当时光逝去。” 他抬起头来,“我叫尊尼,你呢?” “莉莉。”我微笑。 “你看上去不像莉莉。”他说:“为甚么到这里来?” “找个人说说话,整天在家中,嘴都闷臭了。” “有丈夫吗?!” “有。” “他不大回家?” “可不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故事,”我还在微笑,“又不止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诉苦也多余。” “真的,丈夫有外遇,也没有什么好吵的了,要不离婚,要不就忍声吞气,你属于后者?” “是的,我可以装得事情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又乾了一杯酒。 “很痛苦吧?” “并不,只是很闷。” “你很能喝。” 我又笑,“你这个人,说话很有点意思,你干哪一行?” “公务员。”他眨眨眼。 我仰头大笑起来,是真的笑,不是假的笑。 “你真的想知道?”他问:“我是作家。” “写小说?”我有点意外。 他没有回答我,忽然之间他的双眼发亮,像是看到了他的猎物,我朝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男人走进来。 “对不起。”尊尼立刻站起来,扭著过去。 我吁出一口气,怪物,全是怪物。 我自己也是其中一个。这里不缺怨妇,要多少有多少,个个都穿金戴银,有意无意之中炫耀著财产,希望吸引到年轻的男人。 可怜虫,全都是可怜虫。 我们已经不敢再出现在阳光之下,白天明澄的世界不属于我们。 我再乾一杯酒。 我是这样的闷,日复一日,想不到出路。 正想离去,有人过来说:“不介意?” 怎么会介意,介意又怎会来这里? 我抬起头,是刚才那个英俊的年轻人。 咦,意外之至。 我忽然紧张起来。 他似乎是个老手,立刻问:“要不要出去?” 这时的音乐转为疯狂,震耳欲聋。 我点点头。 他替我付了账,用手搭住我的手肘,我们离开白天鹅,身边的女人朝我投来艳羡的目光。 我有点手足失措,我并没有打算一直错到底,我不过来见识见识,这样子平白替我苦闷的生活添了一丝涟漪,我决定跟他出去走走,他看上去还斯文,我一则喝得差不多,二则也有自暴自弃的念头。 还有什么损失呢,我丈夫不再爱我,我也不再爱自己。 街上,深夜的空气很清新,我们站在海边。 他问我:“你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 我笑出来,“我?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到那种地方去?” “找女伴。”他说。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说:“你会没有女伴?” “外头的女伴太噜嗦,犯不来,一个个都戴著面具,干嘛?我又不想娶她们跟她们过一辈子,那么辛苦作甚?白天鹅酒吧最好,没有应允,没有明天,没有虚伪。” 他说得也真对。 “可是天一亮,你再也找不到昨天那个人。” “有什么关系?黑夜又会再来临,我再会找到我要的伴。” “有安全感吗?” “到白天鹅的人,早已不知什么叫安全感。” 这倒是真的。像我,我又有什么安全感? “我觉得我们像扑向灯火的蛾。” 年轻人笑起来,“你还那么天真,运用起新文艺小说里的句子起来。” 我也笑了。 “你这个人有点意思。”他拨我的头发,“而且又长得美,不该在白天鹅内出现。” “我也是见识见识。” “看穿了,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他诧异,“何必问名字?” “对不起。” “你真的与众不同。” 我有点尴尬,著著自己的一双手。 “到什么地方去?”他试探的问。 “我想喝一杯咖啡。“ “咖啡?”他像是听到最滑稽的事一样。 “你想怎么样?马上跳上床?”我问:“我不打算那么做,我不浪费你的时间了,你还可以在白天鹅未打烊之前去物色一个床伴。” 他凝视我,“不,今夜就是你了,来,我陪你去喝咖啡。” “谢谢。”我说。 “希望你会改变心意。”他说。 我们找到一个幽静的地方,像多年的老友,亲密的坐在一起。 我没有叫咖啡,我继续喝酒。 “喜欢喝拔兰地?” “这次让我结账。”我不知道他的经济情形如何。 “不要紧,我负担得起。” 我略为安定。今天我运气,碰到个斯文小生,不过也很难说,羊皮之下往往是只狼。不过又有什么关系?是狼是虎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很不开心?”他看出我的心事。 我点点头。 “为什么?” “老调调,丈夫对我不好。”我说。 “看开一点。”他递上香烟。 我摇摇头,他点上一枝,小心地啜食。 我立刻明白那不是普通的烟。 我惋惜的说:“你才廿多岁,又有什么千古愁?吸这种东西,坏身体。” 他笑得不亦乐乎,深深吻我的手。 “你的语气像我的母亲,我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人。” 我凄酸的想:过时了,我整个人已经过时了。 “我出来是寻欢作乐。”他指指我的鼻子,“你也是。” “是吗?”我问:“你真的快乐吗?” “不会比坐在家中更不快乐。”他想一想说。 我只好苦笑,我也这么想。 每个人都有一段辛酸事,他不一定想告诉我。 他看看表,“清晨两点,你不疲倦,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我摇摇头,“我是晚上七点多才睡醒的。” “前一天干嘛?打麻将?” “不,坐在家中净喝。” “你会变成酒鬼,最美丽的酒鬼。” “很多时也想,喝死算了。”我说,“多没出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正在吃苦,非洲的儿童连饭都吃不饱,我们这班饱暖思淫欲的人简直猪狗不如,阻是我的心是那么沮丧,简直要炸开来似,就是因为有酒的缘故,我的精神才没有崩溃下来。” “你要找个聊天的对象。”他说:“你找到了,明天,你不会那么幸运,给你一个警告, 千万不要登上陌生人的车子,否则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打一个冷战,“我要走了。” 他咧嘴一笑,一口好牙齿,“跟我在一起,不用怕,我不会勉强你。”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男人出来寻花问柳,有什么关系?最多损失一点金钱,但是女人能不能像男人一般?我实在很怀疑,弄得不好,往往会有生命危险。 我是不该胡乱出来兜搭的。倘若真的活得不耐烦,仰药自尽较为简单清爽。 我说:“我要回去了。” “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我道歉,“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用。”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给他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忽然之间害怕起来?是我提醒了你?” 我不出声,站起来。 “我替你叫车子。”他说。 他替我叫部街车,我搭上去,车子驶出老远,我才说出地址。 我落荒而逃,奔回家中,多么希望看到我的丈夫已经回来,焦急地在等我。 已是清晨,天蒙蒙亮。 家里除了佣人,没有别人。 老佣人在打扫,见我回来,很有点安慰的意味。她迎上来,“太太,要不要吃早餐?” 我问她:“先生呢?” “没有回来。” 我颓然坐下,“给我倒一杯橘子水。” 我累得筋疲力尽。 我在沙发上睡著了。 一面孔的残级。 傍晚时醒来,照一照镜子,吓一跳:这个女人,这么憔悴,到底是谁? 不多久之前,我还是花一般的人。 我问:“先生呢?先生回来过没有?” “回来换过衣服,又出去了。” “回来吃晚饭呀?” “有应酬,不回来了。” “有没有说几点钟回来?” “叫你不要等他。” 我已经多久没见过他了,每天上午十一时回来换衣服,换了衣服就回公司,然后便在外头直落,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即使在换衣服的时候碰见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要不就互相讽刺几句,我们已经完全吵不起来了。 我们夫妻的关系,就会这样继续下去? 我不能想像。 我同女佣说:“我出去洗头。” 非得修饰自己。我做了按摩洗了头,吃一顿饭,回到家,看看自己又仿佛恢复了水准,有阳光的时候永不属我。 我斟了酒,看一回儿电视,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是一个陌生女人,“哈…………。”她像个女巫般笑。 “你是谁?”我问:“你是谁?” “你的丈夫不爱你了,他天天不回家,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 我怔住,这是谁? “你真贱,男人不要你了,还死赖在他家中,你是个寄生虫,即使被人踩在你头上,即使男人作贱你,你还是不敢动!” 我啪一声放下话筒。 我气得混身发抖。 电话铃又响,我不去理它,斟了一大杯酒喝个清光。 电话铃还是啊蚌不停,我愤怒地去接听。 “你是什么人?”我问她。 那个女人还是狂笑,我只好待她笑得累了才开口。 我说:“我不会离婚,我不会如你所愿,无论你如何看不起我,你仍然是我丈夫的情妇,没有名没有份,在这个社会中,妻子与野女人有什么分别,自有定论。如果你愿意做我丈夫的妾侍,你可以向我叩一个头,叫我一声太太,我不会离婚,你不用再笑了,我看你已经发了疯了!”我挂上电话。 我将电话机的插头拔了出来,以图安静。 怪谁呢? 怪自己、怪丈夫,也怪不到其他的女人。 我喝完满满一杯烈酒,换上我认为是最得意的一件晚服,开门出去。 女佣追上来,“太太,这么晚了,你不休息,还跑到什么地方去?” 我苦笑,“我睡不著,吃不下,我要出去走走。” 我开了自己的小轿车,下意识,又来到白天鹅酒吧。 进去喝一杯东西,散散心。 我已经有五分醉。 “嗨!”有人同我打招呼。 我像是看见老朋友一般,“大作家,尊尼,你好吗?” 他笑了,在我跟前坐下。 “你又来了,”他说:“在这里,你可以见到你要见的人,你不会觉得寂寞,来惯了, 每到这个时候,你便会蠢蠢欲动,身不由主,是不是?” 我只好点点头。 “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在这里,没有太多的假话。” 我向他笑笑。 “昨天,你同那比利周一起离开,玩得开不开心?”他很神秘的说。 “比利周,谁是比利周?”我茫然。 昨天那男孩子叫比利周? “你真糊涂。”尊尼埋怨,“怎么,今天又约了他?” 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是来等他的,我只想走出那个不像家的家,躲开我的烦恼,躲开那些女人打进来的疯狂电话。 如果能够见到他,当然更好,但我不会笨到要等他。 尊尼要是肯与我说话,已经足够。 “你呢,你也等他?”我问得很调皮。 尊尼的面孔涨红了。 “告诉我,你写些什么题材?” “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可以写出来。” 我笑,“我没有故事。” “每个人都有故事。” “就是我特别单调,没有什么值得写。” “你同比利周──” “我们只喝过一杯咖啡。” “他今天会再来。”尊尼肯定的说。 我乾了杯,自觉很醉了,但非常舒服,伸一个懒腰,靠在椅子上。 尊尼说:“你真是一个美人儿。” 我掩住面孔笑。他没有在我起床的时候看见我,现在当然不差,因为现在面孔上搽了成担的粉。随便在街上拉个女人来,化个浓妆,穿件名家设计的晚装,还不都是的美人儿。 我没说什么。 我想天天到这里来,在这里人们尊重我,不比在家里,丈夫踩我当是垃圾。 “像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珍惜得如珠如宝。”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我感动了再讲:“谢谢你,尊尼,谢谢你。” 〔有目共睹,何必谢?”他说。 我觉得他很有真实感,这里的人比外头的人可爱一百倍。 也许他们也只是在晚上可爱,白天他们也一样要斗争.一样也有敌人。 这里当然是完全与现实脱节的一个地方。 “今天我请客。”我说。 尊尼呼啸:“今天莉莉请一个圈!” 大家围上来道谢,我觉得很兴奋。 几时有人那么重视过我? 现在有那么多人围住我,跟我说话、陪我笑、一起欢呼、一起喝酒,我还要求些什么? 我与他们乾杯。 “欢迎莉莉到白天鹅!” “欢迎成为我们一分子。”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回头。 “比利,”我有点高兴,我像是与他相识已有二十年。 “看上去你彷佛很高兴。” “是,我是很高兴。” “不再紧张?”他问:“不再怕我算计你?” 我拍拍他的手,叫他包涵包涵。 他坐在我旁边,同我说:“在白天鹅,我们也有一套规则,你放心,盗亦有道,我们会对你很好。” 我相信。 有几个女人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我悠然自若。 醉了,真的醉了! 比利问我:“要不要出去喝咖啡?” 我摇摇头:“我情愿在这里坐。” “你今天是来等我的?” 我相心一相心:“不是。” “不肯给我一点快乐?你这个女人。” “在这里,谁也不愁得不到快乐。”我说。 “是真的快乐吗?”比利忽然问我。 “不能计较大多了,得过且过。”我并不致于醉得不省人事。 “我们出去走走,这里大吵。”比利说。 “我觉得这里吵得可爱。”我不肯动。 我与他来白天鹅各有目的,他是来选人,我是来趁热闹。 “我有话同你说。”比利说。 语气已经是带有命令气氛,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 他顿时恼怒了,“出去!” 我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叫你出去!”他显然也喝了不少。 我反唇相稽,“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他拉我起来,“我已经在你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 大家静下来,看著他把我拉离座位。 我的酒醒了一半,睁大眼睛看牢这些一分钟前还是友善的人。 刚在危急的时候,有人过来说:“放开她。” 比利周转过头去,“你又是谁?来管我的闲事!” “我是她的丈夫。” 我一抬头,惊喜交集,“学林!”真是他,真是我的丈夫。 只听得比利周冷笑一声,“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找妻子的丈夫,你别开玩笑了,我周比利看中的女人,有谁敢碰。” “学林!” “站在我身后。”学林说。 比利周忽然向学林扑过去,被学林敏捷的避过,跟著乘胜追击,两记拳头打上他的面孔,比利周的嘴角立刻渗出血来。他退到酒吧,喘息著要找武器,学林趁这个空档,拉起我就走。 我跟著奔出马路,跳上车子,学林立刻开动引擎,连闯几个红灯。 我喜极而泣:“学林。” 他叹口气,把我拥在怀中,“是我不好。” 我说:“不,是我不好,你会原谅我吗?” “我要求你的原谅才真。” 我伏在他肩膀上饮泣。 “那种地方,不是你去的?” 我不出声。 “那个周比利,是那一区著名的淫媒,手下控制了好些女人。”学林说:“你以为他是什么人?” 我又打一个冷战。 “有许多女人被他拍下照片影片,不得不听命于他,你以为那种地方有好人?” “你──你是怎么及时赶到的?” “我听人说你来过这里,叫佣人盯牢你……就这么简单。” “你,你还关心我?” “我们到底是夫妻,即使分手,你堕落了,于我有什么益处?” 我静下来。 “我想我们也应该谈谈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我颓然:“没有得救了。” 他点点头:“我们还是分手的好,至少两个人都可以开始新生活。” “我不要离婚。” “你愿意这样子沉伦到底?离了婚可以冷静下来。” 我摇摇头:“我不甘心。” “我是为你好,离不离婚,对我来说,根本已经不重要,但是你的生活那么颓丧,看在我眼内,非常难过。” “你还关心吗?” “关心?我如不关心,就不会险些儿给那个周比利打死了。” 我默然。 “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也许我们做朋友更好。”学林叹口气,“分手之后,你有你自己的世界,可以找一份职业,重新读书……有许多好的事等著你去做。” “你令我想起吊死鬼劝替身上吊的故事,在绳圈里看出去,前途多美好,于是替身上当了。” “你真认为我想骗你离婚?” 我拥抱他:“不,学林,你说得对,再拖下去,我只有拖死自己,我们分居吧。” 他也很唏嘘。 他说:“人生下来就寂寞,总得靠自己,白天鹅酒吧内的怨妇如果不自救,没有人能够救她们。” 学林说:“我对不起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真相信我没有错?” “无论将来如何,千万不要回到白天鹅酒吧去。” “不会,绝对不会。” 我们双双回到家中,恍如隔世。 终于要分手了,真是明智的选择。 我们对坐艮久,学林镇静的联络律师。 “这几天我们要好好的聚一聚。”学林说。 “学林,”我说:“分居后你会约会我吗?” “当然会。”他很讶异:“为什么问?” 我哭了。 自救是多么艰苦的一件事,但是我生命还很长,必须要这么做,必须要离开白天鹅酒吧。 冰人: 我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疲倦。 唯一的安慰是出版社寄来的支票,然而手作仔能赚得多少?不外是生活略为宽裕一点而已。 渐渐朋友的电话也绝了迹, 就算铃声响,也是编辑追稿。 而我呢,成日伏着头,写写写,生活是这样沉闷,简直不能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倒霉的职业,时间悠长,一个人坐在家中,不能见客,没有同事,高度精神集中,写写写。 我问编辑老潘说:“我想写长篇,长篇小说比较正气,可以出书,完整一点。” 他瞪我一眼,“可是只要写得好,短篇也是契可夫。” 倦的时候,巴不得抛开一切,管得他是什么托尔斯泰、海明威、沙洛扬、姬斯蒂还是其他。 我自顾自说下去,“长篇……” “香港没有人要看长篇,越短越好,明白吗?站在车里,坐在理发店里,临睡之前,一下子就看完,最适合都市的节奏。” 我腻了,我想抛下一切,到巴哈马去渡假。 我冲口而出:“找一个没有人追稿的地方。” 老潘冷冷的说:“那还不容易,但是你的生活费用怎么样?还是趁年轻的时候多赚一点,手头有个积蓄,免得七十岁时东山复出。” 钱……我疲乏的想:真害死人。 一个月五个短篇,想题材会疯掉,上天入地,什么都写遍,自巴黎到地下铁,头大如斗,稿费再高,我也如一只榨干了汁的橙,瘪掉。 “生活乏味。” “电视台不是偷你的小说来改电视剧吗?生活乏味,同他们打官司呀,把过程写下来,又可以出一本书。” 我同老潘说:“是是是,出恭也写书。” 老潘瞪着我,“你越来越粗俗。” 我还嘴,“所以小说越来越卖得多。” “不理你,明天交稿。” 有读者写信来骂我,说我作品味道越发淡了,不知所云,莫名奇妙,像一煲鸡汤,不停的斟出来掺水,淡得可以。说得很有道理。 最好是只写一个长篇、一个短篇、一篇杂文。可是环境不允许。 才在动脑筋,电话又来了。 是明叔,日报老总。 他说:“信收到了。” “怎么样?”紧张起来,是要求加稿费的信。 “最近报馆被人告,我觉得在这个时间提出这个要求不太好,你说是不是?” 我怎么说不是?“那慢慢再说吧。” “我会尽快答覆你。”他挂了电话。 我放下笔,看看窗外,阳光正好,放下工作又到什么地方去?喝茶喝到下午五点,我便内疚起来,有种犯罪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那么优悠,做疯了。 电话铃响,是妹妹。 “什么事?”我说:“没时间聊天。” “姐姐,我答应老师到飞机场接一个朋友,我忽然有事,你代我去如何?” “开玩笑!”我怪叫:“你代我去我还不要!” “姐姐,那位来客是老太太,八十岁,她不可能摸到路到市区,你帮帮她。” 我啼笑皆非,“你有什么急事?为什么出不去?” “小姐,我在医生这里,我忽然作动,看样子要生产了,”她说:“你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会走不开吧?” 当然,这个理由已经够充份。“几点钟的飞机?” “四点半。” 我看看手表,“叫什么名字?” “老太大叫谢斐素心。” “多好听的名字,我会拿着个牌子到飞机场去找她,现在就去,你放心了吧?” 她说:“谢谢你!” 我拿着“欢迎谢斐素心”的牌子到机场,举起它。 去他的稿子,总得有点私生活。 旅客陆续出来,果然有一位十分干净,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大朝着我的牌子走过来。 “谢老太?”我惊异于她的精神奕奕。 看上去也像是七八十岁,但是双目闪烁,一脸笑容。 “你是来接我的凌器?”她趋向前来问。 “不,我是凌器的姐姐,凌感。” 她笑了,“你们年轻人真可爱,谁说如今人情薄如纸?你们还不是对老人很好,像这位周先生,一直自美国照顾我到这里——周先生?”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人。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他向我微微一鞠躬。 谢老太太说:“周先生,没你事了,我们再联络吧,再见。” 那位年轻人向我说再见,又向老太太说再见,拿起行李走了,我问老太太,“你没亲人?” 她说:“没有,我家在三藩市,自己回来探访老朋友,朋友是令妹以前的教师,她不良于行,所以托令妹,刚巧令妹亦不便,唉,这是地址,你送我去吧。” 我驾车把她送到那个地址,索性替她提着皮箱上楼,另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来开门,她们相见大欢,我自觉做了宗好事。 她们留我吃饭,我放下电话与地址,叫她们随时与我联络,但那晚的确有事,不能奉陪。 我颇担心,“你们起居有人帮忙吗?”我见屋子收拾得异常整洁。 “有一个很好的钟点女工。”老太太回答:“世界上充满好人。”很安乐的样子。 真乐观,我离开她们的时候想,我要是一半这么开朗就好了,那还不朝气勃勃,心想事成。 回到家中,开了电视吃电视餐。我并没有事,只是不想与两位老太太相对无言。反正隔三四十年,自己迟早会变成她们那样,此刻何必过早练习与孤独老人相处? 妹妹在第二天生了个胖儿子,足重三公斤。 我到医院去看她,居然碰到谢老太,那位周先生也在。 谢老太说:“我把周先生拉了来,大家年轻人做个朋友不妨,是不是?朋友越多越好。你们的气质相仿……我不多留了,凌器需要休息,是不是,凌器?” 她很识相,难得的耳聪目灵,一点都没有时下老人的通病,如果将来我老了也会这样,我就不介意老。想到这里,声音软了下来。 她问我:“你还没有结婚吗?” 我摇摇头,怪不好意思地,顺带看周君一眼。 “奇怪,都迟婚,到底是挑剔呢,还是贪图独身轻松?”她笑问。 我不好意思答,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走吧!” “周先生没车子,你送我们如何?”谢老大问我。 “好好好。”我温和得很恰如其份。 谢老太坚持我先送她,我觉得很蹊跷,向周君投去一眼,刚巧他也朝我看来,我们相视会心微笑。 这就是旧通俗小说中形容的“眉来眼去”吧?我忽然之间面孔红了。 送回谢老太,在她处喝过茶,出来时周君说:“如果你不便,我自行回家好了。” 我笑说:“我没有什么不便。” 他便跟我上车。我问他:“周君你是干哪一行的?” 他很懊恼的样子,“厌恶性行业,女孩子一听便吓得什么似的。” 我讶异,“不会比我的职业更可怕吧?我的工作是无中生有,吹牛扯谈,你说多无聊。” “真的?那是什么工作?” “我专业写小说。” “哈哈哈!”他说:“你太谦虚了。” “你呢?” “法医。” “哦!”我说:“真是同病相怜,大家都得不到世人的谅解。” “可是做为一个作家……” “谁敢说自己是个作家?”我笑,“都是江湖救急胡乱混口饭吃罢了,名不正言不顺,倒是你,堂堂专业人士,不必以少数人意见而对自己职业抱有偏心。” “凌小姐,被你三言两语,我顿时振作起来。”他很会说话。 “客气客气。”我说:“府上到了。” 他礼貌的问:“有空喝杯茶吗?” “刚喝过,一肚子水,改天吧!”女人总得有女人的矜持,我推了他。 “改天见。” 我加一句:“改天再约。” 家里有数千字要赶,我实在没有心思出去喝茶玩耍。我不敢说自己有工作狂,但有时候看到无名小卒或是当今红牌,动辄脱稿,实在觉得他们没有责任感。 没有空就不要写,写了就得负责。 但是逍遥的人自有他们的乐趣,像我,成日的写写写,快发疯了,没有人同情我。 说什么自由工作,人家至少有周末休息,我们连这种例牌假都没有,眼睛一睁开来便得写。 也曾试过出外找一份工作,可是一层层的晦气压下来,很不习惯,早上准七时起床,到公司报到,把所有该做的工作全部做完,老板还是要挑剔,无论怎样,他是英才,你是奴才,这样子下去,日子久了,难免不为了息事宁人而自认是奴才,这么滑稽的关系不知如何维持,只好辞职。 至今尚怀念那份薪水,虽然同事粗鲁不文,又病于肤浅,但到底月底会得发出固定的薪水来。 这是过去的事,不必多说。 电话铃响,是阿施,她说:“老板说你还是写短篇吧!他说一个杂志里有两个长篇不好,张小姐已经写到第二十三。” 我不耐烦,“她写到第两百三十我也不管,她的长篇在做梦,我的长篇是生活,怎么相同?” “老板说,您老请少安毋躁。” “为什么不叫她写短篇?不是说只差过曹雪芹吗?应该随心所欲呀!” “你最好全世界的人都迁就你。”阿施说。 “是吗?那为什么我一写短篇就是十年?” “没有人写得比你好。” “我不要听这种话。” “是吗?拍马屁也不管用?”阿施笑,“这种事倒不多,俗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挂断电话。 电话铃再响,我取起听筒,“听着,阿施——” 那边沉默一会儿。 “喂!” “我是谢老太。” “啊是,对不起,我还以为是编辑追稿呢!” “凌感,你妹妹说你忙工作都几乎忙疯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呀!我看过大作,认为它们的确值得欣赏,但是你老了之后,你的书会不会叫你‘妈妈’?著作能给你带来名气,不能带来温情呀!” 我笑。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别人的事。 我唏嘘的说:“没有男朋友,又没有智慧来打发时间,所以只好做做做,很麻木。” “麻木?不见得,看上去你彷佛很痛苦。” “怎么办?” “我来替你作个冰人如何?” “冰人?”我咕咕的笑,“你有子侄吗?谢老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那位周先生你觉得如何?” “他?”我沉吟,“不知道,可能性不高吧!”我嚅嚅地说。 “你要给你自己机会呀!”谢老太鼓励,“看见好的男孩子,要把握机会。” “我忙着写稿……”找藉口。 “总可以暂时放下,是不是?” “不晓得怎么约会人家。”又急急换另外一个藉口。 “人家约你,你推掉,是不是?”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起。 我静默。 “我再帮你安排一下如何?”她试探。 她老人家是这么善意,我只好说老实话,“听其自然好了,我相信缘份。” 她叹口气,“固执的女孩子。”然后再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便挂了电话。 我松口气。 周君很有条件,外型也好,只是身为今日妇女,尚要人做媒,未免有点难堪,如果周君真个对我有意思,发展下去,可能性不是没有的,只不过他一定得比较主动,不可轻易退缩。 这不难吧?我老听说有男人追女朋友,直追了十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我,怪只怪自己太爽快,一二三说声好,便准时赴约……也许男方会觉得不够刺激。 但是写小说管写小说,私底下我是个平凡朴素的人,如果读者误会我生活得像我书中的女主角,那就大件事,说破了嘴他们也还认定我是个浪漫的人。 事实上我不会应付男人,一见他们就束手无策,只懂得避避避,往往连最心仪的男人也不敢主动上前说句话。 不知男人怎么想,大概见我冷淡,便退避三舍。 妹妹在家坐月子,我过去瞎帮忙,她儿子博得全世界欢心,收到的金锁片如开金铺般,我哄他玩,哭了,还给他母亲,乐趣无穷。 生活还是愉快的。 妹妹问:“我儿子会在你专栏中出现吗?” “会,不靠他那还得了,哪里找题材?”我笑,“还不是狗屎垃圾,看到什么写什么,美其名曰题材够亲切,你现在明白了吧?” “自从老姐你开始做大作家之后,我根本不大看小说杂文!”妹妹抱着儿子笑。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幸福的女人。 “姐姐,那个周先生如何?” “你们都要我在三日内把自己推销给他?” “人不错,老姐,你那份职业坑了你,只好坐在家中写,又不到街上逛,再好的男生也错过,是不是?”她振振有词,“现在好不容易叫你认识一个难得的人,就得看看有无可能性。” “就这么简单吗?”我微笑。 “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你们艺术家往往另有一套见解,我亦不甚了了。姐姐,明明简单的事,何必把它弄得那么复杂?” 我低头,“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还在相信一见锺情这种事?” “不,可是这当中还似乎缺乏些什么。”我说。 “周先生是老实人。”妹妹提醒我。 “谁说不是呢。”我很怅惘。老实人好是好,通病就是乏味及沉闷。 见周君这么多次,他都静静地,即使两个人见面,他也只是老成持重的叫我去喝一杯茶。女人都幼稚地盼望一段炽热的恋情,不顾后果如何,还是照样向往着。 周君不像是可以给我这类满足的人。 我想远了。人家也未必会看中一个在家做手工业为生的半老姑婆。 妹妹见我自沉思中回复过来,便问:“如何?” “我会尽力做。”我说:“也许缘份来了,挡都挡不住。” 没想到这句话说完没多久,周君就真的开始展开追求,他把谢老太找来支持大局。 谢老太一次又一次的约我,我百忙中抽空到她家,周君总比我先到,我也算得是个伶俐的人,心下自然有点分数,并没有显著的拒绝。 谢老太很幽默,她常常暗示,“我就快要回到美国了,你们打算约在什么地方见面?虽然两个人都独居,孤男寡女到底不太好。” 周君微笑说:“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也许我就会走上凌小姐的公寓去。” 谢老太太大笑,“时代开放,有开放的好处。” “那就要看自己的选择与控制了,以前有礼教管住,不必费神,现在似乎更难。” 谢老太向我微笑,“你是把自己管得太牢了。” 我的面孔连耳朵,立刻涨得通红,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又连忙替我解围。“像凌小姐这么静心,现在很少有。” 我自己也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么孤癖?” 谢老太走的那一天,我把她送到飞机场。 周君说:“现在开始,一切都靠自己了。” 我佯装没听见,心头松一口气。 谢老太把我拉至一旁说:“有好消息通知我。” 我说:“一定。” “你别敷衍我。” “不会。”心中很怅惘,哪里会有什么好消息。 “向你妹妹要地址,写信给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又把周君拉至一角,依样葫芦的吩咐一番。 我们齐齐看着她上飞机。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说:“很有趣的老太太,你们是在飞机上认识的?” “正是,渡假回程上,座位被安排在她的旁边,廿小时一直攀谈,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心也出奇的热烈。”我说。 “凌感。”他迟疑的叫我。 “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老实说一句!我有没有希望?” 我转过头来,“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我明白,如果我真的有意思,应该追上十年八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微笑。 我很感喟,“可是如今社会步骤那么急促,哪里还有这样痴心的傻子?即使有,也不会被欣赏,不!你千万别花太多的时间在我身上,我们做个最普通的朋友,如何?” 他微笑,“这还不是等于告诉我,我没希望。” 我不说什么。 我们就在飞机场告别。 两个人都淡淡的,提不起劲来。 我们两个人当中并没有阻滞,但感情却没有燃烧。有些男女排除困难,千辛万苦的结合,简直惊鬼神动天地,但是他们还不顾一切地缠在一起,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我心中啧啧称奇,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不理值与不值,当事人的热情足以使所有障碍物化为灰烬。 谢老太走后,我与周君便冷了下来,抑或根本没有热过?我仍然沉迷在我的写作世界里,钻象牙塔,靠想像力找生活。 人家在半夜写,我在早上写,寒冷的大清早,简直不想起床,无可奈何的挣扎起来,一方面跟自己说:清是清苦点,但是不必面对贩夫走卒,已是天大的幸运,写字楼的工作虽然不必天份,但是日日对着一群志不合、道不同的人,也真够烦。 日日寂寥的过,想想真怵然而惊,然而为嫁人而嫁人?永不。 这份固执令得妹妹非常恼怒,她认为一日我不肯成家,一日她有义务要照顾我,而我故意令她担心,她认为是不可原恕的事,因此她以朋友身份,约了周君到她家作客。 周君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好脾气,我正在讶异他如何会应允下来,到了那日,才发觉他偕一女孩子同来。 我挑起一条眉。 竟这样嘛,没有一个是好人,心头不由得紧了一紧,很不高兴。 妹妹做了许多好菜,一手抱孩子,一手帮女佣招呼我们,我取笑她。“像不像章回体小说中那些富泰的少奶奶,她像是时光隧道的产物,现时很少有这种有闲阶级了。”我瞄一瞄周君。 与他同来的女孩笑说:“说起小说,真是的,我小时候就看你的小说了。” 我如被什么锋利的针剌了一下,顿时默静下来。 这餐饭吃得既长且闷,好不容易捱完,周君要送女友回家,站起告辞,我才有机会松弛一下假笑得发酸的嘴角。 妹妹老老实实的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晓得他会那么离谱,带女友上来示威,这回子真是赔了小菜又折兵。” 我骂她,“多事多出报应来了。” 她说:“你发怒?为什么?是否因为心中酸溜溜?” 我学着那女孩子的声音:“‘我小时候……’我七老八十?她小时候看过我的小说?至多比我小三五岁!” “姐姐,看开些,我何尝不是小时候看你的小说,谁让你廿岁就开始写?人家廿岁开始看,不是小时候是什么?”她抿着嘴笑。 “气得我!” “是不是看见周君身边有人,不自在?”妹妹不肯放过。 “如果他的要求只是那样,身边要人也很容易。” “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她笑,“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对他有好感?” “他不来追我,”我说:“我怎么承认?” 妹妹叹叹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还要他踩着风火轮来迫你,日夜以白玫瑰花追随?你写小说写胡涂啦,眼白白失去这个大好的机会,被那种故作天真状的小女人拣了大好便宜,我要是你,我会懊恼得吐血!” “别说下去了!” 我忍无可忍,打道回府。 知姐莫若妹,她句句说得属实,我还以为周君还会上来痴缠一番,谁知现实中的追求点到即止,我心头不是不烦躁的,费了九牛五虎之力才镇压下来。 没想到这件事会引起那么大的困扰,看样子我对自己的感情不大了解。 电话铃响,我去接。 “凌感?”是周君的声音。 我没好气,但越是要装出平淡无奇的样子来。 “每个人都对你那么关心,就是你自己什么都不理。” 我客客气气的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妹妹说没想到你那么年轻。”他没头没脑。 “妹妹?什么妹妹?” “刚刚那个女孩,不就是我堂妹?怎么?凌器没跟你说?”他诧异。 我明白了,凌器的诡计。她要看我出丑,毫无疑问,她不会放过我,要我承认周君在我心中有一定的份量。 虽然这样,我却松懈下来,原来是堂妹。 “妹妹下个月要结婚,我陪她置些东西,顺带与她在凌器那边吃了饭,你不介意吧。” 我说:“你今天特别的活泼,特别的漂亮,特别的伶俐。” 他笑,“是不是有堂妹衬一衬,立刻不一样了?” 我一怔,串通的,他也不是好人,他与妹妹串通了看我的反应。 “凌感,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我反应不够热烈,事事不够主动,可是?” 我不语。 “你以为我是被谢老太与凌器牵着鼻子走?是不是?” 他都说中了。 “瞧,我还不是自动打电话上来了?” 我仍然维持缄默。 “明天下午我来你家找你如何?” 我终于开口:“明天见。” 在这以后,编辑们找我,就没那么顺利了。 阿施叫苦连天,“才女啊,你跑哪儿去了?你没稿了,明天派人来取如何?” “明天?你跟你老板说,我不写了,没空。” “喂喂喂……” 我已经挂了电话,有空不会写信给谢老太报告好消息? 老潘又问:“你一向不脱稿,最准时,怎么现在搞得咱们心惊肉跳的?帮个忙——” “没有商量,我没空,不写了。” “是不是红鸾星动,凌感,我们派人来跟你作个故事如何?” “不写就不写,别出怪招。” 妹妹说:“这阵子报纸杂志上少了‘凌感’这个名字,看上去特别清爽些。” 我也笑说:“可不是。” 周君说:“我也说是。” 我投过去一个白眼。谢老太会怎么说? 不老山人: 长得年轻,并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年轻的时候,看不出来,个个女孩子都皮光肉滑。 到成年的时候,麻烦真正来到,大学毕业,廿多的人,看上去像十六七,非常烦恼。 我刻意把头发留长,梳道士髻,架上一副平光眼镜,穿素色衣裳。 但是每次有人看见我与大弟同走,都会说:“咦,我们不知道你还有个小妹。” 这倒罢了,大弟廿二,跟我只差一两岁。 最气恼的是,有些胡涂的亲戚会问:“精华,你大还是二弟大?” 二弟才十七岁多些! 找工作的时候,根本不获第二次接见。 推搪的原因多得很。 ——“嗯,我们在找经验比较丰富的女士。” ——“这个职位要管三十多人,你一张孩儿脸……” ——“过几年再说吧。” ——“你真是廿四岁?” ——“你是来应征工作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教席,我比学生更像学生。 他们都说:“这小女孩子是谁?什么?教高三英文?” 我在学校里的绰号是:“小女孩子”。 大弟二弟叫我“不老山人”。 大弟说:“姐姐最可怜,她其实并不是小眉小眼的孩儿脸,她整个人的感觉就是嫩,眼角没有皱纹,欠缺表情,脸颊皮肤紧崩,没有创伤感,一眼看上去.更像十六七岁的小娃。” 我气说;“去找巫婆,巫婆最够女人味:懒洋洋、声沙沙、大眼泡、一脖子的皱摺,去呀!” 长得年轻,真的不是那么愉快的事。 尤其是当你喜欢的一位男士,老以为你是他小妹妹的时候。 朱培检三十八岁。 比我无异是大了一截。 本来也无所谓,男方比女方大一点,看上去只有更匹配,偏偏我不争气,根本不像甘四岁。而他,又偏偏两鬃早白,看在人眼内,仿佛叔叔与侄女儿。 有好几次我故意与他接近,他以讶异的眼光看着我,错把我当小妖精。 大弟说:“姐姐梳髻也没用,像那种学芭蕾的女孩。” 二弟说;“其实姐姐并不矮,量一量,足足一六七公分,但看上去就是小相。” 我很气馁。 那日大弟的女友裘裘来探望我,我看着她那张蜜色的、成熟的、像成年女人的面孔,非常羡慕。 我问:“是不是拿烟熏的?你越来越漂亮。” 裘裘笑道:“不用烟,用酒浸,学我,一天喝半瓶杯莫停,保证你老得快。” “没醉死先破产。” “像你最好,”裘荔:“真令人妒忌,怎么搞的,跟十年前一模一棵,咱们本来同年,此刻已像大姐小妹,过多数年,怕不就像老妈子跟女儿。” “去你的!” 她格格笑起来,成熟透顶的身裁敌不过地心吸力,非常诱惑。 我叹口气。 “像我,”裘裘说:“立刻要扯到茶蘑花事了,你呢,还似蓓蕾一般。” “为什么不说我是天山童姥?” “可是你发育得那么好,精华,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你哪有资格发那么多牢骚?” “为什么没有?”我说:“一直给人一种印象,我才十多岁。” “多少人求之不得,换了我是你,立刻去参加香港小姐竞选。”裘裘很感喟。 我不去理她。 “你是为了朱某烦恼吧?!”她笑问。 “嗯。”我懒洋洋的应一声。 “叫我是你呢,我就一二三开步走到他面前刚,向他说:‘我叫艾精华,廿四岁,未婚,对你有兴趣,做个朋友如何?” “十三点。” “可是十三点永远不用耽在家中观电视剧消磨时间。”裘裘理直气壮的说。 “找个机会,我会对他说得婉转一些。” “朱某很不错,是个人才,这年头要求不能太高,但凡性格不猥琐、有份高尚职业的男人,便是好男人。” 我伸起双手赞成。 “还在等什么?手快有,手慢无。” 裘裘把一切事说得像抢食世界。 不过我很受她的影响。 在网球场见到朱培检就再鼓起勇气瑟他攀谈。 他很客气的说:“见你好几次了,放暑假?” “我早毕业了。”我说。 “几时考大学?”他含笑问。 “我大学早毕业了,我在圣玫瑰中学教书。”我答。 他非常讶异。 “你不是头一个以为我是小女孩子的人。”我说:“很多人以为我得天独厚,其实并不是优点。” 他莞尔:“十多岁的人总是来不及的要长大。” “什么?!”我张大嘴:“你不相信?” “我相信自己的双眼,”他笑:“来,要不要玩两局?” 我啼笑皆非:“你不是要查看我的身份证吧?” “身份证?”朱培检笑:“不用了,来,小女孩,咱们决一胜负。” 他不相信。 我同裘说起,她睁大眼睛,说竟有这种事。 “荒谬,是不是?”我说:“多少四十岁的女人希望别人猜她卅二、三岁已经心满意足,而我,我却希望别人猜我廿八岁。我在学校的尴尬更是难以形容。” “去整容吧!”裘恶作剧的说:“人家把面皮拉滑,你去增加皱纹。” “谢谢你的建议。” “不客气。”她也很会说话。 裘说:“要是我有你这样的青春,我就不愁了,我同大弟走在一起,就比较顺眼。” “算了,你才比大弟大1岁半岁。” “是呀,不少老女人都说年龄不是一回事,只要心境时常维持青春,就可以瞒过众人的眼睛,但为什么我的情怀那么年轻,却已经没有资格参加竞选香港小姐?年龄不重要?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借题发挥做什么?”我瞪她一眼:“快帮我解决问题。” 裘说;“像解决一切问题一样,请继续努力。” 我也觉得这是唯一可行之法。 再次在球场碰见他,是他先迎上来。 “嗨!”他说:“你原来真是圣玫瑰的英文教师?” 我倒一怔:“是,你查过了?” “小女在圣玫瑰念中三。” “说多巧。”我说。 “虽然不是你教她,但是她知道艾老师。” 我说;“她还怎么说?” “说你有绰号叫小女孩。” 我丢高球拍接住。 “真不敢相信,你长得跟小女差不多大。” 我眨眨眼:“廿四岁了。” “不过甘四岁还是很小呀。”他笑。 “什么?”我不赞同:“这是赞美还是什么?” “赞美。”他笑。 “能不能比较实际?”我大胆地说:“譬如说,请我吃饭。” 他一怔,凝视我:“我有女儿。” “我也打听过,你与妻子分开很久,事实上她已经另外组织家庭。” “你都知道?”他讶异。 “是的,没有秘密,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我微笑。 “那么明天晚上,我请艾老师吃便饭。” “我七点半便可以准备好。” “行。我来接你。” 我问:“你知道我住哪里?” “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他微笑:“这城里,有什么秘密可一言呢?” 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有很多事,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而我为朱培检,实是第一次主动争取。 大弟说:“穿得老成点,莫让人以为你是他女儿。” 仿佛这是我第一次约会。 我都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他们还这样子看我。也许我应该改变作风,同约会我的男士们说:“妈妈希望我在十二点钟之前回家。” 混赈。 小弟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姐姐患得患失过。” “怎么没有——”我说:“上次申请工作,不获批准,三夜睡不着。” “现在还不是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大弟说:“我们都觉得你比较适合教书,你不像强人。” “因为长得小相。”小弟说。 我问:“为什么他不约我今天,免得夜长梦多。” “你怕什么?”裘问:“约会而已。” “我不知道怕什么。” 可怕的时刻也终于会来临。 我穿一件松身的黑色便服,头发挽在头顶,配半高跟鞋。真的已经尽了力。 小弟说:“不错,看上去像十九岁。” “谢谢。” “朱培检看上去仍然似你的叔叔。”他又加一句。 “不要紧,我不怕人说什么。” “也许他怕。” “他不似没有勇气的人。” “每个人都有勇气,他会不会为你使出来呢?” 我睁大了眼睛,问小弟;“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就别嚼蛆。”我说。 朱比我早到,而我准时。 我对他的印象很好。 他也很意外,看看表,“你恐怕是唯一准时的时代女性。时代女性什么都要跟男人并排,但是又希望男人在约会时等她们一两个钟头。” 我笑说:“准时是贵族的美德。” 他说:“幸亏你的思想与性格都很成熟。” “幸亏。”我说。 朱为我叫了食物饮料。 他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仿佛是一年前的事了。” “可不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觉得你球打得极好,不是随便来摆姿势的,印象也很深刻,但是怎么也想不到你已超过十七岁。” 我微笑。 “你没有一直让我认为你只有十七岁。”他很有深意的说。 “意图太明显了,”我也很直接的说:“我不见得会跑去跟每个男人说:我已不止十七岁。” 这时候他有熟朋友走过来,“晦!老朱,同女儿吃饭?” 我巴不得把那个不识相的人扼死。 那个人看真了,才说:“啊!对不起,不是令千金,”他笑嘻嘻的改口:“敢情是令千金的同学?” 我啼笑皆非。 朱站起来赶他,“老陈,去去!” 那个老陈大笑着躲开去。 朱同栽说:“这种廿多年的老朋友,离谱,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倚老卖老。” “真可爱。”我微笑。 “太可爱了,谁吃得消。”他很恼怒。 “别担心,”我说:“我早已经习惯。” 朱隔了一会儿说:“也许因为我看上去老,而不是因为你年轻。”有点感喟。 “别傻好不好?”我笑:“我情愿是我看上去年轻,哪个女人不希望看上去年轻。” “你真得天独厚。”他微笑。 这一顿饭吃得很舒畅。 近中年的男人有种风度,成熟,令人舒适,对女人也是大方的,不会斤斤计较,付出多少,非图得回那么多,是以我喜欢与他来往。 他送我回家。 “喂,”我说:“还有第二次吧!” “什么?”他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今天才是第一次?感觉上我们约会仿佛已有数十次。” 我笑。 “我们再聊络。”他说。 “再见。” “再见。” 大弟、小弟在客厅等我。 他们看看钟,看看我,“已经十点多了,一顿饭吃那么多时间,当心妈妈骂你。” “是。”我索性与他们一起做戏,“请你们同妈妈说,我在同学家做功课做得晚了。” 大弟轰然笑起来。 小弟说:“看你,满脸春风的。” “很高兴,我很喜欢他,我有种感觉,我们会结婚。” “女人的第六感真厉害,约会一次,便要俘虏别人,喂,老哥,当心点,有事没事别乱约会人。”小弟打趣着。 “真的,我一直想嫁他那样的人,”我说:“幽默、稳重、有高贵的职业、生活经验丰富………” “我想追他的人是很多的。”大弟说。 “追我的人也不少呀!” “不同的,”大弟说:“你那些男朋友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他那些女朋友就很难说了。” 我大力推大弟一下,“你见过啦?说得那么嘴响,你怎么知道你们老姐不是对手?想灭我的志气?” “姐姐是她们之间最年轻的一个,毫无疑问。”小弟笑。 “再过二十年,你俩就知道谁占便宜。” 大弟说:“你别讲,永远不老也够恐怖的。” 我叹口气:“没有人可以永远不老。” “朱先生对你有没有好感?” “有是有的,不过距离婚嫁似乎还前途茫茫,”我说:“真不明人们是如何结的婚,太难的事。” “你喜欢比较困难的男人。” “是吗?”我用双手托住下巴。 “早些休息吧。”他们回房间去了。 自第一次约会到结婚——名正言顺的在他面前梳头化妆………那真是难得的,每一段婚姻都有天路历程吧。一般人都走得比我好。 像老朱,他有过一次不太成功的婚姻,想法自然不一样,这一次一定比以前更加谨慎,他会不会挑选个长得像他女儿的对象?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也决不会匆匆忙忙下决定,也许与我走三五七年———— 三五七年!那时不老山人也只好老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 我可经不起这样的等待。 他们都说男女认识半年到一年的时候,最适合结婚。三五七年!我更加睡不着了。 裘裘说:“每个男人我最多给他三个月的时间,若没有进一步的意思,立刻转移目标,谁有空漫无目标地陪一个人吃晚饭看电影。”她停一停,“你想想,一个女孩子廿二岁正式出来走,三五个月换男朋友,尽其量不过换十来个,青春将尽。” “你说得我冷飕飕的。” “换男朋友不是换条件,你怕什么?祖母那套还是对的:千万别乱同男人上床。”裘裘说:“想清楚才上去。” “到底是开放了,有这种需要的女人,又不怕患上某些疾病的,则不妨放肆点。”我说。 裘向我眨眨眼睛,“有什么好处呢?白白得个叫众人乐园的绰号。” 我羡慕的说:“只要最后仍然有人娶她,以前的事,算是什么呢。” “别胡思乱想,你快在那位朱先生身上下功夫吧。” “如何下功夫呢?他说过他会约会我。” “凡事要争取。” “是,军师。” 朱并没有立刻来约我。 我本来可以借故打电话去,很俏皮的问:“喂,你说好有第二次的。”女人的鬼伎俩是很多的。 不过太孩子气了,更加把我映得像个小孩子。 我等了很久,他的电话始终没有来,网球馆内也不见人。十多天了,我想,怎么搞的,有那么多的女朋友?轮那么久还不到我? 我只好自动拨电话过去,他洋行的女秘书说:“朱先生到美国开会。” 原来如此,希望在人间。我又放下心来。 在这个期间,我把头发剪到齐下巴长度,烫一烫,往后梳,配一些大方的耳环,很时髦,看上去比梳髻更成熟一点,同时也选购不少浅色衣服,每个人都知道今年流行水彩颜色。 大弟很诧异,“姐,你的刻意扮老,反而有进步。” 我说:“嗳,我也有这种感觉,你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中年女人都爱穿得七彩缤纷,所以这一下子我与她们接近。” “朱先生那里如何?” “恐怕这一两天要回来了吧?”我颇具信心。 真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每天都有希望,不必垂头丧气地做人。 我一向很乐观,这也许就是我不快老的原因。 裘在这个时候,忙着筹备与大弟订婚。 他们是爱情至上。婚后裘要出来工作,她说得也对,“做多十年,三十余岁退休刚好,现在立刻往厨房里坐,也很闷的,在外见识见识,将来不会闭塞。” 大弟对她顶住半边家庭,很是感激。 他有福气,娶得裘,踏差一步就糟糕。 喜气洋洋冲淡我对朱培检的思念。 但是运气追随着我、我接到他的电话。 我俩约好去吃冰淇淋。 我穿上新置的宽裙子,头发用一只发夹夹住,见到他,他呆呆的打量我。 我呢,看到他也有一种恋爱般的喜悦,是别的快乐所不能代替的。 “怎么搞的?”他说:“现在复古吗?我记得我小时候的女朋友就是这样打扮的。” “是吗?对,我记起来了,六十年代,是不是?咦,你十多岁就结交女朋友?”我笑着坐下来。 他说:“你这身打扮,配杂果宾治最好,要不就香蕉船,那时不流行减肥,女孩子都可以尽情的吃。” “我要巧克力梳打。”我说。 “我到美国去开会,昨天才下飞机的。”他看上去是有点累。 我相当感动。 女人的毛病是太过容易感动,我希望这一次没有感动错误,我说:“我知道你去开会,我找过你。” “去之前本来要跟你说一声,又觉多事。到了纽约,又得往洛杉矶,耽搁了近一个月时间,很后悔没通知你,想打电话,更觉冒昧——又不是有什么急不及待的事,一直忐忑然,成年后从来没有这般彷惶过。”他哈哈笑起来。 我听得呆呆的,缓缓的吃我的冰淇淋。 这种感党真好。 有人想念,有人关注,有人约会。 我说;“谢谢你。” “还好吧?”他问。 我说:“很好,托赖,不过这一个月也不好过,老以为你忘掉我,或是时间不够,尚未轮到我。” “真的?那太好了,朋友之间最怕没有共鸣。如今既然大家的想法一样,事情就好办。” “我大弟在筹备婚事。”我说。 “你有两位弟弟?” “是的。”我说:“有空到我们家来坐。” “你放心。”他笑,“我会不请自来。” “你永远是受欢迎的。” “我女儿来了,我今天特意叫她来,好介绍给你认识。”他站起来,“囡囡,这里。” 我抬起头,囡囡已经同我招呼:“艾老师。” 她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我对她有一点印象,是隔壁班的高材生。 她坐下来。 他说:“囡囡还是你的学生呢。” 囡囡礼貌乖巧的笑,“我们对艾老师的印象太深刻了,看上去同我们差不多年纪。” 我故意咳嗽两声,“今年七十多了,自从在南极仙翁处拿来仙丹之后,就没老过。” 囡囡笑得很开心。 隔一会儿她说:“我约了同学,不阻你们,我先走一步。”她站起来道别。 老朱说:“我这个女儿怎么样,还过得去吧。” “应引以为荣。” “难得她很独立,她跟她母亲的关系也很好,真舍不得她去美国念书。” “是一个人去?”我问。 “是呀。她希望早些去,已准备向校方办退学。”老朱说:“她母亲在那边。” 一切都很理想,我不必搞“后母——子女”关系,真好运。 “那你可静了。”我说。 “有你呀,”他笑,“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另外一个女儿。” 我但笑不语。 这时候老朱的熟朋友老陈又出现了,他显然没把我认出来,只向老朱眨眨眼,说:“吃茶!”终于忍不住,“女朋友?” 老朱很大方的介绍:“老陈,出名的狗嘴,长不出象牙来。这是我女朋友艾精华。” 老陈不好意思的推老朱一把,讪讪的笑说:“别在艾小姐面前损我。” 我笑了,有进步,这次他没有把我当作老朱的女儿。 老陈走了之后,老朱看我一眼。“要不你老了,要不我年轻了。” 我说:“一定是我老了,好景不再。” “恭喜恭喜。”他笑说。 那天我们在一起直到半夜十二点。 回到家人也疲掉,化妆也糊掉,但是心情好得无以复加,我吹着口哨。 大弟还在看电视,他说:“事情有苗头了?” “有。” “你人都残掉,面孔崩溃,恭喜你,你现在看上去像是三十岁。” 我笑,“真的吗?好消息。” 小弟说:“求仁得仁。” 我说:“看样子我有希望脱离这个可怕的家庭,疏远这家庭的成员。” 大弟也说:“我也希望这件事可以快快发生。” 我一笑回房,照照镜子,发觉自己真的憔悴得连黑眼圈都出来了,抹掉化妆,往床上一倒,我长长的呼一口气。 并不太难嘛。 两次约会,已经水到渠成。 其实我们认识已有一年左右,但正如他说,他以为我不会超过十七岁。时间就是缘份,要是我真的只有十七岁,事情就完全两样。 在那一时那一刻,两个人凑在一起,感到兴趣,才可以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我们做到了。 不胜寒: 我并不知道荣昌在认识我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我与荣昌认识三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适合我的需要,他长得端正,英气勃勃,办事能干,思想上路,做起工来全神贯注,玩起来很疯。 所欠的是出身。 他出身寒贫,由寡母把他带大,他母亲我见过,五十多岁,很漂后大方,现在仍然在中学教书,自力更生,所以我觉得这一点反而成为荣昌更值得我欣赏的一点。 我的男朋友很多,我自己也不知道谁会最后胜出。 但荣昌是比较接近的一个。现在差不多着要一点的舞会宴会,我都同他出席。 说到我自己,我不过是一缸钮六岁大学管理科刚毕业的女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天才,也不见得长得很美,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庞国勋,我将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人。 但是庞国勋的大名谁没有听过?谁不知道? 他是本埠十大商人之一,有自己的电影公司、银行、货运公司以及大厦。 而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继承人. 因我父亲的缘故,我成了一个最不平凡的女子。 我有没有被宠坏呢?见仁见智,许多专会拍马屁的男生都不受我欢迎,而荣昌,他事事喜欢据理力争,我反而对他青睐有加. 我有自己的独立复式洋房、五辆车子、四个佣人、私家游艇,以及世袭的珠宝。 我是三间公司的总理,七百多人受我调派,由父亲的老臣于替我撑腰,我可以花六个月在利维拉渡假,我签出的支票信用最佳,我在瑞士银行有私人户口,但一牵涉到感情,我跟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分别? 我还不是一样为荣昌烦恼。 荣昌! 真没想到我会对他认真。 直到那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有多着要。 那是一个秋天.天气很好,我心情不错,正自家里出来,有一个女孩子在大门处截住我的车子。 我把车停下来。 我绞低车窗。 那女孩子问我:“你是庞志怡?” 很少有人这样叫我,我打量她,这是谁?居然直呼我的姓名? 谁有这种胆子? 我打量她,她衣着很普通,但看得出是出来做事的人,打扮得相当整齐,淡妆,面色不大好,嘴唇紧紧抿着,彷佛有什么着要的大事要同我商量。 我的狼犬信信的走过来,我自车子伸手安抚它。 我问她:“你是哪一位?” “我是荣昌的未婚妻。” 我怔住,我盯着她的脸,知道她不是说谎。 但!但我一直以为我是荣昌生命中唯一的女人,我才是他的太阳。我心中牵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好小子,欺骗我!我顿时有被刺伤的痛楚,这是生平第一次。 我淡淡的问:[荣昌,那是谁?” “你的职员。” “我有七百多个职员,小姐,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开动引擎,车子向前滑去。 “庞志怡,我希望你不要再同他来往。”她说。 我转过头,“小姐,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文明人,我希望你别把苦情戏的情节搬到我生活里来,如果你不放心他,那么请好好管教他!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开走车子。 在倒后镜里,那女孩子的身形越缩越小,终於不见。 我忘忘不安。他有未婚妻!瞒得我好苦,我的怒意上升,车子的速度增加。 没有人敢这样欺侮我,没有人不对我说真话,没有人会逆我意。我知道什么都有第一次,但这第一次实在太难受。 到公司我进房间,按钮叫女秘书前来。 我第一句话是:“传荣先生。” 到现在,差不多每个人都知道荣昌和我之间的特殊关系,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这件事要处理得好,过火了,他还以为我没他不行,太温的话,他曾当我好欺侮。 最好的办法是从此疏远他,但我此刻又不能控制自己,要问个一清二楚。 荣昌进来,“什么事?”他扬起一条眉。 “没事就不能叫你?”我问。 “你不是那种一点小事呱呱叫的女人。”他微笑。 一项高帽罩下来,不卑不亢,说得多么漂后。 这是他一贯伎俩。我现在明懊此。 开门见山,我尽量以友好的态度问:“你有未婚妻?” 他怔住。 看他的表情,我知道错不了。 “怎么会这么问?” “有人来找我,劝我不要再同你来往,”我笑笑说:“因为你是她的未婚夫。” “竟有这种事?”他扑哧的笑出来,“粤语片桥段。” 我很佩服他,他的演技太自然太逼真,只有他眼中的一丝惶恐显示出他心中害怕。 他为什么害怕?当然因为怕失去我。他着视我?事情就好办。 我笑咪咪的看看他,我没想到自己的功夫这么高,可以喜怒不形於色,但是我相信,我的眼眸亦泄露我的秘密。 “没有!”他清晰的说:“我没有未婚妻。” 我闲闲的说:“那就好。” “那个女人,什么模样?”他终於问。 “很漂后,白哲皮肤,清秀,很会打扮。”我问:“想起来没有?” 他耸耸肩,“我十年前的女朋友,也不是这个样子,现在走得较为近的,也只有你一个人。” 他说得很含蓄!走得近。 什么叫走得近?我笑起来。 “你笑什么?”他有一丝紧张。 “我笑天下问有这么多痴心的人。”我说:“要是有人撇开我,我断无勇气找上门与人谈判。” 他沉默一会儿,说:“我把这事情查清楚了,再告诉你。” “我并不想知道,”我笑说:“如果你想起她是谁,请向她说,我虽不是君子,也不会夺人所好.天下没有值得争夺的男人,请她别拦路告状。” 他涨红了脸,平时牙尖嘴利,此刻竟作不了声。 我一直在笑,笑得脸皮发麻,忽然发觉:我干嘛要陪笑?立刻把脸挂下来,但觉得犯不看这么紧张,又放松嘴角,真把我累坏。 过了半刻,我说:“我要去开会,稍后再谈。” 他出去了。 未婚妻。 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我也没什么大不了。当然,我不会与人争男友,但是如果他自动走过来我这边,不是我的错吧? 何必骗我。 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我第一次觉得寂寞。 第一次觉得金钱不是万能,它驱不走我心内的落寞。 荣昌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可大可小。 我并没有正式的朋友。 没有人真正的对我好。 如果我请吃请喝的话,起码可以找到三十个“朋友”。 但真正有商有量的人,只得荣昌一人。 事无大小,他都能为我提供适当的忠告,小至买一部汽车——“你已经有五部了,小姐,良心要有足处。”大至生意上的决策——“不,我们决不能相信共和公司,他们摆明是一群老狐狸。”……:. 在公在私我都需要他。 但是现在忽然冒出一个未婚妻。 她跟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如今男女之间,一切都很随便,我跟荣昌亦有过无数上床的机会,因为我对他比较认真,所以才略加压抑。性关系最易破坏男女间的友谊,一有这种暧昧,什么话都不好说。 现在怎么办? 我叹口气。 照说应该若无其事的疏远荣昌,然后借刀杀人,把他辞退,脱了关系。 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到处都可以找得到。 但是………感情这件事实在奇怪,我非常不愿放弃他,我甚至希望那个“未婚妻”是假的,他是清白的。 我将头里在手心内。 这真是第一次,以我庞志怡的性格、能力,我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我又长长的叹口气。攻心为上,现在我明白荣昌对我真可算是落足功夫,至少他令我觉得失去他是一个损失,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对我是有阴谋的。 他不是一个好人。 我对他有什么用?以前我以为我们谈得来,合作愉快,现在我发觉他要利用我。利用我做什么?做踏脚石,去达到他要去的地方。 他是个野心家。 我苦笑,谁不是呢?清贫的荣昌,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吧,当然不会轻易放弃我。 我并不是个笨人,一下子把事情猜了个不离十。 我深深为自己悲哀。 我怎么样才会知道,人家是真喜欢我,抑或是喜欢我的财势? 有些人肤浅的意图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荣昌的所为,令我太失望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人材。 我独自呆坐很久,然后回家去。 车子尚未驶进私家路就见到她在那里踱步。 她是荣昌的“未婚妻”,她又找上门来了。 要命,怎底她吃饱饭没有别的事做?她太糟蹋自己。 我想知道更多,便停下车,她转过头来。 她长得诚然很清丽。 我问:“你一直在这里?” 她苦笑,“以前我很喜欢约荣昌在这里散步。” “以前?多久之前。” “十年了。”她说:“我们是中学同学。” “后来呢?”我问。 她无奈的摊摊手,“你不是想我站着把故事告诉你吧。” “请进屋子来,我请你喝杯茶。”我说。 她是个受过教育,好教养,甚至在这种时候都不失幽默的女孩子,荣昌真的把她逼急了。 说真的,我有点喜欢她,也很同情她。 我们进了房子,她四周一打量,深深叹息。 “这间屋子太美了。”她说。 “哪里。”我说:“请坐,别客气。” 她捧着茶,“中学毕业后,我做事,荣昌念大学,我的月薪供他的学费,说好今年结婚,如今他反悔了,我出来一打听,原来他认识了庞志怡。” 她说得很爽快,三言两语讲得清清楚楚。 我的心像一块石头直沉到底。这样的男人还能要吗?我问我自己,这种男人要来做什么? 我问:“你认为这是我的错?” “我不敢这么说。”她说。 “那么你又何必来见我?” “你是一个强者,他对你倾心,却不一定会对别的女人有兴趣,如果你不理他,他会回到我的身边来。” “你仍然要他?” “我下了着本,我不能血本无归。” 我笑出来,“荣昌不是一个好人。”我深觉可惜。 “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太努力要往上爬,四出钻营,不放弃任何机会,但他也有他的好处,他聪明、好学、勤力——”她苦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知道。 那时候我刚认识荣昌,不是因为他的人,而是因他的才能,公司营业部甲组的工夫永远快而且准,主管是一个半秃头的印度种,我怎产都不相信是因为他的缘故,几经调查,才发觉是荣昌与他助手的杰作。 他们一个小组往往自早上八时做到晚上八时,那印度人迟到早退,对他们冷嘲热讽,专门阻挡他们发展,荣昌忍辱吞声,埋头苦干。 换了任何人,早就另谋高就去了。 但是他的理论,是“熬出头来”。 我在盛怒下把印度人找来大骂一顿,开除掉。 我骂他:“你不会做,公司付了薪水,请来会做的人支持你,帮助你,你才站得稳,才能保住饭碗,他们是你的恩人,你不但不感激,还百般阻扰,唯恐天下不乱?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公司有你在,永远不会好,你走吧。” 然后升荣昌坐他的位子。 荣昌足足受了三年整的气。 后来他跟我说:“每个人都可以教我,自印度人处我学了最多,他们的错误,我们不犯的话,已经功德完满。” 我却很感慨,我说:“树大有枯枝,庞氏企业内不知有多少这种废物。” 日后荣昌便成为我们的探子,我们很听从他的意见,他在公司里也很有点权……… 我的思想回来,看着我对面的女孩子。 他的未婚妻!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我有什么大名?我姓陈,陈淑子。”她说。 陈淑子,人如其名——如果她说的是真话。 “陈小姐,府上干哪一行?” “家里做小生意,我与荣昌都是家中独生子,我父母很不喜欢荣昌,说他名利心炽,不像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对他许多作为都反感。” “你呢?” “我总是支持他的,你不知道,荣昌地外面很神气,其实内心很……可怜,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可怜,怎么会?我愕然。 “你答应我吗?”陈淑子问。 “答应什么?” 她摊摊手,莫可奈何的耸耸肩。 “你为他,太苦心了。”我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一味骄纵,自信十足的富家女,我会有分数,你先请回,我会同你联络,如果心中不宽,出去旅行也好,走开散散心,别对他太认真。” 她细细打量我,“我喜欢你,庞志怡,你跟一般传说中的富家女完全不同,很佩服。” 我牵动嘴角,送她出去。 我很累,躺在沙发上,用手遮着额头。 不想出去,没有胃口,不欲听音乐。我并没有失恋,或是伤心欲绝,只是失望,对人性的失望。 荣昌要是不追求我,他一样可以成为庞氏机构的主脑,他人那么能干,高升只是迟早问题,他何必还要耍这种手段? 陈淑子对他那么好,他完全没有必要辜负她。 人心难测,我压根不明白荣昌的心理。 电话铃响,我接听,是荣昌。 往日他的声音最令我欢心,他不着边际地讽刺我几句,或称赞我一下,我便会开朗起来。 但现在连他自己的声音都是低沉的。 “给我机会解释。”他恳求。 我很疲倦地说:“你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朋友,比较谈得来而已,你私生活并没有必要向我公开,小事不必挂在心上,一下子就忘了。” 他说:“志怡,我们当真只是普通朋友?” “当然是,你还是我的得力助手。” 他沉默,“我来看你。”他提出要求。 “我想睡一觉,我们明天见。”我放下电话。 对他来说,也许只是功亏一篑,但我知道我与他不会有什么前途,难道我们还会结婚不成? 父亲不介意我一生不结婚,但挑选对象的大权,在他手中,他不会随我放肆。 他并不是慈父,在他的王国中,他一向是皇帝,朋友,任我,女婿,得由他挑选。 荣昌再能干,也不过是七百个雇员中的一个,父亲不可能满意他。这年头还有什么灰姑娘的故事,所以陈淑子是白白给牺牲掉了。 我很替他们可惜,更替自己难过,我择偶的范围是这么狭窄,不知道嫁的是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家,在这一段空虚的时间内,我得不停的来往派对,杀死时间。我的生活闷透了,所以不会知道,唯一的调剂是荣昌,此刻连这一点乐趣都要被剥夺。 钱,我将拥着钱终老。 第二天。 我的心情仍然沉着,但情绪已经受控制。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们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如果要我做陈淑子,我情愿一生寂寞,况且陈淑子也没有得到荣昌,而我,虽然没有荣昌,却有我父亲的财富,我应该心足。 知足常乐。 荣昌的样子很憔悴,却仍然收拾得很干净。 我对他的态度没有显着的改变,只有他觉察得到,我对他是冷淡得多了。 我们在早上开了一个着要的会议,散会之后,筋疲力尽,但是我没有出去午餐,我叫了一客三文治吃。 他推门进来。 我看看他,他坐在我对面,这个人,叫我怎么说话? “你为什么不骂我?”他垂头丧气。 “我为什么要骂你?”我咬一口三文治。 “我对你说谎,”他说:“淑子确是我的未婚妻。” 真聪明,前来认错,希望得到我的原谅? 我说:“你没有说谎,你只是没有说实话。” 他苦笑:“你如果大骂我一顿,我会好过点。” “荣,我们认识也不浅了,你知道我为人,我不会那么着视你、”我很大方的把注事一笔勾销。 他惨白的看着我。 “你以为你快要成功?将要做庞家的乘龙快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即使我疯狂的爱上你,权也不在我手上,一切要我父亲批准,如果我脱离他,我跟陈淑子有什骱蠼样?我最吸引之处又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父亲的财产,荣,你太妄想。”我声音中并没有讽刺之意。 他紧闭上嘴唇,被我击得无还手之力。 “你想飞上枝头作凤凰,太困难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口去。 我没有胃口再吃三文治,把它扔到字纸箩。 他说:“阶级观念真的那么着要?”转过身来。 “你换了是我,你也一样。”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说:“我仍然觉得淑子没出现之前,我是有希望的。” 我说:“你不能怪她。” “我没有,她也很可怜。”荣昌低下头。 他们两个人,互相说对方可怜,照说应该有共呜。 “陈淑子很好,很适合你。”我说得很有诚意。 “她占有欲很强。”荣昌开始诉苦。 “爱你才想占有你。” “那段爱已经过去,所余的只是恩怨情仇。”他说:“我后悔接受她的赏赐,我非常的不快乐,从此以后,我将生活在这个至大的阴影中,永不超生,有时我希望,我只是一个中学生,无知,但快乐,在我的小天地内顶天立地般做人。” 我为他难过,陈淑子与他,都一般倒霉。 我明白,受人恩惠,人家眼巴巴的盯着,盼望你图报,多么难受的一件事。 “娶她吧,除了娶她,没有办法。”我说的是实话。 荣昌绝望的说:“娶了她更难受,生生世世我们的关系就是主仆,她为我牺牲,在小学里教了四年书,吃得坏穿得怀,就是为了要成全我,那时我年轻,好胜心切,我根本不应接受这种恩典。” “性格控制命运,荣,你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她不知我也付出代价。”他整个人像是要崩溃。 是的,他们两个人的牺牲都很大,一个是物质与时间;另一个是自尊。 “别太痛苦,”我说:“你在公司的地位,绝不会因此摇动,放心。”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是个快乐的人。”他沮丧的说。 我很温和,“你所要的,已经得到大部份,你应当心足。”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我明白,对你的宽宏大量,我也很感激。” “平白少了一个知己,我很遗憾。” “志怡,我们仍然可以做好朋友。”他很渴望的说。 “不,”我摇头,“工作上我仍信任你,但私人感情上,你是个危险人物,我不想为自己找麻烦,你明白吗?我是个小心的人;我父亲教过我:志怡,作为我的女儿,你事事要小心。” 他知道已经失去我这个朋友。 我诚恳的说:“荣,别辞职。” “我想一想。” “我知道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前途,但我们也需要你,我们会尽力来挽留你。”我说得很漂后。 他一头一脸是汗。“志怡,我对你的估计实在太低,我早应知道你有你父亲的血液,你头脑清醒,为人果断。” 我不响,他猜得了一半,我也得保护自己. 他不知我也心如刀割,但我不会告诉他,还有什么必要? 那日我坐司机的车回家,看到陈淑子站在门口,下雨,她没有带伞。 我叫司机停车,“别傻,快随我进屋,叫你不要再浪费时间。”我轻声责备她。 她清丽的面孔有说不尽的愁苦。 我延她入屋,给她毛巾擦干头发。 “以后请按铃,说是找我,佣人一定请你入内。” “没有以后了。”她说。 “事情怎么样?他有没有回到你身边?”我急问。 “没有,庞小姐,但我感谢你的诺言,你言而有信,令我敬佩。”她低看头。 我递热茶给她,一边苦笑。 “没有你,他还是要离开我,他愿意把学费还我,一千倍一万倍都可以,但是我不要。”她告诉我。 “陈小姐,施恩莫图报,你能不能原谅他?”我问。 “我决定退出,”她说:“我会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我扬起一条眉。 “救人自救,”她的声音充满无奈与嘲弄,“大家都想解脱,在帮他的期间,我也得到过欢乐,那时候我面孔散发着后光,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人……一切都已过去,我会离开他。” “你离开他,我也不会再相信他。”我说。 “我知道,”她惋惜的说:“你的双目中容不下一粒沙。” “祝你幸运。”我是真心的。 “幸运?他总会找到女人,我也一定会有伴侣,不必担心,时间磨平一切伤口。”陈淑子看得很透彻。 她站起来离开。 荣昌还是辞职了。 我并没有真正的挽留他,离了我跟前也好,世上有那么多的人,谁没有谁不行呢?聘人广告一登出来,每天我都接见三十个以上的管理科硕士,都相貌英俊,风度翩翩能说会道,讨人欢心,才华出众。 我更加悲哀。 廿世纪末的大都会,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然而浪漫的成份少之又少,必要时切记自救。 站在庞氏大厦往楼下看,车人如蚁,我开始觉得高处不胜寒。 这其间最寂寞的人是我,但是没有人知道。 没人相信。 房客: 放学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书包,才推门出学生休息室,就被玛丽叫住了,“嗳,你等一等!”我只好转过头去,玛丽有什么事叫住我的呢?别又是什么舞会吧?我是一向不去这种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脸上还是堆着笑。在外国,中国朋友太难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么?还好吧?”她追上来。 “好。”我说:“你呢?男朋友的车在校门等吧?” “是呀,难为他了,天天这样接送的,车子只不过是一辆迷你,不过——”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着。我们一起推开校门,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体好吧?看你,现在已经穿了那么多,真下雪了,怎么办?”她忽然对我很关心很关心。 我且笑着看住她。 果然她的正题儿来了,“阿玉,你家那间房还空着啊?” “空着。”我说。 “阿玉,我想请你帮一个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国人,在外互相帮帮忙也应该的,是不是?” “什么事?”街上风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这样的,朋友一个亲戚,来念书,因为手续的关系,来迟了半个月,已经开了学,功课是没问题,一追就追上,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开了学了,哪里都住得满满的,宿舍起码要轮一年半载;因为我那里有间空房间,所以就来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气,我很难与人同住的,我情愿空一间房,顶着两份租金,清清静静。” “太清静了,何必呢?况且以前那房间是你哥嫂住的,现在多一个人也不算什么,我去告诉那朋友,不过准他住一、两个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马上搬走,不会长久麻烦你的。你想想,一个人孤苦零丁的在异乡,功课又这么忙,一直睡别人地板,怎么吃得消?你当行个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镑好了。” 我说:“………倒不是为钱的问题………” “我们都晓得你不为钱!你当发好心,顶多是两个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洁?” “大学生,会赖皮到什么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证。” “是你亲戚吗?”我问。 “也算是,一表三千哩——你答应了?”玛丽问。 “最多住两个星期。”我说。 “没问题。他念的是化学工程,一早出门,晚上才自图书馆回来,不会骚扰你的。”玛丽说。 我说:“唉唷,你看别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这些,偏我没出息,念些乱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锁匙圈,把大门锁匙拆了下来,递给玛丽,“是不是理工学院?” “是理工学院,”玛丽接过门匙,“不过他不是女孩子。”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咦,从头到尾,我可没提他是女人啊,他是个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学转过来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锁匙还来!那怎么可以?” 玛丽气道:“阿玉,你这个人婆婆妈妈得很,没有义气!你怕人家会怎么样?求了你半天,叫你帮个忙,顶多两星期就走,男女有什么分别?如果是个女孩子,你还与她结拜姊妹不成?你那间房子,两间房间离了八丈远,说不定两个礼拜也见不了一次面,比青年会还隔得开,照说我那青年会更不能住了,一条走廊八间房,只有我一个是女生,何尝不是公用洗手间,公用浴室?” 一顿话叫玛丽说得我哑口无言,心里好生懊恼,但是锁匙都交了出去,还有什么话说。我想起去年,刚刚来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房间,租金又贵,又受那英国老太婆的气。就算是这一层小屋子吧,搬进来的时候,也是狗窝似的,着实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个样子,不过还是湿气重,以己推人,正如玛丽说,大家自己人,不捱个义气,也说不过去。 我说:“看你,动不动骂人。” “那你是答应了?”玛丽松一口气,“他今天放学就搬进来,我把锁匙给他。他会避着你的,你把他当大麻疯好了,也不用理睬他。这个人情,算我玛丽欠你的,下回你有什么求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不推辞,好了吧?这个人也姓张,万一见了面,你叫他张先生好了。”她真能说会道,这玛丽,早生一百年,就是个活脱脱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谢谢,才十五分钟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会儿风大点,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辆小车子。 车子开动了。玛丽的男朋友是个矮矮黑黑的学生,家境过得去,人最难得,真是老实,不过玛丽却也对他好,不跟他闹蹙扭,这一对眼看要订婚了。而我呢。我还是独个儿,那种冷清的样子,也不用说了。 到了家,我向玛丽招手道别,她还嚷:“谢谢你!” 我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赶快点了火炉,放水洗澡。先把房间弄暖了再说。又到那间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单之类,铺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东,总得有个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间老有点湿,索性把这边的火炉点着了,替他亮着一盏小灯,这时节天黑得早,四点钟已经昏沉沉了。有一盏灯,他不会摸错门。 我也不担心他会摸错门,玛丽一定会把我的怪脾性详详细细的形容了一大遍,半点细节不遗漏的。 我热了杯牛奶,洗了澡,就开始做功课。做完功课温习,躺在床上玩电子计算机,就听见门匙响,这个房客进来了。我看看钟,九点三刻。这么晚才从图书馆出来,倒真勤力。 他很静,没什么声音,正如玛丽所说,两间房当中隔着浴室,没十丈也八丈,又听得到什么?不过这间屋子空了两、三个月,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忽然之间多了声响,就显得奇怪。 到十点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须十小时左右睡眠,明早七点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与我争浴室才好。 我睡了。 七点半闹钟响,我按熄了闹钟,披上晨褛,到洗手间去,我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我溜进去,锁上了门。我开亮了浴室的灯,倒一呆.只见洗脸盆旁边放满了一整套的ysl、剃须水、古龙、爽身粉,连毛巾大小两条都是圣罗兰的。我想老天,我这个破厕所倒豪华起来了。自从来了英国,像我这穷措大,也不过用本地货,他倒是阔佬。 我洗干净了脸回到房里,发觉门上用胶纸贴着一个信封。我撕了下来,信封里有十四镑,信封外面写:“谢谢,房间很暖,张。”我的脸红了。不值得他谢,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气,租金先惠。 先一阵子我看到一条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镑。想着不禁高兴起来。后来又一想,来了这么一个人,水费电费什么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先把钱存着再说吧。不过他总不算是一个坏人。 我换上衣服,拿了雨伞跟书包就出门了。 门外正潇潇下雨,一地黄叶。门口停着一部莲花十二跑车,蛋黄的。棕黄的树叶一片片的贴在车身上。一车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车,簇新的车牌。我略一怔。我开始步行上学了。 玛丽没说他很有钱,一到才几个星期,先买下一部这么好的跑车。笑话了,他怎么会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静才真。也许连玛丽也不大晓得他的境况,她说只是远房亲戚,大概是远得不能再远的。 上了一天课,放学又碰到玛丽,她问:“搬进来了?” 我点点头,“而且交了两个星期的租金,人很静。” 玛丽很高兴,又送了我一程,我见下雨,没拒绝。 回到家,那辆莲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车真是他的。 他的房门外堆着一手抽的衣,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请问最近的自动洗衣铺在哪里?张。” 我想他每天都那么晚才回来,洗衣铺早关门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帮他一个忙,于是我连他的脏衣服也带出去,一并替他洗了,所花的时间是完全一样的。 衣服拿回来我替他理了一理,有两件衬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时候,我们互相照顾的情形,然后我把干净的衣服仍然搁在他门口。 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房东。 星期二的功课很重,我做到十点钟,才听见他回来。他脚步仍然很轻,没有来敲我的房门。我不知道玛丽说了些什么,不过这样也好,深夜敲门,是会使我害怕的。 早上门外又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镑,信封面上写:“很多个谢谢。”我找回六十便士给他,洗衣服才不用一镑,也把信封轻轻贴在他的房门口。我发觉他用的胶纸,与我的那种一样,是透明米色的,不是闪亮的。英国没有这种米色不反光的胶纸,我用的是家里老远不避麻烦寄来的,难道他也是在小节上那么尴尬的人?我微笑。 然后我上学去了。 那辆莲花停在门口。我真因这个房客生光添色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课,十二点我在学校吃了午餐,玛丽坐我对面,她一直说话。 “我男朋友埋怨我多管闲事,你的房客没有怎么吧?” 我摇摇头。 “见过他没有?”她又问。 我摇摇头。 “他打电话给我,说真找不到房子住,除非去租那种单层独立洋房,九十镑一个月,可是地方太大,离大学也太远,手续也太麻烦,要找律师做保人什么的,但是他尽量在找,所以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找不到,他只好再回亲戚家去睡地板。” 我笑了。 玛丽说:“你瘦了。”她忽然打量了我一眼。 我拿起书包,说要先走一步。走过理发店,我订了一个时间,明天下午四点十分。我那头头发,暑假在巴黎剪过之后,现在也该修一修了。 回到家里,我把功课全部做清,才不过下午三点,然后把房间里的灰尘抹干净,想睡个午觉,好累呢。但是终于忍不住,我轻轻走过去,把我房客的门推开了,偷看一眼。还没看,就有种犯罪的感觉。以前我那个英国老太婆房东,也有这个毛病,一待我去上学,就进我房间翻箱倒箧的偷看,连我有几件大衣也数过了。我也学了她?我连忙把那扇门关起来,不过瞥见床铺整理得极齐,案上放着一张女孩子的七彩照。那女孩子是长头发的,艳丽的,我觉得真不该,连忙回到自己房间,把窗帘都拉上,睡了一觉。 醒来是六点钟。 我静听了一听,他并没有回来。 我掀开窗帘,他的车子也不在。好用功啊。礼拜三还留在学校里做功课。本来书呆子也很多,不稀奇,但开这种轻佻跑车又勤力向学的人,在性格方面就矛盾得很。 我自己在厨里煮了面吃,冷冷清清,煮完了面.洗了锅子碟子就打算看家里寄来的报章杂志。 学校里人人盼放假,有假他们可以回家,我回哪里去?我只有这一层租来的小房子。不回家他们也至少可以与爱人聚聚,我是连男朋友也没有一个。 不怕肉麻点说一句,寂寞芳心得很。 我才拣了一部杂志,他就回来了。莲花跑车的引擎很文静,轻轻的吼几声,便停止了。他开门进来,他在唱歌,或是在哼歌。我觉得奇怪,他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活泼了?我坐在房里不响。 他大概以为我还没有放学吧?对,所以才制造了声音。他忘了星期三。念博士的人忘了我们这种初级生的读书苦,我们是限时限候,自由不得的。 我暗暗笑了。 果然,他看到我的湿伞了!他的歌声就停止啦。 其实有什么所谓呢?我喜欢家里有点声音,只要不是过份的声响就行。他进了房间。 没多久他就进浴室了,他在淋浴,可能因为时间还早,他在放一只歌。就是他刚才进门时哼的那只歌。 “——假如你离去,在一个夏日,不如你连太阳也带走,当你转头而去,我还是让你知道吧,我会渐渐死去直至下一个再见,假如你离去,假如你离去。” 我放下了书本。 这首歌是法文的,我喜欢这首歌,但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夏天早已经不在了,虽说如此,歌还是很缠绵的,我呆呆的在房里听着。这种歌叫人想起太多的事。 恐怕录音带与录音机都是他带来的。 他很快淋完了浴,回到房间去,把房门一关,一切声音就没有了。 我起来写了几封信给家里,预备明日一早去寄。当然没有提这里忽然多了个男人,否则家里吓都吓死。把信放在一角,我便上床睡了。 一夜无事。(当然无事) 第二天我发现浴室收拾得十二分的干净,肥皂都好好的放在盒子,牙膏盖子旋得牢牢的,毛巾一条条的挂得很整齐。我真纳罕,几时真要看看他的样子,怕不会娘娘腔吧?以前哥哥也相当整齐,我那位新嫂子就差得远,我们兄妹俩跟在她身后收拾还不够,她就是穿个透明睡衣到处跑,跑到哪里嫌哪里冷。 难怪人家说现在世界反了,女孩子们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装个门面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条,所以这年头的男孩子,根本不愿意结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猎似的四出寻找丈夫不可,像我这么懒的,大概只好做老姑婆。 我出门把信投进邮筒,然后忽然想起他房间里那张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个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会这样的放着。 这一切一切原不关我事,但一个人闲下来,精神没什么地方寄托,就喜欢把不干己的事拉过来想个半死。我现在就犯了这个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这么过了。 他在这里住了五天,时间过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觉的,我们真的还没见过面呢。但是周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这么静的房客倒真好,不过人家是暂住两星期,当然事事迁就着,长此以往还这么小心,不等于做贼了?我想,那时候,倒贴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学,遇见玛丽,玛丽说:“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来不来玩玩?” 我皱着眉头摇头。 玛丽白了我一眼,“你还念什么书,干脆进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欢侮辱我。 我并不与她理论。 “啊,你那房客打电话跟我说:‘真谢谢她了,天天把浴缸脸盆刷得亮亮的。’多谢你,听见没有?” “那原是应该的,有什么好谢?”我说。 玛丽问:“嗳,他长得怎么样?” “我还没见过。”我说:“你也没见过?” “没有。” “老天,怎么这么神秘?”我紧张起来,“不是你的亲戚吗?”我问。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这个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还不是亲戚?生日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说:“到时你可以见见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只好回到他女朋友那里去。他女朋友我是见过的,人很漂亮。好几个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杂,但也都是学生,有说有笑热闹非凡,真是,阿玉,想起来,谁在这边没亲戚朋友的?就是你,一个人!”她说。 我抬头看看天空,“不见得,我有上帝。” “我的妈!嗳,今天晚上的舞会你来不来?” “我不来了。”我说:“希望你们玩得高兴?” “啊,还有,”玛丽说:“他说他不怕吵,你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他说他住那里,简直好像一个人住一样,每天早上,他要摸你的毛巾,摸到是湿的,才知道你回来睡过了。” 我红了脸,我说:“这人真该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儿去?” “人家不是那个意思!人家是说你静过头了,简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不发出半点声音来,当你是倩女幽魂什么的啦!”玛丽笑着,扬着手走了。 我气鼓鼓的回家,真的,静也有人说话。叫我发出什么声音来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书看杂志。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我是不碰的,又不大出去看电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我一到房间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闷,极之无聊又重复的日子使我疲倦,难怪人人都想找个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调剂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课,今天是我休息、别人去舞会的日子。周末,有什么功课,明天不上课,明天才做吧,还有星期天呢,简直不知道怎么打发才好。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今天是玛丽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谁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来。 我看了一会儿书,只好又上床睡觉。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其实我应该去玛丽什么亲戚的那种舞会。我也去过,但是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人,那班人真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有几个相当有钱,也有几个没钱死充的,更加讨厌。老实说,可爱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请他又有什么关系,不可爱的人,我何必为了一场电影、一顿饭去牺牲时间?玛丽那边有个亲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看上去像只猪头,我最恨这个人,他哪里都在,口沫横飞,高谈阔论,这倒还不打紧,一见了我,就伸手来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简直受不了。我想起这种男朋友,我的天!还是留在家,看点书,长点知识吧。想起来都犹有余悸。 我满腹的牢骚。又没个说话的人,正闷着,忽然听见车子声——咦,不会是我的房客回来了吧?回来换衣服?他开门进来,一直走进房间。掩上了房门,他没有再出大门。他用过两次洗手间——我实在太无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灯,又睡不着,只好静静的听着外边一举一动。 我忽然微笑起来,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湿的,证明我是人,干的,证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脸的。 但是那舞会呢?他女朋友的舞会,难道他不去吗? 玛丽说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会,玛丽有点胡涂,而且他们家亲戚也多,恐怕弄错了。 明天,我会很迟才起来。我翻过来,覆过去,终于睡看了。 我听见有人按门铃。我睁开了眼睛。 谁?一大早来吵? 我拿过小闹钟看;九点三刻。天很亮,有太阳。 谁?我这间屋子半个影子也不上门的,第一班邮件早就来了,第二班却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铃的,我刚想去开门,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开门。对,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没有朋友,难道也不准别人有朋友? 门一开,我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尖声一直吵闹着骂进来,“你!你好,一这个女声说:“你说,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叫我丢尽了面子!” 一个男孩子低沉的声音:“我说过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的,我可以今天补请你——” “嘿!可是每个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来我的生日舞会!我还做人不做?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这个星期,自从你搬到这鬼地方来之后,我就没见过你!” 我连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觉这层旧房子很美很实际,何鬼之有?我很气,人比人当然比死人,我拿积克莲奥纳昔斯比她,她恐怕还得当场暴毙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么连带侮辱外人?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我只听到我房客低声说:“清静一点,这裹不是我一个人住——” “对了,作怪了,听说另外有个女的住在这里——” “请你低声!” “我偏不低!” 接着我听见摔东西、玻璃破碎的声音,我忍无可忍,他房间的东西都是英国大房东的,弄破了我可赔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纪念品,这女孩子好放肆啊。 于是我赤足去开了房门。 刚刚她冲过来,我吓一跳,往后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但是披散着头发,还穿着晚礼服,看来舞会才刚散,她就来这里生事。她忽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狐狸精!好!”她回头去,“咱们就此算数!” 然后她出了大门,把门关得震天价晌,地板都震动了起来。我呆呆的站着,天晓得我刚从梦中惊醒,便碰上这一场好戏,连透气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狐狸精?我变成了狐狸精? 老天,这倒是新鲜的称呼。 我转过头去,看牢我的房客,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么变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裤、绒线衫,倒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面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着我。 他走过来,我退后一步。 “对不起,”他说:“真对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对不起,这里是无法解释的误会,可是现在你总明白为什么我要搬出来住了。” 我问:“打破了什么东西?” “没有,是一只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间去一看,那张照片不见了,那只镜框打得稀烂,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闷声不响,连忙去找吸尘机。 他抢着过来,拿着吸尘机,“我来,我来,真对不起。” 我只好让他去打扫,我去洗了脸刷了牙换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对我来说,这还真是个变相的赞美词呢。 我再走出去,他说:“对不起。” 还是那三个字,我不响,其实也不关他的事,是那个女孩子太离谱一点,目无下尘,骄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骚扰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还是一直道着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长得眉目清秀的。 他问:“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尝尝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说好还是不好,就到厨房去了,我看着他背影东忙西忙的,一会儿捧出一盘东西,我一看,呀,真是粥,还是猪肝粥呢,粥上浮着葱花,香喷喷的。我还气什么呢?吃了再气。没想到他会煮吃的。 我老实不客气的拿起调羹,吃了两碗粥。 “味道很好。”我说。 “哪里。”他说:“过奖。”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对不起。” 这一次我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我仍然扳着脸。 他个子很高,两条腿长长的没地方放,样子真幽默。见我不开口,他就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电子计算机乱按。我一看,咦,跟我那只一模一样。我俩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计算机,叹了一口气,“我洗了碗就马上整理东西搬走。” 我心里面打了三分钟仗。 我跟自己说:“阿玉!机会是要抓住的。阿玉!这间房间里的七彩美女照已经没有了。阿玉!你不打算进修道院吧?阿玉!这年头,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决定了,虽然红着脸,我还是缓缓的问:“为什么要搬走?我没有要你搬走啊!” 他转过头来,大喜过望,“真的?” 我点点头,“你付了两星期的租,才过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开始呢,你打算搬吗?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来牙齿雪白,很稚气的。“谢谢你——真对不起,不过我知道怎么补偿,我请你去看场电影,然后我们去吃顿饭——奇怪,你一点也不像玛丽说的那个阿玉。”他忽然想起来,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这个周末不会再寂寞了,下一个周末也不会寂寞了,这才是重要的。 国际营: 在外国念书的时候,不同国籍的男朋友多,不算稀奇,但是回来做事,身边仍然跟著英美法苏四大洲的男人,就不算是那么好笑的事了。 我知道他们背後说得难听之极,叫我的办公室为「国际营」,我就名正言顺的做了国际女郎。虽然自问清白,而且性格开朗,也为这件事烦恼不已。 妈妈很为我抱不平。 她常常在亲友面前解释:「……也许性格明快,回儿的外国朋友特别多,其实他们之间很平常。」 我往往阻止她,「算了,妈妈,越描越黑,随别人怎麽说,别去理他们。」 「有些事是不能太大方的。」妈妈说:「你不澄清,人家的话就多。」 「你越澄清,人家的话更多。」我提醒她。 妈妈气,「我同他们打官司。」她说:「管他们的嘴。」 「官吃饱饭没事做,还理这些琐事?人家担心香港前途问题还来不及,你为芝麻绿豆的事儿烦恼。」 「回儿,可不可以转一份工作?」 「我就快要升级了,而且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公布,你叫我在这个时候转什麽工作? 「—避一避那些外国人。」 「避不开的,香港高度华洋杂处,每间公司都有外国人。」 「你别跟他们太亲热。」 「在同一机构内工作,大家兄弟姐妹一般,难道板著面孔做人不成?」 「你就是笑得太多!」 「妈妈,你别先入我罪,我有我做人的自由。」 「就是太自由了,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得多难听。」 「外头的人?我又看不见,我又听不到,管它呢。」 你不管我还得管。」 「妈妈,我劝你同那些长舌妇少来往。」 妈妈真可爱,「我自己亦是个长舌妇,我不同她们来往,同谁来往?」 「那么你也攻击她们的女儿,说她们是千年老妖精。」 「回儿!」 「为什麽不呢?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个个作小白天使状,面孔化妆得似大殓入棺模样,还充其拥有弱小心灵,想假冒廿九岁零十一个半月……算了吧。」 「你当心进拔舌地狱。」 我不在乎,「要拔大家拔,陪我的人多得很,我顶多轮在湾仔,不知多少人在宵湾。」 「上班去,我说不过你。」 我笑一笑,回公司。 公司里的人也不可爱,一个个明争暗斗,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几个拍马拍得进的小瘪三,时常超级踩人,不好应付。 我并不是宠将,说我特别会做,我不见得,特别不会做,当然也不是,反正我会混,嘻嘻哈哈胡调,老板你不满意吗?无所谓,再做一次,反正时间是公司的,早受收买,心里不舒服,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有馀,也就算了,外头还把我当女强人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没有苦水,吐个屁。 可是在公司同这班牛鬼蛇神,贩夫走卒混,月底还能发下薪水来,辞了工又该作啥?搓麻将、逛街、吃茶?几时到老? 不可能的事。 这份工作实是无选择中的选择。 国际新闻社里,当然有各式人等,包括美籍日本人、中印混血儿、法国马赛人、美国德州人、葡英混血……单单少中国人。 这也是母亲担心的道理,没有中国人?她深深害怕将来的女婿不是黄炎子弟!怕得要,再安慰她也不管用。 但是要我到哪儿去找好的中国男人来一嫁了之? 真头痛。 慢慢来吧,我也向往结婚,希望像俗话形容的「嫁得好」,但此事不能强求,我连密友都没有。 法国小子法朗索娃推门进来,「那份香港前途的报告做好没有?」 「单是楔子已经做死人,」我说:「全香港的报纸社论都有不同的方向,怎麽办?」 法国人笑:「下班去喝杯酒吧。」 我想起母亲的叮嘱,「不去了。」 「怎麽了?」 我看看他,微笑,「我头痛。」我指指头。 「你这个家伙,怎麽忽然小家子气起来?」 我不响。 过一会儿我说:「法朗索娃,找别人去。」 「我喜欢同你闲扯。」 「人家玛歌很喜欢你,又是你同乡。」 「你自己不去就算了,别跟我乱推荐人。」他生气的走出去。 我叹口气,总会得罪人,你总会得罪人。 没到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我抬头,是中葡混血儿亚方素。 「嗨,蜜糖儿,」他说:「今夜有空?」 「头痛,没空。」 「拒人千里之外。」他说。 我说:「你的中文没有进步呀。」 「有没有帮助?你会不会对我青睐有加?我学中文都是为了你。」 「别灌迷汤了,我已经三十岁,不受这一套,对外头打字员说去。」我摆手。 「颜回,别恃宠生娇。」 我说:「真的头痛。」 他耸耸肩,「下午,我再来约你。」 我关上门,燃枝烟,打开报告,刚预备做,那个日本人踢开门。他是我上司,我不得不 敷衍他,同他混。 我说:「早,今天心情如何?」 「坏。」他一屁股坐下来。 我连忙扯一个笑脸。 「你那篇报告写得坏透。」 「是是是。」我笑著说。 「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为什麽不施展出来?」 「老板,你对我估价太高了。」 「别找籍口。」他板著面孔。 我仍然挂著假笑,假得像真的一样,心里想:小人得志,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有机会我把你切成八块,你这只乌龟。 「是真的,你要求太高,你自己太能干,事事要一百分,所以我们这些八十分的伙计,你都看不入眼。」我张开嘴,滔滔不绝的假话一直流畅的吐出来。 我不理他的反应如何,我只为保护自己。 「我不管,你这报告写得不好的话,我会叫你一直写下去,写一千次!」 「可以可以。不过下一次一定好。」 「你是怎么搞的?一点都不专心!」 「没法子,六年来一直是这样,也不知道别的老板怎麽想,居然做下来了。」死鬼,就是你特别爱找碴,你又不是老板,薪水又不是阁下发的,陪你混就混,我比谁不会混。 「今夜有没有空?」正题目来了。 先吓唬我、批评我、伤我自尊,把我说得一文不值,然後约会我,算是提携。 我说:「我头痛,山本先生,我不想出去。」 「约了别人吧?」 「晚上打电话来查我,我会向你报告我头痛的最新状况。」 他哼一声,不出声,我也看著他,不出声。 而我们的母亲以为我们坐在办公室,只是听听电话,说说笑的优差。 把山本打发走了,我才用心看了一下报告。 最近工作效率很差,功夫上错漏百出,大概是时间到了,要嫁人才解决得了这种大问,那也得看嫁的是谁,弄得不好更加水深火热。 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骑著白马踏踏而来,然而这王子若果养不活你,又有什麽用? 我颇有点心灰意冷,单身女人如果没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倾轧、排挤、斗争——除非阁下一辈子被压在最後一层,被压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只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头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们像定了型似的,很难走回家庭去。但我是这么累,我叹息,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外表看上去,也还是一个焊强的时代女性。 我刚安定没多久,美国人森姆探进头来,「怎么,颜,又郁郁不欢?」他是国际营中最公道的一个人。 「你想我怎麽样?」我反问:「跃上办公桌跳肯肯舞?」 「别拿我出气,访问杰出国际科学家一事,是否由你负责?」森姆问。 「不是!怎麽推到我头上来?」我气愤,「那两个新丁为什麽不做?」 「嘿,新丁得宠,你不得宠,总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麽工作有什麽关系?」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说。 森姆讶异,「 值得吗?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两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闲气。」我闷闷不乐。 「谁不受气?」森姆说:「别说我阿q。」 「不会,我比你更q,我乾脆姓q。」 「这是联络的地址电话,你好自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无奈,背上相机,出发。 那科学家年纪很轻,是中国人,长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陆。我为他做了一个很短的访问,便打道回府。反正写什么都会被日本人批评得树叶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渐渐连他自己都相信起来,此刻,恐怕就算我答应与他出去吃饭跳舞,都来不及了,他仍然认为我是小学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别无他法,每一间公司,每一个机构,都少不了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管伙计合理、听话,持大学文凭,有十年经验,他还是爱踩就踩、一只臭皮鞋压上面孔来。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润肤霜的时候,就同自己说:这麽好保养为的是什麽?又没有丈夫儿女来吻别,不过是回公司去贴上司的冷屁股罢了,唉。 可是天天还得做下去。 习惯了。 德国人议斯问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饭。」 「看开点。」他笑。 我坐下来,匆匆忙忙写好一篇访问,没有什么精粹可言,平平稳稳,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来说:「为什麽不自己交进来?别老叫信差走来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为你关着门,不想人打扰你。」我仍然息事宁人,怎么都不同他摊牌。 他拿著访问,看都没看仔细,「这开头不好,谁会看这样的句子?重写过。」用铅笔一笔勾销。 我心想笑,又觉得不是笑的时候,从是挂上一个愁眉苦脸的面具。 「你明白我说什麽?我猜想你不明我说什么。」他吼。 我仍然一丝火气都没有。「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什么。」 他进房去关上门。 我耸耸肩。 法朗索娃走过来,「干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顶关心的,「你什麽地方得罪他?」 我问:「你真想知道?」 他点点头。 「三个月前,我前任老板临走之前同他说,颜回的稿子最好。这一下子赞坏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对他说,我简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变成八块。谁想害死谁,就在他老板面前夸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点头。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问:「你头不痛了吗?」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借酒浇愁,难怪中环酒吧,到下班时分挤满了酒客。 大冢江湖混饭吃,谁当真救国救民?得过且过,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闹,他是想我辞工吧!但是我不会那麽做,不是不想争一口气,而是无处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话:「颜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陆先生。」是那个高温物理专家,心里有些高兴,我难得见到一个公司以外的人。 他温和的笑,「下班来轻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边?」 「欢迎之至。」我喝了一点酒,活泼起来,用手撑著头,微笑,「请坐。」 法朗索娃说:「喂喂,这是我的位置。」 「滚开,」我说:「别吵。」对陆说:「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们那里外国人很多吧。」 「简直没有中国人,只我一个。」我笑。 陆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伦多十三年了。」 「那麽久?不过普通话还说得很好哇。」 这时议斯过来拍拍我肩膀,「不是说头痛吗?」 「去地狱。」我说。 陆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国人,不必对他们好。」我懒洋洋的说。 陆看看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受著洋气,你也会学我。」 「真的有那麽多气受?」他笑。 我凝视他,「你们这种顶尖专门人才是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一行,任何人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人才过剩,老板才不在乎谁去谁留,况且各人学历又杂,学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学生,大学生又不喜欢学徒。」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认识才三小时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话不妨说。」他幽默。 忽然之间我很感动。 没有人关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间我有向他倾诉我的一生的冲动。 三十岁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长过一本书,说不胜说,也无必要说,我忍下来。 「吃过饭没有?」陆问。 「没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们一起吃。」他站起来。 议斯与法郎索娃,还有亚方素也在,都齐齐叫出来,「喂喂,颜,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说:「我与中国人去吃饭,请大家记得我也是中国人。」 如果妈妈听见,一定认为我放浪得离了谱。我也费事多讲。 到了餐馆,酒意去了一半,有点窘,只好继续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会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别喝了,明天还上班呢。」陆温言的说。 我放下了杯子。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同事们至多抱着头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该受得了。 我感喟。 他说:「我会在香港留下来。」 「那很好,」我说:「你是反潮流的,现在大家都嚷着要走。」 他说:「找到工作,就不想离开。」 我一味点头,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妈妈要是看见他,那才高兴呢,准把他当乘龙快婿。这样的华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饭,由他送我返家,这也是崭新的经验,通常我们在酒吧外分手,一声呼啸,便各散东西,哪有送到家这种事,不可能。 送到门口,居然有点依依不舍,中国男人就是这点细心与含蓄,他双手插在袋里,等我开口。 我说:「今天晚上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我补上一句衷心话:「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也是。」 我笑。「再见。」 「再见。」他说。 我又补一句,「有机会,大家再见面。」 「好的。」他摆摆手。 那夜我虽然疲倦,但却没有入睡。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电视或武侠小说,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痛痛快快人睡,然後第二天起来再捱。 当下我想:那麽好的男人,永远不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他会不会约会我? 我长叹一声,唉。 第二天眼睛怖满红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麽奢望?什么都没有,但愿地铁有空位,但愿日本人不要骂我,於愿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恼还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面觉得很闷。 今早日本人迟回,我往往希望他迟到,最好迟到十二点才回来,下午吃完饭就不要再上班,也让我们有个轻松的时间,做小职员往往就是这麽可怜。 有什麽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还有什麽要求? 女秘书来说:「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麽甜头似的,大喜,像是释囚,又像猴子除了紧扎箍。 怎麽会这样?心中有一阵空虚,原来与日本人斗也是一种娱乐兼寄托,这个人不上班,就乱成一团,不知何去何从。 真是生成一条贱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因没有他进进出出弄得同事们鸡飞狗走,这个国际营立时安宁下来,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无聊地阅读、聊天。 印度人阿简跟我说:「听说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国人?」 我摇摇头:「谁说的?」 「亚方素、法朗索娃他们,说你对那中国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客气与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这种事?旁观者清。 阿简说:「以你这种人才,颜回,为什麽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这里净受气。」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净受气的,有薪水可支。」 「我们有家累,没法,走不动。」 他太太是中国人,有两个可爱的孩子,雪白雪白,并不似他。阿简是幸福的,做死也有个大前提,不比我们这些女人,赚了来赶紧花掉,拚死命的赚,又拚死命的花,如果不做,时间又怎么打发。 花地玛走过来,「跟颜回说些什麽..」 「颜回心情不大好,你同她说说清楚。」 花地玛坐下点根烟,「心情为什么不好?」 我反问:「心情为什么要好?」 「为公为私?」花地玛喷出一口烟,「为公为私都划不来。」 「我是你,我也这样说。」 「为了日本人对你不好?他对每个人都这样,你管他呢,他要压你也压不死你。」 「压得坏的。」我说。 「这里谁都不好过。」花地玛说。 我微笑:「大家都是百折不挠的人了。」 「嫁了吧,中国男人对太太好,常常请佣人来服侍妻子,其馀的男人没有这麽好。」 「他会不会讨厌我?」我问花地玛。 她睁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日本人?」 我不响。 「他讨厌你有什么关系?他爱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个男朋友是正经,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还有玛运达。莉兹生了个女儿,你知道吗?」 她还没有结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几个中国人肯娶印度人?还有,本地又有多少个印度人?」 我不出声。想想又是,比我们更难。 「叫我回印度去嫁?开玩笑了。」她说。 我看见她的香烟喷出来,喷得一办公室都是,有时候觉得办公室似只臭烟灰缸。 我仍然不语。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怂恿我。 「不去了。」我说:「想早些睡,天气这麽冷,被窝真可爱。」 「听说你有中国男朋友?」 我摇头:「十划都没有一撇。」 「别不高兴,日本人的白眼,当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颜回,你说话越来越文。」花地玛伸个懒腰:「这几天才觉得自己老,你知道吗?竟起不了身,想当年十多岁的时候,别说是熬夜,三天只睡两个晚上,也闲事。」 我也觉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国人纽卡素很少搭腔,但闻说,转过头来一笑。 花地玛反问:「笑什么?能帮忙就帮忙,别叫颜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纽卡素举手投降:「这是大老板的主意,我哪里晓得那麽多?咱们这些小豆子,跟你们一样,听人调派。」 我说:「花地玛,别乱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花地玛看我倔强得不领倩,便讪讪的说:「我开工了。」 我就是不会打蛇随棍上。 我脾气并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会,而是不肯,谁也别想逼得我开口翻脸。怪来怪去,当然怪自家学艺不精,干嘛跟这些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人家不把我当同类。 我用一枝笔在纸上乱画。 日本人的秘书又过来,「山本有电话找你。」 「嗯。」我去听电话,这叫做遥远控制。 日本人在电话中大骂我,说我把统计数目抄错,会累他受责。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错了,心中懊恼,不能宣之於言,怎么搞的,心思到什麽地方去了?多年工作,从未出过这种小错,一向无瑕可击,这是怎麽搞的?难道运数已绝? 我说了数十声「对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时丝毫不错,他还鸡蛋里挑骨头,如今手中有芝麻绿豆的证据,他能把我开除。这般诸多为难,是否叫我知难而退呢? 挂了电话,我脸色更苍白,伏在桌子上。 电话铃又响,我接。「是颜回?」 哇! 我顿时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铁路轨上,遇超人来救。 我说:「是我,什麽事?」 「中国人想约你吃晚饭。」 「几时?」我问:「快说!」 「今日明日与後日以及大後日。」 我自心中乐出来。「不过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对你倾诉。」 「有什麽苦?都是细节而已。」他笑。 「这个国际营内的生涯不好过。」我立刻开始。 「整个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过,今夜开始大家交换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简、花地玛、亚方素、纽卡索、法朗索娃他们一起转过头来看我,我朝他们眨眨眼。 他们摇头说:「神秘的中国人,情绪波动得这麽厉害。」 我按住电话筒,大声朝他们说:「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来。 假期: 气热。 全世界的人都外出渡假去,只有我拿不到假期。 三十四度摄氏的温度下办公,问你怎么受得了,还得拿着公事包四出去开会,真奇怪怎么还没有在街上倒下来中暑暴毙。 香港一年比一年热,一年比一年忙,好几百万人轧挤在一个小岛上,日日如斯,长此以往,大家一起宣告疯狂。 我也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我,许是月薪,许是意志力,每天回到公司,但觉头痛心跳、疲倦、胃气冒泡,巴不得打道回府,在冷气间的席梦思上睡至中午。 呵案牍之劳形。 电话铃一响便有一种作呕的感觉,又是那几个人的声音,又是那些芝麻绿豆的事又是官腔,又是小题大作,又是好大喜功,又是鸡毛当令箭,又是欺上压下。…… 真想逃避,逃到一但遥远而悠闲的北国,少见人影,在炉火边打毛衣。 说到炉火,外边室外早上八时就像炉火般蒸烤,受不了。 每逢辛苦的大暑天,是我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汗不停的流出来,把自信心洗个荡然不存。 每天下班,我开始崩溃,倒在床上,喝一杯啤酒当晚餐,然后在点钟便开始进入梦乡。 一天辛劳工作十小时难道还不够吗? 但是老板还不放过我。 他传我进他房间说:“伦敦公司派来的人,你要招呼他。” “不!” “这是命令。” “叫伊莲、宝琳、森妮她们去对付洋人。” “我指明要你。” “我不去,我跟洋人合不来,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我手头上只有你一张皇牌。”他硬的不行来软的。 “我不去,你不必多说,最多我辞职。” “喂,若霜,你别太过份。” 我站起来就离开他的办公室。 我的脑子发胀,四肢发软。 我管他是火星分公司来的客人,我没兴趣,而且我的体力也不足够应付日常工作以外的一切。 我记得是星期五。 我喃喃有词的感谢上帝,“幸亏是星期五。”明天是短周,星期一是公众假期。我可以上超级市场买一堆芝士与一瓶好白酒,独自在公寓内渡过静寂的三天,也许可以恢复一些元气。 正在收拾手袋,有人敲门,我还没来得及应,他已经推门进来。 我不友善的瞪着他。 他给我一个大笑脸。 “我是伦敦分公司来的人。” 我尖叫一声。 他吓一大跳。 我没好气的问:“找我干什么?” “我这次来出差,是为了搜集一些资料.” “我不要!”我大嚷,“我不要陪你去摩罗街你请请吧,我不要。” “喂,小姐,”他嘘一声,“冷静点,我不是外国人,我不会叫你陪我去那种地方。” 我放下手袋,向他瞄过去。 我热昏了头,受不起惊吓,天!我竟没注意到他不是外国人。 我累倒在沙发上。 “明天开始一连三天公众假期,你不知道吗?”我问。 他老客不客气的说:“对不起,你这个假期要工作。” “谁说的?” 我老板出现在门口,“我说的。” 我恨不得有一把射犀牛的枪,可以朝他的脑袋开一发。 我心酸,为了工作,为了这该死的五年来,什么违背良心的事都得去做,天下无安乐土,这些老板使人用人,简直不把人当人。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别神气,等下子一包老鼠药毒毙了你。 “我不会太过麻烦你的,我此行不过是要找几本书。” 我说:“一切等明天再说。” “我没有你的电话地址。” “今天我请你吃饭如何?”他伸出手:“小姓申,申家康。” “秘书处有。” 我瞪他一眼,出门去。 听见老板在身后说:“这个凌若霜,真拿她没办法。得教训教训她。” 我冷笑一声,打我入十八层地狱?如何教训? 这些老土的老板,老以为可以将伙计搓圆挤扁。 幸亏谁都可以转工不做。 其实这份工是不错的,皆因这个天气,使人响往逸乐的闲情:碧海蓝天,白色的船,甲板上细碎的音乐……于是想到假日中要忙着工作,特别烦躁。 他们说:在炎夏中,犯罪率高许多,信焉。 那天晚上,我刚在沙发上朦朦胧胧,便听到电话铃响。 我家的电话,搁那儿根本是应个卯儿,很少有响的机会,我取过接听。 那个姓申的说:“我冒昧的打来问你吃过饭没有。” “不想吃。” “不吃没力气。” “我有没力气与你何关?” “明天你要陪我逛书店。” “你又不是洋人,又不是不会说广东话,为什么硬要拉我落水?”我冒火。 “因为我比你老板还要高两级,他要拍我马屁,所以叫你来陪我。” “他妈的,我们这些高级女职员,还得随时摇身一变,肯做女招待才行。” “对不起。” “咦。”我讶异,他向我道歉? “要是你真的跟男朋友有约,我不便阻碍你们。” “我并没有约,我只是不喜做这种工作范围以外的媚工。” 他苦笑,“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找的是什么书,或许你会同情我。” “什么书?仇十洲画的春宫?” “我的天!不不,我在找中围建筑中‘斗拱’的资料,必须是图文并茂。” 我沉吟,“斗拱?可是俗称徇头?” “嗳,凌小姐果然渊博。” 这小子!我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尽管去找找,”我口头已经松了,“要这种资料干什么?” “与我的工作有关。” “呵。” “我还听说有些简单的斗拱已被做成积木游戏,可以拆卸装合.” “这倒不难,一般玩具店有得买。” “还有藻井的种类,有没有专门的书籍.” 我说:“或许应该到图书馆去找一找。” “明天开始如何?” 我已堕入他的镬中,“好吧。”反正他礼仪周到,不算是生番,就陪他出去走一趟。 有什么好说的?我朝自己摊摊手,做工就是这么痛苦,难为有些太太们嫌婆婆讨厌,若不是她婆婆生了个好儿子养活她,恐怕她要出来看很多讨厌的人的面色呢。 但不知怎地,我的气都下去了。 第二天他一早上门来,穿得很明快,一身白,我对白色有特殊的好感,是以爱屋及乌,对他就没有什么言语。 他先带着我去吃了顿丰富的早餐,我是个早餐主义者,早上非吃饱不可,否则整天没气力。没想到遇着同志。 然后我们出发到图书馆,我有点人事关系,很快找到我们要的书籍,但是资料不很完整, 他有点失望。 申是很有风度的男人,他的失望并没有形于色。 天气酷热,我们坐下吃冰。 我问:“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 “你在建筑公司里做事,如何不知道?”他笑得很调皮。 “说真的,告诉我。” “我是个维修建筑师,专门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筑物。所以前来找寻斗拱及藻井的资料。” 我问:“谁有这样的一座东方建筑物要重修?” “有钱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大财主洛奇非特后院有一座天坛式的建筑,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在伦敦市郊!” “多么有趣。”我禁不住慨叹。 “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 “最好的办法是带活的资料去。”我忽然说。 “什么?” “相信此地还有老师傅可以指导你。” 他沉吟。 “或是索性不依古法,用锤子钉子把徇头硬钉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要牢靠就好。” “你这个刁钻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人家还会重金聘我?维修建筑师的任务,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筑物恢复原来模样,不加不减,明白吗?” 我啼笑皆非的说:“多谢指教。” “我曾经为历史博物馆重修过一座十五世纪的堡垒,成绩斐然,若果中国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筑物,那真是贻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间我也发觉事情的严重性。 下午我俩继续寻找有关资料,失败。 我发狠,与他走遍每一间木器家私店,探访年纪大的木匠师傅。 得到的答案,乡数与惊讶的表情一齐来—— “没有人造这种房子了。” “家具徇头多数是很简单的,横梁?现在的房子哪里还有横梁?” “我师傅的师傅也许会,他老人家?过身三十年了。” “也许还有人会,往新界去找,多数退休了。” 我与申君走得满头大汗。 渐渐我那永不罢休的牛脾气来了。 我同申君说:“咱们公司雇有固定的承造商,我非得查他们祖宗十八代不可,总有个人会,我不信这门子手艺已经失传。” “不能失传。”申君说:“如果我收集资料成功,我会把我的经验写一本书。” “太好了。”我睁大眼睛。 他拍拍我的背部。 我们成为朋友。 ok,陪分公司的客人不是我的职责,但也藉此认识一个有趣的人,凡事有得有失,上主是公平的。 我把承造商的电话翻出来,亲自打电话逐个问。 他们都答应在最快的时间内覆电。 申家康陪我坐在家中等回应。我索性买了菜回来做一顿丰富的筵席。 他取笑我,“我保证这厨房第一次举炊。” 我瞪他一眼,“有得吃就是了,有空你研究建筑物好不好?第一次为你开张,岂非更有荣幸?” 傍晚间回应来了。 三个承建商向我道歉。 其中一个说:“我太师傅都不会,说早失传了,现在不论男女老幼,都穿西服喝拔兰地,国术已渐受淘汰,你说是不是?凌小姐?你们写信也用白话文,而不是文言文,用普通字,而不是篆书。” 我啼笑皆非。 “——不过——” “不过什么?”我追问。 “我父亲也是木匠出身,你不如去问问他。”他留下电话。 “喂,你代我们问岂非更好?” “不行,他已退休,说明我们不得骚扰他。” 我叹口气。 那位老木匠给我的回答:“我师傅会。” “他老人家在哪里?”我连忙问。 “早去世了。” 去他的! “但我师伯也会,他尚在人间。” “快,把他的地址说出来。” “在元朗八乡附近隐居。”他说出门牌号码。 我大喜,马上与申家康三扒两拨的吃完饭,驾车冒着暑气赶到元朗去。 原以为是一列乡村屋子,谁知到达才晓得是西班牙洋房,我与申君面面相觑。 老师傅大概赚到一点,故此可以富裕地退休。 傍晚天际一抹红霞,风景异常秀丽,我与申君都忘记车上劳顿。 老师傅很好客,近七十岁的人,精神很好,一脸寿斑,正忙着与孙儿们玩“太空火鸟”电子游戏,不分胜负,听见我们来了,连忙出来招呼。 申家康道明来意。 老师傅瞪着他,“申则师,那多烦,不如学我,开家装修公司,专替人做壁橱,收八百元一尺,什么开销都不愁。” 申家康笑,用手擦擦鼻子。 我有点怅惘,如今有理想的人越来越少,申君真算是难得的。以他这样的水学,正如老师傅说,开家什么室内装修公司之类,替人修修浴缸厕所,不到三五年就好发财上岸了,何苦研究斗拱什么的。 老师傅说:“我不敢说会,不过从前跟过先人,见过一些。”当下他滔滔不绝的说起来。 申家康如获至宝,不住的速记及画图。 我暖着冰茶,对申氏发生莫大的好感。 英雄崇拜,一定是的,女人都有这种幼稚病。 我舒口气。 老师傅说:“申则师,下个月我要移民往别处,否则的话,我们还可以详谈。” “到哪里?”我与申君异口同声。 “英国。” 哗,我与申君欢呼.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事已经变为我的事了?女人的心念变得太快。 原来老师傅要移民到利物浦,离伦教不过三四小时车程。 申家康兴奋的说:“我聘请你,你一定要答允。” 一切完美解决。 我们离开元朗的时候,心情轻松愉快。 申君不住的向我道谢。 “客气什么?”我说:“还不是你们之间有缘份。” “这,多么巧,他碰巧要移民到英国。” 我看他一眼,他真是幸福,要什么得到什么。 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大部份的普通人,生活还是得在乏味的循环中渡过,像我,公众假期之后,还是得回到中环炎热及沙尘之路上,以及办公室打字声嗒嗒中。 没有选择,我神情黯然。 申君看到,问我:“咦,你怎么了?脸色忽然阴黯下来。” “没什么。”我说,虽然与他混得很熟,毕竟不想透露心事。 “说出来听听。”他和蔼的说:“是老板对你不好?” “不,他对每个人都一样,对我算是很好的了,只是……当工作变为一个人唯一的精神寄托,你说是否可悲?” “有什么可悲?这不是在说我吗?大部份都市的人活动节目都非常有限,又不只是你我,况且一个人对工作若果没有某个程度的熟忱,他就做不好那件事,应当于心有愧。” “但你的工作是不同的,比较多采多姿,”我加一句:“而且有意义,跟我们做的一般文书工作不同。” “天天对着一堆图则叫多姿多采?”他开朗的笑起来。 这时候我才有时间看清楚他。 真的,这么英俊豪爽的人物,又热情得恰到好处,性情全属光明面,定令女人趋之若鹜,况且又在海外生活那么久,交游广阔,自不在话下。看着他,我不禁心响往之起来。 “香港才热闹,”他说:“你们有精力,也有去处,相形之下,我们这些侨居的土佬,真是沉闷得很。” “什么?”我笑出来,“多去处?去到哪里?” “各式舞会可供亮相,”他诧异的说:“还有一百多种饮宴的场所,每个香港人都认识每个香港人,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用名牌,不是吗?” 我啼笑皆非;“什么?这就是华侨对香港人的看法?” “正是,你们走在时代尖端,嫌全世界落后,衣食住行都要最好的,小姐都戴几万块钱的手表,男士们用几十万一辆的汽车。” “是呀,可是木屋区居民仍然没有合法的水电供应,公立医院永远没有足够病床,东区的市民到中区上班,路上需要三小时—一这又是那门子的繁荣?” “可是你们都不舍得离开这块地方。” “到哪儿去?”我反问。 他微笑:“只要有毅力………” 我也笑笑,不想再深一层讨论这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你赶我走?”他笑问。 “唷,我又不是移民官………” “无论如何,要替老板完成那项修理工程再说。” 我点点头,他不是这里的人,他无论如何要离开的。 “有没有假期?会不会旅行到伦敦?” 十月份的确有假,但那个时候欧洲已经很凉。 我没有说什么。 华侨都客气得要命,要是我们真的登门去探访,他俩诚然会热诚的招待。但是我…我的心忽然乱起来,我所期待的不是这些。在香港,我有自己的世界,我是自己的主人,虽然寂寞凄清一点,但喜怒哀乐把握在自己手中,有一种决绝的快感。 申君回乡下的时候,特来道别,他送我一大盒巧克力,我冷静地向他道别。 在办公室内我是另外一个人。 他凝视我,“早上九时至五时这段时间,你比平日大了十岁。” 我矜持地微笑。 平时可以穿三个骨裤子及梳马尾、咬口香糖,烂塌塌地做人,放假时可以得回所有的自由,除下一切假面具,上班怎么同? 申家康走了,我几乎有点失重。唉,为一个陌生的过客认真,这是十七岁女孩子才会有的愚昧,我是个成年、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我哪儿有时间来悲愁与伤怀。 尽管如此,半夜临熄灯睡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想起我俩共同享有的笑声。 申君走后,天气突然有点凉意,香港那虚为的、若隐若现的秋天也许终于要来临。 我仍然如常地上下班,忽然沉默许多,平时运用有素的幽默感也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但党得生活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尽责任,不是逛游乐场。 真是疯狂,这么早冬装便抵涉,相熟的时装店叫我去挑新货,这也是生活必须道具.在中环出入的女人穿戴怎么可以不整齐? 我随便挑了十套八套,试穿热得生痱子。 回到家,正在没趣,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若霜?” “谁?”我问。 “我是申家康,没想到这个时候你在家。” “你在哪里?” “伦敦呀。打来问候你。” 呵,我还以为他又来了呢,不禁一阵惆怅。 “想告诉你一些近况。老师傅来了,我们下星期一开工,我会将修葺前与后的照片拍给你看。” 我连忙礼貌的说好。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他说。 “到哪儿去?”我反问:“的土可?太吵。游泳?太挤。看电影?没好片子。吃饭?怕累。” “你不是充满活力的职业女性?” 我哑然失笑,不知怎地,这一阵子陷于低潮,无端端诉起苦来。 “要不要告假?来看我们。” 我心动。 “你们!你们是谁?” “我与这座中国天坛式亭子呀!” 他说得好天真。 不必了。“我还以为是你与老师傅呢。嗳长途电话非常贵,不用多说了吧。” “保重。”他说:“再见。” 在这点我是保守矜持的。我不肯一人走一步,必须要那位男人走毕全程,所以我怎么会有地方可去? 叫我路途遥遥去看他,不是说他不值得,而是违反我的宗旨。 而我做人的宗旨是不被人左右我的心。 在办公室我更加沉默。这回连老板也看出来,他问为什么,我叫他管自己的事。 他对我说;“无论如何,下星期周末你没有假期。” “什么?”我大声问。 “你要招待客人。” “看,老板,我不是苏茜黄,你最好在我发作之前,找别人。”我挥拳警告他。 “找别人?找谁?”他说:“人人要与情人约会,只有你有空闲。” 我绝望的问:“真的?真的只有我空闲?” “当然,”老板一拍桌子,“周末白坐家里,生活没有调剂,星期一回来板着一张脸,你不如想开一点,把时间奉献给公司,说不定升阔都快点。” 我很悲哀,“好吧,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肉在砧板上,随你的便。” “一于如此,下星期五六日。”老板大获全胜。 真的,他说得对,左右没事,何不满足公司? 我一整个星期的坏脾气都得到申诉,因为我周未还得要工作,获得全体同事的同情。 我简直做出乐趣来了。我想。 要求加薪时理由也充份些吧。 又是星期五,我感慨的想:时间过得那么快。 老板在下班时分呼喝我:“快快,人家来了。” 我说;“别逼人太甚,客人在哪里?” “在这里。”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 是申家康!我呆住了,但掩不住心头的喜欢。 老板在一边狡黠地笑。 “快快,”他吆喝,“带着客人到酒吧去看艳舞,尽量讨他欢喜,晓得吗?这年头,赚一份薪水,你以为这么容易?” 我真没料到有这大的意外之喜,不禁跟着活泼地说起台词,“来,外国人,”我笑着抛出媚眼,“跟着我来,你不会失望。” 我把手插进申君的臂弯里。 老板笑咪咪地看着我俩出门。 才到电梯口,我已经忍不住眼睛红,与他拥抱,“申君,好想念你。”我哽咽的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来接你过去渡假,嗳这下子可没有藉口推搪了吧。”他拍着我的背。 我急急点头。 “相信我,你需要一个假期。”他说。 我相信。 结束: 母亲很不喜欢习兴元。 她说:“已经有两个孩子,他那离了婚的太太又出名的刁泼,动不动披头散发,口吐白沫地同人家拼命。这样一个男人!实在看不出什麽地方吸引,聪明一点的女人早就敬鬼神而远之,你真是糊涂。” 我不出声。 说起这件事母亲就不高兴,通常我不敢搭嘴,免得她更不舒服。 “我并不是挑剔,像习兴元,都身经百战,同他在一起,自然懂得讨你的欢心,他要利用你呀。我只希望你同年纪相仿的人来往,图个一夫一妻,穷一点不要紧。” 我不敢说,习兴元是个很有趣味的人,我跟他很谈得来,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也大了,又不用劳心。 每逢妈评过习兴元,我的心情便大受影响,要打个七折。 习兴元往往看得出来。 我们来往已经有三年。 早两年他已向我求过婚,我心神不定,征求妈妈同意,结果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两年後心智较以前成熟!又不想与母亲弄僵!一直拖著。 拖著也不好,妈妈认为越拖越糟,一则人人以为我属於习兴元,认识新朋友的机会等於零;二则女孩子的青春有限,一晃眼到廿,更无人问津。 这使我很懊恼,仿佛说得女孩子只有一个人生目标:努力把自己嫁出去。 这也是事实,除非是真正出色的女孩子,否则任何事情都没有比嫁一个好丈夫更为重要,我明白。 从廿三拖到廿六,似乎我也要有所抉择。 母亲很坚决,说明女儿嫁习兴元不成问题,但是要经过她这一关就很难,她不想看著我痛苦。 习兴元很光火,认为母亲无的放矢,一点根据都没有。 “乱讲!”他说:“怎麽见得你嫁我会痛苦?” 痛苦是一定有的,别说大的痛苦,像现在,一直置身於夹缝之中,已经够痛苦。 还有见过习兴元的前妻之後,我也不那麽确定母亲是否百份之一百的顽固不化。 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 火气非常大,人非常妖冶,十分不讲道理,我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有几次碰见她,她完全把我当作透明,对家中女佣司机呼呼喝喝,指挥如意,而习兴元呢,非常怕她的样子,努力的缩在一边,十分尴尬,一句话也不说。 事後我怪他助长前妻的气焰,他却同我说:“我怎么同她吵?你要看我们打架吗?” 我很不满意。 但说真的,我也不想兴元同她吵。我怕看吵架,父母与我三口之家,从来不吵架,是以我一听到别人声音大,马上心情紧张。 况且好的男人不会与女人吵架。 孩子们对我很好,十五岁的依兰特别体贴。 她说:“妈那种不可一世其实是要遮掩她内心的恐惧。” 她有什麽恐惧?我恐惧才真。 我只好笑笑,这个小女孩子的心地十分善良。当我们小的时候,我们全部十分善良。但我对她的母亲真的没有好感。 今天,我与习兴元约好在老地方见面。 他一看见我便说:“哗,色若玄檀,不用说,我未来岳母又在打我的毒针了。” 我叹了口气,“拖下去真不是办法。” “早就可以结婚了,我不是要离间你们母女感倩、实在是略为文明的人都不会干涉子女的婚姻,我弄不懂她的意思,还是你,你还在考虑什么?” “我不想跟她的关系更恶化。” “她哪里就会同你脱离关系了?” “嘿!你别向她挑战,你会後悔的。”我说:“她是一个倔强的人。” “当然,我怎麽会不知道,你已经得了她的真传。” “我还没过门,你就非议我们两母女,你这个人太没意思了。”我不高兴的说。 “你爱她是不是?” 我当然爱母亲。我点点头。 我自幼在老式家庭长大,我当然爱父母。 “船到桥头自会直。”他叹一 口气。 我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有不幸的例外吧,你抱著这种侥幸的心理,难怪会有一次离婚的记录。” 他很不悦,过很久他说:“过去是过去,不能拉在一块说。” 我顿时说:“对不起。” “我怕我们的感情会变酸。” “见了面好像除了争执,就没有其他谈话的题材。” “我们结婚吧。” “我再跟妈妈商量一下。” “是你嫁,不是你妈妈嫁,你妈若能够找到个叫她称心的好女婿来代替我,我没话说,但是现在——”他住了嘴。 我不出声。 “我比你大这麽多,”他苦笑,“我应当忍耐,怕又怕你母亲说我故意推搪,不负责任,耽误你的青春。” 我微笑,“我都廿六了,严格些说,青春早已不再。” 他无奈的说:“你回去再同她求求人情。”兴元送我回去。 母亲坐在一角抽烟看报纸,不知怎地,此刻地看上去便有点像银幕上的反派中年妇女。 我打趣她,“当心中尼古丁毒。” 她见是我,笑了,一边按熄香烟。 我亲昵的走近去问:“想什麽?” “没有什麽。”她长长叹口气。 “是不是为我担心?”我明知故问。 “我不为你担心,为谁担心?” “妈,我已经廿六岁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放下心来吧。” 她很幽默:“是,廿六岁了,真是非常老了,一切事情可以自己作主了。”我笑。 “跟习兴元在一起?”她问。 “是的,他又提出婚事。” 母亲叹一口气,“有许多事是注定的,避也避不过,像这件事就是,看上去你是非嫁他不可,若果早两三年要躲他,还躲得过,现在就难说了,每个人都知道你同他的事。” “妈,我不介意人家怎麽说。” “将来你会介意的,你会发觉,即使你到了英国,唐人街的人还是忍不住要把你的过去一直派司出去,传到学校,传到一切华人的耳朵里去,让你身无立足之地。” “这些人,他们自己是纯洁的吗?”我微笑。 妈妈又点起一枝烟,“这我就不知道了。” “现代人的嘴巴——” “比以前更坏,”妈妈呼出一口烟,“以前还不敢过火,现在?” “那看样子我只好同习兴元结婚了。”我微笑。 “是的,看样子只好如此。” “妈妈,你不反对?”我太惊奇意外。 “反对有什麽用,拖下去更不好。”她说。 “妈妈谢谢你。”我雀跃,“我叫他来同你说。” 妈妈拂袖而起,“同我说什麽?我与他没有什麽好说的,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妈妈——” “我只是没有能力反对,别以为我赞同。”她回房间里去了。 习兴元知道後,也不问母亲有些什麽牢骚,我这个中间人自然一字不提。他跟我们母女俩相处这麽久,还有什麽不知道的,多说也无益。 他很振奋,立刻要筹备婚礼。 我问:“不是说越简单越好吗?” “此刻仍然是很简单,你放心好了。”他说:“举行一个酒会,立刻乘飞机走。” “什麽样的酒会?”我笑问:“请一千多个人那种?” “正是。”他吻我的手,“否则别人怎麽会知道我娶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的情绪也重新高涨起来,“随你去办,总而言之,我必然奉陪,那好了吧。” 没想到我们的婚礼引起其馀人的不快,是习的前妻。 她赶了来大吵大闹。 就当看我的脸与兴元驳火。 “结婚?我的孩子怎么办?” 兴元很耐心的说:“孩子跟以前一样生活。” “你们搬出去住?” “不,我们仍然在此地住。” “什麽?叫我的孩子跟一个陌生女人住?不可以!” 我冷笑,兴元以恳求的眼光要求我冷静。 她说下去,“不可以,我会找律师商量,我会领回我的孩子。” “法官早就判了孩子由我抚养。” “那是因为我不提出反对!” 兴元沉默了。 我实在忍不住,“你那么爱孩子?兴元,我们不要受她恐吓,把孩子还给她。” 兴元摆摆手,示意我噤声。 她嘿嘿嘿地冷笑出来,“还没过门,晚娘脸就拿出来了,要驱逐孩子了,好,还给我,给人虐待,不如我自己动手,还给我好了。”我气得发抖。 兴元非常沉著。“到底你要怎麽样?” 她忽然哭了。 我像看一场戏似的,非常意外,闹完了,别人没反应,她自己先哭了起来。我真是没有这种本事,是以母亲说我是要吃亏的。 “你不外是要钱。”兴元说。 “我要人,你肯跟我走吗?”她百忙中还要飞出一个媚眼。 是有这样的人的,我很受刺激:我未婚夫的前妻是个这样的人才。 “要多少?” “三十万。” “我劝你下次别再来吵。” 她苦笑,“到时米已成饭,我还吵得起来吗?”很委屈的样子,“她做了女主人,要赶我走,我也吭不了声。” 这个女人真是全褂子的武艺,一点都不含糊。 “不得骚扰孩子。” “别忘了,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兴元开出现金支票。 不知怎地,我有种感觉,如果嫁了习兴元,这种场面会时常发生。 要不我就容忍下去,要不回头是岸。忽然之间,这次肉帛相见,使我心乱如麻。 她凯旋离开之後,我意料之外的沉默。 兴元说:“她是孩子的母亲。” “她这样零零碎碎的上来勒索吵闹,你不应怂恿她。” “我怎会纵容她?” “你当然有,否则她怎麽会来完一次又一次?” “我说过,她是孩子们的母亲。” “你不会为我而改变?” “这种小事——” “兴元,孩子都那麽大了,依兰已是青少年,就算把她交还给她,依兰也不一定肯。” “何必把事情闹大?” “你一直护著她。” “我是老式人,”他说:“我以前的女人,我也得负责,否则她沦落了,一家人面子都不好看,我要照顾她到底,我有这个能力。” 我更加沉默。 “这又无损於你的势力范围,除非你存心赶尽杀绝。” 什麽?我成了奸犯? 这个角色太难扮演了。 我勉强的笑一笑,“兴元,我们的婚礼,还是押後一阵子吧。” “你又生什麽气呢?你应当同情我,了解我,明是非才对。” 我抬起头说:“兴元,说是容易,我很难做得到。我怎么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女主人呢?你受她控制,而我却受你控制,难怪她那麽洋洋得意,原来我才是真正的奴隶。” “你想怎麽样?”兴元问。 “我想静一静。” 他很痛苦的用手托著头。 我离开习宅。我们的美满婚姻之间充满敌意灾难的不讲理女人。 开头得不好,难免有无限纷争会跟著来。将来他一定会有许多大事小事瞒著我,怕我同他吵。 很奇怪,在那一刹那,我决定离开习兴元。 我相信如果母亲早些答应这头婚事,我会早些退出。 我呆在家中一个星期不出来,每个晚上都做恶梦。闭上眼睛,就看见习兴元向我放飞刀,奇怪,怎麽会是他。 也许我终於发觉,一直伤害我的正是他。醒来的时候我心头倏倏有种剜肉之痛,压迫得呼吸都不畅通,但我忍著。 妈妈问:“怎麽就在家中不出去?很少有这样的闲倩。” 我不出声。 她笑问:“不是闹翻了吧?” 我说:“是我自己害怕。” “初生之犊还有恐惧?” “也不是初生了。”我说:“这一两年长大很多。” “看出什么瞄头来了?” “以前你一直反对!我非得护著他来对抗外敌不可。” “哦,”母亲点点头,“女儿有了爱人,妈妈便成为外敌。” 我尴尬十分。 “说下去呀。” 我只得继续,“现在没人反对,我精神很集中,忽然发觉他不是德配,我们在一起不高兴。” “是因为他的前妻?” “通过他的前妻,我发觉他不爱我。” “他是爱你的,不然干嘛追了三年整。” “也许因为我比别人更纯?”我苦笑。 妈妈笑,“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不会快乐。” “决定分手?” “是的,再吵下去没意思,他说除非我要赶尽杀绝,否则他不能不理不睬他前妻,我真明白,两个人感情那麽好,离什麽婚?” 妈妈的眼睛看著窗外,“早提醒过你,他们俩很复杂,你应付不来,除非你打算做他的影子。” “我有我的前途,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习天天打电话来。” “我知道。” “他人为什麽不来?”妈妈问:“追求要有追求的样子呀,未婚妻要临阵退缩,他似没事人,什麽意思?” 我诧异,“你一直不要他来——” “我不稀罕他!但是他要尊重你才是。”妈妈怒道:“我最看不顺他把你当小鸡小鸭似看待。” “是我自己不好,我太大方。” “你自己想清楚。”妈妈叮嘱。 习兴元没来,依兰倒来了。 依兰眉宇间非常像她的母亲,但态度大方得多。 “是你爸爸叫你来的?” “他怎麽会叫我,他烦得不得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来干什麽?”我问。 “有话同你说。”她很可爱。 “什麽话?” “别跟爸吵了。”她说:“你是他唯一的安慰。” “依兰,我知道你很懂事。但我不要做别人的安慰,我要做别人的伴侣,你明白吗?你父亲根本不欲过新生活,他只想在旧日的痛苦中过活,不过他要我在旁边安慰他,那么我呢?谁安慰我?” 依兰呆一呆,隔一会儿她说:“如果你爱他,就不该计较那麽多。” “这个我真的得怪自己,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爱我自己,我不愿牺牲到底。” “想想他的好处。” “如果他不爱我,再大的好处,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绝望的说。 “这倒是真的。”依兰很为难。 “回去吧。”我说:“不关你的事。” “你们就这麽散了?天呀。” 我也苦笑。 “或者你可以改变他。”依兰又说。 “女人最大的痛苦便是由此而生,妄想可以改变一个男人,或是觉得这个男人会得因她而变。依兰!你要好好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认为自己有这个魅力。我知道有一位女士,照顾家庭无微不至,兼三份职.做得一身汗与泪,出钱出力,结果她丈夫甚至不肯戒烟,这种一面倒的付出,日子久了,非常苦闷。”依兰呆呆的听著。 说完这些话,我自已忍不住笑起来,我这口气多麽像母亲,我简直得了她的真传。 “这么说来,你是决定放弃父亲了?”她急急追问。 我不想说,我想是的。 我心头虽然戚戚然,但并没有意思因此退缩,虽然食欲与睡眠都大减,但相信仍可以支持得下去。 “依兰,回去吧。”我说。 她不得不走了。 母亲问:“那是习兴元的女儿?这麽大了,亭亭玉立,看上去像跟你差不多大。” 我说:“我才不要做那个年纪的女孩子!旁徨得要死。我甚至不要做三年前的自己。现在这一刻虽然肩负重压,我还是情愿做现在的我。” 母亲笑说:“可是现在你的终身问题尚没有解决。” “嘿,迟早可以解决的。” 妈妈说:“时间过得快,再隔些日子还没追逐的人,你就知道了。” “从来没有人追我,想想也真气馁。”我笑,有些女同学,在高中时期就被男生誉为“四大美人”之一什麽的,但我就永久像只丑小鸭,每次舞会都胡乱结伴而往,人家阵仗又各不同,人家有专车接送,还有鲜花糖果。我完全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好日子。 “别胡说,谁谁谁不是也迫你?” “哦,那几个,那几个是逢人追,哪里作得了数,只要穿裙子的他们都上去,哈哈哈。”我居然大笑起来,“不不,我没有什麽选择,一晃眼青春小鸟已经振翅欲飞,总共也只不过一个习兴元。” 母亲不以为然,“你比较端庄。” “不得不端庄呀!有男人向我献媚的话,我照样的轻骨头。” 电话铃响。 妈妈问:“如果是习兴元,说你在还是不在?” “不在。” “你这样避下去可不是办法。” “避一阵子再说,他又不是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问十万个为什麽,避完之後他淡下来,便就此烟飞灰灭,岂不是好。” 妈妈摇著头去接电话,铃声早已停止。 她咕哝:“为什麽不多响几下?” 中年男人谈恋爱,再热烈还似温开水,中年男人失恋,犹如失去的金手表,慨叹之馀,立刻作罢。 男女间年龄的巨额差距,致命伤不是谁比谁先死,而是心怀的相差。 兴元对我,算是尽过一番力的了。 我对母亲说:“不能怪他!他公务实在缠身。”我停一停,“况且刚才那个电话,可能 是李伯母唤你去做牌搭子的。”母亲不置可否。 以後的几日,我在办公室比较活跃。 敏感的男同事马上觉得了。 廿多岁的女孩子,找约会的出路是不愁的,嫁不嫁得到理想的配偶,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零星的跟男伴出去看戏吃饭。表现并不是那麽好,但也许他们见得一团火太多,偶而找个清淡的伴,也算是转变口味。 我仍然牵记著习兴元,不过他没有同我联络,每晚睡前难免有不值的感觉,但并不强烈,时间抹除一切伤痕。我单身出来走的情况不到半个月就传开,约会排得密密麻麻,另外有一种苦闷,天天穿了不同衣裳同不一样的男人并排走是一件相当落魄的事,感觉很坏,大家都仿佛在看货。 也许我是过份了。 回到习兴元那里去?我没有想过。 终於有一日,我同公司里的小陈在一间海鲜馆子吃饭时,遇到了习。 他同朋友说公事,一桌上有男有女.吃完为我们也结了账。过来打招呼。 我没有同他介绍小陈。 他向我点点头,转个身走开。 我们之间好像很陌生,但空气中又有那种亲昵感,相信旁人不难觉察得到。 他走後,小陈问我,“那是习兴元大律师吧?” “是的。” “你们以前……听说是好朋友。”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智慧,立刻说:“不,我与他才不是好朋友,他是家父的好朋友,他那麽老,怎麽会是我的朋友,说闲话的人一点常识都没有。”说得极之流利,一点也不像谎言。 小陈很讶异。“什麽,但很多人说你们在一起很久。” “我七岁上头就认得他了,真无聊,我大了才不好意思叫他叔叔,他女儿依兰同我才是朋友。”我笑。 小陈惊异的说:“你看这些人的嘴巴!” 我笑说:“前些日子,家父托习律师追讨一宗钱债,派我做代表,谣言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都是谣言。 小陈说:“真是的,女孩子的名誉很容易受损。” “可不是,不过像你这样明理人是有的。” 小陈很高兴。 我心底很感喟。 不流行了,说实话的时代已经过去,谁说要把过去未来细细全部向伴侣数说坦白? 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 那夜电话铃响,我知道是习兴元,我去接听。 他说:“好吗?” “还过得去。” “看得出开始你的新生活了。” “嗯。” “那位不会是你的新男朋友吧?” “不是,当然不是。” “有没有怪我?” “没有,没有前途便要分手,已经拖了很久。” “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有什麽事,你知道,我总还是在这里的。” “我知道。”我很幽默的说:“你对你过去的女人,都照顾得很好。” 他沉默,过一会儿他又说:“愿你早日找到归宿。” “我想多看看这个世界,这年头,关在屋里久了,难保不落伍,来这麽一场,多看多划算。” “有一两日,我们已经谈到婚事了,没想到因那么小的事——” “——大家趁机临阵退缩。”我笑替他接上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说。 “再见,兴元。” “再见。”他说。 再见。 科学幻想小说 : 谁会相信这个故事呢? 唉,谁会相信这个故事呢? 而且我根本不是一个科学化的人,叫这故事为科学幻想小说,也还是过了份,可是不说,又着实不开心,我想我还是说一说吧。 是这样的。 那一日放学,已经是五点正了,因为天色黑得早,是个晚冬的黄昏,公园的门一早便关了,我只好兜远路走回宿舍,这一走要结结棍棍的四十五分钟,我呻吟着,裹紧着大衣向前走,一边埋怨天气难堪,话还没说完,天就下起雹来了,虽然只米粒大小,打在脸上怪疼的,我生气的跟自己讲:“回家了!真要回家了!真受不了。”可是脚还是不停的走。 就在这个时候,在公园那边的天色忽然亮了起来,我朝那一边看去,只见一个圆形、扁扁的碟子,朝我这边飞来,这一只物体四周发散着黄色的光芒,像雾灯,并不剌眼,速度很高,越来越大。 我停了脚步,目瞪口呆的瞪着它,它终于停在公园铁篱的那一头。 到这个时候,我才狂叫起来——“ufo!”我记得我狂叫,“来人呀!飞碟!飞碟!”可是你知道英国,路上是没有人的,叫了半晌,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笨事。 因为那只发光体显然发觉附近有声音,那种黄色忽然增强,并且聚在一起,成一个卷筒状,我知道不妙了,因为我看过很多很多的科学幻想小说,事实上我有个哥哥是写科学幻想小说的呢,于是我大叫:“救命!救命!” 然而太迟了,那一道黄光找到了我,我顿时觉得一道非常强的吸力,把我吸引了过去,我整个身体失去了地心吸力,轻飘飘的翻了几个筋斗,便跟着黄光去了,当时心里很懊恼,想着:“人家看到ufo,不过是拿个相机拍几张照片,还可以送到报纸赚些钱,我却这么笨,大喊大叫,看!现在可好了,小命也丢了,白白在英国苦读了三年!”可是很好笑,我两只手却把书包按得紧紧的,怕书包里的东西散出来。 结果那飞碟是有一道门的,我被吸进那道门,门就沉重的关好了,黄光也消失。我发觉我好好的站在没有窗门,没有家具的一间空房间里,一切是浅灰色的,房间很小,约莫六呎乘六呎的样子。我连忙检查我的笔记本子,失了笔记不是好玩的。 可是……他们还会不会再放我出去呢?我小心的放下书包,极之愤怒的踢了墙壁几脚,我骂道:“干什么?你们找错人了,我甚至不是英国人!真倒霉,你们到底干什么呢?是拍电影嘛,这种没有想像力的布景连三岁孩儿也骗不过!是绑票吗?我只是个穷学生,快放我走,放我走!” 我努力地踢着墙壁,直到脚酸软了,才坐下来,靠在墙上,我想:怎么办呢,这房间的空气可以维持多久呢?真没想到我会有这种下场,可怜同学们明天不知怎么找我呢,同学……?我狂叫起来,“让我走!让我走!我隔五个月就要走了,我爸爸妈妈在等我的呢!” 忽然之间,有一个很镇静温和的声音晌了起来,“请等一会儿,”他说的是英语:“你在说什么?” 我静了下来,人在哪里?我为什么看不见人?那英语倒是非常标准的,像灵格风里的声音,而且非常的有感情。 我用英语答:“我说的是中文,我是中国人,我不过在英国念书而已,看,你们弄错人了……” “他”说:“中国人……嗯,对不起,中国哪一个省份呢?中国有那么多方言,让我们调整一下……” “没关系,我说英文好了,只要不太难的!我可以说。” “谢谢你。我已经叫人去调整仪器了,一会儿,我们可以说你的方言。” “我是宁波人。”我说。 “好的。”他说。 我说:“你们把我抓了来,有什么好处呢?” “对不起……我们在研究地球人。”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很远的星球?还是另外一个宇宙?” “这……很难解释。你的科学知识好不好?” “我知道h2o是水。” “他”笑了,“很好,是的,我们是别的星球来的,宇宙?你们称天空为宇宙,真奇怪,天空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口井,我的父亲叫我远离这一口井。……因为危险……” 我说:“我不明白,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你们害我损失了宿舍的一顿晚餐,我还要洗澡,有很多的功课要做,你们几时放我回去?”我失望的问。 “是的,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人类需要食物,我们都知道,你放心,我们会替你准备的。” “他”很滑头,看样子不打算放我回去了。 我站起来,踱着方步。 我说:“我父母要难过的。你们得想办法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担心,对你来说,我是一个样版,我的父母,他们很爱我,明白吗?” “人类大多牵挂了。”他说:“照仪器指示,你说这话的时候,的确很忧虑,可是你比别的人镇静——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你们从哪个星球来?哪个太阳系?你们的飞行物体太落后了,你知道吗?咱们在一九五二年就摄得飞碟的样子,就跟你们这件东西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在廿多卅年内难道一点进步也没有?太难为情了。” “什么?飞碟的外形?我们以为这是人类喜欢的样子。” “哈哈哈!真好笑,你们把人类抓了来,还说咱们喜欢这鬼飞碟的样子,为什么不说你们做不出更好的飞碟?” 他忽然坦白的承认,“这倒是真的,我们做不出更好的飞碟,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飞碟,飞碟是用来盛载你们用的,我们随便可以回家。” 我奇怪透了。“什么意思?” 他说:“我不是说过了?你们的宇宙,是我们的一口井,我们把手伸到井里去,摸到了水,是不用戴手套的,水对我们没有害,可是你们像鱼一样,没有水不行,所以我们造了飞碟,不明白吗?” “我的天!”我说:“你们是巨人吗?是的,别笑,我可以想像,可是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笑:“我是无所不在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无所不在?你又不是上帝。” “你相信上帝?”他忽然说? “自然,”我说:“有什么稀奇?‘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让我回去吧,我肚子饿极了。这算什么呢?听上去你也不是一个横蛮的人。” 他微笑,“你吃饭是什么时间?” 我犹疑的答:“地球时间,下午六点半。” “还早呢,现在只是地球时间五点半,吃多了,会胃气痛。”他滑溜溜的说。 我很气,我说:“真没想到你跟我们一模一样:没有诚意!说不定你也是地球人,在那里装神弄鬼!” “我不是地球人,你要不要我显示给你看?” 我出了一身冷汗,“不要!你真讨厌!谁要看你的鬼样子?” 他笑了,笑得很温和。 我呆呆的坐着,我说:“其实……说说看,你有没有头?” “没有。” “我的妈!”我害怕,“没有头?有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多数的外太空人都有几个头,又有好几只手。” “我们不需要,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没有头,没有手,没有脚,没有身体。” “你们是什么?用什么看?用什么感觉?” “用‘心’。” “心?只是一颗血淋淋的心?” “我们的心没有血。” 我皱上眉头,是怎么样子的呢?我真不能想像,反正活不长了,索性拚了老命,看看他是长得什么样子也好。不不——还是忍受一下的好。 “你可以看。”他说。 我前面的墙壁忽然变得透明了,“变”得透明是因为没有窗门移动过,忽然之间墙壁变得透明了,我见到无数的星,像在伦敦看天象馆,无数的星在深蓝的天空里。 我为之精神一爽,我说:“你们这口井实在不错啊。” “是,我也如此说,多年前我来过一次,那是很久的事了,”他感慨的说:“没有人相信我……后来我父亲很生气,不准我再来,可是我忍不住,人真是奇怪的,我喜欢他们,这次来,不过是找一个人谈谈。” 我居然同情他起来,“在你的地方,你很寂寞?” “是呀……很寂寞,那么大的花园,可是没有人……” 我问:“一个很大的花园里,花园里有一口井,井里是我们的宇宙.宇宙其中一粒灰尘是我们的太阳系。你的花园可真大呢。你难道不与你父亲说话?你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兄弟姊妹?” 他似有难言之隐。我不便追问下去。 我着着“窗外”的繁星点点,很后悔不懂星象,要不然记住其中一颗星,就可以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轻轻的说:“没有用的,这些星星不是在地球上可以看到的。” 我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我诧异的问。 “这些本事,我还是有的。”他难为情的说。 “那很好,我不必说话了。” “请说话。”他急忙的说。 我放心了,他原来不过是因为寂寞,所以找人说话,他倒没有找错人,我是出名的大嘴巴,最能说话的。 我把我自己的故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后来我觉得自己是一点不缺,连手套都有两双。” “你很满足?” “是呀,我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我不大想。现在年纪大了,我比较懂得珍惜在我身边的东西。” “这是好的。” “你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还要找一种会说宁波话的机器?” “因为礼貌,真是虚伪。”他笑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说起话来,比很多地球人有意思,如果有空,有这么一个聊天的朋友,还真不错,可惜我有那么多的事要做,我是地球人,再清高不起来的,俗务缠身,我还是想回家。我不要与他说太多,说多了,他觉得有趣,我就更脱不了身了。 我闭住嘴,可是没有用,他早已经猜到我想的是什么了。 我说:“真口渴,如果有一杯基尼斯喝就好了。” “基尼斯?”他问。 然后在我面前,忽然就出现了一杯基尼斯。我欢呼一声,伸手去拿杯子,杯子是凉凉的,上面浮着米白色的泡沫,我尽情喝了一口。 哈,我想,还真不错呢。 长期的飞碟客,可不必担心物价飞涨,要什么有什么。 我呼噜呼噜的笑。可是喝多了,到什么地方上厕所?这房间里什么设备也没有。 喝完了基尼斯,就躺在地上,我跟地板说:“软一点,软一点。”果然那地板就软了,根本物体要变型态,是很简单的,他连基尼斯都变得出来,就很有办法了,这点小事难不倒他。我觉得我好比孙悟空得了如意金箍棒一般的高兴。 他说:“你想的东西真多。” “你都知道吗?”我问。 “多数知道。” 我说:“不容易,人家是学贯中西,你是学贯宇宙。” 他笑了,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他问我:“你觉得上学好不好?” “好什么?天天那么冷,天天走那么长的路,到了学校,闷都闷死了,如果不是上学,你怎么捉得住我?” “到底你们地球人是喜欢上学的,你们学知识的方法,真是落后。” “什么落后!别吹牛,你是怎么学的?” “我不用学,我生下来就有知识,像你们生下来就有头发一样。” “哗,”我说:“不学而知之,上也!人人都这样吗?那倒真人人平等了。” “可是我说过,我那里,只有我与我父亲……” “啊,真不幸,有了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供炫耀,如锦衣夜行。太寂寞了。” “是的,寂寞。” “不要怕,我也很寂寞呢。在学校里,我是最胡涂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去参观厂家,我却在课室里呆坐,坐了半晌,才知道没课,多笨。” “可是你总有伴儿呢。”他居然很羡慕。 “哎唷,不提也罢,这地球上多少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物,我见到人头痛,人家见到我也头痛,索性躲在宿舍里睡觉。人也是寂寞的。” “我见到很多人,他们都不寂寞。”他不相信。 “你没有深入研究而已。我劝你再造几只飞碟,多抓几个人来观察观察,不过你这么简陋的飞碟,可不行,你得准备几副麻将牌,一堆黄色小说,几瓶洋酒才行。”我说。 “也只有中国人才打麻将。” “可不是。”我笑了。 他忽然说:“仪器来了,要不要说宁波话?” “要呀要呀。”我说。 他再一次开口,说的就是宁波话了,我听了简直大乐,那声音跟我三哥有点像呢,当然为了方便记叙,还是用普通话的好。 因为说的是家乡话,我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他说得真好,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机器,什么俚语都懂得,有时候我还被他考倒呢。我很羡慕。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机器,什么语言都会了。 有超人的力量,是多么快乐呢。 如今我是这么微小轻弱,凭我一生之力,也做不出什么来,人生不过几十年,匆匆一世,并没有再活的机会,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奈何天份所限,始终活在一个框框里,太可惜了。想到这里,非常的可怜自己,难过得几乎想哭了。 现在我就要去了,至少跟地球是脱离关系了,以后永远活在这飞碟里?倒也怪闷的,永远活下去比死还可怕,有时候也有点明白这道理了。可惜的是父母,见我失踪,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 他说:“来……说点快乐的事。” 我说:一好的。快乐的事不是没有的,譬如说今天早上,走过公园,一路上的水都结了冰,我一脚一脚的把它们踏碎,听那种清脆裂开的声音,碎了的冰片,跟碎玻璃一样,今早我想:天窗碎了,落在地上,便是冰,哈哈,这样神经兮兮的想,倒还真不错。冰碎的声音,跟心碎是一样的。” 我说得手舞足蹈。 他似乎很了解,一点也不认为可笑,他说:“是的……” “你有女朋友吗?”我问。 他非常的惊惶。“没有没有,从来没想过。”他否认。 过了”会见他也问我:“你呢?你有没有对象?” “没有。” “可是你有兄弟姊妹,有父母,你心里常常想起你的家人,我看得见。” “是呀,你也有父亲呀。” “我父亲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 “你几岁了?对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卅三岁了。”他答。 “唉呀,你比我还老呢。”我说:“太没出息了,快点振作起来,学问这么好,本事那么大的人,应该为我们作一个好榜样。” “是吗?”他含糊的说。 我问:“你精不精原子物理?” “原子物理?是,我晓得。” “你有没有钱?”我又问。 “钱?” “算了。” 他连头都没有,连手连脚都没有,我想到哪里去了? 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伴侣。 他说:“你知道吗?你真是说话的好对象。” 我笑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张阿芳。” “别胡扯了。” “你明明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呢?” “就是这样不好,什么都知道,可是就变得没机会用脑子。”他叹息。 “几时我考试是这样就好了。” “你考试?我可以把考试的题目告诉你。” “可是把题目告诉我,就一点刺激都没有了,也太轻视我了,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做好,做学生,却还是一流资格,你连这一点骄傲也不给我,太难了。” 我还会有机会下去考试吗?他都不晓得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又不能巴巴求他,越求他,他越不肯。 我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不要担心,我自然放你回家的。” “真的?”我看着天花板,我不大相信。 “真的,我送你回家。” “你别把我送回台北去,你从哪里把我抓来,就把我在哪里放下。”我说:“我还有几个月的书读,比什么都重要。” “我明白。”他说:“你要什么时候回去?”“你真放我回去?”我不置信,“才怪呢!” “当然放你,我觉得很抱歉,没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请到飞碟来了,一定送你回去。” “天啊,你放了我,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膛目结舌。 “你尽管说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么不怕?” “我是真的。”他说。 “所以你才该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他们一捣乱,你就麻烦了,你不是不知道人类——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为我是真的,人类从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长叹一声,“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你尽管说去,说破了嘴唇也没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这个破烂的飞碟,人家会说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说给谁听呢?谁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会儿,“你这个飞碟太不像话了,占士邦电影道具还高明一点。真没有人要相信。” 他无可奈河的说:“都是你们不好,你们连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么装修这飞碟呢。” 我直笑,这个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几时想回去?”他问。 “呵,麻烦你六点三刻,那么我走回宿舍,还可以吃晚饭,我还要写功课,太烦恼了。” “在这个飞碟中,是什么烦恼也没有的,你可以陪我说说笑笑,永远活下去。”他说。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总得……活下去,照我们的法子活下去,谢谢你,咱们俗缘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实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们,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挣扎一辈子,为了吃,为了后代,我们是低等生物。” “不,你们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 我飘飘然,“谢谢。”连忙道谢。 “我们现在飞回去了。”他说。 我很紧张,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紧张,他就觉得了。 他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你有愿望吗?” “愿望?真跟童话故事一样?我要一百万英镑呢?” 他但笑不语。 我说:“我没有愿望。最近我很高兴,所以没有愿望。”我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愿望。钱,普通生活够了。考试,再努力温习一下,没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来。长生不老?我没那个兴趣。 没有愿望。他不会把一百万英镑放在我手里吧?我想,不会的。 “我明白了。”他说。 我忽然说:“其实我也很喜欢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试也就空闲了,你如果不嫌弃,不妨再叫我上飞碟,咱们说说话。”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没有说话的人,你看我们宿舍里,有几个女孩子,阿丽找不到男朋友,整日闷在房里,露斯摽梅已过,又没有胆子认老,瑞玲订了婚,却没有婚期,红玲嫌自己屁股太大,脸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个洋傻佬在一起,说不尽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来了几个月,英文还没说通,我呢,我做人是尽责,她们不嫌我,是因为我从不跟她们轧瞄头,我没有说话的人。” “啊。” “你有空来通知我吧,你总有办法的。” “嗯……。” “谢谢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气。”他说:“你到了。” 到了?怎么出去? 他说:“咱们也不用装神弄鬼的了,我这飞碟根本没有门,我送你出去。” “再见。”我抓紧了书包。 “再见,我得谢谢你才是真呢。”他说。 “嗳,你是不是小王子?”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他笑,“不是,真被你问倒我了。再见,去!” 我觉得一阵大力把我推出飞碟,飞碟的四壁被我身体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挤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两个英国小孩子奔过来扶起我。 他们齐齐说:“小姐,不用怕,我们看着你摔倒的,跌痛了那里?” 我站定了,摸摸他们的头,“没事了。” 我看看我的书包,书包一点也没有破坏,我从里格里翻出了巧克力,送给他们吃。 他们说:“谢谢你,小姐。” 我转身飞奔回宿舍,也顾不得冷了,一头奔一头气喘,飞身进房间,我把衣服脱下来,放进洗衣机,用大毛巾裹着,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终于换了衣服下楼吃饭,女工已在收拾了。她们说我,“下次早一点啊!” 我点着头。 吃完饭我回房间写功课,已经镇静得多了,冲了一杯清茶,拿着笔记本子读。真的,说给人听,人也不相信,我在飞碟里不过度过一小时零三十分钟而已。 我放下笔,走到床沿,翻开床单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刚才真是怕疯了。真应该向他要十万八万的,有什么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头等客机座位。 后来阿佩就推门进来,“你今天迟放学?我要问你借……” 这人永远靠借渡日。 什么都没有变啊,做完功课,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顶多五六分。人家夏绿蒂才好分数呢。我洗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又去上学,没事人一般,我始终没有跟同学提起。几个月就毕业了,我们的话柄,始终在“‘大白鲨’真蛮好看的。”“衣曼纽爱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么餐馆好吃,哪个同学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或是埋怨功课多。 我不能开口就说:“喂,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放学,我见到了飞碟……”谁要听? 可是以后放学回房间,我总得看看床底下,有没有一扎扎的钞票。钞票一直没出现,可是我一直很开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见得很快乐,只要是有意识有心志的东西,都有烦恼,可不是。有时我也想,他与他的父亲,他们的关系有没有改良一点?嗯…… 米雪儿 : 我走进弟弟的房间,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间房间,所有大学的宿舍都很小,但是这一间却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楼,可以看到这个曼彻斯特。我坐了下来。 他刚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个马来亚女子,比他大四个月,人很不错,皮肤极粗,太胖,热带的女子多数如此。她说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还没有褪掉,她没有看到我在冬天时候的肤色,跟墙壁一样。我不太喜欢她。 我不容易喜欢一个人。 弟弟房间里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纱,丝带镶满着。我默默无言。她只是幸运。她不看红楼梦,不喝旗枪龙井,不看维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条皱皱的牛仔裤到处跑,头发开满了叉,我不喜欢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幸运。 我对于弟弟的女朋友总是处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选择。 我是漠然的。等学校搞好了,我一个星期也不会见到他们一次的,让他们去好了。 我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的牛仔裤穿一次换一次,要浆要熨,笔笔挺,配一条七千块美金的“朗凡”鳄鱼皮带,这是我。 然而我是一个好女朋友吗?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间,一边贴满了美丽的跑车照片,另外一边贴着各式各样的美女。 其中还有一张秦萍五年前给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迹还约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实际上秦萍比我大两岁。不过这张照片是难得的。 弟弟问我:“你喜欢什么车?” “e型积架v十二引擎。”我说。 他在帮我卷头发。这个机械工程学博士。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说:“我有自恋症的。” 他笑了。 然后我也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米雪儿吗?米雪儿?” 他一怔。 我听见电卷在我的头发上“滋”的一声,焦了一圈。 米雪儿。 我常常记起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常常记得她。男孩子的记性坏。米雪儿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记得她,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美国,一条街上,我跟他说,我说我弟弟总是认识一些不会讲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儿是法国巴黎人,靖的第一个女朋友。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 我说:“或者弟弟已经忘记米雪儿的存在了,但是我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他说:“一个人的脑袋,不要放太多的东西。” 我只是微笑。 当时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现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来,他看见一张大卡片,他问:“寄给谁的?太重了,起码要花三十辩士,你太阔。” 我还是微笑。 男人的记性总是坏。 所以我问靖:“你可记得米雪儿?” 他放下了卷发器,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我的爱――米雪儿。” 我呆住了。 “她还寄卡片给你?”我问。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给她。卡片无所谓吧?我也许一辈子没有再见她的机会了。” “她还记得你?” 靖说:“是。她对我那么好。” 我也喜欢有人这么说起我:亦舒对我那么好。我微笑。 “我喜欢她。”我说。 “比喜欢秀琼多?”靖问。秀琼是那个马来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琼,美芳,珍妮。但是他们都是特别的幸运。 “并不,”我说:“我只是记得她,我老实记得一些运气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儿,十分之九的法国女孩子都叫米雪儿,但是我钟意这个名字。我并非讨厌秀琼,只是我处之淡然,与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亲戚往往是不能选择的。 我的女朋友叫彦,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异常喜欢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欢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这样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无疑问,秀琼会做一个好妻子。我能做什么? 我洗了一条牛仔裤,肥皂粉一直过不干净,湿漉漉的挂在架子上。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嘴角吊着香烟,身上喷着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么用? 我没有资格不喜欢任何人。 靖问:“你以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为你忘了她了。” “我没有,但是一个男人,只能要一个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说:“她适合你吗?” “秀琼对我很好。” “米雪儿呢?” “米雪儿也对我好。”他说。 “什么发生了?”我问:“你写信说,你们会订婚的,我去买了一直汉玉戒子给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现在却挂在那个马来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条俗而不堪的金链穿着。” “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 “她应该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个女子,都任性如你。” “爱是爱。”我说。我老是觉得这个马来亚女子不过是想找一个丈夫。而我,当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总不管他做什么,他赚多少。爱是爱。 靖说:“阿华是不错的。” “阿华?当我认识阿华的时候,我的稿费还比他的薪酬高,他连电话都装不起。” “你必须忘了他。别说现在,家里决不会再让你跟一个戏子的。他是一个好朋友,我喜欢他,但只是一个朋友。” 我微笑。一个戏子。 这是整天读红楼梦的结果嘛! 在大英博物馆,看到一卷手抄佛经,上面这样说:“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怀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里,稻在田头,骑牛觅牛,且来见佛。”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 打明儿起,我也索性改个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许我会下决心追求一个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过一辈子,生儿育女,不吃安眠药,不再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不用瞪眼看着一只别人无意间(这里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梦见他。 米雪儿。她每夜可有梦见靖? 每当靖把手搁在马来女朋友肩上的时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儿。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灵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儿每年寄一张卡片,一连四年,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他现在可能像靖一样,一家团聚,嘻嘻哈哈的说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儿,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而我在这个异乡,坐在一盏陌生的灯下,思念着他,我的脸色苍白。 靖说:“米雪儿说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为我找得到嘛?”我说:“我也不过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为我还能见到他吗?不,没有这种机会了。”当他收到卡片,一定觉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儿也一定骄傲,法国巴黎大学硕士,念英国文学,暑假到伦敦,碰到了靖。 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家在巴黎开银器店。她父亲说:“踏出了家,不要回来,跟中国人去吧。” 靖那时只是ba。学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飞机上,她望着窗外,不发一语。 靖看她。她一脸的泪水。 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而这个马来亚女护士,她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凭什么?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说:“秀琼很妒忌,每逢有信来,她看了又看,问了又问,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听着。与她共渡一辈子的绝对不是我。这种卑劣、无教养的恶习与我有什么关系。 可以名之曰爱。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爱的人,我到现在还带着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说什么。(我要与你去英国。廿天够了吗?我要与你共渡廿天,我们会很快乐。)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脸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认他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 靖说:“米雪儿问我现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琼的样子,我没说什么,她想来看我,我拒绝了。”他补了一句:“我想娶秀琼了。” “很好。”我答。 他问我:你要见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声音说:有什么好看?她有什么?除了运气,她还有什么?我是一个随便抛头露面的人?什么人都可以见我?我念了这么些年的红楼梦,就为了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话了。 当我遭受伤害的时候,我总是用令人呕心的骄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泪有什么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饿三上吊。我只是一个写稿的女人。 我问:“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馆极好。”靖镇静的答。 他记得她,他待她不过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报周刊翻过来,又翻过去。 我们在伦敦三天,再没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时了。 我常常以为我转过头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后: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长裤,把他的尖犬齿笑出来。但是伦敦没有他,我的脸渐渐沉下来。 弟弟问:“去看白金汉宫?” “不。”我说。 “去看卫兵转队?”他问。 “不。”我说。 “去游泰晤士河?” “不。”我说。 结果去看了一场“耶稣基督超级明星”。没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场就哭了。 从伦敦开车下曼彻斯特,靖问:“去过圣荷西?开车去的?” “是。”我说。 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去东京与三番市了。米雪儿,米雪儿恐怕也不敢再来伦敦了吧? 我想她的胆子小,与我一样。我们绝对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们都不是。我们总是退让: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见她。 我会去巴黎,我会去看她。 我会说谎,我见到她,我会说:“靖叫我来看你,看你是否快乐,因为曾经一度,你是他的真爱。” 有几个卜狄伦呢? 卜狄伦有一首歌叫“北国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够暖,是否头发披了下来,因为她“曾经一度,是我的真爱。” 米雪儿没有。 靖说:“只能要一个女人。”他没有选上米雪儿。 而他。他这样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丢掉工作,他应该知道,而他的家庭,什么家庭呢,当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他的家庭已经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说:“中环五点钟下班的时候,街上走着廿万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个你呢?” 她这样抬举我。 而女孩子都是这么笨。 米雪儿弗赛难道又找不到另外一个博士?博士多得一箩筐一箩筐,只有国语片女明星才以为博士使了不起的东西,博士也一样的上厕所、吃饭,两只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儿的傻气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张生日卡片,上面签着一个美丽的“米雪儿”,祝靖生日快乐,附着她的真爱。 我爱她。 如果我过了英法海峡,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爱的人毕竟太少。我要见她。 他如此的态度,我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他。 靖这样的选择,她还是记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记忆有时候是否会爬上来,爬上靖的胸口,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赛纳河的左岸。路上的画家,那座铁塔,那间银器店? 但靖只是一个男人。靖念的且使机械工程,一个读机械工程的男孩子,满脑子只有些什么呢? 靖说:“阿姊,你走路要跳跃、跳跃、跳跃,别弓着背像个老太太!校长看到你会吓死――不过一张脸倒还是嫩的!奇怪。” 但是这张脸迟早使要老的,当我真的留了下来,我要买一张电毯、一只熨斗、一辆脚踏车,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儿,埃!我还漏了一样,我必须要一张摇椅。 我会讲一点点白鸽法文,如果对方说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错,对话使不成问题的。 兜完了海德公园,靖搂着他的女朋友,他们的头碰在一起,我只装着看不见。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个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发一言。 日间还容易打发一点,但是夜里,夜里我总是做梦,觉得他在我身边,微笑着,他的犬齿。为什么我要记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紧,他而且懦怯。 西说,板着脸,“把你的感情交给这种人,简直是下流。你怎么可以堕落到这种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说:“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如果靖爱米雪儿,爱得够,他应该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后再去找米雪儿的父亲,一次又一次。但是他们都一样,一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样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里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说了许多敷衍的话。 ――是,秀琼很好。 ――是,护士会照顾你。 ――买一间房子吧,父母不需要你照顾,稍微尽点力就可以了,他们会原谅你的。 但是米雪儿弗赛永远不会知道,倒有一个人常常记得她,一个她未曾见过面的人。 她到了家,写了一封很恶毒的信给靖,痛骂他一顿,好叫他恨她,忘记她。 靖耸耸肩,“我才不上当呢,她是故意的。” 我倒不需要做那种事,他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懂什么。我自嘲的想,我每夜在想他,鬼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懂社么。把他想得坏一点没有什么不好,这可以使我觉得健康一点。 他懂什么。 于是我继续想,他懂什么,他连写信都不懂。 如果我等他写信来,我大概要死了,我不会给他地址。要找一个人太容易,我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说找不倒,是借口。他有一百个办法可以找到地址,找我的家人,找报馆,找朋友。但是他不会。 他懂什么。 靖还会写一张生日卡,他懂什么。 他只会空口说白话:我替你打电话给西西,我替你打电话给倪先生,他不过是那样的一个人。西西皱眉说:“你怎么堕落倒那种地步。” 我只好底下头,落寞的微笑。 尽量往坏处想吧,不会离得太远。 我不要一辈子与他在一起,从来未曾这样想过,他完全弄错了,弄错了,他不明白。要找一个明白的人,是多么困难。 米雪儿明白,她也只不过明白了一半,她要见秀琼,她就不对了。不过她的卡片上写得很明白,几个胖胖的英文,生日快乐――我的爱。 我记得她以前也写给我短短的几句。我译成了英文,寄回给她。她很开心。事实上米雪儿没有想象中的美丽,她有栗色的头发,不长,直直的,不是太纤细,与广告上的法国美女相差太远,并不是一个多愁多病的人物。她很健康,身体健康,思想上还欠差一点,她该好好的把靖忘掉――靖算什么呢?一个小孩子,脸且略为清秀而已。 那天在台北,我整理我的旧稿子,一张黑白照片跌了出来,靖和米雪儿。 那个时候他还拍不起彩色照片,然而我说过,笨女孩子多数不计较那些。 我把旧稿缚乘一堆,搬到香港,我要卖给杂志,但是那张照片。我不会提起,我只会用笔写,我对一切人都越来越客气了。 算什么呢?生命而已。只是几十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没有。 靖说:“从伦敦乘飞机去巴黎,只要一个小时,机票只要四十镑,申请入境证,只需一个下午,但是我没有去看她,我没有空,我的功课太忙了。” 一个钟头的飞机,这句话真熟。 快乐是双方面的,如果那一方面觉得无所谓,不值得,就随他好了。一个钟头的飞机。 他开始计算金钱,补九百块钱的飞机票,三天,何必呢?他振振有辞。我像见到一个怪物似的瞪着他。后来我想:恐怕他的钱来得不容易吧,又得维持自尊,只好说这种话。读者文摘里说:就因为我们没有得到并且不需要的东西,我们还是生气了。 我生气是为了这个? 我是很宽容的。 我寂寞。他有一双温暖的熟。一天又一天,我把他的坏处尽挑出来,好好的批评。 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米雪儿,我会说:忘记他,谁没有温暖的手?除非那个男人是私人,否则总有温暖的手。 但是他令我快乐过那么久。他说:想个法子吧,去办好你的证件,我会很感激你。 让然后来他是否认了。 这种人。 我笑着对弟弟说:“我老是记得一些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像米雪儿。” 弟弟笑说:“我会找给你一个好的男孩子。原子物理博士?慢慢来,你必须做好你的功课。读一个学士,正式拿一张文凭,不要抽烟,不要赖在床上,不要颓丧,不要记住米雪儿,都是与你无关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我说:“我要一个开林宝基尼的男孩子,卅二岁,随便什么博士,穿巴利皮鞋,衣服笔挺,美丽的卷发,五尺十寸高,有天使一样的笑容,每天送我去上学,如果找不到这种男朋友,我索性不要男朋友,我再也不要跟担心几百块港币的男人泡在一起了。至于那张邮票三十辩士的卡片,撕了也算了,懂什么,这种人。” 弟弟说:“我不会放尼去住宿舍,我们租一间屋子,有三间房间,你,我,秀琼,住在一起。” 我摇头,“不,我不要。我要独自住,我要自由,如果我不要自由,我宁可回香港,或是回台北。” 我情愿与米雪儿住。 我只是与全世界的人作对。 半年之后,如果我还没有冻死,我会在复活节过海峡去,总得有人过去吧? 我会一条条街的走,一个个门牌找,然后端一张椅子,坐在门口,那间银器店,等米雪儿回来,看到她,我会伸出我的右手,说:“嗨,我是靖的姊姊。” 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打算撒谎了,我只会说:“是我自己要来看你的,不是他叫我来的。” 我见过这么多脚踏两条船的女人,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三年,上中下的捞女都认识,打着各式各样旗号的妓女,我毕竟是厌了,我要见米雪儿,至少见一个纯情的女子,不为什么,只是为了爱,付出了,没有企图要回来。 她已经得着了,我喜欢她。 我看到她买给靖的图画书:“美女与野兽”。我也有一本,西西送的。我想见一些有文化的女孩子,脑袋里装东西的,有思想的。 我看到太多企图“从良”、死命抓住一个男人的女人,他们都使我觉得女人的可悲,我为她们难过,但是米雪儿是自由的。 有一天她会结婚,或者她一辈子不会结婚。她并不要抓住一个男人,她只要爱,她爱过,那就行了,她是幸福的,在我眼中,她是幸福的,她比那些专门翻丈夫信件、翻丈夫抽屉的女子幸福,只是她不自觉。 我想见她,坐下来与她谈话,我们可以谈很多其他的事情,不止是关于感情,只是关于一本图画书也可以。我是这么的像她,她也这样的像我,我不会忘记她。 靖说:“这几乎跟一篇小说一样。” 我说:“比小说更像笑说,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往日总以为这种故事只发生在我身上,原来也发生在别的女孩子身上。 法籍、德籍、中国人,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有感情的女孩子,都一样不可自拔的愚蠢。所不同的是她读尚保罗沙特,我读曹霑。没有分别。 爱到处都一样,我口袋里的钱总是不一样,一忽儿是¥,一忽儿美元,一忽儿英镑,或许将来还得用法郎,但是太阳是一样的,爱也是一样的。 我会记得他,正如米雪儿记得靖,所有的缺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还是会记得他。 靖问:“你不会将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吧!” 这个故事写小说,太好了。写小说的故事通常是一个病得要死的老人,把遗嘱给了女护士的喜剧。这样暂短而美丽的故事,怎么可以写成小说呢? 这样的故事,只可以叙述一下,叹息几声,就这样而已。 不过有时候我奇怪米雪儿会寄卡片到几时为止。至于我。我想我快要成熟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会忙得发昏,上学放学,煮罐头,洗牛仔裤,写稿做功课,我会累死。但是夜间,夜里是难过的。 我的骄傲会慢慢褪去。然后我就成熟了。在街上,见到他,我会很平淡说:“你好,你们都好吗?” 当然他不会好,我知道他不会好,他的得意不过是这几个星期、几个月的事情。 靖与秀琼也不见得会怎么样好。毫无疑问,他们会白头偕老,一大队孩子跟在身后,靖在考第二个博士,一大堆博士跟在他的名字后面。但是奇怪,我有种不应该有的想法,白头偕老有什么希奇呢?那头发总归是要白的,人也总要老的,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天份,白头偕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每一双夫妻都可以。 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当我看到靖好看的脸,我总想到米雪儿,当我想到米雪儿,我想到我自己。 我与米雪儿。 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原来到处都是,也不见得有什么稀罕那。 你可听过蝴蝶的故事?米雪儿?柏比翁,米雪儿,你是法国人,你应该知道。 杜鹃花日子: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站在她课室附近等,趁她出来,又低头在口袋找零钱,佯装不经意地抬起头,说:“最后一节课?一齐回宿舍吧。” 她说:“我想去买一只比萨。” “我开车送你。”我不给她喘气机会。 “不用了,又不是外国,什么店都离十万八千里。我自己走一走。”她仍然推我。 我连忙说:“我也要买杂物,一块去。” 她耸耸肩,不说什么。 我与她并排走。 很快走出校园,来到街上,她看到同班同学,故意走上去,跟他们打招呼,说上好一会儿,上他们的车,把我撇下在街角。又一次的失败。 妹妹迎上来:“傻子似的站在这里,没的叫人看了生气。”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这张嘴,不要给我机会剥你的皮。” “迁怒于人。”她吐吐舌头。 “你对人说什么来?”我怒问。 “为什么跟她说‘别以为到大学来可以获得嫁人的机会,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是事实。”妹妹还嘴硬。 “关你什么事?”我火气很大。 “你登报同我脱离关系呀,谁叫你是我哥哥?班上谁不知道她是离了婚闲得慌才来念书的?你干嘛对她过分好感?爸妈会怎么想?” “你越活越回去,”我说,“使馆倒流七十年,快去告诉父母,把我锁起来,免得我铸成大错,去啊。” “哥哥,你几岁?” “比你大两岁。”我急步走。 “人家几岁?”她追上来。 我上车,发动引擎,驶出去。 将来谁娶了妹妹谁倒霉。最可怕的是这种人,自以为纯洁无瑕,以空白为荣,振振有词地清算死人活人,或是那些在自觉上没她那么纯洁的人,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但凡不合她规格的人,一律淘汰出局,然而她是谁呢?我即好气又好笑, 她不过是一缸钮一岁的少女。 本来人家就没有答应过我的约会,在饭堂坐在一起,才谈了没两句,妹妹就抢白人家。 尹白听了一怔,没说什么,淡淡喝完咖啡,把纸杯捏扁,就站起来离开。 以后看见我便淡淡的,像是罩了一层霜。 我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想说声对不起。 但是她避我,像是避蛇蝎那样。而妹妹居然还多此一举,探头探脑,以为有大不了的进展。 隔两日有同学会,她一定会出来吧,我可以藉跟她跳舞的机会向她致歉。 怎么说呢? “我妹妹鲁莽,真对不起。” “我妹妹的意见并不代表我的意见。” “耽搁这么久,着新拾起功课,难不难?” “觉得学校生活如何?很幼稚吧?” 但是到了那天,全部用不上来。 因为她没有跳舞,我们穿着全套武装到达的时候,她刚准备离去。她穿一件毛衣,一条白色的软皮裤子,一双旧球鞋,看上去十足十像一个艺术家。 我问她:“回家换衣服?” “不,”她淡淡的笑,“我不来了。” “怎么,一年一度的误会,你不来?”我一怔。 “我只帮忙布置会场,”她说:“今年的食物也是我订的,那几道头盘和不错,多吃一点。”她取饼外套小时的走出会场。 我走在她背后,直至妹妹拉住我。 这次我倒不怪妹妹,她递给我一杯宝治酒。 我喝一口。 “她哪里有空同你们这些小孩混。”她安慰我。 我很惆怅,“我还以为陈年女人会欣赏我们的纯真。” “你做梦呢你,”妹妹笑说:“不如说你们这些后生小子对成熟女人有兴趣。” 我说:“我连舞伴都没有带。” “一心以为鸿郜将至?”妹妹揶揄我。 我们的舞会,不至于那么沉闷吧,那夜我玩得很高兴,不过心中有尹白的影子。她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与常女不同,她特别的沉默、矜持、洒脱。也许因为年纪略大几岁,所以没有了那种什么事都咕咕咭咭大笑一顿的脾性,在我眼内,便耳目一新。 我喜欢她的样子,也喜欢她的打扮,毛衣便是净色清清爽爽的v 字领毛衣,不比妹妹她们穿得那么复杂,衣服上面一定排出图案,前后挂着穗子、流苏;领口一朵花加皱边,胸口针,袖口有摺,钮子是一颗珍珠……罗哩罗嗦,整个人埋 首在衣饰中,得不偿失。 还有她们的头发,烫得像野人,全部散开来,无法抑止,有种不可言喻的任性,仿佛稍不如意就会同人拼命似的,我渐渐便受不了那种刺激。 其实她们为外表付出太多,内心倒是很单纯的。到底年轻嘛。 而尹白那平静的外表下,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了。 尹白读书的态度很认真,与讲师的关系很好,与同学就很冷淡,也难怪,虽没有代沟,到底年纪差着一大截,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讲打网球? 我想知道她多一点。 那日中午,在饭堂我又碰见她。 我走过去她对面:“看书?什么书?” 她抬起头来,笑说:“你以为是什么书?” “亚泰嘉姬斯蒂!”我非常意外。 “你以为我看什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她反问。 我说:“可是你念的是法律。”我看着她。 她合上书,不再言语。我有种感觉,今天的对白到此为止,不宜多说了。 我问:“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幼稚?像群小孩子?是否要与我们维持距离?嘎?开个问题等着你回答。” 她看看腕表,微笑道:“时间到了。” 我摇头,“我查清楚,你没有课。” “我有约会,”她站起来,“来接我的人刚到。” 我朝正确的方向看去,果然,一个男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他是一个强壮英俊的陌生人,高大硕健,年纪跟尹白相仿。尹白很大方的迎上去,与他离开饭堂。 妹妹说:“哗,那位男士像是哪个香烟广告的男主角似的。” “对,好英俊,”我垂头丧气,“只有你这种小女孩子,才以为没有过去是一种荣幸,引以为骄傲,你看人家,追她的人排长龙。” 妹妹不怀好意的笑,“本来你以为可以在她身上争取些经验,现在知道没希望了?” “说得太难听,你们这班小表懂什么,但思想比谁都肮脏,我哪存非份之想,不过想多认识一个朋友而已。” “是吗,言不由衷。”妹妹仰仰头。 我手上的纸杯咖啡忽然变得又苦又涩。 我第一次有那种想得到一样东西又得不到之苦,幸亏不严着。得到她?有什么可能?不过不甘心被她冷淡而已。这两年在大学也已经破女同学宠坏,一出声一开口,十多个漂后小妞唯命是从,只有尹白是免疫的一个,所以不快意。 这种感觉要改过来才是。 果然,一肯检讨,态度便自然得多。 尹白也发觉了这个转变,在走廊什么地方见到我,也肯与我略略交谈数句,明年我与她要同时组织一个运动会,自有许多细节要商量。 她老想推掉主席的位子,但同学们则希望她参予,她很苦恼。她说:“我以为读书就是读书,哪里有这么复杂的事。” 我笑,“即使做和尚,也得管行政上的事呀,哪有光念经就了事的。” “太烦了。”她摇摇头。 “这也是学校生活的一部份,不是说凡事必要参予,但是你会觉得有趣——这样吧,我做主席,你做副主席好了。” “不大公平?”她表情如遇救星,但言语没有太大的侈求。 “放心。琐碎的事有我,订场地、买奖状、请嘉宾……全包在我身上,好了吧。” “听你说起来,倒很乐观。”她笑一笑,“我不是嫌烦,而是年纪大了,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不要再推好不好?”我几乎在恳求。 她不置可否。 她似乎对群体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来读书是真的来读书,其他一切都不理。 听说功课是一流的,据她同班同学说,永远是全班之冠,但是她有她的“成年人”生活,不与我们混。 一日下毛毛雨,地下泥泞湿滑,我走下山坡时因者杜鹃花开得实在灿烂,贪眼,踩到一颗石卵,滑跌在地上,栽了一个大筋斗,女同学看了捧腹大笑,我挣扎着起身,一旁伸过来一只仁义同情之手。 我一抬头看,竟是尹白,太意外了。 她?照说她应该冷冷一笑,自行而过,甚至头也不抬,直行直过才是,怎么会这么好心? 她说:“反正你们这种老布牛仔裤,有没有泥巴也看不出来。” 女同学见到这样,便散开。 我笑说:“花开得真好。” “后生小子,也缓篝意花开花落?”她问。 我无意中总算得到一个与她并行的机会。 “不小了,廿三岁。”我说:“你呢?” 她很大方的说:“刚刚卅。” “外表看上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我很老实的说:“不过态度上有很显着的分别,主要是你划了一条界限。” “即使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也没有你们这么开怀。”她微笑,“你们这一代幸运得多,那时候我们中学毕业便要出来找工作,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可以直升大学。” 我问:“是因为经济关系吧。” “嗯,一半是。一半是因为那时在恋爱,无心向学。”她笑。 没想到她忽然说那么多,我意外之余有点惊喜,什么都需要时间,终於她肯把我当作朋友。 “真不幸,”我说:“我要回家换衣服了。” 她说:“明天见。” 我把她归入面冷心热的那一类。人年纪大了总没有年轻时那么冲动,做事多少有点保留,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隐藏的人。 就这样,我毫无保留地倾慕看她,但表面上越装越密实,连妹妹都觉得她以前过度疑心,以小人之心,度错了君子之腹。 我最欣赏尹白的懂事,从不争无谓的意气。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当然,她一定也有奋得要紧的事与人,只是我们接触不到她那个阶层。 她看着什么?感情?那个漂后硕健的男朋友?抑或是大学文凭?不过很难从她嘴里套出什么来。谁企图接近她都被她挡驾,除非像我这样,以大公无私的姿态出现。 我的演技是越来越逼真了,我慨叹,居然可以把感情深藏不露,板着面孔在她面前做人。而她居然也相信我是一个纯洁的小朋友,与她在一起,就是为了要做那个运动会。唉。 情人节那天,我送她一复神秘花篮。我并没有具名,单是倾诉了心意,附着一封短笺,上面写:“希望可以有一日,对你倾诉我的感情,面对面,而不是写信。爱慕你的神秘人。” 送出花篮之后,我安乐很多,抱着手等看她收到之后的反应,我要加紧演习演技,不使她者出真相才可。 我不是愚弄她,我只是不想她知道我倾慕她。一晓得之后她便会疏远我,但是我又禁不住不在情人节送她花束,多么矛盾的心理。 她收到花之后,虽然不对我说什么,但是看得出对我格外留神。那是一束惊人的玫瑰花,全部卅六朵,全是雪白的长茎纽西兰种,花了我一个月的零用。 我像没事人似,并不避开情人节这个话题。 我说:“什么节日都有,圣诞新年、着阳端午还不够,还有这些噜嗦的小节。其实要送花,平时也可以送。不过尚不及农历年那么无聊,哗,例如派钞票,真疯狂得彻底。” 她淡然说:“我是什么节都不过的。” “真的?”我不相信。 “正如你说:要庆祝何必选日子。”她说:“只要有心情,管它是不是十三号星期五。” 我笑了。她的心情一直不怎么样,我从来没看她大笑过。 大胆的问:“是不是还为过去那段感情烦恼?” “什么?”她睁了睁眼,“不是不是,”摆手,“我不是新近离婚的,我离婚有十年了。” 我松口气,“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 “是吗,可是那一方面显然不这么想。”她忽然说。 “他仍然爱你?”我冲口而出。 “他仍然恨我。” 我虽不明白,仍禁不住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由爱生恨?” “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男女感情,千变万化,要解释,也可以说得上来,不过何必呢,当然各执一词,互相丑化对方。”她笑,“我还不至於无聊到这种地步。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如果甲方痛诋乙方,那不外是因为甲认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记住,是他认为。” 我说:“即使比他好,那也与他无关,那是十多年挣扎的结果。” “人很少会那样想。”她仍然微笑,笑容很苦涩。 我实在不忍再追究下去,我改变话题:“我打算租室内场地,你认为如何?” “什么,信还没有发出去?什么都有限期,你要当心。”她假意吓我。 我有点百感交集,人的年纪大了,事事复杂起来,再也不能过单纯的生活。日子累积,成为我们的生命,谁能天天看守着自己,不去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有时因为自己寂寞,更有时因为同情他人的寂寞,往往后患无穷。这些巨袱都积紧起来,我们都得背看它走路,越来越着,越来越多,像办公室里储藏的死文件夹子,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才好,虽然永不翻启,但事情发生过,铁证如山。 谁知道呢,也许十年之后,我的生活还要复杂。 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胶笏三次婚,有两个不同母亲的孩子,本身又做投机生意,天天生活在惊涛骇浪里,不得超生,多刺激。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找个温顺的女孩子,娶了她,做公务员,低声下气等升职,风平浪静等孩子念大学。 听说性格控制命运,我不认为我会走第二条路,至於第一条路……我也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走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 但是尹白永远不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上遗是事实。 她心事着着,心中走有说不出的苦。 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有一张天生不显老的面孔,白皙的皮肤、妹戳的眼睛。运动会预赛,她也来了,穿套运动衣,头发束一条马尾巴,看上去也只有廿二三岁模样。 以前我觉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级,发胖、吱喳、无知。现在面对尹白的三十,目瞪口呆,开始觉得人生三十才开始这句话,倒不是一味哄人的。 预赛完毕,她请我到她家小坐,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熟络,所以更加自然。 她的家布置得很素净,一尘不染,没有一件多余的家愀,我们商讨了一些细节,问题便转人私人方面。 她说她不会跳舞,我说我不相信。 “真的,我很少出去跳舞,”她说:“从中学直接走进社会,哪有兴致。” 我讶异,“只要你愿意,一定有肯教你的人。” 她沉吟一下,“那么就当我没愿意好了。” 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我没敢问,反正是题外话。 “来,我们出去跳。”我说:“我教你。” “我情愿在家操练。”没想到她有这个兴趣。 “又可以。”我说:“你要学什么?” “华尔滋。”她一口咬定。 “嘿,你找到师傅了,我八岁学会跳华尔滋。” “谁教你的?” “我有个比我大十三岁的大姐,她教我的!在她的婚礼上,我与她跳第二只华尔滋。我痛恨姐夫,他抢了我的姐姐,她嫁到加拿大去,什么都要自己做,辛苦得不得了。” 尹白直笑。 我们开了唱机,一步一步的学。 我的思想飞到老远,回忆起那时姐姐教我跳舞的情形,她跟尹白非常相似的 一点就是两个人都不爱诉苦,后来姐夫对她不好,她也没跟娘抱怨,蓦然离婚, 留在外国也没回来。 跳起华尔滋来,分外有种温馨夹辛酸。 而我对尹白好,是不是因为大姐?不能对大姐尽心意,就挑个跟大姐相似的女人来对她好。 我温柔的说:“左右左,左右左,前一步,往后退,身子弯一弯,腰肢朝后屈。” 尹白忽然之间大笑起来,我也陪着笑。 笑了很久很久,两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后来我们一直靠跳舞课维系着感情。 我尽心尽意的教她,因为我想她记得我,将来她一跳华尔滋,便会想起我,唉呀,那个傻小子,他巴巴的教我跳舞呢。 渐渐她由一窍不通开始熟练舞步,身段脚步都得我的真传。 三个星期后,大功告成,她说不要学别种舞步,华尔滋已经足够。 我怀疑的问:“你男朋友爱跳这个?”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 我们选了一个星期日,到夜总会去现场练习,嘱咐乐队领班奏出华尔滋。 我们跳得滚瓜烂熟,跳毕其他的客人向我们鼓掌,我们鞠躬致谢。 她很兴奋,“我及格毕业了。” 我点点头。 她请我吃饭谢师。 之后我们没有见面的藉口了吧。 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有点歉意。 男女之间如果有共呜,那么不必为什么也可以见面,因为想见面。 我安份的说:“咱们是同学,总要在学习的时候,才能见面。” 她感动於我的懂事,我们的感情维系下来,像大姐与小弟一般。 杜鹃花开得璀璨,落得也快,一地红粉霏霏的花瓣,十分凄艳,我的心情与这种毛毛雨潮湿的气氛完全配合。 因为我知道那一天迟早要来临。 尹白约我在大学附近的小冰室见面,我便知道那一日终於到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略带为难,但终於说出口。 她说:“我要结婚了。” 我一怔,虽是意料中事,但也怕她会离开我们。 “婚后还上学吗?”我匆匆问。 “你不恭喜我?”她微笑。 “是那位高大的男士吧?” “嗯。” “走多久了?”我问:“超过一年了吧。” “你的口气像家长似的。”她微笑。 “关心你嘛。”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孩子气的关怀,我是很感激的。”她说。 “关怀还分什么孩子不孩子气的。”我不以为然,“你这道墙可以拆掉了,还防着我们干嘛呢。”我说得很委屈。 “好,拆掉,拆掉。”她说:“我们走了有一年。” “结婚最适合。”我说:“久了就糊涂,不太好。” “你们都应替我高兴,我非常珍惜这次归宿。” “那是一定的。”我冲口而说。 她的心情很好,看着我问:“怎么见得一定?” “这些年来,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现在得到一个伴侣,当然显得特别可贵。” 她点点头。 “他对你好吗?” “过得去。”她很满意。 “还回学校吗?” “当然,我还有三年要读。”她说得很肯定,“不读到毕业,我是不甘心的。” “我们尚能同窗三年?太好了。” “你对我很好,为什么?”她忽然问。 “因为你对我也很好。” “我并没有在倩人节送花给你呀。”她微笑。 我一震,她还是知道了。这家伙,瞒得我好苦,我还一直以为我骗了她。我真太天真。 “你几时知道的?”我不服。 “收到花的一刹那。” “我不信,字条是用打字机打的。”一定是事后露出蛛丝马迹。 “谁会送花给我?”她问:“都不流行了,只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分青红皂白,才会做这种事。” “你未婚夫都不送花?”我不相信。 “咱们都是实事求事的成年人。”她的双眼在笑。 “你一定觉得我愚蠢吧。” “怎么会。我当时很辛酸,立刻想:”我小时候亦是个标致的女孩子,怎么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昀男孩子。‘真的。“ 我感动了,仍然认为那个“壮举”是值得的,虽然她要结婚了,虽然她仍然把我当小朋友,虽然我心中充满舍不得之情,接近当年大姐远嫁,我大哭的心情。 “你肯定他一定会得善待你?”我问:“嘎?” “这世上有什么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愿赌服输罢了。”她拍拍我的肩膀。 “你要小心。” “我已经够小心,可以预见的危机都邂过了,不能控制的意外伤面只好随他去,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外是他自己,不能太过忧虑。” 我怅惘的说:“我完全不明白你说些什么。” “将来你会懂得的。” “会不会请我们观礼?我会穿新衣来吃喜酒。” “不会,结婚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何劳亲友观礼,现代人也还这么爱热闹,简直不可思议,说不定改天换发型买新衣都得找人来庆祝。” 她结婚那一日,正是运动会日。 我做司仪,做得没精打采,有好几次险些儿出错,很多人怀疑我生病。 抽个空找替身顶一个钟头,我还是到注册处去了。 他们站在一起,很登对很相衬。 尹白穿件旗袍,做工料子都很考究,她的先生一套深色西装。两个人肃穆的签字,就完成婚礼。 她没有看到我,虽然只有三数个观礼人,她仍然没有看到我。 她面孔上有种光辉,我祝福这种光辉会永远留在她面孔上。 回去的时候,运动会要散场了。 妹妹拉住我,“我刚才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尹白今天结婚。” “我知道。”我若无其事的说。 我的演技瞒不过尹白,要对付妹妹,那真是绰绰有余。 “这就结婚了。”妹妹意外的说。 我说:“人家像你们不成?吃饭跳舞的小事都吱吱喳喳的互相报告,跟谁看戏观剧,巴不得登报声明,人家是大人。” “啐!我是放下一颗心。” “什么心?” “大家都怕你们会有进一步的表现,”妹妹笑,“你会成为她黄昏之恋的对象。” 我说:“你们也会到三十岁的,记住这一点!” 妹妹装着鬼脸跑开。 我心境出乎意外的平静,什么也没做,就上床睡觉,没事人似的。 不过到半夜醒来,忽然哭了。 半夜意志力比白天低沉许多,白天能够抵受的事,到了三更完全变质。 我流泪想:这算不算我那迟来的初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封面 封面: 王小波是那种长得漂亮,打十三岁开始,走在路上,身后便有男生跟踪的女孩子。 到了十五岁,她已经不胜其扰,为了不想做男生杀手,央求父母把她送到外国去寄宿。 十六到十八岁,她着实清静了几年,在异乡,反正个个女孩子都长挑身裁,凹凸分明,高鼻梁大眼睛,一把浓厚的长头发,看上去都差不多,没有人来特别在意她。 但是暑假回家渡假,一亮相,仍然招惹是非──谁的男朋友一见了王小波即时与女友疏远,谁又表示非王小波这样的倩女不娶等等。 小波躲在家中不肯见人。 最近这一两年,连同性都打她的主意。 王太太有位旧同学担任杂志编辑,一次看见小波,就邀请她拍封面照片。 小波摇头。 那位任阿姨不胜讶异,“大多数女孩都不会拒绝。” 王太太含笑看着女儿,“她是有点特别。” 小波退到房内去不愿再出来。 隔了几天,小波又见到任阿姨。 任阿姨拉住她的手,无论如何不肯放,“不行,你一定要为我拍照,这样水蜜桃似人儿,不趁着这流金岁月堂堂正正拍一辑相片,暴珍天物。” 小波一直摇头。 任阿姨笑,“恁地怕难为情,与本市少女的大胆作风相映成趣。” “我不上照。”小波说。 “包我身上。” “我过两天就要回去开学。” 任阿姨问老同学:“令千金念甚么科目?” “医科。”王太太笑答。 “奇怪,百分百模特儿材料去做医生,”任阿姨惋惜的摇摇头,“所以他们说,真正漂亮的女孩绝不肯出来随意露脸。” 小波急道:“我长得太普通了。” 阿姨点点头,“只剩下那些三分颜色在充大红。” 王太太解围,“我们换个话题,你看小波多尴尬。” 小波乘机溜到图书馆去。 王太太目送女儿出门,才说:“小波一向是这样,有次很累的同我诉苦:‘妈妈,若果他们肯注意我的内在就好了。’” “她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医生?” “小波功课不错啊,是个甲级学生。” “我无论如何要替她拍一辑照片。” 王太太笑。 “你帮我游说她。” 王太太说:“好好好,她不拍我来拍。” “呸,谁要你。” “喂,别瞧不起人,我可是美人的妈。” “我还是美人的阿姨呢,不如我自己上。” 她俩笑成一团。 过一两天,王太太对小波说:“任阿姨那本杂志水准相当高,你考虑考虑。” 小波放下漫画,“我不拍,你没有面子,可是这样?” 王大大笑,“正是这样。” “人一遇了三十岁就像为面子活着似的。” “好啦,咱们中年妇女都叫你践踏得够了。” “我再想一想。” “任阿姨在等你回覆。” “妈妈,”小波忽然问:“当年要是有人邀请你做杂志封面,你肯不肯?” “可惜彼时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王太太遗憾的说:“哪有那么七彩缤纷的杂志。” “你肯?” “自然。” 小波笑,“真没想到妈妈爱出锋头。” “锋头?非也非也,小波,你别以为青春永远花不完,告诉你,一眨眼,就过去了,”王太太十分感慨,“午夜梦回,都不晓得那些宝贵华丽的年月日是怎么打指缝溜过的,十分遗憾没有一张好照片留住刹那光阴。” 小波被母亲这么一说,不由得发起呆来,仿佛已经看见自己步入中年,脸上颜色褪尽……她定定神,笑道:“所以要做医生呀,不怕老,越老越是有经验的国手。” 王太太叹口气,“你们这一代,真正幸福。” “妈妈,你的生活也不差呀,我同父亲都深爱你。” “但,我就是不甘心,我的生活从来没有灿烂过。”王太太悻悻地说。 “好,我代你去发光。”小波拍拍胸口。 这话一说出口,又后悔了。 她是个顶不修边幅的学生,并不喜欢打扮,平时维持整洁算数,日常衣着不过是粗布裤白衬衫球鞋,小波最怕招引注意力。 任阿姨再三再四叫她不要担心。 “我不穿泳衣。” “好好好,答应你。” 一边看看小波的好身段皱眉头。 “不穿低胸裙子。” “王小波,我真不相信你是八十年代女性,只得十九岁。” “不穿露背装。” “令堂还比你开放些。” “对不起,任阿姨。” “真不知她几生修到你这样可爱的女儿。” “我不懂化妆。” “我这里有全体工作人员,你放心。” 小波仍然忐忑不安。 这整件事变成她的心理负担,她可以惑觉到那种压力,比考试还严重。 确是一项新鲜的经验,可见出卖色相也不易为。 小波担心的问阿姨,“六年后我毕业,会不会有人笑王医生曾任封面女郎?” “记得岂非更好,可惜你还要实习数年,待正式挂牌行医,已年华老去,有谁会认得你。” 小波摸一摸面孔,不语。 “来吧,不要迟疑,你不会后悔的。” 小波觉得她一生人所做的事,最勇敢怕是这一宗了。 王太太说:“要不要我陪你去。” “你在旁我更紧张。” 任阿姨问:“小波有没有男朋友?” 小波摇头。 “我不相信。” “散约是有的,都留在波士顿。” “这么漂亮的玉瓶儿没有人追?” 王太太说:“得了,别再说了,连我都开始觉得肉麻,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少女十八廿二,并无丑妇,小波自不例外。” 约好了星期三下午。 小波前一晚先没睡好,紧张得不得了,深觉不值,抵达目的地,脸色不大好看。 任阿姨共发型师及化妆小姐哄了半晌,她才放松表情。 小波话一向不多,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坐在那里光是听其他的女孩子说话。 “皮肤真好,粉打上去多匀净。” “有些人就是这么幸运,长得一把好头发。” 小波只是笑笑。 心想这大概是全套客气说话,若信以为真,就变成笑话。 摄影助手进来催遇一次。 任阿姨亲自打点,替小波换衣服,小波照照镜子,吓一跳,“这不似我。” 面孔像调色板似,夸张得很,小波不肯拍照。 “光一打上去就平了,颜色会决。” 小波实在懊恼,无奈怕任阿姨下不了台,只得勉为其难,站到摄影师前面去,表情颓丧。 任阿姨摇头叹息蹬足。 谁知年轻的摄影师说:“清场,免叫她紧张。” 众人只得退出。 小波抬起眼,看他一眼,有点感激。 “我叫石志民,你呢。” “王小波。” “好的,王小波,放松点,告诉我,你是怎么被他们骗到这里来做封面照片的。” 小波一听到那“骗”字,立刻笑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如逢知己。 “因为他们对我用同一手法。”石志民说。 小波一怔,“怎么一回事?” 石志民无奈,“我也不是职业摄影师,下星期就要回加拿大报到,被任阿姨拉夫。” “又是任阿姨!” “她最爱发掘人才。” 任阿姨的笑声自身后传来,“我就知道你们两人会在我背后说坏话。” 小波顿时涨红了睑。 石志民迅速按下快门,拍了一卷底片。 小波说:“这倒还好,不用摆姿势。” “志民,效果欠佳,当心你的头。” 石志民笑,“任阿姨唬吓起小辈来,真一句是一句,绝不含糊。” 小波一听,大笑。 任阿姨悻悻道:“志民你这狗头,我揭你的皮。” 小波好奇地问:“志民你本来干哪一行?” “我念考古,摄影是嗜好。” 小波十分佩服任阿姨,医科学生被她拉来当摸特儿,考古学家权充摄影,苦心孤诣,只求一点新鲜。 她说:“那一点点创新,读者马上感觉得到。” 她那本杂志,销路一直领先。 “小波,”石志民说:“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来,笑一个。” 小波怎么能不笑。 三卷底片很快就拍完。 任阿姨问:“志民,有了没有?” “有了。”他放下摄影机。 小波见大功告成,欢呼一声。 她抢到化妆间坐下,便用冷霜洗掉脂粉。 任阿姨笑着问:“还不大坏吧。” 小波点点头。 “石志民够活泼。” 小波暗暗留一意他的去向,谁知他收拾好器具,过来同任阿姨一个招呼,便偕助手离去。 小波怔住在镜前。 她以为他会等她。 任阿姨拍拍小波肩膀,“后天我把照片拿来一起挑选。” 局就这样散了。 小波来拍照之前,没料到会碰见石志民那样的年轻人。 遇到了他,便满以为会有下文,谁知道又有曲折,他连电话号码都不向她拿。 工作完毕,就此打住。 小波觉得惆怅,只得与任阿姨在楼下话别。 回到家,王太太问:“拍得好吗?” “任阿姨说,外国许多近照模特儿,才十三四岁。” “所以呀,现在不拍封面,还待几时。” 小波吁出一口气。 英俊的男孩子多,但,很少有那么幽默风趣的。 小波最欣赏石志民这一点。 他在三五分钟内就能叫一个陌生人松弛,看察到对方的需要,这就是温柔。 最最难得的一种美德。 小波认识无数男生,都做不到这样,他们只知道他们需要什么,然后强人所难,希望女生讨好他们。 所以小波一直找不到固定男友。 她希望要一个体贴的男伴,有一点像大哥哥,同他在一起,不要竞争,要开怀地放出友谊,信任地相爱。 很难有这样的人选。 小波觉得,石志民是接近理想的。 照片印出来了,拍得很好,浓统艳抹衬托起天真的笑意,效果十分特别。 小波却一叠声说成绩欠佳。 “这样的照片如果登出来,我以后就不同阿姨说话了。” “什么?” “太假了,不够自然。” “依你说,怎么办?” “恐怕要再拍。” “小姐!”王太太看不过眼。 “你不是开玩笑吧,上次九个人服侍你一个,衣服鞋袜一大堆,再来一次,我们都吃不消。” “除非你要我终身抱憾。” “没有这么严重吧。” “有的,”小波说:“我不喜欢这批照片,要不重拍,否则不准刊登。” 任阿姨服贴了,叹口气,摊摊手。 王太太抱怨,“看,叫你别招惹她,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似怪物。” 任阿姨颇有种吃不消兜着走的感觉。 “算了,把照片送给她做纪念,把整件事忘掉。”王太太出主意。 “她说愿意重拍。” “她要天上月亮你也摘给她?” 任阿姨沉吟。 王太太说:“我看这张特写就很好,小波未满廿一岁,我可以代她作出主张,游戏就此打住,不再拍了。” 小波故意装出不关心的样子来。 任阿姨隐隐知道这里面有个原因,但猜不到是什么,成年人心绪太忙太乱,日常要应付的事不知凡几,她也来不及去细心研究。 当下只是说:“重拍不好,因已熟悉整个过程,恐怕眼神中就失去那一点惊异的清新了。” 小波闲闲的问:“摄影师呢,他怎么说?” “他挑了这三张出来。” 原来石志民喜欢不带笑脸的王小波。 小波硬着心肠,“我仍然不喜欢这辑照片。” 玉太太不耐烦,“小波有时你不可理喻。” 小波即刻说:“妈妈你不了解我。” 王太太说:“嘿!” “好了,别因一张封面照片起龃龉,我回去同编辑组商量一下再作决定。” 任阿姨一走,王大太便对小波说:“强人所难,十分小器。” “我抱歉。”小波承认。 王太太说:“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你。” 小波忍不住说:“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原因。” 王太太看着她,“为什么不说出来?” “还不是时候。” 小波跑到房间去躺着,过一会儿,将收音机声浪扭得震天价晌。 电话铃一直没有响。 什么,他知道有人对他的作品不满,仍然没有反应? 抑或,任阿姨还瞒着他? 给他机会他都不知道,真可恶。 小波用枕头朦着脸。 电话终于来了。 王太太叫她:“小波,任阿姨找你。” 小波的心咚一跳。 任阿姨说:“重拍,没问题,星期五,这一次可不得胡闹,我说满意就得刊登。” 小波说:“是是是。”从来没有这样听话过。 “化粉发型有不满意之处,你要说出来。” 小波问:“摄影师有无异议?” “你别理他,有我在。” “不,你的意思是──” “小波,星期五下午三时老地方见。” “阿姨──” 任阿姨已经挂上电话。 小波摸摸面孔,再从头折腾一次,她怕她的睑皮会掉出来。 上次一层层脂粉刷上去的时候,她问化级师:“真有女人天天化这样的妆?” 答案:“当然有。” “白天画上去,晚上又洗掉?”小波不置信。 “临睡前一定要卸妆。” 这个卸字用得真好,果然像解除盔甲一样。 “日日花三小时?”小波追问。 化妆小姐笑了。 第二次,小波更加不安,因为知道他会在那里等她。 很有可能,他会生气,也有可能,他会因此加倍注意她,更有可能,他会叫她解释不满的原因。 话匣子会不会因此打开? 小波整晚失眠。 白天也没有睡,喝一杯牛奶,就赶出门去。 工作人员这次取笑她:“小公主来了。” 小波本不是刁蛮小姐,此刻自然有点讪讪的。 任阿姨过来打点,她即时向她道歉。 “算了,只要美人儿高兴。” 有人拿着测光表在小波脸上晃。 “你是谁?”小波意外的问。 那人看看小波,十分惊艳的反应,“我是摄影师尚保罗。” “你?” “是,我。” 小波大吃一惊,站在那里发呆,万水千山,从头经历那么可怕的装扮过程,为只为见某君一面,再给他一次机会,怎么竟然人不对版? 她问:“石志民呢?” 尚保罗耸耸肩,“谁叫石志民?” 任阿姨在一旁说:“既然你不满意他,不叫他来,这次换个人。” 小波跌坐在椅子上.心中暗暗一叠声叫苦。 “我以为是石志民。” “小姐,你究竟搞什么鬼?” “现在能找到他吗?” “小波,临急临忙,换了是你,你肯随时应召吗?” 小波哭丧着脸。 “一直好好的,为何忽然闹情绪?” 小波努力控制自己。 别太过份,阿姨有工作要做。 当然,她可以一声“不拍”便离开现场,但,那实在不是心智成熟的人所作所为。 于是,带着无限失意,她坐到摄影机前面去。 尚保罗一边拍照一边与她搭讪,像所有其他男生一样,盼望约会她。 “我知道有间咖啡馆妙到巅案。” 小波答:“我不喝咖啡。” “茶?” “我什么都不喝。” “拍完照容许我送你一程。” “家母会来接我”。 “不如去看电影,你可爱看戏?” 小波懒得去理了他。 任阿姨在一旁看着,“也好,”她有她的意见,“表情抑郁,大都会世纪末风情。” 小波索然无味。 “尚保罗怎么样?”任阿姨笑问。 “伧俗。”小波说。 任阿姨摇头,“年轻就是这点好,可以畅所欲言。” 小波解下盛装。 “后天看照片。” “我不看了”。 “啊?” “阿姨,随便你挑哪一张,我都不反对。” “真的?” 任阿姨看小波低着头那种失败失策傍徨的样子,嗤一声笑出来。 小波抬起头来。 “你不问我笑甚么?” “有什么好问,阿姨一直最爱取笑我。” “这次不同。” 小波看她一眼,仍然不感兴趣。 “这次我可看通了你的心意。” 小波一怔。 “第一次拍的照片根本什么毛病都没有,对不对?” 小波一听,连耳朵都烧起来。 “你为什么不老实对我说个明白?” 小波低下头,“我真应该坦白,现在太迟了。” 阿姨问:“迟?” “说不定人家已经回老家去继续学业了。” 偏偏这时候尚保罗探头进来问:“可人儿,无论如河,请你把电话号码留下才走。” 小波恨恨的说:“看,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推都推不走。” 任阿姨也觉得惆怅,“真是的。” 小波没好气的叫尚保罗滚开。 “叫谁滚,我?” “是,你。”小波头也不回。 任阿姨吓一跳,“小波,你看看清楚,会不会是他。” 小波转过脸去,看到石志民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眯眯站在门口。 小波张大眼晴,要过一阵子才能把事情始末贯通。 她装假局来套任阿姨,谁知姜是老的辣,阿姨更设下局中局叫她上当。 阿姨笑道:“志民,你既然来了,就替我送小波回家吧。”她吩咐工作人员收队。 石志民笑道:“听说有人对我拍的封面不满意。” 小波眨眨眼,“谁,谁那么大胆?” “任阿姨又不肯说。”石志民的笑意更浓。 “会是谁呢,”小波侧侧头,“莫非是杂志老板?” “不管它了,你不反对我送你回家吧。”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小波再也不敢转弯抹角,干脆的说:“我知道有个地方喝咖啡最好。” 身后传来一个悻悻的声音:“我以为你不喝咖啡!”是尚保罹。 小波笑了,“这个人真不识相。” 石志民替小波挽起旅行袋。 小波的心踏实了。 封面好不好不必去理它,她同石志民说:“来,我们走。” 志民并没放过她,一直还问:“到底是谁挑剔我的功夫?” 小波白他一眼。 “读者,”小波答:“是读者要换摄影师。” 开头的时候: 开头,都是这样子的。 她的条件,当然比他现任的妻好得多。 她年轻,漂亮,磊落,爽快,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经济独立,对他,完全没有要求。 他很久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么潇洒的女性,几乎一见钟情。在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便对她说,他的妻子并不了解他,他打算办离婚手续。 而事实上,这一段婚姻名存实亡,他们早已分房。 这些,也并不是谎言,做了近十年的夫妻,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朋友,大部分时间,的确貌合神离。 她听在耳中,只是笑笑,有点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感觉,因为开头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她刚与前任男友分手,心情很坏,每当黄昏,有不可压抑的沮丧,碰巧他来约会,她便出来走走。 她并不是随便的女性,但,在感情道路上,却一直没有运气,仿佛前辈子欠异性良多。 打个譬喻,众多女性坐在感情的赌桌上,人人都有机会,许多貌不惊人的女友都偷偷拿到一对十或一对八,虽不算大赢家,却都可以功成身退。 而她,已在赌桌上蹉跎良久,每次到手的牌面都极之美丽,有老k有皮蛋,但凑来凑去,却一副对子都没有,输了又输,老本都快蚀光。 上一次,尤其叫她伤心,她下了重注,不分公私地帮这个人,到头来,他娶了另外一位女士,最猥琐的是,婚后三个月他的太太便生下一对孪生子。 她足足有三个月足不出户。 连照镜子都懒。 算了,她想,就此打住,把全付精力用在工作上算了。 但是他又在这个时候出现。 有事业有名誉有地位,长得也好,最难得的一点是,私生活并不滥。 为人十分幽默,也懂得玩。 她于是想,大家都是老手,坦坦白白是出来解闷,应该相安无事。 他又不瞒她,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有妇之夫。 妻子出自名门望族,学识人品虽不出众,但胜在有父荫,为家族打理几间精品店,据说忙得不可开交。 有三个孩子,两子一女,大的早已送到外国念贵族寄宿学校。 这种富泰逸乐要什么有什么丝毫不必但心,一条康庄大道走到底的生活,有时候,闷死人。 他便觉得透不过气来。 闷。 星期一至五,到父亲的公司去打理七千件事,老父身壮力健,事事亲力亲为,五个儿子不过是手下的棋子,近七十岁的人了,每年到瑞士接受胎盘素治疗,看上去起码比实际年龄小十年八年,来往的女朋友,全部年轻貌美。 长年做太子是非常累的一件事。 周末,坐船出去打鱼,与孩子们嬉戏,扮演好父亲好丈夫脚色。 暑假与周年,两次大假,分别到北美与欧洲。 在普通人眼中,这种生活,也像神仙一般,他却不那样想,他只是觉得闷。 终于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裒,他看到了她。 开头是一个背影,她穿着时髦的套装,腰身扣得很细,益发显得腿部修长。 时下这种时髦职业女性是很多的,背影都似一枝花,转过身子来,泰半美人迟幕,因为爬到那个地步,必需假以生命中最宝贵之时日,最快也要近中年才能打进董事局。 四十对于一个总统、总裁、署长来说,无异刚刚起步,但对于女伴来说,未免太过老练成熟沧桑了,这是他的想法,也是一般男人的想法。 理想的情人,应该在一十岁上下。 懂事,有经验,夹杂着天真与世故,不太活泼,但尚未憔悴,这才理想呢。 她转过头来,他看到她的面孔,喝一声采,身不由主,迎上去,自我介绍。 她符合他的理想,他一直在找这么一个人。 他最喜欢她的一双浓眉,完全不需要描绘,第一次见而,便有伸手去抚摸它们的冲动。 是注定的,他会同她在一起。 他过去问她:“喝杯咖啡好吗。”似老朋友。 她只想了一分钟,“我知道有个地方叫以喝到极妙的爱尔兰咖排。” 已是大半年之前的事了,事后他们想起这几句对白,总忍不住笑。 是这样开始的。 他非常爱护她,显得十分有诚意。工作上出了小纰漏,他运用权力,托人替她摆平。他对她罕见地慷慨,礼物都是最名贵的首饰。 到今天,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公开。 他的妻子,当然略有所闻。 绝对是个聪明人,在没有对策之前,暂时按兵不动,不作声张。 这是场比耐力的游戏,在任何情况─,输的只两女之一,他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只有最勇于牺牲的女子,才会跑去做人家的插曲,摆在那里,任君选择,身份叫第三者。 开头的一段时间,还是很愉快的。 双双结伴旅游,是最开心的节目。 一连去五六次都不腻,短短三两天相聚,永远不够,眨眼间就过去。 回到本市,立刻冷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各归各,回各人的冢。 她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了,虽然没有立约,她从来不打电话到他家或公司。 她骄傲,她不屑。 谁都不欠谁什么,大家都是自由身,千万别把事情看得太认真。 他也极之欣赏她这一点。 有时,他好奇,想知道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故意三五七天不与她联络。 他要看她的反应。 但每次他都失望,她一直维持看洒脱的作风,从不主动找他。 有时他也气馁,难道,她有其他的异性朋友? 他有什么资格叫她忠于他? 他一开头,已经不是一个忠实的男人。 暗里打探过,她又没有其他的人。 很少有这样大方的女人,他岂真的特别幸运? 见他的时候,永远修饰得最美观最漂亮,精神不佳的时候,她会推掉他的约会,在家休息。 这样理想的情人,到什么地方找去。 来往这么些日子,她始终维持着神秘色彩,他从来没见过她的朋友亲人,他甚至没有在她的寓所逗留超过一小时以上。 他从来不是她的入幕之宾,她只是他的……知己。 偶然他也相当困惑,但,还有什么遗憾?世上所有男人都会羡慕他。 这样的态度,她是经过刻意经营的。 太多次失败的经验了,每每拖着条丑陋的尾巴,叫那个不值得的人毕生振振有词,夸耀曾经遇见一个痴心的女孩。 这次,她存心做得漂亮一点。输赢不再重要,姿势却非好看不可。 要是他下次不来,也就算了。 她完全采取被动,以不变应万变,反而成为主动,始料不及。 她真心不想霸占他,得到快活的一角已经足够,况且,暂时又还看不出要付出什么代价。 她乐得安于现状。 周末,他去陪家庭,她在公寓,捧着杯香茗,也认真的盘算过。 他们总说他们打算离婚。 就快进行,在进行中,但因为种种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不得不暂时拖住…… 于是一个人两边走,足足一二十年不变。 直至第三者知难而退:不退也不行了,总得为将来作算,于是一段三角关系不了了之。 有机会,他故技重施,去找更年轻更大真的。 要离婚的话,早早就分了手,还等到这个时分干什么。 这样简单的形势,还有当局者执迷不悟,恐怕与人无尤。 她苦笑,终于学了乖,纯为享乐,不为其他。 同时,她也接受其他的约会。 开头的时候,她对所有的约会都一视同仁。 很快,她发觉其他的异性不能吸引她,出去坐在那里,无论对方怎样讨好地,她都无动于中,只能维持一个礼貌的笑脸,不能投入。 太危险了,有时她强逼自己去参加其他的活动,不可以把所有感情灌注在他身上。 很多时候,她也觉得气馁,那个人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还没出现,还得等多久。 抑或,就是他了。 一直疑疑惑惑,两人都维持着不进不退的情况,直到有一日,她生了病。 开头不过是一场感冒。 平日工作劳累,休息不足,天气无常,在路上出了一身汗,回到冷气问,骤冷骤热,身子便垮下来。 这伤病来得很急很剧,她倒在床上,发烧喉痛,半夜咳嗽,想喝杯水都没有,要起身,又没力气,只得昏睡,三天之后,已瘦了一圈。 秘书见她有病,抽空采访,见到这种情形,怕她乏人照顾,便建议送院治疗。 她答应了。 幸亏决定得快,该天晚上,她被医生诊断是患了肺炎。 高烧之下,她精神恍惚,半夜喊出自己的名字,惊怖异常。 平日再能干独立漂亮,此刻也变成一个普通弱女子。 开头他还不甚在意,电话有一两天拨不通是常事,后来就身不由主开始担心。 打听得她住院已有一个星期,一颗心几乎自胸腔跳出来。 他连忙赶到病房,她已接近痊愈。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沉沉熟睡。 瘦削苍白的面孔似乎只剩下两道弯着的浓眉,清纯的五官没有化妆看上去像只得十七岁。 手臂搁在被外,他想去握她的手,又怕吵醒她,只得坐在床头,静静看住她。 在该刹那,他发觉他爱她,她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一定的地位,他为她担心,他怕失去她。 护土向他招手。 他跟她到走廊,护土问他:“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病人躺在那里好几天没人探访,精神非常萎靡。” 他心如刀割。 “她有一度情况相当危险。” 他点点头,原来她没有现人,也没有朋友。 是这样寂寞的一个人。 转头再进病房,有一个女孩子前来探病,手上拿着几枝花朵,她已经醒了。 他这才想起,他什么都没有带来,两手空空。 那女孩正在说:“……刚巧公司忙着,大家说过一两日再来。” 她很疲乏的牵动咀角,刚想说什么,却已看到门外的他。 大眼睛透出复杂的神色来,呆呆的看住他。 那女孩大概是她的女秘书,看到这种情形,知情识趣,客气两句,站起来告辞。 他慢慢走近她,轻轻把她拥在怀内。 他觉得她那么轻盈脆弱娇小,他如果不保护她,简直对不起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则不知说什么。 他很快的离去,一则因为公事忙,二则怕自己太过激动。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带来一大束黄色的晚香玉。 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这种花在花摊子出售,并不贵,但要亲自去挑选。 她收下花,深深地嗅闻。 接着她轻描淡写的说:“才发三天烧,就变成蓬头鬼了。” 他很失望,过半晌,沉着声音问:“你要几时才肯拆除防线呢?” 她抬起脸,怔怔的看住他,仿佛想在他面孔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不要再假装我们是在参予一项无关痛痒的游戏。” 她张大了咀。 “自从知道你在医院,一直没有睡好。” 她不能控制自己,泪水渐渐冒上眼眶,饱和的时候,重重滴在手背上。 他接着说:“承认我俩互相需要吧。” 她想把眼泪强忍回去!但非常失败,它们似一串珠子地大滴堕下。 他叹一口气,说出一句表面看似莫名其妙的话:“来不及了。” 是的,来不及了。 开头的时候,男女双方往往都高估自身的能力。 却不料感情成形之后,遇风就长,有它独立的生命,以后的发展,再不是他或她可以控制。 由他陪她出院。 她需要调养一个短时期,体重减轻近五公斤,如果不小心,一下子就憔悴。 他替她找来女佣,又派来司机与房车。 她不出声,任由他安排,心中不是不知道,从此泥足深陷。 从那时开始,他一下班便来看她,逗留到深夜才走。 有时候他只是在书房批阅文件或欣赏音乐,两个人并不对话,但是,感情一样交流。 她取笑自己:不是又恋爱了吧,真有你的,百折不挠。 非常感慨,开头的时候,总以为可以洒脱一辈子,往后,还不是落了俗套。 没奈何。 他们俩越来越觉得相处的时间不够,他越来越早到,越来越迟走,家,仿佛已经不存在。 这种情形维持了几个月。 他父亲传他。 他去了。 老人家先是称赞他的工作成绩,然后才说到正题上去,他训道:“出去玩,要撇脱,切忌弄假成真。你又不是一个可以离婚的人,两个家族在生意上的关系非同小可,况且十多年的夫妻,对方又没做错什么,倘若一声变心就可以离婚,世上还有什么道义?” 说到后来,面色已经相当难看。 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他醒了一半。 他们不是不给他玩,但在大人屋檐下,凡事不能离谱。 老人家一天健在,一日要约束他。 华厦,大车,游艇,职位,以及将来遗嘱上那一份好处,全部看他听不听话。 叔伯弟兄众多,他一失宠,立即打入冷官,找一百个替代他的人都有。 看样子,他妻子已经与家人商谈过,而岳父接着与亲家开过一次会。 他收到警告。 抛弃所有与这个女郎共渡余生? 凭什么?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无真材实料,从来没离开过家,从来没有必要证实自己。 从头开始,已经太迟了吧。 这一天,他没有去她那里,心情坏得甚至没有拨电话。 似她那般聪明的女子,用籍口推搪她是不管用的。 她下班匆匆回家,一如平常,等他前来相聚。 直到天黑,不见他影子。 开头她略见烦躁,怕他有事,随即明白了。 他走不开,有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应付。 那人是谁,不用说出来了。 她突然觉得愤怒。 她没有叫他进一步表示什么,既然他愿意往前发展,就得考虑到后果,他没有,现在叫她承受损失。 她若忍耐下去,从此万劫不复,沦为他的情妇,听他摆布,一生蒙羞。 太没有道义了。 这个时候退出,也还来得及。 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全然没有心理准备,刹时间要作出决定,不由得旁徨起来。 如一只堕入蛛丝网的蝴蝶,挣扎扑打翅膀,支离破碎地希望逃得牲命。 只是这一次,她实在累了,不知道可否全身而退。 一夜不寐,蒙胧间仿佛听见电话铃声响,坐起来细听,发觉只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办公室去。 难道他从此消失,不再出现?这样倒更好,省却不少事,她希望他做得到。 这一天,他还是没有找她。 她心头闷涨,像是有一只小小虫子,在啮咬她的心。 她也没有找他。 到底是比从前老练得多了,以前会气急败坏缠上去一叠声问为了什么,千方百计要讨还公道,会失声痛哭惊惶失措。 现在不会。 假如他要来,他总会来,不过即使他冉来,她又会视乎实际情况才把门打开。 还是笨,还是吃了亏,还是一般的结局,不过,她已经习惯。 一个星期过去,她觉得有种生癌的感觉,不可能生还,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她情愿速速寻求解脱。 她闻得人说,好几次大型宴会,他都陪同妻子出席,谈笑甚欢。 她捧着酒杯说:完了。 十分怅惘,一半是为失去他,另一半是因为又要开始留意有可能性的对象,两者都需要全付精神来应付,而她自己知道,她的精力已经差不多透支殆尽。 一日半夜,她在床上向电视机呆视,电话响起,她以为是听错,它一直不停,终于,她去接听,那边是他的声音。 他很紧张,她很镇定。 他问:“好吗?” 她见他问得这么奇怪,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知道我是谁吗?”? 更滑稽了,他竟以为她洒脱若此,叮见并不认识真的她。 “我知道。”她说。 “对不起──”? “不用道歉,”她打断他,“每个人都有苦衷。” “我很痛苦。” 她问:“与我有关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见你。” “情况同以前仍然一样?” “同开头的时候一样,好吗?” 她沉默一会儿,“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真相。” “我实在是逼不得已。” 她忽然心平气和起来,“我相信,但是,我也得为自己着想,在你心目中,我排位如此低,未免太过委曲。” “如果你爱我,你不会介意。” 她忍不住苦笑。 他很震惊,“你不爱我?” “让我说,我爱自己更多。” “我们……就此结束了?” “我从来没有主动过。” “你要我离婚?” “如果可能,那最好不过。” “你不过是想我娶你。”他悲哀的说。 她说:“不,我没有那样想过。” 双方沉默良久。 她说:“等情况有所改变的时候,再来找我。” 那边挂断了电话。 她叹息一声,回到床上。 天气有点冷了,被褥悉悉索索。他要是马上自冢里赶出来,到她公寓按铃,她不会令他失望。 但他没有来,他走不开。 有无形的锁链将地扣住。 一切是他的选择。 初冬的时候,她恢复过来,瘦了许多,整个人如劫后余生,说不出的厌倦劳累。 他的表现良好,老人家为了奖励他,买了船票,着他夫妻俩去环游世界,他心中一叠声叫苦,本想拒绝,后来想,反正已经牺牲这么么多,不如做场好戏,以策地位稳固。 他心情苍凉之极,完全没有人知道。 他上船去了,整个旅程要一个月时间。 她知道这消息,一颗心完全死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是不肯做情妇,不是因为心高气傲,而是因为开头的时候,他表现得太美太好,他给她的希望没有兑现,他使她失望,她觉得被出卖。 两个人都努力过,走了许多步,但没有到达终点。不能再向前了,都有所保留。 也不是他的错吧,叫他抛弃一切来迁就她,届时那个他,说不定令她更加失望。 他们没有冉见面。 他还有些零星杂物在她寓所,趁一个空闲的周末,她把它们扔到垃圾筒里去。 自从那次自医院出来,她一直觉得体力不足,吸上香烟。她觉得是一种享受,站在露自抽烟,有点事做,不致于无聊。 没有回头,也已经是百年身。 这大抵是她感清生活中最后一个故事。 她已厌倦了牌局,小论输或赢甚至打和,她摔下牌,推开椅子,站起来离现场,不再玩下去,因为走为上着。 过了两个月,公司要派人到北美洲去出差半年,人家面面相觑,没有人肯答应,她自告奋勇,愿意充军,老板感动得几乎要拥抱她。 离开伤心地也真是上上之策。 在飞机场,她看见了他。 他可能来搭同一班飞机,可能只是送别亲友。 她不知他有没有看见她,她则匆匆避开他,假装没有知觉。 她并没有感慨,只是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 缘分: 最近这几天,方琪觉得她头发都快要白了。 刚在佳士企业做得有点眉目,自毕业至今,夙夜匪懈,整整六年苦工,才升为高级职员,上星期五,却自老板口中,听到佳土要解散的消息。 方琪不置信这件事,但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公司将于八月份结束,依例发三个月薪水补偿。 当时方琪怔怔看着总经理安东尼张,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算得是个伶俐机智的女士,但该一刹那,她却如吃了一记闷棍,作不得声。 当下她站起来离开总经理室,闷声不响的回到工作岗位,把应该做的工作做完。 下班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可怜百多个同事人人孜孜不倦,兴高采烈,不知道公司就要关门。 方琪开始第一声叹息。 做到她那个地步,要转换工作,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断不能看报纸上门去应征,也不能自动去联络人家,唯一可做的,是等别的老板来猎头挖角。 倘若佳士生意蒸蒸日上,方琪不担心没有更好更大的公司来接头,但,佳土濒临关门,又是另外一件事。 幸好这些早来,她没有穿尽吃尽,身边有点节蓄,一年半载,绝不用愁。 不过土气低落,直接影响一个人的仪容,方琪又叹口气,发觉自己还未曾练成刀枪不入。 她对着镜子说:“方琪方琪,这是你的事业危机,请小心沉着应付,人生不如意事常,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记住这也是很普通的事。” 忍不住一再连连叹气。 要找工作,最好趁消息尚未泄露之前,只是临急临忙,托谁去? 过了一个前所未有,最最枯燥的周末,星期一又再度来临,以往,方琪会急不及待,兴致勃勃地一早赶回公司去开始新的一天。 今天,她捧着一杯咖啡,站在露台上慢慢喝,一直赖到八点半,再不出门要迟到了,她才动身。 一到公司,秘书便告诉她,安东尼张找她。 她过去敲门。 装一副若无其事状,方琪道行已经相当高,却瞒不过安东尼张的法眼。 他说:“坐方琪,我们来谈谈你的终身大事。” 方琪苦笑。 不用解释,她的终身与婚姻无缘,所谈论的,一定不会是男女之事。 “方琪,你是我的爱将,人所共知。” 方琪感喟。 “一向我到哪里,都会带着你。”方琪点点头,但这一次,老张已经决定移民,决不恋栈,她难道一直跟他到加拿大多伦多?不可能。 “我想过了,方琪,假如你肯委屈的话,我想介绍你到综合去。” 方琪一怔。 老张像是洞悉她的心事,“方琪,综合虽是小公司,但需要人才,再说,你认识他们的莫雅各先生。” 方琪点点头。 “我同莫某联络过,你随时可以给他一个电话,过去见他。” “谢谢你安东尼。” “别谢我,还不是看你自己的真功夫。” 方琪一百个不情愿,她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一听到综合这间小公司,头就痛起来,在那种规模的地方工作,一脚踢,主管与信差都几乎是同一人,根本没有下班的时间,十分委琐。 “方琪,宁为鸡口。”老张提点她。 “我想想。” “老莫随时恭候你。” 方琪再叹息一声,“谢谢。” “记住这个星期与综合谈妥,本公司下个月便要宣布结束营业,到时在外,你的身份或许会贬值。” “莫先生可知此事?” “他是知道的。” 方琪点点头,退出。 老张算是很照应她的了,但是火烧眉毛,做到最好,也不过是这样。 方琪沉吟,综合。 她去过那间公司,设在租金较为相宜的工厂区,大门口摆满熟食摊子,举步艰难,方琪一直在银行区办公,转到那处去做事,简直有沦落感。 薪水呢,还有最最重要,不能不提,不可不说的薪水呢,唉,综合负担得起吗? 虽然老张是一番好意,但方琪并不打算听从他。 必要时去旅行六个月避避锋头也好。 等到人们淡忘了整件事,才慢慢找一份理想的工作。 话是这么说,方琪仍然情绪低落。 过了五天,纸包不住火,消息泄露,公司人人惶惶然不可终日。 方琪接到综合公司的电话。 秘书替她记录下来,她仍然不想回覆。 一但坐过那种小位子,再也难登大雅之堂。 外边的敌人与朋友统统来打探消息,方琪发觉在这种危急时期,敌友难分。 全然不顾当事人的心态,他们一贯兴奋地好奇地想知道真相,接看哈哈一句“方琪你这么能干一定早有打算”结束对话。 方琪心灰意冷,这些年来结交的竟是这一类动物,到底年轻,不禁黯然神伤。 树倒猢狲散,乱成一片,上层已无法控制场面,只得提早宣布应急办法。 那边秘书告诉方琪,综合的莫先生亲自在电话另一头,等她覆话。 方琪不好再推,便进房关上门,听听这莫某有什么话要说。 “我是方琪。” 那边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方小姐,我找你很多次了。” “莫先生,我们这边乱得很。” “大家都听说了,方小姐,出来谈谈如何?” 方琪不便拒人千里,沉吟一下。 “今天黄昏,我来接你。” “我们喝杯咖啡好了。” 他们约好五点半。 今非昔比,往日到七点还灯火通明,今日一到五点人去楼空。 老张看见方琪在收拾东西,“还没有走吗?” 方琪索性把文件一股脑儿摔进抽屉里。 “别气馁,到了老莫那边,你一样会有出息。” 方琪瞪旧老板一眼。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方琪取过手袋,下楼去。 莫雅各的车在楼下等她。 他亲自过来替方琪开车门。 一年多未见,方琪觉得他好像瘦了一点,年轻一点,对她这样客气,礼贤下士,她不由得对他增加三分好感。 他开门见山地说:“没想到这么大一间佳土,说关门就关门。” 方琪说:“我们不过是大老板手上的棋子。” “方小姐,愿意过来综合吗?” 方琪没想到莫某会立刻切入话题,一时没有回答。 “嫌我们水浅是不是?” “不不。”方琪回过神来,笑一笑,“只不过这些年来,还没有正式放过假,想乘机休息一下。” “说到底,还是没有兴趣?”他笑。 方琪见他苦苦相逼,不禁大奇,照说,莫雅各也不是一个不懂得下台的人,他有什么企图? “方小姐,你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好了。” 方琪不出声。 莫氏的声音转得很诚恳,“综合等你这样的人才已经有段日子。” “我还是想放假。” “七天。” 方琪笑了,莫氏干劲冲天,以他那样的性格办事,迟早会得冒出来,她略为心动。 替他做事,开头无异辛苦,打好基础,她却是开国功臣,另有一番局面。 莫雅各见她不响,便说:“好好好,给你十天假。” 方琪笑道,“莫先生,我肚子饿了,去吃饭吧。” 莫雅各松一口气。 她给他时间,可见有得商量。 方琪却在想,这此一早来,人约黄昏后,对象全是大老板,月上柳梢头,吃的全是政治饭。 说多累就有多累。 虽然对莫雅各没有恶感,他说的话却一句也听不进去,龙虾汤那么鲜美,他一定什么都尝不出来,只顾滔滔不绝向方琪介绍公司内部情况。 主菜上的时候,方琪疲倦地求饶地,向他投过去一个眼色,希望他停一停,好让她有心情消化食物。 莫雅各并不是笨人,立时敏感地闭上嘴。 方琪松口气,有点感激。 莫雅各心想,女人还是女人,尽管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 方琪擦了擦耳朵,庆幸对方识相。 以后的时间,直到甜品与拔兰地上桌,莫雅各都没有再出声。 方琪舒出一口气。“我们可以走了吧。” 老莫点头。 方琪饱得瞌睡,意旨力松懈。 莫雅各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她五官精致,身段修长,是个漂亮的女子。 老莫立即警惕起来:好看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生力军,可遇不可求。 方琪有点啼笑皆非,打乱仗的时候谁有赏花的闲清逸致,花瓶都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秘书们纷纷看聘人广告,电话都不大想听。 安东尼张过来同她说:“你们见过面了?” 方琪点点头。 “他同我说,薪水方面,他不会亏待你,同佳土一样。” “一样?”方琪笑了。 安东尼张扬起一条眉毛。 “他倒是慷慨,没想过我还不愿意过去呢。” 老张觉得方琪不可理喻。 她说:“我可不把自己当作跳楼货,他要我上工也可以,加百份之廿五薪水,算是你的面子,叫他快快快决定,下星期我就要坐船到地中海去。” 不由老张不说声后生可畏,这也是没有家累的好处了,孤家寡人,自然无畏无惧。 方琪不知道老张有没有将讯息传给他的好友,她正式拿了假期,放下一切,坐船去。 她并没有走毕全程,船到马赛,方琪已经觉得闷不可言,搭飞机转返家中。 并没有与任何人联络,她躲在家中佯装还没有回来,尝试清静不受打扰的生活。 早上睡得很晚才起床,读遍所有报章杂志,方琪幻想已经退休。 下午,到沙滩走走,到图书馆查参考书,日子也并不难过,她解嘲地说:看,朋友没有她,日子照样过,她没有朋友,何尝不一样。 一日在书店裹逛,忽然有人叫她:“方琪是你?” 她抬起头来,发觉他是莫雅各。 他好像又瘦了,看上去更年轻。怎么搞的,方琪想,对他的印象一次好过一次。 “你不是在地中海?” “总得回来呀。” “好,去喝杯咖啡。” 方琪没反对。 “老张已动身往多伦多去了。” “我知道。” “佳土也清了盘。” “是。” “你找到新工作没有?” “没有。” “仍然不考虑综合?” 方琪笑,“我们不谈这个。” 对于莫雅各的大方与磊落,她有特别好感。 她觉得他可以做朋友。 “你不怕脱节落伍?” 方琪不在乎的说:“一直站在前线,感觉也非常的累。” “你要求的薪水,咱们综合庙小,供奉不起,请勿见怪。”他说得很坦白。 方琪有点意外,“你别说我狮子大开口就好。” “怎么敢。” “你在书店找什么书?” “新出的管理要旨,可惜没有存货。” “我倒有一本,你要看,我可以借你。” 莫雅各忽然说:“这样好了,我跟你到府上,你把书给我,我请你吃晚饭。” 这话说得大胆俏皮,方琪不禁对他另眼相看,只见莫雅各方头大耳,双目炯炯有神,虽不算十分英俊,但着实有男子气概。 她只略略犹疑一下,便说好。 莫雅各为约会顺利庆幸。 方琪心中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是什么,只觉是好不是坏,便与莫雅各一起回家。 老莫一进方寓,便赞声窗明几净。 方琪给他一杯矿泉水,将他要的书找出来交在他手上。 她选了一只轻音乐唱片,把棋盘取出,问道:“有没有兴趣?”完全把他当老友看待。 老莫很感动,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刻应战。 他来得巧,方琪身在假期中,精神松弛,有点寂寞,故此欢迎他这位客人。 一共下了三盘棋,一败两和,方琪着了先机。 两个人都没有努力搏杀,下得很有风度很有余暇的样子,唉,方琪希望平日做人做事也可以这样。 她斟一杯香茗给他。 莫雅各问:“方小姐,你没有好朋友?” 方琪知他指什么,耸耸肩,摊摊手。 “没有动过成家立室的念头?” “一天工作十五小时,成什么家立什么室。” 莫雅各点头不语。 “你呢?”方琪不禁也好奇起来。 莫雅各苦笑,“公司发展总算平平,妻子却下堂求去。” “啊。” “分手已有三年,她已改嫁到外国。” “为什么?”方琪很替他不值。 “感情这件事没有理由,不过我承认是我的错,三年来没有陪她看过一场戏,吃过一顿饭,日日夜夜做做做,难怪她觉得没有前途。” 方琪好不同情他,“有没有孩子?” 他摇摇头,“等分手之后,我了解到工作与娱乐并重,可惜已经来不及,只得独自逛书店。” 方琪没料到他会自嘲,忍不住笑出来,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拚命忍住笑,表情十分尴尬。 莫雅各欣赏她的憨态,呆在那里。 没想到这样容易便除去假面。 一定是因为她不在工作岗位上,整个人松懈下来。 当下方琪说:“别放在心上,一次婚姻失败,只表示一次婚姻失败而已。” 这句话老莫自然听得懂,他感激的笑笑。 “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女性,平日有什么消遣。” 方琪苦笑,“生活的全部,也就是工作,没有其他的事可做,成为工作狂之后,也相应觉得其他事不值得做。” 莫雅各说:“有一个时期,我也是那样想,看场电影,来回总要三四个小时,疯了,不如回公司去做计划书,部署下一宗生意。” “所以你成功。 “但我也失去很多。” “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看你当时最需要的是什么,得到了,也就不能怨。” 莫雅各点点头,“我现在不肯那么拚命了。” 方琪感喟,“刚自大学出来的时候,连睡眼都觉得是种浪费。” 莫雅各问:“方琪,你说,我们是对还是错?” 方琪也茫然,“我不知道,众志成城,绝对这社会的繁荣有点贡献吧。” “给你一说,倒有点伟大的感受。” “这一个月,我什么也没做,倒是发觉,社会少了我,照样运作。” 方琪自嘲完毕,笑了起来。 晚上,他们在海旁瞎逛,记忆中,两个人都只有在中学时期才有这种情怀。 海堤有许多大胆的少男少女旁若无人地拥抱亲热,方琪第一次看到,蔚为奇观,有点难为情。 “他们这一代真正自由。”莫雅各说。 方琪点点头。 “那时我们即使在外国读书,也还有许多顾忌。” “怕影响功课呀。” “也怕名誉受损。” “十年前风气还是相当保守。” 莫雅各看着方琪,忽然说:“真没想到会同你谈得这么投机。” 方琪也觉得意外。 她不是没朋友,也时常参予社交活动,但是一开口,一班年轻才俊,不约而同都说起公事来,烦恼多,快乐少,那有这样心平气和,说些无关重要的话题的机会。 方琪说:“我真幸运,没想到你这么健谈。”。 “我也是。” 方琪想:莫雅各未必是个好老板,但他绝对是个好朋友。闻听他聪明入骨,亲力亲为,伙计们都有点怕他,他不大肯放手让手下去做事…… 不遇方琪决定约他下周末再出来,他是个好伴侣就行了。 饭后他送她回家,她在门口咳嗽一声,“下星期六可有时间看戏?” 他大喜过望,拍着手说:“我明天就有空。” “但是,你不怕没有透气的机会?” 他只得说:“好吧,星期六,一言为定,不准推搪。” 莫雅各回家途中思想完全变通,他此刻的想法是:能干的助手,要多少有多少,红颜知己,一生或许只遇见一个。 方琪到不到综合工作,已经不成问题。 两个人都没等到周末。 才过了两天,方琪在雾台淋花,电话铃响起来,她有预感,放下水壶,去取过话筒。 “好吗。”是莫雅各的声音。 “托赖,还不错。” “要不要吃水果?有桃子石榴蜜瓜葡萄。” “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再说什么就显得多余。 方琪开头的一点预兆证实有发展余地。 他俩又痛痛快快的大吃大喝大玩了一天。方琪怀疑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她迟早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顾不得了,权且快活了再说。 一次接一次,他们竟正式地约会起来。 使方琪吃惊的是,她把所有的时间用来修饰及讨好老莫,她甚至没有好好的去找一份新的工作。 她有点害怕。 这不是真的吧。 是什么一回事? 白天有点怯意,黄昏待老莫的车子一到,她又高高兴兴的出去赴约,心情一如少女。 一日午夜,接到多伦多长途电话,是她前上司安东尼张打来的。 他一开口就问:“新工作很忙?早晚都找不到你,我介绍得不错吧,老莫果然重用你,他们说,他到那里都带着你,幸亏你未嫁,他未娶,哈哈哈哈。” 方琪吞一口涎沫,没有搭腔。 “过两个月我会回来一次,届时同你们吃饭。” “我,呃,我……” “好好工作。”老张挂上电话。 方琪有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她根本好像已经退了休,想起几个月前,每日大清早准八点三十分抵达写字楼的情况,不寒而栗。 为了什么呢? 她已经不复记忆。 在一个月亮很好的晚上,莫雅各吃完方琪亲手做的大虾沙律,忽然问:“你觉得我人怎么样?” 方琪很大方的答:“很好,我很满意。” “那么,我向你求婚。” 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递给方琪。 方琪吁出一口气,他再不开口,她都快坐食山崩。 打开了,取出指境,套上无名指,离远看了看,“不错。” “答应吗?” 方琪有点不放心,“公管公,私管私?” 莫雅各说:“声明在先,做我妻子,已是一份重要的全职,不必打理公司的的业务。” 正中方琪下怀,“我还怕婚后你会逼我回公司做牛做马,兼做太太。” 莫雅各摊摊手,“我像是那么刻薄的人吗?” 方琪说:“幸亏不是。” 两个月后他们就注册结婚蜜月旅行。 特地到多伦多找安东尼张去谢媒。 老张嘴巴合不拢来,啧啧称奇。 把新娘子拉在一边说:“他根本不是你喜欢的那个类型。” 方琪笑笑,“谁说的,我一直想嫁这样的人。” 老张银着说:“我也不相信你肯守着一个家过日子。” “不用做有得吃,不管是粥是饭,都值得高兴。” “我的天,方琪,你整个人变了。” “是吗,”方琪摸摸自己的面孔,“我变了?老莫老莫,安东尼说我变了,你看如何?” 她丈夫走过来,爱怜仔细地凝视她,“才怪,一点都没有变。” 方琪朝安东尼睐睐眼。 再见: 父母办移民手续的时候,齐晓光还不相信一切是真的。 只见父亲下班吃完饭拿着杯热茶便到书房填写表格,一直做到夜深,面色郑重。 晓光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格,一填就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比写一本书还费劲。 只见母亲把一切证件都找了出来,分门别类,列得清清楚楚,供父亲参考。 父亲托一托眼镜说:“在这种时候,有个能干的太太,就比较见功了,这才不愧为贤内助呢,岂止煮饭洗衣这么简单。” 晓光的母亲笑一笑,“会讲几句英语,好算贤妻?” 齐先生转过头来问:“晓光,你可喜欢到外国升学?” 晓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一切还早着呢,不用立即给她压力。” 晓光默默回房温习。 她与好同学黄硕说起这件事。 黄硕把手掩着嘴,“呵晓光你也要走了。” 她不舍得她。 去年离开的同学有何志军与陈向力,今年预备走的有郭开明与梁京平,现在又轮到晓光,黄硕怕好朋友全离开她。 晓光说:“看志军写回来的信,就不想到外国去,那边的青年不知多坏,动辄欺侮华人。” “他说暑假要回来拜师学咏春拳,叫那些蛮人吃不消兜着走。” “那也不行,他们会说华侨不合群。” 晓光已开始觉得寂寞。 “那边的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岁,已经很成熟,大人一样。”黄硕说。 晓光看看自己,穿着校服的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又要小一截。 黄硕又说,“她们在十三四岁已开始约会接吻。” 晓光忍不住看她一眼,“不用努力学习吧。” “但也永远不能成为他们一份子,交不到朋友。” 晓光不置可否,她担心的不是这些,“要离开外婆,我真不舍得。” 黄硕笑,“真是个小孩,恐怕你不舍得的,还不止外婆呢。” 晓光不出声,她知道黄硕指的是沈小兵,高她一班的男同学,体育组组长。 “又不是明天就走,何用一早皱上眉头。” “手续要多久?” “听人说,仿佛也要做一年半载的。” 晓光决定问父母。 齐先生说:“早呢,十划未有一撇,不过晓光,下星期一告上午假,我们要去取证件。” “星期一有测验。” “那么星期二。” “星期二有地理课。” 齐太太过来说:“晓光,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听爸爸的话,告半天假。” 晚上沈小兵买了戏票,叫晓光出去看七点半,晓光没有心情,“把票子送掉,我们聊聊天。” 小兵当然尊重她的意思。 齐家给女儿很大自由,随她的同学朋友进出,十分尊重晓光。 小兵是常客,一到便往书房走,晓光说:“爸爸在里边办正经事,我们到露台去坐。” 小兵笑着坐在藤椅子上,“晚香玉这么早就开了。” 晓光问:“北美洲有没有晚香玉?” “对,你们几时走?” 晓光见小兵说得好不轻松,像是巴不得她走的样子,不禁心中有气。“你呢,”她反问:“你也可以走呀,你妈妈嫁的是外国人。”冲口而出,才有点后悔造次。 果然,小兵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 “没关系,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家母改嫁英国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兵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本来好好的气氛忽然僵住,祸从口出,晓光想骂自己不小心。 终于还是小兵打破沉默,“我并不想到外国生活。” “我也不想,最怕外国乡下老太婆故作矜持地问一句:‘告诉我,亲爱的,你认为学习英语困难吗?” 小兵听了,笑出声来,气氛缓和下来。 “你反正要去升大学,现在不过提早一两年去。” 晓光叹口气,小兵好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几时学会长叹?” “跟父亲学的,你只要经过书房,便可听到叹息。” “这件事真的令许多成年人烦恼。”小兵说。 “还是做小孩子,只需拉着大人衣角走便行。” “那是因为你幸运,像我,父母与我不常见面。” “小兵,你会不会想念我?” “你又不是明天走。”小兵取笑她。 事情一件件办起来,表格连同所需证明文件由父亲亲手交上去。 这之前,他们一家去拍报名照,拍得兴起,索性加添一张合家欢。 摄影师把齐太太拍得十分年轻,看上去像是晓光的大姐姐。 齐太太本来喜欢在周末逛公司打牌,最近仿佛把这些都戒掉了,减却不少乐趣。 “没有心情。”她说。 她老与丈夫讨论卖房子的事,连带晓光也吸收不少有关经济的知识。 在外婆家吃饭,亲戚所说的,也都是这一套。 晓光不耐烦,一个电话把黄硕叫出来吃茶。 大家暂停温习。 黄硕说:“像沈小兵那样的男孩子,还是很多的。”她一口咬定晓光是为他烦恼。 “你肯定要念英国文学?”晓光问。 “这一科是百搭,将来无论是教书、做公务员、进商界、当公关,都用得着。 “聪明,用它打底,还可以念法律。” “其实我自己最喜欢的是天文物理。” “我喜欢地理物理。” “太不切实际了。” “连科目都不能随心所欲地选择,真是。” 黄硕笑,“人生不如意事常。” “也许到了外国,父母眼光放宽,会准我念一门无聊而快活的科目。” “不会的,数千年的遗传思想根深柢固,至要紧务实,不准你虚无飘渺。” 晓光纳闷,“到底甚么时候起程?” “他们叫你办退学手续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放暑假的时候,这件事还没有发生,晓光故意不去提它,希望它自动消失。 在沈小兵的协助下,她忙于练习蛙泳。 天天拿着大毛巾与太阳油到泳池去,有一日下午回来,听到父亲说:“下个星期一去面试。” 晓光还不明白,问道:“爸爸你还考什么试?” “不是考试。” “莫非是应征新工作?” “不,是到领使馆面试。” 晓光唉呀一声,大毛巾跌在地上。 齐太太笑,“晓光一直不想离开。” 齐先生说:“也难怪,她自小把香岛当故乡。” 晓光问:“是不是快了?” 齐先生摇摇头,“未必批准呢。” 晓光觉得父亲在进行一项过五关斩六将的任务。 “我要不要去?” “你不用。” 晓光松一口气。 齐太太摸着女儿的膀子,“你看,晒得似黑炭似。” “妈妈,你岂非也要辞职?” “假如一家人一起去,那自然。” “嘎,难道还有选择不行?” “你愿不愿与爸爸先去?” “妈妈你独个儿留下来?”晓光大吃一惊。 “这也是个办法。” “不不不不!”晓光反应激烈,“要走一家子都走,我们是不分开的。” 齐先生摇头,“晓光真天真。” “你们不是要离婚吧?”晓光惶恐地问。 “当然不是,晓光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爸爸,答应我一齐行动。”’ “我慢慢才跟你分析这件事,别担心。”齐先生拍打着晓光的肩膀安抚她。 晓光并没有放心,征求小兵的意见。 “为着护照而分开,是否值得?” 小兵说:“这已是一个社会问题,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不能一概而论,要看个案,像你们一家三口,个个独立坚强能干,外语又好,分开一段短时间,反而是另外一种经验。 晓光小心聆听小兵的分析。 “相反地。”他说下去,“如果有一方面不懂英语,孩子年纪又小,那真十分残酷。” 晓光点着头,“归根究底,还是看个人能力。” “当然,到了要紧关头,能够救你的,不过是你自己。” 晓光放下一颗心来。 “你们家经济充裕,有钱好办事。” “你又来了。” “是事实就不怕讲。” “小兵,我走了以后,你会不会记得我?”晓光又问。 他毫不犹疑的答:“我的余生都会记得你。” 晓光听得出他声音中的真诚,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怎么了。”他温言安慰。 晓光一边用手帕擦去泪水一边说:“灰沙吹进眼睛里。” 小兵幽默的说:“谁说不是。” 晓光笑出声来。 她发觉父亲瘦了许多,母亲常在半夜起床喝水。 晓光可以了解他们的情绪,这么多重要的事情待办,一丝错不得,加上日常工作,百上加斤,压力是一定有的。 领事馆批准面试之后,开始有陌生人上来参观他们的公寓。 讨价还价,齐太太不胜其扰,虽说公寓房子的价格略略上升,但未来买主还起价来既狼且狠,弄得齐氏夫妇啼笑皆非。 房子都要卖了,晓光想,大抵没有挽回了。 是去定了。 黄硕说:“回来看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告诉我们,你已经忘记怎么说广东话。” 晓光苦笑。 “你会找到新朋友的。” “看看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要很堕落才能受他们欢迎,我不干,情愿寂寞。” “难怪亚裔学生往往轻而易举成为优异生,无他,把交际应酬别瞄头的时间省下来好好温习功课,已经打胜仗。” 晓光说:“不止做学生是这样,做成人也一样,尽本份做好要做的事情,总会得到丰厚的报酬,何用自我宣传,夸啦啦啦。” 两个女孩子也懂得做人道理。 黄硕问:“日期定下来没有?” “爸爸说快轮到我们检查身体。” 黄硕摇摇头,“越来越近,越来越像真的。” 这两句话说到晓光心坎里去。 再次告假去医务所的时候,连老师都知道了。 校方最不高兴退学事件,教育署规定,班中学生人数不足,要招考补充,校方就是嫌插班生水准低。 尤其是晓光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走一个少一个─校方不愿意放弃。 “齐晓光,”班主任说:“到了外国,要争气读书啊。” “我会的。” “希望在报上读到你拿奖学金的新闻。” 晓光笑,“老师怎么给我这么大的压力。” “适当的压力可以使有潜力的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晓光只得笑。 幸亏父母、永不认为她有什么潜力,自小晓光过着迹近疲懒的愉快生活,直到十岁八岁那么大了,还时常为一粒牛油糖在外婆的身边蹭着不走。 完全不像是个有出息的人,但不重要,她快乐。 不久将来要她离乡别井,还是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彷徨。 晓光身在福中,很知道福气不是必然的事。 她与黄硕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并不是好事,要吃咸苦,才不做大人物。” 与父母在医务所等照爱克斯光,齐太太说:“我们一家三口仿佛很少一齐出来。” 齐先生抱怨,“晓光过了十五岁,就独立行动,看戏听歌,都不与我们一起。” 晓光笑,左手握住母亲的手,右手握紧父亲。 “一家人在一起,无论过什么生活,都是幸福的。”齐太太有感而发。 晓光说:“相爱的才是一家人,不相爱的话,还是分开的好。” 齐氏夫妇不得不承认小晓光已经成长。 没想到这件事反而把他们紧紧拉在一起。 顺利的检查完身体,齐先生摊摊手,“好了,全部仪式进行完毕,等待签证出来。” 齐太太说:“从照爱克斯光那日起,为期一年,必定要前往报到。” “还有事做呢,第一,替晓光找学校。” 晓光很干脆,“我已经去信拿章程。” 齐太太讶异,“唷,手脚磊落。” “黄硕与我都打算先念英国文学。” “晓光,那我们分头进行,有问题才提出讨论。” “报名考大学,我还做得来,最要紧父母在经济上支持。” “那是应该的。” 晓光笑,“若不是我,妈妈这些年来赚这么多,脖子上可以戴几十克拉钻石。” 齐太太问:“你不是我的名钻吗,叫做晓光宝。” “妈妈怪肉麻的。” “有什么办法呢,做父母的,对子女真是肉麻居多。” 齐先生忽然说:“我也辞职算了,什么才叫赚够?够用也就算了。” 晓光率先拍起手来。 齐太太缓缓说:“还有一年时间,你想清楚再说吧。” 晓光又沉默下来。 会考来临,她已不能轻松,订下时间表,努力温习。 读书没有秘诀,勤力即可,人家资质聪明,读一次便会,笨人读一百次,也必定有成绩。 黄硕说得好:“成绩差,即是还不够用功。” 小兵也说:“最简单不过的一回事,读到会背便行。” 心野,心散,不集中,没有兴趣,才是功课的致命伤,与资质没有太大关系。 晓光不敢轻敌,把笔记与课文一条不漏,翻来覆去的读。 证件出来了。 晓光明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大大的感触,试期紧张令她对其他事情麻木。 齐先生松一大口气。 那个周末,他睡得很晚很晚才起床。 晓光知道父亲这一年多的心事至今才放下,这年头生活不容易,他尽责,晓光也得尽责。 她并不比谁勇敢,学生都怕考试,怕与逃避是两回事,勇敢的人也会哭,哭都不让哭未免不近人情,可是哭完之后一定还得把事情做好。 晓光这次考得不错,不必等放榜,她心中有数。 因为要到外国升学,她又赶着去考了托福。 很明显的瘦了。 一个人要长肉,其实还真的不容易,稍微有一点点心事,一点点劳累,一点点小病,立刻瘦下来。 小兵看着晓光尖削的下巴,很关怀的说:“小心身体。”。 “我知道,原来无论做什么都要靠力气,没有健康实在不行。” 小兵笑,“晓光你好天真。” 晓光笑,小兵的出生与环境令他早熟,他就期望他人同他一样有智慧有经验。 几年同学,他都照顾晓光,说他似一个大哥,又像多了些什么,说他是男朋友,他们又从来没有亲密的举止。 这一点点情愫,将来可以发展成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无论培养什么,都需要时间,眼看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你会不会过来?”晓光问。 小兵摇摇头。 晓光说:“一点希望都不给我。” “我不想说谎,明知做不到的事情,何必说空话。” “也许将来事清会有变化。” “待将来再说吧。”。 “小兵,你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那我承认,风流潇洒这些全是要讲条件的。” 晓光默默无言。 “有时读言情小说,男女老幼全没有职业,我时常怀疑:何以为生?为了生活,我们做了许多不该做不想做的事。” 晓光说:“你忽然之间老气横秋的干什么。” “我一向如此。” 想到要与晓光分手,小兵心情恶劣,到底年纪轻,说着说着,形诸于色。 晓光倒也明白,他要告辞,她送他出门。 齐先生终于把房子脱了手。 本来想把半新旧的家私运过去,打听一下,这样做也需要一笔费用,不如省事省力,干脆一切到那边买新的。 齐太太说:“想到要走,胃里像是塞着一块石头。” 不知恁地,晓光也有这个感觉,她说:“我听人讲,好像可以申请延期。” “不延了。” 齐太太说:“趁现在还有一两分力气,把家搬过去也好。” 飞机票都订下了。 与黄硕出来吃茶,晓光双眼红起来,自从八岁起,她就没有正式哭过,再大的事情,至多双眼润湿,可见这次她是实在不舍得。 父母要求她扔掉所有不需要的杂物。 对晓光来说,一整套的叮当漫画,十多只芭比洋娃娃,历年来的课本,都是扔不掉的东西,难舍难分。 齐先生说:“晓光,你不能把整间房间带去。” 齐太太的意思是,除出个人衣物,什么都不要。 晓光说:“把这些有历史的东西扔掉,等于扔掉我的过去。” 齐太太啼笑皆非,“你有什么过去?” 齐先生莞尔,“你不会明白,他们年轻人最流行夸张。” 晓光这才明白有理说不清之苦。 结果这些宝贵的纪念品还是全部送出去了。 童年一切的回忆:看得残旧的课本,外婆送的第一盒腊笔,贴过堂的图画,穿过的派对裙子……。 本来想老人家替她收着,后来想想,也不好意思骚扰他们,因为根本不知几时回来,即使回来,也用不着它们,总有一日,要与过去说声再见。 晓光狠一狠心,把这些东西由母亲安排着送掉。 她沉默许多,晚间,对牢电视看枯燥的节目,双眼不知有没有吸收。 本来她最喜欢在晚饭过后与同学讲电话,照齐先生的说法是,电话会打融掉,但最近晓光很少再一说不停。 齐太太进女儿的房间,替她开亮了灯,“什么好节目?” 晓光熄掉电视。 齐太太看看女儿的床,“这张床还是你七岁时买的。” 晓光一生人只睡过两张床,这是第二张,第一张是婴儿床。 她抱着膝头坐在床上,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并不是一个坏转变,晓光,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有吗?” “太明显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们会回来的。” 晓光垂头,“即使回来,一切也不一样。” “晓光,人生是一定有变化的,人与事不可能停留不动。” “我明白这道理,可惜实践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齐太太轻抚晓光的头。 晓光紧紧抱住母亲的腰。 晓光办妥退学手续,齐氏夫妇也辞去业务。 亲友排队与他们送行,行李大部份已经寄出,他们一家穿来穿去只得那几件衣服,忽然显得有点拮据的样子,不由得再度感慨起来。 这一关也总算捱过,吃得肠胃差些儿出毛病。 黄硕说一连两个礼拜都找不到晓光。 “我不来送飞机了,有空写信给我。” “再见黄硕,多谢你多年来的友谊。” “晓光我也感激你的支持。” “别忘记写信。” “再见。” 晓光一直等到上飞机那天早上,才听到小兵的声音。 “几点钟飞机?” “十点半。” “在飞机场见。”他挂上电话。 齐太太问:“是小兵?” 晓光点点头。 他们一家人终于离开公寓,把锁匙交给管理处。 叫了计程车,往飞机场驶去。 看到小兵,发觉他双眼红肿。 晓光呆呆的注视他,没想到男孩子也会哭,是为着她的缘故吗。 小兵只是与她紧紧握一下手,就转身走,晓光追上去。 齐太太说:“那孩子喜欢晓光。” 齐先生答:“年轻人感情冲动。” “看他们。” 只见少男少女拥抱在一起。 齐太太感喟的说:“只要你是十七岁,做什么都不肉麻不难看,都像一首诗。” “这是他们第一次尝到离别滋味。” “时间到了。” “叫她一声。” 齐先生扬声,“晓──光──” 晓光只得放开小兵,奔向父母身边。 沈小兵转头急急走出飞机场。 齐太太假装没有看到晓光的眼泪,有时就算是父母,也要尊重子女的私隐。 晓光喃喃说:“再见,再见。” 都觉得身体不知哪一部份,带也带不走,以后,无论怎么样,总有一丝牵挂。 她闭上双眼。 豆大的泪水涩热地掉下来。 有人哭有人不: 雪珊放学,扔下书包,到书房去找母亲,还没进房门,就听到父母在聊天。 于太太说:“王耘今天来信,他终于离了婚。” 雪珊一怔,靠在门框上,没有出声。 于先生应:“唔,终于分手了。” “马桂芳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王耘怎么娶她的,不可思议。” 于先生答:“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什么都是注定的。” 于太太又说:“若不是去年一起渡过假,真不知女人讨厌起来可以到那个地步,亏王耘承受她这些年。” “算了,王耘说.稍后他想到我们家来小住。” “马桂芳会恨死我们。” “管她呢,我已经叫王耘尽快收恰行李,无限欢迎。” 雪珊听到一室里,轻轻蹑足回到房中,掩上门,躺在床上发呆。 王耘离了婚。 雪珊从来不知道有王耘这个人,直到去年。 王耘是于先生的学生,他念博士那两年由于先生辅导,雪珊当时才几岁大,王耘到过于府好几次,他没有注意到那小女孩,那小女孩也没对他加以青睐。 当年,对王耘来说,最重要的是那本论文,对雪珊来说,世上最可爱的,是她手中的芭比娃娃。 直到去年,王耘事业有成,回到东方来拜见师父师母,雪用才对他有印象。 王耘已经结婚,带着妻子。 他看到雪珊的时候,心头一震,身不由主,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哪个少女不是雪白粉嫩如一朵蓓蕾般可爱,但雪珊是另一样的,她长得极高,接近一七0公分,长头发梳条辫子,小小短裙子,一件棉背心,小孩子面孔,成熟女子身段。 当夜,王太太马桂芳就抱怨,“于教授才智过人,怎么不管教女儿。” 王耘不出声。 “不小啦,足足十七岁,还穿得那么暴露,见了人搂搂抱抱,也不避忌,小十三点。” 王耘不得不说话:“她九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 马桂芳酸溜溜,“没想到你有那么精采的过去。” 他们住在客房里,马桂芳毫无禁忌地在别人家中批评别人的女儿,偏偏被于太太听到,好不恼怒,只是按捺着不响。 王耘这次造访,半公半私,一边渡假,一边参考于教授最新的研究报告。 于家在离岛有一间屋子,一到夏天,整家去小住,雪珊在沙滩上连日玩耍,晒得金棕色。 她正在学滑水,王耘乐意指点她一二,王大大更加不高兴,怒气往往形于色。 于太太把女儿叫到房中训话:“不要与王耘太接近。” “为什么?”雪珊一点不知就里。 于太太痛惜地看着女儿,还真正是一个孩子呢,天真未凿,不通世情,眉头眼额,统统看不出来,行事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人家王太太不喜欢了。” “没有呀,王太太对我很好,还问我多大岁数,念第几班。” “你还是同小周小林他们玩吧。” 雪珊有点失望,“但是我喜欢王耘。” 不得了不得了,“跟你讲王太太不高兴。 ” “好好好。”雪珊应着。 “别当耳边风。”于太太叮嘱。 雪珊可不晓得如何避开工耘。 她对他有难言的好感,小周同小林不能与他比。 王纭细心,周到,雪珊学了两年不成功的滑水, 在他指导下,大有进步,她喜欢听他说故事,讲笑话,他点的菜,她全爱吃,他挑的电影;她觉得好看。 怎么疏远他?雪珊不懂。 一天,在早餐桌上,马桂芳抱怨天气,“热死了,我想我会中暑,王耘,我们提早回去也罢,我想家。” 马桂芳土生土长,是个美国人,娘家住马利兰州, 是个好地方。 大家都没有反应。 雪珊孩子气,问她:“下午我们不如到城里逛。” 更给马桂芳发牢骚的理由:“你们生活真无聊,不是逛街,就是喝茶, 要不搓麻将。” 于太太咳嗽一声,“雪珊,去把早报取来。” 雪珊走开,于太太才说:“桂芳,你想做什么,我来陪你。” 马桂芳无礼的说:“你们把王耘交还给我,万事皆休。” 于太太一呆,再也笑不下去。 王耘忍不住说:“桂芳,你怎么了?” 马桂芳怒道:“到了两个星期,独处时间不超过三五个小时。” 于先生大太连忙站起来避席。 王耘同她说:“你很清楚我们并不是来渡蜜月。” “你让那小妖迷住了。” “桂芳,闭一闭嘴巴好不好。” “你干吗不叫我闭眼睛,把丈夫让给别人?” “桂芳,在家你口口声声喊闷,才把你带来渡假,你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这个假期?” 马桂芳把面前的碗碟统统一推,出去了。 于太太很生气,“千里迢迢,跑到人家家里吵架。” 王耘再三道欺。 于太太以老卖老, “王耘啊,君子爱人以德,你要教一教桂芳。” 于先生瞪她一眼,“你少一句好不好,王耘已经够烦。 于太太笑,“看,马上教我了。” 王耘到后园躺在绳床上,闷闷地晃动。 雪珊过去陪他。 “对不起。”雪珊说。 “关你什么事。” “我是那只小妖呀。” 王耘无地自容,“雪珊,别听她的,我们的感情已经很有问题,她不过借题发挥,拿你出气。” 雪珊问:“她为什么不快乐?” “她所要的,我不能满足她。” “她要什么?”雪珊诧异,“我认为你什么都有。” “你真这么想?” “你长得英俊,父亲说你甚有才华,又有份好职业,还欠什么?” 王耘微笑,“可惜你是小女孩,否则我真得到一个红颜知己。” 雪珊笑,“我们去游泳如何?” 王耘还未应允,于太太已经叫女儿:“雪珊,让王耘静一会儿。” 雪珊只得说;“稍后再见。” 于太太对丈夫说:“叫王耘搬到旅馆去吧。” “我们问心无愧。” “算了,我最怕听人吵架。” 雪珊十分不舍得,又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闷闷不乐。 于先生说,“我找王耘说说。” 马桂芳一连两天没回来,王耘想走也不能走。 于太太全担心地问:“桂芳会到哪里去?” “亲戚家吧。” “你不去找找她?” “她会出来的。” “王耘,始终是夫妻,她这样吃醋,可见是爱你的。” “我不再需要这种爱,师母,一言难尽。” 于太太又同丈夫说:“我想把雪珊送到二妹家去稍住。” 于教授老实不客气的说:“庸人自扰。” 于氏夫妇差点没吵起来。 结果,雪珊还是被送到阿姨家中,与表姐同房。 表姐是大学二年生,比雪珊懂得多。 “你爱上了他吧。” “谁?” “那个叫王耘的人。” “我很想念他,那就是爱?” “初步差不多是这样。”表姐为她分析。 雪珊问:“他可爱我?” “他们成熟的男人见识多广,不容易爱人,但是雪珊你长得实在动人,又很难说。” 雪珊笑,“你比王太太还多心,我们不过是好朋友罢了。” “你那口气似女明星辟谣。” 雪珊在阿姨家中接到王耘电话。 他约她吃饭。 雪珊欣然赴约。 王耘十分内疚,拨电话的时候也再三警告自己: 这是不对的,对方只是一个小女孩子,但他完全不愿意控制自己,在于教授案头找到号码,立即拨给雪珊。 他只是希望看到雪珊的小面孔。 雪珊没有让他失望,她那双晶亮的眼睛已经使他如服下一帖清凉剂,过去几日的烦恼消失无踪。 雪珊问他:“你找到王太太没有?” 王耘点点头。 “她在什么地方?” “住在旅馆,昨天叫我把衣物送了去。” “你没有去陪她?” “见面会吵架。” “有那么糟?” “你还没见过人生丑陋的一面。” “是我还没有。”雪珊微笑。 王耘深深叹口气,难怪马桂芳要妒忌,连他都觉得雪珊的纯洁使他自惭形秽。 “你很快要回去了吧?” “我不走,你就不能回家。” “不是因为你,我本来就常常到阿姨家住。” 王耘苦笑,没想到雪珊反而安慰他。 “来,我陪你走走散心。” “有甚么好建议?” 雪珊摇头,也许马桂芳说得对,城市人没有什么可做的,生活无聊。 王耘说:“我还是送你回去吧,叫师母知道,会逐我出师门。” “我母亲并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样的年龄,太危险了。” “是的,过几年,又怕被我们缠住,再等三五年, 又要忙事业,然后就老大了,再也没人追求,做女孩子也不容易啊,这是表姐说的。” 王耘忍不住笑。 “我们一起走,”雪珊说:“我也要回家拿东西。” 王耘想反对,一接触雪珊坦然无惧的目光,自动噤声。 在渡轮上,他们玩纸牌,听音乐。 这样简单的娱乐,雪珊玩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王耘忍不住想,在她天真的脑海中,没有什么是不美好的吧,每一个早晨都可以令她快乐雀跃。 呵王耘真不能置信自己也曾经这么年轻过。 一半是为着怜惜自己逝去的青春,他爱上雪珊的青春。 牌局上他输得一败涂地,雪珊摇着头取笑他,“啧啧啧啧啧。” 王耘只是笑。 可惜航程只有一小时,如果有二十四小时就好了。 雪珊同王耘说一个故事:“有一位老伯伯与表姐同船,船久久不开,表姐不耐烦抱怨,老伯怪表姐不够浪漫:船几时开航又有什么关系。” “你表姐怎么说?” “表姐同我说,不能有浪无类呀, 碰到心仪的少年,表姐并不介意等上三五个小时。” 王耘笑。 “但从此以后,该位老伯到处宣扬我表姐不够潇洒不够浪漫。” 王耘答:“那是必然的,他不为自己找藉口,断然活不下去。” “但是这样说,会伤害表姐呀。” 王耘想想,“人总得保护自己,危急时哪会替人着想。” “你会不会保护我?”雪珊问。 “我会的,我会先护你。” 雪珊似有先兆。抵达家门,按铃,来启门的是于太太。 于太太一见雪珊与王耘双双回来,心中声声叫苦,事到如今,也无谓苛责,她只是轻轻说:“王耘,桂芳等你半日了,你先进去吧。”她转过头来对女儿说:“雪珊,你跟着我。” 王耘一看,知到她订了归期,后天上午八点钟的班机。 马桂芳说:“走不走随你,若你不准时出现,我回去便卖房子解散这个家,反正你护照已经到手,再也不必担心。” 王耘不同她吵,一句来一句去,成何体统,无论谁是谁非,他都应该忍声吞气,让一让她。 马桂芳说:“整件婚姻是错误。” 王耘看着窗外。 “你为什么不说话?” 王耘仍然维持缄默。 “我这就走,再见?” 马桂芳一腔怒火无法发泄,临出书房前一脚踢翻了茶几,打破教授的一只朱砂茶壶。 王耘连忙拾起碎片。 马桂芳一阵风似去了。 于太太进门来,摇摇头。 “师母,对不起,我赔给教授。” “这个女子一点修养涵养都没有,资质这么普通的人,态度如此狂妄嚣张,有什么用?我们旁人受她一句半句,当可一笑置之,她自己却要承受一切后果,恐怕没有好处。” “师母说得对,自作自受。” “当然,自由社会中,人家是杀不了你的,非得自杀不可。” 王耘看得出师母是真动气了。 他低头默默坐着。 “这只茶壶你师傅用了多年了。” 王耘心中气苦, 面色很坏。 “你静一会儿吧,王耘,我也不敢再留你了,你跟你那贤妻走吧。” 王耘只得点点头。 雪珊在门外听见,急起来,“妈妈,你赶他走?” “趁他们两夫妻没动手拆屋之前,送走他们,也是明智之举。”于太太没好气。 “妈──” “这里没有你的事,我还没说你呢,我怎么样叮嘱你?你都当耳边风,雪珊,我对你十分失望,一点点小事就显出你没有丝毫自制能力。” “师母,这与她无关。”王耘为雪珊辩护。 “你更混帐,你是雪珊的大师兄,你想害她?弄得不好,她年纪轻轻便有个拆散他人家庭的罪名,那里都不用去,甚么都不用做。” 雪珊轻轻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于太太斥责道:“看热闹的群众才不管你是哪一种人。” “我这就走,师母。” 于太太拂袖而去,“雪珊,你跟我留在家里。” 母亲出去之后,雪珊问王耘:“你怪我吗?” “我刚想问你同样的问题。” “你同王太太一起走?” “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雪姗听得出他声音中的苦涩。 回去或大吵一场。,或大打出手,很快会有结果。”他停一停,“对不起,雪珊,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些话。” “没有关系,我明白。” “我得出去买一只茶壶。” “我跟你去。” “师母会骂的。” “给她骂好了。” “雪珊, 这不大好。” “别管,反正你归你上船,我随后来,母亲怪不到你身上,再说,大船又不是你的,怎么不让我搭?” 王耘无奈。 他收拾衣物.挽着箱子向师母道别。 于太太叹口气,“有没有地方住?” “一定有。” “那么再见。” 王耘走了。 雪珊同他一班船。 她陪他坐在甲板上,“人家会以为我们私奔。” “雪珊,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我觉得你们把事情弄得过份复杂才真。”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相信有妇之夫。” “啊。” “他们一天不离婚,就是一天不爱你。” 雪珊咀嚼这句话。 “你呢,你会离婚吗?” “待我办妥手续,才回来见你。” 雪珊说:“那会是多久之后?” “我不知道,一年、两年,可能更久。” “那是一段长时间。” “是的,你会等吗?” “我不知道。”雪珊坦白得残酷,“很多事情会在这段时间内发生,谁晓得,可能我会爱上小林,同他结婚。” 王耘摇头苦笑。 小女孩子,连骗人都不屑。 王耘益发欣赏这一份真诚。 上了岸,王耘与雪珊踏破了罗街找一只旧宜兴茶壶。 千辛万苦,才找到一只样子相仿的,决定高价买下,伙计却问,“要几只?” 笑得他们打跌,原来是仿造的古董,成打地搁在仓里。 由雪珊把茶壶带回家,分手的时候,雪珊并没有哭。 而王耘,第二天就跟妻子回了纽约。 于太太看到茶壶,也不闻不问。管教子女,要时紧时松,一味死绑,会生反效果。 王耘一走,于家松口气。 他并没有写信给雪珊,雪珊也没有打听他的住址。 她要应付考试升预科,一晃眼就一年。 没想到今天放学回来,再度听到王耘的消息。 这一年,雪珊长大很多。 沉着了,文静了,话少许多,思考能力也增强,一年,对于中老年人,可能只是另外一个三百六十五天,对于少年人,足以起无穷变化。 雪珊对表姐说:“王耘要回来了。” “他离了婚?” 雪珊点点头。 “现在你可用比较客观的眼光看他。” 雪珊说:“不知道他真实面目如何。” 表姐说:“肯定比都尔斯张成熟。” “都尔斯是很有内涵的一个人。”雪珊抗议。 “得了得了,这样护着他,可见是喜欢他的。” “都尔斯对我体贴,物理一科没有他同我补习,肯定我还在梦游。” “雪姗,知恩莫忘报,很好很好。” “我同都尔斯可不是夏季罗漫斯。” “告诉我雪珊,你有没有爱过王耘?” “我不知道。” “想清楚点。” “短暂的一刹那或许,我不能肯定,去年夏天天气美得惊人,在那种蓝天白云底下,不恋爱一下,有负光阴。” “他知道你这种态度吗?” “当然他知道,他又不是三岁,不过,别以为他离婚是为着我,纯为他自己。” “这我们都知道。” 雪珊说:“我倒想再见他。” “你会哭?” “我想不会。”雪珊笑。 表姐耸耸肩,“有人哭,有人不。” 雪珊去同都尔斯说:“我的旧情人要回来了。” 都尔斯看她一眼,“只有中年女人才有旧情人。” 雪珊笑,“我开始得早。” 都尔斯问:“几时,三岁?” 他们俩大笑。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笑得前仰后合。 王耘却不这么想。 同一幢别墅,同一个师父,才隔了一年,已是百年身,离婚手续把他搞得焦头烂额,马桂芳聘了律师同他打官司,房子车子家私杂物统统归她,王耘连工作都辞掉,放弃了护照,前来投奔于教授。 幸亏于先生见义勇为,替他找到教席。 他见到了小师妹。 雪珊更加出色了,见了他,伸出手来,不卑不亢的与他一握,就好像第1次见他一样,略见生疏,但是笑容甜美,足使观者忘忧。 王耘的希望在该刹那幻灭。 少女如玉,他无意出丑,还是正正经经使工作上了轨道再说吧。 王耘若知道雪珊心中想什么,会伤痛欲绝。 雪珊同表姐说:“在街上我不会认得他。” 王耘脸色棕黑,似敷着薄薄一层污垢,非肥皂清水可以洗得净,头发白多了,满腹心事,涩于言笑,活力似舍他而去。 雪珊说:“看上去很老。” “他有多大?” “从未问这。” “他一定吃了苦。” “非常非常憔悴。” “现住你们家?” “不,搬到大学宿舍去了。” “不再回美国?” “我想不会吧。” “有没有约会你?” 雪珊答:“他很会做人,过去的已经过去,他问我有无空去看画展,我说对艺术没兴趣。” “你昨日陪都尔斯张去看岭南派国画。” “那是都尔斯!” “呵对不起。”表姐笑。 “明天晚上我们去跳舞,你要不要来?” “雪珊,你不再给王耘机会?” 雪珊讶异地说:“他那里有时间?三四十岁的人了,一切需要从头开始,谁好意思去打扰他?” 说完之后,雪珊略带歉意的笑了。 姊妹: 星期六下午一点半,写字楼里只剩下楚君一个人。本来她还不知道同事都散清了,是办公室助理小明告诉她的。 “楚小姐,”小明说,“有一位先生找麦可姖”。 楚君抬起头来,“她的办公室在那一边。” “麦小姐今早根本就没有回来。” “她的秘书呢?” “都走了,”小明说“整个写字楼只剩我同你,楚小姐。” 楚君抬起头来一看,可不是,已经一点半。 小明若不是等她离去好关门,相信也已经走掉。 “你同那位客人说,我们已经打烊。” “是。”小明退出去。 楚君不想惹麻烦,虽说是同一间公司,党 不止三五组。你帮人,人却以为你抢生意。尤其是麦可姖。气势与外形都似一只花豹,唉唷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君收拾文件,取过外套,准备下班。 偌大的写字楼,一个人也没有,倒也难得。以往总有些赶功夫的同事留下来。 她一路走,一路穿外套,有一只袖子套不进去。忽然有人帮她把方领提一提,楚君便说:“谢谢你,小明。” 那人笑。 楚君一转身,发觉身后是个陌生人。 她一惊,连忙叫“小明,小明。” 小明走过来:“楚小姐,就是这位先生找麦可姖。” 那人文质彬彬地取出名片,交给楚君。 楚君且不忙看他姓名,只说:“可蕴今天没上班。” 那人有点无奈:“我又没有她家中号码。” 楚君仍然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样子。 那人又说:“我只留一个周未,星期一一早就要走的。” 楚君淡淡应他一声,吩咐小明:“把门锁好。” 那位先生却尾随她身后,一直向电梯大堂走去。 楚君心想,不稀奇啊,可姖一向最最多异性朋友。这个傻子不知在哪个乡下见过可蕴,便把她当红颜知己,一路追上来。 可姖连家中电话都没有给他。 可见天下,确有自作多情之人。 在电梯中,那人说:“可蕴的确约了我今天。”仿佛期待楚君给他一个答案。 楚君冷冷说:“也许她记性不大好。” 那人看楚君一眼:“也许可蕴的人缘不大好。” 楚君马上警惕。 这个人是个厉害角色,她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说楚君同任何人关系不好都不要紧,但和麦可蕴,她要避忌。 当下,她略略放松面孔肌肉:“我不方便把她私人电话告诉你。” “看,我象个坏人吗?” 楚君不由向他看去。 不,他是个英俊小生,绝不象坏人。 但这是另外一回事,问题是,楚君同可蕴有过节,她不要管她的事。 故此,电梯一到地下,就一个箭步冲出去。 还得吃午饭呢,大好星期六,一个约会也没有。 楚君怅惘地想,不管你怎么看麦可蕴这个人,她有她的办法,她可没有空置的周末。 本来,楚君也曾试图与她做朋友,两个人同样是亚西亚广告的精英分子,受老板器重,年龄学历背景也相仿,可以成为莫逆。 --都是为了张宗明。 想到他,楚君心里还暗暗牵动。 楚君喜欢张宗明那双会得笑的眼睛,只是她生性比较含蓄,刚忧疑,他已经成为麦可蕴的滑水教练。 楚君不屑与可蕴争,眼巴巴看着失去一个有可能的人。偏偏可蕴又猜到楚君的心事,学会滑水以后,又作大方状似的,把张宗明推回楚君的身边。 楚君真的生气了。 她怎么肯接受这种剩余物资! 张宗明悔不当初,讪讪地辞去亚细亚的工作,另谋高就,与两女都疏远。 麦可蕴损人不利己之名不胫而走。 她倒是得意洋洋,视做一种赞誉。 之后楚君一直没有原谅麦可蕴。 楚君胡乱地走进熟悉的咖啡室,马马虎虎地叫了食物,心不在焉地吃下肚子。 麦可蕴的确是有办法,连找上门来的汉子都长得高大威猛。 楚君用手托着头,离开了公司,整个人似泄气的皮球,工在人在,工亡人亡,她已经忘却如何寻找娱乐。 待会儿回到家,她打算午睡。 楚君一个人睡极大极大的床第,每早都依依不舍地留恋床第,临出门前,还要伸手到电毯底下暖一暖。 只有那张大床最可靠。 楚君召待者结帐。 “楚小姐,已经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 楚君有一丝欢喜,好奇地看过去。 啐,原来就是那个陌生人。 怎么跟到这儿来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楚君心底升起一股厌恶,象是在雪地里滑了一跤,什么兴致都失去。 她还没有行动,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过来。 “很巧是不是?” 楚君也相信这只是偶遇。 “我就住在这间酒店。” 楚君说:“谢谢你请客。” 幸亏这人过一天就要走的,以后再也碰不见他,否则落在别人眼中,还以为她和麦可蕴没完没了。 那人替她拉开椅子,“我叫谈家健。” 楚君在心中问,你走开好不好?别给我麻烦。 他象是看懂楚君的表情,“我马上就走开,只想麻烦你替我打一个电话到麦可蕴家。” “我没有她家的号码。” “太不公平了。” “是,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楚君问:“你为什么非得缠住我不可?”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她。” 楚君瞪住这个姓谈的年轻人。 “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有多重要。” “我不要听,我对别人的私隐不感兴趣。” 谈家健不理会楚君的小姐脾气。他说“麦可蕴在纽约的未婚夫下星期三要结婚了,她不知就里,还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我就是要告诉她,叫她取消此行。” 楚君一听呆住。 她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楚君与其他同事知道麦可蕴下星期要赴纽约,但是不知道她是要去见未婚夫,大家也并不知道她有一个关系这么密切的人在外国。 “你是什么人?你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也只是个不幸的中间人。” 楚君微笑,没想到麦可蕴这样精明的女子也会翻了船触了礁。 可蕴这样刚强,她会复原的,如果可以帮她一记,免她白坐十多个小时飞机去自讨没趣,还是功德无量。 “别说是我说的。” “我不是多嘴的人。” “七九三六八。” “谢谢你。” 谈家健跑去拨电话。 楚君取过外套,预备离去。 才到门口,谈家健追出来。 他气呼呼地说:“她不在家。” 楚君看他一眼,“我可不保证她在家。” 谈家健象是已习惯楚君的冷嘲热讽,“我约她的时候,她说今天在公司。” 楚君忍不住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在电话中讲明了,岂非一了百了?” “我还有若干私人物件要交给她。” 楚君心想:可蕴这次可真倒霉。 “那你只好一直打电话给她,只至她出现为止。” 谈君无奈地说:“也只好这样了。” 楚君说:“再见。” 他忽然问:“晚上你打算做什么?” “与你无关。” “小姐,大家年轻人,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楚君不怒反笑:“依你说,年轻人,应当如何团结?” 谈家健叹口气,搔搔头,没奈何:“再见。” 楚君跳上车子走了。 回到家里,她发现午餐似一块大石压在她的胃中,非要使她的胃部穿孔不可。 连麦可蕴这样精明的女子都会着了道儿。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批露未婚夫这件事,可见是重视他的,计划失败,不知她怎么想。 楚君忍不住,发了个电话给可蕴,电话仍然没有人接。 独居就是这点麻烦,音讯全无,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楚君心里一动。 她做了杯热茶对自己说:关你什么事。 但是内心越来越不安。 她取过外套,跑到麦可蕴家里去。 罢罢罢,最多给她骂一顿好了。 可蕴就住在附近,走十分钟便到。 楚君问管理处,麦小姐在家吗? “在家。” 楚君心一跳:“几点回来的?” “今天早上八点钟。” 楚君连忙跑上去,大力按门铃。 这地方她来过。张宗明事件之前,楚君经常跑上来同可蕴开会。 没有人应门。 管理员也慌了,赶上来问:“什么事?” “你肯定麦小姐在屋里?” “我亲眼看着她回来。” “没有再出去?” “开门进去看看不就得了?” “你有锁匙?” “我没有,但是三楼丙座的女佣帮她打扫,她有锁匙。” “快,快去找她。” 管理员立刻奔开去,楚君站在门口,继续掀铃。 要是可蕴在这一刻出现,不把她当疯婆子才怪。 不消一刻,管理员带着女佣前来。 楚君暗叫幸运。 女佣当着大家用锁匙开开大门。 室内昏暗,楚君浑身汗毛直竖,似有预感,走到卧室一看,只见一个人躺在床上。 床头的电话铃不住地响。 管理员与女佣齐声怪叫起来。 楚君顾不得了,把床上的人用力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麦可蕴。 楚君的手策策(原文是策文,我打不出来)地抖。 “叫救护车,快快快。” 管理员还算镇静,“我马上去。” 那女佣却只会站在一角发抖。 楚君扶着可蕴,只见她脸色死灰。 床头电话铃没有停止。 楚君接听。 “麦小姐?麦小姐?” 楚君认得这把声音,这是谈家健。 楚君象听到亲人的声音般“我在可蕴家,”她说,“十字车马上来,你在酒店等我消息。”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他却听懂了。“你一到医院马上通知我。” 楚君放下电话,怀中的可蕴却呻吟起来。 “可蕴,可蕴。” 她没有应。 楚君握着她冰冷的手。 这是何苦。 楚君不由得落下泪来。 救护车很快抵达,楚君的感觉却像是捱了一个世纪。 她随车跟到医院。 救护人员说:“放心,幸亏发现的早,要是拖到晚上,就很难说了。” 楚君放下一颗心,坐在医院走廊,物伤其类,悲从中来。好好哭了一场。 然后她才拨电话给谈家健。 谈家健即时召车到医院。 他见楚君闭着双眼,鼻子红红,坐在那里。 就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怪可怜的。 “她怎么了?”他轻问。 “在急救。” “有危险吗?” “发现的早。” 谈家健呼出一口气,“你救了她。” “不,”楚君说:“你救了她。” “一样啦。” “不是你打锣找她,恐怕就求求求求” 谈家健坐在楚君身边:“你是怎么心血来潮,找上门去的?” 楚君也说不上来,反正她浑身不自在,非走这一趟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谈家健沉默。 过很久很久,他说:“没想到她反应过激。” “她好胜。” “你们都是这种脾气。” “我?我最懂得忍辱偷生,委曲求全。伺机再来,我才不会那么笨。” 谈家健看她一眼,不敢置评。 医生出来了,楚君走上去。 医生看他们一眼,很不客气地说:“明天再来看她吧,今天不准见客。” 楚君这才松驰下来。 谈君问:“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 “没有家人在本市,统统早已移民。” “那我们明天再来。” 楚君点点头:“她的未婚夫在哪里?” “早已从纽约到密芝根老家去了。” “可蕴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也许她接到我的电话,起了疑心,一问便知道真相。” “哼。” 谈家健不敢出声。 楚君又问:“你是那位负心人什么人?” “同事,我来出差,因利乘便。” “随便托个人?”楚君愤怒。 谈家健说:“他根本是个那样的人。” “你们都是那样的人。” 谈家健知道这不是答辩的时候。 两人步出医院。 楚君的心很烦燥,想去喝一杯解闷。 谈家健倒是善解人意:“我陪你去。” 楚君已把他当作朋友,没有拒绝。 楚君叫了威士忌加冰,因为心情悲伤,两杯下肚,已经有点醉意。平时不肯说的话,多说了一两句。 她说:“女人真笨。” 谈家健答:“男人也一样。” “我虽没有做过统计,也相信笨女人比笨男人多。” 谈君只得陪笑。 “笨在以为没有人好过他,没有事更重要,笨在可以完完全全失去信心,笨在以为活不下去。” 谈家健不作声。 “笨在道理全部懂得,实践起来,难过登天。” “也有些女性是很潇洒的。” 楚君笑了。 她笑自己,为了张宗明事件,与麦可蕴结怨。 这种见异思迁的小人,要来有什么用。无论谁拣到都不算福气。空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你看上去也累了,我送你回去。” 楚君忽然伸手按住他,“别离开我。” 然而立刻知道说的太严重,又补一句。“今日我份外怕寂寞。” “如果你不介意,我愿意陪你。” “真的?远道而来,一定有事待办,不妨碍你?” “那个明天再说。” 楚君苦苦地笑,姿态可怜可惜。 谈家健知道他眼福不浅,现代女性很少露出这种懦弱的神情。除非遭遇很大的变故。 也恐怕因为他只是个过客。所以楚君才肯露出原形。否则她们总要保护自己,无论内心多么脆弱,都要用刚硬的壳子罩住。 “肚子饿了吧?” 楚君把防线撤掉,她已有三年没吃甜品。自虐成性,长期捱饿,今日要大开吃戒。 晚饭时,楚君向谈君不住诉说,心中积郁尽清。 她从不知道自己一口气可以说那么多的话,楚君一向认为倾诉是软弱的表现。 弱就弱一次吧。 饭局终于要散了,谈君说:“明早我来找你一起去探访可蕴。” “她性格倔强,也许觉得面子重要过友情。” “再顽强的人,在这种时候,也需要朋友。” “我不想居功。” 小谈看楚君一眼,“还是为了那宗小事?” 楚君瞪她一眼:“你知道的太多了。” “明天早上十点,我来接你。” 楚君点点头。 那天晚上,由小谈送楚君回家。 很久很久,没有人送她到家门,感觉非常好。 进了卧室,才发觉浑身肌肉酸痛。楚君放了缸热水,淋了大量浴盐,浸了半个小时。 躺在床上,她几乎即刻睡着。原本怕做恶梦,倒是没有。 第二天,她起迟了身,正在刷牙,谈君已经按铃。 楚君顿足,她却仿佛在他面前出尽百丑。 只得开了门延他进来。 他却说:“不用赶,可君已经自行签字出院。” “什么?” “你说的对,太倔强了。” “我不相信,院方任她离开?” “她已成年,又无生命危险,要走是可以的。” 楚君还拿着洗脸毛巾,听到这话,不由得呆住,可蕴就是不愿在她面前失威。 “你去过医院?” “我打过电话去。” “我们现在做什么?” “没有什么是我们可做的了。” “可蕴在家可会安全?” 楚君说“不会有事了。” 电话铃响起来,楚君似有第六感觉,连忙接听。 果然是可蕴的声音,很平静,很镇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楚君?” “是。” “谢谢你。” “应该的。” “替我告一星期病假。” “没问题。” “公司见。” “再见。” 可蕴在那边挂上电话。 楚君过了一会儿,也放下话筒。 小谈在一旁大大讶异,“就这样?” 楚君看他一眼。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他挥舞着双手。 “还是省点力气好。还得活下去呢。 谈家健十分震惊。“这就是你们的作风?” 楚君默默放下毛巾。 “太残酷了。” 楚君说:“我知道你看不惯。” 谈君沉默半晌,然后说:“我不管,你今天要陪我一天,你欠我的。” 楚君笑,她心甘情愿偿还。 办完事,谈家健要回新加坡,他要买许多琐锁的东西。外地人总以为香港是九国贩骆驼之地,货单开出来长达一公里,也只有楚君能陪他买到宽五公分的女装鳄鱼皮带,以及搽在脸上七天可贩老还童之面霜等等。 跑断了腿,还不知是什么一回事。 趁空档休息时,谈家健对楚君说:“我太喜欢你了,不相信天下有这么能干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买齐所有礼物,包括象牙扇子在内。但楚君,喜欢是一回事,我们这种小男人怎么敢追大女子呢?还是回乡下娶小媳妇是上着。” 楚君默然。 “我欣赏你的冷静,果断,豪气,义气,刻苦,能干。但一个四口之简单平凡小家庭,用不到这些本领。长久你会寂寞。没有这么大的头,岂可戴这么大的帽。楚君,我内心非常矛盾。” 楚君推开面前的茶具,“谈家健,闭上尊嘴。” “要是我想通了,来约会你,你又会怎么做?” “到时再算。” 谈家健微笑。 楚君心里想的是另一样,芥蒂已除,待可蕴上班时,她们又可以一同约齐了去看电影买时装。 楚君一直想坐船往地中海游览,一个人怪闷的,如果可蕴要去散心,两个人结伴最好不过。 楚君舒出一口气。 一边谈家健在说:“明天的再见,表示我们有机会再见。” 楚君查看单子,“还要买一斤花菇,六两官燕,开步走吧,谈先生。” 密密意: 吉文下飞机时,已经倦得似老了十年。 表姐介芸来接她,她便说:“真不明白为甚么有人要住纽约。” 介芸看她一眼,也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住香港才真。” 吉文说:“香港才好呢。” 介芸说:“纽约何尝不是。” 吉文说:“床最好,你替我铺好床没有?” 车子往皇后区一直驶去,吉文放下座位椅背,用一本杂志遮住面孔。 介芸说:“好好的休息十天八天,我给你介绍男朋友。” “咦──” “一天到晚做这种怪声有甚么益处?”介芸生气:“说寂寞得慌的也是你。” 吉文说:“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致于当街拉夫。” “光宇已经替你特别留神。” 光宇是介芸的丈夫,吉文的表姐夫。 “我是一个种族偏见者。” “得了,谁不知道你那脾气。” 对着嫁洋人的老朋友,吉文也不客气地苏茜黄长苏茜黄短,一点情面不留,难为那些朋友好涵养,听若不闻。 算命的时候,铁算盘这样说吉文:“字记之曰夷,让不得。从此吉文名正言顺歧视白种人。 介芸说:“我对你这未来十天充满信心。” “多久没见面了?” “九个月。” “眨眼工夫已经大半年。” “吉文,感情虽然空白,听说你商场得意。” 吉文承认,“颇有收获。” 介芸笑,“一向对收入低调的你都这样说,可见是百万富女了。” “别小家子气,谁家扫一扫门缝子没有一百万。” “美金,小姐。” 吉文这才不响了。 “到新泽西买个房子吧。” “五十年后可以考虑。” “那么选第五街的公寓。” 吉文闷闷地吐出一口气。 “还有甚么不如意的事?”介芸诧异。 吉文不出声。 “没有人同你分享一切是不是?这就是男女不公平之处了。”介芸说:“我们女人天性大方温柔,男伴有一点成就,都代他高兴不已,他们呀,看到我们成功,立刻酸溜溜,甚么像女强人啦,雌老虎呀,当心嫁不出去等等,不肯给予支持。” “光宇就很好。” “那是因为我内外兼顾,做得口吐白沫,外头年薪不比他低,回到家中,粗活又照单全收。” 吉文笑。 “谈恋爱最好,吉文,真的,别结婚。” “这种忠告出自标准太太之口,余不敢苟同。” 到了。 吉文心中那种闷意,驱之不去。 在香港是这样子,在纽约也一样,根本是心境,与环境无关,只有在工作时候,吉文可以忘我,全力以赴,所以她喜欢工作。 吉文匆匆淋了浴,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介芸说:“不要睡,喂,别扫兴。” 吉文双眼酸涩,眼皮似有千斤重。 “你还在想念他吧。” 他,谁是他?吉文转一个身,魂魄与周公会合。 介芸老以为吉文的烦恼是忘不了前头那个人。其实爱或恨,都叫一个人的心灵充实,吉文的烦恼是对那件事毫无记忆,只觉荒谬,内心空洞苍白,更加痛苦。 介芸推她两下,哪里推得醒。 只得替她关上房门出去,楼下碰见告了半天假的丈夫。 介芸报告:“睡得像只猪,早知你不用早回来。” 光宇笑,“找过小李没有?” “小李有女朋友了。” “老张呢?” “出了公差。” “阿赵放假回了香港。” “甚么,”介芸急了,“那怎么办,我答应给吉文介绍男朋友。” “本来指望陈博士!他看过照片,说不是他喜欢的型。” “去他的,叫他去死,他配得上甚么型?” “男人都喜欢妖姬。” 介芸光火,“有几个是霸王?走出来看看。” “你别鬼上身好不好,镇静一点,控制你自己。” “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搭上你这种人。”介芸气道。 光宇摇头笑。 傍晚吉文醒了,光宇忙问她要吃甚么菜,想看甚么表演,打算到哪里溜达。 关怀过度,使吉文觉得自己像伤残人土。 但这是介芸一贯表示爱意的方式,吉文已经习惯。 她告诉表姐,“我今晚不想出去。” “外边有不夜天,何必留在家里。”、 “介芸,别再烦吉文,不然她下次就住酒店了。” 真的,还是表姐夫了解她。 介芸并不放弃,“我打电话问问大程小程两兄弟有没有空。” 吉文疲倦的说:“表姐,真的不用了。” “那么孙公子应当出来──” 吉文霍地站起来,推开窗户。 光宇白了妻子一眼。 介芸停止大动作,过一会儿,说:“好好好,随便你。” 吉文转过头来,恢复笑意:“我已经有约,明天有朋友来找我。” “谁同你拉的线?”介芸挑起一角眉毛。 “对,表姐夫,说说你投资股票的计划。” 哪里有甚么朋友。 统共是泛泛之交,吉文也不高兴同他们联络。 但介芸这种性格,她是会追究到底的。吉文发誓下次搬往酒店,但这一次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夫妻上班去,吉文逛大都会博物馆。 下午出来,在市中心兜了个圈,选焙几件礼物,感觉十分满意,甚么都好,就是少个伴。 吉文找到茶座,喝一杯冰茶,借电话打给介芸报告行踪,谁知介芸一开口就问:“你的男伴几点钟来接你?” 吉文下不了台,只得说:“七点。” “你可以借我的晚服穿。” “谢谢你。” 挂了电话,吉文想,反正玩笑开大了,索性玩到底。 她翻到电话黄页,大段大段的“游件服务,男士英俊有礼,细心带你走遍纽约”,犹疑片刻,她拨了其中一个号码。 出乎吉文意料,来接听的是一位小姐。 “需要甚么样的服务?” 吉文吞一口涎沫,不能再拖延。“三小时晚餐,管接送,对了,要黄种男士,斯文一点的学生型。”要命,完全知道要的是甚么,像个老主顾。 “地址电话?” “今晚七时请来巴洛弯路九号接段小姐。” “小姐,收费一小时是──” 吉文听了倒抽一口冷气,同大律师出差费用差不多。 吉文挂上电话,发觉一边面孔激辣辣的发烫,心中盘算:亮过相,一出门,一到餐厅,立刻叫他走。 也好,吉文自嘲,先演习起来,将来真有需要的时候,驾轻就熟。 介芸不停追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盲约。”吉文很坦白。 “啊。” 吉文换好衣裳等,因是买回来的服务,一点也不紧张。 七时正,门铃晌,吉文想,护花使者准时上班来了,多爽快,难怪这种生意门庭若市。 介芸去打开门。吉文站在表姐身后。来人果然说国语:“请问哪位是段小姐?” 他高大英俊,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同广告上所形容的一模一样,吉文诧异,看不出他们是干这一行的人。 她挺身而出,“我。” 他看清楚吉文,也十分意外,随即笑问:“准备好了?” 吉文点点头,回头朝介芸笑一笑,这一切,为只为使表姐满意。 上了车,吉文松口气。 那位服务员说:“敝姓李,李开明。” “你好,李先生。” “段小姐你好。” 吉文舒舒服服靠在车位上。 只听得李开明说:“我分别在玛歌餐厅以及枫林川菜订了位子,你喜欢哪一间?” 吉文没想到他那么周到,立刻说:“玛歌。” “吃完饭想不想跳舞,抑或逛逛街,去看歌剧亦可,我有票。” 吉文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服务简直一等一,但她得适可而止,否则一直下去……吉文面孔又红了。 李开明看她一眼,笑说:“放心,我这个人卖艺不卖身。” 吉文一怔,这样的话是明初天涯歌女的陈腔滥调,怎么会由昂藏七尺英俊小生说将出来,她忍不住笑。 本来她想付他酬劳,叫他即走,但她一个人,流落在纽约五光十色的夜市里,如何消磨三小时? 早回家,介芸不会放过她。 一切意外,都是这样开始的吧,你以为可以控制它,其实它早已控制了你。 他非常懂得叫酒选菜,吉文尽量大方地与他闲谈,虽然好奇心越来越炽,并不敢刺探他入行经过。 最后,还是李开明先提起:“段小姐,你何需游伴服务,你自己就是最佳游伴。” 见他这么坦白,吉文笑:“谢谢你,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动听的赞美语。” 他温和地笑,横看竖看都像个大学生。 “我有我的苦衷。倘若我不为自己安排游伴,家人就会横施辣手。” “啊,”李开明很幽默的说:“业余水准,真会叫你啼笑皆非。” 吉文一想,一口茶差些儿含不住喷出来。 她轻轻问:“你白天做甚么?” 他不以为忤,“读书。” “啊。” “工程第四年,学费太贵,负担不起,晚上出来兼职,做酒保或侍应生永远赚不到这种收入,必需抉择。” 真是男女平等了。 吉文咳嗽一声。 “客人多数是来自中部的白种寂寞中年妇女,有些想知道唐人是否每个都会功夫。” “也有难堪尴尬的时候吧。” “哪一个行业没有呢。” “说得好。” 吉文吃了很多,情绪也不错,她看看表,“我要走了。” “这么早?”他意外。 “我只想告诉他们,我不是没有约会的。” “段小姐,这样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毋需付出额外费用,而且,这顿饭由我请客。” 吉文看着他,“为甚么?” 他无奈的答:“游伴有时也需要游伴。” 吉文沉吟一会儿,她当然不完全相信他,“但──那地方是公众场所?” “当然。”他扬起眉毛。 “我负责一切费用。” “来自东方的公主,你的慷慨令我感动,但请接受我一点小心意。” 吉文又笑了。 他带她到一家酒廊去喝爱尔兰咖啡,半边屋顶由玻璃盖成,往上看是深紫色天空与银盘大月亮,往下看,车如流水马如龙。 吉文想:就像香港。 才第二天就想家了。 “夜景很美。”她说。 “谢谢你与我同感。” “我谢你才真。” 他又重新打量吉文,“要是我在街上看见你,一定钉你的稍,一边吹口哨。”值回票价,管它真情还是假意,耳朵受用。 难怪男士们喜欢寻找游伴,原来真是享受。 假如有足够的时间金钱,吉文也不介意时时出来同他们逛。 旁人说甚么,她才不管,因为她寂寞低落的时候,旁人也没有管。 “我要走了。”吉文说。 再坐下去,账单将会是天文数字,她不能叫他送钟数。 他没有勉强她,自袋中取出卡片,交在她手中,“甚么需要,找我。” 吉文莞尔,需要,说得真好。 她把卡片收好。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跳舞的好去处。” “下次吧。”吉文温和的说:“今天我累了。” “遵命。”他说。 因为姿势漂亮,使整件交易不带一丝委琐。 他驾车送吉文到门口,吉文把费用连小账暗暗递给他,他轻轻接过,放进口袋。 “再见。”吉文说。 “我们再联络。”. 他下车彬彬有礼地替她开车门,伴她到门口按铃。 介芸当然还没有睡,打开门,并且问:“不进来喝杯咖啡吗?” 吉文连忙说:“不了,李先生明早有事。” 介芸有点失望,“那么再见。” 李开明鞠一躬,“再见。” 介芸关上门,立即问,“他是哪间大学的?” 吉文一怔,“我没有问。” 介芸抱怨:“你甚么都不放在心上。” 吉文微笑。 “真是个人材,我看见他替你开车门,现在哪里去找这么礼貌的小生?要把握机会。” “表姐,晚了,快去睡。” “下个约会订在几时?” “没有下个约会。” “甚么?” 吉文无奈,“他叫我随时找他。” “那还等甚么?” 吉文想:下次来,真的得住酒店,已经累得贼死,还得把所作所为详细向介芸汇报惨过上班。 她打一个呵欠,回房去。 那张小小白色卡片自手袋里抖出来。 李开明,附着一个电话号码。 他真叫李开明。 原以为他们出来做生意,总得花点心思弄个艺名。大抵时代进步,也无所谓了,真人真事真英雄。 吉文把卡片扔进手袋,给介芸看到可不得了。 想到介芸,吉文十分感喟,住在大城市,而有小镇心态,真是异数。 一连两天,介芸都没有再烦表妹。 吉文放下了心,热烈参予他们夫妻给安排的节目。 介芸到底是介芸,仍然憋不住,说:“大小二程要我做狮子头给他们吃。” 光宇说:“叫他们来好了。” 吉文笑,“是呀,叫他们来好了。” “你要不要把李先生也叫来。” “叫来干吗?” “明知故问,连络感情嘛。” “过几天我都要回去了,有情也不便留。” “口口声声说回去,人家巴巴移民到这里来还来不及呢。” “介芸,人各有志。” “介芸,”光宇打圆伤,“你去把二程约来再说。” 那二程好不令吉文失望。 大程太大,小程太小。 大程的谈吐及心态比香港人还似香港人,不出十句话就提到金子股票房产,住在外国有十年以上了,对香港却念念不忘,明星艺员动态知道得一清二白,频频问吉文:“谁谁谁是不是搞同性恋?”或是“某某某有婚外情是不是?” 吉文只得说“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她不大看那些报导,平时忙工作忙得抽搐,还去管那些闲事? 但是大程不相信,露出不满的神色来。 这伧俗的人令吉文啼笑皆非。 介芸真的认为同这样的人也可以开花结果?情愿与这样的人作伴也胜过独身? 介芸不是真的这样想吧。 小程正与光宇在谈论上一季的超级网球赛,他同他大哥不同,全盘西化,一口美语,听得吉文耳朵打侧。 不过兄弟俩吃起大白菜烤狮子头来,却老实不客气,每人结结棍棍添了三碗饭。 大程说:“香港的女孩子最难搞。” 杏文看他一眼,懒得搭腔。 光宇笑问:“何以见得?” “架子大、脾气坏、要求高。”大程偷偷看吉文一眼。 介芸笑,“那你就不要同她们搞好了。” “可是只有她们才同声同气。”大程搔着头皮。 古文嗤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亚米巴也有烦恼。 饭后各人喝完咖啡也都散了。 吉文帮表姐洗盘碗。 介芸搭讪说:“今天不知恁地,大程似十分猥琐。” 吉文笑了,介芸天良未泯,她原谅了她。 跟着介芸又说:“同小李先生比,大程质素差多了。” 谁说不是。 但介芸不知小李的底蕴。吉文突然有种尔本人才,奈何作贼的感觉。 介芸又说:“有办法的女子,五天足够叫男人一生牵念。” “谁说不是,可惜你我不是妖姬。” “打电话给他。” “谁?” “小李。” “我想一想再说。” 光宇进来说:“明天我们开车到新泽西观光如何。” 吉文忙不迭说:“表姐夫,我要逛百货公司,还有,现代美术馆还没去过。” 吓死吉文,她最怕郊游。 介芸说:“让她去吧。” 好几次,吉文都想拨电话找李开明,犹疑片刻,又忍住手,这样的一个危险人物…… 介芸又把陈博士叫出来。 陈某陪吉文去买书,计程车抵达目的地,他呆着面孔迟迟没有表示,吉文要隔一会儿才明白,他是不愿意付车资,要命。吉文迅速掏钞票递给司机。 吉文真想补偿他时间上的损失,于是对他说:“你可以走了,我认得路。” “但是晚上──” 吉文忍不住问:“晚上怎么样?” 他不是在期望甚么艳遇吧。 吉文没好气,一转头就摔甩了他,自由自在逛马路。 下雨了。 有点秋意,吉文身上衣服比较薄,于是进百货公司买了一张大围巾,连头发都包在里面。 她一点目的都没有,在街道上穿插,起码走了十个八个公里,才打道回府。 介芸说:“哪里去了?有人找你。” “谁?”吉文心一跳。 “香港公司有疑难杂症待你解决。”。 “讨厌。” “这才显得你的重要性。”介芸笑。 “不要去理他们,下次再打来,说找不到我。” 但是不到十分钟,她取起电话,打回香港去,讲了二十分锺,一一把问题解决。 吉文怅惘,甚么叫够?一个女人,这样拚命赚钱,究竟为谁辛苦为谁忙,毕竟穿得了多少,吃得了多少,一年又能渡几次假? 再辛苦也不会有机会买私人飞机及私人岛屿,但是她所牺牲的,却是她生命中最宝贵及仅有的。 吉文倒在床上。 李开明有她的电话,但行有行规,他们恐怕不能随意骚扰客人。 再说,一天做那么多宗生意,要他记住多日前某个客人的电话地址,也诚属苛求。 所有寂寞的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卖笑,她买笑,有需要的话,可以找他,他一定有空,一定准时报到。 但人总有贪念,吉文竟希望人家自动献身,不计分文。 太荒谬了。 那个电话,一直没有拨成功。 假期是成功的,临走的时候,吉文精神放松很多。 介芸夫妇送她往飞机场。 她坐后座。 介芸问:“几时再来?” “长途飞机实在太辛苦,划不来。” 介芸问:“恐怕是走不开吧,想不到你还随时可以召英俊小生作伴。”语气很佩服羡慕,不再把吉文看作月下货。 面子是挽回来了,吉文想。 到达机场,吉文把行李送进舱,陪他们两夫妻喝杯咖啡,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互道再见珍重,光宇夫妇就离开飞机场。 吉文买了一本小书,打算在飞机上看,忽尔听得一阵轻狂的笑声,她抬起头。 这一看,她不由得怔住。 是李开明。 他伴着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他不知在她耳畔说了甚么好听的话,令得她乐倒,嘻哈大笑。 那妇人可以做他的母亲,是华人,面孔上脂粉厚画画,身上衣着光鲜。 吉文心中有数。 幸亏介芸他们已经离开,看不到这一幕。 李开明的目光无意地落在吉文身上,吉文假装不认识他,他也没把吉文认出来。是真是假,吉文永远不会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扶着中年妇人走开。 这一笔小账一定惊人,别说念一年大学,十年也够了,谁说不是天下第一营生。 吉文突然觉得声音中太多酸味,连忙压抑情绪,长叹一声。 还有十七八小时的飞行旅程呢,不知道怎么样应付,想想都不寒而栗。 但是,不硬着头皮上就永远无法抵达彼邦,非得咬紧牙关亲身去熬不可。 做人,就是这样,过了一关又一关,过了一山又一山。 寻求新闻: 皇室人员来了,又去了,本来忙得七荤八素的报馆忽然静了下来,大家翘着二郎腿坐,闲时只听见发报机嗒嗒嗒接收新闻稿,好动的同事们闷得浑身无力,打呵欠,吃零食。 南南说过,从事这一行,全是贱骨头,非得忙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记,否则没有满足。 开会的时候,上司说:“去挖呀,干吗不去发掘?大都会里,每个人都有故事,写了特写,同你登出来。” 南南不出声。 小茜说:“有许多新闻,读者都不要看,社会版登太多了。” “那么,”副老总说:“看看有什么请帖,去参观时装表演,鸡尾酒会,珠宝展览吧。” 女将们噫地一声,男同事抿着嘴笑起来。 冬儿摊开报纸,“大家来看这段新闻。” 南南趋过头去,“是警方发出的消息:稚龄姐弟遭父母遗弃,寻求公众协助。” “追下去也是一个好故事。” “不用追,我可以把故事即刻告诉你:他们的父母亲年纪很轻就结婚,熬不住穷,肯定有一方面先离家出走,另一方面越来越不甘心,撇下孩子,也来个不仁不义” 小茵笑着接下去:“其中一定有人嗜赌,或是吸毒。” 冬儿扔开报纸。 南南说:“惨是惨,可惜大家都麻木了。” 阿贝说:“还有这一段:男子驾豪华房车蓄意撞向路人,被控以伤人,殴警,拒捕。” “咄,他是被告,不能接受访问。” “我对杀人凶徒没有兴趣。” “被告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肯定是他的相好,而且百分九十九是欢场女子。” 南南大笑。 老总问:“笑什么?” “笑没有好故事。” “你们没有想像力才真,”上司有点生气,“限一星期内每人交一个故事出来。” 阿贝立刻叫苦,“要命,我们是记者,不是作家,哪来的故事。” “有了,我们访问作家,叫他们提供故事。” 冬儿说:“我到街上去逛逛,看看有什么新闻。” 南南说:“我同冬记一组。” 老总摇头叹息,“一代不如一代,没有人才。” 大家挤眉弄眼,也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 南南与冬儿孵到记者会所去喝啤酒,摸着冰冻的杯子,南南问:“叫你做战地记者你做不做?” 冬儿摇头。 南南说:“我也不干。第一,我爱生命。第二,那种场面像地狱,实在没有勇气承受。” “像六十分钟时事摘录那样的新闻你又做不做?” “小姐,人家的人力物力不是我们办得到的。” “真的,许多名记者写一篇访问用去三个月,与主题人物苦苦相缠,到最后,关系密切,自然写得好,我们却事事急就章。” 南南说:“人家记者功夫也做得足。” 冬儿长叹一声,“也许老总真说得对,我们不是人才。” 南南咭咭咭笑起来。 “你打算交什么故事?” “实在没法子,去访问本市所谓名人。” “算了,那些滥竽充数,江湖客拉扯酒朋饭友换好处的稿子……” “别太认真。” 南南坐在窗前,始终坚持己见,衣食足要知荣辱,有什么道理丰衣足食之余还要昧着良心乱写一通。 她情愿写一座建筑物,写一条街,写一个行业,或是大城小景,甚至是小人物。 她还年轻。 虽然了解社会运作情况,却还怀着理想。 南南与冬儿分手,踱步去乘车。 地下铁路站在非繁忙时间也相当拥挤。 一大群人围着在看热闹。 南南身为记者,好奇心自然强烈,走过去,拨开人群,只见一个约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在地下呕吐,衣冠不整,围观者不住讪笑,无人援助。 南南生了拔刀相助之意,过去扶她,“你怎么了,醉酒,不舒服?” 女孩抬起头来,倒是娟秀的一张睑,满额是汗,喉咙发出呻吟,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管理人员到场,对南南喝问:“是你的朋友?” 不知恁地,南南答:“我这就带她走。” “要不要叫救护车?” 那女孩揪紧南南,“不要,不要。” 南南问她:“你伤在哪里?” 她已经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向出口走去,南南只得跟住她。 她伸手叫街车,南南看到她脚面上有血。 南南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拉住她,“不立刻看医生,你会死。” 女孩大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摇摇欲坠,南南把她推进计程车,说出私人医务所地址。 医生是南南父母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肯接手,立刻把女孩送到公立医院,南南一路上狠狠咒骂,全然不了解德高望重医生的苦衷。 女孩已陷入昏迷,经过急救,生命是挽救回来,但事情一下子通天,名誉肯定扫地。 院方向南南要口供,但是南南并不认识她。 从女孩的手袋中,他们找到身份证,她才十八岁。 冬儿赶来接南南。 南南疲倦的问:“我算不算多管闲事?” “总得有你这样的人。” “她现没事了。” “我们走吧。” 两人结伴离开医院。 “可否把这件意外写成一个故事?” “唏,你以为是小学生周记乎。”。 “嘿,报上许多日记式杂文连小学生的趣致都没有。” “交不出货,老总会不会开除我?” “不会,他只会摔甩你的头。” 南南不能立刻忘怀那个少女,深夜入睡,看见她一身血污,站在那里哭。 吓得南南满头大汗惊醒,心卜卜跳。 第二天,在报馆,却接到她的电话。 她表明身份,向南南道谢,声音虽弱,身体已无大碍。“护士把你姓名地址给我,”她彬彬有礼,“待我出院亲自再来拜访。” 完全不像那种父母疏于管教的失足少女。 南南放心了,日行一善还是值得的。 她的名字叫安娜。 南南本想与冬儿结伴看电影去,可惜老总逼着要故事,她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挑灯夜战,做了一篇“本市动物园沧桑史”,以轻松口吻,由战前兵头花园那只老虎说起,直写了五千字。 老总很感动,删改之后,选一个星期天,把它图文并茂的刊登出来,他的评语是“资料充足,文笔活泼”。 第二天早上,郊外一辆公共汽车失事,压死五名学生,最大那个才十五岁,南南与冬儿自家内扑出去,赶到现场,拍摄残酷场面,唏嘘不已。 两个人都吃不下早餐。 “真没意思,做好功课,穿上校服,挤上公路车,预备开始新的一天,谁知蒙主呼召,就此完结。” 冬儿看她一眼,疾笔而书。 南南进黑房去冲照片。 电话接进来,有人找她。 南南看看表,才十一点,她本人也很少在这种时间上班,她带着照片走出来。 南南看到安娜。 脸上薄薄化妆,身上合时衣裳,明艳照人。 南南意外,“你出院了?” “是的,没妨碍你工作吧。” “没有没有。” “我想请你吃饭。” “不用客气。” “假如你不嫌弃,我想做你的朋友。” 南南本人选择朋友极之严格,行内人都知道她性情颇为孤僻,因此她只矜持地笑笑,不置可否。 当下安娜问:“现在可方便出去?” 南南点点头,放下照片。 地方是安娜挑的,一流的法国饭店,叫了菜,她点起一枝香烟,再次多谢南南救命之恩。 南南不知说什么好,缓缓喝咖啡。 安娜看上去很高兴,像是把一切丢在脑后,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烟飞灰灭。 真的,何必记住呢,她所有的,不过是她自己,她毋需在闲杂人等面前装模作样博一声喝彩。 世界这么大,生活在玫瑰园中的人难以了解鲨鱼海中的情况,安娜不必解释。 南南一直礼貌地微笑。 安娜看上去这么漂亮活泼,世上真有自甘落这回事?也许为了避免诉说痛苦的往事,她情愿上这样的一个罪名。 南南倒是很高兴安娜可以做到没事人一般,伤痕不为人见。 旁观者多数希望看戏,所以一当事主没有反应,他们便讶异:“怎么没事人一样!”巴不得有呼天抢地,到处陈情。 所以拒绝展览疮疤需要极大的勇气。 南南有点佩服安娜。 太多的良家妇女自以为头顶上戴着圣洁的光环,是道德会的十字军,有义务要保护丈夫子女,不受污染,故此穷一生的力量排除异已。 南南不这么想,接触社会层面较广的她知道世事决非只有黑白两面这么简单。 吃完了饭,她与安娜分手。 “有空再联络。”南南说。 报馆中,冬儿犹不能忘记早上的车祸,自言自语:“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 南南无奈的答:“敌人都该死,朋友不该死,朋友万一变了敌人更加该死。” 冬儿抬起头,“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南南劝她:“做完新闻就该忘了它,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事事上心,精力一下子烧尽。” “唉,世上似乎已经没有是非黑白。” “有,谁说没有,我是你非,我白你黑。” “喂喂喂,”冬儿终于笑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就是安娜。” “看不出,”冬儿讶异,“痊愈了嘛?” 南南侧头说:“我想,在她那样的环境生活,要不死,要不痊愈,没有中间路线。” 冬儿沉默一会儿说:“还是我们好,我们可以告两星期假舔伤。” 南南又打趣她,“是吗,老总对你这么好,认了你做干女儿?” 冬儿总算开颜,“几时调到影剧版去,嘻嘻哈哈,风花雪月。” “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 阿贝捧着咖啡走过来。 “找到故事没有?”冬儿问。 “刚写好,这个篇名如何:广东茶楼沧桑史。” 冬儿大笑,“为什么事事如此沧桑?” “流行呀。” “读者会以为咱们报馆历尽沧桑。” 小茜说:“这篇特写做得不错。” “拿来看看。” “老总就是会折磨人,日常功夫已经赶不了,还要做夜课。” “下午新闻处那个招待会,谁去?” “小茜专责运输消息,她去好了。” “没问题。” 冬儿问南南:“你何为闷闷不乐?” “笑话,我一直引你开心,你倒说我。” “什么事?” 瞒不过老同事。是因为安娜吧,南南一向唯美主义,偏偏又身为记者,被逼接受许多阴暗的事物。 感觉像是背脊有一条毛虫缓缓蠕动,太不好受。 “来,我们看画展去。” 南南取起她的照相机。 展览馆静寂素净,是个松弛人心的好地方,光线也柔和动人,画是否高明值得一看,已是另外一个问题。南南心想:早知学美术。 做一行怨一行。 南南自问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向也铁石心肠,不会得轻易动容,安娜为何令她忧闷? “怎么样?” 南南答:“学王无邪,学得很坏。” “走吧。” “哪里去?” “到资料图书馆去。我还没交稿。” “写图书馆沧桑史?”南南取笑。 “不如写历尽沧桑一记者。” 经过大会堂,有一对对新人进行婚礼,两个驻足欣赏一会儿。 新娘子都浓妆,打扮得如洋娃娃。 南南说:“你看,这些姻缘,都是前生注定的。” “你相信吗。” “相信,有许多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推给命运,无法交待。” 过了几天,南南为工作奔走,挂住新闻,忘了旧闻。 只见影剧版同事忙得发昏,一位红星误服药物送院,大伙儿争抢新闻。 案头都是她的照片。 小茜拣起一张看,“我要是长得这么美,我就不自杀。” 阿贝说:“你应该知道,财富、美貌、名气,皆不能带来快乐。” 冬儿说:“诚然,但如果这些都不能带来快乐,什么能够?” “我们必需自得其乐。” 大家坐下来,默默无言。 那边有同事听完电话说:“渡过危险期了。” 众人松口气。 “大家这么关心她,仍然一点帮助都没有,有时候做人不应太贪婪。” 南南将一本新闻周刊摊开来,“看看这里头天灾战争,你才知道,平安是福,夫复何求。” 冬儿接电话,按着话筒:“南南,一位安娜小姐找你。” 南南犹疑片刻,“说我不在。” 冬儿点点头,不一刻,挂上电话。 冬儿问:“为什么不听电话?” “说得一次也说不了两次。” “或许她有心事。” “我不是社会工作者,天长地久,无能为力。” 冬儿耸耸肩,“我不怪你。” “而且,做记者也不是什么神圣的工作。” “安娜长得实在太漂亮,所以特别令人惋惜。” 一句话说到南南心坎里去。 冬儿说:“或许你可以劝她向上。” 南南还没有回答,老总已经在那里叫:“请你们回来干什么,抽香烟喝咖啡?” 大家连忙埋头工作。 等南南想找安娜的时候,才发觉没有她的电话地址。 她有点后悔那日没听安娜的电话。 算了,南南想,人间惨剧几时停过,有几个人可以自一个温室转到另一个温室直至寿终正寝。 因工作紧张,大家下了班,都喜欢喝一杯生津止喝。 南南许久没有去红狮酒馆,那日一踏进去,便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 南南有点欢喜,冲口而出:“安娜。” 那女孩子转过头来,南南多怕是看错人,但她确实是安娜。 安娜也笑了。南南十分高兴,“在这里工作?” 安娜点点头,“有一个月了。” “习惯吗?” “慢慢来。” “开头是一定辛苦的。” “从前做售货员也好不了多少。” 这是她们第一次正式交谈。 “吃豆腐的人多不多?” “总会有,报馆也有吧。”安娜的语气十分乐观。 南南点点头,“请给我半品脱基尼斯。” “马上来。” 南南问:“你没有再同那人来往了吧。”一出口,才觉得多事,怎么会问起这样私人的问题来。 但安娜却不在意并且大方的回答:“还敢吗,我不敢了。” 南南至此完全放心,脱离过去的坏经验,从头开始,管别人怎么说,闲人举办座谈会来说是非也不必理会。 客人多,安娜一下子转开去,南南想问她要通讯号码,已经来不及。 朋友们嚷着去打桌球,南南也跟着去。 反正她已经知道安娜工作地点。 冬儿说:“你可以为她写一篇素描,她的故事一定蛮动人。” “依你说,社会工作者都是大作家了。” 冬儿白她一眼。 “又有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样说来,旅行团导游也全是大作家了,咱们报馆老总也不必鬼叫人才凋零了。” 冬儿说:“我只是见放着现成好题材可惜。” 南南笑笑,“也许,我得征求她的意见。” 冬儿说:“看得出你开始接受她。” 南南点点头。有些人的感情慢热,南南就是那样。 再有机会到红狮,她主动找安娜。 经理说:“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现在不做了。” 南南一呆,“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不知道,女侍流动量很大,年轻女孩子不定性,留都留不住。” 南南很怅惘。 后来,案头电话一响,她就想:会不会是安娜。 南南愿意与她详谈。 小茜要辞职,惊动女同事。 “休息一下,从头来过,近年精力透支得太厉害。”她说。 阿贝笑说:“她考到优差,过一个月要去做新闻官,是不是?” 冬儿失声:“唉呀,真好,不必交周记了。” “写惯就不辛苦了,你看专栏作者天天写。” “妹妹,人家稿费优厚。” 南南握小茜的手,“恭喜恭喜,下次听到我们街外人电话,千万别官样文章说无可奉告。” “别打趣我好不好。” 小茜走后,一时没请到适合人选,几个人更吃力。 安娜的电话一直没有来。 南南只得准备再一次接受失望。 没多久,事情渐渐淡却,像旧报纸曝晒在大太阳底,本来黑字白纸,变成黄黄的褪了色。 一日南南休假在家,接到冬儿电话。 “警方王警官找你,尽快同他们联络,电话是三六七八四。” 南南打一个突,不敢怠慢,立刻拨电话。 那边反应很快,“请你到我们分署来一趟,今早发现一单凶杀,被害者手袋中有你的卡片。” 南南只得赶去。 她派出去的名片不下数百张,不一定落在熟人手里,不过也总是警方的一条线索。 王警官把她带到殓房。 南南暗叹又是一个不幸人。 王警官示意她认人。 布一掀开,南南看到死者容貌,大惊失色。 安娜! “你认识她?” 南南侧过睑,点点头。 “请跟我们来录口供。” 南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安娜秀丽的面孔并没有受到破坏,表情很宁静,像是去得十分安逸。 南南把她所知道的全告诉警方,在道谢声中离去。 她没有回家,反而到报馆坐下,不知恁地,坐下来,就把安娜的事写出来,自在殓房认尸开始,往回追思,一边写一边流泪。 冬儿看见,奇问:“你放假还回来干什么,是不是老总等你,哭什么,又不是没听过他骂人,当它耳边风。” 南南不回答。 她一直写下去。 冬儿索性坐在她身边,南南写一张,她顺手取过,读一张,看完一千字,冬儿耸然动容,老总过来,见她俩神色大异,等冬儿看完手中的稿,也接过来看。 三个人都不作声,一个写,两个看,一个多钟头后,南南把笔掷下,完成她的故事,伏在桌子上不声不响。 老总把那几千字带回编辑室去。 冬儿问:“你可知道谁是凶手?” 南南摇摇头。 她为什么没有摆脱他?” 南南又摇头。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写的话我会憋死。”南南这次总算开口。她深深叹一口气。 “笔调很动人。” 动人?南南苍凉的想,有什么动人,大城市小故事,天天不知发生几许宗,真的要写,不愁没有题材,只怕一枝笔写到老也写不了。 老总匆匆出来,“故事明天见报。” 南南点点头。 她抓起大布袋,走出报馆,不知街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她。 南南觉得她不再怕写特写。 画中人: 这几年来,街外人只当刘知芸家里一直支持她。 虽然没落了,到底是本市望族,烂船还有三斤钉,不然十多个孙子孙女,怎么出去留的学,而且专门挑些不实用的科目来读? 知芸念的是纯美术。 一门用以修身养性最高雅不过的学问。 待她毕业出来,发觉刘家已经崩溃,早拆得支离破碎,几个叔伯刮的刮,赖的赖,把仅余的家当变了办法来花得一干二净,知芸的父亲排第七,她母亲守寡多年,环境一向狼狈,如今更加萎琐。 知芸要即时出来做事养家。 纯美术,怎么派用场? 虽然已经找到教席,一个月统共几千块,不知拿来穿好还是吃好,绝对不够两母女开销。 知芸暗暗想办法。 她遗传了母亲坚毅的性格,决定抗战到底。 把在学校里画的作品,拍了彩色照片,逐间画廊去奔走,早出晚归,累得贼死,一点结果也没有。 母亲坐在祖传红木交椅上抽香烟,看到知芸那失意落魄的样子,不禁笑说:“我还有些私己可以变卖,别慌。” 知芸一听这话,倒抽一日冷气,时光倒流了一百年?她成了变卖祖业的不肖子。 况且,有什么可卖? 厅堂里几件家具又不成套,不然整齐的木器也还值个价钱,还有,母亲几套钻饰都是旧石头,现今的切割法也不一样了,首饰店看不上眼。 知芸没精打彩的问:“卖什么?” “字画。” “妈,人人家里有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难道都是真迹?” “这些都是好的,我等闲还不肯拿出来。” “自然,买的时候,张张千真万确。”知芸笑。 过两天,她还是带着画,跑到一家相熟的古玩店去兜售。 回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一文钱收入也没有,净蹭在家中吃,知芸觉得自卑。 店东向她指明哪张真哪张伪,她都听不进去,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心。 “一整捆同你要了也罢。”店主非常慷慨。 知芸刚想说好,身边传来笑声:“然则,老板未免委曲了这位小姐,通才一整套六把扇子,就有商榷余地。” 知芸抬头,看到说话者是个中年男子。 店东讶异,下不了台,便笑道:“这位先生,假使你看中这批东西,你同刘小姐让好了,我可以割爱。” 知芸怪陌生人多事,坏了一笔生意,谁知他潇洒的说:“好的,我同刘小姐交割。” 知芸睁大眼睛。 中年人说:“请跟我来,刘小姐。” 知芸不愿跟他走,但店主已经恼怒,他俩势不能借人家地方谈生意,只得尾随他身后离开。 他笑笑,“放心,我不是坏人。” 知芸暗暗叹口气,到了这种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 “我的写字楼就在附近。” 是幢商业大厦的三楼。 看陈设就知道也是间古玩字画店,只是规模比刚才那家不知大多少倍。 “敝姓冯。”他给知芸一张名片。 上面写着冯季渝三个字。 知芸接过工友斟上的香茗。 “这些字画,”他指一指知芸的东西,“我先给你一张收条,派专人鉴定了,才同你议价钱。” 知芸实难开口,又不得不说:“我手头很紧。” 冯季渝一怔,立刻说:“我先叫人做张本票上来。” 知芸松一口气,静静的坐着。 过一会见,她忍不住,说:“你一定奇怪,是什么样的人,变卖祖先的收藏品吧。” 冯季渝又觉意外,于是笑说:“没有卖,何来买,我们怎么做生意。” 知芸知道她已经说得太多,接过订金及收据,便起身告辞。 明明是一宗合法的买卖,她留下电话地址时,内心却忐忑不安。 那一笔订金,帮她们母女安顿下来,知芸往专上学院去教美术,收入不去说它,到底有个精神寄托。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知芸自学校回家,看到客厅有位客人坐着。 老佣人迎上来,“这位冯先生等了有一些时候了,太太刚好不在家。” 知芸迎上去,冯季渝转过头来。 怎么看他,都不似位古董商,那灿烂的笑容尤其讨人喜欢。 他看到知芸,连忙由起来。 “冯先生,叫你久候。” “我在赏画,下午西晒,只怕褪色。”他笑说。 知芸根本不关心那几张风吹雨打的破画,没有感情,就不劳心。 “你那批东西已经脱手,扣除佣金及订洋,余数在这里。”他递过一个信封。 知芸接过,“何劳你亲自送来,差个伙计不就行了。” 冯季渝却答:“我想见你。” 知芸一怔,缓缓坐下。 他很感兴趣地指着墙角一叠水彩画,“这批画是怎么一回事?” 知芸叫一声,“那是拙作。” “那大好了,我们美国有位客户,就是需要大批这样的水彩。” 知芸苦笑。 是,成千成百张那样子画出来,批发出去,镶好框架,去装饰别人家的客厅。 不过也顾不得了,无论如何是项生计,于是她打醒精神,把其他作品也抖出来。 “很好,”冯季渝双目炯炯有神地检阅知芸的作品,“没想到你习西洋画。” 知芸苦笑。 “我派人同你接洽,该部门经理是位很精明的小姐” 知芸没想到他的生意分这么多类别。 冯季渝随即笑:“把艺术当买卖,十分煞风景吧。” 知芸感喟的说:“人要吃饭,才最最煞风景。” 冯季渝放心了,他怕她思想搞不通。 公事说到这里,也差不多完结。 知芸以为冯季渝还会有什么表示,但没有。他礼貌的站起来告辞。 她送他到门口。 他这个人打扮舒服熨贴,姿态大方优雅,但知芸心事重重,无暇欣赏。 傍晚母亲回来了,她把支票给她。 第二天,冯氏就派人来同她接洽。 女经理的确是个人才,能干果断,三下五除二就同知芸拟好一张合同,限定每周生产若干张作品,由冯氏独家代理。 酬劳非常理想,超过知芸所想所求。 女经理笑,“我们收的画是有点水准的。” 听了这话,知芸心理上已经好过许多,也不去管她所说是真是假。 刘氏母女的生活自那日开始好转。 知芸心中一直觉得蹊跷。 多么巧合,那日她抱着家传之宝去典卖,刚刚碰见冯季渝,转变了她的命运。 迟一步早一步都不行,还说不是注定的。 生活一好转,亲友走动就勤,母亲不愁寂寞。 知芸可放心作画,有时候,成天都不出书室一步。 女经理每隔一月来看她一次,与知芸也谈得来。 一个周末,刘太太在邻房搓小麻将,知芸埋头苦干,女佣人说:“画廊有人来。” 知芸一看,才知道是冯季渝。 知芸笑着迎出,“稀客。” 冯氏凝视知芸,她略觉不好意思,偏侧面孔。 “你丰满了,气色很好。”他说。 知芸微笑。 “是开画展的时候了。” 知芸的心碰一跳,抬起眼来,他这样栽培她,为的是什么。 她清清喉咙,“从筹备到成事,恐怕要一年时间。” “公司有展览组专职负责。” 啊,一切都是现成的,怪不得长辈都说,每个成功的艺术家背后都有一个财团。 知芸说:“我怕作品还不够成熟。” “留待画评家发表意见吧。”他笑。 大企业,做任何事,都井井有条。孤身作战,撞破了头,也不得其门而入。 知芸说:“本市展览厅的设备──” “本市?”冯季渝转过头来,“我们到纽约去。” 啊,他真准备在她身上做功夫,要捧红她。 知芸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努力将之按捺下去,“谢谢你提拔,冯先生。” 冯季渝笑了,“我叫人同你联络。” 他告辞。 知芸送他到门曰,冯又转过头来,“对,生辰快乐。”。 知芸来不及边后,面孔与他只有一公尺距离,相当难为情,冯却大方地交一只小盒子给她。 她才接过,他已经走了。 盒内是一只式样别致的胸针,不值什么钱,这令知芸舒服,她更加喜欢它。 她一直把它别在毛衣领下。 画展的事,进行起来。 新闻稿发得多了,画坛上像是俨然有刘知芸这么一个人。 亲友兴奋起来,竞相走告,都认为刘知芸光宗耀祖,他们并不知道来龙去脉,唉,反正抖起来也就是抖起来了,有了名还怕没有利吗。既然名利双收,那么,说不定有个照顾,先联络感情,也是值得的。 知芸变得很沉默。 她统共见过冯氏数面,并不知他底蕴,他在她身上作这么大的投资,捞得回来吗。 知芸看着她的作品,作个公平的评估。 同学中天才横溢者大不乏人,她的成绩一向只是平平,人家思潮一意念如万马奔腾,她只能谨守岗位。 若真的要捧,也不是不可以的,不过不失,文雅愉快是她的画风,但,她不是天才。 知芸又站在镜前打量:外型倒是艺术家的外型,瘦削,但该长肉的地方并不输蚀,秀气的五官,最好看的是眼睛,圆而且亮,皮肤白皙光洁,无斑无驳。 又懂得穿衣服,一袭普通的裙子,一条粗布裤,都衬得飘逸美观。 冯氏,会不会看上了这副皮相? 像他那种年纪,至少应该结婚十年以上了。 打听一下,立刻可以知道。 但知芸一直没有问。 他们一行数人飞到纽约,一切有专人安排好,知芸像位明星似微笑点头接受访问,漂亮面孔不论国籍,多少占些一便宜,报上照片登得很大。 画展开幕第二日,知芸从外头回酒店套房,推开门,看到冯季渝站在窗前。 知芸放下购物纸袋,悄悄走到他身边,他转过头来。 知芸说:“你都没通知我们去接。” 冯季渝答:“我是临时决定的。” 知芸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毛衣,领口别着那只胸针。 “画展很成功。”。 知芸笑得很畅快,“都这么说。” “以后身份不一样了。” “会吗?”知芸还有点怀疑。 “商业社会的律例,其实非常简单。”他解释。 知芸看看他。 过一会儿他问:“今晚,我们可以一起晚饭吗?” 当然。 他们没有出去,就在酒店里,叫侍役把食物送上来。 知芸觉得有义务陪他聊天,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仿佛很想说话的样子。 冯季渝喝着酒,过一会儿才说:“我举行第一个画展的时候,也是廿四岁。” 知芸着实吓了一跳,“你也是画家?!” 他微笑,“可以这么说。” “你从来没提过。” “差不多廿年前的事了,美术学生潦倒的居多。” 知芸知道她今夜有故事好听了。 “我在伦敦毕业,混了三年,一点出息都没有,沦落在苏豪画布景板。” 知芸吁出一口气。 “然后有一日,我的命运转变了。” 知芸静静聆听。 “我走到当铺去抵押身边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我父亲的金表。” 知芸的心一动,好熟悉的情节。 “在当铺门口,我遇见了我的赞助人。” “啊。” “然后一步一步,我走到今天。” 知芸笑说:“今天,你也是我的赞助人。” 冯季渝想一想,“是的。” 知芸想知道更多,“后来呢?” “后来,我结了婚。” 知芸笑,“让我猜,你同赞助人的千金结婚。” “不。” “不?” “我同我的赞助人结合。” 知芸讶异,“原来她是一位小姐!” 冯季渝沉默一会儿,“彼时她是一位寡妇,比我年长二十岁。” 知芸张大双眼,她受了很大震荡。 她隐隐觉得不妥。 轮回! 知芸想到轮回。 她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按捺下忐忑的心。 冯季渝说下去:“她尚在生,就住在长岛。” 知芸沉默。 “我承继了她所有的事业。” 她抬起双眼,“你们可有子女?” 冯季渝摇摇头,“我们一早约好,择能者延续事业,毋须子女。” 知芸轻轻问:“你,挑选,我?” 冯季渝没有回答。 他反问:“你认为我当初有没有做错?” “不,”知芸答得很快,“我相信冯太太当年是位美人,并且你们志趣确有投合之处,你们是相爱的。” 冯季渝露出一丝笑,“知芸,你很了解。” 知芸好奇,“她有没有职业?” “有。” “她干什么?” “知芸,你还猜不到?” 知芸摇摇头。 “她也是画家,廿三岁那年,嫁予比她大廿年的赞助人。” 知芸跌坐在椅子里。 “天。” 知芸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冯季渝看着知芸,“现在,轮到你的选择了。” “我。” “是,你。”冯氏停一停,“我这美术王国,属于你。” “但,冯先生,我并不贪心。” 马季渝一呆。 “我只想生活舒适,我并不想坐上后座,那没有意思。” 冯季渝没料到知芸会作出这种反应。 “我知我欠你长多,冯先生,但希望以别的方法偿还,我没有野心,时代变了,我们勇于承认我们是普通人。” 冯季渝握着酒杯,忽然笑起来,“好,好。” “我非常尊重你,冯先生。” “但你不要做我的继承人。” “不不不,我打算结婚生子,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我可不胜任你口中那个戏剧化的角色。” 冯季渝低下头。 知芸有点歉一意,“恐怕你又得从头去找承继人了。” “来不及了。” “什么?” “她已病重,希望看到我选择的人。” 多么奇怪! 他们像是活在魔幻王国,受魔咒控制。 知芸说:“对不起。” 她坚决地表示心意。 冯季渝站起来,取起外套,他看上去十分疲倦。 知芸犹疑一刻,“冯先生。” 他转遇头来,只有一双眼睛,还维持着一贯神采。 “或许,”知芸吞一口涎沫,“或许我可以偕你去看她,但,不表示──” 他马上说:“我明白。” 知芸点点头。 “明早我来接你。” 他走了。 他爱她。 看得出他喜欢知芸,但是他爱她。 她也爱他,所以硬是要他四出搜罗承继人。 因此整件事蒙上神秘的色彩。 知芸坐下来,斟出酒,喝了一大曰。 开头的时候,或许是为了事业前途,到最后,他们深深爱上对方。 知芸吁出一口气。 她松弛下来,不要怕,她同自己说,爱里没有惧怕。 知芸近天亮时甜一了一会儿,冯季渝上来敲门,她才忽忽洗睑。 知芸的面孔同清晨一样秀丽,冯季渝没有说话,带着她上车。 一路上维持缄默。 冯太太的住宅近海,是一幢精致的平房。 大门上镶着二十年代法国狄可式染色玻璃。 女佣来开门,知芸隐约闻到一股消毒药水味道,是的,屋里的确有病人。 知芸在会客室等,冯季渝先上楼去了。 知芸一眼看到架子上摆着的照片,即时明白,为何冯季渝看中了她。 太明显了。 冯太太年轻时,穿看香奈儿的套装,那样貌姿势,竟有七八分与知芸相似。 知芸静静坐下来。 她真是理想的替身。 知芸打量屋内装饰,无瑕可击,无论是一盏灯,一张地毯,都矜贵精致,侧重收敛的美,因为无论什么,一旦耀眼,即变伧俗。 冯季渝下来,伸手招她。 知芸立刻跟上去。 冯太太的房间在二楼,她背窗而坐,知芸面光,一时看不清她的五官。 冯季渝安排知芸坐下,便静静退出。 知芸但觉气氛无比诡秘,但强自镇定。 只听得冯太太轻而辏的声音说:“很好,很好,你戴着我的胸针。” 知芸只得点点头。 她看到冯太太的轮廓了,灰白头发,小小的面孔,穿着袭黑衣,并不像重病之人。 冯太太又说:“我很高兴。” 知芸努力维持微笑。 “季渝,他都跟你讲清楚了吧……” 冯太太忽然咳嗽起来。 知芸欠一欠身。 冯太太用一块手帕捂住嘴巴,过一会儿低声说:“我没事。” 知芸握着手。 “季渝说,你的声音也像我。” 知芸只得开口,“不知道是不是。” “像极了,”冯太太牵牵嘴角,“我遇见季渝时,却已经老大。” 知芸说:“我不认为如此,那正是一个人最华丽的岁月。” “是吗,你们这一代的想法是勇敢清新的。” 知芸微笑。 “季渝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 “他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好好爱他。” 知芸低下头。 “我很固执,我一定要见过你才放心,我怕他在我去后,孤独到老。”冯太太叹息一声。 知芸难以相信,在今时今日,竟还有这样的故事存在。 这个时候,冯太太再度剧咳起来。 外头的人听见了。 看护与冯季渝一起推门进来。 他们去扶住冯太太。 知芸站起来,这次会面,到此为止。 冯太太传奇的一生,恐怕也差不多了。 知芸独自走下楼去,在原位上等。 不一会儿,冯季渝也下来了。 他斟了杯雪莱酒,喝一口,转身同知芸说:“谢谢你。”声音相当平静。 知芸双目有点濡湿。 “你可以走了,司机在外头等你。”冯季渝说。 知芸凝视他。 “去吧,你是自由身。”他温和的说。 知芸仍然没有动身。 冯季渝又说:“放心,你的画会逐渐升值,我对你的栽培断不会血本无归。” 知芸太感激他,不由自主过去,拥抱他,把脸埋在他胸口一会儿。 冯季渝叹口气。 知芸放开手,走到那道染色玻璃大门前,拉开它。 天空中有海鸥旋转低飞,空气中带海盐的清新。 司机一看见她,立刻打开车门。 知芸拉拉衣襟。 她触摸到那枚胸针。 转身看那幢平房最后一眼,知芸上车去。 上一代的传奇,延伸不到这一代来,知芸感喟,她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车子朝公路驶去,一小时后抵达市区,那繁嚣的都会,容纳不了神话。 跟踪: 月季发觉那位女士跟着她,已经有一段日子。 她同男朋友弥白说过这件事。 弥白说:“或许,妳是她多年失散的亲人。” 月季笑。 弥白说:“可能,她才是妳亲生母亲。” 月季推他一下。“请别夸张。” “她可长得像妳?” “我长得像我母亲。” “啊,那这个假设不成立。” 月季问:“那她为什么跟牢我?” “妳最近有否与有妇之夫太过亲密?” “我所认识的唯一有妇之夫是我父亲。” “那么她亦无可能是妒妻。”弥白说。 月季想,真要命,这个题材落到俏皮活泼的弥白手中,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怎么,”弥白问:“害怕?” 月季摇摇头。 “把这位女士形容给我听。” “约莫四十年纪,看上去像三十五、六--” 弥白啧啧连声。“真厉害,明明看上去只得三十五、六,妳却知道她实际上有四十岁,了不起,女性对同胞的年龄最清楚,对自己的岁数最迷糊。” 月季问:“你要不要听下去?” “请说请说。” “衣着非常考究,已经证实她是在大机构内做高级行政人员的时代女性。” 弥白有点意外。“这么说来,她身分比妳高,成就比妳大,不必害怕,她不会向妳要求什么。” “我的确不怕。” “恐怕是妳多心吧,人家根本没有跟过妳,喂,是不是妳跟着她?年来最流行把黑讲成白,把白讲成黑。” “弥白,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同你这种人成为淘伴的。” “我有魅力,月季,无法抗拒的魅力。” 弥白向女朋友眨眨眼。 月季觉得有理说不清,非要让他亲眼看过不可。 那位漂亮的女士住在月季附近,因为她们两部车子泊在同一个停车场。 月季刚自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之后,第一件事,像所有正常年轻人一样,便是买一部跑车。 这是一辆看上去似一只扁平香烟盒子般的车子,停在哪里,都引得路人注目。 所以,在某一个早上,月季去取车上班的时候,发觉有位女士在打量她的车子,并没引以为奇。 使月季略觉意外的是女士眼色异常温柔,人们不常用这样的神情来凝视一辆汽车。 随即,女士把目光转移到月季身上,月季看到女士一震,立即转头,往另一头走去。 女士驾驶一辆灰蓝色小型宾士离去。 这是一次邂逅。 没隔多久,月季发觉女士的办公室也巧合在同一银行区。 午餐的时候,月季遇到女士。 月季是时下年轻才俊的代表,太懂享乐,怎么肯虐待自己,不但穿得好,也吃得好,薪水花得光光,自然有长辈救济,不用愁。 她俩在法国馆子相遇,月季与两个同事坐一桌,女士也有同伴。 月季一眼就认出女士,她似乎对米白色有十分大的好感,月季发觉她两次都穿这个颜色,而且穿得得体好看。 她们当中,隔着三张桌子,月季看到女士前面的蔬菜沙拉,顺口也叫了一客。 同时与同事说:“年纪大了,还那么幽雅,真不容易,太多女人在四十岁还坚持穿二十岁的衣裳。” 同事向那边看去。“呵,周君如女士。” “谁?”月季好奇的问。 “广和洋行的董事总经理周君如。” 月季把这名字记在心中。 但是,弥白说,这也不能证明女士跟踪什么人。 月季觉得巧合太多。 早上,同时在八点四十分往停车场取车,中午,一定在那三、两间餐厅什膳。 月季试过故意迟出门,有一个星期,她八时二十分便开车出门,结果,周女士也跟着那么做,月季避不开她。 跟着,月季又转地方吃饭,不到三日,女士又跟上来。 不能全算是巧合吧。 月季也索性不再闪避。 那么漂亮大方的女士并不可怕,事实上月季也满高兴看到她。 月季时常注意她的打扮,得益良多:呀,原来丝巾可以那般披法,而鳄鱼皮包真是万能配搭……之类。 月季不介意中年时向她学习。 没多久,月季在公司附近的公众停车场发现周女士的座驾。 感情好,一天见三次,比任何亲友都接近。 不是偶然发生的。 “不过,”弥白说:“妳们下班时间不可能一样。” “你说得对,一个星期都见不了一次。” “别多心,巧合而已。” 月季努努嘴。“不能解释就说巧合。” 弥白瞪眼。“妳为什么不干脆走到她面前,问她:‘小姐,妳干么跟踪我?’” 月季沉默。 “不好意思?” “弥白,你应当设法帮我。” “又没有困难,何用帮忙?” 说得也是。 终于弥白约了弥白一起午膳,好让他一睹周女士庐山真面目。 弥白一见,低低吹声口哨。 月季白他一眼。 弥白说:“哗,但愿她跟踪的是我。” “你正经点好不好。” “妳确定是这位女士?” 月季提高声音:“弥白--” “我们年轻男性真不介意约会如此成熟佳人,可以学的一定很多。” 月季看着弥白。“我认真考虑同你绝交。” “妳不会舍得。” “为什么?” “只有我,明白妳的心。” 月季一直没有上前与周女士打招呼。 女士也没有表示。 有一、两日,女士像是生病,没有出车,月季颇为担心。 她也有四出打听。 “广和洋行的周君如小姐有无家人?” 答案:“周小姐未婚。” 月季忧虑,但随即想起她一定有佣人服侍,不禁失笑。 过几天,女士小休完毕,恢复正常,月季安心。 又一次,月季与弥白突然兴之所至,相偕往东京玩了几天。 黄昏抵埠,路经停车场,抹车工人对他俩说:“周小姐问起妳。” 月季当然立刻知道是哪个周小姐。 “周小姐不知妳外出,还担心妳卧病。”工人说。 弥白看月季一眼。“妳们互相关心嘛。” 月季没有作声。 大都会人情淡薄,她也弄不懂这种关系如何建立起来。 弥白说:“那位女士仿佛不信我会照顾妳。” 月季突然有了感触。 男朋友的事,作不得准,女孩子有自立能力,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愁没有伴侣,但一朝风雨来临,即刻门庭冷落都说不定。 十八、二十二的少女,令异性八千里路云和月赶了来送花也不艰难,过了这段流金岁月,所看到的嘴脸,恐怕会有点两样。 月季并没有想过要嫁给弥白。 现代青年都怕早婚,都不甘心与人分享目前的成就,除非,除非对方能够大方无所求。 弥白问:“呆呆的想什么?” 月季喃喃的说:“将来,谁照顾我?” 弥白残酷地指出事实:“妳自己呀,还有谁。” “丈夫呢,子女呢?” “小姐,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妳又不肯全心全意伺候一个家,哪来的丈夫子女。” 月季恐惧的问:“老了怎么办?” “或许他们会发明机械人来服侍我们。” 月季佩服弥白能够这么幽默。 弥白说:“别尽是担心一些不切边际的事,来,说些快活题材。” 月季抬起头来。“有子女也不管用,你见过几个孝顺儿。” “月季,换个话题妳不好。” 月季看他一眼,弥白已有不耐烦之意。 他从未说过要与她共患难,大家在一起原只为开心,同样地,月季也不愿结交愁眉苦脸,忧国忧民,愤世嫉俗的男朋友。 月季沉默一会儿,抖擞精神,与弥白研究市内哪家日本菜馆最考究。 再见到周女士的时候,月季知道她的目光温暖得多。 女士换了车子,也许先头那一辆进厂检查,她让月季先驶出去,不徐不疾跟在后面。 天下微雨,冬季倒像春季,月季穿得太多,在红绿灯前想脱外套,又碍着安全带,额角开始渗汗。 这几天有几个大问题使她心焦。 像同弥白,到底有什么打算:一直这样做朋友做下去,抑或打定主意,组织家庭? 月季看看倒后镜,尾随她的周女士气定神闲,月季不禁暗暗羡慕,真好,一定已过了徬徨与抉择的年龄,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按部就班,逐点达成。 那样的成就,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 未来的日子,如果运用智慧才干得宜,方可修成正果。 月季真想拜女士为师,请教一二。 太冒昧了。 到这个阶段,月季已忘记到底开头是谁跟着谁,谁又为何要跟着谁。 女士的车子停下来,月季连忙注意倒后镜,只见一位中年人迅速跳上车,坐在她身边。 男士打扮得体,潇洒大方地吻一吻她的脸颊。 月季微笑。 多好,黄昏之恋。 不过他们会不承认,他们也许会说这是成年人的感情。 月季没试过同中年男士来往过,可以想像他们比较体贴温和,也有更多时间能力照顾异性。 月季的车慢了下来,后面按喇叭,她不好意思,索性踩下油门,匆匆往公司驶去,一下子不见了影踪。 月季问几位中年同事,四十岁的感觉怎么样。 他们气结。“妳听她那口气,把我们当年将就木的老家伙。” “看开一点,”另一位笑。“妳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何尝不认为人过三十即可枪毙。” 一位太太叹口气。“说真的,眨眼间就成为中年人,十分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小月季,妳别嘴硬,他朝汝体也相同。” “唉,妳以为她会怕?” 月季说:“我不是怕,我只是羡慕,到了四十岁,一定已成定局,多好。” “太公八十才遇文王呢,小姐。” “没有多少姜太公。”月季笑嘻嘻。 中年太太说:“说得对,所以我们还不是忧柴忧米的。” 月季心想,大概也没有多个周君如。 下午,弥白来找,问要不要跳舞。 月季从来没有过异议,不过现在她这样问:“跳舞,这就是你关心的一切吗?” 弥白一呆。“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月季不响。 “闹情绪?” “每个人都有情绪。” “固然是,但不应拿朋友来发泄。” “弥白,你不能要求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足大太阳。” 没想到弥白也答得真快:“下雨就不要出来好了。” 他竟挂上电话。 月季十分震惊,没想到发一、两句牢骚便招致这样的代价,看情形女性黄金时间已经全盘失去,再也没有资格使小性子。 要诉苦,恐怕要找同性朋友。 月季摸摸面孔,发觉麻辣速,不大有知觉。 那日下班,她在停车场看到周女士,真想过去打个招呼,说声妳好吗,找个地方,喝杯咖啡,说些体已话。 略一迟疑,女士已经离去。 月季觉得机会多着,但适当地把握时间开口,不显得唐突,才是艺术。 月季没有姊妹,即使有,也许旨趣不相同,谈不拢,也不管用。 回到寓所,不由得冷清起来。 未到二十岁那段日子,只要有得玩,就乐得开花似,过了二十岁,开始认为许多事都无聊,但待家中,又嫌寂寞,这是一个痛苦的过渡期。 电视节目坏得透顶,要喝杯威士忌,瓶内空空如也,杂志早已看得会背,晚报迟迟不来…… 忽然之间世上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电话铃响了,月季懒洋洋。“喂。” “月季,”是弥白。“对不起。” 月季虽不出声,但胃部那股抽搐的感觉刹那间消失无踪。 “月季,不爱跳舞我可以到妳处来聊天,但何必说我除了跳舞啥子也懂。” 月季想想,话的确说重了。 “我即刻过来?”弥白试探的问。 “阳台重建落成,我们去看看,喝杯茶。” “我车子拿去修理了。” “我来接你。” “我在门口等妳。” 月季站起来,啪一声关掉电视,取过外套,即刻出门。 车子驶到停车场,她看到周君如站在那里,像是等人的样子。 她向她点点头,她像是看到了,微微牵动嘴角。 月季有种冲动,想叫她一起去喝茶,但刹那间下不了决心,车子没有停下来。 弥白在街角等她,她接他上车。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双方都分外小心,生怕言语上再度得罪对方,引起误会。 一直驶往浅水湾。 坐下来,叫了饮品,一转头,发觉周女士也来了。 月季心中一阵喜悦,可见英雄之见略相同,大家都挑了这个地方。 她想站起来打招呼,弥白却按住她。 “嘘,人家有朋友同来。” 月季一看,果然,是那位中年男士,两人都脸色凝重,可见要说的是正经话。 弥白说:“别鲁莽打扰。” 月季有点感激弥白,真的,挑这个时候上前,会看到什么好脸色。 只见他们选了极角落的位置,坐下喁喁细语。 弥白说:“妳看月色。” “啊,嗯。” “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对恋爱有否帮助。” 月季说:“要爱起来,横风横雨也是要爱的。” “那样的感情,恐怕只能在小说中读到了。”弥白惆怅。 “是吗?”月季说:“你看的故事恁地落伍,我读的小说,都是教独身女子拿勇气出来愉快地生活。” 弥白张大嘴巴,过一会儿说:“怪不得妳们都学坏了。” 月季笑。“你的意思是,学乖了。” 只见那边的周女士站起来先离去,那位男士,过一会儿,也往停车场方向走。 弥白说:“像是故意避开我们。” “真不明白为何时时碰见她。” 弥白拍一下手掌。“我知道。” “为何?” “是妳跟着她。” 月季瞪他一眼。“别乱说。” “本市地窄人多,遇见熟人,有什么稀奇。” 月季问:“她像不像有烦恼?” “也不是妳可以帮她的。” 月季仰起头。“她会有办法解决。” “我们也走吧,有点凉意,明天还要上班。” 月季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月季起晚了,赶得特别厉害,妆也来不及化,打算回到公司去补,小跑步走到停车场,发觉周女士在等人。 百忙中月季向她招呼。 女士迎上来。“宋月季小姐?” 月季微笑,她也查到姓名了,可见本市人人认得人人。 周女士忽然轻声问:“妳为什么跟着我?” 月季不由得赞一声弥白料事如神,果然,周女士有着同样的误会。 月季还来不及解释,周女士继续问:“有人叫妳这么做?” 月季连忙说:“纯属误会,请上车,我送妳一程,顺便了解情况。” 周女士只得挤上月季的跑车,她忽然笑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辆类似的车子。” 月季倒不觉得出奇,她早知她是个时髦人物。 月季说:“开头,我还以为妳跟踪我呢。” 女士骇笑。“我跟着妳干什么?” 月季看她一眼。“那我又为何要跟着妳?” “我心中有鬼。” “什么鬼?” “我的男朋友,他……是一个有妻室的人。” 月季明白了。 “最近发现处处遇见妳,不禁心跳起来。” 月季莞尔。“对方不是一个文明人?” “碰到这种事,很难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话要妳们新派女生才明白。” 月季发觉与她交通毫无困难。 只见周女士苦笑。“我所破坏的,是一段二十年的婚姻。” 月季笑。“假使真是妳的杀伤力,阁下魅力惊人。” 周女士摇头。“此刻自然都赖在我的身上来。” “妳想同那位先生结婚?” “很难。” 月季说:“但他是好伴侣。” “噫,都被妳猜中了。” 月季有点得意,只是笑,但又连声叹气。“我同弥白,也是个情况。” “啊。” “将来他不再等我,同别人去组织家庭,我也就沦为情妇身分。” 周女士笑起来。“没有别的人选?” “太快了,哪里有空去培养第二段感情。” 女士自然明白。 月季向她保证。“我是清白的,绝非跟踪者。” 女士忍不住笑。 月季又说:“妳是我们这一代女孩的榜样。” “惭愧死了,年纪比妳们长一大截,智慧却滞留不前。” 月季闲闲说:“感情路上永不出差池,人生未免乏味。” 周女士笑。“妳们是真的开放了。” “多谢先锋部队为我们杀出血路。” “妳很会说话。” “还不是吃了亏之后学的乖。” 周女士不再说什么。 月季给她一张名片。“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周女士说:“妳们年轻人有妳们的圈子。” “亦师亦友,可难找得到。” “过奖了。” 到达目的地,月季让她下车。 她说:“谢谢妳。” “有空约会我。” 但是周女士没有再与月季联络。 第二天月季就发现她的车子失了踪,问管理处,只说:“大概是搬走了。” 月季很快证实这一点。 周女士不相信月季没有跟踪她? 相熟的馆子里也再没有周君如的影踪,她下定决心要避开月季。 弥白说:“妳可以到广和洋行去找她。” “算了,人家有心回避,就成全她好了,谁是一见发财呢,谁见不到谁又会形成一种损失呢。” 弥白问:“这算不算牢骚?” 月季想一想。“这是智慧之声。” 弥白笑。“恐怕只得我一个人相信罢了。” 自此之后,月季再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周女士,她躲得很好。 再过一阵子,她听说周君如已经离开广和洋行。 月季有点想念她。 很明显,周女士有她的社交圈子,她不打算结交小朋友,同时她也怀疑月季的动机,在心情动荡的时候,人特别欠缺安全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她俩没有成为朋友。 过了很久很久,天气差不多热了,弥白与月季仍维持着同样的关系。 他问她:“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月季反问:“你指什么?” “譬如说,有没有人跟踪妳。” “没有了。”月季遗憾的答。 “是吗,那么,那个开银色小跑车的男人为什么一连在我们身后出现了三天?” 月季兴奋的说:“我知道了,你抢了人家的女朋友,他来找你麻烦。” “去妳的。” “要不,他是你失散了二十年的兄弟。” 她还是爱那个家伙多一点: 每星期五下午,可坚的心便活跃起来。 他在一街美国银行做事,周末足足有两整天假期,碰巧礼拜一是公众假期的话,一连三天,松弛得浑身酥软,畅快得难以形容。 生命对这位廿七岁的管理科硕士来说,像雪白细滑沙滩上的阳光轻风。 都说可坚是个没有烦恼的人。 家境好,学业一帆风顺,性格平和,外型可以打八十五分。 可坚最难得之处,是并不想出人头地。 他有两个哥哥,老大是顶尖科学博士,参予许多国防计划,弄得不能够自由出入境,每次回家探亲,要经过多项申请,忙得长年累月见不到父母。 不不,可坚说:才不要像大哥那样伟大。 二哥是位艺术家,从事写作,享有盛名,但创作是一门吃苦的事业,二哥性子古怪,情绪不安的时候,生人勿近。 所以可坚也不要像他。 自小,可坚决定向一个目标出发:做一个开心快活人。 念一门比较轻松的功课,专业科目太辛苦,谁高兴老寿星找砒霜吃,找一份游刃有余的工作,周末,一定要用来玩,他不喜欢咬牙切齿搏杀。 相由心生,可坚有种潇洒自在的氛质。 而且他真懂得玩的门槛,十分受异性欢迎。 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可坚同自己说:要找对象了。 于是,他暗暗留意起来。 大哥与二哥一直独身,疯狂努力,每踏出一步,不知要花多少力气,可坚佩服他们,但绝不打算模仿。 三十岁结婚,生两个孩子,舒舒服服安居乐业,才是正经。 过没多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可坚遇见高婉玉。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但凡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可意合而不可言传,勉强要解释的话,只能够说,可坚当时的目光专注地放在她身上,心中微微胀满,略为不安,有点徬徨,又充满喜乐,十分矛盾。 以前,看女孩子,被女孩子看,都不会产生这种感觉。 高婉玉身长玉立,有着雪白的皮肤,以及现代的五官。 比她长得美的女性还是有的,但她多出一点点味道。 她自然,爽朗,大方,你可以把她当兄弟,虽然可坚没想过要那么做。 可坚即时挽人介绍。 交谈几句,他已决定约会她。 他问:“星期六有空吗?” 高婉玉像已有准备,只沉吟一刻,便答:“有。” “我指一整天,不是单吃午餐那种。” 高婉玉讶异地笑,“你有什么好节目?” 可坚很有信心,“包我身上。” 结果,他接她出去,玩了一整天,晒得鼻子脱皮,大腿酸软,筋疲力尽。 他说话风趣,应对得法,高婉玉时时被他引得大笑,两肋刺痛,她告诉他,她许久没有玩得这样高兴。 是这样开始的。 以后一到礼拜五,可坚的心便活跃起来。 他习惯在下午三时许打电话到她公司。有时候她在,有时候出去开会,但一定尽快复电。 每个周末,他俩都在一起。 她没有约会其他人,他也没有。 平日,可坚不去骚扰她,他不喜婆婆妈妈,天天问候。 一个一个星期过去,可坚却发现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四个月前,同四个月后,他们的状况,滞留在同一阶段,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 怎么会呢。 可坚困惑的想,四个月份,十六个周末,顺其自然,已经可以做许多事。 他暗暗留意,原来每次他想进一步表示,都被高婉玉含蓄地,不露痕迹地挡开。 为什么? 也许她不是激进派,也许她还要看清楚。 有的是时间,小姐都不急,怕什么,慢慢来,慢慢来,可坚就有这种风度。 可坚拨电话给婉玉,这次,接听的正是她本人。 “我是你神秘的仰慕者。” “可坚,明天有什么节目?” 看,她不是不喜欢可坚,声音盼望而快活。 “你还没有到过我家,我也没有到过你家,上午,你来我家,下午,我去你家。” 婉玉笑得打跌,“这算哪一门节目?” “互相增加了解嘛。” 婉玉沉静下乘,她还是不想进一步。 “这样吧,”可坚不想勉强她,“你先了解我多一点。” 婉玉不大好意思。 “我来接你。” 每次他都去接她,好几次婉玉表示在约会的地点等即可,但可坚始终坚持接送,这是他最低限度可以做到的事,叫约会的女郎自身跑去痴痴等待,算哪一门的学问? 不是他,他不做那样的事。 “明天见。” 高婉玉是位文明女性,她从来没有问过,可坚平时做些什么,同谁来往,有无想念她。 她从来不问这一类问题,像是从来没有好奇心。 可坚也不问。 表面看来,真是天生一对。 星期六。 可坚一早起来,到街市置齐配料,做了冷奶油汤及海鲜沙律,又把珍藏的一瓶八0年利斯令白酒取出来,才驾车去接婉玉。 婉玉一贯在楼下等他。 她穿着便服,淡妆,睡足了,眉目间精神奕奕。 一般事业女性喜欢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十分憔悴,公私两忙,籍以自重,高婉玉倒从来不是这样的。 她没有黑眼袋,不抽烟,不浮躁。 婉玉有股悠然的姿态,不懂养生,还做不出来,她的一套:“事,总要做,工作,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天天拚命,弄得蓬头散发,太折辛苦了。” 当下她上了车,对可坚说:“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所以呀。” 他熟练地开动车子。 可坚已知道婉玉怕风,只把窗子摇下三公分左右,这一点小小体贴,令得高小姐向他微笑。 他总是这样令人舒服,婉玉想。 可坚吹起口哨来。 驶近他公寓的时候,婉玉神色有异,最后停车,可坚注意到,便说:“有什么事?” “没有,”婉玉答:“我有位朋友,他也住这里。” “是吗,真巧。” 婉玉像是有点迷惘,有点感慨。 细心的可坚看到,但不加追问。 洋派的人总比较注重他人的私隐。 可坚用锁匙开了门,“请进。” 公寓面积不大,装修整洁美观,男性王老五惯用白黑灰,但可坚选了淡蓝,特别明亮。 书房内有一具金色式士风。 婉玉一见,异常高兴,“可否奏一曲助兴?”, “饭后表演,不碍胃口。” 婉玉又笑。 她走到小小露台去站定,像是看海景,但背影似有无限感触。 可坚准备好了,叫她。 蒜茸面包香气扑鼻,婉玉极饿,吃了半条。 餐后,可坚端出咖啡。 婉玉赞不绝口:“可坚,有多少位朋友认识你的烹饪技术?” “你。” “什么?” “你一个人。” “啊。” “这是一个秘密,别说出去,拆穿了就不值什么。” 过一会儿,婉玉说:“太周到了。” “不客气,要点水果吗,有新鲜覆盆子。” “下午再吃。” “过来听音乐。” 可坚取过式士风,背着婉玉,扭一扭腰,做一个舞台姿势,婉玉又笑。他鼓起气,吹奏起来。 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老掉了牙的情歌,老得婉玉七岁时便听过,她相信她父亲在七岁也听过的,我不能停止爱你。 在这个夏天的下午,坐在王老五之家,听可坚表演该支旧歌,高婉玉的心受到极大的震荡,她觉得全身的水份要往头上涌,聚到脸上,化为眼泪。 乐声停止的时候,可坚才转过头来,乘机俏皮的问:“你爱我吗?” 婉玉忍不住,泪水如涌,要用双手掩住。 可坚大吃一惊。 他是世故老练的小伙子,当然知道,这样的眼泪,不可能为一个认识才十六个礼拜的人而流。 他维持缄默。 可怜的婉玉,原来受过创伤,什么,难道那家伙,他也玩式士风?抑或,曾经一度,他与她在一起听过此歌?可坚知道,任何微丝细事,都会令女孩子触景生情。 他轻轻递一块手帕给她。 然后走到厨房,静静做了一杯浓浓的普洱茶,放在她面前。 婉玉哭了很久。 待她哭完,跟前的茶已经由热变温,她取起,喝一大口,停下神来。 可坚看着她微笑。 婉玉一双妙目肿起,楚楚可怜。 可坚说:“没想到我的音乐感人肺腑。” 婉玉嗤一声笑出来。 “洗手间在这边。” 婉玉进去梳理,可坚暗暗叹口气。 难怪呢,难怪不肯进一步表示什么,看情形,她好像还没有忘记那家伙。 她出来了。 “对不起,可坚。”她用双臂抱胸前。 可坚摆摆手。 “你吹奏得太好。” 可坚说:“来,我们出去兜风。” “我没有扫你兴?你仍然喜欢我?不赶我回家?” 可坚凝视她,过了一会儿,他吻她的手背,“我总是爱你的。” “真的可坚?” “真的。” 婉玉又振作起来,与可坚外出。 落到楼下,驶出车子,他们的车迎头碰上另一辆房车,私家路狭窄,可坚后退让贤,对面那位司机打一个招呼,直驶而去。 可坚注意到婉玉的神色不比寻常。 他认识那位车主,可坚在这座大厦里住了有三年,对邻居并不陌生。 他见到婉玉双目看牢倒后镜,直到那部车消失在角落上。 可坚闲闲的说:“那是唐医生的车。” 婉玉垂下眼睛。 她认识他,毫无疑问。 事实上她说过她有朋友住在这里。 简单的推理:那朋友即是唐医生。 可坚再淡淡的说:“唐医生新婚。” 他已完全明白了,她也知道他百分之一百明白。 这样也好,他那么聪明、体贴、了解。 车子往郊外驶去,公路不是很挤,天气上佳,但,婉玉没有再说话。 直到黄昏,她要求回家的时候,都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可坚却觉得他与婉玉的距离反而拉近了。 男女关系,一向不可理喻,可坚不能解释。 在她家门口,他与她道别。 像往日,她没有请他进去。 可坚反而安心,连他都进不去,可见保安严密,没有啥人进得去。 可坚有一丝顽皮的想法,或者他会像孙悟空那样,变作一只小小蚊蚋,嗡嗡嗡,趁婉玉不察,跟随在她身边。 可坚笑了,可见是真喜欢那女郎,不然怎么肯变蚊子。 回到家,夜未央,乐未央。 在电梯大堂中,可坚又碰到他的芳邻,唐医生。 他向他点点头。 他也向他点点头。 电梯门找开,两个人一齐进去。 电梯往上升,可坚的涵养功夫见了功,他一言不发,沉默如金。 唐医生沉不住气,轻轻问道:“下午在你车上的那位,可是高小姐?” 噫,他还记得她。 “是,高婉玉小姐。”可坚大方的答。 唐医生犹豫一刻,“我们……是朋友。” “啊。”可坚不置可否。 “你与高小姐也是朋友?” “我们是好朋友。” “她好吗?” “好,非常好,你看不出来?” “她,有没有认出我?” 唐医生完全越了火位。 这家伙,既要面子,又要里子,明明是他去同别人结婚,又巴巴的希望人记得他。 可坚扬起一条眉毛,看着唐医生。 那家伙不安,解嘲说:“我只是随口问问。” “没有,”可坚答:“她没说认识你。” 说完之后,觉得非常畅快。 唐医生的面色一变,他觉得更加值得。 电梯门打开,可坚踏出去。 总不见得要为这样的理由搬家吧。 回到家中,坐下来,可坚才觉得寂寞。 不,不是他自己寂寞,他是无忧无虑的快活人,他代高婉玉寂寞,她感染他。 他思念她。 奇怪,刚刚才分的手。 他取起电话,拨了她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他刚想搁下,她倒来听了,他觉得骚扰了她,一时没有开口,她“喂,喂”地询问,可坚才说:“是我。” 轮到婉玉不出声。 “明天打算出来吗?”他问。 “我不知道。” “那我明早再问你。” “这样吧,明天请到舍下座谈。” 可坚受宠若惊,“太好了。” “但是我不会烹饪。” “我会。” “我家厨房什么都没有。” “不要紧。” “明天早上十一点。” “一言为定。” 不过可坚仍然寂寞。恋爱很少是快乐的,有时想到这一丝快乐悬于一线,也凄凉得想哭。 从卧室窗户看出去,可坚看银盘似的月亮,照无眠。 星期天,他精神不是那么好。 但还是跑到街市去买了一斤鲜虾仁,回来剥壳,预备到婉玉家去做香喷喷的扬州炒饭。 在停车场,他碰到唐氏一族。 唐夫人笑:“早,到哪儿去。” 可坚回道:“去朋友家开大食会,你们呢?” “我们上礼拜堂。” 可坚驶出车子。 也许,还是搬家的好。 听说舅母有现成的公寓出租。 高家比他想像中要大许多,一家六口住都刚刚好,婉玉却像是利用了每一间房间,并无浪费地方。 她说:“我不大喜欢应酬、外出,所以把家弄得舒服点。” “有没有家务助理?” “周末休息。” 现在的女孩子真能干,独当一面,不但经济独立,而且享受豪华。条件差些的异性,自惭形秽,只得一味抱怨女性已失去贤良淑德之实。 露台就在海边上,鼻端一股浪花的香味,似住在夏威夷。 婉玉递给他一杯矿泉水。 书房的书架上,有许多镶好框子的照片。 可坚一一细看,婉玉不时在旁解释,她笑说:“这就是我的前半生。” 有一张是她与唐医生合摄,她略去不提,可坚也不问。 然后婉玉问可坚:“我俩是否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可坚一怔,“当然是,为什么问?” “会不会太文明,太像弟兄姐妹?” 可坚骇笑,“应该像什么,人狼、人猿?”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指什么,你认为应该趁火势燃烧起来,融融大火,片刻燎原。” “是,是那样。” “火熄后呢?” “什么?” “火总会熄灭,你知道,当一切化为灰烬,只余一缕青烟,一堆焦炭,你有没有见过火灾之后的废墟?非常丑陋,而且清理起来,极费精神。” 可坚说得十分幽默含蓄。 婉玉当然没有错过他话中的讯息。 “浓烟已足以致命,烈焰更使人皮焦肉烂,可怕可怕可怕。” 婉玉垂头。 “你要不要吃金包银的炒饭?” “吃不下。” “闻到香味你就会改变主意。” 可坚笑笑到厨房张罗。 婉玉想,这小子,真有他的一套,确是个人材,可爱温文,又关怀朋友,洞悉一切,原谅一切。 不抓紧的苦,瞬息间落在别人怀抱,但,她浑身尚在灸痛,短期内不能有什么作为。 今天,恐怕他会摊牌,谁有空等谁一辈子,莫糟塌人家锦绣前程。 可坚在厨房,也不是那么好过。 那家伙,无端端伤害少女一颗无瑕的心,却不晓得这一类伤痕极难痊愈,致命的是她从此失去自信,也对人不再信任,血液中渗进苦涩,自彼时起,她看世界,目光少不免迟疑、偏激、感慨,蔷薇色重真一去不返。 那医生该死。 婉玉探头进来问:“进行得如何?” “我怕到馆子吃饭,你呢?” “哎呀,你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了,我看到餐厅的菜单就欲哭无泪。” “那么,想不想每天尝家常小菜?” 婉玉避重就轻,“谁耐烦天天做这种琐碎吃力的事,我那位帮佣,她也不懂烧饭。” “或许,另有大师傅肯为你服务呢。” 婉玉笑,“你?” “可不就是在下。” “你在家也天天弄吃的?” “不可思议吧。” “诚然。” “做一人量与二人量差不多工夫。” “这是一个很大的应允。” “我知道。” “承诺许下了最好将之实现。” “我看上去像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不像。” “那么请你详细考虑。” 比可坚做得再好再漂亮,是不可能的了。 下午,他们在家玩沙蟹。 可坚一直输,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都输,在十拿九稳的情况下也输,不可理喻。 明明手上已经一对皮蛋,对方却会冒出三双二。明明三只爱司,婉玉还瞎跟,结果爆出顺子。 结帐,竟输掉一千多元。 可坚瞪大眼,“有人出老千。” 婉玉问:“你指谁?” “你说呢,屋里只有两个人。” “你,”婉玉说:“你要叫我高兴。” 可坚见她完全明白,便会心微笑。 “为何手法精巧如斯,我一点看不出来。” 可坚说:“来日方长,慢慢说你听。” “不好意思收这个钱。” “不妨,这是采头。” “可坚,你对我实在太好。” “你值得我这么做。” 当夜,可坚尽兴而返,他又不想搬家了。 他再次碰见唐医生。 这趟,可坚老实不客气问:“你故意在此等我?” 唐某点点头。 “却是为何。” “你同婉玉,快了吧。” 可坚看着他,说不出的讶异,他想念她,他真的尚未放得下,那么,又如何舍弃她? “是不是快结婚了?” “可以这样说。” “她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可坚说老实话,且补充一句:“从来没有。” 唐医生低下头,隔了一会,才说:“替我问候她。” 可坚马上说:“有机会的话。” 他终于带着无限惆怅离去。 可坚目送这个怪人。 他吹起口哨来。 不要紧,虽然目前,她好似还是比较爱那人多一点,但该人已经没有时间,没有机会。 可坚不在乎从前,过去,消失的人与事,今日才最最重要。 他有信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归家娘 全文: 门打开,请她入内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咦,原来的主人呢? 室内陈设一样不变,可是主人换了样子。 舜芳说:“我从前来过,主持是位中年女士。” “啊,”那年轻人不经意地说:“她退休了,生意顶了给我做,一样灵。” 舜芳心中骇笑,面子上却不做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 “你把出生年月日说一说。” 舜芳详细道出。 刚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那承继人跑到另一问房去听电话,站起时把一本书碰到地下。 舜芳以为他片刻便会回来,可是他把客人丢在客厅裹不理。 舜芳的目光落到那本书上,咦,那不是她翻过两次的线装书吗? 风吹过,书一页一页掀动,舜芳看到内容,怔住了。 一页一页内容完全相同,全是女子身披穿孔锦袍向江边凝望,无论是一四七条或二○五条,全部一样。 舜芳忽然嗤一声笑出来,江湖伎俩?一本书一张图就好骗钱,她猜想这种书有两本,一本画男人,另一本画女人,分别给男宾及女客欣赏。 她吁出长长一口气,黯然放下一张钞票,开门离去。 那半仙还没讲完电话呢,不知与对方有何纠缠。 看样子谁也不能为她指点迷津,而生活上总得靠自己,不然的话,袍子上绝对不止三个大洞。 回到公司,她站在落地长窗之前,凝望对岸。 半晌,她请助手进来。 舜芳抬起头,“请取销梁超明投资个案。” 助手听了,松一口气。 “你一直不赞成吧。” “从来没有同意过。” 舜芳笑笑,“原来,袍子上的洞,可以弥补。” 助手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舜芳说:“开会时间到了。” 桂明不是不觉得烦恼的。 幸亏签名照片还可以办到,但对进一步要求如参观片场就恕难从命。 一日下午,他放学回家,一进门已听到高谈阔论之声,知道又有客人。 父亲是大嗓门,桂明听得他说:“||本地电影市场不容小觑,外埠固然重要,但””」有人打断他:“匡兄,收入一半来自卖埠,连非洲国都有钱可赚。” 桂明知道那是当今大导演张清。 他经过客厅,有人看见他,连忙招呼:“弟弟,放学了?” 他站定,称呼过,回房做功课。 桂明摊开算术部,发觉计算机不在桌子上。 他走到父亲书房去借用。 一推开门,楞住。 书房裹一直有张长沙发,是父亲休息用,桂明看到上面躺着一只白茸茸长毛动物,大小与外型都像一只漂亮硕健的狗。 这是谁的宠物? 刚在这个时候,他房内的电话响了。 桂明回转去听电话,是同学打来问功课,说了几句,挂上。 他记住书房裹那只白色神气的狗,连忙走回去。 一看之下,比上次更吃惊。 沙发上躺看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美女呢。 她刚刚睡醒,星目惺忪,伸一个懒腰,神情十分娇慵。 少年桂明看得呆住。 天下竟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同一般女明星不同,她脸容秀美之外还十分清纯矜贵,只穿白衬衫长裤,已经相当好看。 当下她笑吟吟,“小弟弟,你是谁?” “我叫胡桂明。” 她说:“我明施子萍。” 桂明问:“你是演员?” 施小姐笑靥如花,“我刚入行,希望做大明星。” 桂明又问:“那只狗是你带来的?” 施小姐讶异,“狗,什么狗?” “我刚才明明看到有只狗。” 施小姐眯眯笑,“你看错了,何来的狗?” 佳明疑惑不已。 明明是一只嘴巴尖尖白色的狐狸狗,一霎眼不见。 “小弟,陪我说说话。” “你要喝茶吗?” “不,我不喝,告诉我,你几岁?” 桂明据实相告:“十四。” “我十八,比你大四岁。” 那只算一个小姐姐。 桂明老气横秋,“你想清楚了?拍戏,其实很辛苦。” “我已经踏上不归路。” 她笑咪咪,丝毫没有悔意。 桂明正想多说几句,他母亲探进头来,“桂明,别缠住施小姐,我们大人要出去吃饭。” 桂明忽然烧红了脸。 那施小姐一骨碌自沙发起来,跟着胡太太走。 这时,桂明肯定自己眼花,屋裹何来的狗。 大人出去,桂明专心做功课。 说也奇怪,身边彷佛还隐约留着施小姐清脆的笑声以及芬芳的香水味。 要到长大了,桂明才知道,那叫做魅力。 一个美女的魅力,是要叫旁人不忘记她。 彼时,正是他父亲最受欢迎的时刻,桂明见过的美女实在不少,但,那些都是普通的美女,施小姐却是美人中的美人。 她很快红了起来,报上娱乐版时时有她新闻。 再上来胡宅的时候,打扮不一样了,身上衣著名贵光鲜,可是对桂明,却一般友善。 “桂明,过来过来,我给你看。” 她伸出玉臂,手腕上戴着一只闪闪生光的钻表。 “怎么样,好不好看?” 她报了一个价,桂明哗一声,足够他读四年大学。 施小姐有雪白皮肤,细结得像凝脂般,戴上宝石,更加夺目。 她得意洋洋,“有人自愿送给我。” 那多好。 “现在我比较有钱了,桂明,你有看我的戏吗?” 桂明摇摇头。 “你这书呆子,听说你功课好极了,名列前茅,可是这样说?” 桂明微笑。 “将来,你也为我写剧本。” “我怕没有那样的天才。” “你将来预备做什么?” “做一个快乐健康人。” 施小姐侧侧头,“你说得挺有意思。” 她笑靥如花,百看不厌,桂明乐意亲近她。 她对桂明,亦另眼相看。 过年,胡太太对儿子说:“桂明,施小姐的司机给你送来这盒礼物。” 胡匡在一旁听得,笑道:“什么,已经有司机了?” 胡太太也笑,“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现在人家开平治五○○跑车。” 胡匡长叹,“什么士别三日,读书人隔三十年还是老样子,捱清茶淡饭,可是美人隔一日,就能叫你侧目。” 胡太太说:“你别妄自菲薄,我们总算可以过日子啦。” 胡匡说:“趁这几年多写些,辛苦点,将来老了,希望做老作家而不是老稿匠。” 胡太太颔首,“生活潦倒者即沦为稿匠。” 桂明拆开礼盒。 胡太太问:“是什么东西?” 过来一看,啊一声赞叹。 是整套钢笔座水晶玻璃墨水瓶及书写垫。 胡匡咦一声,“送给我用还差不多。” “太郑重了。” “她与桂明最投缘。” “嗳。” 桂明乐得泪盈于睫。 过两日她来了。 披着一件三个骨长度的貂皮,柔软如丝。 桂明一向反对女人穿动物死的皮毛,可是施小姐穿上是那样矜贵好看,叫他把宗旨丢到非洲去。 她殷殷垂询:“桂明你好吗?” 桂明与她坐下闲谈。 “我新戏卖座极佳。” “我知道。” “公司要捧我做电影皇后呢。” “你一定可以胜任。” “你真的那样想?”施小姐惊喜。 “每个观众都如此想。” 她高兴极了,站起来转个圈,“可是,我男朋友催我结婚。” “不不不,千万别,”桂明喊出来:“你起码要多拍一百电影。” 施小姐笑了,“那太辛苦啦。” 胡匡敲敲书房门,“小萍,来听听这新角色性格。” “马上来。”她如一只蝴蝶般飞去。 第二天。 胡匡说:“这个角色的确适合她:美丽而不贞,纯真中带些妖媚,十分讨好。” “为什么小说与电影中总少不了美女?” 胡匡反问:“你要不要看丑人作怪?” 胡太太笑了。 可是,桂明心目中的女神心事渐多。 一次,她送来整套大英百科全书。 胡太太说:“小萍你太破费了。” “桂明用得着,我抢先送来,免得重复。” 桂明一直想要套成人百科全书,大喜过望。 他陪她坐在露台闲聊。 “桂明,我恋爱了。” “是谁?” “一个富翁的儿子。” “那不好,”桂明说:“他们多数要听富翁父亲的命令办事,没有自主能力。” 施小姐怔怔地苦笑,“你都知道,可是,我厌恶我的出身,我艳羡他那个阶层。” “那是不对的,你自力更生,身份比他矜贵。” 施小姐握住桂明的手,感动地说:“谢谢你。” 可是仍然没精打采。 美人心神恍惚有点憔悴,只有更加美。 她走了以后,胡太太说:“真奇,特地来一趟,就是为着与佳明说几句话。” “这两年来,她名利双收,人却一贯谦和,她会更红。” “说想结婚。” 胡匡嗤一声笑,“那种三世祖要结婚恐怕得问过太婆。” “这不叫齐大非偶,叫无力者非偶。” “施小萍冰雪聪明,她会明白的。” 待桂明中学毕业,她还没有结婚。 这个时候,导演制片都得看她面色做人了。 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桂明这时已是一名青年,对她的倾慕之情却有增无减。 他说:“九月我将到英国读法律。” 施小姐颔首,“你父亲真能干,一枝笔可支付你留学费用。” “是,听说不是很多写作人做得到。” “简直绝无仅有。” 桂明微笑说:“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都可以。” “真的?” “对你,桂明。我不说假话。” 桂明吃一惊,“你对别人说假话吗?” 她笑,“通嘴胡言,从无真话。” 桂明骇笑。 “愿听你的要求。” “我想要一张你的放大签名照片。” “明日我令人送来。” “谢谢你。” “桂明,来,让我拥抱你,别忘记我。” 桂明说:“谁会忘记你。” “会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终有一日,观众会忘记我。” “那么,你今日更要小心打算。” “我会,桂明,你放心。” 她紧紧抱住年轻人,然后松手,“千万保持联络,世上只有你真正关心我。” 桂明走了。 行李中最贵重的,是银相架裹施小萍的签名照片。 同学并不迷明星,无人对照片有太大兴趣。 洋同学间:“你的姐姐?” 桂明但笑不答。 小女朋友甚有妒意,“她发型过时了。” 又有人问:“有廿六七岁月吧,多老。” “这到底是谁?” 也有人比较熟悉行情,“我知道,是明星吧,叫施小萍,非常红,但形象不算正派。” 虽然都装作不经意,但当这一颗明星在大学宿舍出现之际,大家还不是目不转睛。 施小萍穿一套咖啡色羊毛衣裤,披皮裘,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不知怎地,雪白面孔同大学古典建出奇配对。 接待处通知桂明,说他有访客。 桂明来到楼下,一看呆住。 他以为自己做梦。 揉揉双眼,发觉是真的,大喜叫嚷。 施小萍也十分欢欣,“在街上碰见,定认不出来,你高了这么多。” 其实桂明早已高足,不过施小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她喃喃:“长这么大了,是大学生了,认识你之际,才那么一点点小个子。” 他俩紧紧拥抱。 同学们投来艳羡的目光。 “你怎么不预早通知我。” “我在伦敦拍外景,顺道而已。” “逗留几天?” “明日去巴黎。” 桂明不敢露出失望之情,他已经够满足了。 “你爸好吗?” “托赖,最近他已减产,乐得清闲,听说有新一批编剧,讲究不眠不休开会,并且愿意改稿,修改重写十次八次都面不改容。” “是,”施小姐颔首,“风气已变。” “幸亏家父一向有打算。” “请我喝英人著名的下午茶如何?” 他俩到附近小餐厅坐下。 “我有礼物给你。” 桂明惊道:“实在不能再收你的重礼了。” 可是施小姐已经送上一只名贵手表。 却之不恭,桂明说:“谢谢你。” 她握着他的手,“桂明,我恋爱了。” 桂明犹疑,“上次听你说要结婚。” 她笑,“忘记上次,这次是真的。” 自古中外电影皇后对感情事总有点迷糊,施小萍自不例外,桂明不以为忤。 “仍是公子哥儿吗?” “不,他有自己的生意。” “记者可知道此事?” “知道。” “下次别让他们知道。” “还有下次?”施小萍骇笑,作势欲打桂明。 “喧扰得太厉害,妨碍事业。” “我决定息影。” “千万不。” 施小姐没好气,似笑非笑地说:“别告诉我施小萍属于大众。” “这是事实。” “我累了。” “休息完再来呀,我真不明白,电影事业给你名、利、地位,以及精神寄托,可是你一直十分厌憎这一行。” 施小萍疑视他,“嗯,到底是大学生了,口吻不一样。” “清心直说,得罪了你吧。” “不,只有你会对我说真话。” “我怕你不高兴。” “谁对我真心我总知道。” “电影是你事业,别轻易言弃。” “做一行厌一行。” “既然生活无忧,大可半退休。” “正打算如此。” 桂明忽然提醒她,“钱财要小心。” 施小萍笑了。 她从来不担心这个,财来自有方,各路英雄争向献媚,唯恐她不收礼物,本身片酬也不弱,收入不菲。 “谢谢你忠告。” “那位幸运的先生干哪一行?” “他是一名基金经理。” 原来做的是投机生意。 她把照片给他看。 人长得还算登样。 施小萍看着表,“导演军令如山,我要回去了。” 桂明送她上车。 她看着他微笑,然后关上车门。 桂明好不失落,一颗心巴不得跟着她飞出去。 翌年暑假,他回家度假。 第一件事便是找他的偶像。 胡太太说:“你找施小萍?” “正是。” “这不是时候,她闹情绪,已经躲起不见人。” 什么? 胡匡伸一个懒腰,“一代美女隐退,另一代又冒出来,还是靠脑力好,待所有美女都老去,褪色、没落,我那一枝笔仍然继续写。” 桂明追问:“发生什么事?” “她男朋友生意失败,连带坑了她的私蓄,她得从头开始。” 桂明楞住,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胡匡说:“别替她担心,一下子又翻身。” 胡太太沉吟,“美色大不如前,看样子不容易。” “一定有办法,她们,都是狐狸精托世。” 桂明一震。 “普通女子,哪里会去得那么高那么远,又拥有那么多那么不知足。” 桂明几乎把电话打烂。 在录音机上留下姓名原委。 终于,在半夜,回音到了。 施小萍声音相当平静:“桂明,回来了?”有三分欣喜,“我们非见个面不可。” 桂明放下心来,“我以为你不再欢迎我。” “怎么会,你是我唯一朋友,现在方便来我家吗?” “十五分钟后到。” 人开门给他,桂明轻轻走进光线柔和的公寓,推开书房门,他以为眼花,长沙发上躺着一只白色长毛的小动物。 他吃惊,险些叫出来,它像煞他少年时见过的那只狐犬。 但是沙发上的它忽然蠕动起来,啊,原来是盖着白色皮裘的施小萍。 桂明松口气,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醒来,看见桂明,呜咽一下,“我以为你不爱我了。” 桂明轻轻说:“我永远爱你。” 她低声饮泣。 桂明心碎,他一动不动陪伴她到天明。 美女憔悴许多仍是美女。 太阳升起,她精神略佳。 佳明问:“有何打算?” “已接了三套电影。” 桂明宽慰,“那多好。” “本行吹淡风,势必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年轧十二部片了。” “损失重吗?” “三千余万。” “那还算不幸中大幸。” “尚余些房产,一时又脱不了手,故只得重操故业。” “以后,要带眼识人。” “说得是。” 他们紧紧拥抱。 施小萍似乎振作许多。 整个暑假他都陪着她。 被记者拍下照片,传他是她的新男友。 桂明对传言一笑置之。 等暑假完毕,施小萍彷佛已似没事人一样了。 至少,表面上与没事人一样,而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面子上做得好,已经不简单。 桂明心安理得的回英。 胡匡问妻子:“他俩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手上拿着一本刊物,封面正是施小萍与他儿子。 胡太太却丝毫不担心,“他们一直像姐弟。” “会不会有暧昧?” “你倒想,”胡太太大笑,“凭什么,人家男朋友全是什么样身份的人!” “这倒是真的。” “放心,施小萍不会如此糊涂。” “说得对。” “她同他谈得来是真的。” “你说奇不奇怪。” “她历尽沧桑,自然懂得欣赏真纯的友谊。” “对了,施小萍究竟什么出身?” “她很少提起,彷佛是人家的养女……” 桂明听不到这些,即使听到,也不会在乎。 他毕业那年,父母没来参观毕业礼,施小萍却来了。 她比起她自己的全盛时代,姿色已经差很远,可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她,仍然百份百惊艳。 她帮桂明拍照。 在校园小息时她问:“有女朋友没有?” 桂明英笑,“大丈夫何患无妻。” 她却说:“我秋季将嫁到新加坡。” “啊。” “突然吧?” “还好,恭喜你。” “从此息影。” “那人对你好就可以。” “他愿意与我平分财产。” “呵那就很爱你了,不过,需签署合约。” “都已签好作实。” 桂明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吃次亏学次乖。 “送我回酒店吧。” 在车上她在后座打盹。 自倒后镜看去,桂明忽然又看见雪白毛茸茸一堆,像煞一只狐狸在后座蜷伏。 他转头一看,却只看到睡梦中带笑的施小萍。 又眼花了,他想。 这次分手,她作归家娘,而他,将踏入社会拚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红杏 全文: 王倚云一俟女儿睡着就偷偷离开家门。 何幼亚在街角等她。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夜,该怎么形容呢,气温一定已低过零度,呵气成雾,倚云着件会被环保人士泼红漆的黑嘉玛貂皮长大衣,可是仍然雪雪呼冷。 晴天,没有云,满天星斗,更加冷得无阻无拦。 何幼亚的车子引擎开着,那样他才可以取暖。 看见她的倩影,他连忙下车来。 两个人的身形很快合在一起,紧紧拥抱。 倚云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发觉他强壮的手臂渐渐勒紧,她无法呼吸,并且,肋骨、胸肌、都开始发痛。 可是她没有抗议,她需要这种热情激烈的表示。 半晌,她问:“你等了很久?” 他不出声,深深嗅她秀发,双手探进她的大衣里,找到纤腰,搂住。 他把她拉上车,开亮了小小阅读灯,看她面孔。 “我想念你。” 她叹口气,“已经到了不能一刻不见的地步了。” 他握着她微微颤抖的手。 “让我们私奔吧。” 倚云不置信,“你说什么?” “不顾一切,我与你偷偷消失。” 倚云伸出手来轻轻摸他英俊的脸,“那怎么行,我有家庭。” “那个家,在你看见我的时候,已经名存实亡。” 倚云苦笑,“不,那个家,在我还没有看见你之前,早已名存实亡。” “那你还有什么顾虑?” “妹妹||”妹妹是她三岁大的女儿。 “将来才同她解释。” “不,妹妹会哭。” “孩子无论如何一定会哭。” “妹妹由我亲手带大,从不假手他人,我自己替她沐浴更衣修理头发以及食。” 他不置信,“你没有保母?” “有,只做些粗活。” 真想不到,他十分感动。 这个女子懂得付出,可惜他在她婚后三年才认识她。 “那么,把妹妹带着一起走。” 倚云嗤一声笑出来,“我第一次听见三个人一齐私奔的故事。” 他不去理她,“让我们跑到南欧某个小镇去落脚,孩子上学,我们天天在一起倚云打断他,“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何幼亚吻她的手,“做人为着是什么呢,只能活一次,很快到中年,届时凡事有心无力,后悔都来不及。” 她看着他。 他们像所有情侣一样,热吻起来。 不需要再说什么,何幼亚把车开走。 他的家在山上,如鹰之巢,性能差一点的车都开不上去。 他的跑车咆吼几声停下来。 室内暖气像春天一样。 一进门便看到他为她布置的一大瓶白色芬芳的鲜花。 何幼亚是所有女性的梦中情人。 他英俊高大笑容动人,富生活情趣,谈吐幽默,敏感细心,还有,他有钱。 本身是专业人士,最近又承继了遗产,工作时间可缩至最短。 像他那样条件的男性,的确有资格邀人私奔。 每次他们约会,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选在深夜见面,不是因为避任何人耳目,而是为着妹妹熟睡。 音乐响起,他们跳舞。 是,倚云愿意整日整夜这样享受,尽管累得双眼睁不开来,可是灵魂却有一种奇异的快乐满足感觉,她在恋爱。 她呢喃地问:“私奔后怎样生活?” “在一起。” “谁煮饭?” “我。” “谁教孩子功课?” “我。” “谁打扫地方?” “我。” 倚云笑着吻他。 “别担心,我有能力照顾妇孺。” “啊,我本身环境也不差。” “差点忘记你是大名鼎鼎的室内装修师。” “不敢不敢。” 倚云咕咕她笑。 无论同他说何种普通的话,她都满心欢喜,恋爱感觉像空气中电极一样。 “收拾两件行李跟我走。” “妹妹的东西比较多。” “那么,三件。” “未知妹妹如何与你相处的。” “不试一试,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再一次拥抱她。 她瘦了,衣带渐宽,叫他更添一种好感。 天蒙蒙亮起来。 她不得不说:“我要走了。” “最痛恨这句话。” “今晚见。” 他拉住她。 “妹妹要上学。” 爱屋及乌,他放开她,送她回家。 倚云开门进屋,叹口气。 她做了一杯黑咖啡喝。 私奔。 这是所有生活不愉快女性的梦想。 照顾这个家已有多年。 对方粗心鲁莽,不懂感激,处处留难,令生活更加苦闷。 真是一点留恋的余地都没有。 同这样的人谈判离婚是没有可能的事,唯一途径是单方面出走,然后由律师代表入禀申请分手,三年后各走各路。 她有权追求快乐。 经过寝室,听见丈夫鼻鼾如雷。 他们从来没有共用过一间卧室,因为那鼾声实在太过惊人。 倚云一直走到女儿房间,把门推开一条线,看到那小小人似洋娃娃似睡着。 小小手小小脚,面孔圆圆,像母亲一样,有着两道浓眉。 已经足三岁,在上幼儿班,会得简单应对了。 倚云泛起一个笑脸。 她回房洗脸更衣。 稍后,保母也起来了,为妹妹做早餐。 倚云去唤孩子起床,搂着一会儿,告诉她妈妈爱她,帮她洗脸漱口更衣。 家裹唯一的男人仍然沉睡,没有人提到他,也无人理会他会睡到什么时候。 倚云与妹妹上车,送她上学,吩咐保母收拾买菜。 然后,她到公司走了一趟。 装修公司就叫倚云,生意极佳,助手得力,谢谢天,在事业上倚云顺利得不得了。 她看过几张图则,覆客人电话,忽然觉得累得睁不开双眼。 “想回家眠一眠。” 秘书说:“今日没事了,你可以回去。” “我先去接妹妹。” “派阿李去不就得了。” “唉,妹妹的同学玲玲家也有工人司机,结果你以为他接,她又以为你接,那可怜的小孩结果一个人坐在教务署痛哭。” 倚云取过外套出门去。 妹妹在校门口看到她飞奔过来拥抱。 是这种力量使她留守在家中。 回到家,发觉丈夫已经外出。 保母安排妹妹吃饭,她的头一碰到枕头已经去到另一境界。 外边的公司事忙,家里亦千头万绪,有时坐在书桌前看帐单就需一两个小时。 倚云蓦然惊醒,是发觉有人站在她面前。 她厌倦且害怕地喊出来,“去,去!” “太太,是我。”保母的声音。 倚云这才松口气。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都不敢正眼看丈夫,侧侧身避开算数,虽然住在一间屋子里,一整天说不上一句话。 幸运的是对方好似永远在睡觉,醒来便往外跑,极少在家。 倚云问:“什么事?” “妹妹不愿洗澡。” “我来。” 她撑着起来。 有一天,这孩子仍然要离开她……读大学、恋爱、结婚、生子,她也会离开孩子,人的寿命有限,七老或八十,总得辞世。 就因为如此,今日更要积极。 是几时认识何幼亚? 一日,富翁彭志明晚宴,请业务上有往来的年轻朋友。 倚云帮他装修过游艇,故此赴会。 虽云小型晚会,也有三四十人。 倚云一向作风低调,穿一制深灰丝绒长袖小圆领晚装,珠耳环,淡妆。 一进门便看到好几个露背脊露胸的艳女围住一个男生在说话,笑声亮,不知多风骚。 倚云挑个冷角落坐下。 主人家立刻过来同她招呼。 “倚云,没有人看到游艇内部不赞的。” 倚云微笑,“彭先生,下次给你装修飞机。” 那彭某乐得呵呵笑,“可惜找不到私人飞机场。” 倚云甚记惦妹妹,她等闲不肯晚上出来应酬,天黑之前必然回家陪女儿,可是人在江湖,总有破例的时候。 吃的是自助餐,倚云一向怕胖,只吃一碟蔬菜。 有人在她身后笑说:“吃得比小兔子还少。” 她转过头去。 那是一张叫任何女子都会惊喜的漂亮面孔。 她认得他。 刚才众女围着的,就是这个人。 “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请坐。” “我是何幼亚。” “呵,彭先生那座海畔别墅的建师。” “不敢当。” “我去过那处,设计一流。” 何幼亚挟挟眼,“现在仍是那位关小姐住在该处吗?” 倚云英,“好像是。” “你装修的游艇也不坏呀,走进去,简直不发觉是一艘船。” 倚云只是微笑。 笑容可能有点茫然,因为此际她在想:她小时候也是一个标致的女孩,可是却从不认识如此出色的男生。 她低下头。 “我给你去斟杯香槟。” “我不喝酒。” 他看着她只是笑。 倚云忽然说:“好吧。”略为放纵些何妨。 她恨少坐到宴会散场,今晚是例外。 何幼亚送她到停车场,看到她开的是亨马吉甫车,不禁抚着额角喊:“你就是我要找的女子。” 倚云告诉他:“我已婚。” 他在灯光下凝视她,“世上无人十全十美。” 倚云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驾车回家。 一家人早就睡了。 孩子还小,保母事多劳累,都需争取睡眠。 最令倚云不解的是一个壮男每天也睡足十多小时,终日昏昏沉沉。 他好似从来未曾清醒过,也不想看清楚这个世界,实在稀奇。 感情已经破裂,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出口来,倚云在亲友之前避谈此人。 久而久之,他像不存在一样,即使发生什么事,也无人会觉得有什么分别,当然也不会有人想念他。 世事十分公平,拒付出,便没有收获。 可是倚云渐渐为自己不值,她不愿为此人殉葬。 谈过分手。 “你要是肯走,生活上我必不亏待你。” 他抬起头,“我住在这里很好,我不想走,谢谢。” 他不愿走,唯一的途径就是她走。 她走的话,必需带着女儿走。 已经在选择房子,却碰见了何幼亚。 搬走的事反而耽搁下来。 搬这个家是需要时间精力与金钱的,三者算下来,倚云最少的是时间。 过一个圣诞节,倚云忙得跳舞。 客人那里要送礼,总不能每人果篮一只,敷衍塞责,早在年中已开始物色考究,合当事人品味的礼物,到了这个时候嘱助手仔细打包写贺卡。 公司里伙计送银行礼券即可,不过谁多谁少也错不得。 女儿学校里做话剧,妹妹演的是一朵花,倚云与保母在后台跑进跑出,脖子上挂着照相机,背上挂着摄录映机,像不知观赏何种盛大演出。 正忙,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她转过头去,是何幼亚。 “你怎么会来这里?”声音无比讶异。 他微笑,“秘书告诉我。” “好,派你任摄影师。” 倚云把摄影机交给他。 “得令。” “你知道谁是妹妹?” “美妈生美女,我会认得。” 倚云松一口气。 散场时他帮她拎着衣服杂物上车。 保母带着孩子坐到驾驶位,倚云犹疑片刻说:“你们先回家,我去喝杯咖啡。” 保母颔首,把车开走。 倚云看着何幼亚笑,“肯赏脸吗?” 何幼亚忽然握住倚云双手深深亲吻,“感谢上帝我找到了你。” 她登上他的跑车,他载她到闹市,天已经黑了,下雨,车水马龙,二人肩靠肩,倚云心中汤漾。 即使错,她也错得起。 错之前,可以享受男欢女爱,也是值得。 他在她耳边说:“我会叫你快乐。” 她相信这是真的。 到了今日,她人有名气,银行有存款,士错了车,大可立刻下来,自家的司机马上把她载回家中,不愁风吹雨打,谁敢派她不是。 再不放肆,没有时间了。 妹妹将来总会明白的吧。 这一次她需走得非常非常远。 且要速战速决。 倚云把公司的事逐一交给助手。 他们讶异的问:“你有远行?” “我想放假。” “手头上几单生意二至六个月内可以全部完成。” 倚云点头。 “新生意怎么办?” “你们都是独当一面的能手。” “若接不到生意呢?” “休息好了。” 她不在乎。 伙计们发呆。 这不是他们所认识的王倚云。 倚云在创业初期真是分秒必争,锱铢必计,事事亲力亲为,不辞劳苦。 伙计们想,可是老板娘是赚足了。 回头是岸,到了上岸晒太阳的时候啦。 生意已上了轨道,老板退居幕后策划,照样可以赚钱。 一切都计划好了。 就差倚云这两条腿。 她决定几时走,大可以几时走。 下雪了。 她发觉行车道自动融雪系统出了毛病,立刻找人来修理。 保母说:“太太,我替你铲雪。” “不,”倚云说:“这不是女人做的工作。” 保母松口气,“那我去叫先生。” 倚云诧异地反问:“先生,什么先生?” 这间屋子何尝有男主人。 她看看情况,不太坏,把四驱吉甫车驶出来,使劲地来回压几下。 雪下得漫山遍野鹅毛似。 倚云忽然想起她小时看过的故事林冲雪下上梁山。 离开了这个家,前程如何,到底令人疑猜。 正在犹疑,丈夫出来了。 与她擦身而过,他并非假装没看见她,根本直走直过,眼里没她这个人。 王倚云不怒反笑,是该走了,不走还待何时。 还对着一个思路没有交通的人干什么。 那日她亲自接送幼儿。 老师说:“进步得很快,很愿意学习,不过爱哭,已经与她说过多次,希望改过。” 倚云又迟疑。 把孩子留下,势必哭得更厉害了。 带着一起走吧。 她同何幼亚说:“让我们到伦敦去。” 何幼亚讶异,“缘何伦敦?” “孩子在伦敦读书比较好。” “那么,就伦敦吧。” “你不介意阴雨?” 何幼亚答:“我不想追求其他任何事,我只希望与你共度余生。一说得真好。 倚云亦希望如此。 “去到何处都是一样,让我们把孩子带大,反正半退休了,不愁没有时间。” “那么,保母也一起。” “我去订船票,一家人乘船才好玩呢。” 倚云笑出来。 带着孩子一起私奔。 丈夫势必报警寻人。 她知道这个人的脾气,他拿子来要胁她,倘若把孩子与房子留下,他可以过生活,则她永不回头地无人追究。 带着孩子走并非明智之举。 要立刻快刀斩乱麻。 倚云与何幼亚约好时间。 “下星期日凌晨一时,我们乘夜班飞机走。” “午夜飞行。”何幼亚笑。 “我们到纽约去。” “这次,真的考虑清楚了?” 倚云紧紧拥抱他,“我已丧失思考能力。” 他握着她的肩膀摇两摇,“你一定要想清楚。” “是。” “这是一个死约,若凌晨一时见不到你,我们以后再不见面。” 倚云怔怔看着他,应该如此,再拖下去,两人都会燃烧殆尽,对他来说,也太不公平。 她镇定地点点头。 星期日晚,小孩特别乖,倚云平静一如往日。 妹妹九时半睡着,她跟着上床。 十二时左右,悄悄起来,收拾细软,家理有几件珠宝,都是她自己买来撑场面用,当然带走,令外,是两件皮裘。 她将它们套入布袋,拎在手里,轻轻走到客厅,刚欲打开大门,忽然听得身后有小小声音说:“妈妈,你到哪里去?” 倚云怔住,慢慢转过身子,看见微弱灯光下小小孩子赤足站着,抬起头问话。 妹妹口齿极少如此伶俐,她不是一个爱说话的幼儿。 倚云手足无措。 这时,妹妹忽然走过来,小手臂紧紧抱住她,“妈妈,不要离开我。” 倚云泪流满面,蹲下抱住女儿。 妹妹继续说下去:“我做梦,看见一只极大极坏的老鼠,它只有一只眼睛,可怕得很,我又找不到你。” 她哀哀哭泣。 倚云抱起她,走到沙发坐下。 “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 “妈妈不要离开我。” “怎么会,妈妈永远不会走。” 孩子的饮泣渐渐平复。 倚云呆呆把孩子抱在怀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渐渐亮了。 保母惺忪起来,“妹妹怎么走了出来?” 倚云叹口气,“今日还要上学呢。” 掀开窗,看到何幼亚的车停在对面马路。 倚云喜悦地跑出去。 “我以为我们已经完了。” 何幼亚显然也整夜不寐,苦笑道:“私奔也许不是好主意。” “你愿意等我吗?” “你的计划如何?” “我想正式申请离婚。” 何幼亚无奈地说:“女士有权改变主意。” 英俊的他此刻带点憔悴,他下车拥抱倚云,“我愿意等待。” 倚云含泪说:“我多幸运。” 她转头回家去送孩子上学。 那幼儿已经走出来,看到妈妈,十分高兴,像是已经忘却昨夜噩梦,走得太急,一跤在雪地上。 倚云过去抱起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蝴蝶吻 淡淡的故事: 下午四点半,公文还不停地堆到我桌上来,我捧住头大叫:“不要再来了,我是小船不可重载,吃不消了。” 女秘书姬娜大笑起来。 我叹口气:“这份工作,每年有两个月恨爹娘生少两只手。这样吧,后生去买两只苹果,补充体力,吃了再做。” “苹果怎么够饱?”姬娜抗议,“吃蛋糕。” “小姐检点一些,你已经混身肉颤,再吃下去,不得了。” “我不像你,”她咕哝,“戚小姐,女人到三十才会发胖。” 她坐在打字机前的的笃笃的打起来。 我啼笑皆非,姬娜并不是个懂事的女秘书,但功夫是好的,每早例迟到廿分钟,捧着奶茶三文治进房来吃到九点四十五分,在这个钟数之前跟她打招呼,她是不睬我的。 上班当儿,私人电话奇多,多数是我听了替她接进去,要命,下午还要冲咖啡给她喝。 这种命运是我性格造成的,我天性懦弱,不善争取,若不是老板欣赏我的“含蓄”,至今恐怕还升不到一个经理。 纵然如此,我还是失去了卓尔。 现在想起来还怅惘呢,不要说是当初了,当初整个人想死了算了,免得受折磨。 失恋真是痛苦,在不打仗的时候,失恋是最最痛苦的了,我不会讥笑为情自杀的人,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当其时很少人能够逃过劫数。 我没有死,也不过是因为懦弱。 “─一戚小姐─一” “什么事?”我回到现实世界来。 “戚小姐,周末我们租了一只船出海,要不要来?” 我摇摇头,“不来了,你们精力好,我宁愿坐在家中看看书,大热日头,毒哂一天,我会中暑。” “戚小姐,老坐在家中,会闷的。” 我叹口气,“像我这年纪,唉─一” “戚小姐,你到底几岁?”她忍不住问。 “姬哪,准备你的纸笔,我有三封信赶着明早寄出去。” 她装个鬼脸。 那天走的时候是六点三刻。一辆小小日本车在门口等姬娜,她一阵风似走了。 这小女人真是快乐,我想。 如果我没有将卓尔双手送给那位千金小姐,我也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女人的快乐不外是体贴的丈夫与听话的孩子。 事业上的成就无异可以给我一时间的欢愉,可是一刹那间便似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我叫了计程车回家。 卓尔与我走了近三年,已论到婚嫁,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却被人横刀夺爱。 当时大家都劝我尽力搏杀,把卓尔抢回来。但我没这个胆子,我怕出丑,要面子,又有头巾气,倔强。 女人要展开争夺战才能嫁到丈夫?我一辈子做老姑婆好了,我不干。 那时候卓尔也犹豫不决,他的意思是奇货可居,看我与千金小姐哪个表现好,就取哪一个。 当时我的震惊与痛心相等─一我怎么能成为街市中摆卖的菜蔬!任人挑选? 于是一声不响地向公司拿假期到纽约去住了两个月。 回来的时候,卓尔已成为鲍家的女婿,鲍小姐门丈夫。 我一句话都没说过。卓尔像河边杨柳,爱飘荡到哪一个角落,就是哪一个角落,与我无关。 但是我的一颗心呵,心在滴血。 如今一年整,仍然怅惘,恨意日渐消除,感倩日益淡去,不过我仍然记得这件往事,曾经一度我是别人的女友。 唉。 后来在电视新闻节目中,也见过卓尔出现在萤幕上,代表鲍氏机构发言,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觉得并不认识他,我记得的,是事,不是人。 对卓尔来说,鲍家比较适合他,他有野心有才智,等的只是机会,我能给他什么呢?充其量是耳畔喁喁细语,在这个竞争剧烈的商业社会中,他需要的可不是柔情蜜意。 卓尔做对了,我不怪他。 亲友再替我不值,我仍然觉得我们两个都做对了。 回家洗把脸,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明天是周末呢,我伸伸懒腰,可以不必早起,罕遇的事往往带来意外之喜,包括周末在内。 我也怕周末,时间有时无法打发,我连专程驾车往尖沙咀书店去买杂志也试过。 我仍然修饰着自己,隔一天洗头,每两星期往最好的理发店修剪,每季买两次衣服,但求大方洁净,食物最主要够营养。 夜间有空也会但心找不到理想伴侣,我已经廿九岁了。 母亲陪着我去算命,急于要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嫁得出去。一切算命的对过去的事俱算得很准,对于未来,皆不甚了了,年轻女人上门去,自然是是问婚姻。他振振有词的算准我的姻缘明年要到了,我一笑置之,母亲却追问下去:姓什么?做汁么的?多大年纪? 我觉得很荒凉,认为母亲嫌我,后来母女就疏远了。 日子是寂寞的。 混过周末,星期一去上班,见到了欧阳。 欧阳是总经理重金挖过来的要员,外表倒还过得去,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有人来不及的上前去捧拍,因此我嫌他嚣张。 姬娜说:“这位欧阳,你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留意?”我笑。“公关组一个经理两个助手已在虎视眈眈了。” 姬娜自鼻子哼出来,“公关组的几个姣婆!” 大快人心。 “周末开心吗?”我问。 “很开心。”她说:“真希望你也在,戚小姐,大家都喜欢你。我们的船旁泊着一只白色的大游艇,叫着“顺利”号。他们说:船主姓卓,是威小姐以前的男朋友。” 卓尔已升做船主了,了不起,而人们的消息也真灵通。 我转过话题,“去买两个饭盒,天气热,不想出去吃。” “我约了人。”姬娜抗议。 后面有一把声音接上来说:“那么戚小姐跟我出去吃。” 我转头,看到是欧阳,马上皱上眉头,最忍不得男人轻佻──什么意思? 但因为我的儒弱,仍然和颜悦色地说:“我有点功夫要赶,少陪。” 他不得要领,接着说“威小姐,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姬娜知趣地退出去。 “什么事?” 他不失为英俊的脸上带丝笑意:“要事。” “请说。” “相信戚小姐知道我们公司屡次要与鲍氏企业合作而遭拒绝?”他凝视我。 “我知道,”我的面孔已经冷下来,“人家嫌我们规模小。” “戚小姐跟他么的总经理很熟?”他问。 我的怒气勃勃上升,反而笑了,“如果欧阳先生肯把自己的女友或太太送上门去讨好鲍氏企业总经理,相信他会跟你很熟。” 他面色变了。 我站起来说“欧阳,做生意各施其法,你也是为公司好,这我明白,但请你别在我身上动脑筋!我管的是法律问题,你管的是营业,河水不犯井水,请出去。” 他面红如霓虹灯,转来转去,终于叹口气,站起来走掉了。 我大力拉开抽屉,又大力撞上,立刻跑到总经理处,做个小女人,把适才所发生的事复述一遍。 总经理说:“这是一场误会,没想到他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易的在你面前又再说一次。” “你不必庇护他了。”我说。 “真的,他是个傻小子,你别信他。” “你叫他以后少到我房来,我不想见他。” “同事之间,焉得不见面,别傻了伊莉莎,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陪笑说,“我知道‘一山不能藏二虎’这句成语,但事实上我们机构里藏着起码三十只老虎。” 我啼笑皆非“我是雌老虎?” “伊莉莎,你放心,我会劝欧阳收敛他的幽默感。” “好,好,”我扬扬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气冲冲的回到自己的房,姬娜已去了吃饭,我撑着头,坐办公室前呆想半晌,饥肠辘辘,无奈如今再也没有男朋友照顾我。 电话铃响了,我本不想听,为了尽忠职守,终于取过话筒。 那声音好不熟悉,“伊莉莎?” “哪一位?”我问。 “卓尔。” 我呆住了,我们分开那么久,他才第一次与我联络。 “好吗,伊莉莎?” “不赖,你呢?” “还过得去。”大家客客气气。 “我有一位旧同学,姓欧阳,现在在贵公司。” “呵,他。” “我跟他说过,无论是他或是你,只要出句声,鲍氏企业就将订单送过来,我却不想给旁人占这个功劳,与他商量之后,他觉得还是由你来做比较好一点,可是第一,他不知道戚小姐脾气僵,第二,他表达能力差,本来是他一番好意,结果使你误会了。” 我说:“我勿要占这种功劳,这是营业部的事。” “伊莉莎,你这种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在公司做事,总得设法巩固自己的地位,无论是什么,只要不违反原则,老板又开心的事,就应做。” “三年不来一个电话,此刻才听到你的声音,就教我如何更加市侩,我已经够俗了,你还要叫我进一步的浊?” 他轻笑,“伊莉莎就是伊莉莎。” “我知道你们都如蛇般狡猾,为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我吃亏在这里,我做不到。” “牢骚发完了没有?” “完了。” “欧阳是无辜的。”他说。 “不用你来替他开脱。” “伊莉莎,我们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无论你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总是为你好,欧阳条件不差,你别错过机会。你别又想到歧途里去,绝不是我良心发现了,介绍男朋友给你,而是人家人品学问都胜我百倍,你细细看清楚了就晓得我没乱说。” 我沉默。我没想到要男朋友。 “再见,伊莉莎。“ “再见。”我说。 还有谁比卓尔更配教训我呢?他最明白我。 下午我破例告假去洗头,对于工作我已经厌倦,一泄气我便支撑不住,洗头店是最好休息的地方,出来人总会光鲜一点。 离开办公室,我觉得自己根木没有存在价值,总在街上闲逛,跟一般靠男人养活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我现在的情况一定不太妙了,连前任男朋友都觉得不好意思,要替我介绍男朋友。 我没想到欧样的电话会追到家中来。 他说:“为公为私,我都应该向你致歉。” 我反而不好意用起来,只好故作大方,“何必客气?”再坚持下去,真的要像老姑婆了。 “是你说的,何必客气,出来吃饭如何?” “我已杓了人。” “我不相信,“他轻笑,”许你会对我的印象更差,但是我现在马上来接你。” 他挂断了电话,我啼笑皆非,现在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勇了,我也有一段日子没与他们接触了吧。 现在趁他没赶到之前,我可以溜出门去避开他,但是明天在公司,我还是会跟他见面的。 我换上衣裳,还在犹豫,门铃已响了起来,真快。 我拉开门,他说:“哈罗,伊莉莎。” 我此刻觉得他又明快又活泼,倒是我自己:狷介、坏脾气,有刻薄,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不过像他这样朝气蓬勃的男人,顶多是做个朋友,卓尔对我的叮嘱,可以置之不理。 我有很多个晚上没有跟男伴出去吃饭了,所以特别珍惜这样的约会。 欧阳在招呼女伴方面真是无瑕可击,恰到好处,这也是一宗学问,一些男人,有学历有品德,可是其闷无比,连话题都找不到,我继而想到卓尔,他也是个非常机灵的家伙,否则我不会到现在还记得他。 欧场说:“卓尔把你们的事,全部告诉我了。” 我说“十分乏善足陈。” “我也认为如此,没有像你这么纯品的女孩子,白白牺牲了三年,什么也不争取。” “怎么争?”我提起一条眉,“打破头去争?我不会那么做。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卓尔的走,是走定了。” “不一定。”欧阳说。 “当时他是走定了,现在跟你说起,”我冷笑,“他的语气自然不一样,凡得到的东西都没有一件是好的,也许鲍家小姐对他发多了几次脾气,他的口气就懊恼起来,但是一切小小瑕疵都不足影响他向上爬的决心,别说是我,当时就算叫他在他母亲与鲍小姐之中选一下,他也不会犹豫。” 欧阳看牢我。 “这件事过去良久,我都不想提了,不知为什么他还老提着,真无聊。” “他觉得对你不起。” “算了,他觉得自己太了不起,你劝劝他,跟他说一声,我活得好好的。” “谁不活得好好的呢?”欧样问:“可是你快乐吗?” “你为什么不要问他可快乐?你干吗不问你自己可快乐?什么叫快乐?” “你不快乐。”他立刻说。 我不想接口。 “你活得很好很上轨道,怛是你并不快乐。” 我不响。 “何必为了一次坏经验就放弃一切?” “你凭什么那么说?” “卓尔说,你以前是不皱眉头的,你以前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子。” “他有没有说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我解嘲的说。 “有。” “啊,谢谢。” “伊莉莎,再从象牙塔中走出来,我们都乐意帮助你。”他非常有诚意的说。 “有的人,是热心得过了份的,这种人也叫人讨厌。” “我叫你讨厌吗?”欧阳向我睐睐眼。 我只好笑了,像他这种男人,真能化腐朽为神奇。气氛再沉闷,被他一逗,也就有了阳光。谁是他的女朋友,可真幸运,我开始时对他不良印象一扫而空。 他说:“希望你以后常常出来,告诉你,你距离做老姑婆的日子,还远着呢!” 我的心中一动:“卓尔对你说什么来着?” “他?他叫我好好照顾你。”欧阳说。 我点点头,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卓尔将我托孤给他了。卓尔这个人太滑稽,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他这种行见对我来说,是赞美还是侮辱,他们男人的交情也异于我们,像我,我断断不会把过气男友介绍给自己的女友。 “来,”他说,“别想太多,明天还要上班,先送你回去再说。” 在那天之后,我与欧阳就开始熟稔,泰半是因为寂寞的缘故,还有其他的因素,他博学、他开朗.他又懂得捉人的心理。 姬娜笑说:“戚小姐,现在你可好了,天天有人陪着吃午饭,不用啃苹果了?” 连总经理都向我挤眉弄眼的笑,“伊莉莎,是不是?我早说过,不打不相识。” 我只好朝他干瞪眼。 而公关部那三只“姣婆”更是巴不得将我吞进肚子你,可是表面上也对我重新发生了兴趣,要看清楚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欧阳──她们心目中可观性甚强的男人。 而实则不是那么一回事。 卓尔叫欧阳好好照顾我,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作为一个朋友,甚至是好兄弟,他都尽了责任,但我们之间没有男女间的互吸力。 那种感觉是很暧昧的:心跳、不眠、兴奋、思念、软绵绵、手心冒汗、既惊还喜……但是对欧阳,我坦然相向,稀松平常,见了面高高兴兴,不见面心无挂念,我相信他对我也是一样。 他真可算是一个君子人,不知怎地,我对他第一印象竟那么坏,骂得他“几乎哭出来”,后来他说的。 不要讲是这样,就算异性相吸,我也不打算在同事中找情人,有什么事离远一点,公是公,私是私。 我黯然的想,跟卓尔那样的感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爱情是令人晕眩的一件事,如果你不觉得神魂颠倒,那么你不是在爱,这简直是确定的。 如今我已定下神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什么是爱情呢?”有时候姬娜玩的脸都肿了,早上睁不开眼睛,朦胧的问我。 我也懒得答她,她没有懂得感情的资质,说了也是白说。 那日欧阳约我到浅水湾去散步,说是拜别浅水湾酒店。 他扬起手,“拆拆拆,什么都要拆掉。” 我说:“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几时去旧?”他微笑问。 我跟他说:“你被疯疯颠颠口舌上占我便宜,告诉你,万一我说:‘旧的已去,你是新人’,我保管你吓得半死。” 他双手插在袋里,“那么我们就做朋友做到天亮?” “为什么不呢?”我问:“做朋友多好,将来你有了正经女友,我自然会隐退。” “我是没有希望了?” “去你的,你要在我身上寻找希望?”我反问。 “你也少来这一套,如果我忽然跪了下来,向你说:‘你是我的希望,你是我的灵魂’,你何尝不吓得半死。” 我先是笑,后来说:“咱们俩都太理智了。” “要是你不苛求的话,我也是个好配偶。” “欧阳,这不是苛求不苛求的问题,我俩跟兄弟姐妹般的感情,忽然在一起接吻拥抱,你说,你做得出吗?” “我随时做得出,”他瞪大眼,“伊莉莎,你不信?” 我怔住。 “谁把你当兄弟姐妹?”他说“你只会自说自话,伊莉莎,世事没有十全十美,往往你得到一些,就必然失去一些,不要把失去的看得太重。”他忽然将我一拉,紧紧报在怀中不放。 我闭上眼睛,叹一口气。 “对我有什么不满?是否因我薪水比你低?”他问。 “不。” “是否因为我跟卓尔是同学。” “不。” “为什么?你还爱着卓尔?” “不,在我静悄悄离开他的时候,已经不爱他了,此刻只有怀念。” “那是为了什么?”他问:“我不甘心,那又是不是因我没为你要死要活?” “自然更不是。”我失笑。 “或许注定你不会成为我的女郎。”他懊恼地放开我。 自从那次浅水湾之役后,欧阳就与我疏远了,我们不再在一起午餐,因此又引起公司里的人说闲话,是以与同事谈恋爱是最划不来的事,好的工作难找,如今还是对着这班人,我不见得能写了自白书对这些人辩白。 连姬娜这小姑娘都以为我失败了,日日安慰我,叫我再接再励。 欧阳对我失望了吧。 中午电话铃一响,我便心跳,以为是他,一接听,却是卓尔。 “你?”我意外,“你找我干什么?” “你还想赶走多少个追求者?”他劈面便质问。 “人家并没追求我。” “没有?你要人家躺在你面前,死而后已,抑或等你三百六十五年?人家是有为青年,事业要紧,知道吗?你与时代节拍不合,落后三个代沟,人家没有那么多时间,人家不是职业恋爱手。” “要你那么起劲干什么?” “咄,你再倔强好了,伊莉莎,我是真对你好,否则吹皱一池春水?”卓尔摔了电话。 是,在我心底,我希望享受到抵死缠绵的爱情,我太天真了吗?想得太多了吗?现在这个商业社会,已经不允许这种奢侈了吗?我真的落后了吗? 欧阳走过来,靠在我门口,问我:“怎么,有没有想念我?” 我不作声。 他坐在我对面,“我懂得欣赏你,我知道你是穿白色细麻衣的那种女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大部份女孩子都改选颜色鲜艳的人造纤维,在很多方面来说,你都落伍了,有时候真觉是一个悲剧,却还如此坚持着,一意孤行,为的是什么呢?可怜。” 我怔怔的看着他。 “我也想过要放弃你呢,因为与你在一起太累了,心理负担太重,但又觉得你十分难能可贵,你若能克服心理障碍,便是一个最好的女伴。”他诚恳的说。 我非常震动,忽然之间想哭,眼泪不知是如何忍住的,在鼻子眼眶之间转了一圈,终于回到肚子里去。 这种功夫我也不知道是即使学会的,试用起来,居然也很在行,旁人只觉得我面色不自在,却也不知道我心中犹如煮滚了的海一般。 他跟我说:“依莉莎,别跟我打仗了,或者说,别跟自己打仗了。” 我静静坐着,不出声。 “答应我吧,好不好?”他说。 我忍受不住,终于崩溃下来,伏在桌子上。 “伊莉莎,可怜的伊莉莎,为什么旁人视为平常稀松的事情,你看得那么紧张?”他握住我的手。 我的手开始冒行,我真的很紧张很痛苦,在这一刹那,我需要抉择,我要尽快决定这件事。 “不要再滂惶了,”他说:“别再担心了,有我在这里,我虽不是大情人,但我会关心你爱护你。” 我垂下头。 他站起来,紧紧的抱住我。 我仍然没有落泪,多年来我已没有哭泣的习惯,我必须要坚强,好好的振作活下去。 我终于开口了:“欧阳,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他声音颤抖。 “我投降,欧阳,我这场仗已经打的太久了。” “谢谢天。” 是的,谢谢天。 独身女子: 老六来找我,她头发留得很长了,又黑又亮,垂在一边,穿件t恤,一条短牛仔裤,外罩蓝狐皮大衣一件,那风姿是很不减当年的。大家廿多岁,她那廿多岁看上去却特别的风韵漂亮,少女的甜味不减,又多了少妇的成熟,老六身边绝对不会少男人。 我问:“你是什么意思?这把年纪还打扮成这样,真正不知老之将至!” 她笑笑。把皮大衣搁在我椅子上。我看看她那件大衣,真穿的不像样子了,毛都黏在一块,脏脏的,上好的皮草弄成这样子,她不心疼,我可不舍得。 “拿去洗一洗。”我说。 她撇撇头,“这里洗太贵了,明年我回香港,索性带了回去,也别再带来了,香港什么都好又妥当。” “你还有几年读完?”我问。 “七六年暑假。”她说:“读完马上走,不多留一分钟。” “大家都觉得你蛮喜欢英国。”我说:“只有你这么好兴致,有事没事就往伦敦跑,回来衣服鞋袜又买了一大堆,我们都变了冬眠动物,连公园都不去。” 她笑笑。“我是无聊。”她说。 “你是怎么及格的?人人都忙读书,读得走不开,只有你,整天就是无事忙,却还成绩优异。” “你们都当我不做事不读书的。我捱了你们还不知道。”她说:“这年头,做人非像秦孝梅吊孝,整模作样,否则就没人同情。” “我同情你。”我说。 “我不要你同情。”她说。 “瞧!做人多难,马屁都全拍在马脚上。” 我喜欢跟老六抬扛,一来一往的,极有趣味。香港的女孩之象她这么出色标致的,倒还少有,她做人象做戏,不过这出戏不是国语伦理大悲剧,是法国浪漫纯情片子,这人想到什么做什么。吃她醋的朋友可不少,因为她们没那个胆子,有了那个胆子,没她那个风姿,老六有一种天真浪漫,没有机心的可爱。 她露在短牛仔裤下的大腿还是油光水滑的,近年来她胖了一点,自称“中年发福”,很不开心,我倒觉得她比以前好看得多。这人得天独厚,跑出去人家老以为她十八、九岁。 “不行了,”老六说:“脸上的斑点很多。我又不相信那些鬼化妆品,只好听天由命。”她停了一停,“看上去年轾,是因为鬼妹生得老,回了家,咱们也只好靠边站。” 这句话是真的。 我想起来,“你最近倒是乖啊,一点新闻都没有。” 她不响。她一不出声我就晓得有故事,而老六的故事之精彩,也就不用说了,这人一辈子在谈没有结果的恋爱,全是轰轰烈烈的,上次连订婚的钻戒都看好了,还是不了了之,她为此沉默了很久,然而因为没有上吊明志,很多亲戚朋友就怪她浪漫风流,她不以为意。 那次之后,她没有再找固定的男朋友,一直跟很多男孩子出去,风车似的转,天天换一个新面孔,如今又怎么了?我很想知道。 我当她是朋友,我喜欢她,我总希望她运气会好一点,碰到一个所谓终身伴侣,而不是暂时的、短促的。老实说,我们都到了退休的年龄了,最好找张饭票,舒舒服服的过了下半辈子。 我是头一个没出息的人,读书不过是兴趣,拿了文凭真去打工?开玩笑!文凭不过是嫁妆一部份,夫家的人多数势利,见了这种“本钱”,也只好闷声大发财。 如今书都快读完了,对象却一点着落也没有,多少有点懊恼。不知老六进展如何。 有一次我说:“老六呀你要争一口气。”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现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说得出做得到,就这么又混了两年,神不知鬼不觉的过了七百多天,现在神态大异,大撒是又看中谁了,可以猜想得到。 于是我沉着的问:“怎么?你最近在糟蹋什么人?” “我没有糟蹋他。”老六说。 “他是谁?” “一个男孩子。” “去你的。当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轻。” “你我也不老。” “很年轻。他只廿岁。”老六说。 “啊!”我问:“你现在接管儿童乐园?” 老六轻轻的答:“可不是。” 我叹一口气,“刚进大学?” 老六犹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读书的。” 我一怔。在这里只有两种中国人。不是读书,就是做餐馆的,老六怎么了?混出这种名堂来了?我一时间呆着,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过了很久,我们还是沉默着。 她坐在地上,抽着烟,脸上有点疲倦,老六是美丽的,只是.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碰到一个理想的人,如今这个男孩子,不管怎么好,只要不是读书人,就不适合老六。 我终于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她说:“如今不是我喜欢,是他喜欢我。” 我唉呀的一声:“老六,你可千万别把人家当醒暑解渴的酸梅汤!不行的。” 老六有点生气,“他妈的!”她说:“你认识我这些年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六这么些男朋友,有没有善终是一件事,礼数可不缺,他们个个也说我好,我对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对不起。”我承认,“我说错了。” “这个男孩子比我小这些岁数,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说: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误会。 老六说:“开头是我不好,我见他长得好,也是出来走走的,是个调皮孩子,并不安份,想大概没关系,于是看戏跳舞玩了几个星期,后来,后来我就觉得他实在好。” 我说:“对你好的男孩子也见过不少了。” “不一样,他真是好。他对我是没有企图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欢我,没有要改变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诧异他竟然欣赏我,然而这是事实。” “你爱他?” “没有。像我们这种年纪,怎么还会爱人?喜欢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欢他,因为他比我小几年,我迁就他得不得了。” “你迁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实。对他我脾气真好,一点纷争都没有,大家出去永远嘻嘻哈哈,开开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时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难过,问我好好的干嘛流泪。他哪里晓得我的事!后来有一次,他说: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这样明白,又没有念过书,由此可知他真是难得。” 我也很难遇。老六的运气不怎么样。大十年小十年都无所谓,然而他必须是个学生。这点老六应该明白,如今她又可以开心多久呢? 她说:“我只希望他也是学生,无论在哪一间小大学里混都好,总胜过──”她笑了,笑里有一种无可奈同的温婉。 “无所谓啦!”我叹气,“只要开心就好。” “是,我很开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课。星期五下午,他来找我。我放学要走很长的一条路才到家,他在家门口等我,有时候他比我先到,后来他就说:我来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车子兜着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以前岂没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两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来!!” “可是他,他是没有企图的。” “真罢啦,你喜欢他,就把他说得那么好。老六,你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绝顶的好人,即使闹翻了,他们还是好的,别的女人就骂街似的骂死了他们,照我看,你那前几任男朋友,不过马马虎虎,中下之辈。” 她微笑,“你哪里知道,他们是不错的。” “你要求低!”我说。 她倒还劝我,“唉,人跟人不过是这样啦,你还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谁娶了你倒是福气。”我既好气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没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时候很感动,就跟这孩子说:我毕了业嫁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无耻!”我不以为然,“开这种玩笑,” 老六有一种凄凉,“我会开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这人的毛病是太认真,我是当真想嫁给他的。他有什么不好呢,不过是没读书,读了书狗屁不通的人也多着呢!他没有什么不好。每当我这样问的时候,他只是说不知道。他大概以为我是念大学的,家里没几个钱怎么来得了,他哪里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几岁的时候,白纸一样,是的,他给我一种纯洁的感觉,他的吃喝嫖赌都是纯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时劝我,叫我烈酒别喝太多,胃不好。我想这话是我以前拿来劝人的,人只把我当耳边风,怎么他倒来劝我?真叫我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们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见个稍微关心她的人,就感触成这样,要求低啊。我怜惜的看着地。她实在是一个好人。 “我很听他的。我们之间……就像朋友。就是没想到跟这么一个孩子做起朋友来了。他没有问我要过任何东西,一张照片都没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温柔。我也很了解,这种事根本一点结果也没有的,所以大家都尽量开开心心──谁还跟谁一辈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这里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书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谁耐烦耽在这鬼地方?” 这些都不是问题,老六说来说去,没说到关口上,由此可知她真有点喜欢他。最主要的是,老六不能嫁一个没念过书的人。不可以。 老六说:“我见到他很开心。也有种唏然的感觉:没想到是他。”她嘲弄的□ “5c摆手。 “他有什么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气,“你自己说的。” “是呀,但是世事难料,以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脚滑得快,以为是玩玩的人,却对我这么好。” “是你的福气,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这个人什么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没运气福气,所以一天到晚受着鸟气。” “照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早该嫁个财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养着才是,怎么落得这样?倒见一大堆丑妇穿金戴银,作威作福地做着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红颜多薄命?”我笑。 她说:“你少替我担心,我还没资格做红颜。” “太谦虚了。”我说。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说:“比下有余。” “难得你这样知足。” 她酸酸的说:“否则如何?气不过难道一头撞死不成?各人头上一片天,不过是这样罢了。” 我问:“你现在跟了这个男孩子,不与别人出去了?” “嗯。他从来没要求我不出去交际。是我自己听话的,他很高兴,只是没说出来,他是个好静不出声的人,嘴巴干净,从来不讲人闲话。” “难得。” “他难得的地方极多。真可惜。”老六说:“你知道我的,别的趣味都过得去,独独找男朋友糊涂,这次我认为是对了,虽然不是长的事,到底他是可爱的一个人。” 她说得很客观冷静,一反常态。我相信她。只要开心就行了,我反复地只有一句话,只要开心就行了。老六年来开心的事是这么少。 多少个周末,她实在腻了,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时候来找我,拿着一本词选,跟我说词。 她说:“你瞧这句:‘可怜无数山’。” 我说:“好句子。” 她会笑:“人家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我是老了,一样是字,我是小报上的劫杀新闻,你想想差多远!” 她很会嘲弄自己,其实哪里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难为了她。 我只好常常以浓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终是太天真,她不适合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个可以说几句的人,我却觉得不过如此,我是了解老六的,除我之外,还有谁? 老六说:“想想看,我们的女朋友,都结了婚,天天早上起来,连床铺都自有女佣人整理,拍拍手就等着吃现成饭,跟着丈夫进进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这种生活真不可思议,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弹一只,真正到什么地方去找这种冤大头去!如果有.这么一个男人,我管他是贩夫走卒,猪头狗相,马上就嫁!”她大笑。 我说:“老天!亏你还是读社楼梦的人哪,说出这种话来,也不怕难为情。” “我怕什么难为情?我现在明白了,红楼梦不能当饭吃。明儿我嫁个家财万贯的猪头,盖个种白海棠的后园子,一样可以扶着丫环去看海棠,岂不很诗意?意境是可以创造的,白花花的银子可假不来。我是真想穿了,随便你怎么想法,我就想嫁个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气。”我说。 “我受他一个人气好了,也强似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过来噜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个人的气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现成饭没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现在的那位小朋友,决非长期饭票。”我提醒她。 “对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开心。”老六眨眨眼,“咱们去走公园,骑脚踏车,吃零嘴,□ “7d石板街,哈!开心,你知道什么?将来?将来再说,圣经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叫咱们别理明天的事,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当。” 我伸个懒腰,不表示意见。老六近年来像换了个人,真爽朗活泼不在乎。连衣着都马虎了,索性永远是一条牛仔裤,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现在她可不理这些,现在她穿着缚带鞋子到处走,真的仿佛没有明天的样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买夏衣,米色的、浅蓝的薄裙子,没到九月就去订大衣,整整齐齐,一副淑女的模样儿,人是会变的,不过阿六再变,脾气品格还是一样。 其实人是不会变的,但凡觉得.这个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过是因为以前伪装得好,旁观者就糊涂了。 我把她的大衣挂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问:“没有误你的正经事吧?” “本来是要温习,管它呢!你坐着好了,我不及格还有个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闲着无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问。 “啊老六,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她问。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里找不到?你不要别人罢了。”她怀疑的说。 “老六,这句话是张彻说的,你听仔细了,他说天下没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没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选择如何而已。” 她点点头。 “你永远不结婚了?”她问。 “我不想这个问题。”我笑,“想来无益,不如不想。” 有时候看见肥肥的小孩子走过公园去上幼稚园,头脸都脏脏的,那母亲跟在后面不住的喃喃咒骂,我就想,啊这种生活也是不错的。也许那一早做了母亲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还可以去旅行、读书,像蝴蝶一般,为什么? 然而老六与我都散漫惯了,又心谋不轨,嫁人除非保证以后生活得无忧无虑,否则索性独身,何苦去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么不好,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戏院里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馆,在公园散步,开车去兜风,打弹子打网球。老六是个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乱七八糟,现在颇有进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说:“这年头,谁没有谁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别人对她好不好,她现在善待自己。 我不认为她会结婚,我也不认为我会结婚。 正如老六说,独身也有独身的好处,她头发留得这么长了,不是为任何人,不是为她自己──她没有钱去理发,开销越来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个发也不便宜。 老六现在爱吃,跑来坐了两个钟头,吃了三个香蕉半盒陈皮悔一包牛肉干两个橙,还有半包香烟两杯咖啡。至于我这里怎么会有这许多吃的,因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书本,上下左右都是书,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过因为看书最省时省力。 老六读着土木工□ “7b,拉着计数尺按着计算机,研究建筑机械水利电器,忽然之间就与一个小男孩谈起恋爱来了,这个人的举止行为,决非常理可以推测,她为什么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学?说什么嫁了个博士,听也好听点。 她说:“我无所谓,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场考试!还不是一样,都想把女人谋到床上去,他做博士,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要一个真对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对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捞不到油水。” 老六与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态举止胜过鬼妹,我说过她带一种天真,大庭广众之间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学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实在太纯清了,除了头脑龌龊的人,都不会想到脏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给我一种太随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说:“我一点也不像洋人。” 我说:“你也不像中国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觉是上路的,谁瞧不顺眼就少看几眼。”她气鼓鼓的说。 “你父母呢?”我说:“你夏天回了家,也是这般情形?他们的心脏够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诉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听爸妈的。他们并没有对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们说什么我做什么,如果我不耐烦,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牺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聪明争气,只有她一个人,又笨又糊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呀,他们聪明智慧,做得风调雨顺,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们,他们要为我唏嘘,那是他们同情心太丰富了,我没办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凭,我不愁下半辈子生活。大家不过活几十年,我因为他们运气坏,倒是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嘴睑,得了莫名其妙的经验,自己靠自己,虽然没什么滋味,倒是对得起良心。这上半生,有人负我,并没我负人,我可没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过书的,我待他们都不错。” “哪里就这样了,说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个你要嫁的人。” 她摇摇头,“我现在又不是不快乐。” 想一想,当我们老了,大家牵只狗到公园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与我都不致要做变态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态,恐怕到了四五十岁,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叹口气,“怎么搞的,居然跟孩子们在一起了。” 我说:“你这人事事颠倒了来做,十七八岁一直跟三四十岁的大人做朋友,现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说:“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说喜欢握他的手,抓着他的手,我才觉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鸡皮疙瘩了,你少肉麻点好不好?这年头还有谁是谁的啊!”我皱着眉头。 “对不起,那次我是喝了点酒。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问:‘你以为我还在混别的女人?’哈!他以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为我吃醋了。其实我再也酸不起来的,心里早没酵素了,起不了这种化学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来迟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现在我连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还管其他人的闲事?我没有那意思,我实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见了爸爸妈妈,爸爸还是坏脾气,把妈妈支使得团团转,妈妈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么都存在心里不说,我好像看见了他们,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气正热,大家都一头的汗,想到这里,我就哭了,我再也不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里知道!” 我叹口气,“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没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这个儿子等那个儿子,他们一个个的成家立室,我爸还在做。他年纪大了,弄不明白这代的思想,现在不流行供养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个兄弟毕了业,家也不回就结婚到处落籍了,他才明白过来,呀,如此这般五十年了,一场空,他的儿子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年头,养了博士儿子,不过抬举别人家的女儿,他有什么好处?倒不如叫儿子女儿去做戏,个个都是孝子,讽刺得很。我运气不好,我父母运气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儿,我就窝囊,别人家的女儿都有办法,我是一团饭,嘿,至今自己养着自己。我没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个说话的人。后来想清楚了,觉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说不定她们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头痛哭。” “算啦,老六。”我说:“我这边也是一样呢!” “真的,这种事不能多说,我不是气,只是不明白。别人受一点点委屈,呼天抢地,又哭又闹又上吊,自然有人为她们出头,不管是什么丫环粗胚,总有她们的道理,我却是有办法的人,一个女人太有办法了,就是活该。我是不是真有办法呢?或许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们益发觉得我有办法了。我做得对,是应该的,做得不对,虽然吃着自己的饭,穿着自己的衣服,却人人可以骂得───我几时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谁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难,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无牵挂。”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说:“爸妈总是爱我们的。” “也不过如此啊!女儿嫁不掉.他们有什么面子?我写信回家,天方夜谭似的,混说一通,我妈妈也明白,我一直说胖了,她说:‘你怎么会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这种信就落泪,真正没意思,这年头谁管我的闲事,他们又没能力,我并不向父母诉苦,偶然发几句牢骚,他们也不要听,他们说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罢罢罢,这年头没有人要听真话,编故事还不容易,就拣好的说。有时候真累,真不想写这种信,疲倦的时候,真想算了,活什么活的?” 我不响。她喝完了最后的咖啡,站了起来,仍然苗条的身型,美丽的头发。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个雨天,永远是雨天。 这是我们独身女子的雨天。 她问:“几点钟了?” “傍晚了。” “我有约会,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伞吧,再糟蹋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复得快的。我们哭给谁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么地方玩?”我问。 “去利物浦看海,”她扬扬眉毛,“我喜欢那海,看到了那海,觉得活着非常有意思。而他们不喜欢我,是因为他们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适意的。老六有老六快乐的时候。她其实什么也不介意,她有她快乐的时候。 她临走的时候说:“几时你必须见见他,这孩子虽然没念过书,却是个合情合理的人,决非我们这些‘读书人’比得上的。谁知道呢!也许我就嫁给他了,在英国开个炸鱼薯条店,开开心心的过了这辈子。”她装个鬼脸,笑了。 她披着大衣下楼。 我早说过,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雾浓,只要快乐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学生,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 也许太大奶奶们也有牢骚哪,说不定酒醉饭饱之余想钻石不够亮,然而我们是不会知道的,我们只是独身女子。 从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车,在雨中她神采飞扬,我们有我们快乐的时候。 蝴蝶吻: 我从一间酒吧把他带回家里。 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圣诞节。 下雪。 我寂寞。 苏珊叫我到她家里去渡圣诞,我拒绝了。寂寞算什么呢?我不想去麻烦她家人。她是英国人,我是中国人,在英国人家里住,干什么?我拒绝了。 所以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对着着一桌的笔记。 然后就下雪了。我静默地隔着窗口,看看雪纷纷的飘下来,雪白的,渐渐铺满了树干、马路、车顶,一切都是雪白的,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穿上皮大衣,拿了锁匙,闭门出街。圣诞节。我是这样的寂寞。 我忘了帽子。但是雪从来不惹人讨厌。貂皮的好处是不怕水。我有这件极好的白貂皮,拖在地上。同学永远以为是尼龙毛,我穿它,当一件烂牛仔外套一样的穿它。真是好大衣,保暖。 我从街尾一直走到街头。 我是这样的寂寞。雪下得像电影里的景色。 雪一直落下来。 然后我经过了一间酒吧。 “红狮”,招牌说。 每间英国酒吧都有类似的名称。“红狮”、“白马”,真讨厌。但是。我想喝点酒,喝醉了也好,反正明天也没事做,喝醉了也好。 我推门进去,人气烟气暖气袭人而来。我的黑头发,吸引目光。我脱了大衣,搁在椅子上。酒吧里人真多,而且都是半醉的。酒保过来招呼我,我说:“你那瓶最好的xo,满满的给我一杯。” 他惊异,问我:“你几岁?十八岁了吗?不足十八岁连啤酒我们都不卖的。”他们永远以为我只有十六岁。 我说:“相信我,问女人年龄是不礼貌的,但是我够大了。” 他犹疑了半刻,因为是圣诞节,他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我把钱给他,留下很多小账。我默默的喝酒,默默的打量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情侣,握着手,脸碰着脸,吻了又吻,吻了又吻。我微笑。微笑别人的幸福,微笑自己的寂寞。一个圣诞夜。 唱片激起真吵,但歌却很好。 我默默的喝着酒。 然后在抬眼之间我看见了他。 他坐在我对面。“对面”是酒吧的另一头,有十码远,但是我看见了他。因为他也在看我,他有一张美丽的脸。外国男孩子的脸都是惊人的美丽,他也不例外。他年轻,这么年轻。十八?廿岁?眼睛这么大,脸色是粉红的,头发极短,真例外,贴在额边,稚气得紧。他这么清洁,少有的清洁。他在喝啤酒。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而且他也单独一个人。 我微笑了。向他扬扬酒杯。 他动动嘴角,那薄而且好看的唇像婴儿一样的动人。 在整间酒吧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没有伴的。 我这样寂寞。 为什么不呢? 我犹疑了一刻,喝完了一杯拔兰地,再要了半杯,我向他走过去,拖着我的大衣。 酒吧挤,他让开了一半高凳子,我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我,我抬头看他。 他这么年轻。 他连十八岁也没有。我晓得。 他的睫毛长得像洋娃娃,前半截因为太阳哂,退成金色,只半截还是咖啡色的.长得像假睫毛一样。真漂亮的男孩子。天晓得我从来不混外国人。但是今夜,今夜例外。今夜我特别寂寞。 为什么不呢? 他的肩膀相当宽,却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柔和,t恤是短袖子的,手臂也很柔和,闪着金色的汗毛。他给我一种孩子的感觉,如果我不寂寞,我真不好意思碰收。 “你好?”我问。 他点点头。 “很热闹。”我说。 他点点头。 有人从我们高凳子边挤过,我几乎坐不住,他用挽住了我的腰,我轻轻说:“谢谢你。”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强壮,很给我安全感,我不想放开它。我握住了他一只手指。 他微笑,他说:“你不贪心,握一只手指就够了。” 他很幽默。我也笑了。 “你是中国人?”他问。 我点点头。 “你有很美丽的头发。”他说。 “谢谢你。”他们都喜欢黑头发。 我喝完了另一杯拔兰地。 “当心警察抓你,乱喝酒。”他说。 我笑,“你几岁?”我问。 “十月已经十八岁了。”他说。 “为什么一个人?”我问。 “离开了家。”他说“所以一个人。你呢?” “我没有男朋友。离家一万里。”我答。 他吻了我的脸颊。在圣诞夜,每个人可以吻每个人。其实这些英国人,每个人每一天都可以吻每一个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只是我在乎。 我接受他的亲吻。他的睫毛,在我脸上闪着,像一只蝴蝶的翅膀。 “谢谢你。”我说。 他微笑,“闭嘴。圣诞节,一个人,当然我应该吻你。” “你叫什么?”我问。 “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他说“我不在乎,随便你喜欢叫我什么。” “我的名字,你要知道我的名字。”我问。 “当然,你这傻蛋。”他指指我的鼻子。 “乔。”我说。 “你应该叫莲花。”他说。 “这是电影里的中国名字,我是真人。”我说。 他点点头。“乔。”他又吻了我的脸。 他的长睫毛。蝴蝶的翅膀。冬天没有蝴蝶,他像春天。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年轻。大年轻了。而且短头发,而且如此温柔可亲。而且我是如此寂寞。 酒侍敲响了小钟,酒吧要关门了。 我看着他。他的脸是圆的甜的。奇怪,我一向喜欢纤秀瘦削长脸的男孩子,但他是例外,他长得实在大好看。 为什么不呢? 我问:“你要不要上我家去?” 这是危险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可能谋杀了我,但是我不介意。我相信这一个外国男孩子。 他大方的点点头。“好的。” 我穿上了大衣,他穿上他的,我们走了出去。他的大衣只是一件普通的帆布外套。我笑我自己,只不过是为了寂寞,与一个这样天真原始的男孩子走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寂寞。我为寂寞常常付出巨大的代价。我理想的男朋友是开费拉里狄若的原子物理博士,闲时看红楼梦,左手戴白金薄表,右手戴银手镯,三十二岁,浓眉郁睛、苗条灵气。这才是我理想的男人。我与这个十八岁的外国男孩子在一起干什么?只不过为了寂寞。我叹一口气。但他是温柔的,婴儿般的好看。 雪一直落下来。 因还差强人意。我没有后悔。 我们步行到家。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屋子里很舒服很暖。我问他要茶要咖啡。他说咖啡。我还是喝拔兰地。他看了看屋子。这间屋子是美丽的。 “你何以为生?”他笑问。 “我的父很有钞票。”我坦白的说。 “嗯。”他说。 他年轻,但是倒不幼稚。他们都异常的早熟,这么高大,这么漂亮的身段,却只有十八岁。 我们一起坐在沙发里。 我们该说些什么? 他又吻我。这一次在唇上。 我把手环着他的腰,他的腰比一般英国女孩子还要纤细。 但是他到那里就停止了。 他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抓着我的黑发,吻我的脸,到那里就停止了。他甚至没有把手搁在我胸上。 我半醉,但却还掩不住惊讶。 我看着他的灰蓝眼睛,他的长睫毛。 他明白,他轻轻的说.“你有点醉了。我不想趁这种机会占你便宜。” 我笑了,天下有这种男孩子,而且在外国。我说:“我比你大很多年,史提芬,比你大很多。” “年龄没有关系。”他仍然很轻柔。 “史提芬!”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不。”他冷静的说“我是处男。” 我笑了出来,当天方夜谭似的听着。 “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他没有生气,继续说下去,“我不喜欢随时随地与女人跳上床。女人引诱过我,有些年轻,有些比较老,但是我不干。” 我当奇迹似的睁眼。 “我太老了?”我问。 “你看上去只有十六岁。”他吻我的鼻子,“只有十六岁。而且你很美丽,而且你很性感,而且你相信我。所以我答应你的邀请,我来你家陪你,就这样。” “这是是侮辱。”我笑,“我实实在在想引诱你,我运气不好,如果是其他男孩子,只消三分钟好了。” “那倒是真的。”他的微笑。 一个婴儿的微笑。 他颇令我迷惑。 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极之普通的男孩子呢。 然后我明白了一半。 我问“你是同性恋?” 他没有回答,他微笑。 我耸耸肩。“你一定是。” “也许我是。如果我不是同性恋,怎么抗拒你这样动人的女孩子?”他柔和的说了句笑话。 “我并不动人,至少没有打动你。”我转身说。 “我与他们不一样。”他说:“我告诉了你。” 我笑了,“也许这还是我的运气,我们可以说话。” “说话?你是大学生是不是?你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是不是?我什么也没有,我们说什么?” 我凝视他,“你可爱。我爱你。”我是真心的。他是这样的忠实、简单、纯洁、美丽。与阳光,与白雪可以相提并论。这样的人不多了。是不是因为他特别年轻?谁介意他是不是同性恋。我拥抱他,如拥抱一个小孩子。 “我爱你。”我重复,“而且我没有喝醉。”我说。 他微笑。 “希望我有故事可以告诉你。”我说:“怛是我没有故事,你呢?” “父亲与母亲离了婚,我离开家,母亲重婚,邀请我去观礼,我拒绝了。自十四岁开始工作。我是一个木匠。现在想到餐厅去洗碟子。”他说:“这是我的故事。” 可以相信吗? 大概是可以的。 他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一点必要也没有。我相信他。而且我爱他。真的,一种根本性很原始的爱。我不相信他是一个真人。坐在我对面,大家都半醉,没有其他的人,居然彼此规规矩矩的端坐着,偶然吻一下对方的脸,老天,这一定是一个梦,圣诞节的梦。不过至少这个圣诞不寂寞了。至少我有一个说话的对象。 “这是一间美丽的屋子。”他说。 “唔。每个人都这么说。”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应该很高兴。”他说。 我笑笑。 “有钱的人,”他说:“当你们不必愁钱的时候,其他的烦恼就跟着来了。” 他大概是说得对的。 但是寂寞呢?寂寞又如何。 一个象他这样的男孩子。他懂得什么?他像一头小动物.不过为三餐烦恼,进酒吧喝杯酒,他懂得什么?他有另外一个世界,他自己的世界,他自己的律法,但是他不侵犯人,他有一套好的律法,但坦白的说,象他这样的活着,与一棵椰菜有什么分别。 我妒忌。 我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不用思想。 我希望我的兄弟们不是化学工程师、机械工程师、飞机工程师与大作家。我只希望我是一棵椰菜,一棵快乐的椰菜。像这个男孩子。 我把炉火拨高了一点。 他问:“为什么这发多镜子?而且放置的地方都很特别。” 我答:“我一个人住在这了,是不是?” “是。” “我常常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我知道我是存在的,我喜欢看到我的脸,明白吗?” 他不明白。他摇了摇头。 我垂下了眼睛。 没有人明白。 所以我们开始谈一些简单的问题,像“你有女明友吗?” “没有。”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女孩子。” “你喜欢我?” “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有男朋友?”我问。 他抿着嘴微笑,“你又来了。”他说。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同性恋男孩子,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可以猜想得到,只是这种事很难猜就是了。 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他的手也暖,他是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我需要一个人。我的酒已经醒了。他叫史提芬,朋友叫他史提维。 我现在该说什么?我带他回来,不是为了说话。 我应该告诉他,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我委实不知道。但是我想把他留在屋子里,像一样宠物,因为他是这么可爱。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有奇怪的念头,奇怪的想法。 “我希望我可以把你留在家里。”我说。 “我认为英国政府不会让你这么做。”他说:“你留过多少个男人?” 我笑。 这间大屋子,真的只有你一个住?” 我点点头。是的。我原来可以把房间都租出去,一间间的租出去,我会发财,但是我却不想这么做。因为我与人相处得不好。与中国人住,闲话多。与外国人住……我不知道。其实这些日子来,我与外国人相处一直不好,学校里所有的场合我都缺席,但是这个史提维是例外。 我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他会明白,其实没有多少人来过这间屋子,其实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随便,其实…… 我不想解释,其实我根本如实一切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不过基本上我懒,懒得解释任何事。随他怎么想好了。多年之后,他会想起,有一个圣诞晚上,他是与一个中国女孩子渡过的,大家面对面坐着,谈了很多话。 他说“当我在伦敦。我一个人,走遍了所有的小巷大街,走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常常想,如果有一个人陪我走就好了,我想有一个人陪我。” 我站起来,“我们□ “7b在出去走路好了,我陪你。” “真的?”他抬起头。 “当然!”我抓起了大衣,“来!” 他笑了。我肯为他的笑付出任同代价,像这样的笑,这年头往哪里去找。外面冷。我拿出拔兰地,就着瓶子喝了两口,我咳嗽了两声。 “来吧!”我说。 “你没有喝醉?” “没有。”我摇头,“没有。” 我们又到屋子外面,雪停了,但还是真的冷。我把大衣领子翻起来。他把手臂绕着我。我们其中有一个必然是醉了。这么冷,不躲在火炉边,这样走在外边。 他说.“我真希望你可以永远陪我走下去。” “我尽力,只是我会累,一累你就得背我。” 他又笑。他那婴儿式的笑。 我们一直向前走着,他叫我照马路当中的白线走,如果没有醉的话,一定可以走得笔直。我歪歪扭扭的走着,但是我姑终否认我喝醉了,我们笑作一堆。 我忘了手套。我常常忘记手套,他把我的手握着。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好像已经认得了十多年。我连他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他真的只是一个洗碟子的男孩子吗? 走得累了,我靠在灯柱上,喘着气看牢地。我呼出来的气是白色的。他把手插在口袋里,也看着我。他的脸漂亮得惊人。我后悔我长得不好,对他来讲是不公平的,因为我看到的比他看到的好看。 我皱着眉头。 我在想,如果这世界有如意的事,让他是一个学生吧,让他是一个博士吧,医生吧,那么我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然而他是谁呢?我只能与他在一起,一个很短暂的时刻。但没有后侮。没有后侮。 “你疲倦?”他把我脸前的头发一条条的拨开。 我摇头。 “走。”他笑道。 我们一定走了两哩路了。我看我的手表。但是我腕上没有表,一只叫贼偷了,一只在学校丢了,我一只手表也没有。我想空把已经两三点钟了。 “史提芬。”我说。 “什么事?”他低下头问我。 “没有什么,那不是你的名字吗?史提芬?” “是的,是我的名字。” “史提芬。” “很对。” “史提夫。” 他笑,“你疯了。” “名字是给别人叫的,史提芬,史提夫,史提维。” 我握住他的手,这一次不只是一只手指,整只手。 他微笑,“你开始贪心了,开始是一只手指,后来两只,现在整只手。” 我笑,弯着腰。 “你只是一个孩子。钱惯坏了你。我希望你穷一点,如果你是一个女侍,一个女工,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永远。” “结婚?”我问:“如果我不是大学生,如果我是一个女工,你会娶我?你会?” “当然我会娶你。我们养一个孩子,蓝眼睛,黑头发。”他抓住了我的头发,“没有比黑头发更美丽的头发了。” “但是我不会看顾婴儿。”我说:“我不会煮饭,我不会。” “因为你太有钱。”他又指着我的鼻子。 空气真冷。一定有零下三四度,但是我站着说:“不,我并不有钱,只不过我父母想我在外国过得舒服一点,如此而已,为什么不?” “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我每星期拿十五镑。”他问:“你一星期用多少?” “我不知道一个星期用多少。但是我知道一个月用多少。” “多少?” “每六个月,我用一千镑。”我解释,“不包括租钱。房子是父母买的。” “钱哪里去了?” “买衣服、食物、啤酒、电费,各式各样,笔记本子,什么都要钱。我不知道,钱就是这样花掉的,我不浪费,真的。前几天我买了几双皮鞋,当我寂寞的时候,我就走出去买皮鞋。” “你大概还开车吧?” “是的,莲花欧罗巴,黄颜色的。”我说:“我不大开,我怕撞车。” “你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问。 我们仍然走着。路长得不像话,真下像话。天气也冷得不像话,我几乎躲在他的怀里走着。 我说:“史提夫,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我希望我是你,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我希望我独立,我希望我是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维持纯真。” 他苦笑,“你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他们把我放在暖房里,玻璃暖房,我知道外边的世界,我看得见,我只是接触不到。” “你的手,它们太小了,它们不是工作的手。”他说:“你的指甲,它们这么修长,我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你真的不是个公主?” “不,我不是。”我说。 “你累了?”他问。 我终于点了头。 “转回头。” 我们往回路走。 他说:“这是我会记得的圣诞。” “也是我会记得的圣诞。”我说。 “你不会记得我。当假期过去,你会回到同学身边去,你会忘记我。所有的大学生,你们谈你们的功课,考试,将来,你不会记得我。” “不,史提夫,不。每个坐在饭堂里的都是博士,我痛恨他们,与他们的虚伪。理工学院、剑桥、牛津、皇家学院、我对他们厌倦,真的,但是我会记得你,史提夫,真的,不骗你。” 他吻了我的唇,在路上。 他是一个清洁的男孩子,清洁,心里,外表。 我们走回家去,我几乎冻僵了。开了门,我又喝了几口拔兰地,我脱了外衣、衬衫、裤子。只剩内衣。我没有喝醉,我只想上去睡一觉。炉火很暖。这是一个好房子,每个人都这么说,一点也不错。太舒服的屋子,不论外面的温度是多少,里面永远是七十五度华氏。 “我去躺一会儿。”我说:“五间客房随你选一间。” 他垂下了眼睛,睫毛重得抬不起眼来。 “我可以与你睡同一间房间?” “当然。”我说。 “你没有醉?” “没有。” 我们走到楼上去。我翻开被子钻进毯子底下。 他脱了大衣,他的衬衫,他的牛仔裤、他的靴子。 “我们只是真的睡觉。”他声明。 我笑,“我不会强奸你,放心。”我转脸向墙。 他睡在我身边。 我看着他的脸,他看着我的脸。 我说:“史提夫,给我一个蝴蝶吻。” 他吻我的脸,他的长睫毛闪在我的脸上,像蝴蝶的翅膀,我很快乐。我喝了半瓶拔兰地,我醉了。毫无疑问,我醉了,所以我很乖。他温暖,一切都这么美丽,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一夜?我疲倦。我在他手臂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伸手想碰他。 他已经走了。他不在我身边,枕头是空的。 圣诞过了,他起身,他走了。 他走了。 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他甚至没有碰我。他走了,他当然不会再回来,我以后这些日子,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但是我会记得他。我们走了那么的一段路,我们谈话,我们一起喝酒,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碰我。我会记得他,他美丽的脸,美丽的身材,他温柔的声调,他的长睫毛。 我把三颗安眠药含在嘴里溶化了,继续睡觉。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的,外面是这冷,但那是他的世界。我的暖房……我将会在我的暖房过一辈子。 但是我会记得他。他的蝴蝶吻。 花样: 父亲根本不明白。 他所坚持的只有一点:年纪轻轻,谈什么恋爱! 恋爱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运气不好,八十岁还不能免疫,有些人生活幸福,儿孙满堂,犹自未曾恋爱过。 恋爱是一种感觉,我知道我爱杨安安。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玩完钝剑,一身白色的护身衣服,长发落在肩上,双领是粉红色的,眼睛亮晶晶,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我看得呆了。 她的目光同样地落在我身上,我立刻知道,我爱上她,一见钟情。 那天回家,晚上我睡不着,一见钟情。 我并不是伤感,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见了她,多么好,我才十九岁,有许多人,一直在等他们的另一半,要等到三十、四十,我因庆幸而落泪。 以后我总在钝剑进门外等待安安,两人似有默契,约好了一起走过公园,通常不说什么。言语是多余的。 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开头是欢欣,相对微笑点头:儿子长大了,有异性明友了哩!后来得知是永久性的女明友,就担心我会荒废学业。 后来发觉我的功课并不退步,就更不服气,索性阻止我恋爱。年级那么轻,即使熬到三十?大丈夫何患无妻? 但我不要做大丈夫,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快快活活,与妻子儿女过一辈子。 家庭给我们的压力是很大的。 一次打完球,安安义务替我将卫生衣带回家洗,引起了无穷风波。 她妈妈在她的书包里搜出男人的衣裳,非同小可,顿时把事情闹大了。 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见讨们,那天我特地穿着大学的外套,他们却仍不满意。 杨太大问我:“你尚有三年才毕业,现在如何有能力维持一个家庭?” 我莫名其妙,我说:“我并不打算成家立室。” 杨太太炸了起来,“什么?你不打算娶安安?” 我答:“我没有说过要娶她,将来的事,谁知道?” 他们几乎将我一巴掌打了出来。 这年头可不能说实话。 安安与我课余照旧走在一起。 稍后杨太太就约会父亲,叫父亲“管教令郎”。 妈妈问我:“你把人家的女儿怎样了?” “没有怎么样。”我说:“讨论功课、看戏、吃茶、聊天。” “杨家小家败气的,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人,一副‘女儿少了一条毛我叫你好看’的样子。” 父亲说:“是你儿子不争气,缠着那女孩。” 母亲不服气,“笑话,他姓杨的双脚不走出来,我儿子去绑架她不成,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父亲跟我说:“你就替我争口气,别去惹人家吧。” 我不响。 母亲说:“那杨安安粗眉大眼,一副不羁相,有什么好呢?大学里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你多看几个,挑一挑也好。” 我抬起头,此心悠然。 他们是不会明白的。不用挑了。 我运气好,此生不用二色,真的不用再挑,我自己知道。将来,将来我们始终要结婚的,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会得买下房子,雇佣人,养育孩子。 对这件事略有同情心的,是我的小姑姑。 我听得她对父亲说:“别大惊小怪,逼他入穷巷里,方式替孩子们留个余地,恋爱有什么大不了,你们少控制他。” 我听了这话非常窝心。 她又说:“你们老了,忘了年轻的时候的事,老觉得孩子们傻,可是傻有傻的乐趣,做人成了老油条有什么快乐──你们还快乐吗?” 因此我心中的话,也只肯对姑姑透露。 她教我:“恋爱是好的,但是活在世上,除了恋爱,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 我反问:“譬如什么?” “譬如爱父母,爱你自己。” 我不明白──一“爱我自己?” 姑姑拍拍我肩膀,“是的,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 我仍然不明白。 但是暑假过后,我如梦惊醒。 杨家将安安送去华盛顿念书。 一切都悄悄进行,神不知鬼不觉,连安安都蒙在鼓里。 飞机票搁在安安面前,行李收拾好了,安安不肯去,杨太太坐在女儿面前哭了一日一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安安被母亲哭得昏头脑胀,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好上飞机离开香港。 待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只来得及到飞机场送别。 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我见了她只觉得心同如绞,耳畔轰的一声,话也不会说了。 伊只是默默的流泪。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们却一副正义懔然的表情,打着‘为你好’的旗子,他们亲手将女儿送到痛苦的深渊你去,啊,何其残忍。 我跟安安说:“不要怕,我会去看你,写信给我,我储够了钱就会来的。” 安安忍住了眼泪,上了飞机。 真没想到,自从安安一走,我始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无论是读书或是运动,都引不起我的兴趣,闲时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无数小小的虫子在啮咬着似的,说不出的苦楚了 母亲很不以为然,她跟我说:“孝仁,你这样对自己简直不孝不仁。” 我摔烂了一只杯子,对她说:“你知道什么!” 母亲问我:“你想怎样呢?追到华盛顿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亲冷笑,“有本事你飞了去!我有钱也不会给你这样花,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头埋住了脑袋。 “你打算怎么样?”妈妈问:“去做暑期工──” 我打断她:“妈妈,你如果不肯帮忙的话,就少废话。” 我与家里正式闹翻,成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劝你爱自己吗?你若不是不爱自己,人家怎么爱你?” 我怒道:“我勿要听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故事。” “到了华盛顿,你见了她,过一些时候,还不是要回来?”小姑姑说。 “哪有这样说的?人活了几十年,还不是要死,照你说,都应该不生孩子喽?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迁怒于小姑姑。 “那么我资助你去华盛顿。”她说 “为什么?”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楼,”她毫不讳言,“现在的孩子多难教,一生气就去跳楼,活着总比死好,对不对?” “我才不去跳楼。”我夷然。 “有这句话就放心了。”她笑。 “你别激将了。”我说。 “真想去?” “我将来把飞机票还你。”我说:“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连利息还是不连利息?” 我这个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问:“你有恋爱过吗?” 她笑:“唷,考我哩!我没恋爱过,敢在你吕少爷跟前说那么多的话吗?”她收敛了笑容,“有,我恋爱过,我也失过恋,个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谈也罢。我对恋爱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认为恋爱是幸福,我却认为刚刚相反,恋爱好比瘟疫,后患无穷。看,你明明是个品学兼忧的大学生,悠哉优哉,闹恋爱,顿时鸡犬不宁,祸延三代,恋爱有什么好?” 我不服气,“也有顺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顺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恋爱,懂吗?” 我茫然。 “算了,将来你会明白我说些什么。” 小姑姑借钱给我,我办了旅行证件,千辛万苦的到了华盛顿。 数数日子,已有两个多月未见伊人的面了。 我已经写了信兼打电报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飞机场等了近一小时,也不见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头,赌气之下想离开机场,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踪,只好等了又等。 待她终于出现的时候,我都几乎哭了。 她奔着过来,“怎么?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气吧?” 我急着端详她的面孔,气生到九霄云外,心中隐隐觉得已经陷身于万劫不复之地。 “安安,”我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她娇嗔地笑,“尽说些无聊话,我还以为你不来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为什么迟到?” “借不到车子来接机,”她气鼓鼓的说:“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计程车赶了来。” 我是个多心的人,但也没有听出什么语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经替我租好酒店,见她已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在华盛顿我刚巧看到樱花,她告了假陪我到处逛,我们度过了最快乐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说:“我想报名在这里念书。” 她雀跃:“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虑了一下,便去办手续,打算回到家中才与父母说项,机会是很微的,转校事小.这一笔留学的费用却非同小可,他们若负担得起,却不一定答应。 十天过得真快,每过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贪得无厌的,对于美好的光阴与东西,都依依不舍。 如果永永远远可以与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我没有假装不知清这边有人追求她,她宿舍的电话是不停的,在公园里,早谢的樱花花瓣落了一地,我对她说:“我总是相信你的。” 安安哭了,她说:“我等你。” 她送我上飞机的那天,我隐约知道有人会来机场把她接回学校去。 安安并不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 到了香港,小姑姑把我接回家。 “怎么?玩得高兴吗?” “很难说,心情比以前更沉重。” “是不是?我早说不如不见。”姑姑笑。 “姑姑,我想到那边去读书。”我冲口而说。 她一声不响。 “姑姑,你跟他们去说说。”我央求她。 “你父亲并没有资格把你送到美国去读书,你别使他们为难,而你也该知道,半工读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孝仁,凡事要适可而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咱们生活在这世上,不是为恋爱这么简单的,咱们还有其他的责任,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不要为一己的私欲而影响整个家庭的欢乐。你父母对你的期望很大,你在港大又念得很好,转眼就毕业了,为了一个女孩子,这一切值得吗?” 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姑的面孔拉了下来。 我羞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谁不追求一点点欢乐呢?可是环境不允许的事不要去想它,知足常乐,来,我与你去吃咖啡。” 我失望袭胸,但也强颜欢笑,跟了小姑姑出去。做人,谁能够随心所欲?只是我怕如果我不赶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属于我。 我仰天长叹。 这一年的功课大大退步,不在话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来越少了。 ……“我等你。”她说。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确是真心的,但是以后,以后谁知道呢。人是有权变的。 我找了两份补习,慢慢储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飞机票还给姑姑。 姑姑诧异的说:“你真不知道吗?你母亲早已替你还请了。” 啊,父母爱子之心.……我深深感动,他们嘴巴虽然硬,心却软了,做父母也有难处吧不久之前软呼呼、粉红色的婴儿忽然长大了,有思想,有性格,变成一个半独立的人:主见独立,经济却还要依靠他们,事事与他们作对:他们伤心之余,少不免还有一丝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安安。 这一个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学不是没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总不落到她们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终于不再来了。 母亲觉察到这件事,喃喃的说:“没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姑姑犹自取笑我:“无疾而终的初恋。” 我说:“你还笑我?我敢说如果我有机会在华盛顿读书,这件事就不会发生。”心如刀割。 小姑姑叹口气,“算了,那么辛苦才追回来,不如听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面呢。” 在我身后?我决定了,除了做一个好学生之外,什么也不要。 我抱着这样的决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睛里快乐的神色。 孝顺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会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杨太太,安安的母亲,我礼貌的与她打招呼。 她见到我,非常高兴,立即迎上来,我很惊奇。 “是孝仁吗,太好了,好久不见,你长高了呢!听人说你功课又进步了,令尊令堂有你这样的儿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说的不是这些话吧?我心里有点分数。 “有没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问我。 “什么?”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么问我?我好几个月没收到她的信了,怎么?她有事吗?她怎么了?”我心急如焚。 杨太太沮丧的说:“她要很久才来一封信,寄了飞玑票去,把钱花光,也不回来,她父亲担心得不得了,已决定下星期去华盛顿看她。” “是不是交了损友?”我担心。 “唉,一言难尽,早知道,把她留在身边,反而省事,现在隔了那么远,更难控制。”杨太太摇着头。 我说:“杨伯母,这是我的地址与电话,如果安安有消息请记得通知我一声。” 她的眼睛微红,“孝仁,你倒是个好孩子……” 此刻还说这种话,真是妇人之见。 回到家我拟了几封电报,发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回覆,最后我加一句:我总是爱你的。 电报发了出去我还坐立不安。母亲问:“你有心事?” 我说:“安安与家中失去联络,她父亲要千里寻女。” 父亲说:“活该。” 我吃惊,他正在看报纸,忽然说出这两个字来,表达了他原来一直替儿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动。 母亲问:“一场朋友,你有没有写信去劝劝她?” “我打了电报去。” 他们不出声了。父母已尽了力,他们对安安有成见,因安安差点引起我们骨肉分离──那时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离家出走的。 安安并没有回我的电报,倒是杨伯母,她与我通了消息,说安安在华盛顿病了,现在被她父亲带了回来。 我立刻要求见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说的那么简单,但人回来了就好办,我心中有一丝欢欣。 杨伯母迟疑一下,说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两天再说,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马上答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几天算是什么。 母亲问:“回来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听过了,杨安安辍了学,跟外国人同居,现在由她父母带了回来,又想来转我家儿子的念头?没这么容易,现在可轮到我要叫杨家管教女儿了。” 我心乱如麻。 小姑姑跟我说:“你要是爱她,就不要计较她做过些什么,如果不爱她,就更不必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动不动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说:“我不是那样的男人,我总是爱她的。” “好极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悦。 母亲气道:“孝仁,我劝你看看清楚,不见得全世界的女孩儿都死光了,只剩她一个。” 姑姑拍她的肩膀,“镇静一点,又不是你恋爱。” 母亲拍落小姑姑的手,“去你的!”却忍不住笑出来。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对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远我。 “你身子没事吧?”我问。 “你来做什么?是妈妈叫你来的吧?以前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国,现在因我堕落了,又赶紧把你抓回来,好将我推销给你,从没见过那么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么可以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 “怎么不可以?”安安厌恶的说:“谁不对都可以批评,你呢,你又来干什么?来搭救迷途的少女?非这样不显得伟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么了?我们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心事,她顿时沮丧起来,抬起头,问:“孝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我也正想问你,为什么不好好的读书?” 她说:“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后,我等你来开学,谁知你又说不来了,我耐不住,便渐渐与别人走。” “也不必无心向学呀。” “我没有心思。”她说。 “可以回来。”我并不接受她的解释。 “我怕父母不放过我。”她冷笑。 “你对他们有误会,他们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为我好?算了,现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总得靠自己,经济独立的人才有资格说话。” “你这样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吗?” “也顾不得了。”她苦笑。 我说:“杨伯母叫我来,不外是想我陪你说说话,大家商量商量,你别误会她。至于我,我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也怎么样,你别多想了。” 她转过头来,“你父母怎么想?” 我笑,“谁耐烦他们怎么想?明年我都毕业了,有两家厂等着我去见工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 安安苦笑,“太迟了,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我们再也不必假装。” “谁假装?”我说:“我们当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我们都长大了。” “孝仁,你说话处处都顾着我的自尊,但是我现在还有什么自尊可言呢?”她号啕大哭起来。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哭湿了我的衬衫,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她忽然推开我,回房间去了。 我坐了一会儿。想到从前到她家来探访,也坐同样的位子,但快乐时光过去不再回来,安安说得对,我俩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天气已凉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两天又开始有点桂花蒸的味道,风尽管啪啪的吹,阳光却仍然炽热。但一刹那秋天便会罩下来,这一丝阳光留也留不住,我与安安隔了两个华盛顿的冬天,追也追不回来。我抹了抹额角的汗,到现在我才明白,不是我肯不肯原谅安安的问题,而是我俩的缘份,到此为止。 我默默的离去,到家坐在功课面前,发了一下午的呆。 小姑姑来瞧我,她也坐在我对面,不发一语。 她真是个明白人,嘴角带着一丝缥缈的微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过了很久,她问:“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不必过分难过,白头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 我不出声。 她轻轻的说:“真正的白头偕老,是非常闷的一件事,也不值得向往。” 我说:“但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 姑姑说:“人生那么长的路程,孝仁,得不到的东西多着呢。” 自从那次之后,我就没有再去找安安。 母亲很高兴,她说:“不知道怎么神推鬼助的,孝仁就清醒起来。姓杨那样的媳妇,不要也罢,听说回来的时候,还带着身孕,一下子说病,去流产了,见鬼哪!” 不是这意思,这不重要,主要是安安变了,她变得不在乎不上进,也不再爱我,由头到尾,我只是个被动的一半。 我毕业那一个月,听说安安也找到了工作。 她在银行里做了半年,发了帖子下夹,她要结婚了。 从母亲宽慰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安安必须结婚的原因,新郎是什么人已不再重要。 安安整个人的前途毁在她父母的手中,可恨的是,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时候,安安仍必须拖着她被毁的前程活下去。 我送礼到杨家,杨伯母见了我黯然。 我与安安在书房里见了面。 不知怎地,她脸上的清秀一去无踪,浓眉改拔得细细的,一双大眼睛仍然美丽,却少了以前那份神采,我打心里难过出来。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心情要好得多,一副大势已去的神态,不是没有自暴自弃的成份。 我很心痛,说不出来的苍凉,眼中充满了泪水。 她很平静,轻轻地说:“如果有人要落泪,应当是我,孝仁,断不应是你。” 我说:“我的心死了,我只想到一件事,当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我如果有勇气拐着你去跳楼,倒也一了百了。” 她垂下大眼睛,“那可不值得呢,为我这样子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生人没开始就完结了,唯一值得回忆的事,不过是曾经拒绝过你。” 我细细回味这话,益发难过,我就这样的走了。 安安一直坐着,没说谢,没说再见,也没送客。 是杨伯母送我出门的。 我心想:你这个愚昧的女人。 她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才再能恋爰呢?抑或只一辈子爱安安一个人呢? 前程无限美好的在等着我,而我的心头却结了一个痂,永不褪去。 米凯拉: 我在东京一个场尾酒会上碰见她。她是个金发女郎,俗称金丝猫。她很年轻貌美,头发剪得极短,贴在颈后,一双大眼睛是灰绿色的,穿件黑色长裙,个子很小巧。但是外国女人的好处是再小巧也还有坚实的胸脯。 我以为她是银座某商行的女秘书,或是某大酒店的公共关系职员。 她先与我说话。她问.“你手中的白酒从哪里来?” 我指指门角的侍者。“他替我倒的。” “我也想喝白酒。”她自己去倒满一杯。酒会有一百五十个人她偏偏选中了我,站在我身边不肯走,她非常健谈,英语很流利,夹杂着欧陆口音。喜欢与陌生人交谈的人多数寂寞,而且神经质,我想籍故避开她。 她却问:“贵姓?” “王。”我礼貌地交上卡片。 她把我的卡片放进小手袋。她仰仰脖子,“我是女大公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勤。” 我问:“什么?” 她微笑:“我不怪你,在亚州你们很少见得到女大公。” 我笑。当然不。但是咱们这边也有人冒充是清朝公主的,彼此彼此。我的笑意更浓。 我含蓄地讽刺她。“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陛下?” 她居然面不改容,继续微笑,“在东方,你叫我米凯拉。” “好得很,米凯拉。”我不耐烦。“那边有一堆人要我招呼,我过去一下。” “好。”她还是笑。 女大公。 老天。哪里有这么多女伯爵女大公、公主皇后,满天满场的飞。这明明是欧洲一个女混混才出道!借看个假名衔,闯关便当一点。 我的女秘书仪态还要比她端正,至少她不会自己跑去倒酒,她会等一个男士把酒家过来给她。 后来我便从东京回来香港,照常办公,忘了这个人。 那是一个上午,我正在忙看清理文件,女秘书按讲话机对我说:“王先生,有客要见你。” “谁?”我瞧瞧案头日历。“我今早并没有约见任何人。”我说。 “是,但这位小姐要见你。”女秘书说:“是洋人。” 我说:“请她进来。”我好奇,谁? 来客推门进来,我一看马上倒胃口,我知这是谁,原来是那个假公主假什么。 她倒是很精神焕发,一屁股在我对面的沙发坐下,把身子趋到我面前。她说:“今天我经过中环顺带来看看你,明天我又得去东京。” 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今天穿牛仔裤、绒布衬衫,身材倒是很好,胸大腰细。腕上戴着几只时髦的k金镯子,像一个爱玩的飞机女侍应生。 “王,这些日子你可好?”她一本正经的问。 “好,托福。”我淡淡的说:“要喝杯咖啡吗?” “谢谢。黑咖啡。”她来不及地说。 陛下,我心裹说,您的仪态,陛下。 咖啡送进来,她猛然喝数口,叹口气。 我并不喜欢她,奇怪、我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永远不感兴趣。为了礼貌我会给她十分钟。 我闲闲的问:“作为一个女大公而在东京工作,欧洲皇室允许吗?” “哦,”她煞有介事地说:“十年八年前是没有可能的,现在我要争取自由——谁高兴老住在堡垒裹?” “你的堡垒在哪里?”我微笑,“在东京?” “不不,在慕尼黑。”她的面皮倒相当厚,“我在东京一间时装店做顾问,当然我在东京有私人公寓。” “香港呢?在香港住半岛酒店的皇室套旁?”我并不放松她,却也不拆穿她。 “半岛又客满了。”她耸耸肩,“我们只好住别处。” “做女大公很有特权吧?”我又问。 “不好!”她伸伸腿,“我不喜欢,男人们认识我,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为了我的名衔。他们带我到美心吃饭,处处介绍:‘这是女大公米凯拉……这是……’我真受不了。”说得真的一样。 我有点佩服她!但我还是站起来说:“谢谢你来看我,米凯拉,但是现在我要去参加一个会议,所以——” “再见。”我礼貌的说。 “再见。”她说。 女秘书把她送走后进来问我:“她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假的。” “但卡片上明明说是女大公!” 女秘书说:“我查过字典,女大公是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奥地利亲王的女儿到香港的写字楼来干吗?她应该与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观剧才是。” “你的意思是,她是冒充的?”女秘书睁大眼。 “百分之一百。好,让我们开始办正经事。” 后来我想这洋妞也不容易,这么样子老看面皮到处混做人是越来越难做了,毫无疑问。 没过多久在另外的舞会中又遇见了她。我不能记得她的假名,太长。在浅水湾酒店,她喝得已经大多,不停的说话,不停的笑,身边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有点蜡烛相,在作其护花使者状。 这个可怜的女大公。 我走过去招呼她。“米凯拉。” 她转身看到是我,脸上有点羞愧相,但马上换上一个勇敢的笑容。“嗨,王!” “想不想到沙滩走走?”我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好的。”她沉默下来。 米凯拉沉默的时候倒还可爱,灰绿色的眼睛非常大,非常具性感。我们在沙滩上缓步。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长裙,裙子有点脏,早就该拿到店里去干洗。 “你好吗?”我问。 “我喝醉了。”她很沮丧。 “为什么?”我问 “我不快乐。”她说。 我微笑。“女大公陛下应该是快乐的。” 她停下脚步,绝望的看着我。“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女大公,你一直是知道的,你从没相信过我一秒钟!” 米凯拉忽然之间这么坦白地承认她的谎言,使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也沉默下来。 “我的真名是叫米凯拉艾森堡。”她说:“美国费城人。祖父有德国血统。” “美国人?”我惊奇得几乎呛咳起来,我的天,但是她那一口欧陆口音。 “是的,美国人。”她苦笑,“你不相信吧?”她恢复真实口音,“现在听出来了?” “嗯。”我说。 “有的人确相信我是女大公的。”她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来,让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她多问:“时间还早!” “你已经喝得差不多,把自己的秘密都泄漏了,不能不回家。”我带她走上停车场。 “哪一部是你的车子?”她问。 “最破最烂的那部。”我装个鬼睑。“别把我当冤大头,我太精明,而且也太穷。” “精明是毫无疑问。穷,我却不晓得呢!”她说。 我笑,“告诉我,米凯拉,有没有人真相信你是贵族?”我看着她。 “怎么没有?不知道多少美国土蛋相信。”她白我一眼,蓝灰的大眼自有一种媚态。她停一停问:“你为什么不相信?说来听听。” “你连一件象样的道具都没有,我女秘书手上的钻戒比你的大。”我说:“而且衣服也不光鲜,你又欠缺仪态。”她听之后很颓丧,“你见过真的公主?” “没有。”我笑笑,“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是贵族,我连查都不用查。来,上车,告诉我你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米凯拉说。 “什么?” “租不到酒店,我住在威廉家的客厅。威廉是只猪。”她更沮丧了。 “这次打算在香港留多久?”我问。 “不知道,几天吧。”她说:“我可以到你家去住吗?” 我摇摇头,“对不起,米凯拉,我是个生活端正的王老五。” “我也知道没有希望。”她低下头,“你怎么会收留我?” “我对你倒没有偏见。我只是没有习惯收留任何女人在家中过夜。”这是实话。 “你习惯到女友家中去过夜?”米凯拉问。 “我找一间酒店房给你,别担心。” “有什么用?我没有钱。”她坦白的说。 “米凯拉,我想你应该醒觉了,找一份工作,好好的做人,你会说三国语言,年纪又这么轻,为什么不好好的做人?” “好好的做人?”她茫然问。 “来,别站在停车场,上车。” 她上了车。我朝市区开出去,沿途风景很好,我缓缓的向她劝导。 “米凯拉,别做梦,你生为普通人,别一直做戏。如果你愿意留在香港,也可以生根落地,养儿育女,一切从头开始。” 她沉默,酒仿佛醒了。 “你愿意帮我?”她问。 “不,米凯拉,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也不能帮你,我只能提醒你。” “谢谢。”她讽刺的说。 我看她一眼,“我对你不是没有兴趣,只是有点忌讳,”我说:“你明白吗?” “怕摆脱我不掉?”她问。 “是。”我说:“请君容易送君难。” “我答应你我不会,”她很严肃,大眼睛瞪着我,“我不会撒赖,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坏。” 我心中十分不忍,考虑半晌,我知道我事后或许会后悔,但是我终于问她:“要不要到我公寓喝一杯?” 她很欢欣,脸上发出红晕,但出乎意料的娴静,像一个淑女般说:“谢谢你,我喝完一杯就走。” 我果真把她带上我的公寓。 她进屋时说:“你家很漂亮。” “我喜欢简单的家具。请坐。喝什么?” “橘子水。”她说。 我给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谢谢你,其实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小人。”我说:“我的女朋友会告诉你我只是一个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问:“幸运的女孩子。” “那个幸运的女孩子跟别人跑掉了,所以我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凯拉。她很年轻,顶多廿了二岁吧,很疲倦,有点憔悴,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我说:“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帮你。” “真的?”她怀着希望,“你可以帮我?” “但你要发奋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诉别人你是什么奥地利国的女大公。”我说:“把精神养回来,头发洗干净,衣服买过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面对太阳之现实。” 她很温驯地聆听看。我倒不好意思起来。 看我这个“好为人师”的劲儿……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坏女人变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变坏女人。不过我可没想到要占她的便宜,真的没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点半到我公司来,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月薪约三千港币,你看如何?” “人们会因此尊重我多一点?”她渴望地问。 “我不知道,米凯拉,这只是为你自己好,不是为了别人,别人可以去死,你却要自爱,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爱,没有人会爱你,所以你无论做什么事,出发点都必须是为自己,而决非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后抬起头来,她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晚了,我开车送你去找酒店旁间。”我把一迭钞票放进她手袋里。 “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脸涨得通红,过一阵子,终于接纳我的好意。 我为她找到房间,把她安顿好,然后才离开。 日行一善。我想。自幼我是个好重子军。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与女秘书说到卡凯拉。 她问:“你以为她会来吗?” 我摇摇头,“不,她不会来。” “你既然知道她不会来,为什么还帮她?” 我低下头一会儿。“那时候我以为我能感动她。后来把她送走,我发觉我的都彭打火机与都彭原子笔全部失踪。休想想,她今早还会来吗?”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本性难移。”我说。 神女生涯原是梦,她扮演那个角色到底要到几时?忽然之间我想念她。 “当然你可以轻易找到她,打电话到她的酒店去。”女秘书说。 我笑问:“你以为她真会住在那一间酒店里?” 当然她不会。她又消失在人海里了。 我放在她手袋里只有两千港币。这是我对陌生女人的最大奢侈,这笔钱能够她花几天?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做国际女郎做惯了,跟着男人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大城市,浪迹天涯,做人一点目标都没有,过一日算一日,像蝴蝶不知道有冬天。我劝她日日爬起来做一份收入菲薄的正常工作,她不会接受的。 多么可惜,她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我坐在办公桌后面,完全忘记这件事——只不过是两千港元的损失而已。 直到冬天,米凯拉又再出现。 那时我已经有个比较要好的女朋友,一个非常漂亮而娇纵的女孩子,典型的香港千金小姐,动不动便生气的,而且一气便决定气很久,我不敢得罪她,因为我很喜欢她,那一日她兴致勃勃,亲自捧了两打纽西兰玫瑰花到我办公室,却刚刚碰到米凯拉。 米凯拉穿看一件皮大衣。那件皮很旧很残,几乎跟她的面孔一样,她也不敲门就进来,一进来便坐在我对面。我的女朋友转头看看我。 米凯拉叫我,“王——”然后她也看到我的女朋友,怔住了。 我很生气,这洋女人仿佛像吃定了我似的,我马上对她说:“你是谁?你怎么没敲门就进来?” 米凯拉很吃惊,她口吃地:“我——” 我女朋友说:“我出去与你女秘书说几句话……” “不!”我拉住她,低声说:“我与这外国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明友嫣然一笑:“我知道,我看得出来,因为她怕你,如果有把柄在她手中,就变成你怕她了。”她拉开门,“你们谈一谈,我在外面吃杯茶。”她还是避出去了。 我很不耐烦的对米凯拉说:“你想我如何帮你?” “我病了。”她低声说。 她没有说谎,看她样子也知道是生病。 “我没有钱。”她又低声说。 我叹口气。“你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我问。 她不出声,低看头。耳根没擦到汾,露出一种蜡黄的颜色。 我默默拉开抽屉,默默数了五千元现款,我轻轻的打开她手袋,轻轻放进去。 我静静的看看她,她抬起头夹,眼睛里那种灰蓝像是褪了色,闪看泪光,然后哽咽地说:“谢谢。”她站起走了。我送她到门口。 女朋友转头说:“问题解决了?” 我点点头。 女秘书说:“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朱小姐,朱小姐说,王先生是清白的。” 我看我的女朋友,她向我笑笑。 但不知怎么的,我心中有米凯拉苍白的影子。 我想,不必记挂她,是她自己不学好。 米凯拉拿着我的五千元,又过好一段日子不见人。 坦白的说,我想念她。 她不是一个本性坏的女人,她只是没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她很彷徨,又没有人能给她切实的帮助。 她患的……不知是什么病。 有一次中午在中环,人挤人地过马路,我忽然看到一个短短金发的外国女郎,猛地一瞧,以为是米凯拉,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急急赶上去,手几乎没搭在她肩膀上,但是金发女郎一回头,我发觉认错了人,心中的失望大得惊人,心直沉下去。 为什么?我竟是这么想见米凯拉吗? 陌生的金发女郎对我微笑,我目送她走开。 我真的想见米凯拉?一个像她那样的浪荡女子,有什么稀奇,一毫子一打,香港要多少有多少,晚上到尖沙咀去兜个圈子,我包你不会失望。 我真正的不明白自己。 遇不久我与我的朱小姐闹翻。更加使我觉得那次对待米凯拉过份不周到不礼貌,几乎当她是乞丐,她恐怕不会原谅我,但是我又是否还能见到她? 初春的天气潮湿,天空的颜色就以米凯拉女大公的眼珠。 我撑着伞自车里出来,回到公司,女秘书正在拆信。她说:“王先生,你看看这封信!还有一张支票!” 我顺手接过来。信是德国寄出的,一张万国宝通银行的支票,港元七千正,米凯拉附有一张便条。草率的英文说:“谢谢你的慷慨,我的环境已经大好,负债应该清偿,谢谢你,你对我非常好,助我渡过难关。” “支票存进去吗?”女秘书问。 “当然。”我说。 真没想到这笔钱还收得回来。可是又确确实实收回来了,使我更加觉得茫然。 “有没有回邮地址。”我问。 女秘书找遍信纸信封,“没有。德国慕尼黑寄出来的。” “你知道吗?”忽然我很温和的说:“她是美国费城出生的,如果她改行做女演员,她会成功。” “嗯”女秘书敷衍着我,“她有一张很上镜头的脸。” 我并不指她的面孔,我是指她在生活上的多彩多姿,变幻无穷。 女秘书跟我说:“我请假的事你批准了?” “请假?请什么假?” “我要结婚了。” “呵,恭喜恭喜。为我找到替工没有?” “找到,”她说:“你不会后悔的,那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别玩得太疯,早点回来。”我说。 替工是一个没有太多生活经验的小女孩子,当米凯拉翩然莅临,把卡片递给她的时候,她惊得呆掉。 她跟我说:“王先生,有一位欧洲的公主来探访你。” 我很惊喜,没想到她真的还会来。我迎出去,而这一次,米凯拉看上去还真像个公主。 她全身上下光鲜得不得了,化妆明艳!金发仔细地修饰过,钻石项链闪闪生光,我觉得她在走运,气色都不一样。 “好吗?”我问。 “我嫁了人。”她答。 “很有钱?”我问。 “嗯。”她点点头。“特地来看你,想把些东西还给你。”她拉拉皮裘的襟,灰绿色的大眼睛在帽沿的细网下探视我。 “你还欠我什么?我不明白。” 她打开小巧的鳄鱼皮手袋,把一枝都彭笔与一个都彭打火机取出来,放在桌上。诚然,它们是我的东西。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她说:“我也没有将它们当掉。”她耸耸肩,“现在还你。” “谢谢。”我说:“看到你的环境好转,很替你高兴。” “王,谢谢你的帮忙,可是你知道,一个人自小没学过好,以后要学就很艰难了,你明白?” 我点点头。 “你真的明白?”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渴望迫切地问。 “你为什么一定想我明白?”我问。 “因为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从来没有看我不起。” 她还是很天真,对我竟这样信任,我益发羞愧。 她说:“我要走了,有车子在下面等我。” “劳斯莱斯?”我问,“不,林肯,他是美国人。”她说。 “祝你好迟。”我说。 “你也一样,王,好运。” 我们握手,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紧,而且眼睛有点湿润,我不期然吻一吻她的额角。 她仰一仰脖子,使她下巴的线条看上去更秀丽,然后她走出我的办公室。 新来的女秘书睁大眼问我,“她真是公主吗?” “不是公主,”我改正她,“女大公,archduuchess,奥地利亲王的女儿。” “真的?” “真的。”我说。 “叫什么名字?” 忽然我记得她的全名了,我说:“她叫米凯拉冯荷兹勃罗林动。” “哗!”女秘书好人出不了声。 为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做一个假的公主可比做真的公主困难得多。她凭真功夫打入社交圈子,受尽多少白眼辛酸,今日她坐在林肯里,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你管得了她的一切从何而来?如果她的钻石是真的,那么她就是真的。女人的时价每分钟不同。 惆怅的是,我相信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了。 工作如旧,酒会与舞会多得不胜枚举,我开着公司与商行,自然要出去社交应酬。 在一个酒会中,站得腰都酸了,借机会走到冷角落去吃点东西,看见一大堆男士们围看一个女人。那女人有极白皙的皮肤,黑发,碧绿眼珠,穿一件真丝的宽袍子,飘飘状仙。 我问:“但是谁?” “沙琳纳。”他们说。 我失笑。“沙琳纳是女沙皇,她是俄国人?” “她自己说是。她可以派给你听——如果沙皇政权没给推翻,她将会是嘉德琳七世。” “哈利路亚!”我说。 我自管自吃三文治。 几时有空,我也把我的祖宗十八代查一查,说不定还能与乾隆皇帝攀上点关系——是可以的,或许我们姓王的祖宗曾在宫内出入过。 我叹口气。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简直受宠若惊。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吗? “你好。”我说:“小姐。” 她骄傲地说:“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能请我喝一杯酒吗?”她问。 “当然,陛下,”我脸上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最好的酒,随你喜欢。” 我心中是凄然的,我始终忘不了米凯拉那双灰绿色的大眼……我如此无情地拆穿她的西洋镜,而她始终认为我是个君子人。她娇小的身躯…… 身边的声音响起来——“你一定认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让我派给你听——” “不,”我温柔的说:“我相信你。为什么不呢?” 她有点错愕,但马上镇静下来,向我媚笑起来。 我应该相信。 做人在真假间,要求不要太高。 我问这位女沙皇:“请问陛下要喝什么酒?” 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杀。 我听了电话,转过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样的。 可是尊起床,燃着一枝烟。 我问:“怎么?陌生枕头陌生枕,睡不着?” 他看我一眼。 我温和的问“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烟头:“明早也是一样的。” 我说:“反正你睡不着,去看看她也好,也许她想见你,不然不会差人打电话来。” “明早吧。”尊说。他按熄了灯。 我说“明早你还是要上班的,不如现在去看看她。” 尊说:“每个月自杀一次,有谁那么空闲天天去看她。” 尊说得一点也不错,君平在过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亲友送入医院。 我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尊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个身,不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熟,但是我却睡得很好,事不关已不劳心。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第二天尊与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请半小时的假到医院去看君平。 我买了一点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医院病房,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次数多了,各人也不再关心。但他们看见我还都采取敌意的眼光。 人门永远是幼稚的。 人们永远只同情比他们更可怜的人。 君平看见我,摆摆手,叫她的亲友们散开。亲友们也乐得早点走,没到十分钟,病房中只剩下我与她。 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姓说。 “什么地方想不开?”我问:“寂寞?” 她不答反问:“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个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说。 “他最近怎样?” “老样子,收入数千元的小职员,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说加了薪水。”她说。 我温和的说:“加了三百四十块,现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对你来说算什么。君平,还不够你买两件衣裳。” 君平不出声,她躺在病床上苍白而憔悴。 “君平你为什么想不开。”我问:“你还年轻,而且又富有,常常闹这种事,对你对人都不好。本来你有份理想的职业,现在工作也丢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响。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呢?”我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腻了,那么到欧洲去,欧洲住腻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还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为小事耿耿于怀,自轻自贱?” 她闭上眼睛。“没想到你来安慰我。” “我们原是朋友。”我说。 “尊会不会来?”她问。 “也许不来了。”我了解尊。 “为什么?怕你误会?”她问。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说。 “他为什么不来,是因为你们快要结婚了?”她又问。 “是因为你赶他走你骂他是个最没出息的人,一辈子做个小公务员,他伤了自尊心。不愿意再见你。”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她说。 我不出声。三年来她天天说这种气话,尊不会原谅她。 我说:“你好好的保养,我要走了,我只请了半小时的假。” 她又问:“你们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耸耸肩,“我们又买不起豪华车子,又没有游艇出海,你想想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榆快?不过是看场戏之类不见得夜夜去参加大型舞会!这种生活不适合你,不够刺激。” 她不出声。 “我走了。” 那日尊来接我下班,精神倒还很愉快,他没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我终于说:“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没有劝她在手腕装条拉练?拉开拉拢更方便。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尊别残忍。”我皱起眉头。 “我打算吃日本鱼生,吃鱼生残忍?”他问。 他一直打岔顾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没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报纸的时候我问他:“你与君平,一点感情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他放下报纸。 “你们做过三年夫妻哩。”我说。 “曾经一度我非常爱她,但是爱像一切生命,没有灌溉是会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么对我。甚至不肯怀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孩子有一个没出息的父亲,我还留在她身边干什么?离婚也是她提出来的,我又没做过半丝对她不起的事。过去的事还提来做什么?” 我看着尊。 尊说:“我们下个月便可结婚了” 我问:“你不怕?” “怕什么?”他反问:“怕再婚?你与她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有了解。” “她仿佛对你很留恋。” “是吗?” “尊,或者你应该去看看她。” “看她?看她做什么?与她重修旧好?再听她使唤?不必了。或者她现在觉得身边无论有个谁肯捱打捱骂都好,但是那个人不会是我。我在你身边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待遇,我很快乐。她是千金小姐,还怕没人服侍,你替她放心。”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闹自杀,人家总怪你不是。” “人家怪我,找可不理你怪不怪我?”尊问。 当然我是明白的,我怎么会怪他。 “你不怪我就好,”他说:“我只在乎你。我们有空筹备一下,看看婚礼怎么进行。” “简单点好。”我说。 不久君平出院了。我到她家去看她。 她自己住一层公寓,非常大,几近两千呎装修豪华。 我说:“你是完全被纵坏的。” 她不响。 “看这一切,多少人羡慕你。”我说:“要什么有什么。” 她无聊地站在露台上。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 她问:“是不是你不让尊来看我?” 我说:“没有可能,你知道我的脾气。” “你也是个好胜的人。”君平看着我。 “是,但我不会阻止尊来看你,你有尊写字楼的电话,为什么你不与他谈谈?” “听说你们快结婚了。”她说。 “是的。下个月。” “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 “渡蜜月?开玩笑,我们只打算到浅水弯上住三天。” 君平哼一声:“反正他什么地方都到过了,欧洲、美洲,都是我父亲付的钱——” 我不愿意再听下去,我不愿意听别人侮辱尊。 我说:“我走了。” 君平就是这样,家里现在论财产,也算是亿万阶级,却还是如此小家字气,斤斤计较。两夫妻之间,谁的钱都一样,施比受有福,怎么个算法? 三年来她人是嫁了给尊,可是老忘不了她是强者,处处提醒尊,没有她,他是不会有那个地位的。尊在一年前终于脱离了她父亲的公司而自立门户。 尊说过:“她们家那种做小生意的人最难服侍,发了点财,是暴发的,恩惠轮不到人,气焰先逼死了穷亲戚。” 君平体贴他,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君平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典型的老式生意人,家事开药店,分行越来越多,老实说,卖驱风油实在不算体面生意,所以老先生也知道自己永无希望做mbe或是jp,倒是安份守己的。 可是君平异样的嚣张今天把陈年焖帐都翻出来,我觉得她很过分。 这个故事也教训了我,便宜是不能贪的,即使是夫妻之间,还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好。可是我只不是那种性格的人,我最糊涂,薪水拿回来,往抽屉一掷,然后用完为止,我觉得尊不会在这种地方欺侮我。事实上我没有看错他。 晚上尊跟我说:“你以后别去看君平了。” “为什么?”我问。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好的。”我答应。 到月底,我们注册结婚,拍照留念之后在浅水湾酒店渡过最快乐的三天,这三天我们除了睡与吃,便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两个人都哂得金棕色。 尊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可爱?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来搭救我?若非为你,我简直一蹶不振,做人再也没有味道。” 这是一个最佳蜜月,连房租才一共花掉两千元。 我说“尊,你猜我们会不会有孩子?” “当然。”他说:“至少两个。我喜欢孩子.尽管做人苦多于乐,然而大家都在做的事是不会错到什么地方去的,辛苦一点就是了。” 我点点头。 “你怕不怕生孩子?”尊笑问。 “怕是怕的,”我也笑,“可是英女皇都生了四个,没奈何,难免要从俗,趁这两年多储蓄一点。” 他拥抱我。 我们回家时精神愉快。 睡到半夜,忽儿门铃声大作,我震惊地自床上跳起来。 “谁。”尊问我。 “什么人在这种时辰来按铃?我去报警。”尊起床去开门。 他把大门打开一看,马上又关上。 “谁。” “睡觉,别去理它!” “是谁呀。” 门铃还是不停。 尊一手把门钤都拉了下来。 “你疯了你!”我骂他:“到底门外是谁?” 他铁青着脸走进书房,关好门上了锁。 我奇怪得要命大看胆子打开门,门外站着君平。 我早就该想到了。 “君平,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打开门。 “他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她嘶叫。 “你喝醉了。”我说。 她抢进门来,住地上一坐大叫:“尊!你出来见我。” 我看她披头散发,脸上的化妆品一搭一搭,眼泪鼻涕。 我去扶她但是她很重我拉不起来。 “君平,你到沙发来坐下,我替你抹一把面,你喝口水。” “好不要脸,猫哭老鼠,你叫尊出来见我!” 我没奈河去敲书房门。“尊你出来一下好不好。” 尊在书房里冷冷的说:“谁叫你放了个疯婆子进来?被限她十分钟内离开,否则我打九九九报警。” 我真没料到尊会说出这么绝倩的话来!转头看君平,她脸上煞白,至今她是死了心了。 “何苦呢,君平。”我说。 啊,君平,曾经是你的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也不表示永远属于你。 她并没有醉得我想象中的地步,她颤巍巍的站起来,指看书房说:“尊,你有种,我先把电话摔烂了再说。” 尊冷冷的隔着门说:“你试试看我书房的电话跟客厅的电话并不同号码,我早已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回去,你少胡闹。” 君平看看我,眼泪直流下来。 我说:“君平,事到如今,你还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我……我……” 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你要跟他离婚的,是你觉得他配你不起,是你一手结束这段婚姻,如今你怪他,是不公平的,过去的事算了,你好好的回去吧。” “男人——”她泣不成声。 “君平——” 这时门铃又响起来。 尊在书房中骂:“半夜三更,我们住看自己的屋子,交着房租,给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来噜苏,开完一次门又开一次,疯了。” 我去开门,是君平的兄嫂。 她们理亏的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指一指君平,我说:“带她回去吧。” 他们两人一手夹起君平一边臂膀,把她抬出去。 “对不起。”临走时又说。 我都忍不住加一句:“我们明天还要上班的!” 君平两兄嫂面面相觑,红看脖子走出去。 我觉得很惭愧。我不能帮君平。 尊开门出来。 我说:“你的态度怎么这样坏?” “我们不要为这个人与这种事吵架好不好。”尊说。 “你太恶劣了。”我说:“到底是你的前妻。”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回到房间,熄了灯。 我把客厅收拾好,不想他明天见了心烦。等我进房间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我没有睡,也不觉疲倦。 作为一个女人,我不是不同情君平的,虽然她咎由自取但是尊的确冷酷过分,他仿佛在报仇似的。 他既然睡着,就不想再叫醒他。 早上闹钟响的时候,他没有动,我洗睑淋浴做早餐他忽然在我身后吻我脖子,我早忘了昨夜的不快。 吃完早餐,他送我去上班。 中午我到医务所主,护士微笑若说:“恭喜你太太,你有孕了。” 我转动看手指上的白金戒,高兴得很。书房可以变为婴儿房,我们必须请一个女佣来照顾婴儿,平时生活节省些,况且尊有的是升职的机会。 尊接我下班的时候,我把这个好消息宣怖出来。 尊一呆,把车子猛地停在一边,后面的车号计成一片。 “阿利路亚!”他欢呼把我紧紧拥抱。 我说:“快开车吧,交通警察要来了。” 回到家中,尊一直忙个不停,计划把书房改造,计划替孩子买小床!如果生个女儿,叫什么名字,如果生儿子,又该叫什么名字。 直兴奋了半夜。 我觉得尊是个好丈夫,他爱护我,他负责任,无论经济上与精神上都可以倚靠他。为他生孩子,孩子不会吃苦也可以得到优秀的遗传。 我不懂得为什么君平看不起尊。 我说:“每个人都做父亲,就是你特别紧张。” 尊笑。 我觉得我们的婚姻是再愉快也没有的。 君平的要求实在太离谱,她个性太自我中心,我认为她跟任何人在一起都不会愉快。她不会晓得“自己活,让别人也活”的道理。 尊淡淡的答:“她一向很会打扮,人也长得好看。” 我很高兴我不愿意尊心中有恨。 可是他接下去说:“但看人不能看外表。” 不过尊还是有进步,至少他现在可以客观地提到君平。 他对我说:“只有你,里子与面子一样好看。” “别肉麻。”我白他一眼。 “句句是真,找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我的腹部逐渐隆起,尊说怀胎十月是让做父母的有十个月的时间慢慢计划。 我们有时也出外吃顿饭看场戏。 秋天到了,我说我想吃大闸蟹。 章纳罕,“你一向不贪嘴,怎么今天会想起这个?” “人家说孕妇专门挖空心思想吃奇怪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们出去吃一顿,不过别吃太多这种蟹对皮肤无益。” “知道了。” 我们在吃蟹的店里又碰到君平。 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与一群朋友在一起本来是蛮开心的,见到我们,面色一沉。 我马上跟尊说:“我们去别家。” 尊奇问:“为什么?这店又不是她包下的,我们这么避开她,仿佛心亏似的不好。” 这也说得对。 我们又坐下来。 我说:“君平今天很漂亮。” “嘘,吃蟹!无端端发什么咒!” 他笑了。 尊与我在一起,眉宇间的阴霾一日少似一日。 君平却跑过来我们这桌,手中拿着酒杯晃着说:“来来,我敬你们一杯。” 尊淡淡的抬起头来,“请坐,不必客气。” 君平坐下来。 尊终于肯跟言平说话了,人家说恨一个人手要比爱更大的力量,尊一直恨君平,到今日他能心平气和的对待她,由此可见她在他心目中已经不再重要,所以我反而心安理得起来。 君平很意外,但是她终于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她脖子上的钻石闪闪生光。 我想听尊与她说些什么。 尊恳切的开口:“君平,我们分手已有三年了,我求求你,你就饶了我吧,这个人在你眼中,还有什么价值呢?骂,我被你骂过,打,也打够了,侮辱更是家常便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是不是你觉得你自己是太阳与空气,我离开你就非气绝不可?可是我没有死,相反地我活得很好,所以你就处处再跟我过不去,找麻烦?你这个人也未免太过份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不妨说个清楚。” 君平的脸色由红转到白,由白转到青。 尊说:“我不想再与你讲道理我只想求你饶我。但凡人做事,总有个目的,你的目的何在?是否要让我一辈子不得超生?是否想与我重修旧好?是否嫉妒我与现在的妻子过得很快乐?抑或想我再离婚。” 君平不出声。 “你自己不快乐,就非把全世界的人也整得不快乐,我实在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想研究你的心理状况,我只希望你不要随意意对我们加以白眼,随意走到我们面前胡闹,因为你没有这个特权,我决定先恳求你,如果你不接受,我就再采取强硬态度。” 君平无言,取起酒杯走开。 我说:“你又对她凶了。” “她这样子没完没了的下去,谁也受不了。” “或者她——还爱你?”我试探。 “不,她只是妒忌。来,吃蟹,别让蟹都泠了。” 我笑笑,已没了胃口。 尊问:“为什么不吃?”他的胃口像是好得不得了。 我们很快离开那间饭店。 结果君平在那夜又自杀了。 君平的家人打电话来,我说:“不关我们的事,再见。” 尊说:“明天到电话公司去转个号码,省得烦。” 我说是。 君平自然没死。 我很纳罕她在这三年中竟没有找到好的男朋友。如果她有男朋友,我们这边就可以省下不少事。 孩子出生后我与尊的关系更巩固更融洽,一切过得顺利而平凡。 很久没听到君平的消自。没有新闻便是好新闻。 尊说:“这么久没自杀……怪想念她的。” “真刻薄。”我说。 “希望儿子不像我。”他说。 儿子是他的命根,都让他宠坏了。 生孩子的过程,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寒而栗阵痛、挣扎、手术室,都像恶梦,孩子出生时却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看看婴儿还粘着血块的脸,忽然感动上帝制造生命的微妙,喜极而泣。 我发觉我是真正活看的。 尊说:“做一个普通人是最最快乐的。” 我问:“以前你的生活那么豪华……你可有想念?游艇、劳斯莱斯、乡村俱乐部、英美同学会……” “我不过是别人家中的一个长工。”他淡然说:“有车时做车夫,上游艇做船夫,要不就服侍少爷小姐们吃喝,宁为鸡口,莫为牛后,我为什么下做自己的主人?” 我又放下一层心。 他忽然说:“好了,我警告你,你对我的试探也已绖够了,我无法再忍受你对我不信任,要是你的态度再不改良,小心我揍你!” 我不出声。 他问我:“是不是因我是个二手货?” “是,”我答:“因你不是处男。” 他笑得不得了。 我们的生活就像一般小夫妻的生活平淡中乐趣无穷。 “一天早上看报纸,”尊忽然跳起说:“看看,君平找到买主了。”他扬着报纸。 “是吗?什么意思?”我问。 “君平访婚的启事。”他说。 我接过报纸,一看,果然,君平宣布订婚了,到象是个洋人,英文名字。 我说:“很好,我替她高兴。” 尊笑:“如今我可脱苦海了。” 君平发请帖给我们,我们送了礼,由我出去买的礼物——一对手刻水晶的蜡台。但是我们没有出席订婚宴。这也是体贴她。 后来她就再婚了。 我在街上碰见地。她的态度很好,她恢复了信心,打扮还是那么优雅。她对我客客气气。 “孩子好吗?”她问。 “我们都老样子,你呢,你好不好?”我问。 “还好,”她侧侧头,“我现在的思想搞通了。” 我笑,“这话怎么说。” “我与尊不怕对看你说,我实在是很爱他的,当初为了脱离家庭牺牲,跟着他捱苦,心又不甘……落得如此下场。” 我温和的说:“门当户对是很有道理的。齐大非偶,尊也有不对的地方,他不应该纯恋爱,他应该想到适应生活的困难。” “你倒是总帮我说话。” “打算要孩子吗?”我问。 她摇摇头。 “孩子是可爱的,将来你会回心转意。” 她不响,我们就此告别。 我没有告诉尊我碰见君平。我知道他们是相爱的,只是他们不懂得克服生活上的困难。 我当然知道我的一切条件比不上君平,正因如此,所以我懂得容忍,我懂得迁就,所以尊在我这里得到的幸福远比在君平那里为多。 如今君平又结了婚,我胸中一块大石才落了地。 幸亏君平与他没有孩子,断开了就爽爽快快的各走各路,而我的精神压力到今天为止,也告终止,可以好好的松一口气。 妻子与情人: 我换好了衣服。 先是打算穿t恤牛仔裤的,那是我的常服,后来一想。不好,太随便了,又换了袭裙子,裙子是通花麻纱的料子,其实白天也可以穿,但是我又换了下来。我坐在床沿半天!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终于取出一件真丝的云头唐装短打,又觉流气,尤其是那五粒金叶子的套钮……我想了半天,竟没有半件可以见客的衣裳,一柜子一柜子的衣服,全是用来看电影逛街的!我又不大出去看电影逛街,我的工作是画画与做陶瓷,卖给一家画廊维生,平常只穿一件t恤与短裤。 终于我拣了一件两百年没穿过的衬衫,蓝白花的,配一条淡蓝白裤子。凉鞋倒是新买的,一点点金色。我想化妆。但是我这个人有一张奇怪的险,一化妆就艳,不化财就像个童子军,对于我自己的相貌,我是非常自卑的,老觉得任何在街上走过的女人都要比我漂亮。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男孩子说过我好看。那一日我坐在他床上看着他说笑话,我也跟着笑了,他忽然说:“微微,你真是越看越好看,有修养的人就是这样。”我听了并不高兴,我不知道他第一眼看我的时候觉得我有多丑,但是他所认为的漂亮女人在我眼中都像是小舞厅里半红不黑的舞女。人各有志,大家的欣赏能力不一样。 所以我一直寂寞,我一直坐在屋子画画,以及做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也比不上人家的漂亮,但是销路却很好,我不知道谁是买主.但是我感激他们,我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的约会少了一点。 今天我赴约,是去见我情人的妻子。 实际来说,孙根本不是我的情人。应该怎么说呢?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我们在白天很少见面,他有时候来电话,有时候不来。有时候我们去看电影,我请他,有时候他也请我。他并不是一个好伴,他长得不帅,很有点脾气,为了我一句重话,常常三天不见面,他就是个那样子的人。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他有一个优点,在我们约会第三次的时候,他便说:“薇薇,我妻子不肯跟我离婚,所以我只能与你维持朋友关系。” 我点点头。他有没有太太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打算嫁给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变得很奇怪,我开始依赖他,一两天见不到他,我会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发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够用想像我的女朋友们见了孙会怎么想,这么普通的一个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并不困难,各式各样的形状,各式各样的香味。而他……那么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间还是寂寞的,他在夜间陪我说话,多数是听我说话,他说他喜欢听。我告诉他毕加索有个女儿叫柏隆玛,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毕加索画过很多很多的鸽子。他仿佛喜欢听。去了东京回来,我告诉他关于语言不通的笑话,从巴里岛回来,我又告诉他土人织的布有多么美丽,他也都仿佛喜欢听。 他只是一个听众,他不大疲倦,他是一个失败的商人,自从生意失败之后,他妻子开始对他冷言冷语,并且上街打麻将通宵不回,他就有了离婚的念头。他说得并不多,但是把这一句那一句凑起来,也就离事实不远了。他自然是一个心肠硬而且不能负责任到底的男人,否则字典里不会有“离婚”两字。 而我,我说过,我不过需要一个听众,而熟的听众永远比陌生的听众好。孙对我很迁就,或是说不大关心,他认为艺术家的本质原该如此。而我是不是艺术家呢?我很怀疑。但是为了孙,我会推掉女朋友的约会而等他的电话,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当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说我的工作忙,她们都相信了。她们不知道有孙这个人,即使知道了她们也不会相信,因为他长得实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们这一条线上的人。他也并不懂得我。 但是找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好,有时候他不愿意出来,还是我恳求他的——“出来吧。”“我要写几封信。”“不见得要写到晚上十二点吧?”“那么十一点打电话给我。”“我有点累,你家住在浅水湾。我的车子又卖掉了,而且你坚持一切客人必须要在两点钟之前离开。”我笑,他有时候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无缘无故的被宠坏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无限度的利用着这个机会。 有时候他电话来了,说是累,还真累,我就会大方的说:“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见。”有时候明天也不一定见得到,可是也就这么敷衍看,我从来不告诉他,我心里面其实很想见到他。这种朋友,有没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现在这种时代,一个男人要是自爱,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爱,要是不自爱,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说是妻子。女人也一样,人都一样。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么想,他的妻子认为只要天下间像我这种坏女人都死光了的话,那么他们的家庭还是幸福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找来了我的电话,硬是要约我见面。 我不大会吵架也不大会安慰人。她一道问:“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声音是沙哑的,也就是那种传统上泼妇的声音。 但是我不认为她是个泼妇,我说:“假如我是你,我马上离婚,这种丈夫要来干什么呢?” “既然如比,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问。 我说:“我没有把他当丈夫呀,他是我认识的人。” 她不知道有没有听懂,然后就开始诉说她对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没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听着,非常的礼貌。对于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兴趣的,我说过,我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这个年头找,一个听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假如孙先生愿意做下去,我没有理由拒绝,他要是不来了,我也不会去找他。 最后她说:“我要见你。” 我淡然说:“我长得丑,而且没有什么好见的。” “请你出来让我见见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后来我们也成了好朋友。” 我说:“我不大喜欢这么复杂的关系,而且我长得丑。” “让我见见你,那么我可以知道我错在那里。”她哭了。 我相当的怕人家对着我哭,于是我说好。 今天便是赴约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时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实在是很少穿给孙看,他不会接受,我自然也不会穿给他太太看。我早说了,我们是两条线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块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点巴黎影响。 我去了那约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个迟到的人,我不喜欢迟到,但是我想太太们大多数喜欢,她们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没有时间观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里等。渐渐我也学会等人了,很耐心的.若无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儿,比如说上一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后悔,做好之后再敲碎,异常的可惜,毕竟都是卖得到价钱的货物。 牛奶杯的表面积了一层皮。这种餐厅的人就是不会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滚的,煮滚之后,蛋白质便会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难过了一点。 终有人叫我一声:“薇薇?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来,那只是一个女侍,她叫我去听电话。 我去接电话的时候、已知道孙太太是不打算来了,真是的,为什么这样没有胆子呢?浪费了我的时间。果然她在那边说:“我的孩子有点不舒服,对不起、我们下次再见面吧!” 我记得我温和的说“好”便离开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的。 我觉得我很费了半天的时间,从选衣服到化妆出门,这位太太也真是会开玩笑,下次她约我出来,我就不会答应了,我开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气异常的炎热,谁也不要告诉我做人应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给我快乐,如果他能给我快乐,我会听他的。但是张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进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娃娃,面孔被我捏来捏去,我忽然有一种上帝的感觉,只是无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气而已。我把它做成一个普通女子的样子。太美丽的面孔常常给人一种“此人没脑袋”的感觉,因为美人们都太过努力于发展她们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脸也不好,会有自卑感…… 我并不讨厌孙,他并不是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人会抛弃了老婆在外头乌搅,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了苦衷的此会里。 我开了无线电,刘家昌的歌被刘文正唱得这样美: 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满手的泥往短裤上抹。 我心中的人绝对不是孙。地还没那个资格。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人。因为他心中没有我,所以我终止了与他在一起,至于孙,我看不起离不了婚的人。 我有点饿。电话始终静默着,没有人打过来,我始谈没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个面包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在纱门外头,有人问:“是薇薇吗?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隔着一层纱门,我看不清楚,阳光还是那么大,金色的影树叶子碎碎的飘拂,无线电里的声音:“念你念你在梦里,问此情何时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却又想起你,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我缓缓的问,“谁?” 纱门轻轻的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背着光,我再问“谁?”她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来,地说:“我是孙太太。” 我并没有站起,也没有惊讶,她决定要见我,后来改变了主意,又再后来她又决定找上门来,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这个女人或者从来没有看过费兹招罗的“大亨小传”,但是她有那种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张很端正的脸,属于百分之一百中国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细,我不喜欢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也梳得蛮时髦的。 我很礼貌的问:“你要喝冰茶吗?对皮肤很好。” 她看着我。她然后说:“你竟长得这么美丽。” 我惊讶,我抬起头,手上的冰茶泼了不少出来,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们两人竟同时的觉得对方美丽。好笑的是,孙只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男人。 “孙先生好吗?”我问。 我站在瓷盆前冲洗我的手,用干毛巾擦干。 “你用的毛巾都那么漂亮。”她低下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我就活在这个小地方,长大在这个小地方。从外头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其实一颗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轻轻的说:“走遍大江南北一点用也没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紧,被自己造的茧缚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没有用的。” “你们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就像有钱的才可以说钱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很有纹路,配孙是绰绰有余了。孙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吗?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会喜欢我丈夫的?”她忽然问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世界上不错的男人很多。”她开始尖锐。 “对不起,我刚巧碰见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来,她说:“开头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舞女,或是一个歌女的名字——张薇薇。” 我微笑,“舞女与歌女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们只是没得到留学法国的机会,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但是你是不一样的,我今日见了你之后,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勾引别人的丈夫?” “我认为你思想上根本的错误。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双方情愿的,或者某一方面情愿得多一点,另一方面情愿得少一点。” “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他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看到的,不过是这么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挑他,当时我与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个成名的商人。”她维护着丈夫。 我哑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对他那么好,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为什么?” “你会不会搓麻将?”我问。 “会。” “我不会。我的时间太多,无法打发,你明白吗?我为很多人做很多事,并不图报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经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后无论是谁,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谁都一样 我刚巧在不如意的时候碰见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说。那种恨意又来了。 “你为什么要见我?他不再爱你了,他要与你离婚呢,假使我死了,他会去找别的女人, “你要每一个都看遍吗?那多累,为什么不与他离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够,你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我说:“上次我只不过失去一个泛泛之交,我体重轻了十磅,当然明白。但是这个男人至今还认为我潇洒,那已经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现在像一只肥猫。”我说。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后维护起我来。她是一个矛盾与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们都是这个样子,矛盾而奇怪与寂寞,对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壮健得多了。 我把颜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着她。 她长得不错,但是孙尽管太普通,孙对我也很不错,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这是非同小可的事儿,比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对我说的是假话,是真话,我不介意。我并没有要与他相处一辈子,但是我确实是待他以诚,再诚了没有了,他说十点钟找电话来,我半点半就设法自女友的饭局沈出来回家等电话铃响,也许等得到,也许等不到,我不会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比他更好的人,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样吧? 她问我:“巴黎美不美?” 我点点头,“美。” “你去过很多地方?”她低着头问。 “该去的都去了。南极洲没去过,深以为憾。” “你交际圈子一定很广?朋友一定很多?” “我没有朋友,”我温和的说:“孙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说过,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经有遇一个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乐,分享忧虑,分享金钱,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后来也有讨得我欢心的男人,然而也不过像洋娃娃、小猫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顶难过的,就像失去了还未曾玩腻的玩具,惆怅不已,颇为思念,如此罢了。” “孙是什么?”她问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个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个男人可不可以?”她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另外找个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说:“他不会为找死,我死了他马上再有情妇,说不定他现在就有第三个第四个惰妇。” “为什么走遍大江南北的人会做别人的情妇?” “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把画笔敲着桌子:“我说过了,我已经说明白了。” “那么,你为什么——” “孙太太,假如你不介意,让我们吃些点心,不再问为什么了。” 我拉开烤箱,里面的面包刚刚好。我把无盐白脱拿出来,开了一瓶“普宜费宝”红酒,倒了两杯。我不管她如何,我的肚子饿了,我得吃东西。 “那是你的晚饭?”她问。 我点点头。 “孙也喜欢吃?” “我没有问,我不知道,我很少问问题,”我说:“我很少问:你爱不爱我,我从来不问: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在哪里,更不问:我们能相处多久,也一向不问:为什么别的女人都花男朋友的钱,我花不到?我已经多年没有问问题了。” 她几乎拿我没奈何,只是直直的看着我。 “我求你放弃孙,则使他碰见别的女人也好,但是你,你只有一个,再也没有了。” “那是不对的,只是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碰到我这样的人,其实我是一毛钱一打。至于孙,”我喝了一口红酒,“如果我答应你以后再不见他,那不是做不到的事,但是我不愿意口是心非、我对他习惯了,我有点喜欢他——” “他也不过是一只玩具!” “那是不对的,玩具大半很美丽,他并不美丽,他离美丽太远,他只是一个听众,我也是他的听众。你可以告诉他,这话是我说的。” “我没与他说话已经有一年了,他进进出出,每当天黑,他便穿好衣服出门去,目从生意失败后……” 我喝我的红酒。我又何必对她说,我听人冢讲,自从孙生意失败没了后,她便看他不起,夜夜出去搓牌,头发也染黄了,眉毛也剃了、留孙一个人在家看孩子,然后孙也出去玩,她蓦然发觉她到底是个三十岁的妇人,机会无多,想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的人多的是,要再婚是另外一件事,她想回头,已经迟了,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再喝我的红酒。女人呀,当丈夫在身边的时候为什么不多看他几眼,而现在跑来看丈夫的惰妇,为什么?有人以前问我为什么没有与旧男友复合,我心里面想:一个礼拜有七日,他要做贾宝玉,轮到三天是我的,已经要去还愿了,还有那四天怎么过,不加拉倒算数。 我一直在吃,吃得很多。电话铃一直沉默看。孙没有打过来,因为事业与家庭的不得意,他成了一个很多心的男人,连我多多少少得付他一点同情心,说话要婉转地,兜着圈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不常找我的原因是怕我笑他没没其他的事儿干。 我忽然十分想约会他,在什么地方都好。真的什么地方都好,忽然之间我想约见他,尤其今天是周末,我还是十分看重周末,希望星期六可以见到我的情人,而不是情人的妻子。 “你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说,“我看不懂这些作品……”“ 我说:“为了生活,你知道。” “他说:当你穿白色的时候像一块玉似的。” “他说过吗?”我微笑,他真的这么说过。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是假的,听上去还是很舒服的,尽管听不同的人说过那么多次了,还是蛮舒服的。 “他喜欢你的画吗?” “我没给他看周。” “你们谈些什么?” “谈做生意是如同的困难,人心如何的险恶,婚姻的利与弊,谈我们的过去,就是没有将来。说到太空人是这么的伟大,说到太阳的黑点,达文西的画,彼埃卡丹的打火机如何恶劣,用武士刀砍入应该在什么地方下手,台北、新加坡的舞女哪个美,怎么我不跟他同居,我还告诉他,九月底我将嫁一个绝对不了解我的人。” “你——要结婚了?”孙太太惊喜的问。 “是。”我指指茶几上,“那是我的未婚夫。” 她马上走过去把照片所在手中,立即说:“他好英俊啊!”抬起头来,脸色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是六月中了呢!”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早说?”孙太太有一万个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问。” “孙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为他也没有问。”我说。 “你这么……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问。 “他怎么会知道?”我问:“你会告诉他吗?他现在在做和尚吗。恐怕也不会,九月底我将飞八千五百哩去见他,然后在伦敦注册,巴黎蜜月,再回来住。你很安全,孙太太,你必须停止打电话给你丈夫的情人,没有一辈子的情人,或者你应该……我不能多管闲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她渴望地问,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晓得如果他心中已没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远远的。” 我打开了无线电,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梦里 问此情何时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却又想起你……” “你会想孙吗?”孙太太问。 “会,常常,我很喜欢他,”或者是吃太饱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觉得天气热。我额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毕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么希望电话铃声会响,声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梦,我的梦中另外有人,永远是同一个人。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弃妇,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弃妇,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了,这的确是事实。 我缩在角落里。 是呀,今天是周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说笑,但是我不肯动,我要等孙的电话。不不,我决不爱他,这只是一种倚赖,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还有那种吸引力,就是如此简单,我愿意天天见到他,直到有第二个男人出现为止。妻子与惰人都一样,我恐惧没有安会感,我实在是恐惧。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说。 “孙并不能为你解除寂寞。”她想着说:“为了他,我变成了泼妇,到处去为他吵架,得罪人。也许他希望的也就是这样,是不是?他得到了满足,有几个女人在为他争风吃醋,他的希望只有这么一点点,我为什么要满足他的?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干脆跟他离婚也算了,罢罢罢——说不定他还会因此想到我的一点点好处,我这样死缠看他,缚得住他的人,可缚不住他的心,何况是连人都缚不住。谢谢你,我回去跟他离婚,我马上签名盖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对我是厌倦了,再也没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来,她与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开一个笑容,“我会带着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后,他会怎么样?我走了,你结婚去了。” “所以嘛,我说的,你心中还有他,我没有想到过他九月后会怎么样。他会再找个女人吧,新。” “凭他?”孙太太俏皮起来,“人的运气不常常永远是那么好的,他碰见了我,与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说我品性再坏,配他还是绰绰有余。他又碰见了你,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谢你把我抬举得这么高,但他是个不错的人。他只是……他的电话常常不来,该来的时候不来。”我笑。 “你在等他的电话?”孙太太不置信。 我点点头,汗流得更舒畅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损失他不会知道。” “既然他的损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我们两个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孙太太取起红酒一饮而尽。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辆三手福士威根并不好坐,路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但还是把她送出了市区。 回到家我觉得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全很费了,都黄昏了。孙的电话还是没有来。我联络到朋友,约他们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则妻子与情人还有什么分别。况且他还不是入我梦的人,不不,不是。 我开始重新化妆,心里面想该穿什么服装,这次可以随心所欲点,爱穿什么怪衣服就是什么怪衣服。 但是无线电中还是唱:“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孙喜欢欺人。 但是我并没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与情人原是一样的。 十五岁半: 我是一个很爱自己的人,一点不肯吃亏,从小为自己定下了一套择偶标准。我怕丢脸,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规蹈矩的做事。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单恋一个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议的。今年我十五岁半,照中国人的算法是十六岁,我自认为是个大女孩子。我写日记,练毛笔字,读最好的英文书院,功课那么紧,家里还请了法文老师补习整个暑假练网球学游泳,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音乐细胞。但我还是很骄矜的,在学校里简直没有同学跟我要好。我们是女校没有男生,有时候学校开舞会,别的地方有学生来,我都不喜欢他门,那些男学生的白校服是脏的,他们脸上长满疱疱,好丑,戴眼镜,声音像小公鸡,说英文带广东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么会单恋男人呢?我这么骄傲。 有一天放学晚,爸爸下了班,与妈妈在说话,怪兴奋的。爸说:“嗳,俊东真是结婚了。”他把照片给妈妈看。 妈妈说.“天晓得,咱们女儿这么大了,他还刚刚结婚?” “可不就是。你瞧瞧。” 妈妈把照片看看,“唔,很好看,在家拍的?” “是呀,就回来渡蜜月了。” 我过去说:“我也要看。” 妈妈笑道:“小毛就是这个样子,百样有份。” 我把照片看了,那个男人的脸背光看不清楚,那女人却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蓝色丝绒面子的短袄,一排水晶套纽,笑得非常妩媚,眼睛雪亮。 我放下照片说:“像妈妈。” 妈妈说:“我老太婆罗,人家才年轻貌美呢!”一边笑。 爸爸说:“挑了十五年,挑到个才貌双全的,也算难得,俊东这些年来守身如玉,原来如此。” 我问:“俊东是谁?” “爸爸的同学。”妈妈说。 “老头子?”我问。 爸说:“这什么意思?妈妈算年轻貌美,爸爸的朋友是老头子?” 我笑,“我没有说你老呀!” 爸爸说:“是老了!女儿都这么大啦,怎么能不老呢?” 我耸耸肩,只好去做功课。 地理,加拿大的产麦丘陵地带。国文,孟子论孝。英文,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我的愿望。老是这种题目,从小学到中学一样,我打算写我的愿望将来是做个作家,可以写不同题目的文章,免得老写我的愿望。英文:沙士比亚暴风雨第一幕。咆吼山庄第七章。希夫克里夫对凯芙琳真坏。希夫克里夫根本是个坏蛋,这本小说差极了,听说某些作者还抄这种调调儿,变成中文版还畅销得很呢!该不该成为一个女作家?好象不大高级!生物……代数……功课这么多。物理最差劲了,音波那章老读不熟。上星期妈妈带我去诗韵。那里的衣服不适合我穿,后来又去分店,终于买一条裙子,可是天天得穿校服,不穿校服又穿什么呢? 学校里没有一个女老师穿得及格,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小密斯王的丝袜勾破棹也不换。 我希望可以发育到五呎五寸半,女孩子矮不好看,现在只是五尺四寸,不成问题吧?十五岁半了。明年要去买一块蒂婀的香肥皂,贵得很,妈妈说不要紧,女孩子香喷喷才好。妈妈真是好妈妈。 要集中精神做功课真难。子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夫子们说过的话都是对的,那天在十七岁杂志上看到花袜子,香港就还买不到。香港日本时装太多,我不喜欢日本衣服,穿起来永远像个小女孩,娃娃似的老长不大。姐妹杂志老骗人,一放下书就赶出去买那些示范过的裙子,可是老买不到,店家说卖光了。生气。 张美芬叫我小毛,小毛是她叫得的吗?我不高兴每个人叫我小毛。牙医东尼叔叔说:“小毛,你有四个牙坏了要补,别老吃瑭。”没有呀,我才不像她们什么糖都吃,我单吃杏仁洛加粮,将来有男朋友,要送一打玫瑰花与杏仁洛加,玫瑰花虽然俗气,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还是喜欢的。 几时会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有几个?妈妈说女孩子十六岁才可以有社交活动,太早会十分贱相。可是也有人十多岁做电影明星的。妈妈说我非要念学士不可。女孩子没知识,就除非靠脸靠大腿吃饭,那是很惨的。 将来做什么呢?读完书还没有结婚,当中有一段日子,要选一个高贵独特的职业。我希望我不要随随便便的恋爱,然后马马虎虎的失恋。 胸罩又不合身了。很紧。老师说要买那种垫薄薄纤维绵,不准透明,不雅观。可是妈妈穿透明的不晓得多合贴。妈妈最漂亮,三十七岁看上去跟廿七岁以的,将来如果有妈妈那样的身裁,太棒了,妈妈的香水用“查利”,她买一瓶可龙水给我,但是不准用化妆品,唉。 一天的功课总要做三、四小时。 做完后看一个很坏的电视节目,才睡了。 现在的生活像一只蛹,我后年毕业,那时候会不会变一只蝴蝶?太渴望了。 过几天上课,郭雪珊说她哥哥请我看电影,我以为大家都去,马上答应了。后来弄清楚只请我一个人,马上又拒绝,真没意思,第一个约会原来是这样的。郭雪珊的哥哥好土,戴一个铁链子的精工表,念工专,我才不去。因此生一天气。回到家中拼命按铃。 要命,这种人。乱约会,凭什么嘛!不要脸。 女佣人来开门,我在门口放下书包,听见客厅里有客人,还有爸爸的声音,他提早下班了。 我进去,妈妈说:“小毛放学了,小毛来见周叔叔周阿姨。”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两夫妻来了。原来他们姓周。 我走过去说:“周叔叔周阿姨。” 那周阿姨一脸笑容,人比照片漂亮,迎上来拉住我的手。 我笑说:“周阿姨最美了。” 她转头说:“俊东,你瞧瞧这孩子多会说话!又长得秀气,他们福气真好,女儿如此出色,听说功课也上等。” 那个周叔叔转过头来,我才看他一眼,就呆住了,怎知可以这么好看!他长得实在太帅了。瘦瘦的脸,浓眉,秀气的鼻子笔梃,眼睛闪闪生光,脸上没笑,眼睛先笑,唉呀我想,怎么办呢?我明明是爱上他了,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碰到他那那样的男人。他坐在沙发上,浅咖啡色凡立丁的裤子——爸也喜欢这种料子,扣布衬衫,米色套头薄羊毛衫,深紫红半靴子,打扮得那么大方高贵,除却薄薄的一只白金表,什么也不戴。他连白发也没有。他看上去那么舒服,很高,但是不很壮,最主要的是他脸上没有疱疱,又不戴眼镜,跟我平日有机会碰见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样的,太帅了。 他跟我说:“你叫小毛吗?”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脸忽然全红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说起你。” 妈妈说:“当然啦,只有她一个女儿。” 他跟他妻子说:“嗳,咱们也生一个,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经病!” 我才发觉他是结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头。 那天晚上我写日记: 他是最最完美的,连声音都那么好听。他学问那么好。爸爸才念完学士,他却是博士。说话那么风趣,又幽默,与他在一起,像个美丽的春天,微微下点雨,没有功课,可以去公园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样一种默然的狂喜可是怎么办呢?我才十五岁半。他怎么会注意我?怎么可能,他有妻子,他怎么能约我看电影?世界已经令我失望了,令人恶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请我看戏,可是周叔叔是永远不会叫我出去的,他们来度蜜月.两个月就走了,我叫妈妈改天请他们吃饭,我希望见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么美,令人无从妒忌起,她对我那么好,送我两只银手镯。太高兴了。他们真是一对。我是爱上周叔叔还是周阿姨?还是两个都爱?将来我会碰见周叔叔那样的男朋友吗?我不要郭家那种,不要不要不要! 写完这段日记之后一天,妈妈就请周叔叔吃饭,请在一间很静的夜总会。我很翻遍衣橱,没有衣服好穿。烦死人,能买的时候不去买,现在怎么办? 莫沅君说她晓得有一家店有,我们放学马上去。结果有件粉红色的长裙子,一层层的花边,我嫌花边太多,我不要像个洋娃娃,我说过多次了。女店员拿出一件黑色丝绒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错。但是妈妈一定不让我穿黑色的。我怎么办呢?小孩子的年龄过去了,大人的年龄没到。 跟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课也没做。西洋历史要写一篇玫瑰战争的结论。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课,连饭都没吃好。 妈妈问:“小毛怎么心情不好?功课太忙了?” 我说:“妈妈,我这个童花头留了十三年啦,换个发型好不好?请周叔叔吃饭,我也没衣服穿。” 妈妈诧异的说:“什么吃饭?你小孩子也去?我们没打算请你。” 我一听,脸先臊红了,握着拳头,忽然忍都忍不住,气急攻心,哭起来。 妈妈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后来她总算让我去,我已经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这段时候发生的,怎么妈妈会这么疏忽?她该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去这个晚会,她应该知道。我伤心了一个晚上,也没睡好。 第二天上课没精打采。老师说英文小说要测验,那本“奇异故事”都是希腊神话,名字非常难记,不过我很有兴趣,还有一本“符”是华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读。周末自那个晚会回来非得再各重读一次不可,分数拿得坏,同学不尊重我,老师也不喜欢我,太重要。 我几时才十六岁呢?十五岁半,说出去永远被人当小毛。谁让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学走过一家公司,见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纱绣有小孔的,最好就是还有件斗蓬配,在这种天气不怕凉,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绣花,以下是净麻纱,轻盈而秀气。我非常高兴,奔进去问价钱,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块。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会买走,问店员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边,我隔一小时马上来取。店员很好,她说不用定金,但一小时后如果有人买,她就不留给我。 我叫计程车回家拿了自己的银行存折去银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来,马上去买那套衣服。那店员很高兴让我试,连一针也不用改。呎码刚刚是十号,太幸运了。周叔叔会请我跳舞的,一定会。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双浅蓝低跟的鞋子,居然也买到了,花得只剩车钱,回家妈妈很急,她说以后迟那么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叙述一下,她说我太花费,十五岁就买那么名贵的衣服,廿五岁怎么办?我只好陪笑。那存折里的钱是我好几年的压岁钱节蓄的,一下子都几乎用光了。怎么舍得?都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会请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见我立刻称赞说漂亮。 我们到了夜总会,吃法国菜,爸爸不让我自己点菜,爸爸最可恶。 周阿姨穿一件绣花软缎旗袍,那么特别。我觉得她这种年纪才好穿衣服,什么都合适。妈妈穿洋装,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这身衣服像是毕业舞会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个晚上没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妈妈一个位置,既不是对面,又不是旁边,什么也没说,他们四个讲的话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还是临走的时候,周叔叔笑说:“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温柔。 他的黑西装那么瑞正。 还是值得的,就是来看他这么一眼,听他说这句话还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脱下衣服小心挂好,淋浴出来,听见妈妈低声与爸爸说话。 妈妈说:“小毛到尴尬年龄了,情绪非常不稳定。” 爸爸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像今天,硬是要跟我们去,什么意思?去了也不高兴。” 爸爸说:“顺着她一点,过这一、两年就好了。” 妈妈说:“但愿如此。” 我钻进毯子之前很有点歉意。 叫爸妈迁就我,太难为情了,也太不应该。 整个晚上梦见周叔叔。有声音对我说:“复活节有假,去约他出来,复活节功课没那么忙,他人那么好,不会拒绝你的。”做了一夜的梦,那声音仿佛是妈妈的声音。 醒来之后,想到复活节他就要离开香港,不晓得回哪里,我怎么找得到他?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呢!马上又哭了,我从来没有为男人哭过。感觉坏到极点,但愿没有这种经验。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温习,把那两本书里的人名全抄下来,一遍遍的背。老师最喜欢抽人名来问,常常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对白,问我们(一)是谁说的?(一分)(二)说给谁听?(一分)(三)为什么要说这个话(一分)(四)说完之后发生什么?(一分)。不读得熟是不行的。 等妈妈八点半起床,我已经看完半本书。妈妈很感动,马上叫佣人去做我喜欢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妈妈的真是,女儿肯用功她就那么乐。她有什么好处?我做妈妈以后也会这么伟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结果躺在小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见爸爸说:“小毛功课吃紧,难为她年年十名内,不用咱们担心,物理怕要补习。” 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物质享受给比我们好,但是功课太辛苦。” 找心里说: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闹钟拨到十一点。 但是王君穗的电话十点半就来了。 我去接听。她说:我们去看早场。” 我说:“我有事,不去。” “温习吗?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么肯让她知道我温习?要是她知道我啃书,她一定会紧张,人人那么用功,拿第一就难了,我也很自私,于是说:“不,爸妈带我去郊游,今天天气好。” 她放下心,“哦,那么改天去。你几时温习?” 我说:“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见。” 我放下电话,回房马上拿起书,读得十二分仔细。 也不知道怎么学坏的,对同学不说老实话,每个学生都想作潇洒状,其实不读书怎么可以成绩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会考考得不好,便没有希望进香港大学。我不愿意到英、美去升学,离家好几万里,苦都苦死。谁晓得?也许到十八岁,会喜欢去外国见识见识也说不定。 熬到下午四点实在不行,放下希腊神话就闭上眼睛,还有一本。心里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书就像受了催眠术似的。 测验完之后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个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几时可以再见周叔叔? 他回请爸妈的时候,能不能也连我也请在内。 我问妈妈:“周叔叔怎么不来?” 妈妈说:“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么好常来?” “他忙什么?” “渡蜜月,见亲戚朋友呀!” “我们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见了我们吗?” 妈妈好不诧异。 看样子没办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么靠法?打电话找他。一定要老着面皮。 在爸爸的记事本翻到周家的电话号码,我摇过去,“请周俊东先生听”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几乎马上想扔下话筒走。可是他的声音已经传过来。 我说:“我是小毛,周叔叔。”声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会儿,“哦,小毛。”他是那么愉快。 我能说什么呢?听到他的声音已经够了。我拿着电话不晓得说什么才好,第一次给男人打电话,原来结果是这样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这么尴尬。 “小毛,”他温和的说“有什磨事吗?” 如果没事也说上半天,太十三点,我可不要给他那样的印象,怎么办呢? 我随机应变的说:“周叔叔,爸爸妈妈说你好些时候不来我们家,让我问问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无事忙罢了,你跟他们说我一有时间马上来打扰。”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异乡为异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为什么不长久住在这里?”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学快毕业了吧?” “快了,还有两年。”我说:“功课很多。” “升哪里的大学?” “香港大学。”我说。 “好得很,然后暑假的时候到欧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识很好,就是见识差点,连一年四季都看不见,你可别犯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谈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么你几时来我们家呢?” “小毛,我说不定嗳,有空一定来,好不好?” “好的,再见周叔叔。”我只好那么说。 我挂上电话。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贼似的,偷偷走回房间,心里面很是忧伤。我喜欢他,可是不能见到他,为什么?大不公平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做人不能顺心。 测验卷子发下来,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绩实在很好,做人那么多事当中,读书是最容易的,只要下过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绩,难怪有些人一辈子离不了学校,一直念一直念,总比想见一个人而见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来请我去郊游,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里我都不高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请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点新事也没有,天天是上学放学。换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两天换一套,去年亲做的,今年又紧了。上次郑婉如说她妈妈骂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长得比人快!这种妈妈也会有的!后来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旧的绷在身上,十分不雅观。家长加果这样不体谅孩子,干嘛要生养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为一种负担,真是可怕,孩子们是十分无辜被生产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温暖了解与爱心,这世界这么大这么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么取到应得的温暖,叫我们何去何从?郑婉如说她一辈子也不会忘了这件事!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却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带到世界来,天下最无耻的是这些人了。 我的爸妈不是这样的,我很幸运。 我还应该为周叔叔的事情烦恼吗? 爸爸这么尽责,妈妈这么能干,他们又长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们待我如朋友一样,十五年来我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每样事都获得他们的谅解,他们提供的意见永远有益于我。可是为了周叔叔。 我也懂得这是没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这种感觉不正常的,周叔叔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日日夜夜的想念他,制造机会来与他见面。但是我不能够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郑婉如与我最谈得来。碗如比我大一岁,她是很有思想的一个人,她说话很有味道。 她说:“有一次我说同学小毛一个人睡一个房间,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里去,别空自羡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么人都可以骂她,她母亲相当鼓励这种作风,不但不阻止哥哥骂妹妹,还觉得既然儿子代她教训了女儿,就不用她费心。婉如一点自尊也没有。可是婉如的功课好极了。 她说:“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说:“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说:“我也没受廾么苦,我哪里敢说受过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给我一点温暖,不要把我当一件家具。想了这么些年” “不要紧,将来你嫁一个好丈夫,必然会得到补偿。”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诉她,想了一想,终于没说。 周叔叔走了! 妈妈说的:“俊东真是,连送也不让送,就这么走了,只来个电话!” 我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像五雷轰顶一样,手上的书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没有告诉我一声。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点想念的价值也没有?但是我却会记得他一辈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爱他一个人。 我哭了。就这样子他走了,连一片云彩也没带走。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为他告一天假没上课。妈妈请一医生来看我。我硬是说头痛,医生无可奈何留下药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着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块大石压着。 郑婉如取学来看我,带来笔记。我又哭。 婉如说:“吃完药就舒服,别哭。” 我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对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担的。 我还是去上课了。什么比什么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几何测验几乎不及格。 卷子发回来,爸爸妈妈与我讨论。 “是不是对算学没有兴趣?”他们问。 我说:“的确是没有,但平常也不会这么差,我一向比较喜欢新数。这次平衡等边问题没做熟。” “请人来补习好不好?”他们问。 “好的,只补这一科,一星期补两小时够了。”我还得读法文呢! “那么要请大学生,我们去问问。”妈妈说。 爸爸说:“小毛的数学一向是最弱一环,女孩子大多数这样,可是她英国文学与中文都好。” 我低下头,很难为情。婉如替人补习赚外快,我还得找人替我补习,一进一出差太远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学织毛衣,妈妈说补习先生来了。我放下织针出去,看见一个很年青的男子。 妈妈说:“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学的,你要听江哥哥教。” “是。”我低声说。 江大哥廿多岁,数学好极了,像电脑一样,出了很多例题给我做,他说我不明白原理,做破头也没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书很耐心,而且很有办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来,我的头绪渐渐归一,有时候也可以发问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电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里不出声的时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来他是完全另一个人,很少有笑得这么明朗开心的面孔。 过了一个月,他已经来过四次。妈妈问我有没有开心一点。 我答:“对于几何是开心得多了。” 妈妈笑问:“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不响。 渐渐我与江大哥也有些话好说。江大哥会问:“你为什么老低看头?”他笑,“除了小毛外,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说:“我最不服气人家做算术不费脑筋了,我再低头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刚巧我也要出去,于是大家一起出门,他在门口问我:“小毛,我学校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如果你来我后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头。“你请我做舞伴?”我意外的问。 “不,”他幽默的说:“我请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会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说。 那夭回到家中,我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纱裙,天气还没凉透,还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对不起,本来我想以后都不碰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请我去跳舞呢,妈妈一定会赞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会反对,我怀疑他是否会记得我。我只有十五岁半,我怎么能够以后都不跳舞呢?还是快快把这件衣服熨一熨吧! 星期日: 星朝日怎么可以这样过呢? 医生进来问:“谁是她的亲人?” 我答:“她没有亲人。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你们是两夫妻?” “不,我们不是?”我淡漠的说:“我们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过不了今天。发现得太迟了,而且竟服了那么大量的巴比通,超过两百粒,试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后,恐怕已经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脸,—个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着,窗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好,星期日不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星郢日是不该这样的。 “我们在她电话本子上只查到两个电话,只好通知两位,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电话号码呢?”医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么多的药,还要摧残自己的脸,恐怕是心理上有极端的困扰,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没有见她已经有半年了。”我说。 “可是——”医生说。 “请你问这位先生吧。”我说。 我缓缓的说:“我没见她,也有三个礼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她在欧洲。” 我呆了一呆,我并不晓得我没见她已经三个礼拜了,他们吹了?这么快,这么突然。但是在这种时间,我即使有一千个问题也不能问下去。 “你两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医生无奈何的说:“两位请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与邦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气是这么的冷,我一早接到电话赶出来,脸上也没有化妆,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星期日是不应该这么渡过的。 我的脸不想朝着邦,他这个人对我已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他怎么样,他怎么回报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说无益,我不想怨他骂他,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就是这样。 “你瘦了。”邦说。 我很平静的问:“这话是对我讲的吗?” “是。”他低声道。 “已经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认为我的体重很标准。” “可是以前好像还要胖一点。” 星期日早上我与邦同时赶到医院。半年没见到邦,我来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转变,因为小三躺在氧气面罩下,独自睡在隔离病房内。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割了自己的脸,在重重纱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管子。 病房外阳光灿烂,星期日是不应该这样渡过的。星期日应该坐在漂亮的房车内,与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吃茶跳舞,然后温暖的通电话,约妥明日再见。 “以前?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静,“我唯一的好处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没见她了?”他又低声问。 “半年。自从我恭喜你们两个人之后,我不想再打扰她,我不是那种夹缠不清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们两个人的选择。” “我们伤害到你——” “有吗?”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记得我病了三个星期,是肝炎,病痊愈之后,我就胖了,一直还会胖下去,我是一个贪吃的人,你们都该知道。” “小三……她为什么要自杀?”邦困扰的问。 我心中一阵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里,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说:“你们到底一场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头也不抬,我低着头说:“我厌恶你的自私,逃避责任,我对你的自我中心已无法忍受了,请你闭上尊口,免得我给你一个耳光。当初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判,你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里,我全盘退出,小三搬到我们的屋子去与你同居,从此以后,我没有与小三来往过。我没有祝你们幸福,我记得我恭喜过你们,因为你们的幸福已与我没有关系,你如今问我这个问题,你扪心自问,做人是要凭良心的。”我说得是这么平静。 他不响。 我说得是那么平静。我可没说他们睡过的是我睡过的床,是我亲手选的被单,黄色桔红的蝴蝶,是我的那条薄丝绵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闭着门,工作也生了,什么都没有,只因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也会放弃邦,因为我确信爱来了,就来了,爱去了,就是去了,我总得维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个星期,病完之后,吊儿郎当,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的过,到最近这几天,忽然也想开了,跟着邦这些日子,我开心过吗?他那种幼稚,那种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欢说谎给自己听,说久了,连他自己就相信了,这样的男人,要是他爱我,一切缺点不成问题,但是他并不爱我。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个怨妇。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没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样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电话本子里只有两个号码,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邦的,她自杀在旅馆里。一个大学生,与一个酒吧女的死法没有两样,同样是过量的安眠药,同样是旅馆侍应生发现了她躺在床上,穿着费奥路昔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满满的血迹,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说:“我们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终于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缓缓的哭,那种绝望的哭,我恐怕她会从露台上跳下去,我问她:‘我送你回家好吗?’她又哭了一阵,收拾东西回去了。她没有与我联络。” “是吗?也许她打过四百次电话,而你在咖啡厅喝茶,也许来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无法不挂断了电话,我所知道的是你没有与她联络。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你把她看腻了。” “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议。 “自然。你可以怪社会,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会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万套理由来为自己解释,谁知道呢?全许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并不是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对人生已经厌倦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他脸容惨白。也许他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刻,我觉得一切事一切人,在开头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就象参加一个旅行团开头的时候精神好兴致好,一件件干净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到最后那几天,人也累了,风景也看腻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订上好好睡一觉,或者想念过去,但是起码要待休息完毕之后。 我奇怪我怎么会想得那么远,远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过今天了,一条这样活泼的生命,这样可爱的生命,美丽得象瓷器一样的生命。 我不想再与邦争吵,我确信小三的自杀不是因为他,而是对人生根本上的一种失望,她恐怕对她自己也失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却抢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静的把邦让了给她。别人手上的东西看着总是好的,一个礼物包一般,待拆开来时不知道是什么。小三发觉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穷出身,邦喜欢无意间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长得漂亮,他喜欢到处留情,毫无选择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只烂苹果,连他大学的论文都还是我替他写的,结果他拿了一个b减,还洋洋得意,连他自己都忘了那论文并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时候小三眼睛发着亮,容光焕发,只要我答应把邦让出来给她,她愿意下世做我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邦让了给她。 这半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愿意知道,我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来通风报讯,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学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而我无亲无戚,就是自己一个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与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当我失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我便躺在床上,三个礼拜。我没想到自杀。我想过如何把邦杀掉,如何买一把麦南四十四把他的脑袋轰掉,然而开枪比不是这么容易的,常常瞄不准,非经过训练不可。后来我又想用刀子,再后来我觉得他的女友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动手呢?或者有一天,别人会替我代劳,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躺了三个星期,然后我很幸运,我找到一个新的朋友,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样。后来这位朋友离开了,我也站得起来了,气色也好了。我没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头我也不敢要他,他没有良知。 三个月前我看见他与一个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裤、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价品,连一张脸都是廉价的脸,我偏过了头,邦或许看见了我,或许没有看见。但是我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干什么?在那层小公寓里呆坐?等他回去?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马上睡觉,庆幸中有无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从一点等到两点、两点等到三点,三点等到四点,看看他疲倦的回来,我还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这一切担子我全部卸给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要的。 然后她搬走了,离开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带来的是什么么?一本电视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 护士忽然出来问:“谁是家明?你们当中谁是家明?一零三号病人要见家明。” 我站起来。家明,小三要见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说:“我们不是家明,她怎么了?” 我说:“我去见她,我懂得。” 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 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像块玉一样,这话是家明说的,像玉一样。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 我对看她耳朵说:“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把他叫出来,我答应你,一定。” “我想见他。”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里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点点头。 我看护士,护士摇摇头。 “我看不到家明了,请告诉他,我十分的爱他,但是我太年轻,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请你告诉他,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小三停了一停,“请你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两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约我面谈。她坦白告诉我,她爱上了邦,她脸上上的光芒,犹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下去,“家明始终爱的是我,是吗?即使他结三次婚,他爱的还是我,是吗?” “是的。” 她紧握我的手,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缓缓的褪去。 我问:“你要见邦吗?邦在外头。”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我哭。她的手渐渐凉,护士过来,把我们的手拉开,为她覆上白布。 我说:“请让我看看她的脸,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肉裂了开来,血迹已经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个坏教徒,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 我抬头:“你们将把她怎么样?” 护士说:“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没有亲人,只好由我们来办。”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额角上,她是多么的勇敢,我是多么羡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并不记得她,她打过一个电话到家明家去,家明连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但是当她临死的一刹那,过去一幕幕的上来,她居然认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见家明,家明与邦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但是她临终时眼睛内那一刹那的光辉。家明如果看见,也会感动的吧,感动那么一会儿,然后明天又跟太太去看电影了。 护士说:“奇怪通常服安眠药过量的人,灌救了也不会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从房里走出去。 邦居然还坐在那里。 他站起来。 我说:“她死了。” 我一直走出医院,走得并不快,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后。 “你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声音是沙哑的。 “不想与你一起喝。” “你那么恨我吗?” “邦,请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急着爱你恨你。” “与我喝一杯咖啡。” “为什么?以前也有女人为你死过,一个舞女,一个舞女也是一条生命,再无知的生命也还是生命,她没有死掉,她被救活了,现在她红透半边天,这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多一个小三,有什么分别呢?你可以去告诉别人,有两个女人为你死过,一个死成功了,一个求仁没得仁。” “我只要一杯咖啡。” “用一个铜币,打公众电话约女友出来,邦还会约不到女人吗?”我平淡的说:“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 “我怕!我害怕!”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我害怕!”就在街上叫起来。 “你怕?就像那天晚上,你梦见了鬼,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你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现在也怕吗?不必要,小三早看穿了你,她心中没有你,她不会来找你。” “但是她爱我!”邦说:“她说过的。临走她还说她爱我。” “真的吗?我也记得你说过你爱我,人说过的话都得算数呀?那多辛苦,说了还不是忘了,算什么呢?” 邦在我前面走着,他长长的腿,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连换一件衣服也要问过我。很久很久之前,他爱我,他喜欢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夹克,戴一顶小小的丝绒帽。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美,他的肩膀那么宽,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但是他没有良知。 他沙哑的喉咙问:“你能回来吗?” “不。”我毫不加考虑,“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来的,屋契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屋内一切是我布置的,你在我之前做过什么,我不能计较,与舞女同居两年我也不计较,但是在我之后的事,我觉得是一种伤害,收拾残局是最愚蠢的事,过半天一天,自然有扯皮条的人会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门去,女人都一样的,以你的程度来说,女人都一样的。” “你别挖苦我了。” 我失笑:“我挖苦你?你居然听憧了?我要回去休息,一早出来,我的睡眠不够。” 他擦着我的肩膀:“你难道不爱我了?” “没有人再爱你了,为什么你不去坐在池塘边,天天照着尊影,天天念着:“我是多么美丽!每个女人都爱我,每个女人都会为我而死。“说不定天神宙斯会把你变成一束水仙花。”我推开他。 “你不爱我了。”他彷徨的说。 “我爱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珍惜过,小三爱你的时候,你也没有珍惜过,甚至是那个舞女爱你的时候,你也不见得珍惜过。你不是最爱你母亲吗?回家抱看她亲热去,同时叫你那个寡母不要再心理变态了,与你每一个女朋友作对,挑拨离间,我开头还以为她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过的,现在我可明白了,是搂着儿子过的。”我握着拳头,沉声说:“滚开!永远滚出我的眼前,我不恨你,但是你的样子令我作呕!” 邦转头看我。他哭了。 我看过他哭,我看过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跋扈,他的颓丧,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还多,但是此刻已经完了。 “再见。”我说。 “你到什么地方去?” “小三的家。” “我能去吗?” “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我说:“她是教徒,自杀的教徒是进不了天堂的,你一向怕鬼,你还是去新加坡舞厅去找你门女神吧!” “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点点?” “我坦白跟你说吧,邦,她至死没有叫爹,没有叫娘,更没有叫你,像你这样的男友,她多的是,你不要以为在小小一个游戏中你羸了一仗,她会记得你一辈子,她并没有要记得你,你去了也是白去,邦,你可以说是第一次浪费了时间。”我叫了一部街车就走了。 在车上我呆呆的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呵小三,那时候如何你在咖啡厅坐下来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热狗香蕉船,如何的欢笑,然而人生也不过止于此吧。今天是星期日,原本我们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原来。但是生命逝去了,我茫然的想,我还不懂得心痛,心痛是慢慢来的,心痛像癌一样。 到了小三的家,我以锁匙开了门。进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一个女人叫他听电话比进诺士堡偷金砖还难,经过重重的审问,终于我及格了,他来接电话。我只说:“小三刚刚死了,服过量的安眠药。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想见的人是你,我骗她你不在,叫你也是来不及,她说她辜负了你,你们之间谁辜负了谁,我希望你懂得。” 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他没有回应。 我说:“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小三说她很累,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床,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小三,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她现在死了。她没有恐吓任何人。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她说她太年轻,她辜负了你。有人在分机窃听,你目前的太太?你的小姨子?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 那边还是沉默着。我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了。 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晓寒风无情草芜凋 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 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汩汩的流了下来。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我渐渐哭出声来,变成狼嗥一般的声音,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一手的眼泪鼻涕,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直至哭够了,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热水炉还没有熄,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雪白肥厚的面巾,我洗了一个脸。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未,什么也没有。一切旧的,应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张旧报纸的招贴,上面写着“追捕神枪手及智多星”,床小小的,铺得非常好。一柜子的衣服。地毯上一本看烂了的词选。电话故在床头处。在等谁的电话?家明的?邦的?还是其他男人的? 电话铃响了。我看看钟,钟说是下午三点半,星期日下午的三点半,钟说的,我接过电话。 “喂,小三?说话呀,我昨天事忙,七点钟该来的,但是你知道麻将这回事,人是走不开的,没搭子,结果我九点钟打电话来,就没人接了,你生什么气呢,你真是怪,这种芝麻绿豆!” “您贵姓?”我温柔的问。 “小三?”那边问:“你怎么了?今天要不要出来?” “您贵姓?我不是小三。小三今天下午两点十分死了。” 那么一阵沉默,“你说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谁?” 我温柔的说:“牌局在等着你,少一个搭子是不行的再见。”我把电话挂上了。 可怜国香无主。 原来是这样的。小三落魄了,潦倒了,自从离开家明之后,每一个男人都一样,说也是多馀。其实家明又何尝不与他们一样,只是小三要为她自己留一点幻想留一点虹彩。她一定是化好了妆,换妥了衣服,等这种阿狗阿猫来接她。不外是因见星期六晚上寂寞,想出去走一走,吸一吸屋子以外的空气,可是就连这种人也迟到了,居然人也不来,隔两个小时才说打电话来没人接,小三就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大澈大悟的吧。与其活看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不如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她空长着一张美丽的脸,空怀着一肚子的学问,然而她走的路这么难走,这么难走。受这种零零碎碎的气……一局麻将……一局麻将。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来,还是那个声音,“刚刚说什么?小三怎么了?昨天她七点半来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唉,真是的怎么能打到我家来呢,我明明能出来,也出不来了,我说‘我打给你吧’,便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是有我的苦衷—” 我再把电话挂上,拨了一个字.让话筒空悬着。 与其受这徉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零零碎碎的气。这样子说来,她确是辜负了家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拉拉扯扯也三年了,谁辜负了谁都不要紧,但是为了寂寞……这种男人……一副牌局……小三穿好衣服化好了妆在等,他切断了她的电话。 我明白了,既然已经潦倒到这种程度,就很难再爬得起来,即使再起来了又如何呢?做人不过是那几件事。恋爱了,失恋了,事业有了成就,工作失败了,来来去去,去去来来,自己跟自己兜着圈子,终于头发白了,有没有人一起偕老又算什么呢?小三早一点看穿.就去了,不为什么,只为迟早都是一样的,她又无牵无挂,何必谪仙似的受这些折磨。但是她短短一生之内,最光彩的时间无异是与家明一起共渡的,至少那个时候,家明每天七点钟准时回家,他们同居在一起,她会躲在壁橱里,让他找她,然后跳出来吓唬他,他们两个人天天出去吃饭,那时候的小三的的确确有一种俏生生的、不食人间烟火、白璧无瑕的美,那个时候,我与邦在一起,也偷偷的羡慕过家明的成熟。 但是现在我们这两对人,家明已经结了婚,我可怜孤如钗头风,小三死了,而邦,我不替他担心,他一十子便会找到另外一个女人,他懂什么呢?他晓得什么呢? 有一只抽屉微微拉开着。找诧异了,小三最恨抽屉下关上,为什么她忘了把抽屉关上,我拉开来,里面都是药,安眠药甚至还有剩下来的,我还看到了一束信。大部份是家明写的,早期的她都撕了,留下的是后期的。还有一张明信片是邦在韩国寄来的,情深款款,写着:“想你是因为不能见到你,想你是因为不能与你说话,想你休是因为不能吻你。”才多久的事儿,现在是六月底,那信是一月份寄出的,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一下子。既然什么都不长久,又何必真的耽到头发白的那一天? 我茫然的走出她的房间,过几天我会来收拾东西,过几天,等我安定下的时候。我锁上门,走在街上。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 男男女女迎着我的脸走过来,男女老幼,有亲热的少男少女,脸贴着脸,一派金翡翠的样子,他们以后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会白头偕老吗?会吗? 我在人群中挤,一头一脸的汗,小三死了,她从此在这个地球上消灭了,永远没有小三了,生命在她身体内流,没有她,生命也一样流,流在街上。小三是永远没有了,她的痛苦与快乐也永远没有了。我祝福小三,希望她找到了她要的理想,在她现在的国度里,不管是有意识或是无意识,不管是不是永恒的火焰或是永久的乐园,至少她已经脱离了这里,这地方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她也不喜欢。 但是我们曾经在这闹市里走过逛过乐过,我们玩得多么高兴,我感激她带与我的欢笑。 我一直在路上走看,好像要赶回去,等小三的电话:“喂,今天星期日,我们哪儿乐去?”仿佛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今天是星期日。 再见: 下午一时的中环,我孵在写字楼里,忙著看我的文件,查阅账簿,见著客人,电话的铃声,冷气机轧轧响,窗外炫目的阳光,日日一样的工作,都使我昏昏欲睡。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进来,慢吞吞在钢笔上爬著,我用手指把它拨开了,想仔细一点,我与这只苍蝇又有什么分别──忽然之间有了这种文艺青年的意识,真正难受,生活本来是最最难受的。 我叹一口气,我那女秘书是益发懒了,一盆玫瑰都快变花乾了,她小姐也没想到换一换,天天就是穿个迷你裙,七八寸高的厚底鞋,梦游似的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眼底两个大黑圈,才廿多岁看上去就已经差不多的楼子了,怎么在活的日子,一点青春都没有!分分钟仿佛离开了冷气房就活不了似的。这年头找个花瓶也不容易。 我敲著钢笔,叹著气,嘴里喃喃的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会儿下班,还得挤过七千多人开车回家,一百度华氏的热度,沙尘,闷风,妈的,我简直不要活了。到了家也不过就是看电视,吃饭,两个孩子吵呀吵,妻子埋怨什么又涨了,什么又贵了,她想要的那件蓝狐始终买不起。如此这般又一天,第二天又回到这个办公室来。 我已经是中年人,算了。 雷话铃又响起来,女秘书听了,问“有没有约时间?” “谁。”我问。 “一位小姐。”她答。说了等于没说。 “谁啊?”我不耐烦地问,自己把电话拿起来,“这里是张家明,哪一位?” “家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稚气的,动人的。就这最叫了我一声,我心头就一震,这──“我是宝贝。”她说。 我摒住了呼吸好几秒钟。“宝贝。你回来了?” “回来过暑假。”她说。 “你在哪儿?在哥哥家里?”我猛然问。 “不,在诗韵买衣服。”她笑,“尖沙咀海运大厦。” “你──回来了?”我一手的冷汗。 “当然回来了,不然怎么查到你的电话?家明,如果我叫你出来吃茶,你出不出来?” “当然出来,当然。你还在买衣服?” 她在电话那边低声说:“不不,那件好,那件紫红的。我不用试,量量袖子就行──什么?家明,对不起,你现在可以出来吗。我下午有空。” “明天可以吗?”我问。 “明天我要去台北。” “你怎么不早给我电话?” “我昨天才到,昨天到都五点了,吃顿饭洗个澡,刚刚睡醒,跑出来就打电话给你──叫我还怎么早?” “我现在出来,你在哪里?” “最近是美心,我实在认不得别的地方了─我现在是老土,香港洋场十哩,我并不认得清楚。” “就那里,我马上过海来,半小时后见。” “你可不准迟到。”她笑。 “不会。”我说:“再见。” 我放下电话,几乎跳起来。宝贝回来了。我抓起外套,跟女秘书说:“我请假,下午走开一下。” 她说:“张先生,你下午约了三个客人──” “叫他们改天来,或去见陆经理。”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从三十层的电垓捱到楼下,我冲过马路,今天的德辅道好象不一样,我闪过一辆电车,今天的阳光是美丽的。我奔过隧道,发现码头的钟敲了三点半,我付了角子,路上石级,刚刚赶到一班渡。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海是滟滟的蓝的,做人还是有点好处的。 然后我冷静下来了。 宝贝回来了。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不过是她六七十个男朋友中的一个,蒙她看得起,拨个电话来,叫我去吃一顿茶。她走之前.我是个已婚的男人,如今她回来了.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等她再次回去读书,我还是个已婚的男人啊。 但是我还想见她。我想见她。 她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种清爽的甜,两年了。她现在怎么了?这两年里我跟她写过几封信,她寄给我一张照片,那字还是像个孩子,圆圆的,信里没说什么,几行字。 下了船我有点紧张,真是热。人人都说香港一年比一年的热。走进海运大厦,到了美心,我拣个位子坐下。我以前就跟她在各处的美心吃过茶,她从来不记得哪间大厦在哪里,问了又问,终于还是弄错。 我看看表,还有十分钟她该来了,她是不迟到的。 我叫一个茶。 才抬起头她就跑过来了。天呀,宝贝! 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真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她穿著一条褪了色的、打满补钉的牛仔裤,一双凉鞋,一件极薄的奶白色衬衫。那衬衫的料子贴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膜,胸前背后都印著汗,她胖了,也不是胖很多,可是那身裁是流动的,无处不在的,曲折离奇的,她的腰还只是一握,胖都胖在应该的地方。 我看看她。心中有一种破碎,她是阳光空气雨水,我只是孵泠气间的一个动物,我怎么配得起她──就算是吃一顿也不配。 她没有看到我。手臂挽著抱著无数的大纸包,纸包上是:“诗韵”。她的头发漆黑闪亮盘在头顶,小髻上插著一枝玉簪(独一无二的宝贝)。她双颊红粉粉的,有一层汗光,终于她看到我了,一脸的笑,向我走来,雪白的牙齿,深深的酒涡。 “家明。”她侧著头,又叫我一声。 我站起来替她拉椅子。她坐下了把纸包都放在地上。 她笑,“我都不敢试衣服,一身的臭汗,把人冢的衣服都试脏了,胡乱买一点算数。” 她喝啤酒。 在座所有的太太小姐都用妒羡的眼光看看宝贝,她们的厚厚脂粉是失色了。 “家明。”她笑著又叫我。 我被她叫得心烦意乱,只好拿香烟出来抽。 她替我点火,打火玑是牛仔裤袋里摸出来的都彭,紫红漆面,与她夹在衬衫口袋里的原子笔是一套,她还是如此考究。 我吸了一口烟。 她捧着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 “上帝!”我笑她。 “我就成啤酒桶了。”她说:“或是已经成啤酒桶了。” “你胖了。”我说:“书读得怎样?” “很好。谢谢。”她抿抿嘴,“就是苦,也有开心的时候,晃眼就两年了,你看我,现在我的腿是要来跑路的,我的手是用来提包的,我成了大力士了哈哈。”她放肆可爱的笑着。 “你还是一口广东话。”我说。 “嗳,这是我的好处(家明一定想,妈呀,宝贝也有好处,真受不了。)可是我一向说话不中西混杂,中文管中文,英文管英文。” “我想你。”忽然我说了句电影对白似的话。 她看着我,笑了,那笑是温柔的,动人的,温声的,她说:“家明,我一向爱你,你是知道的。” “你还爱我吗?”我傻气的问她,“我唯一的骄傲是你爱我。” “当然我爱你。”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我一直爱你。”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我低声问她。 “男朋友?没有。但是我不寂寞,我常常跟男孩子出去,他们对我很好。我还有一年的书要读呢,毕了业再算。” “他们说你考第一,真的吗?”我问。 “考第一有什么稀奇?真正奇耻大辱,”她笑,“没别的更好的事可做才考第一的,后来我就考个及格算了。” “脸色很好。”我说:“我们住香港的人都苍白。” “香港人懒,以前我也懒,手脚全部要退化的,走几步路都叹辛苦,太享受了,还一天到晚怨这个怨那个,样样都要最好的,如今香港的税还是全世界最便宜,可是如果我说这句话,怕就被乱琨打死。香港人又贪,事事最好快刀切豆腐,两面光,象我被逼到外国去混了一年,这才明白以前根本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香港对我来说,是天堂。” “英国好吗?” “好不好跟我没关系,我不过是读书,读饱了就走,应该很好,不然怎么住得了两年。”她笑,这么淡淡的,这么乐观,生活对她来说是挑战,她活得开心。 “学问大进了?”我问。 “比以前当然是懂得多,老先生,一年两百五十镑的学费哪,想想真值得,买几件衣服也就是这个数目了。” 我看看她。而我呢?两年来始终还是一个老样子,我有什么进步没有?她喝完了啤酒,又叫了一品脱,看见蛋糕车子,叫了两块黑森林,向我挤挤眼,面不改容的吃下去,我忍住笑忍著惊奇,我的天,她还是跟小孩儿一样,可是如此吃法,却一点也不影响她身段。 她把支票夺子拿出来对数目,有一只帆布袋,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只小小的计算机,放在桌上按了半日,才把数目做对了,又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收好,这人姿态之多,也不用说了,一会儿吐舌头,一会儿皱眉头,一下子摆手,又笑个不停,手腕上去了几只银镯子,撞得叮叮响,整个人像一幅好看的风景。 她在英国,那些傻乎乎的洋小子,看了有什么感觉? 她就是聪明。聪明露在外面,是不错,可是她的聪明太多了,露了七成──看得人晕头转向,可是她心里还有三成。过了两年,她的蛮气不见了,仍然是如此动人,却多了她的温柔。 我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一个美丽的人怎度可以越来越美呢?而我,我是益发丑了。啊我的天。 我的痛苦,我的痛苦是在我太普通。 她跟我说:“如果算错了数目,妈妈拿刀斩我。这个暑假连吃带玩又加飞机票,一万块的积蓄长翅膀就飞掉了。虽然用自己的钞票,她可紧张肉痛,大概是怕我用光了问她借,嘿!” “你去了巴黎?”我问。 “没有!去了意大利,与鬼妹同学一道去的,跑得很痛快。啊你知不知道翡冷翠?这名字就好,不知谁想的,这地方之漂亮之有文化,令人心折,我差点儿在米开笺基罗先生的大卫像前跪了下来,叫一声妈呀,我不要离开这里了。”又笑。 “你还是老样子?走到那里都往博物馆里钻。”我说。 “可是这大卫像就是露天的搁在那里风吹雨打,我真受不了这刺激,一气之下,回了香港。”她笑。 “钱都花在衣服首饰上了。”我加一句。 “没有,”她摇头,“我逛地方从来不买衣服,我买衣服就去诗韵。我愿意给他们赚这个钱。你晓得我睥气。” 她的脾气是太好了。 “是呀!我在英国跟一个小男孩走了半年,一次意见也没闹过,什么都笑嘻嘻的,他倒是内疚,所以对我好得不得了,我是怎么想?如今有什么还是一辈子的事呢?一走就见不到他了,大冢开开心心,岂不是好?何苦发脾气,也没有到发脾气那交情。” “你以前倒是常发火,把我弄得很尴尬。” 她拨了拨头发,笑笑。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她问我:“你太太好吗?” 我点点头。 “孩子好吗?” 我也点点头。 她忽然又笑了,“你看,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活著,大家都得活下去。” 她长大了。我握著她的手,但是却没有犯罪的感觉。她是一个好朋友,每一个男人如果运气好,都应该有她这样的一个女朋友。 “你看上去很快乐。”我说。 “我是很快乐。”她承训,“家明,快乐是可以控制的。我在外边两年,考了两次试,如今回来暑假休息,无忧无虑,还不快乐,等几时?” “可是你看我──” “你也很快乐,不是吗?家明,你也一定很快乐。”她说。 我不响。 她缓缓的附过身子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她的嘴唇糯糯的,我一震,抬手就撞翻了她的啤酒,啤酒泼在她的衬衫上,裤子上。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把手绢递给她。 她摇摇头.微笑著,连连说不要紧。衬衫湿了变得透明,我可以看到她肚脐的影子。 我的鼻子发酸,我想哭。是的,我爱她,但是我已经老了,我没有爱她的勇气,爱她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做到的。我却是一个最最平常的人。 “我要走了。”她看看表。 “宝贝,”我按住她的手,“让我们一起吃晚饭。” “可是我还要见几个人。” “谢谢你。”我恳求她。 “我是始终要走的。”她温柔的笑。 我说:“然而我不过是一个人,只喜聚不喜散。” 她轻轻的说:“由爱故生布,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布。” 我烦躁的问:“谁说的?这人是混球。” “佛说的。”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 我只好苦笑。 宝贝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哪里看了来这种东西,在恰当时候就用上了。我只好苦笑。 “现在五点,我赶到北角去办点事,推了他们,七点见你好不好?你也准我洗个澡,换件衣服,我出了两身的汗了。” “谢谢你。”我说:“七点,在哪里?” “我们去吃大牌档。”她笑,“好不好?你也该把你的西装脱一脱了,在码头等你。” 我点点头,我希望她仍穿这件牛仔裤,但是我没说出口。 我送她去拿车子,她把车子自停车场里开出来,引擎咆吼著停在我面前,我一眼看得啼笑皆非,她竟开著一辆“兰路弗”,这种车子是跑沙漠奔野地的,她开来海运大厦干什么? 她向我摆摆手,大力扭著呔盘就开走了,看上去就是说不出的美丽自由,令人侧目的。 我并没有回家换衣服。 我在路上闲逛。她明天就要走了,走了几时再回来呢?再回来也未必要见我。 我应该买点东西给她带走。什么呢?她是什么都有的一个女孩子,现在连快乐都有了。多年之前,我曾经送给她一只史诺庇枕头她一直保留著。现在我总该送些什么给她,护她记得我。 我一间间的店走看。钻石戒子、金笔、皮裘。我终于到了一家玩具店,隔着玻璃橱窗,我看到了女儿上星期买的洋娃娃。我侧过了头.再逛下去。下班的人快走光了,店也该打烊了。我竟什么也买不到。 终于我走进银器店,选了一只银手镯,叫店员刻字:宝贝。家明,七五年。她有数不清的银手镯,恐怕里面都刻著字,我想。又有一只戒子,是配对的,我也买了,礼物包得很漂亮,一个大蝴蝶结。 我在中环逛著,散步到大会堂,在喝茶的地方坐了很久,又抽姻,手中的卡蒂埃都还是她送的。然后我拨了个电话回家,简单的跟妻子说不回家吃饭。她随口应了,大概挂了电话便回到麻将桌子去。 我七点缺一刻便到码头等宝贝。码头倒有一点凉风习习,香港的美丽也像宝贝,是不可多得的。 我买了一份报纸,翻了翻。 宝贝来了。 她的长发仍然束在顶上,身上的长袖衬衫换了,依然是那种料子,下面是一条长裙子同样米色的,流动的,轻的软的。在黄昏里她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宝贝决非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她只是脱俗,并没有清秀得拒人千里以外,天知道我爱她。 我迎上去微笑问“这是什么料子?警察应该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们叫芝土布。”她笑,“我赶坏了。” “你可以迟到。”我说。 “我没有迟到的习惯,对我来说,吸鸦片比迟到还可忍受点。”她微笑。 我们向最近的大牌档走过去,找到个位子,坐下来,她拍拍手,对我说:“你叫菜。”我随意点了几个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听她的。她说:“我们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楼吃饭,那菜是益发挖空心思了,老板也还记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账,不然我可得个当场昏倒的机会。”我听了只是笑。她又说:“香港人一顿饭就是我在英国住青年会一个月的开销,简直奢糜。” 她可不省,别听她说得那样,今天稍早那条牛仔裤,难保不是十镑廿镑买回来的,那补钉是故意贴的。可是宝贝的口气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赞一口,又喝酒,脸颊慢慢透了一种玟瑰色。 “你冷嘛?”我脱了外套递给她。 她摇摇头,“两个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还怕这阵风?”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点点头。她喝了酒先是沉默,这也是老脾气。 隔壁台子上有人放了一个无线电,里面唱音广东大戏,有板有眼的,倒也动听。 她说:“我在那边想这里的人!在这里又想那边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里?”我问,“哥哥家?” “没有,住在青年会。我住青年会住出瘾来了,真是说不出的轻松自由,大热天何苦挤在一个屋子里,对眼睛对鼻子的,才两个晚上就走了,烦得他们搬东西整箱子的。” 我点点头,这是她的体贴。 “你是从意大利回来的?” “不,从伦敦去意大利,跑了整个半岛,再回伦敦,搬了东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从台北回香港,再回伦敦读书。” “这一下子可真是行万里路。” “是呀,”她眼睛红红的,“有时候看地图真是心惊肉跳,离家那么远,加此独立,什么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觉得,静了细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乐的。”我温和的说:“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像你这样。”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么,自手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从罗马带回来的,给你。” 我拆了开来,一条九k金的锁匙练子,花纹别致,上面刻著“张”。由此可知她真是记得我,特别为我买的。 “何必花这许多钱?”我说:“常买贵重东西给我。” “你先别乐,”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赚了一点钱,到了罗马一间金铺,去订了几十条,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赵钱孙李什么都有,应用就送一条。” “我才不信。”我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你又来了,婆婆妈妈的。”她不悦。 “总不能单让你威风呀!”我把盒子递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几时走?” “早上六点。” “你的时间真是宝贵,挤得这么紧!谁又救火似的等著见你?” 她只是笑。 “几时再回来?”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赶回去开学。” “还有两个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妈妈一块儿去,她没去过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别太奔波了。”我劝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说,“家明,实在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现在想来,不如不说,你是明白的。” 我也点点头。 有什么好说的呢。不外是这样的一件事。我不能为她离婚,她也没有叫我为她离婚,然后她到英国去了。两年后她回来成熟了,她说她仍然爱我,然而这爱是模糊了,镇静了,面对著面,我们说话吃饭,好像老朋友一样。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骄傲,是她爱我。她毕竟是那么出色的一个女孩子。两年前的挣扎、吵闹、眼泪、纠纷,如今都一笔勾销了,她只在我心里。在面子上我们都装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说,我也无权过问。今日我见了她,我很满足快乐。 我掏出旧锁匙圈,把锁匙一只一只往她送的锁匙圈上套,我没说话,她也没说话。忽然之间她哭了,默默的,没有声音的,眼泪流下她的脸。 我掏出手帕递过去,她接过了擦干。她微笑说:“离家太久了,一旦回来,反而感触。” 我结了账,她道谢,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很多。然后我与她缓缓的走到弥敦道。 她耸耸肩,“这些酒店铺子,我全没见过。” 仿佛刚才没哭过,她已经忘了。 她是长大了。 我与她一直走到码头,才十五分钟。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码头停车场取了车子,她一看就赞:“爱快贝他,好车子。”也只有她欣赏,妻子为了这部车子不知烦了我多少次。 我开车向窝打老道山青年会驶过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爱。宝贝很聚精会神地看著街上的灯色。我们停车买了一个大西瓜。然后我帮她抬上房间。她用锁匙开了门,来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说:“我现在就是吃,什么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决。不会做功课了,先吃了再说。以前住台北,妈妈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边,十便士一只都买来吃,真犯贱。” 我吻她的脸。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我把她抱在庆里,很久很久,她把睑埋在我胸前她说:“家明,我听见你的心跳,我在你心里,我在你心里。”她略具一点醉意了。 “宝贝,你早点睡吧。”我轻轻的说。 她点点头。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爱一大堆人送飞机。” “对。” “以后我们再见。”我轻轻的说。 “再见。”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替我开门,靠在门边,她说“家明,你真是一个好人。”声音又清脆又甜蜜,一点埋怨都没有,一点恼恨都没有,她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 我低声说,“将来谁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谁也不愿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响。 “今天很高兴,谢谢你,家明。” “谢谢你,宝贝。再见宝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虽然没有爱她的勇气,到底哭的胆子还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泄了氧,挽著外套走进屋子。 妻子坐在沙发上喝茶,麻将刚散,牌都摊在桌子上,佣人正收拾残局。我坐下来。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声,看著尚未收场的电视。 她忽然说,“听说宝贝回来了。” 我眼睛没看她,走过去扭响了电视节目。 “宝贝回来了。”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是吗?”我淡淡的反问。 “过了两天就走的。”她满意的说“我倒不担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没有听下去。 啊,宝贝没有恨我。我刚才与她说再见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见她,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没有烫头发,她穿一套白色丝的衣服,她穿小巧的凉鞋。这些日子什么样的女人做什么样的工作是很难说的,社会的坏影响女孩子们赚钱为上。 我问表姊:“她叫什么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么的?” 表姊说:“在我家里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诞也还是读过书的人。” “那么介绍给我认识。” “珍珠!”表姐说:“我不介绍,免得让人家说闲话,你自己上去报姓名好了,她不会介意的。” 我问:“为什么你不再介绍?” “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么奇怪?男朋友多?难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说:“反正一切与我无关,你记得了?”她走开了。 我只好走到她面前说:“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没有中文名字。”她抬头问。 “没有。我父母笃信上帝,他们要叫我彼得。” “对不起我误会了。”她说:“我以为你也是那种英文字不认得一箩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种人。” 她是那么坦白,有什么说什么,象个孩子一样的,这样的性格多么吃亏,但她还是吃着亏,依然故我的抬着头,非常的自然。她的脸很圆.但肩膀却出乎意料的瘦削,丝衣服贴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个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种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认识你。”我坐在她身边。 “你已经认识我了。”她说 “很对。”我说“你有工作吗?还是读书?” “我画画,有人上门来批发,我以此维生。父亲生前是一个出名的医生,他去世之前破了产。这是我的故事。”她说得很简单明了。 “你结了婚。” “没有,嫁不出去。” “有没有亲热的男朋友?”我问。 “现在没有,五年前则有。” “五年前!”我笑,“很好,把你的电话地址给我,我要约你出来你不介意吧?” “不。”她递了一张小小的名片给我。 我放在口袋里。“谢谢。”我站起来,让她与朋友们继续聊天。 表姊过来说:“气质是没话说的,画得一手好西洋画,绝对不是画帆船画裸女的那种。” “我抗议,马谛斯也画裸女,高庚也画裸女我完全抗议,雷诺亚也……” “滚你妈的蛋,真噜嗦!”表姊笑说。 “得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那女孩是不是很好?画家,在家秀气的工作,也不出去玩也不搓麻将,正是我理想的女朋友。” “彼得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表姊说。 “她会吃人?放心,一个叫珍珠的女孩子是没有危险性的,我有信心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彼得,自她父亲去世之后,她与男朋友闹翻了这些年来,她一直有点怪怪的,常常一个人锁在屋子里不出来,她脾气也不好,彼得” “脾气不好?那是艺术家脾气。锁在屋子里不出来总比一天到晚野在外头好,你放心,表姐,现在这年头要找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太难了,我不会放开她的。” 表姊不出声。事情就是这么定下来了。我喜欢她表现自己的方式,我喜欢她的职业。这年头要找一个女朋友,不是舞星不是歌星不是明星下是电视艺员不是空中小姐不是时装模特儿,简直开玩笑,哪儿找? 于是我打电话给她,她很快乐的出来了,她很随和,一点也不像表姊说得那么怪,我们吃了一顿饭,看场电影,她不大说话,我发觉她很瘦,但是眼睛却闪闪发亮,看电影不吃零食,好习惯。其实一切就跟普通女孩子一样,只是她仿佛特别轻逸,而且她不穿高跟鞋。 我送她回家,她好像蛮喜欢我的,笑嘻嘻的道谢。 第二天我心里面都是她的影子,我想见她,打电话给她,她在家,她说在画画,要等她的老板来接治生意,不能够出去,但是她请我到她家去。 我觉得我十分幸运,真的!如果约女朋友,女朋友说没空如要打牌,那有什么味道?可是她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至少是个有纹理的女孩子,待人以诚。 下了班我去了。买了糖,施榭的苦巧克力,买了花红色的玫瑰。按钤,有女佣人来开门,是那种白上衣黑长裤的女佣人,我想这珍珠真不简单,豪华得很呢! 她见到我笑一笑,为我介绍她那外国老板,有人在搬她的画,一张张的小心翼翼地运下楼。外国人签出了一张支票,她写了收据,外国人收好,向她握手道别。 珍珠有点憔悴,但是态度很温和,也许是忙坏了。 那老板走了以后,她向我道歉。我说:“不,是我不对,我不该趁你百忙的时候闯了来。” 她看到了花与糖,笑了,“来我给你看一张海报,”她自地下拣起来,摊开给我看。是亚伦狄龙正在开车门,西装毕挺,手中拿着一束红玫瑰与瑭,亚伦狄龙习惯性地微微皱着眉毛。这是一张俗气的海报,但却忍不住使人想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谁有这么幸运? 珍珠说:“这张东西出奇的俗。但是我总是奇怪,这束花是送给谁的呢?”她笑。 我但觉我们心灵相通,我也笑。 她把花插在一只蓝色的瓷瓶子里,我看她的房间,客厅是出奇的大,画架、颜料、完成的画、尚未完成的,一堆堆的在地上相当乱,但不脏。女佣人倒了茶给我。 珍珠说:“来我这里的客人,只有有资格的才喝茶,其他的都喝可口可乐。我这个女工还真看得起你。” 她坐在一只垫子上面,看看我。 “你的睑有点苍白”我说。 “我的脸是一向苍白的。”她笑,“我很少出去晒太阳。” “那是一张素描吗?”我问。 “是的。一间屋子.一个人把草地上的草剪了一半,走了,一切都是静寂。我的画与照片差不多,可惜题材不够美丽。我曾经画过一张死亡的白鸽,因为真了,被人攻击了很久。我的老板包销我的书,卖给谁,我不管,他从中获多少利,我也不管,我只要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那很公道。”我说。 她伸出手,我看到她手腕上裹着纱布,我抬起头,她微微一笑。我不便问。她不小心割到了自己。 她说:“我不小心割到自己。” 我点点头。 “我以前的男朋友说我是个冒失鬼。我常常提着他,对不起。我仿佛不能忘记他,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其实他对我并不算好。” 我说:“并没有关系,念旧总是美德。” 她微笑,“自从离开他之后我一直很不得意,非常的落魄,如果我活得十分帅,那么我此刻也不会记得他是不是?人就是这么现实。” “你以后有没有碰到其他的男孩子?”我问。 “有几个。”她说:“我或者要结婚了,只是表示嫁得出去,嫁给谁实在不要紧。” “那是不对的。”我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你有我的经验,你就不会那么说了。”她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你应该乐起来才是,你年轻,赚得了钱,有一份好职业,又有朋友。”我说。 “我告诉过你我不快乐吗?”她笑,“我只是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而已正如你说,我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人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点点吗?”她问。 “请问珍珠你需要的是什么?” 她但笑不语。 “请说。” “一个陪我说话的人。了解我的要求,原谅我的过错,欣赏我的优点,这样的一个人。彼得,我是一个十分寂寞的人,我的职业也是寂寞的工作,终日见不到一个人。” 我问::“你以为做舞女不寂寞吗?她们日日在人群中。” “你不可以这样子来比,这样子太不公平了,彼得,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请你走了。我待你以诚,当你是一个朋友,才会说心事给你听,我是一个太骄傲的人,我的寂寞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寂寞,彼得,你下次小心点。”她似乎非常的不愉快。 她曾是一个千金小姐家中没落了,要她出来找生活,但是她始终还维持着那种没落贵族的骄傲,然而也未免把阶级观念看得太重了,舞女也是人,也活得有血有肉,或者在素质方面她们像一棵椰菜,但是到底她们还是人,我拿它们打比喻,珍珠可以不高兴,但又何必表示得这么明显呢?她的艺十家脾气终于出来了! 但是她先道歉:“对不起,彼得,我的男朋友,他放弃了我,与一个舞女同居,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件事,彼得,我有偏见,对不起。” 我马上释然了.可爱的珍珠。我拿起了墙边的吉他,我问:“你喜欢卜狄伦吗?我唱一首歌给你听。” 珍珠笑道:“我几乎猜到你要唱什么了。” 我唱:“离开我的窗户, 随你选择的速度。 我不是你要的男人,宝贝, 你说你在找一个人 永远不弱永远强壮 保护你维护你, 不管你错了还是对了 那个人要为你开每一道门, 答应永远不会离开你, 对你他会闭上眼睛,闭上心, 可以为你死,甚至更过份, 但是这可不是我, 你要找的可不是我 你在找一个人, 每当你跌倒时他便扶你, 常常为你买鲜花, 你一叫他便来报到, 他独独只爱你的生命,没有其他, 但是这人可不是我, 不不,你找的人可不是我。” 我一边唱一边看着她的脸,我知道她会变色,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微笑,她低着头微笑,我放下了吉他。 她说“你怎么知道?每个女人都在找一个这样的男人,有些人找到了,有些人没找到,如此而已。”她补一句,“我当然没有找到,否则也不容你坐在我家中侮辱我了。” “我没有侮辱你,珍珠,你太愤世。”我打开茶杯盖,“是什么茶?” “最好的碧螺春。” “为什么喝这个茶。这个茶最难泡。” “我喜欢这名字,碧螺春。”她说“颜色还好吧?今天收到这张支票,又可以去买好茶叶。” “为将来储蓄一点。” “将来?我没有将来。每天早晨起来太阳照进屋子来我就叹白:“上帝啊你几时来审判死人活人呢?我们还要活多久呢?但是奇怪得很,我还是起床了,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把工作做好然后我告诉自己珍珠,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珍珠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你有天才,你要努力” “闭嘴,梵高才是天才呢!”她说。 “我不是来吵架的。” 她看看我,她的眼睛又圆又大而且有一种说不出由亮光炯炯的看看我。“彼得,如果你要找听话的会笑会说会撒娇的洋娃娃,满街都是。你不必到这里来,我只会辩白我做人的态度,我不需要你救我的灵魂,真的不需要,你可以现在就走。”她说。 “我不要走。我喜欢你珍珠,你可否为我,我们一起出去吃一顿饭?肚子要紧。” 她想了一想,“好的,给我十分钟。” “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我问:“不是才要我走吗。” 她微笑,“你是送上门来的,而我寂寞。” “很好,一点也不虚伪,但是这种话却刺伤了我的心。” “胡说,男人的心是刺不伤的。”她转身进房间。 我在客厅等,顺手翻着杂志,那是有关美术的,要不就是画册。 我听见房间里有东西碰趺的声音,有碎玻璃声。 我扬声问:{珍珠,你好吗?”我站起来。 她在房内低低呻吟一声。 “你好吗?珍珠?发生了什么事?”我走过去。 “没什么,我打破了烟灰缸。”她说。 我明知道不礼貌还是走了过去,在她的房门外,我没有看到碎的烟灰缸,我只看见一枝碎了的针筒,珍珠手腕上的纱布散开了,手腕正在滴血。 “珍珠!” 她抬起头来。 “珍珠你在干什么?”我惊得呆了。 “让开。”她镇静的说:“谁叫你进来的?” “你的手腕在流血,快点洗干净包起来。你是看伤口是不是。真是小孩子脾气。” 我抓起她的手腕,只见上面伤痕累累,但都割得不深,最新的割口上白色的粉末撒在上面。” 我忽然之间明白了,如五雷轰顶,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她说“快走吧。”她挣扎着。 “为什么?”我痛心的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还要活下去。” “如果你要活下去你必须把这玩意儿戒掉,你有多久了,说给我听。”我大声喝。 “彼得我劝你离开我的屋子。” “为什么?” “因为我想好好跟你吃一顿饭,精神好一点所以进来加点药品,你明白吗?” “这是毒药,你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割开血管不觉得痛?你是皇家艺术学院的人呀!珍珠,你不是街上吸毒粉吃迷幻药的妓女,珍珠,这是他们说你怪的原因?” “我不顾他们说什么。”她用一只手熟练地将纱布反伤口包好,“我有我的选择。” “可能错了呢?” “那就错到底。” “为什么?” 她把地下的碎玻璃片拾起来,小心的用纸包好丢在废纸箩里,她静静的说:“彼得,你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我不能够离开,珍珠,你知不知道你在吸毒?” “我知道,而且当我的钱花光的时候,我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那时候就真正的堕落了,人会变得猪狗不如。”她很平静的说:“我告诉过你,我是完全有选择的,我是完全知道的,我不是他们,他们所做的,他们全不知道。我所做的,我完全知道。彼得,你不会明白的,你走吧!” 她的精神很好,说话有纹有路,我只觉得可怕我看着她掉在悬崖下,她不自救,别人如何能救她。 我喃喃的说“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有才气。” 她依然微笑,“我被聪明误一生。” “我去报警。”我说。 “你不会的,彼得,划不来,你不会去的。” “那么你戒掉它。” “为什么。” “因为你在吸毒,违法的,摧残你自己的生命。你以为毒品能够替你带来暂时的麻醉与欢愉,其实并不如此。” “是吗?那么爱情岂不是更违法?暂时的麻醉,局部的快乐,难道爱情也不能够吗?” 我不出声。她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她要脱离现实,唯一的办法就是如此的麻醉她自己,她完全知道后果如何,但是她不介意她没有把生命当作一回事来看待。 “你错了。”我说。 “不,我没有错。我父母俱已去世,如果他们说我错或若我还可以认错,但是你说我错,那真对不起我听不进去。我喜欢我现在的生命。我吃饭我服毒,我赚钱靠自己总比靠别人的好,我可以不必听别人骗我::“珍珠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 “你认为这样是好?”我说:“谈恋爱,胜败是兵家常事,父母去世!人人都会遭遇到。你根本没有吃过苦,小小一点事,看成了不起,你真有你的。” 珍珠说:“走吧,你现在马上走吧!” “但你还是需要朋友的,不是吗?不然你不会答应我的约会。珍珠,现在还来得及,戒了它,现在还来得及。” 她冷冷的看看我笑::“当你热恋一个女人的时候,无论她多坏,别人免你,你听得进去吗?,海洛英比任何男人好,它不骗人至少它没有骗我。” “一个男人骗你并不表示个个男人都想骗你,至少我不想骗你,我们至少可以做个朋友。” “这话听来好熟。”她笑,“我听过几百遍了。” 我愤怒,“你浪费生命。” “谁说不是呢?满街满巷的小孩子,没鞋子没袜子的,满街的孕妇谁说不是呢?” “你不要把问题扯远了,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马上找医生,把毒品戒掉。” “没有这个必要,我的生命是我的,我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她忽然暴躁起来,“你是什么人?你滚!” 我提高了声音。:“我的确不是什么人,我才认识你几天,我不能说‘珍珠,我爱你求求你把生活过得正常一点。我不能骗你,说我爱你,但是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谁能说呢。天下有多少比你不幸的人,他们没有要设法寻解脱,你却无病呻吟,在那里自寻死路。你会后悔的,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你会后侮的。” 她低下头问:“说完了没有。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没有。你以为你在这边自暴自弃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堕进地狱里有人会感激你?才怪!说不定他左边一个舞女右边一个歌女,正在笑你傻呢,正在觉得他自己伟大呢!他能够使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为他牺牲。” 她抬起头来:“你说完了没有?”她握起了一把水果刀。 我一直没有注意到那把刀就在她身边。 我退后一步,心中像有一把槌子在槌似的,绞痛到极点。 “我不能杀他,我不能杀自己,我必须要活下去,请不要再来打扰我,请立刻走。” “好的我走,如果我打扰了你,对不起。你是被聪明误了,再也钻不出牛角尖来。相信我,他不够程度欣赏你,那是他的损失,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跟水准那么低的家伙在一起妮?” 我放下一张卡片,“有事找我.我是你的朋友,不要问我为什么,但我是你的朋友。”我长长叹息一声,“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听。”我拉开门走了。 我在路上,老大的太阳晒下来,我竟然不觉得。多少人在寻找这样真挚的感情,多少人寻不着。多少人得到了,多少人丢在一边不顾。 珍珠这样子下去,我的天,珍珠这样子下去这么清秀的一个女孩子这么脱俗,这么能干,她有她的选择,是的,她不是住徒置区十五岁被卖到酒廊去的女人,她是有头脑有理智的。如果她作了一番那样的选择,那她一定有她不得意之处,我要尊重她。 我的眼泪在滚烫的脸颊流下来。我会为她守秘密。 表姊过了几天问:“进展如何?” 我不出声。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她是难伺候的多少人碰过钉子,”表姊耸耸肩,她喜欢那种清淡平和的日子。 我还是不出声。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 半夜我爬起床来去接的,我喂了几声那边没有回音,我没有挂上电话找突然有种预感,忽然问:“是不是珍珠?如果是的话请你回答我。”那边低声的答:“是,是我。” “什么事?珍珠?” “打扰你” “少废话!有什么重要的事?” “风声紧,没有货,救救我。” “我马上来。” “把货带来。”她哽咽的说:“想想办法对不起。” “我马上来。”我挂了电话。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单套上一条牛仔裤,便奔下楼去开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珍珠的家,冲上楼去,敲她的门,没人应,我用力一推门,门并没有锁。 珍珠蜷缩在地上,她已经半昏迷,一脸的眼泪鼻涕。我抱起她,把她紧紧的拥在怀中,“我们去看医生,我们马上去。”她微弱的说:“彼得,来不及了。我是情愿死,那个人要我陪他上床,我情愿死,来不及了。”她摊开手腕,血缓缓的流出来,我刚才怎么没发觉。 我把她整个抱起来,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你看你,你以为就是那么简单?你沾上了那些人,就没完没了。”我说.“你要货他们要你的人。” “我叫你来救我!”她尖叫,“不是要你来教训我!”她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这么痛苦还这么倔强,这么倔强却又爱得那么深。 我说:“你快死了,你还强嘴,我揍你,我打死你。”我吓着她,心里面又爱又恨。 她苍白的微笑。手上的伤口很深,血却凝住了。 我吻她的脸。她不会知道,心痛的是我,你知道吗?他只会笑你为了他你才要活得更健康更漂亮,爱你的人才会难过。”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话,但是我又哭了。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竟会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喃喃的说:“要是叫我看到这个男人,我打死他。”忽然之间我变得这么暴力。 救护车终于“呜呜”的来了!那五分钟仿佛有一世纪那么长。 “是为你吗?”救护人员板着脸,瞪着我问。 我说是,我只好说是。 “先生做人要凭良心啊!不能行凶,当心下辈子,你将来也会有女儿,做人要凭良心啊。”那救护人员唠唠叨叨的说:“人家也一样是爹娘抚养大的啊。” 我没有去医院,我只是通知了表姊,她赶去了,我怕引起更多的不便。我说我留在珍珠的屋子里。 她的屋子很大,很多东西,她的房间很小,收拾得非常整齐。抽屉开看,有镇静剂,安眠药,还有一大堆不知名的药九,墙上贴看她的工作计划表,非常有条理的。在几幅速写旁边是她的文凭,看仔细了,连那张文凭都是画的。一个很有幽默感的女孩子。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是一个漂亮得令人不置信的男孩子,百分之一百的男人味道,嘴角略带点稚气!五年前的照片?现在她还留着,珍珠这样的感情,都用尽了吧?而那个人并不欣赏。 我回到客厅,在一张藤椅子上坐下来,看到墙角有一瓶子酒,便拾过来喝了一口。酒倒是好酒,艺术家到底是艺术家什么都要最好的。 后来表姊来了。她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说:“珍珠怎么了。” “你们知道这事有多久了?”我问。 “隐隐约约,她不敢说,我们不敢问,她是受过那么高深教育的人,谁敢管她?幸亏也不是很久的事,不过是三五个月,还来得及,但是这名声一传出去.谁还敢要她呢?白白的糟蹋自己,这孩子。” 我说:“我要。” “什么?”表姐问。 “我要珍珠。每个人都得有个重生的机会。我喜欢她。她情愿伤害自己而不伤害别人,她很善良,她有极好的感情,我欣赏她。” 表姊愣然。 “我明天会去看她,天天去,直到她出来为止,她需要的不是任何东西,她需要爱。我自问这一点我还做得到,所以你放心好了。表姐,这里的地方你替她照顾着。” 表姊点点头,她的眼泪流下来。 我耸耸肩,“我会等她出来。就是那样。” 我不介意,因为珍珠是个有灵魂有感情的人。我不介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花裙子 花裙子: 不是不喜欢女孩子穿长裤。 但是一直偏爱花裙子。 是那种大圆台式束腰花裙子,小小上衣,配马尾巴平跟鞋,比较深色的口红完全不画眼睛。 怎么,熟悉吧?对了,这是多年前流行的打扮,你的姊姊,阿姨,姑姑年轻的时候,也许穿过这样的裙子,在你的记忆深处,总存有亲切感。 最近这几年,不知怎的,时装复古,无论是四十年代的垫肩,五十年代的窄腰身,以及六十年代的短裙子,全部堆在一起,古老作时兴。 但最心爱的,还是花裙子。 它撩起我无限回忆。 渐渐想起,当年的初夏,十四岁的我,如何爱上了年长数岁的表秭雅儿。 今天,开完会,趁有空,对女同事祖儿说:“你们为什么不穿花裙子?这些职业女性穿的套装再名贵也不好看,,差一条领带就变男人。” 祖儿看我一眼。“大家都知道你对花裙有偏好。” “大家?大家是谁?” “每个人。” “谁?谁多事散播谣言?” “你自己,每个夏天都发牢骚,报怨女同事不穿花裙子。” 我泄气。 “其实,我研究过了,”祖儿说。“你所喜欢的,不过是当年女阿飞的打扮。” “才怪,女阿飞穿三个骨裤子,跳乐与怒。” 祖儿摇头。“你,你巴不得回到那个时代去做占士甸。” “对,你怎么知道?” “你这个人,说你幼稚呢,做起事来却干劲冲天,精明入骨;说你成熟呢,平时谈吐又充满幻想。。。” 我趋过面孔。“所以你喜欢我,因为我引人入胜。” 祖儿白我一眼,却忍不住笑了。 大哥写信给母亲,想回家。 倦鸟知还。 母亲说太叫她为难。 若是与祖儿一起回来就好了,她说,现在,叫她怎么向亲戚交代呢? 他们老一派的人,至要紧,是要同亲戚有交代。 母亲又说:“还有,最不好意思的是,人家雅儿吃了亏,而我们家儿子是没有损失的。” 她又错了。 男人也会吃亏,男人也有损失,男人,也会老,也会憔悴,也会心碎,也有失落,也耿耿于怀。 男人也是人。 老式女人从不把男人当人。 对她们来说,男人总是禽兽。 你别说这个观点不可怕。 “他带着妻子回来吗?” “是。” “什么时候?” “谁知道,幸亏是儿子,若是女儿,面子不知往哪儿搁,幸亏只得两个儿子。” 大哥隔一个月才回来,坐过长途飞机,精神不振,倦态毕露,英俊而沧桑,懒洋洋的魅力逼人而来。 记得祖儿在候机室一见他便说:“他若追我,我就舍你而去。” 气死人。 祖儿还说:“你的不经意,是装出来的,他的,是真的。” 换句话说,我是伪善者。 女孩子真讨厌。 大嫂长得极美,是华侨,不谙中文,善于微笑。 叙旧完毕,我把大哥拉到一角。 “记得雅儿吗?” 大哥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不记得了。” 对于他这个答案,非常意外。 “我不相信。” 他微笑。“真的不记得,是谁,你说出来听听。”变为揶揄我。 我呆半晌,不忍问下去。 大哥还是吸着烟,默默地,一言难尽,洞悉世情的一种无奈。 配着他身上麻质回邹的西装,天衣无缝。 他们女朋友多的人有一个优点:嘴巴密。不然一下子传开,谁还敢同他们来往? 大嫂甚喜欢我们的城市。 原来太太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她诧异地说:再小的住宅也请佣人,主仆住在一层公寓中,同桌吃饭,双方穿着短裤衬衫挤来挤去。 她原先以为有仆人宿舍单位的大屋才能聘请帮佣。 你别说,她挺讽刺,有意无意透露优越,并不好服侍,是以稍后当他们找到房子搬出去,母亲也未加挽留。 母亲说:“都说老美单纯,没想到也坏。” 最天真的是老妈。 一年一度,我总是趁者雅儿生日那天去探访表姨,买了糕点去,打听消息。 她并没有女儿的音讯。 老房子阴森森地,上了年纪的表姨出奇地瘦,爱抽烟,姿态却还是娴静的,很明理,并没有迁怒于人。 每次她都很客气地招呼我。 这次她问:“你兄弟回来了?” “是。” 表姨不再说什么,只是吸烟。 沉默得叫人难受。 终于沉不住气,问道:“表姊有无消息?” 老人家摇摇头。 我暗暗叹口气。 姨母轻轻说:“也只有你记得她。” 我笑笑,只有我敢说记得她,真正记在心头的,不止我一人。 我说:“也许她生活得很好,乐不思蜀。” 姨母并没有再置评。 我告辞了。 下大雨,倚在露台观景。 祖儿与电脑下国际象棋,有一下没一下的。 这些日子来,我始终与她维持同事关系,涩于更进一步。 她短发,而且不肯穿花裙子。 祖儿抬起头来。“你们兄弟俩真是怪怪的。” “怪吗?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每当月圆之夜,我们会仰头对着月亮嚎叫。” 她笑,斟一杯啤酒给我。 雅儿每次出来见我,总是匆匆忙忙,因为家中寡母管得严,每次都要找借口。 天气热,她上唇总是布满细细汗珠。 现在空气调节十分普遍,女性好似不再出汗,冷气公寓,冷气写字间,冷气车子,连游艇上都装冷气,女子最性感的一面从此消失。 “在想什么?” “如何多赚一点,在四十岁退休。” “野心太大了。” “不要紧,届时仍做得似一头牛,可以说(一)热爱工作(二)活到老做到老(三)不是不够钱,而是太爱花钱(四)社会没我不行。” “都给你想到了。” 我莞尔。 “你大哥快乐吗?” “你问他呀!” “你呢?” “我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天气太热,连聊天都有一搭没一搭的。 “你们贤昆仲仿佛很忧郁。” “潮流如此。”淘汰支支查查的男人。 祖儿笑。 等待,无穷的等待。 祖儿眯着眼在喝冰茶。 阳光猛烈,晒得雅儿鼻尖上现雀斑,影树羽状树叶投影在她面孔上,身子上,也斑斑点点。 我们总能找到相爱的人,但不是如雅儿爱大哥那样,要那样纯真激烈可怕的爱,是没有可能的了。 “小弟小弟”,她拉着我。“说,他昨天同谁出去?” 听到不理想的答案,会得马上饮泣。 那惊人强烈的感情,受不了的人会有恐惧。 大哥也说:“将来或许还能恋爱,但要雅儿那般爱我的人,普天下只有一个。” 他是知道的。 他说得太乐观了,恋爱,到了八十年代,象一切事,没有不可以放进电脑去分析的,基于经济学上的供与求,统计学上的机会率,以及会计科上之盈与亏,一段理想的感情很快就会产生。 人们如果想浪漫的时候,会读一本小说,或看一场电影,生活中真正的罗曼史,已经消逝。刻骨铭心的,是美金利息价位之上落。 “是不是,祖儿?” “是什么?”她诧异地扬起一道眉。 “你会不会放弃一切来爱一个人?” “什么是一切?” “你的前程,你的家庭,你的工作。” 她更意外。“谁?谁会要求我那么做?” “譬如说,我。” 她凝视我,笑了。“不,不是你。” “怎么见得不是我?” “你不是那种玉石俱焚的人,要求恋人放弃一切,你所付出的代价,也必然不少,何必呢?此刻流行平和的爱,不一定要有所牺牲才显得出其伟大。” 祖儿朝我眨眨眼。 以前,愚昧忘我的牺牲往往由可爱的女性带动。。。 这一切都属过去,我茫然想,男人,别再存有梦想了。 “说,工作与感情,哪一样较为重要。” “大暑天,不适宜谈这种问题。” “说呀!” 祖儿狡鲒的答:“在放大假的时候,不可缺少感情生活。” 这不是雅儿的答案,雅儿是拜伦时代的女性,感情生活是她的全部。 “我们去游泳。” “算了,孩子们放假,到处挤满人,不如凉快的聊聊天。” 看,理智战胜一切。 谁还会在大雨中跑出来余爱人拥抱。 衣服,似薄膜湿透贴在身上,头发,绞得出水来,风雨无情地击打,境界多么叫人向往。 “订台子到羽厅去吃饭?” 他们终于私奔,听说先到美国,两个人都是用学生护照进去的,只带着一年的生活费。 “喂,我说到羽厅去吃饭。” “好好好。” 祖儿不是唯一的一个,现在她们都这个样子,吃饭,买衣服,都有固定的一等一的地方,你不能说她们虚荣,因为她们经济是独立的,自己宠坏自己,有何不可?简直是太可爱的举止。 一年工作十一个月,祖儿每年出去旅行,游遍全世界的珊瑚岛,才会享受呢。 你问这些黄金女郎肯不肯为感情弄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她们会以为你在搞舞台剧。 一坐下来,她同领班说:“一九八零年的查当尼白酒。” 看,什么样的派头! 谁还患得患失,窝窝囊囊的去浪费时间谈恋爱? 祖儿说:“自下午到现在,你说不到十句话。” “看到邻桌那个女孩子没有?” 祖儿微微转过头去。 “花裙多漂亮。” 祖儿立刻说:“是罗拉爱许利牌子。”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双眼。” 她笑笑。 “你穿也一定好看。” “不适合我。” “谁说的!” “穿这种裙子如何上班?” “下班穿。” 她笑了。“吃这壕,味道实在不错。” 邻桌的女郎头发上别着一只蝴蝶结,是,这种打扮又回来了。 什么都会回来,雅儿几时回来? 正在播的歌也是比莉荷莉蒂的怨曲,是的,表面一切都可以模拟重演,扮得似模似样,但实际精神,一去不返。 我并不觉得壕有什么好吃。 待叫甜品时,赌气说:“菠萝刨冰。” 侍者笑出来。 雅儿请我客,吃菠萝刨冰,甜冰里有许多香精,浇着红汁绿液,光是视觉上已是一种刺激,味道酸且甜,令舌头麻辣,在夏天吃它,以毒攻毒,使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永远忘不了。 “巧克力苏夫莉。“祖儿说。 不要不要不要文明,不要不要不要进步,我要菠萝刨冰,肉帛相见。 我同雅儿说:“别伤心,将来我娶你,照顾你。“ 她毕竟还是笑了。”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你要养我一辈子。? “我已经在储蓄了。”我说。 她说:“谢谢你的心意。” 她让我握住她的手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 饭后,祖儿争着与我付帐,还争赢了。 她确不必穿花裙子来讨好任何人。 “要不要看场电影?” “祖儿,我觉得好闷,你闷不闷?让我们私奔到荒岛去。” 祖儿只是笑。 “要不正式结婚,闹一闹,弄得昏头涨脑,不用想那么多。” “你喝醉了。” 雅儿离去那一天,消息如火烧似传开,我呆了半日,出了半日汗,夜里开了父亲的烈酒,灌下去,喝得天旋地转。 醉了三日方醒。 之后再也没有醉过。 我问祖儿:“你会不会跟我走?” “去哪里?” 我叹口气。 把祖儿送回家。她会认为我在感情上尚未成熟,她根本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 大哥在我房内。 把名贵麻质西装当睡衣那样穿,左手夹一支烟,右手拿着红楼梦连环图看。 一边放着威士忌加冰。 嗜杯中物的人受酒精影响早期眼睛会得水汪汪,大哥便是这样,不知情的女性还以为他含情脉脉,天底下美丽的误会原是很多的。 他说:“雅儿也回来了。” 我极受震荡。“你见过她没有?” 他轻笑两声。“凭什么去见人?” “旧情人。” “这也算身份?” 我的心扑扑跳,一定要去看她,多年盼望的一件事终于可以实现。 “已经结了婚,带着丈夫儿子一起回来,”大哥洞悉我的心事。“先生是外国人。” 没有关系,我只想见见她,以偿宿愿。我扑出去打电话到姨母家。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正是她。忽然有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不相信这是真人真事,比做梦更似一个梦,不由得怔怔的。 “喂喂?”声音一点没有变。 “雅,我是小弟,记得吗?” 她停了三秒钟,惊喜地:“小弟,好不好?好久不见。” 鼻子忽然酸了,默默落下泪来,突然发觉自己怀念的不止是她,也是自己的少年,一段逝去的,温馨的岁月。 永远不再,我闭上双眼,头斜在墙角,眼泪滚烫,流过冰凉的双颊,怕人看到,连忙用手背擦去。 “见个面好吗?” “你要不介意,到我们家来如何?这样最方便,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出来。” “我马上来。” “还是那个急脾气。” “二十分钟。”我说。 撇下大哥,风驰电辙地开车赶去。 放肆地把她家门铃按得震天价响。 有人来应门,我尽把目光往来人肩后扫去,搜索花裙子。 “小弟。” 凝神一看,站在我面前一位容貌端庄的妇女正笑呢。“小弟,”她说。“你一点没有变。” 我满头汗,看着她,这是谁?穿着毛巾衫与短裤,相当的胖,十分健壮,面色红润,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过来,这是雅,这是雅。 她不是不体面,不是不好看,却没有留住时间,她没有,世上无人可以留住时间,我哀伤的低下头。 只听得她说:“小弟,你好不英俊,你们兄弟俩,唉!” 我低声答:“都为你倾倒。” 她明快地笑:“年轻时候的事,说来做什么?” 我不语。 “我们都再世为人了,少年时根本是另外一个人,你说是不是?” 与想象中完全不同,没料到她会坦诚地把过去一笔勾消:她并不否认事情发生过,但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已脱胎换骨,大步向前,却把咱哥儿遗忘在感情隧道中。 正胡思乱想,她的孩儿自房中奔出来玩耍,她的丈夫移动着飞毛腿,耸着大胡子说“哈罗”,我站起来告辞。 “改天吃饭。”我说。 “好的好的。”她抱起孩子。 我捏捏她女儿的小胖腿,麻木第又客套几句,出门。 回到家,沉默了一日,忽然认命,了无牵挂,自动入睡。 第二天,是周末,大家上班穿得比较随便,忽见一花裙角,下意识地眷恋地看向它的主人。 真要掉眼镜。“祖儿!” 她转出来。 扯扯她的裙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亦轻轻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对祖儿来说,这是很大很大的让步,看样子花裙子注定要在我生命中占重要的位置。 一个时代过去,另一个时代接着要来。 星期六下午,提早回家做准备,待会儿祖儿要来吃饭。 大哥用一本杂志盖住脸,在打瞌睡。 “见过雅了?” “见过。” “还那么美?”他问。 “你说呢?” “在我记忆与心中,雅总是最美的。” “那就可以了。” “她变了没有?” 我想一想。“没有变。” “记得吗?家门口一列影树,雅总是约我们在那里见面……” “那是多年多年前的事了。“我温和的说。 “曾经那样叫人落泪的爱情,也会逝去,而且我并无善待她。” 是的,我怅惘的想,是的。 结婚: 露露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小心翼翼的去珠宝店取了礼物,叫女秘书订了枱子与香槟,与她约好晚上见。 三十岁了,我感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大学刚出来,风头劲得一时无双,多少名男为她折腰,但是命运安排,她跟定了我。 我们这种“朋友”关系一直维持了七年! 在这七年中,我们不是没想过结婚。开头是我想结婚,她不肯,后来是她想结婚,我又把这件事搁下来,总之微妙得很,总是无法把时间凑合,而我们也始终没有成为夫妇。 我们甚至没有同居。 在一切男女关系中,同居是最弱的一环。 如果一男一女已经要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那么最好结婚,不要结婚,最好别太放纵。 同居有百弊而无一利,两个成年人为什么不分开住?为了省房租?未免太寒呛了。 幸亏露与我在这件事上有同感,故此基本关系良好,可以维持到今日。 在这七年间,我们亦闹翻过,她找到新的男伴,我亦有女友,但不知怎的,缘分总不断,不消一,两个月,我们又在一起。 曾经一次,我带新的女伴去一个舞会,露与她的男伴也在,不知怎的,我就身不由己的过去请她跳舞,接者我们撇下舞伴,逃之夭夭,事后言归于好。 自从那次之后,我知道穆志强的生命中少不了这个女人。 我们仍然分开住,维持朋友关系,这不是故意掩人耳目,或是故作清高,而是尊重对方生活上细节的自由。 在这个阶段露曾经提过结婚。 我记得我说:“尚彼沙特一辈子也没和西蒙狄波芙娃结婚。” 露就沉默了。今天她三十岁生日,我于情于理都要替她庆祝。 我把整晚的节目安排得象电影中的花月良晨。 女人到了有资格庆祝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心中总有点不平:老了,老了。 她需要特别的呵乎。 一切进行得很好,鱼子酱,香槟,柔和的音乐,烛光,我取出那条钻石与红宝石项链,挂在她脖子上,乐队奏起“生日快乐”,哗,一切美妙之极。 忽然之间,露问:“志强,你爱我吗?” 我一怔,看着她美丽的脸,我说:“不,我不爱你,我们现在只是拍电影。” “正经一点。” “自然我爱你,废话!” 她仿佛有点感动,沉吟半晌。 “露,别胡思乱想,天下最幸福的人,莫如你了,有钱有貌有才,又有男朋友。” 她举起酒与我干杯。 三,两杯香槟之后,露露说:“志强,既然我们相爱,让我们结婚吧!” 我很意外。“露,我以为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她睁大一双妙目,明显地酒意上升。 我尽量温和的说:“露,我们何必结婚?” “你无意同我结婚?” “不是这个意思,露,我们不需要一纸婚书。” “为什么不需要?” “我们还不是跟结了婚一样?” “既然一样,为什么不干脆同我结婚?” 我干笑数声,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她扬扬手。“我想结婚,有一个家庭,养几个粉红色的婴儿。” 我笑问:“你累?戴钻石戴累了?出风头出累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她把酒杯重重一放。 “今天我们不能吵架。”我急急说。 她叹口气,忍住不发作。 所以三十岁有三十岁的好处,三十岁的露仍然明艳动人,却懂事许多,又有涵养功夫。 是夜她穿着黑色露胸晚礼服,脖子上的项链价值抵我一年薪水,看上去直如凌波仙子般。我不爱她?笑话! 我们跳舞至清晨两点。 开车回去的时候我笑问她:“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志强,送我回家,我累了,想早点睡。” 我很意外,但女人有乱发脾气的权力,我默默无言,把她送回家。 到门口她哭起来。 “你怎么了?” 我温言相慰。“喝酒多了?” 她说:“我要回来,你就送我回来,你就那么听我话?” 咦,我真的彷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太难伺候了,我于是问:“老夫老妻,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 “我不是你肚里蛔虫。” “这些年来,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别无理取闹,露--” “我们明天见。”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上楼。 我没有追上去,老夫老妻了,还解释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闹起小性来。 女人总归是女人。 会到家,我睡了。 第二天一早,露就打电话来。 她说:“谢谢你,项链非常漂亮。” “是仿维多利亚朝代的式样。” “是,我知道。” “你喜欢就好。” “志强,说你对我不好,实是昧良心之言。” “你知道就好。” “但你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我没有说不肯。”我挠头皮。 “你肯?” “露,结婚太复杂--” “什么复杂?你怕烦?这样好了,你出钱,我出力,以我的经理人才,我保证把这个婚礼办得舒服熨贴。” 我不语。 “房子大家都有,卖了买新的,我们好搬家,两张来回机票到加拿大结婚,不必轮候,酒店都给你订妥,如何?” “这……房子的装修费用等等。” “我来出,礼尚往来,穆志强,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露露。” “什么?” 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不想娶我,是不是?”她叹口气。 “我不娶你,娶谁?”我是良心话。 “现在不娶,更待何时?” “你别逼我。”我赔笑。 “我逼你?”果然,她冷笑起来。 来了。 一发不可收拾,来了。 “志强,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还能等到几时?我如果要逼你,早十年都应当逼你, 我有没有那样做?你想清楚,我不能陪你耗,你不肯,拉倒,我不信我找不到男人。” 我劝到:“气头上别乱说话,你看你,这种话都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 她饮泣。“我不是开玩笑。”她挂断电话。 为什么不肯结婚?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 是为了怕束缚?一点点。 为了不爱露露?又不是。 心理上认为婚姻没有意义?又不对。我老艳羡人家夫妻恩爱。 那是为什么? 六年前我向露求婚,她说:“想一想。”我当时的自尊心颇觉伤害,随后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也不能算是为报复,而不肯结婚。 那么是否因为担心露露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也不必,做贤妻并不需要天分,露露的才能绝对不止单方面。 那是为什么?不喜欢孩子?不!我爱孩子,朋友家的丑孩子我都爱,莫说是自家的。 到底是为什么? 是怕那种责任吧。 有责任就丢不开,想去欧洲住一年也不行,想再读书亦不行……牺牲,我怕牺牲,我爱自家多过爱露。文明社会的人,对于爱的看法就是如此。 我抓抓头,我都三十四了,其实也应该好好地静下来,组织组织家庭,浪子生涯原是梦。 向露妥协? 不应觉得如此痛苦,爱情原应是甜蜜的,我不应如背十字架。 我再去约露的时候,她就给我面色看,一团冰似的态度。 女人,过一阵就没事了。我想,老套,她以前起码以同样的姿态对付过我七次。 我将她搁下,暂且努力工作。 一星期后,我听到谣言。 小林同我说:“穆志强,当心煮熟的鸭子飞掉。” “什么意思?“ “你的露露,一连三晚,在曼哈顿与同一个男人跳舞。” “谁看见?” “我。” “你一连跳三夜,不怕脚软?”我故做轻松状。“那人是她大哥。” “是呀,跟大哥跳舞,边跳边亲嘴?”小林讪笑。“怎么?七年‘友谊’,付之流水?” 太不给我面子,我想。这样公然跟别的男人亲热,又去那种热门地方,分明是要把这种不堪的情形传入我耳朵。 我不上当。 她大概想我当面质问她,大发雷霆,又跳又叫。我都三十四了,会吃这一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露露一点都不知我,她打不赢这场仗。 接着的一个星期里,我生活正常,工余照样跟原班朋友玩桥牌,打网球,滑水。 我并没有觉得头晕身热,心跳加速这种失恋现像。 莫非我与露露的缘分已尽? 我不愿失去她,也不愿同她结婚,两者不能俱得,我想我情愿舍她而取自由。 啊,卑鄙的穆志强。 七年的交情,我自问无法补偿露露的损失。 第三个礼拜,露露的消息来了,她约我面谈。 我们约在草地网球场,我面前的一杯啤酒搁置得热了,还未喝光。 摊牌之约会。 她问:“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这么聪明的女人,照样问这样的蠢问题。 我不答。 “有没有想念我?“ “当然有,我也很内疚,但是我凭直觉作人三十余年,我不想在这一,两年内结婚。” “为什么?” 我解释不出。 “你不爱我。” 我毫无原因的恼怒了。“是的,我爱你不足够同你结婚,又无意骗你一生,我们两人的关系原本这么完美,你却无中生有,硬生生的与我拆开!” 露露象是被无形的重拳击胸,说不出话来。 我握紧拳头,深悔孟浪,女人最不喜听真话,我何苦伤害她。 但是她恢复过来,很平静的说:“我明白了,男人对女人至大的敬爱,是娶她为妻,其余一切不算数,礼物再名贵,你可以当在妓女身上花多了。” 她站起来就走。 我没有留她。 回家将所有的玻璃杯扔碎来出气。 好,就向她求婚,将来她会明白,在情绪不稳定的当儿结婚,不会有好结果。 结婚应是最最自然的一件事,双方同时想到,毫无顾忌,也不用谁跟谁求婚,在一种默契之下进行。 求婚! 要求,何必结? 好,既然这是她要的,她会得到。婚后还不是老样子,我不相信她会马上替我生下五个儿子。 我想足三日三夜,想通了,她这么爱我,我仍不失是一个幸福的人。 结婚就结婚。 决定之后,又觉无限沧桑,男人结婚,十之都是如此这般在半强逼之情形下完成的吧。 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出来谈谈我们的婚事?” 她说:“婚事?我们的婚事?” 我叹口气。“小姐,别再跟我闹意气了。” “穆志强,我铁定下个月三号订婚,下个月三十号结婚,你的消息仿佛有点不大灵通呢。” 我一怔。“你打算叫我怎么办?苦苦哀求你?还是撒手不理?” “你不用做任何事,”她说。“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会请你喝喜酒。” “何必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 我问。 她不响。 “别弄僵,老夫老妻,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她说:“我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 “露,天下跟本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难就难在你嫁不嫁得到你要嫁的人。”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露,别争了,珍惜我们的感情。” 她挂断电话。 打撞球的时候我同小李说:“她想我爬过去求饶,那是不可能的。”语气很懊恼。 “大好一段姻缘。“小李说。 我苦笑:“一辈子对牢个爱面子,小器的老婆,也不怎么样。” “人总有缺点。”小李说。 “是吗?”我说。“还有十天她就要订婚了。” “你仿佛不大伤心。” “我最伤心愤怒的时候,是尽了力,但争取生意失败,我并没有时间为爱情伤神。” 小李同意的说:“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才会上演殉情记。” 我长叹一声。“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感情,可以培养,男人有事业就有一切,我连失恋都没有时间。” 我扔下球杆,烦恼的取过外衣,离开。 我并没有到日式夜总会去借酒消愁的习惯,自家一个人回公寓看电视。 家里自然有露露的衣服及日常用品,我们什么都买两套,一套放在自己家,另一套在对方的家。 这些东西总有三大箱,要不要整理出来归还呢? 待她先把我的东西送回来吧。 照说露露也有她的工作,哪儿来的时间开这种玩笑!难道拜伦真的说对了,感情生活是女人的全部? 她的订婚消息在报上社交版刊得很大,那位男士也不是平庸人物,家里开着好几间珠宝行,虽然不算得富甲一方,也很过得去。 我叹一口气,露露这下真的下了狠劲,也真有她的,短短一个月,就可以抓个男人来同她订婚。也许他们有他们的缘分,我何必隔在中间? 我并没有送礼物。 整个月我一下班就到乡村俱乐部地下室打撞球,嘴角含着烟,一副江湖浪子模样。 小李取笑我:“多丢脸,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我不语。 小李说:“都走了足七年,找个新的,岂非更好?” 小林感叹:“世上也没什么好女子,都是小家子气的居多,带不出来。” 我“啪”的一声将球撞散,粗声粗气的问:“闲话别那么多好不好?” “他心情不好。”两个人嘻嘻哈哈。 真好笑,我想结婚的时候,她不想结,她想结婚的时候,我又不想结,等到我终于回心转意了,她居然去嫁别人,多妙。 所以爱情故事可以永远写下去,因为每个男人同每个女人都经历过千变万化的感情生活。 感情上我陷入低潮,但没有欲生欲死。 生活很沉闷,但没有约会其他女子。 我需要一段休息的日子。辞职后一般人都放一,两个月假才出去找新的职业,失恋后也得停一停,保养维修。 不知为什么,我很能坚持不去与露露联络。 我见过她一次,与朋友喝完茶出来,在街上看见她在等车,一身最时髦的打扮与发型。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她面前,司机替她开门,她坐上车。 我双手插在袋里,没有上前同她招呼。 她脸色凝重,没有什么笑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美很清丽。 我鼻子发酸,看着她登车而去。 七年,我想。 她仿佛瘦了点,离结婚的日子不远,也许心情紧张使然。 老斯莱斯,难怪,买部平治我是绰绰有余够能力,老斯莱斯就难了。 况且有这样的车,非得有同样的房子与排场不可,否则就没有意思,大概心中的酸葡萄发作,我心中戚然。 就是这个月底吧,她要结婚了。 露露的好处我很难忘记。 她是个豪爽的,健康的女子,身材与面孔都美,又有点胸襟学识,很拿得出去,经济独立,她经营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很出色,属于新秀生意的骄骄者。 但我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平日我也不会想到她的好处,非得分手,才会恍然若失。 我很消沉。 小李他们说:“真窝囊,要不就把她抢回来。” “人家月底都结婚了。” “月底结婚,现在还没结。”小林笑嘻嘻的说。 我心一动。“贴子都发出去了。” “可以收回来。”小李说。“我们什么事没见过?” 我犹豫。 “把她哄回来,慢慢再谈婚事。”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穆,这两个月你头发都白了,还死撑,你已经深深的爱上了那个妞,为什么不承认?” 我怪叫起来。“我没有不承认,我口口声声告诉她,我爱她。” “可是没有行动表现。” “现在太迟了。”我说。 “不怕,我保证珠宝大王的儿子不是你敌手。” “真的看好我?” “看好你。” 我想:真贱,什么都要有人来抢才算稀奇,露露现在成了香钵钵。 我抵达她公寓,佣人说她去了母亲那里试婚纱。 我连忙又赶去她娘家。 试婚纱! 果然,女裁缝正在为她身上那件大蓬裙子修修改改,她母亲老人家对我很好,放我入内,也不说也不问,便讪讪退开。 我走进书房,在镜畔坐下。 露露见是我,一怔,随即别过脸,不睬我。 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呆呆的坐着。 只听得年轻时髦的女裁缝说:“这里要窄才显得胸部夸张,恐怕要暂停呼吸数小时,嘻嘻。” 我一下子苍凉袭胸,哭起来,头伏在膝盖上,眼泪几乎没流一地。 两个女人呆住。 露从来没见过我哭。 我听到她纱裙悉悉做响,向我身边移来。 她递给我手帕。 我老实不客气用来擤鼻子。 连女裁缝都不好意思的退出去。 我淌眼抹泪好久,终于觉得转机已经太晚,再也没有机会,便站起来,走到窗畔,预备告辞。 这里我来过多次,窗外的影树,宽大的古老阳台,以及阳台上的藤家具,都留下我足迹。以后我将绝迹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如刀割,大声说:“祝你们幸福。”继而嚎啕。 露露蹲下来,我抱住她,老实不客气将头靠在她胸前,把那件婚衣揉都稀诌。 我整个人崩溃,什么理智都不复存在,把风度潇洒抛在闹后,理论归理论,现在我像一个孩子,知道要失去一件宝贵的东西,伤心欲绝。 不到黄河心不死。 露露说:“别哭了。” 我觉得自己出了丑,但并不在意。我爱这个女人,远比我自己想象的为多。 我站起来,看见露露的婚纱被我糟蹋得不象样,惭愧的说:“我赔给你。” “不用。” “露……”我还是没法把心中话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来说再见。”我没精打采。 “你已经说过了。” 我再看她一眼,她打扮得明艳照人,心中恨意油然而生,我初认识她那时候她可没有这么美,那时尚是青苹果,现在完全熟透了。 我说:“那条钻石项链,配这件衣服,相信会很好看。” “你给我历年的礼物,我都会整理出来,原璧归赵。” “那多麻烦,不如你脱下这袭衣裳,一切如常,简单得多。”我苦苦哀求。 谁知露露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呜咽起来,用手掩住了脸。 该死! 我哭完了她哭,两人跟本难舍难分,闹什么鬼把戏? 我说:“我俩结婚吧。” “叫我怎么对人家说呢?”她哭个不停。 “我来对付他。” “太伤他的心了。” “他才认识你两个月,我比他更伤心二十倍。” “你怎么令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她边哭边骂我。 我们还是顺利结婚了。 我们逃到加拿大,露露打一封电报给那位先生,解除婚约。 我们太太平平地度过一个蜜月,回到香港,已是初夏。 一张婚书并没有改变我们多少,我们还是老样子。 大家都听说露露订婚结婚,对于她嫁的不是原定嫁的那位,也不太计较,总之她正式成为人妻。 我们并没有即刻搬在一起住,成为城中最新潮的夫妇,各有各的窝。 咄!早知结婚一点分别也没有,谁闹那么大的风波? 露露也很感慨。 她说:“真的,差一点点儿就嫁了个陌生人,好险。” 失败唐璜: 大积是我同房,咱们不同科系,不知怎地,被派在一间房间,大积很古板、很诚实、很朴素,又守信用,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但是他貌不惊人,又缺乏生活情趣,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而我── 我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大积与我是好朋友,虽然如此,他时常怪我感情用事,像对小乔,就不知被他说了我多少次。 在中国同学会中见过小乔之后,我就不能忘记她。 那次同学会参加者包括北美洲十个埠的同胞,声势强大,而大积居然还不想出席。是被我强拉了去的。 出色的女孩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漂亮的连忙霸住有利的地位,发表宏论,表示她们有的是内在美。 哗,我正眼花缭乱,手足无措,忽然看到大积身边坐着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孩子,色若春晓,而大积视若无睹,自顾自吃茶看风景,冷落兼唐突佳人,那女孩看上去不怎么介意,大大方方的顾盼自若。 我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在廿秒钟内介绍自己,也兼夹轻描淡写的带出大积,然后连珠炮似的说了好几个笑话,引得那女孩子大乐。 她叫小乔,在蒙特里尔大学,廿三岁,是土著。 我爱上她的圆眼睛。 我知道很多女孩子都有双好看的眼睛,事实上一个漂亮女子的先决条件便是要拥有一双美目,但不知怎地,小乔的妙目不但美丽,而且充满灵魂。 那夜别后,我们各人打道回府。交换了地址电话,但于事无补,功课那么紧,蒙特里尔那么远。 我同大积说:“六小时的飞机旅程。” 他傻呼呼的问:“你到东部去作什么?” “这里的天气太好,我去过东部去尝尝严冬之苦。” “又看上哪个女孩子。”他瞪我一眼。 “咦,你怎么知道?” “猜都猜得到。去年冒生命危险往零下廿度的云尼柏去探女朋友,你以为我会忘记?” 我很尴尬,这书呆子的一张嘴,有时候还真厉害。 大积平躺在沙发上,“忠强,我同你说,姻缘是注定的,你这样扑来扑去,将来还不是娶一个老婆而已。” 我啼笑皆非,“照你这样说,都不用玩球赛了,何必苦苦追牢一个球,每人派一个玩不就行了?” 大积把双臂枕在他的大头下面,笑说:“你要是享受这个游戏,那也没话好说。” “人生在世,若没有恋爱,那太乏味了。” “难为你一年恋爱七十次呢。” 我说:“小乔是不同的。” “谁是小乔?”他问。 这个呆子。 “那天同学会坐在你身边的女孩子。” “是吗?”大积问:“面孔扁扁的那个?” “不是,人家标准的鹅蛋脸。” “真拿你没法。”大积摇摇头。 “我才拿你没符,一点审美眼光都没有。” 我对小乔是真心的。 不管路有多远、经济有多困难,我都已决定往蒙特里尔一行。 目前我采取信件及电话策略。 小乔不易追,在外国追同胞女子,最大的把握便是利用她最弱的一环--寂寞。但小乔的家在此地,她可没有离乡别井之苦。 不过她对我很有好感(哪个女孩是例外呢?哈哈哈哈)。每次来听电话都高高兴兴,有说有笑,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 长途电话费令我破产,全靠大积救济。 大积讽刺我把老婆本平分三百份。 我不去理他。 人各有志哩,他听古典音乐,啃书本便可以度日,我不行,我有个绰号,对了,叫唐璜。 写信给小乔的时候,大积又说:“写功课不见你如此用功。” 我回嘴,“你比我妈还唠叨。” “好女孩是不用追的。”他说。 谁敢说小乔不是好女孩?大积是个糊涂蛋。 过了一个月,我的蒙特里尔之旅终于成行。 大积说:“活着回来。” 小乔热烈欢迎我。 她来机场接我,见到我便问:“你一个人?” 我笑着反问:“你以为我会带着谁?未婚妻?” 她大方的问:“你的同伴呢?” “大积?他要读书。” “你不用?” “见你更为重要。”我假装不经意的说。 暗暗看她,她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小乔对我很周到,把我招呼在她家中住,她父母很年轻很客气,极之通情达理,宾至如归。 该晚在小乔的房间闲谈,看到一件令我心跳的东西。 是一帧照片,珍贵地镶在银镜框里。 照片里有三个人,小乔坐中央,我在她右边,大积在她左边。 在照片里我表现得很好,情深款款地看着她,而大积却一贯傻呼呼地在喝茶。 见我注视照片,小乔很高兴的问:“记得吗?上个月在同学会拍的,我问朋友要了来。” 她爱娇的看着我,我一阵晕眩。 原来我们俩一见对方,心下都已留了神。 我心踏了实。 感情这件事,最重要是双方有共鸣。 我乐得飞飞的,昏昏然搭讪说:“这只银相架真漂亮。” “是我特地去订做的。” 我更加开心。 这次旅行,虽然一共只有三天,但小乔整个周末都陪着我,也就玩得很顺心。 正如我同大积说:“她藏有我的照片。” “照你这么说,她爱你比你爱她还多呢。” “可不是。”我甜丝丝的。 我回忆着,她送我到飞机场的时候,有种依依难舍的沉默。 最后她说:“你我问候大积。” 爱屋及乌,我瞅着这书呆子,人家问候他,他懵懵然好不糊涂。 随他去。 他翻翻记事册,"忠强,你欠我六百八十五元美金。” “我手头上一松就还给你。” “你不再向我借我就偷笑了。”他咕哝。 “你这小子,平日我待你多好,才欠你几百元,你那小人嘴脸就露了出来。” “周末你魂不守舍的写信打电话,你要出去做工还我才行呀。” “那你照算利息好了。” “忠强,我担心你的功课多过你的债项。” “鬼相信。” 做唐璜要付出代价的。 托花店送花到蒙特里尔,三十八美金。 丝巾一条,廿五美金。 巧克力,十五块美金。 大积说:“你疯了。”冷笑。 “你懂什么。” “这不是好女孩子,”大积警告我,“她乱花你的钱。” “她没有要花我的钱,是我自己要花钱在她身上。” “那么你不是好男人,你企图以礼物来引诱她。” “看!大积,我是专家,你是门外汉,你别再乱发表意见好不好?” 大积不出声,他移动他胖胖的大头,作出一副不屑的神情。 大积其实很聪明,可惜他智力发展不平衡,平常生活细节他一窍不通,功课却是一等一的。 “人家问候你呢。”我说。 “问候我?为什么?”大积并不放在心上。 这家伙,他根本连小乔是面长面短都忘得一干二净。 天下的会有这般没心肝的男人,我叹为观止。 他父母只他一个儿子,看样子要生个把孙子是不可能的事,哪家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迁就这个傻蛋? 可是他还教训我。”你现在财去心安乐了?”大积问:“花那么多钱,浪费大量时间,一切为了她。” “当然开心,不过现在更渴望见到她。” “早告诉你这是划不来的。” “你晓得什么。” “要考试了,忠强,留些神,令尊一年十万港币,供给你的学业,不是给你来玩的。” “咦,你口气越来越像我妈,几时我介绍你们认识,结拜结兰,我好叫你阿姨?” 他摇头晃脑,也不生气。 这大积。 我的心留在蒙特里尔,不知恁地,十分无心向学,也不再约会其他的女子,一心一意想陪伴在小乔左右。 我想转校到蒙特里尔去。 大积非常反对。 “忠强,在我们生命中,什么是最要紧的事,我们自己应该弄清楚。目前学业是最重要的一环,你为了她转校,但可能明年她也为别人转校,这划得来吗?你难道跟她跑天下?” 我也觉得这件事很不稳当。 “我想念她。”我整个人很落魄。 “请你控制你自己。” 我颓丧的低下头,“谢谢你,大积。” “怕什么?她要是喜欢你,一定会有所表示。” 我原以为大积是空言安慰我,谁知道没到半个月,小乔在长途电话中向我表示她要转校。 一时我还没想到自己交了好运,呆呆的问她:“转校,转到什么地方去?” “转到你们这边来。”她说:“忠强,你帮我打听打听,贵校美术系还有没有空缺。” “唉呀,”我喜心翻倒,“太好了!” 我像火车头,飞速的为小乔办转校手续。以后咱们可顺利了,天天能够见面。 大积很代我高兴。 我说:“能够得到一个女孩子牺牲学业来迁就我,到底还是难得的。” 大积看我一眼,“女孩子怎么同?她们上大学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找寻更好的对象,而我们,我们将来却要报答父母照顾妻儿,差太远了。” 我沉默。 信不信由你,我越发觉得大积这家伙有意思。 好不容易等到秋天,望穿秋水,小乔来了。 我去火车站接她,她略为疲倦,而且也清减了,我匆忙替她提着行李,接她住宿舍。 小乔松口气,同我说:“忠强,这次你帮我这么大的忙……” “咦,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双眼忽然红起来。 “小乔,怎么,受什么委曲?”我慌。 她用手帕抹一抹眼睛,“没什么。” “一下子就习惯了,有我在这里,你放心。” 她说:“忠强,你对我真好。” “哪里的话。”我想你为我转校转到这里来,岂非对我更好? 就这样,小乔来到我身边。 我为她安排一连串节目,每个周末她都不会再寂寞。 每天上学,我管接管送。 不过小乔始终像满怀心事。 我尽量逗她开心,使她参加我们的活动。她从那么远转校来,我有义务使她熟习环境。 我拉着大积一起吃饭。 他说:“唐人街的菜那么贵,你们两个人去可以省一点。” 我很感激他的体贴,不过人多热闹一点。 “去吧,赏个面子。” “我决定不去。”他拿起书本。 那天晚上小乔打扮得很漂亮,她见我一个人,便问:“咦,不是说大积要来?” “他临时有事。” 小乔顿时很失望,“噢。” “怎么?”我问:“你想见他?” “很久不见了。” “你想见他,吃完饭我们上他房间坐一会聊天。” 她点点头。 “大积这个人其实是很够意思的,面冷心热,非常关心朋友,只可惜是个标准的书呆子。” 她小心的聆听。 “我们在香港就认识,不过到了此地才成为好朋友。” “他有没有女友?” “没有,连我都没有女友,他怎么会有?”我一方面表示自己的清白。 小乔微笑,“可是忠强,我听人说,你有个绰号,叫中国唐璜。” 我涨红脸,立刻说谎:“没有,人家陷害冤枉我。” 小乔但笑不语。 一顿饭吃得很轻松,五十美元。 我把车子往宿舍开去,在楼下接待处打电话上房间,久久没有人接听。电话在走廊里,也许大积算准不会有人找他,不出来听。 我说:“来,小乔,上去吧,反正房间我占一半。” 可是上得房来,发觉大积已经熟睡。 这家伙,大头埋在枕头里,录音机使劲地在播,小提琴协奏曲,吵耳得很,他均匀地发出鼻鼾声。 我对小乔笑道:“你看,多丢脸,睡得像只猪。” 小乔说:“他真可爱。” “谁说不是呢?他似个小孩。一点心事都没有,一倒在 床上便睡。” 小乔说:“我告辞了。” “我送你。” 小乔与大积无缘,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的一颗心却定了下来,因为小乔时刻在我身边。 大积问:“你跟那妞,进行得如何?” “我觉得我们始终在好朋友阶段。”没奈何。 “与你一贯手段不符。”大积取笑我。 “她是不同的,“我辩道:“我们是有将来的。” 大积笑:“你认识每一个女孩子都这么说。” 我不响,我何必要大积相信我,小乔知道便行。 “学期考试,老弟,留点神。” “得了。” “那小妞念书可认真?” “昨天她才跟我说,要抽多点时间温习,本星期不约会。”我无奈地说。 “咦,是个不错的学生哇。” “根本就是,你对她有偏见。” 不久我便发觉小乔爱哭。(她任何习惯都是可爱的。) 她也不是哗啦哗啦的哭,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她便眼睛水汪汪,随时会落下泪来,但又忍住忍住的样子,端的可爱无比。 有时女孩子还是柔弱点的好,那才具温柔本色,惹起男人保护她们之心。 不过我最怕看到女孩子哭。 女人的美是短暂的,应该在美的时候活得像朵花,令她们伤心落泪的男人都不得善终。 我要令小乔高兴,这是我的信仰。 但小乔始终不自觉地露出患得患失的情怀。我追究过她、问她,也观察过,始终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会是想家,这点我很清楚,现代青年想家顶多想三天。 她来我们这里都快三个月了,功课业已跟上,大家都知道美术系新来一个标致的女郎,都喜欢她。 有人问:“忠强,追她嘛?” 我但笑不语。这次他们错了,追是追,不过是人追我,不是我追人。 当然我不会到处夸口,说小乔为转校,就是为了接近我,但是心中禁不住得意,将手插在口袋中,吹起口哨来。 看样子我那中国唐璜的绰号要改一改,我已许久没有看过别的女孩子,我的心思已经全部放在小乔身上。 我又打算搬出来住,宿舍不方便招呼小乔,如果能够找到一层小公寓,似模似样,形势上强许多。 我又要说服大积,因为独立负担一层公寓的租金是没有可能的事。 大积又反对,他无论什么都要拼命反对,我没他那么好气,他的理由可充份呢。 --“宿舍又省钱又干净,三顿饭在饭堂吃,多方便,离学校又近,有什么理由搬出去?你要走你走,我可不动。” “因循。”我骂他。 “哦?搬到外边,谁同我们洗被单?谁买菜?谁打扫?你?不会是你吧?你少害我,我的时间是用来考试的。” “祝你考全国第一。” “承你贵言。” 这个建议只好作罢。 我俩还是孵在一间小房间内,人穷志短。幸亏每逢小乔来的时候,大积都很识向的避到图书馆去。 大积,说他是个好人呢,有时候他很别扭!说他是个坏人,他又来得个有宗旨,叫人又敬又恨。 与大积的争执,我自然一一向小乔报导,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卖乖的机会。 小乔说:“大积真是有纹有路。” 我很委曲,“但我是为了你呀。” “的确是,”她笑,“但忠强,你真是小题大做。” 这三个月来,我们的感情始终没有飞跃猛进,反而是第一次往蒙特里尔渡周末的时候,她对我还亲密得多,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做错了什么?没有哇,这一段日子循规蹈矩,正眼都没瞧过旁的女孩子,问心无愧,甚至乎洋妞来约我,我都不敢出去。 小乔以功课为重的藉口推搪我,次数越来越多。我彷徨起来。 我,为一个女孩子彷徨?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临。 一日中午我在房间喝茶做功课,百般无聊,走廊里的公用电话震天价响,我跑去听。 “是忠强?”大积的声音,气急败坏。 “是。” “小乔在酒馆喝得半醉,你快来。” 我大急,“你先照顾她,我马上赶来,是哪一家酒馆?” “是美术学校转角那家。” 我三步作两步的飞奔到街上,驾车赶至酒馆。 还好,她并没有作倒地葫芦,我放下一颗心。 她依偎在大积肩膀上,大积用一条湿毛巾搭在她额角,皱着眉头。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次小乔喝酒事大,大积训起人来,没完没了,演讲词如黄大娘缠足布,小乔以后没好日子过。 “怎么回事?”我问。 “我与尊、大卫、约瑟他们来喝杯啤酒,她已经独个儿喝得差不多了,跑到我们这一桌,问我好不好,我根本记不得她,她说:'我是小乔呀。'就把杯中的老酒喝干,身子摇摇晃晃,我只好赶紧打电话给你求救。” “约瑟他们呢?”我问。 “走了。” 我蹲下来看小乔:“来,我扶你回去。” “你当心她,她看上去很不快乐。”大积说。 小乔忽然饮泣起来,这次不止眼睛红。 我说过我怕女孩子哭,立刻哄她,“看看,这又是为了什么?” 大积说:“忠强,你好生照顾她,我还有一节重要的课,先走一步。”他一阵烟似溜走。 我扶着小乔说:“才中午哪,白天喝醉酒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 她不响。 我觉得我要开心见诚好好的跟小乔谈一谈。 我送她回宿舍,冲一杯咖啡,交在她手中。 “老老实实,小乔,你这几个月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她用一本书遮住面孔,说道:“我不敢说。” “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我引导她,“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 “说出来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忠强,假如我心底很爱很爱一个人,应不应公开?” “呵。” “应不应该?” “当然应该。”我连忙说:“现在时代不一样,女孩子可以主动示爱。说出来呀。” “会不会招致对方轻蔑?” 我微笑,我才不会笑她。“不会不会。” “真的不会?” “我骗你作什么,”我说:“原来你为这件事烦恼?”我提示她,“反正你已经转校,目的也不过是为着接近这个人,谁都知道你的意思,不说也明白。” “那么,”她拿开遮住面孔的书,“那么你替我同大积说一声吧。” 我如五雷轰顶,“大积?” 小乔的双目闪闪生光,“大积心中可没有我,我如何同他说?你们是好朋友,忠强,你对我那么好,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我爱他,他一举一动,都是全世界最动人的。” 我心头如打翻了五味架,酸甜苦辣一起上来。 我怔怔的,是大积,不是我,原来她心中挂住的一直只是大积。 我惨了,怎么会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我吞一口涎沫,“大积,”喉咙忽然沙哑起来,“大积这人呆头呆脑--” “可不是,就是这点可爱,小孩似的,世界小姐对牢他抛媚眼他也看不见,我就是最喜他这一点。” 小乔爱的是大积。 为他转校,为他流泪,为他彷徨,为他喝酒。 唉,凌忠强,枉你活了那么久,竟在阴沟里栽跟斗,输了给大积这傻蛋。 “忠强,你说怎么办?”小乔盼望地问:“请你告诉我,我实在第一眼在同学会见到,已经爱上他了。” 银相架中的照片!原来是为了大积,不是我。 唉,夫复何言,我咳嗽一声,“爱他,当然要给他知道,我替你告诉他。” “只怕他知道后更加避开我。”小乔焦急的说。 “向他说明了就不会。” 我伤透了心。 那夜我把事情始末向大积说个一清二楚,那家伙,瞪着大眼,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反正我的任务完毕,便埋头苦睡。 大积并不是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他与小乔水到渠成,将我打入冷宫。 我一时想不开,索性放弃唐璜的雅号,收心养性,用功起来。 现在是大积天天往外跑,转了性似的,借了我的车子管接管送。 我同伊说:“令尊十万港元一年是花来叫你读书的。” 他却说:“忠强,你说得对,搬到公寓去住比较方便。” 我说:“没可能,要搬你自己搬,你别陷害我,快冬天了,电费什么价钱,还有,谁做打扫?谁煮三餐?哼!” “对了,”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借一百美金给我,我们今天有好节目……” 唉! 花枪夫妇: 表姊与表姊夫最喜欢耍花枪,大家暗地里称他们为花枪夫妇。 结婚三年来,花样百出,看得我们这群亲戚眼花撩乱。他们几乎天天都吵架,天天都找亲戚麻烦,偶尔一个星期不牵涉到我们家,我们就几乎寂寞至死。 妈妈是表姐的阿姨,她不但疼她,而且纵容她,简直亲生女儿还没保护得那么周到。我曾经劝过她别太管闲事,她不听,还笑说我吃醋。 我这个人不懂花枪的艺术,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 我同未婚夫大强说:“吵惯了一张嘴就不停。” 大强说:“偶尔耍一,两下或许可以增加生活的情趣。” 我笑,“我是古板人,根本不懂这一套。” 我怕累。 星期六下午,大家好端端在家休息,忽然之间表姐夫冲上我们家,气急败坏。 我一开门,见到他那个样子,便问:“怎么,在吃午饭的时候吵架,她掀碟子走了?对不起,她不在我们家。” “不不,”他几乎要哭。“不是今天的事,她到底有没有来过?” “没有。” 妈妈急:“你进来呀,坐下慢慢说个清楚,什么今天明天的。” 我主持公道:“妈妈,你别死细胞去管他们这种闲事,三日两头上演这种好戏,妈,也就你一人百看不厌。”我打一个哈欠。 “慢着,小珂,这次不同了--” “怎么不同?”我没好气。 “她昨天就没有回来睡,”表姐夫懊恼地说。“本来我昨天就该打电话来的,但又怕打扰--” “算了,你们夫妻俩还怕打扰人?别太客气了。” 妈妈喝我。“小珂,你让他把话说完好不好?” 表姐夫感激的看着这个假丈母娘,他说:“我们在星期四吵的价,她威胁我,如果不就范,她就离家出走,星期五早上,我如常上班,下班等到天亮,她还不见人影,我以为她一时生气,到你们这里来睡--” “是呀”我说,“她有一张床位在我们这里,还有呢?” “谁知今天早上我打电话都她公司去,说她昨天已经没有上班,那意思是,星期五上午她离家出走,到现在已经有两日一夜。”他一额汗。 我瞪着表姐夫。“不错,已经有足够时间逃往南美洲了。” 妈妈说:“小珂,你别吓他,芷君逃往南美洲干什么?” “跟那里的花枪师傅再学新招术呀!” “小珂,你别打趣他。” 我问:“你们俩为什么吵起来?” “忘了。” “糊涂。”我咕哝。“现在怎么办?” “找她回来,帮帮忙。” “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亲戚朋友,电话都打烂,不是你找她,就是她找你,人家一接电话就说。’又来了。‘你们俩到底累不累?既然对方失踪那么担心,吵架时就该忍一忍。” “忍不住。”表姐夫用拳击胸。 “好,再来一个会合吧。”我在电话旁坐下来。 老实说,我并不为他俩担心,芷君表姐如果不是在三姨婆家,就是在中学女同学的家,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就算有,她也不方便躲着,自然是找个方便寻找的地方等表姐夫把她接回去。 表姐夫也不是好人,有时候故意冷她一,两天,等她焦急,开始转过头来找他,那么他可以施施然下台。 两个人的表演越来越逼真,演计经过时间磨炼,不可同日而语,有时我们也不知这对夫妇是真是假,究竟还可以维持多久。 但三年了,他们还在一起,真经得起考验。没事的时候,如胶似漆,还肉麻得很呢。 我俩逐个电话打,都回说芷君表姐没去过,到小册子里的电话号码全部拨通之后,我都额角冒汗。 “人呢?”表姐夫问我。 我跳起来。“你问我要人?岂有此理!” 妈妈急中生智。“回家看看,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表姐夫有恢复生机。“对,我先回去瞧瞧。”他匆匆的离开。 我有种感觉,表姐这次决定做场大戏。她不会在家。 果然,半小时后电话铃大做,是表姐夫。 他叫:“不但人不在,连护照与银行存折都不见了。”几乎没哭出来,不知是为人还是为银行存折。 妈妈问我:“怎么办才好?有没有到她娘家找过?” 我说:‘芷君旅行去了。“ “你怎么知道?“ “她最近跟我说过,说很闷很疲倦,想出外走走,即使三,两天假期也好。“ 妈妈俯首不语。 “说实话,谁不闷呢?“我有感而发。”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末顶多看场电影,生生世世便这样过,难怪香港人越来越不想生孩子,泰半因为生活实在没意思。“ “那她不该一语不发离家出走。“ “在气头上顾不得这许多。“我说。 芷君表姐与表姐夫都不应结婚,他们两个人太任性,太自我中心,都希望对方成为自己的影子,结果三年的婚姻生活都在极度不愉快的气氛下度过。 别人的失败可以借镜,我与大强决定永远不争无谓的意气,真正感情破裂便离婚,何必尔虞我诈。 表姐一连七天不见人影。 开头三天表姐夫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第四天他说:“这么大一个人,总会回来的。” 第五天我们打电话去询问,他说:“我睡了,芷君还没回来。”打着哈欠,已经无所谓。 我与母亲面面相觑,都觉得表姐这次会得弄巧成拙。 第六天,我们叫表姐夫来吃饭,他说事先约了人,不想推,向我们道谢。我与妈妈都怀疑他约的是女性朋友。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表姐象是在香港消失,再也找不到她。 我很反感。“她假如真的要走,就该离了婚走。” “你应该帮芷君呀。”妈妈说。 “我去她家看过,有钟点女佣帮忙,也不乱,表姐夫自己躺在地毯上听古典音乐,很舒服安祥。” “芷君不应离家。” “离家容易回家难,我不信她永远不回香港。” 妈妈说:“这一,两天也该回来了,公司说她请好一星期假。” 哼! 没几天,我与大强在外面忙完回家,看到芷君躺我床上,床边有她的行李,结着‘日本航空’字样,她到扶桑轻松去了。 见是我,她一骨碌起来。 她气色还不错。 我笑问:“不告而别,害我们白替你担心。” “有没有找我?”她问。 “当然有,照例胡乱找一番,找不到也只好算数,”我故意说:“你以为我们会茶饭不思,时时落泪?” “那么他呢?” “谁?表姐夫?一样呀,还不是上班下班。” “我找他来接我,他不在家。” 我揶揄。“呵,胆敢不在家。” “他在哪里?” “问我要人?”我指着鼻子。“你们夫妻真滑稽,可以组劳莱哈台档。” 表姐泄气。 “自己回去吧。” “我不去,他不在家,我回去干嘛?如果他半夜不回来,我岂非不用睡?” “那也是你的家呀。”妈妈说。 表姐很气愤。“家不成家!” 我们都笑,恶人先告状。 妈妈特地做几个好菜招待她,她很沉默。 晚上我们找到表姐夫,我说:“你老婆回来了,接她回去吧。” “老婆?我的老婆?我哪儿有老婆?” 我做好做歹:“我们不过是个中间人,你们蜜里调油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好处,这些话,不必说给我们听。” “接我是不来接的了,她要回来请自己开步。”表姐夫挂上电话。 这次严重。 七天来他急也急过,找也找过,现在霍出去,反而不稀罕,表姐难以下台。 芷君表姐探过头来,“他什么时候来?” 我白她一眼。“他不来,叫你自移玉步。” “他不来接我,我不回去。” “那么,大小姐,就在这里住几天吧,地方浅窄,招呼不周。”我没那么好气。 妈妈说:“小珂,我同你送表姐回去。“ “我不送,去到又让表姐夫抢白。” 妈妈说:“有我在,他不敢,我把他丈母娘也叫出来。” “我不参与。”我决意退出。 “小珂--” 我关上房门。 结果芷君还是给送回去了。 妈妈后来说表姐夫态度很坏,一直没有跟芷君说话,眼睛也不朝她看。 咎由自取。 妈妈说:“这小子别以为他很,芷君在外头还是很吃香的,他当心点。” 我连忙说:“妈妈,你老人家,怎么说这种话?咱们当然是希望他们夫妻和好如初。” 妈妈犹自悻悻然。“当初追芷君,我不该这么方便让他过关,这小子身无长物,自己赚来钱自己用得光光的,老婆早出晚归,辛苦了三年,没一件像样的首饰,没一件出得场面的衣服。啐!” 我吃惊。“妈妈,这也是我将来婚姻生活的写照呀,大强也是个穷光蛋。” “可是大强对你多体贴,一下雨,立刻撑着伞去接,你生日,预早去定蛋糕,偷偷的兼职去储蓄结婚费用,只要他以你为重,以家庭为重,我管他有多穷。” 我见她越说越兴奋,便道:“妈妈,你也累了,休息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们连做评判员的资格都没有。 芷君这次回去,着实静了很久。 周末不见有人来找老公或寻老婆,怪闷的,老妈出去搓小麻将,老爹找老同学去,我与大强坐家中无聊得慌,打起哈欠来。 我说:“不是我尽说些没良心的话,如果表姐来这里住,我们就热闹。” “怎么可以盼人家夫妻不和?” “所以说没良心呀!”我笑。 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静寂的下午,听来特别刺耳。 大强去接听。 只听得那边呱拉呱拉的吵,大强说:“果然是你表姐。” 我笑。“一语成谶。” 大强说:“你过来听。” “什么事?” “你表姐夫失踪。” “轮流失踪?”我接过听筒。 表姐的声音:“……回来不见人,连字条都不见一张。” “过来再说吧,叫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种婚姻,维持下去做什么?” “我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叫车子?”我问。 “我十分钟后来!”她摔电话。 我朝大强耸耸肩。 过一个钟头她才到我们这里,也没带行李。 我们招呼她。她很平静,跟在电话里的激动完全不一样,我们很诧异于这种奇特的转变。 “怎么?不生气?” “心死了。”她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把家门的大锁换了。他出去就没那么容易回来。” “这么说,你是要与他决裂?” “当然。” “经过详细考虑?” “感情的事,跟别的事又不同,没什么可以考虑的,去了的不会回头,做人要高高兴兴,大家都只能活一次,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从不见他让我一点点,他做人的作风是有风驶尽舵。”表姐很感慨。“看准我好象没他活不下去似的。” 我说:“你的脾气也不好。” “是,我知道,但是男人总该迁就妻子。” “你们家的事,谁也管不了。” “我知道,所以我想,一有事就往亲戚家跑也不是办法。” “可是他回来敲门,你总得开门。” “不开。” “每次吵架都升级,现在换门锁,下次还不知有什么花样。” “没有下次了,”表姐很坚决。“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可笑,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半,我们不能这样给你们笑下去,我要争口气。” 她站起来。 “你这就走了?”我问。 “是的,不打扰。”她自己开门离去。 我沉默良久。 大强也不出声。 我问:“大强,你帮谁?” “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并不太清楚。” “明哲保身,”我白他一眼。“说了等于白说。” “也许芷君是受尽委屈,我们不晓得。” “你去把表姐夫找出来,问问他。” “不必了,小珂,不关我们事。”他劝我。 大强说得也对,我们自己为筹备婚是已忙得不可开交。 表姐以前一贯的态度是又跳又叫又哭,现在冷静下来对付这件事,就像暴风雨之前夕。 不过说实话,我们怎么帮忙? 过没数日,大强说有人看见表姐夫醉卧酒吧。 我不悦。“男人要坚强才是,动不动借酒消愁,他有什么愁?老婆好端端在家等他。” “--锁上了门。” “也许他根本没有回去。” 很快被证实他根本没有回家。 表姐夫不适合婚姻生活,他藉词逃避。 而表姐也不寂寞,每天有人接送她上下班。 妈妈说:“真不知道谁是谁非。” 大强忽然想起来。“幸亏没有孩子。” “对。”我说:“没有孩子做什么都可以,回头是岸,过十八年又是条好汉,任他们玩个够,有孩子就惨。” “所以不必替他们担心。” 表姐在星期三晚上找我去谈话。 到她家时她猛烈抽烟。 我发觉屋子里的布置全改变了。 厨房收拾得很干净,仿佛没有举炊。 睡房的床换为单人床。还有两只箱子,搁在醒目的地方。 表姐说:“昨夜他敲了一夜门。” 我等她说下去。 “我没开门,害怕得不得了。” “他是你丈夫呀!” “缘分已尽。” “别瞎说,你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你知道我与我妈相处不好,我不是乱找藉口,事实如此,所以赶紧嫁了好有个自己的家,结果辛苦经营这些日子,一点成绩也没有,不如分手,我已写信给他,叫他去签分居书,同时也打算把他的衣物送过去。” “你不是说笑吧?” “谁敢开这种玩笑?” “就这样完了?” “完了。” 我跌足。“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弄假成真。” “外人是不会明白的。”她猛抽烟。 “你不说,我们怎么明白?” “我怎么说?一开口我当然数他的不是,总不见得我会臭骂自己,既然分手,不必多言。” “看来你还是君子呢,你当心点,他未必肯罢手。” “真的!”芷君犹有余悸私的。“我想搬家,他天天在这里等着,我可吃不消,昨夜一夜没睡好,天亮怕他还在,偷偷的开门一瞧,门口洒满烟头,真可怕。” 可怕? 曾经一度,他们是夫妻呢。 我深深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又和好如初。 “是不是有第三者?” “没有。”她说。 “搬家要不要帮忙?” “不用。” “你搬得那么仓促--” 她打断我。“一点也不,我早有计划,我储蓄了三年,如今手头上有一点钱,可以分期付款买一撞小小的房子,我打算自立门户,从头来过。” “芷君--” “不必劝我,夫妻间的事,旁人是不知道那许多的。” “可是我们看着你们倒也是一对。” “是吗?“她笑问。”我同他一般的糟糕吗?” 她不再多说,而我也就告辞。 妈妈说这里面一定有人搞鬼。她说指君大概是有了男朋友。 我说不会,要有早就有,哪里等得到现在。 过了很久,表姐夫才在我们家出现,叫我们把芷君交出来。 大家觉得非常好笑,大强同他说:“芷君已超过二十一岁,她的行动,只需对本港法律负责,除此之外,谁也管不着她,怎么,你不明白?” 他哭起来,哭得像头猪。 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尊严的男人。 后来他走了,大强就批判他:“如果芷君对他来说,有那么重要,那么他就该迁就她,如果并不那么重要--像他一贯所表现的那样--她走了,就等收律师信去分居,不必哭哭啼啼。” 我也诧异。“没有脊骨,像条毛虫。” 妈妈说:“任何事不能看表面。” 我耸耸肩。 以后我们在街上见到表姐夫,还应不应打招呼?他与我们只是姻亲,照说跟表姐脱离关系,跟我们也就宣告完结。 表姐连工作都换了,叫表姐夫找她不到。她叫表姐夫到律师楼签字分居,表姐夫居然也去了。 我始终觉得他们仍然是在开玩笑,就像以前一样。 表姐说的对,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他们可笑,亲友从不把他们当认真的一对。说起他们,通常的反应总是笑与叹息。也许表姐要改变印象,争口气。 她邀请我到她新居去看。 地方小得不得了,连转身都有点困难,但十分整洁舒适。 芷君很满足。“你看,现在我做人做事都有个目标。” “有没有对象?” “十年后再问我,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我要轻松一下。” “分居书已经签了?” “签好了,两年后可获自由。” 我坦白的说:“看你的情形,谁还敢结婚?” “你是不同的,大强那么好,人人都看得出来。” “不是说一家不知一家事吗?”我微笑。 “但大强纵使有缺点,也值得容忍。” “你说得对。”我点头。 表姐说:“拜托拜托各位,我以前那一段,请不要再提。” “有谁会那么不识趣呢?” “有,也许将来我混得不错,说不定谁便如坐针毡,会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以前的事,触我霉头--是有这种人的,别人的错,他们都看不过眼。” “那些人不包括我。” “那当然。”她笑。 没隔几个月,表姐的前夫便与一个欢场女子同居。 妈妈说:“真快。” 我说:“有时候想想真不值,原来在这种男人心目中,芷君与一个九流歌星的身份相等。” “你们女人最好男人为你们终身不娶。”大强笑。 “话不是这么说,娶得地位相当的,比较不那么难堪。” “你有听谁说过离了婚会越嫁越好,或是越娶越好?” “嘿,也有罕见的例子,我拭目以待芷君,希望她有个好婚姻。” “不容易吧。” “狗眼看人低。” 他们分居后,再也不到亲戚家串门。 我们寂寞一番之后,也习惯下来。 现在说起芷君,大家都肃然起敬。都觉得她长大成熟,不再是以前那个报怨的,哭闹的,没有宗旨的小妇人。 她现在过得不错,约她上街的男人,大致上也算人品上等。 可是果然不出她所料,有人眼红,便老提着:“现在不必到处找丈夫了。” 或是:“这么快就离掉,不愧是儿戏婚姻。” 甚至是:“花枪使尽,弄假成真。” 这些话虽然刺耳,可惜都在表姐意料之中,她应当不觉得什么奇怪。 正如她说,喜欢触人家霉头的人是很多的。 表姐真长大了,照样大方的,自动的与这些说她闲话的人吃吃喝喝,并不避他们。 这也是报复的一种:你们管你们罗索去,我可不介意,我活得很好,你们再继续嫉妒的啧啧称奇吧。 我希望我也做得到。 时间过得很快,我与大强旅行结婚也大半年。 我跟大强笑说:“现在再也没有人来我们处诉苦。” 大强说:“怎么你也讲起这种话来?” “表姐的生活秘密不再公开,我们的好奇心没有着落,自然不高兴。以前他们家掉根针,咱们也有资格做顾问,多乐。” “八婆!” “我不否认。”补一句:“谁不是?” “她现在很好吧?”大强问。 “不知道,没新闻是好新闻,所以大家有点沉不住气的妒忌。” “包括你?” “不包括我。”我说。 “听说她前夫喝醉酒仍叫她名字。” “太肉麻,我不要听这种话。再下次他就该宣布表姐嫁他的时候是处女。还有,他们以前如何恩爱之类。多多少少,我有点明白表姐离开他的原因。” “别这样慷慨激昂。” 说得对。 人家的事,我们如何在其中扮演忠和奸的角色? 从表姐的事中,我也悟得真理,从此不公开自己婚姻生活中任何细节,就算打架至天花板掉下来,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世上好心人少,有能力帮人的人更少,而看热闹的人,太多太多。 影子: 清晨的大海,澎湃的潮水。 初夏,刚学会游泳,我期着海游出去,游出去,一舒心中的忧郁。 在浮台上独自躺下,仰起面孔看蓝天白云,又是另外一番情趣。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寂寞。坚离开我已有两年,我并没有再找到男朋友。 也许是与坚走得太久了,人们在感觉上老以为我和他是一对,并不肯为我介绍新的朋友。 而我自己,永远窝在那狭窄的工作范围,见着那些同事,不论男女,已婚未婚,都变成兄弟姐妹。 渐渐寻找伴侣的心就淡下来。 告了两星期假,也不过跑到海滩来游泳而已,我没有其它的幻想。 学会游泳还是前半年的事。 那时坚一直叫我学,我懒得很,常常穿件厚厚的海绵潜水衣,让他拉着浮出海,又舒服又方便。 后来离开他,反而发起奋来,参加儿童习泳班,教练见我一片苦心,倒是不嫌弃。 我买了一大堆泳衣,都颜色鲜艳,用以掩盖我那颗寂寞的心。 很多时找不到好的人,还不如一个人。 体力运动的确于身心有益。 第二个礼拜的第一天,我看见了他。 他穿着短裤,在捡贝壳,带着个极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三岁左右,光着膀子,下身一条小小半截裙,模样逗人发笑。 她大声叫他“叔叔”。手中提一只红色小胶桶,把拾获的贝壳一只只扔进桶内。 整个沙滩添了他们,也不过只有三个人。 他们当然也看见我。 小女孩老实不客气地跑过来说:“这盒糖可是妳的?阿姨,请我吃一颗如何?” 我只好笑,把糖递过去。 但那年轻的男人并没有藉故过来搭讪,他远远的观察我同小女孩之间的交易,却丝毫不动心,并不想参加一份子。小女孩取了糖果便回到他身边。 不知恁的,我分外觉得沙滩挤逼,像是被侵犯了似的。 因为这小小的沙滩是我先发现的?当然不。 因为他没有与我说话?我答不上来。 难道是我老了,受到这种冷落? 姊姊说:“茵茵,妳出去走动走动,这年头,猪头都找得到男朋友。” 偏我找不到。 现在更厉害了,人家连话也不愿同我说。 我叹口气,用本杂志遮住脸,迷迷糊糊的打瞌睡。 太阳已把我的皮肤晒为古铜色。 姊姊又说:“别再晒了,坏皮肤,当心雀斑与皱纹齐飞。” 我没听她的。 猪头都找到男朋友,而我没有,岂非更应自暴自弃? 那为男士一连三日都没有与我说话。 倒是那小女孩,已与我混得烂熟,咱们有说有笑,倒也不愁寂寞。 有孩子多好,有家庭多好,能够在家中看孩子,不必理会外界的风风雨雨又多好。 我的假期都快结束了,这些遐思也得收拾起来才是。 小女孩问我:“阿姨,妳明天还来不来?” “不来啰。”我怅惘的说:“大人要做事,不比你们孩子,自由自在。” “那么叔叔说,他可否请教妳的贵姓大名。” 我微笑。“他不会自己过来请教吗?” 身后响起声音。“对不起,我叫范文原。”他伸着手待握。 “我叫席茵茵。”我大方的与他握握手。 “我们就住这条小路上面,”他问:“要不要来坐一下?”他伸手朝沙滩上的山坡一指。 遥远我确是看到一片灰墙,是所老房子,环境很优美。 “我与母亲以及老佣人同住。”他微笑,暗示我不必介意。 “好。”我爽快的说。“我正口渴。” 带着小女孩的陌生人,不是危险的陌生人。 我挽起衣物,一行三人,向小路走去。 他是面目端正的年轻人,带一、两分忧郁,原本以为他不会同我说话,谁知还是先开口了,由此可知世上没有几人可以敌得寂寞。 范家住在一层整洁的老房子内,装修都是五十年代的,但维修得极好。 进屋便有女佣斟出茶,见到我,禁不住一呆,随即低下头走开。 不久一位老太太出来,范文原称呼她“妈妈”,我连忙叫伯母。 刚在诧异这么快便要见伯母,那位伯母的神色却比我更讶异。 “妳,”她指着我说:“妳--” “妈,真像,是不是?”范文原唏嘘的说。 我禁不住问:“像谁?” “我的一个……朋友。”范文原说。 范伯母说:“文原前两天跟我说起,我还不大相信,以为只有一、两分相似,谁知果然像得十足。”她不好意思的笑。“故此我同文原说,不如把那位小姐请上来坐坐,看个清楚,对不起,席小姐。” “呵,没关系。”咦,有奇遇呢。 “你们年轻人多谈谈,我还有点事。”她借故退开。 小女孩与同伴在宽大的走马骑楼上奔走玩耍,这是一个很温暖的家。 我耸耸肩站起来。“你已经证明我的确像你以前的朋友,没有别的事了吧?” “席小姐,妳总也想知道妳像的是谁吧?”范文原说。 我微笑。“可想而知,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妳,妳怎么知道?” “不难猜呢。”我笑说。 他把我带进书房,我看到书桌上银相架里的照片,不禁也呆住。 太像了。 我捧起照片细细的观看。 “她人呢?”我问。“两个人站在一起比比看,倒是有趣。” 范文原说:“她在去年去世了。” 我张大嘴。 “什么病?”我问。 “心脏病。” “活了几岁?” 他犹疑,不愿作答,别转了脸。 我很替他难过。 “事先是毫无预兆?”我又问。 “一点也无。”他摆弄着银相架,无限感伤。 我无语,这故事像篇小说。 “都快一年了。”他喃喃说。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妳长得几乎跟她一模一样。”范文原说。“也许稍微成熟一点。” 我微笑。 他低下头。 我说:“你也不要太难过,生死之间一线之隔,在她本人来说,毫无损失可言,生命那么短,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二十五年与一百年毫无分别,我们纵使活到一百岁,也还是要去的。” 他讶异。“妳怎么会有这种论调?像是佛家的思想。” “事实如此。”我摊摊手。“嗳,我可要告辞了。” “我送妳一程。” “我自己有车。”我说。 我告辞。 回到家把事情经过告诉姊姊,她就抱怨我太老实。 “老实?”我莫名其妙。 “有什么说什么。”姊姊唠叨。“妳说没车,他不就送妳出市区,到时两人可以进一步了解对方。” 我啼笑皆非。“啊,我发花痴了,利用这种机会?” 姊姊冷笑。“告诉妳,路是人走出来的,三、五年后妳还嫁不出去,妳就没现在这么乐观了。” 我耸耸肩。 我并不相信世上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照片不能作准,不外是范文原思念过度,见我神情与他的爱人有那么一点相似,就爱屋及乌。 对于一个活在过去的男人,我没有什么好感,我亦不想做她的影子。 等到再次相逢,我对他的印象好得多,那是一个商业展览,他是乙方的代表,他很亲热的跟我打招呼。 “记得我吗?我是范文原。” 他精神奕奕,衣着整齐,一改当日婆妈形象。 我立刻知道自己太主观,怎么可以凭一次见面就武断别人的性格?上次在沙滩,我何尝不是鞋脱袜拉的,像个小子,今天他也许很惊异的想:怎么她变成职业女性了? 我们谈得很愉快,也有进一步约会的意思。 他不像要把我当作他以前那位女友,也许他愿意从头开始。 我们第一次约会是在山顶。 两人畅谈天南地北,非常高兴。 他坦言道:“我喜欢爽朗的女子,所以头一个女朋友是这样的个性,第二个女朋友也是这样的个性。” “这不稀奇,”我温和的说。“但我与她是两个人。” 他笑。“不消妳提醒,我也知道。” 我释然。 “妳不是一个爱吃醋的人吧?”范问我。 我无奈的说:“我像吗?” 不久我就知道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范文原与“我的前身”实在是不可分割的一对情人,他留有她的一切:小学成绩单、旧衣服、纪念册、照片、信件,他的房间简直是一间小型纪念馆,纪念已故的旧情人。 他家人丝毫不觉奇怪,干脆当我是一个还魂的人,一为二,二为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自己却觉得尴尬了。 我有种进入蝴蝶世界的感觉。 一个陌生的女人,留下这么多物件。开头是我好奇,伸出脚踏进她的皮鞋里,刚刚是一脚,我便穿了她的鞋子走动起来。 她有上打的漂亮鞋子,高跟的、平跟的,全是纤巧的式样,颜色特别,我尤其喜欢一双珠光粉红的半跟鞋,鞋头是空的,镶着银边与云头图案。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开柜子取出相配的衣裳,一并穿上。 没想到一下子贪好玩,令得范家的女佣人大惊失色。 因是傍晚,我在老房子的走廊里出现,女佣一转头,瞪大眼看牢我,双脚钉在地下,惊得说不出话来,手直发抖,捧着的一碗茶泼翻在地。 “是我,”我知道她是吓到了。“我是茵茵。” 过半晌她嘘出气来。“是茵茵小姐……”弯身拾茶盅。 我问:“真有那么像?” “呵,”她拍拍胸口。“简直一模一样。” 我蹲下帮她。“我穿上她的衣服。” “怪不得。”女佣说。“茵小姐,下次请别这样做。” “我不怕。”我安慰她。 回到房间里我揽镜自照。她显然去世没多久,一切衣服式样尚未过时,很合我身,虽然我平时的品味要比她随和,但是并不介意偶尔穿一、两件女性化的衣裳。老实说,我觉得好玩。 文原进来,看见我,呆住,我转过身来,他松口气。“茵茵!” “你以为她回来了?”我问。 “淘气。”文原说。 我坐下来。“认识你也已经三、五个月,不妨问你一句话,倘若她回来,你选择谁?” 文原脸上现出一种厌恶的神色。“幸亏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他说。 我觉得很宽慰。因我喜欢范文原,亦喜欢范伯母。 文原说:“这批东西,明天我也该叫人收拾收拾,扔掉它们。” “扔掉?那多可惜。” “妳管不着。”他佯怒。 也好,他终于忘记我的前身了。 我们两人的关系进展得很好,如无意外,谈论婚嫁也不过是年内的事。 我们之间没有太激烈的爱、十分罗曼蒂克的情调,相反来说是种非常和煦的感情,永生不灭。 姊姊说:“我才替妳放下一颗心,又妒忌妳。” “算了吧,范文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男人。”我笑说。 为什么不呢,我自己也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过没多久,文原果然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 我见那么大的空间留出来,忍不住要霸占,于是把自己的画具画笔都移到文原家,大模大样地在范家写生。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是我,不再是她了。 而范伯母与女佣也开始认为茵小姐是另外一个人,茵小姐不穿纱裙高跟鞋,茵小姐老是脏兮兮的粗布与球鞋打扮。 就在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晴空霹雳来临。 一日下班,我照例开车进范家,来替我开门的女佣一脸迷茫。 “茵……小姐?”女佣扶着门很迟疑。 “妳怎么了?”我问。 “妳……进去看看。”她伸手指著书房。 我连忙问:“太太呢?” “太太与少爷都出外未返。” 我走进书房。 就算看见一只三个头三十只脚的怪物,我也不会如此吃惊,但是我见到书房那个人,却尖叫起来。 --我看到了我自己-- “妳是谁?”我喝问。 那个女子长得几乎与我一模一样,我望向她,就等于对着镜子一般。但书房里明明没有那么大的镜子,而且两个人的衣饰也不同。 她短发,我长发,她穿女性化的衣服,我仍是牛仔裤。 她看上去也很迷茫,过半晌,她神色转为冷傲,她问我:“我是谁?妳又是谁?” 我啼笑皆非,我俩的对白像是在上演真假鲤鱼精。 “我是席茵茵。” “呵,原来妳便是席茵茵!”她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替身。” “谁是妳的替身!”我也哼的一声,故意把她自头到脚重新再打量一遍。“你又回来做什么?妳不是早死了吗?” “谁说的?”她大为震惊。 “文原说的,妳死于心脏病,”我哈哈的冷笑。“真没想到僵尸也会复活。” “他咒我死了?” “不在话下。”我在画架边坐下,瞪着她。 我完全明白了,不需要文原的解释,我也知道先前那些话都是他编出来骗他自己的,什么以前的女朋友心脏病故世,心是与心有关,只是变了心,撇下他走掉,现在不知为甚,又回到这里来。 我则成了整出戏的配角。 心中存着气,说话当然不好听。 她说:“居然说我死了,干脆得很。” 我不出声。 “我倒要看看真人回来,他怎么对付冒牌货。” 我看她。“妳真的肯坐在这里任凭他挑选?选上了还得大肆庆祝?” 她回看。 我站起来叹口气。“我不奉陪了,妳在此地任他挑吧。” 我撇下她,走到门口,遇见文原气急败坏的回来。 我同他一照脸,他说:“茵茵--” “她回来了。”我简单的说。“在里边等你。” “茵茵,妳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很平静。“再见。” 他追上来。 后边有人叫他:“文原,你给我站住!” 连声音都像,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踏出范家大门,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躺在床上想半晌,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把这件事写成读者信投给玫瑰夫人信箱,不知算不算“惨遭爱情骗子设局相欺。” 范文原这小子! 女朋友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偏偏捏造一个神奇的故事来哄我,我也自问是半只老狐狸,不知恁地还是上了他的当。 这人一脸的老实样,真看不出来。 一百岁不死都有被骗的机会。 电话不到一会儿就响起来。 我索性大方到底,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接过听筒。 “席小姐?”是我自己的声音。 “妳?妳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懊恼的问。“妳找我干什么?” “我想见见妳。” “刚才不是见过了?” “我尚有话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有话在电话里讲好了。”我等她开口。 “喂!” “不说算数。”我把话筒搁下。 最恨就是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人而谈判。有什么好谈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掉了他,再找别人,自从与坚分手之后,我也老皮老肉了。 隔没多久,门铃响,我心一跳,怕是范文原。去打开门,原来是她,虽然明明知道是另外一个人,也不禁吓了一跳。 我讽刺的说:“到今日,我才发觉我不喜欢自己的样子。” 她耸耸肩。“不请我进来?” 她远道找上门来,一定有她的意思。 我伸伸手。 她坐下。“不介意我抽烟?” “请便。” “范文原叫我来向妳道歉。” “啊。”我心一抽紧,不怕预言一句,看样子患心脏病故世的将是我。 我呆半晌。“也不需道歉,”我低下头。“既然你们和好如初,皆大欢喜,我不过……是他一个很普通的朋友。”说到这里忍不住黯然。 她睁大眼睛。“不,妳完全误会了。” 我误会? “他说妳与我是不同的两个人,一眼看上去很相似,相处久了,根本不是那回事,很明显,席小姐,有些优点妳有我无,”她仰起傲气的下巴。“当然有很多优点我有妳无。不过范文原比较欣赏妳的优点而已。” 她说得对,叫我向一个敌对的女人道歉,我就做不到。 她这一番话,把我说得既惊又喜,怔在当地。 “是不是?我同妳说我有要紧的话要讲。文原是个死心肠的好男人,略欠冲劲,但十分可靠,其实我这次回来,不过是探望他--他没有告诉妳吧?我是她的远房表妹--我没有吃回头草的意思,我已经订婚了。”她伸出手,展示那枚晶光灿烂的戒指。 我的心渐渐踏实,全身的细胞渐渐恢复生机。 她说下去。“可是他不应告诉全世界的人说我已死。男女分手是很普通的事,都咒对方死了,那么伤亡岂非太过惨重?也许我把他伤得实在太厉害,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忘掉我,算了,过去的一切都算了,早知我也不必再回来看他。”她扬扬手。 我问:“妳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告诉过妳?”她讶异。 “没有。” “妳也没追问?” 我摇摇头。“我并没有太强的好奇心,他不说的事,我从来不问。” “好耐力!” “妳到底叫什么名字?” “好了,我来过了,现在又是我退出的时候,妳若真对范文原有意思,与他通一个消息,若无意思,也凭妳自己。” 她站起来。 “妳的名字--” “我是妳的影子。”她开玩笑说。“名字代表什么?知来作甚?大家都忘了我,岂不是好?” “大家都忘了妳,妳岂非异常寂寞?” “也不会,我另有我的世界。”她笑得很潇洒。 “再见。”我替她打开门。 她再细细端详我。“文原说得对,我与妳绝对是两个人,我的皮肤比妳好。”她哈哈大笑,拂袖而去。 文原说得对。 她比我嚣张、大方、爽快,拿得起放得下,我比她小心眼、计较,以及多思想。 这一切,是否因为我比她更重视文原? 我想也是原因之一。 当妳重视及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再也大方不起来,这简直是可以肯定的。 我的确重视范文原。 “我的影子”走后,我情绪波动不已,觉得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作出任何匆忙的决定,于是斟了杯啤酒,佯装看电视,静静思考。 是否该与范文原通个电话? 如果由我主动与他通消息,只表示一件事:我原谅他的一切。 但这老小子明明欺骗我,连同一家,同口异声说他旧情人已经死亡,真正老套。 我吞下一大口冰冻啤酒,真是老套,我竟会入了他的局。 简直不可恕。 等他跟我通消息是真,我万万不可送上门去。这不是故弄玄虚,这是原则问题。 思想搞通之后,内心比较安逸,我便关熄电视。 范文原这个人,我长叹一声。 姊姊又来了。“一点点小事长吁短叹,”其实她并不知道真相。“没男朋友又叹,有男朋友又叹,到底想怎么样才满足?” “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的,人生便是这样。” 过数日,文原焦急的来求情。 我抢白他。“你干脆也告诉人我得了血癌死掉,岂不是好?一笔勾销。” 他作不了声。 隔很久,他说:“我是逼不得已。” “将来还有很多逼不得已的故事待你来编呢。”我说。“讲得活灵活现。” “过去的事……” “既往不咎?” “茵茵,请妳高抬贵手。” “那就得看你如何将功赎罪了。” 他既是欢喜,又是懊恼。“都是我不好。” “一次谎言,终生受罪。”我笑。 “但请相信我,我心中只有一个人。” 这我是相信的。 “我过来见妳好不好?” “好。”我说。 但愿我的“影子”永远别再出现。 我是我,她是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花事了 衣莎贝: 电话在半夜把我们两夫妻吵醒。妻披上晨褛去客厅接听。这么晚打电话,又不用我们房间中的号码,是谁呢?我开亮床头灯。 妻进来说:“找你,余维廉,似乎是急事。” 我呻吟,看看钟,晨早三点四十五分。 我在客厅拿起听筒,“宋家豪。” “宋。”余的声音急促,但不失镇静,“真抱歉,在这种时候吵醒你,你能不能马上来我们这里,我已派司机来,十分钟后在你门口接你。” “我自己可以开车来。”我说。 “不,我不想你开车。” “什么急事?”我问。 “是衣莎贝。” 我的心一沉。“她怎么了?” “自杀。” 我沉默,手簌簌的抖起来。 “宋?”他问:“你还在吗?宋?” “我去穿衣服。” “对不起,宋。她要见你。” “我马上来。”我放下电话。 余家的司机已经来到按铃,佣人匆匆起来应门。 妻问我:“不会又是衣莎贝吧?”一脸的憔悴。 “这次她在家自杀。”我换上衬衫,穿裤子。“我得去一次,我会掌掴她至清醒。” 妻绝望地问:“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家豪,如果你爱她,我愿意退出,我们简直是看着她出世的,家豪,你与她――” 我暴喝一声:“我不爱她!我一点也不爱她,你闭上嘴好不好?” 妻美丽而苍白的坐在床沿,看我换鞋子。 我也坐下来,“看,是,我爱她,但我从来没当她是个女人,她是个孩子,我们名正言顺的过房女儿。” “她是一个女人,”妻低声说:“衣莎贝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已经十九,而且她深爱你。” “我要去一下。”我说:“她没有危险,你放心,吞粒安眠药再睡。” 她送我到门口,“快去快回。” 天刚蒙蒙亮。余家的司机沉默地把车子往石澳驶去,我的后脑勺子痛得仿佛要裂开来。 余维廉替我开的门。余太太暂不肯见我。余说:“她觉得太无颜面,宋,我们对不起你。” 衣莎贝躺在床上,医生来过又走了。 余说:“对于这个女儿,我希望可以亲手扼死她。”他一额冷汗,恨入骨髓,紧握拳头。“她在纸上写着她要见你,死要,活也要。” “她做了什么?”我问:“安眠药?” “上吊。” 我的手又颤抖起来。 “绳子断掉。她的狗狂吠,如果你在场,你会让她真的吊死,省却麻烦。”余掩脸。 “你不是真的这么想。”我上楼。“她还是你的女儿。” 余家我来过多次!衣莎贝出世,衣莎贝入学,衣莎贝十岁生日。衣莎贝坐在我膝上,胖胖的小手臂绕着我脖子拥吻我一千次,衣莎贝…… 然后有一次,衣莎贝整个身子挂在我背后,脸贴再我颈边,余太太喝止她:“衣莎贝!”衣莎贝长大了,衣莎贝成熟。但衣莎贝还是肆无忌惮地公开缠住我,直到她被送到伦敦,逃回来……再送出去…… 我推开熟悉的睡房门。“衣莎贝。” 她并没有躺在床上,她坐在地下,在纸上写字,她抬起头,目光是灼热的狂乱的。颈上一圈早被绳子勒得又红又肿,破损部份敷着纱布,她张嘴,声腺已完全失去,只发出嘶哑的单音,她已完全变成一只野兽,受伤至深的小兽,随时准备狙击复仇。 我的双腿发软,但必须镇静,我走过去轻轻托高她的脖子,验着她的伤口。我冷淡的说:“下次用五百磅尼龙绳,或者有成功的希望。” 她竭力给我一个耳光。我震怒,没料到她还有这么大的气力,我扬起手,又放下,她逼视我,我转身说:“我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拉开门,“我放弃。” 但是她在后面拉住我,拉住我夹克的下摆。她小时候一直这样拉住我的外套。妻不能生育,我们爱她如己出,婴儿衣莎贝,我们的衣莎贝。 她的眼泪流满一脸,把刚才写的言条塞在我手中,我摊开字条,上面写着:“我爱你。” 我声嘶力竭的说:“不能这样,衣莎贝。” 她还只是拉动我的衣角,当她小的时候,每有恳求,必然这么做,然后我会答应她一切要求。我把她拥在怀里说:“不能这样,衣莎贝。” 她喉咙发出模糊的声音,把我抱得很紧,头埋在我胸前。我可以感觉到她凶猛的心跳,她的体香,她青春的肌肤柔润,她胸脯充满弹性。我推开她:“衣莎贝!不能这样。” 听见敲门声,她松开我。 是余太太。“家豪。” 衣莎贝把背对着她母亲,斜斜地站着。 “我这就下来。”我说。 余太太咬牙切齿的对衣莎贝说:“我后悔生下你这畜牲!” 我把余太太拉出房间,我们下楼。天已全亮了,一种灰蓝色。 余给我一小杯拔兰地。 我说:“衣莎贝可有注射镇静剂?” 余说:“有。” 我说:“她应该沉睡的。” 余说:“她应该在伦敦上学,她应该孝敬父母,她应该做一个正常的人。”声音如郁雷隆隆。 余太太掩脸哭泣。 “我要走了。”我说:“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其实并不多。再把她送出去,使她忘记,别对她太严厉,她还年轻,而且被生下来到这个世界也不是她的愿望,她仍是你们的女儿。再见。”我放下酒杯走向大门。 余家的司机把我送回家。 妻并没有再睡,她换好衣服,在吃早餐。 我说:“我得上诊所了。” 她什么也没有问,我吻她前额,她握一握我的手。 在诊所我回忆衣莎贝第一次对我表达心意的情形,我们两家人在北意大利滑雪。她说:“宋,我爱你。”我说:“衣莎贝,我也爱你。” 她在雪中转头凝视我,“是吗?你爱我?你真的爱我?确实吗?” 我们滑下山坡后便一直沉默。 回香港后她到诊所来看我,闲闲地嚼口香糖。那一日她穿一件衬衫,大圆裙,她说:“别告诉爸妈,我想向你要些避孕药丸。” 我抬起头,很震惊,但很快我平静下来。我说:“避孕药副作用太多,长期服用并不好。” “你建议什么?”她问。 “我得替你详细检查一下,避孕丸也不能在街上药房乱买。” 她缓缓解开衬衫的钮扣,目光没离开过我的脸。我忽然觉得非常尴尬,甚至心跳,她并没有穿内衣,乳晕是极浅的咖啡色。我抬高声音:“护士!”护士进来。我说:“准备量血压。” 我听衣莎贝的心脏,我听过十万个病人的心脏,但从来没有这么紧张。护士记录好血压,衣莎贝扣上钮子,把衬衫塞进裙腰。她稚气的脸上有一种妖冶的气氛,我害怕,喝了半杯茶,我说:“你还是处女。”那年她十六岁。 “是的。”她简单的答。 我问:“你想这么早‘开始’?” “我等你,”她地回答:“你准备好之后,我等你。” 我的喉咙从来没有这样干燥过,我的婴儿衣莎贝。 从那日开始,我远离余家。余氏夫妇似乎比我更了解发生些什么事,我们两家开始疏远。他们把衣莎贝送到伦敦,不过深秋时,她逃了回来。 妻在东京渡假。清晨我下楼取车上诊所,她站在车房门口,浓雾微雨中,她连伞都没有,一件银狐大衣,呆呆地淋得通湿,象牙色的脸,漆黑的大眼睛。 “衣莎贝!”我惊诧地走过去,“你看你淋得这个样子――而且你应该在伦敦,又没有假期――发生了什么事?” 她微笑,轻轻的抱住我,我来不及闪避,她低声说:“我回来看你,我想你。我睡不着,伦敦太远了。” “爸妈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他们不知道。”她抬起头,她吻我。 她的嘴唇这么芳香柔软,身体温暖,我只是个男人,有那么的一刻意乱情迷,我推开她,“不能这样,衣莎贝。” “为什么不?”她问。 “我是你的教父。” “我们并没有。” “实际上没有,精神上已经犯了错误。” “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女儿。” “我是个女人。” “我女儿自然是个女人。” “是否你害怕对妻子不忠实?” “不,结婚之后,我并不单单与妻子上床。但不是你,衣莎贝,永不,我们两家是世交,如果我有儿子,他会娶你,我们不能这样,衣莎贝。” “你妻子不能生育,我可以给你很多孩子。” “闭嘴!衣莎贝。” “我爱你,从三岁开始我就爱你,我不好放弃的,你会懂得,我爱你多过世上一切,多于我的生命。” “for f ——k ‘s sake!衣莎贝,我们不是在演一出爱情剧!” 她绝望的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会证明给你看。” “我什么也不要看。” 我开车把她送回家。 我向余维廉暗示发生过什么,衣莎贝又再次被送到伦敦。我们两家人简直成为陌路人,妻自然也知道这件事。她当初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笑道:“如果她不是余维廉的女儿,如果我们不是自少看大她,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多少七十岁的老头子还有十九岁的情妇。衣莎贝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她性感,我并不介意你有这种情妇。” 我的想法与妻子完全两样,我害怕。我害怕见到衣莎贝,我很清楚我自己的为人,有一日我会受不住而崩溃下来,我只是一个男人。 过了平安无事的六个月,我到欧洲开会,住在法国鲁昂的酒店,一日睡到半夜,酒店房门忽然被打开,有人说:“谢谢,这是小费。”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门已被掩上,一个朦胧的身影,一眼便认出是谁。 我坐起来,“衣莎贝。” “我冻死了!”她呵着气,“我的天!我从火车站一直走到此地,三哩半路!”声音是颤抖的牙齿打战。 “衣莎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掀开毯子。 她匆匆脱掉靴子,钻到我被窝来,混身冻得像一块冰。我并没有推开她,因为她真的冷得嘴唇发紫,几乎要痉挛,我拿起电话叫一大杯热咖啡送到房间来。 “衣莎贝。”我摇头叹惜。 牛奶咖啡送到,我灌她喝下去,过半晌才好一点。 “为什么?”我问。 她不答,伏在我身上,抱住我。 “你的功课如何了?” 她不答,把脸贴在我胸膛上,呵气。 “你真会在路上冻死,这可不是玩的。”我说。 她转头,把面孔另外一面贴在我胸上,“我可以听见你肚子咕咕叫。小时候我最喜欢伏在你身上睡觉。” “但你已不是孩子了。”我说。 “但我也没有老。如果我已经廿五、廿七,我不能再做这种事,社会不会原谅我,我很快乐我尚年轻――我爱你。”她不断地吻我的面,我的额角、我的唇。 我闪避着。“衣莎贝,社会原谅你,但是社会不会原谅我。”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爱你,我要嫁你,与你共渡一辈子。”她说。 “办不到,我比你大廿五年,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一只脚都入了棺材。别忘记我有妻子,我爱我的妻子。别忘记你的父母,我敬重你父母。” “我爱你。” “回伦敦去。” “请让我留在鲁昂陪你。”她说:“只有三天,求求你,对我来说太有意义了,求求你。” “衣莎贝,你必须回伦敦。” 她哭泣,由轻泣转为大哭。我曾多次看过她哭――摔破洋娃娃,被同学欺侮,考试不理想,没买到新衣裳。但从来没有这么伤心,仿佛世界已离她而去,哭得我心乱如麻。 我打长途电话告诉余维廉。余沉默一会儿,说:“我马上赶来。但是最快也得廿四小时。”这廿四小时是我的难题。 衣莎贝并不难过,她说:“至少我有廿四小时。” “为什么?”我一问再问。 “我不知道,我爱你。” “你这么年轻,你知道什么叫爱?” “我爱你。”她再三的说。 “你在我身上看见什么?” 她微笑,“我喜欢嗅你身上的味道。” “衣莎贝,理智一点――” “陪我去巴黎,每个人都应该与情人上一次巴黎,即使一天也好。” “我不能够。” “你是一个顶残忍的人。” “我为你好。” “我不要你为我好。”她说:“我要你爱我。” “衣莎贝――”我疲倦至死,说得唇焦舌烂。 她确是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孩子,与她在街头漫步,召来多少艳羡的眼光。这样子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克制多久。当余维廉到达鲁昂的时候,我也与他说明这一点。 “我是中年人,一个正常的中年男人。你看看衣莎贝,你猜我还能受多久这种虐待?”我说:“相信我,余,我没有做过任何勾引她的事。我对不起你。” “我会带她回去。”余说得很简单。 他把衣莎贝带回香港。 开完会我也回转香港。到昨夜,发生她自杀这件事。 我觉得非常疲倦。而妻开始发现事实不如她想像那么简单。衣莎贝思路已经不正常,她似乎是一定得到我,否则一辈子不肯罢休。 她复原之后,约我午餐。 “我中午很忙。”我说。 “明天。明天不行后天,后天不行大后天,我会等。去告诉我父母好了,他们已经不要我,什么都没有关系,这世界上已没有人爱我。” “走出去,衣莎贝,走到马路上去,哪个年轻男孩子不转过头来望你再望你的,叫他来见我。”我反问:“没人爱你?” “与我午餐。”她很坚持。 我真想哭。挂上电话。 妻来看我,知道这事,铁青着脸,冰冷的说:“最好的办法是叫她开好酒店房间,脱光衣裳在床上等你,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 我指着她鼻子说:“如果你以为我没想过那么做,你就错得厉害!” 妻拂袖而去。 我离开诊所去取车子。衣莎贝站在车子旁边等我,她在翻一本英文杂志,靠在车头,一派悠闲的样子。我马上回头走到公众电话亭,打到余公馆,余太太来接的电话,她问:“家豪,什么事?”声音非常惭愧与含羞,我不忍再说下去,只好清清喉咙,答:“没什么,好久没见,想问一问维廉星期六可打网球!” 余太太松下一口气,“呵,他会去的。” 我说:“很好,那么我去球场等他,谢谢你。” “家豪――”她迟疑着。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我答:“我很好,你放心。” “再见,家豪。”她的自尊仿佛恢复一点,声腺也自然一点。 “再见。”我说,还叫我如何投诉? 这数年来我与余家联络都是为了衣莎贝。我燃起一枝烟,缓缓走到她身边。衣莎贝看见我,招呼一声。她已经十九岁,这么放肆,这么自私,丝毫不替任何人着想,永远只做她自己乐意做的事,满足她的私欲。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我憎厌她。 我用锁匙开车门,她等我把另外一边门开给她,我假装没看见,发动引擎。 “喂!”她敲着窗子,“喂!” 我绝尘而去。 把车开到浅水湾,独自坐在影树下喝了一杯啤酒。隔壁有一个艳女对我微笑,我向她点点头,她扭着身子走过来,盛臀隆胸细腰,她说:“好天气。”影树的棕色碎叶像雨般撒下,我已伤了心,还有何妨。 结果我跟这个女人回到她的寓所。一夜未归。 早上回去换衣服,妻说:“衣莎贝被送到疗养院去了。” 我沉默着打领带。 “她母亲说她要见你。” 我说:“我没有空。” “家豪――” “我厌倦这整件事,从今日开始,衣莎贝的一切与我无关。” 妻完全静下来,垂眼看着自己双手。 “我今天要替病人动手术。”我吻她的前额。“祝我好运。” 她握一握我的手,笑容很勉强,但还是笑了。 晚上留在医院与病人家属说话,护士请我去听电话。妻在那边说:“余太太请你无论如何到疗养院去一次。” 我很冷静的答:“我不会去的,下次她再打来,你请她少骚扰我们。” “家豪――” “难道你没发觉,这是应付他们的唯一方法?” “但衣莎贝在神经病院内像一个疯子一样――” “我什么也帮不上。”我挂上电话。 我的婴儿衣莎贝。我的心绞痛,衣莎贝胖胖的小手臂缠住我脖子,衣莎贝爱娇嗲腻的说:“在我生日那天,爸爸会带我去跳舞。”呵,衣莎贝。我独自回到诊所,很想呕吐。 那一夜我回去找浅水湾头邂逅的女郎。她很高兴,媚笑地招呼我。我需要看到一张快乐面孔。她满足我。 “你几多岁?”她问我。 “快五十岁。” “真看不出来,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 “看不出来?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肚子向前凸出,我掉大量的头发――你以为我有胆子在十八岁的女孩子面前脱掉衣裳?” 她发嗔地拍打我的背脊。 我留下她应得的费用,然后穿衣服。 她数着现钞。“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她问。 我摇头。“我不需要朋友。”我说。 “你不像那么冷淡的男人。”她说:“还会再来?” “要来的时候,总还是会来的。”我说。 她很聪明,不再多问。 后来我没有再去她的寓所。 衣莎贝在疗养院住了一整年。 有一段恶化时期,她连父母都认不出来。余太太披头散发地来找我们,求我去看衣莎贝。我上楼把自己锁进书房。余太太终于离去,妻上楼来。 “你的手――”她说:“纱布,血……” “杯子碎了。”我淡然说:“玻璃割的,不碍事。” 妻看牢我很久。她说:“廿五年的夫妻,家豪,而其实我一点也不懂得你。” 我继续喝拔兰地,我喝得很厉害,我害怕有一日我不能够再动手术,因为双手颤抖得很厉害。 一日半夜,妻问我:“你爱衣莎贝吗?” 我说:“我深爱她。”点头。 “你是那种世俗的人吗?我不是。”妻说。 “我不知道。太迟了,开头我不敢,现在是太迟了。” 一年后,衣莎贝自精神病院出来。余家带着她移民往美国加州。我以后都没再见到衣莎贝。 每年她生日那天,我都会惘然的想,她又长大一年,她可有聪慧一点? 然后有一日摊开报纸,妻说:“看!” 我们读到一段结婚启事,衣莎贝结婚了。 隔不多久,我们辗转得到衣莎贝的一张彩色婚照:余氏夫妇笑得合不拢嘴,新郎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青人,充满书卷气。我呆视照片良久,衣莎贝美丽得像安琪儿一般,白色的婚纱扬起,漆黑的头发,眯起双眼。 妻说:“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她跌坐在沙发中,“我真为余家高兴。”她叹口气。 我放下照片,我对衣莎贝的魔咒已经消失,她自由了。我问:“她今年几岁?” “廿二。”妻答。 我失去了她,我的衣莎贝。一度垂手可得的衣莎贝,我的婴儿衣莎贝。 妻抬起头问:“你失望吧,她并没有爱你一辈子。” “我代她快乐。”我说。 是的,失望。她并没有爱我一辈子。我已习惯她对我的爱。有时最灰色的时候我会冲动的告诉自己:尚有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孩子为我倾倒,别太悲观。 现在还剩下什么? 我把那张照片放在当眼的地方,表示我不在乎。早上刮胡子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是个老头子了。 余氏夫妇写了封长信来多谢我:“……家豪,到现在我们深深明白,那时候你的残忍完全是为衣莎贝的益处。” 以后我的日子就开始空虚。我的态度开始疲癞,因为没有人会再对我关心,没有人会热爱我。 我与妻仍维持相敬如宾的关系。 结婚三十周年的时候,陪她去选一件珠宝做为纪念。她看中红宝石戒子。红宝石比钻石贵,我劝她买钻石,妻笑说:“你又来了,不说随我心意吗?” 我苍凉地笑,退开一步。经过三分一世纪的变迁,我们仍然在一起,管她买哪种宝石呢。 珠宝店另一角柜台有一双年轻情侣在选项链,那女孩子一头黑发浓密而鬈曲,耳朵小巧精致,如一只贝壳模样。我的心温柔地牵动一下。她抬起眼,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衣莎贝。她是衣莎贝。 我的双腿完全不听指挥,我趋向前去,我唤她:“衣莎贝。” 我并没有认错人,她诧异地转过头来,她美丽的脸平和温柔,一个亲切但茫然的笑,“您是――”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她竟然忘记了我。) 我失态地:“我是宋家豪,衣莎贝。” “呵是,”她平静地笑,还敲敲她自己额角,看看身边的丈夫,“爸爸还叫我打电话给您的。您好。” 其余的一切都太不重要了。妻过来,大家寒暄,交换地址,笑半晌,道别。 (衣莎贝忘记了我。) 离开珠宝店的时候,天开始下雨,车子前面的雨一下一下摆动,我与妻都沉闷。 我百思不得其解:衣莎贝竟忘了我。 到底年轻好,她再回头重新开始,时间上还绰绰有余。 妻说:“……他们两个人这么相配……” 我问:“你知道吗?” 妻错愕地:“什么事?” 我说:“我与她招呼,衣莎贝没把我认出来。” “啊?”妻也诧异。 无边无涯的寂寞袭上心头。我扭一扭驾驶?盘,车子往家驶去。 呵衣莎贝。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 (完) 花事了: 与玛丽分开有两年了,仍然不能忘情于她,平时上班,时间可以消磨,逢周日起床,非常彷徨,迷迷茫茫仿佛听见她在浴间洗头,一阵阵的洗头水香味,然后会包着毛巾来叫我起床,我可以趁势抱紧她。 我们在一起也渡过快乐的日子,至今想起尚十分心酸,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要离开我。 玛丽与我说:“你从来未曾爱过我。” 我心碎成一片片,“当然我爱你。” 但我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男人,我不懂得讨女人的欢心,不会说花言巧语,没有时间侍候她,这并不表示我不爱她。 我真没想到她会离我而去。 玛丽曾说过我是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感情非常原始,她曾取笑地叫我“一级原始人”,如今我益发沉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晃眼两年了,我却仍然爱她。 玛丽说:“我仍然想恋爱,我希望有人送我鲜花,当我是公主,予我以激情,而你一直对我这样冷淡,天天我自己上班下班吃中饭,下雨打风也没有个接送照应的人,日子久了非常苍白,也曾抗议过埋怨过,你好脾气的照单全收,毫无反应,我得不到爱情,生活又是这样的枯燥,你坐下看书一看就三五个小时,至多陪我去看一部电影……” 伊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与我在一起,是因为“欣赏我的才华以及样貌”。 她又调皮地叫我洋娃娃,“只有观赏价值,搁在那里看最适合,除了做个好医生,什么也不懂。”她说。 临走的时候她说:“我不是不知道你能干漂亮,但你不爱我,于我有什么益处呢。” 我默默地让她走,不发一言,她的心却酸了。 她推我,“小康小康,你说话呀。” 但我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声不响。 她倒先哭了。 玛丽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她为我做了多少,作了多大的牺牲。 下班后再也没有人跳着出来为我开门,闲时再也没有人为我做咖啡,脏衣服没人料理,出席宴会没有人陪,下棋没对手……整间房子空了,整个心也空了。 晚上睡醒,听不见轻轻的鼻鼾声,没有人嗲声叫“小康小康”,我在那一刻心碎了。 以前我也嫌她脾气不稳定,有点幼稚、爱花钱,我老是质问她:“三十块美金剪次头发?”或是“一千多块买袭布裙?”虽然开玩笑地,也害她起反感。 现在真怀念她那头美丽的黑发与那些简单明媚的裙子……外头的女孩子不及她十分一。 玛丽有一股清新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好看。 当我看见沙伦的时候,我直觉认为她跟玛丽有七分相似,所以凝视她的脸。 那是一个画展,主人介绍她和我认识,她是官营美术馆的副馆长,一套白麻纱衣裙,黑发梳成马尾,瀑布似洒在脑后,我马上记起,玛丽也有那样的头发,心中温柔而酸痛地牵动。 沙伦有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眸,左脸颊上一颗痣,身裁纤秀――够了,一个女孩子只要有上述的优点,就已经好算美女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额外留起神来。 她瞧见我目不转睛的模样,笑了起来,牙齿小小颗雪白。 我连忙低下头,避开她调皮的眼睛。 但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一眼――如果是玛丽多好。我怅惘的想:玛丽终于找到了她的理想男人,他天天呵护她,接送她,陪着她,送礼物给她,事事以她为重,带着她到处逛。我希望她快乐。 沙伦少了玛丽那份稚气,多了一丝精明,换句话说,她像玛丽,但却是长大后的玛丽。 我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她很块便察觉到了,但是没有回头。 画展酒会快散的时候,我轻轻的拉拉她马尾巴的发梢,她回身明快的笑。 “我送你回去。”我说。 “不先吃一杯茶吗?”她爽快的问:“我想喝点东西吃块蛋糕。” 看来双方都有一点意思。 在咖啡店内,我好想改过自新,做一个懂得讨好女孩子、谈笑风生,管接管送的俊男,但是不知恁地,张大了嘴并找不到题材,结果还是沉默。 沙伦并不如玛丽那么活泼,会主动与我说话,但是她看上去并不闷,她自己叫了巧克力蛋糕与彼利埃矿泉水,吃得津津有味。 我想说:你像我以前的女朋友。但开不了口。 沙伦缓缓吃完蛋糕,用清晰的眼睛看牢我。 她问:“你一直不爱说话?” 我腼腆的笑。 “我从没见过这么怕羞的男人。”她取笑我。 我不响,只是看着她。 以前,以前玛丽也曾经这样批评过我。 “不善词令也不打紧,”她轻轻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听了这句话我非常感动,马上有如遇知己的感觉,我喜欢这个女孩子。 向她要了电话号码之后,一直看着它,把那个号码背得很熟,但不知恁地,提不起勇气来找她。 主要是因为她太像玛丽。 尤其是那头黑鸦鸦的好发,又厚又深,跟玛丽一模一样,所以见到她一直有种凄惶的感觉,想起太多太多以前的事,心内更加矛盾,不知见她抑或不见她才好。 终于见到她的时候,正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我去买礼物送父亲节,她也在那间百货公司,我忍不住趋向去,拉拉她的发梢。 她转过头来,“你。”她说。 眼睛明亮如寒星,充满了思念。 在那一刹间我决定不再坚持下去,我轻轻的说:“你的电话是七九八七四。我一直想找你,没有勇气。” 她的脸飞起一片红霞。 “你跟谁来的?”我问。 “朋友,来选父亲节礼物。”她答。 我说:“我们溜走,来,不要理他们。” 拉起她的手就跑。 那天我们在沙田酒店吃菜,完了去夜总会跳舞,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坐尖沙咀大牌档吃粥。伊显得累,头发也乱了,但慵倦的神情惹人怜爱,我捏捏她的面颊,她微笑,那一夜,我跟她说,她像我以前的女友。 男女之间有缘份的话,一下子便可以见到火花,感情往往是双方面的。 沙伦与我进展得很快,我一开头便打定要结婚的念头,所以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温馨的,心平气和。她是一个具幽默感的女孩子,比玛丽冷静含蓄,她精明果断,刚好补充我的不足。 每周末她都来为我整理公寓,指点终点女工操作,短短日子内我的生活细节被她料理得整整有条,舒适十分,永远有干净的内衣袜子在抽屉等我,日子仿佛恢复旧观。 沙伦没有玛丽那份娇嗲,但是她对我更加容忍,我认为她会是一个更好的妻子,只是不知恁地,对她……我似乎欠少了一份热情,我不会为她痛苦,不会为她失眠。 亲友都很替我高兴,频频问:“什么时候请喝喜酒?”由此可知,我以往的那段伤心史,人人都知道。 母亲说:“我的儿子是个好男孩,不是他跟人热恋后扔掉人,不是我帮自家孩子,是那个女的没福气,水性杨花,见异思迁,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目前这个准媳妇,可懂事得多,人也稳重。”她老人家喜气洋洋的。 沙伦口中从来没提过“玛丽”这两个字。玛丽并不是她的假想敌,沙伦就是这点好。 在当我要向沙伦求婚的时候,玛丽又出现了。 她要求见我。 我本应推她,但不知怎地,声不由己地应允下来,心一直跳,照例在约定的地方早到十分钟等她。 玛丽来了,比往日准时。 她风姿如昔,但是却非常陌生,两年不见,她与我印象中的玛丽完全不同,头发烫短了,一身彩衣,戴满了时兴的首饰,不是不漂亮,却与我心目中朝思暮想的玛丽不是同一个人。 我怔怔的望住她,而且她跟沙伦根本没有丝毫相似嘛,沙伦是谷中的百合花,清雅无比,而眼前的玛丽却十二分的俗艳。 我弄糊涂了,而当初我接近沙伦,却是因为她像玛丽。 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一时间我有点手足无措,对着她开不了口。 她却坐在我对面:“小康,你还是老样子。” “好吗?”我客气地问她,语气非常隔膜。 “小康,我有事要求你。” “你有事要求我?”我益发糊涂了。 “小康,我急于要找一份工作。” “你找工作?你不是要嫁人了吗?”我完全莫名其妙。 玛丽的眼睛红了:“你别问那么多好不好?” “好。”我点点头,“什么样性质的工作?” “我以前做的那一类。” “公共关系?” “酒店或其他私营的机构都可以。” “我替你托托朋友。”我说:“不过这种事是急不来的。” “小康――”她哭了。 不必多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理想中的男人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男人。我恻然,多么不幸,可怜的玛丽。那是个怎么样的男人呢?竟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反感:“他对你不负责任?” “小康,”玛丽用手帕擦眼泪,“如果有消息,赶快通知我。” “是,一定,你放心,你吃点东西。” 她问:“小康,听说你找到女朋友了?” 我点点头,想到沙伦,心定了一定。 “听人家说,她长得像我?”玛丽问。 “不,”我说:“她不像你。” 真的,并不像,这是我今天才发现的事。 “她可漂亮?” “很漂亮。”我说。 玛丽的眼睛又红了。 那天我送她回去,她一直暗暗饮泣,我心中为她难过。 玛丽问我:“小康,你陪陪我好吗?我怕黄昏。” 我鼓起勇气:“玛丽,现在……我不是自由身,我有人在家等我。” 玛丽的脸色转为苍白,她喃喃的说:“我早知道我有这个报应,我早知道。” “玛丽,我会跟你联络。” “小康,”她抓住我不放,“小康,是不是我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提出来,往日的情怀一刹时涌上心头,说不出话来。 “你考虑考虑,小康。”她推开车门,泪如雨下地奔上楼去。 啊,玛丽要回来。 真没想到,回家时车子者走之字路,真受不了那样的刺激,玛丽!她现在回来求我,而我又一直不能忘情于她――抑或不能忘记她在我心中不真实的形象? 到了家我急急按铃,沙伦来开门,笑问:“又忘了带锁匙?” “沙伦!”我拥住她,一颗心卜卜跳。 “怎么了?” “我害怕。” “怕什么?”她温柔的问:“我知道,那个像猪头似的女秘书又向你抛媚眼了。” 我再激动伤感也忍不住笑出来,“不,沙伦,不。” “坐下来慢慢说。”她替我泡一壶好茶。 我不知如何开口,但渐渐镇静下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沙伦,她雪白的肌肤,明亮的眼睛,清秀的脸,什么地方像玛丽?一丝一毫都不像!玛丽浓得化不开,而她却淡得像一首白话诗。 我忧愁地握住她的手。 “怎么了?什么事不开心?”她问。 “没什么。” 她笑笑,不勉强我说下去。可爱的沙伦,可爱的沙伦,她从来不叫我伤心,从来没叫我流过眼泪。但是玛丽呢,我们有三年的感情…… “你早点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她说:“要替侄女儿补习。” 我说:“沙伦,陪我。” “你有心事,我坐在这里也无用。” 我将她的手贴在耳畔,吻了又吻,“沙伦,我到今天才发觉,我有多么爱你。” 沙伦双眼发出亮光,“小康!” “沙伦,时穷节乃现,没有考验,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 沙伦问:“发生了什么事,小康?” “我以前的女朋友,她叫玛丽。”我说得无头无尾,自己都觉得暧昧。 沙伦点点头,“我明白,她主动离开你,现在又主动要求回到你身边。” 沙伦真聪明。 “毫不讳言,以前心中一直有她的影子,可是今天见到她之后,忽然之间我真正的忘却她――你明白吗?沙伦?” “我明白。”她温和的点点头。 “我心目中留下玛丽最好的印象,一直保留着,为怀念而怀念,但是再看见她的真面目,我不再留恋,沙伦,这一年来你默默地爱护我――” “算啦,”她打断我,一边笑,“你少肉麻。” “沙伦,我们结婚吧。” 她的面孔涨红了,“一切随你。” 我轻轻拉拉她辫梢,“马尾女郎。” 那夜送走了沙伦,我睡得很好很好。 从那夜之后,玛丽未曾来入梦。 以后也不会了。 过了三天,我约玛丽出来,她的精神仿佛略有进展,打扮得非常时髦,化妆鲜明,嘴唇鲜红欲滴,高跟鞋足有四寸高,走起路来扭动腰肢……这是玛丽,而沙伦却永远清纯似大学二年生,精致的平跟凉鞋,素色衣裙。 我停停神,“玛丽,我替你找了两份工作,这是资料与约见时间地点,你去见一见经理吧。” “谢谢你。”她望着我。 我知道她在等候什么。 “玛丽,”我坦言说:“我要结婚了。” 她如蒙雷击似的怔住。 “玛丽,对不起,我们分手毕竟已有两年多三年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 “玛丽,你要祝福我。” “你――你是为了报复!” “不,玛丽,我是真的爱她,”我诚恳地说:“这次决定不是仓卒的。” “我不相信!” “很抱歉,玛丽,我没有爱你一辈子。”我的声音很低。 “你是为了报复!”她站起来尖叫。 我愕然,“玛丽,你镇静点。” “不不不!”她掩着脸逃跑。 我追出去,已经失去她的踪迹。 我心内无法平静,我担心玛丽,她这么好胜要面子,她不会明白我与沙伦之间的感情,她一直认为我与她作对,藉此不给她下台的机会。 不是这样的。 我为此一连几天都在联络玛丽解释,但找她不到。 到看见沙伦的时候,我才明白玛丽做了些什么。 她找到沙伦,骂她,吃她耳光。 沙伦的面孔上有一痕青紫,沙伦与她在写字楼碰的面,经过她一场大闹,现在沙伦简直不敢回去上班。 我既震惊又愤怒,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沙伦的,但她彻头彻尾地令其我失望,可以说我到此才认识了她的为人。 沙伦冷静的说:“本来我也懂得保护自己,我并不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子,但不知恁地,我是真的可怜她,她完全不知道控制自己,像个泼妇似的寻上门来……她完全不明白,我与你真心相爱,这种骚扰,只有使我们的感情更加坚强。” “不要理她,”我说:“她再来烦你,你就报警。” “我做不出。”沙伦说。 “我也做不出。”我颓然:“可是任她这样闹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们该怎么做?” “结婚吧,沙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渡蜜月,避开她一阵子。” “我们不至于要立刻结婚避人吧?”沙伦有她的自尊,“你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说:“这整件事是这么荒谬。” “人的感情根本是荒谬得不能形容的。”她叹口气。 “玛丽要是再来找你的麻烦……” “我会得应付。” “我会替你解决此事,我务必找到她跟她说理。” 要找一个人,不是太困难的事,我亲自到玛丽的家与她说项。 清晨,她被门铃唤醒,依稀还是那个小可爱的样子,隔了三年,时空都不对了,时过境迁,我们再也无法扭转乾坤。 我并没有责备她,她却有点心虚,苍白着脸,怯怯地不出声。 我静静说:“你是干什么呢,玛丽?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沦落到你这种地步?” 她不敢回答。 “我爱你的时候,你不爱我,等到我寻找到新生命的时候,你却来叫我为你牺牲,我不肯那么做,你就拿我来报复,一直来,我受你玩弄,你有什么不服呢?难道我就只能够为你而活,做你的奴隶?” 她说不出话来。 “我无辜,而沙伦更加无辜,为了你的失意,而牵涉到两个善良的人,你不觉得惭愧?扪心自问,你过意得去?” 她背转了身子。 “玛丽,你生活中的低潮总会过去,做人要沉着一点,别伤害太多人了。” 她在饮泣。 “玛丽,只要你愿意,我仍然是你的朋友,我会尽所能帮助你,但请体贴一点,不要再骚扰我们,有事请提出来好好的商量。” 她哭得很伤心。 “玛丽,忘记过去,努力将来,”我劝她,“你那么年轻貌美,一时的挫折算得什么?” 我想玛丽已被我说服了。 我长长叹一口气,站起来告别。 她没有留我。 我走了,觉得非常疲倦,恋爱这件事,不但当其时累,过后尚有一大堆后遗症,有些人恋爱一次,终身抱恨,所以对于沙伦对我的容忍和谅解,我更加感激。 我吁出一口气。 沙伦与我很块地安排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先到婚姻注册处签名,然后向公司取了假期去旅行。 沙伦对我说:“我这才松一口气。” “怎么?”我诧异:“原来你一直对我没信心?” “也不是这样说,有第三者在那里兴波作浪,我心里很烦,老实说,几乎要把你双手奉还给她。” “后来为什么没有?”我取笑她。 “因为你实在太老实,我不能眼巴巴看你被她欺侮,这位小姐简直对人没有尊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为她而活?”沙伦说:“她也不想想,人人都要面子。” “希望她改过。”我说:“她不是个坏女人,一时糊涂了,沙伦,你宽宏大量。” “嘿!到八十岁,我还没忘记这件事呢。”沙伦说:“无端捱了一个耳光。” “对,将你的委曲诉于子子孙孙好了。”我笑。 “你这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由此可知男人都是贱骨头。”沙伦摇头摆脑地笑。 我啼笑皆非,心中甜孜孜,这是我们的闺房之乐。 玛丽一直没有再来胡闹,当事情完全静下来之后,我又开始担心她。 我们婚前不久,她终于出现了,她特地买了礼物上来我写字楼。 “玛丽,”我欢迎她,“你情绪好些没有?” “好多了。”她说。 我打量她,她很多事瞒不过我,但此刻看来的确比先一阵稳定,我较为放心。 她把礼物放在我桌上,我道谢。 “恭喜你找到一位好夫人,小康,你会幸福。” 我点点头,“沙伦确是好妻子。”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另外一份,不是你介绍的。” “啊,工作适合吗?” “还好,你知道,所有的工作都一模一样,”她说:“很受气,月底发薪水略为得到补偿。” “仍然很多人约会你?” 她点点头。 “有没有好的男孩子?” “慢慢看。” 轮到我点点头,我与她此刻客气得像陌生人似的,没有话说,我想一段感情,消失了就该消失,一去不回头,我茫然:这就是我曾经一度,深爱过的女郎吗?我为她失眠、流泪、伤怀,曾经一度,她是我的太阳,我的生命轨道随她而行,一切都是为了她…… 而现在,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她的喜怒哀乐不再影响我的情绪,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充其量见了面说句淡淡的问候话,我甚至有困难追索到以前的温馨,一切终于成为过去,我已经痊愈,我的医生叫沙伦。 “小康,你真是一个好人。”玛丽向我说。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希望她告辞。 她说:“代我向你太太道歉。” “她没有把那件事放心中。” 玛丽默然。我开始移动写字台的东西。 她说:“我不阻你办公了。” 我站起来,“不送。” 玛丽说:“小康――”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也没有等她把话说完,便送了她走。 拆开玛丽的礼物,是一只很美丽很大的水晶烟灰缸,我没打算拿回家,决定把它搁在写字楼。 玛丽这一段已经不再存在,我想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真像一场梦。 我拨电话给沙伦,接通了,我说:“沙伦,我想念你。” 她在那边轻笑。 “真寄望于这次蜜月旅行,好好的松弛一下。” “我也是。” “我爱你。”我认真的说。 我爱沙伦。 (完) 抉择: 我坐在戏院门口等死人宋季光,一等便十五分钟。最恨的便是戏票还是我出钱买的,否则还可以用最潇洒的手法撕掉泄愤。 我决定不等下去,我拿着两张票子一扬,马上有人哄上来——“卖给我,小姐!卖给我!” “我出十元一张!”身边有个年轻男人,把两张十元钞票塞在我手中,抢了我的戏票便走。 “喂!”我嚷。 然后我耸耸肩,把现款放入手袋,慢慢走出戏院大堂,就在这时候,宋季光出现了。 他说“我们进场吧。” 我看看手表:“我的劳力士十八k 金全自动手表说,你迟到了廿三分钟整,戏票已被我卖掉,我再也没有心情看戏。‘ 季光问:“你的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一点耐心也没有。” 我说:“季光,我很抱歉我没有耐心,你似乎应该找个迟到一小时以上的女朋友,那么比起她,你还是准时的。” “我们此刻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季光,我此刻心情不佳。”我闷闷不乐地说。 “你这个人太情绪化,永远不会开心。” 我说:“个性是天生的,季光,当初我俩是怎么在一起的?” “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季光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是一个很乐观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天啊,哪个人小时候不是那样的呢,时间过去,人长大以后,生活逼人,”我眨眨眼,“季光啊,生活逼人。” “我有种感觉,你不再爱我了。”季光说。 我不敢出声。我早已发觉我根本没有爱过他。可是这话我怎么说呢?我能不能上前去说:“季光,我一直视你为兄长,我们之间没有男女之爱,我丝毫没有念头要跟你结婚生子,我们不可能发生男女关系。” 我怎么跟他说呢。 十二年了,我在初中便认识他,他对我好,照顾我,帮助我,那年我父亲刚去世,家境异常的差,他甚至为我缴付学费—— 季光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 迟早要跟他说的,越拖越糟,快点又好点。只是我实在提不出勇气。 我们到咖啡店坐下。 季光说:“母亲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怎么说?”我好奇问。 “我说,如果薇薇那个坏脾气不改,我是无法忍受的。”季光笑说。 “你有没有跟伯母说,如果你那温吞水脾气不改,我也不会嫁你了。” “你当然嫁我。”他笑。 不一定,我心想,这件事总要说明白的。 下班的时候我与约瑟吃菜。 大家都没有话说。 隔很久很久,约瑟说:“你总得与他说明白。” “我没有勇气。”我说。 “你预备拖一辈子?”约瑟问。 我说“别讽刺我。”我很不高兴。 “先把钱还给他。”约瑟说。 “现在叫我什么地方找廿多万港币来还给他?”我气道:“就算还清钱,但是人情怎么算?” “你是不是暗示我拿不出这笔钞票?”约瑟问。 “我为什么要暗示?你明明拿不出来!”我也发脾气,“你这个人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我无法令你明白,我虽然不爱宋季光,但我尊重他,我视他如兄长。四年美国留学的费用,他用在我身上的心思——难道可以用金钱衡量?他爱我,你呢?” “薇薇,话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爱你。” “约瑟,我与他自幼认识,你岂不明白?一向他很尊重我,他从没碰过我,也没有任何非礼的举止。” 因此在季光面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他当我是小孩,因此我也就当自己是个小孩。我对自己的身体相当自卑,老觉得没有能力吸引男人,季光太君子,反而不正常。 他对我有恩,我不能忘记,我不忍伤害他。但我无法与他结婚,睡在一起,养儿育女,因为我不爱他,我想我爱的是约瑟,两种感觉不同。 “你总不能一辈子拖拉着两个男人!”约瑟赌气。 “我难道不比你烦?”我反问。 ‘没有结果的事别去说它。’约瑟说:“一天到晚为这个吵。” 我站起来,“我不舒服,早点走。” 他也没有送我,我马上就走了。 约瑟不明白,我怎么能够伤害季光?他一生一世都善待我,连大气都不对我吹一口,如今我对他说:“季光,我不爱你。”就这样?假使我做得出,也不能算是人。 我心里很烦,不知道怎么办。自从认识约瑟以后,我很充分了解到我与季光迟早要完蛋,我对住季光觉得痛苦。好几日不睡,翻来覆去的思虑,始终停不下神来,反而惹怒了约瑟。 热锅上的蚂蚁,我想,就是我。 白天因工作忙,急着赶工夫,还有精神寄托,一下班坐在电视机面前,喝着啤酒,便只有发怔的份。他们一个有恩,一个有爱,而我这个贪心的女人夹在两个男人当中,我认为是活该。 就是这么多。 我还是天天与季光见面,并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噩梦一样。 约瑟是个非常妒忌的男人,因此我们就不停地吵吵吵,为来为去是为季光,季光并不晓得我另外有男朋友,因此他是个最无辜的人。 约瑟常冷笑,他缺乏同情。 他说:“我其实应该免除你的痛苦,你何必受抉择的煎熬,我退出好了。” “你如果可以随时退出的话,请!”我说。 “你明知我跑不掉,用这种话逼我。”他又气。 “你这个人跟女人似,真噜苏,小心眼,总有办法发的脾气!”我骂他。 “女朋友跟别的男人泡,还不生气。我还算是男人?” 我一听,只急的流眼泪。 一哭,他又怕起来,连忙哄我,“别淌眼抹泪好不好?有话慢慢说,哭有什么用?” 我伏在他手臂上呜咽很久。 “据我所知,宋季光还在送你礼物,是不是?你也照收不误,是不是?” “是。” “你不能拒绝他?你还戴着他送的手饰干什么?” “约瑟,我求求你,我们别再吵了。” 约瑟叹一口气,用手捧着头。 我说:“约瑟,我想我们最好停止见面一段时期,让我弄弄清楚,我到底该怎么做。” “你不见我?”他赌气问。 “我也不打算见季光,我会告诉他,我出去旅行一阵子。最近工作的确比较烦忙,我需要休息。” “你真出去旅行,我才放心。”他悻悻然。 “我这就去,我到欧洲去。”我说。 “你有这一笔钜款?”他反问。 ‘为什么没有?’我反问:“你瞧我不起?” “不要向别人借就好。”他冷冷的说。 这句话非常刻薄,真正的伤了我的心。约瑟的爱是最自私的,心中没有他人,就会顾着他自己的面子与兴趣。而季光的爱最含蓄,若隐若现,捉摸不定,两个人都是极端。 我跟季光说要去旅行。 他说:“记得吗?第一次到欧洲是我们两人一起。” 我说记得,那年我十七岁,他们举家往欧洲旅行,他舍不得放下我,家中又不在乎多付一笔旅费,便把我也带了去。 整个旅途我都兴奋的睡不着,但是因为年幼,不能够充分领会到欧洲的文化与优美。 旧日的思情被唤回来,我很感动,握住季光的手。 如果没有季光,我顶多在中环做一个女秘书。但他坚持我念大学,所以我可以得到更好的机会。‘我没有空陪你去,’季光说:“不过没有人在欧洲会寂寞,我很明白,你确是需要这个假期。” 季光取出支票簿子。 我按住他的手,“不,季光,从现在起,请你不要再用金钱帮助我。” 季光诧异说:“我们两个人,还说这些干什么呢?” “要的,直至我们结婚为止,我不能再用你的钱。” “胡说!”季光仍然写了支票递给我,“如果你再坚持,我会逼你马上与我结婚。” 我无奈,只好收下支票。 “证件容易申请吗?”他问:“我有朋友——” “季光,到欧洲去很方便,我想不必了,”我说:“我知道你总是为我的。” 他温和的微笑。 “但是季光,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吞吞吐吐。 “什么事,但说无妨。” “季光,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我低着头,“季光,除了你之外,我在最近这一年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这我知道。” “什么?”我抬起头来。 “我知道,他叫约瑟。”季光很平静地说。 你一直知道?“我震惊。”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非常的错愕。 “自然有多事的人向我通风报信。”他笑,“你不要介意。”他还叫我不要介意。 我流眼泪。 我问:“你为什么没有质问我?” “薇薇,你有你的自由。”他还是那么平静。 “很多男人会很生气。”我说。 “爱并不是战友。”他说。 “你到底爱不爱我?”我问他。 他凝视我很久,反问:“你想我爱你不爱?” “我想你很爱我。”我说:“如果你不爱我,你不会为我做这么多。可是季光,为什么你不霸道一点,为什么你不臭骂我一顿,叫我滚蛋,或是逼我嫁你?” “我想你快乐。”他简单地说。 “可是我现在不快乐。”我绝望地说。 “你仔细想想,你怎么样才会快乐,再告诉我也未迟,我不会催你,不会阻挡你,不会左右你。” 我哭。 他看我抹眼泪。 “好好的去旅行,玩他几个星期。”他说。 我点头:“好,我会。” 结果我没有去旅行。我把自己关在家中发怔。 然后我忽然想明白了,季光与约瑟都不可能是我理想中的对象。约瑟咄咄逼人,季光加在我身上无形的压力,都使我难以应付。 我不担心约瑟,因为我什么都不欠他,但是对于季光,我真一辈子也还不清他的债,不要说受他的恩难以偿还,就是历年来欠他的钱债,也是心头上的大石,我储蓄一辈子也筹不到那数十万现款还给他。 我静默无言。天天在家中踱来踱去。 我觉得第一步是要摆脱约瑟,我的确爱他,但他对我缺乏谅解与同情,也许单纯一点的女孩子会比较适合他。与约瑟在一起,他忘不了我的过去,以后数十年间,他会不停的提醒我,我曾经花过季光的钱——我不是一个好女孩。约瑟狭窄的器量会使我受折磨与侮辱,我不能与他再继续下去。 我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情形告诉他,很决绝的表示我们之间到此为止,因为我已决定嫁于季光为妻,季光的经济情形,季光的温情,都可以令我比较幸福。 信寄出去了,我的心很沉重。到邮局去的时候我的脚步浮动,双手颤抖。 无论在哪方面,我与约瑟都很投契,我们俩人都喜爱阅读、看话剧、听音乐、说笑话……我与约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可是恋爱不代表结婚,我无法嫁他,因为他太自私。 信寄出去之后,我等足一个星期,可是连电话都没有收到一个。他反了脸,也好,就那样,我惆怅地想:一年来的交情,我为他也受尽煎熬,为他笑过哭过,如今总算由我主动,把这一段感情结束。 可是女孩子的心理不一样,总希望男方比较缠绵,有点表示,至少问问绝交的情由——女人都是幼稚的,我苦笑,绝交的道理不是在信中说的一清二楚了吗?现在我要嫁人,新郎不是他。 大家心肠硬些反而有好处,否则抱头痛哭眼泪之后又再从头开始吵吵闹闹,才是毫无必要的事。 我又等了一个星期,心中十分矛盾,一方面又希望约瑟会得上门来歪缠,捧着玫瑰花与糖,就像小说中那些痴心的男主角。 但是他并没有那样做。 黯然之余,我几乎想真的嫁给季光。我问自己的心:季光有什么不好?他尊重我,他爱护我,他经济情形又好,跟着他真正吃用都不愁。何必苦苦的上班,风吹雨打,两头奔扑,看着许多奇奇怪怪的面色,无端受着陌生人的气。女人的青春一过,也就是那个样子,现在错过这个机会,将来是要后悔的。 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季光会跟我一辈子,他迟早要结婚的,他的妻子会允许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浪费金钱与精神?我想没有可能。 嫁给他吧,我耳朵边有个细细的声音在说:嫁给他也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我们的性情合不来,我好动,喜欢朋友,在人群中我往往有种安全感,但是季光最爱两人世界,他最希望两个人面对面过一辈子。 我做得到吗? 不,我不认为我做得到。 我约了季光见面,在他家里。 我们坐下,我还没开口,他就说:“你怎么与你那位朋友断绝来往了?” “你又晓得了。”我还是很意外,“又是哪个多嘴的人告诉你的?消息传得真快。” “这种消息的确传的特别快,”季光微笑,“人们喜欢凑热闹,谁家离了婚,谁跟谁不对劲,谁又新发财,生活寂寞,也不能怪他们。” “是的,”我吁出一口气,“我的确跟约瑟没来往了,以他的性格,怕早已另觅新欢。” “不会吧。”季光说,他的语气是关注的。 “他不能耽在家里一分钟,即使在外边更无聊,他也喜欢约了一班人在外头疯。”我说。 “跟我的性格刚相反,”季光低下头,“你应该喜欢他。” 我不出声。 “被爱是幸福的,”季光说,“爱人是痛苦的。” “我觉得被爱与爱人都很痛苦。”我说老实话。 “结了婚也许好点。”季光说:“一切安定下来,刻板的过日子,忙着三餐,忙着带孩子,日子很快过去。” “现在也很难有一辈子的事了,季光,你瞧瞧这年头人们离婚离得多么热闹,一点保证都没有,遇见更好的,马上忘了旧欢,季光,老实说,我看了顶心寒,不过嫁你是很安全的,季光,天下的男人,我恐怕只相信你一个。” 季光说:“可是薇薇,我也要离开你了。” “什么?”我抬起头来,仿佛听到一个晴天的霹雳。 “薇薇,我们这样拖下去,你痛苦,我也痛苦,并且你永远不会好好的去寻找新的朋友,我不想再耽搁你,薇薇,我报了名到美国去念博士,过一两个月便动身去史丹福。” 我怔在那里,身子象浸在冰水里。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自己不嫁他,可是并不想他离开我,多年来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精神与经济上的付出不计其数,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享受惯了他对我的爱——,没有想到他会先提出要离开我。 我心酸,冲口而出:“季光,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哥哥?” “薇薇,”他笑,“哥哥也会娶嫂子,怎么能跟你过一辈子?” “那么我们结婚吧,季光!” “不,薇薇,你冷静下来,别冲动,”他按住我,“嫁给我,你不会幸福,以前……我认为我可以结合,那时候你很小,十多岁,性格尚未成形,也没有什么主意,现在你长大了,我在很多方面不能满足你——相信你也明白我们之间只是兄妹般的感情,你不必勉强自己——去寻找你真正的爱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哽咽问。 “我对你好?”季光说:“你对我何尝不好,感情是双方面的,我不见得是个傻子,多年来你的笑话娇俏,为我解却多少愁闷。我也长大了,也许我们分开也好。你去把那位朋友找出来,向他解释明白,我不会碍你们事。” 我抹干眼泪。 去找回约瑟?我不会。比起季光,约瑟太自私太浅薄,他只懂得占有,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不会去找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别担心,薇薇,你会习惯的,’季光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愁寂寞。不过你得当心身体,你无父无母,又没有兄弟,少人照顾——‘ 我强笑,‘我现在什么年纪了,难道连照顾自己都不懂得?不过你得写信给我。’ ‘那自然。’他微笑。 他的感情永远那么平稳,我再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我问:“伯母那边呢,她一直叫我们结婚……‘ “那边由我应付,你放心。”他说。 “我欠你太多——”我说:“不知如何偿还。” “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我吧。”他大笑,“人们的口头禅都那样说。” 我嚷,“我真的愿意!” “可惜我要牛要马干什么?”他取笑说:“你不如变一部林宝基尼跑车来报答我。” 我笑的心酸。宋季光也懂得说笑话了,都是为了我,否则他早已成家立室,儿女满堂,何苦要去修什么劳什子的博士学位,他们宋家早已分了家,不愁吃喝玩乐—— 不过季光爱念书,那时候他说过,“有学无类”,为念书而念书。 “让我为你做件事。”我要求。 “什么事?”季光温和的说。 “让我为你准备行李。以前都是你帮我,这回轮到我帮你。” “好。”他点点头。 我为他买外套、买小型电锅、买录音机……我们曾经在“一起生活”多年,他的习性我都知道,这些事让我来办,再妥当没有。 有一日我在百货公司里替季光选择电毡,碰到了约瑟。 香港的地方这么小,我也知道有这种机会,因此很镇定,他却有点失措。 我马上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个女孩子,我的身边没有人。 我淡淡的一笑。 世界上是有这种男孩子的,一忽儿对着甲女要生要死,非卿不娶,转眼又追求乙女去了,说的话一模一样,像播放录音带似的。 约瑟是其中的一个。 他身边那个女孩子倒也面目清秀。女人年轻的时候长相都差不多——十八无丑女,也不过凭一身衣饰猜测她的品味性格。约瑟的新女友是比较俗的那种。 她身上是碎花的尼龙绸吊带裙子,大热天还穿着丝袜,一双白色露趾高跟鞋,一看便知道是本地货色,我势利地想:小家碧玉。 人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话对男人来说,不起作用,找到比以前女友更差的伴侣,他们似乎更甘心更快乐。 我摇摇头,像转身走开,免得约瑟上前来介绍什么的,可是他已走向前来,我又不欲小家子气,只好挂上一个笑。 约瑟问:“好把?”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感情。 ‘还好。’我说:“这位是你女朋友?” 约瑟说“这是何小姐——” 我抢着说:“何小姐你好。我是约瑟的旧同学,你们慢慢逛,我约了朋友,先走一步。”我匆匆挽起我买的东西,便走了。 约瑟并没有消瘦,我想。 随即我笑出来!我又何尝为他损失一根毫毛?那么当时的激情到底是什么? 那个女孩子也许会更适合他。我在未遇见宋季光之前,又何尝不是穿尼龙吊带裙子,是宋季光把我自那种环境里拉出来,教我吃穿喝,把我往欧洲美洲带,教我见识知识,这辈子季光对我的影响,超乎我自己的想象,相信也是季光始料未及的。 如今我们有缘无分,终于要分手了。 我把他的行李整好以后,送他往飞机场。 “顺风。”我说。 “你要多保重。”他说。 “你放心。”我说。 第一,我不会为结婚而结婚。第二,我不会为寂寞而结婚。第三,我不会为生活而结婚。 事实上,我想我很难会结婚了。 还有谁会对我比季光更好?还有谁会更关心我? 我朝他的飞机招着手,直到飞机消失在天边。 我一个人缓缓踱往停车场,懒洋洋百般无聊,现在要等另一端新的爱情来到。 有人拉住我的衣角,“嗨。” 我转过头,是约瑟。 我向他点点头。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薇薇,你并没有嫁宋季光。” “是的。”我说。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问。 我摇摇头,“过去的已属过去。我们大家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你说是不是?” “你尚对他念念不忘?”约瑟问。 “可以这么说,”我说:“我需要一段‘重生’的时间,先一阵子为你们两人搅昏了头,”我苦笑“现在宋季光自己离开了——” “你决定自动离开我?”他问。 我点点头。 “一年多的时间——”他说:“你真能够忘掉我?” 我说:“季光我都忘得掉,何况是你?” “你现在没有必要忘记我,季光已经走了。” 我用锁匙开车门,坐上车。 “比起季光,我们都显得渺小。”我关上车门。 “薇薇——” 我看着他。太阳很大,晒的我一头、脑辣地,浑身是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一个爱人已经走了,另一个爱人我打算放弃。 我说:“谢谢你,约瑟。” “谢我什么?”他怨愤地。 “谢你陪我这些日子,”我说:“谢你的笑,谢你的泪,谢你一切。” 约瑟的脸渐渐平静下来,他攀着我的车窗说:“我不明白,薇薇。” “互相了解根本是最困难的事。”不知几时,我学了季光的平静温和,“再见。” “再见,薇薇。” 我发动车子。 我并没有把车子驶回家,却开到郊外去。 野外风景幽美,我的心却沉在地底。我会认得新朋友,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点,会有适当的人出现。我会把过去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 或者我会把季光与约瑟的故事都告诉他。 或者不会。 这是我的选择。 曾经一度,我同时拥有过两个爱人。 花之物语: 走进理发店,我说,“雷蒙,快快块,替我梳一个髻,四周围插紫色郁金香,快快块。” 雷蒙英俊但娘娘腔地扭过来,“茜茜,你永远在赶时间。”他撩起了我的头发,“要做一做腊了,发梢异常干燥,怕要开叉。” 我不耐烦,“我没有时间,时装表演半小时内开始,我还没吃东西,快,替我叫个三文治。” 雷蒙说:“你们这些模特儿,迟早生胃病。” 我咕噜:“迟早?我的胃早穿了大洞。”我缩缩腿,坐的舒服点。 “茜茜,你的腿太长。”雷蒙说。 趁他替我梳头,我取出化妆品,一层一层地铺上脸,又抹又扫又刷,直情象装修门面般,不由得自己叹口气。 雷蒙迅速地替我做好头发,“花,花!”他催助手。 化妆师阿伦过来,“茜茜,你永远最迟来到。” 我无奈,“我憩着了,对不起。” “用粉红与浅紫眼盖粉,快!” 我说:“准我用银灰的好不好,粉红色看上去象是患偷针眼。” “别瞎说。”阿伦咕咕地笑,取过笔替我画眼线。 他曾说过:“我以化妆品把最漂亮的女人变成庸脂俗粉,然后收取最高之费用。” 雷蒙在身后说:“好了,大功告成。” 阿伦说:“三文治来了,是你叫的,茜茜?” “是。”我抓起来就吃。 “啐啐啐,”阿伦说:“花一般的女郎,吃相太过难看。” 我朝他看一眼,笑。 镜子里的我已变了另外一个人,我喃喃说:“庸脂俗粉。” 阿伦说:“别妄自菲薄,谁都承认你是最红的天桥兼摄影模特儿,国色天姿。” 我呵哈呵哈的大笑起来。 阿伦瞪我一眼,“当心粉都掉下来了。” 我更笑不可抑。 我是人工的花,咱们都是人造花。 “出场!”主持人欧阳太太在那里拍手。 我吐吐舌头站起来。 她叫我,“茜茜,过来。” 我走过去,在她身前转个圈。 “你又胖了是不是?”她斜睨我。 “你们再一个个批评我,我就退休不干。”我装鬼脸。 “我不想宠坏你,茜茜,我看你出身,你快廿三岁了,你知道现在的模特儿几岁?” 我答:“波姬小丝十五岁。” “你可以做她妈了,”欧阳太太糟蹋我,“当心点,茜茜。” “是,陛下。”我转开去。 助手替我套上衣服。 “欧洲回来,九号衣服你就嫌窄了。”她说。 我叹口气,“我只不过吃多了几颗巧克力。” 她倒抽一口冷气,“巧克力!” 我冲出场去。 在跟着的一小时内,我换了九套衣裳,在天桥上搔首弄姿,笑、板脸、转身、跳动、扬手、抬足……就跟做场戏没有分别。 事后收工,我累得要死,阿伦要替我卸妆,我说:“回家再说,我搭了廿小时的飞机,才到家,又来赶做这个场子,现在我只想上帝让我息劳归主。” 套上牛仔裤,挽起我那只大袋就冲出门去。 天在下微雨,春寒,我拉拉衣襟,截车。 这个时候,不由你不认命——有个男朋友到底是不同的,可以管接管送。 有一辆空计程车朝我驶来,我抢上去,一个男人却伸手挡住我,冷冷说:“小姐,这位太太比你先站在这里!” 我一抬头,看见个孕妇,倒是有了歉意,但头先那个男人说话声音非常冷淡,我又觉得委曲,我看他一眼。 他长得很得体,温文英俊,嘴角倔强认真,又具说服力,我软弱下来,说声“对不起”。 他问我:“你往哪一头走?” ‘列提顿道。’我说:“顺路的话大家挤一挤如何?我快累的崩溃了。” 他微笑,“我们正顺路。”但非常矜持。 又一辆车子,我与他一起上车。 在车上他却不与我说话,他是那种正经人,一看就知道。 下车时我要付车资,他也不客气,收一半。 列提顿道春雾深锁,非常有情调,但我没有男朋友。没有人会相信茜茜莉亚方没有男朋友,我脱下时装,就如蝴蝶卸下翅膀。 第二天我跟阿伦说:“……一看就知道是君子人。” 阿伦不悦:“茜茜,你最势利,是否瞧不起艺术家?咱们何尝不是君子,咱们也没试过械劫银行呀。” “不不,他是不同的。” “那么设法结识他。”阿伦说。 雷蒙诧异,“谁令茜茜倾心?” 我分辩,“不不,不是倾心,我是说,在昨夜那种细雨中,他的气质,哗——” “那些罗公子、严公子、赵公子的气质又何尝不好?”雷蒙笑。 “算了吧。”我泄了气。 “把头抬起来,”阿伦命令我,“我要替你刷好粉。” 我说:“昨天我真不该脸上七彩的就跑去搭车,人家准把我当妖怪。” 阿伦劝我,“萍水相逢,香港数百万人口,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你担心什么?” “不,”我乐观而且肯定,“我会再见到他。” “‘多姿丽”杂志在等着你,”雷蒙说:“别多嘴了。” 我连忙赶到摄影师卡尔那里。他开着一把大风扇在等我。 我郁郁不乐,“这简直是十号风球,迟早有一天把我的头给吹掉。” “到那一天再说。”卡尔懒洋洋,“现在你仍然是飘飘欲仙。” 我一边在强风中摆姿势,一边问:“卡尔,外头一般人对模特儿的观点如何?” “好吃懒做,肚子里塞稻草,专跟娘娘腔男人混成一堆,贪慕虚荣,时不时开性派对、锦衣美食,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我掩住双耳尖叫,“够了够了。” “怎么,后悔进了这个圈子?可是茜茜,”他边按着快门边说:“看看你受欢迎的程度,看看你的收入!你总得有所牺牲才是呀。” 我绝望:“他们真的那样想?” “当然也有明理的人。” 那个英俊的男生,在警告我不得与孕妇争车的时候,不见得很明理。 我叹口气。 卡尔说:“也好,就这个忧郁思春的表情,性感一点,性感一点,来,来——” 我说:“也难怪人家把我当不正经的女人。” “人家想什么,你何必关心?”他换底片。 我说:“今天到此为止,我不干了。” “喂,茜茜——” “我不拍了。”我很烦恼。 “怎么情绪大坏?”卡尔温柔的问:“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吗?” “也许是。” 春天潮湿,什么都腻答答,无限遐思与烦恼从此而生,我脱下时装,穿回牛仔裤,狠狠的抹掉化妆。 我说:“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每分钟赚廿元,休息岂非太浪费?” “我累了,很多人以为模特儿生涯精彩绝伦,当你每天工作十八小时的时候,就不那样想了。到巴黎工作七天,我连进罗浮宫看画都没有时间,下雪时分穿春装,差点没冻出肺炎来。”我咕哝。 “茜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是个快乐活泼的人,现在是怎么了?”卡尔问。 “我想转变生活方式。” “你能做些什么呢?历年来你扮演着一朵花的角色,吃惯花惯,你没用脑袋已经多年,你能做什么?坐写字楼去打字?当售货员?” 我沮丧,“卡尔,当心我杀你。” “茜茜,好好的干几年,把多余钱储蓄起来,安度晚年。” 我用力梳通头发,扎一条辫子。 “或是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继续你那花之事业,运气好的话可以美至四十九岁半。” 我提起袋袋,“我走了,卡尔。” “茜茜,照片冲出来不好,你得再来一次。” 我扬扬洒洒出门。 回到家门附近,买一个冰淇淋,边吃边走,一个男童踏着滑板向我驶来,我闪避他,连任袋冰淇淋筒撞向后面一个倒霉蛋。 男童哈哈地笑,风般溜跑,我则连声道歉。 那人用手帕抹身,恼怒的说:“又是你。” 我抬头看,心中惊喜,“你!”可不就是他。 “你们这些飞女,自以为长得好,就可以作威作福。” 我傻笑,“喂,自从计程车中一别,你老先生无恙吧?” “我一直很好,直到又碰见你为止。”他胸前一个大大的草莓冰淇淋迹子。 我问:“你穿几号领子?我赔你一件新的。” 他英俊但略带孩儿气的脸很不耐烦,他说:“不必了,”舞动着手,“不用了。” 我又问:“你在什么地方住?近这里?”一直跟着他走。 “我住大学宿舍。” “你还没毕业?”我失望。 他没好气,“我教大学。” “你尊姓大名?” 他笑了,端详我半晌。 我顽皮地笑。 “我姓庄。”他说。 “你教什么?” “建筑。” “下次看见你,希望是在比较舒明的场合。”我说。 “我也这么希望。”他走掉了。 飞女,他说我是飞女。 我是个老飞女?我打量自己:花衬衫,马尾巴,三个骨裤子、白袜、球鞋,我叹口气,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是收工时分,打扮的不三不四? 我也有作淑女状的时候呀。 抽空,替他去买衬衫。一看就知道是十四吋领子,我买了一件白与一件粉红的,想一想,又将粉红的换了件格子。 同住的琳儿如见了鬼似的张大嘴,“你干吗?茜茜,你不是说,天下能叫你正眼看的男人不会超过三个吗?” 我叹口气,“现在是人家正眼也不看我哩。” “谁?”琳儿摩拳擦掌,“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啥人?” “大学的讲师,姓庄。” “呵,我姊夫也是大学的讲师,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真的?琳儿,”我大喜过望,“拜托拜托。”我拉住她,把故事和盘托出。 她听后沉吟半刻。 她说:“分明是座古老石山,并无半点可爱,所以爱情这件事,非常盲目。” “不不,他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圆圆眼睛犹如一只猫般,可是又作一派尊严状,这叫矛盾美,知道吗?” “依我看来,你也有矛盾美,”琳儿看我一眼,“台上象个妖姬,台下文静得很。” “琳儿,但愿那位庄君也懂得欣赏。”我苦笑。 “包在我身上,”琳儿夸下海口。 我推掉一连好几个工作,在家躺着。 星期一送去衬衫,校工说:“庄先生在上课,我替你交给他可以了。”分明是逐客。 我落寞的回家。 衬衫的包装上附着我的姓名地址,追求一个男人,没有谁会比我更彻底。 连我都佩服自己的勇气。 但是他并没有回音。 我益发没精打采起来,只有可爱的琳儿给我带来一点好消息。她说:“庄市少年得志的建筑师,未婚,三十二岁。姊夫说他生活很拘谨,但为人豪爽,建筑师都有点艺术家气质,他也不在话下,所以有点孤僻,回来已有一年,亲友扯紧白脸,拼命介绍女孩子给他,少说也有百多个,现在他听见女朋友三个字,简直怕怕。” “还有呢?” “我逼着姊夫请他吃饭,我们也跟着去。”琳儿扮一个鬼脸。 “啊?”我张大了嘴。 “以后就看你自己了。”琳儿眨眨眼。 “我该怎么办?”我问。 “你是茜茜莉亚方呀,你还问我?社会上盛传茜茜莉亚方无论朝那个男人看一眼,那个男人是要昏过去的。” “是吗?”我疑惑的问:“有这种事?” “你问我?”琳儿格格地笑,“我去问谁?” “那个庄某为什么没有中蛊的感觉?”我问。 “他注射了防疫针。”琳儿笑。 我垂头丧气。 琳儿推我一下,“你真的肯定你爱上了他?” “是。” 她搔搔头皮,“怎么会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我们尽量帮你,叫姊夫个个星期六抓住他,他自然闻弦而知雅意。” 我点点头。 阿伦打电话来问我几时“复出”——何必那么快“从良”,他说。 我差点没放出毒箭射杀他。都是这些人的嘴巴,把我损的不似人形,我咒他们嘴里长疔疮。 “城里杂志封面都要开天窗了。”他说。 但我仍然休息着。 我跑到大学门口去等他。 见到他很熟络大方,“嗨,老庄。”我招招手。 他庄重而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认不出我是谁。 “我是茜茜莉亚。”我提醒她。 城里只有他一人认不出我的面孔。 “哦,你。”他恍然大悟,真可爱。 “你收到我的赔礼了吧?”我问。 “领子太小型,”他坏脾气地说:“那么时髦,穿不出去。” 我唉一声,跟着他走。 “对了,”他转过头来,“是不是你,叫霍教授他们请我吃饭?” “你答应了吗?”我扬起一条眉。 “答应了,可是你这样做是为什么?”他问。 笨蛋,追你呀。 “啊,是,”我沉吟,“是为了跟你吃饭。” “像你这样子的女郎,还会没地方吃饭?”他哼的一声。 “你不能因我跟孕妇争过一次计程车就恨我一生。”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来,请我喝杯咖啡。”我央求。 “现在的女孩子都这么大胆吗?” “不,单我一个人。”我嬉皮笑脸。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是一朵花,不耐等,时间久了,只怕要凋谢。” “一个人,要学做树,不是做花。”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敬礼,“啊是。” “你怎么永恒性地顽皮?”他责备我。 “跟你相处久了,就会变得正经。”我挤挤眼。 “你跟着我不是办法,我还有下一节课。”他说。 “你总有放学的时间。” “我有你的电话地址,我有空会找你。” 我失望,“唧唧唧,你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不喜欢女孩子这样歪缠。” 我只好叹口气,“你一点幽默感也无。”转头恼羞成怒,就走掉了。 我放弃。 琳儿怪我太露骨,象亚黛儿雨果,追的男人怕。 我瞪她。就因我不会耍手段,假装含蓄。 琳儿说:“人人以为茜茜莉亚方对男人最有办法,可是现在看来,最笨的笨蛋也不过如此,我看你呀,赶快改过,千万别再跑到大学去等人家,干脆找棵杜鹃花对着长嗟短叹去吧。” “我想去西班牙晒太阳,这黄梅天我受不了。” “晒管晒,星期六赶回来赴你那姓庄之白色武士的宴会。” “不去了。” “不去西班牙。还是不去那晚宴?” “不去西班牙。”我气馁。 “你真的爱他,是不是?” “是。” 琳儿耸耸肩。 我的确疯狂地坠入爱河,我爱老庄,他这个人完全不懂转弯,呆头呆脑,学术性丰富,却毫无娱乐性,八股味道重之又重,但我敬他是个君子,那股书卷气袭人而来,抵挡不住,我觉得他是我所认识的男人之中,最好的一个。 但他嫌我滑头滑脑,无比诙谐,吊儿郎当,怎么办呢? 卡尔不放过我,他差人搬了两箱衣服来,逼我让他拍照。 我板着脸,没精打采的哀求他别开那只强力风扇,我受不了那阵风。 卡尔称赞我的神情特别,拍了百多卷底片。 我不停地吃着黑莓冰淇淋。 “你当心胖。”他警告我。 “已经胖了五磅。” 卡尔倒抽一口气,“五磅!那是你体重廿分之一,你不想做模特儿了?” “我只想恋爱。” “只要你出去叫一声,男人一旅行车一旅行车的走到你跟前。” “你们别再哄我了!哪有这样的事!多年来被你说成真的一样,结果出师不利。” 自早上九点工作至晚上五点,卡尔与他的助手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第二天又提着一箱皮裘来,逼我穿上拍冬装。 我冒着一身汗,在摄氏廿七度气温下穿银狐、黑貂、青秋阑、豹皮,给卡尔最高的满足。 他不住喃喃的说:“好女孩,好女孩。” 他走了我就有点不舒服。 感冒了,发烧。 因觉得辛苦,所以趁机躺床上流泪。 琳儿连声说可怜。所以,在太阳普照的星期日,有大把男人围住,有什么希奇?病的时候,冷暖自知。 “我找他来看你,好不好?”琳儿问。 “他有偏见,他不会来的。” “我去说服他。” “不用去,不用去了。”我将脸埋在枕头中。 “这就变成病西施了,哼哼唧唧的。” 我一躺竟然躺了好几天,日日打针吃药,非常累,眼看星期六的宴会要错过了,不能再去,心灰兼生气。 我是碰到我的煞星了,一生人从来没有这样陷于低潮。 星期六到了,我又没洗头,又没心情打扮,喝了好几天稀粥,双脚软软,我没精打采地说:“我不去吃饭了。” “我不勉强你,将来总有机会。”琳儿说。 我眼睛都红了。 “别这样,一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腔调。”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我思念老庄这混球。 “我去代你吃饭。”琳儿说。 “去吧去吧,”我说:“去追求他我也不管。” “我不喜欢这种方头巾。”琳儿不以为然。 黄昏,我独自在家,穿着运动衣,头发挽一个髻,有气无力地按着琴键。 靠在露台上,情思昏昏,无所适从,无限寂寥。 完了,我想:一朵花,从此就完蛋了。 真靠不住,美貌如得不到人欣赏,一点保险都没有。 门铃响。 我恹恹地去开门,一打开门,那个书呆子赫然站在门口。 我傻了眼,心咚咚的跳,想到多日来受的委曲,又看看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又惊又悲,忍不住呜咽起来。 他慌了手脚,“你哭?哎,我以为你一辈子不会哭,嬉皮笑脸就此过了。” 我听了他这话,索性号啕大哭,伏在沙发背上。 他递手帕过来,“喂,淘气鬼,喂。” “你来作什么?”我擤鼻涕。 “来看你啊,琳儿说你患病在家,不克来吃饭。” 我蹙着眉头看牢他,“你不怕我了?” “我什么时候怕过你?”他反问。 “你一直躲着我。” 他讪讪地说:“象你这种男朋友成行成市的女孩子,我轧一脚干什么?” 我的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也不予分辩。 他搔搔头皮。 “你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他说:“我除了读书、教书,什么都不晓得,是个呆瓜,一辈子离不开学校,连我都晓得自己笨,没资格追女孩子,你说你喜欢我,这不是开玩笑吗?” 我没精打采地倚在沙发上。 “你病的怎么了?难怪我不见你在大学附近出没。”他憨憨地。 我瞪他一眼。 “哭完一场,心里舒宽一点了吧?” “好多了,”我说:“如果你让我揍你一顿,我会更高兴。” “嗳,这个,这个……”他很为难。 他脸上的孤傲一霎那消除了,代替的是一个顽皮的笑脸。 真拿他没办法,我爱他,唯有迁就他。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我恨恨的问。 “如果你应允只与我一个人出街,那么,咱们可以去喝咖啡看电影,我会招呼你到我家坐。”他很神气。 我握紧拳头,这小子,瞧我慢慢泡制他,将来他是要后悔的。 但现在,我只觉一朵花在复生,展开它多姿之花瓣。 三人行: 小张问我:“周末你打算去哪里?” 我说:“琪琪叫我去死。” “你不至于要下此策吧。”小张笑问。 “啊,我不会。”我说:“对于每日都叫男人去死的女孩子,我通常不大注意她们的忠告。”我补充一句:”我只能活一次。” “琪琪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小张说。 “自然。”我叹口气,“很美,我不是不愿意为她牺牲,而是我上有七十岁的老母——” “你算了吧,又是嫌她没文化?”小张问:“你那老脾气又发作了。” 我摇摇头。“是她问我晚上做些什么,我说近来看金瓶梅,她马上叫我去死。”我说:“她误会我夜读,其实不是这样的。” 小张说:“你知道我知道,她自然是不知道的。一般女孩子听见金瓶梅三个字,如果不是立刻尖叫,人们就不当她是淑女。” “做淑女的代价很大。”我点点头,“牺牲知识的源泉来做淑女——” “但琪琪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小张说。 我在纸上迅速写下一个号码,我说:“这是她的电话号码。” 小张接过,看一看,笑。 他那种会心微笑我能够明白。 他问:“看到更精彩的鸟儿了?” “唔。” “在哪里?”小张用手支着下巴。 “你就会抢我的女朋友,”我不悦:“抢走了也不过约会三两次,然后就腻了。” 小张说:“算了吧,若果你真喜欢她,我也抢不走,你拼了老命也护住她。” 我沉默很久。 小张说:“如果我晓得你真喜欢她,我也不会来撬走她。” 我苦笑,他们都说我和小张是“哥俩好”,不分彼此,自幼稚园开始便同一间学校,在史丹福同时念到博士,所不同的事,小张的爹老张是香港著名财阀,而我的爹到现在尚在律师楼里做份苦工,实在不能相比。 不过这些并没有阻碍我们之间的交情,廿多年来我们天天在一起,比兄弟还亲热。 那时小张有个女朋友,她问小张:“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当然不,”小张很吃惊她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最喜欢李威利。” 李威利是我。 小张的女朋友脸上僵住,她问:“那么其次呢?” “其次?其次是我的音响设备。”他傻里傻气地说。 女朋友掴他一记耳光不打紧,跑出去造谣,说李威利与小张是同性恋。 有些女人是这样的,如果男人抵受得了她的引诱,她就受不了这种刺激,于是这男人不是同性恋就是性无能。 可是小张与我,的确还是如此友好。 是次周末,因为我不想去死,故此到小张家听他那套超级音响设备。在欣赏莫札特的a 小调奏鸣曲k 三一零的时候,我想到了那个图书馆的助理馆长。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她不是很年轻了,但是二十世纪末的风气不一样,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才是最成熟最独立最具才华的黄金时代,非要到这个时候,她们才能对生活人情世故有一定的谅解。我不是说小女孩子不可爱了,不不,小女孩子永远如朝阳般骄艳,只是我情愿在人生旅途中选择一个可以共患难的伴侣。 所以我放弃了琪琪。因为我看到了更成熟的女性。 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日我到研究图书室去寻点资料,看见她不厌其详地低声向一群女学生解释有关图书馆工作进行的情况,她高雅,幽默,漂亮。穿一套颜色素净的衣裙,凉鞋,脸上没有什么化妆,但是皮肤很好。 我心里想:李威利,这位小姐值得追求。 于是我藉词问管理员:“她是谁啊。” 管理员说:“我们的助理馆长周小姐。” 我问:“周小姐是唯一的助理馆长吗?” 他说:“啊不,还有两位是洋人。” 嗯。 小张问我:“喂!音乐早已放完了,你那耳机怎么不除下来?” “啊!”我除下耳机。 小张说:“李威利,你有事瞒着我!看你那样子,魂不守舍的,有好几日了。” “我有什么事瞒着你的?”我白他一眼。 “老朋友了,”他嬉皮笑脸的,“你瞒不过我。” “你算了吧你。”我没好气,“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了没有?” “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小张指指我的鼻子,“别忘记我们是同性恋人。” “放狗屁。”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不敢向小张披露有关周小姐的事。 怕小张抢?不会。我与他都不是有兴趣抢东西的人,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关于周小姐? 也许在心底,我想保存一点秘密。 没过多久,我到图书馆去,藉词要找资料,结识了周小姐。 “周芷君。”她伸出手。“我很乐意帮你的忙。” 真大方得可人。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熟的很快,无所不谈。 一次吃饭的时候她说:“……我母亲因我没对象,故此取了我的时辰八字去批命。” “算命的人怎么说?”我好奇。 “一两金子批一个命,也不知准不准。”她笑说:“说我将来要嫁个属蛇的人。” 我的心砰一跳,我正是属蛇的。 “一定是肖蛇?”我问。 “我也这么问,那算命的据说准的不得了。”她耸耸肩。 我坦白出来,“我是肖蛇的。” “啊?”她笑,“倒是巧。我记得当时跟母亲说:既然那么准,以后凡是不肖蛇的男孩子,就不必踩他,立刻淘汰。”她笑的不可抑止。 我陪着她笑,刚觉得前程无限的时候,忽然心头一惊,突然想起小张也是肖蛇的人,与我才差一个月。 小张! 我们吃完尾道菜喝咖啡的时候,小张神出鬼没似的在我背后出现,拍我的肩膀。 “你在这里?”他跟我说话,眼睛却看着芷君。 完了,我想,命中注定。 小张的眼睛放着异样的光彩,象是发现了什么宝藏。 我说:“小张,请坐,这是我的朋友周小姐。” 他们握过手。 我对芷君说:“他也是属蛇的。” 芷军睁大了眼睛。 小张莫名其妙,“什么,你说什么?” 芷君与我是明白的,我们不出声。 小张开始滔滔不绝地讨好芷君,作其伟大的演说。 我听的耳朵出油之余,不由的不佩服他的口才。 芷君显然被小张吸引住了,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小张并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但每个人自然有他的吸引之处,小张伶俐活泼,善解人意,幽默感丰富,大方慷慨,学校里开舞会的时候,时常有一大群女孩子围着听他“演讲”。 就算不是爱上他,也会因为他的友善而深受感动,借他一边肩膀依偎着来哭一场也是好的,小张就是这么一个人。 啊,我败在他手里也怨不得。 那个晚上,小张不停地嘀嘀咕咕说着芷君,我忍不住了。 我问他:“你难道没有发觉她今天晚上的游伴是我?” 他呆住。 “啊,是,”他的手掩住嘴,“我怎么忘记了,你的意思是说,李威利,她是你的女友?” “是!” “‘女友’的定义是什么?”他不服气。 “我经常约会她,我们时常见面,够了没有?” “那么你的女友太多太多,让个把出来不成问题。”他嬉皮笑脸。 “这个不同,”我不悦,“我喜欢芷君,朋友妻,不可欺。” “她是你的妻?你言过其实了,”小张一本正经:“等她正式成为你老婆的时候,我自然恭恭敬敬的叫声嫂子。”他露出一个奸狡的笑容,“现在嘛,公平竞争。” “你这个混球!”我咒骂他:“你当心,你——” “你可以咒我不得好死。”他笑咪咪,“但是你必须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你想!”我说:“你最好买本‘成语故事’,查查‘与虎谋皮’是什么意思。” “李威利,你这个人一点体育精神都没有。”他骂。 “对不起。”我说。 其实我不说也没有用,小张迟早找到芷君。 是芷君跟我说的。她说小张约她听音乐,小张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芷君还说:“听讲你们是小学开始的友谊。”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问自己:李威利,你准备好了没有?有资格结婚吗? 小张的条件比我好的多。 如果他要结婚,家中自有现成的高级住宅可以送给他作为金屋,哪怕阿娇不走进去。 还有手饰、酒席、聘礼,一切都是最好的。婚后小张太太便是少奶奶,过其悠哉优哉的富足生活。 我叹口气。 嫁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个穷小子,啥也没有。银行里只有港币一万七千元存款,其中七千元是下年度纳税用的。 我一向认为我与小张各有千秋,他的家势不足以影响我们俩人的感情,可是现实的问题一临头,高下立见,芷君选谁,胜负早已分明。 我忽然明白为何梁山伯死前要痛骂马太守之子马文才。我也想把小张揪出来打一顿出气。 我不怪芷君,谁不想生活舒适一点。跟着我,她要做到老苦到老……我原谅她。芷君穿起皮裘、戴起钻石,一定比许多女人更美丽高贵。 于是我就心灰意冷起来。 芷君跟别的男人约会,我不介意,他们不是我对手。可是跟小张,我就少了那份自信心。 小张说:“喂,老朋友,如果那真是你心目中的九天玄女,我就来一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会,”我说,“你的条件那么好,芷君跟了你,我这个做朋友的也代你们高兴。” “什么?”小张大大的意外,“她不再是你的意中人了?” 我闷闷地勉强笑道:“朋友耳。” “前一阵子你才说……” “讲笑话,你就当真了。”我说。 “李威利,这是你亲口说的,既然如此,我就老实不客气了。” 我心如刀割,摇摇头,走开去。 晚上我取出银行的存折看来看去,翻来覆去还是那一万零七千港元,于事无补。 即使是美金,乘上五倍,也算不了什么。天亡我也。 谁说娶老婆不要钱?爱一个女人,总想她生活舒适愉快,这年头做人离不了“钱”字。 我那种万念俱灰的态度很快被芷君发觉。 “怎么?”她笑,“肖蛇的人不应如此消极。” 一语双关。 我说:“肖蛇的人多着哩,谁知哪条蛇才是真命天子?” 芷君的脸一红。 我马上后悔语孟浪,唐突佳人,连连道歉。 芷君说:“最近你的心情不大好。” 我摸着后脑说:“可不是,最近很受情绪支配,低潮时期,无法可施。” “有没有解决的办法?”芷君殷殷的问。 我摇摇头,“时间总会过去,届时水落石出,不劳操心。” “不是我多事,是不是公司里的事使你烦心?”她又关心的问。 我说:“公事再顺心没有,再也轮不到我烦的,小张自然会得办妥,我出力,他出钱,无往不利。” 她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多谢关心。”我说。 “朋友嘛。”她温和的说。 我忽然被感动了,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被我握着一会儿,过一阵才挣脱。 我不是个急色儿,但有时肌肤与肌肤之间的接触可以拉进距离。 我说:“芷君,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 “谁说我不是?”她微笑,“可爱了近三十年,尚未有人把我娶回家去,可怜。” 我感喟的想,快了。 小张跟我说:“父亲跟我说,坚道那层楼宇,决定收回自用,我问他要了过来。面积约有两千呎,我去探察过,屋子超乎想象的巨型豪华如皇宫般:四房两厅,前后露台,还连天台呢,竟那么大!” 我没精打采的说:“自然,现在的公寓楼宇才四五百呎,标准的房间呎码是六十五平方呎。” 小张兴高采烈的说下去:“已经被前一任房客住的残旧了,我现在全部翻新装修——浴间厨房的磁砖全部打掉,洁具换新的,墙纸重新糊起来……” 我问:“选什么颜色?” “白色。”小张说:“白色最明朗。放心,我的屋子不会装修得象电影布景,也不会买一大堆蓝白瓷器来充假洋鬼子,事实上芷君答应帮我的忙打点。” “哦。” “芷君的品味是无瑕可击的,书房中一盏十九世纪末的古老玻璃吊灯,是她送的。” “几时入伙?”我麻木的问。 “不知道。”小张耸耸肩,“不知要装修多久,这是我第一个家,要做的舒舒服服。” 我不出声。 “老友,你怎么?不开心?”小张问。 “你去过我的家,”我苦笑,“真是家徒四壁。” “嗳,别这样好不好?”小张充满歉意,“你的家很干净很实际,我老觉得你这家伙顶能干,什么都靠自己一双手,而我,靠的是老子。” “懂得投胎便好。”我悻悻的说。 小张诧异,“李威利,我说,你最近真是怪怪的,这种论调你以前是从来不发的,否则我们也不能做数十年朋友,你最近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大力摔文件,“最近我发觉了万古不变的真理,金钱万能。” 小张耸耸肩,“我看你是更年期,古怪得很。” 我到小张的“新居”去看过,真是似模似样,地上铺着波斯与天津地毯,家具尚未办齐,看得出一个轮廓,高雅大方不在话下。 地方非常通爽,正象小张所说,在今日今时,两千呎大的公寓房子豪华非凡,决非受薪阶层可以负担的起。 这我同意。 房子装修妥以后,也就是他们成婚的良辰吉日吧。 我黯然。 小张拍着我的肩膀说:“将来这里便是张氏俱乐部,欢迎朋友来吃喝玩乐。你送些什么?我新居入伙呢。” “送你西北风。”我气不过。 “不会,你绝不会如此无情。”小张有十成把握。 我说:“送你一套水晶雕刻玻璃,应有尽有。” “老朋友,别太花费了。”小张大喜过望。 “这些小钱我尚花得起。”我说。 看到芷君,心中便如倒翻的调味架,酸甜苦辣都一起上来。 “最近如何?”她问。 我最近主动与她疏远不少。 “老样子。”我说:“你呢,有看到小张吗?” “有,昨天他才拉了我去参加什么舞会,闷得很,坐到一半便头痛溜走了。”她笑。 我闷闷的点头。 “你不打算到我们这里来?”她问。 “‘你们’?”我觉得很刺耳。 “我们图书馆。”她说:“最近我们到了一批新的显微底片,是关系最新拜伦研究的,怎么,你不感兴趣?” “来,”我精神略好,“我会来的。” 她既好起又好笑,“李威利,最近这几个月,你真是魂不守舍。” 我心想!不是为了你,还说呢。 “好的,明天我等你。”她说。 “明天”并不是个好日子。 小张给我看他买的钻石戒子。 “打算向什么人求婚?”我明知故问。 “周芷君。”他理所当然的说。 我点点头。“什么时候去求婚?下午我会到图书馆里去。” “我与你一起去。”他说。 图书馆又不是我的,我怎能不让小张去。 我与他在下午三时到图书馆,他一径去敲门找芷君,我独自坐在大堂斯人独憔悴,胃部隐隐作痛。 四点钟,他出来了。 我注意他的表情。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用手支着头。 我‘哈’的一声——“你失败了?!” 全图书馆的读者都转过头来说:“嘘!” 我欢喜得不相信小张会求婚失败。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垂头丧气,亲耳听见他说:“是,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我瞠目结舌。 “你问我,我问谁?”他回瞪我。 “可是你的条件这么好——”我不置信。 “周芷君不爱我,我有什么办法?”他拍桌子。 “嘘——”众人又抗议。 “上帝。”我说:“她拒绝了你的求婚?” “是,礼貌地,温柔地,亲切地,她拒绝了我。” “为什么?”我又问。 “我不知道!”他吼。 这次图书馆管理员过来请我们两人离开现场。 我与小张走在路上犹自在争论。 “我不明白。”我说。 “我也不明白。”他说。 隔了一会小张上上下下打量我,他说:“或者她喜欢的是你。”小张憎恨地向我挥拳。 “没可能。”我说:“我的条件不如你。” 最佳办法是约芷君出来详谈。 芷君一接我电话就说:“啊哈!我们的约会吹了,那天你没有来找我。” 我说:“那天小张向你求婚,我不方便来。” 芷君沉默一会儿。 “这件事你也知道了?”她问。 “那天我与他同来的。”我说。 芷君问:“他有没有很生气?” “算了,你反正已经拒绝了他,你还管他生不生气?” 芷君不出声。 ‘为什么拒绝他?小张是一般女孩子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芷君笑说:“你这话说得好不奇怪,人各有志,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嫁他?天下比我好的女孩子多得很,你何必替他着急?” 我冲口而出,“象他这般的标准王老五都锻羽而归,我是穷小子,岂不是一辈子无娶妻之望?” “话不是这么说的,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她说。 “可是你帮他装修房子……” “我只不过是以他朋友身份作几个建议,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喃喃的说。 “不过小张至少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我问。 “至少他爱一个人,有胆子表现出来。”芷君说。 我的心一跳。 “你呢?”她看到我的眼睛里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胸口。 “你几时向我求婚?” “我?”我大声反问。 “是,你!”芷君说:“总不能要我反向你求婚吧?” “可是芷君,”我握着她的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喜欢我。” “你这个人真莫名其妙,这些日子你疏远我,就是因为你误会我喜新厌旧,是不是?” 我不出声,我不好意思再说话。 “芷君,”我把脸埋在她的掌中,“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她问。 “因为我……我实在没有什么好处。”我说。 “在我眼里,你很英俊很聪明,勤奋、有幽默感,上进……最重要的事,你肖蛇,别忘了相士说我的对象一定肖蛇。” “可是我没有钱。” ‘可幸我不太爱钱——’她忽然把脸一板,“不过将来你的薪水可得全部交在我手中。” “是,是,老婆大人。” 我与芷君的婚讯传出以后,小张几乎没有打死我。 “下流,卑鄙,没义气,数十年来的朋友交情毁于一旦,不要脸、小人、坏蛋、混球、人渣……” 我心花怒放的说:“是,我一切都承认,对不起,小张,希望你明白情场如赌场这句老话。” 他叹口气:“李威利,你的条件实在比我好得多,我佩服芷君的选择。” ‘我运气好而已。’我说:“我们之间的机会其实是一半一半。” “芷君是个好女孩子。”小张说。 自然,娶她为妻是最幸福的事。象芷君这样的女子,她会给我最成熟温馨的感情,理解丈夫一切困难,给予适当的帮助。 她不会把老公当烙印畜牲,她懂得什么叫互相尊重与信任。我不必向她解释晚上我去了什么地方,她会明白。她有她的事业与精神生活,她把自己的生命安排的天衣无缝。她经济与精神都完全独立,不必倚靠任何人。她对我的感情是真的。 “是!”我说:“芷君是个好女孩子。” 小张可怜兮兮的问我:“你们婚后,我能否到你家来听音乐吃便饭、诉苦,同时为我介绍女朋友?” 我仰起头,手摸着下巴说:“我与妻子会慢慢考虑,看看是否能够答应你。” 小张把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向我摔过来,然后说:“放狗屁,你这家伙不是人!” 我哈哈大笑绕着办公室拼命逃。小张气结地追。 芷君推门进来看到,说声:“我的天!” 小张抬起头说:“其实芷君,你根本不应嫁任何肖蛇的人!”他尚抓着我一条手臂不放。 我与芷君婚后生活愉快,相敬如宾,小张常常来看我们,喝我们家中最好的酒,嚼我们家最贵的芝士,发最长最重复的牢骚。 不过我们仍是好朋友。 后来我们无法忍受,把芷君的表妹介绍给他。 芷君的表妹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子,只是较为年轻,脾气臭一点。 但是小张不介意,他常常说:“可是我的女朋友的身材是一流的。” 我的自卑感自然一扫而空,不知何去何从的时代早成过去。现在我神采飞扬,雄姿英发,谈笑间,情敌灰飞烟灭。 有了芷君,就等于有全世界。多么可笑,曾经一度,我竟认为我会输给小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回南天 爱情之死亡: 我与史理光在一起的过程,是颇为轰烈的。 他结婚十五年,有子有女,在认识短短的六个月期间,便决定与妻子离婚,走到我家来。 当时“舆论”颇为震惊,而我则被胜利冲昏─头脑,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魅力最惊人的女人:看,一个男人为我抛妻离子,不顾一切地追求我了。 一半也为了感动,便挺着胸膛,丝毫不理会家人亲友的劝点,毅然地与理光同居。 过后,人们的嘴巴停止议论纷纷,目光也不是那么讶异,自己的一颗心平静下来,便发觉史理光并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不错,他外型很好,长得也潇洒,在局里担任工程师,职业高贵,但是……下了班他就在家里坐着,并且不愿意出外交际应酬,喜欢喝一点酒,专挑我那瓶不知年拔兰地,不到三个月就把存货喝得一干二净,我不是心疼钱,而是现在买也买不到这种酒,原来是存着在过节时应酬朋友的……这许多细节在一年内便惹得我眉头频皱。 结婚久了,他不大注意仪容,开始与我在一起时,他也提起过劲,买过一两条新领带,随后便放弃,回到我的公寓便纽开电视看新闻。 他自己十五年来采下的产业全付交下给妻儿,赤身跑到我这里来,扬言“我整个人都交给你了”,我不久便发觉这是一个大包袱,只好容忍下来。 理光对于我们的将来没有计划。 薪水他自己用一半,另一半交回家做赡养费,再也没有余力做其他的事,现在我开车接送他上下班,我是一个痛苦的胜利者。 但又怎么埋怨呢?毕竟他的牺牲比我大呀。 有时候还得买了蛋糕招呼他的儿女。每隔两个星期,他便把他们带回来小坐,省得满街跑,乱花钱。 连我都讥笑自己太会做人了,我到底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 侧闻连史太太都诧异的跟人说:“这样没名没份,而且还得贴着理光,真难为她。” 我只觉自己是只大羊牯,骑虎难下。 史氏夫妇自幼儿出生后,根本没有太大的交通,平时各干各的。 史太太跟人合股开一间装修公司,很多时候坐在店里,孩子交佣人带,假期约了朋友搓麻将,与丈夫格格不入,因此交理光提出离婚的要求时,她也很爽快的答应。 自然史太太觉得她没有面子,也仅止于此。 离婚后她找到男朋友,是一个承造商,孩子们早已大学毕业,没有负担,环境要比我与理光好得多。 我更有种上当的感觉,身为“第三者”,背着破坏人家庭幸福的罪名,自然要看到人家惨兮兮的才甘心。没想到会有这样滑稽的结局。 我冷眼旁观理光,说他深沉呢,也不见得,但是一个人活到这个年纪,自然也很会得掩饰自己,我很难猜测他心里想些什么,大抵想是想的,见没有解决的办法,也就搁在一边。 有时候我问自己:“伊娃,你打算就如此与史理光过一辈子?” 心里也隐隐觉得无此可能,因此反而对理光加倍纵容起来,下了班来不及的回来陪他,周末老板要我开工,便板起面孔,有种慷慨就义的感觉。 我跟自己说:伊娃,你都廿八岁了,还有多少个青春?这样杷下去,要到几时? 理光喝了两杯,也会同我说:“你若离开我,我就完了,天地再大,也没有地方容我,我的妻子早找到情人,所以你若抛弃我,我与你同归于尽。” 我当作笑话来听,如今谁还肯为谁赔上性命,没有这样的道理,不过理光的确为我牺牲了许多而我,我除─赔上青春,还有名誉。如果离开理光,我也很难会找到更好的男伴。 我苦笑。我们两个人真是耙上了。 话虽如此,只要不大去想它,生活大致上还是过得去的,圣诞节我们哪儿都不去的,买了新鲜的蔬菜肉类做火锅吃,对我来说,未尝不是新风味,往年穿插在各个大型派对中,被众男搂搂抱抱喝得大醉,几个晚上连续般闹,也不见得快乐。 我想休息。 做工做得久了,连续不断的十多年,真想休假一整年,好好休息一下,恢复元气,当然,如果环境允许,我也希望可以藉此机会生一个孩子。 我并不仇视理光的孩子,神话中后母丑恶的嘴脸不复存在,我比较喜欢他的儿子,小男孩傻里傻气的才七岁,根本不知道父母已经离异,因此视我如一个好客的阿姨,一进门便问:“冰淇淋呢?花生米呢?上次玩的怪兽游戏呢?” 他的女儿已有十二岁,难缠得多,有意无意之间,尚会讽刺我几句,她父亲斥责她,她也不在乎。 理光的口头禅是:“这小孩,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小家子气。” 我反而善这小女孩不值。她的态度是正常的,她需要容忍。 有时候我们也交谈,小女孩会问我:“你会嫁我爸爸?” 我很感慨的说:“我不知道。” 她讶异的问:“你不是急着要嫁人吗?”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才好。 最近因为开了职,不但工作烦忙,应酬也非常多,时常在下了班还要与同事晚饭打牌,把理光一个人扔在家中,开头不习惯,老忘了家中有个人,非常的歉意,后来就觉得不便,既然挂住工作,又得照顾“家人”。 理光曾经向我抱怨:“这层公寓,以你为灵魂,不知怎地,你一离开,我简直就不下去,非得出去喝杯东西不可。” 我老笑他不甘寂寞。 理光的命根也并不是我。 他爱他的儿子。 那小男孩得到他全部的宠爱。 理光跟我说:“弟弟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啊,你尚有自恋狂呢。”我取笑他。 “不不,我只是讶异于造物主的奇妙,我有时候想:即使我本人死亡,我的精神不灭,因为我儿子的体内流着我的血液。” “得了哲学家。” 小男孩对我很友善,无异地长得似理光,连皱眉头,耸鼻子这小动作都一模一样,一定是受了遗传因子的控制,上帝连这样的细节都照顾到了,真正奇妙,理光说得对,我们也开始明白到人们为什么要含辛茹苦地养育下一代。 理光说:“你爱弟弟,我也很感动。” “看在像你的份上。”我微笑。 到现在他还说这样客气的话。 我与史家唯一不交好的人便是史太太。 虽然她与理光早已分居,但我不知道她本人叫什么名字,也不甘心问,人家叫她史太太,我也叫她史太太。 她是一个非常小器的女人,一点点的事斤斤计较,家里一只冰箱坏了都闹一场。 她打电话叫理光听,总说:“弟弟有事找他。” 我忍不住说:“你要见他就说你要见他好了,不必说是孩子要见他。” 史太太苦无其事般笑:“那还不是一样,孩子是我生的。” “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我不服气。 “不见得啊,凌小姐,现在的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是一件事,你让她为男人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凌小姐,是不是?” 我哑口无言,真的,我为理光牺牲了这么多!但是“生孩子”始终是说说而已,只算是闲聊的话题之一。你真让我大起肚子来,我可没这个胆子,我哪来的时间养宝宝?公司说不定什么时候派我到欧美去,我略为退缩,这种机会就一去不再,生孩子的女人多,事业有成的女人少,鱼与熊掌如可兼得,那当然好,如不能够两全其美的话,也只好自私一点,顾了自己再说。 养孩子是不必提了,女人在怀孕时是最痛苦最丑陋的,整个人都浮肿,行动不便,而且危险…… 理光问:“你跟她说什么?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便罢了。” “到底有什么事?”我问。 “冰箱坏了,你叫理光来看看。” 理光说:“我不是修理师傅。” 我气道:“别把我夹在中央。” 理光把话筒接过来说:“我明天下了班来。”说完便摔电话。 我愕然问:“你会修?” “修我是不会,我会叫人来修!她不外是想我在场付修理费罢了。” 连这种钱都要省。 理光怔怔的说:“如果她再婚的话,我们就搬回大房子住,我的孩子不做拖油瓶。” 他担心的事也真多,我不敢告诉他,我并没有打算跟他回家把这两个孩子养育成人。不错,我喜欢他们,但……我耸耸肩,不去想这个问题。 我是越来越懂得保护自己了。 那天理光回来,我正在洗头。 他先挑剔我:“好端端一把头发,熨得这么卷曲,有什么好?” 我扬起一条眉:“怎么?什么事?回一趟家就合我不入眼了?” “你猜那女人说什么?”理光气鼓鼓坐下。 “什么女人?”我笑,“你是指你的前妻?” “她说你再也不会跟我的,你在外头玩惯了,因此想换口味,所以与我同居。” “于是你相信了?”我用梳子梳通头发。 “不,我不相信。”他用手获我的头发,“我早已知道我看不住你。” 我怔住。转头看他。 “我不是蠢人,”理光低下头,“我凭什么叫你留一辈子?现在还有谁是罗曼蒂克的傻子?我也不能太奢望。”他握紧我的手。 我笑,“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理光说:“与你在一起,无论时间长短,我也是愿意的。” 我不出声。 他强颜欢笑,“来看弟弟送你什么。” “弟弟送礼物给我?”我也乐得转变话题。 他喜孜孜取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看很幼稚的一朵花与一只小狗,以及一个小男孩像,太可爱了,那小孩子嘴里指看一句歪歪斜斜的大字:“阿姨生辰快乐。” 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将卡片放在当眼的地方。 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生日。 理光说:“伊娃,你有时间的话,也不妨想想,我虽然穷些,疲赖些,但到底我是爱你的,而且我给你自由,你嫁了别的公子哥儿,光鲜是光鲜,可是他未必体贴你。” 我愕然,“你在说什么?” 他笑笑,“祝你生辰快乐!伊娃,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 “你知我不在乎这些。”我说。 “我并不能因此轻视你。”他低下头。 气氛太沉重,我第一次词穷。 “伊娃,老老实实,你们公司是否想将你送到英国去受训九个月?” “说是这么说。” “你是在伦敦念书的,最佳人选。” “咦,彷佛你要努力把我送走呢。”我笑。 “回来后你又可以高升了。” “承你贵言。” “伊娃,其实你现在的薪水也已经够用。” 我说:“我节省而已,钱又有谁嫌多呢。” “你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了?” “言之过早。”我说:“事情临到头再算。” “你心里恐怕已经有了主意了吧。” 我说:“理光,别逼我。”我按住他的手。 他叹口气,不响了。 我斟出酒,“来,预祝我生辰快乐。”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又是史太太。她声音很急促,“快,弟弟有事,叫理光来。” “什么事?”我没好气的问:“冷气机坏?” “别搅了好不好?”她尖声说:“弟弟发高烧,要送医院。” “什么?”理光接过话筒:“我马上来。” 他抓起外套。 “我跟你去!” 他犹豫一刻,“好。”拉住我出去。 弟弟烧到一百○四度,怀疑是急性脑膜炎。 理光急得快疯了,“明明下午还是好好的!” 史太太也一头汗,“什么?你怪我?他何尝不是我亲生儿子?难道我会害他?” 我反而成了局外人,在医院的等候室内看他们争吵。 真是怨,到如今地步还是要吵架。 真不明白这样的怨偶当初是如何结的婚。 而孩子永远是牺牲者。 弟弟发高烧,说梦呓,一忽儿指着父亲叫爷爷,一忽儿说要去游泳,身子热,吵得心惊肉跳。 幸亏不久医生便说情况已在控制下,叫我们回去。 史太太一转身便走,理光犹身坐在长凳上不动。 我以为事情已经完了,轻轻推他一推,“我们也回去吧。” 谁知他就此炸了起来,“要走你先走,我并不企望你同我共患难!” “你说什么?”我愕然。 他不耐烦,“弟弟醒来会随时需要我,你不明白吗?” “何必对我大呼小叫?”我缓地,“这又不是我的错,整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要在这个时候吵架好不好?” 我“霍”地站起来,“我根本不是吵架的人才。”我站起来,“告辞。” 他并没有叫住我,我把心一横,离开医院。也许理光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想清楚谁是他的敌 人,谁是他的朋友。 我觉得肚子饿,独自上咖啡店叫晚餐吃,才坐下就遇到同事,是小陈露丝美姬他们,平日我相当邀他们,今天正闷纳,于是笑着坐到他们一桌去。 小陈他们爱热闹,其实也是一群可爱的人,只不过我性情不喜与人来往而已。如今坐在一起,倒也有说有笑。 “伊娃,”小陈问:一是不足要到英国去受训?” 我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有这样好机会,不要放弃,回来就升职了。”美姬说。 小陈说:“伊娃不去英国也照样升。” “会不会慢一些?”美姬说:“而且她是单身女郎,能够在外国生活一段时间,不是更好吗?” 我被说得心动起来,本来也不能决定是否要去,现在彷佛随时可以收拾行李。我还有什么留恋?跟住理光一辈子?不如趁这个机会改过自新,从头开始。?” 我说:“如果单位主管向我提出来,我当然会得去。” 小陈说:“伊娃的呼声最高。” 我微笑。“这一顿饭我来请客。” 他们也不客气,让我付了贩。 回到家中,理光尚没有回来,我很冷静的坐下想了很久,觉得不如藉此分手,理光另有精神寄托,那是他的孩子。 一会儿等他回来,我会跟他婉转点提出这个问题。 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公司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要派我出去公干,就应允下来吧。 理光回来的时候已近天亮,我睡得出乎意料之外的熟,并没有被他吵醒,早上我一向只准备廿五分钟便要出门,也来不及说什么,就抢出去,那日我没有送他上班。 当天在开会的时候,上司决议了我是出驻伦敦的人选,我立刻应允,出发日期是一个月之后。 同事们兼庆祝我的生日,待我热忱十分,我们七点才在酒馆分手。 到家中,已是八点多,理光还没有回来,我即时觉得很反感,他简直把这间公寓当作不需付房租的酒店,来去自若,太过份。 我淋了浴,看小说当儿,他回来了。 我马上开门见山地说:“理光,我要到伦敦出差九个月。” 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沉默着。 我说:“去之前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结束这里的一切。” “你不是赌气吧?”他问。 也许有一点点赌气的成份,在医院中他对我的态度恶劣,平时的随便,……都加在一起,引导这段感情迅速结束。 他又说:“曾经一度,你是爱我的。”语气中带着辛酸。 “你并没珍惜这段感情呀。”我说。 “我不懂。” “多年不愉快的婚姻生活使你麻木了。”我说:“你乐意过一种随和的、不起劲的生活,我与你无法迈向同一目标。” “做人有什么目标?”他反感的问。 我说:“也许你已经失去目标,但我是有的:如何活得更丰富。” “你爱上了别人?” 他更失望。 “你有孩子们──” “不必同情我,我还没有老。” 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我才觉得他已经有老态,才四十多岁呢,我叹一口气,他无法适应新生活,只想把旧的生活模子往我这里套,我心里加压看一块铝似的,非常的不舒服。 我们从认识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年,三年也有一千多个日子,由灿烂到平淡,至现在无疾而终,也不能全怪理光,我们两人都没有努力。 “弟弟好吗?”我问:“没事了吧?” “没事了,明天出院。” “你也太紧张,小孩子发高烧是很普通的事,何必打鸡骂狗的。” “我现在所余的,也只有他了。” “别忘记你的女儿。”我提醒他,“养孩子最忌厚此薄彼。” “理论上你是很精明的。”他苦笑。 我们并没有吵架,最可悲的是无疾而终,双方都疲倦了,需要休息,连争执都懒。 他摊摊手,“什么时候要我搬出去?” 我问:“不是说如果我要与你分手,你会跟我拚命吗?”他笑。 我也笑。两个人的笑都太过苦涩。 “打算怎么样?”我问。 “信不信由你,我的前妻要再婚了,她将搬到夫家去住,我与孩子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点点头。 本来他以为我会与他一起经营这个家,我叹一口气,虽然我令他失望,但是他不必担心,愿意嫁他的好女子还是很多的。 他仍是一个风趣高贵的好男人,只是我对一切的期望太多太高,以致有今日这种事。 理光取过酒,斟了一杯慢慢喝,他说:“当年你追求我,还真花过一些劲,是不是?” 我反问:“我追你?” “一般人都这么说。”他笑。 我说:“楼下卖菜婆也追你,你怎么不抛妻离子的跟住她?”我不承认。 他在我脸上一拧,“还是这么好强。” “事实如是,”我说:“你没的臭美,一切都是女人的不是,你倒想。” 理光说:“当年实在与妻子水火不融,有个机会,便跑了出来,物必自腐然后生虫。伊娃,连带者你牺牲三年青春。” 我用手撑住头。这真是一场误会,大家都谈会,大家都误会是恋爱,事实上我只为了一点点胜利的虚荣,他为了转变生活方式。 在这三年中我长大了许多许多,最起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再会向任何有妇之夫投一眼。 “我有空给你写信。”他说:“一个人在外国,千万要当心。” “先谢了。”我说:“睡吧。” “我明天便搬出去,免得你尴尬。”他说。 因为他没有显得特别哀伤,我心底也平静。 在床上倒是睁看眼睛好一会儿才睡着的。 第二天是我廿七岁生辰。时间过得那么快,我们这一代,廿三岁才自大学出来,做一年工便遇上这段感情,感觉上是初恋;但已经廿七岁了,不由人不慨叹时间不够用。 从明天开始如果好好物色对象,待结婚时亦已三十岁,不容再蹉跎了,我有点心惊肉跳。 对于自己的冷静,我非常吃惊,我不但没有为过去的痛苦流涕,反而急急地想到将来,现代女性的勇气可嘉,我实在没有时间坐在一角伤怀,前面的路是艰难的,我必须要在大处着眼。 想到当年与理光说什么都要在一起那种勇气,余知如何形容,过了一段时间想起来,真是无谓,完全是种反费,少年时期的浪漫,为了一点点因由,不顾一切盲目地向错路前进,为了发泄炽热的感情,往往赔上太多精力时间,一无所获。 如今我把感情放第二位,一切由理智处理,工作是重要的,因为它给我精神寄托,同时又使我经济独立。 现在的选择是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帮理光收拾行李,也不问他要搬到什么地方去,请了一个上午的假,把他打发走。 我们两个人都尽量不接触对方的目光,默默低看头收拾,他一出门,我就找来锁匠把门锁换过了。房子是上代剩给我的,不必退租,九个月很快就过,家具用白布远一遮就可以解决。 我竟变得如此井井有条,麻木不仁,这一段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想拖泥带水。 到了公司,我领了飞机票,同时上司也放我两个星期的假,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行李。一切进行得顺利。 晚间我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才坐下就看见弟弟送我的那张生辰卡,我犹豫一下,随手就把它扔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很空虚,但不觉悲伤,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至少从此以后工作加班,就不必有犯罪感,因为现在家中没有人在等我回来。 我又将屋子里任何属于理光的东西整理出来,放进一只大箱子里,改日替他送到公司去。 半夜他打电话来,叫我一声,随即一句话也没有。 我不怪他,我也不知说什么。人家两夫妻或情侣濒分手还能吵嘴,真是好的,我与理光简直一句话也没有。渐渐的疲乏,缓缓死亡,真可怕。 不到数日就已经有人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立刻有男士来约会我,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般。 想到三年前今日,哭嚷着恳求理光搬出来,只要他肯只身出来,我便满足了,我愿意牺牲一旬,时间金钱名誉,为了爱他,一句在所不惜。在那个时候,我的确认为史理光是我的阳光空气。 我们也有过半年的好时光,对牢电话,在写字楼也能说些肉麻的话,回到公寓中相对而坐,无为小事大笑一场……只要在一起便可以了。 而理光也为我的天真而感动过,不住叫我小傻瓜。后来生活的小事太多不如意,我长大了,他做许多事我都肴不入眼,出言讽刺,甚至冷言相对,他为了这个也生气,也骂我,再过一年,大家便已经服开眼闭,得过且过。 我竟没有流一滴眼泪。 眼泪表示快乐、激动、伤心,后悔,种种错综的感情,但我的心是平静的。 丁香: 说到追女人,真是伤感情。 追求不爱的女人还好,追到固然开心,追不到也算了,但追求真心相爱的女人,头痛。 难怪有些男人喜欢游戏人间,凡是穿裙子的都乱追一通,不伤感情。 像何甲,我问他:“不喜欢的也追,为了什么?” “散心,”他理直气壮,“一起看戏吃饭,无伤大雅,何乐而不为?” “我保证你有一日会弄假成真,甩不了身。”我恐吓他。 “你放心,”何申说:“现在的女人,比男人潇洒得多,你要死钉,她们才不肯呢。” 我是在一个时装展览会中认识张丁香的,没有人介绍我们,但是她那突出的风姿吸引了我。 她是该次法国着名设计师hh时装展览会的统筹。 每个女人都浓妆艳抹,穿得像孔雀般,除了她。 她穿一件米色,洗得缩了水的凯丝米羊毛衫,一条旧牛仔裤,白色球鞋,长发编成一条辫子。 她忙得不可开交,说话用传声筒,跳上跳下,一忽儿奔到东,一忽儿走到西,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每逢她自台上走到台下,我便知道她没有穿胸罩,她亦没有化妆,脸上只抹着一层油,活泼健康,干劲冲天,永不言倦。 奇怪,从前我不喜欢这种活力充沛的女性,老觉得她们在洒狗血,社会又不是不能没她们,偏偏装出一副为国为民的样子来,讨厌。 但是丁香没有那股指使人的意气,她肚子饿的时候蹲下吃一个三文治,像小女孩。 我与她交谈:“你怎么会当上这件事的统筹?” 她叹口气,搔搔头,“没法子,老板一定叫我办,要不就辞职,我又不敢因此一走了之,因此只好接下来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么大的表演会……” 她叹口气,“可不是,我现在天天睡不看。” 放下王文治,她又走到后台去了。 这样下去,她会得胃病。 她的助手说:“你别听丁香说,她紧张管紧张,工作成绩一流,否则老板怎么会把这么大的责任交她手中?每个人做事的款式不一样,丁香从不大模大样就是了。” 我在这场表演会的角色是摄影师。 我并不是专业摄影,我本来在一间小大学任教,为了这个机会,告一个星期假来拍照,外快事小,能够证实自己的兴趣事大。 丁香对每个人都很和蔼可亲,声音低低地,永远说“谢谢”,虽含得出有几个洋人时常翻白眼为难她,她都一日一日应付下来。 锣鼓声紧,天天操练,但难题很多,一忽儿司仪,使小性子,一下子借水银灯的公司派不够工人,工程人员发觉架电线的柱子不够力,新闻稿写得不整齐,忘了邀请电视台之类。 真正烦恼无穷,我替她看急,但帮不了忙。 千头万绪,都得由她来策划。 我们已经有点熟,我光笑着安慰她:“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候不妥的事全部会妥当。” 她喃喃的说:“要是策划一场政变或大革命,倒还比较有意义,统筹时装表演,嘿!”扬扬手。 每次她扬手,缩了水的毛衣使往上一带,露出可爱的肚脐。 她这种不经意的性感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问:“你怎么老穿这套衣裤?” 她看看自己身上,“一套?不,我共有两套,这条裤子是萝卜裤,另一条是窄脚的,你看错了。” “毛衣都是缩水的。”我埋怨。 “那是放在洗衣机内洗的结果,”她叹口气,“没空呵,现在公司只放我回去睡一觉,有时候连洗澡的时间也没有。” 我大笑。 她说的话娱乐性太丰富。 那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丁香仍然是毛衣粗布裤,打点一切,镇定过人。 平日不见她有什么了不起,大将倒底是大将,临场才显得威风。 只见她将事事安排得妥妥贴贴,但凡有谁慌张、失措、动气、她都一一安抚。 多个星期的筹备策划,一小时的演出,事后台上静寂十分,她躺在一张帆布椅上,瘫痪下来。 适才的色彩缤纷已经过去,目的已经达到,成绩非常好,都纪录在我的照相机中。 我轻轻说:“结束了。” 她紧闭着眼睛说:“是的,我都不知道是悲是喜。” “当然是喜。” “一则也悲,已过去。” “你可以筹备另一个展览会。”我说。 “我再没有那种勇气与力气了。”她笑了起来,然后她睁开眼睛,“来不来我们的庆功宴?我欢迎你。” “香槟?” “有。”她一跃而起,精力又来了。 “八点钟丽晶见。”我说。 她扬扬手。 台上是空空荡荡的,但是我彷佛还看到适才的衣香鬓影,此刻的热闹豪华的场面将永留我心。 庆功宴上的丁香令我吃惊。 在短短一小时内,她洗了头,长发披散下来,穿一件浅紫色累丝旗袍,银灰色高跟鞋,淡妆、整个人迷惑美丽──啊牛仔裤小女孩的形象呢?现在紫玉的长耳环两边晃,她与每个人干杯跳舞,把我挤得老远,忽然之间,这个丽人远不可触。 她的精力何来?能力何来? 真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我抢着替她拍照。 事后跟阿尹说:“你看这女子如何?”摊开她的照片。 何甲,我那好友,因自觉对女人有太丰富的经验,马上答:“还不错,不过太难驾驭,何必呢?” 我比较喜欢她穿缩水毛衣梳辫子的样子。 艳装的丁香太遥远。 假期过去,我回到学校,她回到工作岗位。 事情就这样完了吗?不不。 我打电话去她写字楼,女秘书说:“她放大假。” “放多久?”确应该放假。 “一星期。” “能告诉我,她家中电话吗?” “不方便。” “我是你们公司雇用的摄影师。” “呵,待我查查看。”女秘书说:“是二一五三四五。” “谢谢帮忙。” 但家里的电话久久也没有人听。 终于有人接,是钟点女佣,“小姐到浅水湾去了。” 这个时间到浅水湾?才初春,水还冷,不过阳光却很好。 我驾车向浅水湾一开去,沙滩能有多大?我想去找她。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幸好车,步下沙滩,便看见有一个女郎坐在沙滩椅上,近影树底下,正在晒太阳呢。 这时节的太阳居然有些暖意,她不是丁香是谁,伸着长长的腿,棕色的皮肤细结光润,闭着双眼,长发轰轰烈烈卷曲地自椅背散下来,犹如野马的鬃毛,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请来看看这一把头发,条条丝丝都散发看性感性感性感。 她上身仍然穿着那件缩水毛衣,下身是比基尼泳衣下半截,小小的黑色裤子,我的心完全飞跃,除了倾荡,没有第二个感觉。 她身边放看一架小小无线电,正在播放洛史超城那永远不灭的歌: “……如果我独自站着, 影子是否会掩藏我心的颜色, 蓝色是眼泪, 黑色是天空运行的星, 对你来说, 不会比一面镜子更有意义……” 我一向最爱洛史超域的慢歌,充满感情的声音诉说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但这琐事却是爱情呢,在不打仗的太平时节,还有什么更重要? 爱情,我太响往爱情,生活的平静乏味,除了爱情,没有其他的事可以令我感到真正的活着,现在我每个细胞都奔腾起来。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坐下。 她没有察觉。 我唤她,“丁香。” 她的头侧一侧,并没有睁开眼睛,大概是猜不到有人会在这里叫她的名字。 在这么美丽的太阳底下,一切变得很恍惚,具催眠作用,我就是被迷惑了。 “丁香。” 她睁开眼睛,见是我,微微一怔,“是你?” “是我。” “你怎么来了?” “我寻你来的。” “寻我作什么?” “想念你。” 她一怔,面孔排红,低声问:“怎么会?” 我微笑,“不知道,感情永远在不知不觉间发生。” “你是一个有为的年轻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我不明白。”我一怔。 “我不是任何人爱慕的对象。” 我抬起头,远远看见白色的浪缓缓卷上沙滩。她一口拒绝我。为什么? 我心缓缓一阵剌痛。 我问:“我不适合你?” “不,我根本不能谈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是个有夫之妇。” 我呆住了。 “什么?我们共事这许多日子,你独来独注,一切独自担当,根本没有提起你有丈夫这件事,事,你结婚多久了。” “一年。” “他人呢?”我讶异的问:“为什么不陪伴妻子?” “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大好。” “那么离婚。”我断然说。 她轻笑,“对于你们年轻人来说,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却不知中间隔着许多层灰色,结婚容易离婚难,你们哪里知道这许多。” “年轻人?”我反问:“照你这么说,你倒是比我还大?” “不跟你争这个。”她站起来,叹口气。 我不放松,“他是流氓?” 丁香似不愿多说,我帮她折好帆布椅子。” “我送你。”我说。 “这倒是要多谢你。”她笑。 我送她回家,她一路上并没有说什么,嘴边一个暧昧的微笑,其实并不是代表什么欢愉,不过是一个惯性的表情。 我心碎,婚姻不愉快而不能离婚,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意志消沉呢? 这世界不如意事常。 到了她家她向我道谢道别,声音很温柔。 她说:“好好教书,别误人子弟呵。” 她上楼。 说也奇怪─她一离开,阳光彷佛就随她而去,我整个人阴凉起来,再也无适才煦暖的适意。 我可不管她是杀过人抑或结过婚,我那股牛劲发作,就发誓非得把她追到不可。 我与我的朋友何甲商量,“你替我打听打听,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底细。” 何甲瞪我,“这就不该了,感情这件事,爱有一种做法,不爱亦有一种做法,不可以四周围打听,你别老土,我的面子都叫你丢尽。” 我只得把根由从头到尾说一次。 他点点头,“这不好,谁没有一两段过去呢?让我看看她为何一口拒绝你。” 何申去了三天,我心焦了三天,像是被人用火慢煎似的,不见有多痛苦,只是寝食难安。 消息来了:“你那朵丁香花,属于此间”个失势的二世祖,他父亲并不宠他,只供给他住以及一日三餐,活脱脱的失匙夹万,生活很痛苦,放太子账的傍友不是没有,希望是渺茫。” “她不是贪财的女人。” “贪财两个字还凿在额角不成。”何甲说。 “你若果认识她,你就不会这么想。” “罢哟,一个男人当然把他心目中的女神想像得十全十美。” 我生气,“我不是那种盲目的人。” “那么你有什么解释?” 何甲哈哈突起来,然后非常讶异的说:“你自己天真倒也罢了,怎么强逼全世界的人也陪你天真?” “我去问她。” “别傻,这样会吓走她,你有什么资格收买她的灵魂?即使她是自由身,她也有权不选择你的,你这个人真是。” 何甲说来句句是道理,不由得我不三思而后行。 “你听我的话,一切听其自然,不要操之过急,该你的就是你的,”但又叹口气,“天下女人那么多,又何必跟人家争老婆。” 我撑着头想很久,“也许是,但我喜欢她。” “含蓄点,没有人比好色之徒更可怕了。” 丁香与她丈夫分居。二世祖住在祖屋里,应有尽有,丁香住自置的公寓。 圈子里每个人都猜测二世祖未曾尽过做丈夫的责任,几乎每一个仙的开销都由丁香自己负责,但没有人知道丁香为什么不离开他。 没有人知道。 丁香的工作很辛劳很吃重,但她独自挑起担子,勇往直前,永不言悔。 我也问过她,她说:“一个人嘛,总得做,不做干什么?坐在家中尽发霉。” “一个人?你不是有夫之妇吗?” 她笑,“你何必故意挑剔我的语病?” “事实是嘛,”我说:“背着个丈夫独自生活,这种困难我从来没有听过。” 丁香转过头来,“你说话太不含蓄了。”然而语气还是温和的。 “我不应该触及你的私隐。” “城里公开的秘密,也算不得是什么私隐。” “丁香,你这样日日生活在痛苦中,不打算自救?” 她沉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改更你目前的生活情况呀。” “如何改良?”她问:“劝我离婚?成年人哪有如意的事,当然得作某一个程度的迁就,谁不在受委曲?或是工作上的,或是婚姻上的,谁能为所欲为?总得付出代价才行。” “你的代价未免太大。” “我不觉得。” 我苦笑,“吹皱一池春水。” “你知道就好。”她微笑。 “是因为你仍爱他?” “爱有很多种,在某方面来说,是。”她颔首。 “我认为他对你并不怎么样。” “人们对富家子总有偏见!以为他们享尽人间清福,其实他们也有痛苦。” “是。”我讽刺的说:“乘坐哪一辆劳斯莱斯呢?真是痛苦。” 她白我一眼,不言语了。 我仍为她仍然爱她的丈夫。 我的朋友何甲跟我说:“张丁香这段婚姻,维持不了很久了。” “怎么这样说?”我吃惊,并没有因此大喜。 “她丈夫有外遇。” “什么?这么好的妻子还要揽外遇?啥道理?” “外遇是彭玲玲,你明白了吧?” 彭玲玲是着名的女歌星。 “不是说没钱吗?” “没钱?”何甲笑,“有人肯放太子账,奈何?”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丁香呢,她怎么想。” “她还未知道吧,你这样关心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一声。” “她是聪明人,早该知道了吧?” “不一定,当事人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手足无措,立刻打电话约了丁香出来,预备跟她摊牌,把一切告诉她。 我也是个西化的人,平时绝不管闲事,但我对丁香的事,有种“已任”的感觉。 她接电话的声音很平静,“有什么事?”她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我气。 “在电话说还不是一样。” “如果我是请你吃饭吧,你是决定要推辞我了?” “我心情不大好,”她说:“不想出来。” “是你风闻什么消息来着?” 她叹一口气,“原来如此,你是第一百○七个告诉我,我丈夫有外遇的人。” 我怔住。 隔了一会儿我说:“我是真关心你的。” “是吗,他们也都这么说!这年头好心的人越来越多了。”她淡淡的。 我真被她气死。 “就算你不当我是朋友,也该为自己着想。” “我怎么为自己看想?” “人家不爱你了,你也得有个打算。” “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的声音仍然银静得很。 “他仍然住自己家?而你住自己的公寓?咖有分开住的夫妻?”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挂电话了。” “好好!不说,不说,”切由你自己决定。” “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终究过了一关又一关,过了一山又一山的是我自己,你们不必多说。” “怎么见得我帮不了你?” 她气上心头:“你打算怎么帮我?三聘六礼娶我过门,照顾我一切?打点我将来?负担我烦恼?你会陪伴我一生?” 我语塞。 “无异地对我不好,然而又有谁对我更好?我并不是暖房内长大的人,这小小的折辱对我来说不算一回事,有人在背后把我剌得五孔流血,我还没打算报仇,跌倒爬起,拍拍身上泥灰,一把水洗掉脸上血污,从头来过。你少替我担心。”她挂了电话。 我听后非常难过,我这个小小的追求者,一束花,一盒糖,只能为十五岁少女带来一点喜悦,像她那样的女子,除非着着实实能为她生活有跟妥善的安排,否则还是自动告退的好。 我有什么力量?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 丁香筹办古玩展览的时候,还是联络到我,叫我为她摄影,公还公,私还私,又有一点点友情,她对我是不错的,我心先酸了。 她在泳池边“接见”我的时候,天气相当热了。 、r穿着比基尼泳衣,鲜辣辣的玫瑰红闪光料子,镶捆绿色的边,她喜日光浴,但又不会晒得很里,身裁是无懈可击的,因年纪的关系,略为松弛,但更具诱惑性。 我心中惋惜─这样出色的女性,爱她的人高攀不起,与她在一起的人不爱她,多么可惜,除了紧张的工作外,她得不到其他的慰藉。 我想到那些丈夫赚数千元的小家庭主妇,喜滋滋买了菜回家做三菜一汤,周日麻将搓起来了,多么充实而快乐的人生。 我坐在她身边。 丁香身边那具残旧的小型无线电仍在播放洛史超域美丽的歌: “说这不是真的 我们经历如此良多 怎可以说咱俩已告结束 在你将我扫在一边之前 再想想清楚 呵说这不是真的……” 我轻轻说:“我来了。” “谢谢你来。”她温和说。 “工作如何?” “维持生活而已,老板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巴不得伙计舔他的脚,我怕脏,又要面子,所以一直不算是得宠的人物,尽管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功夫来做──咦,怎么吐起苦水来了?像这次,预算不够,又要一流的摄影师,不找你找谁呢?只好以交情搭够,急起来,也不理人家是否当我朋友,先苦苦哀求了再说。”她仰起头哈哈的笑。 我心酸,转过头去不睬她。 “我离婚了。” 我淡然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的摄影师,你再离十次婚也不轮到我。” 她阴阴的笑:“我还以为你是我朋友。” “别天真了,”我赌气,“谁做你的朋友?我又没说过自己是骑士,我没有这种风度。” 游泳池里的水荡漾,我的心荡漾。 我终于问:“为什么离的婚?” “每个人的忍耐力都有个限度。”她淡然,“我放弃他。” “终于看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语,嘴角带一个非常苍凉的微笑。 “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我问她。 “我也不过是碰碰运气,可是事实比眼见更差。” “你不像是个赌徒。” “不赌穷定,逢赌输定。”她还是微笑,“女人到了三十,不结婚是不行的,也只好赌这一记。” “你不会在我身上下赌注?” “在你身上下功夫,不叫赌,叫投资,我已经老了,只好急功近利一些,我几时才收得回利息呢?我输不起。” “我不怪你,丁香,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只要你叫一声,我马上到。” 她凝视我,一双眼睛还是那么闪亮。 我苦笑,“我将永远怀念你的缩水毛衣。” 她不响,过了很久,公事管公事,她说:“下星期天,你到这个地址来,我给你看展品,我想出一本特刊。” “知道。”我站起来,“我先走一步。” 她领首表示“知道了”,我转头走,但忍不住再说一句:“你多多保重。” 她微笑。 我还没开始追求,她就拒绝了我,我在她身边打个转,便被逼知情识趣,离得远远的。 我不知她将来打算怎样过。 当夜我与何甲共谋一醉,何甲说:“你还替她担心呢,吃惯鱼翅,哪肯吃泡饭,嫁不去,没关系,嫁个差一点的,半死不活,那才糟糕。” 我不语。 说到追女人,真是伤感情。 回南天: 濡湿,潮热。 香港的回南天气来临。 南中国着名的低气压,风吹上来只觉得黏喀喀的,只想解开领带松口气,这就是传说中的薰风吧,像一个引起你无限遐思之后不顾离去的女郎。 傍晚却又转凉,会得嫌之服不够,整个人被天气骚扰得精神恍惚,寝食不安。 妻在屋子里开了抽湿机,伊与女佣同时埋怨衣裳不易干。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会正式来到,所以我留恋回南天。我留恋一切不长久的事。 开会后我用铅笔敲着桌子,问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么?十月小阳春形容近冬日时不正常的温暖天气,外国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称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么? 桌子上推着大叠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们推在一旁。 女秘书们不会懂得这些。 我怅惘了。 妻曾经说过:“以你这样的性格,应该是做诗人的,奈何偏偏做了生意人。” 然而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亲一盘小生意注定由我承继,也幸亏如此,不然凭我这样的性格,无论到哪处办事,还未动工,就立刻被排挤出局。 对于我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抱看内疚,工作起来,份外卖力,将勤补拙,十几年来也没见大错。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恋、失意、顶漫的经历,一股脑儿在这个时刻转上心头。 晚上睡不着,跑到露台去站着,白茫茫一片浓雾,衬着妻种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床上。 早上妻与孩子们起床,见我干坐着抽烟,也会打趣我几句:“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如旧。”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并且敬爱有加。 她也是大学毕业生,父亲老拍档的女儿,与我可算青梅竹马,为了孩子们,她放弃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噜嗦,十多年来,维持一般体重,相貌端庄秀丽。 我还有什么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么?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时,就问自己,是少了什么,令我晚上睡不着觉,早上不愿起床,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觉得无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么?是这种潮湿的风? 大声对女秘书抗议:“谁把非洲紫罗兰斓我窗台上?最恨这种花,贱得要死,要不别摆花,否则替我订上得台盘的花。” 女秘书只好一阵风取走盘栽。 她们是不会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罗兰。 妻说:“我有表侄女自加拿大回来,如何?去吃顿饭?” 我咕哝:“又住我们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们这里来搭顿晚饭。” “别小家子气。”妻笑。 “加拿大与美国回来的孩子,感情粗糙,黄皮白心,有啥学啥,最没有味道。”我伸懒腰。 “男人的牢骚,没人比你多。”妻还是好脾气地笑。 我说:“没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听听这是什么话。” 妻是广东人─亲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这些表什么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们小一辈的亲戚,都要自我们处得到照顾,我不是嫌烦,而是提不起这许多精神与他们攀交情,一个个咬着口香糖,烂布裤,动不动一扭手指,发生响亮的一声“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潮湿天,我走不动亦不想走─ 那餐晚饭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侠小说,孩子们坐在我身边看电视,其乐融融。 妻回来时我元龙高卧,正在享受,问她:“这么快就应酬完了?” “小声,人家在外边。” “谁在外边?” “我的表侄女。” “不是说自己找到地方住了吗?” “少废话,起来招呼招呼客人。” 我懒洋洋的坐起来,换上件比较光鲜的衣服,甫跟妻来到客厅,就呆住了。 那个女孩子! 她早已穿着夏季的衣裳,白色的衬衫,白色的裙子,那黑而浓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朝我看来,我被她那青春气息逼得透不过气来。 “囡囡,过来见表姑丈。” “姑丈。”她向我点点头。 我干笑两声,“一表三千里,”我说:“这里面到底隔了多少层的关系?” 她笑,不出声。 妻说:“是立虹表妹的女儿。” “立虹?我不记得。” “三表姨妈堂兄那边的人。” “恐怕没有什么血统关系吧?” 妻说:“是姻亲。” “我们的孩子可以与囡囡的孩子成亲吗?”我笑问。 妻白我一眼,跟囡囡说:“别介怀!你的表姑丈是有点毛病。” 那个女孩子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冷看我一眼,不出声。 在她面前,我有一丝惭愧,被逼正经起来。 “在美国念书?”我讪讪问。 她答:“纽约,已经做了一年事。” 我连忙作其专家状:“纽约又还好些,美国有些地方,比不毛之地好不了多少。” “不至于这样啦。”妻说。 “不相信?你到达柯他洲去看看。” “咄。” 我又问:“回香港来,有什么打算?” 她闲闲的说:“没什么打算,先休息一下再说。” 我心想,希僻作风,如果一整年都做事,他们是要死的,非得做半年休半年再说。 但她长得那么美,粗眉大眼带着拉丁味,我有点迷惑。 我说:“天气很坏。” 她忽然微笑,露出编贝似的牙齿,她说:“坏得令人难忘。” 我怵然而惊。 接着我发觉自己对着一个年轻女孩子说得太多太多,马上闭上嘴,不再言语。 妻跟她絮絮说到香港的风土人情…… 我打个阿欠,终于回到房间去睡。 如今的孩子们一代比一代美貌……困着了,如着魔似的不断梦见那美丽的女郎。 第二天醒得迟,因开窗睡觉,老觉得整条被子都湿喀喀,一醒就嚷,叫妻的名字。 一张俏脸探进来,“你醒了?” 是囡囡。 “你?怎么是你?”我讶异。 “表姑出去买案,她要治一桌家常小菜请我,我特来代她看孩子。” “孩子不是有佣人照顾吗?” “一个慵人告假,另一个照顾不暇,你要什么?” “我自己来。”我嚅儒的说。 “算了,别客气了,表姑说过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爷,什么都要人服侍。” “没这种事。”我涨红脸。 她笑笑,“我做了早餐,出来吃吧。” 我发觉她穿着短裤与白棉t恤。 她那身裁,真叫人想入非非。 华籍女子的致命伤是曲线不好,即使维持苗条,拚命减肥的结果是变成木板般身材,人家不是这样,人家应凸时凸,应凹时凹。 这个小女孩便是榜样,于是我心头一紧。 早餮是西式的,两个孩子将麦片撒了一地。 我也不理,参加他们行列。 天气其实并没有那么热,很多人还搭着毛衣,不知怎地,囡囡先披上夏衣。 她脚上是一只高统白色球鞋,我很佩服她这一身打扮,华丽的青春便是最佳装饰,只有年华老去的人才会买完名牌衣饰再买名牌。 我的双眼太贪心了,我垂下头。 妻回来,看见孩子们的放肆大吃一惊。 我问她,“你的表侄没有自己的家?她不能回自己的家去?为什么老在我们此地留恋?” 妻看我一眼,“你怕?” 知夫莫若妻,“我怕,我怕得要命,”我说:“谁不怕那么美丽的孩子?” “七年之痒?” “十四年之痒。” “我信任你。” “我也信我自己,我只是怕。”我说:“囡囡一举一动,莫不提醒我,我已经老了,你看近年来我身上开始长出颜色不同的痔,面孔的皮忽然之间松下来,我不行了,太太,我老了。” “男人也怕老?” “许多女人更怕,你们尚可以去美容。”我说:“总而言之,囡囡的青春威胁我。” “我答应她父母要照顾她。” “她几岁?” “廿二。” “迟早要出事的。”我预言。 “会吗?”妻笑,“不过是吓退我娘家亲戚的一项籍口而已。一 “走看瞧。” 妻大笑。 当然我不会开始追求囡囡。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美丽与青春。 不过! 唉,我何必昧着更心说话,青春与美丽难道不是最最大的诱惑? 谁还在乎那么美丽的下是否藏着剔透玲珑的灵魂? 在这种潮热的天气,自我控制份外困难。 不过我是一个苛求的人。 我爱我妻我儿!我不轻易做对他们不忠的事。 我是怎么了?我的思想怎么一下子飞得这么远,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一个刚成年女孩子,何必为了她想得太多? 囡囡仿佛与孩子们有说不完的话,我则故意避开她。 可恼的是妻,无端引了这样的一个女郎入室。 如今廿二岁的女孩子比十六岁更为可怖,廿二岁已很懂事,且又成年,一切自主豁出去谁 挡得住?我又想歪了,谁为谁豁出去? 我的头痛。 天气一变就头痛。 我初恋的情人亦有一双大眼睛,漆黑的头发,也爱穿白裙子,家住半山的旧房子,要走五分钟石级才到她大门,每次约会,在石阶下的铁闸等,她会像只白色的蝴蝶般扑下,我以陶醉的神情看住她,当时在我心目中,爱情价至高。 后来我并没有娶她,大家十七八岁,中学毕业后都分道扬镳往英美留学。 后来又认识了大学里同学,亦是中国女,法科高材生,一件孤傲相,美丽兼书卷气,也爱穿白,我爱她若狂,她苦叫我剜出心来示众我也肯,但终于她跟人跑掉。 我心如刀割,不停的叫自己“活下去、活下去。” 后来想穿了,就在父亲的安排下结婚。 但以后看到白裙子,心中就触动。 一次失恋,足以致命。 有人问我.!“失恋是怎样的?” 开头当然是头晕、身热、寝食不安,心如汤煮,了无生念,随后……随后创伤随时间而平复,但永远带看瘀痕,再也不比以前,再也不能够做一个快乐的人。 囡囡的白裙子使我想起更多。 幸而妻从不穿白,伊的服饰永远是得体的,女性化的,优雅的细花。 最难堪的时刻终于来临,周末,妻不在,国回来探我们,下大雨,空气里拧得上水来,我觉得义务上应当送她回去,于是拖了小儿子一起。 谁知半途中塞车,小孩在后座睡熟了,车厢内一片死寂,车窗上雾气腾腾,囡囡无聊地开始在窗上划字,开头是1234,后来便是她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名字…… 我又紧张起来,车上没有一丝声音,只听到水拨划动,不应如此。 我与妻并没有经过热恋的阶段。 我们一起看过戏观过剧,到派对逛过两宵就结婚了,我俩未曾试过花前月下。 一次也是被困车子,原本可以乘机拥吻她,但不知后地,她端庄秀丽的脸使我下不了手。 但囡囡的面孔不一样,她的唇有点厚,线条分明,浓眉微扬,一副不羁的眼神永远带着挑战的意味,我不知她要粉碎哪些男人。 她的美是危险兼侵略性的,而妻的美令我们一家都安心。 但妻像一口清茶,她像烈酒。 我已老大,我受不了酒后的痛楚。 我的心跳得几乎没跃出口腔,谢天谢地,终于到她的家。 雨下得似面条般粗。 我替她开门,撑着伞,但飞溅的雨一下子淋湿她白色的衬衫,薄薄的布料贴在她蜜糖色的皮肤上。 我打着伞,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将双手插口袋内,亦无动作。 过很久,我说:“再见。” 她咬咬嘴唇,转头走了。 那天回到家中!我发脾气说菜色不合胃口。 妻诧异:“你怎么了?” 我恨她无动于中,她信心过份充足,以为结婚十五年之后,丈夫就是煮熟的鸭子,插翼难飞。 我让她继续有信心下去,还是令她失望? 只听她笑问佣人说:“先生这一阵脾气很坏,每逢回南,他便作怪,像一些人患月圆症。” 对了,黄梅天,另一个名称叫黄梅天。 是黄梅的季节吗?照说果实收获应当在秋季,我沉吟,是什么因由呢? 我们这些城市人,再也不懂得园林的优美,自然界的可爱,我们只知道哪种牌子的汽车最威风,以及什么地方的酒席精彩。 丧尽天良。 囡囡有种大自然的味道,雨露与风的感觉。 不过我是个近四十岁的人了,倘若把这一切都交在我手中,我亦无福消受,你让我在星光下露营,迎接大自然,没到半夜我就哭了。我还受得了蚊子咬及大风吹吗。 我情愿躲在三房两厅大露台的公寓内喝陈年拔兰地与雍容的妻闲话家常。 既然我这么心足,满意目前的生活状况,又何必胡思乱想? 妻上得床来,问我:“为何烦燥?是因公司的事?” 我苦笑,“公司再上轧道没有,几个老臣子头头是道,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不成问题,我们旨在守业,又不想大展鸿图。” “那是为了什么,你急躁不安?” “是这个鬼天气,令我想起艮多。” “想起什么?” 我不答:“夏天我只想要一杯冰茶,冬天我想跳进被窝,但回南天我却尽想些奇怪的,不看边际的事。” “譬如什么,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你记得我说过的,大学里的女朋友?” “呵是,”妻温和地说:“伊嫁了别人。” “她不知怎样了。” 妻微笑,不语。 我说:“算算也有四十岁,怎样了?还不是变老太婆了。其实又有什么好想的?但不知怎地,在这种天气的影响下,时空突破,我老觉得她还似廿三模样。” 妻了解的说:“人都是怀旧的,过去的人与事因为都捱过了,所以特别可贵。” “但为什么在夏季冬季却从来不想呢?” “天气明朗,心情也明朗。”她安慰我。 “四十岁。”我感喟,“当初感动了那么多男孩子的俏女郎,今年已经四十,呵,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早知今日,当日何必为她伤神。” 妻不言语。 “当时她的一颦一笑都打动我心,真是奇怪,只有年轻人才会感觉到爱情强烈的电波,怎么可能呢,为一个人要生要死地,现在……”我苦笑。 妻还是不言语。 “自然我是爱你的。”我说:“我亦爱我的儿女,这是实实际际的爱,不是小时候那种虚无飘渺的爱。”我停一停,“你比较欣赏哪一种?” “只要你爱我就可以,我还计较哪一种?”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 妻说:“我从未怀疑过你。” 第二天上班,花瓶中插着紫色的郁金香与白色的满天星。” 女秘书转性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高声问:“露斯,是你买的花?” 露斯匆匆入内,“不,是一位小姐送来的。” 我心一动,“可是白衣裙,大眼睛?” “是。” 是囡囡,她干吗送花给我?诱惑我? 不管怎么样,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但为什么不是玫瑰花呢。我一向喜欢玫瑰。 自办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片白茫茫的雾。 今天又比较凉快,得加多件毛衣,昨日则简直可以穿背心过一日。 天天上班下班、回家陪孩子们,天天走这条路轨,十五年了。 沉闷。平安是福!平凡是福,但天天这么重复单调,而我只能活一次,过一天少一天,每一个剩下的日子都一去不回头。 我“霍”地站起来,问自己:你倒底想怎么样? 去把那女郎约出来?向她倾诉中年男人之苦闷?” 她那么年轻,我不会看到她老,她能活到六十岁? 叫她出来,我们到不知名的沙滩夜泳,到公路去飞车,赤足跳舞,在月色下拥吻,坐在马路边聊天至晨曦,结伴到欧洲去。 在她结实的皮肤,绯红的面孔中寻找我失去的青春,再活一次。 代价是一定庞大的,但只要我付得起,为什么不?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即使将她搁置一旁三五载,她仍然会得默然抚养孩子,待我归来。 我拨动着桌前的花朵。 我大可以自私一下。 许我是太理智的一个人,我再问自己:浪荡到什么时候? 那女郎并的是玩偶,并不是被动的人形娃娃,许她亦会对我诸多需索,令我难以交架。 为了她,为了未知的一刻欢愉,而放弃现有的温罄家庭,一百个不值得。 我心中有一具电子天秤,太高明了。 我把花瓶移到一角,把文件搬到面前。 我不能做浪漫的傻子。 以前念大学无所谓,有的是时间,将来真正的老了,到退休时分,亦无所谓,但不是现在。 我震惊于自己的理智。 或是可以说:震惊于我自己的自私,我这么的爱自己!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 有些人肯为爱情而死,但不是我。 抑或我从头到尾,尚未遭遇到爱情? 囡囡在再见到我的时候,神情有显着的变化。 那束花石沉大海,令她沉不住气。 而我,我是老狐狸,我若无其事地,照常心不在焉地与孩子们说笑。 我为什么要同情她?她是个坏女孩,表姑待她那么好,她却勾搭她的丈夫。 让她受点罪好了,不必怜惜她。 然而她的目光还是炙热,烫我的心。 要抵抗她的诱惑不是易事,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苦笑,我还能支持多久? 我需要妻的帮助,但是妻无动于中,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抑或她心想:谁叫你心猿意马?活该让你受罪。 于是大家都受罪了。 那夜我做梦。 囡囡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看牢我,问我:“你没有收到我的花?” 而我说:“我以前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女朋友,她士生士长,会说一点中文,她不知道郁金香就是tulip,她说没听过那么美丽的花名。” “你收到花了吗?” “收到了。” “没有表示?” 我发着呆。 她再次转过头来,我看仔细,她变了另一个而孔,不再是囡囡,而是我大学时期的爱人。轮到我问她:“你收到我的花没有?” 她摇摇头,一种漠然。 我心绞疼,然后惊醒。 妻已起床,她推开窗户,转身说:“雾散了,今天热得不得了。” 我怔怔的。 她说得对,雾果然已经散了,晴空万里,远处有一两朵云。 汗自额角冒出,一下子便挥发掉。 我忽然明白,黄梅天已经过去,炎夏正式来临。 办公室中冷气开得十足,我一下子沉着下来,把工作一件一件解决掉。 回到家一伸腿,解掉领带,我说:“老婆,拿杯冰冻薄荷茶给我。” 什么其他都不想,太热了,没有那付闲情。 妻微笑,似乎有点去慰的意味。 她倒底知道多少呢? 是夜我在冷气睡房,拥看毛巾被熟睡。 醒来精神非常好,于是建议:“老婆,周末我们去坐船如何?最小那个也应该学游泳了。” 她好脾气地说:“是,是。” 后来隔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囡囡。 终于忍不住问;“囡囡呢?” 妻说:“她回纽约了,说香港不适合她。” “啊,几时的事?” “前几天,没告诉你。” 我口啜着冰茶,心头上不觉什么异样。 等下个回南天吧。 卡萨诺瓦丈夫: 我的丈夫不属于我,他属于全香港的女人。 谁不知道脑科专家邱企国的大名? 企国英俊高大,有真村实学,谈吐幽默,手段阔绰,自十五岁至五十岁的女人都会趋之若骛。 每当他在社交场合中出现,身边总围满一大群女人,问长问短,听企国发表伟论。 企国永远不会令她们失望,他永远穿着高雅的服装,彬彬有礼地成为女宾的甜心。 我曾经说过:“邱企国如转行做女人汤丸,那真是无瑕可击。”说笑而已。 话也不能这样说,此刻香港的女人够虚荣,男人若无事业傍身,长得再漂亮,再会说话也不管用。 企国是妙手回春的大国手,谁谁谁各流议员大官都是因他的手术才渡过难关,得以继续享受人生,他当然是名震香江,那还用说。 况且她们都认为邱企国富甲一方。 事实不是这样的。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企国在外似一具彩色电视机,回到家里却自动熄灭休息,他显得非常疲倦、乏味,同时在生活方面,倚赖性极强。 他并不是什么卡萨诺瓦,我并不如一般女人所艳羡的那样,穿了真丝的睡衣,躺在粉红色的枕头上啜香槟酒,然后与企国翩翩起舞,陶醉在月色中…… 我们两人的生活完全不是那回事。 企国的工作压力至大,为病人动手术之前他往往浮躁不安,不言不谈,动手术之后,他又疲倦至死,回家倒头便睡。 孩子们见他的时间也不多,偶然有假期,也有许多宴会等着地去亮相,都是却之不恭的重要邀请。 与他在一起生活,需要极大的忍耐力。 我们是相爱的。 尽管企国在外界的绯闻传得那么厉害,我们还是相爱的。 他曾经说过:“少媚,无论外头把我说成怎么样,我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不是三岁小孩,未必受他这句甜言蜜语蒙骗,但不信又如何呢,尽管我认为邱企国太太不好做,却不知多少女人愿意排队轮候这个位置。 企国最大的优点是脾气温和及爱孩子。 家中的霹雳火是我。 在孩子们面前,我是永不受欢迎的。 我常笑言:“我的耐力都在你身上用光了,大国手。” 大国手有时令我大颈泡,追求他的女人索性找上门来,电话不绝── “邱医生在吗?” “不在,有什么事?” “私事。” “哪一位?要不要留言?” “不用,你是他哪一位?” “不敢当,我只是他的妻子。” “都说你们感情不好,有名无实,难得你还肯替他听电话。” 这些女人一个个牙尖嘴利,不好应付。 但是我答应过企国,外头的事我一律不管。 话虽如此,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否随时会得破裂。 企国是天天回来睡觉的,这也许定唯一的安慰。 就算动手术至深夜,他也多数要求我亲自开车去接他,他不要司机。 音到他心疲力瘁的样子,我更加只好尽本份做个贤妻。 最怕便是接到他,他往车上一靠,便说:“死了。” 死的虽是病人,但是企国的沮丧难以形容。 每逢有病人不幸去世,全家都得看他的脸色,反之有病人被他治愈,他又觉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欣喜,他对自己要求如许严格,多么苛求。 最近他心情算是很好,因此出席宴会时更加谈笑风生。我当然情愿他高兴,我是爱他的妻。 在祝议员的酒会上,我遇到一个大眼睛女郎。 在这种年轻小姐面前,我总是表现了极端的幽默。 大眼睛穿着吊带露胸裙子,你别说:青春就是青春,她看上去非常悦目。 这位小姐以挑衅的语气跟我说:“邱太太,这条钻石项圈诚然很漂亮,但这个式样却比较适年轻的女孩戴。” 我微笑,“是的,我都鸡皮鹤发了。” 大眼睛一怔,见我如许谦虚,顿时没有下文。 但是隔一会她又说:“企国的品味一向很好,他送的礼物,自然都是一流的。” 我忍不住回敬:“这项链却是我陪嫁的东西,是我母亲挑选的。” 大眼睛不甘示弱,回道:“不过企国送我的东西,却都是一流的。” “是吗?”我仍然没有失却风度,“那你真是幸运。”我说。 当夜回家的时候,我问那大眼睛是谁。 “谁?”企国莫名其妙,“每个女人都有大眼睛,整容医生比脑科医生发财得多。”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哦,那是陈局长的千金。才十八岁半,你何必多疑。” “你最近时常与人家来往,送礼给人?” “没有的事,吃一顿中饭,送一盒巧克力是有的。” “她可不这么说。” “谣言,都是谣言,你若信这些,我们的关系就危危乎。” “有时真不由我不信。”我问:“什么叫谣言?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事,都叫谣言?” 企国诧异:“你以前一向不追究这一类事。” “以前那些女人还知道些廉耻,不致于明目张胆的来给我没脸,凡事大家能够下台就算了。” “她还是小孩子,何必跟她过不去?” “邱企国,你好自为之。” “少媚,我们结婚十五年了,如果你认为有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我可不依。” 我被他逗笑了。 也难怪那么多女人喜欢他,是有一手。 我说:“你若有什么痛脚落在我手中,你自己当心。” “我省得。”他说。 这件事也就像其他的事那样,被掴置一台。 不过那个大眼睛的陈小姐老是打电话来找企国。 这一代的女孩子这样放肆,令人可惊可叹。 我很客气的说:“他在诊所,你打到诊所去吧。” 企国是很少在家的。 大眼睛说:“他不在诊所,你叫他来听电话。” 我说:“小姐,他的确不在,不如你到派出所去取搜查令,前来搜人好不好中.” 她总算挂断电话。 这种事企国也要负责任,他在外头招蜂引蝶,以致身后跟着一大堆女人,若果他没有示意人家,这干女的如何会得任意妄为? 我有种忍无可忍的感觉。 在电话簿我查到陈局长的号码,我约见他,说明身份,并请他约束他的千金。 陈局长很明事理,羞得满脸通红,频频致歉,说明他女儿自幼丧母,因此缺乏家教,所以才会做出不可理解的事来等等。 我希望和平解决此事。 但是这个女孩子非常固执,伊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陈天真。她一直跟我说:“你丈夫根本不爱你,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当她说到“企国爱的是我”的时候,我开始刻薄,我说:“他爱你,你同我说干什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娶你,你同他说呀。” “他说你不肯离婚。” “小姐,”我不耐烦的问:“你相信吗?” “你要他给你什么你才肯与他分手?” 我把电话的插头拔出来,不再跟她说话。 当夜我与企国开谈判。 企国还在那里嬉皮笑脸,“谈判?你也来这一套?少媚,你是越来越退步了。” 我说:“我不管,你叫那位陈女士别老是骚扰我,我的脾气一上来,说不定与她公堂相见。” “我同你说过──” “老邱,到底你同这位女士是什么关系?”我喝问。 “朋友关系。”他说。 “你少唬鬼。”我说。 “你为什无不相信我?我干吗要瞒你?我邱企国一向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拆穿了大不了是离婚,”他光火,“那种女孩子,中环一地就有三千万个,我哪来的功夫跟她们胡混,她失心疯发花痴,你也陪她玩?” “咦,你在外头占花惹草,还发我的脾气?” “你为什么不说那些花花草草老不放过我呢?” “牛不饮水,焉襟得牛头低。” “你去问问我的女秘书,我有没有理这些闲花野草!” “你女秘书还不是她们同道中人。” “你这泼妇。”企国瑞我。 “你生气?我才气呢。”我也不甘示弱。 “为了那种人,搅得一头烟。”他边冷笑一边上诊所去。 企国这样矢口否认,我也只好把事情搁下来。难道真告陈局长的千金妨碍家庭不行? 电话我也不听,但凡陌生人打来,女佣一既替我回绝。我安静了好一阵子。 正以为事过情迁,准备重新过只眼开只眼闭的生活之际,真正的大事发生了。 那日我在替孩子们洗头,与女佣人两个忙得小可开交,忽然外头的佣人说有客人到访。 我用毛巾擦着双手出去客厅,坐着的客人是陈女士。 我呆住。 好家伙,找上门来了。 “什么事?”我直接了当地问她。 她站起来,伊穿着松身的裙子,只要把衣服稍微拉一拉,我便看到她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我心一沉。 事情经已到这种地步,邱企国也太不小心! “邱太太,”她说:“我希望得到你的同情。”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把孩子生下来。” “划得来吗?”我问。 “企国答应同我结婚。”她说。 她的面孔有种“得不到的爱永远是最好”的表情。我却比她更了解真相。 “邱企国不会同你结婚,你知道他不会,所以你用孩子来要胁他。”我说。 她的脸色转为非常苍白。 “陈小姐,我相信你已经有段时期没有见到企国了,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天天七点到家,八点半已经熟睡,你别再骗自己了,邱企国不会离婚,因为他不必离婚也可以得到其他女人的爱,他何必多此一举?” “你……你可以说服他,叫他同你离婚。”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的耳朵有毛病,“你叫我出马,令他同我离婚?陈小姐,你神经没有毛病吧?你听过‘与虎谋皮’这句话没有?” “你们的夫妻关系不正常!”她喘息,“何不结束它?” “不正常.什庆地方不正常?我们有三个孩子,他天天回来睡觉,依时交上家用,我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不正常的只怕是你,陈小姐,你需要看医生。” “可是我怀看你丈夫的孩子,”她尖声地叫:“你孩子的弟妹!” 我残忍地问:“有什么证据?” “你没有良心!” “笑话,又不是我经手的,你来控诉我有什么用?你干吗不去同邱企国商量?”我大声说:“送客!” 我回房间,只听到客厅一阵瓷器破裂声,她竟在我家撒野,幸亏佣人同司机一起把她扫了出去。 当夜客厅中没有被陈天真摔破的陈设也被我一并彻底破坏了。 我痛骂邱企国的十八代祖宗。 他面色都发青了。 连连分辩,“真是冤枉,完全是假的,怎么可能有这种把柄落在她手中,我连她的手都没摸过,她真是跟我耙上了。” 我说:“我同你离婚,我受够了,我带着孩子们找生活去。” “我告诉你,我是冤枉的!”他暴喝。 “有什么证据?” “她有什么证据说孩子是我的?” “你太离谱了,邱企国,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毁了人家一生,想置之不理?” “我毁她?那种人尽可夫的女人──” “可是她没有为别人坏孩子。” “你是否想将我双手送给她?” “我没有旁的选择。”我说。 “你上她的当了。” “是吗?那么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太大。” “你决定要离婚?” “是的,你做了丧天害理的事,由我来收拾残局。” “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少媚,你为什么不听我说?历年来逢场作兴的事不是没有,但我怎么会去碰那种女人?” 我将自己锁在房内,气得整个人发抖。 完了,完了,我告诉自己,忍了十五年,结果落得如此下场,完了。 陈小姐也不见得没有追求者,她家底那么好,人又长得出众,但对企国如此痴心,且不问她看中企国什么,既然米已成饭,我总得拿些同情心出来。 我冷静下来,自动约见陈小姐。 她很意外地应允同我吃茶。 我忽然向她诉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你来做我的替身再好没有,你这么爱他,总会对他好。” 陈小姐呆呆看着我。 “他不肯与我离婚,”我说:“你去说服他吧。” “他不肯见我。”陈小姐坦白的说。 我埋怨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也不带眼识人,上当已经迟了,希望他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终究回心转意。” 她呆呆看看我,“你真的肯牺牲自己?” “不然怎么办?”我绝望的问。 她不出声。 我疲倦的说:“我受够了,我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避开邱企国,我需要真正的休息,我实在受不了。” 回到家我收拾行李,企国自医院赶回来,硬是不给我走。 “你不要受别人离间,一切都不是真的,千万别信谣言。”他苦苦哀求,“少媚,我不能没有你,请你相信我,我实在是不能没有你。” 我红着眼睛说:“邱企国,上得山多终遇虎,你自己当心。” 我挽起箱子出门。 当夜在一家酒店落脚,无限凄凉,不在话下。 企国应当趁此机会,与陈小姐有一个了断。 他们如果决定在一起,我愿意退出。事到如今,不由我不牺牲。 如今少女生活浪漫是一件事,但叫她怀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陈小姐又没有名份,她的牺牲比我更大。 不到三天,企国找上门来,因为我不放心孩子,留下地址,企国不知用什么办法在佣人嘴巴里将我的行踪套了出来。 企国说:“我去找陈局长,也找到陈天真,把事情完全摊开来讲,陈天真已经当她父亲的面承认,我与她没有关系。” “孩子是谁的?” “什么孩子?” “她腹部隆然。” “什么腹部隆然?她还穿着窄身牛仔裤。” 我大惊,“你逼她把孩子打掉了?” “张少媚,你怎么一付幻想,把你丈夫想像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那么她腹中块肉呢?” “我怎么知道?” 我堕入五里雾,搅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太神秘了,怎么像阿嘉泰姬丝蒂的侦探小说? “跟我回家。” “不,”我说:“破案之前我绝不回家。” “破案,少媚,什么案子?” “我不回家。” “少媚,我都改过,好不好?我知道错了,这次我自己也吃足苦头,我真的都改过,你总得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呀,不要逼虎跳墙。” “我要亲自与陈天真谈一谈。” “还谈什么?她亲口答应以后不再骚扰我们,事情过去便算数,何必追根究底?”企国急道:“咱们仍然是好夫妻,总而言之,以后我一定会警惕做人。” 这件事神秘得紧,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你先回去,”我命令企国,“我还要静几天。” “这酒店的豪华套房租金非同小可,你跟我回家算了。” “你敢多嘴!” 企国叹口气,离开。 一连数日,我都在找寻陈小姐。 她似乎永远不在家,终于在一个傍晚,陈家佣人说:“小姐在天使的士高庆祝生辰,你快去吧,小姐吩咐说,凡是有人打电话来,都叫去那里会合。 我罕纳起来,陈小姐的心情可大好了,居然大肆庆祝生辰,不像是有心事在烦恼的人。 一时好奇,我便换上晚装,出发到天使的士可,心中作出最坏的打算:如果见到企国在场,便立刻可以宣布离婚。 天使的士可人头涌涌,除了当夜的女主人外,我认不清其他的人,我看得到陈天真,是因为她踢掉了鞋子,正在桌上与一洋人共舞。 她的俏脸上贴满金粉,闪闪生光,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化妆,身上穿一件非常暴露的晚礼服裙子,贴身、半透明、露胸,哪有半丝怀孕的迹象?她正举着双手疯狂地舞蹈,长发卷曲地飞舞,像朵野玫瑰,面孔上一付陶醉,一点也没有愁容,与我初见她时判若两人。 我心想:这么吞来,企国说的话,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如果她与企国之间的问题没有解决,今天晚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欢乐? 我坐在一旁,叫了饮料,看这帮年轻人狂欢,等了很久,陈天真终于自桌子上爬下来,我趁其他人不觉,一手把她拉到一角。 “邱太太!”她还认得我。 我问她:“你没事了?” 她有酒意,耸耸肩,“没事,什么事?” 我实在忍不住,“你把孩子怎么了?” “孩子,什么孩子?”她膜目,“我几时有过孩子?” “我明明看见的。”我说。 “哦,那是骗你,大衣服里塞只小枕头,不想到你那么容易上当!”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气结,沉默一会儿,责怪地问:“为什么做这种事?” “报复。” “我可没得罪过你。” “是邱企国,他苦苦追求我,送这个送那个的,追到手又扔开我,所以我要报复。” “他追你?” 陈天真冷笑,“你不会天真到认为你的丈夫生命中只有你一个女人吧?我们确是要好过的,但说到为他怀孩子,那就不必了。”她邈着我。 “后来,后来你怎么放弃了报复?”我气得发抖。 她的声音放柔了,“因为你。” “我?” “是的,因为你,你毫不犹疑的相信我的鬼话,处处为我若想,令我良心发现,邱企国虽然一无是处,但是他有一个好妻子,他的气数未尽,是以我放他一马。” 我怔住在那里,忽然流下泪来。 陈天真拍拍我的肩膀,“对不起。”她说。 一声对不起,我受尽伤害,我应怪她,还是怪自己的丈夫? “管管邱企国,别让他太胡作妄为。”她说完这话,便像花蝴蝶似的飞开。 我独自回酒店,原来真相如此,原来真相不过是一个少女要跟我们夫妻俩开玩笑,后来见我可怜,因此闸住。我真的那么可怜? 何尝不是,多年来的容忍,装聋作哑,处处为他着想,而他却自由自在,丝毫没顾及我的自尊。 我抱膝想了一夜。 要邱企国改头换面从新做人是没有可能的事,他不会为我这么做。在花丛中过惯风流的日子,是会上瘾的,但是我,我又能够忍到什么时候? 我真是邱家奴? 他养着我,管我衣食住行,但是丝毫不尊重我。 我是否应该听天由命? 抑或自己打开这个僵局,努力将来? 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总得为自己打算一下才行。 离开企国,抑或继续做他的女奴?听他呼来喝去,任凭他发落? 我今年三十五岁,再出去闯世界,未免是太迟一点,但至少精神上可以少一层压力,自给自足的生活、水远是磊落明澄的。 我问自己:但是孩子们呢?孩子们乏人照顾──难道我就为孩子们躲在这个家中一辈子? 我清醒过来,本来还想写下一封长信,留言给企国;最后决定连这封信也省回,说什么呢?十多年的夫妻,到如今告一段落,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能够随便下去,他叫我长便是,他叫我短便短,凭他大爷赐我一口饭吃。 我决定离开他、这不是要花枪的时间。 我收拾好,带着自己名下的现款,便离开酒店,到航空公司订飞机票,我娘家的人在温哥华,我先到他们那里休息一下再说。 多年来的虚伪应酬生活已把我累坏。 我在候机室见到邱企国,他又找了来。他默默无言,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很远,凝视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追求我的时候,在大学堂门口等我放学,那情形不就是一模一样?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 我停住脚步。 他步过来,低声说:“我与孩子们都等你回来。” 我不说什么,朝前走。 “好好的渡假,你确然需要休息。”他说。 我向班机走去。 鼻子一酸,流下泪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正如这个大倩人所说:出去休息一下渡假也好,我需要离开这个环境,过一阵自己的生活,清静的日子。 踏上飞机,我闭上眼睛。 企国这次得到的教训可大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他,希望他会趁这个机会思量一下,想想自己错在哪里,谁知道呢,也许我一走,他就忙着交际,回到女人堆中,大赦般名正言顺的大玩特玩,变本加厉。 我还是放不下他,我的头侧在一边,我尚放不下他,他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且看将来。 赎罪: 我正在做梦,就听见阿莉叫我:“该起来了,俊,时间到了,如果再不起来,就迟到啦!” 我翻了一个身,皱看眉头,糊里糊涂的问:“唉,老天啊,到底几点钟了?” “八点一刻!”她大声回答。 我连忙睁开眼睛,只见阿莉板看面孔看牢我,她一肚子的不开心。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床上跳起来,进浴室洗脸刷牙。 我一边说:“这么快就天亮了,我的天。” “早什么?”阿莉在饭厅里说:“你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非要到最后一分钟不起床,闹钟闹也不醒,一定要我叫你,难道你不可以学学准时吗?” 给她这么一说,我也烦了,“阿莉,你在家里,不晓得那么多啦,每天上班下班,千篇一律,不知道多闷,多睡一会儿,也不算过份吧?” 我随手抄起衬衫领带,边穿边走,到了饭桌前面,狠吞虎咽的吃了三文治,喝了一口红茶。 阿莉在一旁看我,她穿着围裙,好像刚自厨房里出来,脸上还是阴沉沉的,一点美容也没有。 “阿莉,不要这样子。”我说:“以前你是个很开心的女孩子,整天笑嘻嘻的,你记得吗?为甚么一结婚就这样?嗯?” 我拿起外套,头也不回的就出门去了,看看表,才八点三十五分。阿莉也太心急了。 我到车房去把车开出来,预算廿分钟可以到写字间。女人就是这样,急急急,巴不得丈夫每分钟都在外做事赚钱给她们花,难道丈夫们在写字楼就不辛苦吗? 连阿莉都变成这样子,实在叫我失望了。 现在她连笑都不肯轻易笑了,算甚么呢?整天好像都有事情与我过不去似的。 我有什么地方对她不起呢?赚的一份薪水,全部交给她,自己只留下几百块的零用。结婚以后,没有朝别的女人看过一眼,不对她说半句谎话,而且不抽烟又不喝酒,虽然不算伟人,但是做一个丈夫,这样子也可以过得去了。 不过阿莉彷佛有许多不满,她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真奇怪。 她心里到底有什么事呢? 女人有时是很难了解的,她嫁给我已经三年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她莫名其妙。 我将车子驶进大路的时候,才发觉忘了带一份很重要的文件。 糟糕,昨天用打字机复好一份,今天得交给老板看的,怎么可以忘了带呢?我看看表,八点三刻。 非回去拿不可。 我连忙把车子掉头,心里正在着急,早上的交通塞得很,赶也没用。老天,为什么我的记性那么差,为什么? 急急的赶回家门,已经是九点正了,我也来不及用锁匙,使劲的按着门铃,弄得震天价响,我听见阿莉的脚步声。 她在娘:“来了,来了!” “开门!是我。” 她打开门,“俊,你怎么又回来了?” “忘了拿重要的东西!”我一阵风似的奔进房里,拿了那封文件。 “俊!”阿莉叫住我。 “什么?”我转头看她一眼。 “开车小心一点。”她站在门口说。 “好的,我知道了。”我向她摆了摆手,又冲下楼去。 我没把车子停进车房,就泊在街边,可是,老天,才那么三五分钟的时间,我的水拨上已经夹看一张告票了,又损失三十块!我叹口气,把告票塞进口袋里。 本来我也算是一个高级职员了,不必对迟到恐惧成这副样子,只是我们那个老板,平素为人和蔼,态度合理,独独最讨厌手底下的人迟到。 我把车子飞快的开过去,再到公司,足足迟了廿分钟。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文件,马上进老板办公室,总算他没有发觉,我少受一顿教训。 过了一个紧张的上午,中午我吃过了饭,在喝茶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阿莉。 刚才我回去的时候,实在赶得太厉害了,现在想起来,她好像在哭。 是的!我一杯茶差点儿拨翻在办公桌面上,她在哭! 她脸上有泪痕,眼睛是红的。她为什么要哭呢?她没有要伤心的理由。阿莉是一个乐观的人,除了偶然发发小脾气外,时常是快乐的。 今天早上她无疑是有点不开心,但是也不致于要一个人偷偷的躲在屋子里哭呀。一个女人独自在屋子里伤心,是很凄惨的事。 我身为丈夫,眼看她这样,良心实在过不去。 如果她心里难过,当然是为了我。 但是我又有什么地方对她不起呢?我自问对她不错呀。 反正今天下午没有什么事要办,我不妨想想究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老实说,我是爱阿莉的,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如果不爱她,我也不会娶她。她长得很好看,人也顶能干,我对她很满意。 当然,谁没有闹情绪的时候呢?像今天早上这样,虽然大声对她吆喝了几句── 慢着,我问自己,我对她呼喝了几句吗?我有吗? 好像是有的。 那就是我的不对了。妻子不是小辈,不是下人,我怎么可以对她嚷嚷叫叫的呢?难怪阿莉要板着脸,不能怪她。 而且现在想起来,我的态度,一向都不大好,老以为自己了不起是我的大毛病,而且常常改不过来。 我有什么资格了不起呢?只是一个小职员罢了,赚两千块钱一个月,家里连个佣人都请不起。 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阿莉一个人做。 真的,就在今天下午才发觉阿莉工作的负担实在不轻。而我刚才还告诉她,丈夫们在写字楼里如何辛苦。 每天她一大早就起来,几点钟?六点?七点?反正她必须弄好早餐等我起床,我心爱的鸡肉三文治与红茶,每天都新新鲜鲜的在桌上等我。 有时候怕我吃腻了,又煮粥,煎鸡蛋。弄这样丰富的早餐,恐怕也要一段时间吧?为什么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呢?我从来没有谢过她一次。 难怪她要不开心。 我实在是太不体贴了。 我的歉意越来越浓,我不舒服的想:标准丈夫?看情形,我距离标准真的还有一大截呢。 我把自己估计得实在太高,完全忽略了阿莉的重要性。 家里虽然小,但是五脏俱全,每一个来探访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会说一句:“真是整洁!”当时我只感到骄傲,却没有归功给阿莉。 没有阿莉,家会有这样干净吗?回家会有饭吃、有茶喝吗?陈俊呵陈俊,你真是糊涂透顶。 阿莉每天买菜煮饭、洗衣服打扫,简直像老妈子一样,而我还要嘀咕她,她才廿五岁哪。难道未出嫁之前,她不是一颗掌上明珠。 那时候阿莉家里两个佣人,一个母亲,把她服侍得公主似的,这完全是我亲眼看到的事实,错不了。一嫁给我,她样样亲力亲为,毫无怨言。 从小姐变为太太,阿莉的牺牲已经够大了,我却还不心足,一直埋怨她的笑容逐日减少,我太差劲了。 难怪她要背人垂泪。 是我不好,我对她太不好。 忽然之间我心如刀割,连坐都坐不稳。 我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一个月两千块钱的薪水,扣掉五百我自己零用外,才剩一千五,房租就占了六百,剩下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还得包括各式各样的分期付款,柴米油盐酱醋茶,零用,做衣服,水电石油气。 我的天,这样的家庭主妇,也实在难做。这三年来,恐怕已经把她折磨得像铁人一样了。她还笑得出来吗?我是她我又怎么样? 我太对她不起了。 婚前我会想促百多样的花样来讨她喜欢,上山去听虫呜,雨中散步,躲在家里听唱片,太阳下跨脚踏车,喝一顿茶,上上夜总会,找几个朋友来聊一个夜里。 这些都是阿莉喜欢做的事情,我在追求她的时候都尽可能讨她开心。 婚后呢? 我多久没有与她出去了?三年来,我们看过几场电影?我送过几次礼物给她?我做了一些什么值得她快乐的事情?没有。 值得她快乐的事情?没有 我像一个暴君似的咆哮,向她身上勒榨我的好处。最丢脸的是,我还一向洋洋自得, 理直气壮。 而今天下午,我的良心忽然发现了。 阿莉脸颊上的眼泪,渐渐扩大,扩大…… 陈俊,你曾经怎样答应她父母来着?我问我自己。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说:“妈,你放心,我会对阿莉好,我虽然穷一点,但是我爱她。” 男人都是一样的,到了手之后的东西就不觉宝贵了。对于阿莉,我也是一样。 会时七八个追求者,没有一人的条件不比我高。有留学生、有小开、有老板,但是天真的阿莉却看上了我。我现在简直就是辜负了她的天真。 我答应爱她的,这样子算是爱吗? 以前阿莉穿得多漂亮!现在她只好自己学裁剪了,为什么?为了省饯,以前她的发型是一流的,埃在只在家里自己洗,有一次我还笑她头发卷起来的样子滑稽,害她生了半天气。 我从来不检讨自己,只怪阿莉任性,脾气臭。我还怪她!我有什么资格怪她? 我真的是一个卑鄙小人,太可恶了。阿莉要是把这些委曲都告诉她父母,他们不把我打死才怪呢。但是她没有,她只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偷偷的哭。 我真该死,我怎么可以令阿莉伤心呢! 我跳起来,不行,从今天开始,我一定要改,一定要改!否则我不能算是人了。 我到老板的房间去,开门见山的说:“我想请一个下午的假,希望没有问题。” 老板很爽气!“可以,下午没事,你去好了。” 我补了一句,“我妻子生日,我想替她买一点东西,早点回去,使她惊喜一下。” 老板听了眉开眼笑,“应该的,应该的,代我祝贺她。”他说:“快去吧。” 我早就说过,老板是个老好人,他除了痛恨伙计迟到,其余的,一切好商量。 我收拾好了东西,离开公司。 是的,就把今天当作阿莉的生日好了。 皇天有限,叫我今天忘了带文件,叫我看见阿莉的眼泪,否则的话,我还不知醒悟呢。 到了街上,我决定去买一盒巧克力糖。 阿莉最喜欢吃杏仁巧克力,我好久没有买糖给她了,这一次我走进辨馆,毫不犹豫的说:“给我盒最大的!” 店里的那位小姐看看我:“送人吗?” “是的,送人。”我说。 “给你一盒有花球的吧。”小姐笑了。 我抱着那盒糖,心里想,没有花也不行呀。 我先把糖塞进车厢里,再去看花。 跑了三个花档,都没有毋忘我,玫瑰的苞也太小。 罢了罢了,还是到大花店去吧。 我选中了黄色的长茎玫瑰。 “一打?”店员是外国老太婆,眯看眼睛。 “两打。”我神气的答。 雨打黄玫瑰是美丽的,拿在手里一大束,希望这可以弥补一点点我的过失。 上次送花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向她求婚。 也许阿莉有空的时候想起来会觉得自己蠢,为了一束花,而嫁了给我,结婚后我的好处是无穷无尽的,样样有人服侍,她呢? 花与糖也是不够的呀,最好去买瓶香槟。但是阿莉不喜欢喝酒,那不如买一件礼物,可恨我口袋里又没有足够的钞票,怎么办呢? 也许买一些便宜而她一直想要的东西比较妥当。 她需要什么呢,我踏进百货公司,手里还拿着那些花。好多人奇奇怪怪的看看我。 我在珠宝部停了下来,无疑这些首饰都最美丽的,但是上千论万,我可买不起。我不一定要买这些东西,阿和不会稀罕。 然后我的眼光落在一副养珠耳环上面。阿莉多年没有戴耳环了,如果把头发扎起来,戴这样的耳环,一定大方美观,每只只有一颗珠子,不会太贵的。 我问了价钱,可真的不贵,如果我节约一下,是可以送得起的,我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阿莉嫁了给我,愿意与我一块生活,但她可没说情愿为我做牛做马,毫无怨言的过一辈子。 我实在应该待她更好一点。把那个小盒子塞进口袋里,我觉得我可以回去了。 晚上叫她别弄饭了,我们大可以出去吃一顿,到一间点蜡烛的餐厅去享受一下,廿五岁的少妇还正该享受呢,怎么可以把她关在家里? 从今天开始,我对她要全神贯注的,像婚前一样,不再把她当作一件家愀。 我开车回家。 这个时候,路上的交通,非常流畅,阳光又美丽,我的良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一会儿阿莉看见我回去,少不免惊奇一番吧? 我开始哼一首歌,无线电里听来的:“我该怎么开始呢?告诉一个关于真爱如何伟大的故事──” 后来我又觉得自己不够伟大,改哼一首国语小调。 我把车子泊好,拿了糖、花与礼物,按了电梯。 到了家门,我咳了一声。一会儿我必须向阿莉解释我买了这些东西的原因。 我按了门铃。 阿莉的脚步声又传了过来。 她把门拉开一条缝,“谁?”她问。 花束把我的睑挡住了!她没看清楚。 “有人叫我送花来,小姐。”我说。 “呵,你一定是搅错了──俊!”她忽然看见了我,吃惊的用手遮住嘴。 “是的,是我,小姐,这花送给你。” “送给我?为什么?你怎么在办公的时间回来了?”阿莉没有太多的高兴,而且神色不安。 “我请假了,回来看看你。”我说。 “回来看我?”她终于笑了,“我有什么好看。” “当然好看,否则我干嘛要娶你呢?” 她把花插到一个空置已久的花瓶里去,然后到厨房去加水,我跟着进去。 我看到厨房里放看熨衣板,她正在操作。 “明天再熨吧。” “你的举止好像很奇怪,无端端的请假,不会有什么影响吧?”阿莉问。 “不会的,你别再忧虑太多,下午根本没有事情要做,反正空着,不如早点回家。” “这些花,贵得很呢,何必买这么多,两打。”但是她很开心的。“我记得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买的也是这种颜色的玫瑰。” “对了,”我说:“阿莉,你的记性真不错。” “咦?这是什么东西?”她看到了那盒糖。 “杏仁巧克力。” “唉,俊,你疯了?”她问,“这是干什么吧?” “等一等,”我自口袋里掏出了那副耳环递过去给她,“反正都说我疯了,我不如再神经一 点。” 阿莉一直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赎罪的日子。”我说。 看见阿莉笑,我实在高兴,今天早上,是我把她惹哭的,现在我有责任使她再笑。 “赎什么罪?”阿莉莫名其妙的问。 “阿莉,”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我的身边。“我对你不太好。” “什么不好?” “我不关心你,我没有珍惜你奉献出来的一切,是我不对,尤其是今天早上,我实在太粗暴了,我答应你,自明天早上开始,我一定准时起床,不用你叫。” “俊,这些都是小事。”她温柔的说。 “等我们的经济好转之后,请个佣人,好不好?” “不必了,俊,真的不必了,我自己不是料理得很好吗?” “可是你太辛苦了。” “那个做妻子的不辛苦呢?你在外头办公赚钱,也不容易呀,每天早出晚归。”她说。 “阿莉,答应我,你心里不要难过。” “我从来没有难过。”阿莉惊异的说。 “你有心事,不要瞒我。”我说:“说出来舒服一点。” “我的确什么心事都没有,俊,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什么事情能瞒过你呢?” 我吞吞吐吐的说:“但是今天早上,我回来取文件的时候,你来开门,我看到你的眼睛是红红的,你哭过了,是不是?” “我哭?我没有哭。好端端的干嘛哭?”阿莉还是不承认。 “阿莉,”我叹一口气,“别瞒我了,我明明记得你的眼睛是红的。” “眼睛红?”她反问。 我点点头。 突然之间她大笑起来,“我的天!这就是你买这些东西回来讨好我的原因?” “一部份,我平日也实在太叫你受委曲了。” “唉,俊,没的事,你完全误会了,到厨房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看了你就会明白。” “甚么?”我问。 “进来。”阿莉到厨房里,打开一只锅子,“你来看呀。” 我低头一看,“我最爱吃的洋葱鸡?” “对了,你回来拿文件的时候!我正在切洋葱。” “所以”我手指看她,“所以你的眼睛是红的?” “是的!俊,让洋葱剌激的,我并没有伤心,也没有哭,更没有受任何委曲。”她笑了。 “啊,那我就放心了!阿莉!”我把她抱在怀里,开怀的笑起来。 阿莉轻轻的问:“为了几个洋葱,叫你破费,真是太不应该了!”她抬起头来,看看我。 “没有,阿莉,这是值得的,无论你有没有伤心,但是今天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错误,我决心改过了,阿莉,从今天开始,我将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我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这时候的阿莉,在我眼中,比一个天使还好看。 阿莉甜甜蜜蜜的笑了,“谢谢你,俊,真的谢谢你,我早就晓得,嫁给你是不会错的。” 阿莉真是一个好妻子。 蜕: 到姨妈家去渡假,是我一年一度最佳节目。姨妈有三个孩子,莉莉与我同年,大宝二宝比我小六七岁,不过今年也长得蛮高了。 他们都像我自己的弟妹一样,感情融洽,通常我到姨妈那边,都与莉莉一间房间,两个人坐在床上,一直聊呀聊的,到天亮还不肯睡觉,不知道那里来的精神。 而且那些话,永远说个没完,第二天一早又得去游泳、爬山、钓鱼,真是精力过剩,在姨妈家里就了二个星期才回家,绝对清瘦不少,但是精神奕奕,一点影响也没有。 妈也说我和莉莉的“结构”与众不同,顽皮得像男孩子一样,而且我呢?又实在太瘦了,头发太短,也不是好事。 妈一直批评我。 每一样事情都是她批评的目标。 姨妈就好得多了,她总是很和蔼的,什么都不出声,也不太激烈,她说的话,太动听了。 等我这一年把行李整好,搬上车子的时候,心里的快乐,实在太难形容,但是母亲还在身后嚷了一句。 她说:“十六岁了,别忘做些男孩子爱做的事!” 我装作没听见,但是我看到妈在摇头叹息,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容。 到了姨妈家,莉莉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我大声叫:“阿莉!” 阿莉奔过来为我拿行李,“唉呀,你真的来了,可想坏我了。”她说。 我打量她一下,呆住了,莉莉今天穿一条雪白的裙子,显得腰身细细的,头发留长了许多,都整整齐齐的缚在一根丝带里。 她变了好多,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去年她还跟我一样,穿一条旧裤子,一件破t恤,大多数赤着脚跑来跑去。 我呆呆的看着莉莉,这人是我表妹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莉莉被我瞪得尴尬起来,“喂,你干什么?” “你干吗穿得这样漂亮?”我问。 “漂亮?谁说的?这都是家常衣服。”莉莉否认,“不过我很久没穿过长裤了。” “为什么?”我与她进屋子去。 “唉,妈说穿着一条破裤子不像女孩子。”她笑了笑。 “姨妈也这么说?那倒是与我妈一鼻孔出气嘛,不过我还是我那个老样子。”我也笑。 “不过──”她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 这时候姨妈出来,“是小柔吗?过来让我看看!” “姨妈!” “嗳,还是老样子,今年可别摔破腿了,还有,隔壁那个园子,现在让人家买下来了,不可随便出入,知道么?小柔,你又长高了。” 我看着姨妈,只有笑的份儿。 莉莉说:“妈,别说这么多了!让小柔休息一下吧。” “姨妈,”我说:“住在郊外真是福气。” “可不是,我是怎么都不肯搬回市区去的了。”她答。 我问莉莉,“大宝二宝他们呢?” “放风筝去了。”莉莉说。 “这样大的风,如何放得上天?”我诧异的说:“从来没听说夏天放风筝的。” 莉莉抿嘴笑道:“还不都是跟你学的怪主意。” 我也笑了:“我看他们去!”我说。 “喂!你还是歇一歇吧,吃点东西吧。” “不,我去看他们,”我说:“五分钟就回来。” 莉莉与姨妈无可奈何,只好放我出去,我在附近溜了一个圈子,找到了大宝二宝。 他们拿着风事,在一棵树下指指点点。 “干吗?”我从他们身后走过去。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一见到是我,又高兴的嚷出来,“表姐,你来了可好啦!” “怎度回事?”我走过去,“唉呀,这棵树上的木瓜又熟了,还不动手?等什么?” “不行,”大宝说:“这个园子有人买下来,这是他们的树,不可以采的。” “谁说的?”二宝说:“我们都采了六七年,是不是呢,表姐?” “莉莉怎么说?”我问:“她没有帮你们吗?” “她?她现在都不跟我们玩了,”大实鼓着嘴,“现在她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做小姐。” 我坐了起来,“我想采一、两个没有关系,我帮你们。” 大宝二宝马上欢呼起来。 我沿墙爬了上去,攀着木瓜树的大叶子,问下面大宝,“要那一只?” 大宝指了一指。 “够眼光。”我称赞他,“这一只又熟又黄,一定甜。” 突然之间,墙内有人冷冷的说:“也没见过这样的贼,偷东西,还大呼小叫的,要挑选过才偷!” 我吓了一跳,险险从树上墙头翻下来,定了一定神,我看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条木棍──正瞪看我。 “我才不是贼!”我说。 “不是贼?不是贼爬在墙头伦人家的水果?” “这树是你的吗?”我还要强辩。 “不是我的是谁的?” “哼,这树上的木瓜,我们都采了六七年了。”我照大宝的话说。 “你是李家的人吗?”他怀疑的问。 “表姐!”大宝在下面叫,“我们走吧。” “不跟你说了。”我对那男孩子讲。 我爬下墙,拍拍手,跟大宝二宝回家了。 “真小器!”我说:“一个木瓜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是?”二宝附和着。 “不过我心里还是好笑的,自己在偷人家的水果、倒怪人家小器。” 回到家里,我一身一头都是泥,莉莉惊叫起来。 “叫什么?”我没好气的说:“去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又在采木瓜了,是不是?”她问。 “是。” “妈不是警告过你了吗?晓得你要去的。” “没有关系,我迟早要偷到手!” “小柔──”姨妈出来了,“你上张家去过了,是不是?”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不怪你,是大宝二宝激将的,是不是?”姨妈问。 “不不,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过算了,别提了。” “上楼去洗过澡吧。” “好。”我上楼去。 等我洗完了澡下来,发觉客厅里立着刚才那个男孩子,他来干什么?我下意识的一闪避,但已经让姨妈见到了。 “过来,小柔。”她叫我,“来见见张家的德维。” 我过去,瞪了他一眼。 那个男孩子忽然说:“唉呀,你是女孩子吗?” 姨妈与莉莉都笑了。 “我还以为是男孩子呢,爬在树上,我也看不清楚。”他越解释越糟。 我不介意被人误会是男孩子,但是心里究竟有点不快。 姨妈说:“德维送来了木瓜,说你们假如要吃,就问他要好了,爬那面墙,实在危险。” 我说:“什么?就是偷来的才好吃,这样子又有什么味道?” 大宝二宝都笑了,我很得意。 “小柔──”姨妈温和的阻止我。 我不出声,着看张德维,他也正在合我,把我当史前怪物似的看,然后他告辞了。 姨妈一直谢他。 在门口我听见他与莉莉说:“怎么叫小柔呢?一点也不温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我好气,可又没有法子。 照照镜子,发觉自己确实过份了一点。 身上的衣服都已破旧得不得了,一双球鞋,头发短而且不整齐。十六岁了。妈说,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来,心里有点不自在。 莉莉穿起了裙子是那样的好看,那个张德维,是她男朋友吧? 我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今年的莉莉,与往年不同了,我们大概不会谈得那么高兴。 当夜我与莉莉照例睡在一间房间里。 她兴致勃勃的问:“小柔,为什么你不打扮一下呢?” “打扮?”我呆呆的问:“怎么打扮的?” “常穿裙子,去买几双丝袜,把头发修一修,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问。 我傻傻的说:“我觉得没有必要,我现在也是好好的。” “可是我们是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没关系,到十六七岁还这样,就不大好了。” 我笑:“你长得真漂亮,莉莉,那当然。” “谁说的,谁也不会有你那美丽的眼睛了。” “嗳嗳,你称赞我,有什么企图?”我问。 “才没有呢,不过是把实话告诉你。” “你要我怎么办?”我问她。 “换过一身衣服,别再爬墙,打扮得好一点。” “那多没劲。” “你看你!” “莉莉,张德维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胡说!”莉莉否认,“才不是呢。” “奇怪,我觉得你与他好熟。”我说。 “我与他弟弟是朋友。”莉莉终于承认了。 “啊!他还有个弟弟?”我好奇心来了,“他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莉莉的脸忽然之间涨红了。 valentine: 华伦泰自己说的:“我二月十四日生辰,刚巧是情人节,故此就叫做华伦泰。” 她是个中英混血儿,一般人想像中的混血儿是美貌的,但华伦泰布朗却是例外,她个子很小,深棕色的肤色与头发,秃鼻子上有几个雀斑,只有一双眼睛,在笑的时候,比中国女子活泼些许。 她的性格倒是可爱的:爽朗、肯帮助同学,不小器,因此华伦泰布朗一直是班里的宠儿。 我坐在她后一排。 念英文书院的孩子略为早熟,南国的春天早临、华伦泰有意无意地与我接近,问我功课,请我到她家去吃菜,我不是不懂得她的意思,是呆子也觉察得了,但是既同窗数载,也不必避这个嫌疑,我并没有故意拒绝。 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华伦泰从母姓。 她的父亲呢?始终是一个秘密。 也许华伦泰是私生女,也许她父亲早逝,也许…… 布朗太太就是像布朗太太的一个女人,限电视新闻片在英国街头轮买洋山芋的布朗太太没有什么两样。 我爹爹是英国留学生,他者穿了英国,因此这个古老国家对我们来说毫无神秘感。 布朗太太的英语带一种难受的口音,她不是伦敦人,毫无疑问,不知哪个小镇出生的。 她住在香港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说起祖国,仍然一往情深,尤其喜欢称香港为“这殖民地”。 我想告诉她,这个称呼已经不合用了,但是布朗家自制的巧克力饼干太香甜,所以我就原谅了她的无知。何必费劲与她争论? 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和蔼,常常说:“华伦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伟明啊,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哩。” 但华伦泰与我一样,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发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们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满旧家私以及小摆设,整间屋子像杂货摊似的,噜噜嗦嗦,多年来舍不得扔掉的纪念品包括银杯银盾、瓷器、照片、水晶摆设、烟灰缸、钩针垫子、室内植物、书本杂志……零零碎碎,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子内略有霉气,因为铺在地上的一条波斯地毯许久没洗了,又养猫,加上布朗太太的体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厅中尚有一架钢琴,我从来不见华伦泰弹过琴,不知用来作甚。华伦泰学芭蕾,她个子矮,腿短,并不是个美丽的芭蕾舞娘。 窗口装看白色的累丝窗帘,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气污浊,因此变了灰黑色,又破了,说不出的憔悴。但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上布朗家,如上一间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尘不染,宽大、时髦、漂亮,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躲在工人房看彩色电视,等闲不出现,母亲是局里的要人,因保养得好,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犹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说了,本地着名的大律师,还是不少女孩子们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个世界,我乐意接触与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与华伦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说:“在我们家,你只能见到西方科学的尖端,反而在你们家,有东方古老的情调。” 华伦泰深意的说:“别忘了我有一半中国血统。” 华伦泰自然能说广东方言,但她有意无意间故意说得很蹩脚,文法全不对了,显出她另一半血统。 像:“坏得多了,广东小孩比起英国小孩。” 其实她并不认识英国小孩。 香港的外国人仍然是势利的,有钱人只与有钱人来往,她们母女又瞧不起比她们更穷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亲一次问我:“华伦泰是你的女友吗?” “不,只是同学。” “为什么?” “因为她长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吗?” “我的女朋友,非是个美女不可。” 我对这点很固执。 母亲笑了。 多可惜华伦泰长得不美。 但圣诞舞会,我还是邀她出席。 华伦泰很开心,琐碎地告诉我,她打算穿什么衣裳赴会。 那年圣诞很冷。她穿一条吊带裙子、一件用丝线夹着金线手工钓织的披肩,显得有点瑟缩。 而其他的女同学,都借了她们母亲的貂皮披肩出来。 我跟华伦泰说:“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华伦泰忽然眼睛红了,她说:“伟明,你真的对我好。” 我有点难过。 我给她递上水果酒。 她惨兮兮的问我:“伟明,你不知道穷有多难受吧?” 我摇摇头。 她黯淡的说:“家里越不像话了,怕维持不下去了。” 我说:“不致于到这种地步吧?” “我找了两份家庭补习,不无小补。”她低头。 “不要紧,自食其力、永远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们再没有转机,怕明天就得回英国了。” “回老家?” “是呀,回去可以拿救济金。”她解嘲的说。 我不出声,隔一会我问:“你口中的所谓转机,是什么意思?” “除非我可以嫁人,而那个人又愿意照顾我们母女。” 她叹口气:“否则就没折了。” 我心中想,要找那样的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华伦泰长得美,又自不同。 她幽幽的说:“其实也不难,我同娘说:‘可惜我不是个美女’。” 我连忙安慰她:“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伟明,你对我太好了。”她苦笑。 我有点不安,怕她误会,我可没打算做这个护花使者。 “你放心,”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伟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我非常尴尬。 幸亏音乐开始演奏,我们就开始跳舞,一转转入舞池,也忘了说话。 我们还有大半年毕业,多数同学已在暗暗准备出路,或在本港升学,或到外国去。华伦泰是我们之间最旁徨的。 布朗太太还不肯说实话,“没有呀,我们还过得去,我一向不喜太时髦的东西,你知道,不经看,而华伦泰的品味同我一样,所以不常置新款的衣饰,要买,我们情愿买缝工好料子好的那种,是不是,华伦泰?” 我更同情她们了。 我上布朗家,时常带些水果,饼干之类。 同学知道了,就跟我说话:“你要避嫌疑,当心别人误会。”“我们知道姜伟明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但是人家会以为你对布朗小姐有意思。”“混血儿很古怪,你要当心。” 听得多了,我就立意与华伦泰疏远点。 我也不知道布朗家何以为生。彷佛完全没有收入,真叫人担心,华仑泰的父亲有没有钱剩下 呢?没有太多是肯定的事,即使一点点也好。 华伦泰很快觉得我在疏远她。 在课室遇见,就率直的问:“怎么最近忽然忙了?不再来吃茶了!!” 我也明人面前不打暗话,“华伦泰,老泡在你家不像话,我们出来玩比较好,看戏打球都可以。” 她惨笑。 “明天我们到公园走走如何?清寒的早晨最好。” 她点点头。 我骑脚踏车到公园,她已在等我。 我们坐在长凳上聊天。 “最近如何?” “现在已在典物渡日。” “以前你们靠什么生活?” “一笔抚恤金,爹死的时候,公司发给我们的。” “现在为什么没有了呢?” “公司解散了。” “哦,真不幸。” “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可当的,只有几件旧首饰。” “你爹是因公身亡?” “他是船员,做到二副,我母亲那时候在利物浦做女侍,他娶了她,把她带到香港。” 原来如此。 “你父亲也许有亲戚?或可请他们帮忙。” “他的亲戚?比我们还穷哪,每人都有七八个孩子。”华伦泰皱上眉头,她抱怨,“不知怎地,一直生下去,一个接一个,家里黑鸦鸦地,尽是孩子的头,中国人真是。” 她有时会忘了自己有一半中国血统,当然,华伦泰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英文。其实她的广东话流利得很,标准是可以与街市上的小贩讨价还价,但是她等闲是不肯说的,这一点她承继了布朗太太的遗传。 “回老家你能做什么?”我问。 她不答。 “找一份家教,让富有的男主人与少爷同时爱上你?” 这种故事在所谓英国文学上读得实在太多了。 华伦泰并不介意我这种些微的讽刺。 我送了她回家。 我对她是有歉意的,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过了没多久,她给我送来了芭蕾舞剧的门券,邀请我们一家去观看,三张票子。 我原想叫了父母去,但是他们并不感兴趣,我改约两个表妹,事先并与华伦泰说好了,免得她以为我带着两个女朋友。 华伦泰演主角,她跳得很落力,在浓妆与舞衣的衬托下,显得神色飞扬,与往日不大相同,我有些替她高兴。 两个表妹是懂一点芭蕾的,因此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批评。 “女主角不好看,太矮、腿短,跳芭蕾舞最好是五尺三寸左右,太高了也不好,像支竹竽,老站不稳似的。” “香港这几个跳芭蕾的混血儿不知悠地,都长得不好看,凸额头,小眼睛。” “‘天鹅湖’不好跳。” “且看这个跳得如何。” 我暗笑,没看就已经抱着挑剔的心理,女人。 当然华伦泰没有跳出全套天鹅湖,我认为她的表现不错,正如她读书一样,尽管先天条件不足,她仍然读得很好。 也许华伦泰吸引我的,就是这一股毅力。 散场的时候我大力鼓掌,并且到后台去恭祝她。 我又忘了要避嫌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应当照顾她一点点。 她在后台卸装,见到我一团欢喜,立刻迎上来。 她那张经过舞台化装处理的脸,走近了,显得红是红,黑是黑,非常夸张,有点像默剧中小丑的面孔,我在高兴中因此又有些悲哀。 “跳得好看极了。”我大声说。 “你等我一等,伟明,我马上就好,我们一块儿走。” “好,我在后门等你。”我退出化装主。 她没叫我久等,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怎么样,肚子饿吗?”我问她。 “请我吃一只汉堡包?” “什么都可以,华伦泰,你要吃香槟与鱼子酱都可以。” “是吗?恐怕我没有那样的福气呢。”她苦笑。 我们到一间咖啡厅坐下。 “伟明,我决定退学了。” “什么?”我震惊,“那你的前途……华伦泰,才差几个月而已,为什么不撑下去?为什么不跟校方说清楚?也许他们可以帮你。” “我想过了,没有用的,这里面尚有我们母女俩的生活费用,况且毕了业又如何?找的工作也不过是一干几百块一个月。你们不同,你们念中学是用来打底,将来好念到博士……算了。” “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呀。” “找什么工作?” “当然不会是理想的工作。”她耸耸肩。 一个月后,她告诉我,她在尖沙咀一间时装店里做售货员,月薪干五,包一餮伙食,有佣金。 行行出状元,要是用心做的话,不见得她做不了店主。 原本我可以在这个时候退出,不着痕迹,但不知怎地,我放心不下,竟跑到她工作的那家店去看她。 我出现的时候她正在招呼一个女客,见到我她很高兴,呶呶嘴示意我坐下。 我假装挑衣服。 她很殷勤地同那个女客说:“正好……多么漂亮穿你身上,只一件,香港唯一的。” 我忍不住据嘴笑,那件衣服太小了,并不适合那客人穿,但无论如何,华伦泰还是把衣服推销掉了。 “下次再来,”她叮嘱道:“特别折扣给你,一定,我们好朋友。”她送客送到门口。 然后过来握住我的手。“伟明。” “你做得很好呀。” 她笑,“今天真好,老板娘不在,我做咖啡给你喝。” “谢谢你,华伦泰。” 她说:“连薪水与佣金,一个月才二千多,不过我很省,勉强也过得去,我反而觉得比读书时轻松,至少生活有了着落。” “后天大考了。”我说。 “伟明,考完试你会离开香港?”华伦泰难过的问。 “也许上加拿大去。” “我真会想念你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话虽如此,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真正对我好,关心我。”她强调。 “但是好朋友也没有为你做什么。” “够了。”她说。 “周末出来,我们去看戏。”我说。 “我的例假是星期一。” “那么就星期一好了,我请假。” 她笑了。 “再见。”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尽管华伦泰有一百个缺点,她最大的优点使是在狼狈的环境内化腐朽为神奇,她处变不惊,以平静的心境来努力工作,争取将来的光明。 多么可惜我不爱她。 这样性格的妻子往往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帮手。 母亲说:“真是难得。”她听了我的叙说。 “可不是。” “你仍然坚持女朋友要漂亮吗?”妈妈问。 “是。我跟爹爹一样,女朋友必须漂亮。” 妈妈嫣然一笑,“然则你认为母亲是漂亮的了?” “那自然。”我由哀的说。。 不过我已暗暗决定,华伦泰是我的终身朋友,即使我到外国升学,我仍然会与她保持联络。 我在她工作的店里选购了一些零碎的、无关重要的饰物给母亲。 一条围巾,母亲倒还喜欢,其余的就没见她用过。 自然,母亲不会穿戴小店里无名的货色,母亲的风度姿态不是来得没有因由的,女人真的靠穿戴起家,不由你不信。 华伦泰赚了月薪,故此身上也光鲜起来,因为个子矮小,她喜欢穿高跟鞋,我真不明白穿着三四寸跟的鞋子如何健步如飞,她也做得到。 星期一我提早两节下课,开车去接她。 “上来坐一坐好吗?”她央求我。 我只得上去,另有一种喜悦。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有点徐意,我发觉布朗太太病得已经很厉害了,两眼深陷,面色很差, 但看见我还是殷殷的招呼,像一只老去的蝴蝶,扑来扑去,为我张罗吃的喝的。我很不忍,将她推进房里休息。 我与华伦泰坐在狭小的厅中,良久没有对白。 隔了许久,华伦泰漠然的说:“母亲一去,我跟英国那边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什么──” “母亲的病是不会好的了。”她说。 “以前你没提起过。” “提看也没用。”她坚强而苦涩地笑。 我感动地握着她的手。 “她很想念你,她希望我同你走,伟明,她看出你来自一个高贵的家庭,你是一个好孩子,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得不为女儿的前途设想,纵使过份一点,也值得原谅。” 我说:“哪个母亲不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可不是。”华伦泰微笑。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子,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其他。 她说:“在香港我亦没有亲人,混血儿往往就是这点惨,到处没有根,就一颗心野得很。” 我们随即出去看电影吃饭玩得很畅快。 一个月后,我听得布朗太太的死讯。 我带了所有的节储去看她,但是华伦泰很坚强,葬礼是西式的,她全权处理,不需要资助也不需要同情。 她仍住在那个小小的平租的公寓里,只不过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一箩筐一箩筐的扔出去,屋子里顿时宽敞起来,那一股发霉的味道也消失了,虽然没有添什么新家俱,也像间新公寓。 “听说业主要收房子。”她说。 “不怕的,收不回去。”我安慰她。 “你快要到外国去升学了吧?” “是,在办手续。” “几时去?” “快得很,明年一月。” 她点点头。 “最近工作方面怎么样?没听见你说起。” “我将与人合股开一间时装店。” “什么?这么快?有资金吗?”我奇问。 “有人支持,没问题。”她笑笑。 “你要当心,外头多坏人。” “我自有分晓。”她说。 我不便再说什么,因为我不能够为她做什么。 隔了一会她说:“伟明,有一件事,如果不摆开来说清楚了,我死不瞑目。” 我吓一跳:“你说,你尽管说。” 她颓然,“其实不用说也再明白没有了。” 我已隐隐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她说:“伟明,认识你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一向待我以诚,是否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呢?” “我只是一个学生……”我讪讪的说。 “我自然知道你有许多苦衷!”她苦笑,“但是你对我可有意思?” 我沉默,叫我怎么回答呢? 她叹了一口气。 “没有希望?”她耸耸肩。 我说:“华伦泰,让我们做一对最好的朋友。” “自然。”她点点头,“好朋友。” 我很难堪。 过了一会儿她问:“因为我是混血儿?” 我不响。 “因为我长得不美?” 我更不敢出声。 开头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但时至今日,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俨然在江湖上混得有眉有目,就快要做老板娘了,而我,我尚是中学生,我们两人拉扯在一起,格格不入,没有幸福。 况且我从没有想过要这么早订终身,结婚在我来说,遥远得如地球另一面的星,至少要等我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才能够结交女朋友,事业无成,更不用论婚嫁,最低限度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而华伦泰在今天已经要把握这件事,时间上也太不配合。 想到这里,只听得华伦泰说:“姜伟明,说你是个坏人,你又对我很好,说你是个好人,你又像块木头一样,唉,真拿你没折。” 我傻笑着。 母亲知道这件事之后,赞我处理得好。 她说她可以放心让我到外国去,相信我可以读到学位,有一番作为。“最难过是感情这一关,在这方面头脑清醒,就好办事。” 华伦泰新店开幕那一日,碰巧是我到领事馆取护照的那一天。 我已考入机械工程科,下个月可以动身了。 我送了花篮到新店,店里在举行一个小小的茶会,华伦泰很有办法,有一大帮朋友在店里说笑交际,我诧异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哪来的钱?哪来的朋友? 在她身旁站春黑黑的一个印度中年人,我忽然明白了,他对她的态度很亲昵,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莫非他就是华伦泰的赞助人,似乎不必再问了。──── 我很难过,他年纪比她大得多,而且有点。脏相。 这时候华伦泰音到我,与我打招呼,很亲热的替我介绍,“阿里星先生,这是姜伟明先生。” 我们握握手。 阿里星说:“华伦泰提起过你,说你们像兄弟姊妹般。” “是的。”我点点头。 当阿里过去招呼的他朋友的时候,华伦泰悄悄说:“他对我很好。” “好就够了。”我说。 “他是个鳏夫,两个孩子都上中学了,开着小型的百货公司,经营得很得法,帮了我许多忙。” “人看上去很可靠。”我只能如此说。 “自己过得很省,对我却很阔绰,算是没话讲的了,你想想我哪来的钱开店?还不都是他的。” 华伦泰的气色很好。 快乐是没有标准的,要那样得到那样,便是快乐。 这是华伦泰的第一步。 我叹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华伦泰问。 “我手续都办好了,不特地来与你辞行,今天顺便通知你一声。” 她点点头,神色有黯黯然。 “你几时动身?” “下星期。” “我不来送行了,顺风。” “我们通信。”我说:“再见华伦泰。” 再见华伦泰。 从此之后,我们路分两头,越来越远,以后再相逢也形同陌路人。 但我知道华伦泰会得成功,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要走的道路,她会得成功。 祝福华伦泰。 薇薇的婚事: 薇薇要结婚的时候,家里人排起队来反对。每一头婚事都有反对的人,只要当事人意坚,反对无效。 薇薇是岛家的小女儿,葛家在香港做生意有三代了,殷实可靠,虽然不能说是富甲一方,但物业也多得数不清楚,葛老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 因此不知有多少男孩子等着要做葛家的乘龙快婚,说来说去,除了三姊妹生得如花似玉,聪明的男孩子也少不免要数一数伊们的嫁妆──若果能够带着一层公寓房子嫁过来,那就省事多了。 薇薇的大姐姐菊菊嫁得早,也嫁得所谓好,夫家门当户对,做汽车轮胎出入口生意,偶然也搅搅地产,论豪门数不到他,却也照样雇车夫驾着劳斯莱斯。香港的劳斯莱斯虽多如狗毛,真正能够坐进去的女人,八字还是生得不平凡,命中注定有这一番富贵荣华的景象。 菊菊二十岁结婚,每隔一年生个女儿,如今已是四女之母,三十多岁的人,因为养尊处优,并不显老,但不知后地,却混身俗气,胖笃笃的身裁,头发烫得很紧,身上却硬是要穿时髦的衣服:丝绒灯笼裤、手织表金线毛衣、小短靴,每一次进精品店,起码三五万才出得店门,可是名贵时款的衣饰穿在她五尺一寸的身上顿时死脱,板板六十四,一点儿风采都没有。 虽然如此,菊菊还是努力地花费看,更为她那种过时的秀丽增加了悲剧性。 伊有时也知道自己的缺点,瞄小妹薇薇一眼,有意无意的说:“现在呀,女人也流行撞死马的身裁,越大件越好。”其实薇薇只得五尺五寸。 菊菊最大的遗憾是有女无子。 她丈夫鼓励她:“才三十多,怕什么,再生呀,我养得起。” 家里的佣人全是白衣黑裤,出来时一排站好,像军队似的。 菊菊每听到人家家中雇菲律宾女佣,便瞪大眼睛:“我家不是国际难民营!”气焰喷死人。 薇薇的二姐菲菲与菊菊是非常合拍的,她听了马上嗤一声笑出来,“可怜有些老士还以为请个老菲回来可以让孩子学英文呢,学哪一国的英文?尖沙咀吧女也会说苏丝黄英文,要不要跟她们学?哈哈哈,小妹,你说是不是?” 薇薇微笑:“说得也是,不过人各有志,何必扫别人的兴呢?” “三妹说话、水远不得罪人,模棱两可,圆滑得很。”菲菲说。 “你打牌去吧,”藤薇合上书笑道:“噜嗦什么?” 菲菲喜欢搓麻将,对牢十三张牌,百病消散,心无旁骛。 为了一双手在牌桌上伸出来美观动人,伊喜欢戴各式成指,钻石要三卡拉的,还有红宝绿宝,最受宠的是一只翡翠戒面,足有鸽蛋大小,与菲菲的年纪身型一点也不配,但是只要她喜欢,这是她的自由。 菲菲瘦且小,儿子也八岁了,这孩子跟薇薇说:“三姨,我放学回来,妈妈坐牌桌上,我吃完饭做功课,妈妈还是坐在牌桌上,等我上床,她还在打牌,嘿!我第二天起床上学,她尚未打完。” 菲菲不注重打扮,她注重吃,当归从年头吃到年尾,参汤当茶喝,大闸蟹上市吃到落市。 菊菊说:“二妹,你再不穿几件好衣裳,就快变黄面婆了,当心老公变心。” 菲菲说:“他变心?我不让他见儿子,儿子是他命根,他敢动?” 这下子可真伤了菊菊的自尊心,是以姊妹俩有时水调油,有时也如陌路人。 薇薇不以为奇,她认老派女人非得这样过日子不可,一则她们的空闲时间太多,二则习惯性要有个假想敌,不是姊妹便是在妯娌中选一个,有时索性与婆婆作对。 其实上班的女人也好不了多少,这是天性,女人非得联群党不得愉快。 薇薇在大学三年级时便开始与异性杓会,不久便有了对象,那男孩子叫海若晶,广东老式人家出身,家里开海味店,人非常老实,品行也好,近于木讷,因此菊菊与菲菲都不喜欢他。 葛家两老一向认为女婿只要人品好,莫论家底。可是也试探过薇薇:“没有上海人了吗?” 薇薇笑:“现在还那分上海人广东人?上海人也不会说上海话。” “有没有其他的对象?” “没有了,”薇薇扭一扭身子,“就是他了,我又不公开招标,哪来那么多追求者。” 这种事,做父母的,劝亦无从劝起。 葛太太听儿女儿声调已经不悦,便叹口气止门。 葛太太跟大女儿说:“……饿饭倒是不会的,但想添件把首饰就难了。” 菊菊哼一声,“小妹最精,嫁个穷人,不必受夫家的气,人家姓海的自然捧凤凰似的捧看她,她欠了什么,就来问娘家要,到头来吃亏的倒是伊爹娘──妈,你要有个分寸才好,”说着肉痛起来,“别连我的那份也给了她。” 葛太太啐她:“我还没死呢,什么你那份她那份的。” 菊菊见母亲不悦,这才不出声了。 菲菲说:“真嫁了姓海的,什么都得咱们替她张罗。” 葛太太皱上眉头,隐隐也觉得女儿确是赔钱货。 薇薇以一级荣学一在港大毕业,当年冬天就决定嫁海若晶。 海若晶在大机关谋得一份差使,起薪点才七千多元,又没有房屋津贴。 吓得葛太太什么似的。 她恳求薇薇:“把婚事拖拖再说,不是说若晶这孩子不好” “嫌他穷?”薇薇笑问。 “穷倒是也不穷,相信海家开店这许多年,也有点钱,你们要是肯与公婆挤一挤,日子也有得过的,但是薇薇呀,你自少没吃过苦,如今孤零零搬出去与外姓人同住,看人家眉头眼额,多么辛苦,免了吧,等若晶的事业有了起色,才谈婚事也不迟。” 薇薇一贯好性子,她将双手插在长裤袋里,笑看说:“等他事业有成,我都老罗。” 葛太太一呆,立刻打蛇随棍上“可不是,老了享福也没用。” “妈妈。”薇薇说:“各人对于幸福的定义是示同的。他了七千,我赚七千,就一万四了,明年升职加薪,经济又宽裕了,是不量?” 葛太太愤愤然,“你有事别来求我。” 薇薇一怔,“妈妈,你不是要我学王宝钊跟你三击掌吧?” 葛太太眼睛红了,“你这孩子,要衣饰没衣饰,你别抱怨。” 菊菊与菲菲见母亲摆明态度,略觉痛快,但到底是同根生的姊妹,事后不禁替薇薇担心。 “喜酒请在什么地方?小妹别受人摆怖,非在丽晶不可,什么?旅行结婚?”面面相觑,“只到什么地方去?浅水湾?小妹疯了。” “房子呢?”完了一桩又一桩,“在美孚新村?那还不成了土包子,那种地方,男人女人都穿着睡衣满街跑,太可怕了,小妹完了。” 小妹并没有完,房子虽小,地段虽然偏僻,但装修得简单朴素,明快得很。 菊菊去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清香扑鼻的龙井,也凭着良心说了几句好话:“地方小是真小,一桌麻将都放不下,我们的工人间还比他们的客厅大,不过却很舒服,一个小小的窝。小妹比以前胖了一点点,一睑幸福,奇怪,两口子平日做个贼死,下了班也毫无娱乐,看看电视就算一天了,怪不怪?但他们两个人笑咪咪,乐得很呢。” 菊菊侧着头想了很久,总觉得小妹没有理由那么愉快,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伊困惑了。 菲菲也去了看了看小妹的新居,她也忙不迭的说可爱,“他们两口子像小孩子办家家酒,只得一个钟点女工帮忙,一天才来两个钟头。小妹苦得不得了,天天早上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中午只吃一只饭盒子,据到天黑才回家,还得抢时间将米下锅煮饭,在香港也像在外国做主妇似的,受不了,但是小妹很高兴呢,”菲菲耸耸肩,“爱情的魔力惊人。” 薇薇啼笑皆非,她不觉得生活有什么苦,她仍然要什么有什么,结婚时母亲送了一套较为名贵的首饰,有重要宴会出场仍不失礼,小两口子过着简单温暖的生活,满足得很。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相反地要薇薇与若晶两夫妻天天穿戴整齐了出去应酬!他们俩才受不了。 锋头这件事,薇薇看得很淡,在某方面来说,她可算没有出息,这样的家世,却如此安“贫”乐业,早早嫁了个公务丈夫,过其最平凡的生活,但一些人往往在恬澹中才能过得幸福。 薇薇此刻的日子与其他数十万小家庭主妇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常、安乐。早晨两夫妻一起跑步,回来淋浴后出门上班,下班做一顿饭菜,周末去看场戏,或享受烛光晚餐。 菊菊说:“这样的日子闷死人,大家都问我:‘令妹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到外国深造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不好意思跟人说:她现在做女白领,下班亲手做羹场。” 亲家生日,葛太太问薇薇:“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薇薇说:“我们订了两桌酒席招呼亲友,另外还有两件凯丝咪羊毛衫,怎么,够了没有?” 葛太太听了顿时妒忌起来,“我生日,你们可从来没有送过这样周到的礼物!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姓海的娶了我的女儿,简直添了一枝生力军似的,人有了,礼也有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你生日的时候,爸爸不是隆重的照办?”薇薇诧异。 葛太太犹自咕哝,“海家前世修回来的,哼!” 葛先生倒底是外头做生意的人,他劝说:“女儿识大体,你我都面子,尚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葛太太是老式女人,听丈夫这么说,不再批评薇薇,注意力转移到大女婿与二女婿身上:“菲菲那一位,自从设了分厂之后,人也不大来了,怎么,葛家提携他的事,三两年就忘了不成?菊菊的公婆老暗示我至今尚无男孙──烦死我了,烦死我了──”葛太太忽然想起来,“薇薇,你怀孕没有?” “没有。” “薇薇,有了孩子可要辞工,你不能再出去做了,挺着大肚子还怎么被老板呼来喝去的?苦也苦煞脱。” 薇薇说:“妈妈,不是每个老板都拿人呼来喝去的。” “反正一有孩子,说什么都得坐在家中养胎,倘若海家没这个地方,你回娘家来真是的,养老婆都没有能力,生什么儿子?” 葛先生又插嘴了,“太太,人家两口子好好的,你为什么挑拨离间?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你别管太多闲事。” 薇薇趁这个机会赶紧自娘家溜走。 晚上她跟丈夫说:“妈妈太悲观了,任何事放她眼中,都似乎含悲剧下场。” 若晶笑,“她对我有偏见而已,每次见到我,她都笑得很勉强,我不怪她,在老人家心目中,女人要是不能睡到中午,奴仆成群,逛街喝茶,嫁丈夫来干什么?不过薇薇,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来对你好。” 薇薇很感动。 她也知道海若晶是不会飞黄腾达的了,但是他将会有很多时间来陪伴妻儿,供给家庭温暖。这一切正是薇薇需要的。 圣诞节在菊菊家聚餐吃饭,大家都穿金戴银,独独薇薇白毛衣粗布裤,头发梳一条长辫子,看上去却清爽活泼,把她姊姊的金色累丝绒,红宝石项链,新做的发型全都比下去了。 葛太太怪心痛的握住小女的手,“做得累不累?”也不顾三女婿的自尊与颜面。 薇薇笑:“妈怎么不问二姊搓通宵牌累不累。” 菊菊骂:“要死,无端端打趣我,你当心一点。” 葛太太又肴薇薇的脸色身型,“怎么,还没有怀孩子吗?” 薇薇说:“不急,还年轻,事事上了轨道再说。” “是不是嫌房子小?住不下佣人?这个妈妈可以替你想办法。”葛太太看了看女婿,“薇薇既然熬到大学毕业,我自然希望她事业上有一番作为,家里还是雇佣人的好。” 若晶只是笑,也不回答。 葛太太便对这个女婿略增好感!吃饭时不似从前那么冷淡,在他碗里加了两箸菜,若晶马上觉得了,朝薇薇眨眨眼,薇薇便乐在心中。 回家的途中,若日门说:“你妈妈倒也不是一味势利的那种人。” “每个母亲都怕子女吃苦,这与势利倒搭不成当。” 若晶说:“有时候天气暴冷或暴热,大清早看你起床赶出门,我也怪心疼的,如果我赚够了,你就不必熬这种苦,还有,如今你那份工作也很吃重,每当假日老板还把你叫出去做工,我心中也不自然,真想跟你姊夫学做生意。” 薇薇说:“我最不喜欢生意人,你看我那两个姊夫!” “姊夫怎样?”若晶讶异。 “应酬多,晚晚不回家吃饭,对牢姐姐们唯唯诺诺,一转身阳奉阴违,鬼鬼祟祟,心虚了便陪姊姊去挑首饰。”薇薇哼一声。 “也有好的生意人,”若晶说,“天天下班回来陪太太的。” “是吗?”薇薇笑,“我才不要冒这个险。” 薇薇内心里也有点疲倦,现代女性香肩上的担子太重,负责家中开销,是半支生力军不在话下,在外头一般要全力以赴,与男同事争升级,穿戴要时髦,仪容得时刻修饰,回到小家庭中一样要打点难务,孝顺公婆,可还得生儿育女呢。 薇薇想到下半生得如此刻苦耐劳,简直要退缩。但是若晶是这么可爱坦诚,为他苦一点也是值得的,将来生两三个跟若晶一模一样的孩子,在家中移动着胖胖的小短腿走来走去,那光景是多么有趣,因此薇薇还是天天准七时起床上班,晚上六点半提看菜篮回家。 菊菊冷眼旁观了半年,诅:“小妹饶是铁打的我也不信她捱得住。” 还没过年,薇薇就害感冒躺下了,公司里请了一星期假,天天看医生。葛太太就叫若晶好好照顾妻子,本来没什么,刚巧海家也有人来采薇薇,见到亲家便攀谈起来。 海家说:“不是怀了孩子吧,现在流行开刀生孩子,你们得帮着劝劝薇薇,开刀生不多,千万别动手术。” 葛太太心中本来不悦,听了这个话题时脸色都发白,心想:我女儿的命不是命,最要紧你们海家孙子生得多,可是这个海若晶把老婆“折磨”得躺下了,又怎么说呢。 葛太太顿时对海太太说:“据说他俩打算过几年再生养,没法子,经济情形差,只好委曲亲家母迟些再抱孙子,等咱们薇薇升了职加了薪水再说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刻薄,海家的当时作不了声,自然怀恨在心,两家人为了薇薇的一场感冒顿时闹翻。 这些话薇薇听在耳中,又不能分辩,心想好人难做,索性闭上双眼,诈作不知。 可是因为身子弱,感冒一拖便是十天八天,葛太太天天使人来接薇薇回娘家休养,薇薇知道这一回去夫妻关系便会转弱,但是想到家中好吃好住,有人服侍,也犹豫很久。 薇薇终于咬着牙关挺下来,待热度退的时候,已经瘦了一圈,又得立刻向公司报到,葛太太光火的说:“这样子你没到三十就成为老太婆了!你别以为同他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告诉你,他要摔掉你,一样不必记住以前的恩情。” 薇薇有点灰心旁徨,她不怪母亲发急,但是不应趁她软弱的时候落井下石。 幸亏这当儿若晶荣升一级,而且他一直对岳母没有半句闲言怨语,这一关总算又顺利熬过。 薇薇同若日叩说:“怎么搅的,做人像打仗,过五关、斩六将。” 若晶笑,“咱们并肩作战。” 若晶平日过得很省很省,薪水全交给薇薇,然后取些零用。这一次加薪多了两千块,立刻计划搬大一些的房子雇个慵人。葛太太知晓,便没那么恼怒,但她还是讽刺有加:“海家别以为我女儿好享福了,薇薇可是自幼便有人服侍的,从来没有这么苦过。” 若晶还在陪笑。 薇薇暗暗叹气,她知道母亲心疼,但为她竖了那么多敌人,包括她的丈夫在内,爱她反而会变了害她。 因此薇薇主动与娘家疏远,葛太太也拿她没法可想。 薇薇想想做女人最忌脚踏两头船,嫁了人,好歹队难随鸡,嫁狗随狗,要不就回娘家去享福,否则顺得母情失夫意,大大的忌讳。 这一段日子最难过!与母亲及两个姊姊疏远,跟夫家的人又不想过份亲近,于是除了工作之外,精神就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若晶的一举一动变成了焦点, 觉得薇薇顶喜欢绊住他,不让他去做别的事情。他负担也大,平白失去不少自由,他做工难,要维持一段婚姻也不容易,若晶说什么也迁就着薇薇。 正在这个时候,菊菊的丈夫在外头有女人的事闹开了,菊菊吵得一场胡涂,摊了牌要离婚,带着女儿们逐个亲友家去诉苦,不久便轮到了薇薇。 菊菊也不再穿金色灯笼裤了,眼泪鼻涕的,索性恢复少妇打扮,随随便便的毛衣长裤,但是看上去反而清爽得多。 她跟薇薇说:“……他外头有了人,嫌我什么不好?我又不贴娘家又不赌,又不失礼于他,是,我生不出儿子,但是没有儿子也不见得就我一个人负责,就这样把我置于死地?哪有这样的道理?” 薇薇自然很同情姊姊,但是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过了很久薇薇说:“姊夫不过是逢场作兴,这么久的夫妻了,他不会舍得离婚的。由我去做一次中间人,听听他怎么说。” 菊菊不肯:“中间人?什么中间人?是我要同他离婚,我不需要人替我说项!” 薇薇忍不住问:“离了婚你干什么?我尚可以去办公,你打算陪四个女儿读书?气当然要争,但也不能够意气用事,凡事要考虑到后果。” 菊菊呆住了。 薇薇说:“大姊,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她叹一口气。 菊菊旁徨起来,“小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我去问问大姊夫地想怎么样。”薇薇说。 菊菊忽然说:“小妹,还是你好,丈夫穷有穷的好处,至少他不会变心。” 薇薇被她大姊整得啼笑皆非。 大姊夫有他的苦衷:“你大姊跟本没有心机维持一个家,天天往外跑,约了太太们逛街喝茶。” 他诉苦,“参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妇女会,我起床的时候她还没醒,我睡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我们唯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双双赴宴的时候,外头不晓得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夫妻顶恩爱呢,你说惨不掺?” 薇薇默默的听着,总之双方都有错。 现在大姊夫的女人是他的秘书。 “至少她关心我,对呀,她相貌与家势都比不上菊菊,但是她关心我冷暖。”大姊夫解嘲的说。 “你打算离婚?”薇薇问。 “离婚谈何容易?”大姊夫回答:“我一直没提过离婚两字,这是你大姊在嚷嚷。” “你打算娶妾?” 大姊夫苦笑,“有谁肯曲居妾侍?” “你到底想怎样呢?”薇薇急了。 “老实说:我最向往你同若晶的生活,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心无旁n涤竣狻d。” 捱薇讶异,“奇怪,怎么现在每个人都羡慕我们?” “真的,若晶足可自傲,你嫁他是为了他的人才,不是为他的钱,你对他有信心,肯与他一起同甘共苦。” 薇薇说:“谢谢你,大姊夫。” “薇薇,我时时佩服你意志坚定,像上次,妈不是要接你回家吗?换了菊菊,早哭着回去了,倒底念过大学的女孩子不一样。”大姊夫竖起了大拇指。 薇薇有点惭愧。 “那你跟大姐──” “十多年的夫妻了,”他感喟,“四个女儿,我不会跟她离婚,我只希望她给我一点自由……” “没有女人肯给丈夫这种自由。”薇薇抢先说。 大姐夫转过了脸。 薇薇柔声说:“大姐夫,你看女儿的面上,我回去跟大姐说,叫她都改了,好不好?” “你大姐有一份像你,我也不会做对她不起的事。” 薇薇再说:“那大姐夫当给我面子吧,与那位小姐分开再说。” “我回家跟菊菊也无话可说。” “两夫妻怎么无话可说?嗯,我去叫大姐加紧练习说话。”薇薇笑。 这对夫妻,总算又暂时被拉拢在一起了。“谁也不能担保日后的事。”葛太太疲倦的说。。 菊菊这边刚摆平,菲菲又出事了。一位女歌星找上门来与她开谈判,叫她把丈夫让出来。 若晶对薇薇说:“你家好热闹呵。” 薇薇白他一眼,“你也来趁高兴好了,如果有女人叫我把你让出去,我立刻替你收拾行李,叫你滚蛋。” 若晶说:“你确有资格叫我这么做,可是我滚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心在你这里,空心菜怎么活呢?” 藤薇没想到这老实人也会说这样浪漫的话,心头顿时一阵甜蜜。 菲菲的家现在像战场,乱不堪言,她牌也不打了,躺在床上闹病。 二姐夫比大姐夫更不如,索性跑去跟那小歌星同居,离婚势在必行。 葛太太为两个女儿奔波,只得叹道:“怪不得人家说生女儿是赔钱货,我烦死了。” 葛太太看着薇薇一会儿,跟她说:“每件事都得付出代价,薇薇,你虽然辛苦一点,但至少有自主权,幸福在你自己的掌握中。” 薇薇说:“二姐他们索性离开了也好,才三十不到的人,哪里没有出路?也许她从此戒了打牌也说不定。” 葛太太说:“你呢,你要小心若晶。” “他?”薇薇感喟的说:“我不相信男人有钱便会作怪,我觉得夫妻之间的权利及义务分配要均匀,最忌养成一面倒的情况,像大姐与二姐,根本对家庭没有参与,专修吃喝玩乐,养了孩子便当丰功伟绩,久而久之,丈夫对她们失去尊敬,这才是致命伤。” 葛太太点点头,“以前我不看好你这段婚姻,如今看来,最健康的是你与若晶了。” 薇薇说:“妈,我也要回去了,今天海家有喜事,要去喝喜酒。” “多辛苦,”葛太太说:“乖孩子,你真是乖孩子。” 薇薇与母亲紧紧的握住了双手。 薇薇吁出一口气,这头婚事,熬了近两年,总算获得家人的支持了。 午夜飞行: 莉莉说要到三藩市来看我,我为此兴奋了好几个星期。 自从去年我到三藩市州立大学念书以来,与她感情只靠一星期一次的三分钟长途电话维系,她很少给我写信,老说没空。 离开香港之前,莉莉算是我的密友,我们一起走了有三年,分手的时候,她却没有依依不舍,我冢里人都不喜欢她,特别是妹妹,很露痕迹地表示不满── “……哥哥回来,她便多一个留学生男友,哥哥不回来,她也不愁寂寞。” 莉莉与我同一届中学毕业,她参加了电视台主办的训练班,因为长得漂亮,非常抢锋头,照片一下子便登满了娱乐刊物。 大抵女孩子性格善妒,所以妹妹才会说这种话吧。 做演员也是一种职业。我并不反对。 去年暑假我回过香港一次,莉莉抽出很多时间陪我,算是难得的了,当时她正在演一部长篇连续剧,担任第二女主角,戏份很吃重,第一女主角是当红的旦角,叫丁萍,莉莉带我去录映室,介绍我认识。 那丁萍三十来岁年纪,虽不算漂亮,却非常有风韵,笑脸迎人,打量我一会儿,转头跟莉和说:“这么好的男朋友,要珍惜啊。”很帮忙我的样子。 我有点感激。 后来莉莉跟我说:“你别合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大女儿十五岁,跟她一样高,她在人前认三十一岁,我看她是有三十六七,保养得不错,现在有一个年纪轻、做律师的男朋友,所以她打扮得很青春,老穿一些低胸的衣裳嘻嘻哈哈……也不知内心世界如何,有时我觉得她很可怜,女人……就靠那几年青春维系着一切,若不好好利用青春,后果堪虞。” 我很不以为然,也许对女明星来说,青春是最重要的,但你几时听说过女律师女医生女议员担心过青春不再呢?但是没说出口,怕得罪莉莉。 我记得我问:“她们没有排挤你?” 莉莉耸耸肩,“挤死了我,难道就给我知道不成?公司目前对我不错,我已心满意足。” 犹豫了一刻,我又问:“你不会学她们吧?” “学她们什么?”莉莉睁大了眼睛。 “私生活乱成一片。” 莉莉一怔,没有回答。 过一会儿我说:“为了我们的将来,你要特别爱惜自己。” 她仍然没有回答。 暑假完毕,我重返三藩市,每周末与她通话。这笔电话费对我来说,是相当重的负担,为了它,我节衣缩食,连啤酒也不舍得喝,为了莉莉,一切还是值得的。 上月初,她跟我说:“公司派我出外景到三藩市,来看你好不好?” “太好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时候到?” “到了打电话给你。” 我问:“公司很重用你?” “当然。”她说:“到时候见吧,不多讲了。” 我就一直等到现在。 后来再跟她打电话,就接不通。 我问妹妹关于莉莉的近况,她坚持不肯透露一句半句。 妹妹在信里写道:“你要是爱她,就不要听那么多闲言闲语,恋爱中的人只宜相信直觉。如果有一天林莉莉成为我的大嫂,我说她坏话也没用,如果有一天你们俩吹了,我又何必说她坏话?” 我被妹妹整得啼笑皆非。 幸亏昨夜,莉莉主动给我拨了一个电话。 我问:“急坏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我搬了家。”她说。 “我的天,”我诧异之极,“新地址也不通知我?怎么一回事?” “我今天晚上上飞机,明天可以到三藩市,一切待见了面再说吧。” “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一星期才睡两个晚上。” “喷喷喷,一下子就捱老了。”我取笑她。 爱笑的莉莉却没有笑。“我一到便与你联络。” “莉莉,我很想念你。”我傻气的说。 她沉默一会儿,挂上电话。 大半年不见,她彷佛长大了一截,心事重重似的,也许复杂的环境使人成熟得快。 今天放了学,我开车进城,打算给莉莉买一样礼物。逛半日,袋里的钱有限,根本不知道选什么才好。 精品店的女售货员是一位黄皮肤的小姐,态度很诚恳,一直帮我出主意。 开头我以为她是同胞,但是她说:“我是日本人,先生。” 我心情特别的好,跟她攀谈起来,“我只有五十元美金,能买些什么?” “五十元美金是很多钱了。”她微笑。 小小的鼻子上有数颗雀斑,使她的脸看上去特别和善。 “对一个学生来说,的确是巨款。”我笑。 她自玻璃橱柜取出一小瓶香水,“买一瓶香水吧,女孩子永远不会嫌香水过剩。” 那只瓶子剔透玲珑,我很喜欢。 日本女孩解释:“香水是冠兰出品,名叫‘午夜飞行’。” “多么奇怪的名字。”我诧异。 “是的。一次世界大战,空军深夜出击,恋人依依不舍之情在香水中表露出来,所以叫‘午夜飞行’。” “啊。”我感动了,“每只香水都有如此动听的故事吗?” 日本女孩子又微笑,“不一定。” “我买下它。”我说。 “您的女朋友,很漂亮吧?”女孩在包扎香水时间。 我掏出皮夹子,出示莉莉的彩照。 “她是一个女演员,将来一定走红的。”我说。 “很美。”她礼貌的说。 我接过香水,“谢谢你,再见。” 我吹着口哨回宿舍。 走廊中的公用电话一响,我便抢去接听,患得患失,直到深夜。 但莉莉的影子也没有出现。 我到航空公司调查班机,他们明明已经抵步。我安慰自己,也许抽不出空来拨电话,跟大队,总得听大队一致行动。 电话铃声响彻走廊的时候,是清晨三时,我还是跳起来接听。 果然是莉莉。 怎么挑这种时辰来电呢,不过喜悦遮盖了我的不满,我很调皮的说:“早。” “明天下午三点有空吗?我在假日酒店下面的咖啡厅等你。”她说。 “好的。” 她已经挂上电话,“嗒”的一声。 “喂喂?”我觉得有点不对,她好像身不由已似的。 我怀疑了。 明天下午就可知分晓,我告诉自己,明白我可以见到她。 我呆呆的躺在床上,直到天亮。上午我有两节很重要的课,不得不去,坐在课室里魂游四海。我很吃惊──学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父母对我的期望很重,我将来虽不致于要光宗耀祖,也不能辱没门楣──我总得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不容易捱到两点半,我驾车到假日酒店,没想到莉莉比我先到了。 她的神情与我一样旁徨,见到我站起来招呼,倒翻了身前一杯咖啡。 我握紧她的手,“怎么样,好吗?” 她点点头,手是冰冷的,面孔很浓妆.一眼看上去,像洋娃娃的睑。 她挤出一个微笑。 “你穿不够衣裳?为什么如此紧张?”我问。 “子文,我有话跟你说。” “好,说吧。” “你还有多久毕业?”莉莉问我。 “两年可得学土位,但是莉莉,你也知道如今学土不值一文,最低限度拿个管理学科的硕士,不过,香港拿mba的人车载斗量,我说不定会念个博士,也搏个前途。” 她低头沉吟,“依你说,起码还有五六年要留在学校?” 我苦笑,“恐怕是。” “我今年都廿一岁了。”莉莉沮丧的说。 我不敢搭讪。 我当然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说:等我博士毕业才论婚嫁,恐怕她已经老了。 隔了很久,我勉强笑说:“莉莉,何必一见面就说这些?” 莉莉固执的说:“我不想再逃避现实,直拖下去有什么好处?” “六年后你也不会很老。”我说。 “廿七八岁?她说:“我都好退休了。” 我沉默。 “况且到那个时候,你才刚刚自学校出来,顶多在小大学里教书,能赚多少月薪?还不是跟你吃苦。”她咕哝。 我怔住了。 她这次来,并不是与我聚旧,看样子,竟像是与我摊牌。 我为自己辩护:“莉莉,我是有前途的。” 她叹了一口气,“我看不出来,子文,我真的看不出来。” “莉莉,请对我有信心。” “我只是对自己没信心。” 我绝望的看看她。 我缓缓自袋中取出那瓶午夜飞行,放在她面前,“送给你的一点点小意思。” 她却说,“子文,你别等我了,你另外找个好女孩子吧。” 我鼻子一发,眼泪渐渐冒上来。 “找一个跟你兴致相投的女孩子,大家同甘共苦的过日子,一定会快乐。” 我抬起头来。 “而我,我要转变我的生活方式,我想在这三年内多赚一点钱,然后……” 我看着她。 她很不安:“老实说,子文,我已经跟香港霍家第三个儿子走得……差不多了。” 我又低下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她唾弃了我。 嫁人豪门。莉和为自己铺了一条后路,她要按步就班的走下去,我阻碍着她,她要我退出。 “子文,子文,你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 “你怪我罢,骂我虚荣呀。” 我长叹一声,“哪个人不想穿得好吃得好。” 莉莉低下头,“是的,这一年来,我出入都是上流社会的宴会,连衣服鞋袜都有人送上来给我,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公主,我很爱出锋头,我不会太天真以为从此可以飞上枝头,但是最低限度,我想利用这些机会。” 我颤颤的问:“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我小知道。”莉莉用手掩住了脸,“我要胜过她们,我要比她们红。” “她们是谁?其他的女明星?” 莉莉咬牙切齿的说:“是。” 我害怕的说:“莉莉,你已经中毒。” 她悲哀的说:“我何尝不知道,但名利的毒药是这么芬芳,子文,我无法自拔,各人有各人的的道路,在你眼中,我也许已经无药可救,但我有我的生活圈子,现在我已不甘心做一个普通的人。” 我别转了头,一颗心瘀肿着,非常疼痛。 我真的无话可说。 过了很久很久,我问:“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还能抽空陪我吗?” 莉莉轻轻说:“对不起,子文!他……也跟了来。” “谁?霍三?”我问。 她点点“头。 难怪莉莉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才能偷出来见我一次。 我黯然道:“希望他永远对你好。” 莉莉握紧我的手,“子文,你是个君子。” “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站起来走了。我注视她的背影,她还是那么漂亮,苗条的身栽上穿着最好的时款衣裳,一件长长的貂皮大衣更衬得她十分潇洒。 她走了。 永远离我而去。 她没有带走我买给她的香水。 她不稀罕。 香水放回口袋;呆了很久,才站起来付应,彷佛很平静地驾车回宿舍,一路上脑袋轰轰作响,神情黯澹,我根本不能集中精神思想。 我失去莉莉了。 也许在旁人眼中,这是必然的事,她日渐走红,她有她的捷径,她可以在三年内做到普通女子三十年中也不能完成的事,何必蹉跎? 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只要她认为值得,一点儿牺牲又何足挂齿? 我们自小同窗长大,有谁比我更了解她呢? 我终于失去她了。 我将车子驶入校园附近,头枕在驾驶盘上,抽泣起来。我哭了很久很久,总有大半个小时吧。 直到一个女郎的声音说:“嗳,你没事吧?” 我抬起红肿的眼睛,一看,是那个卖香水给我的日本女郎。我摇摇头,不答。 “你也是念三藩市州立大学的?”她拉开车门坐进来,“不介意我问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呢。”一睑的诚恳。 我突然遇到亲切的关怀,更加悲从中来,掏出香水交在她手中,说:“她离开我了。” 日本女孩一怔,随即明白,寄予同情,“太不幸了。” 她把手帕借给我,我醒醒鼻涕,镇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搭讪:“怎么会在这里遇上你?” “我们同校不同系,”她说:“我叫晴空美智子。” “我是唐子文。”我没精打采。 “我刚刚下班来上课,走过这里,听见哭声,还以为是哪个女孩子受了委曲在哭呢,原来是你。”她笑。 她很爽朗,并没有取笑的意思。 我指着香水说:“送你吧。” “胡说,我代表本店退还现款给你,五十块美金你足可以用一个星期。” 我不响。 “再见了,我要去上课。”她推开车门,“请振作。” “谢谢。”我说。 美智子是个好心人。但我的悲伤岂由旁人三言两语安慰得了。 我在当天傍晚与妹妹联络上,跟她说这件事。妹妹认为谁是谁非很难说得清。“要对方为你作出太大的牺牲亦足不公平的。”她作出如此结论。 如今的旁观者也比较理智公允,不会一边倒地帮看我骂对方虚荣之类。 我更加失落。 每天我还是去上课,放学就颓丧得很,将一瓶威士忌藏在衣柜内,闲了喝一口,多数的时闻躺在床上休息。我要养伤:内伤。 过了约有一个月,我才有兴致到城里一走。天气很凉,风劲,我满脸于思,路过那家精品店。 无意中探头一看,那叫美智子的女郎还在担任售货员的工作呢,她看见是我,顿时一呆,便推开玻璃门出来与我打招呼。 我向她点点头,“记得我吗?我是唐子文。” 她讶异的说:“子文,当然我记得你,你好憔悴,快进来,我做杯咖啡给你喝。” 我说:“我失恋了,你忘了吗?” 她笑:“可是那是好几十天以前的事了。” 我抗议:“有些人失恋一辈子落寞。” “没有这种事了。”她递上热腾腾的咖啡。 我连忙喝了一口,心里好过得多。 “我一直等你出现。”美智子说。 “为什么?”我问。 “这是你的五十元,香水卖给另外一位客人了。” “最吗?谢谢你。”我说着放好五十元,“我用这钱来请你吃饭如何?” “太好了,渔人码头?”她问。 我点点头。 “你的女朋友,叫做莉莉?”美智子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 “太巧了,来买香水的是一对情侣,我听见那个男人叫她‘莉莉’。你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她现在有一把长发,是不是?” “对了。”我心想:太巧了。 “他们挑了那瓶香水。”美智子说。 “是吗,”我酸溜溜的说:“我以为他会为她把整─店买下来。” 美智子笑,“没有,他没有这么做。” 然后她就收铺,与我一起去吃饭。 我仍然没有恢复自己,不大说话。 美智子告诉我很多关于她自己的事。原来她是美国出生的日本人,怪不得如此爽朗,还有一点小萝卜的脾性,她父母自幼移民来美,轮到她,算来已是第三代了。 她的身栽却仍然是日式的,腿短腰长,但不失扶桑国女性的体贴,基于同校,我们之间可以说的很多。 我原来是茶饭不思的,但这一顿饭却没有食不下咽的感觉。 饭后我送她回家。 返到宿舍,我刮了胡须,叹口气,倒床上。 “午夜飞行”已经变成牛扒吃到肚子里,多么煮鹤焚琴,多么讽刺。 一样是瓶香水,由我送出,不值一哂,由富家公子送出,使该放在床头了。 没到几天,我在唐人街的华文报纸上读到“新星林莉莉与霍公子订婚”的消息,占显着的篇幅登娱乐版上。我的心麻痹了一下。 我放下报纸,买了罐头食品回宿舍。 但愿她幸福。 爱一个人,是希望她好。 除了美智子,我并没有约会其他的女孩子。 美智子知道我的过去,我不必从头细说,有时神情落寞,也不必对她解释。 美智子修美术系,有着艺术家特有的细心,我们在一起,感情进步得很快。我不会天真得在人前认咱俩似兄妹,老实说,女孩子的青春有限,美智子若单单觉得我谈得来,就不会在我身上耙那么多时间,她当然对我有意思。 我并没有向家人提及美智子,总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第一次受伤的痕迹尚未痊愈,是很难再次投入的,直到妹妹来三藩市探我,才知道有美智子这个人。 我问妹妹:“你看她怎么样?” “可惜是日本人。”妹妹笑笑。 我说:“我打算在这里生根落地,不想回香港。” “不必匆匆作决定。”她说。 我急躁起来:“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既不恨莉莉,也不喜欢美智子,什么都淡淡地。” 妹妹说:“你真的相信世人有反派有正派?美智子是不错,但你何必立刻决定选她?” “我怕寂寞。” “这但倒是个充份的理由。”妹妹叹口气,“如今男人比女人更脆弱,随得你吧,无论是谁,人与人之间一定有缘份,都是注定的。” 我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做人索性随波逐流,根本不必费心罗。” 妹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留下了丝棉被、棉袄、陈皮梅、牛肉干,六神丸等等,回家去了。 事后美智子很关心地问及妹妹。 ──多大了,有对象没有?她可否代表父母的意见? 不外是想知道我家对她的看法如何。 我缓缓的说:“她对你没有反感。但美智子,我喜欢你就行了,家人的想法,你不必去理会,我在这方面是很洋派的。” 她很关心,如释重负。 我想:啊,她已对我种下情根了。 这大半年来她对我的关怀与帮忙……叫我怎么报答她呢?我现在虽然不比以前更决乐,却也渐渐停止悲伤,美智子是最好的医生,我应该怎么样做呢? 她是随时肯说“是”昀,问题是我不想辜负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在一个早晨,我接到长途电话,是莉莉打来的。 我很意外。第一个感觉是,她遭到不幸。出乎意料之外,我没有欢喜,更没有幸灾乐祸。 她说:“子文,我的新剧集被人抢了去演,电影不卖座,未婚夫跟别的女人约会,开时装店又进了一批劣货,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我心想:事事不称心,就想起了唐子文?得意之秋把唐子文扔在脑后?真是值得生气的!但不知怎地,我却完全无动于中。 我自己也惊奇了。 我说:“你不可能每一分钟都顺利呵,这不过是过渡时期,一下子就没事了。”我客气地安慰着她。 她仍然很低沉。“你会不会来看我?” “我?”我惊奇,“莉莉,我要上课。” “我给你飞机票。” 我反感,“机票我自己有,我只是抽不出时间。” 她忽然明白了,“你已经忘了我?” “忘了你??不,我一辈子忘不了你。”我说。 “那么……你不再爱我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说:“莉莉,我猜我不再爱你了。” “你现在爱谁?”她问得好突然。 我想了一想,“我现在不爱谁,”我说:“爱我自己。” 电话挂上了。 我欷嘘半晌。 然而我感觉到前所没有的自由,我张开手臂,挥舞几下,我轻松得很,吹一下口哨。 我奔到宿舍前的草地躺下,看一看蓝天白云。 阿,好久没这样高兴了,我又恢复了自己。 我驾车出去荡马路,决定去看一看智子。我与她,将来如同,还是个未知数,但目前,可以更进一步发展。 她正坐在店内,见到我,调皮地问:“先生,买什么?” 我问:“有没有午夜飞行香水?” 美智子一怔。“买给谁?”她关切地问。 我神秘的一笑。 她没奈何,只好取出香水,我给她五十美元。 我说:“真贵,才八份之一安士呢。” 她包扎好,重重递到我手中,神情很委曲。 我说:“送给你。〕 “什么?”她睁大了双眼。 “送给你。”我重复。 她欢呼,“子文,子文。” 宝剑要赠侠士,能令一个女孩子这样快乐,五十美金算是什么?凡事要做得值得,美智子欣赏我。 我将双手插入口袋,“不阻你做生意了,下班再见。” 美智子含着泪说:“好,一会儿见。”她将香水瓶紧紧抓在手心中。 我给她一个飞吻,吹着口哨离去。 自由了。 新寡: 与家辉结婚一年,跟所有夫妻一样,我们时常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争执,闹得不亦乐乎。 家辉与我算晚婚,结婚的时候他廿九、我廿六。他虽然不是挥金如土的人,但是却身无长物,一点节储也无,婚前我们胡乱租了层公寓,婚后一年,开始付租付得肉痛,有买房子的企图。 我身边倒是有点节蓄,本来一心以为一人一半,凑够买小小的房子,从此我可安心做个家庭主妇,谁知家辉坦白跟我说:“我连一万块都拿不出来。” 我很生气,“你这个人!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也呱呱叫:“你嫌我穷?” 我陡然觉得非常灰心,凡是叫老婆吃苦的男人到头来不但没有悔意,反而总得自圆其说:硬是编排老婆捱不了穷。 “算了,”我不想吵下去,我说:“不搬既罢,我才不关心,我那二十万现款由它搁银行生利息好,乐得清爽。” 家辉见我收了声,也不再发言,两夫妻很闷纳的睡了。 那一夜我实在很生气,家辉的母亲一方面不住的催促咱们生儿育女,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她的宝贝儿子简直贫无立锥之地,只有把我困在当中作磨心,其实我巴不得可以立刻辞工在家养儿育女,偏偏环境逼着我在外头勤力工作做女强人,多方面的失望及不如意,令我辗转反侧。 婚后多多少少得兼顾家庭内的琐事,不比以前,回到家里就可以躺着看电视,所以我觉得身体很劳累。 办公的态度也差得多,有种吊儿郎当的味儿,不像以前,只要老板一句吩咐,便水里去火里去。 我开始觉得我嫁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婚姻没有我想像中的一半好处。 以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气闷,所以尽量避免与家辉说话,其实我亦无心与他冷战,只是想不出有什么可说,只觉烦恼。 以前我不相信两夫妻会没话可说这件事,现在亲身尝到这种滋味,不由你不信。 婚前还有男朋友请我出去吃饭跳舞哪,现在不过坐在小公寓中煮锅简单的腊味饭吃了好看电视,闷死人。 家辉也说:“可向银行贷款。” 我又炸起来,“那么贵的利息,十年负债,还生不生孩子?那我还不捱死一辈子?” 完全绝望,不想这个问题最好,连住的问题都不能解决,结什么婚? 母亲说:“我并不同倩你,美君,你应该了解他的经济实况才结婚。” 我很烦燥:“了解清楚,我也不必结婚了,等着做老姑婆。” 母亲瞪看我,“现在岂非更烦?孩子是一定要生的,目前的环境却又不允许你生,我倒要去问问张家,他们想怎地?你现在已经是个超龄产妇,再过几年,更加辛苦──” “别说了!”我大喝一声。 做人的烦恼太多太多,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忧虑及担心,太没意思。 连做的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也不行,我很气,家辉太令我失望。 在公司里我那厌倦的神色更加毕露,我已不在乎控制情绪,只觉得阿狗阿猫都比我嫁得好,于是堕入自怨自艾的低潮中无法自拔。 周末家辉说:“别气馁,我会想办法的。” 我只苦笑。 他说:“我去跟父母商量一下,他们有点余钱,将来还给他们。” 我对这件事并不乐观。 要是肯帮忙的话,他们早就该出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们房子是租回来的,他们两老自然也知道,结了婚一年都不作声,由此可知是装聋作哑,如今要我一开口去求他们,又不是求层浅水湾的别墅回来,我不干。 我那僵胸气完全发作,不可收拾。 生活上折磨人的,大都是这种小事,我与家辉“疏远”,正在这个时候开始。 一日他回来说:“有了有了,我们得到资助,可以搬家了。” 我笑出来,“什么好心人,肯帮助我们?” 他喜孜孜拿出图则,“你来看,我挑中这层房子,三间房间,其中一间可以作婴儿房。” 我愕然,“谁资助你?” “公司现在低利息贷款给职员,你放心,我们绝对可以负担得起。” 见他为这个问题操心,我有点感动,“有这样好的机会,可别放弃。” “当然我已递了申请表进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很高兴,“这个结打开了,我们终于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 总算有机会上轨道了,我放下一颗心。 跟着的几个星期,我们彷佛恢复恋爱时期的热忱,看报纸找房子,到处张罗装修费用,选家俱,进行得闹哄哄地,非常高兴。 我发觉我是属于家庭的女人,非常喜欢做家事,对小小的厨房有无限的温馨,挑选墙纸时很精密地考虑。 我同家辉说:“有了自己的家,真不想出来做工。” “那就在家养宝宝吧。”他笑说。 “嗯。”我会郑重考虑。 钱是赚不完的,最主要是求自己心安,顺自己的意旨做。我感慨自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幢小小的公寓就可以把我关在其中,非常快乐地做最最不需要天才的工作。 我写了辞职信,三个月通知,打算做到五月中,正式辞职。 正在与同事研究那一只窗帘布漂亮的时候,接线生的电话接进来:“是玛丽医院急症室。” “什么,”我震惊,“什么事?” 我匆匆听电话。 “郑家辉太太?” “是。” “郑先生被同事送到此地急症室,请你即刻来一趟。” “什么事?”我的心几乎自胸膛跃出来。 “请你马上来。” 我立刻抓起手袋,丢下一切冲到街上去叫计程车。 车子在十五分钟内把我载到医院急症室。 我扑进去:“邹家辉在哪里?” “这里。”医生把我匆匆带入。 我进到一间大大的白色的房间,里面有一张担架床,上面仿佛躺着一个人,身上覆盖着一条白布,自项至踵地盖着。 我问:“我丈夫呢?”我不明白。 医生说:“你过来看看。”他掀开白布。 我看到家辉的面孔,我强笑道:“家辉,我来了,你怎么了?忽然中暑还是怎地?不要吓我,快快回答我。” 他的面孔是灰色的,双目紧闭。 医生难过的说:“郑太太,郑先生于抵院时已证实死亡。” “什么?”我退后一步。 “他已经死了。” “不不,你说的是什么话?他今早八点半才与我分手,现在才十点三刻──”我摇动家辉的身体,“家辉,快醒来跟我回家休养,你听他们说什么话,他们说你死了。” 我握着家辉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 “家辉”我的头嗡嗡的响。 起来呀,家辉,别再作弄我,我知道我从来没好好听过你的话,老是与你为小事作对,但你这种玩笑开得太过份。 护土趋向前来说:“他的确已经死了,郑太太,他有潜伏性心脏病,今晨九点半猝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同事把他送进医院,已经证实死亡。” 我的心凉了,一直凉到足趾。 “死了?”我喃喃说:“死?” “是的。”护土很同情。 我转过头去者医生。 医生说:“郑太太,希望你节哀顺变,请先出来为我们签认尸证。” “家辉”我忽然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有数分钟的时间我茫然若失,然后记忆渐渐聚拢来,我想起家辉死灰色的面孔,想起医生跟我说,他心脏病发作已经死亡,我一声又一声的尖叫起来。 接着家人都赶来了,家辉的亲人呼天抢地,我母亲只关心我,她手足无措的问:“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懂得回答她。 我甚至没有哭,我已经惊骇过度。 家辉离我而去了。 我们结婚才一年多,这一年多近四五百个日子,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见面,又时常因意见相左而吵架,根本没有经过什么蜜月时期。 最近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两人彷佛获得一点谅解,刚觉得有点温馨,他竟离我而去。 我怔怔的想,早知如此,我不应与他吵架,亦不应令他伤心,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家辉。 想到这里,眼泪滚滚而下,心中像有一把小刀在缓缓绞动。 母亲喃喃的说:“我的天呀,女儿,你成了寡妇。” 寡妇,这个名词太过陌生,现在医学昌明,寡妇这类人越来越少,说什么也不应包括我在内,我才廿七岁,大好年华,我还未曾生儿育女……我们更应白头偕老,孙儿在吵吵闹闹中出世,但这一切都烟飞灰灭,没有家辉,没有一切。 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木讷的、老实的、平凡的家辉有多么可贵,但他已经不在了。 母亲与妹妹陪我回家。 我坐在床沿,说不出的疲倦。 妹妹低声说:“靠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耳畔忽然听见有人用锁匙开门声,啊!我跳起来,“是家辉,他下班回了来。” 妹妹吓得不得了,“姐姐,姐夫不会再回来了。”妹妹也哭。 “明明是他,六点半,他应该回来了。”我挣扎看起床。 “姐姐,你静一静,那不是姐夫,你听错,静一静。” 我哭,“家辉呢?家辉呢?” 为什么他不再下班回来,让我为他安排简单的饭菜,吃完后一起看电视节目? 我的眼泪纷纷落下。 “姐姐,你必须要接受事实,站起来再做人,悲剧已经发生,姐姐!”妹妹摇撼着我肩膀,“你必需要鼓起勇气来。” 我闭上眼睛。 一星期之后,我搬了家。 远离原来的住所,可以使我忘记得快一点,我又再找过另外一份工作,开始职业妇女生涯,我必需要有工作,一天有十多个小时使我忙碌不堪,回到家方能安然入睡。 半年后,我在半夜还时时哭醒,梦见家辉回来,找不到门口。 我与他家人已没有来往,独自上他的坟,他是火葬的,我们替他植一棵树,我站在树旁良久,也不知说什么好,就独自回家。 我的精神完全寄托在工作上,旁的同事不愿意干的苦工、超时、当更,我全部接下来,毫无怨言,默默的做。 对同事我并没有表露自己的寡妇身份,许多人以为我未婚,我也接到过约会的邀请,都推辞了。 如果机会再来,也让它等一等,我心绪仍然太过慌乱。 直到差不多一年后,我才确实相信家辉已经死亡,接受这个事实。 如果没有这件一息外,也许我与家辉在三两年后离婚也说不定,谁知道呢,感情是千变万化的,但是现在死亡凝固了这段感情,永还回味无穷。 同事们虽然嫌我冰冷冰冷,但是也都喜欢我,因为我肯捱肯做,又没有架子,很快我就获得升级的机会,小小的出入口行同事们感情很融洽,大家都为我高兴,并没有猜忌。 男同事有位叫约瑟的,很活泼,常常照顾我,我与他也很谈得来,我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对我有意思,不过身份相差太大,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烦恼。 人相处久了,总有感情,很容易恋爱,因此若不是“非此君不可”,不如避开一点,但他有空便来引我说话。 一天下午饭时约瑟说:“每天只吃一个饭盒,啧啧,当心身体呵。” 我用手撑着头,只是笑,不语。 唉,再将息着身体,还不是说去就去,我惆怅的想,有什么用? “为什么你面孔上有那么多的沧桑感?”约瑟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抬起头来。 “这么美丽的面孔应该充满欢愉才是。” 我把文件取出来阅读,表示“我没有空,不与你说了。” 约瑟摇摇头,走开。 但是他并没有放弃,总是有意无意间对我有所表示。 我为了邀他,也想告假、调部门,但是放假在家,也无所时事,晚间的一段时间,已经很难渡过,总是把结婚指环取出细看,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 我不敢放假,平时总是做得很晚才走,凡是同事嫌烦的工作,都由我担纲。 年来我瘦了许多,他们叫我“骆驼”,吃苦耐劳。 约瑟说:“心事重了,似乎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来,告诉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忍不住,心想把事实告诉他,吓吓他也好,我说:“约瑟,你穷追不舍,我给你说了真话吧,我丈夫一年前去世,我心情一直很坏,我是个寡妇。” 他呆一呆,怔住了。 “明白没有?”我说:“你叫我怎么跟你们玩得起来?我没有那个心情。”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得他说:“难怪,但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身上有个疤,也同你说不成?” “你先夫是什么病?” “心脏病猝死。” “可怜的人,”他似乎一点他不介意,“难怪你如此憔悴,我明白了,错怪了你,原来你不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是不祥人,你给我离得远远的。” 他忽然大笑起来,“小姐,廿世纪末了,不祥人!你倒想呢,这种事又不是单发生在你一个身上,快快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这下子轮到我呆住,他似乎真的不介意。 我顿时松弛下来,如遇到知已,忍不住一五一十,把我与家辉的事都向他细说。 他很耐心。 听完之后他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也己经快一年了,你似乎只珍惜消逝的感情,不懂得抓住目前。” 我的脸涨红。 他说得也对,家辉在世,我们虽然是夫妻,我并没有和颜悦色的对他,也从不好好与他交谈、了解他。 到现在,家辉烟飞灰灭,我才一层层地想起他的好处来,难道我正如约瑟所说,不懂把握现在?莫要待他知难而退,我才重熬寂寞岁月才好。 我不讨厌约瑟,他细心、体贴、品格也好,我与他在一起,投机之处,比家辉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心锁渐渐解开。 约瑟马上觉得了,我们正经开始约会,他喜欢看电影,专挑喜剧片,本来我觉得无聊,后来看了几次,觉得嘻嘻哈哈,未尝不是调剂紧张生活的好方法。 此外他喜欢法国餐,教会我喝波多酒,吃带子。约瑟相当有生活情趣。 渐渐我们变成兄妹那样,事事与对方商量,但公司里的同人都说我们在恋爱。 母亲风闻,喜孜孜的问:“找到对象了?” 我说:“十画也没有一撇呢,言之过早,人家干吗要挑我?” “咦,你的条件亦不错哇。”妈妈好像受了委曲。 我不响。 有些人家是不想儿子娶寡妇的,母亲也应当明白。 “他知道你的事吗?”母亲试探问。 “我都告诉他了。” “何必这么坦白呢?”母亲抱怨。 “话不是这么说,我亦无必要瞒他。” “感情进一步的时候再告诉他还不是一样。” “母亲,我们不会更进一步了。”我感喟的说:“将永远止于朋友关系。” !别这么说,你还年轻,”母亲伤心起来,“总要寻个归宿,事业成功有什么用?总是寂寞的,记住妈的话,有机会要为自己设想。” 我低声道:“知道了。” “千万不要自卑,”母亲说:“有机会再婚,还是结婚的好。” “我省得。”我说。 我始终不认为约瑟与我会谈到更深一层的事。 我老觉得我已失去交男朋友的资格。 约瑟显然不这么想,他把我带到家中去吃饭。 我推不掉,不去显得小家气,于是换上一件略为清爽的衣裳,勇敢赴会。 约瑟的母亲出奇地年轻,才五十岁左右,打扮得很时髦,热诚地招呼我。 不见约瑟的父亲,我有点罕纳。 他母亲吩咐佣人开饭的时候,我偷偷的问:“你爹呢?” 约瑟一怔,“我没有父亲,你不知道吗?” “没有父亲?什么叫做没有父亲?” “我母亲是寡妇,我在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 “什么?”我讶异,“真的?” “真的,我与寡妇特别有缘份。”他笑。 “要死,连这种事也拿来说笑!”我直用白眼瞪他。 “所以当你告诉我你也是寡妇的时候,我除了同情,没有其他的感觉,寡妇不但是人,而且是伟大的人,她们需要克服的事情,往往比常人更困难。” 我问:“伯母一手把你带大?” “是的。” “很困难?”我心都酸了。 “经济上还过得去,家父有一点钱剩下来,但是精神方面来说,她付出实在太大太大,我幼年并不是个好孩子”约瑟的声音低下去,“非常淘气,叫母亲头疼。” 我欣佩之心油然而生。 “家父是交通失事丧生的,死亡来得非常突然,有一段时间母亲无法应付,天天晚上我都听见她哭……” 我低下头。 这时约瑟的母亲出来了,“吃饭了,在说什么?”她笑问。 我们坐到饭桌前去,整整齐齐的四菜一汤。 她比我不知坚强多少,我惭愧地吃饭,因为紧张,吃─许多,肚子都涨了。 那夜约瑟送我回去,我说:“你母亲很美很强很伟大,你应当引她为荣。” “是,她从来没有跌倒过,她是个最好的母亲。” 真想不到。 约瑟与她母亲都没有心理障碍,亦没有与常人相异之处,我还有什么藉口作其心碎状? 我深深叹口气,也许我真应该收拾情绪好好的生活下去。 这一个结忽然解开,我晚上开始睡得比较好,家辉也不来入梦了,我想:我们之间的缘份真的尽了。 我开始与老板说:“下星期六当更,请你另觅专家吧,我想在家好好看一本小说。” 老板膛目结舌。 我狡舍的说:“我想开了,”我挤挤眼,“反正已经升了职,冉拼下去也没有用。” 同事笑得绝倒。 约瑟雀跃,“我早知你不会令我失望,我早知道!” 我与约瑟来往得更密切了,但始终没有更深一层谈到婚嫁。 这一关很难突破。 妹妹问:“为什么?姐,我觉得你与他在一起很快活。”她像母亲,老催我嫁。 “所以呀,像兄妹一般。” 她白我一眼,“别这么挑剔好不好?” “咦,”我瞪她,“我嫁不出去碍着谁?”忍不住笑。 “姐姐,”妹妹拍手,“好了,你痊愈了。” 我叹口气,“所以呀,时间医治一切创伤。” “约瑟有功。” “我不否认,但!” 妹妹说:“但但但,挑挑挑,一会儿就到四十岁了,你不是想告诉我,曾经沧海难为水吧?” 我幽幽的说:“家辉也不是什么沧海。” “这话我本来早想说,”妹妹叹息,“又怕对死者不敬。” 我低头:“让我再想想。” “不急,”妹妹说:“我们不过提点你,谁敢催你?” 我微笑。 第一次结婚太匆忙,家辉与我在许多事上格格不入。 现在年纪大了,比较具智慧,也成熟起来,很清楚理想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合规格。 我并不敢挑人。但我也有个理想就是了。 以前只图过简单的小家庭生活,事事依赖家辉,家辉不予我满足就使小性子。 现在我有了独立的自己,自给自足,到底也算是另一种成就。 我渐渐培养出自信,遇到挫折,懂得开导自己,我竟在这两年间变成。个所人。 约瑟的妈妈还不是站起来了吗?她还是多年前的寡妇呢,不幸中之大幸,我活在现代社会里,所负的担子也比她轻,至少在今日,自节牌坊是不复存在的了。 现在我生活又恢复生气,脾气较以前缓和,精神也较为放松。我与各式各样的男女老幼约会,不是说朋友多就不寂寞,做人接触面广,思想会放开一点,不会动不动钻牛角尖。 我抬起头来,发觉眼前又是另外一幅风景。 约瑟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在等比我更好的男人。” “不敢,我只是等比较适合的男人出现。” “我不适合你?” 我微笑,“你是我的好兄弟。” “岂有此理,谁要做你的好兄弟?” 我们俩还是笑了。 其实我也不适合约瑟──他从来没向我提过婚事,我与他只不过定谈得来的朋友,在人生的路程上,他拉了我一把,就这么多。 家辉逝世两周年,我去鞠躬,遇到他父母。 两老在默默流泪,我心牵动,过去站在他们身边。 他们发觉是我,向我默默点头。 本是姻亲,因家辉这一环断了,我与他们已没有瓜葛。 如果有孩子又不同,孩子到底叫他们祖父母。 当初如果怀了孩子,我也会把他生下来,幸亏没有。我茫然地又站一会儿,才向两老道别。 他们这一辈子是永远不会忘记家辉的了。 我呢? 终归有一天,我会再婚,冉建立一个家,生儿育女,而家辉的影子,亦会渐渐淡却,毕竟我们结合只有一年,而他去世已近乎两年,再隔一段日子,那印象就淡得很了。 那日天气晴朗,我感慨人生无常,乘车回家。 到了家泡杯好茶,已在缓缓呷喝,想静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朋友来约我出去的催请。 我取出日记部,逐一告诉他们,哪一日有空,哪一日无空。 我过得很热闹,死的人死了,活的人总要活下来,家辉在天有灵,也希望我活得更壮健更活泼。 我要向将来迈步。 殉情记: 我十七岁,约瑟十八,我们决定结婚。 结婚是值得贺喜的事,但我与约瑟都知道,不应在今时提出这件事。 我对约瑟说:“你去告诉你的父母,我去告诉我爸妈。” 约瑟说:“我有点害怕。” 我有同感:“他们是一定会反对的。” 约瑟问我:“双方父母都反对的事,会不会是错事?” 我反问:“谁说结婚是错事?我们相爱。” “是不是一定要告诉他们,得到他们的同意?” “我们还不够廿一岁,不能注册结婚。”我说:“当然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那么你先说。” “一起说。约瑟,别孩子气,我们都要结婚了。” 他笑。 “倘若他们问:‘婚后打算靠工作维持生活?’你怎么答?” “我会说我已经高中毕业,不难找一份工作。” 我点点头。 “如果他们问:‘女儿,你吃得了苦吗?’你又怎么答?”约瑟问。 我会说:“十七岁不少了,婚后我们不打算立刻有孩子,我已经考虑到广告公司做抄写的工作。” 我们早已练好对白。 我拍拍约瑟的背脊,“放心,我们的父母都不是老顽固,有些人早婚,有些人迟婚,都是命中注定的。” 约瑟反而替别人担心起来,“迟婚多寂寞!” “是呀,我表姑到三十四岁才嫁人,表姑丈四十一岁。可定他们看上去年轻,而且正好一对!” “他们在婚前做些什么?”约瑟问:“人生那么短,他们那么迟才相识?太惨了。” “但是他们的经济情形很好,事业有基础,他们一宣布结婚,双方亲友普天同庆。 “婚是我们结,”约瑟不以为然,“何必要那么多人支持?” “话虽如此,到底我们是群居动物,离不了人。”我温和的说:“别人怎么想,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情绪。” 他微笑。 回到家中,我犹豫很久,也不知怎么开口。? 终于在晚饭后,我推一堆在看报纸的父亲,同他说:“爸爸,我有要紧事说。” 他抬起头来,和蔼地问:“啥事?” 爸爸真是好爸爸,我不忍说出来令他失望,给他一个晴天霹雳。 “爸爸,”我终于硬起心肠,“爸爸我要与裘约瑟结婚。” “什么?”报纸落在地下。 “结婚,与约瑟结婚。” 爸爸呆着,“妈妈,”他忽然大叫,“妈妈!” 妈妈自厨房出来,“什么事?” 爸爸不置信的说:“快过来,要紧事,刚才采玲说,她要结婚。” “结婚?”妈妈的诧异在我自一息料之中。 “是结婚。”我缓缓的说:“我与约瑟已认识两年,有深切的了解,请爸妈勿以为我们是孩子气一时冲动,我们完全知道婚姻生活的艰难,但我俩会一一克服。” 妈妈手足无措。 过了很久,爸爸说:“你才十七岁!” 我笑说:“我很明白现在比较流行晚婚,十七岁新娘仿佛早看一点,但我与约瑟真诚相爱。” 爸妈面面相觎。 爸爸沉吟长久,“我反对。” 我呼出一口气,我早知道他会反对。 爸爸激动,“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采玲,环境也过得去,你留学的费用,早就替你备下,至少你应往欧洲念四年大学,开开眼界,再回来做几年事,到时爱挑谁就是谁,爱嫁谁就是谁。” 妈妈接上去,“裘约瑟这孩子很好,但结婚早着一点,才中学毕业,再勤奋工作,也不足够养妻活儿,女儿,面包与爱情之间争论自古不停,但是长期吃苦你受得了吗?早婚会令你们俩失却更好的求学及就业机会,将来你们会怨的,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时详加考虑。” 我说:“我早知道你们会反对,一听到我们要结婚,马上联想到洪水猛兽,太不公平。” 妈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一定要结婚。”我倔强的说。 爸爸很冲动,“你根本不是与父母商量,你只是通知父母。” 我很悲哀地看着地,等他说:“你走吧,我只当少生了你,你走吧。”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说:“我们再商量,你把约瑟也叫来。” 我感动,“好爸爸,”我嚷:“你是好爸爸。” 晚上妈妈偷偷的在床边问我:“采玲,不是妈妈思想肮脏,而是……采玲,你不会有了孩子吧?” 我连忙说:“没有,绝对没有,我与约瑟很有分寸。” 妈妈放心了,握若我的手良久,“妈妈不舍得你这么早结婚。” “可是妈妈也希望我快乐,是不是?” “采玲,一个人的快乐,视他当时的需要而定,你今日的快乐,不等于你三年后的快乐,你年轻,思想单纯,不知道现实的可怕。” “汽车洋房我不稀罕。”我轻笑。 “你不明白,采玲。”妈妈说。 “幸亏我不明白,妈妈,你就让我去吃苦好了,约瑟会进工专去学习,他是有前途的。” 妈妈一副心如刀割的表情,我很难过。 “睡吧。”她说。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对父母大有歉意,因此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与约瑟联络。 我悄悄问他:“你说了没有?” “说了,你呢?” “说了。” “他们反应如何?”约瑟问。 “不赞成,但没有骂我,你那边呢?”我问。 “也没骂,不过面色铁青,不肯答应。” 我不响。 “出来,采玲!我想见见你。” “我想再与父母说清楚,”我说:“今天不出来了,也许他们怕过早失去我。” “也好。”他挂上电话。 妈妈问:“与约瑟说话?” “是。” “我一夜没睡。”母亲样子看上去很疲倦。 “对不起,”我说。。 “妈妈想了一夜,还是不能应允你与约瑟结婚。” “担心我们经济不好?钱作怪。”我苦笑。 “采玲,你不知道外头日子多难过。” “你与父亲还不是这样开的头。” “是,但甘年前竞争到底没有现在强,而且我们不想你做一个平庸的小家庭主妇。” “平庸?” “是的,两夫妻合在一起才赚三千元一个月,租人家尾房住,受包租婆的气,数着小量的家用过日子,身上连光鲜的衣裳也没有,坐在细小的天地中,目光日窄……采玲,我们不是不让你嫁约瑟,待你大学毕业再说。” 我心沉下去,前途真的那么灰黯? “一定要升学?两年预科,三年大学,还要五年呢。” “五年很快过去。”妈妈苦口婆心:“基础好,感情也长久,你们现在出去结婚,很快会吵架。” “我们不会的。”我无法说服她。 妈妈很悲惨的看看我。 我心如铅压,说不出的难过。 倘若她与父亲发脾气,打我骂我,赶走我,我只有觉得好,可是他们只是苦苦劝我,这一招真的打动了我的心。 我跟母亲说:“很多年轻夫妇,虽然穷一点,也过得很快乐,坐劳斯莱斯的贵妇,背后泪光有谁看得见。” 妈妈苦恼中也被逼笑出来,“采玲,你看文艺小说者多了,说话的腔调也学个十足。” 我静静的吃了早餐。 爸爸的情绪也很低调,他还是很温柔,一边搔头皮,一边在想说什么才好,生怕得罪我的样子。 真是罪过,害得他如此替我担心。 过了很久,他说:“采玲,做低薪职员很痛苦的,长年被老板呼来喝去,自尊心受伤害……你考虑到没有?” 我心怯得根,与约瑟一起的勇气不知往什底地方去了。 “爸爸带你到公司去看看那种文员,你就知道了,永远坐在阴暗的角落,任何人都可以吩咐他,做些很琐碎的工作,自然我们不应看不起他们,然而你有资格进修功课,为什么要委曲自己?” “我爱约瑟,我要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们没反对你俩相爱呀,你把约瑟带回家来,我们反对过没有?从头到尾,我们说过他一句半句坏话没有?我们只想你推迟婚期。” “我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我冲口而出,“有一个温暖的巢。” “那个巢是要打基础的。”爸爸苦口婆心的重复。 我很苦闷。 年纪大的人忧虑实在太多,老实说,一粥一饭,莫非前定,担心什么?吃什么穿什么,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人生苦短,若要万全的事才做,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他们嘴巴里一天到晚钱钱钱,彷佛有钱就有一切,有钱的男人都是好丈夫,戴珠宝出席宴会的名流太太,都是快乐的女人,而我呢,如果在十七岁便嫁给裘约瑟这个穷小子,那是等于打进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翻身。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看小说。 父亲上班去。 母亲来同我说:“你不为自己的前途看想,也替约瑟想想呵,他原本大有前途,可以做工程师、律师、建筑师──” 我打断她,“妈妈,社会上有名有利的人已经够多了,我情愿约瑟是个小职员。” 妈妈流下泪来,避开我。 真烦。父亲明明是小职员,她也许感到不满意,所以立志要女儿嫁个阔人,会不会是这样? 我与约瑟必须坚持到底。 但是中午发生的事,却令我的信心彻底摇动。 爸爸在办公室心脏病梓发,进了医院。 电话打到家中,吓得我与母亲什么似的,立刻忽忽忙忙赶到医院。 父亲的情况不是太坏,但也不见得优美,医生暗示不能叫他担心操劳,妈妈有意无意向我看过来,满眼泪光与恳求,我心酸,立刻投降。 我低低在病床边说:“爸爸,你放心休养,我都听你的。” 爸爸微微一笑,放心了。 约瑟知道后愤然说:“以病要胁,太卑鄙。” 我愕然,“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的爸爸?你一点尚情心都没有!” “对不起!” “这件事只好押后再谈。” “你顶高兴呵,是不是?最好以后都不谈婚事了。你想清想楚之后,发觉你爱这个世界多于爱我,是不是?” 我瞪着约瑟,“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你心志不坚。” “没这种事,当初是你先提出要结婚的,”我怒气勃勃的同他分辩,“你说你没把握考上港大,父母又没能力供你留学,索性出来做事也好,但希望有一个爱你的人鼓励你。你忘了?” “你也赞成结婚,你怕失去我,不是吗?” “谁怕失去你?”我说:“将来我的生命中,不晓得有多少男人在等着我,”我的眼泪流下来,“都不会有你一半自私。” “我是不好!照我看,我们这件事就算了,给什么婚?你的父母那么势利!你的心志那么不坚。” “别再怪我的父母了。” “时穷节乃现,你爱父母多于爱我!而我,我却已与父母闹翻,现时住在表哥家中。” 我呆住,顿时气馁,约瑟为我已作出牺牲,我进退两难。 过了十分钟,我们的气渐渐平下来。 他约我到他现时暂住之所去瞧瞧。 不去还好,一到他表哥的小地头,我顿时抽口冷气。 他们住的地段极腌脏冷落,搭公路车搭半晌才到,楼下是所街市,通路又脏又湿,电梯有股味道,住六楼,一进屋子,就有三个孩了扑上来,他表嫂正在晾衣服。 我坐在污旧的沙发上,没有说什么,主妇很热诚好客,但是我却浑身不舒服。 我问我自己:宁采玲,恐怕你没有真人尝过穷困的滋味吧。 我一向住看间一百立方尺的柚木地板“小”房间,最近爸爸才替我换了一套白松的新家具,冷暖气齐备。 我可没见过没有窗帘,小砖地的唐楼。 一但接触到现实,什么都浪漫不起来。 即使身边有约瑟又如何?我木着一张脸,这样长年累月的吃苦:我实实在任的怀疑起来,怎么会想到结婚的?我才十七岁。 我爱约瑟,爱能不能等? 我面孔一定非常苍白,因为约瑟问我是否不舒服。 他表嫂留我们吃晚饭,我乘机说要走。 约瑟送我下楼,我截一部街车,也不要他陪,就走了。 约瑟本人的家境与我相仿,只不过他有哥哥,父母把他兄长送了出去念书,轮到他的时候,就困难得多。 没想到他表哥的环境这么差。 也许有比这个更差的,譬如说:木屋区。 我战栗。 约瑟说得对,我其心不坚。 本来以为双方父母会再提供一定的帮助:反正我们不念书,就把学费给我们成家,现在看清形这条路是断了,没有希望。 我俩孤零零的如何成家? 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回家享受一顿免费晚餐,现在也已化为泡影。 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美好了。以为父母会爱我们一辈子,无论我们做些什么,都会获得支持──即使不赞成我们,也会支持我们。 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想法,既然孩子大得已经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又何必心存怜惜,待孩子们如珠如宝? 如果我要与约瑟结婚,我们会孤立。 双方的家长会离弃我们,我俩又没有朋友,前途陷入困境,忽然之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几个字便映入我的脑袋。 约瑟得知我的想法,气得青筋都显露了。 “还没遇到挫折,你就退缩了?” “遇到挫折才退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说。 “那么当初你怎么会答应结婚?” “我以为双方家长总会回心转意,替我们安排居所,以及三顿饭。” “他们并没有爱我们到底。” “是的,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押后好了。” “不能押后!”约瑟发狂似的跳起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怔怔的发问。 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前路这么困难,我左右为人难,父亲的病,自己的婚事,父母爱我,但要求我做一个永远服从的小娃娃,约瑟也爱我,但我必需为他牺牲,我心苦涩透顶,在那一刹那,我忽然觉悟到在世为人,没有谁可以帮我渡过难关,一切都得由我自己身受,一阵寂寞袭胸而来,我凉彻骨。 我说:“好吧,约瑟,我们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不是藉词后悔了吧?你挑个日子,选好地点,服毒跳楼,随便你。” 他呆住。 “真的,我随时奉陪,只怕你不舍得这花花世界。” “明天!”他非常冲动的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 独自踯躅回家的时候,一颗心出乎意外的宁静,我心无旁骛。 一切爱原来都具附带条件,患难之下的真情不外如此。 一片失望带来千头万绪。 但这一句到明天便与我无关了,心头一轻。一切喜怒哀乐都会离我而去。 我才十七岁,太可惜,有很多女人,活到三十七岁还是很美的,这廿年的风光就与我无缘了。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吧,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荣华富贵也是要熬回来的,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阴黯中发生的事。 即使要与父母亲说再见,我也不觉有什么歉意,他们对我这次的决定也有促逼,也许不应怪谁,我糊涂的上床睡觉。 妈妈为着照顾住院的父亲,忙得根本无暇注意我。 第二天一早,约瑟来电。 他说:“我买到安眠药。” “吃一瓶足够没有?”我问。 “如果与酒混在一起吃,恐怕够了。” “什么酒?” “拔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 “哦。” “你怕不怕?” “我不知道该怕不怕。” “有我陪你。” “没有其他的方式?” “我不敢跳楼。” 我一阵寒意,“我也不敢。” “没折,”约瑟说:“我们还是服药吧。” “药性发作得那么慢,到什么地方去吃药?” “公寓、酒店。” “我不去!” “为什么?” “丑得很,我怕羞。” “死都不怕……”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说着忽然伤心起来,淌下眼泪,哭泣。 “我们在公园服药,然后各自回家。” “什么,不能死在一块儿?”我问。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我不要到公园去,你把药与酒拿到我家来再说。” “在你家?” “我父母都在医院里。” “这……” “别再犹豫了,”我急躁的说:“不然根本死不了。” “我现在就来?” “当然是。”我挂上电话。 我进房,梳好头,换上新人服,再薄薄化点妆。 约瑟不到廿分钟就来了。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也刻意打扮过,穿着整齐。 我们俩没说话,只是对坐着。 我斟出两杯水。 他把药与酒都取出来,放在我面前。 “一百粒,”我说:“每人五十粒够吗?又在家里吃,一救就救回来了,像做戏也似,一些诚意都没有。” “你想怎么样?”约瑟恼怒:“叫我往什么地方找山埃去?” “你先吃吧。”我硬起心肠说。 约瑟低下头。 我说:“本来你可以念到大学,做医生或是做律师,生儿育女,现在完蛋了。” 他不响。 “本来你可以光宗耀祖,报答你父母,现在也都化为灰烬了。” 他渐渐发抖。 “你害怕?” 他问:“你呢?” “我反正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我倒真是豁出去了。” “那么你先吃。” 我也不与他多说,打开瓶子,倾倒出白色的药丸,就往嘴里一塞,用开水服下。 我想到以后的事,但觉渺茫,凉气上心头,有点害怕,又有点痛快。 我怔怔的看看约瑟,眼泪流下来。 “采玲,我对你不起。”他抓着我的手臂。 我倒出半杯酒,灌下喉咙,呛咳起来。 “别喝了,别喝了。” 我辣得不住咳嗽。 “采玲,都是骗你的,骗你的。”他急道。 “骗我?骗我死了,你好脱身?”我迷迷糊糊。 “不,采玲,这些不是安眠药!” “是什么?” “是婴儿消化片。” “什么?”我似乎又清醒一点,啼笑皆非。 “我只怕你对我不是真心,采玲,现在我知道了,采玲,我们可以等,就听从爸妈的意见,多等三两年,等一切条件比较优越的时候,才谈婚事吧。” “呵。”我呆木的答,酒精是真的酒精,渐渐上头。 我身子摇两摇。 约瑟说:“采玲,现在你不必两边做人难了。” 我“咚”的一声倒在地下,不醒人事。 我是醉倒的,乘机熟睡不醒,据说母亲把父亲自医院接出来回到家中,吓一大跳,后来才明白是醉酒,当然对约瑟很不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 醒来的时候红日当头,我只觉一阵恶心,头疼若裂。 母亲问:“肚子饿了没有?起来喝些粥水,反正你爹这两天也吃粥。” 我也不觉得饿,只觉脚软。 想到服药的情况,简直似隔世为人。 如果是真药,就回不转来了。 “你爸只需要休养,他很快就会康复。” 我点点头。 母亲叹口气,“你跟裘约瑟两个,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啊我们?”我低下头,“一切推后,过几年再说。” “可是你又喝醉又哭闹的……” “以后不会了,我们已经有了解。” “真的?”母亲的脸容也非常憔悴。 如今养育孩子也不简单,她的心理负担我明白。 我喃喃的说:“过一两年吧。” 妈妈露出安慰的神色。大概认为过两年我们便会淡下来。谁说不足呢,年轻人的爱一向不为人重视,如暴风雨般,一刹那来临,一刹时雨过天青。 爸妈也曾经年轻过,他们也一定经历过那么一两段,然而他们也都早已忘却,也许若干年后,当我想起今日,我会觉得荒谬。 但在此刻,约瑟还是最重要的角色,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打算结婚。 “采玲,”妈妈说:“一时冲动铸成错误,这种事我们见得多,如今你的决定是明智之举,将来你就明白。” 我明不明白毫不足惜,如今我已学了最重要的一课: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不是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以前我们实在太天真。 约瑟与我在暑假过后,仍然升学,我们有空便在一起,虽然不能结婚,但双方家长并没有反对我们见面,所以也仍然生活愉快。 我们自幼稚末至成熟,还需要一大段日子。 一大段时日。 一个小梦: 我叫王家明,廿岁。上星期毕业回来,爸叫我在他公司里学习,我每天听爸的话,去上班下班。有一天,爸对我说:“有一份重要的文件,你替我送到太阳道二号去,很重要的。”我记得我当时笑说:“爸,我几时变成信差了?” 爸白我一眼,吓得我只好乖乖的把那包东西送到太阳道去。太阳道是这里数一数二的高贵住宅区,这个客人,大概是爸的大主顾,姓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 我一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我是傍晚到太阳道二号的,开了我那辆小车子。 天气很冷。这样低的温度,实在是很难受的,我把车子泊好,拿着文件,到二号去按门铃。 二号是一幢美丽的大洋房,我看得见长窗里面有微微的灯光透出来。这座房子是咖啡与白两色的。 主人很有眼光,我想,大多数富翁都不会花钱,这主人大概足个例外,在今天,造这样的所房子再加上装修,实在吃不消。 隔了很久,才有人出来应们。 我觉得很冷,搓了搓手。 来开门的是个男人,显然是男管家。这里用男管家的人不多,我又吃了一惊,这样的派头,才是真正的派头。 我说:“我姓王,五代公司来的,找陈先生。” “请进来。”男管家说。 一踏进屋子,一阵暖气使我松弛下来,我脱了外套,一个女佣人马上替我接了过去。我实在有点惊异,这样的待遇,是我一生未曾碰到过的。我的意思是,我的家里也不算是普通的了,一般的享受,也看到过一点,但是来到陈家,我完全有一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他们整间屋子的光线很暗,我在候客室里等了五分钟,喝着茶,打量看他们家里的一切。 然后那个制服笔挺的管家来跟我说:“太太请你,请跟我来。” “陈先生呢?”我问。 “陈先生下午到别处去了,下星期才回来,你的文件交给陈太太也是一样的。” “好好。”我应着。 我跟着他到一间房间,他替我推开了门,然后请我进去,他在我身后关好了门。 房间很大,有一张桌球台子,铺满绿色的呢毯,只有一盏吊灯,射在这张大桌子上,有一个人在玩桌球。 灯光很暗,我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陈先生我是见过的,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如果这是他的太太,实在是太年轻了一点,她顶多也只有廿六七岁,而且长得真美。 她在玩球,拿着一枝球捧,清脆地把球打出去。 见到了我,她点点头。 我趋前一步,说:“我父亲叫我把文件带来了。” 她示意我把文件放下,然后又把一个球打进洞里。 她有一张这样美的脸,浓妆但是一点不俗气,皮肤是雪白的,耳朵上戴看大颗的钻石与绿宝石耳环,淡淡的光芒映在脸颊旁。她似乎很专心打桌球,看也不看我一眼。 不过无论怎么样,就是被她吸引住了。 把文件放下之后,我好像没有什么留下来的藉口了。于是我说:“陈太太,我走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点了一点,那双眼睛,是摄魂勾魄的好看,黑白分明,又有点怨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今天真是奇怪,进了这样的一间屋子,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女人,一切都很神秘的样子。 我退出那间房的时候,男管家照旧为我开门,送我出去,我慢慢的开看小车子回家。 到了家,我跟爸说:“陈先生不在家,但他太太在。” 爸说:“喔!我知道了,东西交给她,都是一样的。” “陈太太很年轻。”我说。 “是,”爸笑着,“大家都有这个感觉。老陈前年出去做生意,回来就多了这个太太。当时谁都感到惊奇,不过做朋友的总不能说太多。” “这位陈太太没人知道她的来历?” “没有。可是婚姻也持续了两年,老陈不是不知道这是他金钱的好处,但是人老了,花一点又有什么不好。”爸很感慨的说。 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老陈的妻子,在晚饭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暗暗的大房间里打桌球。 她化好了妆,梳好了头,一个人在打桌球。 我整个晚上都想她。 做一个老头子的妻子,不是简单的事。老头子只有钱,但是寂寞归寂寞。她有一双这样奇怪的眼睛,里面有很多不满,我同情她。 她与她那副闪光的耳环,整夜都在我梦里出现。 然后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已经爱上她了。 隔了一个礼拜,陈先生回来了,请爸爸与我去吃晚饭。 她穿一件玫瑰红的丝绒旗袍,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化妆,一样的神情。她不爱说话,冷得像一块冰。陈家整间屋子是暖呼呼的,陈太太的旗袍没有袖子,两条手臂,白得像象牙。 我整晚凝视她。 以前我喜欢肤色健康的女孩子,活泼天真的女孩子,坦白可爱的女孩子,陈太太完全不是这一类型,但是我爱上了她。无法把她从我脑海里剔去。 当我与爸临走的时候,她向我笑了一笑。 她的牙齿,边边有两只稍嫌不太整齐,但这不是什么缺点。我向她握手道别。她的手,软得像海棉一样。身上的香水,微微的传过来。那副钻石耳环,似乎是她心爱的,还是悬在她的耳下。 又是一夜无法成眠。 我见她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陈先生觉得爸是个可靠的人,很乐意与爸来往,他也喜欢我,常常叫我去玩。 我并不怎么讨厌陈先生,正如爸说,他是一个寂寞的老头子,花钱买一点乐趣,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他与他的妻子站在一块,我就觉得他丑陋,他的皮肤打折,他的头发已经雪白,他的背部有些佝偻,都证明他实在是个老头子了。 陈太太决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我想,把青春断送在这个人身上。为了钱,我觉得并不值得,整天关在这样的大屋子里,不晓得外头是冷是暖,她像一只宠物,我觉得她享受不到做人的乐趣。 但是我同情她。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她开始与我作简单的交谈。我紧张,我浑身发抖。她笑的时候,双肩抖动,丰满的胸部显得更美,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把所有的小女孩比得影子都没有。 我记得她说:“廿岁的男孩子真是前程无限。” 我告诉她我平常打网球、游泳、旅行。 她说:“多么好,现在我连做这些也不行了。” 这证明我猜测得不错,她心里是苦闷的。 我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我们。 她惊异的反问:“我?我怎么行?” 一定是那个老头管得她太厉害了。 她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我甚至陪她打了几盘的桌球。 她打得并不太熟练,但是全神灌注。 她称赞我说:“你打得不错。” 我们在很短的日子里便熟络起来,我对她的爱慕之意,我想是无法遮瞒太多的。但是她始终对我保持距离,她的举止,是高贵大方的。 她喜欢打扮得整整齐齐,但是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陈府有一个管家一个司机一个园丁,另外三个女佣人。但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每次她总是很客气的接待我,有时候与我在花园走走,有时候喝杯茶。他们的花园在屋子后 面,对着客厅的落地长窗,他们甚至拥有一间玻璃暖房。 这一切都是陈太太的意思。陈先生是个生意人,他不懂这种享受。 一个廿九岁的女人,天天关在这所屋子里,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她在夜里叹息着,我虽没有听见,但是总可以倩得到。 她比我大好几年,但是年龄上的距离,比起她与她的丈夫,又微不足道了。我越来越想把她带离这个地方。陈家的屋子虽然美丽,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实在不忍看她做这个老头子的陪葬品。 这是太残忍了,我必须想法子带走她,我到跟她说,我要让她把心里的苦闷吐一吐,我不觉得这是犯罪,她也是人,为了她好,我应该救救她。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但是我没有机会。我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而时间过得很快,天气又渐渐的回暖,我毕业,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每次见到她,总是有点又惊又喜。 有一次我说:“你喜欢浓妆?也许清淡点更好看。”我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她没有介意。 她说:“是的,但是陈先生说女人化了妆比较明艳一点,所以我听他的。” 这个老头,实在不懂得欣赏女人,真是糟塌了。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他有钱。这年头,有钱实在太好了。 不过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得劝她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不要为了几块钱就把一切幸福赔给这个老头,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我不是要引诱她私奔,但是她打在应该去过那种比较幸福的生活。 我要帮助她。 这是陈先生的生日,他在家里请客。 我与爸爸到得迟了一点,管家替我们开门的时候,客人已经有一大半在客厅里了。 那个客厅真是大,一盏玻璃灯巍巍的悬下来,金光闪闪的炫跃着。 男女主人站在灯下与客人说话。 陈先生穿着礼服,再好的裁缝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她站在他旁边。 她穿白色的旗袍,胸前一个翡翠胸针,颜色很好,镶成一个蝴蝶样子,有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除此之外,她一身素净,什么也没有。 她今天变了个样子,与那天在灯下打桌球的模样,完全不同。那天她是浓艳的,今天她高贵。 我牢牢的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我,她走过来,轻轻问看我:“你来了?” 她是在等我吗?我的心跳了起来。 她很大方的说:“过来喝杯酒,祝陈先生生日快乐。” “陈先生今年──”我问。 “五十九了。”她笞:“身体还很好,是不是?”她看他一眼,我奇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今天你真的很美丽。”我由哀的说。 她扬扬眉毛,“谢谢你。”她看上去很高兴。 她接受了我的赞美,这使我更兴奋。 “大概是因为这只玉蝴蝶吧,这是很名贵的东西呢!”她说:“是陈先生的生日礼物。”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居然落落大方,这样得体,但是没有应酬的时候,她是很寂寞的,这个我知道。 我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敷衍式的豪华场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必定要适应这种生活,太难为她了。 长旗袍是这样的适合她,衣服的叉开得不高,但是她走动起来,却丝毫不见吃力,她动人纤细的足踝,在白缎的鞋子里,是这样的美丽。 我怀疑陈先生是不会看到这些,凭他的老花眼,我真的怀疑。我心里不舒服。多日来的积聚使我的难受到了极点,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不管怎样,如果我再问下去,我想我会窒息而死。 晚赛是在九点钟开始的,所有的餐具是银器,他们用一张马蹄型的长餐桌。豪华,但是她脸上的笑容,这些东西又不懂,物质是很虚无的。 饭后有一些客人走了,有一些客人留下来。 一部分在二楼书房里聚赌,我去参观了一下,陈家的确是有钱,毫无疑问,一切的装饰都是无假可击的,我顺着走廊走过去,心里很闷。 我知道爸在陪陈先生。 但是陈先生的妻子呢? 她又在什么地方?我的眼睛转了一转,但是没有看到她。我又走下来。 今天陈家是到处开放的,我可以乱走一下。我想到那间桌球室去,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又轻轻的掩上。 那张桌子被一块布遮看,我注意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桌球台,两边都是空置的,地板上擦腊,又亮又滑,我慢慢的走过去,我的皮鞋发出声响。 “你喜欢这里,是不是?” 谁?我一转过头,看见陈太太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太惊喜了,我点点头。 她拿着一杯冰水在喝,“太累了,我喝了点酒,有点醉,跑到这里来憩一下。” 那的确是很累的,这里是她渡过不少寂寞时刻的地方。 我想我的机会来了,现在只有我与她两个人。我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呢? 但是我的喉咙像发不出声音来,我只能呆呆站在她前面。 “坐下来,家明。”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以往她只当我是一个晚辈,而且又很客气,看见我只是点点头,今天她叫我,就显得不同了。 我缓缓的坐下来,靠得她很近。 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一丝缺憾,五官美得令我不敢正视,也许因为她累了,脸上稍微有一点点的油光,她向我笑笑。我低下了头。 “你好像有心事呢。”她说。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纪,正应该快乐,怎么会有心事呢?” 她彷佛说她不开心,因为她已经不小了。 我冲口而出,“你也可以开心的,你也不必有心事。” 她微微的惊讶,“什么?我?” “是的,”我说:“你不必瞒我了,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想陈先生一点也不了解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护你,你问在这间大屋子里,虽然锦衣美食,虽然佩珍珠王石,但是你不开心,你还年轻,你还可以挣脱这些伽锁!” 我实在太激动了,我一口气把话都说了出来。 她放下了杯子,“什么?”她吃惊的问:“你说什么?”她忽然之间笑了。 “你不用瞒我,我认识你也有好些日子了,我看得出来你的苦闷。” 她仰头笑了起来,“我苦闷?我有什么苦闷?你这个傻孩子,你的小说,实在看得太多了,你以为所有的阔太太,只要不是鸡皮鹤发,就一定苦闷?你完全错了!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以为我苦闷?”她睁了睁眼睛,“但是我完全没有。” 我呆若木难,过了一会儿,我说:“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陈先生待我这样好,我们之间,不只是物质生活这样简单,我尊敬他,我爱慕他,所以我嫁给他,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呢?” “但是你与他的年龄,相差了这么多!” “是的,他五十九岁,我卅五岁──” “甚么?你卅五岁?不可能!”我叫出来,“你最多只有廿七!” 她又笑了,“难道我不想自己廿七岁,但是我确实已经三十五岁了,孩子,我比他少了廿多岁,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认为丈夫比妻子稍大一点,就毫无幸福可言了吗?” 我盯着她的睑,她一点也没有伪装,难道她距离我的猜测,真有这么远?我不明白!我太不明白了! 我说:“他很少陪你──” “是的,陈先生常常忙他的生意。但是有几个男人会有空天天在家陪妻子呢?除非是吃软饭的丈夫吧?做妻子的,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体谅他,是不是?” 她样样说得这样合理,使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给人的印象,是很不开心吗?恐怕不见得吧?”她问我。 “这──”我也回答不出来,但是印象是先入为主的,我一直觉得她不开心,要我解释,我却无从说起。 她用很低柔的声音说:“你错了,家明。我嫁陈先生,并非为了钱,我们的生活,也并没有不快活。这样的日子很好。我愿意就此过一辈子,我今年卅五岁,差不多可以做你的母亲。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还是呆着。 但是我刚要告诉她我爱慕她。 我满以为当我说出心中的话,她会痛哭起来,把平时的矜持一扫而空,然后我会使她得到了解,使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可以有机会重新做人。 但是她的反应是完全出乎我一愿料之外的,我真的完完全全失望了。 “你是这样的年轻,当你年纪大一点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比爱情更可贵的。我们中国人,讲的是恩爱,情义,爱上有恩,情下有义。我与陈先生的事,相当复杂,未必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绝不苦闷,决不悲伤,也没有不满,你明白吗?” 她还要说得怎么清楚呢?如果我再不明白,也不好算是人了,我低下了头,缓缓的站起来。 我完全会错了意,表错了情,找错了对象。此刻我看她的脸,找不到一点点的忧郁。 这个时候,门被打开了,一小群客人涌了进来,陈先生带来的。他笑得很自然。 他对他的妻子说:“我正在找你呢。” 陈太太立刻迎了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说着道歉的话。 我悄悄离开了陈宅。 站在大门口,我呼吸了几下。我是一个这样的笨人,我是这样的单纯,我居然天真到这种地步。我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不算太小吧。我怎么可以冒昧到这种地步。 我慢慢的踱下那条路,慢慢的走着. 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没有开头那么冷了。但是还是有点寒意。我一个人走到市区;叫了部车子. 我把陈太太当作被困在堡垒的公主,陈先生是那个老巫师,魔法无比。我想充勇士,去把她救下来。我的确是很无知的。 她没有取笑讽刺我,是我的幸运,但是我以后决无颜面再上陈宅去了。那辆街车,一直朝家中驶去。一切都像一个小小的梦一样。 我依然是爱慕她的,毫无疑问。我甚至会更加敬重她,虽然她的本性,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我还是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我去送文件,音到她那种又冷又艳又怨的样子,今天她完全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骗我,但是她的脸色看上去很诚恳。 现在我只有祝福她与陈先生快乐,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会在我心里,存在很久。 车了停了下来。 司机说:“到了。” 我付了车资,下车。看看家里,看看静静的街上。爸爸一定会问我为什么早退,我会说胃里不舒服。而陈太太,她无异是个好人,她会替我打圆场。 一切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在年纪很轻的时候,一个人总会做点荒谬的事。 远客: 他来的时候,我记得我在织绒线衣。正在为那只极难收的小袖子皱眉头,门铃就响了。 大清早便有人来;我放下毛线衣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我们这里对于陌生人,一向防范很严,我马上起了戒备之心,问:“找谁?”有时候一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屋子里,不能不小心一点。 “李君仪小姐?”他问。 “哦。”我马上笑了一下,“是我,那一位?” “我──从英国回来。”他说:“我姓赵。” “请进来坐,赵先生。”我说。 “我是陈家均的朋友。”他又再诅明。 我不再怀疑了。“是家均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说:“请进来。” “好好。”他说:“我不客气。” 他穿着一件长袖子衬衫,年纪不会比家均轻,但是廿多卅岁的男人,看上去总是像个大孩子一样,女人就不行了,我忘提醒自己,已经廿五岁了。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另外切了一盘水果。 “谢谢。”他自椅子里起来,欠了欠身。 我向他笑了笑,我心里面焦急得不得了,既然是从家均那里来,应该有点消息,我渴望知道。 果然他说:“是家均要我来看你的。” “是吗?” “我跟家均是同学,我早回来,他给我这个地址,叫我来看看你,同时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东西?”我问:“他也真是,还买什么礼物呢,希望不是太贵重的东西就好了。” 他微笑了一下,凝视了我颇久,不出声。 我稍稍有点一不耐烦,我问:“请问是什么东西呢,赵先生?” 他掏一掏口袋,“唉呀,我忘了从旅馆带出来。” 我心里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粗心大意?家均就不会有这种毛病。 “那──我改天到你旅馆去取好了。赵先生住在旅店里,是不是此地没有家人?”我问。 “是,我家人不在这里。” “哦。”我应了一声,与一个陌生人,有什么话好讲呢?不过是客套几句罢了。“自从我母亲去世之后,我也是一个人了。” “一个女孩子?”他的语气带点同情,四周打量了一下地方,又自己与自己点点头。” 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年纪也不小了,但是无论如何,他是好意,我该领这个情。 “地方很大,收拾得很干净。”他说:“不怕冷清吗?” “这里有三个房间,”我说:“屋子是家父多年前买下来的,只是光线暗了一点,是不是?” “光线暗只有好,显得凉快,而且这里的屋子天花板高,很漂亮。”他说了很多。 “谢谢你。”我点了头。然后我问我最关心的问题:“家均好吗?他近况如何?” “他──没有写信给你?” “有,但是说的话,总是很不实际!”我带点甜蜜的说:“也许他不想我担心,但是我不以为一个留学生的生活全部通到那里去。” “是的,是相当清苦,我们都是半工读的学生,拿的奖学金只够温饱而已,生活享受是谈也不要谈了。” 我注视他一下,这位赵先生好像是个不错约人,谈吐也不俗,很有见解,我随即想到,他是家均的同学,倒底也是大学生啊,不禁哑然失笑了。 他好像很留心看我的表情,这使我有点不好意思。 “赵先生没有女朋友吗?”我问。 “别叫我赵先生,我叫赵俊,朋友都叫我小赵。” 我笑了。 他说下去,“我没有女朋友,一个都没有,以前也认识过几个女孩子,都没有什么结果。” “没关系,年轻时候恋爱,是比较靠不住的。” “李小姐──你与家均认识有多久了?”他问我。 “五年。”我说。 “他到英国也有三年了吧?”他问。 “是的,有三年了。” “他最近在信里写些什么?有没有提到过任何重要的事?” 我心里有点奇怪,他一直问这个干吗? “没有呀,除了提一下考试之外,没有其他的事。” “考试?”赵俊问:“那个考试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啊,那封信的确是三星期以前的。”我说:“他很忙,平均两个星期写一封信。” “啊。”他应了一声,没有下文。 “你怎么了?”我笑,“你以为家均非得每天给我一封信不可吗?我们到底是大人了啊。” “是是是。”他又一叠连声的说。 我觉得我袒护家均有点过了份,老实说:两星期一封信实在不算太勤,但是他毕竟是很忙的。 他看看手表,“李小姐,假如你不反对,我想明天同样的时间再来,现在先告辞了。” “好,请你明天来吧,不过,赵先生,请记得把家均托你带来的东西带来。”我说。 他低下了头:“好!明天见,李小姐。” “谢谢你。”我送他到门口。 他又向我微微欠了欠身子,走了。 我关上了门,收拾了桌上的杯碟,呆坐在沙发里。 那堆毛线仍在我身边,但是我不想再去碰它。 家均走了三年,也该回来了吧?这个赵俊,不是也学成归国了吗?我记得在家均去的时候,他叫我等他。我说:“家均,我会等,等到你回来。” 后来我便一直在等。 我的心念很决,尽管有一些男孩子来约会我,是总是设法避开他们,我自己也没料到意志会这么强。但我总是想,家均实在待我太好,我要对他忠诚。 几乎每一个人都晓得我有一个男朋友在英国,他回来之后,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母亲去世,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但是我也克服了这一点。妈毕竟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伤心有什么用。凭着亲戚的帮助,与我教书两年的积蓄,居然也将丧事办得很体面。 但是就如那个赵俊所说,我是寂寞下来了。 一间老屋子里,只住我一个人。要超出去,又怕房客难,更不方便。反正我的收入够开销,也就算了。这些日子来,唯一的快乐,就是希望家均能快点回来陪我。 这一次他叫这位赵先生来,事先也没有通知我一声,不知道叫他带什么给我? 但是这无异是意外的惊喜,我马上写了一封信给家均,说赵先生已经来过了。另外我又提了一些琐琐碎碎的事情。三年来只凭看相片与写信,这种日子,实在蛮难受2 今天又是星期六,星期六的下午,全层楼的人都出去了,我想,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 如果我那些女同学不是每个有了家庭,倒也可以请她们来与我作个伴。我拿起了绒线又织了两针,终于放了下来。 我跑到窗口去站了一会儿,然后开了电视,看了两个节目。廿五岁的独身女子,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我希望下一封信,下一封信,家均会告诉我他一个回来的确定日子。 本来很平静的心情,被这个陌生的客人搅得有点荡漾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赵俊很准时。 我替他开门,他经过一夜的休息,精神好得多了,他实在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但是因为态度稳重,所以感觉上好像比实际年龄大。 他带来了一大篮水果,我抿着嘴唇笑。 “干吗那么客气?”我问。 “哦,应该的应该的。”他说:“外边真热,忽然回到这样天气的地方来,有点不习惯。” “请坐吧。”我说:“我替你去倒杯水。” 我拿着水出来,他坐得舒服的样子,已在用手绢擦汗,随和得叫人产生一种亲切感。 “要进洗手间吗?”我问他。 “不用咻,把这里当自己家,像什么话?”他笑。 我看着他。他今天把家均所托的东西带来了吧? 他也看着我好一会儿,我老觉得他的神情有点怪怪的,好像一直在担心着什么,隐瞒些什么。但是这种感觉,一闪而过,我也没有详加研究。 “哦,对了,”他说:〔我给你带来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家均给我的,一眼看就晓得是只首饰盒子。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项链,细细的,下面坠一个鸡心,那条链子的花纹很特别。我很开心心。老远带来一件这样的礼物,不可以说他没有记念我的心,但是买这样的东西,却不是他的性格。 我把那条链子扣好在脖子上,又欣赏了一会儿。 “喜欢吗?”他温和的问。 我点点头。 “我想今天晚上请你吃一顿饭。” “吃饭?何必这样客气?”我惊异的问。 “我从老远来,没有人作伴,特别请你,”他说:“希望你不要拒绝,而且你还说过,家均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好,好吧!”我笑,“陪你出去。” 他大喜过望,“那么我现在先回去,稍迟来接你,可好?” “好吧。”我说:“不过慢慢来好了,千万别跑得满头大汗的,知道不?” “遵命遵命。”他说。 我又说,“听说你们学理科的人!都很少有幽默感,现在我看你与家均,都不是例子。” “小姐,念理科的人,比文科还活哩。”他说。 “我现在相信了。”我说。 “你别客气,我自己去开门,你在家等着,别出去啊。”他一连串的说着,像当我小孩子一样。 等地出去了,我才发觉,这是我三年来的第一个约会。三年来没有跟男孩子去过,一个女人不会有太多的廿二多廿三岁,我一生中最青春的日子,是花在家均身上了。 我想那是值得的,因为我爱家均。 我换上了我比较考究的一套衣服,照照镜子,再稍微化妆一下,看看还过得去,再加上家均老 远带回来的项链,又悬在我胸口,我的心宽不少。 如果他带回来的是一枚戒指,我会更开心。 赵俊是在六点半来到的。他穿了一套浅灰色西装,一条灰红条子的领带。 我一向认为浅色西装比较轻浮,但是穿在他身上,倒不觉得。 他一进门便说:“你果然都准备好了,多年来我没有约会女孩子了,今天我好紧张。” 他的感觉,倒与我差不多。只不过我不便说出来罢了。 我带了皮包问他:“我们到哪里去?” “吃饭。”他简单的答。 没想到他会把我带到这么华贵的地方去。到了那边,晚饭时间还没有开始,我们喝着咖啡聊天。 他说了关于自己很多的事情给我听,本来一些童年、少年时代的故事,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但是他实在说得很幽默很风趣,也就使我听得津津有味。 我忽然想,谁家的女孩子要是认得了他,倒也是很幸福的。 他长得相当好看,一管鼻子很挺。我记得妈在世的时候,一直说家均的鼻梁上有个“节”,虽然我不觉得什么,但是赵俊长得又不同。 又有人说男人最重要的是仪表,那么赵俊的风度也不错,不会让人觉得陌生隔膜。 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络了。 他问我很多,我也一一作答,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我问他:“为什么请我到夜总会来?” “我自己也好久没来了。”他笑笑说。 “这地方很花钱。”我说:“叫人肉痛,如果请的是爱人,还说得过去。”我笑了。 “人不可以这样势利。”他笑,“请好朋友,更值得。” “咦,你这论调,很新鲜。” “爱人会变心,朋友不会变。”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听了既好奇又好笑,“那你是一辈子不谈恋爱的?”我问他。 “不见得,”他温柔的说:“谈恋爱要认清对象。” 他好像言中有物,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呢,赵先生。”我再问。 “你没听出来?”他的眼光,是那样的磷惜。 我更加心里起了疑团。 “陪我跳个舞好吗?”他微笑的问。 我点点头。 赵俊的舞也跳得不错,开头的时候他很礼貌,后来他稍微把我拥得紧一点,我见他并没有过份,也装得大方一点。 “家均──”他说:“在伦敦有很多女朋友一 我先是一怔,然后看他的脸,“啊!是真的?”我笑问。 “你对他真信任。”赵俊说:“这令我妒忌,我这一辈子,就没碰到过像你这样好的女孩子。” 我看着地的眼珠,他不像在开玩笑。 “当家均告诉我,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这样的死心塌地,我还不相信。如今亲眼看见了,只好佩服他。”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其实我与他并不太接近,因为我们性格不一样,但是同学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所以他托我来看你。”赵俊说。 我觉得他有话要说,我听得很仔细。 “他的交际手腕很好,不愁寂寞,每个周末都有女朋友陪着,然后” “赵先生,”我问:“既然你们俩不接近,你又怎么知道他每个周末都与女孩子出去?” “君仪”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是与他同房的,我说的不接近,是指感情,不是身体。” “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说他坏话?”我不悦,不肯再把舞跳下去。 她随我返回桌子坐下,有半刻的沉默。 “君仪,这三年来,我再清楚家均没有了。坦白的说,他对你的感情很特别,他认为家里有一个女孩子对他死心塌地,只是值得炫耀,可是他并不爱你。” 我脸上变了色,连话都讲不出来,我没料个文质彬彬的客人会在忽然之间说出这种谎言。 “你还是不相信吧?”他问。 我“霍”地站起来,预备离开这间夜总会,但是他把我拉住了。 “君仪,你坐下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缓缓的坐下来,我到底廿五岁了,会节制自己。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君仪,家均叫我带来的,不是那条项链,而是这个,你看吧。” “我相信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子,你不要让我失望。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的是生活,生活包括很多,不止是一个男人,君仪,你听懂了吗?” “懂,”我呜咽的说:“但是这种话,我也会讲出来安慰别人,要自己做到,实在太困难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站起来,踱了开去,“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我愿意陪你,两个人一齐去忘记一件事,总比较容易。” 我心里苦涩,“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吧?”我低声问。 “没有,我为什么可怜你?我只是替你不值。” 他的话讲得很明显,他又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我现在的心情── “我会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他的微笑,一片宁静。 我呆呆的看看他。我好像见到一丝救星。 “君仪,你好好的睡一觉,把这件事完全忘记掉,明天一早,我会来看你,我们到郊外去走一趟,离开家多年,我都忘了,你得陪我走走,我们养足精神才出发,你要听我的话。” 我还是垂着头。 “世界末日可没有到,要不相信,你看好了,明天的阳光一定比今天更好。”他拍拍我的肩,“我回去了,记住我的话。” 我替他开门,“谢谢你。”我说。 “谢,嘿,认识你才两天,你已经说了多少声谢了,这是应该的,记得,明天一早。” 他走了。 我回到房间,倒在床上。 忽然之间,我的心里好过得多了。是的,我失去了家均,但是仔细一想,从开始到现在,我又何尝得到过他?单方面的感情,如何能算感情? 也许赵俊说得对,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我擦干了眼泪。明天,我想,我一早还要起床。 有空请赴会: 清晨,闹钟响了。 我翻起身来,推推身边的苏茜,“起来。” 自己到浴间去淋浴刮胡须。待我用大毛巾里看身子出来的时候,苏茜犹自在床上哼哼唧唧。 我说:“快起床,我最不喜欢懒女人。” “陆西,你今天别上班行不行?”她倚在床上,一头卷发撒在肩上。 我穿上干净衬衫,打领带,“不上班?”我笑问:“我不上班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取过外套,迳自出门。 苏茜急嚷:“喂──这家伙……” 我已经将门在身后关拢,到停车场取车子驶向公司,看看腕表,要迟到了,会议九点半开始现在已经九时什分。 清晨的公路照例塞车,我心急地敲着车窗。 车子终于在九时四十分赶到公司,我飞快的奔入会议室。工作管工作,这是我今年第一次迟到,坏纪录。 会议室内人人在等我一个。 我含糊的道歉,坐下。 叔叔在主席位上瞪我一眼。 这老小子,绝不放过我。 会议桌上来来去去是这几张熟面孔……慢看,这个大眼睛女郎是谁? 我没见过她。 我惊讶,她的身份还是代表咱们陆氏公司工程呢。怎么我会没见过她?叔叔新用的人? 她朝我看来,目光焖焖,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约莫廿三四岁模样(太年轻了,我想,没有风韵),浓眉大眼,小而厚的嘴唇表示感情丰富,衣着时髦,气质高贵。唔,不错。 但为什么她用蔑视的眼光看看我?因我迟到? 我向她眨眨眼。 她动气了,转过睑不了我。 接着我一连代表公司担出好几个有关利润上的问题,争取到合理的生意,叔叔面色稍霁。 散会时叔叔替我介绍大眼睛:“这位是刘小姐。” 她向我点点头:“我叫刘余庆。” “我是陆西,叔叔的合伙。” 叔叔说:“你再迟到,我就把你踢出去。” 我跟大眼睛笑道:“他每天都要把这句话说上三四次来恐吓我。” 我以为刘会像其他女郎一般,听了这话使得笑出来,,但是她没有,板看一张俏脸跟叔叔回办公室去了。 我问秘书:“新来的刘小姐做什么职位?” “老陆先生的私人助理。” “什么程度?将她的文件取我看。” “文件在老陆先生那边。”秘书笑,“怎么,有兴趣?” 秘书在我们这里做了十年,对我的脾气自然略知一、二。 文件取来了。 刘余庆,廿二岁。生日地址电话,哈佛的mba,未婚。 我用手撑着头想,现在的女孩子,略有一点才能,面色便加玄坛一般,我响往从前的日子,女郎们听见“工程师”三个字便晕眩,手到拿来。 我问秘书:“住旧山顶道,家中有钱吗?” “她头一天来上班,我怎么知道?”秘书笑。 中午时份我走到叔叔那里去。 “新来的女孩子呢,我们一起吃饭去。” 叔叔含笑道:“怎么?你的论调不是最讨厌中环人的午餐习惯吗?才大前天,我听你说过,你们把吃中饭当作一种乐式来实行,生活无聊空虚兼而有之。” “那女孩子呢?” “约了人,出去了,我跟你吃吧。”叔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失望,她滑不留手。 叔叔说:“乖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就替你叔叔留个好帮手吧。” “什么时候考进来的?凡事都不通知我。”我咕哝。 “当时你在欧洲碧绿海岸,我如何通知你?”叔叔反问。 我不高兴,“你肚皮越来越大了,叔叔。”批评他。 叔叔拍拍肚皮,“明天打高尔夫球去。” 我跟女秘书说:“假如刘小姐打听我,就说我工作能力高,为人爽磊,不准说我坏话,知道吗?” 她抿着嘴笑了。 但是刘小姐并没有问起我。 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故事,我不信邪。 我与苏茜去参加国际同学会舞会的时候,碰见她,她穿一件黑色长裙,细吊带,一串钻石项链,短短的曲发贴在额上,精致得如一只洋娃娃。 我跟她打招呼,她只向我点点头。 我忙注意她的舞伴,那不过是个孩子气的男生,应该不堪一击。 苏茜醋意大发,“老盯着人家小女孩看干什么?你足可以做她的爹。” “她廿二岁,我三十八,”我笑,“有什么人十六岁就荣升做人的爹?” “没法子,你皮厚。” 我撇下苏菌想去请刘余庆跳舞,谁知一转身就不见了她,我很怅惘。 得不到的东西、水远是最好的。 她已坚拒了我一星期。 第二天我订了黄色的玫瑰花送给她,表示我妒忌了。 她并没有过来道谢。 我按捺不住,问女秘书,“刘小姐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刘小姐把花每人一枝,分给别人,一边说:‘现在还流行这种手段?早不时兴了,老土。’”她忍不住笑。 我面孔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几乎没吐血。 我?过时?老土? 我陆西? 败在这小妞手里,我可不甘心。 我竟被她耍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该怎么做?死缠下去,还是趁早收手? 我咬咬牙,好,见机行事。 我整她,以后但凡地盘有事,我都给她留一张字条:please at tend if you have time。 过了没多少天,叔叔召见我。 叔叔说:“什么意思?‘有空请赴约’?你把人家叫到地盘去干什么?” “说来说去我也有一小半股份,为什么不能叫助理上地盘?” “人家不喜欢去。” “那么开除她。” “小陆先生,”叔叔笑,“你不能公报私仇。” “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叔叔笑意更浓。 “她倒真会告状。”我哼一声。 “不平则鸣呀。” “叔叔,你别太护着她。” “唷,我不护她,她就会惨遭狼吻──”叔叔故意装做说溜了嘴,掩住口,“对不起,西侄,我的意思是──” “算了吧,”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叔叔,“越描越黑。”没想到叔叔童心未泯,竟拿我来开玩笑。 以后大眼睛看到我,更有种“怎么?认输了吧,你拿我没折”的表情。 我牙痒痒的。 一日趁叔叔不在,我径自到办公室找她。 看到她,我单刀直入,“晚上有没有空?出去吃饭如何,我在‘羽厅’订了一张台子。” 她很银静,放下手中的笔,看牢我,冷冷的说:“陆先生,我是不会赴你的约会的。” 这样的答案原来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啧啧连声,一边耸耸肩膀,“有风切莫驶尽帆啊。” 她皱上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我反问。 “陆先生,你的态度像西门庆!” “什么?”我震惊,“我像谁?你乱说话!”我一直以为自己像唐伯虎。 她冷笑一声,“我是不会跟你出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叫我死了这条心?”怪叫,“你以为你是什么?花国之后?男人没有你会活不下去?叫我死─这条心?不知多少女人在等候我仍呼召呢。” 她等我说完了,冷冷地摇摇头,“陆先生,我同情你,你是一个寂寞的人。” 我寂寞? 我呆住了。 她说到我心里去。 不错,我寂寞。所以不停的找女朋友陪伴,女人们与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好吃好穿,我出手阔绰,谁都把我当作没有本心的花花公子,谁都不会卷顾我的内心世界,其实我何尝不需要有人照顾我、关心我。 我傻傻的坐在她对面,用手托住头。 这时候,她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看着她花一般的面孔,叹口气,更加颓丧起来。 “或许我真的落伍了,”我喃喃说:“以往我追求女孩子,真的无往而不利。” “现在由你出马去追贪玩的女孩子,照样无往而不利。” 我怔怔的问:“我是否老了?女郎只贪图我给她们的物质享受?” “老是十画还没有一撇呢,”刘余庆说:“但不知活地,行为举止像脏老头子似的。” “有没有救?”我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余庆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肯赴我的约会?”我追问。 “因为我不喜欢你的性格,我不喜欢你的为人,对你来说,女人不是伴侣,而是嗜好,你要破纪录,一天换一个还来不及,我干吗趋这个热闹?” “要是我舍弃其他女性呢?” “陆先生,”她又笑,牙齿如编贝一般,“这种应允不过是一种手段,不不,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无论你以什么条件来做说客,我都不会被你打动。” “这么说,我真该死了这条心?” 她点点头。 “做朋友呢?”我问:“做一个朋友总可以吧?” “只怕你不懂做朋友的艺术。”她说。 “你真的把我瞧扁了。” “没法子,陆先生,你给我的印象如此。” 我没话说,回到自己房间坐下。 啊,碰到定头货了,这是我的煞星。 叔叔不以为然,“你追她来干什么?什么都想归为己有,你又不爱她,莫名其妙。” “要爱才能追吗?”我反问。 “当然。”叔叔瞪我一眼,“人人像你这样,爱情道路上的交通太烦忙了。” 傍晚我上苏茜家里去,闷闷不乐。 我如此思念刘余庆,是否因为得不到她的缘故?抑或真的对她有好感呢? 苏茜说:“不准在我家里想别的女人。” 苏茜是我的好知己。 她又问:“想谁?” “怎见得一定是想女人?” “你陆大少爷还会想什么?” “她是一个清丽好气质的女孩子。” 苏茵自鼻子里哼出来,“不是我吃醋,陆西,我一向不相信灵气逼人这回事,但凡读过几年书的直发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爱理不理的人,都被称为有气质,见鬼呢。” “不,她──” “少在我面前讲别人,”苏超瞪我一眼:“这年头出来混饭吃,谁没有一两度散手?她当然有她的好处,想当年,你何尝不是被我唬得一楞一楞的。” 说得倒真,三年前苏茜那一身中国热打扮,家里点燃着檀香屑,竹书架上一套二十五史,桌子上摊着线装的聊斋,吃茶用瓷盅,讲话用国语,音乐选弹词,哗,何尝不使我着迷。 我笑,“后来拆穿了,原来书从来不看,是道具。” 苏西得意,“我从来不读死书,书,愿者上钩。” 现在拆穿了,但三年来,我已经与她有了一定的感情,无话不说,就是这样。 “你我若是没有缘份,你就不落我的圈套,”苏茜感喟,“男女之间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我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两人都是互不拖欠,永远的好朋友。” 苏西点点头,“陆西,那些小女孩子很狠心的,你划不来去讨好她们,娶妻子跟事业上的合伙人一样。要讲现实,光是谈得来管啥子用?这种小女孩,不但要你背她一辈子,这得背她的家人一辈子。” “也许前世我欠她呢?” “那我就没话说了。”苏吞叹气。 我很少这么沉看,低头数手指。 “你恋爱了?”苏茜问。 “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认识你,苏茜,我也以为是恋爱了,也许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分辨一下这件事。”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会娶谁。”苏酋说。 我笞:“我自己也想知道,也许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 “说不定,”苏茜说:“大家都在等你英名扫地。” “只要我自己快乐,管它的。” “陆西,”她凝视我,“要你返璞归真,你会快乐吗?” “别小觑我。” 苏茜笑了。 自那天开始,她自动与我疏远。 我很感激她,知道何时该退至“出路”的女子,往往值得颂赞。一段感情,完结就完结了,勉强无益。 我并没有再去打扰刘余庆,我陆西尚不至于要强抢民女。 开会时我们也有见面,我并不多话,说完公事就走。 叔叔奇问:“侄儿,你是怎么了?到了这一把年纪才转性,不是什么好事儿,成日都垂头丧气,干什么?” 我答:“叔叔,我觉得很寂寞,我想结婚。” “娶谁?” “刘余庆。” “你这人真怪,以前你有些女朋友,条件好过刘余庆多多,只要你一开口,人家就肯嫁过来,也没见你这么起劲。” “我不欠她们,我单单欠姓刘的。” 叔叔更诧异,“你也信这个?” “还有什么解释?”我苦笑。 “我并不喜欢刘小姐的性格,她自信心过强,”叔叔说:“刚强过度,其实这种女子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我莞尔,苏茜就比她特别。 “你再去试试吧,男人都是蜡烛,喜欢被人吊胃口。”叔叔也叹息。 我跟刘余庆说:“你的战略成功了,我已经有一个月没见女人了。” 她瞪我一眼,“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是有诚意的。” “世上有很多女人,为什么偏选中我?” “喜欢你呀。” “不是说做朋友?我早知你不谙此道。” 我无奈何:“你猜中了。” 她嫣然一笑,“我要开会去了。”狠心,不错。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正就在她门口等她,廿分钟后,她拿着公事包出来,我按车子上的喇叭,她转头看到是我,用不置信的眼光向我打量。 “上车好不好?”我几乎哀求。 “你?”她笑,“你这么早起来?” “够牺牲了吧,感动没有?” 她笑得前仰后合,“为了猎物,暂时委屈一下,算什么?” 我为之气结。 但是她终于上了我的车子。假以时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会软下来。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腰酸背痛,对自己说:陆西,你的年纪大了,不适宜做大情人了,简直起不来,苦苦挣扎半晌,才驾车出门,到刘家门口。 是否值得呢?一路上我问自己。 我伏在驾驶盘上,刘姓小妞活活泼泼的走到我面前,“咦,我真的多了个司机?” 没良心。 到了公司我颇打呵欠。女秘书说:“陆先生,你要保重啊。” 太有道理了。 天天做褓姆管接管送,不一定有得益。 第三天,我告诉自己: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我爬不起来,开什么玩笑,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七点钟起过床,自作孽,不可活。 我开了开篷车,半路上一个晴天霹雳,落起倾盆大雨来,我看到刘余庆的时候已成了落汤鸡。 她说:“你回家换衣服吧,我自己叫车。” 我苦笑:“这个时候什么地方叫车子?” 连忙将车蓬拉出来,湿漉漉地送她到公司,然后回家。 三个喷嚏之后,顿时精神萎糜,抬不起头来,淋了浴,倒在床上就睡,电话铃响也不去接听,到中午时分起来,但觉头重如铁,颇角火烧似,要命,我病了。 心头顿时一凉,以我目前的身价地位,为一个小女孩送了命可不值得,我一死她还不就跟别人跳舞去了,她会有什么良心? 连忙叫了医生来诊治,打了针,留下药,嘱我多休息。 叔叔的电话跟着到了,“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病?” 我没好气。 “别太自苦呢,刘小姐并没有感动,与女秘书笑得前仰后合呢。” “太过份了。”我说:“当她做老姑婆的时候,她会想到我的好处。” “好好养病。”叔叔说:“我会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你回来见不到她,就不必尴尬了。” 我发了三日烧,苏茜回来照顾我。 她一语不发,处处服侍我,我感动了,几次三番要说几句好听的话,但忍住不发,我并不想娶她,苏茜再好,她的出身成问题,我不能带她出席正式的宴会,这样的妻子不合我的规格。 我们活在这样商业化的城市中,模样讲究实际,若果苏茜不能应付场面,日久自卑,便会对我的应酬起反感及抗拒,即使在一起,也会裂痕日深,造成分手的原因。 苏茜是一个最好的情妇,我想。 病了几天,我对刘余庆的兴趣大减。 我对她再好也没有用,完全是一相情愿。 待我能够起床的时候,苏茜说她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她,明知她多么希望听到“你别走”这三个字,我也残忍地不说。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收拾东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说声谢。 她的眼睛红了,把门匙还给我。 “别这样。”我轻轻的说:“我只不过是个好色的小老头。” 她抬起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彷佛替我担心,我是个吃赡养费的女人,无忧无虑,你娶我,我也未必答应嫁你,现在我自由自在多么开心!嫁人是要尽忠报国的。” 这么熟了,她还要面子,倔强的女人。 “我对不起你。” “算了,”她转头走。 这一次她仁至义尽,是不会再回头的了。 我知道。于是兴趣索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没多久,门铃响起来。 我有点纳罕,谁呢?莫非苏茜愿意吃回头草? 女佣人去开门,进来的是刘余庆。 我是有点意外,但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我看看她的俏脸,有点养呆,这一病把我病清醒了。 叔叔说得对,这样的女孩子到大学校园去找一找起码三万个;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干吗迷她? 她手中拿着一束红丁香。 她说:“听讲你病了,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也没有一句半句歉意的话,彷佛这次来看我,是一种施舍。 但此刻我是心平气和的!“谢谢你的好意。”我温和的说。 “几时可以上班?”她问我。 “过数日再说,急什么?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上班的。” 她对我态度是好得多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订婚了。” 我并不惊讶,“是吗?”咦,这倒是我落台的好机会。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张请帖,放在茶几上,“有空请赴会。” 我笑了。 她觉得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 呵虚荣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抱住她们的腿痛哭。 我如一个长辈般问:“男方经济环境还过得去吗?” “大家都得做事。”她不是没有遗憾的。 “平时不要紧,怀孕时就较为辛苦,”我说得很关切,以前的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 连自己都疑惑起来,什么?我追过的女孩子?我着过迷?呵我是老狐狸了。 她也很困惑,有点失惜,不知如何回答我才好。 “老陆先生说要调我到分公司。”刘余庆说。 “一样的,”我安慰她,“一样做。”不给她有诉苦的机会。 她发呆,到底年轻,不懂为自己打圆场,我也再没有开口,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告诉她:“我有空一定来。” 她点点头。 送走刘余庆,我松了一口气,捏了一把汗,好险,若果真娶了这个娃娃,事事受她钳制,那可苦了。想到她刚才上门来,明明有事要求我,尚一副嚣张的样子,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叹口气,女人都以为男人会爱她们一辈子。 隔了几天,我恢复正常去上班。 叔叔笑我,“你的恋爱,来得快去得快,不愧是老手。” 我笑:“不敢当不敢当。” 叔叔的新助手来上班,苗条动人,兼有刘余庆的清新及苏西的成熟,长发披肩,狭长的眼睛别有姿态,穿一条黑色??皮长裤,哗够帅。 我感喟了,女人个个都美,怎么舍得放下王老五的身份? 我跟她说:“下午有个同事订婚,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 叔叔皱上眉头。 那女孩子爽朗的说:“好呀,到时你叫我一声。” 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订婚酒会很简陋,刘余庆穿看小礼服倒还漂亮,那男孩子面目很普通,太年轻了,故此站着有点像个木偶。可惜,这样子与他捱到三十岁,刘余庆就老了。但或许她爱他,为什么不呢? 我的新女伴大大方方的把手插在我臂弯里说道:“这香槟酒是酸的。” 我故技重施,“来,我们溜走,去喝不酸的香槟酒。” “好哇。”她高高兴兴地。 我的信心又开始恢复。 将来刘余庆总会想起我的,如今肯送花的男人也少了,不见得那个小男生懂得这种情趣……她会想到我的玫瑰花。 但是她想不想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赴过她的订婚宴会。 这一段已经过去。 意外的春季: 一下飞机就看到母亲慈爱逼切的脸。 人永远需要母亲,即使八十岁了,见到母亲仍忍不住要扑上去。 我勉强挂一个笑容:“妈。”紧紧与她拥抱在一起。 母亲问:“企国呢!孩子们呢?” 我说:“我没说他们会一起来,企国诊所很忙,孩子们没假期。我一个人来渡假。” 母亲一怔,已意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说:“你放心?” 我叹一口气,“老佣人一年尚且有两星期的大假回乡下探亲,何况是我?” “企国待你可好?”大概她也风闻了什么。 我说:“他?”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大情人才好,“妈,你先让我回到家,坐下来,才慢慢跟你诉衷情好不好?” 妈妈白我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急死也没有用。 弟弟开车来接我。他是益发英俊出众了。 回到母亲那栋两层楼高的高级住宅,我松口气。 弟弟说,“客房已收拾好,房间温度调在七十八度,湿度六十二,免得又埋怨干燥过度,令你长发开叉。” 我说:“开叉就开叉,真还会留神老太婆的头发?” 弟弟问:“对了,老姐,你到底几岁了?” 我说:“今年九月就足三十六,老弟,我真的很老很老了,你试替我想想,一个女人三十六,老弟,”我浩叹,“怎么办呢?” 母亲啐我:“父母在,不言老。” 弟弟说:“别把自己当女人,一个三十六岁的人仍是很年轻的。你心情似不太好呢?跟姊夫闹别扭?”。 我说:“提他作甚?” “他怎么了?”母亲急问。 “还不见老样子,人家是真正的大情人,身边围满女人,夜夜笙歌。”想到他那笔账,叫人心灰意冷。 妈妈问:“可是他要同你离婚?有外遇?” “是我想同他离婚。“ “你离了婚干什么好?”妈妈吃惊问。 “别以为我会投靠亲友,你放心,我顶多找一个科目来念硕土,做职业学生。” 弟弟很起劲,“bc大学是不会收你的,但不妨,你可以考西门费沙大学。” 妈妈不悦:“你这小子,帮着起什么哄?谁家夫妇不吵嘴?威尔斯王子王妃尚且吵得头崩额裂的,还不是一下子言议于好?就你在瞎起哄。” 弟弟吐吐舌头。 “让少媚休息休息,隔一会儿企国就找了来了。”母亲乐观得不得了。 乘足廿小时飞机,又被海关人员折磨,累得不成人形,淋个热水浴,也就倒在床上熟睡。 睡来的时候不分日夜,但觉心酸二想到爱我的父母兄弟,又一阵安慰。 我看看腕表,十点钟,是晚上十点吧,肚子咕咕的叫,人的身体是最现实的,失恋的时候照样的会肚子饿。 我打开行李,胡乱取出衣服套上,信步走下楼来,听得会客室有音乐声,谈笑声,怕是弟弟的同学吧,哦他们真幸福,有的是青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偷偷的在门旁张望一下,有十来个年轻男女,个个有明亮的眼睛,光滑的皮肤,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但掩不住大学生的气质,曾经一度,这样的好年华也属于我,如今一切都已过去,上帝是公平的,我们都曾经拥有过无价的青春。 我神往的门上靠着,忽然之间,有人跟我说:“哈罗。” 我抬起头,是一个廿多岁的小伙子,手中抓着一罐啤酒,正朝我笑哩。 他一板高大,运动家般身裁,一双眼睛笑盈盈地,我忽然之间被他看得脸红。 他说:“我叫姜季堂,是少壮的同学。” “你好,”我讪讪道:“我是少壮的姊姊少媚,来渡假的。” ““啊,可是少壮很少提到你。”他诧异。 我心想:他提一个过时的老女人来干什么? “一起进来谈谈,来。”他推开会客室的门。 载他爽朗的言谈中,我成了客人,他反而成为主人。 我参加他们的队伍,大家团团围看坐,有些靠着沙发,有些半躺在地毯上,自由自在,无所不谈。我并没有参与,只是静静的听。 他们谈得精彩,题材广阔,有时也牵涉到国家民族问题,使我耳目一新。 在香港,我丈夫企国的一干生意上的朋友可不谈这些,来来去去是那一家馆子的菜够信箱,谁的女朋友标致,哪一只马又跑了出来,谁家的股票又上升之类,他们早已忘了文学艺术与理想,他们的理想便是弄钱,钱诚然重要,但无穷无尽的赚下去,浪费时间精力,又是为何来呢,够用不就算了? 我正在怔怔的胡思乱想,被身边的年轻人拍一拍手臂:“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们无聊?” 我笑:“岂敢。” “要吹牛趁现在,等下毕了业出到社会,那时候可要三缄其口,只好在肚子里用功夫与别人斗。” 原来他们不是不知道前途多障碍的,我又加多一份尊敬。 “我们也迟早会变得俗气万分,”他感叹,“越爬得好,越是要对社会妥协。” 我吃看花生酱三文治,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资格说话?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社会,一早嫁给邱企国,就到现在,对于企国,我忍也忍过,骂也骂过,总是无法收服他这颗不羁的心,他在外头的相好简直把我当臭四,当我没到,分分钟欺上门来,这种生活,叫我怎么过下去? 姜季堂问:“你怎么心事重重?” 我说:“跟你们说也没用,少年不知愁滋味。” “去你的,你好老嘛?” “起码十载八载,还不够?” 少壮过来问:“小姜,你跟我姐姐在聊什么.” “天南地北,你姐姐有心事。” 我站起来,拍拍衣服。 少壮说:“姐姐在这里渡假,少个人陪,这样吧,小姜,系里面数你最悠闲,你来带我姐姐到处走走──” 我不待少壮说完,马上摇手,“不,我自己会得走,这边这么平静,我可不怕。”。 少壮瞪我眼:“寂寞也不怕?难得小姜肯陪你走走,告诉你,温哥华这个地方是很闷的,逛公司的话,一个下午便可以走遍全城,一星期下来,你就嚷着要回香港。” “你听听你这张嘴。”我说。 可是少壮说得很对。 这是个很平静的城市,时间太经用,往往晨早起来跑步,待吃完早餐,帮母亲做妥一切家事才只有上午十点半。 我有点无措,母亲看出来,便说:“我叫企国来接你回去可好?” 我反问:“你不欢迎我在这里住?” “你真是拿来讲,母亲岂会嫌你?只是你如此吊看不是办法,要不与邱国企离婚,如今也是平常事一件,要不回去,你总得有个打算,整天对牢我唉声叹气,不是办法,凡事要拿出勇气来。” 没想到姜是老的辣。 “我再想想清楚。” “好,想吧,别待五十岁才想清楚。” 我苦笑,三十五跟五十三有啥子分别?反正在男人的眼睛里,只有十五至廿五的女子才值得观之。 至于姜季堂这样的小伙子,约会我不过是为了心肠好。 抵步都一个星期了,企国连电话也不来,他早已忘记我,乐得出入在脂粉丛中,我再回去也来不及,不如豁出去,到处玩玩散散心再说。 我跟着小姜去渔人码头吃海鲜,扯风帆出海,到公园骑脚踏车,日日换一个节目。 小姜目前在写博士论文,不必上课,每天工作数小时,“有时脑筋卡住,没有新发展,思维不上来,出来轻松一下也好的。”他说。 因而我见他比见弟弟还多。 他照顾得我很好,人也成熟,对住他,倒是不担心没话说,他是个好伴,可以想像得到是少女们的梦里情人。 我们在水族馆参观的那个下午,他忽然说:“少壮与我说:你早已结婚了。”语气中似有无限惋惜。 我讶异,“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大儿子都十三岁了。” “我不敢相信,”他睁大眼睛,“你自己有多大?” “三十六。” “胡说,”他摇晃我双肩,“廿七l八罢了,说这种话吓我,望我知难而退。” “你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跟张少壮说,我要追求你,他便取笑我,说你给了婚,并且夫妻很相爱,是不是?” “相爱?”我哑然失笑,“你这样问,叫人怎么答?”我取出护照,“但见我的正确年龄的确是三十六,请查核小姜,你的好意我心领,我春我们没什么前途,不如就此打住。” 地瞪看我,“咦,你倒真是爽快,三扒两拨就想把我否决掉?没这么容易呢,我不是这么容易摆脱的。” “什么?”我也睁大眼睛看住他,“我可是为你好,你拖住一个尴尬年龄的女人,做姊姊,嫌老,做母亲,嫌小,干什么替自己找麻烦?” 他把一张孩子睑伸过来,“做情人,刚刚好。” “咄!太无礼了。” 他笑,“何必把年龄看得这么重要,来,我们仍是好朋友,我追你是我的事,你别紧张好不好?” 我被他三言两语说得啼笑皆非,哪里钻出个道么滑稽的追求者来?我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这些在外国长大的孩子,很爱说笑的,我若把他当真话,煞有介事地紧张起来,倒是显得小家子气,不如大方一些,当他开玩笑。 少壮问我:“姐,小姜追求你?” 我笑答:“是,他追我,稍迟他还追我们母亲呢。” “姐,你当心,他土生土长,女方年龄根本不是一回事,人长得土麦脱,女朋友又多,他跟我说:见过那么多女人,最帅是你,非追不可。” “帅?我?” “你自己心中有数,其实小姜不错──” “说到哪里去了!” “做个朋友,何必太拘谨,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开放的社会中,很受欢迎,这是女人真正成熟的阶段。” “对,赶明见你也去找个老太婆做女朋友,吓死我们的母亲。” “姐,你的脑筋转不过来。”他指指我的额角。 小姜带我到室内温水泳池去游泳,我多年没有游泳了,当年还是蝶泳冠军。 我换上新买的泳衣出来,小姜吹口哨,“三个孩子的母亲?真不知孩子是否在胁下钻出来的,这么好身裁。” 我白他一眼:“没上没下。” 他但笑不语。 泳罢特别肚饿,我连吃两只热狗。一杯大可乐。 小姜送我回家。 我向他道谢,他说:“晚上再出来,嗯?” “再出来?” “去跳舞。” “看你还能变什么方法出来玩。”我笑。 他说:“我们到美国去,从这里阁车到迪土尼园.数小时而已上 我吸进一口气,“真会玩,我好久没去了,上次与孩子们到此一游离今总有七八年了。” “是不是?”他得意洋洋,“想不想去?” 今天晚上先跳舞再说吧。 “可怜的少媚,婚后就做了奴隶,完全没有自己。”他怜惜地说。 “再见,我回去洗头换衣服。” “八时正来接你。” “好。”何必黄熟梅子卖青,想做就去做。 我吹着口哨进屋内,只见爸爸妈妈弟弟全落在客厅中。咦,这么人齐? 再看多一眼,这个英俊潇洒的客人,不是我的丈夫邱企国吗?他来温哥华干啥,什么时候来的? 但听得企国冷笑一声,“张小姐恐怕连我是谁都认不清楚了。” 父母亲同时站起来说:“你们十多廿年的夫妻,有话好好说,有牌慢慢摊,怨我们不做旁听了。” 弟弟也赶紧开溜。 我呆呆看着企国。 他仍然讽刺着我,“半个月不见,发了福哇,打扮看这么性感,去游泳?又找到了春天?” “你想说什么?语无论次!”我斥责他。 “听说你的男朋友才廿多岁?你好做他妈,真是下流,道德沦亡。” 我喝道:“少在在这里嚷嚷,你干脆去参加道德重整会做会长吧。” 他问:“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我渡假,渡假也不给吗?” “等你渡完假,我的帽子恐怕要转颜色了。”他冷笑。 “我不知道你有戴帽子的习惯,如果有,干吗不摘下它?我想离婚如何?” “离婚?你说离婚?” “为什么不呢?”我豁出去,“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你以为离了婚,这种黄毛小子会娶你?告诉你,你要找人陪着玩,多得很呢,要人娶你,你才做梦。” “你何必为我的前途操心?” “你倒底打算怎样?你与这小男孩进行成怎么样了?” 我说:“我俩今晚去跳舞。” “好,张少媚,我不会放过你。” “要不要一起来,跳喳喳,可以三个人。” 他几乎没一个巴掌掴上来。 我适可而止,上楼洗头淋浴。 企国真的追上来,我想,这么说来,他心中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倒底十多年的夫妻,想到这里,不禁鼻子酸,随即又旁徨起来,如果万一他叫我回港,我回不回去呢? 如果万一他不叫我回去,我又怎么办呢? 我吹干头发的时候,企国在一旁游说。 “孩子们都很想念你。” 他想挽留我,但又不肯自己出面,他也太自爱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连吃一点点亏也不肯。 我不出声。 “你不外是要胁我而已。” 我取起电话打到姜季堂宿舍去,我说:“我想早些出来吃海鲜。” 小姜说他立刻来接我。 “你这分明是剃我眼眉。”企国大叫。 我冷冷说:“假如这也算剃的话,我连头发都早已被你剃光,好入空门做尼姑了,你与野女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引得人上门来要我同你离婚,又说怀着你的孩子,我连腋毛都被人剃得光光。” “张少媚,你好不粗俗。” “我何尝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老黑,自然而然学得粗鲁起来。” “你口齿是大大的伶俐了。” “不敢。”我说。 “晚上一定要去跳舞?” “我的脚发痒,我非去不可,过去十五年关在家中,双脚自厨房走到客堂,客堂走回厨房,实在太委曲,我改过自新:手足如兄弟,决定予他们合理的待遇。” “你太过份了。”企国气结。 “你不是一直嫌我是块四方木头吗?好,我变给你看。” 我换上新买的跳舞裙子,他掩上睑。 “老太婆了,胸前皮肤打摺,还穿这种暴露裙子?” “我的思想搞通已久,不豪放白不豪放。” “你真要出去?” “是。” “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 我怔住,“你求我?” “‘如果’我求你呢?”还不肯低头。 “不知道,你又没有求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去吧,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我没良心?” 我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我无话可说。 那夜我喝得很多,受了刺激的缘故,不想说话。 我生命中没有第二个男人,也不认识别的男人,自头到尾,只有一个邱企国,是不是太贫乏一点? 但要我同其他男人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是没胆子,而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不会为报复跟他人上床,这是原则问题。 人家轻贱我,我没法子,我自己是断不会自轻自贱的。 小小的姜季堂还是我婚后约会的第一个男人呢。 说出来真没有人相信,可笑。 早结婚就是这样弊,乡下女人似的,没点主意,不比那些女强人,男人的尾巴动一动,她们已经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天天换一个玩伴都可以。 那样也有那样的好处吧,我们的命运不由我们自己控制。 小姜对我说:“为什么心事重重?” “我丈夫找了来。” “那很好呀,”小姜做个磨拳擦掌状,“你是否要看我与他展开一场争夺战?” “别说笑了。” “你为何烦恼?”他很诧异,“事情再明白没有,如果你爱他,跟他;如果爱我,跟我,何必多犹豫?两个都不爱,更自由。” 事情经过他的分析,完全如一加一那么简单──我不喜欢你,我不同你玩──这完全是小孩子玩泥沙嘛。 但是我们活在这世界上,身上负有数不尽的千丝万缕人际关系,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我的孩子呢?我的前途呢? 我苦笑。 “你这个人担心太多。”他说:“爱我不爰?” “小爱,”我坦言,“喜欢你是真。” “真伤我的心。”地掩住胸口。“爱你丈夫?” “这么多年,恩恩怨怨,难以分解。” “两个都不爱?” 我笑,“他叫我回去,也不一定是非我不可,他要面子,孩子们需要我。” “让他丢脸好了,孩子们迟早长大独立。” 我好气又好笑,“照你说,从头到尾,我根本是唐人自优?” “当然是,”他耸耸肩,“当你真正想离开一个人的时候,你根本不必多加考虑,像你这般三心两意,那根本是不想走,怎么?你不承认?” “不不,我”我词穷。 〔那么跟他回去吧。” “你不是说要追我吗?”我啼笑皆非。 他说:“我从来不会爱得要生要死。”他搔搔头皮,“恋爱也不过是生活情趣之一而已,要是太痛苦,失去原意,我是不干的。” 我腊着地,别看轻这小子,他深谙生活真谛,了不起。 “你这样依依不舍,怕是有你的原因,但就这样回去呢,又不甘心,你不过是要他正式求你,是不是?女人都这样糊涂。” “你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事。” “嘿,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姜笑了。 我取起身前的酒,一饮而尽。 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回去!” 我转头,是邱企国。 “混你妈的蛋!”我气道:“公众地方,对我吆喝,你回去才真。” 很明显地我有酒意,邱企国看出来了。 他恶向胆边生,把一口气出在小姜身上,“你干吗叫我老婆喝酒?” 小姜举起手,作无辜状。 我站起来,“是我自己喝的,你们别打架。” 小姜笑道:“打架?谁要打架,邱先生,带你的太太回去吧。”他竟放弃我。 这小子。 我瞪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醉死过去。 怎么回家的,我根本不知道。 我只知道没有男人止目为我打架,这真是令我沮丧的一件事。 而且看样子企国还比小姜紧张得多。 企国见我醒来,态度好得很。 他说:“原来你与那小子不过是泛泛之交。” 我哼一声,“看死我好了。” “不敢不敢,少媚,原谅我,我求你同我回去,我都改过,好不好?” “你求我?” “是的,我求你。” 我的鼻子一酸。 “回去干什么?你又不少煮饭的老妈子。” “少媚,别赌气了,我真的都改过。” 改过?是不可能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但是既然他肯出声恳求,我也藉此落台算了。 我是爱他的,小姜说得对,如果没有爱,转头就走,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母亲幻道我肯跟企国回去.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劝我:“有什么好说?嫁了这么些年,不忍下去,前功尽弃,当心自己。” 我没有什么欢容。 没想到小姜会来送飞机,企国笑道:“你的男朋友来了。” 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他不紧张了,如肆大方。 小姜轻轻说:“如果你在香港不高兴,来找我,我总是在这里的,我们照样可以去迪土尼乐园。” 我白他一眼。 居然还在灌我迷汤,太岂有此理。 “我是真心的,”他轻轻说:“只是你应当明白,我再爱你,你也不会跟我走,所以我只好等你。” 我一怔,我?等到几时?明天早上我不出现,他就跟别人玩去了。 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跟他说话都多余。 我低着头上飞机,没有言语,企国一路上逗我说话,我知道他也是一番好意,但不知怎地,我心情不好。 “都改了,”他说:“真的,不相信问女秘书,所有女人的电话号码都扔掉了。一个不剩,回家后我中饭也回家吃,好不好?无论什么宴会,推得就推,要不就同你去,好不好?” 我索性闭上眼睛。 “你走开之后,才知你的可贵,”这句话太像文艺小说中的对白,你别动不动跟我来一招第二个春天,我吃不消,老婆,你怎么了?你睡看了?” 我假装睡看。 气却渐渐平了。 他们的鬼话,我一句也不相信,不过听在耳朵里蛮舒服受用的,是以不介意听下去。 怎么办呢?我们总得在夹缝中生存下去,我呼出一口气,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飞机在十多小时后会降落香港。我的大情人丈夫已回到我的身边。 我胜了一仗,但胜之不喜。也许我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春天。 音乐盒: 一晃眼,小淡也远么大了,昨天她跟我说:“小叔,我已决定进理工学院做实验室助理。” 我看着她说:“当心整日与试管为伴,样子也会像试管。”笑。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呵,难怪你没有女朋友。” 谁说我没有女朋友,太多了,早中晚饭三餐都有不同的女伴,俗云花多眼乱,一时间也不知排哪一个才好,反而寂寞起来。 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与我心灵相通的女郎,不用说话,她也可以用脉脉的双眼与我交通。 “有空来看我,小叔,理工学院五一四室。” 我顶关心这个侄女儿,大哥大嫂离婚后,她跟祖父母住,所以与我特别亲切。 学校离我的诊所近,我便常去采访她。 实验室中并没有试管,却有多座机器,小淡告诉我,这不是化学实验室,而是工程实验室,直把我当孩子一般,我不禁莞尔。 她的导师是蔡博士。 她说蔡博士负责流体力学,与赵博士共同研究一项机械磨损因素的题材。 “他们对你好吗?”我问。 “学者当然很有风度,不比外头商行中的经理,动不动把下属呼来喝去。赵博士比较爱说话,蔡博士静一点。” “你直接听谁的命令?” “蔡博士。” 我脑海中马上浮出一个有三分像爱恩斯坦的小老头,白发白胡,成日穿件白袍,不理世事,埋头苦干。 刚巧小淡说;“喏喏,这便是赵博土,”她叫住了一个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赵博士,这是我的叔叔。”她介绍道。 我连忙说久仰久仰。赵博士一看就知道是忠厚长老,我对小淡的前途完全放心了。 我又再在实验室逗留一会儿,便告辞。 以后我每日去接小淡,下班成了那里的熟客。 他们三人一组,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三张半旧的钢写字台,堆满了文件及图表。 小淡指给我看:“两位博士历年来的着作及论文,真伟大.是不是?” 我理直气壮的说:“你小叔何尝不伟大?悬壶济世呢。” 小淡说:“小叔总忘不了幽默几句。” “我可是货真价实,一点不假。”我随手取起小淡案头的一只音乐盒子,“咦,这玩意儿是你的?太可爱了。” 这是一只古董音乐盒子,做得极其精致,小小的玻璃圆顶上贴看金色的星星,一个寸来高的小丑穿得彩色缤纷,在使劲地推一辆花车。 我上了发条,它琴声咯咯地转动起来,在空寂的实验室中发出凄清美丽的调子。 我发呆,呵多么浪漫。 小淡正在穿外套,听见音乐声,转过头来说:“嗳,别乱动人家的东西。” 我问:“是男朋友送的?” “不是我的,是蔡博士的。” “是吗?他有这样的音乐盒子?”我不置信。 “是的,蔡博士用来调剂紧张的生活,干得闷了,开了发条听一支曲子,可以松一下。” 我喃喃的说:“疯狂科学家。” 小淡笑,“我们走吧。” 我依依不舍的放下音乐盒子,曲子余音缈缭地停止,带来许多联想。 “走吧。”小淡催我。 我们走出实验室,清冷的空气迎面袭来,我忽然之间觉得非常寂寞,驾车回家时一声不响。 小淡有点累,靠在车垫上瞌睡。 做了活跃的王老五达十年,我第一次兴起成家立室的念头。 天天这样冷清清的回公寓,实在令人心酸,遇到假期、又忙不迭的打电话约女伴,一点归属感都没有,我受够了。 是那只音乐盒子表面的缤纷与实在苍白提醒了我,做人其实非常无聊,营营业业的为生活,到头来一无所获,除非我们可以找到真挚的感情。 一想到将来的伴侣,我忽然腰酸背痛的疲倦起来,我熬不了那么长久,我要急急的找个伴,养几个白胖的小孩,摇头晃脑在家中走来走去陪伴我。 我长长叹口气,我必定是疯了,怎么会这样渴望有家庭:体贴而志向道合的妻子与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以后我凡是去接小淡的时候,都会将那只音乐盒上足发条,看那个小小丑推车子,聆听那美丽的乐章。 我把鼻尖贴到玻璃罩上面说:“生命就是这样。” 小淡笑说:“奇怪!蔡博士也这么说。” “是吗?科学家也会这么想?”我问。 “是的,”小淡答:“蔡博士说:上了链条,那小丑便开始重复一个动作,直到完场,做人何尝不如此,天天吃饭睡觉,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模一样。” “为什么我从来见不到蔡博士?”我问。 “因为蔡博士多数在晚上才上班,比较静一点“。” “你不陪蔡博士?” “我不喜欢超时工作,蔡博士有什么吩咐,留字条通知我。” 小淡发薪水那天,请我吃饭。 我手舞足蹈,有说不出的欢欣,连小淡都赚钱了,我家有了接棒人。 我去接她,她正在收拾桌子,我一兴奋,把音乐盒子取过上发条,上得太紧,忽然听见清晰的“卡拉”一声。 小淡马上转过头来,尖声问:“小叔,你弄坏了它?” 发条被我扭断了,我摇摇盒子,只听见“索索”声。 小淡吸进一口气,“啊,你要负全责。” 我不甘辱,“玩具而已……”自觉理亏。 “这是蔡博士的东西,你,你弄坏了蔡博士的音乐盒?” “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至多我去找人来修好它,看你那抓人小辫子的矛相。” “蔡博士会开除我──” “别吓自己,那么大的蔡博士,会为了一件小玩艺开除手下?我不相信。” 但是小淡还是担心得很。 我也很歉意,喃喃地说:“我这就拿去修,修好立即归还,你代我说一声。” “小叔,”她哭丧着脸说:“我真被你累死。” “没有那么严重喇!”我大声说。 晚饭时小淡居然食不下咽。 小孩到底是小孩,一点点小事就影响他们心情。 但是我对这只音乐盒子也抱着严谨的态度,第二天我一早就抱着它到玩具店去修理。 跑了许多间店,都说不会,有好几个售货员说:“玩具坏了便扔掉,干吗还修?”现代人的情意结,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歉气,看样子蔡博士要失去一件心爱的小玩意了。 终于一位老先生说:“你取到钟表店去看看,他们会修发条。” 我又见到一统希望,抱着它上钟表店。 修理员为我拆开来,递给我看:“太古老,不中用,迟早要坏的,没有玩一世的玩具。”又用螺丝钉旋紧。 “能换发条吗?”我问。 摇摇头,“不止发条断了,弹簧也松弛,这是一只古董,现在许久没有出这种零件,无从修整。” 我只好将音乐盒子带回家。 小淡见到了我,殷切的问:“修好了吗?” “不能修。” 她尖叫起来,用拳头槌打我。 “你别过火好不好?”我避开!“由我写信向蔡博士致歉好了。” “没有用,这只音乐盒子对蔡博士来说有很大的纪念价值,人家才不会原谅你,而我却无端端成为你的代罪羔羊。” 我责备小淡:“别太戏剧化。” 她仍然哇哇大叫,担心青蔡博士会开除她,诉说了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跟她解释一千次,她仍然不听,那蔡博士在她心目中,简直是天神一般,得罪不得。 真难为了我。 小淡嚷:“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赔。” 我没奈何,说:“赔就赔,我不相信这是海内孤本,我总之会找到类似的。” 我修书一封,向蔡博士道歉,信写得词文并茂,既礼貌又惭愧,表明心迹,并且又替小淡说了好话,委委曲曲的签了字,让小淡带到实验室去。 小淡说:“小叔,你的信管不管用?人家蔡博土可不比你外头的那些小妞,见到你骨头先酥了 了一半,任你编排。” 我大喝一声,“你话太多了,小淡。” 她半犹豫的带看信回实验室。 而我则把音乐盒子带到诊所,趁有空的时候,逐件拆了开来研究。 钟表店的修理员说得对,早就不能修了,若干零件已经生锈,看样子就算我不弄坏它,它也走不了多久。但即使没有音乐,不能走动,它仍然是一件美丽的小摆设。 我很同情蔡博士,他也是个寂寞的人吧。但为什么如此固执呢?为什么不买一只耳筒收音机,边做功夫边聆听?岂非更热闹? 大抵他嫌唱片骑师的喋喋污染耳朵。呵我实在不必理会老人家的兴致问题,我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买回一只类似的音乐盒子。 在接着的一个星期内,我跑遍所有的百货公司以及玩具店,买了十来只音乐盒子,有些款式很特别,也很漂亮,但是小淡却不住逼害我,对我嗤之以鼻。 我问:“泼冷水专家,蔡博士收到我的信之后,可有什么表示?” “人家皱着眉头,不发一言。”小淡白我一眼。 “我不相信,”我大声抗议,“我的信写得那么有诚意,一位博士没有理由这么小器。” “你不相信?博士也是人,接着蔡博士连二接三地挑剔我工作上出错的细节,哼!” “你多心才真。” “我才没有多心,”小淡悻悻然说:“都是这只音乐盒子。” 我叹口气,“既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该锁在家里,干吗带到公众场所,放在当眼之处?” “办公室是私家重地,小叔,你就认了是你多手吧。” 我说:“你把这只带回去给蔡博士,跟他说,这首音乐很好,叫做‘人生如一场梦’。” 小淡将那只新买来的盒子上了链条,盒子上一排三只小小的船开始划动,小曲子咚咚地奏:“划划划你的船,快活地往下游,愉快地愉快地愉快地,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我小心聆听,“这首歌我念中学时唱过。” 小淡笑,“我不喜欢这些消极的玩艺儿,唉声叹气,欲仙欲死,做梦似的,彷佛一口气提不上来就会昏死过去似的。” 我看她一眼,“难怪呢,年轻的孩子哪懂这些,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小淡说:“小叔,命运由我们自己控制,抓在我们自己手中,是不是?” “你懂个屁。”我说。 这一段日子我只敢在实验室门口等小淡下班,生怕走上去会碰见蔡博士,他们说,老科学家往往带有太多的童真,一下子不如意,给我难堪也不出奇,我还是避看点好。痛苦。 蔡博士并不肯收下我奉献的音乐盒子。 小淡气鼓鼓的捧着它回来。 蔡博士说:“让我们忘了整件事,用心做事好不好?坏了就坏了,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拍案,“说得好!” “好个鬼,蔡传土恼怒,叫你以后再也别找来莫名其妙的代替品硬叫人收下。” 我喃喃说:“好固执。” 小淡粗声粗气的跟我说:“以后别再提音乐盒子了,懂得吗?” 我追着打,“你这小鬼,狐假虎威。” 但是蔡博士并没有迁怒于小淡,自然不会。倒是我却一直耿耿于怀。 我很佩服蔡博士对事情是非黑白分明“别找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来代替”,真是的,说得太好了,不过性情如此执着,过份坚守原则的人,快乐也极有限了。 而像我这样入息丰富的王老五,性格随和,为什么也不快活呢? 周末我越来越不想出去,躺在温暖的床上看书就消磨一个下午,有时找母亲聊聊天,或是与小淡胡扯,圣诞假期近了,我打算休假十天,将电话的插头拔掉,病人可以另觅良医。 我把这种低潮唤作王老五blues,一发不可收拾。 更多时候我拨动那十多只音乐盒子,让它们此起彼落地演奏。 小淡说:“小叔快去约会各式女郎,别老在我与奶奶面前发牢骚,害我们的耳朵听出油来。” 但是那些女郎个个都一样,像是同一模式里倒出来的:卷发浓妆,时款的金色饰物挂满一身,像棵圣诞树,嘴里尽是洋文,脑子如草包,没有灵魂感,在中区繁忙的街道挤来挤去,干份肤浅的工作,不是广告公司就是公关公司。 我觉得厌倦,不如躲在家中的好。 这样的王老五不止我一人吧。 蔡博士显然也是同道中人。小淡说过:“谁配得起蔡博士!” 他倒也罢了,几十岁了,我才三十出头,好难捱啊。 圣诞近了,许多女孩子说不定正在等待我的电话呢。什么狮子会,扶轮社,英美同学会的舞会,人们装模作样地穿戴整齐了去亮相出锋头……我只想有一位情意绵绵、善解人意的女郎,在我这间小公寓内陪我喝一杯上等的拔兰地,扭开了无线电,在书房中缓缓跳一苜慢舞。 我想昏了头了。 小淡自廿一号开始,节目安排得密密麻麻,这小子,跳舞裙子放满了一床,都像太妃糖纸那么缤纷七彩闪灿,细细的吊带,衬出骄人的身裁,金色的披肩揭开来,高跟鞋足四寸高,她似一只彩蝶般扑来扑去。 将来也总要嫁人的吧? 当年我初初挂牌做西医,何尝不是夜夜笙歌,约通城里有点名气的女郎,总会有累的一天,现在我连平安夜都不想动,一套礼服早已不合身。 我趁全人类都参加狂欢派对的时候,披上外衣,出去逛街。 多数店铺都已关门,我无意逝到一条小小的横巷,做游客生意的假古董店铺仍没打烊,不知住地,也许成年的生意都不好,故此现在仍然想做多一两笔。 我一间间橱窗游览着,忽然之间,目光接触到一件东西,呆住了。 跟蔡博士那只一模一样─ 再也不会错的,寸来高的小丑,推着花车,玻璃罩子上缀着金色的星星。 我太兴奋了,连忙推门进店中,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很轻松的向店员说:“那只是音乐盒子吗?〕 店员本来无精打彩,此刻加注射了一支提神剂,忙说:“是,要看看吗?” 他连忙取出,交在我手中。 我喜悦地上了发条,音乐盒子奏出一模一样的调子。 我问;“多少钱?” 店员犹豫一刻:“三百块?”他试探的问。 我放下音乐盒子。 店员立刻急了,“先生,二百块,很便宜了,这是古董呢。” 我笑,他误会了,五百块我都要,我伸手进口袋摸钞票,糟糕,我竟忘了带钞票出来! 我狼狈得很,幸亏寓所离这里很近,我决定立刻回去拿。 “你们几点打烊?”我急急问。 “十一点。”店员以为我无心买东西,瞪我一眼。 我看了看手表,才九点。 我马上以跑步的速度奔回家,取了一叠钞票,再跑步出门,总共才花了三十分钟,不怕不怕,就拚命安慰自己,我一定能够买到那只音乐盒子。 等我赶到那家小店,我就不那么乐观了。 有一个女郎正自店员手中接过那只音乐盒子── 我冲进店内,“慢着,”一边喘气,“我先看到它。” 那女郎抬起双眼,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鹅蛋脸、高鼻梁、半长的黑发用一只夹子夹在耳后。 她惊人的美貌使我嗫嚅,但是这只音乐盒我志在必得,因此我凶霸霸的说:“这样东西我先看到,不信你问店员。” 她不动声色,立刻自手袋里掏出一张五百块钞票。“我买下它。”交给店员。 店员奸狡地笑,说道:“先生,你来迟一步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取出钞票,“我看合到,我只不过忘了带钱而已。” 店员已经将音乐盒子包好,交给那女郎。 “奸商,”我骂,“明明只值两百块。” 店员睬也不睬我,只对那位女郎说:“下次再来,小姐。” 我马上向那位小姐求救:“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小姐,你不过是随便买一件圣诞礼物而已,何必要选它?”我一头汗,“请你割爱。” 她冷冷的看我,我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但是心急无暇欣赏她的美貌。” “小姐──” “怎么见得我是随便买件圣诞礼物?”她反问。 我一呆。 我本来没有想到这只音乐盒子居然还有另外一只,现在既然被我见到,便不肯放松。 “小姐,我有一个朋友,渴望这些音乐盒子很久了,好不容易才见到……” “你可以另外选一件圣诞礼物给她。”她很厉害。 我说:“那位朋友不是小姐,而是一位老先生。” 她略略动容,但马上笑了,“老头子玩音乐盒子?” 我长叹,“小姐,你不肯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她捧起那只盒子走,我死心不息地随在她身后。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你跟住我干什么?” 我可怜巴巴的说:“小姐,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不是君子,我只是女子?你也不应夺我之所好呀。” 我苦笑,“我是小人。” 她仰起头哈哈的笑起来。 她说:“先生,这只音乐盒子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出让。这样吧,我同情你只迟了一步,也庆幸自己能够买到它,我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我心中气苦。没奈何也只好答应下来。 她长得很高很苗条,只比我矮一点点,穿一件白色的大衣,淡咖啡色长袜与靴子,说不出的潇洒。 看得出她喜欢得很,心情非常好,与我争赢了这只音乐盒子,有点大喜过望。 我与她找到一间咖啡店,挤了进去,好不容易找到一张两座位的台子。四周围人山人海,都是些庆祝佳节的年青人,有些已喝得半醉,却还闹看商量下一场的节目,都有发散不尽的精力。 我忽然想起来,问女郎:“你怎么没有约会?今天你应该有地方可以去才是,却跑来跟我争这音乐盒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她笑,不响。 我们叫的拔兰地来了,我与她干杯。 她也问我:“你呢?你怎么没地方可以去?” 我冷笑一声,“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何必太过高贵?”她说。 这句话有点意思,咦!她倒是个明白人。 “这是我的选择。”我慨然说。 少杯酒下肚,暖洋洋地,牢骚多了起来。 “许多事,”我说下去,“得失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像这只音乐盒子,明明是我的,半途却杀出个程咬金,夫复何言。” “命中有时终需有。”她也干杯,“祝你圣诞及新年快乐。”她付了钞票。 “小姐,你尊姓芳名?”我追问。 她笑笑,“不必了吧。” “小姐,我们如何联络?”我急问。 她扬起一道眉,“我们何必联络?”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走出咖啡店,扬手叫一部茁车,跳上去便开走了。 完了,香港五百多万人口,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这只音乐盒子与这个女郎? 当夜我回到家中,更加闷闷不乐。 圣诞过去,新年过去、一连串七八天假期,过得我头昏脑胀。 直到我再度打开诊所的门,新年第一个月已过去一小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我的邻居讶异地说:“洪医生,我们还以为你已结束营业了呢。” 过年生意照例的好,人们玩坏的有,累坏的有,吃坏的也有,都得光顾医生。 小淡也病了,她摇头晃脑支撑着去上班。 我没好气的说:“蔡博士的脾气也太好了,要是我,早叫你卷铺盖。假期是给你休息的,不是给你玩的,你看你那样子。” 见她那个样子,接她下班的时候,我便硬着头皮上楼去。希望不要碰到蔡博士。 果然,这小淡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我去渗扶她二边说:“明天告假吧。” 眼角瞟到蔡博士的书桌上,我呆住了。音乐盒子!那只音乐盒子。 我的手一松,小淡摔回椅子,她大声咒骂我。 我拿起音乐盒子,上足链,它演奏起来。 我脑中灵光一现,即刻明白了。 我大叫:“小淡,蔡博士是女人,对不对?” 小淡用手支着头,瞪我一眼,“当然是。” 我拍桌子,是她?得来全不费功夫,“你怎么没跟我说她是女人?而且是个极之美丽的女人?” 小淡白我一眼,“我不记得了,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吗?” 原来就是她,我大兴奋了,原来就是在平安夜与我争那只音乐盒子的女郎。她就是蔡博士。说真的,在这世界”还有谁比我更重视一件这样的玩艺儿呢? “她人呢?”我狂喜问:“蔡博士人呢?” “下班回家去了,明天请早吧。”小淡没好气的说。 对了,明天请早。” 既然找到了她,我就不会让她再逃开我的目光,我心头上已经有她许多资料,慢慢集中一下,就可以明白她的为人。 她高贵、美丽、有点孤僻、能干、固执、有艺术家的气质、她独身、没有伴侣、平安夜也不赴约会……太理想了,这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子吗? 我跟小淡说:“来,我先带你回家再说。” 小淡白我一眼,“小叔,你越来越神化了,看我跟不跟奶奶说去。” 我哈哈大笑。 在车子上我乐得飞飞的,明天──“明天一早我送你上班,小淡。” “你又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小淡真知我心意。 但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找到了音乐盒子,也找到了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寂寞夜 寂寞夜: 购入香岛二十三号一列小洋房之一是汤志康的夙愿,他年轻、英俊、能干, 白 手兴家,短短数年间自立门户,现在主持一家出版社,年入八位数字。 可是他寂寞,在无边无涯的工作海里,他寻得名利,但一颗心一日比一日孤苦。 真奇怪,人是人, 心归心,他现在也是都会中万人艳羡的人物了,不过他自知 不快乐。 太疲倦了,也许应该放大假,什麽都不做,但是一想到什麽都不用做,岂非更 加空虚,更吓得不敢动弹。 用工作来做麻醉剂最好不过,名正言顺忙得什麽都不必想。 汤志康莫非有什麽伤心事? 不见得,他出身小康,父母薄有节蓄,不是他的负担,又有一漂亮的知心女友, 为人大方磊落,毋须他殷勤服侍。 那倒底为何他意犹未足? 连汤志康自己也说不上来,名与利赚得越多,他越是不耐烦,越是厌倦。 好朋友李德林说他,“志康,昨日在电视上看见你接受记者访问,怎麽一回事, 看上去你累极了,笑都笑不出来,还有,对记者的问题好似很讨厌。” 他答:“以後都不再接受访问了。” 李德林笑,“志康你太聪明,聪明人很难真正快乐。” 志康苦笑,“就是因为笨,所以才想不开。” 本来下了班,还有点应酬,现在索性直接回家去。 坐在露台上,喝一杯黑啤酒,神经渐渐松弛。 他抬头看到天空里去,满月挂在树梢。 他喃喃地说:“如果降落在月球时正是黑夜的开始,那么,必须在月亮上度过 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看到太阳,那段时间,接近地球上的十在天。” 他独居,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回客厅去拨电话给女友。 “丽琴——”还未开口,已经听到那边乐声与人声嘈杂,显然有许多客人。 丽琴问他:“你要不要来?” 志康立刻说:“不不不,我只想说,我想着你。” 丽琴笑了,挂上电话。 志康有点孤疑,怎麽丽琴家中会有那麽多人?噫,伊人生日不是在三月吗? 他转到书房去查记事簿,果然,三月十五日,邓丽琴二十四岁生日。 他完全忘了。 真可怕,近来时常有这种失亿的情况出现。 与丽琴以後还需见面,这是不能忘记的日子,即使觉得是繁文褥节,亦需妥协, 因为别的女子要求想必一样。 他轻轻开启保险箱,取出一只首饰盒子,这是表兄董光明托他买的一件钻饰, 叫他下个月公干时带到多伦多给表嫂,现在只好暂时借来先用。 志康也没换衣服,就驾车到丽琴的公寓去。 外头都传说他们已经同居了。 但那是不正确的,他俩甚至并非天天见面。 公寓大厦的司阁认识他,志康乘电梯上楼。 他按铃,有人开门,他说找丽琴。 半晌丽琴出来,见是男友,不胜讶异,可是满眼笑意。 “你怎麽来了。” 志康也很会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你不来,只好我来。” 两人站在电梯大堂说话,丽琴知道他怕人多嘈吵,所以不勉强他进屋。 “来,”志康把她拉到楼梯口坐下。 他取出首饰盒子。 丽琴惊喜,“我以为你忘了。” 志康慷慨地说:“这种事,怎麽忘得掉!” 打开盒子,取出项链,替丽琴戴上。 “太美了。” 志康温和地说:“不及你一半。” 这时,已经有客人探头出来找,“丽琴,你在哪里?好切蛋糕了。” 志康说:“去吧,都在等你。” 丽琴笑道:“那么,我们明天见。” 她回到公寓里去。 志康听见有眼尖的女客大声道:“丽琴,怎麽到门外去转了一圈脖子上多了一 条钻石项链?” 志康笑笑离去。 他看看表,什麽,才八点? 他怀疑表已坏,对一对车子里的钟,也是八点,志康有点喜悦,噫,夜未央, 应该有去处。 他到熟悉的上海馆子去吃晚饭。 领班一直把暗角落的一张小桌子留给他,志康坐下,什么都不用说,侍者也知 道他要吃的只是一碗雪里红肉丝泡饭。 他们给他一份中文报纸。 志康翻到副刊,刚想看杂文专栏,有人过来与他打招呼。 志康又累了。 小桌子只得一张椅子,志康已经坐在上面,可是那不识趣的人一把拉过别桌的 椅子硬是要坐下来与志康对谈。 志康呆呆地看着他。 这人叫老黄,是江湖上一个混混,年纪不小,可是廿年如一日,爱在人多的地 方打滚、吹牛、拔直喉咙,说他得意与不得意之处,引人注目。 志康甫出道时曾与这黄先生有点纠葛,此刻也不好意思叫他走开。 只听得老黄大声笑问:“女朋友呢,志康,怎麽一个人憔悴地坐在角落?” 志康很庆幸丽琴不在场,因为这老黄一见女流便会扑上赠送臭吻,丽琴有次几 乎反面。 志康轻轻说:“黄叔,你的朋友在等你。” 老黄却道:“志康,我最近在为朋友搞一个画展--” 志康立刻答:“没问题,我认购。” “一万五一张画,志康。” “我要两张好了。” “我与你秘书联络?” “不必了,明天我叫秘书把支票送到你办事处。” 老黄大力拍志康肩膀,“小志康我早知你够朋友。” 志康只得颔首。 那老黄说:“今天我请你。” “不,我请你才真。” 老黄忽然感慨起来,“志康,似你这般念旧的年轻人是不多了。” 志康心想,我并非念旧,我只想速速把您老给打发走,好吃这碗雪菜肉丝泡饭。 那老黄忽然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个消息”,他自以为小声,可是店堂里人 人都听得见他说些什麽,“老徐最近情况不佳。” 志康只怕是非上身,坐着动都不敢动。口 “老徐的生意又倒下来了,他真是劳碌命,怕要做一辈子——” 幸亏这个时候侍者来请:“黄先生,电话。” 志康如释重负,他乘老黄走开,立刻叫侍者把他那一桌也记在帐上,忽忽溜走。 到了楼下,才发觉肚子空空,他还没来得及吃那碗泡饭。 附近有无快餐店?志康有种流落江湖的感觉。 他索性驾车到闹市酒店去。 一进酒吧,立刻对酒保说:“森姆,一客总会三文治。” 森姆笑,“汤先生,此处不售食物。” “到别处弄一客来嘛。” “那麽索性叫一客牛肉。” “我要龙虾。” 森姆拿起电话,打到西餐厅去,“汤先生在这里,要牛排烤龙虾尾加牛油酱。” 志康眼光落在钟上,什麽,才八点三刻?早知与那老黄多聊几句。 “汤先生,邓小姐怎麽没来?” “她在家过生日。” “你不陪她?” “我怕人多,森姆,我一定是老了,看见人头痛,手心额角都冒汗,所以躲到 你这里来。” 森姆只是笑。 不消片刻,香槟来了,森姆看看瓶子,“八六年克鲁格。” 志康一把抢过瓶子,开了就喝。 “味道真好,森姆,爱喝香槟的人是否活该做到老?” “汤先生,五十年後你才好算老。” 主菜也来了。 志康脱掉外套,卷起袖子,准备大快尽餐。 就在这个时候,志康听见高跟鞋阁阁阁响,那分明是一个女子奔进酒吧来。 他抬起头看,果然,是一个穿芙蓉色长纱衣的妙龄美女,她一进来便长长叹口 气,整张艳粉的脸挂下来,找一张椅子颓然坐下。 好脸熟,志康想,这女子是谁? 森姆轻轻说:“本届金奖影后许君敏!真人比上照好看。” 只见她把粉红色高跟鞋踢下,“森姆,我饿坏了,有什麽可吃的。” 她没发觉酒吧内另外有人。 森姆提高声音,“许小姐,此处不售食物。” 志康到此时不得不把那碟美食奉上。 森姆改口,“可是许小姐,我这里凑巧有一客龙虾——” “拿来拿来!” 那美女好比蛮荒饥民。 志康眼巴巴看着到嘴美食飞出去。 今夜老是没得吃。 小时候母亲老是教他:“你是男孩子,你要对女子好,保护她们爱惜她们,还 有,让她们先吃。” 今日这家教总算派到用场了。 森姆另外替志康叫了三文治。 那位美丽的许小姐要待吃完了才发觉酒吧里还有别人。 她这才知道那狼吞虎咽的样了已落入旁人眼中,她张大了嘴,呆呆看著汤志康。 美女就是美女,无论什麽表情都好看。 志康朝她欠欠身。 森姆问:“许小姐怎麽跑到这里来?” “啊,”她回过神来,“楼上有个晚会,多人演讲,一个轮一个,讲之不休, 闷死人,肚子又饿。” 志康想,她怎麽又会巴巴的前来听演讲? 答案来了,声音十分惆怅:“我是陪人。” 那个人面子也就相当大了。 森姆忽然多嘴加一句:“是郑公子吧。” 君敏落寞的笑,“是,是小郑,原本以为可以结婚。” 没想到她会在陌生人面前透露心声。 她随即低下头,“现在才发觉二人生活方式实在南辕北辙,无论如何也扯不到 在一起。” 森姆无言。 许君敏叹口气,“谁有烟?” 森姆连忙奉上烟同火。 许君敏深深吸一口。 志康不得不加一句,“吸烟有碍健康。” 许君敏笑了,“有什麽是有益的呢,恋爱?工作?赚钱?”说不出的感慨。 森姆说:“他会找你的,你下来有一段时间了。” 许小姐吁出一口烟,“不要紧,我已决定与他分手。” 两位男士不再打扰她。 她靠在椅子上,把大纱裙拉到膝盖,享受地吸完那支烟,站起来,穿好鞋子, 整整衣衫,拨一拨头发,走到门前,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志康笑了,“谢谢你。” 志康连忙说:“不客气。” 她高跟鞋阁阁阁地去了。 森姆说:“可爱的女子。” “到今天我才知道人类可以长得那麽美。” 三文治来了。 志康说:“至少再给我来一瓶香槟。” “马上就来。” 志康又说:“那麽美丽都那麽寂寞。” 森姆笑,“就因为那样美才那麽寂寞。” “那样美,是不是一种负担呢?” “汤先生,你是能干的生意人,当然知道,任何资产,都是一项负累。” “森姆,你是哲学家。” 志康总算吃完了晚餐,他付出丰富的小费,站起来向森姆告辞,这时,已有别 的客人陆续来到,森姆忙着招呼,只与志康扬扬手。 真是一个寂寞夜!竟碰到那麽多的寂寞人! 志康看看表,总算熬到九点半了,这时候回去睡觉,不是睡不著,他怕睡到三 点半会醒来胡思乱想,不如现在逛逛街,再累些才回去。 这本是看电影的好时间,可是志康从不上戏院,本来也可以到夜总会,但志康 亦非欢场客,他在闹市缓缓逛过去。 真没想到人会那麽挤,灯火阑珊处,一个熟人也没有。 他生於斯长於斯,又在这都会赚钱、成名,可是实际上他与普罗大众脱节,他 生活圈了极之狭窄,他关心波兹尼亚战争多过关怀本市问题青年,他留意爱滋病新 药多於本市毒品流传难题。 这是小布尔乔亚阶级的通病,不是不关心世事,而是不能兼顾,热带雨林的丧 失比街角的乞丐更能引致志康悲恸,眼光放得太远也有毛病。 正走着,忽然听得一声吆喝:“喂,你,小心荷包!” 志康本能按下裤袋,刚来得及打开一只手,幸保钱包不失,一个少年一边窜逃 一边痛骂,一下子不见人影。 志康不由得窃笑自己大意,转头去看那个叫他提防小手的善心人。 那是一个背著背囊的女孩子,短发,戴帽子,男装打扮。 “谢谢你。” 那女孩子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该怎麽报答你呢?” 那少女很起劲,“毋须言报。” “你不必客气。” 她大胆地说:“那麽,请我吃顿饭。” 志康一怔,立刻说:“好,跟我来。” 他们走进一间餐厅。 待那女孩吃完了,志康咳嗽一声,“该回家了吧。” 女孩一愣,不出声,过一会儿问:“可以买些面包给我吗?” “可以,一百个都可以,不过总有吃完的一夭,不如回家去。” “你怎麽知道我离家出走?” “我不是笨人。” “你差些被人扒去荷包。” “我有心事,心不在焉,可是我并不笨。” 那少女不语。 “让我送你回家,街上多危险。” “我已经出来三天了。” “再不回去,他们也就习惯没你这个人了。” 一言说中女孩心事,她双眼发红。 “我也想过离家出走。” “你不知道,他们不爱我。” 志康笑了。 “父母整天在外工作应酬,我生活寂寞,除了功课,就只得一架电视机。” 志康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可以坐着等人来娱乐你,你应学习自得 其乐。” “咄,你是干哪一行的,教师?” “不,我是个小生意人。” “有什么好主意?” “闷,可以到快餐店找份兼职,懒,大可在家看小说,寂寞,找同学朋友聊天, 与父母坦白谈一谈,假如话不投机,也无可奈何,也许可博得了解,他们会花多些 时间在你身上,还有,你也得体谅他们,这年头找生活不容易,你看你身上穿的用 的,都是上货,必定由父母提供,是不是?” 少女不语。 “我送你回家。” “他们会骂死我。” “不怕,在这街头上,也是死路一条。” 少女只得站起来。 志康叫一部计程车,问她要了地址,吩咐司机驶去。 目的地是屋顿型住宅区,少女生活应该过得去,这次他把她送回来,她可能回 家,可能不,可能会再次出走。 “再见。”他朝她摆摆手。 志康叫计程车驶回酒店停车场。 司机忽然说:“这位先生,你很聪明,与这种问题少女,最好不要单对单。” 志康笑笑,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自己车上,她要是不肯下车,那可麻烦,拉拉 扯扯,成何体统。 该走了。 他看看表,十时三十六分。 丽琴家的派对一定还没有散。 不如回公司去看看。 他兜了一个大圈,回到办公室褛下,抬头一看,十四楼灯火辉煌,显然有同事 工作,志康精神一振。 他停好车子去乘电梯。 推开公司大门才知道强光来自水银灯,有人在拍照。 摄影师老张抬起头来,汤,你来作突击检查?” “没有的事!我来拿点东西。” 只见用来作布景的旧报纸堆里坐着一个美貌少女,正摆姿势拍照。 这应该是他们属下一本女性杂志的插页。 志康走到茶水间去取水喝。 老张说:“志康,有啤酒。” “今晚已经喝够了。” “很少听人说已经喝够。” 志康笑笑,“也很快收工了吧。” “本来只是三两个小时的事,可是那女孩来之前吃了药,要等她清醒。” 志康沉默一刻才说:“以后不要找这种人。” 摄影师嗤一声笑出来,“那只好找你了,志康,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不服药物。” 志康摊摊手,“为什么?” “一个女孩子在这么复杂的圈子里混,的确十分傍徨凄清,一时提不起勇气, 便想到逃避,最好办法便是暂时麻醉一下。” “叫什麽名字?” “姚景英,歌星。” “是可造之才吗?” “可打八十五分。” “那就帮帮她忙,添多十五分。” “那姚景英走运了。” “老张,你一张嘴也越来越油滑。” 老张不服气.“咄,敝出版社要捧一个人,轻而易举。” 不可有这种想法,恶霸地痞都是这样开头的。 “志康你一直谦厚。” 志康笑,行内不晓得多少人认为他嚣张跋扈。 有人来叫老张。 志康跟着过去看。 那女孩秀发如云,穿件低胸衬衫,懒洋洋躺在旧报堆上,一看,就知道是模仿 五十年代艳星珍罗素在不法之徒一片中造型。 志康笑了笑。 那女孩耳聪目明,已知道志康是什么人,飞来一烟眼色,志康朝她点点头。 稍後,她站起来换衣服,走到志康身边问:“有香烟吗?” 志康抬头,“我们写字楼禁烟。” 那女孩尴尬地笑了。 小小精致的脸,大眼睛,应该会受年轻人欢迎,志康轻轻说:“你要保养嗓子。” 那女孩有点感动,“我嗓子不值钱。” “所以更要保养,以待来日成名时用。” 女孩笑了,“多谢鼓励。” “去换衣服吧,别叫人等。” “是。” 志康打了几个电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告别同事。 他并没有回家,他把车子驶往丽琴家去。 丽琴来开门,一脸诧异,“志康,你又来了?” 客人已散,家务助理正在收拾地方。 “真好,那些人终於走了。” 丽琴既好气又好笑,“进来吧。” 桌上尚有一角吃剩的蛋糕,志康用手拿着就吃,他问丽琴:“许了什麽愿?” “身体健康,众人爱惜我。” “没提到金钱吗?” “我又不做生意,且对物质不大,要太多钱无用。” 志康低下头,“你说得对。” “这几个小时,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打电话到你家又没人听。” “我在街上流浪。” “呵,有味道吗?” “十分惊险,差些叫人扒去荷包。” “里边可有我的照片?” “有,倘若落入小人手中,你我之事就不得不公开了。” 丽琴笑,“客人都问你在什么地方,幸亏送来了礼物,否则太没面子。”她抚 摸着脖子上的钻链。 “面子重要吗?”志康问。 “不,但有总比没有强。”丽琴已十分通透。 “你寂寞吗?” “在你出现之前该刹那,的确非常寂寞。” “已经有那麽多朋友陪看你。” “志康,你知道那是不够的。” 志康躺在沙发里,“人心的确最难侍候。” “你一来,我的心就踏实了,整晚都笑。” 半晌没听见志康说什麽,探头去看他,发觉他已经睡着。 丽琴取出毯子,替他盖上。 女佣知趣说:“明天才吸尘吧。” 丽琴点点头。 片刻,女佣熄了灯休息。 丽琴走到露台坐下。 近来见志康的时间比较少,他即使来了,也似没有什么话好说,人又累,像今 晚,索性睡着了。 丽琴看着夜色不语,内心无限寂寞。 他分明忘了她的生日,后来不知怎地想起来,又还不肯参加朋友为她举行的宴 会。 他越来越自我中心,他的世界只容得下附属品,却容不下伴侣。 他已无暇尊重人。 这时,对面不知有谁在练习小提琴,幽怨的琴声隐约传来。 丽琴低头想:将来,即使结婚生子,也难保没有这样的寂寞夜晚吧。 作弊: 徐柱华与周启才是同学,与苏万芳也是同学。 不知怎地,那一年英伦大学经济系里,竟收了三位如此出色的华裔学生。 这年轻的两男一女不但学业优秀,相貌身段也一流,人以类聚,三个人常常在一起。 但是,若果与他们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三个年轻人的背境绝不相同。 徐柱华是富家子,家里做证券生意,人没到,房子汽车及家务助理先派了来,他住在宽敞舒适的三房公寓里,距离校舍不过步行二十分钟或是五分钟车程。 周启才就没有那麽幸运,他要工作三年半工读才储到足够学费到伦大读书,他住在宿舍里,与其他三位学生同房,用洗手间需长途跋涉到走廊底,同房其中一位中东学生大清早要跪拜真神,另一位爱练习梵哑铃,十分嘈吵。 苏万芳的环境最差,她连宿舍都住不起,她住在外头老太太分租的房间,没有暖气设备,冬天在一只电暖管前取暖,课馀在唐人餐馆里做女侍赚外快。 可是,这三个背境不一样的年轻人却建立了真正的友谊。 徐柱华曾建议两位同学搬到他家中祝 周启才笑笑说:“人贵自立。” 苏万芳却说:“长贫难顾。” 都婉拒了。 徐柱华讪讪道:“何必狷介呢,真头巾气。” 启才笑,“这是原则的底线:不可贪慕自己能力够不到的物质享受,应量力而为,自得其乐。” 徐柱华说:“启才我就是最敬佩你这一点。” 万芳笑,“我是个女子,更不可以轻举妄动,人言可畏。” 过半晌,柱华轻轻说:“人家大不了说我在追求你。” 两个男生,的确都对万芳有意思。 柱华曾与启才说:“从来没见过那麽能吃苦的女孩,每朝六时风雨雪不改起身步行到学校图书馆温习功课,一放学立刻到唐人街做女侍,可是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秀丽动人。” 启才附和,“一件白衬衫一条蓝布裤已经很漂亮。” “真有志气,人最重要是这一点志气,否则长得多美也不管用。” “我俩公平竞争?”启才郑重地问。 柱华说:“你胜出的机会较大。” “胡说,你是富家子,人又大方和善,丝毫无骄矜之态,胜我多多。” “你才比我高分,启才,你功课最好,又乐於助人,你是教授的宝贝。” 两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一年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柱华状态越来越勇,功课越来越好,家人陆续来同他打气,一位姐姐特地到伦敦住了三个月,天天为他做吃的,什麽龙虾粥、燕窝羹、西洋参炖鸡、蒸鲜鱼……柱华每次邀请同学一起来大快宴颐。 启才逢请必到。 万芳就比较忙,只来过一两次。 柱华把食物盛在暖壶里带到学校给万芳。 万芳垂着眼,“谢谢。” 柱华问:“你有心事?” “有点气馁啦。”万芳眼红红。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变成诸葛亮,说来听听。” “家母病了。” “不是有你兄嫂照顾吗?” “可是心里老牵记着。” “要不要趁寒假回去探望伯母?” “水脚需要大笔费用。” “我同启才先替你垫一垫。” “那怎麽可以。” “将来可以还给我们。” 万芳正考虑,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恶耗传来,她母亲病危。 柱华立刻替她买了飞机票与启才送她到飞机常万芳没有哭,那日下雪,鹅毛飘落在她头上身上,无限凄美。 柱华叮嘱说:“办完事,尽快回来归队,快大考了,切莫功亏一篑,等钱用,不要倔强,钱财身外物。” 万芳一直点头。 送完飞机,柱华同启才说:“真可怜,她母亲是名寡妇。” 启才看柱华一眼,“你已吩咐人帮她办事?” “家父公司里自有闲人。” 启才颔首,“有钱好办事。” 柱华拍拍他背脊。 启才心思慎密,买了电话卡给万芳带回去,着她每天打电话来报告事情发展。 柱华十分感慨,“万芳一定感激你更多。” “我也这样希望。”启才笑。 万芳的母亲在第三天就病逝,心脏衰歇,没有多大的痛苦。 与兄嫂办完事之後,她就回来了。 她瘦许多,人也变得十分沉默,郑重地向柱华与启才道谢。 “两位,所欠人情与金钱,将来一定归还。” 柱华稍微不悦,“如此耿耿於怀,岂非见外。” 万芳流泪,是应该哭的,舒泄了只有好。 启才说:“万芳,你且辞去餐馆工作,在柱华家小住,休养生息,挨大考完毕,才作打算。” 这是个好主意。 柱华说:“万芳,你尽管住下去,我会暂时搬到姐姐的公寓去,这次是我三姐送孩子来读书,要我陪她。” 如此光明磊落,真是难得。 万芳总算挤出一丝笑意。 有些女子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那麽好的男子,现在却有两名优异生站在她面前,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大考完毕,万芳更为憔悴消瘦,不过这已是学业最後一年,放榜之後,当可回家找工作,届时,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那是个阴雨的下午,m教授忽然与系主任在课室出现。 课室内廿多名学生均惊讶不已,知道有大事发生。 m教授一贯沉着, 声音不高不低,郑重宣布:“各位同学,这一班内,有人考试作弊。” 班里立刻引起一阵鼓噪,接着是面面相觑。 “大学印刷房有技工贪图金钱上利益而出卖试卷,经过调查,校方查出问题出在这一班,你们总共二十二名同学,若不能提供线索,使作弊者落网,则唯有宣布你们全体不及格。” 此言一出,众学生哗然。 “太不公平了。” “三年心血,岂可毁於一旦。” “清白者众,望教授三思,切莫殃及无辜。” “那作弊者请速速自首,免得害人害己。” “真倒楣,快通知警方彻查!” “m教授咳嗽一声。 同学又静下来 “你们总会看到若干蛛丝马迹吧,速速举报,一星期为限。” “教授与主任一起离去。 学生立刻分小组讨论 马上有人说:“一定是外地学生,程度不够,好胜心强,还有,又财源充沛,作弊理由充份。 “徐柱华站起来说;“这是恶意中伤,外地学生全力以赴,勤奋好学,岂用作弊!请你们检讨自己。” 一位日本学生愤怒地说:“我简直不相信教授会鼓励我们互相举报。” “我看不顺眼这种作风!” “你想不想毕业?” 大家议论纷纷,周启才已怕乱离开课室。 他经过教务处往操场,忽然一扇门打开,有人叫他:“周先生,请进来一谈。” 启才一抬头,看到的是m教授。 他坦然无惧,“作弊的不是我。” 教授含笑,“请进来。” 启才只得进房坐下。 m教授说: “周君,你住宿舍,与三位同学同房,他们分别是中东人、韩国人与美国人,又与另两位华裔同学十分接近,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启才措辞非常小心,“教授,我不大管别人的事。” 教授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不妨坦白地同你说,作弊人是外地学生。” 启才大讶,“适才为什么不说明?好缩窄疑凶范围呀。” 教授答:“校方并不是想有人举报他,而是希望他自己走出来。” “是,作为学生,应当有这样的廉耻。” 教授叹口气,“周君,你请回吧。” 启才忽然忍不住,说出心中话:“教授,人性弱点甚多,你一定会得到你要的人。” 他离开教务处。 回到宿舍,其余三位同学正在喝啤酒讨论刚才发生的事。 “不会是周启才,他年年名列前茅,才不用作弊。” “会不会是徐柱华?周,他又有钱又疏爽,你说说看。” 周启才大怒,“他父亲,他祖父都是本校经济系高材生,他用作弊?你们这些猪脑!” 大家又说:“那也不是我们,我们四人日夜对着,还有什麽秘密?” 日本人说:“我这次考试成绩自知平平,如果作弊,应拿甲等。” 中东人沮丧,“若不能毕业,父亲会砍杀我。” “不会的,”周启才说:“那人会站出来。” “才怪,人是自私的多。” 周启才叹口气,坐下来,捧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美国人发话了,“周,你那漂亮的中国娃娃呢,她就不值得怀疑?” 启才的心咚一跳。 “听你说,她家里有事,精神恍惚,并且是个半工读生,你不怀疑她在压力下会走绝端?” “胡说!” “周,请你留意一下,不能为一个人害了整班同学。” “真的,你同她熟,你知道她首尾。” 启才抬起头来,“她现在住在徐家。” 真没想到他们还有管闲事的心倩,“嘎,她跟人跑了?” “不不不,”启才更正,“好从来不是我的女友。” “周,你要加把力呀。” “周,是不是因为徐柱华富有?” 启才躺到床上去,不作声。 慢慢,他的双目润湿了。 “有钱真好,”同学犹自发表意见,“可享种种特权,天天开香槟,送礼物,女孩子很难不动心。” “嗳,中国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争点气把书读好,自然什麽都有。” “别高兴,你没听见教授要整我们?” “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启才的眼泪落下来。 真是,怎麽会碰到这样的劫数。 第二天,他见到了徐柱华。 柱华十分激动,大力拍着桌子,“不想毕业,就不会到大学来。” “你听到什麽消息没有?” 柱华不响。 启才叹口气,“我的三个同房怀疑万芳。” 柱华一震。 启才忍不住问:“尚有其他人觉得她有嫌疑?” 柱华颔首,“她有作弊的理由。” “说来听听。” “她住在我家已有一个月,据家务助理说,考试前她从来没有温习功课,终日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 启才抢着说:“万芳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她一向不爱在考试前夕温习。” “他们还说,万芳有非毕业不可的理由。” 启才苦笑,“我也非毕业不可,我的家境平平,老父对我又有寄望。” 柱华也说:“岂止你,我如不带张文凭回家,家里会经济封锁我。” “真要命。” 柱华说:“我首次觉得生活有压力,这像不像住在秘密警察国家?你检举我,我检举你,为求自保,大家都去告密。” 启才踱步,“我想对外公开此事。” “你说什麽?” “招待记者,申诉校方采取高压手段。” “千万不要冲动,我们都是砧板上的肉。” “才不是,我们都是大学生。” “毕不成业,我们什么都不是。” 二人烦极了。 过一会儿,大家又同时说:“万芳——”他们去看万芳。 真没想到万芳在睡午觉。 柱华问工人:“睡了多久?” “昨晚一整夜踱步,今晨六时许才睡,最近这几天都如此。” “胃口好吗?” “很差,吃不下,像是有心事,似受了什麽委屈,做梦老是叫‘我的,走开,走开’。” 启才有点难过,目光不去与柱华接触。 柱华走到书房,轻轻翻动书桌上的杂物。 他忽然低声嚷:“看,两份试卷!” 启才也吓一跳,但随即说:“也许她影印了一份打算寄返家去给人参考。” 柱华说:“也许。” “你也怀疑她?” “不不不--”但是声音渐渐低下去。 启才说:“我同你一定要投她信任票。” “可是!茅头怎麽会指向她呢?” 启才悲哀地说:“我倒是有点明白的。” “说我听。” “她是一个单身年轻女子,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靠,家贫,需兼职,牺牲一个孤寡女子,最最没有後果,还有,她能把他们怎麽样,学生证件限期一到,她就得出境,无後顾之忧。” 柱华握紧拳头,“太不公平了。” “你,”启才说下去:“你就不同了,北翼的图书馆是谁捐的?徐氏家族,万芳却没有时间能力搞公关,结交朋友,大家对她陌生,指证她,心里不会不舒服。” “你呢,为什麽没有人怀疑你?” “我年年考一百分,干吗要作弊?我人缘又好,一天到晚在教授面前打躬作揖,替他们跑腿,他们喜欢我。” “一星期内找不到人,万芳会成替身。” “文明社会讲证据。” “相信我,届时一定有人捏造证据。” “这,”启才焦急,“这可怎麽办?”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万芳的声音:“你们来了?怎么不叫我起来?” “呵,见你睡得香,不好惊动你。” “何必客气,”万芳说:“我也正想找你们。” 两个男生齐齐发问:“有什麽事?” “我想搬出去,投亲靠友,可不是办法。” 柱华细细端详万芳,只见她脸无血色,十分憔悴,不禁心如刀割,“你一个人,走到哪里去?快别多心,哪管你多住十年八载,我也愿意。” “那算什麽呢?” 启才只得退到一角去。 只听得柱华说:“万芳,让我们结婚吧,让我照顾你。” 启才低下头。 可是万芳笑了,“你照顾我?你自己还要家人照顾呢。” 启才的一颗、心又回到胸腔里。 万芳说:“找房子想必还需一两个星期,我会在这里打扰到月底。” 启才咳嗽一声,“万芳,有同学作弊的事--”万芳诧异地说:“何用为此担心?清者自清,一定会得水落石出。” 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二天,系主任就传苏万芳去问话。 苏万芳自教务处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大惑不解,“他们怀疑我。” 柱华站在她身边,一声不响,内心恻然。 万芳说:“他们怀疑我,不是因为有证据,而是因为我是苦学生,我一向不配,他们一直冷眼旁观,等着我出纰漏,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可以证明眼光无误了。” 半晌柱华说:“他们也盘问过启才,他们盘问每一个人。” 万芳缓缓说:“没想到千里迢迢来求学,竟要受这种冤枉气,说什麽最高学府,说什么有教无类。” 柱华苦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怎麽避得了。” 万芳长叹一声,“寒窗数载,不过想读一张文凭回家找份好一点的工作,早知这样辛苦,另寻出路也罢!” “万芳,你别气馁,此事自会水落石出。” 万芳摇摇头,“他们早已决定谁是黑羊,非我莫属,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天深夜,佣人急找徐柱华。 “苏小姐发高烧,请马上决定是否把她送到医院。” 柱华与救护车同时赶至。 万芳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后无恙,柱华这方通知启才。 启才双目通红,握紧拳头说:“万芳心交力瘁。” “校方有什麽消息?” “这上下恐怕在传苏万芳畏罪自杀了。” 柱华站起来,“我想过了,这种大学,不读也罢,不如到美国去找一间小大学,乐得轻松,启才,读书与做人是两回事,读书与发财也是两回事,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说是不是?” 启才说:“可是柱华,我们没有错,我们没有作弊。” 柱华笑笑,“无所谓啦,又不是刑事案件。” 启才一愣,“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麽,我们走吧,万芳休养几天便可出院,届时我们三人到欧陆走走,我请客,不准推辞,不然的话不做朋友。” “你刚才说什麽?”启才追问。 柱华温和的答:“我说的是,我们来到这世上短短活那么数十年,最要紧是快活,还有,尽量也使人快活,你说是不是。” 他把手臂搁在启才肩上。 徐柱华想过了,他要这张文凭无用,左右不过是把它镶在镜框里带回老家去承继家属生意而已。 他回公寓沐浴刮胡髭洗头换上簇新西服,开着小跑车到学校去。 笑着与每一位同学打招呼,脚步轻松,直赴系主任室。 敲了门,里边有人说:“请进。” 柱华推门进去,看见系主任与教授都在,他说:“好极了,两位尊贵的先生,我这次来见你们,纯粹是为了自首,我就是这次大考的作弊者。” 教授与主任听了,面面相觑。 柱华催他们,“把我逮起来呀。” 教授充满疑惑,“你这样招认,又是为着谁呢?” “为我自己,我受良知责备。” 教授说:“是吗,那你应当见一见另外一个受艮心谴责的人,周同学,你出来。” 柱华当场怔住,有人推门出来,一看竟是周启才。 “你怎麽也来了?”两人异口同声叫出来。 m教授生气,“简直是闹剧!你们竟这样轻视毕业文凭。” 二人低下头。 “是我。” “不,是我。” “请别怀疑苏万芳。” m教授既好气又好笑,“不,不是你,也不是他,更不是苏万芳。” 柱华抬走头,不是苏万芳?” m教授说: “元凶已经找到了,警方再次盘问证人,认人承认把试卷偷出来给他外甥,为着误导,故意指向外国学生,你们现在明白真相了吧,过一日校方自然会张贴告示。” 两人愣祝 可是随即又放下心来,四肢百骸均轻松万分。 “你们二人太够义气了,苏小姐应当庆幸有这样的好朋友。” 主任加一句:“可是行事这样鲁莽,应该记过。” 教授叹口气,“给他们文凭,把他们轰走算了。” 主任说:“唉,经一事长一智,以後,在未掌握充份证据之前,校方不会惊动学生。” 教授说:“在下次会议中我会提出此事检讨。” 启才与柱华欢声如雷那样赶到医院去向万芳报告好消息,两人七嘴八舌交待经过情形。 万芳听後不语,神色冷淡,渐渐她脸上罩上一层严霜。 柱华问:“怎麽了,万芳,雨过天青,为何不悦?” 万芳双目好比寒星,“柱华,你认为我有作弊吧。” 柱华一呆,启才辩道:“你精神欠佳,时间又不够用——”忽然发觉他才是怀疑苏万芳的人。 万芳目光又落在启才身上,“是,所以认定我有非作弊不可的理由,故此挺身而出,做我的替死鬼。” 柱华抢着说:“我不忍心看你那麽痛苦——”万芳截断他:“最痛苦是最好的朋友心中也认为你是个贼。” “哎呀,”柱华叫:“好心没好报。” 启才按住柱华,“万芳说得对,我们不该一开头就把她当是弱者。” 万芳这时冷淡地说:“两位请回,我需要休息。” 柱华与启才知道弄巧反拙,静静退出。 万芳再也没见他们二人。 没等到行毕业礼她就打道回府。 柱华怅惘地说:“算了,只要万芳无恙,我们也就放心。” “像她那样聪敏用功坚强的女子,一定会得出人头地。” “那样的女孩越来越多,你我无地容身。” “你怕什麽,你是富家子。” “你品学兼优,亦不愁出路。” “我原以为自我牺牲这一招可以感动万芳,谁知她毫不领情。” “她有她的理由,她认为我们没有投她信任票,所以不能再做朋友。” 徐柱华与周启才长长太息。 我儿: 徐日权与妻子沈维清领养孩子之前,经过详细考虑。 他俩是专业人士,性格成熟,经济情况良好,年纪又恰恰好,虽是如此,也直轮候了三年。 在这段时间内,两人不住讨论该一件事。 “我不打算隐瞒事实,待他懂事,我一定告诉他我俩并非亲生父母。” “半夜一样要起来喂食,你吃得消?” “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亲友取笑我们多此一举。” “各有所好啦,我亦可揶揄他们成日沉迷股票上落。” 夫妻俩结婚五年无所出,看遍生育医生,详细检查一点毛病都没有,又尝试过好几次试管婴儿手术,均无结果。 医生仁心仁术,轻轻说:“如果真喜欢孩子,不妨领养,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维清问:“很多人放弃孩子吧。” 医生答:“相当多。” 维清说:“假如可以把不需要的孩子统统搬到渴望孩子的家庭去,天下太平。” 医生笑说:“可借上天从不这样顺利安排任何事。” 他俩仍是无孩夫妇。 渐渐在公众场所见到幼儿,维清会得凝视他们。 在维清眼中,他们一举一动,即使正在淘气,也无限可爱。 一天早上,维清看到一老翁推婴儿车逛街,那孩子只有个月大,转头看他祖父,祖父作势唬他,他便哗哈一声笑,意图躲起来,不知多乐。 维清简直艳羡这种天伦之乐。 沈维清本人堪称天才,廿五岁拿到博士文凭进大学教书,去年已升到副教授身分,事业家庭都无懈可击,但她渴望有一个孩子。 她同负责领养儿童手续的段律师说:“我不觉得没有亲生儿是一种遗憾,我只是希望拥有一个女儿。” 段律师笑笑,“我明白。” 段律师与徐日权是大学同学,只不过毕业後分道扬镖,徐日权一直替一间大机构服务。 “那孩子会幸福的。” 维清说:“孩子最幸福当然是跟着亲生父母。” “不一定,亲生只是血缘,感情可以培养,你家有栽培孩子的先决条件。” 轮候期间也曾有虚报,令维清空欢喜一常故此婴儿房里设备十分齐全,早已置下。 那是一个下雨天,维清有空,在家研究欧洲最新地图,徐日权出去了,宽敞的公寓静寂无声,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女庸轻轻走出来为她倒一杯茶,又轻轻走出去。 维清拿着茶杯到窗口看风景。 刚巧看到斜对面一户人家有保姆抱着婴儿观雨,那孩子虽然很兴奋,舞动着小小手臂。 电话铭响了。 “维清,我是小段,你听清楚,必需立刻答覆我,我现在有一个孩子,三个月,男性,身体健康,只是有一点皮肤病,生母愿意签字交出领养。” “男孩子?可是--” “男女一样啦,维清,不必坚持,这个机会一失,恐怕又要等几年。” 维清立刻说:“好。” “你马上出来见见他。” 维清紧张,“现在?” “对,立刻到我事务所来。” “日权他不在家。” “我已联络到他,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手续——” “喂喂喂,信任我好不好?我是专家。” 维清立刻抓起大衣手袋出门,不知怎地,似有灵感,在婴儿房取过一条毯子,她觉得那婴儿会需要它。 驾车抵段氏事务所时天已全黑,雨下得很急,维清并没有打伞,把车子停在横街,就忽忽找上办公室。 段律师迎出来,“维清,这边。” 他把她延进偏厅,已经有一个年轻女子坐在那里。 维清朝她颔首。 那女子抱着一个包袱,维清趋近去看,那果然是名婴儿,并没有睁开双眼,只是打了一个呵欠,并且把毛毛头转动一下。 维清满心喜悦,立刻爱上那幼儿,马上伸手去抱,那女子居然把他交给维清,维清即时把他裹在浅蓝色的毯子里。 那女子轻轻摸一下维清的手,维清抬起头,只见孩子生母眉清目秀,只不过脸容凄苦。 段律师说:“甄小姐,这位是徐太太,你满意吗?” 那女子默默点头。 “徐太太是大学教授,她会爱护孩子,给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那女子又点点头。 “你看徐太太头发外套都淋湿了,多心急赶来,可见确有诚意。” 段律师摊开文件,“你可在此处签名。” 维清大笔一挥。 这时,徐日权也忽忽赶到,一般是淋得浑身湿,也在段律师指示下签了名。 那年轻女子终於默默取起笔,在文件上签下名字。 移交手续正式生效。 徐日权兴奋地过来看看婴儿面孔,忽然同妻子说:“像你。” 那女子站起来预备离去,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维清走过去问:“你有什麽话要同我们说吗?” 那女子看看维清,又看看徐日权,表情略为宽慰,随即转身离去。 幼儿在这个时候忽然哭泣,呜哗呜哗,如一只小猫。 可能他也知道,从此要与生母分开,故此伤心哭泣。 维清哄撮他,“不哭不哭,妈妈会待你好,妈妈爱你。” 哭声渐止。 徐日权问:“生母是何背境?” “未婚妈妈,把孩子交出後不久会正式移民到纽西兰结婚,你们永无烦恼。” “她长得十分娟秀。” 段律师笑,“维清,一个人的长相与性格与他的命运有什么关系?许多最享福的人却是天底下最讨厌的人。” 徐日权想起问:“孩子的生父呢?” 段律师答:“生母不允透露,法律上有她一人签字经已足够。” 维清长叹一声。 “恭喜二位。” “谢谢你。” 徐氏夫妻在雨夜中抱着婴儿回家。 在车中,维清看着婴儿圆圆面孔问:“小段倒底扮演什麽样的角色呢?” 会不会是贩卖人口的牙子? 徐日权答:“小段忠义双全,胆色过人,他就是那个把不需要的孩子抓到渴望孩子家庭里去的大好人。” 说得也是,一件事自有许多看法。 女慵来开门,看到孩子,惊喜交集。 维清叫孩子马可。 接着的三个月,徐家忙得人仰马翻。 婴儿不但有皮肤病,肠胃也不好,天天在儿科医生处出入,幸亏医学发达,渐渐治愈。 医生说:“明显地疏於照拂,过早喂他固体食物,喝水也不够,卫生情况亦差,不过不要紧,一下子就会恢复正常体重。” 维清说:“他很乖,看到转动玩具已会笑。” 注射完毕,幼儿张手叫维清抱,伏在维清胸前。 医生笑问:“有了孩子之後,有无影响你事业?” “简直想退休。” 医生笑。 维清喜欢素色,婴儿不是一身白,就是一身深蓝,很快长得胖胖一团粉似,一夜睡到天亮,十分乖巧,徐氏夫妇似已没有心事,专等孩子入学读书。 维清像所有家长一样,忙着钻营、替孩子找贵族学校报名。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添多一名褓姆不在话下,话题也多,整个晚上就是说着婴儿的进展:他会叫人了,他懂得吃牛肉粥不吃鸡蛋,他晓得指着某件玩具要玩……替他洗澡是一个节目,看他拍打着水呵呵笑是人生至大乐趣。 段律师来看过他们,结论是“你们的确需要一个马可这样的孩子”。 谁说不是。 马可在九个半月之际迈开第一步。 夏季,炎热,因家他只穿一点点衣裳,小手小腿一节节,会在下班时分坐在门口等维清下班回来,听到锁匙响已经雀跃。 一切都美满得不似真的。 当一件事美满得不像真的时候,通常它不是真的。 一日下午,段律师忽然有电话来。 “我马上到府上来,有急事。” “什麽事?” “孩子的生父出现。” “什么!” “他要告我们索还婴儿。” “不可能!” “自然不可能,我这就来与你们商量大计。” 维清紧张得走油,“官司打到枢密院我都不会放弃马可。” “我明白。” 段律师来了。 “自认生父的男子说他完全对女友怀孕不知情,女友统共把这件事瞒着地,他们分手之际她也未曾提及,後来,他听人说女子曾诞下一子,於是开始追溯婴儿去向,终於找出结果,此刻,他要求验血,领回亲子。” 维清与马可已培养出感情,只觉此事如晴天霹雳,抱起婴儿,紧紧搂在怀中,心如刀割,气忿不已。 徐日权过来说:“维清,你放心,小波折而已。” 维清哽咽,“明明是他们不要的孩子--”“那男子才廿岁出头,新移民,只有一份仅够糊口的工作,自身难保,怎麽同我们打官司,不外到法律援助处找一个人问一问法律程序,不知受什麽人教唆,”段律师冷笑一声,“我会奉陪到底。” 维清一愣,看着段律师。 她第一次听到老友语气凌人,一定是他代她不值,所以口气才会变得不耐烦。 接着徐日权也说:“把那人的底子查一查,在何处工作,老板是谁,叫他做人小心点。” 维清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与马可,但--“日权,我们行事要公平。” 日权满面笑容转过头来对妻子说:“你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要替孩子报名读幼儿班吗?” 段律师也哈哈笑,“竞争激烈,一生出就得报名了。” 那一夜,维清没有睡好,不知怎地,她一直听见耳畔有段律师冷笑的声音。 第二天下午,维清照常忙大学里工作,抽空拨电话回家,听过马可笑声,刚略为安心,传达员来通报:“沈教授,有一位刘先生找你。” 维清颇为意外,走到会客室,只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坐在那里等她,一见她,马上站起来。 维清客套地问:“你是哪一位?” 年轻人答:“我叫刘乃斌,沈教授,我是你家领养儿的生父。” 维清不语,半晌才说:“你何以那麽肯定?” 那年轻人显然也十分沉着,“你说呢,沈教授?” 他一双眼睛像极了马可。 “沈教授,你允许孩子验血核对去氧核糖核酸吗?” “请坐,我们谈谈你怎麽会与女友分开。” “我俩均是新移民,在家乡也是受过教育的大学生,她念英语,我读化工,我们真心相爱,本打算结婚,可是环境变迁,误会重生,感情破裂,终於各行各路。” 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维清轻轻问:“是她贪慕虚荣的缘故吗?” “不,是我没能给她安全感,她觉得与我在一起没有前途。” 维清不语。 “我从头到尾不知她怀孕,沈教授,孩子是我骨肉,可否归还给我?”他语气开始激动。 维清看着他,“首先,我想你了解,我领养儿童完全依照法律程序,我此刻与你对话,都是人情。” 刘乃斌沮丧,“是,在这商业都会中,富人都受法律保护。” 维清忍不住说:“错,本市法律制度十分完善公平。” “是吗”,刘乃斌抬起头,“为什麽我今晨便接到解雇书?” 维清一怔,真没想到段律师办事如此迅速。 刘乃斌吁出一口气,用手托着额头,“沈教授,我知道你们条件胜我千倍万倍,可是,那婴儿确是我亲生。” 维清不语。 “沈教授,你是一个讲理的人,让我见孩子一面。” 维清轻轻问:“即使我把孩子还给你,你打算怎麽办?” “沈教授,我当然打算把地抚养成人,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在富裕家庭成长,穷人家孩子成年後也可以对社会有贡献,甚至成为成功人士。” “可是你需外出工作,谁来照顾幼儿?” “我的确雇不起褓姆,可是我可以把他领回乡下由我母亲抚养。” 维清看着这年轻人,“你是为了意气呢,还是真心为着孩子好?” 刘乃斌不语。 “失去工作可以另外找,本市有的是机会,你亦应继续进修功课,充实自身,寄望将来。” “沈教授,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做孩子的父亲。” 维清很坦诚,“正确。” “但这是我的权利。”年轻人握紧拳头。 维清无所惧,“所以,你怎麽能说这个社会不公平。” 刘乃斌又一次泄了气。 维清温和地说:“回去吧。” “沈教授,让我见见孩子。” 维清摇头,“对不起,尚未有证据证明那是你的孩子。” “法律不外乎人情。” 维清看看时间,“我有事要办,刘先生,你请回。” 刘乃斌失望地走了。 维清低下头,她知道马可的确是他的孩子,两人面孔五官几乎一模一样。 回到家,徐日权说:“好消息,那人入境手续没办妥,颇有纰漏,我们或者可以把他驱逐出境。” 维清不以为然,“那不是移民局的工作吗?” “维清,你别理,我自有主张。” “你好像动了真气。” “我徐某人在这个城市生活那么久,有身份有地位,总不能叫那样一个人来得了虎须去。” 维清凝视他,“你是猛兽吗,怎麽我不知道?” 徐日权笑笑,“我有保护妇孺的足够能力。” “我觉得对方也是被害者。” “是吗,维清,你们念文科的人就是有点伪善,他既是被害人,那麽,你会不会把孩子交还他?” “当然不,孩子跟他会吃苦。” “你看,那又何必婆婆妈妈。” “可是日权,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只要迅速达到目的,用怎麽样的手法无所谓。” “你不觉得残酷?” 徐日权不耐烦了,“维清,我一切依法办事,你不必多说了,马可已是我们徐家的孩子,将来会承继你我的成就及产业,这是铁定不移的事实。” 维清默默回到卧室。 褓姆抱着马可进来,“叫妈妈,叫妈妈。” 马可刚洗了操,身上一股清香,一团粉似可爱,维清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她总不能叫马可回到穷乡僻壤去,在那里,只有老人陪他捱粗糙的生活,也许连医疗与教育都成问题。 褓姆说:“明天要去做预防注射,请叫徐先生预备车子车夫。” “他已经知道了。” “少不免又得发一两天烧呢。” 维清心想,不,她不会把马可归还刘乃斌,可是,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处理此事。 第二天下午,传达员又来说:“沈教授,昨天那位刘先生又来了,一停一停,可要打发他走?”已看出他不受欢迎。 “不,”维清站起来,“我见他。” 刘乃斌已失去昨日的沉着,他一见维清便说:“我决定与恶势力周旋到底。” 维清既好气又好笑,“刘先生,我与外子都只是中层受薪阶级,并无任何势力。” 他悲忿地问:“那麽,警方为什麽传我问话?” 维清忽然温和地说:“来,我带你去看孩子,他叫马可,已有七个多月大。” 刘乃斌一怔,“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好心。” 维清看看天空,今天正是一个天朗气清行善的好日子。 维清载刘乃斌回家,一路上那年轻人一言不发,车子绕上半山,在中途已可以看到如画风景,整个海湾与市中心就在眼前。 车子停在一幢小洋房前,尚未按铃,女佣已前来开门,满面笑容,欢迎女主人回家。 穿过白色的厅堂,来到二楼起座间,褓姆与婴儿正在享受下午茶。 马可一见妈妈,笑颜逐开,立刻示意要抱,他穿着雪白的小衣服小鞋袜,活泼地舞动双臂,嘴里作声。 维清对刘乃斌说:“你抱他。” 刘伸出手,婴儿不认得他,见他是穿黑衣的陌生人,哭了。 维清把马可搂在怀中,“请来参观马可的起居室。” 那间房间并不小,光洁的大窗户对着海,一式小小四五件家具,舒适精致,浴室裹白毛巾成叠随时应用,玩具都陈列在架子上。 维清说:“我们也喝杯茶吧。” 两人坐下以後,维清叹口气说:“你若想索还马可,请依法律程序进行,不要再来找我,与我见面,反而会引起不便。” 刘乃斌不出声。 维清说:“这间屋子有了马可之後,不知添增多少欢笑。”她叹口气。 刘乃斌仍然禁声。 褓母过来请示:“我与孩子到园子里晒太阳。” 他们出去了。 维清招呼刘君,“喝杯茶。” 刘君却站起来,“我告辞了。” 维清不加勉强,“我送你。” 刘乃斌也没有拒绝。 车子快到市区的时候,刘乃斌忽然说:“我明白你会真心对马可好。” “谢谢你。” “可恨我不能给马可同样的生活条件。” 维清说:“物质并非生活全部,正如你说,贫苦人家亦会出人才,外子一生靠奖学金读书,又勤於半工读,曾经做得胃出血,白手兴家。” 刘乃斌发愣,“可是,你看,我与马可并无感情。” “即使是父子之间的感情,亦需培养。” 刘乃斌疑惑,“你是鼓励我索还马可吗?” 维清摇摇头,“怎麽会,我只是公道地说出事实。” “你真是善心人,你与你丈夫是两个人。” “到了。”维清把车子停下来。 “沈教授,祝我幸运。” 维清诚恳地说:“我谨祝你找到理想的工作及伴侣。” 他下了车,很快在茫茫人海中消失。 过了几天,徐日权同妻子说,“那人忽然弃权,不再与我们争马可了。” 维清满心喜悦,“那多好。” “可能是太知道不自量力了。” 维清不予置评。 “段律师说,在外国,他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可是,我还是得防着这件事会再发生,维清,我们移民好不好?” “啊,移到什么地方去?” “旧金山,温哥华,让马可安然长大。” “可以考虑,到他生父母一辈子去不到的地方,我们就不会受到骚扰。” 徐日权看看妻子,“维清,为何出言讽刺?” “日权,对待弱小,不必全力出击。” “妇人之仁。” “日权,你在未名成利就之前,也曾经得到好心人拔刀相助,此刻何故心肠如铁?” “我早已十倍报答了善待我的各式人等。” 维清叹口气,“你变了。” 徐日权搔头皮,“谁敢不跟着时代节拍亦步亦趋?” 维清又叹一口气,“是,”她忽然累了,“你说得对,生活从来不简单。” “休息吧,这阵子你叫那人骚扰得精疲力荆”谁说不是。 那年轻人只知道争取个人权益,而没考虑需负的责任。 可是维清同情他,每个人都应得到一个解释,维清最妥善的解释便是把他带到家中看马可。 她已作出最坏的打算,一定要讨还的话,尽管依法进行吧。 半夜醒来,到厨房取水喝,碰见徐日权在吃点心。 “还没睡? 徐日权轻轻说:“我在检讨自己。” 维清诧异,“那真是难得的。” “我太心急,忙着要保护你同马可,巴不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维清把手搁在丈夫肩膀上。 “出手可能是重了一点。” “你愿意帮助这个人站起来吗?” “待我考虑,即使做,也不能让他知道幕後是谁。” 那还不容易,那是徐日权的拿手好戏。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放下官司?” 维清说:“假设他是生父,他会希望孩子生活好过,或者,他觉得马可的养父母待他不薄,暂居他家,可能只有好处。” “啊,”徐日权奇道:“是谁这样启发了他?” “他是知识分子,他自己会明白。” “一切为着马可。” “是,你若爱一个人,你会替他着想。” 挖角: 宇宙机构向丽晶制衣挖角已成惯例,丽晶世代做制衣,非用人不可,不得不栽培人材,宇宙属下十多间附属公司,制衣厂不过是其中一瓣,万一折本,大可由其他地方盈利补上,根本不伤脾胃。 宇宙一见谁在丽晶冒出头来,就伸手来摘成熟果子,手段高卓,大约本着商业都会“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的信条,一百万年薪不够?两百万,再犹疑,立刻加精美宿舍一幢,於是丽晶人才走了一个又一个。 丽晶的东家荣伟然气极反笑,“承蒙宇宙机构看得起我”,两家渐渐不来往,即使在商场见面,也板着面孔。 宇宙老板刘桂忠这样对他儿子柱华说:“荣某一辈子只好做个小生意人,伙计跑来跑去,闲事耳,何必小器。 柱华沉吟,“也许,我们也可以栽培人才。” “那是很花费时间精力的一件事,万一有出色人才,人家出多一倍薪水,立刻挖走,商场如战场,当然拣容易的来做。” 刘柱华笑了,“那就不能怪荣叔生气。” “你还称他荣叔?我们都没来往了。” “怎麽没来往,敝公司人事部一天到晚打电话给丽晶的出色人才。” “柱华,你是不赞成我的做法吧。” “不,父亲,正如你说,做生意好比打仗,只是,历年自丽晶过来的设计师,到了宇宙这边,好似无甚发挥。” “你讲得对,不知怎地,在丽晶他们明明才华扬溢,到了我们这里,可以说一点作为也没有,多麽奇怪。” “谈合同之际精明得不得了,讨价还价,连汽油是否由公司付帐都要讲清楚,结果也不能为宇宙效力。” “所以丽晶仍然站得住脚呀。” 刘柱华说:“父亲,丽晶这个设计,一季之内连内地共卖了五万打。” “我不相信!” “请过目。” 刘桂忠取过图样一看,只见模特儿身上穿的是一条薄雪纺吊带裙罩在件小小棉t恤外,裙与衫上印着同样的大玫瑰花。 “很别致,但也不是独步单方。” “可是丽晶售价是一般女孩子可以负担,而且品质优良,可穿两季以上。” “谁是这件时装的幕後主持人?” 刘柱华有点犹疑,“是一个叫王万芳的女孩子。” 知子莫若父,刘桂忠问:“性格很特别?” “嗯,宇宙打过去的电话,她既不听又不回。” “呵,那麽厉害,你想她过档到宇宙来?” “不,我很欣赏她,想舆她见个面。” 刘柱忠讶异,“普通社交,缘何拒绝?” “也许对宇宙一点好感也无。” “咄,行家来往又不同恋爱!” 刘柱华微微笑。 他父亲的世界多简单可爱。 柱华手头上其实已经有王万芳的资料:她是家中独女,父母离异,家境小康,毕业於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纺织设计系,一年前加入丽晶。 羡煞旁人,丽晶好似永远找得到能人。 柱华手头上还有她的照片,王万芳长得非常秀丽,脸上有一股令人难忘的书卷气。 她独身,无亲密男友。 平常她穿白衬衫与卡其裤上班,配一副黑珍珠镶钻耳环,一条御本不不规则型珠项链,淡妆,比许多模特儿更漂亮。 她每天工作时间自上午七时半到晚上九时。 据说风雨不改,而且每朝都精神奕奕,这样自律,可需要完全没有夜生活才行。 由此可知她洁身自爱。 刘柱华的心好似朝她那边倾侧过去。 他继续拨电话过去。 一天晚上九点,可能秘书已经下班,王万芳居然亲自听电话,刘柱华大喜,立刻报上名号。 王万芳十分冷淡,“这几天我们正在筹备一个时装展,我们会有帖子寄到宇宙,届时刘先生或可拨冗参加。” “可是场内起码有一千几百人。” “有什么话,大家都可以听。” “王小姐好似拒人千里。” 王万芳在另一头笑了,“刘先生倒底有何贵干?” “你会不会加入宇宙?” “没可能。” “我们出价高一点。” “我不等钱用。” “可以再谈。” “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对这个行业有兴趣,我不在乎薪酬,况且,丽晶也待我不保”电话已经挂断。 这一切都令刘柱华惆怅,不过,既然听到声音,也已经够满足。 她的声音略为低沉,却又不失女性魅力。 丽晶举行时装展销会那一日,刘柱华一早就到,他看到了王万芳本人。 比照片还要好看。 仍然是白衬衫卡其裤,不过加多一件黑色男装晚宴外套。 美女穿男装往往更美,王万芳就是例子。 是日她需照顾全场,穿长裤实在更为方便奔走。 刘柱华一时找不到机会上前自我介绍。 丽晶老板荣伟然却看见了他。 刘柱华必恭必敬地称呼一声荣叔。 荣伟然冷笑,“不敢当,後生可畏,长江後浪推前浪。” 柱华只是忍声吞气赔笑脸。 荣伟然见他涵养奇佳,也不好意思再步步进逼,走到另一角落招呼人客入座。 柱华看到王万芳坐下小息,立刻上前坐她身边。 万芳正在喝纸杯咖啡,见到他,抬起眼来。 柱华看到双晶光灿烂的大眼睛。 他一时间忘记怎麽样开口说话。 倒是万芳先点点头说:“你必定是挖角专家刘柱华君了。” 柱华刷一声涨红了脸。 万芳继续说:“是你始创不公平竞争的吧。” 柱华至此,不得不欠欠身,“王小姐如愿到宇宙来,条件任开。” 王万芳笑,“开头都这样说,然後都嫌贵。” “绝对不会。” “不见得任何数目都可以。” 刘柱华答:“王小姐心目中的价格一定非常合理。” “不,”万芳摇头,“我不会出价,我会留在丽晶。” “没有商榷余地?” “看,刘先生,”她温和的说:“这世上除却挖角,还有许多其他事在发生,让我们把眼光放远点,节目快开始了。” 她站起来到後台去打点。 刘柱华一直留到完常 展出并非精采绝伦,可是实用价值非常高,有转售商即席落订单,看情形是成功的。 刘柱华默默离去。 过两日,他在丽晶制衣厂门口等万芳下班。 她一出现,他便上前说:“万芳,不谈公事,喝杯茶可以吗?” 王万芳看着地,轻轻叹口气。 那日微雨,他在门口站了有一段时间了,西装肩膊湿了大片,他又赔着笑。 万芳说:“我都筋疲力尽了。”还是想推。 谁知刘柱华说:“我何尝不是。” “一杯咖啡。” 刘柱华立刻雀跃。 转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哎呀,这已不止是挖角那麽简单了,莫非,他已爱上了她?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心酸,忍不住痴痴地看着她。 万芳却忙着过马路。 柱华定一定神,追上去。 他们找到一个地方歇脚,年纪相仿,又是行家,不觉谈得十分投机。 万芳说:“我还是最喜欢棉麻。” “可是会皱缩,不易处理。” “缩水已可解决,今日已有百分百不皱棉布。” “来价贵,成本增加,如何销十万打?” “这是大问题。” 咖啡添了一杯又一杯。 “肚子饿了,反正要吃饭,不如一起。” 一语提醒万芳,“我约了家母,不能迟归。” 柱华好奇,“你同母亲住?” 万芳颔首。 “母女是深爱的吗?” 万芳温柔地答是。 “那多好,我与家母不和。” “为什麽?” “家母催我早婚,想我娶表妹为妻。” 万芳骇笑不已。 柱华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呆呆地欣赏那笑颜。 “不是真的!” 柱华无奈,“不信你可以问她。” 万芳说:“呵,那真值得同情。” “那么,明天一起吃饭。” “我再想想。” 刘柱华怜惜地看着万芳,这人,无论什麽都深思熟虑才做,即使是吃一顿饭也如是。 那夜万芳回到家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甚言语。 她母亲出来说:“你越来越晚下班了。” “你别等我,妈,找点消遣。” “咄,谁等你,我自己也才刚回来。” “那就好,到什麽地方去了?” “与一班老姐妹看戏吃饭聊天。” 万芳很觉宽慰。 “你呢?” “公事,有人想挖角。” “能大幅加薪吗?” “能。”万芳颔首。 “你会考虑吗?” 万芳笑笑,“人人都等钱用,钱一到手,马上可以住好一点吃好一点,能不使人向往吗?” “万芳,你也什麽都有了。” 万芳点点头,“是,可以这麽说。” “你少的是自己的家,一个体贴的丈夫,几个听话的孩子,那又不是金钱可以买得到,何必太辛苦。” “真的,金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其实不多,”万芳叹息,“主要是我们母女俩物质不高。” 母亲把手按在女儿肩膀上。 万芳低下头,“譬如说,薪水再加一倍,也不能补偿父亲在少年时离开我的痛苦。” 万芳的母亲忽然站起来,“过去的事不要谈了,万芳,当时大家都尽了力,你已是个成年人,应知道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不必直唠叨,万芳,有时我觉得你比我还要老。” 母亲回房去了。 万芳知道她失言,又勾起母亲最不愿意提的往事,母女虽然相爱,若万芳不能搁下此事,恐怕心中也会有芥蒂。 万芳伸个懒腰,上床睡觉。 她一定要早睡,因为大清早六点钟一定要起来上班,迟至七时工夫已来不及做,她绝少有机会睡到天亮。 回到公司才七点,她立刻投入情况,伏案处理文件,因无电话骚扰,事半功倍,待同事来齐了,可以马上开会。 万芳性子急,脾气不好,最讨厌迟到的同事,都十点钟了,整个上午都几乎过去,这种人才似刚刚苏醒,睡眼惺松,真是朽木。 有人敲办公室门,万芳抬起头看看钟,八时正,这一定是她老板荣伟然。 万芳站起来去开门,果然猜得不错。 荣氏坐下来,手持一大叠图样,“你看,万芳,宇宙抄出瘾来了,抄抄抄,天天抄。” “别生气,”万芳笑,“全世界都知道宇宙抄聋丽晶。” “宇宙自己知道吗?为什么还贱得悠然自得,振振有辞?” “人总得活下去。” “需要这样厚的脸皮,这样麻木的心肝吗,还在外头批评我们的厂房不足呢。” 万芳只是笑。 荣伟然握着拳头,“真想集资把宇宙买下来,合并!” 万芳的心一动。 荣伟然叹口气,坐下来,“你跟你妈说了没有?” 万芳低下头,“还没有。” “办事那麽果断的你为何在这事上拖延不已?” “她受的创伤很深,我不想她再受刺激。” “当年确是我的错。” 万芳看着荣氏,“算了,人有权追求快乐,你第二段婚姻很好。” “你原谅我吗?” 万芳笑了,“你又何需我的原宥。” “万芳,有时我真觉得我不配有你这个女儿,真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生力军。” 万芳微微笑。 这时,秘书过来请老板去开会。 是,荣伟然是王万芳亲生父亲,他离开家庭的时候,万芳才九岁。 那时候,荣伟然想都没想过那小女孩今日会坐在丽晶运筹帷幄,而看情形,这爿厂将会由她来承继。 她是他唯一的孩子。 那天晚上,万芳又照例做到九点。 很久没有看到太阳。 她上班,它还没有升起来,她下班,它已经休息,多不健康。 结了婚有孩子可不能这样。 说到孩子,万芳心情忽然温柔,虽然父亲早撤退,可是母亲爱她,老是把她抱在怀中,加倍爱惜,她清澈记得如何躲在母亲怀中吃手指的情形。 父亲人虽然不回来,经济却一直支持她们,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万芳已决定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放许多时间在他们身上厮混。 下班了。 走到门口,看到电灯柱上靠着的是刘柱华。 她上前说:“脏,弄污衣服。” 柱华却笑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万芳看他一眼,“开始挖角之际,你对他们,都那样说吧,等到了手,也像一阵风,没事人似了。” “我刘柱华绝不是那样的人。” “来,我请客。” “哗,皇恩浩荡。” 表面上,刘柱华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 可是那天早上,他已经得到消息。 一上班,他父亲刘桂忠便说:“柱华,你可知道王万芳是荣伟然的什麽人?” 柱华提心吊胆,“什麽人?” 他怕父亲会说万芳是荣某的女友。 “她是他女儿!” 柱华一听,放心了,露出笑容,也有点讶异,“女儿?怎麽姓王?” “父母自幼离异,她从母姓。” “你怎麽知道?” “我自有消息来源,是其他父执辈告诉我的。” “怪不得挖不动角。” “当然,”刘氏叹口气,“丽晶将来是她的,她干吗要转工?” 柱华低下头。 “真是惊人发现,现在宇宙与丽晶有得好斗了。” “不。”柱华忽然抬起头。 “什麽意思?” “爸,我爱上了荣万芳。” 刘氏一怔,“她呢,她对你可有好感?” “还可以。”柱华有点腼腆。 刘氏笑,“那很好呀,你苦追到她,届时,她是刘家媳妇,不用挖角了。” “也许,她会把我挖到丽晶去?” 刘桂忠哈哈大笑,“那就看谁更有本事了!” 柱华想了一整天,决定不把他知道王万芳身世一事告知王万芳。 可是当晚看到万芳,他决定更加爱惜她。 他整个晚上都迁就她,她很快就觉得了。 故诧异问:“挖角需要这样辛苦吗?” 柱华举起双手,像投降那样,“不,你要是愿意留在丽晶,我不勉强,慢慢再说好了。” “什麽?”万芳十分失望,“不再苦苦哀求我了?”恍然若失。 她看着他,忽然之间她的目光转到别处去,万芳心里有数,会是他吗,如果是,运气太好了。 接着的一段日子里,一对年轻人几乎天天见面,可是绝口不谈公事。 自然有好事之徒向荣伟然打小报告。 “要小心王小姐,恐怕她有贰心。” “万芳?不会的。” “老板,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绝对相信万芳。” 来说是非的人乾咳一声,赌气地说:“可惜她不是老板的女儿,最近她与宇宙的小开刘柱华来往频密,跳槽之日不远矣。” 荣伟然纳罕,“有此事?我来问她。” 那人高兴地笑了。 荣伟然问女儿:“万芳,你与刘柱华是怎么一回事。” 万芳绽开一个笑靥。 荣氏看在眼内,立刻明白了,笑道:“万芳,你结婚之日,丽晶送你做嫁妆。” 万芳笑,“如果我结婚,我决定退下去,做名家庭主妇。” “唉呀,那丽晶怎麽办?” 万芳冲口而出:“叫柱华兼顾罗。” 荣伟然听了这句话,慢慢露出一丝笑,接着,笑意荡漾,渐渐扩散,终於他咧开了嘴合不拢来,好好好,这下子反挖角战成功了,能够叫刘柱华来打理丽晶,那真是天底下最理想之事。 他张大嘴,仰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万芳见父亲如此开通,感觉像是拣回童年失去的一块快乐碎片。 她与刘柱华在那一年的秋季就结婚了。 众人接到帖子才知道她与荣伟然是父女。 荣氏与刘氏合办喜事,一笑泯恩仇。 已经是一家人了,无所谓,一个设计大可两家用,抄袭二字已不成立。 可是刘柱华可辛苦了,两边跑,一星期做足七日,累得不得了。 闲时到岳母家喝杯茶,直诉苦:“忙坏哩,妈你也不叫万芳帮帮我。” 他岳母大奇,“万芳不是一直在厂里工作吗?” “才怪,她辞职已近一个月,现在天天逛街吃茶同朋友聊天,妈,你不知道吗?” 万芳的母亲先是一愣,继而流下快乐之泪,“太好了太好了。” 刘柱华知道这次是有怨无路诉,只得忍声吞气。 岳母指着他说:“柱华,这是报应呀,你老是挖角,现在,由你打理丽晶,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岳母说得很对。 柱华其实是心若有憾心实喜之,就让万芳耽家中好了。 他不反对女子做事,真正有办事能力的人,想做事的话应该可以做,可是万芳以家庭为重,更加难得。 婚后万芳整个人变了。 偶然在家里看到图样,也会瞄一瞄。 柱华立刻问:“觉得怎麽样?” “我无意见,”她忙不迭摇头,“不关我事。” 柱华为之气结。 万芳本来爱穿长裤,最近改穿裙子,柱华问何放。 她答:“顶多这一年,有了孩子,穿裙子就不方便了。” 她料事如神,翌年春季就怀孕,更加不思上进,终日就是托人找可靠的褓姆,乐在其中。 又有时间陪母亲,母女一起研究哪只牌子的小衣服最耐穿之类。 她母亲说:“柱华对你真好,独自把担子挑在肩上。” 万芳答:“是,算他力气大,有功劳。” “还是嫁人好。” 万芳微笑不语,过一刻她说:“最好当然是自己有本事,那麽,偶然放假休息一下,是种乐趣,若一辈子靠人呢,三五七年一过,一定会心虚胆怯,心神不定,妈妈你说是不是?” “你打算生养之後复出?” “再说啦。” “帮宇宙还是帮丽晶?” “妈,世上不止这两间制衣厂,或许我另起炉灶,尝试另外一行呢?” “妈很佩服你,万芳。” “妈,我们这一代看着上一代所吃的苦,已经学乖了。” 片刻柱华来接妻子。 他小心翼翼扶她上车,一边说:“我们在英国兰开厦郡找到人才。” 万芳颔首笑,“挖角挖到番邦去了。” “没办法,本地人才卖少见少。” “可是听说宇宙与丽晶营业额大增。” “明年计划合并上市,改名叫宇晶,两位老板已经同意。” “那多好。” “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叫宇晶。” “喂,公私别混淆。” “我喜欢这名字。” “多难听,我不准。” “万芳,你一向是个合情合理的人——”“才怪,我不上班了,我只是人家的妻子,人家的母亲,我毋需讲理。” 奇异生物: 光明日报记者莫展图在报上读到这段启事的时候,简直不相信是真的。 那是一段六公分乘四公分大的广告,它这样说:“寻找曾在一九三七年夏季於夏乐蒂皇后群岛之弥敦港捕鲸站工作过,及记得当时在鲸鱼胃部内发现奇异生物的人士。请联络勒勃朗教授,卑诗大学海洋生物系,电话一二三四七,传真九二三二一。” 莫展图脑海里马上浮现数十个问题。 他兴奋地跳起来,取过一支笔,在笔记本子里这样写:…… 且慢,先介绍了莫展图再说,他在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已经住了三年,就快成为加国公民,当地华裔社会发展迅速,出版好几张中文报纸,其中一张正是光明日报。 莫展图担任撰写特稿工作,上班时间很短,可是工作时间可以十分之长,她看到该段启事,立即知道是特稿好题材,决不会放弃。她在笔记簿子上写下: 一、一九三七年迄今,已是五十四年之前事。 二、当时夏乐蒂皇后群岛那捕鱼站工作的人,起码已经七十多八十岁了。 三、启事为什麽译为中文刊登在华文报纸上?是肯定当时工作人员中有华人吗? 四、勒勃朗教授不可能是当年目击证人,否则他早应退休。 五、勒勃朗是怎麽发现该项记载的? 六、有无照片? 七、最令莫展图感兴趣以及紧张的一个问题:鲸鱼肚子里倒底有些什麽奇异生物? 展图写完这一连串问题,抬起头来,几乎想在第一时间拨电话给勒勃朗教授。 不过她是新闻记者,她知道应先作一项简单调查,她先打到卑诗大学去。 “我想知道,海洋生物系是否有一位勒勃朗教授。” 对方查过,答道:“正确。” “谢谢你。”原来并非冒名顶替。 可以拨过去找正主儿了。 勒勃朗,法文,原意金发男子。 他祖先肯定是金发儿,是威京吗?北欧人泰半金发,抑或是法裔移民? 在这个宁静美丽的城市里,报上居然出现一段这样怪异的启事,真像宁静湖面被投进一颗小石子,激起串串涟漪。 展图又找出地图寻找夏乐蒂皇后群岛的位置,不错,它属於卑诗省,位於鲁柏皇子城以北,太平洋沿岸一组岛屿,自温哥华乘船出发,约数小时可到,一直是捕鱼胜地。 展图不再犹疑,拨电话找人。 “我找勒勃朗教授。” “我是。” 展图吸进一口气,“教授,我姓莫。” “有何贵干?”对方也有点紧张。 “教授,关於夏乐蒂皇后群岛的鲸鱼——” “你有何资料?” “我们可否面谈?” “你有何资料?” “唏,见面才说。” 对方起疑,“你祖父曾在弥敦捕鲸站工作?” “不,我是光明日报记者。” 对方沉默一会儿,“我不打算接受记者访问。” “教授,你把启事刊登在华文报上,必有原因,访问稿可广泛吸引注意,你更易达到目的。” “不,我不接受访问。” “教授,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奇异生物?” “与你无干。” “教授,你为何固执?” “与你无干。” 他挂断电话。 展图不得要领,啼笑皆非。 她另起炉灶,找到在卑诗大学念海洋生物系的朋友王美瑶,人家还是去年的华埠小姐呢。? “美瑶,你们系里,有位勒勃朗教授?” “有,”美瑶接上去:“是一位金发美男子。” “多大年纪?” “三十六七岁。” “修养好吗?” “人品学问均一流,不过不用费心了,全校女生都在追他。”美瑶哈哈笑。 “我想见他,有何方法?” “通过秘书约见。” “还有无其他方法?” 美瑶开玩笑,“送上门去。” “对!我怎麽没想到,最简单直接。” “展图,”美瑶大吃一惊,“你没有事吧。” “恳求你告诉,他住什麽地方。” “灰点路西二十三号,许多学生去过那里。” “谢谢你。” “喂,展图,你倒底有什麽事?” “我找他追新闻。” “啊,那祝你好运。” 莫展图在那天下午七时驾车到勒勃朗教授府上去。 小小花园洋房内有灯光,可见主人在家,展图上去敲门。 应门的正是勒勃朗本人,金发,穿黑色樽领毛衣,灰长裤,看到门外是一个女孩子,以为是学生,微笑问:“你是那一班的?” “我新来,有事请教教授。” “请进。” 自有管家斟上香茗。 展图到这个时候才说:“教授,我姓莫。” 教授脸色立刻变了,不过,他并没有下令逐客,他维持缄默 展图感觉一向敏锐,知道事情有希望转机。? 她静静等候机会。 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勒勃朗轻轻抬起头来。 展图打铁趁热说:“那是五十四年前的事了。” 教授叹口气,“是。” “谁把那件事告诉你?” 教授后问:“你看到那段广告?” “是。” “其他人也雁该看到,可是只得你一个人来电。” “因为我是记者,其他人不是,其他人根本不信有那样古灵精怪之事,其他人只留意何处超级市场有减价活动。” “我想你是对的。” “况且你要找的人,年纪古稀,早已不问世事,记忆力衰退不在话下,教授,你需要我。” “我不想张扬此事。” “此事会引起公众恐慌吗?” “言之过早。” “告诉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的学生王美瑶是我的朋友。” “呵瑶瑶。”他面色松懈了一点。 “你如何发现一九三七年的事?这件事为何湮没了那麽久?” 教授沉默。 “鲸鱼腹内倒底有什麽?教授,这秘密叫我失眠,是美人鱼吗,抑或鲸鱼吞噬了天外来客?” 教授抬头说:“莫小姐,看得出你对这件事真有兴趣。” “当然,不然怎麽会茂茂然闯上门来。” “你诚意可嘉。” “可有奖品?”? “明天早上九时你到系来找我。” 展图松了一口气,“明天见,教授。” 回到家中,她才知道自己有点累。 闭目休息,她幻想自己是一九三七年一只捕鲸船上的水手。 她是一个少年,夏季某一日,他跟随大队出发,在浩瀚的太平洋捕鲸。 那真是捕鱼的全盛时期,整个海都是丰富海产,政府又不限制,环保组织尚未成立,需要什麽,都可以到海里拿。 看到了,远处有鲸鱼台喷水,快,快把船驶近去,呵,鲸鱼,像小岛一般大的哺乳动物,他第一次听说鲸鱼不是鱼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双耳,可不是,鲸鱼是胎生的。 扎实的捕鲸船在大海里如一块叶子般飘浮。 鱼枪如大炮似射出去,中了!中了—.有人大喊起来。 刹那间深紫色的海水泛出鲜红的血,惊、心动魄。 挣扎良久,鱼枪渐渐收紧,那小岛在海中打滚翻腾,终於不敌,死亡,浮上水边,被船拖回岸边。 那时解剖鲸鱼还尚未广泛使用机器,由人手操作,鲸胃剖开,滚出无数鱼、虾、螺,慢着,这是什麽? 大家缓缓走近。 呵!那是—— 展图跳起来。 倒底是什麽呢? 明天,教授会告诉她吗? 闹钟把她唤醒时,展图其实刚刚入睡,不过她不觉疲倦,立刻梳洗出门,她背着一只大帆布袋,袋里装有录音机,照相机,录映机以及一只小小复印机,呵,当然还有手提无线电话。 同样是这个世界,半个世纪前的装备比起今日可差远了。 展图记得她第一次看到宝丽莱照相机之际,才六七岁,真觉奇妙,也衷心佩服科学家。 他们陆陆续续发明了那么多对于生活有实际帮助的实用产品。小车子开到卑诗大学时刚九点,学生们开始赶来上课。展图的打扮与他们没有太大分别,一般是蓬松头发,迷茫眼神,皎洁面孔。 教授在等她。 他见到展图立刻说:“请跟我来。” 修饰整齐的他全身散发著学者的魅力,展图乐意与他打交道。 “一切从本系的资料贮藏室开始。” 他把她带到资料室,推开门,只见一只一只架子上全是档案,像小型图书馆。 展图说:“太浪费地方了,若全部输入电脑,以後查阅,大可省时省力。” “我也是那麽想,故有意著手整理资料。” “你读到了有关一九三七年弥敦港鲸鱼站的资料。” “是。” “请让我看看。” 他自锁着的抽屉取出一本陈旧的日志本,展图看到封面上写著:一九三七年夏季研空记录,彼德摩理斯教授。 展图小心翼翼接过日志本,坐下来,“摩理斯今日还存活吗?” “十年前去世,活了七十四岁。” “嗯,事发那年,他三十岁。” “不错,这是他的亲笔日志,前数十页是纯学术记录,请翻到六十三页。” 展图立刻翻到该页,只看到第一行摩理斯就这样写:“今日,发现了不可思议之事!昨日下午捕捉到的一条抹香鲸,剖开鱼腹後,发现了匪夷所思的物体,当时,鱼夫王京、刘大文,以及哥顿金宝均在场,我们战栗了,那鱼腹里竟是——” 看到这里,日志缺了一角,展图哗一声叫起来,“谁撕掉的?” 勒勃朗笑了,“你的反应与我一样。” “太讨厌了,谁把记录撕掉?” “是摩理斯本人,你看第二页。” 展图读下去。 “鱼夫大惊,怕受诅咒,坚持将那件神秘生物扔入大海,好让之安息——” 展图又怪叫起来,“那倒底是什么?”? 日记上这样写:“我是科学家,理应追踪线索,直至真相大白,公诸於世,可是我新婚,妻刚诞下一女,此事势必会影响家人生活,如此扰攘,可值得呢,我需三思。” 啊,展图动容。 “我连忙找来照相机,拍摄照片,此时,水手已十分鼓躁,欲将我逐出捕鲸站,说我的研究工作必为他们带来噩运,他们手持武器,我无法与他们争持,他们迅速将那奇异生物抛入大海……” 那本日记写到此处为止。 以後半本都是白纸。 “照片,照片在何处?” “遍寻不获。” “摩理斯的後人呢?” “妻子已去世,唯一女儿现居美国新泽西,我与她通过电话,她是一名颇负盛名的 室内装修师,对此事一无所知。” “你可曾与同事商量此事?” “在大海中操作,最易产生幻觉,捕鲸船上活动范围狭小,人如国兽,劳累辛苦,更易患群众歇斯底里症,再加上霖酒的帮助——” 展图说:“太不科学了。” “除非找到更多证据。” “所以你要登报寻求证人。” “是,”勒勃朗说:“这件事处理得不好,对我的前途很有影响。” “你放心,我不会张扬出去。” “这就是全部事实。” “这两天有没有人与你联络?” “只有你。” “这王京与刘大文二人都是耄耋老人了。” “他们有无可能与子孙谈起此事?” “既然认为是不祥之物,我想以华人习性,是越快忘记越好。” “恐怕是。”教授长长吁出一口气。 “多谢你与我共享这段秘密。” 勒勃朗欠欠身,“莫小姐,我的荣幸。” 展图那老问题又来了,“教授,鱼腹里倒底是什麽?” “来,我们到饭堂去喝杯咖啡。” 走到室外,展图吸一口气,像是自迷离境界回到现实世界。 一杯咖啡在手,两人聊了起来。 勒勃朗说:“可能只是一只巨大的八爪鱼。” 展图笑了,“或是尼斯湖海怪。” “但是,我却不那麽假设。” “是,教授与水手均见多识广,若是寻常海洋生物,必不致惊惶失措。” “你说呢?” 展图道:“我甚至不会说是一条真的美人鱼。” “那是什麽?” 展图答:“不知怎地,我即时联想到那是外太空来客的遗体。” 勒勃朗看著展图,“我有同感。” 展图说:“假设天外来客的小小登陆艇停在太平洋上,刚欲有所行动,那庞大的抹香鲸张大了嘴,连人带艇吸进鱼腹。” “多不幸的意外。” “多日後,被弥敦捕鱼站的水手发现了他。” “极有可能。” “教授,谢谢你招呼。” 展图告辞。 因无足够资料,特写无法完成。 真可惜。 春季来了,展图总觉得脱下大衣换季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之一,而一个人,若果不懂得为生活中十分卑微的事庆幸,那麽,他修养一定还不足。 在这个时候,展图发觉她与勒勃朗正定期约会。 ? 可以算是约会吗?抑或,只是交换消息?? 两个人喝杯咖啡,谈谈近况,不算什麽吧,两个人都未婚。 展图常说:“勒勃朗,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天下居然有这麽好的工作,政府付薪酬住宿给你去研究探讨海底的古怪生物。” 勒勃朗笑,“可不是,没钱我都肯做。” “贴一点都无所谓吧。” 勒勃朗看著展图,“你的工作也不差呀。” “呵,我一直感谢上帝给我多姿多采的职业。” “不过还不及探讨海洋的奥秘那样精彩。” “真是,海洋占地球面积三分二,可是我们对海洋知道得那麽少。” “就因为在脚底下,所以兴趣不及探讨太空那麽大。” “我到今天还在想,那鲸鱼腹内,究竟有些什麽,你看你的古怪启事,一点作用都没有。” 勒勃朗大不以为然,“怎麽没用?我不是认识了你吗?” 展图笑,“哈,认识我有什麽用?” 勒勃朗不出声。 展图觉得气氛有点异样。 忽然勒勃朗有点生气,他说:“真没想到新闻触觉那麽敏感的女子在其他事上那麽迟钝。” 不不不,展图并不笨。 她只是没防范这件事会发生。 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 虽然她的言行举止均已为西方社会同化,但却还没有打算与外国人走。 故在接着的十来天中,即管挂住勒勃朗以及他的奇异生物,却未有再拨电话给他。 星期天下午,展图在做一篇有关青少年与毒品的特写,电话铃响了。 “展图?快来快来,我有新发现!” 是勒勃朗,“可以立刻在电话里告诉我吗?” “不行,非你亲自来一趟不可,我等你。”他已挂上电话。 展图心嘭嘭跳,她立刻放下工作,跳进小车子,驶到勒勃朗家中去。 新发现! 这件事总算有结果了。 勒勃朗教授站在门口等她,“你来了,真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迎她入屋,斟出香槟招呼。 展图笑道:“的确值得庆祝。” “可不是。” 展图放下水晶杯,“请告诉我,鲸腹内倒底有些什麽?” 她兴奋得脸都红了。 谁知勒勃朗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鲸鱼,什麽鲸鱼?” 展图如被人在头顶淋下一桶冰水,知道中计,十分生气,“你叫我来干什麽?” “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教授,你我之间,什麽事都没有。” “什麽事都没有?”勒勃朗搔搔头皮,“那为什麽我对你朝思暮想,认为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聪敏的女子呢。”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展图不觉也说:“是,我们确有说不尽的题材。” “这多难能可贵,可以进一步发展吗?” “我不知道,你是外国人——” “你不能否定我们之间有缘份。” 展图承认,“你说得对。” “来,再喝一杯香槟。” 展图松弛下来,微微笑,真的,他与她之间唯一阻隔好似只有鲸腹那只奇异生物了。 “也许,”她说:“只是一条史无前例的大龙趸鱼。” “真够我们想十多廿年的。” “答应我,教授,你会继续追踪这件事,直至达到目的!” “或许会,或许不,如果情绪欠佳,哪里还顾得了那麽多闲事。” 勒勃朗双目闪出愉快慧黠的神情来。 展图笑了。 他们在仲夏就订婚了。 展图的家人问:“你俩是怎样认识的?” 展图把那张寻人启事放大了镶在银照相架里。 一男一女,在茫茫人海中遇上,有许多许多巧合,他与她见面的机会不过千万分之一,或许更少。 展图当然没有放弃工作,一日,她正在报馆埋头苦干,未婚夫电话到。 “有消息了。” 展图上过当,这次不为所动,“是燕子的消息,还是蝴蝶的消息?” 勒勃朗笑,“当然是海的消息。” “真的?我马上出来。” 她赶到他家。 “从实招来。” “维多利亚岛一位老先生与我联络上了。” “他是三七年的目击证人吗?” “不。” “咄,那算什麽。” “别心急,他听说过那次事件,辗转叫人告诉我,那事并非谣传。” “倒底是什麽?” “他听人说,是一只长约十五尺,应该早已在地球上绝迹的恐龙型巨兽,马脸,长颈,体积庞大。” 展图好不失望,“就这麽多?” “你这个人,还不知足?” “照片呢,有无照片?” “当时拍摄的照片模糊,并且已经不知所踪。” “不是一具外太空人的遗体吗?” “我恐怕不是,亲爱的。” “啊,苦候整整一年,答案不过如此,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可是那位叫做史蒂文生的老水手,说他的确见过你说过的那种生物。” 展图瞪大双眼,“当真?” “他在海上度过五十年,他说海洋真正无奇不有,他愿意把他见闻告诉我们。” “太好了,我们几时到维多利亚去?” “一挨有空,马上可以成行。” “他见过天外来客?” “照他说,连他们的航天器他都见过,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 “我会相信他。” “我也会。” “所以我无论到什麽地方都带着我的相机,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有相为证,少却多少烦恼。” “可是现今电脑伪造照片神乎其技。” “有底片证明嘛……” 个案: 朱老总吩咐手下记者丁筱琪去做一篇移民家庭老人特写。 筱琪立刻抱怨,“噫,老总,骨头总是给我啃,人家就访问时装设计得奖人,或是名媛慈善晚会,我就做老人特写,唉。” “老人不是人吗?” “多沮丧。” “你也会老,筱琪。” “我们这一辈老了与他们又不同,我们会有打算,我们知道这世界是怎麽一回事。” “别嘴硬。” “真的,我们在精神与经济上都不会倚赖他人或是求他人施舍。” “假设有朝一日你年老色衰,贫病交逼,还有这样的志气吗?” “老总,请对属下客气一点。” “假设而已。” “我不写老人。” “什麽都要写,这是任务。” “太不公平。” “去,写一个星期,约六七个不同类型个案,一定会受读者欢迎。” 筱琪不得不接下这个任务。 特写最乏味便是以老人为题材。 倘若采访对象是年过七十,身家过十亿的老人,又还好些。 但,再有钱,他们也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总是没趣。 何况是移民家庭中老人。 跟着去的自有苦处,留下来的更孤单凄凉。 筱琪自有她的联络方法,一下子掌握了十个八个有老人的移民家庭。 其中不乏同学、朋友、亲戚、同事介绍,可以说是熟人的熟人,问起话来,比较方便。 例一略为罕见,林老太太、心情相当愉快,她年约六十馀岁,健康情况良好,决定跟女儿女婿移民温哥华。 很愿意记者知道她的事,把照片都摊开来,“看,这是他们在温埠西区的花园洋房,环境非常好,我略谙英语,到了那边不会吃亏,只需考一个驾驶执照,即可倒处逛。” “会习惯吗?” “事在人为呀,我有两个与我感情极好的外孙,自小由我带大,所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不差,女儿很感激我帮过他们这个大忙,所以决意接我过去享几年清福。” “那多好。” “当年他们环境不好,没有能力雇褓姆,外孙就交给我,转瞬之间,都念高中了。” ? “好福气。” 筱琪又问一些琐碎的事,“谁负责家务?” “早已约法三章:清洁工作一星期一次有钟点女佣上门来做,花园雇专人剪草,衣物由孩子们负责放进洗衣机,女婿买菜,我每天只做一顿晚饭,一菜一汤。” “分工合作,一定应付得来。” “是呀,我也这麽想,有言在先,届时就不用抱怨。” 筱琪回到报馆,写了一个下午,连文带图,交给朱老批阅。 朱老笑著叫她进房。 “这篇不宜先登。” 筱琪意外,“为什麽?” “丁小姐,你想想,一上来就访问这麽一个幸福老人,往下你还写什麽?无以为继!” 这倒是真,姜是老的辣,朱老的意见不差,“那,我们应该怎麽办?” 老总笑,“你说你应该怎麽办?” “嗯,”筱琪想一想,“第一篇最惨,抓住读者心弦,然後情况一个比一个改善,才能使读者觉得渐入佳境,人生有希望。” 老总拍一下桌子,“孺子可教也。” “一於这样,写完整辑,我才交稿。” “本应这样,怎可急就章,今日交三张纸,明天又交两张纸。” “多谢老总指教。” 筱琪退出,又去访问第二家。 这一户姓关,是筱琪中学同学,过两个月就举家前往澳洲悉尼,祖父因健康原因,将被送往老人院。 筱琪问已婚同学:“将来由谁去探望他?” 同学无奈,“没有人。” “老人除出你父,还有子女吧。” 关同学答:“这次移民我是申请户主,带同妻儿、父母,已是不胜负荷,只得撇下祖父。” “我还以为令尊是户主。” “不,家父是退休公务员,级数低,不获任何分数。” “祖父什麽年纪?” “八十五岁。” “你没有叔伯?” “也老了,自顾不暇。” 筱琪感慨,照说,得享高寿是种福分,可是连子女都老了,没有能力没有精神,真没多大意思。 关同学苦笑,“落旁人眼中,我活脱是千古罪人。” 筱琪劝道:“你管闲人怎麽说呢,你有权追求幸福,既然已经带着父母,也算尽了孝道,再说,祖父身体欠佳,彼邦移民局不批下来,又与你何干。” “我可以选择不走。” “你的子女呢,你要顾及他们前途呀。” “我妻子也那样说。” 筱琪问:“老人在什麽地方?” “在房里,你去与他谈谈。” 老人精神尚可,只是心情恶劣。 筱琪有点怕老人,他们皮肤打褶,布满斑点,眼珠浑浊,听觉胡涂,通常又不肯装上假牙,说话含糊,因力气衰退,个人卫生情况也差,身上多数有股味道,筱琪当然比较希望访问漂亮年轻的女明星。 “好吗,关爷爷。” “好好好,有什麽不好。” “听说:疗养院服务相当不错。” “错在人老没有用。” “不会的,你放、心,他们会写信给你。” “嗄,信用?现在的人还讲什麽信用?” 筱琪告辞了。 心里边一直难过。 她怕她将来老了,也会变成那个模样,心血来潮,感触良多,伏在书桌上,刷刷刷把特稿一下子就赶出来。 她这样写:“……老人双目是绝望的,已知岁月遥远孤苦,生不如死”,又觉太过悲观,改为“无比凄凉”。 唉,假如能够照顾自己,则活到一百二十岁也不怕,否则,不必太过长寿。 不过,寿命长短,不是个人可以选择的呢。 那一整天的、心情当然不会好到什麽地方去。 下午,休息一会儿,筱琪出去访问表姨妈。 表姐见了她,有点高兴,“你正好来劝劝我妈。” 筱琪大奇,“怎麽劝?” “劝她跟我们一起走呀。” “什麽,姨妈不肯去多伦多?” “你去与她说。” 姨妈正打牌,见是筱琪,便叫女儿替一替,抽身与她谈几句。 “筱琪,来喝茶,吃口点心,这韭黄肉丝炒面还不错。” “姨妈几时去多伦多?” “不去了。” “什麽?” 妈妈慧黠地笑,“离乡别井,我干吗去?这幢公寓是你姨丈留给我的,住得舒舒服服,我不少吃不少穿,干吗移民?去了那边,替他们看家做老妈子,闷死人,我的朋友与牌搭子全在这里,我不走了。” 筱琪笑起来,“不挂住表姐?” “可以通电话呀,买只有荧幕的电话机不就行了?面对面,多好。” 筱琪一直笑。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姨妈说下去:“在这里,我有老工人服侍,什麽都不缺,到了那边,我变成女婿的老工人,他们叫我卖了公寓到多伦多帮补他们买房子,我不肯,所以决定一动不如一静,你说对不对?” 筱琪不由得说:“对!” 姨妈很高兴,“我手风正顺,要乘胜追击,赢了赏你买糖吃。” 她回到牌桌上。 表姐过来问:“她怎麽说?” “姨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 表姐咒骂:“该死!” “何出此言?” “她不去,我统共失却预算。” “不会吧,”波琪觉得奇怪,“老人移不移民都一样啦。” 表姐蹬足,“你知道什麽,我需要她的人力物力,她到了多伦多,可是一件宝,那里的工人每小时薪酬是十元加币,贵不可言,还有,我欠廿五万才可以买北约区房子,那一区学校好得多。” 筱琪默然,算盘太精了,简直要剥老人家的皮,连最後一滴力气金钱也要榨出来。 难怪姨妈不愿动身。 “你看,这是什麽世界,要紧关头各自飞,没有一个人靠得住,亲生母亲还这麽着。” 表姐把话反过来说,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那边厢,姨妈可不理女儿怎麽想,兴高采烈正在赢钱。 筱琪又学得一个教训,无论老或少,都得有主张立场,不可任人摆布。 筱琪笑笑,告辞。 做记者至大收获便是看尽众生相,这点滴经验,在心胸中汇集,将来执笔写作,不致於沦为闭门造车。 第二天,见到同事金婵,向她说起无良子女勒诈老人金钱的事。 金婵说:“有些老人也很凶。” “不会吧。” “你听过谋子女身家的父母没有?” “别开玩笑。” “来,我带你见识见识。” 那是金婵的伯父,也有八十多岁了,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一味妇脾气骂人。 “走管走,你们先把钱给我放下来,你们个个有房子有节蓄,叫我住在这鬼地方?” 金婵在一边悄悄说:“天天这样骂。” 子女在外头忙了一整天,回家还得听那麽多教训,怕会受不了。 “对表哥一家来说,移民是大解脱。” “老人怎麽办?” “已经有房子安置他,嫌不够大不够好,每月给他零用,嫌不够,要一大笔,你说多头痛。” 像讨债。 “开日闭口你们生活不成问题,所有多馀节蓄统统要奉献出来,那才尽了子女责任,那才平了他的怒气,否则的话,天天闹。” 果然,金爷在饭桌上就骂:“这种饭,吃死人,钉子似,吃得肠穿肚烂,你当我不知道?这是昨夜锅底的隔夜饭刮出来热一热当新鲜饭骗我!” 筱琪见老人说得有纹有路,有根有据,不禁问:“是真的吗?” 金婵叹口气,“你听他信口开河乱骂,表嫂今晨看罢医生忽忽与他出去午茶,怕晚上没精力侍候他,在富临金阁带回一客瑶柱蛋白饭,又炖了鸡汤,给他当晚饭,却换得一身骂。” “干吗要骂?” “弄得他们诚惶诚恐,害怕了,好拿钱出来给他呀。” “拿得出来吗?” “就是呀,怎麽还榨得出来,已经给了他住的吃的,只是嫌不够好,他的意思是, 他要享用得比子女更好,要他吃了,饱了,撤下来了,子女才自地上拾起吃。” “可是那是子女双手挣的钱。” “不管,难得是他们两夫妻难为起子女来,同心合意,数十年来合作无间。” 筱琪又一次张大嘴,无言。 “怎麽样,够奇吧,谋子女家产都有呢,子女也中年了,退休的退休,衰老的衰老,就算有节蓄,也得用来防身,那麽大年纪,要钱其实无用,而且危险,可是他就是不甘心。” 筱琪不欲久留,“我们走吧。” “无恩仇不成父子,你现在相信了吧。” 筱琪叹口气,“也有父慈子孝的例子吧。” 这时金婵说了一番令人深思的话:“卫道人士凡事喜欢推世风日下,其实不无道理,从前社会风气纯朴,人也比较悠闲,大致还可以兼顾老幼,到了今日,生活逼人,光是应付帐单,已经弄得唇焦舌燥,还哪里去找时间精力来搞仁义道德。” 说得对。 “人人只顾自己,所以今人确比古人自私,也自有不得已之处。” “人人都叫高涨的物价逼得如丧家之犬似的。” “夸张一点可以这麽讲。” “你表哥几时走?” “秋季,走了也不打算回来,幸亏房子可以卖好价钱。” “这也是叫人眼红的原因吧。” “他说他做梦都没想到妒忌他的会是他的生父。” 筱琪决定把这篇特稿好好地写出来。 她从来没有钻研过老人、心态,满以为人老了一定凡事看化,笑呵呵不在乎,没想到大部分比年轻时更计较更刻薄。 回到报馆,老总问她:“进行得如何?” “还好。” “记住,把事实写出来,任读者定夺,记者不宜加插太多个人意见,明白吗?” 筱琪忽然问:“老总,你会不会移民?” “我?想都没想过,我英文又不好,也不打算临老学吹打,上有高堂,下有妻小, 怎麽移得动?” “听说你们家四代同堂。” “可不是,小女上个月刚生养,”老总呵呵笑,“生在此,长在此,我认为不错,你呢?” “不是说要走就走得动。不甘心。” 筱琪答:“过两天吧。” 下什,她与男朋友黎永坤见面。 永坤轻轻说:“考虑过没有?” 筱琪点点头。 永坤看著她,“让我猜,你愿意跟我走。” 筱琪笑笑,“猜错了。” 永坤气馁,“我不相信你会放弃那麽好的机会。” 筱琪低头不语,只是笑。 忽然觉得双颊润湿,原来已经落下泪来。 “筱琪,你也不舍得。” 筱琪轻轻说:“我会舍得的。” “一起升学,一起找新的工作,然後成家立室,为什麽不答应?” “总要有人留下来。” “那人不必要是你吧。” “人人都这麽说,一下子都走光了。” “筱琪,”永坤赌气说:“我不一定会等你。” “我明白,现代人的感情讲享受,不讲牺牲,我不会怪你。” “可是我怪你呢。” “你也不应怪我,我自有不得已苦衷。” “我知道,你是为了外婆。” 筱琪温柔地笑,“你知道就好。” “你这可怜的人。” “外婆把我带大,家母忙於工作,家父一早离家不知所踪,没有外婆,我哪有今日。” “我就是爱你这一点,可是此刻你又为长情所害。” “怎麽能用到这个害字呢?” “筱琪,你有你自己的前程。” 筱琪站起来:“对我说,照顾外婆并非一种职责而是感情上需要,你明白吗?正等于你叫我到旧金山去,你不会认为是一种负累。” 永坤耐心解释,“外婆百年归老,你的青春就给蹉跎了。” 筱琪嫣然一笑,“怎麽会,我照样努力工作,一定有成绩。” “你认为放弃我不足惜?” “你怎麽可以那样想?”筱琪讶异,“你也许是我一生中遇见条件最好的男孩子,这个决定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损失,可是人生路上,必需有所取舍,此乃不得已之举,你以为我心甘情愿?” 永坤无言。 “我当然希望两全其美,可是你势必要离开我,我则决不离开外婆,那还有什麽好说,只能分手。” 永坤见筱琪把事情分析得如此理智清晰,不禁黯然。 他何尝可以忍受失去她。 过片刻他说:“筱琪,你若爱我,就会随我走。” 筱琪笑笑,“你若爱我,你会留下来。” 永坤苦笑,呀,他俩均爱自己更多。 筱琪拍拍男友肩膀,“自爱是好现象。” 她还有事,她要求先走。 一路上感觉迷茫,到了家,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外婆的笑脸,才心中踏实。 外婆亲切问:“吃过晚饭没有?” 筱琪点点头。 外婆年轻,母亲当然更年轻,可是母女感情不好,说也奇怪,筱琪与妈妈更是久不来往,可是与外婆却十分恩爱。 “为什麽脸黑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筱琪否认,“没有,即使解决不了,也可扔到一角,不去理它。” “逃避也不行呵,你父亲便是这方面专家。” “他那种性格也很奇怪,竟无法应付生活中任何事。” “连早上起床上班都觉得是种负累,无论什麽工作,做三两个月就干不下去。” “不说他了,妈有无来电?” “有。”外婆似乎口难开。 筱琪诧异,“说些什麽?” “她今日来过,”补上一句,“与朋友一起。” “朋友,”筱琪思维何等敏捷,“异性朋友?” “是,”外婆有点感慨,“英国人,极斯文有礼,打算结婚,婚後前往伦敦定居,那人有点资产,态度诚恳。” 筱琪喜出望外,“那多好,我从未听她说过此事,真是意外之喜。” “那外国男子的确不错。”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中或洋,不打紧。” “筱琪,她这一去,你可怎麽办?” “我?我做回丁筱琪呀,依然故我,有何不妥?” “你会寂寞吗?” “外婆,我在外有数百同事,在家又有你照顾,我怎麽会寂寞?” “筱琪——” “外婆,”筱琪大奇,“你还有话要说?” “是,今日他们有一个建议。” “他们说什麽?” “你妈要带我一起走。” 筱琪一怔,嘴角微微显现笑意,倒底是女儿好,稍有能力,即想到母亲。 “你怎麽说?” 外婆吁出一口气,“我想,我一走,筱琪,你就自由了。” “胡说,”筱琪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你由来不是我的负累。” “筱琪,我知道我是负累,你不用为我开脱,我想,跟你母亲,倒底名正言顺些。” “你且别理与谁一起,你能习惯外国生活吗?” “别忘了,我就是在伦敦认识你外公。” “对,你俩均是早期留学生。” ? “是呀,他不擅理财,家道中落,我们生活才开始清苦,”外婆感慨,“到了那边,适应不是问题。” “妈妈有没有打算让我见见她的男友,届时,我最多认是她表妹好了。” “你的事,那威尔逊都知道。” “我来请客如何?” “不用,他会请你。” “外婆,你考虑清楚,万一要是不习惯,你仍可回来陪我,放心,我总是在这裹的。” “我知道,筱琪,这些年来,全靠你了。” “外婆,我俩彼此相爱,小时你带我,大了我带你,天经地义。” 一整天阴霾一扫而空,又是现成的一篇特稿,筱琪回房,取起电话,想把这好消息告诉永坤。 已经拨了两个号码,忽然又挂上。 何必那麽快向永坤报告一切? 他只把她当附属品——跟着一起走,一起升学,一起找工作,然後结婚,一切听他指挥安排。 二十五年前,这简直是天下最佳归宿,可是今日女性要求已不一样。 丁筱琪干吗要带着她的所有节蓄,离乡别并去成全一个异性的愿望? 要移民,她自己会申请。 就如此顺理成章结束这一段感情好了,也许在不久将来,丁筱琪会遇见一位比较懂得为别人设想的男士。 她离开了那具电话。 “来,外婆,我帮你洗碗。” 外婆说:“真没想到你母亲会愿意照顾我,我以前是错怪她了。” “那威尔逊长相如何?” “很高大很英俊。” “老妈转运了。” “现在时势不一样了,即使事後发觉有什麽不对路,也大可即刻分手,不必死忍死拖,像你妈那般吃苦,彼时离婚是不名誉事。” 筱琪感慨,“短短二十年,风气全改了。” 不过无论如何,女性经济一定要独立。 电话铃响,是报馆打来。 “筱琪,提醒你周末交稿。” “得了。” “果然才华盖世,胸有成竹。” “咄,那还用说,那已是公认的事实。” 对头: 周柱华冷笑连连,眼睛都不抬,自顾自做手头上的工作。 坐在她对面的是刘栋材,一个年纪与学历都与她差不多的年轻人,巧是巧在同一日考入宇宙日报做事,又坐在面对面的位置上。 这个时候,刘君像往日一样,捧住电话在情话绵绵,每朝他都起码打三五通类似电话,问候苏茜、马嘉烈、彭妮、莉兹,日子久了,目睹真相,就知道这刘某人是个骗徒。 可是女孩子们仍然一个接着一个涌上来,使柱华在心中暗暗诅咒:生女无前途。 这时刘某挂了电话,看着柱华,笑着说:“你鼻子不通?整天哼哼哼。” 柱华看都不去看他,低头疾赶工夫。 刘栋材不得要领,只得耸耸肩看文件。 这也是异数,至于其余女生,她们对他,实在太亲热了,每天都在他的座位旁兜兜转转,不是给他带一块蛋糕来,就是顺便送一杯咖啡,知道他父母是加拿大移民,有时还替他捎一份多伦多星报。 是这样把他宠坏的吧。 刘栋材如人众香国。 如不是对座有周柱华的冷面孔,生活更加理想。 周柱华对任何人不假辞色,她一早已决定学以致用,好好干一番事业,况且,就算找对象,也不会挑刘某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又哼了一声。 不过话得说回来,刘栋材这人真是聪明万分,旁骛那么多,却不妨碍他的正经功课,他这人举一反三,一点即明,暗暗叫柱华佩服。 如果她有他一半那么聪明,她一定更加勤力工作。 中午,柱华带了鸡蛋三文治来吃。 刘栋材啧啧连声,“柱华,天天吃便当多苦,今天我请你去吃龙虾。” 柱华只当听不见,拿一本杂志挡住脸。 “喂,周小姐,一年同事,为何还相敬如冰?” 就在这个时候,广告部的美美叫他,“栋材,还不动身?” 他随即去了。 柱华松口气,读了一篇关于心脏病的报告。 也没安静多久,就听见有高跟鞋咯咯咯急急赶来,柱华好奇,放下杂志一看,来人却是大班房的秘书爱莉逊。 她问:“刘栋材呢?”语气不甚友善。 柱华原来想调侃她几句,后来一想,何必呢,大家都是女孩子。 “出去了,你找他?不如在台子上留个字。” 爱莉逊忽然落下泪来,“他约我在意大利餐馆见,等了三十分钟,不见人。” 柱华摇了摇头,终于出现纰漏了,花多眼乱,忙中有错,这人活该有今天。” 可是因不忍爱莉逊伤心,仍然设法替刘某遮掩:“老板临时把他召了去见客。” 爱莉逊抹去泪水,“也该拨个电话通知我呀。” “你知道老板一叫,人人心慌意乱,什么都丢在脑后。” “可是要升他了?” “升他?”柱华十分意外。 “是呀,周小姐你与他是同一天进来的,两个人表现都那么好,正考虑升你们。” 好心有好报,意外中得到这一宗消息。 难怪刘栋材要接近爱莉逊,他真有一套,这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吧。 “目前只得一个位置,不知升男生还是升女生,所以迟迟未曾公布。” 柱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这时爱莉逊嫣然一笑,“周小姐,所有文件由我打字,我全看过。” 呵,原来如此。 “请告诉刘栋材我找过他。” “你留个条子吧。” 爱莉逊坐下来,写了几行字,一下子问“抱歉怎么写”,又问“原谅怎么写”,柱 华奇怪她为何不用英文,她却说:“我拼字能力很差,通常都由电脑代拼。” 然后她走了。 不到一会儿,那刘某也已吃完龙虾回来。 看到字条,立刻哎呀一声赶去道歉。 柱华摇摇头,升这种人,真是天无限。 该刹那柱华有丝失落,可是你别说,世事往往如是,虚浮的人易讨好,刘某表面工夫那么好,每个人都喜欢他,比起他,周柱华简直像个鼓气袋,面黑黑,叫人退避三舍。 所以升他,不升她,也不稀奇。 不过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既然知道缺点,就应该改过,这张板着的面孔,也该松一松了。 柱华揉一揉僵硬的脸颊,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刘栋材呢?”有人问。 是探访主任,这时,柱华就不替他遮瞒了,答曰:“不知道在哪里。” 探主任叹口气,“柱华,我是全力推荐你升上去的,在这一层楼的人全知这你才是全心全意的好伙计,不过上头的大老板却喜欢巧言令色的家伙。” 柱华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我不等他回来了,柱华,这个招待会你去。” “是。” 这一去便是三个钟头,回来又得冲照片又得做特写,一下子忙到七八点。 “还没吃饭?” 柱华一抬头,看见刘栋材。 “替你带了肉丝炒面来,趁还脆,赶快吃。” 柱华饿得要命,立刻打开盒子举案大嚼。 为什么那么好心? 且听刘某答来:“爱莉逊那件事多谢你包涵。” 柱华不语。 “我升了以后一定不会待薄你。” 柱华嘴里的一口面差点没喷出来,“你是升定了?” “差不多啦。” “刘栋材,君子耻其言过其行。” 刘栋材笑笑,“天下真正的君子人是很少的,何必虚伪。” “嘿!”若不是炒面实在美味,定讽刺他多两句。 “上头不会升女生。” “哼,何故?” “女生不久一定结婚生子,届时全心全意放在家庭上,工作不过是应个卯儿,甚至会辞职作归家娘,公司栽培新人的一片心血便付诸流水。” 柱华啼笑皆非。 “来,周小姐,喝一口浓浓的普洱茶,解一解油腻。” 他不知什么地方弄来的好茶叶,香气扑鼻,真有他一手,难怪那些女孩子都赞拥着他。 柱华抹一抹嘴,“刘栋材,鹿死谁手,还得走着瞧呢。” 刘栋材一怔。 她从来没有叫过他,奇怪,刘栋材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说出来,倒真的颇为悦耳。 这时,周柱华已经抓起手袋走了。 柱华心里想,不能败在这小子手里,要努力加把劲。 接着一个月中,她加倍用功,却又改掉往日冷若冰霜的态度,与同事们的关系有显著进步。 这一切当然落在刘栋材眼中,揶揄她:“没有用的,凡事贵在出乎内心,你的亲善手法十分虚伪,不久自己先会累坏。” 柱华为之气结。 可是,她接着也检讨了自己,真的只是表面工夫吗,不,一定要真心关怀同事才能算数。 果然,一经纠正,态度自然得多。 此了,刘栋材又说:“孺子可教也。” 柱华在心底说:我升了职一定叫你好看! 对这个人,仍然不假辞色。 可是其它女同事仍然围绕在刘某人身边,好比采蜜的工蜂。 “柱华,有没有见过刘栋材?” “柱华,麻烦你同栋材说一声,我打算--” “柱华,栋村说你会代他把这口讯记下来。” “柱华,这盒礼物我就放在这里了,今日是栋材生日。” 柱华不胜其优,要求换座位。 主任摇摇头,“柱华,你权且再忍三两个月,升的如果是你,自然不必换位子,不幸是他,至少也耳根清静。” 对,说得真好。 有一位叫安芝的同事轻轻问:“柱华,你不觉得刘栋材吸引吗?” 柱华冷笑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感觉。” “这倒是奇怪,与他出去过的众女生却都有口皆碑。” 柱华听到这样新鲜的形容词,骇笑起来,这刘栋材简直已成为众女品尝过的一碟菜,人品沦落至此,夫复何言。” 不由得问安芝:“你们看中他什么?” “为人体贴、温柔,很替女性设想,又没有特别要求,慷慨大方,乐于请客,管接管送。 呵,原来有这么多好处。 “上个月乐柏芬做盲肠手术,住三等房,他硬是付钞把她转到头等房去,舒服多了。” 柱华仍然冷笑。 “茶房小明失学,他又帮他找兼职及夜校。” 这还差不多。 不过,仍然只不过是多事,算不得什么真善心。 安芝接着说:“柱华,你真幸运,你坐在刘栋材对面。” 嗄?柱华跳起来,唉,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过大半个月,同事也都风闻刘、周二人争升一个职位。一方面替他们庆幸,另一 方面替他们紧张,上头最喜利用这种机会使下属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果然,一天下午采访主任传他们进房去说话。 一看,总编辑也在。 他搔搔头皮,“你们两位,半斤八两。” 刘栋材朝柱华笑笑。 柱华不语,心想,谁要是同他一般斤两那才倒霉呢,可是近日也学乖了,脸上一点不露出来,只是微笑。 “可惜副主任级只得一个空位。” 柱华不发一言。 “这样吧,两位各写一篇五千字特写,自由题,一天后交稿,就凭这篇特写判高低吧。” 柱华一听,几乎没从心底笑出来,她手头上正有一篇图文并茂的特稿,做了近一个月,关于本市各行业妇女生产后休假长短的调查,结论十分惊人,因为平均每位新妈妈只能在家躯上十一天! 呵刚好取出应用,只要修改一下就可以了。 所以说,勤有功。 转头看刘栋材,他先是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处之泰然,此君有急才,不可小觑。 这时采访主任说:“明天下午五时正交稿。” 他们两人退出主任室。 刘栋材看柱华一眼,“胸有成竹?” “不敢当。” “这次你可能会胜出,交功课,我真比不上你。” 柱华笑笑,“你太谦虚了,功课可以抄、借、偷,相信你一定有心得。” 刘栋材为之气结。 柱华回到座位,二话不说,立刻打醒精神,在电脑面前整理那篇特写。 聚精会神的她脸上有种晶莹的专注美,坐她对面的刘栋材全看在眼内,十分欣赏。 他不敢怠慢,也写起大纲来。 正如柱华所说,做功课可以取巧,他立刻到诸女同事处去借力,叫她们帮忙找资 料、提问题,每人代做一页纸,加起来,经他润饰添增删改,也就是一篇特稿,当然,文笔是一定不如周柱华,可是,炒杂锦,味道也不一定差。 他的题目叫本市各大学与专上学院毕业生在各行业之起薪点。 他仍然很轻松,柱华就是佩服这一点,任何行业都需要临危不乱的员工。 柱华遇事会紧张,所以一向自认不算高手。 到了六点,柱华已把文稿修改完毕,通过打印机,复印两份,一份锁在抽屉,一份带回家做记录,明日只需补拍几张照片即可,几乎稳操胜券。 她取过手袋,预备离开办公室。 刘栋材叫住她:“慢着,柱华。” 柱华看着他,闲闲道:“有何贯干?” “柱华,今天之后,友谊不再。” 从头到尾谁同他有过友谊。 “柱华,坦白说,无论升谁,另一人势必会辞职,你我共事一年,总有不舍之情今晚一齐吃顿饭可好?” 其实,他又没害过她,他甚至没说过她坏话,他俩只是道不同而已,柱华吁出一口气。 “反正要吃饭,是不是?我请客。” 柱华说:“我来请。” 刘君大喜,“来,我们去吃龙虾。” 他当然有的是生活情趣,自然找到最精致的小日本菜馆,果真叫了各式海鲜服侍柱华吃起来。 席上他一字不谈公事,一直陪柱华讲她有兴趣的题目,这一顿饭柱华吃得极之高兴,事实上她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刚想对刘栋材改观,说时迟那时快,一艳女走近来,莺声呖呖叫:“小——刘——” 柱华暗暗在心中叹息,这人,怎么跟他翻案呢。 小刘满面笑容:“咪咪,好久不见,换了新发型是不是?太好看了。” 柱华没好气,如此油腔滑调,真不多见。 那咪咪眼中没有旁人,“小刘,几时我们见个面,就明天晚上好不好?” “好好,我给你电话。” “喂,记得呵。” 待咪咪走开,柱华瞪着小刘,小刘无奈,耸耸肩。 柱华说:“你是天下最难以置信的大情人。” “柱华,若要自己开心,必需人家开心。” 柱华不以为然,“一个人可真需要分分钟这样开心?” “这就是我同你看法不一样的地方了。” 柱华忽然闹情绪,“自早上六点钟到现在,我也累了。” “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柱华,多谢今晚赏光。” 走到门口,正要分道扬镖,忽然一阵风吹来,柱华发觉灰沙入眼,一揉,隐形眼镜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无从寻觅。糟,怎么回车? 刘栋材立刻说:“柱华,容我载你一程。” 柱华还有什么选择? 在车上刘栋材十分沉默。 柱华问:“在想什么?” “下个月不知在何处办公。” “走的不一定是你啦。” 小刘苦笑。 柱华说:“你看,至少我俩公私分明,此刻还有说有笑。” 小刘答:“你知道我是大快活,工作是工作,娱乐是娱乐。” “这点我应该向你学习。” “不敢当,我这人毫无优点。” “不,”柱华忽尔说了心底话:“你聪明、大方、豁达、机灵、热情,你有许多好处,年纪大一点,把轻佻改过,性格就会完全。” 刘栋材大大意外,“柱华,谢谢你。” 柱华不语,过一刻抬头,“我家到了。” “把车匙给我,我替你把车子开回来。” “那多麻烦,你还要赶稿。” “无所谓啦,我自有分寸。” 她把车匙给他。 那晚,柱华没睡好。 刘栋材大概是打算通宵开夜车了,越是聪明的学生越爱临急抱佛脚。 第二天一早她的车子已停在门口,柱华于是出门去补拍照片,到了中午,一切已准顺妥当,再仔细阅读一遍,就把稿件交上去,下午,她去逛公司散心。 一整天都没见到刘栋材,她留了张字条谢他送回车子。 要是真的升刘栋材,她也只得离职。 生活上充满类比荆棘,避无可避,她也学了宝贵一课,以后,同事再讨厌,也不必与人正面作对,以免对方升级,她又得避到另一间报馆去。 升职消息约于明天可知端倪,消息会在报上刊登。 那意思是,凌晨五点左右,可在报摊买张报纸看到自己去留问题。 多残忍。 柱华深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回家去。 淋浴洗头后她坐在客厅看电视新闻,电话铃响。 是刘栋材的声音:“有没有配多半打隐形眼镜?” 柱华关心的是另一样,“交了稿没有?” “刚刚交上去。” 柱华看看表,恰恰五点正,这家伙,真有他的。 “柱华,我们出来玩到天亮,然后买张报纸看鹿死谁手。” 柱华骇笑,只觉得匪夷所思,“能玩那么久?” “你没玩过通宵?” “从来没有。” “圣诞、过年,从来没有?” “骗你干什么?” “柱华,你这人,简直已经正常到不正常地步。” “任你怎么说,我自走我路。” “柱华,有时我也佩服你。” “算了吧你。” “我到府上来看你。” “舍下一向不招呼男客。” “那么,你到我家来。” “对不起,我没有吃豹子胆。” “周柱华,你这个人真讨厌。” 柱华笑了。 “像你这样古板,做人有什么意思?” 柱华心里说:“我也是视人而定,不见得看到自己心仪的异性,也如此硬绑绑。” “一个人精神紧张,柱华,两个人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你也有压力。” “周柱华,”他怪叫:“我也是人。” 柱华叹口气,“看个电影吃顿饭,然后去逛逛小贩街,好久没去那种地方了。” “马上来接你。” 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 他带她去吃地道的堡仔饭,美味可口,柱华连尽三碗,又与她到小戏院去看本地谐星主演的喜剧,柱华完全看不懂情节,可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黑暗中她浑忘一天烦恼,散场已是十一点多。 那时,一整条小贩街才正热闹呢,刘栋材叫她把手袋挂在胸前,紧紧跟着他走。 柱华在一个玉器档摊看到一只小小白玉雕的猫,十分喜欢。 栋材脱口说:“这是老人配戴的饰物。” 柱华诧异,“你怎么知道?” “一只猫与一只蝶,谐音耄耋,即是八十岁至九十岁的老人,这件玉器祝人长寿。” 原来有这样的典故,刘某倒也不净是不学无术。 见柱华喜欢,他便蹲下讨价还价,结果以五百元成交。 柱华拿在手中,很是高兴,但忽然又问,“是真的吗?” 刘栋材笑了,“你真是聪明笨伯,那么喜欢,又被你得到,你管它是真是假?” “对对对!”柱华好比醍醐灌顶,“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她把白玉猫紧紧藏在怀中。 走到街头,不觉口渴,刘栋材带她到街口坐下喝果汁,怪不得那么多女生爱与他消磨时间,说到时间,柱华愣住,什么,已是凌晨二时? 柱华轻声问:“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栋材温和地说:“你说得对,已无地方可去,我送你回家吧。” 柱华问:“不是说可玩到天亮吗?” 栋材低下头,“我一直假装不是追你,可是瞎子也看得出我的确是在迫你,我也想放过弃是次升职机会,避免与你正面冲突,可是又预料你必看不起比你无能的男子,我手足无措,十分傍徨,你明白吗?” 柱华不语。 他叹口气,“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柱华听见自己这样说:“公归公,私归私,大家还是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 “我送你回去吧。” “今天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关上门,柱华脸上仍挂着一个微笑。 随即她吁出一口气,她同他,真的可以做朋友? 电话铃响,柱华以为又是栋材,可是不,那边传来采访主任的声音。 “柱华,方才你出去了?” “嗳是,你找我?” “想提早把好消息告诉你,你升了。” 柱华一怔,却没有预期高兴,“多谢主任栽培。” 主任笑,“咦,怎么你也油腔滑调起来?告诉你,我们结果不能在两人中选一个,因为你与刘栋材都是人才,升不成那个势必会转投另一家报馆,那多可惜,白白成全他报。” “呵,”柱华大奇,“结果怎么样?” “叫经理部多开一个职位呀。” “他也升了?” “是,柱华,那小子也升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放心,座位会完全改过,你不会坐他对面,我会把他调到角落去面壁。” 呵,两个人都升了,这真是个意外的结局。 “那小子机灵、活络,有一套。” “是是是。” “柱华,你休息吧,明天见。” 柱华这才慢慢从心底笑出来。 刘栋材,刘栋材,原来这一仗尚未打完,看样子,两人还要再斗升主任级呢。 可是不知怎地,周柱华反而松了一口气,她躺在长沙发上,立刻睡着了。 明天还要上班嘛。 出卖: 王日权、刘艺夫与伍蓓莉是宇宙机构最有前途的三个年轻经理,年纪差不多,工作能力不相仲伯,还有,他们都来自普通清贫家庭,换句话说,栽培他们的是社会,不是家庭。 三个人很谈得来,工余时常在一起聚会。 开头,同事以为王日权追求伍蓓莉,后来,又觉得刘艺夫也在追求伍蓓莉,到最后,认为他们二人同时对蓓莉有意思。 王日权为着避免误会,已经及早声明:“自己还养不起,还追求女孩子呢,总得先安置了父母弟妹再说吧,”他是长子,有一定的责任。 刘艺夫也举手,“我是独子,可是父亲早逝,婆婆及母亲需要住得舒服点。” 蓓莉笑了,“那多好,都有奋斗的目标。” 艺夫问:“蓓莉,你呢,你的目标是什么?” 蓓莉毫不犹疑,“生活得更好。” 她自幼家贫,母亲持家态度十分刻薄,对男孩子还不敢怎么样,对唯一的女儿就不甚客气,蓓莉记得她多吃一罐罐头汤就会捱骂。 自从找到工作后她搬了出来住,希望终于有一日可以拥有背山面海的白色小洋房。 如不,至少也可以自力更生,衣食不忧,喜欢买什么就什么。 在宇宙工作的三两年间,三个年轻人的愿望几乎已达成一半有多。 不约而同,他们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视工作为生活全部,每早八时上班,晚上点才走,照顾全场,周末随时应召,中国节令自愿当更,当然,这样还是不够的,可是偏偏他们又还聪明,反应迅速,好几次替公司赚了大钱。 升得快是应该的。 谈到事业,蓓莉感慨至多。 “本来于金山与关志英也很有希望,可是身体不好,终日进出医院,公司未能托以重任,病且到了末期,家人已在办后事了,唉。” 日权说:“李春明结婚后成日陪岳母搓麻将,”有点揶揄的意思。 “他岳家家财逾亿,他才不介意。” “可是一共五兄弟姐妹,都结了婚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能分得了多少,求人不如求已。” 蓓莉说:“我除出靠自己双手,真不敢作任何非份之想。” “许贤是与我们同期的吧,可惜一年多前移了民。” “他家是上海人,觉得有移民需要。” “开心吗?” “在温哥华当房屋经纪,听说混得不错,像许贸那样人才,卖菜也自有作为。” “新进的师妹师弟都蠢蠢欲动呢。” “你我快马加鞭,共勉之。” 他们三人本来不属于同一部门,可是宇宙是近有计划推广一项新概念,经过会议决定,把他们三人调到一组,由洋人史密逊统领。 消息出来以后伍蓓莉第一个沉哦。这可是一个非同小可的计划,否则何必集中人力马力,她知道史密逊这个人,洋人中算是好的,已婚,不好色,脾气也过得去。 只是,把王日权与刘艺夫也调到一组,竞争就很激烈了,只怕以后连朋友都不好做。 不过,蓓莉只惋惜了一分钟。 朋友,名成利就后要多少有多少,蓓莉牵牵嘴角,现在,家人看见她,不是已经都客客气气了吗? 那边王日权也在担心,他约了刘艺夫喝啤酒。 “有什么事,蓓莉可以哭,你我行吗?” 刘艺夫摇摇头,“你错,蓓莉从来不哭。” 王日权马上答:“是,你说得对,我承认错误,蓓莉办事能力与我们无异。” 刘艺夫抬头想一想,“或更细致,一千样事一千样她都照顾齐全,金睛火眼,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王日权不出声。 刘艺夫说下去:“有好几次,我发觉不是我不会做,而是我根本没想到可以那样做,蓓莉绝对聪明过你我。” 王日权笑道:“幸亏她为人正派。” 刘艺夫抬起头,“嗯。” “怎么,有商确的余地吗?” “她十分心急要出人头地。” “咄,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出人意表的新发现,这不算毛病,否则我同你也已病入膏肓,这是大都会年轻人正常心态。” 两位男生笑了。 稍后蓓莉单独约了王日权出来吃饭。 “我们好似从来没有约会过。”王日权开玩笑。 这是真的,单对单,真还是第一次。 今天是蓓莉请客,叫了香槟,配新鲜竹笋吃。 王日权说:“看,”叹口气,“我们也算人上人了。” 蓓莉笑笑,“你们男生可以时时约会而不引起疑意。” “我与艺夫的确时常出去喝啤酒。” “几时也叫我一起。” “我们通常穿个短裤就出门了。” 蓓莉笑,“我也有短裤。” 王日权也笑。 不该公事时的伍蓓莉十分娇俏,她同他说起童年时不偷快回忆:“同兄弟争执,家母老是叫我去与他们认错,到了如今,经济担子统落我头上,又不见她叫他们来同我致谢。” “你在乎吗?”王日权问。 “不,我不在乎,今日我做一件事,是因为我觉得必需那样做,我并不希祈得到报酬,不过相信我,也没有什么人打算感激我。”苦笑。 王日权忽然说:“你渴望家人爱你吧。” 蓓莉点点头。 “不怕,你还有一次机会,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庭,彼此相爱,一定可以弥补少年时不足。” “哪里去找对象?都不愿意结婚了。” “不是不愿,”日权感慨,“而是没有能力。” 蓓莉把题目叉开去,“吃不吃甜品?” “我不嗜甜。” “我也不吃了,今朝看到吴秀美,她胖了二十公斤不止,怎么会搞成那样,不是她先叫我,我都不认得是她,吓坏人。” 日权笑笑,结果由他结帐。 他看着蓓莉背影,她穿着一条小小黑色吊带裙,戴一副珍珠钻耳环,名贵手袋皮鞋,日权知道这一身简单打扮可能已相等于他母亲两三个月家用,若是大妆起来,更加不止此数。 尽管他一直对蓓莉有意,也只得把感情藏在心中。 次一等的人才,他又看不上眼。 对他们这一代年轻人来说,女子无才并非德,因为万有有什么三长两短,譬如说,讲得难听一点,天塌下来了,两夫妻一起去顶总胜于他一人死撑,妻子怎么好没本事,那是终身合伙人,不能开玩笑。 王日权始终觉得蓓莉才是贤妻人眩 他不知道刘艺夫也那样想。 谁不知道伍蓓莉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有一个夏季史密逊把公司游艇借出来请同事上船耍乐,他见过蓓莉穿一件电光紫泳衣自甲板跃入碧波,从没看过华女有那样上乘身段,上天把最好的都给了伍蓓莉了。 当蓓莉建议吃晚饭之际,他自然一口答允:“我来订台子,多少人?” “就是我同你两个。” 刘艺夫一怔。 蓓莉笑,“喔,尴尬了。” “没有的事,我来接你。” 他准时到,蓓莉在说电话,示意他招呼自己,他开了一瓶啤酒,坐到露台看夜景,觉得非常舒服,片刻蓓莉过来问他在想什么,他答:“我不想出去了,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 “即食面。” “就是它好了。” 蓓莉直笑。 结果二人坐在露台谈天到深夜。 原来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点。 都希望在四十五岁前退休,还有,四个孩子一点不多,家居要宽敞,但家具要少……不谈公事实在太愉快了。 蓓莉遗憾地说:“可惜明天一早要开会。” 刘艺夫闲弦歌而知雅意,取起外套告辞。 在门口他忽然说:“日权条件比我好,他英浚”蓓莉微笑,“你有男子气慨。” 倒底年轻,艺夫为这四个字,一整晚都喜孜孜。 他并没告诉王日权他单独见过蓓莉,没有必要吧,私底下做什么不必知会同事。 工作开始了。 德国著名的通用公司经过三年亏蚀,已决定出产小型汽车,在东南亚,青睐有加,挑选宇宙作总代理,负责推广宣传以及市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在会议上蓓莉轻轻说:“我知道,像瑞士塑胶表史获治一样,是一种血咒,成功了,恢复名誉盈利,万一失败,全军覆没。” 史密逊答:“正是。” “我们先要去参观那部车子,事前,阅读资料。” 文件夹上统统打着机密字样。 周末,他们一行数人抵达马来亚槟城。 通用厂派出豪华大车来接送。 在那三个下午,蓓莉把那部小车开个滚瓜烂熟,对它的性能了如指掌。 史密逊问她:“你怎样想?” 蓓莉笑笑,“如果我有个十八岁读大学的女儿,我会送此车给她。” “你自己呢?” “我仍钟情通用名贵跑车。” “我不想它成为年轻人的车。” “可是年轻人是个大市常” “这个,回去再动脑筋吧,来,我们去喝一杯。” 蓓莉发觉艺夫与日权不知在什么时候走开了。 她偕史密逊在酒店的大阳台上坐下,她叫一杯威士忌加冰。 史密逊诧异,“我以为年轻的小姐喜欢喝混合酒。” “味道太像可龙水了。” 史密逊笑笑,“蓓莉你一向与众不同。” “谢谢你。” “告诉我,蓓莉,像你那么聪明能干的女孩,可有梦想?” 蓓莉忽然抬起头来。 她眼睛看到细白的沙滩上去,缓缓说:“我也做梦,时常梦见在一个树林散步,一定是春季,整个地上长满了熏衣草,简直似一层紫色的雾,白色粉蝶倒处飞舞,我并无目的,但留恋那个地方,都不愿回到现实世界,可是通常在这个时候,闹钟响了。” 蓓莉十分无奈。 史密逊不语,他握着杯子,像是也进入蓓莉的梦中。 然后,日权与艺夫出现了,“你们在这里。” 史密逊连忙说:“快来商量大事。” 他们又坐在一起。 “日本人正密切注视这部车子,打算在它未成气候之前扑杀它。” “它与日本车不同级。” “你知道我知道可是普通大众不一定知道。” “不,消费者心底其实很明白,可是往往因为没有能力负担而酸溜溜。” “注意日产与铃木,他们也许会设法打击。” “意大利快意好似已经出手。” 蓓莉说:“真不公平。” 大家为这孩子气的评语笑了。 回到家,蓓莉才来得及把一身椰子油味道洗清,史密逊已经召他们三人回公司。 开口就说:“有人泄露公司机密。” 他把一份英文与一份德文剪报放在桌子上。 “做得这么嚣张,可见已经有恃无恐,随时预备跳槽,你们三人当中,谁是商业奸细?” 蓓莉一声不响,把报告取过细看,渐渐她脸色发白,文中详细记录了他们在槟城试车经过及对假想市场犹疑不决的忧虑。 史密逊站起来说:“三人之中,无论是谁,请自动辞职,小组今日解散,你们且归原位。” 他拂袖而去,留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觎。 蓓莉先开口:“两位,为何杀鸡取卵,目光短暂?” 日权与艺夫跳起来,“不是我!”异口同声。 蓓莉冷笑,“那么,一定是我了,是不是?” “蓓莉,你别误会,我们不应互相怀疑,此事迟早水落石出。” “迟早?”蓓莉悲怆地说:“史密逊叫我们立刻递辞职信。” “这件事,史密逊也洗不脱嫌疑吧。” “你且替自己担心。” “谁有能力那么快联络到欧美的汽车杂志呢?” 艺夫看向蓓莉,日权也忍不住转过头来。 蓓莉站起来一言不发离去。 日权同艺夫说:“去喝杯啤酒。” “日权,你知道奸细不是我。” “艺夫,你也应当了解我。” “我亦不信是蓓莉。” 蓓莉,两个年轻男生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不不,不会是蓓莉。” 酒过数巡,日权说:“上司怀疑我们,再做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我决定辞职,环球机构一直想挖我过去,这也许是时候了。” 艺夫看着他,“你想成全蓓莉是不是?” 日权只是笑。 “那么,我同你一起走。” “你到四海去?” “正是,条件已谈得七七八八。” “大家都不愁出路,那多好。” “日权,我们公平竞争。” “你指竞争蓓莉的事?艺夫,蓓莉的目标不是你同我。” “为何妄自菲薄?” “我一向勇于认清事实。” “她属意什么人?” “伍蓓莉只爱伍蓓莉。” “且看看你这预言可会实现。” 他们递辞职信那日史密逊也在场,二人在大班面前剖白之后潇洒地离去,牺牲了年资与熟悉的工作环境。 蓓莉送他们到电梯大堂,“两位———”艺夫伸出手,“蓓莉,祝你前途似锦。” 蓓莉忽然笑了,“我会不负所托。”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整张脸散发着晶光,使艺夫心头一震。 一个月后,他们在报上看到消息:宇宙机构声明,他们从来未曾考虑过代理德国通用的小型房车。 艺夫立刻把日权约出来。 日权指着报告,“这是怎么一回事?” 艺夫沉思良久。 “我想不通,艺夫,你心思慎密点,搞搞推理,释我疑惑。” 艺夫忽然抬起头来,“日权,我们被出卖了。” 日权愣住,“出卖?如何?” “你听我说:我与你,为什么离开宇宙?” 日权答:“因为有人怀疑我同你泄漏了公司某计划机密。” “可是此刻宇宙公司却发表消息,公司根本没有与通用合作过,故此该项计划根本不存在,既然如此,又有什么机密?又有什么内奸?” 日权呆祝 艺夫说:“有人想我们走。” “谁?史密逊?” “史密逊是英国人,迟早坐上大班位置,我们同他差十万八千里,他不会当我们是假想敌。” “那么,”日权惊道:“是蓓莉,蓓莉想我们走!” 艺夫缓缓点点头,“史密逊帮她设计,佯称三人一道做一件事,引我俩进入圈套,然后心甘情愿辞职。” “史密逊为什么要大力帮伍蓓莉达成愿望?” 艺夫不出声。 日权太息。 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当然付得出代价,而相信史密逊也愿意接受她付出的代价。 “会不会是我们多心?” 艺夫只笑了一笑。 像蓓莉那么能干的女子,即使不用手段,也一样可以升到她想要的位置,可是,对蓓莉来讲,迟与早有太大的分别。 她不能忍受等待。 再一个月后,西报上刊登出伍蓓莉在宇宙荣升的消息。 日权发表意见:“如果我们在,她升级会有劲敌。” “所以先要我们走。” “史密逊可以双手遮天吗?” “王先生,别忘了伍蓓莉的确有办事能力。” 两个男生到这个时候真正成为莫逆之交。 三年后。 王日权与刘艺夫都已经成家,日权且是一对孪生子的父亲,艺夫却想与妻子多享受几年清静生活。 两家来往得十分密切,日权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全心全意放家庭上,一日居然问艺夫“有没有教孩子坐厕所的录映带出售”,由此可知,他的兴趣经已转移。 日权运气好,岳家做钟表生意,环境不错,太太有点妆奁,岳父器重女婿,不止一次邀请日权过去帮他。 艺夫的妻子是时代女性,现在拥有一间室内装修公司,工作也很辛苦,可是却从来没有苦涩的感觉。 星期六下午,艺夫在家看电视上的足球赛,电话铃响了。 是日权:“家里有无南华早报?” “有。” “翻到七十五页。” 艺夫依言取过报纸,掀到那一页,看到一张五公分乘三公分的照片及一段小小说明。 日权说:“史密逊退休,伍蓓莉升上去替他。” 艺夫讶异,“你还在留意这件事?” “对,她终于达到目的。” “她目的不止如此,她起码要打进董事局。” “听说到今日还未结婚。” “到后期,同史密逊已相当明目张胆,还结什么婚。” “她付出代价也着实不低。” 这时,艺夫听见妻子在身后咳嗽一声,“在说谁?” 艺夫放下电话,指指报纸:“从前的同事。” 她过来看一看照片,“长得还不错,升了级了,”看艺夫一眼,“这么能干,应该找一盘生意做,再小,也还是老板,工字不出头。” 艺夫不置可否。 “以前,你同日权追过她吧。” “咦,”艺夫大奇,“你怎么知道?” “哈,又不见你们谈别的旧同事。” “不不不,那时我们还年轻,三个人很谈得来,其实我才单独见过她一次。” “印象深刻?” 艺夫不反对,“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知为什么,大眼睛里老是有种悲凉的神色,像那种落了单的小动物,十分傍徨,其实是不正确的,她最精明厉害不过,我们都上当了。” “没什么大碍吧?” “当然不,但是从此我与日权对她动向好奇。” “还有得升吗?” “恐怕没有了,担保她的洋人已经退休。” “所以说,不凭手段,真材实料,事业生命才持久。” 艺夫放下报纸,忘记那件事。 没想到过几天就在一个酒会里碰见伍蓓莉。 她仍然全场触目,头发留长了,云一般在肩膀上,穿一件小腰身外套,高鞋,玉立亭亭,骤眼看,只觉像位女明星,可是演员又没有那种特别的气质。 片刻,她也看到他了,忽然朝他走过来。 艺夫大方地打招呼:“蓓莉,好吗?” 蓓莉说:“最重要的是,你与日权都生活得好。” 艺夫讪笑,“你对我俩内疚吗?” 蓓莉答:“自己人嘛,可是转职后一结婚就同妹妹疏远了。” “你那么忙。” “坐下谈谈。” 他们找到一个角落。 艺夫问:“今日为何亲自出马监督场面?” “新大班上场,总得做几出好戏给他看。”蓓莉十分坦白。 “生涯也不容易。”艺夫始终带调侃意味。 蓓莉却不介意,“当然,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语气也不是不遗憾的。 艺夫轻声问:“不如找个归宿,凡事至少有个人商量。” 蓓莉叹口气,“我不习惯与人商量任何事。” “那时候,你与日权,与我,都无话不说。” “那不同,那时我还年轻。” “假如我们不走,会妨碍你升级吗?” 蓓莉抬起双眼,“那时大班喜欢你,刘艺夫,史密逊给我看过你的评分表,我落后二十分。” “日权呢,他又碍着你什么?”艺夫到今日仍有点气忿。 “他在成绩表上排第二。” 艺夫大乐,“真没想到你考第尾。” 蓓莉嫣然一笑,“所以不得不作弊。” “可是,你快乐吗?” 蓓莉没有回答,过一刻,她喝干了杯子里的香槟,轻轻说:“我自少年起便老是做一个梦,梦见在一片树林里散步,那一定是春季,因为漫山遍野开满了熏衣草,简直是一层紫色的云,而白色粉蝶在其间飞舞,我沉醉在那景色中,不愿离开,我情愿一生一世生活在那梦境中……声音渐渐低下去。 艺夫不出声,过一刻,他叹口气,看看表,“我要走了。”他不会叫妻子等他。 蓓莉站起来,“过些时候我搬家,请贤伉俪一齐来喝一杯。” “一定一定。” “那是座白色的背山面海小洋房,还境还不错。” “恭喜你如愿以偿。” 她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子,当然付得出代价,相信亦有许多人愿意接受她付出的代价。 她已经得偿所愿,快不快乐,已是题外话,因为她开始追求的,亦并非快乐。 志愿: 吴语玲自小是个平凡的女孩子。 父亲是小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有一兄任职银行,早婚,大嫂不做事,故此把家用抓很紧,怕夫家有人觊觎,平凡中更见庸俗自私。 语玲貌仅中姿,资质普通,升到中学,年年考十名内不成问题,可是语玲知道,若要出人头地,那是不够的。 升大学是强烈斗争,一个学位,十个人争,要拿奖学金,更需出类拔萃,她自问做不到。 她没有野心,不晓得打算,同学们到了十六七岁已经很聪明,纷纷谋出路,把前途安排得头头是道,可是语玲一直做旁观者。 同学中有人托叔伯辈找工作,有人准备出外升学,有人恶扑,因为本市大学难考,闹哄哄。 唯独语玲处之泰然,骤眼看还以为胸有成竹,其实心中一片茫然。 家里亦无人着急。 父亲照旧上下班,母亲忙着煮饭洗衣。 倒是同学赵小姿问语玲:“喂,一年後你何去何从?” 语玲低头想一想,“教书可以吗?” “你喜欢教书?” “不,我小学时的志愿是做清道夫。” 小姿笑,“我想做消防员。” “那是不算数的吧。”语玲有点惆怅。 小姿说:“教书也好,你得先投考师范学院。” 语玲颔首,“我会留神。” “不过那是很清苦的一份职业。” 语玲很遗憾,“我何尝不知,如果有才华,可以做作家,如果长得美,可以当明星,可是我只是个普通人家出生的普通女孩。” “唏,不要妄自菲保” “小姿,你不同,你达观、活泼、主动,这可爱突出的性格已是你最大的本钱,人人乐意接近你,你会成功的。” 小姿温和地说:“本校自有校友会,十年後相见,定知哪位同学在社会上有什么发展。” 语玲笑,“不用在校友会里打探,看报纸就可以知道,本市有多大,是名人一定有图文报道。” “语玲希望你的名字在头条出现。” 语玲忽然笑了,“是呀,某少妇手袋被劫,那人可能就是我。” “语玲别笑坏我。” “小姿,谢谢你的关怀。” 其实语玲也希望到外国升学,一边读书一边浏览风景,三四年后回来在父执辈主持的公司里找一份悠闲的差使,见见人,找找对象,末了带着过得去的妆奁嫁一个合理的人。 可是她的家境办不到,即使要求不高,也牵涉到一笔资金,父母并没有替她准备过教育费或是妆奁,而且还盼望她速速找到工作来贴补家用,因父亲已接近退休年龄。 那一个星期天,兄嫂来吃饭,谈到语玲前途。 语玲又一次被逼作答:“或者……教小学吧。” 兄长十分满意,“那是你最理想的出路。” 他刷刷刷扒了一碗饭,隔一会儿又说,“我也没念过大学,可是我也成家立室。” 说罢,看一看妻子,语玲想,人能这样满足,真是好,她为大哥庆幸。 那个学期,语玲考第五名。 不算好也不算坏,可是语玲知道她出过死力,无奈分数被数学拖低,再也无法提升,她比考第十更为气馁。 渐渐同学分开一堆堆,准留学是一批,天天交换外国大学的情报,壮怀激烈,甚至说到:“某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现在波士顿大学任教”这种高深题材。 另一批是预备找工作的,忙着学电脑速记簿记等科,一边研究报纸上聘人广告。 也有人预备早婚,像王美华,表哥在多伦多华埠开茶餐厅,生意好得不得了,自置铺位,又买下一幢花园洋房作结婚用,美华一过去就是现成的老板娘。 语玲十分寂寞,一日问:“妈,我们在外国有无亲戚?” 母亲抬起头来,“穷人走到哪里都没有亲戚。” “我们算是穷人吗?” “天天买菜钱都有个限额,你说算不算富人?” “可是有人比我们更坏吧。” “那是乞丐。” 语玲知道母亲心情不好,因与兄嫂龃龉,她们婆媳都把自己放第一位。 抬捧自身有什麽用,语玲想,是好汉自然会被社会抬捧,那时,才是亮晶晶一颗明星。 她吁出一口气。 谁会理会她想些什么呢,即使将来有了工作能力,也不过仅够她一个使用,谁还会意图她来光宗耀祖不成。 星期六,小姿说:“语玲,我有两张票,来,到电台去看节目。” “小姿你对我真不错。” “嗳,你陪我我陪你。” “你就是有人缘,不比那刘美梅,一日挑衅,今午探头来看我的饭盒,竟厉声道:‘亏你天天吃炒饭’。” 小姿说:“别去理她,左右不过一年光景,便各散东西。” 语玲还是第一次到电台参观,觉得新鲜,十兮高兴,听完小型演唱会,还抢到一帧歌星签名照片。 散场後小姿说:“我去洗手,你等等我。” 语玲站在布告版前等小姿,眼光落在一张告示上:“聘请临时普通话播音员,请内进找王先生接治。” 语玲被吸引。 她推门进去,“王先生在吗?我应徵普通话播音员。” 那王先生闻声出来,一见语玲,就知道是她了。 电台原有国语节目的目标是成熟人士,不过近日来都会外省人士越来越多,节目有年轻化的必要,可是来应徵的人偏偏都是中年人。 “你会讲国语?” “会,我家是天津人。” “可是你在这里长大。” “我愿意接受考试。” “好,试音。” 王先生请语玲模拟主持一个点唱节目。 平时讲话有点害羞的语玲面对麦克风却丝毫不觉艰涩,大大方方讲了十分钟。 她留下姓名电话。 离开王先生办公室,见到小姿在大堂急得乱找,“唏,语玲,我差点弃你而去。” 一星期後,电台叫语玲去上班。 王先生说:“你叫语玲,这个名字好,会说话的一双铃,可能天生要吃这一行饭。” 一星期主持一次节目,酬劳足以当零用。 可是母亲不赞同:“会妨碍功课。” “我又不是优异生,碍不了什麽。” “电台人口很杂吧。” 语玲忽然生气了,拂袖而起,“家里又没替我安排准备什么,既无一条明路,一切由我自闯罢了,为何还从中作梗,百般阻挠?无论什麽主意你都努力扑杀,从不加以鼓励。” 母亲也挂下了脸,“不是说好教书吗?” 语玲第一次抢白母亲:“为什麽人家十七八岁可以到巴黎伦敦留学,我就非教小学不可?” “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你太虚荣。” “你若好好与我解释,我必接受,不该一句虚荣把你的责任推开。” 那个星期天, 语玲的大哥遵母嘱来教训她, 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电视荧幕,“别胡思乱想,教书最适合你,收入稳定,工作正经,是你最好出路。” 语玲一声不响。 她并没有放弃电台工作。 那份课馀工作启发了她,她的眼光放宽,性情开朗,也添了朋友,每个周末都有去处。 可是与家人有了纷争歧见。 都认为她已学坏,不安於室,前途堪虞。 到接近毕业之际,母女已不交谈。 小姿说:“你好似已经不属於这间学校。” 语玲答:“各人际遇不同。” “考完这一两天,我会收拾行李,姐姐暑假会回来接我到加拿大。” 语玲说:“我知道,你最近在勤练法文。” “我听过你的节目,很精采。” “小姿你可能是我唯一朋友。” “放心,成功之后,人人都是你的朋友,到母校来巡一巡,上至校长,下至校役,都会记得名人逸事。” 语玲笑得弯腰。 毕业後她正式成为电台一分子,与女同事合租一间小小公寓,带几件随身衣服便搬出去。 那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躺在阴沟里,一头疮,饿得奄奄一息,大哥眼睛看着别处,冷冷说:、谁叫你不去教书”。 以後,在不如意的时候,她老是做这个梦。 她的节目十分受欢迎,每次开口,语玲总是说:“小姿你好,以下这首歌奉献给你--”听众都问:小姿是谁? 连监制王先生都问:小姿是什麽人? 已经很久没有小姿消息。 有姐姐照顾,一定无恙,并且学业进步。 语玲在节目中说:“有些人路铺好了等他们走,有些人需披荆斩棘,吃尽苦头还被旁观者讽刺不自量力。”感触良多。 就是这一点感触吸引了有同样际遇的听众吧,世上毕竟平凡的人多。 一日下班,王先生过来问语玲:“有无兴趣为一首曲了填词?” 语玲很讶异,“那是很专门的学问。” “要填得好那当然,来,我教你窍门。” 语玲不相信世上有那麽慷慨的人,她本来没有多大的兴趣,可是师傅那样热情,她不便扫兴,便坐在录音机旁聆听指教。 她并没有一点即明,像平常人一样,学了一个下午,又把音乐带回家中,听完又听,直到做梦时脑袋里都是那首乐曲之际,忽然开了窍。 清晨,语玲起来,在纸上刷刷刷写了几句,可是觉不合音韵,又再改过,不觉上班时间已届,忽忽赶出门。 王先生限她一个星期後交稿,整整七天之内,她几乎废寝忘餐,交上歌词之际,仍然十分腼腆。 王先生看在眼内,通常这样的人才会有成功机会,若是托大,自以为是,踌躇志满,那一定失败。 过几日,王先生轻描淡写对语玲说:“大家都认为你写得不错,可以寄予厚望。” 语玲惊喜交集,可是嘴里却说:“什麽,只是不错?我呕心沥血之作,只得六十五分?” 可是看得出得到赞赏是意外。 自那天开始,语玲便积极参予填词,半年之後,她已微有薄名,年轻的歌手喜欢她的曲词清新,有味道,听後可以三思。 她终於为一整张唱片填了十二首歌。 那十二首歌有联贯性,放在一起听,像说一个故事,自邂逅到爱恋,自欢欣莫名到深深失望,终於落寞地分手,背道而驰,语玲都一一刻划,可是十二首歌又可以分开来独立地听。 语玲把那十二首歌词赶完,整个人瘦了一圈,可是名气也打响了。 最受听众欢迎的是初遇与分手两厥,歌星谈美怡一定要与语玲再合作,作曲人李健良更对语玲推崇备至。 真正的意外来自深夜一个电话。 “语玲,猜我是谁?” 声音好熟,“是哪一位?” “你的朋友赵小姿,还记得吗?” 语玲十分讶异,“小姿,一别两年,毫无音讯,今日是什麽风把你声音吹来?” “语玲,我转了校,原来那间大学没读上去,所以忙得不可开交,此且按下不提,语玲,你怎麽忽然变成歌坛红人了?如何走的捷径?我等还在校园呆鹅似坐着,你已经成了名,真了不起。” 语玲忽然明白了,她莞尔。 赵小姿在那一头絮絮说下去,“谈美怡那张唱片在我们校园里好流行,人人会哼几句,你看你,名震寰宇,扬名国际,作为你的老同学,我感到光荣。” 可爱的赵小姿,所以,她把这个丢在脑後的老朋友给想起来了,翻出她的电话号码,巴巴地花长途电话费,与她叙旧。 语玲问:“校园生活好吗?” “乏善足陈,告诉我,语玲,谈美怡真人长得美吗,还有,她是否与男演员沈坚德谈恋爱?” “美怡当然漂亮时髦,她的红闻,我一无所知。” “语玲,我们应当多联络才是。” “对,你说得对。” “暑假我也许会同姐姐回来,一起喝茶如何?” “好呀。” “可以把谈美怡也一起请来吗?” “届时看她有没有空。” “替我要一张谈美怡的签名照片,请把我的地址写下来。” “好,一定尽快给你办妥。” 赵小姿满意地挂了电话。 语玲当然有点失望,她一搬出来便急急把新电话告诉小姿,小姿一直没有回音,直到今天,语玲才肯定小姿有收到她的信。 赵小姿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人。 扬名国际?不如先要把经济搞起来。 认识谈美怡是一回事,与之相提并论又是另外一回事,人家已是小富婆,海外早置了物业,无后顾之忧,语玲自问比不上人家一只小手指。 要多多学习才真。 令她怅惆的是,她在社会大学迅速成长,怕只怕以後与在玻璃温室里生活的赵小姿没有话题了。 大概也不是什麽可惜的事,其实小姿早已把她忘记,是那张畅销唱片唤回她的记忆。 接着的日子里,语玲努力埋首工作,合约纷纷而至,语玲因知道这恐怕是唯一可走之路,故此非常殷勤迁就,态度为人赞赏,交搞准时,态度诚恳,与语玲合作过的人有口皆碑,她的营业额大有增长。 谈美怡同语玲说:“做我们这一行,真应了花无百日红这句老话,挣到钱,要储蓄,赚十元,用三元已经差不多,身边有钱防身,进可攻,退可守,你说是不是?” 没想到外表时髦前卫的谈美怡思想却那麽传统智慧。 语玲当然深明这个道理,她与美怡均出身普通,所以一定要学会早点当家。 与小姿这样的朋友,距离必然越拉越远。 翌年语玲搬了一个家,是自置的小公寓,笑谑客厅小得伸直手臂,手指便可以触到两面墙壁,不过那是属於一个自己的窝。 美怡送了一对水晶大花瓶,王先生王太太送一只冰箱,唱片公司送套音响设备,电台其他同事送毛毯摆设不等。 语玲蓦然发觉,她场面上的朋友居然不少。 都是工作给她带来的。 她更加感激这份职业,从不迟到早退,一早忙不迭起来,兴奋地把工夫赶出来。 美怡笑她,“语玲是那种辗转反侧等天亮以便冲出家门去上班的人。” 说得很真确。 语玲等待的机会终於来临。 城中最具规模宇宙唱片公司经理叶中明来找她,“语玲,林志聪想你替他新唱片做策划。” 语玲第一个想到的是,“可是我与美怡有约。” “谈美怡那边,我们会替你摆平。” “可是美怡是我的朋友——” 叶中明忽然笑了。 语玲低头不语,知道这工是换朋友的时候了。 林志聪是目前最红歌手,比谈美怡高班三级。 她抬起头来,“可否两边走?” “有是有这种规矩,不过我们不希望你那样做。” 语玲想一想,“我自己同美怡说。” 叶中明颔首,“也好,理应交待数句。” 美怡知道消息後,当然不悦,却也无可奈何,“怎麽说好呢,人走运了,挡都挡不祝”语玲只是陪笑。 美怡笑笑说:“从前,卖的是同样的货,沿门兜售,乏人问津,今日,时来运转,洛阳纸贵,客人站在外头焦急地轮候,恭喜你,语玲,我留你不祝”语玲紧紧与美怡握手。 “美怡,你会大红大紫的,以你处事这等成熟大方,歌艺又日益进步,你会登上后座。” 美怡笑了,“谢谢你。” 语玲当然不是这样就过去,她与宇宙公司的合同非常精密,谈了近月,签署後公司还为她招待记者。 那日语玲感慨多过快乐。 终於熬出第一步,从这里开始,当有一番作为。 林志聪天才横溢,可是至大的缺点是毫无纪律,迟到发脾气是惯例,若不是社会着实迷醉他的才华,这种性格的人早就倒了下来。 与他合作,对名对利都有极大好处,可是压力也相应增加,精神紧张。 一日林正试音,因不满自己表现,大发雷霆,工作人员噤若寒蝉。 语玲站起来,同林志聪说:“你这是干什么?人必自重,然后人重之,同事都是来帮你,不该捱骂,大家的老板是宇宙公司,不是你,有话好好说,才是有教养有涵养的大歌星,各同事情绪不好,无心工作,吃亏的是你,来,音乐,再来一次,志聪,再试一遍。” 众目睽睽看著林志聪反应如何,看他会不会拂袖而去,不,他没有,过一会,他走到麦克风前边去,大家松了口气,向语玲投去感激一眼。 事後叶中明捏着一把汗来找语玲,“小姐,你好大胆子,上次有人说他几句,他跑到巴哈马去三个星期都不回来。” “都是你们惯成他那样。” “灌完这张唱片,才慢慢教训他。” “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红的时候任你骄横,人人死忍,一旦失去号召力,一脚踢到阴沟,再也不理。” 叶中明看著语玲,“你也红了,为什麽不见你骄矜?个人修为不够,怎可怪旁人?” 语玲吓一跳,“我怎么好算红,我只是幕后!” 叶中明耸耸肩,“看,连红都不承认,多高招。” 语玲啼笑皆非。 林志聪肯听吴语玲的话这件事,很快传开。 行家对语玲开始有一定尊重。 一夜,语玲正伏案工作,电话铃响。 “语玲,我是小姿,记得吗?” 语玲温和地答:“我是一定记得你的,你不必问。” “语玲,无事不登三宝殿,问你要林志聪签名照。” 语玲笑,“有比这更好的,我让他送你一件他穿过的外套,好不好?” “哗,我要昏过去了!替我选一件牛仔布的,那我可以天天穿。” 语玲忽然想起来,“你毕业没有?” “还有一年。” 还没毕业?世上都快千年了,小姿却还似个小孩子,追昔要歌星的照片,真是两不同的世。” “毕业後打算干什麽?” “也许到父亲公司帮忙。” 完全没有一幅明确的图画,幸福儿童,个个相同,他们的志愿,就是做幸福儿童。 “语玲,外套尽快给我寄来。” “一定。” “同学会羡慕死,哈哈哈哈哈。” 第二天语玲问林志聪褓姆拿外套。 那褓姆笑道:“志聪正好整理出一大堆衣服要送人。” 语玲向她道谢。 过一会儿,她又说:“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一旦被捧作偶像,就神化了他。” 语玲笑,“你看,我们能够陪伴在神祗左右,还有薪水可拿,真是羡煞旁人。” “你那样想吗,我当一份普通工作来做,日後改行,打算做些小生意,我一直想开玩具店。” 把外套用快速邮递寄出,语玲回到公司,进私人办公室坐下,感觉上毕业后好似已经过了一百年。 “语玲,光明日报记者要访问你。” “不去可以吗?” “有时出出锋头也蛮好。” “我情愿开通宵,我无话可说。” “去吧,已经推掉不少。” “要不要拍照?” “当然要。” “哎呀,这是一种刑罚。” 叶中明笑了,“你又不丑,标准五官,标准身段,绝对可打七十五分。” “是,”语玲略有所悟,“三分颜色开染坊。” “语玲,别老气横秋。” 她终於还是见了记者。 记者年纪与她相仿,十分精明磊落。 一坐下来,便问:“吴小姐,你自小志愿是什麽?” “我?”语玲据实答:“我想做一个尽忠职守的清道夫。” 记者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语玲茫然。 其实,她的志愿是在中学毕业後到外国留学,读书看风景,毕业回来,伸伸懒腰,到父执辈的办公室看看有什麽理想对象,谈谈恋爱,选择一个可靠的、有幽默感的、有点家底的人结婚,婚後生两个孩子,最好两个都是女孩,交给褓姆,再看看有什麽好做的事,在丈夫办公室挂单,设一间小房间,借用他的秘书与电话……可是这样的志愿,能说出口吗? 当下记者又问:“吴小姐,你是怎麽入了这一行的?” 语玲抖擞精神,“噫,说来话长——” 她也很懂得见了记者该说些什麽样的话:一定要精神愉快,在任何情形之下,不表示气馁,必需励志,记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语玲用手托着头,轻轻说:“我对目前的成绩很满意,可是容我说一句,今日发展,实在事与愿违。” 秘密: 茹容均真没想到她会嫁到这个小镇上来。 她与苏成坤几乎是闪电结婚的,两人在某机构的会议室一见钟情,相处了三个月,便决定结婚。 婚後才发觉对方薄有资产,持英国护照,是康瓦尔郡华侨。 他邀请她到索莱镇他家的老屋度假,飞机先抵伦敦,坐火车,再转汽车,驶大半个小时,才到家门。 因是春天,风光明媚,途中茹容均一点也不闷。 她与新婚丈夫真正有恋爱的感觉,两人凝视对方,已感到快乐满足。 到什麽地方度蜜月都一样高兴。 老屋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地与屋都不算大,可是那红墙绿瓦!那千百种花卉!门口有一只小小亭子,柱上爬满紫藤,清香扑鼻,粉蝶纷纷扰扰打转,容均不禁喊出来:“这不是人间乐园是什麽?” 苏成坤喜孜孜地问:“你喜欢?那我们索性不回去了。” 在这里终老? 为什麽不,推开客厅门,只见窗明几净,陈设家具全部西式,只有一张天津地毯属於东方文物。 雪白卧室采用许多威尼声纱作装饰,细致、飘逸,这间屋子布置似童话世界。 在这里与世无争地住上一辈子并非不好的事,可借茹容均凡心甚识,她笑笑说:“三十年后再来长住吧,现在先赚点钱再说。” 放下行李,容均沐浴,换上新鲜衣物,到厨房蛋三文治吃。” 这时她才发觉丈夫不在屋内,许是到花园去了,她调了两杯热可可。 厨房窗口发出啪一声。 容均抬起头,看到一个黄头发小女孩在张望,容均笑着招呼:“好吗,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吃一块饼乾?” 那女孩才六七岁大,好奇地问:“我是美瑾,你又是谁。” “我是苏太太。” “你新近搬进来?” 就在此时,苏成坤在身后问:“你同什么人说话?” 一回头,美瑾已经离去。 “邻舍小孩。” 苏成坤把一叠信放在桌子上,“这里从前是夜不闭户的呢。” 容均笑笑道:“不可思议。” “让我们骑脚踏车到处逛逛。” 容均打一个呵欠,“我有点累,先睡一觉再说。” 她倒在床上,苏成坤取笑她是睡仙。 卧室里有股清香,容均找香气来源,发觉床底有只篮子,里边盛满了乾花瓣。 奇怪,这间屋子打理得如此温馨,简直好似有女主人。 “我到镇上银行去一次。” 他一走,容均又不困了,她到厨房看看那一叠是什麽信,一封一封的浏览,忽然看到茹容均女士五个字。 容均大表意外。 怎么会有信寄到这里来给她?只得几个同事知道她会到这里度蜜月罢了。 既然是她的信,她便拆开来读。 “苏太太,苏先生有无告诉你,你已是第二任苏太太,附上他与第一任苏太太结婚证书副本,请查看,一个关心你的朋友。” 茹容均瞪大双目,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地发出的结婚证明文件上写着苏成坤的姓名,新娘叫贝茜庄逊,与他同年,在三年前的一个五月成婚。 茹容均叫出声来:“这是什麽玩笑!” 此际,窗外有人问:“现在可以把那块饼乾给我了吗?” 容均抬起头来,“呵美瑾。” 她把巧克力饼乾递给女孩。 那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好奇地问:“你也是苏太太?从前也有一位苏太太住这里,同你一样漂亮,她给的饼乾也非常好吃。” 容均忍不住问:“那是多久之前的事?” 女孩侧头想一想:“去年吧。” 去年那位女士还住在这间屋子里? 容均心中塞满一团团疑惑,她看看钟,下午三时半,实在按捺不住,出门,取过脚踏车,往镇上去。 二十分钟就到了,她找的是政府办公厅,和气的路人为她指点路途。 她推门进去,小小办公室内已装有电脑设备,茹容均向职员出示副本。 “我想查一查,它是否真的。” 她需付五镑手续费。 半晌,职员抬起头说,“它是真本,不过,当事人已於一年前的今日离婚。” 容均耳畔嗡一声。 这麽重要的事苏成坤竟把她瞒在鼓里。 容均沉默。 不应该仓猝地决定婚事,应该好好来往年余,对他有深切的了解才是。 容均心底那丝懊悔油然而生,像一枝迅速生长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房,渐渐勒紧,产生一种楚痛的感觉。 她骑上自行车回去。 一路上迎风,把容均的头发直吹往脑後,她觉得她好像在做梦。 到了家,苏成坤迎出来,焦急地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容均一声不响,把那封信按在他手中。 他打开来看了,双手颤抖,“我可以解释。” 容均十分讶异,“为什么不在我们结婚之前解释?” 苏成坤的五官扭曲,“我怕你不愿意嫁我,我恐惧失去你。” “在今日曾经结过婚是很普通的事,没有人会对你有歧见。” 苏成坤伸手掩往脸,“我太在乎你,我不敢坦日,相信我,那段短暂的婚姻不表示什麽,我与她根本合不来,我俩的结合是一宗错误。” “她是本地人吗?” “不,她原居伦敦,不要再说她了,容均,我请求你的饶恕与谅解。” “谁写这封信?” “我不知道。” “会是贝茜庄逊吗?” “我不知道,我只请求你原谅。” 容均坐下来,呆呆的看看天花板,轻声说:“我一直以为,人同人之间至要紧是诚实。” 苏成坤用手槌墙,“如果你像我那麽深爱一个人,你会明白为什麽我会守住这件秘密。” 容均说:“这种秘密并没有什麽了不起。” “你能忘记它吗?” “我需要一段时间。” 苏成坤松下一口气,“容均--” 容均摆摆手,“别多讲了,大家休息吧。” 容均没睡着,听见厨房有声响,去查看,发觉一个金头发的女子站在那里。 “你是谁?” “苏太太,你又是谁?” “我才是苏太太。” 醒了,才知道那是一场梦。 那麽美满的婚姻如今多了一搭脏迹子,且在正中央最惹人注目之处,它会褪色吗,恐怕不能,它会一辈子刺她的眼睛,除非把该段婚姻丢出窗外。 容均苦笑,难怪有人说:如果一件事美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不是真的。 容均用手揉了揉双目,转身再睡,终於熬到天亮。 从来没有比这一夜更长的晚上了。 她一起床就收拾行李。 苏成坤在房门口出现,“容均,既来之则安之。” 容均苦笑,“我已经没有心情。” “我们把行程缩短好了,一个星期後一定走。” “我真的想离开这块是非地。” “待我拜祭了父母才走好不好。” 容均又一个意外,原来苏成坤的父母葬在此地。 她叹口气,“你什麽都没同我说。” “慢慢我会逐样告诉你。” 容均无奈地坐下来,“打现在开始吧,举个例:你懂得烹饪吗?” “中西都会,拿手好菜不下十余款。” 容均苦笑,“这倒是意外之喜。” “容均,我会对你好,相信我,我会将功赎罪。” “结过一次婚也不算犯罪,瞒住我则有点过份。” 苏成坤握住她的手,容均深深太息。 第二天,她陪着丈夫到墓地献花,苏成坤默默流泪。 容均留意碑上日期,他父母去世已近+年。 镇上华人不多,可是像任何一个城镇,总开着一间唐人小食店,一定有咕噜肉与炒饭春卷出售,风景如此秀美的小镇自不例外。 下午,容均坐在窗前,那股紫藤花香似油丝似钻进她四肢百骸,使她懒洋洋不愿起来。 她会原谅苏成坤吗,毕竟那是他认识她之前的事了,况且,他也没打算瞒她一辈子,到了这个镇上,秘密总有拆穿的一天。 苏成坤在她身後说:“我在书房里做些笔记。” 容均转身问:“打算什麽时候吃晚饭?” “我已做了一锅肉汤,八点钟吧。” 书房在地库,他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揿门铃,容均自藤椅子上起来,走到门口张望。 没有人,门缝却搁着一封信。 容均的心一跳,立刻知道这位是冲着她来的,她赶紧拉开门,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果然,信封上写着茹容均女士。 要不要拆开来看?如果有足够耐力的话,自然是不拆为佳,原信烧毁为上,可是容均双手颤抖,手指不听使唤,身不由主地撕开那封信。 她摊开信纸,信上说:“苏太太,容许我明日下午三时来拜访你,让我亲口告诉你,关於我的遭遇,以及我与苏成坤离婚的原因,也许,你会有所警惕,贝茜庄逊。” 容均跌坐在地上。 楼梯口转来苏成坤的声音:“是否有人接铃?” 容均答:“没有,没有人。” 她把信收好。 容均决定见一见贝茜庄逊,请这位女士不要再骚扰他们。 现在茹容均才是苏太太,既然他与她经已分手,就应该让别人好好过日子。 还有,她也该开始新生活,不应像阴魂似缠住前头人。 是以必须要见一见。 那一夜,她一个人睡在主卧室里,整个房间洒满银光,月亮如银盘一样照耀,奇怪,如此良辰美景,容均却心事重重。 她讶异了,原来茹容均竟是一个那麽狷介的人,小小一点事,便使她郁郁寡欢,耿耿於怀。 做夫妻需三五十年相处,长期抗战,一定要互相关怀忍让,一上来就打败仗,以後怎麽办呢。 茹容均,你必须沉得住气。 第二天下午,她同苏成坤说:“我昨天看到镇上有一间蛋糕店,你替我买些回来吃。” “我这就去。” “还有,头发那麽长了,理一理发才回来。” 苏成神只得说:“遵命。” 他有愧於心,故此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容均不禁挤出一丝笑意,这倒好,以後就以这个钳挟他。 他离去没多久,就有汽车驶近的声音。 容均打开门迎客。 那一定是贝茜庄逊。 果然,下车来的是一名娇小娟秀的外国女子,粟色头发,象牙色皮肤,衣着十分得体。 她前来与容均打招呼。 容均先发制人:“庄逊女士,你何不大大方方打电话来,相信你一定还记得此处电话号码,这字条太孩子气了,请进来坐。” 对方扬扬眉毛:“苏成坤不在吗?” “他故意避开了,好让我们女孩子谈谈,其实他结过婚的事,我们都知道。” 容均在厨房里用茶点招呼她。 忘了拿茶匙给客人,贝茜庄逊站起来,拉开其中一格抽屉,取过茶匙用,什麽东西放在什麽地方,她比容均更为清楚,这间屋子根本是她布置的。 她朝容均笑笑,似是示威。 她开始说她的故事:“我与苏成坤相识——” 容均打断她,“我可是一点兴趣也无。” 贝茜讶异,“那么,你为何请我进屋?” “因为我想同你说,让我们好好生活,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贝茜意外,“你不想知道我与苏成坤分手的原因?” 容均摆摆手,“我想赌一赌运气,请恕我信心十足,或许我与苏可以白头偕老。” 贝茜沉默了,“那么,我柱作小人了。” “不,”容均温和地说:“你只不过想交个朋友。” 贝茜哑然,“多谢你让我下台。” 两个人说得好好的,本来事情就可解决,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门嘭一声推开,她俩回头一看,是苏城坤回来了。 他铁青着脸,指着前妻,“滚,滚出我的屋子!” 贝茜见到他,马上跳起来,不知怎地,顺手抄起一把切肉刀,挡在胸前自卫。 简直可以用仇人见面,份外眼红这八个字来形容他们,为何如此不堪? 只听得苏成坤咬牙切齿骂道:“你害我还不够?如今阴魂不息,前来纠缠,我名誉为你所毁,我财产为你所谋,你尚未心足?” 那见茜庄逊一步一步退後,尖刀护在身前,她歇斯底里叫:“那只不过是公道的赔偿!”她忽然脱下外套,伸出手臂展示给茹容均看。 容均视线落在她左臂上,不禁愣住,只见手臂上横切一道道凹凸刀疤,纠结错缠,惊心动魄,丑陋万分。 “这,这都是你丈夫干的好事!” 苏成坤狂叫:“滚出去!滚出去!” 茹容均实在忍不住,大力摔出一只平底锅,发出巨大当一声,“你们两人闭上嘴!” 厨房终於静下来。 可是他们四只眼睛仍然发出绿油油的光芒,充满怨毒,随时想把对方置於死地。 茹容均叹口气说:“我来送客。” 她已明白发生过什么事。 容均伸手过去,“把刀给我。” 贝茜才把刀还给容均,苏成坤一扑而上,大力掌掴前妻,容均挡在前面,脸上手上中了好几掌,痛人心肺,只得尖叫:“苏成坤,你再不住手,我报警抓人!” 一边拉着贝茜逃出屋外。 贝茜上了车,犹自喘息,“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警告你了吧。” 她发动车子引擎,一溜烟把车子驶走。 茹容均回到屋内收拾行李。 苏成坤问:“你去何处?” 茹容均冷笑,“去你手够不到之处。” “容均,你听我说--” “这是一个法治社会,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用法律解决,你若真想摆脱她,可单方面申请离婚,不必动手伤人。” 茹容均打电话叫计程车。 “你到什麽地方去?”苏成坤拦住她。 “找间旅馆休息,把我们的关系好好想清楚。” “不许走!” “你想打我,抑或杀我,还是放火泄恨?世界不是你的我的,人总有受委屈不如意的时候,怎麽可以诉诸暴力呢?” “你听我说,我与她已作出庭外和解,我赔了她一大笔金钱--”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茹容均摇摇头。 她取过箱子到门外去等计程车。 错了,她看错了人。 苏成坤掩饰得那麽好,三个多月一百多天一丝纰漏都没有,相信再与他来往多一年半载他的秘密也不会拆穿。 到了镇上,容均租了一间酒店房间,忽然累得说不出话来,她像是闯错了地方,明明以为那是她的家,可是推开门,里边黝黑神秘,倒处是蛛丝网,阴风阵阵,正当她想回头之际,大门嘭一声关上。 容均受了惊吓,长了那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男人打女人,她的兄弟是那种给妻子大骂而尚可以有涵养微笑鞠躬说“多谢指教”的那一号人物。 她混身颤抖,叫了一客拔兰地喝下去,才能拨电话去订飞机票回家,她要回自己的家。 镇上只有一间旅馆,苏成坤不难找上门来。 容均筋疲力尽,想大哭一场泄愤。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办分居手续,直到她把苏成坤的来龙去脉弄清楚。 那麽儿戏,以後亲友会怎麽想,还有,陌生人听了流言,又会怎麽看她,名誉一受损,可真要三五七年才能平反,还有,心灵的创伤,可能一辈子都修补不了。 容均长长叹息一声,她失足了,纵然不是千古恨,可是也够烦恼的。 电话铃响。 容均知道这是谁,果然,苏成神的声音传来,“容均,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镇上来,这一两天我不会打扰你,夫妻俩,有话慢慢说。” 容均发觉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从头到尾,他不承认动手是一宗错误。 “容均,我们可以谅解,何必为一个陌生人闹僵。” 容均忍不住说:“那不是陌生人,那是你的前妻。” “过去的事还提来作甚。” 容均不想多说。 自明天起,茹容均也是苏成神的前妻。 他能对贝茜庄逊那般绝情,也能同样招呼茹容均。 容均在第二天一早不告而别,她乘车到火车站回伦敦去乘飞机。 天方蒙蒙亮,雾很重,容均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贝茜?” 那女子转过身来,果然是贝茜庄逊。 对方同样讶异,“你也往伦敦?” 容均托辞,“去办一些事,你呢?” “我去投靠亲戚,也许可找到一份工作。” 容均点点头。 她与她坐在同一部车厢里,容均取出一本侦探小说看,她不想与贝茜讲太多话。 可是贝茜不管她听不听,还是说下去:“……到後来,简直不知如何取悦他,一言不合,拳头招呼,他自己遇到不顺心的事,照样打骂妻子,我可以忍,但是脸上的伤痕不能瞒人,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自尊,终於,我要求分手,他拿起了刀……他毁了我一生,然後我知道他再婚,并且胆敢带着新娘到镇上来,我决定破坏他,相信我,他那脾气决不会改……” 容均的视线一直在书上。 真是不幸,找不找得到好的伴侣,纯靠运气,苏成神的表面条件何等优秀,谁会猜到骨子里他是一个那样的人。 容均想说话,抬起头来,发觉贝茜庄逊已经不在了,当然,逐格车厢找,一定可以把她找得到,可是容均没有那样做。 回到家,她立刻单方面找律师申请离婚。 苏成坤来找过她一次,咬牙切齿,“你竟会听得那女了的谗言--” 他动怒,额上青筋绽现,扬起拳头。 容均很镇定的看住他,“当心!这不是某小镇,这是一个大都会,你这一拳下来,我保证你身败名裂,一辈子不用再混。” 苏成坤从来没听过那样冰冷的声音。 他居然放下了拳头。 容均怕他再到她写字楼来找她,十分忧虑,渐渐形容有点憔悴。 那种紧张情绪,要到大半年後才能消除。 那是因为律师通知她:“茹小姐,苏成坤君忽然上我处签了离婚书,恭喜你,你俩的婚约可望几月後解除。” 容均苦笑,恭喜她,可不值得恭喜之至,她大大松下一口气。 终於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她搬了一个新家,又转了一份工作,下意识想摆脱从前种种,家人十分谅解,尽量支持她,对不愉快之事只字不提。 有时在马路上,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像苏成坤,她便会吓一跳,连忙低头疾走,躲到对面马路的店铺里去,半晌不敢出来。 容均太息。 当初怎麽能够在一起,也真是费人疑猜。 她一向最痛恨暴力,那一次,她挡在贝茜庄逊身前,捱了苏成坤好几掌,之後一整个礼拜一边身子都疼痛不已。 到今日犹有馀悸。 自幼她是父母的爱女,因为根深蒂固知觉自己是珍贵的,故此她十分自爱,决不会容许任何人来伤害她。 做错了不要紧,可是需即刻回头,并且以後绝对不再犯同一错误。 可是接到离婚书那日,她还是痛心地哭了一场。 然後,听到苏成坤订婚的消息。 容均真想学贝茜庄逊那样,跑去警告那个准新娘,寄一封信去,同那个女子说: “让我来告诉你,关於你丈夫苏某的秘密……” 但是她的理智终於战胜了冲动,她没有那样做,她维持缄默。 也许苏成坤已学得了教训,也许,茹容均的牺牲就是为着成全他改过自新。 可能这一次,他的婚姻会得成功。 有时候,容均也希望贝茜庄逊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说不定,她此刻可能仍是苏成坤太太。 秘密拆穿了,她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不能再接受苏成坤。 是她的性格造成了她的命运。 两全: 伍小康、梁聪明与盛雪三个人做朋友不知有多久了,想起来,仿佛有一辈子,其实也不错,他们自小学一年级始就做同学。 盛云最顽皮,虽是女孩子,爱打架,可是输了会小器,一整天吃不下饭,做梦喊:“我的我的”,显然还是在与人争执。 梁聪明总是帮她,有次为着推开一名前来挑衅的同学,记小过一次,受到家长责备。 那名同学跌在地上,膝头开了花,雪雪呼痛,老师立刻小题大做,不但责罚了梁聪明,且出了个作文题目,叫《我如何敬爱同学》。 盛雪只得八岁大,也知道这件事对梁聪明不公平,之後,她在操场上比较不那麽惹事生非,就算遇同学欺侮,她也退到一角,乖乖不出声。 不过功课仍需伍小康补习。 小康每次在一家小型修车厂门口等她,一齐到休憩公园里找张长凳坐下温习。 小康教人很有天分,一教即明,老师说得不明白的地方,他反而讲得一清二楚,同学都爱向他借功课。 他们三个人,家境都非常普通,念的是官立学校,家长只能供他们读到中学,以後,得看自己造化。 盛雪笑说:“小康,将来你一定做大学教授。” 梁聪明问:“我呢,我做什麽?” “你爱主持公道,你做警察局长吧。” 两个小男生大笑起来,“盛雪你又有什麽志愿?” “我做公主。” “公主是世袭的,不能爱做就做。” “什麽叫世袭?” “喏,公主的爸爸是父王,一代传一代,平民老百姓永远做不了公主。” “那麽,我做女明星。” 梁聪明先急了,“不不不,千万别做女明星。” “为什么?”盛雪睁大双眼。 “我表舅有一位漂亮女朋友,本来常常到我们家来吃饭,她一出现,我们就很高兴,爸爸说那叫做蓬艺生辉,可是稍後她去拍电影,再也没来过,表舅很伤心,一直喝啤酒,时时醉。” 盛雪过了一会儿说:“我就算做了大明星,对你们也一样好。” 伍小康忍不住调侃她:“谢谢你。” 就那样,三个人小学毕了业。 说也凑巧,又在同一间中学升读,友谊更加稳固,几乎形影不离。 盛太太同丈夫说:“盛雪小小年纪已经有两个男朋友。” 盛先生笑道:“我知道,聪明与小康。” “她已经大了,开始发育,同男生走得那麽勤,不大好吧。” “聪明不怕,聪明对她只有好影响,他肯说她,雪儿把许多陋习都改过来了。” “那么伍小康呢?” “嘿!你以为雪儿这几年是怎麽升的级?都靠小康帮她补习。” “这麽说来,两个都是益友?” “当然,我十分放心。” “将来,雪儿挑谁?” 盛先生一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喏,挑谁做对象呀。” 盛先生笑了,缓缓坐下来,“那起码还有十年八载光阴呢,也许,雪儿选的,是另外一个人。” 盛太太感慨说:“现在女孩子选择层面可真广,不比我们那一代,来来去去只得表哥,同学,邻居。” 盛先生笑,“我虽穷一点,却是个好丈夫。” 小康在初中二已经替小学生补习赚外快,聪明则在亲戚的厂里做送货帮补学费,盛雪周末到快餐店工作。 一日,聪明到店门接她看电影,那天合该有事,盛雪一直被两名轻佻青年跟出店来,当街调戏。 聪明沉不住气,与二人口角,继而推撞了两下,忽忙间聪明中了一拳,嘴角流血,幸亏这时警察也来了,生事流氓遂窜逃。 盛雪取出手帕掩住聪明嘴角,默默无言。 刹那间她的思潮飞回去八岁那年,想到聪明为了保护她而受校方记过的事,她神色渐渐温柔,把聪明的手按在脸旁不放。 倒是聪明先说:“我没事,你换个店做,怕那些人会再来。” “你总是帮我。” 聪明笑了,把盛雪前额一络头发拨到她耳後。 忽然听得身後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小康到了。 他们三人去看了场电影,散场後,谈到学业问题。 小康说:“我已同家人商量过,父母都支持我升大学。” 盛雪说:“你没有问题,七优二良是囊中物,一定有奖学金。” 三人之中,盛雪功课最差,一提到学业,她便头痛。 似她那般成绩,倘若家里小康,倒是不成问题,随时可以到美国找间小大学读个闲科,三年後回来顺理成章在美国银行找个差使。 可是盛雪父亲是个低级公务员,哪里拿得出该笔学费。 聪明看出盛雪心事,“不怕,我在这里陪你读专上学院。” “去你的乌鸦嘴,看死我考不上大学?”接著盛雪问:“你呢,聪明,你打算怎么做?” 聪明播播头皮,“我?我总得照顾家里,我不会出去。” 盛雪低下头,“多不公平,”她嘀咕:“有些人家里已为他们准备一切,我们却得自己努力。” 聪明劝道:“有志者事竟成,不必羡慕他人,我有一个表哥,家境颇佳,父母希望他读到博士,可是他对读书半点兴趣也无,什麽都好,相貌好脾气好品格也不坏,但是老是升不了级。” 盛雪笑,“聪明你家最多怪人。” 小康也说:“我有一个表姐,自幼家境欠佳,可是她工作了十年,得到一笔节蓄,硬是自费留学成功。” 盛雪掩住嘴,“那多辛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盛雪诧异问:“你真相信这回事?” 聪明与小康抢着说:“我信。” 他们三人仍然无话不说,几乎天天见面。 一日聪明与小康在球场见面,参考了功课,说起盛雪,小康忽然说:“要到很最近,我才发觉,原来我自小已经爱上雪儿。” 聪明看着天空,“我一早就知道了,并且希望将来娶她。” “为什麽是她呢?” 聪明说:“是她那份刁钻活泼,明明心情沉闷,可是只要她一笑,马上似金光洒地,我听她说话,从来不倦,愿意伴她到永远。” 小康微笑,“聪明,我将与你公平竞争。” “你猜她会喜欢谁?” “她?”小康嗤一声笑出来,“她一片浑沌,心中哪有男女私情。” “就是这点可爱吧。” “唔,同岁时一样,还不知道是个女孩,言语举止,没有女儿本色。” 聪明抬起头想一想,“不,有时也会露一丝温柔。” “真可爱,现在的女孩都太精刮太会计算,只有她,吃个草莓冰淇淋就很快活。” “是呀,从不计较衣服鞋袜什么牌子。” 盛雪其实不见得像他俩形容得那麽单纯,只不过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把那个人当作很小很笨,所以父母一辈子不放心子女。 过了十七岁,盛雪也知道避忌了,手臂不老搭在他们身上,结伴游泳,她会找更衣室,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在帐篷背後脱下裙子,露出泳衣,就跳下水中。 盛太太同丈夫说:“看样子雪儿会在两人中挑一名,你看好谁?” “小康。” “何解?”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那样会读书,将来前途末可限量,雪儿会享福。” 盛太太说:“可是聪明多宠她,她说黑,就是黑,她说白,就是白。” 盛先生笑,“唷,同我对贤妻一样。” 连盛雪自己都觉得十分难以选择。 幸亏都尚在求学,不用即时抉择。 一年後中学毕业试放榜,伍小康以九优一良成绩成为那一年的状元,记者纷纷访问他,盛雪一边笑一边骂:“神经病,考得那麽好,都不是人做得到的,以後同他说话,只好当他是半神半人。”他保送剑桥。 聪明也不赖,进大学不成问题,倒是盛雪,无论小康如何同她恶补,不过进了专上学院。 小康起程的时候说:“聪明你替我照顾盛雪。” 接着的几年,事情起了很大变化。 翌年盛先生忽罗急病,健康急转剧下,自发现喉咙有肿瘤到逝世,不过大半年光景。 这件事永久夺去了盛雪眼里跳跃的笑意,她忽然长大,在梁聪明的帮忙下,替父亲办妥後事。 她只觉母女落了单,又感激聪明一直伴在她身旁,於是说:“让我们结婚吧。” 聪明一愣,鬼鬼祟祟推搪:“我年纪还轻,我还那麽小……” 盛雪吆喝一声:“你倒底结不结?机会一去不再,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聪明温柔地说:“雪儿,情绪低落之际不要作任何决定。” 他又一次救了她。 “你倒底想不想结婚?” “我最想你快乐。” 盛雪紧紧握住聪明的手。 “有没有与小康通信?” 盛雪黯然,“心乱如麻,未能好好向他报告近况,而且,有许多事,写不出来,交通如此方便,他去了一年多,也不回来看我们。” 过一会聪明说:“对一个苦学生来讲,飞机票仍然不便宜。” 盛雪点点头,不出声。 聪明心地好,总是帮别人说话,往好处想。 盛雪正式担起家庭担子,她念的是新闻系,因为外型长得好,天性活泼,到电视台实习之际被新闻总监看见,那中年人着盛雪去试镜,她就是那样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盛雪急於赚取薪酬维持家计,签合同的时候高兴得落下泪来,心甘情愿不眠不休。 为此她与聪明见面的时间益发少了,她若在家,便必定要睡觉。 有时聪明陪盛太太谈话,好几个小时,盛雪还未醒,盛太太早已把聪明当自己人看待,亦不抱歉。 盛太太问:“聪明,翌年你也要毕业了吧。” 聪明点头。 “此刻年轻人还容易找工作吗?” 聪明笑笑“机会很多,眼花缭乱。” 盛太太说:“那多好,早十多廿年,找工作要托人、送礼、走後门。” “我打算到政府里做。” “以你那样耿直公正性格,倒是适合,政府里倒底单纯些。” “也许,盛雪会嫌沉闷?” “你管她呢,都是你把她宠坏的,她父亲就是公务员。” 这时,电视荧幕上正播放时事节目,主持人可不就是盛雪。 聪明兴奋地说:“你看,伯母,雪儿多漂亮。” 盛太太看了一会儿,轻轻说:“後年好结婚了。” 聪明低下头笑。 经济宽裕了,也与小康通电话,盛雪现在称他为剑桥生,他叫盛雪大明星。 “你小时候的愿望好似是做明星。” “呵,真不简单,我有那样说过吗?” “有志者事竟成。” “八百年都不回来看我们。” “父母亲也是这样说我。” “电视台若派我到伦敦,你会不会乘火车来看我?” “我步行都要来。” 一个月後,他们见了面。 在酒店大堂,彼此都几乎不认得了,小康眼中的盛雪潇洒秀丽,举止成熟,一个人有重要任务在身,神采特别摄人,她撇下摄影组走到小康面前,忍不住与他拥抱。 “功课如何?” “平平,你都不同我恶补了。” 她抬头仔细看他,只见他一脸书卷气,旧外套粗布裤,却不掩俊秀,真正腹有诗书气自华。 “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去喝一杯黑啤酒。” 盛雪苦笑,“除非等收工以後。” 那边已经有人叫:“阿雪,归队,此刻就出发到国会大厦。” 小康说:“我等你回来,我就住在这里八三三房。” 那天,她在他房里谈到天亮。 终于把三年来心中所有的话倾诉完毕,好几次讲得落下泪来。 也终於谈到聪明。 “聪明怎麽样?” “现今世上似他那麽老实的人真是少有,一找到工作,立刻替家人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负担很重。” 小康说:“对他来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盛雪解嘲说:“他是每个人的恩人,见了他,有时真有点压力,不知如何报答他。” 小康心一动,不出声。 “明天下午我们就要走了。” “还等什么,天已亮,我们出去逛逛。” 说也奇怪,两个人都不累,穿够了衣服,走遍伦敦街道,自地铁总站游到另一头总站,码头区,市中心,海德公园,只觉时间不够用。 小康对盛雪说:“不要回去了,雪儿,我的津贴足够二人用。” 盛雪笑笑,“家母呢?” “那麽等我回来。” “多久?” “我已考入法律系。” “另外四年!” “规矩如此。” “小康,等你回来,我都白发萧萧了。” “才不会,你会是东南亚最著名记者才真。” 盛雪笑,低头不语。 小康说:“我心中却没有别人,自九岁起我便只爱你。” “没有人会相信你。” 那边有人直叫:“盛雪,要出发到飞机场去了。” 盛雪依依不舍,“再见,剑桥生。” 后来同事问:“那是你男友?” “你说呢?” “那样的人才,不抓紧也不行。” “说得好。” 过一会同事又问:“那麽,梁聪明又是谁?” 盛雪十分无奈,“也是男友。” “唷,那可惨了,你得挑其中一个。” 盛雪问:“可不可以同时嫁两个人?” 同事挪揄:“从你开始吧。” 盛雪叹口气。 当然不可以,想都不要想。 回到家感觉也真好,盛太太做的乾贝鸡粥真是一流可口。 聪明在家等她,说到他工作上种种情形。 盛雪淋浴洗头,身上裹满毛巾出来,“真没想到我们都已长大成人,童年似不完全的拼图,可是每一块都有你与小康。” “小康很风骚吧,他要读法科。” “这家伙,我们都尘满面了,他还读个不停。” 盛雪一直用毛巾擦湿发,说起小康,声线特别温柔,聪明一一看在眼内。 聪明站起来时嗯地一声。 “怎麽了?” “最近很容易疲倦,已经在看医生。” 盛雪不在意,“实力,不要卖命,卖艺,切勿卖身。” “是是是,”聪明笑,“我一定依尊嘱办事。” 两个星期之後,聪明进了医院。 详细形容一个人的病情是最没有意思的事,任何医科参考书里都有各类疾病最详尽的描述,统括来说,每一种疾病都是可怕的、悲惨的、无常的,因此,每一个健康的人,都是世上至幸福的人。 聪明患的是血癌。 经过两位医生诊断,像他那般刚强的人都掩脸流泪。 盛雪更如热锅上蚂蚁,只会得自房间一头踱步到一头。 然后,她伏在聪明的膝上痛哭。 勇敢的人与懦弱的人一样都会哭,只不过懦弱的人哭完算数,而勇敢的人在哭完之後,勇於承担事实。 聪明开始进行一连串的疗程,经过三个月的折腾,笼统的说一句,他已经不是那个精壮英俊的年轻人了。 盛雪心身受到极大打击,她一直在他跟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每日到医院看他,强颜欢笑,怕失去这位朋友。 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康,可是他们有许多共同朋友,小康终於辗转听到这件大事。 他说:“我马上回来。” “聪明不想见人。” “我不是另外一个人,我是他最好朋友之一。” “你能做什麽呢,你又不是医生。” “盛小姐,那你在他身边干什麽?我来替他打气,”挂线时有点生气,又补了一 句:“我回来毋需得到你的同意。” 过一会儿後悔了,又拨电话来致歉。“我听到恶耗,心情实在不好。” 盛雪比他更加沮丧,泣不成声。 小康还是赶回来了。 盛雪在大雨中去接他飞机,幸亏有公司车,排队轮候计程车的人龙有一公里那麽长。 盛雪很沉默。 小康问:“聪明情况怎麽样?” “上天真不公平。” “他倒底怎么样?” “已进入未期。”说话时表情与声线都非常麻木,像是为着保护自己,已经不能再伤心了。 “总有得医治吧。” “血库中所有记录都不符合他做骨髓移植手术的需要。” 小康沉默一会儿才答:“明天我就去验血。” 盛雪骞然转过身子,“你?” “为什麽不可以?” “小康,这几个月来我一定是急昏了,我竟没有去验血,幸亏你提醒了我!” 小康不加思索,“来,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个希望。” 到这个时候,盛雪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小康喃喃说:“还说不让我回来……” 车子直接驶到医院,进入病房,小康没把聪明认出来。 他睡在大房间里,一共六七张床,天花板上的风扇缓缓转动,把淡淡的阳光打成一片一片,在他脸上拂过,一时阴一时晴,他的五官很平静,小康趋前一步,但,这还是梁聪明吗? 这像是一个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老人。 小康闭上眼睛,豆大热泪滚下面颊。 盛雪过去握住聪明的手。 聪明缓缓睁开双目。 “瞧谁在这里。” 聪明见到小康,十分高兴,“小康你来了,不知多想念你,你看你人品学问都那麽出色。” 小康坐到他床沿,低下头,他怕聪明看到他的眼泪。 盛雪说:“你们兄弟好久不见,慢慢谈,我去打几通电话。” 聪明看盛雪走开了,轻轻叹口气,“小康,谢谢你来看我。” “还说这种客气话。” 聪明笑一笑,“小康,你来了真好,替我照顾盛雪。 小康连忙劝:“盛雪何用人照顾,你看她那股骠劲,前途末可限量,你我未必及她。” 聪明不语,隔一会儿才说:“不知怎地,雪儿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个毛毛小丫头,爱打架,哭起来面孔偏偏,眼泪特多。” 小康只得说:“你放心,你会好的。” 聪明摇摇头,“卧床半年,只觉气馁。” “不怕,我有种感觉,我的骨髓合你用。” 聪明笑了。 检验结果有好坏两个消息,坏消息是,小康救不了聪明,好消息是,盛雪与聪明的需要完全配合,原来救星近在眼前。 盛雪听到好消息,整个人松弛下来,似卸下一只灰色的壳子。 她同母说说:“终於有机会报答梁聪明了。” “抽取手术没有危险吧。” “放心,许多陌生人都愿意那样做。” 盛太太侧着头想一想问:“你为何急急要报答聪明?” “因为我欠他太多。” “伴侣之间互相支持爱护是很应该的。” 母亲看穿了她的心事。 盛雪轻轻说:“我不打算成为他的终身伴侣。” “什么,你心中另外有人?” 盛雪清清喉咙,“我爱的不是他,是小康。” 盛太太听了不语,要隔很久才微笑说:“雪儿,你很幸运,你可以做到两全其美。” 盛雪承认,“是,我的确幸运。” 手术十分顺利,当然也不是没有痛苦的,小康一直在他们两人身边,盛雪数天後出院回家,精神抖擞,没事人一样,聪明则仍然留院观察,起码还需治疗一段时间。 在医生宣布梁聪明已无大碍可望逐渐康复之际,盛雪向他透露婚讯。 她伏在他手臂上,轻轻说:“祝福我与小康。” 聪明经过生关死劫,已将一切心事抛开,“他会对你好的,他怕我,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好好休养,局里已应允暂时给你转文职,一样有前途,我会跟小康到剑桥去一段日子。” 聪明点点头。 此刻,她与他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他特别明白的的心意。 “让我们三人继续像从前那般相爱。” “没问题,盛雪,我将永远爱你。” 盛雪离去之後,他还是哭了。 看护小姐走过来,讶异地说:“噫!捡回性命,还消眼抹泪?当心父母看见又吓一大跳。” 聪明急急露出笑容。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家明与玫瑰 病人: 我每星期放了学都到医院去看他。 这个星期三是非常冷的,因为天晴,所以没有下雪,可是草上都是雪白的地霜,脚踩在草上,草很脆的断下来,断下来,我一路上摧残着草地。路边的脏水都结成了冰,水是脏,冰却雪白透明,走过的时候,“咔嚓咔嚓”,像是踏破了薄玻璃。我穿得很暖,一件长大衣到足踝间,镶着皮草,连帽子,又加长羊毛巾,一身上下就只有一张脸露在空气外,可是鼻子失去了感觉。一路穿过公园慢慢的走,要四十五分钟呢。 每个星期三,因为下午不必上课,我总是去医院看他的。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在圣诞节的时候。放假,我闲着没事做,故此学校的福利官介绍我到医院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医院做的。 护士长叫我陪病人说话,他们寂寞,他们需要有人说几句活解解闷。她说:“在这间病房里,一共有六个病人,都是不治之症,迟早的问题了。你如果可以使他们开心一点,即使是高兴那么一阵子,上帝也是很感激的。” 我当时汗毛站立,几乎要拔脚而逃,可是还是镇静下来了,那间房间并不大,躺着六个病人,都很健康的样子,老实说,比我还健康呢,并不见得有什么病容,而且都向我微笑,他们也有亲戚朋友坐在一角陪他们。医院里很暖和,他们穿着轻便的衣服。 护士长跟我说:“你就在这里好了,汤姆的手不大好,你可以帮他写写信。”她拉我过去,“汤姆,看这位漂亮的中国姑娘。” 汤姆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个非常温和的微笑,他躺在床上,伸出了他的手,我跟他握了一握。 “我来看你的。”我说。 “谢谢你。”他脸上一个平和的微笑,“吃苹果吗?”他问。 我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怕传染,不怕死人,不怕黑,不怕鬼。一个人,时辰到了,就是到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问护士长,“他自己知道吗?” 护士长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他自己不长久了。” “当然知道,随时的事,大约在这一两个月内。”她若无其事的说。“你陪陪他吧,他没有亲戚朋友在此。” 所以过了圣诞,我继续去看他。 我们共渡了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买了一瓶契安蒂白酒,偷偷的拿进医院,与他一起喝,送着芝士。我想,反正要死的人了,还这么小心干什么? 他是一个愉快的人,很有幽默感,绝口不提他的病症,他请我写了圣诞卡,寄了出去,然后等着回应,可是他一张也没有收到。我买了一张给他。他还是很高兴的。 我们说很多话,我告诉他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寂寞的人,很乐意星期三下午有一个人伴我说说话,聊聊天,他是一个可靠的人,至少他是不会失约的,不是吗? 今天我又来了,我推开医院的门,到了他的病房,看见他在教一个小孩子折纸,老实说,经过这些日子,我很怀疑他的病况,我觉得他是不会死的。 将死的病人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哪有他这么开心的,无忧无虑的,既不诉怨,也不害怕。 我走过去,“嗨,汤姆。” 他微笑,“你怎么又来了?当心你的功课呢。过一阵子你考试不及格,别又赖了我,叫你校长来找我算帐。” “我自己要来的,今天没有什么功课。”我说,“你好吗?” “好。”他答。 “你的右手怎么样?”我问。 “不大方便了,很硬,我要请你替我写一封信。”他说。 “手不灵,很不方便吧?”我问。 “没什么,像刚才我教那孩子折纸,只是口述罢了:往左边折,往右边折——”他笑了,“又可以叫你写信,懒得动手,吃饭又有护士喂我。” “这手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麻痹了,神经不流通。”他说。 我把他的笔纸拿出来,准备好了。 “写什么?”我问。 他开始口述:“亲爱的——” 我取笑他,“你还有女朋友呀!从来不告诉我呢。” 他低头,脸红了。他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孩子,即使当过兵,还是一个温柔的男孩子。 “请继续。”我说。 “亲爱的,今天我问医生:我的手需不需要物理治疗,医生但笑不语,叫我休息,我明白我大去之日已不远矣。癌症真是可怕,外表看来没有异样,但里面大概已腐烂了吧。我自己已不能执笔,但是上帝差下天使一名,代我写信,她中文与英文一样流利,在我所余的日子里,能得到这样的安慰,十分满足——” 我放下了笔,看着他,我说:“你不会死的,一定是你什么地方得罪了护士小姐吧,她们吓唬你的,你怎么能够死呢?看你那样子!”我摊开了手,指着他。 他微笑,说下去:“待我死了以后,希望你记得我,亲爱的,我一无所有,但是我给你我的爱,因为你把爱给我,愿你把爱再传给别人。你的汤姆,祝你永远幸福。” 我写完了,吐吐舌头,“真肉麻。”我把信放进信封里。 “姓名地址呢?” 他笑说:“给我,我自己写。” “真鬼祟。”我也笑。 “外头冷吗?”他问。 “很冷。”我答。 他往窗口外看了看,“可是没下雪呢。” “不用下雪也冷,是个晴天,”我说,“今天早晨上课,走过公园,什么都没有,只有雾,路边看不见,我一直走,仿佛像走到永恒里去,有太阳,很红,很远,像一盏灯,在这种天气里,上帝仿佛是很近的。” 汤姆微笑,“听你说话,真好,你怎么会把景色形容得这么贴切传神呢?我多日没有出外走一走了。” “你要不要出去走一走?”我问,“我可以去问护士长。” “不,”他摇摇头,“我需要人扶——” “别笨了,你扶我吧,你在房间走来走去,又何尝有人扶过你,我明天跟你出去花园走走。” 他仍是微笑,“你相信上帝吗?” “当然我相信!”我说,“我的天,我普天下只相信两样:上帝与钱,不骗你。”我压低了声音,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运气真好,我也不禁相信上帝了,你是上帝派来的小大使。”他说。 “我是老魔鬼。”我装个样子吓他。 “明天你要上学的呢。”他说。 “没有关系,”我温和的说,“天天可以去上学。” “怎么可以叫你为我牺牲这么多。”他不好意思的说。 “汤姆,你放心,好不好?”我说,“我现在要走了,一会儿公园关了门,不好走。” “再见。”他说。 我握着他的手,“你感觉到吗?” 他点点头,“你的手很温暖。” 我站起来,走出病房。 护士长迎面而来,我站定了。 “你又来看汤姆?”她问,“真亏得你了,他每到星期三就开始心急,担心你不来呢,可怜的孩子,一个亲人也没有,命也不长久了。” “他……差不多了吧?”我问。 “你看得出来?” “他的脸——有点浮肿,呼吸的时候,有种难闻的味道,不是口气坏,而是……仿佛是一种腐烂细胞的味道。” “真的,不过是这几日的事了,只有你来的时候,他是健康的,恐怕是支撑着,现在医生又去跟他注射止痛剂了。”她说。 “他可不可以……到公园去走一下?” 护士长惊异的看我一下,“他?他在床上已经躺了三个月了,走?他怎么可以?” “他反正要死了。”我说,“请医生准我推轮椅让他出去看看太阳与草地。” “真是小孩子!怎么可以呢!”她拍着我的肩膀。 “我明天来,你跟医生说一说。”我重复着。 她终于点了头。 第二天的功课原是很重的,可是我还是到医院去了。功课每个星期都有的,他……很难说。 是什么令我每星期来看他呢?是基于一种好奇?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将死的人?还是经过了这些日子,我跟他熟了,什么都跟他说一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我的快乐,我的怨伤,我的希望。他从不厌倦我的埋怨,我的闲话,有时我絮絮的说着,他只是微笑,有时我觉得生病的是我,不是他。我每来一次,诉说了我的心事,走出医院的时候,心里就舒服了。呵,我们的命运。 他只是一个年轻男孩子,因为病的缘故,使他变得忍耐而温柔,他默默的接受了他的命运,绝口不提他的病,他努力的忘记将来,却没有挣扎,他的病是没有挣扎余地的。 我到了医院,到了他的病房,看到了他的床前放着一张轮椅,护士正在帮他穿上厚衣服,他见到我,笑了。我也向他笑。护士默默的帮他穿上大衣,他的手很僵硬,我只好过去,帮他套进油子,扣上钮扣。他缓缓的站起来,是那么的瘦,过分宽大的裤子荡来荡去,以前,以前他是健壮的吧? 他坐在轮椅上,护士低声说:“只是在公园里,十五分钟。”我点点头。 我把椅子推了出去。 “你够暖吗?”我问。 “够的,谢谢,空气很好。”他说。 我没有听护士的话,我把他推到附近的住宅区,有孩子在玩耍,有主妇在说话,我把他的轮椅固定了,我坐在他身边,在街沿上。 一只七彩的皮球滚过来,我接在手里,把它还给一个在笑的孩子。 汤姆在微笑,我把他的围巾拉紧一点,握住他的手。 一个冰淇淋车过来了,孩子叫着拥过去,冰淇淋车子的音乐响着,琐碎的,清脆的,诉说着童年的故事,真是最凄凉的音乐。我的童年已经没有了,汤姆的生命也将近末声了,我握着他的手,呆呆的听了很久,忽然想起可以买冰淇淋吃,我问汤姆要吃什么。 他想了很久,“一个草莓吧。” “你好好坐着。”我说。 我走过去买了两个草莓冰淇淋,递一个给他。 他微笑:“真的,怎么好意思呢?” 我们慢慢的吃了起来。 这样好的天气,这么可爱的世界,这么多可以做的事,每个人都应该活到八十岁,可是他的生命将要逝去了。 我看着他黄色的卷发,他淡灰色的眼睛还是有神的。 我说:“我们回去了,好不好?护士们会生气的。” 我站起来,推动了他的轮椅,一只长尾巴的鸟飞过晴空,清脆的叫了一声,远远飞过教堂的尖顶去了。 我说:“举头闻鹊喜。” “什么?”汤姆侧头问。 “没有什么。”我说,“那冰淇淋不大好吗?” “不,好极了,有点冷,我牙齿发酸了。” 我笑。 他说:“这里美极了,可以停一下吗?我想在石阶上坐一下。” 我说:“当然。” 我怎么可以拒绝他呢。 我缓缓扶他出轮椅,他整个人靠在我身上,可是没有一点儿重量,像一个纸扎的人儿,咱们在七月七烧给冥界的,我扶着他坐下了。这个人在没有生病之前,是怎么样的呢?一定是个愉快的人像一切年轻的英国男人,来不及的喝啤酒,来不及的追女人。然而他现在是一个不一样的人了。 他的病比我想象中的重得多了。躺在床上,躺在医院里,是没有人发觉的,一旦走进现实的世界来,他活脱脱就是一个病人。 他忽然开口了,“有时候我想:能够活久一点,多么好呢,我死了以后,花开花谢,一切跟我都没关系了,世界上谁记得我呢。” 我十分吃惊,他一向不说这些丧气的话,忽然听见了,有一种异样的恐怖感。 我说:“我们总是要死的,我们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我们总是要死的,你很勇敢,汤姆,可是大家不过的几十年的事儿,然后,”我微笑,“鸟鸣花语,一切皆空。” “我只希望多活几日。”他还是微笑着。 “没有关系。”我说,“汤姆,我总有一日会再见你,你或者还能把我认出来,在另外一个地方,或者是更好的地方,然后我可以把我的烦恼,把我的喜乐告诉你,没有关系,我们总要见面的。” 他看着我,“你那时候是个白发老太太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我笑,“汤姆,我们总算活了一场,见过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新的事呢,爱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恨的故事也是相似的,没有什么好看呢。也许到那一日,我们见了面,少不免大笑一场——竟苦苦的活了这么些年。” “那是禅吗?”他抬头问我,脸色是凄苦的。 “不,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柔声说。 “我有点痛,我们回去吧。”他说。 我扶他上轮椅,扶他坐好,他痛得脸色发白,汗洋洋而下。我连忙推着他回医院,走得很急促,他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极度的痛苦中。 到了医院,护士匆匆忙忙把他抬上床,看了我一眼,“你们去了太久。”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汤姆,他浑身都湿了,那病人的气味随着冷汗发散出来,他也看着我,他伸出了他的手,我握着他的手。医生替他注射,护士打理着他的衣服。 汤姆出了一身汗之后,脸上是灰白色的。 我没说什么,我离开了病房。 医生问我,“你是他朋友吗?” 我摇摇头,“我只是来跟病人说说话,做点福利工作,我不知道是如何认得他的,我每星期三来看他。” “你对他很好。” “他提醒我,我们都是人。”我说,“我们都会死。” “……也有医得好的例子,他长在肠子上,切开来一看,根本没有法子割除,只好又缝合,满满的都是癌。”医生说,“很可怜。” “每天总有很多人死吧?” “很多。” “你难过吗?”我问医生。 “当然难过,渐渐也惯了。正像你说,人总要死的。护士都说:你令他很开心,你说许多故事给他听,希望你可以继续这种工作,小姐,这是很有意义的。” 我抬头看医生。 他向我点点头,离开了。 汤姆没有亲人,他死了以后,医院会料理他的后事。 我回了家。 我没有做恶梦,我是逐渐看着他枯下来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去看他,汤姆仍然是好好的。大概医生们是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的吧。医生们说他是随时要去的人了,随时要去的,那是几时呢? 他睡在床上,跟我说了很多话。 他说:“我没有生病之前,你知道,并不是一个好学生,进了大学只一年,就离开了,进了军队。放假,大家出去酒吧喝酒,找女孩子。我喜欢皮肤黑一点的,头发很浓的那种南欧女子。曾经有一个女朋友,却是金发的,后来也分开了。我决定迟婚,除非是遇到真正理想的对象,那另做别论,一肚皮的计划……”他喘着气。 我在一旁听着。 “父母是早没了,离婚之后,两个人分头走开,到现在影踪全无,祖母也死了。如果活过三月,我就二十三岁了。”他说,“现在才一月吧?” “明天就二月了。” “啊。”他说,“如果活到三月,你能来庆祝我的生日吗?” 在隔壁,护士把一张白被单拉上一个病人的头。我只装作看不见。 “我的要求是越来越不合理了。”他说。 “不,你生日那天,我一定来,是三月二十号,是不是?春天马上要到的时候了,你要什么,我送来。” 他微笑,“我要鲜花,紫色与黄色的菊花,一瓶契安蒂酒,最好有中国菜。” “那还不容易,太简单了,我一定替你办到,”我笑道,“你放心吧。” “好的,谢谢你,真谢谢你。”他挣扎着来握我的手。护士给了我一个眼色,我放下他的手。 我跟护士走出去。 护士跟我说:“我们很感谢你,但是你不便再来了,他……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了,而且恐怕那种气味对你身体也不好。” 我把宿舍的电话给护士,“如果有事,请叫我来。” “你太慈善了。” “并不,并不是为了……为了这个原因。” “他看上去是这么可怕,”护士说,“你不觉得吗?要真是瘦得陷下去,不过是像骷髅,可是他又肿又难受,真可怜,竟拖了三个月。你是他惟一的探访人。” “我要走了,公园的门关了以后,我要走一条长路。” “是的,”护士说,“你走吧,你已尽了你的力量,我们也尽了我们的力量,然而我们敌不过上帝。” “再见。”我说。 第二天我又去了。只远远的看他一眼,他睡死了,没有把我认出来,他们要把他搬到另外一间房去。 我功课忙,而且医生不大要我接近他,于是便没有再去。 有一夜做梦,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外国男孩子,穿一件t恤,一条布裤,提一只帆布袋,头发又短又干净,他进门上来,叫着我的名字。 我说:“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叫我?” “你怎么不认得我?我是汤姆。” “汤姆?”我说,“不,我不认得你。” “但是你每次来医院看我……” 我很吃惊,“你是……是那个汤姆吗?” “是呀。”他笑了,脸颊上有深深的酒涡。 “呵,汤姆,你的病好了!”我跳跃说。 然后我的闹钟响了。 我跳起来,并没有出一身冷汗的时间,早上那半小时永远像打仗,洗脸刷牙吃早餐,穿衣服,挤公共汽车,到了学校,又得一堂一堂的上课。 到了星期三下午,我买了紫,黄色的菊花去医院。 他们并没有打电话来宿舍,所以我想汤姆还吊着命。 可是到了医院,护士迎了上来,很歉意的一张脸。 我想:哦,他死了,就这样。 护士说:“他死了。” 我坐下来,“几时?” “前夜。”她说,“我们没有通知你,毕竟你也不是他的亲人,是不是?” 我点点头。“他可痛苦?”我转过头问。 “医生尽了力。” “他清醒吗?” “昏迷的。” “他知道要去了吗?”我问。 “他知道了三个月了。” “可是哪一刻呢?” “不知道。但是在那之前有一段清醒的时间,叫我们把这个给你。他并没有遗物,只有一条金链子,有一只十字架,也说给你,我们都消了毒,在这信封里。”她走到文件柜子前,取出一个信封。 她交给我,我接过了。 一只十字架,很漂亮的一只十字架,我马上戴上了。 护士说:“一只漂亮的十字架。” “是的。”我说。 可是还有一封信,我拆开了,里面却是我自己的字迹,是那一日他叫我为他写的信,一开头说:亲爱的……我把信放进口袋里。他叫我写了这封信给我。 “他被火葬了吗?”我问。 “嗯。”护士说。 我又点点头,放下了花,“你能用这花吗?本来是给他的。” “可以,孩子们的病房,正需要这么好看的花呢,春天仿佛要到了。”护士笑着,拿着花走了。 他没有活过春天,也没有活到二十三岁。 医院的走廊里一尘不染。以后我少一个说话的人了。医院里说句话也会引起交荡的回音。以后我不再来了。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呢。一个年轻的孩子。 我只晓得他是死了。我缓缓的走出医院。 在大门外,一辆冰淇淋车子奏着音乐,缓缓的驶过。 护士小姐的脚步急促地追上来,“小姐!小姐!请留步。” 我转头,“是!” “小姐!”她一脸的笑,“我把花送到孩子们那里去,说是一位中国小姐捐赠的,他们没见过中国人,都吵着要见你呢。” “是吗?” “小姐,你如果有空,到儿童病房来一下好吗?这些孩子们,很久没看到他们的笑脸了。”她说,“你会令他们很高兴的,小姐。” 我站住了,迟疑了一刻,“他们都……病得很厉害?” “不病,怎么会迸医院来呢?”护士笑,“你一向是好心的,这一次,算帮我一个私人的忙,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自十岁至十五岁不等。” 我只想了一想。“好吧。” “谢谢你,好像天使一样。”护士微笑。 有人也这么说过,是汤姆,当他还活着的时候。 “儿童病房在哪里?”我问。 “在这边,请过来。” 我跟在她身后走,我们的脚步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有节奏的,愉快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一的确是一点事都没有发生嘛,太阳照升着,花照开着,春天照常来临,有什么分别呢? 护士推开了儿童病房的门,我听到一大堆孩子的喧哗声,我走进去,坐下,孩子们围上来,我微笑,我想这快成为我的职业了。 我跟孩子们说故事,讲笑话,他们都显得很开心,我摸着他们的头,我说着我的话,怎么可以这样自然呢?我自己也不晓得,我甚至说了一个中国童话。 他们是一群可爱的孩子,我不否认。 我到公园将近关门的时候才走。 走过公园的时候,天空是一种灰色的蓝,仍然很晴朗,我低下头,看见胸前,汤姆所赠的十字架。我觉得我应该是哭的,于是我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流下来。我不十分清楚在天之灵这些事,我不清楚,但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无可否认,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到了宿舍,我脱了大衣,好好的暖和了身子,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脚,忽然之间爱惜起自己来,我缓缓的摸着自己的脸——活着总是好的,生命是宝贵的,但凡失去了再也得不回来的东西,总是最宝贵的。 我睡在床上想,下星期三,我还要去医院,因为他们在等我,那些孩子很欢迎我。为什么不呢?如果我可以使他们高兴一点,为什么不呢?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医生告诉我,我的白血球越来越多,他们没有办法克服,如果过了春季还是如此,我也得进医院了,是的,我也是一个病人,我也患了稀奇古怪的不治之症,我想我距离那个时间,也不很远了,趁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我要做一些令自己高兴的事,令别人高兴的事。 旅程: 我做空中服务员,或是空中侍应生,已经一年了。大家都说男人做这种职业不大好,我也相信。开头在中学毕业,以为在飞机上来来往往,至少可以免费游游地方,见识因此大广,但是做了一年,发觉工作艰苦,乏味,到了一个新城市,累都累死了,哪里还逛得动,坐飞机钉在座位上不动已经够辛苦,何况还得走来走去不停的服侍客人,一年足够我转行了。惟有读书高,难得伦敦大学肯收我,我在那里报了名,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飞行了。 这班机从伦敦回香港,七四七,专门接学生的生意,七月三号,正是回家渡暑假的好日子,大半都是香港来的学生,或是唱歌,或是谈笑,我很羡慕这样的青春,无忧无虑,唯一要担心的不过是考试。 有一个女孩子,她一上飞机我就开始注意她。决不是我色迷迷--飞机上美丽的女客多得很,而是她真是够派头,一个人居然有三个人陪,三个都是男孩子。 那三个男孩子争着服侍她,她却一付爱理不理的样子,极逗的,不但我注意她,其他的客人、空中小姐,都觉得好笑,朝他们看。 一上飞机,她朝前面走,把座位卡递给我,后面那三个男的便开始吵嘴,要坐她身边,她回头狠狠地每人给一个白眼,他们总算不响了。 我让她坐窗口。三个男生马上抢过去,她站起来,他们吓一跳,其中两个委委屈屈坐到后面去,那个幸运者像捡到金子似的。 我忍不住笑。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脸的尴尬、浮躁,双颊红红,恐怕是既怒且羞,激成这样的,她气鼓鼓的坐着,两手叠在胸前,不出声。她倒没有引以为荣,顾盼生姿,照说一个女孩子,有三个男同学陪着回香港,还真不容易,哦,忘了提,一个还是洋人呢! 但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高、丰满,身材之好之动人,实在一流,剪着短短的童花头,漆黑的头发,五官俱是圆圆的,尤其是一双眼睛,闪亮动人。薄薄的t恤里没有内衣,一条破牛仔裤,几只银手镯,一只手表倒是白金的,很懂打扮。 我第二次走过她那里,她轻轻的叫了我一声,我听见了,还来不及俯身下去问她要什么,她身边那个男的就大声喝我:"叫你呢!"又转过头去低声下气问她:"要什么?明珠。" 真多余,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可怜他。 果然,这个叫明珠的女孩子睬也不睬他,只管跟我说:"请你拿一罐橘子汁给我,对不起,谢谢你。" 我说了声好,便去那橘子汁给她,还没走到她那里,后边的那个男孩子就献殷勤,抢着来拿,我看着她,她急了,一边骂:"死相!" 她鼻上布满汗珠,有一种青春的诱惑,是有生命色彩的青春,我叹一口气:难怪这几个男人如苍蝇见了蜜糖,确也怪不得他们呢! 过了四个钟头,前座那个男人跟后面的调位置--恐怕是约好的,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使几个老太太猛摇头。我听见明珠说:"把护照还给我,我才不要你们替我收着!把化妆箱也还来,还有我的帽子,快快!"我又笑了。班班飞机闹这种笑话,倒也解闷。 入夜后不是我当班,换了空中小姐。我躲在后座休息,看着几本时事杂志。飞机上每个人都很太平,就是那三个男的多噜嗦,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水,都是为明珠,那明珠索性拿一张报纸盖着脸,好歹不理。 我看看表,几乎二十四小时的飞机,我还可以憩憩,隔一会又得起来苦干了。 才闭上眼,就有个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对不起。" 我张开眼,是这个叫明珠的女孩子,我诧异,"你要什么?小姐。" "不不,"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你休息,我很明白,你不会了解我的情况,唉,你身边有个空位置,可否让我坐?" 我更诧异了,"你自己那位子有什么不好?这里是职员休息的。" "让我坐,好不好?"她恳求着。她蹲在地毯上,眼睛圆得像猫。 我说:"好呀--" 她马上松一口气,缩到我里面去坐着,喃喃的叹:"感谢上帝!"手覆在额角上。 我笑了,我明白她是在躲避那三个男的。 我轻轻递一张薄毯子给她,她接过了,给我一个微笑。 我这福气从天而降,人家轮也轮不到,抢也抢不着,她却跟来陪我坐。 她问:"有没有止痛药?我头痛得紧!" 我随身带着,便给她两颗,顺便倒一杯水给她。 她极有礼,千谢万谢的。 我只是微笑。 然后前面那三个活宝发觉她不见了,便起身到处找,有的上厕所,有的走到前舱。可是明珠很有办法,她用毯子遮住了脸,他们走过几次都没有看见。 我觉得有趣极了。 明珠在毯子下带着哭音的说:"我成了贼了,他妈的。" 忽然听见一句粗话,我先是一怔,后来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出言粗俗。"她依然在毯子下。 "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她把毯子拉下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可爱得很。 "谢谢你。"她说。 "不用客气。你别怪你三个朋友,他们爱你情切。" 她瞪我一眼,"你开什么玩笑?他们不是我朋友,谁有这种朋友就该跳飞机了。" "不是朋友--"我问,忽然觉得多事,马上道歉,"对不起,不该取笑你。" "不怪你,谁不好奇呢!你看他们那鬼样!演滑稽戏似的,我才不去客串主角,我在这里躲定了。" "为什么怕他们?"我说,"飞机还要飞近二十小时,你坐在这里,多辛苦。" "那么你是怎么坐的?"她反问。 "我们命苦,要赚薪水呀。"我笑。 "又开玩笑了,先生,难得你这么幽默。"她说。 我又笑。 "你看见那探头探脑的五短身材没有?"她问我。 "看到了。"我点头。 "这人自说自话,听见我暑假回家,他就买个票子,跟了我一班机--我没胆子说这班飞机是我的,可是你想想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嘿,在火车里又一起,乱说话,乱做表情,硬要我嫁给他,怎么搞的,大家同一间学校,也没见过几次面--对不起,我话多了,你是陌生人,我不该对你诉苦,可是这次我实在气急了!" 我微笑里很带点安慰的意思。 她轻轻的说:"那个外国人,更滑稽了,她父亲在香港做事,大概是个刮民脂民膏的奸人,他也硬挤着一班机,硬要我教他说广东话,我真觉好笑,怎么我们大学里多这种人物。" "第三个呢?"我忍不住问,"也是同学?" "那个又不是了,"她说,"那是中国餐馆老板的儿子,吃喝嫖赌,无所不至,他看中我,我还顶害怕,他老子是新界某处某种组织里的所谓白纸扇。我弄得不好,真会被他砍几刀,我是怎么惹下这些麻烦的呢!我不过去那餐馆吃过几顿饭而已。" 她苦着脸。 "到香港就没事了。"我安慰她。 "他们不放过我的。"她说,"我家人看见了,算什么?我什么水都洗不清了,家人一定以为我不听话,在外国没好好念书,乱混男朋友,唉呀,怎么得了!" "他们又走过来了。"我警告她。 她连忙把毯子朝脸上一盖。 我趁这空档去做了两杯咖啡,我说:"明珠,咖啡。" 明珠诧异的看着我,"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他们这样叫你,我连乘客名单都不必查。" "你叫什么?"她问我,"告诉我行吗?" "家明。" "你我的名字都俗。"她微笑。 "有什么俗?"我笑,"我是家里光明正大,你是掌上明珠,贴切之极,有何不好?" 她看我一眼,笑了,"从来没见过这种人,自己夸自己,老鼠跌在秤盘。" "可怕?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缺点呢,我也不是好人,你坐在我身边,其实一样不安全。" 她笑,慢慢喝了我的咖啡,侧着脸,就睡着了。 我看得到她脸上细细的汗毛。 那三个男的开始闹到空中小姐苏珊那里去,说有乘客失踪。 我对苏珊说:"这女孩子被他们烦死了,躲在这里,你对他们说,她换了位子,不想人打扰,请他们别吵。" 空中小姐说了,他们怏怏的坐下来。 苏珊轻笑说:"家明,你一直眼角高,找不到女朋友,如今这个女孩子实在不错,别放弃机会啊!这是你最后一班机,我帮你一个忙,不用你当更如何?你请我吃饭。" 我说:"这怎么可以,你不会累坏么?" "不要紧,不是我一个人,我们大伙替你。" "我请吃饭不要紧,这个人情--"我看看身边的明珠。 "算了,家明,你认了吧,一见钟情,你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你错过这机会,后悔一辈子,你还有十四小时可以做功夫。" "我不是有功夫的人。"我苦笑,"她在睡觉。" 苏珊摇摇头,"你这呆子。"她走开了。 我看看身边的女孩子。一见钟情,一见钟情? 她没睡多久就醒了。 她说:"做梦,回到了家。"声音小小的。 "还有十多个钟头就可到家了。"我说。 "飞机顶难坐,你们是怎么过的?一天到晚如此。" "我不是说了吗?"我答。 "没有呀。" "我要吃饭呀,吃饭难呀。"我笑,"不在飞机上怎么办?我又不像你们千金小姐,菜来伸手,饭来开口。" 她笑,"对不起,你偏偏看错了,我不是千金小姐,我的生活费与学费都由奖学金负责,回家机票是暑假在工厂赚的,哈哈,我可不靠谁。" 我眼睛瞄一瞄她的白金表。 "这不算,"她抢着说,"这真不算,这是舅舅送的--" 我已经肃然起敬,"我看错了,对不起,请问你在哪间大学?" "伦敦大学。" "哪个学院?"我问。 "皇家学院。"她说,"我读物理。" "天呀,"我说,"我报的名也是物理。如今我岂不是比你低班?"在天有这么巧的事。 "快叫师姊,"她乐了,"叫师姊。" "你几年级了?"我问。 "第二年刚读完。" "唉,比我高两年。"我说,"我九月去入学。" "那有什么关系?"她笑,"你放心,只要你肯叫我一声师姊,我决不欺侮你。" "功课难吗?"我问。 "难个鬼!"她呶呶嘴,"你看看那两个宝贝就知道了,功课真那么难,他们还升得了班?" 我笑了,这倒是一枚定心针。 我接着又犹疑的看着她,女孩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念物理呢? "是啊,你一定在想,她怎么念物理?什么道理?可是我喜欢科学,文学婆婆妈妈的,好,没个标准,不好,也没个标准,谁看少一本书也不会死掉。你看电灯,没有它多不方便?《红楼梦》再好,也是奢侈品--多少人懂得看呢,谁又天天看呢,你别误会,我是头一个爱看《红楼梦》的人--" 天啊,她这样的女孩子,看《红楼梦》干什么,《红楼梦》是嫁不出去老姑婆看的。 "你大概又在想--"她笑。 "对对,全被你猜中了,跟你在一起,想心事都没自由。" "你在想:唷,这人也配看《红楼梦》?她才不配,哈哈哈。"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她。 忽然她那个洋人男同学走过来发现了她,悻悻的说:"明珠,原来你躲在这里,你快点坐上来吧。"他狠狠的瞪了我几眼。 我实在心虚,俗云:"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凭什么霸住明珠,叫她陪我坐?故此我不出声。 明珠说:"我不前去,你们自己管自己坐好了,别管我,我喜欢坐这里。" 那洋人沉不住气:"明珠,我花了两百镑陪你回香港,你这点面子不给我?" 我想:洋人也很狡猾,如今变了他为明珠"花两百镑"了。 明珠一沉脸就说:"你说的好听点!我怎么花了你两百镑?我用机关枪指住你的?两百镑是你自己买了飞机票,你现在坐在飞机上,你再不闭嘴,我控告你出言恐吓罪。" 洋小子脸上从青转到红,由红变白,终于一声不响的回到前面去。 明珠跟我说:"你瞧瞧,这就是大学生,幸亏我一杯咖啡也没喝过他的,不然他刚才就说:'我为你花了两百多镑零一杯咖啡的钱……'" 这女孩子是非太明白了,一张嘴也够厉害,然而这种外国小子活该,自讨没趣。 "你可别笑我。"明珠说。 "我怎么会笑你,"我说,"笑也笑这班男人,怎么这样不要脸。" "唉,别笑他们。"她说,"大概我是有点毛病,怎么他们不去跟别人,偏偏跟着我?" "又一个过来了。"我说。 那一个真是五短身材,猪肺似的一张脸,两只眼好似两道线一般,眼神恶阴阴的,厚嘴唇颤抖着,他看完了我,转头去看明珠,看完了明珠,又看我,接着两只手握着,指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来。 我叹口气,他还会功夫?不中用,会飞天遁地也没有用,明珠不喜欢他。 明珠也在叹气。 那人开口说:"明珠,我是为你好,你老喜欢小阿飞--我照顾你多好,你偏跑来跟小阿飞坐--" 听了半晌我才发觉我已被拨入"小阿飞"分类去了,我还顶受宠若惊。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明珠,我对你好,你要听我的话,我是真想娶你的,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申明,我要娶你,我们正式结婚,谁反对也没有用。你等我,你等我五年,等我拿到博士,我们就结婚。" 我听得发呆。 即使是白痴,说话也该有纹理一点。 明珠啼笑皆非的坐着,眼睛看着机舱顶,一声不响。 我看他这张肿肿黑黑的脸,看他怎么下台。 "你看你,你跟飞机上的侍应生坐在一起干什么?这种人有什么出息?这种人--" 我开口了,"先生,请你尊重你自己,请你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他眼光更恶毒了,他看着我,"你是谁?" 明珠说:"他是谁不关你的事,请你闭上嘴,离开这个角落,好不好?" "你是谁?"他还在问。 这人的智力像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终于那个洋小子又回来,把他拉拉扯扯的拖回去,洋小子说:"老曾,没希望的了,你看开一点吧,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闹出事情来,没意思。" 我看看明珠,倒给她一杯白兰地,回来的时候,她第三个追求者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只好坐在另一边。 明珠接过我的白兰地,连忙道谢。 我听着这个餐馆老板的儿子又该说些什么话。这男孩子的样子倒还长得不错,头发长长的,有点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样子,红白大花的衬衫,外加一件绿色发亮的丝绒夹克,一条格子裤,仿佛刚从马戏班走出来。 他正用牙签剔着牙,把牙缝里的秽物随口吐在地上,真正令人作呕,一只脚跷在半空,得意的抖着。 我瞧着大气也不敢出。明珠好不倒霉,她没去惹这些人,这些人倒找上她头去,幸亏打发他们也容易,她一个不理不睬,问题也就解决了。 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念书,碰到的"有可能性"的男人,大概只有这三种人吧?其实换个普通点的女子,也心满意足了,一个是外国人,多少女人爱轧洋人。一个是未来博士,有些女人听见"博士"就昏了半截,还管是猪头羊头呢,这一个既然父亲开餐馆,生活当不成问题,可是明珠是明珠。 这个男孩子的广东话带着严重的乡下口音,话里夹着荒板走调的英文,他有点以为他是胜利者,明珠赶走那两个,是为了他的缘故。 他在说:"……到了香港,我陪你到大人公司买东西,我们去旺角饮茶,行弥敦道,到新界去走走。"说的全是莫名其妙的话。 我始终觉得人是要读书的,没读过书的人是可怕的,像此刻这个男孩子,看上去也就像一个餐馆里的帮手,如果穿个唐装短打,名正言顺就是个歹徒。他懂什么,也跑上来凑一脚,他在伦敦活动的范围哪会出唐人街!他懂什么是伦敦大学皇家书院!在他眼中,明珠不过是一个略具姿色,有便宜可占的普通女子。 明珠喝完了白兰地,跟我说:"家明,请你过来一下。" 我走过去。 她跟我介绍,"陈先生,这是我的男朋友,我们约好在飞机上见的。家明,这是陈先生。" 明珠倒好好的陷害了我一下。 我一呆,那个新界移民去的男孩子比我更诧异,手上的香烟也就放下来了。 明珠若无其事的说:"陈先生,你这位子是家明的,请你让一让。" 那"陈先生"只好站起来,怏怏的走开了。 "听见没有?"她问我,"可怕不可怕?" 我点点头。 "如果你有妹妹到外国念书,第一,叫她小心洋人;第二,加她当心失心疯的博士;第三,叫她回避新界移民。" 我笑,"我有妹妹,也不会如此多姿多彩。" "你笑我?"她轻轻的问,又侧过头去,闭上眼睛休息了。 她确实需要休息。 飞机到印度了,我该值班了,我让她躺着休息,这时候苏珊说有空位子,我蹲下问她要不要换一个好些的座位,她道谢。苏珊把她安排好座位,替她把外套、首饰箱都取了过来。她疲乏的向我道谢,然后就安宁的睡了。 苏珊说:"别小器了,请一顿饭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说好替你做工作的。" 我说:"吃饭管吃饭,可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工作,我想负责一点。" "家明真是尽责。" 那三个男人闷闷的坐着,每次我走过,他们都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到印度了,在往下飞几小时,便是家。 这次回家,我不过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得好好收拾一下衣服,准备读三年大学,这三年我可不能自由自在的到处跑,读书管读书,非得念出个名堂来不可。 照明珠说,并不是太难的事呢,最好也像她这样,考个奖学金。 我再经过明珠,她醒来了,手中拿着本化学史看。用功的好学生,不看闲书。下了飞机,她是渡暑假,我也渡暑假。暑假完了,大家又同一家学校--我可以约会她吗? 看样子她并不想找男朋友,就想找,也轮不到我,我比她还低两年,家里又平常,自己也不出众,糊里糊涂的跑过去,难保不会遭到那三个人的待遇。 飞机一下子就到了,因为明珠的缘故,这一次显得真快,我跟她轻轻的说了一声,她抬头来笑一笑。我问她要不要吃糖,她说不要,又道谢。 飞机着陆的时候,我坐在她旁边,她跟我说:"……家明,我们在香港,一起放暑假,你把电话给我可以吗?我想请你喝茶,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 我简直受宠若惊,真是意想不到的喜悦,马上把地址给她,她看了说:"就在我家附近。"她也抄了地址电话给我,我小心翼翼的收好。 她又向我笑笑,那笑是甜的、爽的。 我心里一乐,几乎忘了飞机已经着陆了。 我看她下机,向她祝福,她再三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我说:"我等你电话。" 苏珊直笑:"喂!大家看,家明在最后一次旅程,终于找到女朋友了。" 同事们都哄笑我。 我很得意,拍拍口袋的电话与地址,拿起旅行袋,走出机场。 唉,谁也不会相信,那三个人还在机场大门前缠住了明珠。我大步踏向前去。 那老曾说:"明珠,怎么没接你的人?不如到我家去憩一憩,我家住美孚新邨,又有冷气,一定舒服--"他拉着明珠的大衣箱不放。 外国小子说:"明珠,跟我到山顶去喝杯茶,我才送你回去,别担心。" 那个红衬衫绿外套说:"我们上旺角--"真奇怪,他为什么不叫明珠去找黄大仙? 我抢过明珠的大小衣箱,说:"明珠,跟我来,我的车子就在机场。" 明珠笑了,跟着我就走。 那三个人在后面追:"喂喂喂,明珠!你的电话,你的地址,我们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推开了大门,香港的热浪涌了上来,明珠呛了两下,额角马上冒出汗来,我们笑着奔到停车场,我拿了车子,车子晒得滚烫,我连忙打开行李箱,把箱子搁好,她说:"真谢谢你,家明,咱们又见面了。" 我笑。车子经过大门,又看见那三个傻蛋,明珠变得活泼异常,猛向他们招手。我把车子一直朝她的家里开去,我本来没想到可以有机会送她,谁晓得会没有人来接她呢? 我问:"你家人呢?" "我没告诉他们几时回来,你想想,虽然两年不见,但我又不是大人物,他们爱我,当然全部来接我飞机,可是我多尴尬,索性什么也不说,到了家,敲门,他们来开门,发觉我回来了,多妙!这些日子来,我大大小小的事自己理惯了,还怕什么?什么也不怕,难道在香港下了飞机,还怕回不了家?原想叫辆计程车的。" 原来如此。 我又问:"你为什么把地址给我,不给他们?你才认识我二十多小时!" 她笑,"这年头,看清楚一个人,难道还得十年八年不可?我才不相信!" 到了她家,我要替她拿行李,她婉拒了。她说:"明天见,家明。" "明天见,明珠!"我向她摆摆手,开走了车子。 我一路吹着口哨。 香港的阳光晒在我身上,我等着明天见她。 误车: 去参观表姐的婚礼,她决定在利物浦结婚了。利物浦是一个好地方,可是不是结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结婚。 而且她终于结婚了。 三十二岁才结婚,大家都说,可是终于还是结婚了。 我很爱表姐,这种爱不是姊弟之爱,换句话说,我单恋她很久了,自从很小开始,我就觉得她是一个美丽能干、黑白分明、有肝有胆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么可以向她示爱。 我是一个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脸上的,别人也许不会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她见我的时候,总还是那么大方,有说有笑。 我们的时间是默默渡过的。 然后她结婚了。 我要去参观她的婚礼。 自黑池赶去,到了她那里,客人都没有到。婚礼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别早一点去的,不想与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厅里。 那是一问美丽新盖的平房。 表姐穿着一件圆角的棉祆,双捆边。她实在是十分考究的,这跟在香港有什么两样。 她在写字,一张大大的宣纸压在两条纸镇下,用毛笔大大的写着草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当时我问她,“你怎么写起《大学》来了?” 她抬头一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反问:“你要我写什么?逍遥游?” “至少应该是: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如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还是有闲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张字看,我说:“这么好的字,现在这些人里,也只有你会写了,咱们都不行了。” “又算什么?”她放下了笔。 我看她。 她的脸上,没有快乐,没有不快乐。她的丈夫是个做生意的人,经济上是过得去的,不过视她为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优点,他是不会知道的,然而她还是嫁人。一个女人,靠自己双腿站了那么些日子,也该累了吧。 我没有说什么,至少她的脸是祥和的,温柔的,美丽的。 三十二岁对她来说,还是年轻的,皮肤有一种深沉的,蜜糖似的颜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说:“我是乘火车来的,我那辆小车子坏了。明天有一节重要的课要上,得赶回去。” “真的那么重要?”她问,“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节课非去不可。”我说。 “那么你来了也等于没来,并没有参加我的婚礼。” “来了就是来了,怎么说没来?我下午五点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强你。” “还有,妈妈说他们的礼物押后着,等你回去了才给,因为我在此地不会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着。 我觉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终于结了婚,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如此高兴的。有什么开心呢?结了婚,也不过与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 我坐到五点。 吃了很多点心糖果,从未没吃得这么多。她家的起坐间有落地长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视着这个花园。 到了五点,我说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过是她一个不相干的远房表弟而已。 我觉得很乏味。真的白来了。 况且她没有送我去车站,我叫了街车。她站在门口,平房的门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袄是红的,我向她摆摆手。她进屋子去。 车子到了火车站,我买了票子,问是哪一列车站,服务员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车,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车。 然后我凭意识上了车,挑了个位子坐下,看看表,五点一刻,车子五点半就开。我闭目养神。真是白来了,她嫁得与所有的女人一样,非常的开心,非常的庆幸她得到了买主。这使我非常的伤心。 火车移动了,我很疲倦,一小时零一刻钟以后,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里睡一觉,然后醒来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有时候睡一觉可以解决很多烦恼事,我闭上了眼睛。 火车移动着,移动着,移动着。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辈子不嫁,我一辈子不娶,也是没有希望的。况且她也变了,以前她是那种“天缺一角有女蜗,心缺一块难再补”的人物,现在她只求住一间豪华点的平房而已。一个人是会变的,我不能要求她还维持十八岁的模样。况且她不是一直微笑着吗?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表,七点半。 七点半? 七点半! 火车还在动,我跳起来,怎么可能?七点半?早就该到了,火车不过开一个多钟头就到黑池了,这辆车去什么地方?我推开了窗门一看,外面都是黑的,只听得火车隆隆响。我跳起来,抓住了一个服务员问:“这车去哪儿的?” 那人诧异他说:“苏格兰,先生,苏格兰。”一副苏格兰口音。 我的妈呀,我几乎吐出血来,苏格兰,我上错车子了,怎么会到苏格兰来了?我呻吟一下,怎么回去呢?我必需马上下车。 我立刻走到车门去站定,问下一站的地点,结果他们说了一个小镇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钟,便下了车。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或是愤怒,也没有心灰。我很少碰到这种事情,迷了路,在苏格兰边境,我要赶回黑池,明天有一节课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没有着急。很奇怪,我没有着急。 平常我是一个很紧张的人,可是这次我很冷静。我再看看时间,最后一班火车已经没有了。怎么办呢?叫计程车?没有那么多钱。顺风车?站三个小时未必有人载我。怎么办?袋里有十镑。 我站在车站上,风很紧,我拉了拉围巾。 有雾。 我坐在长凳上。 然后我发觉长凳那一头也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是个外国女人。 金色的头发如一幅画般,又如马鬃,飞扬在风中雾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还显得纤细。她转过头来,倒是一张清秀的脸,如一个女学生般,大眼睛是一种透明的浅色,是蓝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灯又不明。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的大眼睛是无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没有出声。 她问我:“等人?” 我答:“我乘错了车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么地方?”她问。 “黑池。” “我也乘错了车。两列车排在一起,一辆去黑池,我上了去苏格兰那辆,结果在这里下了车。”她耸耸肩。 我笑了,天下这么巧的事。 她一张脸倒是很清秀的,没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没有搽得红颜绿色。我叹了一口气。 我问:“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说。 “我也在想。”我说。 “你是中国人?”她问。 “是的,中国人。” “我是英国人。”她说。 “我猜到了。”我礼貌的说。 她的英文很准很好。像是出身不错的一个女人,约莫二十三四岁。不过外国女人很难讲,但凡看上去二十余岁的,其实不过十余岁而已。 我忽然说:“你的头发,像鲍蒂昔里的女人。” 她笑了。“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天气,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可以说这种话,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儿来?”她问。 “参加婚礼。我心爱的女人结婚了。”我忽然说了实话,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一件秘密,“我很难过,又有点轻松,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岁。”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了解的问:“她可美丽?” “很美。”我淡淡的说,“再也没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说,“一定的。” “你呢?”我问,“你在利物浦干吗?” “我?我到博物馆去。”她又耸耸肩膀。 “做什么?”我奇怪的问。 “很久之前,我认得一个男人,我们来利物浦,在博物馆看过一幅画,叫《但丁初遇比亚翠丝》,后来我觉得寂寞,又回来看这幅画。”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静。 “他呢?”我问。 “走了。” “哪里?”我又问。 “我不知道。”她说,“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 “但是你又回来再看这幅画。为什么?” “因为我笨。”她很温柔的说。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说得那么好。”她说。 “我念英国文学兼历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说。 “我们怎么办?”我问,“坐到天亮?我不介意,只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么办?” “找一间小旅馆。”她说,“睡一夜,明天走。” “哪里去找?”我问:“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车站里有没有小广告。”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货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脚女人。在外国,男人也得当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亚翠丝》的女人总不会太差吧? 我们看到了一段广告,那旅馆就在火车站后面,我们很幸运。我们向后走去。 他说:“看看如果有房间,我们要一间双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张床,可以省一点。我身上只有十镑,明天还要另买火车票。” 我说:“我的天,我也只有十镑,一间单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面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声。她很漂亮,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英国女人漂亮,她有点苍白,但是她的面孔卖在相当好看,而那头厚而且长的金发,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来搓揉的。 我们到了酒店,它是一间很体面的酒店。 单人房五镑,双人房七镑,我们马上决定省下三镑,租双人房。很奇怪吧,两个不相识的人,忽然睡在一间房间里。我们签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员什么也不问。上了房间,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余下那张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说。 “我想淋浴。”我说,“如果你要用洗手间,我让你先用。”总要客气一点。 “没关系。”她说,“你先用。” 我马上淋浴,把水开得很热。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没有了,倒是有点肚子饿,已经十一点多了。明天要上课,看情形是泡了汤了。原可以打电话去表姐处求救——算了,明天赶回去吧,什么都是注定的。 我裹着大毛巾出去,把衬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 一张床,一张床,竟可以这么样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听到浴间里蓬蓬夹哗哗的声音。我看到她手边有一包饼干,便顺手取了过来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着衬衫出来,两条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国女人。 她也钻进被子里,叹了一口气。 我说:“晚安。” “晚安。”她说。 我吃着她的饼干,“沙沙”的作响,满床是饼干屑,睡酒店就有这个好处。 “明天我还你三镑半。”她说。 “没关系。”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问。 “不,黑池,你忘了?”我说,“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说。 “晚安。”她说。 我转了一个身。不知谁把窗帘拉开了,有一弯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国人聪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聪明,也无法控制感情,写情诗怨词最多的,也是中国人。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铭心,也有股潇洒之风。 我怎么办呢?明天的课……可以补考吧?我准备了那么久的科目。我并不十分担心,我一直告诉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个一千个缺点数出来,但是她还是她,我自幼爱得己成了习惯的一个人。 我把手臂放在脑后,看着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终于嫁了。 我翻了一个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怔怔的看着我。她不是在看我,只是我刚巧调转了头,她来不及抹干眼泪。 我柔和的说:“既然完了,就应该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灵虽然愿意,但却软弱得很。”她任由眼泪落下来。 “时间,医治一切忧伤。”我说。 她又微笑,“这话是‘小王子’说的吧,时间可没医好他的忧伤,他骗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吗?一直笑,难道不疲倦?也许一个人在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我看着她,她的金发垂在被单上。 我问:“你的头发长了多久了?” “从小没有剪过。洗一次头要好几个钟头,黑头发好。” “黑发若这么长,就像义冢里钻出来的鬼,还是金发好一点。”我说,“黑发比较适合一种轻俏的、秀气的式样。” 她呆呆的听着。 “你疲倦吗?”我问。 “其实并不。”她说。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吗?”我问。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头,“非常的倦,一种睡眠无法消除的疲倦,我觉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设造的,因为活到某一个程度,你明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说:“晚安。” 她也说:“晚安。” 我闭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刚洗过,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她忽然又说:“明天我们赶早上七点三刻的火车。” 我尽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开口说话。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说法文——“不不不!你这笨孩子,老说不好,不是这样的,再来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与我背温飞卿的词。她是那么的美丽,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头发剪得短短,漆黑的短发,露着雪白的脖子。连我的代数,也还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来的,在这么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为我特别的笨?特别的听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数不清的。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了,有的时候她抛弃了人,有时候人抛弃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好的,到现在,她还是好的。永远永远。 也许有一日有一时,我会遇见一个女人,是我所爱的,那么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现在,现在她还是在我心坎里。 听说男人找女人是比较容易,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给起女人一口饭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别低,或是长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着,像一只猪,或是一条木头一样,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听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着毯子走过来,蹲在地下,跟我说:“你哭了。” 我张不开眼睛,一切像做梦一样,终于我感觉到一只温腻的手指画过我的脸颊,她的声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泪,过去是过去的事,完结是完结了。” 我终于醒来了,睁开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头发。 我哑声问:“我哭了吗?” “你哭了,像个婴儿。” “我做了恶梦。”我说。 她抬起了头,很温柔的说:“是的,你做了一个恶梦,毫无疑问,你做了一个恶梦。现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头,我说:“与我一起睡。”她拉开了毯子,躺在我旁边。她很温暖。我常常想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许多机会。我身边的人必需是我所爱的。 我并不爱她,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爱她。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个穿圆角棉袄的女子。 “晚安。”我说。 她不说什么,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学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动。有时候逢场作戏有什么关系。逢场作戏?我没有自暴自弃的冲动。我是一个读书的人。 我睡着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阳在我脸上,暖气洋洋,美不可当。 我想,一定日正当中了,多可爱的周末。然后一幅幅图书在我脑子里集中起来。周末?我跳起来,看手表,下午一点三刻! 我大叫:“该死!” 有人笑了,“该死是该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着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电话去订了票了,两张二等的,在黑池下车;二点一刻开车。” “谢谢。”我说。 “没有关系,多年之后,你会记得在一家小旅馆里曾经好好的睡过一觉,你不会记得赶着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么。” “是的。”我说。 然后我洗脸刷牙,穿好了衣服,与她出来。 我们在路上走着,太阳太好了,她的金发闪闪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国女人,零下几度还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种恐怖感,她是个好女子。 “昨夜我很礼貌吧?”我问。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头发,“你头发很干净,我见过这么多英国女人,只有你一个人的头发是干净的。” 她拂开我的手,“你真坏。” 我笑了,路上都是黄黄的牛油杯花。我们挑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等火车到来。 她侧头看我,“你长得真好看。” 我吃惊的问:“我?” 她点点头。“可以扮女孩子,还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赞我?取笑我?”我问。 “赞你。”她说。 我拥住她的肩膀。 火车来了。我们这次问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车,挑了一个最好的座位坐下来,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说她是个好孩子,我们胡扯着,然后火车开动了。我买了张报纸看,体育版上登着里兹队输了给利物浦,两方拥趸打架,警察抓了三十个人,我笑着扔开了报纸。有什么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开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现在是否在教堂里?是不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火车窗外的牛油杯因风都歪在一边,仿佛在说: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边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脸,我连忙看有没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着她的头脸,倒成一团。 最后,她说:“你有一张婴儿似的脸。” “我是一个男人。”我补充一句,“一个规矩的男人。” “我真喜欢你。”她说。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电话给你。” “真的?”她问。 “真的。” “你不过在说笑,像你这么样子的男孩子,是不会认识外国人的。” “我不是认识了你?如果你对我不好,我还会到处去诋毁你呢,说你与我睡过。” 她微笑。她不会相信我会做这种事。 火车开动着。 “你连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说,“而且也不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问。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着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几只细小银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着。 她把其中一只脱了下来,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只结,很别致的。我扬了扬手,很得意的样子。 火车驶得飞快。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渴睡起来,我枕在她手臂上,睡着了,我们在火车上得好几个小时呢。我已经够累了,实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机会,有一种安全感,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舒服。而且我不会过站,因为她会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车收票员叫我起来,“黑池!黑池!”那老头子的声音一声叫。 我睁开眼睛,马上说,“安琪,我到了。”我转头,“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间去了?我到处找她,问其他的人。 收票员说:“那个金发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车了。” “什么?”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车了。她说:到了黑池,叫你起来。” “她走了?”我震惊。 “是的,”收票员摇摇头,“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发着呆,走了。我摸着她给的银戒指。 车到了黑池,我下车。火车缓缓的又开动。她走了,安琪,留下一只戒指。我摸摸手指,留下一只戒指,旅馆费是我出的,火车票却是她付的,两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头金发。 我叫了计程车,向大学驶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够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这样的。我们同时误了车,又再一同乘车回来,然后就完了。 顺风: 我开车子从伦敦到曼彻斯特,不过是为了向赖利教授道别。两百哩路。但是赖利教授爱护了我三年,教导了我三年,四百哩来回算什么呢。 赖利夫人说:“别忘了我们,常常写信来。” 我说不会忘记。回家第一件事,是写信给他们,然后寄一把扇子给她。她的要求很低,她要一把粉红色的羽毛扇。她留我喝茶,吃点心,再留我喝咖啡,然后我必须走了。 晚上十二点,开四小时车,再在路上停停,回到伦敦,天该亮了。晚上开长途车的滋味不好受,寂寞阴冷,但是我不介意,我在英国已经近尾声,再隔两天,我人已经在家了。啊!家。 想到这里,我兴奋起来,回家,多么美妙,到了家或许会得想念英国,但这是将来的事,理不了。 赖利夫妇送我到门口,我上了车,向他们摇手道别。 我没有把车子直接开到公路去,我先在大学门口兜一圈子。夜了,月色很好,校园,宿舍,一幢幢的,清楚玲珑,我叹了一口气,再兜一圈,好好的看了它一眼。三年。我把车再兜了一圈。这次回家,不知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再见。以后即使来英国,不过是路过,不过是逛一下,也不会来曼彻斯特,自然是停在伦敦。 我忍着心把车子开走了。 车子驶进公路口,我看到有一个人用搭顺风车的手势,截我的车。在英国三年,我的宗旨是自己不搭顺风车,也不理这一类人,少一事好一事,免麻烦。故此我没有停车。 但是车子驶过,一瞥问我看见一张东方面孔。 中国人? 我犹疑了。搭他吧,同胞在外国理应互相帮助,如果他是个坏人,算我倒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让人搭顺风车。于是我把车子转了弯,回头去接他。 我把车子停下来,这时候大微微下雨了,很静,很浪漫,除了别的车于呼啸而过,没有声音。 我推开了车门。 “谢谢。”截车的人说。 “别客气。”我说。 他上了车,抬头看见我的脸,呆住了,他没想到我是中国人。我看见他的脸,我也呆住了,我没有想到她是一个女孩子,年青的东方女孩子。 她关上了车门。我开动车子,车子不可以在公路上久停。 “中国人?”我问。 “是,”她问,“你也是中国人?” “是。”我笑笑,侧头看她一眼。 她是一个美丽苍白秀气的女孩子。年纪不大。刚过二十岁吧。穿着一套破粗布外套裤子,樽领毛衣,带着只帆布袋。我很惊奇。 这样的女孩子,深夜在公路上截陌生人的车子,不太危险了?幸亏是我,如果碰见了一个外国人,怎么办? 我一边开车,一面打量她。 我发觉她右边眼角一颗眼泪型的痣。美丽。 在曼彻斯特三年,我见遍了所有的大学的中国学生。她是谁?怎么我没见过她? “抽烟?”我问。 “不,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哑。 “我去伦敦,你呢?”我问。 “太巧了,”她动动嘴角,像是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她有点疲倦,“我也正去伦敦,我很幸运。” 我点点头。四小时,我有伴了,真不坏,我运气也好。 “你常常搭便车?”我问她,“很危险,单身女孩子,最好不要做这种事。” 她脱下了帽子,黑发像瀑布似的流下来。 她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搭顺风车。” “这么巧,这也是我第一次让人上车。”我说。 “谢谢你。” “不要谢。” 雨下得有点急。 “有点冷。”我燃着了一支烟。 路很滑,我把车子开得很小心。 “什么使你今天出来截顺风车?”我问她。 她低声说:“我订了旅行车,晚班的,但是错过了车子。我在家里等一个长途电话,电话没有来,我等了又等,然后错过了车。不想回家,只好截便车。危险就危险吧。” “有朋友在伦敦等你?”我问。 “没有。我去住青年会。我想念伦敦,只是想走一走。” 我觉得奇怪。她长得这么好看,但她的语气,却是这么烦腻、厌倦、寂寞、苍白。她用手拨了拨头发,手指是雪白纤长的。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耳朵像一只纤巧的贝壳,戴着一付小小的金珠耳环,金珠是十分细小的,故此也十分秀气。 “你是学生?”我问。 “是。我念酒店管理的,荷令斯大学。” “你喜欢这一科?”我问,“荷令斯大学很出名。” “我喜欢读书。不管哪一科,不管将来找不找得到工作,我只是喜欢念书。”她向我笑笑。 那颗泪痣动了一动。 我点点头,“很好。但是我在曼彻斯特理工学院三年,我没有见过你,为什么?中国同学会你怎么不来?” “我刚到。”她说,“才一个月。” “难怪,我早两个月就去了伦敦。” “所以。”她说,又笑了一笑。 她的笑是特别的。她有浓眉,郁气的眼睛,非常白的皮肤,直而长的黑发,不能再特别的一个女孩子。我为什么不早一点认识她?现在我已经要离开英国了,多可惜,我已经要离开英国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只因没有合适的。但是她…… 我把车子开得相当慢,至少比应该的速度慢一点。 “你喜欢英国?”我问。 “到处都一样,老实说,到处一样。”她说。 “当你住久了,认识同学、朋友,一切便不一样了。” “希望如此。”她说。 她不介意说话,她的对白很礼貌,但是又随和,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谈得像老朋友。我很快乐。 我说:“如果你肚子饿,我们可以在二十哩外一个地方停下来,喝杯热咖啡。我知道一间小食店。” “好的。”她毫不犹疑的说。 我笑,“你相信我?虽然大家是中国人,但是我也可能是坏人。”我看了她一眼。 她淡淡的说:“我也可能是坏人,你不怕我?” “别开玩笑。”我说,“怎么可能呢?” 她静默了。 我开着车。在公路上疾驶,不是容易的事,每一哩路都是一模一样的,沉闷之极,如果没有人说话,一下子就渴睡了,多危险。 “你喜欢伦敦?”我问。 “伦敦?是的。美丽的城市。我喜欢。我不大喜欢英国人。下一代还好,有的也很骄傲,破落户作风,不过到处一样,人也一样。”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无所谓,无可奈何,落寞之情逼人而来。 女孩子快乐的时候是美丽,哀伤的时候也好看,我必需承认她此刻的神情深深的吸引了我。她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真正笑起来是怎么样的? 她穿着一双很好的半统靴子,那只帆布袋是考究的,一只手上戴满了戒子,银手镯,配着一条银链子,玻璃珠子。她有一种不羁,甚至略为邪气的味道,与她秀气纤细的脸不合。她是瘦削的,所以刚才我的车子经过,还以为她是一个男孩子。 雨还是下着,我开了车内的暖气。车子里没有无线电,我不喜欢车子有无线电,这世界已经够吵了。 “香港怎么样了?”我反问。 “老样子。各式各样的人,想尽各式各样的办法赚钱,气派特别,无耻也无耻得特别。赚了钱拼命的花钱。我喜欢香港,真是洞天福地。” “读完了书还是可以回去的。”我笑了。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特别的论调。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不是。 “你在这里多久了?”她问我。 “三年。” “没有回去过?” “没有钱买飞机票。” “说笑话。” “真的,省了钱,都是千辛万苦赚回来的,做餐馆,做工厂,那些英镑,恨不得都存下来,一张张裱在墙壁上,留为纪念。结果都花在旅行上了,非常想家。有时候想才是滋味,真正回去了,不过如此,”忽然之间,我也发起牢骚来,“回到家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又未曾完全适应英国,又与香港脱了节,驼子摔交似的,两边不着。” 她笑。显然很同意我的说法。 我喜欢她,太多的女孩子到了外国,来不及拍照片,买新衣服,找男朋友,猎丈夫,恨不得立地生根,一辈子在枝上做凤凰,穷的慕虚荣,不择手段的,有钱的搔首弄姿,吊着卖。只有她是例 三年里我见过的女孩子,只有她是例外。她是为了什么来的?我不明白。 她而且这么沉默。 我看不透她。 她说:“当然你读过这首诗,三个皇帝去朝圣,千辛万苦到了,看见了基督降世,再回来,不过如此,两个陌生的世界。对我来说,生活总是陌生的,我不适应生活,又没有资格叫生活迁就我,所以到处一样。上星期我在巴黎,然后再去马赛,我喜欢博物馆,因为画与雕塑是静的,它们好歹不出声,我喜欢。其余的,不过如此。大城市,看过香港,其他的都乏味。马赛是臭的。只是传说可爱,可爱的人,可爱的地方都不能接近,接近就失了美态,据说威尼斯更脏。我对旅行完全失去了兴趣。还是读书好。” 这一次轮到我笑了。 “我说得太多了吗?”她问。 “没有。我有同样的感觉,真的,不骗你。” “大多人喜欢旅行。写明信片,最后一句总是:‘多希望你也来!’真滑稽,没有比这更幽默的了。不过是一个地球。你有去过天像馆吗?宇宙是伟大的,是不是?” 我微笑。我喜欢听她说话。 她声音是温柔的,像小溪流过石卵,那种节奏,使我无法不留心听。 我给她一包糖,她一颗颗的吃着。 我把车子停下来。 小食店到了,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伞。天气真冷。 我把一条长围巾缠在她脖子上,她抬头看着我。她的脸还是异常的苍白,眼角的一颗痣像永远的眼泪。我们站了一会儿,然后我与她走进小食店。 小店里有几张高凳子,我与她坐上去。一个浓妆艳抹的金发女人走过来,她真是全副武装的:假睫毛,耳环,项圈,低胸裙子,厚底鞋,又胖又壮,手臂上汗毛是汗毛,雀斑是雀斑,人还没有走近,一股体臭先袭人而来。我那一点点离别之情,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在外国住久了,怎么晓得中国人的好处。 我问身边的女孩子:“你吃什么?” “可口可乐吧。”她说。 “三文治?” “不。”她说,“我不饿。” “你一定要吃点东西。芝士三文治可好?” 她点点头。 我叫了两份三文治,两杯汽水,我们坐着。 她终于没有动那份三文治。她的脸向着窗外,雨顺着玻璃流下来,流下来,外边是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心不在焉的喝着可乐。 她是孤独的。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我说:“到伦敦天就亮了。” 她点点头。 “春假可以回去,见到朋友,你就不寂寞了。” “你怎么知道我寂寞?”她问。 “看得出来。”我答。 “不可以以貌取人。”她笑。 她的笑不过是动一动嘴角,然而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逗人;我想:或者可以问她的地址,或者可以写信给她。如果我是一个真正懂得感情的人,我应该留下来,为她留下来。但这年头,哪里去找这样浪漫的傻子?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最多不过为她的寂寞,为她的别致感喟一下,如此而已。啊,这世界。到处一样的。 我放下了玻璃环。 她已经摸出了角子,放在桌子上。 “让我请你。”她说。 我没有与她争,我点点头。 我们离开了小食店,她老实说:“我真有点疲倦了,不过还支持得住,在外面吃过苦的人,无所谓,去年暑假我为了赚点外快,在一间酒店里天天工作十四小时,几乎精神崩溃。做完出来,多少才恢复原气。我绝对不看轻体力劳动,但我不喜欢体力劳动。” 我先开了车门,再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毯子,递给她,我怕她会冷。我们上车,又继续路程。每次去伦敦,我都觉得路长得永远不会到似的。 这一次例外。 我问:“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你呢?你叫什么?” “我单名靖。” “靖?晴?”她低声问。 “不是诚,是靖。立青。”我说,“姓张。” “如果是女孩子,叫晴多好。”她笑, “晴。” “我没有兄弟姊妹。”我说。 “我兄弟姊妹很多,都是有才有干的,只除了我,我是蠢材,徒然叫他们为我担心。”她平静的说。 “胡说,”我道,“怎么可能!你少截顺风车,他们就不用担心了。上次有一个女孩子,搭便宜车失了踪。” 她调皮的说:“她搭了一架绿色的莲花跑车,我比她精,我截老爷车,开破车的人不会坏。” “你没有男朋友吗?找个男孩子接送也罢了。” “是,我也动过这种脑筋,结果这个男孩子接了我两次后就动手来搭我的肩膀。” 我温和而带点惊异,“搭肩膀是普通的事。”我说。 “是。拉手都行,但是接送几次就得取回代价,我没有那么便宜,他想昏头了,我还是乘火车好得多。”她轻描淡写的说。 这么倔强,我很吃惊。 “为什么不买一辆车呢?我这辆车三十五镑。开到伦敦,就送给一个好朋友算了,干脆之极。” “呀。但是我母亲扣留了我的车牌不还,我撞过车,她怕我丢了性命。” 我摇摇头,她真是野马。而且她也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为什么?怕我吊她膀子?我不会登徒她,她也应该知道,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想再问她,她有权不告诉我。 我问她:“你会唱歌?唱个歌,以免我睡着了。” 她怔了一怔,她说:“多少年了,我乘一个男孩子的车子,他说:‘跟我说话,不然我渴睡,会撞车。’我只乘过他的车子一次。他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可惜所有可爱的男孩子都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说笑,“我很可爱,但是我没有女朋友。” 她看我一眼,“你恋爱过?” “有。” “她在哪里?” “不知道,分了手没有再见过。” “她可美?”她问,非常有兴趣的样子。 “对我来说,是的,她有非常圆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她问,“为什么分手了?” “她到夏威夷念大学,我来了英国,我们没有吵架,只是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后来就完了。奇怪的是,我极想念她,但是我没有写信。完了就是完了。” 我从来没与人说过这一段故事,但是忽然之间,在车子里,我对一个陌生女孩子说起。 “你不惋惜?”她问。 “有什么用呢?我吐血也没有用,这年头的蝴蝶是毛虫变的,不是梁山伯祝英台。” “我也爱过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我不停说话。好让他半夜清醒地开车的男孩子。我爱他。我们只见过两面。也许见得多了,少不免吵架,少不免也闹翻。但我们只见过两次。他不知道我爱他。那不重要,我爱他就行了。” 我边问:“他长得好看吗?” 她说:“他有真清秀的浓眉,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眉毛,真的。” 她怔怔的笑了,甜的苦的无可奈何的一个笑。 “你想念他?” “无时不想。” “唱一首歌。”我说。 她唱:“如果你要离去。 在一个夏日。 你不如连阳光也带走, 我现在告诉你, 当你掉头而去, 我渐渐失去生命, 直到下一个再见……” “可爱的歌。”我说。 “是的。”她说,“你也唱一个。” “我不会唱歌,我背一首诗给你听听。” “好,你背。” “如果我再见你, 隔了多年, 我如何招呼你, 以静默以眼泪。” 她把头转向车窗,很久不出声。 公路上车子渐渐少了。两百哩。我离家足足八千哩。妈的八千哩。后天就回去了。在机场上有什么人在接我呢?父母,亲戚,没有女朋友。就是没有女朋友,有个女朋友就好了。 我脸上应该挂个什么表情?大喜欲狂?哭?拥抱?还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说:“再唱一首歌。” “我不能再唱了。”她说,“歌是不能唱得太多的。” “再为我唱一个,我是陌生人,不要紧。”我说。 “陌生人?”她注视我一会儿,“多年之后,在街上碰见我,你会认得我吗?” 我一呆。她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特别呢?为什么她要人记得她?为什么?当然我是会记得她的。相信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不容易忘记。 我因此问:“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会记得你。我会说:‘你好吗?’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国,你搭过我的顺风车。十年是很短的日子,时间,时间是很奇怪的因素。但三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我就不肯定了。” “谁活得这么老?”她索然问。 “有些人还真活到十岁。”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的,反正只有一死,老是可以避免的。” “别说这种可怕的话,有些事情,多想是无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只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只手驾车,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这么多有什么意思?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像这条路,起初有月色,后来下雨,现在降雾。这雾啊,遮住了前面的视线,车子仿佛驶往永恒,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了,连我也害怕。 我与她在车子里说着话,我真的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吗?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了解对方之极,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说下去。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说。 “不用。”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发垂在车椅背上。黑发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头发。我要开车,我不能盯住她看,太可惜了,如果我早些日子认得她,我在英国这三年不会这么寂寞。这三年来我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不过只限中国女孩子:新界来的女侍,开林宝基尼上学的千金小姐,自费半工读的好学生,女护士,嫁过来落籍的新娘子,什么都有,就是没见过她这样美的。 我这些年来,正在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如今见到了,却迟了,我要走了。 车子渐渐驶入市区,天亮了。一种灰色的亮光,不是蓝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园,在一种朦胧下特别美。她好像睡着了,我不知道她要在哪里下车。老实说,我不想她下车,下了车就是分手,分手几时再见? 但是她睁开眼睛,她说:“到啦?” “到了。”我说。 “你知道勃朗宁街?我在那里下车,青年会在附近。” “知道。”我说。 她忽然哼:“你说你寂寞你要走, 但我会拉着你的手, 在伦敦街上逛一遍, 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伦敦是寂寞的。 这些歌,她唱的歌,也都寂寞。 时间过得快啊,四小时一下子就完了,我们到了伦敦。 我在勃朗宁街停下来。 太阳出来了,太阳升得早,伦敦是一个别致的城市。 她把头转过来,她问我:“如果我约你出来,你会答应吗?” 我毫不犹疑地点头。 她笑了,一个很得意很喜悦的笑。“几时?”她问。 我说:“我星期一要回香港。只有一日两夜的时间,你说几时呢?” 她呆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走。而事实上我连箱子都锁好了。我上曼彻斯特,不过是说声再见,回来把车子交掉,就走了。而她,她还要留在英国,她另有一套计划。我们的缘分止于此,止于短短的谈话,止于两首歌。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着车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明白。我很明白。 终于她问:“后天回去?” “是的。我不打算再回英国。” “那么你一定很忙,大概没有空赴我的约。”她说,“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如果我把地址给你,你会写信给我吗?”我问。 她摇头。 “我今夜可能见你?明天?” 她动了动嘴角,那颗痣在雪白的脸上太明显了,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是一颗眼泪。她眼睛里的郁结与惋惜我看得懂的。 她慢慢把围巾解下来,还给我。 清晨的风拂着她的长发,她纤瘦、怯弱,我看着她,一直看牢她。 然后她说:“今夜,明早,我想不必再见了。大家都很忙。谢谢你。祝你……顺风。”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走了,带着她的行李袋,她没有回头。 过了两天我照原定计划上了飞机,平安的到达家里。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这个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现在住什么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只相处了四小时,在一部汽车里,从曼彻斯特到伦敦,四小时旅程。因为她截住了我,她要搭顺风车。她是一个脸上有泪痣的女孩子,忧伤而美丽。我不会忘记她。再隔十年,在街上我也必然可以把她认出来,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再也 没有 见到她。 家明与玫瑰: 黎氏夫妇介绍我搬到那层空房子去。 他们说:"远是远一点,不过你有车子,不要紧." 老实说我想卖了车子,汽油涨到这种地步,一加仑几乎要一镑,实在吃不消,然而没有车子等于没有两腿,阿拉伯人之可恶,也就在这里。除了实用,还有虚荣,如果没有一部车子,叫女朋友们挤巴士?我周末还用出去? 至于房子,也是难找,好的不是没有,实在贵,一个人住那么贵的房子,犯不着。于是我到处找既平又靓的房子。宿舍舒是舒服,无奈像坐牢,这个不准那个又不准,晚上冲杯咖啡都得受噜嗦。 黎太太笑:"家明准是想勾搭鬼妹,所以不耐烦住宿舍。" 才怪,鬼妹是臭的。我如果那么爱闻骚味,买块羊肉对着闻去,何必劳民伤财,结交鬼妹。 现在他们让我住到那层空房子去,算为我做一件善事。屋子是人家买的,几个孩子都去度假了,回来也不高兴住在一起互相监视,我去住,一半是替他们看屋子,他们也乐得有个人照顾一下,英国的毛贼之多,并不下于香港,丢空着屋子,不到一个月,家私都搬空了。 我只要付电费煤气费。 这是典型的英国新式房子,上面三个小房间,下面是厨房客厅饭厅,前后都是花园。 我也要温习,只是搬进新地方,不得不收拾一下。 只知道屋主是黎家的远房亲戚,几个堂兄妹,都二十岁以下,把这层屋子住得飞砂走石,好好的地毯弄得又脏又腻,木家具上烫着一个个香烟痕,窗门一辈子没擦过,不用说了。 我叫了清洁公司的人来收拾,虽花了一点钱,但是成绩斐然,屋子焕然一新。 楼上因为还放着私人东西,由我亲自打理。 我睡在一间向公园的房间里,以前住的大概是女孩子,倒也干净。 住了几天,我打电话去问黎太太,她也不清楚。 她说:"你收拾好了,他们剩下来的东西都不要了,早吩咐我去整理的,只是我也没空,这次难为了你,你只管扔好了。" "得令。" "如果他们不回来住,你肯不肯交差饷?" "肯,当然肯。"我说。 "好,屋子是你的了。"黎太太挂断了电话。 有这么便宜的事,这班孩子花老子的钱,不晓得世界艰难,倒叫我捡了好处。 黎太太下令说收拾,我不妨开始做,我先把其他两间房间打扫了,扔掉几打旧网球,足球袜、笔记、垃圾、内衣,什么都有。 整整花了我一天。 把窗门打开,空气流通之后,房间似模似样,到底是新屋子,容易收拾。 然后就论到我这一间了。 墙上是黑色和银色的墙纸,一看就知道是伦敦的比巴的货色,大概比粘英镑还贵,地毯灰色,床白色,几盏银色的小灯,一面镜子上有银色的花,照不清楚人,但却是好装饰。最花妙的是一张茶几,茶几面是一小块一小块碎玻璃与碎玻璃拼的,我碰也不敢碰,怕割手,又怕耀眼。窗帘是深灰的,下摆也有银花。这么样的一间房间。睡在里面好象睡装修店,不太舒服。 谁的主意? 而且他也舍得,花了这么多的心思,就仍下不顾走了。 我把窗帘拉开,开始收拾。 地毯很干净,吸一吸尘就可以了。 床下有一双皮鞋,我猜得不错,住这里原是一个女孩子,皮鞋是比埃卡丹的晚装鞋,黑色缎子,缀着水钻,五号半b,穿的有点旧,故此就很浪漫。缎子上沾着灰尘,必然因为踢在床底,所以他临走失时没发觉。我把鞋子放在一角。 拉开抽屉,有一只打火机的空盒子,打火机上面写:卡蒂埃。这女孩子什么都用最好的,名牌主义者。一本汽车杂志,一双手套,跑车手套。一张纸,纸上写者:"我永远不会再会来了。" 永远不会再会来了? 为什么?女孩子的笔迹,字很大很圆,写的很有决心的样子。永远不再回来。 我都整了出来,放进一只大纸袋里。 我把自己的东西放进抽屉里。 壁橱里也有很多东西,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大叠黄色的《花花女郎》杂志,这本书十分低级,只有无知少女才有兴趣看男人,似乎她不应该看。 但是也有好几本狄伦汤默斯,威廉沙洛扬,甚至是《红楼梦》。书重,一向是难带的东西,她漏了下来,我不怪她。我将杂志都扔掉,书捡出来,却看到了两本论文。 论文?一本是伦敦大学皇家书院物理科的硕士论文,扉页上写着:给玫瑰。作者是一个姓张的学生,中国人。 我惊讶,再打开第二本。 这一本是英国文学组,牛津大学的,还是博士论文,题目:"词人鲁柏勃乐真对十九世纪英国人的影响。"作者是英国人,一开头也写着:给玫瑰。 我想这叫玫瑰的女孩子也就很狠了,竟如此浪漫。 如果这两个大学生知道她并不稀罕论文,也许就气得吐血了,她并没有把这两本东西带走。 我犹疑了,终于把它们收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抽烟。 玫瑰,她长得如何? 我应该努力的翻壁橱,也许可以找到她的照片。 我跳起来,继续翻出了一大堆录音带,不过是世面上的流行歌曲,有空时我也可以听听。 我拨了电话给黎。我问:"你知道一个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想了很久,"仿佛有这么一个人,做什么?" "长得如何?" "我不记得了,家明,你别问我。我与这一班表弟表妹没有来往,他们比我年轻十年八年,作风大异,他们开跑车弹吉他,混外国人,上酒吧,无所不至,都是阿飞,女不像女,男不象男,我见了避之惟恐不及,敬鬼神而远之,你简直问道于盲。" "但是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 黎说:"对不起,家明,我一点印象也没有,问我老婆吧。你找玫瑰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好奇。" "你问我老婆吧。" 我只好又去烦黎太太。 "玫瑰?"她说,"我不清楚,他们都弃中文名字不用,我哪还记得他们的中文名字?他们都是咸字辈的,像黎,便叫咸诚,黎的弟弟叫咸谦,多好的名字,祖宗自有番意思,谁知道被他们都弃了不用。玫瑰?真象舞女的名字,老天。" 不得要领。 我倒喜欢玫瑰这名字。 玫瑰本来是很美丽的花,就因为又香又美,才沦为俗艳,过分雅俗共赏不是幸福。 壁橱里有一格挂了几件她的衣服。一件真丝的衬衫,十号,袖子象蝴蝶,紫红加黑花的。一套睡衣倒很老实,缄布碎浅蓝点子,一条七拼八凑的牛仔裤,一件粗毛衣,都不要了。 再翻亦翻不出什么来。 衣橱里挂着干花包,有一种异样的草药香味。 浴室里有毛巾浴巾,都是一色的黑白花纹,我叹口气,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呢?怎么样的? 我渴望见她。 见到了她,我会怎么做呢?我也不知道。 她这样的个性并不是我的对象,我高攀不起。我只是普通人,想着普通人想的事,做着普通人做的事。但是我想见她。 好笑的是,我做梦居然见到了她。她是一个秀发如云的女子,纤瘦但是长得相当高,身材很好,不大笑,面孔上有一种忧郁,穿着真丝的衣服,在风里跟我说:"我以后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默默的看着她,然后闹钟响了,我就醒了。这样的梦大约是浪漫之至的。 周末跟几个朋友出去,很不是味道,那几个女孩子很普通,坐在一起比钻戒比手表,比衣服比男朋友。突出的女孩子并不戴钻戒手表,她们突出,她们不与人家比。 我闷了一个晚上。 在英国还有什么节目呢?不过是看场电影吃顿中国饭再去跳舞。大概在香港也不过如此。他们还带着麻将牌,预备随时来四圈。 我恨恶麻将,第一个感觉就是:中国险些失在日本人手里,就是这一干人累的,一样是赌,牌九就豪放,鹘子灵巧,甚至字花也有字花的幽默,就是搓麻将,不知为何这般恶俗,不可饶恕。 我对黎发表过我的意见。 黎说:"家明,做人本来要顺俗。" "我还是干脆死了。" 黎太太说:"家明就是穷清高,你当心过洁世同嫌,已经有人说你不合群,你看你越来越瘦。" 不过我还是恨着麻将牌。 这些女孩子也就与麻将牌一样。 开车送了其中一个回家,我自己一上楼就往床上倒。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玫瑰说。 这个女孩子的压逼力如此大,我想,没见面就叫人难忘。 我把她的书拿出来看,一翻之下,一张卡片掉了出来。 花生漫画。 史诺比鬼鬼祟祟地笑:"除了祝你圣诞快乐,我还想为你做些别的事。" 第二页:"有没有猫叫我追?" 我笑了。 里面的签名是玫瑰。她的签名很大,用黑色墨水的粗钢笔。 我叹一口气。这张卡片仿佛是她送给人的,又没有寄出,当着书签用。 或者我见到了她,应该追求她。 黎太太第二天给我来了电话。 "住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 "啊,我替你查过了,他们家咸字辈没有叫玫瑰的孩子,他们英文名字多是h字带头的,住在你那里,一个男孩叫汉斯,另外一个叫嚣伯,另一个女孩子叫咸娜,没有玫瑰,我翻过地址簿。" "咸娜是读书的?" "是,念法律,与她俩哥哥不对,早就搬走了,她搬走以后,另外一个叫堪富利的男孩子搬了进去,所以后来三个男孩子住在那里。" "咸娜,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还不死心。 "她,相当古板,成绩不错,所以跟这一班家伙合不来,她跟她哥哥汉斯吵得厉害,见了面不瞅不睬,这就是相见好同住难了。汉斯很漂亮,我对他有印象,他一板高大,又爱穿毛皮大衣……很有型。" "没有其他的女孩子?" "咦,家明,你真问得奇怪,为什么专门打听黎家的女孩子?告诉你,黎家的女孩子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男孩子倒很帅。" "我假期寂寞。"我开玩笑。 "来我家打麻将。"黎太太故意气我。 "免了。" "你要来便来,千万别客气,客气了自己吃亏,离家十万八千哩的,放假闷在屋子里,当心闷出病来。" "他们这一家人,假期后真不回这间屋子来?" "不清楚,也许不会回来了。"她说。 "请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你帮我打听一下。" "玫瑰?好,我记着。" "谢谢。" 我觉得他们两夫妇根本不跟亲戚来往,怎么会知道有玫瑰没玫瑰? 我觉得是一定有的。 晚上我自己做了饭吃,就听音乐。 忽然间想起玫瑰的录音带,就取出来听。 这女孩子听音乐跟看书差不多,混杂之极,有好几卷是时代曲,我倒不讨厌时代曲,照单全收,听了一下午的"我早已知道你没良心,偏又爱上你,为何始终相信你,深深沉醉不怪你。"有人说时代曲低级,其实人生根本很低级,时代曲跟词一样,只有一个题目,怨得很。 我几乎听完了所有的录音带,忽然之间音乐停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出来: "为了说几句话,我要把这些好听的歌洗掉……"我吓得跳了起来,一下子关掉了录音机。 这是谁? 不管是谁,大概是一时兴致所至,录了几句话,说些什么,我不便听。 我忍不住的想:是谁呢?不会是玫瑰吧? 一想到玫瑰,顿时把所有的道德观念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我按下了录音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了下去: "我是这么寂寞。每天我走路上学,步行半小时,到了课室,把笔记拿出来,抄下新的,合上活页簿,又到另一间课室。天啊,日日如此。我是这么寂寞。周末在家,坐在书桌之前,不晓得做什么才好,肚子饿了也不高兴做饭吃,傻傻的还是坐着,一晃眼过了十八个月……" 我又关了录音机。 我震惊着。这一定是玫瑰,那种天生微微低沉,毫不做作的声音,一定是玫瑰的。 她寂寞? 天啊,她怎么会寂寞? 我只知道她交际应酬还来不及,几乎是夜夜笙歌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寂寞? "……我看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屋子里只有镜子里我自己的反映,录音机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我想他,然而他完完全全的忘记了我。我谁都不怪,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只不过事实如此。然而将来又怎么呢?我没有将来,我只有过去。时间过得这么快。" 我听得呆呆的。 声带就是这么多,她的声音一消失,时代曲便继续,就这么小小的一段。 我听完又听,听完又听。 她是一个活跃的女孩子,男朋友多,但是应酬回来仍然是寂寞,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其他的声音。一早要去读书,恐惧周末。 老实说我也有周末的恐惧病,长长的两天半,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才好,读书又读不了那么多,怪闷的,通常是睡觉。 英国这个地方,夏天是长日炎炎,冬天是长夜漫漫,颇有终日谁来的感觉。男孩子已经难,何况是女孩子?除非象黎家,十多二十个亲戚在此,不愁没去处。 听了她那段话,我闷纳了好久。 玫瑰留下来的就到此为止。 我有种感觉,这个女孩子虽然说永远不会再来,但是她始终要出现的。 我愿意听她絮絮诉说的声音。 一日放学,车子才到屋子,门口有一部跑车停着。 翠绿银底的车身,著名的莲花伊兰。 我把车子停下来,那辆跑车里跑出一个男孩子来。 他长得很好,高大英俊,而且有笑容,很可亲。 他趋向前来跟我说:"你一定是家明了?我表嫂说屋子由你管着,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谢你才真,免费住着,你是哪一位?" "汉斯。"他说。 "啊。"我说,"对不起,我刚放学,请进。" "我刚回来,想来拿一样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我吃一惊,"大部分的东西给我扔了。" "楼下的钢琴,怎么扔得掉?"他笑着。 "这倒是真。"我开了门,大家进屋子。 我做了咖啡。 他说:"搬运工人隔些时候便来。" "你不回来住?" "不回来,这地方住过都怕,比宿舍还糟,乱七八糟一大堆人,每个人都写信回家骂每个人,结果家长把信拿出来一对比,大家挨骂。"汉斯笑。 "现在只我一个人住。" "那也不行,太静。" 他真是有得说的,左右是不住。 "现在住哪里?"我问。 "女朋友家。" 这就难怪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汉斯说。 "这里住过的女孩子,有没有叫玫瑰的?"我问。 他一怔,"你问玫瑰做什么?" 我暗喜,"她是你妹妹?" "不,她是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 我呆问,"以前的女朋友?以前?" "现在吹了。"他耸耸肩。 "那间银色的房间是你的?"我问。 "是,我学室内装修,怎么?设计得还过得去?" "很好。"我说,"玫瑰呢?" "不知道,早就搬走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这里住过一阵子。你认识她?"汉斯问。 "不,不,她还有好些东西忘了带走。" "没关系,你丢掉好了,她再也不要的,她老是这样,记性不好,东西到处放。" "你们……为什么吹了?" "找女朋友,大家总想开开心心,她一天到晚有心事,问她又不肯说,有什么意思?我很喜欢她,很美丽的女孩子,比我大一岁。到现在我还认为她是不可多得的,只是她太难懂,我做功课已做得头昏脑胀,再对着她,怎么吃得消,所以--"他耸耸肩。 "你几岁,汉斯?" "二十二。" 那么她二十三了。 "来往了很久?" "大半年。" "那些书与录音带--" "那些倒是我的,不要了。"他说。 我点点头。 我问:"你有没有她的照片?" 汉斯诧异的看着我:"怎么?你喜欢她?" 我笑了 "我没有她的照片,或许找一找,可以找到。" "在哪里读书?" "理工学院,她念管理科学。你真对她有兴趣?" 我不响。这汉斯看来是个绣花枕头,与他说了也没有用。 我问:"她现在应该还在吧?" "当然,还差一年毕业,去年大家是第二年。" "谢谢你。" 汉斯用手抹抹鼻子,笑了。 搬运工人没多久就来了,把钢琴抬走,他也走了。 我得来全不费功夫,就知道玫瑰的下落了。 难怪黎太太不知道,原来她真不是黎家的人。 我沉吟了很久,决定明天去找她,非得看看她的样子不可。 她是个寂寞的人,人在寂寞的时候总做些无聊的事,像搬到这里来与汉斯同居了几个月。她并没有找到她要的。 我看看时间,大学已经放学了,大电话到理工学院的教务处去也没有用。 我只好等明天。 我睡得不稳,做梦老是在翻她大学的名单,名字是有的,但是走进来的人不对版,居然是一个胖胖、面孔迟钝的中年妇人。我想我就快发神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先回到学校向教授请假,然后赶到理工学院去。 我逼着校务处的人把中国学生的名单找出来查,他们不肯答复我,问我是这个女孩子的什么人。 我说是她亲戚叫我找的。她叫玫瑰。 玫瑰什么。 糟,忘了问姓,怎么办?只好胡诌一个。 他们总算相信了。 二十三岁,管理科学,玫瑰方。 没有,没有玫瑰方,只有玫瑰张,或姜,或江。 太好了,就是她。 在那里上课?今天是星期一,时间是十点半。 法兰蒂大厦,g9,会计课。 我道了谢,飞快赶到那层大厦,进了电梯,心就跳。 到了g楼,我出电梯,找到第九号房间,还没有放学。 我只好靠在墙上等那一班出来。 有一个学生经过,我问:"几时下课?" "应该是十一点。" "谢谢。" 一分钟比一天还长。 终于到了十一点,课室门一开,学生陆续走出来,我看着他们男男女女的走过,天,她们不是玫瑰,有中国女孩子,但不是玫瑰。人几乎走光了,我的心跳得我几乎要昏过去。 老天,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然后她就来了。 五尺五六寸的高度,平底鞋,一条浅兰色的粗布裤,奶白色的衬衫,手里拿着笔记与一件奶白色的毛衣。她脸色不十分好,一张脸是象牙色的,漆黑的睫毛长长垂着。她低着眼,有点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刚才的功课?头发向后梳去,是一个个的大波浪,披在肩上。 比我想象中的玫瑰美丽。 她没有注意我,跟着同学向电梯走去,我跟在她身后,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过了很久,我颤声的问:"玫瑰?" 她抬起头来,望住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玫瑰?" "是,你是谁?" "我是家明。"我说。 "我不认识你。"她说。 "但是我认识你。"我说。 她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 我未婚妻问我:"你在写什么?厚厚的一大叠纸。" "在写一个故事,叫'家明与玫瑰'。" "啊?"她说,"这么有趣?说来听听。" "顾名思义,玫瑰是个很美丽很出众的女孩子,家明是个愣小子,我在写他们结识的过程。" "只是开头?后来呢?"她说。 "后来都差不多,要不就像你我这么顺利--" "但愿都顺利。"她说。 "玫瑰--?" "恩?"她笑。 "我爱你。"我说,"我很快乐。" "谢谢你。"她笑答,"我也很快乐。" 我拉着她的手,细细看她。是的,如今她是我的未婚妻了,我还是不相信我的运气,那天在理工学院找到她至今,不过是一年而已。现在她已经不是寂寞的玫瑰了。 含笑: 她不会讲意大利文。 她会说:“早安。”“晚安。”“花。”“玫瑰。”“冰淇淋。” 没有了。 呵,想起来了,她还会说:“米盖安基罗。”“庇爱他。”“拉菲尔。”“鲍蒂昔里。”“乌菲兹。”她甚至不会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可怜的女孩子。 但是她是这么美丽。长的黑头发,垂至腰际,皱曲的,飘拂在她的脸边,棕色的肤色,圆而大的眼睛,美丽的胸脯,显露在t恤下,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但她是中国人。不会说英文,不会说意文,只会法文与中文,她在苏黎世读书。她的德文也不好。 我在乌菲兹美术馆见到她的。她真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因是七月,她穿牛仔裤,有臭味,一件颜色暖昧的t恤,头发被汗黏成一堆,她在吃面包。穿凉鞋的脚很脏,可能走了很远的路。 她不会说意文,问路只拿着一张地图,一直问:“乌菲兹,乌菲兹。”像个小白痴。我跟在她身后。路人一直把她领到乌菲兹,她把学生证拿出来,但是意大利是穷国家,从麦迪西家族后就什么都得收钱,她付了里拉买入场券。 我跟在她身后。 进了电梯,她说:“鲍蒂昔里。” 开电梯的人点点头。 我忽然之间爱上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八百哩远跑到意大利,到了翡冷翠,不去卖时装、哺士卡、手皮包,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乌菲兹来,只会说一个字:“鲍蒂昔里。”为了看一张画。 我跟在她身后。 开电梯的人把她带到四楼。她握紧着拳头,很紧张的奔出大理石走廊,拉住人问:“鲍蒂昔里!”人家微笑,指点她路。乌菲兹太太,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决定只来看鲍蒂昔里。 我跟在她身后。 她一直奔,奔过那些走廊。意大利是艺术之都,共有几百万件艺术品,他们自己也数不清楚,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冈,但是梵蒂冈独立了,不算意大利,所以还是来翡冷翠。 昨天我才去看了大卫像。看了三个钟头,心头有一种哀伤。觉得米开朗基罗才配为人,我算是什么?蝼蚁。 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看别的艺术品,她直走到放鲍蒂昔里的房间去,一到了那房间,见到了“维纳斯出世”,她就呆住了,是那种真正震惊,仿佛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仿佛看到了鸡蛋大的钻石,她完全呆住在那张画前。 意大利的美术馆是全世界最蹩脚的,并没有气温调节,大热的天,她的头发几乎会滴出汗来,她的t恤全湿。我觉得她与维纳斯出世的时候有一种同样的美,一种以惊讶的态度看世界的天真。 维纳斯出世这幅画是没有办法复制的,我看过多少复制品,都不会像真的。太美了。维纳斯的金发边沿上闪着金光,她那独有鲍蒂昔里的鹅蛋脸,大而郁气的眼睛,小而下垂的嘴唇,那只下巴微微的下坠,踏在一只扇贝上,赤足是完美的。 颜色有一种阴沉,沉得跟天津地毡一样。今天是这个颜色,过三千年也还是这个颜色,这就是无法复制的道理。扇贝上的金边我从来没有在画册上看见过。 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会为一张画而哭,永远不会,除非那张画使我想起一件事,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她用手擦去了眼泪。 她转过头,看左方的《春天》。但是没有多久,她低下头,坐在画前。我坐在她身后,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也许她被人盯梢盯惯了,根本觉得无所谓。我坐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发梢,她马上觉得了,转过头来。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她是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说:“美丽的画。” 她点点头。她犹疑了一下,然后开口跟我说话。 她说:“很久之前,有一个人,说我的脸,像鲍蒂昔里的维纳斯。他当然是骗我的,可是我听着很乐意,你知道,女人就是这样子。”她又笑了笑。 “他没有骗你,你真的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我说。 在外国,只要碰到本国的人,随时可以谈很深入的话。 她说:“他走了。” 我点点头。 她说:“我希望他找到一个毕加索脸的女人,三个鼻子。” 我笑,“也许他找到的是粉红时期的女人。” 她也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含笑。” “好名字!” “像广东娘姨的名字。”她说。 我重复一次:“好名字。” “我回来再看一次这幅画。其实是划不来的,你明白。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人。” “只要你认为值得,那就值得,”我说,“这幅画可以看一千次,你看维纳斯,随时便会踏出来似的。我一直没想到这张画会有这么大。” 她说:“可是我现在大了,真奇怪,三年前的喜悦完全没有了,这么远来到翡冷翠,不过是看一张画。不看这画,又有什么损失呢?我可以去买一大堆皮鞋、手袋、时装。我是老了。” “我觉得是值得的,永远值得的,皮鞋,要多少有多少。”我说,“但是画……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最爱画了。” 她笑,“你没有女朋友?” “没有。” “父母兄弟?” “他们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说。 她说:“你其实并不喜欢意大利是不是?” 我摇头。不,我不喜欢意大利。正如我觉得一天吃三顿饭是多余的事,但是这是一个必到的地方,正如人必须要吃饭一样,所以我来了又来,来了又来。 我喜欢巴黎,但是三年前的巴黎跟现在的巴黎完全不一样,我想我也老了,巴黎是一个这样的地方:腰缠十万贯,骑鹤上巴黎。我又没十万贯。十万贯贬值到今天,还值多少,恐怕也是一个疑问。 我轻轻的问她:“你看完这画了没有?” 她点点头。 “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我间,“那边还有米开朗基罗,要不要看?” “我已经看过了,三年前看的。”她说,“现在不要看了。其实我只喜欢八大山人。”她笑。那种笑意似有似无,一种礼貌的笑,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忽然她指着那张画说:“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微笑,“一点也不休,你懂得太多了,你应该去买几双意大利皮鞋,买几幅便宜的复制品,随便兜个圈子,或是在旅馆好好睡一觉,三天之后,回家跟朋友说:我去过意大利了。” 她与我走出乌菲兹。这时候是炎热的下午,一切店铺都关了门。我们逐家小冰店探望着,终于看到了我们要吃的东西,她轻轻的说:“芝拉多。”我很奇怪,我扯住了她的头发,我说:“你会意文。” 我们坐下来,叫了冰淇淋加水果。一大盆,拼命的吃,意大利是一个风行黄疽病的国家,但是此刻也顾不得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吃得那么凶,那么狠,像一个饿坏了的小动物,但是她的吃相可爱奇特,整个冰店的人停了下来,微笑着,看她吃。 她吃完之后,双手在裤子上抹抹,看着我。 她真脏,我的天。 我们各自付的帐。我不想就此放她走,我要约她,问她黄昏有没有空,她说她要洗头,洗澡,睡一下午觉,我可以到她旅馆去找她。她说下了旅馆的名字,但是我不相信她,我送她到那条街,然后到了旅馆,然后看她拿了锁匙,我才走的。 那天黄昏,我去找她,她已经准备好了,还是那一张脸,但是打扮却完全不一样,她的头发洗得卷卷的,像一只牧羊犬,咖啡色的脸与郁气的眼睛,身上穿一件长裙子,那种薄薄的真丝。 她看着我,笑。 她晒得那么黑,连手指都是黑黑的,衬得几只银戒子闪闪生光,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拉拉她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要花好几个钟头来洗吧,多么的浪费时间。 我们走出旅馆,走过小路,我教她说几个单字,其实我也不会说意大利话,小路两边都是柠檬与橘子,常常有小孩子拿着竹竿拍打下来偷吃。 小路里冲出了摩托车,这个国家十四岁便可以骑摩托车,不需要牌照。一男一女,男的才十六七岁,女的十五岁,那种美貌与青春的芬芳使人神驰。我脱口说:“这是青春!这是罗密欧与莱丽叶,只有他们配手拉手在路边接吻。” 含笑想了一想,“他们有阳光。” 我们在小路上走着,没说太多的话。然后我们叫了车子到米开朗基罗广场。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翡冷翠。她坐在地上,一下子就把那条裙子弄脏了。 我说:“天气这么美,风景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快乐?” 她含笑。 “是因为你想起了你没有得到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含笑,你想他,只不过因为你没有得到他,其实不是这样的,即使你得到了他,你还是会不开心的。事实永远如此,相信我。” 她含笑。 天暗下来了,天边出现了第一颗星,她坐在我身边,忽然唱起了一首童谣——“星儿亮,星儿明,今夜我见的第一颗星,希望我会,希望我能够,得到我今夜许下的愿望……”她的声音是有点微微哑的,低沉的,正是我一向爱的声音,我最恨女人用娇嗔状说话,因此她唱这童谣的时候,竟是这么悲哀,仿佛真的把一切希望都寄在一颗星上。 我转过了头,不忍再听下去。 她自己不觉得,她说:“我肚子饿了。” 于是我们去吃比萨饼,又是大家分摊的钱,我不与她争,吃完了饭,我们喝了红酒,意大利的红酒通常质劣,但也顾不得了,我们还是一直走。高兴的时候是什么都顾不得的。 我说:“我是视归如死的,你呢?” 含笑说:“不常常。有一时间,屋子里有一个我爱的男人,他犹如一颗大树那么可靠,我爱赶着回家,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比尔!比尔!威廉!’然后他就会开了大门出来,我跳进他的怀里,他常常说,我轻得像一根羽毛。他很高,很漂亮,很强壮,很有学问,他是我的教授,那段时间,我爱赶着回家。” 我听着,隔了一阵子问:“他是那个陪你看《维纳斯出世》的人吗?” 她笑:“耶稣!他才不是,他连画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科学家。”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你的男朋友很多。” “是的。但是他们都走了,我一定有不对劲的地方,我留他们不住。”她无可奈何的说。 “所以你不快乐?”我问。 她不响,只是笑。“有时候我寂寞,每一个人我都想,不寂寞,谁都不想,但是我一年起码寂寞三百日。” “那并不太坏,有人一年寂寞三百六十五日。” “谁?” “我。”我说。 “你认为鲍蒂昔里寂寞吗?他的女朋友,是否有一张他所画那样的脸?”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觉得但丁应该是寂寞的,他只见过比亚翠丝三次。”我说。 “那够了。”她淡淡的说。 我看着她的脸,我由衷的说:“是,够了。”谁知道呢?我或者永远不会见她第二次,但是我会记得她,我一辈子见着我父母,从来没有好好的注视过他们的脸,有时候忽然一留神,有种恐怕感,仿佛他们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一辈子里都没有见过他们。我最记不住的脸是我父母的脸,每次下飞机猛然一见,总是不知所措,他们大概也是吃惊的,所以在飞机场往往大家呆着,算是久别重逢的表情。真好笑。 “你凉吗?”我问她。 “不凉。我不怕凉,”她说,“我也不怕寂寞,有一天寂寞离开了我,我会吓死,哈哈哈。” “游客应该开开心心的。”我说。 她靠在石栏杆上说:“谁第一次做游客?谁第一次谈恋爱?谁第一次接吻?有什么好开心的?对不起,我讲话一向如此,我这口气是跟我后母学的,她死了,我的口气却改不过来了。” “我父母早离婚,”我说,“一向由叔叔寄钱来。后来族人觉得叔父不可靠,便委托律师,我向往亲生父母,但是后来发觉一般父母不是我想象中的父母,所以也就算了,他们各自结了婚,我有一大堆弟妹,认都认不清楚,也不同姓。” “生命真奇怪,我不明白。”她说,“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 “不要去想它。”我说,“不想就好了。” 她微笑,“我认为你很对,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说,“可是见到了你,我很开心。” “我也一样。”她伸手出来,我与她握一握手。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舞,一个小地方,”我说,“很多年轻人。” “我年纪不对了,不能去了。”她抱歉的说,“我不喜欢意大利,翡冷翠也不像翡冷翠。” “你去过威尼斯?”我问。 她点点头。 我们走下山去,找到一个咖啡座,其实时间并不晚,我叫了咖啡。“卡普青诺。”我跟侍者说。她说:“我也知道,其实只有半杯,上半是泡泡。” 我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意大利,但是你到底喜欢哪里呢?巴黎吧,苏黎世吗,都是很多人想念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你却不在乎。” “我不喜欢这世界,我情愿迁移往另一个星球。”她说。 她的口气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但是那背后一定有说不明白的道理。我没有追问。我看着她。她顺手把长发束在脑后,用几个发针夹起来了,一张脸完全像那个“春天”。在月亮下她有一种不近人情的美丽。 我说:“不应该为一个男人生这么久的气。” “我并没有为一个男人生气,我为太多的事情生气。如果这世界对我不好,我有权生气。” 我笑。世界对她有什么不好?她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住在那么好的旅馆里,在苏黎世念书,有空到处旅行,又长得年青貌美,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她说:“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会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温柔的说:“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说:“你当然有你的理由,我不会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颗星,还在那里,你快点许个愿吧。” “好,”她说,“我许个愿,但愿我永远干干净净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问:“明天你上哪里?” “回家。” “香港?”我问。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会回香港。”她说。 我间:“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教授骗我,他说我们总是可以见面的,他还举了八百多个例子,证明有缘千里来相会。结果他与我并没有再见。我也不在乎,也活下来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个好人,竟欺骗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愿意上当才行。我难道就那么傻?” “我白替你担心了。” “被骗,又一直让对方以为真是受了骗,对方内疚,那才有趣。” 我生气。“这是爱情吗?这话该跟骗子去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看画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变戏法,我不懂玩游戏,我也不赞成,对不起。” 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慢慢的说:“我也是慢慢学乖的。” “女孩子们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结识她们。”我负气。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屁股钉牢在椅子上,不愿意动,我想问她要电话地址,又怕被她笑,我叹了一口气,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说不定她马上就开口要回去了。 果然她说:“我得回去了。” “我开罪了你,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说,“太晚了,旅馆里的老头子会不开心。” “老头子?”我一震,“是谁?令尊?” “我丈夫。” “你骗我!”我跳起来。 她仰起了她的头,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很好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的丈夫?”我说,“你的……” “是的,五十九岁了。相当有钱,我们是正式结婚的。你以为我凭什么想来看一幅画就来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钱?一个有钱的父亲?但是我的父亲一毛钱也没有,十五岁开始我在后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后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来,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活得好,我懂得爱,比你懂得多。男人骗我,骗过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们互相眷恋着对方。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顾我,他喂饱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别转了头,“有些故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来,请送我回旅馆。” 我低下了头。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过鲍蒂昔里?”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从未问过。他是好人。他以前是个医生,我很幸运,他看中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叫……含笑的女子,现在,我可以每天换一袭丝袍。” “他对你好,那就够了。”我说。 “他的确对我好。我一直想离开他。因为他老,因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为我不爱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骗我。他们尽量骗我,而且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平静的说,“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头子那里去。有时候我寂寞了,我便来看《维纳斯出世》,我曾经开心过,现在我自己也将近老了,我不应该再噜嗦了。” “穷有什么不好?”我问。 “非常的不好,给后母欺侮,给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读书没学费,想穿衣服没能力买,非常的不好,充满了恨。” “你不还是恨这个世界吗?”我问。 “到底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恨。”她含笑说。 “每个女孩子都像你吗?”我伤心的问。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些小小的波浪,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发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情,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干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她点点头。她是这么的聪明。 还有小店没打烊,我买了一支“芝拉蒂”给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远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馆,大堂一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见了她马上站起来。 他并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风度很好,体格也还过得去,而且非常的礼貌。含笑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共同坐下来,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脏了,她上楼换衣服,十分钟后下来,她又变了个样子,长发编成一条辫子,窄脚裤、衬衫、凉鞋,与我们有说有笑。她这样的女子,是可以编入“奇女子异地录”里的,看样子最多二十三四岁,却什么都会。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宝,任何人看得出来。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维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个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骗了她,她还是甘心的,因为他会说,“你轻得像一根羽毛。”他强壮,他漂亮,他有学问。 他也比不上那个带她去看画的男孩子,因为那个男孩子会说:“你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 他甚至也比不上我,因为我会买“拉芝多”给她吃。 在含笑的半生中,必然有无数的男人,无数的男人,各式各样的,令她开心一时的,但是这个近老年的男人却是惟一爱她的人。 含笑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说:“我非常非常的幸运。” 她说得很对。她的确幸运。 我们三个人说了好一些话,说着意大利。 那老头子说:“我这个太太,她一进博物馆,我就在旅馆打中觉,她一进去就不肯出来。上次在伦敦,我的天,整整五小时。吓得我差点要报警。” 含笑缓缓的把麻布衬衫的袖子卷起,像是没听到她的丈夫说什么。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得到她份内该有的,她不理其他, 过了一会儿,她丈夫向我道歉,他说:“我们明天一早走,对不起,我想睡了。” 我连忙道歉,告别,他叫含笑送我。 我们看着他上楼。他的确保养得很好。但,再好也是个老头——有钱的。 含笑送我出大堂。 她笑得很温柔。 我说:“晚安。” 她说:“邦纳昔拉。” 我轻声问:“你会记得我吗?” 她答:“我记得每一个人,而且希望他们也记得我。” “在什么情形下,你会记得我?”我问。 “当我看见玫瑰,我会记得你,我会记得它们叫露萨。当我梳头,我会想起你,因为你说我的头发够美丽。当我吃冰淇淋我会想起你,因为你买过给我吃。有一天,我会回到意大利来,在翡冷翠,什么也不做,只是买一根冰棒,相信这一点。” 我缓缓的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背一下,我转身走了。” 我什么也不后悔。 我从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生活的人。也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爱情的人,也没有见过比她更懂得享受的人,她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她什么都有,她知道她是什么人。 诚然,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在这个堪称美丽的城市里,一日之间,我碰到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子,使我听到以前没有听过的话,见过以前没有见过的事,诚然,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她并且说她会记得我,举了很多例子证明,即使是被骗,也是值得的,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我走在街上,看了那颗星,我唱—— “星儿亮,星儿明,我今夜第一颗看到的星,希望我可以,希望我能够,如我今夜许的愿。” 别人的故事: 半夜,警察来敲我的门,我实在吓了一跳。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听见门声,揉揉眼睛,还以为是做梦。幸亏一直开着暖气,没至于冻僵,我披上晨楼,去打开了门,一个大汉拿出证件,很礼貌的说:“我是米勒警探。” 我顿时吓醒了。 门外的寒气一直袭进来。 我拿着证件细细的看了一遍,没错,是真的警探。 他脱下了帽子,“我还有两个助手在外边,小姐,我们可否进来问你几个问题?” 我扶着门框,心念飞转,老天,我犯了什么罪?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心无亏的啊,为什么有夜半敲门这种事? 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也都是彪形大汉。 我无可奈何的说:“请进来。” 他们三个人进屋子,我请他们坐。 我紧紧的裹着睡袍,瞪着他们。米勒的两个月手虽然礼貌的坐着,四只眼睛却在打量我的房间。我心里有气。有什么好看?不外是书本、玩具、化妆品、衣服。 米勒警探问我:“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这是房间,下面是客厅,客厅没点火,我怕冻死,所以请你们在房里坐。” 他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很神气,穿着便衣,听见我这样说,笑了,蓝眼睛闪闪生光。 “你在工作吗?”他问。 我摇头,把抽屉拉开,将学生证、身分证都拿给他看。 他歉意的接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左边的助手。 他随即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认识这个女子吗?”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汉。”他问,“你认识她?” “认识。” “什么关系?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的学生,她愿意学中文,于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我坦白的说,“她本来要付我钱,但是我没有收,她本身的环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头,“她来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开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问。 “知道。”我答。 “告诉我。” “她是一个妓女。”我说。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国籍的大学生,怎么会教一个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这是社会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过程。”他温和的说。 “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大学与家很近,每天上学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过来与我搭讪,一直跟着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妓女,她长得很美丽,而且态度不错,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说懂,她求我教她会话,我推说忙,她还是求,我就答应了她,她聪明好学,结果一年多下来,她还懂得写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头,转向他的助手,说:“录音机。” 助手把录音机取了出来,按下了键子,里面传出了我的声音。这是安娜的录音机。 “你的声音?”米勒问。 “很明显,是不是?”我讽刺的反问。 米勒说:“对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么?” “她没有做什么。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什么?” “她在公寓里死了,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马上赶来,没想到是一位小姐,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问:“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服了剧毒。”米勒问,“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消息吗?” 我突然觉得冷,我把晨褛扯得更紧一点。 “要喝一点拔兰地吗?”米勒问,“我们这里有。” 我点点头。 米勒警探拿出一个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盖子的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下去,开始说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儿。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二十岁。 她长得出奇的美丽,褐色的眼睛,过长的睫毛,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阴影,有种悲枪的味道,皮肤是奶油似的,身材无懈可击,头发是卷曲的波浪,一层一层垂下来,直至腰间。 她喜欢穿粗布裤与毛衣,老实说,看上去气质很好,不是她亲口说,谁晓得她干什么职业? 我教她说上海话,一直有半年,有个下午,阳光很好,她正在练写“上大人,孔乙己”,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你会不会轰我出去?” 我笑笑,“谁管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一一中国人都这样好!”她感动的说。 我有点诧异,看着她。 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她含着眼泪。 她说:“我是一个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不但聪明,而且心肠好,常常帮我收拾地方,煮饭,她说这是互相帮助一一我教她中文,又不收费用,她也应该报答我一下。半年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虽然她不大说她的私事,但我也不说我的私事,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妓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道德观念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因此我是真的无所谓。 她在我脸上看出我没有歧视,就感动了。 “你不相信吧?”她问,“我真是妓女。” “我相信,”我说,“没有关系。” 我一直以为她是学生,所以才对中文有兴趣,现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学中文做什么?”我终于问。 “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个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见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他对我实在太好了,中国男人真是豪爽大方,他给我五十镑,他说我长得很美丽。他很年轻,很端正,很可亲。我爱上了他,他也爱我。他叫我不要再做这一种工作,我答应了,就搬到这里来住,远远的离开利物浦。曼彻斯特是一个好地方,连下雨都是好的。每个月,他寄钱给我,每个月十五号,决不拖延。他对我真好。我上一次见他,是一个多月前了。下次他来,我一定把他带来找你。我学中文,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有一天,我会开口完全跟他说中文。” 我听着,不响。 这一种故事,看是看得多,听倒是第一次听见。 这个中国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个外国女子,每个月汇钱给她,养着她。这个外国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从了良,痴情至斯。 安娜说下去:“我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我母亲也是个妓女,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以前我想我一辈子也嫁不了人了,于是趁赚得了的时候拼命享受,乱花钱,”她涩涩的一笑,却掩不住心头之喜,“没想到——感谢上帝。” 我不响,只是用笔敲着桌子。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虽然近尾声了,秋意渐浓,然而却金光灿烂的照在安娜的奶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着一串珠链子。她的脸反映着喜气,头发浓浓郁郁的披在肩上——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张图画似的。 在这天以后,她还是每隔一天来学中文,开头的时候,她还细细的观察我,深怕我对她有蔑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对她与从前一样,她放心了,因此就更开心,更勤力的学。 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确很年轻,二十多岁,长得也神气,一张脸清秀中带些削薄,在中国人来说,可算得是漂亮的,据安娜说,他叫张家明,安娜把这三个字念得很准。 “我将来会成为张太太。”她说,“他说他会娶我,他明年圣诞来娶我,看,过了这个圣诞,只有一个圣诞,他就来娶我了,他说会储蓄够钱,来这里买一层房子,我们好好的生活一辈子。”她托着下巴,满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们中国人真好。”她衷心的说。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并不懂这个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时候她多来几次,如果我功课忙,她来了只是温习,不打扰我,自动又为我做家务。 慢慢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一个月不过寄五十镑给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赚到这些钱,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她为爱情放弃了金钱。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既然有机会堕落,而且堕落是这么灿烂这么受欢迎,不趁机捞一笔,倒谈起恋爱来,真是想糊涂了,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叫我怎么说呢? 思想上来说,我比安娜卑贱一百倍,然而我是大学生,她却是妓女。我不惭愧,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她说要带张家明来,结果没有带来。 他每隔一两个月到一次英国,逗留一星期或是几天,就离开了,接着的又是痴痴的等。每当张家明要来的时候,安娜总是兴奋、快乐、焦急的。 每一次他走了,她总是来跟我说:“唉!日子过得真快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我笑。她的中文已经很过得去了。 安娜对于语言很有点天才,母亲是意大利人,她自然会流利的意语,英文也十分好,又懂一点法语、德语,据她说都是从水手处学来的。 她十分坦白可爱,就像一头小动物,有种原始味道,毫不矫情。 到了今年夏天,她开始沉郁下来。 她来我这里,总是默默流泪,告诉我:“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来了。他说轮船公司转了航线,少来英国,改走亚洲了。” 我只好安慰她,“不怕的,圣诞不远了,他就来娶你的,他工作这么辛劳,不过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原谅他一点,不要担心。” 安娜有时候也振作一下,说:“他是好人,他不会忘记我的。他的钱还是汇来的,他没有忘记我。” 我看着她,她是瘦了。 但是一学中文,还是精神奕奕的。她决定在圣诞节全部用中文跟她的爱人说话,请我加紧替她补习,一边买了无数的中文杂志来看,想藉此熟习一下中国风土人情。 我并不乐观,看着她把希望精神快乐全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十分难过。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真的要嫁人,未必嫁不掉。英国人虽然比中国人还势利,还有阶级观念,到底年轻的一辈是不介意的,她这样为了一个异邦人,值得吗?我很怀疑。 张家明自夏天以后就没有来过英国,又是秋天了。 就在上一个月,安娜来过一次,脸色苍白。她说:“我没有收到钱。” 我问:“不够用?我这里有。” “不,他一一他一直记得的,这一次一一” “也许耽搁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散乱的说,“不会的,唉!我还要说中文给他听呢,我可以说了,我学会了,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都是中文的,他也不回复,为什么?为什么?”她抬起头,抓紧了我的手,哀告似的看着我,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伤动物的眼睛。 我深深的为她恐惧,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安娜求我:“请你用中文替我写一封信给他,说我爱他,说我想见他,请他快快来,我们不买度子了,我们过得朴素一点,求求你。” 我只好依她所说,写了一信讲明我的身分,认识安娜的过程,并且提及安娜已经学好了中文,只等他回来。我把信给安娜,安娜当命根子的收了起来。 那一天我留下了她,煮了饭给她吃,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觉。她憔悴得那么厉害,蟋缩在我的麻上,可怜得令我心酸。我在信上加了几句,说明安娜实在是一个好女子。 安娜走了以后没来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去找她,因为没有她的地址,我真糊涂,因为她隔天才来一次,我没有想到可以问她要地址。 这一次耽搁便是几个星期,今夜,今夜米勒警探带来了这个讯息。 我说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点点头,“你看看这个电报。”他给我一张纸。 我看见电报上面简单的写着:“沉船。张家明于两月前遇事身亡。特以通告。”电报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发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显,这是一宗自杀案子。” 她殉情了。 “多谢你,小姐,深为感激。” 一个妓女为爱人殉情了。 “没有你的解释,我们在她公寓拣到电报也是无用,抱歉打扰了你的睡眠。再见。” 我送他们出去,夫上门,再回到床上去。 安娜死了。 以后再也听不到她稚气地学上海话的声音了。她咭咭的低笑,她的长发,她的美丽,一切都完了。人就是差一口气。她自杀了。张家明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她一声不响的选择了这一条路。 那个水手倒好,一下子便拣到个陪死鬼。 我空洞无聊的躺着,到天亮,终于忍不住,偷偷的为安娜哭了一场。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船公司会得到安娜的地址,是不是张家明托公司汇钱,公司才知道的呢?一定是。但电报为什么迟了两个多月才发? 一连串的功课、测验,逼使我把安娜这一段忘记。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又是一个春天。 如果安娜还在,我与她认识,就两周年了。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学,一个陌生的外国女子,一直缠住我要我教中文——我是不会忘记的。 故事并没有完。 我放了学,到了家门,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级上。我看了他一眼,倒是个中国人呢。 我掏出锁匙开门,那男人却趋向前来问:“你是王小姐?” 我有点惊异,“是。” 我抬起头看他,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脸,浓郁的眼睛,穿得很干净。那张脸……那张脸仿佛是见过的——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定是哪间大学的同学,在中国学生会见过,此刻忘了。 我连忙笑道:“对不起,我记性不好,你是——?” “是张家明。”他静静的说。 我大吃一惊,退后三步,手中的书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见鬼了!可不是张家明!我见过他的照片,是当年安娜给我看的,依稀认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后来又救活了?” 他摇头,“没有,船也没有沉。” “唉,你有没有收到我写的那封信?”我问。 “收到的。但已经太迟了。”他低声说。 “唉,别站在门口,你进屋子里来吧。” 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又泡了茶。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他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长得再清秀,也不该害了人家一条命。安娜临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么样,天啊,到底是一条人命呢。 他说:“我没有死。” “然而那封电报——” “你看到电报了?” “是。” “那是我父亲拍出来的。” 我马上明白了,我的脸色转白,这么旧的诡计!但是安娜却赔上了一条命。 “他们把我拘在家中,结果……后来他们发了一封电报。你不会相信,我并不是水手,船公司是我父亲的财产,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认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该,她居然相信了,而且从你的信里才晓得她真是有心于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是连生气也不会了,我只是说:“你们公子哥儿也太会玩了。” “谁知道呢?谁相信呢?我以为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哄哄客人,这里骗几十镑,那里又几十镑,又让客人开心一下,谁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张先生,我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教她说上海话?她已经学会了,就等你圣诞回来,她好使你惊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为什么不早写信告诉我?” 我叹一口气,“很好,现在你倒赖起我来了,我当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过是要证明确有其人,不是安娜搅鬼,好,你倒说说看,你从开始到最后,有没有真想娶安娜?你家里可会允许你娶她?这不怪你,怪只怪她太死心,怪只怪你玩笑开大了。” “她后来写给我一封中文信,给家母扣了起来,终于看到了,我哭了一场。她倒真爱我,只当我是一个水手。家里多少女人围住我,不过因为将来我是承继船公司的。” “可惜她没有这个福气。”我静静的说。 “王小姐,你为人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大家别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气,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软了。这到底是安娜心爱的人,至死还爱着的人。可怜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肤,浅褐色的眼睛,如云秀发,才二十岁。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诉我,她现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惊,他还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牵牵嘴角,“我知道这很错,我并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们中国人……我没有爱她爱到愿意舍弃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没想到要那么做,不过我想见一见她,把事情说明白了,要是她愿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层房子,让她住在英国,我可以来看她,我想对她好一点。” 这个男人对她还有一点感情吗?就是这么一点? 他并不知道她傻兮兮的为他死了呢。 我看着张家明的脸,忽然之间眼泪就淌下来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过几个月前,安娜还坐在那里,太阳洒在她身上,她起劲而愉快地,絮絮诉说着她的将来,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建筑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条手帕掩住了脸。 “安娜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她认得一位中国小姐,是读大学的,问我愿不愿意见你,我……只当她开玩笑,恐怕那中国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么能是大学生呢?所以没来见你。或许她现在又重操旧业了,或者她结了婚,我总得见她一见,谢谢你。” 我缓缓的说:“你不必费心了。” “为什么?” “你不必费心,你也不必赎罪,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而且太年轻天真了一点,她两个多月没得到你音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收到那封电报,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她满以为张家明死了,她也该死,谁晓得你还好好的活着,倒得感谢令尊,打了那么一个电报,成全了她——她至死还在做梦,以为张家明是死了才断了音讯的,并没有变心,大概死得并不痛苦,比活着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儿子,别真的应了才好。” 我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着的,一点激动也没有,好像在数帐簿一样,我自己都吃惊。 张家明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存在,对于一个花花公子,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一个大打击,他难道可以向冥冥之数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会儿,他混身颤抖起来,然后他说:“好,很好,我张家明活一天记得一天,我害死过人命。”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 我也坐着。 春天在窗外。 他来了,迟了一整个季节。他如果早点来,安娜会得妥协的,她是那么的爱他,但是我却情愿她死了。俗云好死不如恶活,但对于安娜这种女孩子,死了倒是干干净净,了无牵挂,活着干什么?等这个男人来,来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后张家明站起来,他平静的说:“王小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我送他到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上了他的车子,开走了。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亲拥有一间这么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难道还怕寂寞不成?说来说去,天下没这个道理,他的确是有苦衷,不能娶这个利物浦妓女,莫说他家财千万,就算普通家庭的儿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这样的异邦女子。 只是安娜实在太激烈了一点。 她死前甚至没有来找我。 隔了几个月,我考完试,毕了业,回到家里,正好是暑假,过得很舒服,也不急于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着,养回在外国消耗掉的元气。 闲时也看看报章杂志,一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标题。 “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堕尸山崖。 他叫张家明,报纸说。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报纸说。才二十五岁,报纸说。车子向山崖上直飞出去,报纸说。 我不相信他是为安娜,谁会相信呢? 也许他对于生活厌倦了,这是种抗议的形式。 也许汽车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样事,我是知道的,他临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态,她的笑意。 啊!安娜虽然是一个妓女,那种神情却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报纸。 我想我该忘了这个故事了。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世界上亿亿万万的人,哪个人没有一、两段故事啊,说之不尽,听之不尽啊,有什么稀奇? 翻过这一页,明天我又得说另外一个故事了。 楼上楼下: 本来咱们这层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个天杀的教官大概是怕老婆,提倡男女平等,于是乎这层宿舍便变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楼是女生,二楼是男生,三楼又是女生,四楼……三文治似的夹缠不清。 别以为混合宿舍是风流繁华地,才怪,自从搬来了女生,此地没太平过。 本来穿内裤可以走遍全整大厦的,现在不行了,现在要端正服装。不是怕女生不好意思,她们脸皮才厚呢!见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该集中的地方,就瞪着看,是咱们男人怕难为情,唉,若,说之不尽。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乒乓球桌子,她们占了;起坐间,她们在大讲大笑;网球场,是她们晒太阳胜地,吱吱喳喳,没完没了,我是见了便避,避之则吉。 如此春去秋来,数个寒暑,居然相安无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正确也。 我住二楼九号房。 复活节后,不知搬进来一个谁。 这个谁在我顶上三楼住,当然是个女的,这个女人可恶,每天早晚,铁定六点一刻,起床洗脸刷牙,不知道为什么,楼板薄是可能,尽听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床上跳起来。 这女人有毛病,大学九点半才上课,六点一刻起床干吗?吵得楼下的人不得安眠,我也算得用功了,准七时半起床,被她这么一吵,等于强逼我也六点一刻起床,几个月下来,因睡眠不协调之故,体重大减,不胜其苦,想要求调房间,又没空房,真是不胜其扰。 我投诉于有关当局,当局曰:“不可以个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请参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碍’科。” 吹涨。于是我呆呆地忍受着楼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里暗恨着她,于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楼九号——f.muchi。我一呆,这是哪一家的姓?日本人?中东人?可恶,幸亏不是中国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个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欢天喜地的出外约会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取出打字机,准备起码作其七八页论文,楼上就震天价响起来,有人敲钉子。 我看钟,五点半。 不可忍耐的可恶,我放下打字机,冲上楼去,朝九号房就一阵大擂。 里面一个女声问:“谁?” “楼下九号!给你吵死了!天天早上六点开始吵,到现在也够累的了,休息一下好不好?楼下的人想做正经事。”我吼道,完全不顾后果,捏着拳头。 门缓缓的打开了,房内没有开灯,有点暗,一个女子靠着门,看着我。 走廊虽然不亮,我也吓一跳。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高而且瘦,象牙色的脸,漆黑的大眼睛,没有笑容。穿件半旧红色毛衣,一条长长的牛仔布裙子,软软的靠在门框上,一言不发。 我呆倒了半边,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男人啊,男人就是这样不好,男人病在骨头轻。 我嗫嚅的说:“钉什么?好吵。” “对不起,”她慢慢的说,“吵了你呀?不是有心的。” 看!人家先道歉,我还能怪她?要她跪拜不成? 我只好说:“是是一一不不一一” “现在不钉了。”她仍然没笑脸,声音倒是糯糯的,一口标准牛津英文。 “那是谁?”有男人在里面问。 她回头,“没什么,同学。” 那男人走过来拉开了门,瞪着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退后一步,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长得倒是漂亮,可惜凶了一点,我看到她房间地下堆着几只小小的木箱子,确是在敲钉子。 我只好说:“没事,我走了。” 我装模作样,故作镇静的走了几步,然后飞身下楼,进了自己房,犹自喘气。 多么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是中国人,怎么姓了个怪姓?再也翻译不出来的。难道是混血?又不像。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儿,两个人都同样的高瘦,风采标致,很一对壁人的样子。 她这么好看,真想象不到。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早上六点一刻起床干什么?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 第二天她六点过一些又起床了,我张着眼呆呆的看着天花板。muchi,到底姓的是什么?况且平时也不见她出入宿舍,真是个神秘人物。 我搭讪地去问有关当局。 我问:“三楼九号的女生,搬来多久了?” 值班的女职员瞪我一眼,知我是老资格老住客,只好道:“六个月。” “哦,念哪科?” “法科。” 我的妈,得罪了她,等着吃官司。 这么一个美女倒去读法科。不可以貌取人啊。 “哪国人?”我问。 “奇怪,中国人,跟你一样。” “不不,她的不是中国姓。” 女职员耸耸肩,“我不知道。” “让我看看她签名——” “宋先生,这是私人文件,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观阅。如果有人来查你,你开心嘛?” 我索性嬉皮笑脸,“若是美女来调查我,不妨。” 她差点没将我乱棍打出来。 “木其”?“慕祺”?这算什么姓? 过后几日,因我留心于她,早上八点钟,见到她与一男人在大堂抱头痛哭,那男人正是当日见过那一位,长得眉目清秀,却也愁眉百结,在替她抹眼泪,频频低声好言安慰,她是埋头在他怀里。哭得噫气。 好一幅动人景色。 正亏如此俊男,才匹配得这般美女。 哭了半晌,她送他出门,门外——好家伙,停着一辆林宝基尼尤拉可,一只野猪标志栩栩如生,化了灰也认得的好车。 只听见引擎低吼几句,车子就绝尘而去。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用手绢掩脸,哭得不可收拾。 我是个俗人,本该做俗人应该做的勾当,跑上去安慰她几句,然而自惭形秽,只好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路哭上楼去。 她是失恋了。 至少爱人跑了,一时不会回来,叫她哪处再去寻这么匹配的爱人去?难怪她要哭。 于是我决定了,即使她在楼上举行九人大乐队演奏,我也不再加以干涉。 她仍旧六时一刻起床,我得不到机会与她说话。 过了没两个礼拜,我又见到了她,只见她喜气洋洋,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笑容拥着一个男孩子走回宿舍来。我一看,心就酸,啊,对了。他回来了。 他们走近了,我再一看,不对,不是原来一个,换了人了,长得像,一般的英俊挺秀,这个却狡黠点,眼睛亮得很,年纪年轻点,脸型比先头那一位稍方。 看!女孩子长得美,心就花,男友如走马灯,才走了一个,眼泪未干,又来一个,新人犹胜旧人,真是世风日下,对了一一道德沦亡。 但是他拥着她,频频吻她面颊,旁若无人。停车场上泊着一辆血红的什么一一?我的妈妈,马塞拉底美莱克。 我眼睛盯着牌式,她的男朋友,真非等闲之辈。他们就走过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来,锁上车,上楼去了。 不是我心术不正,楼上风光旖旎,不必细说。 宿舍有条例云: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内,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内逗留至午夜两时以后。谁睬它?每间房间里每夜大概都睡着两个人。 我很气愤,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又念法科,且不管她姓什么,到底证明是中国人,怎么如此风流倜傥?叫人受不了。 我只叹气罢了,打我的论文。 忽一夜,亦有人来擂我的房门,我正在打字,只好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她。 她双手叉在纤腰上,骂道:“人人有打字机,就你这架最吵,天天打,打个没完没了,半夜十二点还打,旁人都别睡了!” 我看表,晚上十二点半。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把黑发都卷在脑后,有一枝玉簪,穿件睡袍,脸色素净,真正象牙一般。 我说:“吵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论文。” 她说:“晚上做功课有什么用?脑子都不清楚,早睡早起身体好,你该遵守啊,小学生都懂得。” 我说:“所以你天天六点钟起床放水吵人——你真温习吗?” “什么意思?”她板着脸,“你不去打听打听,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谁。” 我打蛇随棍上,“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么打听?” “万俟芬。”她说。 “什么?” “万俟芬。” 我睁大了眼睛,“你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哪有这种姓的?” “你们这些人,来了外国几年,中国话也不会说了,中文也忘了,说你们也没用,真正孤陋,万俟是双姓,怎么没有?真好笑,北宋还有个万俟雅言是大词人呢。” 我半晌做不得声,佩服佩服。 “嘿!” 她益发得意了。 我没见过她几次,第一次我上楼去吵,她郁浓浓,愁重重,头都抬不起来,任我编排她什么,都不出声。第二次是真挚的大伤悲。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侣了,春风得意,现在报仇来了,活龙活现,这女孩子,真正是少有,少有,那些小子们真几生修来如此一个女朋友。 我频频叹气。 “这样啦,你每天做到十二点钟,也该休息了。”她说,“我也别太早起,吵着你,互相妥协一下如何?” 我说:“这楼上楼下好吵,什么都听得见。” “建筑材料不好。”她说。 我点点头。 “你念什么?”她问。 “早念完了,现做研究院,写几篇论文式的报告发表,聊胜于无。”我说,“原子物理科。” “博士都念了?”她问。 我点点头。 “你不像博士呀,这么烂的牛仔裤,教授让你进研究室呀?美国可以,英国人很烦的。”她说。 “要我额上凿字?”我反问,“这里谁不是博士?” “我不是。”她说。 我正想请她入房,她的男朋友寻下来了,那男孩子叫道:“阿芬,我走了,你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听课的!” “知道了!”她马上向我说再见。 她奔到那男朋友(幸运的家伙)面前,那男孩子吻了她额头一下,两人依依不舍别过了,她又上楼去。 我搁下了打字机。 怎么还做得出功课呢?楼上住着这么一朵花,这朵花又是有主的,轮来轮去也轮不到我。 于是我不再工作了,刚才的一鼓作气现在变得一点也没有啦,只是呆呆地想着心事,像我这么一个呆子,偏偏又眼界高,等闲的女孩子还看不上眼,于是拖到如今,活该,不值得同情。 但是我怎么会看中楼上的万俟小姐呢?这么浪漫的一个女孩子,我是最讨厌女孩子今日张三明日李四的,现在她偏偏如此,而我又偏偏喜欢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什么道理,太用功了,成日都对住书本,情思昏昏,发了神经了。 我叹口气,这一次我是有得苦吃了,看中了这么一个女孩子。 过几日,情绪略为平复一点,想想精神还是寄托在功课上。一日忽收错了一封信,明明是楼上九号,却送错在我信格里,本来我可以还给分信的人,但一转念:这是个好机会啊!干吗不亲自送上去给她呢! 于是我兴致勃勃的拿着信上楼,到了她门口,又犹疑不决,呆了很久,才敲门。她来开门。 见是我,马上笑道:“请进来。” 她很高兴的样子,我也自高兴起来。 我把信递过去,说:“喏,送错了信,是你的。” “谢谢。”她接过信,低头一看,嚷:“嗳,是阿蔚,阿蔚有信来了!” 后面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我早说不必担心,他再懒,也不能不写信给我们啊。” 我到这个时候,才看到她身后床上躺着个小伙子,喏,就是那个,在那里看报纸,见到我,爱理不理的。 “把信拿过来我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她说:“来,跟你们介绍——” 我忽然很沮丧,马上说:“我……没事了,对不起,我走了。”我打断了她的话,没让她介绍那个男孩子给我。我几乎是夺门而出的。 我知道这种举止很不礼貌,但是也顾不得了。有什么好介绍的,不外是乔治保罗彼得之类。 但是她对我的态度倒很好,客客气气,显然没有恶感。 我又呆了很久。 长此以往,再住她楼下,我会变个白痴。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绝招一一搬开住,找别的地方,见不到她,眼不见为净。 可是我在这宿舍住那么久,一声要搬,也不是简单的啊,光是收拾,就是难题,况且急急忙忙,哪里找房子去?英国的房子都是又臭又贵,漂亮的又住不起。嘿!搬家。 我撑着下巴,想了个半天,没法子。 有人敲门,我没好气——“谁?” “我。” “你是谁?” “万俟芬。” 我跳起来,连忙收拾房间,拉正衣服,“请进。”我说。 她进来了,牛仔裤,t恤。 她问:“我可以坐下吗?” “请坐请坐。”我连忙说。 她坐下来、“你这人好不奇怪。” “我有什么奇怪?”我心想,大概她的男朋友走了,她才有空下来聊天。 “当然奇怪。”她睁睁圆眼。 “你倒说说看。”我说,“你叫我十二点后停止打字,我不是停了吗?不吵了吧。” “你说我天天六点一刻起床,开水喉洗脸好大声,好了,现在我变懒人了,天天睡多一小时,你还想怎么?住你楼上,真倒了霉了。” 我想:住她楼下,更是不用提。 她说:“刚才方要谢你,你躲到哪儿去了?有老虎吃你似的,抓都抓不住。” 我不响,谁叫她床上睡个男人,我瞧不惯。 “真多亏你了,那信是我哥哥寄来的,如果不是你,换个黑心人,事不关己,一扔,那我可糟了。” “不会有这种黑心人的,”我说,“英国人很虚伪,越是虚伪,越要装个有礼有德的样子。哼!” “你那口气,倒像我二哥。”她抿嘴笑。 “你有几个哥哥?”我问。 “两个。” “就你一个女儿?”我问。 这些哥哥也不管教一下妹妹。 “是,就我一个女儿。”她说。 难怪,宠坏了。 “你喝什么?”我问,“茶?咖啡?可可?汽水?都有。” “汽水。” 我给她一罐汽水。她开了喝一口,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令兄做哪一行?”我问。 “教书,两个都教书。”她说,“一个回了家,一个从家赶来看我,两个都是讲师。” “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教训起我来,不花本钱似的,骂了这样骂那样,没完没了。” “你那些男朋友,有没有叫他们骂?”我问她。 “男朋友?”她睁眼,“我有什么男朋友?” 这女孩子真厉害,如此这般赖得一干二净,比女明星还否认得快,我亲眼见着她与男朋友搂搂抱抱亲吻,才十五分钟前尚有一位男士躺在她的床上,怎么忽然之间不论否认得清清楚楚? 我看进她的眼睛去,她眼睛清澄异常,一点破绽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危险甚。 我呆着看她。 她还直问:“谁啊?谁是我男朋友啊?” 我也实在按捺不柱了,这事与我无关,是她的私事,但是她先反问的,须怪不得我。 “喏!那先头走了的一个,我见你们好好的哭了一场,那么亲热,不是男朋友呀。” “你神经病,那是阿蔚呀,我大哥。大哥回家教书,我不抱住他哭,我抱谁哭?你还说呢,帮他包行李,钉几颗钉子,就被你上来骂。” “你大哥?”我傻傻的说,“哥哥与妹妹,从来不这么亲密的。” “你这可不是更奇怪了,你家风俗不一样,偏不许咱兄妹俩亲热?那明明是我大哥。”她白了我一眼,“真是。我哪里变来的男朋友。” 我一想,猛然记起来,那两兄妹的确有相像之处,两个人都这么漂亮出众,以前以为是美女俊男刚好一对,现在知道他们是兄妹,就怪不得一般的引人注目了。 关我鬼事,可是,我偏偏心里宽了一半。 我笑了,“大哥走了,所以你就野马一般了,楼上躺着那位,可是男朋友了吧?” 她啼笑皆非,“你这个人,要说多少次啊,我不是讲,我有两个哥哥?走了是大哥,楼上那是阿营,我二哥。” “嘎!” “你这个人,脑袋不想好事,专门想坏的,我跟那么多男人搂搂抱抱?我那么吃香,倒好啦,可惜都是兄弟呢。” 我瘫痪在沙发上。 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 “刚刚阿营就说:‘那小子傻乎乎的,倒老实相,少有。’可知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是好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误会,对不起。” “来不及了,以为我是这种女人。”她起身要走。 我一头汗,不知道该怎么留她才好。 “而且从明天开始,我改五点起床。听说你去问过管家,要干涉我?我巴巴的来迁就你,想化敌为友,却不知道你这人有毛病,以为我楼上是开酒家的,乱七八糟的男人往来不尽?嘿。” 她站起来,拉开门,就走掉了。 照说她这么一走,就该放声大哭才是,但心中却非常开心,虽然得罪了她,却把事情弄清楚弄明白了。 原来是兄妹呀。是兄妹又怎么一样呢?哥哥当然可以在妹妹床上憩一憩,天经地义。 我坐在椅子上傻笑。 笑完就觉得事情不妙。得想个法子补救才是。 她已经被我气跑了,得求她回心转意才行呀。但是这个女孩子,以后见了我,不但把我当陌路人,还狠狠的用眼睛白我,我忍她多少气,她还是不肯跟我说话,匆匆的别转头便走。 我却没失意,解铃人还是系铃人。 一日,我看见她的二哥下楼来了,在大门外被我截住,我连连说:“万俟先生,请你留三分钟。” 那漂亮的男孩子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几眼,忽然笑了,“你就是住阿芬楼下的——?” “是,是。” 他笑起来多么像他的妹妹,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不出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芬全告诉我了。”他笑,忽然之间,他一点也不像阿芬那个“幸运的小子”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二哥,不但明理,而且和蔼可亲。 “来,我们上附近酒吧喝杯啤酒,慢慢谈。” 他居然一点也不讨厌我。 我跟着他上了那豪华跑车,我们找了一间酒吧,坐下喝啤酒,他态度开始严谨了,问我的家庭、功课、年纪,都很大方的,他同样也把他们家里事说了一点。 “阿芬是小妹,咱们把她看得很严,也要训练她一下,故此叫她住宿舍,一应起居,自己照顾免得宠坏了,将来嫁不出去,或是遭人非议,终究还是害了她。她是个好孩子,听话,用功,就是脾气硬一点。她年纪还小,有不少男同学围着她,都被阿蔚,她大哥与我挡走了。我们喜欢老老实实的男孩子。” 我唯唯诺诺。 他们两兄弟也真是不许百姓点灯,只许官家放火,瞧他们多么风流,每人一部全世界顶尖儿跑车,其它享受,更是不必说了,偏把妹妹关在屋子里一一 他忽然说:“像兄台这样一表人材,功课又好,人又老实,实在少有——” 我吓了一跳,“我?哪里敢当,哪里敢当。” “是真话呢,若阿芬与兄台这样的人物结交,我们做兄弟的,也放心了。”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怎么可能,我?他竟会看得起我! 我大喜过望,话都说不出了。 “所以阿芬发发小脾气,你不必介意,我星期六请你吃饭,你别嫌弃。我们兄妹一起来,好不好?” “我实在是最最普通的一个人一一”我老老实实说。 “这才难得,”他诚恳的说,“太多人以为自己是个超人,你这点谦虚,不但我喜欢,阿芬也喜欢。” 我只好笑了,是一个宽怀的笑。 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你看,误会从他而起,误会也从他而解。 但是阿芬还不放过我。 阿芬撞见了我,肯说两句,但非常不友谊,她说:“哼,现在相信他是我哥哥了,哼。” 又说:“还骗了顿饭去吃,哼!” 我只是嘻嘻的笑,打恭作揖。 星期六吃饭,他们兄妹准时来唤我,我真是春风得意,难以形容。万俟萱与万俟芬坐在一起,真是好看煞人,可惜大哥还不在,这家人真是人杰地灵,几兄妹长得如此出色动人,他们父母不晓得花了多少心血呢。 我本来不善言词,那顿饭吃得乐极,却没有什么话说。 阿芬说:“你瞧他多开胃,侮辱了我,不必道歉,还赚了顿吃的,二哥,咱们干吗请他?” 她二哥白她一眼,“你少说几句,将来还是这么,谁养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就是你这种人。” 她不响了。 过了很久,她说:“我住嘴是因为听哥哥话,不是怕嫁不掉。”真是孩子。 她二哥歉意的对我笑,我摆摆手。表示不要紧,我就是喜欢她这一切。既然她一个哥哥己默许我与她来往,那不在场的一位,恐怕不成问题。 我运气恁地好,待阿芬这场气一消,我真是前程似锦。唉,在宿舍挨那么些年,总算挨出点瞄头来了,而他们兄弟也好,我才与财皆无,他们倒是看得起我——我还有什么好怨的呢?还搬家?啊芬整夜开水喉我都无怨言了。 亏得她住楼上。 模特儿: 她迟到了三十分钟,当她来到的时候,我却真正的惊艳了,她百分之一百是我需要的模特儿。 她说:“我叫咪咪,尊尼介绍我来的。第一小时两百块,以后每小时一百五十。脱衣服不脱衣服同价。”说完很爽快的坐在我对面。 她穿一件薄薄的芝士布衬衫、长裙、凉鞋。啊,又是夏天了,我喜欢穿裙子的女人。 “我知道。”我说,“尊尼与我说过价钱,每天先付,是不是?” “是。”仍然很爽快。 “但为什么脱衣服与不脱衣服同价?”我诧异问,“通常模特儿对于脱衣服很不高兴。” “为的是艺术,无所谓,”她干脆的说,“我是模特儿,不是脱衣舞娘。” 她是这么年轻,说话巴辣得很,而且,透着一种骄傲,并不以当绘画模特儿为耻。 我点点头,“现在开始吧。”我说。 我取出绘画工具。她随意的坐在高凳子上。 我命令她,“看见那束花吗?蹲在地下,捧起花束,深深的嗅花束,维持那个姿势。对……这样就很好。” 她笑一笑,照我说的做了。 她的腰肢很细,身子微微向后仰,衬衫的领子微微滑下一个肩膀。她可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走过去。“身体还可以往后仰吗?这个姿势难度很高,回家当心腰酸背痛,我这里的钱不容易赚得到,是不是?”我笑,“把花捧得高些,你的头发可以撒下来,漂亮极了。” 她很有耐心,而且一直维持着笑容。 “摄影模特儿是比较容易做。”我说,“快。绘画模特儿比较少,恐怕都要失传了,只有尊尼那里有人。” 我一直跟她说话,好使她不觉得那么疲倦。 她问:“你画这些画,是拿到画廊去卖吗?” “不,画廊只卖一只帆船在海港里飘那种画。”我笑。 “那么你是为什么画人?”她好奇。 “不告诉你,”我说,“知道了你就不肯好好的给我画。” “为什么?”她笑着追问。 “别说话,现在画你的嘴巴。” 她果然不再说话。 过了半小时,她抗议,“可以休息一下吗?” “快好了,再支持一刻。”我说。 我匆匆的速写。 一位名作家要出一本书,书中有一连串的插图,把工作交给我,连封面在内,大概三十张速写左右,付的“润笔”很好,故此我可以请模特儿。 尊尼是她们的经理人。我跟尊尼说:“要一张比较世故的面孔,同时要年轻与美丽的。” 咪咪来了,刚刚是我需要的,正确的说,她是小说中女主角的翻版,年轻,但脸上一层风尘气,偶然转头一笑,雪白的牙齿透着一丝未褪却的稚气。 我的速写画得不很快,她仰着面孔,毫无怨言。 画好了一张,我们喝杯茶,休息一会儿。 她闲闲的问:“画家都很穷吗?” 我微笑问:“为什么这么问?” “人家都说‘穷画家、穷画家’。”她一点也没照顾到我的自尊心。 “不见得比一般人穷,也不见得比一般人有钱。” “啊?”她有点诧异。 “因为我随和,”我说,“我并不想一举成名。画小说插图,我也很高兴,我不觉得人一生下来就该画西西庭。”我又笑一笑。 “米开朗基罗并不喜欢画西西庭,”她说。 “是教皇逼他的。”她也向我笑一笑。 她对绘画这方面的知识倒是货真价实的,颇使我意外。也许是与咱们接触得多:聪明的人学得快。 我说:“好,请你换一件衬衫,椅子上有件男装衬衫,看见吗?换上牛仔裤,束起头发,谢谢。” 她的头发长至及腰,而且是天然卷曲的,漆黑乌亮,看样子她并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但不知为什么,一头头发却这么黑而神秘。 她说:“下次找我,不必经过尊尼。尊尼收佣金收得很高,如果你直接找我,我多赚一点。” 我点点头。尊尼在模特儿群中并不是十分受欢迎的人物。 画毕这一张的时候,她过来看一看。“唏,”她说,“我喜欢这一张,你可不可以送给我?” 我被她那突然其来的天真吸引住,只是笑。 她看我一眼。“你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她说,“怎么了?” “对不起,”我致歉,“我不送画的。” “为什么?”她问。 “我的画要卖钱的。”我无可奈何的说。 “呵。”她耸耸肩,把画放下。 “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我数钞票给她,“明天请你准时来,我这里的阳光一到三点便不好。” 她点点头,“我明白。” “明天还是穿裙子吧。” “是不是为一本书插图?”她问,“我听尊尼说的。” “是。”我说,“我打算最后才做封面,原来你早已知道了。” “我可不可以看看那本书?也许比较了解情况,表情会合理想点。” 我把原稿交给她。“别丢掉。”我说。对她工作认真的态度又一次诧异着。 她走了。 我收拾一下工具,尊尼打电话来问:“怎么?还理想吗?” “很好。”我由衷的说,“谢谢你,尊尼。” “应该的,我收佣金,替你找合适的人。只是当心咪咪,有客人说她的手脚不大干净——喜欢顺手牵羊。” “不会吧。”我不经意。 “我手下的女孩子身世都很杂,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的。” “咪咪一一”我迟疑的问,“她干的是哪一行?” “摄影模特儿。”尊尼说,“她长得漂亮,身材一流,有时生意不太好,也到酒吧去客串客串,一个月下来,捞万把块是不稀奇的。像她们略有点原始本钱的女孩子,叫她们去坐写字楼不是容易的事 “谢谢你。”我说。 咪咪第二天又来了,仍然迟到三十分钟,嚼着香口糖,穿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麻纱裙子。 她说:“昨夜我看这本小说,看到天亮。并不是一本很高级的小说,但销路一定会很高。对于女主角的描述部分很优秀。”她补充一句,“因此今天又迟到了,对不起。” 我笑笑。 我对这本小说的评语也一样。只是既然接下工作来做,务必要做好为止。 我说:“这件衣服很合适。” 我请她整个人躺在地板上,把头发散开来,她的眼晴茫然看着天花板。我马上开始把她的神情捕捉下来。 她说:“你在听什么音乐?” “巴哈的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我不懂古典音乐,”她说。 “音乐不是用来懂的,音乐是心领的,与画一样,纯属于感受方面。” 她笑:“我的心不领受巴哈的音乐,你有没有流行音乐?”她转过头来。 “别动。”我说,“我放给你听好了。” 我放下一张流行曲唱片。男歌手沙哑的声音开始唱一一 “我不想详加解释——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呜,心一一” 咪咪很高兴,她满意了。我心中奇怪她是如何渡过一日二十四小时的,她对生活单纯的要求引起我莫大的兴趣。 我问:“你的一日如何渡过?方便告诉我吗?” “自然。天天睡到我喜欢起床为止,从来不用闹钟,我不约束自己,因为生命太短,起床梳洗完毕,吃早餐,然后看看有什么工作要做,出门,晚上我有很多……朋友,”她忽然笑了一笑,“晚上很忙,我们跳舞,喝点酒散心,然后回家,有时我也看一点书,通常只是画报之类的——你不会笑我吧?” 男歌手在唱片里继续唱:“噢呜——我心……” 流行曲与流行小说有时实在是最好的调剂。我是什么人呢?我又岂能审判她生活水准的高低? 咪咪问:“你呢?你的一天又如何渡过?” “我很寂寞,很闷。除了睡觉,我便工作。有时心情好,也听听巴哈。” “你没有女朋友?”咪咪很吃惊。 “别动。”我说,“没有,我没有女朋友。” “你有毛病吗?每个男人都有一个以上的女朋友。” “我没有毛病。”我在画她的眼睛,咪咪有这么漂亮的眼睛,你可以自她的眼中看到灵魂的震动,但她却是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你是同性恋?”她疑惑的问。 “不,”我笑,“我只是没有女朋友。我没有漂亮的车子,没有漂亮的衣裳,不懂说漂亮的话,谁要我这种男朋友?我维持自己的生活都觉得有点困难呢。” 她沉默了。过很久,她说:“但你的心地很好。” 我被感动了,我说:“谢谢你。” 画好这一天,我送她到门口。晚上我把画拿到原作者家去让他过目。 他很高兴,“好极了。你有用模特儿吗?”他观览着我的作品。 “有。”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 “漂亮极了。”大作家说,“我认为这些画的风格很讨好。月底能够全部画得好?” “可以。”我说,“月底之前。”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听说你是极好的画家,如果这次合作成功,我们将来尚有许多机会。” 我与他握手道别回家。 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因觉得工作顺利,应当庆祝一下,故此买了一瓶白酒,另外带些芝士与面包,预备回家饱餐一顿。独身的男子,有快乐没人共享,有烦恼没人分担。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开门进屋子,放下唱片,忘记早上已给咪咪换上流行曲子。 是那首“噢呜——我的心——”。 在这种寂寞但不失为愉快的夜里,聆听这类歌也不是不好的。我打开白酒,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大口。冰冷的水果酒永远使我精神一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我放下酒杯。谁?凡是没有预约的人,多数是收报费或是收杂费的。我打开门,门外站着咪咪。她的笑容有点勉强,不似日间那么自然。 “咪咪,”我略为诧异,“你忘了东西在我这里?” 她靠在门口,并不作答,也不进来,双手抱在胸前。 “进来呀。” 她略略瑟缩一下,她说:“我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找不到朋友。” 我很明白,“朋友”是一种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永远找不到的蓝鸟。年轻的咪咪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请进来,”我说,“我今天刚巧买了瓶白酒。” 她坐在我对面,并没有因我欢迎她而特别高兴,也许她在等候一个重要的人,而那个人没有出现,当然我是次要的,她见不见我都一样。 我不是一个小器的人,我不介意陪伴她一个黄昏,毕竟我本身也是寂寞的。她把我的酒喝掉一大半,不肯吃东西,因此很快得用手撑着头,颇为不胜负荷。 我问:“送你回去好吗?” 她摇摇头,“家里没有人。” “你要知道,咪咪,我们必须要学习精神与上的独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围着你直到永远。他们终久要离开你的。” 她沮丧的说:“但是,他说好今天会得来的。结果二十四小时连电话也没有一个。”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说。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经不能够再使一个男人动心?” 我微笑,“咪咪,你还是很美丽,男人们毫无疑问会得为你动心,受你的诱惑。” 她有点满意,但随即又问:“为什么他们不再将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带点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终究又有什么快乐呢?只要有一个男人在芸芸众生中把你当主角,你已经应当满足。”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打个呵欠。 “我送你回去吧。”我重复。 她摇摇头,在我的沙发中躺下,也不说什么,仿佛睡着了,我取出一条毯子替她盖上,自己回到房中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第一件事我马上想起咪咪正睡在我客厅里,连忙去张望。只看到一条毯子,我失望:她走了。 电话里的声音,“喂?喂?” “喂?”我问,“谁?” “尊尼。”那边说,“咪咪有没有在你那里?”气急败坏地。 “走了。”我问,“什么事?” “她把我家拆得五花三飞,可以打破的东西全部打破,然后拿着我抽屉的钞票跑掉了,你说我是不是要找她!真是神经病!”尊尼喃喃咒骂着。 我忽然明白咪咪约的那个人是尊尼。为尊尼喝醉?值得吗?尊尼这个人跟一般扯皮条有什么两样?我看不出来。当时我便沉默下来。 “如果她下午到你处,告诉她,我尊尼不会放过她,叫她当心。”他说,“打扰。”然后挂上电话。 我放下听筒。打个呵欠。但尊尼是个漂亮的男人,跟咪咪一样,长得这么好,却这么伦俗,这么欠缺内在。咪咪看上尊尼我惋惜了,其实,是不必的,因为咪咪跟尊尼根本是同类型的人。 该天下午,我根本没有打算咪咪会得来,结果意外地,她居然出现了。我开门时很惊异。她有只眼睛下一大块青肿。很明显地,尊尼已经找到她了。 我说:“你来了更好,我怕我交不出货。”其实我已经捕捉到她的神韵。 没道德的画者早已可以辞模特儿,省回一大笔费用,但我不会这么做。我相信我的雇主看得出分别。 咪咪说:“我需要钱,不来,哪儿有钱?” “进来。”我问,“眼睛上要不要用热水敷一敷?” “不用。”她随手摸一摸。 我微笑,“画一个特写,来,坐好,反正小说中的女主角也挨过揍。” 她并不介意我的取笑,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头。 我用笔先勾个轮廓。心中实在很不是味道,不管怎么样,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汉,尊尼这么做真是过分。但是人家周瑜打黄盖,与我啥关系,我开不了口。 “痛吗?”我问。 “不痛。”她说,“别担心,死不了。” “你的爱人是尊尼?”我问。 她的面孔红一红,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说:“面孔仰起一点,略向左,眼睛愤怒一点,是,这样很好。” 她很疲倦,工作进度进展得极慢,她久久不能保持一个姿势,但这种神情对我却有无限帮助,书中女主角临自杀之前也有类此的厌世表情。 可遇不可求,我决定将她目无焦点,黯然神伤的肖像作为封面。 那天咪咪走的时候,我给她双倍的酬劳。 咪咪问:“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钱。”我说。 她苦笑,扬扬钞票,“好人还是到处有的。” 我说:“好好的。”拍拍她肩膀。 她忽然伏在我肩膀上一会儿。“谢谢你。”她说。 我轻轻地用手碰碰她头发,我对她有异样的好感,是因为她本性很纯?抑或因为她的美貌? 她很快的转身离去,给我留下一点惆怅。 我把封面拿去给小说作者鉴定。他说:“画得好极了。一本书的封面很要紧。有些人说写作维持不了上等生活,我不相信,那些人本身欠缺生意头脑。在这年头,小说也是一种商业产品。” 他的话有他的道理,我把封面留在他那里。 “其余的插图下星期就可以好了。”我说。 咪咪准时地又来了三天,使我工作顺利完成。我把所有的作品摊在地下,我让她看,我说:“你可以挑一张,留作纪念。” “真的?”她大喜,掩住胸口,像个孩子般。 我点点头,“真的。” “你真是个好人。”她的眼睛四处溜,终于挑了一幅全身肖像,“我要这一张!” “随便你。”我笑说。 “我回家马上唤人把它镶在架子里。”她说。 “不用这么紧张。”我说,“随便搁在哪儿都可以。” 她问我:“你不是说过,你没有习惯送画给模特儿?” “你可不同,”我笑笑,“你是朋友。” 她笑了,“下次再找我。” “好的。”我说,“我己记下了你的电话。” 咪咪向我眨眨眼睛,走掉了。 我会想念她的。这个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好处,尽管她没学好,尽管连她的恋人都说她手脚不干净,她似乎有无穷无尽化险为夷的生命力。 我摇摇头,心中有丝甜蜜,我们真是朋友吗?我把电话簿于拿出来查查,她的电话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不过我始终没有把她约出来。也许我没有胆子,也许我太清楚尊尼。虽然我与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得烂熟,但是我始终把自己当知识分子,熟是可以的,但做知己就不必了。知识分子的特点是那一份孤芳自赏。我再喜欢咪咪,还是能够控制着自己。 把这一批画交上去之后,我为一间广告公司设计日历海报。 书出版以后,我拿在手中,非常高兴,因为原作者非常重视我的画,把插图当作显著的吸引力,一本小说以画册的姿态出版,精美异常。我把书取到手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想送一本给咪咪。我请原作者签了名,我自己也签了名字,考虑半晌,终于决定先打电话给尊尼,经过他找咪咪,免得他引起误会。 是尊尼来接的电话,我简单的说明来意。 他冷冷的说:“我与这个妞,早完了!” 完了?就这样?我怔怔的,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自己设法去找她吧。喂,你还要不要模特儿?我现在有一个英葡血统的女孩子,好美的……” “哦哦。”我唯唯诺诺,“我再跟你联络。” 尊尼见我没兴趣,便挂了电话。 我打到咪咪留给我的号码去,他们说:“早就搬了。” “搬到哪里?”我不识趣地问。 “谁知道!”那边不耐烦起来,“这种露露咪咪,莉莉娜娜,这里是公寓,人来人往的。”摔了电话。 搬了。大概也是很平常的事,像咪咪的女孩子,香港不知道有多少,一半都搬过数十次家。我叹口气,人海茫茫,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我把那本小说放进抽屉里。拉开抽屉,我发觉一直放在那里的一对金笔失了踪。是咪咪顺手牵的羊?真不可思议,她要这种笔来干什么?出去买也不过是数百元的事。尊尼倒是说得对,她果然是那样的人,其实只要她开口问我要,我岂有不给她的,何必要偷? 况且……这时想起来很可笑,况且我们是朋友呀。 广告公司叫我找十二个模特儿,画一套日历,半裸的,美丽的,而且都得吸同一牌子的香烟,或躺或卧。我并没有尝试过这样的“香烟牌美女”作品,很高兴的答应下来。第一个念头仍是想到咪咪,但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如果找到她,我一定把她放在正月。 尊尼介绍给我好几个模特儿,他把我当大主顾,语气都不同。虽然我知道所有的模特儿都是一样的,但忍不住还是觉得咪咪是最好的一个。咪咪不但样子秀气,具感性,就连皮肤、手与脚,都比其他的女孩子细腻一点。 我一个个的问她们,自一月问到六月:“知不知道咪咪?” “咪咪?哪个咪咪?咪咪什么?” “咪咪,哦,早一年见过,不知道现到了什么地方。” “咪咪吗?找她干什么?好像不干这一行了。” “咪咪?上次偷了我一只白金手表,哼!我还找她呢。” 我不得要领。 广告公司对于这一串的水彩美女画雀跃万分,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冶艳万分。 当然,我的画不是艺术,但谁的是?香港有艺术家吗?我不认为。只要我在作画时觉得享受,我的愿望已经达到,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 画到八月的时候,咪咪终于出现了。 那天大雨,她撑着伞来找我。我开门的时候无限惊喜,“咪咪!”她却有点嗫嚅,有点不自在,神情很憔悴。 我问她:“怎么了?我找你好久。”我接过她手中的伞,“进来。” “有工作吗?”她大概觉得冷,拉拉衣襟。 “有。”我过一会儿问,“你等钱用?” “是。”她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要多少?”我摸口袋,我只得七百元,塞在她手里,“如果不够的话,再来,别客气。” 她接过钞票,“我一有便还给你。” “不急。”我说,“如果有空,明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 咪咪点点头。“谢谢你,你是好人。”她转身。 “你走了?”我问,“你不留下来吃顿饭。” “我有急事,我想去看医生。”咪咪说。 数百元看医生怎么够,我脱下腕表,“这你也拿去。” “不,我不可以一一” “别客气,看完了医生马上来。”我说。 她走了。我心安理得的睡熟,心中充满希望,等她第二天来,我仍然会把她放在一月。 但是她没有来,一直没有。而我忘了把那本小说给她。 直到我几乎把整本月历完成,她仍然没有出现。我并不十分在意,也许她不想把钱还我,也许没有心情来工作。 我画到第十二幅的时候,有人替我带来了消息: 咪咪死了。 死了?我放下画笔,不肯相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女孩子:虽然历尽沧桑,然而还是细皮白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了?这么快?什么起因? 尊尼说:“你找她,是因为她偷了你的东西吧?人已经死了,不要再追究,我们为她预备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参加。” 那天仍然下雨,我买了一大束黄玫瑰,去到墓地。尊尼红着眼睛。我并不知道咪咪喜欢什么花,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没有机会。 除了尊尼,那里尚有几个女孩子,都是妖冶的蝴蝶,今日不知明日的事。 我轻轻的放下花束,自口袋里取出那本小说,一并放在棺本上,尊尼撒下第一把泥土的时候,我离开了。 那日我回家听了一夜的巴哈,心思如潮水一般,起伏高低,我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她只不过做过我的模特儿,如此而已。 天亮的时候,我尽我的记忆,替咪咪用水彩画了一张画。在画中她睁大了充满疑惑的眼睛,天真地向我看来,身子向后仰,细细的腰肢,纤弱的手臂。 等画完成的时候,已是黄昏,我一日一夜不睡,而且也没吃过东西。 我后来把十三张画一起拿到广告公司去,奇怪得很,他们都一致喜欢咪咪的那张。 他们笑说:“你忘了加一支香烟。索性把这张拿来做封面吧。” 我忽然想哭,为一个年轻的生命流泪,此刻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她?但是我连她的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咪咪。而这里,上千上万的女孩子都叫作“咪咪”。 我把我应得的酬劳小心地放进皮夹子内,向广告公司告辞。 从此很难叫我再用模特儿了。 重逢: 到香港时七月中,恰是海外学生回家渡假的时间。一个个容光焕发,浑身散漫着青春及一股潇洒劲,那种气质是蜗居香港的年轻人身上找不到的。 可是我却不是回来见父母的学生,我早拿到学位,这次没呆在加拿大,是因为我失恋,想回来散散心。 妈妈见到我,欢欣之情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但是我一到家,马上回到房间,关上门,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给绵绵。 呵绵绵,多年多年之前,我们恋爱过,她才十七岁我才十九岁。我们一起散步看戏吃冰淇淋,写笑话投到《读者文摘》,温习功课,然后我被送到加拿大多伦多,我们继续通着信,直到她二十一岁生日,我还寄一件大衣给她,但是她很快也到伦敦升硕士,然后联络就中断了。 忽然之间我渴望见她,即使她结了婚,成为别人的母亲,我还是觉得她是我无忧无虑时期的小绵。 见到她等于恢复童年,时间的倒转。 但一算,她也该有二十八岁,时间过得竟如此不留情。 二十八岁的女人,该打入“少妇”类。但在我心目中,绵绵永远青春,永远穿她蓝白校服,在街角等我。 我把电话放在膝头上,搓搓手,暗暗祈祷好运气。 希望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尚没有转。 希望她记得我。 希望她还像以前那么可爱。 希望希望希望。 我吸进一口气,连拨了六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下,马上有人来接听。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喂?” “请问绵绵在家吗?”时光倒流,仿佛是我念预科时候,打电话约她去跳舞。 “请等一等。” 我放下一半心,电话没有改,人面也依旧在。 女孩子又回来,“对不起,请你打到她房间好吗?另外一个号码。”她把那号码告诉我。 我在意外中又重新拨一次电话。绵绵还是老样子,如此注重个人自由。 “喂?”接电话的人问。 这是绵绵,错不了,她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忽然感动得很激烈,事情太顺利,反而有压迫感,受不了。 我像是有眼泪哽在喉咙之中。“小绵!” 那边静默三秒钟,“谁?哪一位?” “是我,我是小珉。”我说,“邱小珉。” 又是静默。我抓着话筒的手在颤抖。 “小珉!”是不置信的语气,“小珉?” “是,是我,想起来了吗?” “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见。” “是。”我说,“绵绵,你好吗?” “呵小珉,你怎么会把这么复杂的问题加诸我身?”她轻脆地笑,“我们不如说些简单点的事。” “小绵,你结婚没有?”我的第一个问题。 “嫁不出去,你呢?” “未婚。” “我们近十年未见了,暑假回来也不探访我,一定是热恋得昏了头,是不是?”她仍然这么爱娇。 我很惭愧,“小绵,不是这个意思。唉,一言难尽,能不能出来谈谈?” “可以。”她很爽快。 “明天一早你要上班吧?”我问,“可是要等到周末?抑或晚上可以匀出空闲?” “我的职业很奇特,不用天天上班。”她说,“几时都方便。” “那么明天早上。”我说。 “什么事如此忙着要见我?”她诧异,“我不明白。” “没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我说,“十年未碰头,大家见见面也是应该的。” “要查看我脸上到底长了多少皱纹是不是?”她笑。 “明天早上九点半,我到你家来接你,仍然是利群道,是不是?”我问。 “哗这么早。”她说,“好,九点半门口见。” 老朋友即是老朋友,我感慨的想。年轻的时候才有真感情,现在都已经麻木不仁,矢恋带来的只有气愤而不是哀恸。数次热恋都了无踪迹,像做梦一般。小绵的故事不会比我少吧。但我们仍是老友。 那一夜因为飞机劳顿,倒是睡得很熟,被闹钟叫醒,很是惆怅,曾有三年之久,替我按熄闹钟的是一个公认的美女。 而你知道,美女变心变得比任何人都快,因为她受到的诱惑力也强,我终于失去了她。 我驾父亲的车子到利群道,依然是那所旧房子,依然是木楼梯。仍旧只按一下铃,绵绵便下来。 仍旧嘴里叫喊,“来啦来啦!”一边笑。 恍惚间我像是一只鬼,回到旧居,寻到了亲人。 我有点哽咽,抬头看着绵绵下来。 她并没有老。圆圆眼睛与圆圆脸,黑发仍然是又直又短,但是她的仪态大方得多,兼夹别具风韵,眼神中的凌厉锋芒都不见了,代替是温柔与了解。 她与我握手,“小珉,”她微笑,“你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小珉。” 我拥抱她一下,“小绵,你一点也没变。” “老啦,”她装个鬼脸,“腰间已经长出士啤呔。” 我用手搭住她肩膀笑了起来。“士啤呔?我相信你不会。” “打算去哪里?”她仰起头看我。 “你说。” “我带了泳衣,我们去浅水湾。”她说。 “哦?”我惊异,“你没通知我,我没有泳裤。” “我替你借了小东的。记得小东吗?”她微笑,“我那小弟弟,现在在香港大学念医科。” “时间过得太快。”我唏嘘,“小东竟进了大学!” “这幢房子是香港硕果仅存的旧屋,明年也要拆了。” 我只好点点头,感慨得要命。 我们上车。我把车子向浅水湾驶去。 小绵撩撩头发,笑说:“以前去浅水湾算是贵族玩意儿,现在香港人只有中下层才坐车到沙滩去游泳。” 我诧异地问:“有钱人呢?” “驾游艇快艇出海去呀,”她笑,“避开人群,把船停在港,滑水、野餐,不晓得多够劲。” 我说:“你想必也认识这样的男孩子吧?” “不认识,”她说,“所以光棍至今。” “我也追求不起这样的女孩子,所以频频失恋。”我笑。 她似乎很了解,“小珉,做男人到底又还好一点。” 我不响,车子已经驶进浅水湾道,这条美丽的路。 “看,影树。”小绵说。 “我看到。” 中国红与玫瑰红,燃烧树顶,大火大火,轰轰烈烈,张爱玲口中的野火花,如此的灿烂,义无反顾的哀艳,如殉情者的血。 小绵说:“他们说火奴鲁鲁的威基基美,但不过只有棕搁,单调得很。像吉里、巴哈马斯、百慕达这三个地方,实在又是老人才去的,去等死,” “完全赞成!”我由衷地说。 车子到了浅水湾,我们更衣下沙滩。绵绵笑,“瞧惯三十八寸胸的鬼妹,现在你眼睛受委曲了。” 我也好笑。 她永远是这么明快轻松,这可爱的女子。 我问:“你在英国念什么?” “艺术。” “上帝。” “所以我在做设计工作,不需要上班。”她笑。 “艺术家。”我羡慕的说。 她特有的气质,一举一动都秀丽异常,我早该猜到。 “你是科学家。”她指一指我。 “谁都可以做科学家。”我没好气,“不需要有天才。” “爱迪生呢?”她调皮的问。 “只有一个爱迪生。”我说。 她说:“也只有一个毕加索。” 我们俩一齐笑。 “嗳,你有恋爱过吗?”我问她。 “好几次,没成功,每一次都像死里逃生。”她的表情有点苍白,“目前我非常用心工作。”她看看我,“你呢,小珉?” “开头不是真的,只是到处玩,然后有一次是呕心沥血的。我在暑假遇见她,辗转反侧,没有法子忘记她的倩影,圣诞本来她要到多伦多来,但临时爽约,我赶两千哩路去萨斯既吐温看她。” “呵。”小绵听得入神。 我叹一口气,“我没有钱搭飞机,火车票都买不起一一” “你是怎么去的?”小绵惊问。 “搭顺风车。冻死我也要去,穿足四条裤,在公路上截顺风车。同学们都发誓我再也不回学校,真会倒尸路上。你永远猜不到雪有多深。” “你见到她吗?” “见到了。她终于跟我回多伦多,我们一一我们同居三年。”我看她一眼。 “现在如何?” “她嫁了一个大地主。” “可怜的小珉。”她拍拍我肩膀。 我说:“我一定很爱她,呵,绵绵,那场风雪……像是得不到她情愿死的选择。” 绵绵温柔地垂下眼睛。“我喜欢听男子说他们的爱情故事,一往情深,分外动人,女人的爱情都是小题大做,夸张的,女人爱念泛滥,没有恋爱,没有存在。” “谢谢你,绵绵。” 她叹一口气。 “你常到欧陆去吧?”我问,“你打扮非常脱俗。” “白色,”她挥挥手,“永远只穿白色,毫无想象力。” “绵绵,你与小时候不一样,那时你只是常人眼中的甜姐儿。” “十多岁哪里会定型,性格要慢慢才成熟,像好酒在地窖中转醇。”她笑。 我们漫步沙滩。 绵绵的脸颊渐渐晒红。 “我对欧陆不熟。毫无疑问,文科该选在欧洲念。” “都一样呢,”她深呼吸,“只要当事人快乐。快乐是一样的。” 我拾起石子扔下海。 我问:“你快乐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跟一切人一样,上落很大。” “可是我觉得你的情绪很稳定。”我说。 她不响,看我一眼。 太阳把她的肩膀也晒红,她看上去是这么漂亮,一种不可埋没的欧陆风情。 我想我实在是不可救药地沉浸在回忆中了。 “够啦。”她说,“我们改天再来,人开始多了。 “喜欢早上游泳?”我问。 “是的,虽然黄昏的太阳也温和,但是看着夕阳西下,非常害怕,我情愿在中午弃太阳而去,也不愿意让太阳弃我而去一一人的心理。” 我静一下。“你相当没有安全感。” “我们这一代……”她淡淡的笑,“没有国家观念,家庭观念又渐渐淡薄,我们只好属于工作,在工作中寻找自我,充塞所有的时间。谁有安全感?你有吗?” 她真是充满了解,上帝是公平的,年纪轻的女孩子有青春,年纪较大的有智慧,看你需要的是什么。 我们出市区吃茶。 我问:“绵绵,你真的有时间给我?别耽误工作。” “放心,”她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什么应该放在前面。” 我想起来,问:“你那条西班牙猎犬呢?” “海娜吗?”她伤感起来,“早就不在了。” “什么?”我震惊,“死了?” “是的,”绵绵说,“最后她胖得不能再胖,年纪也大了,应该记得她死的时候已经十多岁。” “老好海娜!”我伏在茶桌上,“天啊到你家去而见不到海娜……我记得它永远躺在木楼梯的第一级,我得小心地跨过它,可是一下子它就跟在脚跟讨糖吃。真不能想象,一只吃拖肥糖的西班牙猎犬。” 绵绵说:“它最喜欢花街巧克力,我们常常买一盒回来,把好吃的那些挑完,剩下的就是海娜的。” 我摇摇头。 “小珉,我真希望我们可以再回到那个时候,”绵绵忽然之间有点冲动,“小珉,你想不想?” 我低下头,“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是的。”她笑了。 “我应该去探访伯父伯母。”我说。 “不用不用,”她慌忙摆手,“所有上我家来的男孩子都会被误会是他们的未来女婿,多么尴尬。” 我失笑,我自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这样,装作很镇静,其实好希望我马上带女朋友回家宣布订婚结婚,真是天晓得。 “现在找锦锦的男孩子才多呢。”绵绵笑。 “谁?”我张大了嘴,“锦儿?锦儿有人追?她才学会走路多久!” “那是十年前,小珉,今年她十七岁了。” 我呻吟,“天呀,十七岁,可不是。” “正是我与你约会那个年纪,我看着锦儿,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一额头的汗毛,乳臭未干,一本正经的扮大人,但是自己当年何尝不是那个样子。” 我兴奋起来,“绵绵,你安排一个时间,我非见他们不可,想想看,久别重逢我们将会有多么高兴。” “那还不容易?”她笑,“今天晚上就可以,小东会从学校回来,我知道锦儿没有约会,你放心,我替你办到。” “我知道我可以信任老朋友。”我紧紧握住绵绵的手。 她笑。 “瞧,我现在回去换衣服——” “你算了吧,还得回去换西装领带?”绵绵说,“家里谁没见过你?都老朋友了——你自己说的。” “明天,”我说,“明天你一定要到我家来。我们索性把以前的同学也找回来,你说如何?” “很难,”绵绵摇摇头,“大部分去了外国,有些还安居乐业,也不想回香港,哪儿找去?与我一起出去的六八年度会考生,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赫赫有名的女拔萃,”我取笑她,“白色校服裙子永远笔挺,坐下来之前要摸平裙子的褶。” “哈哈哈。”她仰起脸笑,“锦儿也是拔萃的,你记得?” “她的男朋友呢?是否圣保罗男女校?”我笑问。 “嗳,”绵绵舒出了一口长气,说:“thosewerethedays。” “但是至少我们有老朋友可以谈这些呢。”我想一想,“喂,你不会有男朋友吧——我问得真笨,当然你是有男朋友的,”我由衷地说,“你是多么吸引人的女子。” “真的?”她笑问。 “当然,否则你想想,当年我干吗风雨无阻等在你家门?你现在的男朋友一定妒忌得要死。” “我现在并没有男朋友。” “我不信。”又是意外。 “我骗全世界的人也不能骗你呀。”绵绵说,“况且这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 “我明白。”我低下头,“是不是你不想与他们出去?” “不是,根本没有人约会我。”她耸耸肩,“可能看见我的样子已经吓怕了。你知道,小珉,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小孩,现在我是个精明厉害的职业女性。” “你?精明厉害?”我笑,“你?你?算了,绵绵,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那个傻气的小女孩。” “谢谢你。”她双目有点润湿。 “就算你变了,那也是社会的错,而且我们需要事业女性。”我说,“别担心。” 我们没有担心,我们出去买好大把的花、糖果、水果,出发到她家里去,呵对,还有一个很大的蛋糕,栗子的,你知道,我在十年前追求绵绵的时候,流行栗子蛋糕,那时还没有芝士饼,哈哈哈。 来开门的是锦儿,t恤,短裤,长发。晒得红棕的鼻子,她竟这么大了,身材发育得太好太好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圆圆的眼睛似曾相识,这不是当年的绵绵?绵绵还未老,锦儿已经成熟了。 我温和的问:“锦儿,记得我是谁吗?” 她眨眨大眼睛,没认出来。 我低声的笑道:“‘十包泡泡糖,珉哥哥,我将来嫁给你,只要十包泡泡糖。’” 她吃惊地瞪着我,忽然想起往事,脸红得像关公似的,尖叫一声,马上逃进屋子内。 绵绵笑说:“小珉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人家现在是少女情怀总是诗,黑暗时期已经过去,你偏偏还要刺激她。” “有什么关系?”我笑,“我总是她的珉哥哥。” 绵绵的父母迎出来。 我说:“伯父伯母,还记得我吗?” 绵绵说:“考老人家的记性干什么?妈妈,这是小珉,记得吗?” “小珉!”伯母笑,“真的?长高了,怎么不约会我们绵绵?好些日子没见面了。” 我坐下来,还是那张沙发,沙发套子换过了,是米黄色一朵朵的大菊花,衬得墙壁高高地,那几幅字画还挂在那里,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女佣人五姐倒一杯可乐出来。 我高叫,“五姐!”我笑,“哈哈,五姐,你还在这里!” 五姐疑惑地看着我。 “五姐,我是那个‘让小姐老晚不回来,有事没事等门等到半夜三更’的那个人呀!” 五姐看牢我半晌,“呵呵珉官!”她失声。 她老了,皱纹一条条刻得很深,都排在额头上,但是能见到她真是好事。 “珉官,你又回来了?大小姐是好女孩子,你……” “五姐,”绵绵急忙阻止她,“你回去做事吧,别噜嗦。”绵绵向我睐睐眼。 我笑着耸耸肩。 伯父拿出棋盘,笑嘻嘻问:“喂,小珉,这些年来,棋艺进步没有?” 绵绵说:“爸,你放过人家好不好?你那手棋,闷死人,人家又不好意思赢你。” 近大门的古老钟忽然叮叮噹噹的敲了起来,时间已经过去,缅怀是可以的,迷醉过去?不是我的习惯。 这次回来约见绵绵,本来只是为了老朋友叙一叙,却没想到收获不止一点点,十年未见,绵绵的性格沉默下来,变为一个值得尊敬、令人愉快的事业女性,相貌娟好,精神独立,如果她是我新近才认识的女孩子,我会毫不犹疑地约会她。 慢着。 现在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转过头去相牢绵绵。 她的目光恰巧与我相接,我们两人都一呆,忽然之间有了默契。 这时候锦儿出来,她倚在大沙发的扶手上,闲闲的说:“珉哥,我希望你觉得惭愧,在我们这里骗了多少弹子与香烟牌子去,然后再与我们讲条件,与姐姐打电话时不骚扰就还三张……有没有?” 绵绵说:“算什么旧帐?” “呵,这叫作旧帐?”锦儿笑。 楼下一阵跑车引擎声。锦儿跳起来奔到露台去看。 “男朋友?”我问绵绵。 “才不是,这样的男朋友不准进门,这是小东,开车子像开飞机。”绵绵说。 没一刻小东上来了,锦儿早迎上去叽叽咕咕跟他说了许多话,我伸手出来,“小东。” “珉哥。”小东说,“欢迎欢迎。” 他长得又高又大,一表人材。绵绵一家都是圆眼睛,俊俏得很。 “我们将来有机会好好的谈谈,”他说,“我希望知道有关加拿大的情形。” 可是吃完晚饭,他赴约去了。锦儿也被男朋友约走。我与绵绵站在露台上吃蛋糕。 “年轻人总是忙碌的,花蝴蝶一般穿来插云,也幸亏有他们,否则岂非太寂寞?” “绵绵,这些日子——你不寂寞吧?”我问。 “有时候很寂寞。我老是觉得寂寞是一件事,找对象又是另外一件事。年纪大了,想法不一样,婚姻虽然古老,却是惟一可靠、理想、诚实的结局。我不是保守,但是身为一个女人,有什么必要随时跟男人跳上床——不过这样,如果她觉得是一种享受,又另作别论。” “返璞归真了?”我笑问。 “嗯。我告诉自己,现在谁来做我的男朋友,那才好呢,”她带点自嘲的语气,“什么都能做,会吃苦,有定力,有思路,可惜没发挥的机会。” 我静默着。 “我有没有说得太多?”她问。 “没有,绝对没有。” “回来一个暑假是不是?”她转变话题,“什么时候回去?” “没一定,我又不是念书,我根本在做事,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替我找工,哪里不一样!” “令尊令堂还好吧?” “老样子,给我的心理负担很重:吃饭时候一定等我,不回去便算对他们不起。” “父母们总是这样,”绵绵说,“专在无关重要的地方埋手挑剔,真正的大事他们一点也帮不上。读书是咱们自己费的精神,恋爱全凭肉搏,工作凭劳力。” “看北斗星。”我说着伸手指天空。 “是。你家朝南,以前你老是说看不到北斗星,我想你是根本没有心看。” 我犹疑很久。 或者她只把我当老朋友。或者她认为幼时开玩笑性质的男友算不得一回事。或者我会自讨没趣。 绵绵说:“小珉,出来一天,你也疲倦了,回家吧。” 我点点头,我需要时间考虑如何开口,到底不比得年轻的时候,想到什么做什么。 于是我告辞。 绵绵送我出门。 我说:“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饭,你一定要来。” “知道。” “我来接你。” 她微笑。我与她握手道别。 回到家中,很是松弛。 无意中推开窗门,看到那北斗星正在向我陕眼。 我看仔细了,可不是!为什么以前老是不发觉? 我想也没想,便拿起电话打过去,来接电话的自然是绵绵,这是她私人号码。 “这是小珉,嗳,看到了,在我窗门处可以看到北斗星,十分亮十分大。” “很好。”她含笑说,“多年来夙愿得偿。” “睡了吗?”我问。 “还没有。” “你明明是睡了,对不起。”我说,“打扰。” “忽然这么客气干什么?” “绵绵,如果我重新开始约会你,会不会很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老朋友出来走走,稀奇吗?” “不,”我冲口而出,真情流露,“不是老朋友,而是新朋友,绵绵,你不反对?” 她沉默一会儿。我心跳地等待。 然后是她充满喜悦的声音:“不,我不反对。” 我整个人飘起来,这四个字的力量大得无以复加。 呵感情,奇怪的东西,可以令人在零下十三度的天气里旅行两千哩。 使人情绪高涨,使人彷徨低落。 我说:“谢谢你,绵绵,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她说,“早点睡。” 我会的,因为我已见到了美丽的开始。 母女: 小四来对我说:“我母亲非常病重,要死了。” 她一点也不悲伤,她只是说明一件事实,然后她坐下来,翻阅我的杂志,吸着烟。 “什么病?” “年纪大了总要去的。”小四说。 “你有没有请假陪她?” “我?我怎么可以放下工作呢?”她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工作,失去工作我自己也要死的,自十五岁开始谁养过我,不要开玩笑,我现在死已经太迟了,死也死得不干不净,只好活下去。” “你不难过?” “不。”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笑,“我知道,真滑稽,是不是?有时候我坐在一旁,冷冷在一边看着她,心里二万分的诧异——她,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只想骇笑。” “她的确是你的母亲。” “对不起,我从来没这种感觉,我讨厌她,我只希望此刻我在外国,远远的,看不见她。” 我说:“她已经要死了,她是你母亲。” 小四的声音提高:“我有过选择没有?我有没有签过合同,说明永不反悔?只不过她不停的生生生,我是那堆不幸孩子的其中一个,我就得每一分钟像只羔羊似的跪在她面前,然后说:‘妈,我感激你,因为你赐我生命。’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我从来不想跑到这个世界来,生命闷烦而且不幸。” “小四,你非常的粗鲁,她已经要过去了。” “她可以去地狱。”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静下来,“妈妈只是一个字,爸爸也只是一个字,我谁也没有。假使我谁也没有,世人恐怕还会同情我一点,我到底是活在世人当中的。” 我不响。 小四说:“我头痛。多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将死,躺在床上,清晰的是,每个人在那里,还有陌生人,我们都非常冷静,有人甚至在嚼口香糖。她在呼吸,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而她没有咽气,闹钟响了,我又得起床去上班。”她耸耸肩。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 她疲乏的笑,“分别在哪里?做梦才好,可以醒,做人也好,可以死。尤其对毕生潦倒的人来说,死真是喜讯。” “如果你那么讨厌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马上去死掉?”我厌恶的说。 “我不知道,我没胆子吧。我曾经花很多时间想过这个问题,我很怕。” “那么尽量爱这个世界,爱你身边的人。” “我试过,但是他们不爱我。” “你没有希望。” “我并不恨人。我惟一厌恶的——” “是你的母亲。”我接上去,“我知道,我承认她是一个荒谬的人,但是你可以让她去。” “让她去?自我十岁开始,她无时不与我作对,念小学时有一天,她打开皮夹子,发觉少了一块钱,一块钱!她奔到学校来,大声叱骂,披头散发,红着脸将我自课室拉出来,当着四十个学生,当着老师,吼道:‘一块钱!一块钱!你这贼!拿出来!拿出来!’她用那大力的手打我。自那一日开始,我心中答应她,我一定不会辜负她,我一定要做一个贼来报答她。” “你果然偷了那一块钱?” 小四笑,“我没偷,是别人偷的。真滑稽是不是?但是以后在小学我没有过过人的日子,每个老师每个同学都窃窃私议‘贼,贼’。一块钱,而她可以自家奔到学校去打我一顿,伟大的母亲。” “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要死了。” “我真讨厌她。” “小四,看看你,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的,只要她不败我的事,我还好十倍呢。” “你父亲呢?” “我父亲?” “小四,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们远一点?假如你那么恨他们。” “离开他们?你开玩笑?他们是我父母,我们要互相等对方先死。” “小四,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机会。君不见我那些能干的亲戚们,哪个不是走得远远的,就差没改名换姓呢,我是最没用的,不得不回来出丑。” “这是不对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恨,不是夜半风竹敲秋韵的恨,而是那种美莱村大屠杀的恨。” “你的母亲要死了,你心中忧闷,我们出去喝一杯酒如何?”我问。 “谢谢你。” 我们穿好大衣,走出去,街外寒冷。 我们搭车到一个酒馆,叫了威士忌加冰。小四喝酒犹如喝开水一般。 她看上去很不错,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黑色头发。这种酒馆常常有酒女,此刻小四看上去像一个缺乏睡眠的那种女人,美丽而苍白。 一个外国男人前来搭讪,小四说:“三千一夜。”那外国男人摇摇头走了。她的母亲要死了,她还有这种兴致。她有好几天没睡了吧?她必定要恨她,恨了她,小四才不会悲伤。恨一个将死的人是困难的。 她喝了又喝,眼圈赤红,嘴唇煞白。 她仿佛舒服得多了。 小四是个不幸运的女子。这个世界上不幸运的女子很多,只是小四是个红颜,她的不幸因此更加不幸,因此更加不得人的同情。红颜是活该薄命的,活该,谁叫她比别人长得好,长得聪明,长得能干。 活该。 “我想结婚。”小四说。 “那么结婚好了。” “我想结婚,体贴的丈夫,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我其实很喜欢孩子,只是我没有精力带大他们。看我,我就是一个没勇气哪吒。我的偶像是哪吒,真不骗你,我多么希望可以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真不骗你,迫真的,这哪吒真有一手。我没有勇气把生命带到世界上来,我是一个失败的生命。” “小四,此刻有很多人在羡慕着你呢。” “叫他们去地狱好了。” “地狱要挤破了。” 小四说:“听那首歌。” 酒馆里的点唱机在播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再来我家门……” 小四说:“人们问我,怎么会跟他闹翻的,我告诉他们,是他不要我了。他们说,你脾气太坏。那一点也不对,那并非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或是做对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要我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生命是一只长而倒霉的故事,像亏本的火车客运公司。”小四哑声的笑起来, 我向她举举杯。 她说:“我的母亲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想过去的数十年,我与她的关系,我们从来没有沟通过,她尽了力来压逼我——这些日子压逼我是她惟一的娱乐,她还能干什么?只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回来,只有用掌打我,用嘴骂我的时候,她才是存在的,活生生的,并且是个母亲,可怜的女人,活了那么久,足足六十岁,只落得我一个人给她出气,我好意思拒绝她吗?我真是恨她不争气,为什么她不给其他人几个耳光,她怕他们,因为他们不怕她,她不怕我,因为我走不远。” “小四,你醉了。” “我极少喝醉酒,你低估了我,我只醉过两次。第一次拼命说英文,又吐又呕。第二次是圣诞,我问人家:‘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不叫我回去?’然后哭了。真是的,都是为一个人,可是他并不爱我,你说我寂寞到什么地步?” “谁在医院陪你母亲?” “没有人。她是穷老太婆,生日也没有人记得,一年是闰八月,她有两个生日,没有人记得,没有任何亲友寄一张卡片来,送一笔礼,我买了两次蛋糕,所以她名正言顺的可以骂我。我敬佩我的母亲,伟大的母亲,难怪我一日比一日渺小,生活在那么伟大的母亲前,我焉得不渺小?” “或者你是应该结婚的。” “是的,我在等一个了解我的人。” “那太难了。” “不不,不难。我真的要结婚了,他很年轻,而且漂亮,他不大识字,不看中文,不看英文,但他是好人,我觉得寂寞,我一定得结婚。我的屋子暖气一定要充足,我喜欢暖气足的屋子。我并没有下降自己,我们家里大部分亲戚都是不识中文不识英文的,我只不过是跟着模子走而已。” “你会快乐?” “我现在也不快乐,我不认识快乐,快乐也不认识我,我有什么损失?”小四说,“我是无产阶级,一无所有,我怕什么?” “你再要一杯?” “谢谢你。” 她真的颇醉了,但是她的母亲要死了。生她的人要死了,她束手无策,她应该喝醉的。 “我兴这种念头,因为我要证实仍然是活着的,只有那样我才能唤醒自己。我喜欢年纪轻一点的男人,漂亮的男人,野性不驯,那么他们不会认真。我喜欢拥抱他们,那种感觉像拥抱自己,两个人都变成活生生的。” 她哭了,她抹去眼泪。 “他们一点也不难过,”小四说,“正如他们忘记她的生日,他们也忘记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他们并不悲伤。他们是那么罪恶,但是他们活得那么风调雨顺。我也罪恶,但是我活得何其不幸。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如果你恨你的母亲,何必替她不值。” “我一点也不恨她,我只是恨我自己。”小四说。 “我不明白。” “恨我自己,我一生潦倒,跌跌撞撞的又回到她面前,因为我爱自己,家是火坑,我不能随意离开一个火坑跳人另外一个火坑去,熟的火坑比生的火坑好。”她尖声狂笑起来。 但是她还是美丽的,酒馆在座的几个人都向她看。 几个“威士威”之后,她不会恨任何人。我明白小四,她爱所有的人,因为她爱得太强烈,没有人回报她,她就开始恨,其实她谁也不恨。 “我老了,”她抓住我的手,“我老了,你看不看得见我的皱纹?我不能与我母亲说话,我们从来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我老了,她要死了,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说过话。” “你没有老。假如你吹一下口哨,男人还是随时会来的,你懂得吹口哨?”我温言安慰她。 她笑了,笑得那么漂亮。 我记得那整齐雪白的牙齿,当她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一个沙滩看见他,她穿一套白色纱边的游泳衣,那么蔷薇色的皮肤,那么长的腿,那么圆的眼睛,那么乌黑的直发,多年多年前的事了。 “噢,小四。”我握住她的手。 “人们总是骗我,”她说。 “没有关系,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他们得到报应也没有用,我已经被骗了。” 她呆呆的,有五分醉了。 “你要到我那里去睡一觉吗?”我问。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的人都喜欢我,现在我老了,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反而喜欢我,可是那些人,即使我再不如意,也不能与他们交往的。” “你需要休息。”我说。 “我母亲要死了。”小四说。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能做,人总是要死的,你我也要死的,你想开一点。” “我当然想得开,我恨她。” “你并不恨她,你十分爱她,所以你要恨她。” “别那样弗洛依德好不好?”她说。 “那是真的,你爱她,所以你一次又一次的回来看她,你希望她会爱你,你也希望你父亲会爱她,你更希望你亲友爱她,你不能将她与你自己分别开来,这个世界令你失望,因为你花尽了精力爱每一个人,他们可不需要这么多的爱,你明白吗?小四?” 她平静的说:“是的,我明白。正像英国的天空一般,每个人等太阳升上来,但是太阳一出来,英国的天空不再像英国的天空了。” “我们该走了,酒馆要关门了呢。” 小四轻轻的说:“为什么她不能够明白我?” “谁?” “我母亲。” “已经完了,小四,她将死了。” “这威士忌令我作呕。” “要上浴室吗?” “不不。” 我付了帐,替她穿好衣服,我们走出冷空气里。 小四开始唱她喜欢的绍兴戏一一 “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窝可栖孤零燕一一林黛玉是不寂寞的,贾宝玉懂得她一一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头能偕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陇中独自眠一一”她停一停,“我妈妈说,她不喜欢火葬,她说她要葬在高点的地方,雨淋了不会浸到她。她不怕死,因为她没想到死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有街车。” 我们上了车,她的头靠在车椅上,一声不发。 小四的问题是懂得太多,一个人懂得太多是不行的,一个女人懂得太多是更加不行的,所以她不快乐,呵,可怜的小四,可怜的小四,一个很能干的男人尚可以降点格,一个什么都懂的女人,该嫁给谁呢? “我母亲说:坏女人才穿高跟鞋,坏女人才抽烟,坏女人没拿到证书就与男人混的,坏女人十二点之后还留在外头。我是坏女人,你说是还是不是,她耻辱了,所以她恨我,而且她最恨我是因为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找到金龟婿,而我却没有替她找回一个金龟婿,她多恨我,她那么样的辛苦了几十年,连一个好女儿也得不到,真是可怜。” “你是个好女子。” “是吗?”小四微笑地问我,“好吗?有多好?你也不过说说而已,你肯把你的兄弟介绍给我吗。你肯为我找一份工作吗,人与人的关系止于此,所以我要结婚了。你们都是假的,假的,靠你们施舍一点时间是不行的,你们都是假的。” 每个人都知道这世界是假的,小四的痛苦是她偏偏要揭穿这世界。 到了家,我扶她上楼。 她坐在椅子上,她说:“你要陪我说话。” “是的。”我说。 “你讨厌我吗?” “不,小四,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休息一下。” “我母亲躺在医院要死了,而你却叫我睡?” “对不起。” 小四这种人应该早去,生命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负累,早早的去了,人们也许还有一声叹息。像她这种人,应该早去,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无限的寂寞空虚,只有三数个快乐的日子,腌腋的男人与女人,岂止的不如意,一个陌生的世界,死寂的晚上,希望没来到已经幻灭,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工作与挣扎,没有一个为她说话的人,所以她日日夜夜不住的为自己说着话,终于变得无限的讨厌。小四如果早一点去简直一点损失也没有,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她得好好的活下去。 小四说:“我要回去看看我母亲。” “我与你同去。” “那还不如不去。” “你得回去看看,不然他们会怪你的。” “他们没有时间怪我,他们太忙于吃喝玩乐,他们没有时间怪我,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来注意我是否存在。” 我生气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他们想什么,他们做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死光了你还是要活的,有很多人生下来没兄弟姊妹也一样活得很好,有很多人生下来是孤儿也活得很好,有些人比你幸运,有些人比你更痛苦,你不能够坐在那里成日要用全副精力来妒忌他们,你并不重要,小四,你的母亲也并不重要,这世界上一分钟内死好多人,你几时醒一醒,不要把自己看得大大?” “我要睡觉。” “我也不能与你沟通,回家睡,我没有时间来服侍你。”我忽然生气了。 “好的。”小四说。 她走了。 我觉得疲倦,我也得活下去呀,我也一日比一日老。每个人的烦恼是一样的,独独小四这么讨厌,来不及的吼叫、哭、诉苦。也许她是对的,抗议过后心中会舒服。 我可没告诉她我的母亲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要对别人说?别人会明白?要明白的人早已明白,不明白的人说破了嘴边只是冷冷的投来一眼。为什么要对别人说?这世界上没有了解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取过一本小说,翻开来。我这个白天睡觉,晚上不睡觉的习惯真得好好改改,否则一辈子嫁不出去。唉,女人的最终目的还是嫁人。 我打一个呵欠,谁比谁快乐?我从来不说,小四的毛病是说得太多。 谁没有谁都要活下去的,残酷的生命。我不想听小四诉苦,那是为了她好。 可是有人敲门,轻轻的,恳求的。 我知道是谁,那是小四,她回来了。 我去开门。 小四站在门外,她说:“我喝多了酒,走不动,求求你,陪我去医院。” 我说:“我穿上大衣陪你去。” 我不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就因为如此,我才陪她去,这种要求毕竟也非常的难以拒绝。我们又叫了街车,黑墨墨的驶往医院。小四一路上不出声。 小四是喝惯酒的,她有点醒了。很镇静的坐在车中,仿佛去参加一个婚礼。 我们到了医院,走进走廊,护士与医生穿梭似走过,场面热闹,小四找到了病房,推门进去。我跟在她身后,一个护士在房内,还有几个人在守着,见是她,都不出声。这病房很正常,有病人躺在床上,有亲人坐在病人身旁。 小四走过去,我也走过去。 小四看看病床上的老女人。老妇脸上的肉往下坠,这张脸若干年前与小四的脸一般年轻,再若干年前是个婴儿呢。这种劫数谁能躲过? 老妇一下一下的呼吸着,小四一下一下的呼吸着。小四木然地看着她母亲,我也看着她母亲,大家都在等那一下子回光返照,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忽然老妇的呼吸急速起来,小四把她的头托起,老妇喘了两下,忽然呼出长长的一声,就没有声音了。亲人们忙走过来,小四茫然放下老妇的头。老妇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看护走过来,众人开始哭。 小四没有哭。 小四跟我说:“走吧。” “走到哪里去?”我问。 小四说:“到我的家去。” “这里的事不管了?”我又问。 “管不了。” 我陪她走出医院,天刚刚开始亮,亮得很奇怪,是一种浅灰色,太阳火红的挂在山上,又好像是日出,又好像是日落。 小四酒完全醒了,非常的精神。她与我叫车子到她的公寓去。我这才注意小四穿的是牛仔裤与毛衣,外套是一件棉袄。 她没有戚容,她令我想到“母亲今日死了,或者是昨日”。 我们到她的公寓,她的公寓美丽而舒适,我马上到厨房去煮早餐。 她在客厅拨电话,我听见她在说:“……是的,我知道很早,把你吵醒了吧?我想你到我这里来陪我,好不好?叫我来你那里,被窝暖不舍得离开?好,我明白,我半小时到,喂,要记得开门。真对不起。” 我探出头来。 小四说:“我以为我额头长得不好,过了额头会走眉运。现在可等到了,老着脸打电话给人,居然成功了呢。” “吃鸡蛋吧。”我说。 她一边吃一边说:“这个男孩子最有趣了,不喜欢结婚,喜欢同居,我告诉他,我连同居也不干。” “他漂亮吗?” “非常的漂亮,不容易呢。” 她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香喷喷,整整齐齐的衬衫,呢长裤,法国靴子,貂皮大衣。 我讽刺她:“穿那么整齐干什么?” 她说:“你等我?” “我要回去睡觉。”我说:“我与你一齐出门。” “不,你等我,在我房里睡。” “我不能睡别人的床,睡不熟的,你有了空再找我。” “那么我们一起下楼。”小四说。 到了楼下,她比我走得快,我叫了街车,叫她:“小四,你冲到哪里去?车在这里。” 她转过来,一脸的眼泪。 “小四!” 她颤抖着说:“我母亲死了。” 我抓住她的手,她尖声号哭起来,整个人蹲下,我拉都拉不住,她跪在路边,头发披下来,崩溃在我的手中,她惨痛的呼号着:“妈妈!妈妈!” “小四,我扶你回家。” 她翻腾地呕吐起来,弄脏了一身,大衣、裤子、毛衣,她拼命地抓住我,“我的妈妈。”她尖叫。 路人开始围上来,我费力把她拉进电梯。她哭得呛住了气,不断的呕吐,不断的叫嚷。我开了大门,把她拉到屋子里。 我找到了她放的镇静剂,灌她吞下,又吐出来,吞了好几次。我帮她脱衣裳,用毯子盖住她,她捏紧我手腕,以致好几次都抓破了,终于她静下来,掩着脸,哭泣着,“妈妈,妈妈。” 我把她的衣服整理好,把皮大衣用湿毛巾搽干净。她人睡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听。 “小四?”一个沙哑而年青的男声。 “不。”我说,“我是她朋友。” “小四为什么不来?我在等她。” “你可以来吗?她需要你。” “我不明白。” “她的母亲死了,她需要人陪。” 那边沉默一会儿,“好,我马上来。”电话挂断了。 无论怎么样,爱还是多于恨。 小四爱她的母亲。 缘: 我跟大哥说:“我去看看玫瑰,就回来。” 他在看书,头也不抬。“就是昨天刚下飞机的那个?”他问。 “是。”我说。 “去吧。”他翻过一页书。 四十岁了,我想:这个人四十岁了,女朋友也没有一个。天天就是坐在家里看书,几年来介绍多少个女孩子给他,没有一个喜欢的,日子就越来越无聊了,除了看看窗外,就是捧着本书。他人长得漂亮,就是嘴角孤傲点,瘦长个子,头发有点卷,笑起来也有点温柔的样子,但就是找不到女朋友。他也不是个十分的好人,先一阵子老去听歌,把那个歌星约出来几次,然而也没下文,还是这么坐着看书。我可老老实实的告诉过他,他不结婚是他的事,我找到了对象,可不等他,要先走一步的。 我开了他的车去找玫瑰,玫瑰是昨天早上到的,没见四五年,越发出落得好看了,拉着她说了一整天,今日到底忍不住,还要去找她。 到了玫瑰那里,我敲敲门,她在里面说:“进来。”我推门进去。她住在酒店里,好好的家不住,说怕嘈,住在酒店,这样的人也难找。 她穿一件粉红色的t恤, 浅蓝色褪色的灯芯绒裤,头发拢在耳后,看看是我,她笑了。 我说:“难得看见你穿七彩衣服。”通常她穿米色,上下左右都是米色,清爽是清爽了,到底素净老气一点,牛仔裤倒使她活泼。 她吊儿郎当的夹着一支香烟,手里拿一把计算尺,推来拉去,写下一个数目,一本正经的画着张统计表。 我说:“真正人人都会计算尺,就被你糟蹋成这样,你正经点不行?” 她放下香烟放下尺,抬起头来,“我原是很正经的,我样子是这样,心未必是这样。模样太正经了,说不定背后就男盗女娼,一点也不美。”她笑了,“欢迎你来,你坐。” 我在她床上躺下。 我说:“我是有事才登三宝殿的,我想把你介绍给我哥哥。” “我不想谈恋爱,早过了那年龄了。”她一口拒绝。 “我大哥长得很好哩,不会辱没你的。” 她笑了,向我陕睐眼,“我真的不来这一套了。”她说。 玫瑰也长得很好,昨日在飞机场,多少眼睛看牢她,她也没什么打扮,不过一件芝士布的衬衫,一条芝士布裙子,多少女人穿这样的衣服,只有她特别,是她那恣意的态度吧,真是漂亮。 我说:“别自恃长得美,再过几年,也不过是老姑婆。” 她敛了笑脸,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不用过几年,现在就是老姑婆了,既然嫁不出去,也只好轻松点。” 我笑,“我看你是不想嫁人了。” 玫瑰说:“女人是很奇怪的,二十三四岁时最急嫁人,过了那年纪,也就处之泰然了。我是个例外,我从来不想嫁人,只想找个好男朋友,然而这又比嫁人更难吧。” “我大哥说不定就是那个人。” “说不定。”她又笑了。 “你还是要回去的?”我问,“还念什么呢?” “叫我走到哪里去呢?”她说,“反正这世界到处都一样,我活着也不过是应个卯儿,我有自己的天地:拿一本书,向被窝里一钻,就极乐无比了。” “没想到你这么个美人儿,这么寂寞深闺。” 她笑,“没法子啊,哪里都扰不到男朋友,有几个同学约我出去,随和的去几次,就疯言疯语起来,我想你这个小毛贼,老娘倒成了你们不花钱的粉头了,才不干呢。” 我白了她一眼,玫瑰就这样,多少女人黄熟梅子还卖青呢,她好好的一个人,却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熟朋友就知道她自嘲,陌生人当了真,谁敢惹她?男孩子一半是被她吓走的,不过那些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纵然这样,也有点可惜。 “我大哥好,”我说,“你一定喜欢。” “常听你说起他,倒一直没有见过,也没有照片。 “这年头还用照片?”我说,“还相亲呢?你来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今晚就去。” “今晚不行了,我要洗澡洗头,明晚吧。”她说。 “很好。”我说,“明晚七点你来,我们吃饭去。” 她坐到我身边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看你喜气洋洋的,快了吧?” 我坦白说:“快了,认得一年,还不结婚,等什么?像你们?你倒像我哥哥的性子,一般的怪痹,一般的挑剔,哪里去找个十全十美的人呢!互相迁就一下罢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如寒星一般的亮,她说:“我凡事迁就得太多了,这是惟一不能迁就的一样。” 我暗里叹口气。她这个怪脾气迟早坑了她呢。常人最自然不过的事,在她来说,都得勉强迁就。学习适应,哪得不痛苦?这些年来,真未见她舒意过。 “在外国也见过几个‘有可能性’的男孩子,但是我想到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也就淡然了,但凡谈恋爱,又费神又花时间。快乐,来来去去是那几个变化,痛苦,也只是几种,乏味得很,我又不用找饭票,自己便是饭票,干脆收心养性起来,也不觉无聊。” “我知道你的要求,明儿你来吧,我介绍我哥给你。”我说,“我要走了,你休息。” 玫瑰拉住了我,“几个女朋友,我与你最谈得来,在外边,常常想起你。你有空,多来陪我说说话,过一阵子我走了,说不定几时回来,还不晓得见不见得了面呢?” 我听了有点难过,便啐她一口,“要不我死了,才见不到面,你咒我?” 她把我推出房去。我在门外大叫再见,便开着车走了。 人跟人讲缘分,我喜欢玫瑰。 到了家,我便说要给大哥介绍个女朋友。 大哥的态度比玫瑰还冷淡,我一向有种感觉,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再也错不了的,将来结了婚,就一人拿本书,坐着对看,自然就有家庭乐趣。 他说:“你那些女朋友,还是别浪费我时间了,也不过是普通的女人,想着普通的事,大不了是打麻将嫁人比钻戒。” 我笑问:“你自己几管鼻子,几只眼睛?好自命不凡。” 他笑了,不出声。 “这次是玫瑰,错不了,你明天换套漂亮衣服在家等着,你一见便知龙与凤,不骗你。” “真的?” “大哥,你现在是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还搭什么架子呢?都四十岁了!” 他说:“好吧,明天等她。” “这才是呢。”我说。 他会喜欢玫瑰。 我把家收拾得很干净,又指手划脚的指挥大哥穿衣服,他又不听我的,还照他家常的衣着。我忙着摆花瓶,他又拿起了一本书,靠在沙发里看了起来,仿佛要来的是一位老太太,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就在七点钟,电话来了,应该是门铃,响的却是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去一听,果然是玫瑰打来的,她说有事绊住了,脱不了身,“不能来啦。”她说,“改天吧。”我骂她:“你这个没信用!”她说:“我陪父亲看胃病呢,千辛万苦找到的医生,现在什么钟点了?不看就得等到明天。”看医生事大,我只好放她。挂了电话,自觉没有面子,就气鼓鼓坐在大哥对面。 他问我:“怎么了?” “不来了,我们自己吃饭吧。” “啊?”他倒有兴趣起来,“不来了?很特别。通常要待我约她的时候才失约,表示高贵,这么第一次就黄牛,倒少有,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 “二十八岁了,叫玫瑰,也就像玫瑰。很放肆很漂亮,瘦长个子,不过身材很好,都是真的,没有假的。一双眼睛尤其美。没有男朋友,如今念到博士了,要找男朋友也更难。她抽烟、喝酒,不过也能煮几个菜,屋子收拾得干净。能说法文,懂穿衣服。网球打得数一数二的好,国文也是一等的。”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有照片嘛?” “滑稽!两个人都要看照片!” “这样的女子,没有男朋友?” 我惋惜的说:“就是这样才没有男朋友,男人都庸俗得很,都喜欢我这种笨人,玫瑰太聪明太能干了,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些男人,他们动动尾巴她就知道了,他们还有什么瘾?自然知难而退,就像空手道冠军,找个对手也难。玫瑰上天入地,什么不知道?那那些男人来想哄她?” 大哥笑了,“你瞎七搭八的乱形容一通!” “事实!” “我倒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我没有盲目的优越感。” “所以我才叫她呀,改天吧,改天我再约你们见面。” 大哥犹疑,“真的似你所说那样?倒有点想见她了。” “告诉你,”我说,“读的科目也与你一样:化学工程。” 大哥凝神了。 我暗暗的高兴。 但是再要约玫瑰,就不容易了。因为她父亲身体不舒服,她只好搬回家住。亲戚朋友争着请她吃饭,又有旧日同学,她又想到东南亚去旅行,总是没空。 我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你想怎么地?干脆与我一刀两断,以后也没有关系!” “好好,下星期日!我不与家人吃饭,我们在哪里吃饭?” “我们十二点来接你,到你家来请你,好了吧?” 她笑,“那么就这样决定。我是真忙。” “我知道。”我说,“我亲自上门,你逃不了。” 我想这下子可没错了吧?” 眼看就是星期天。 大哥倒刻意打扮起来,穿上了他最喜欢的羊毛衫西装裤,漂亮得很,头发长了,不大像工程师。这样子一个人,又有这样的学问,玫瑰也没有什么抱怨了吧。 刚准备出发,又来一个电话,他去听了,一会儿沉着脸走出来,我急问:“不是玫瑰又说没空吧?”他答:“见了鬼!公司叫我上飞机场接两个人,推也推不掉。” 我一下子呆住了,真是巧啊。 “我去去就来,你替我重新再约。”他说。 “也只好这样。”我说。 “代我说对不起。”他飞也似的下楼去了。 我只好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跑上玫瑰家去。 玫瑰见是我一个人,也有点奇怪。 我把原因说明了,没精打采的靠在椅子上。 她笑,“没关系的,总有见面的机会。” 我说:“有照片,要不要看照片?” “好,拿来。” 我把一张照片递过去。 这一张照片已有几个月历史了,是生活照,模糊得很,轮廓还是有的,玫瑰看了很久,递还给我,她笑道:“像倒像了,你且说说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就是骄傲不好,目中无人,又不肯笑,爱皱眉头,从小不讨人喜欢,他不爱给太太小姐抱着玩。但是他长得好——你看过他照片,他没有娘娘腔,是不是?通常漂亮的男孩子最不好就是像女人,他没有这个毛病,他有别的毛病,女朋友像风车似的转,总没有理想的人,也不知道他想找什么样的女孩子,太难了。” 玫瑰说:“我一向就不喜欢‘人尽可妻’的男人。” “多数男人是这样的呢,这个不行去追求那一个,没有死心塌地的。”我再补一句,“也没有多大的选择。” “你哥是难得的。”玫瑰说。 我以推销货色的口气说:“所以介绍给你呀。” “等他结了婚,你好早点嫁人是不是?”玫瑰笑。 “我再也不等他的,我家也没这个规矩,谁有对象,谁先结婚。”我爽快的说,“绝对没有自私的想法。” “我只待假期快完,早日离开这班亲戚。”玫瑰叹口气。 “几时去旅行?”我问,“你不是订了旅行团?” “就后天。”她说,“去散散心,不然又回去苦干了。” “我的妈,你还见我哥哥不见?”我问。 她说:“见。” “你几时回来?”我追问。 “两个星期后。” “好,”我说,“就等你两个星期,反正大哥他也等了那些日子了,根本不在乎这十几天。 玫瑰忽然说:“我也等了很久了。” “如今不是好了吗?双方一见了面,天下太平。” “未必就是他。我这么大了,也见过不少男孩子,总有毛病,我自己并非十全十美,我知道,也就因为这样,想找个好一点的男孩子,崇拜他也好,尊敬他也好,反正找不到,渐渐死了这条心。” “要求太苛刻。”我吁出口气。 “你想想,以我这样的年纪,难道去嫁个黄毛小子不成?又不高兴挨穷,自己也赚得了,再没有虚荣,不能老喝白开水,为恋爱而恋爱,你不是不知道,我是试得最多的,怕了。索性改变作风,求结婚对象,外国的留学生,不过两派,一派老老实实的读书,好是好,可惜木了点,没有出息,放了假就在家煮饭,老妈子佣人似的,没有男人味道,用钱每一个仙都算过,这种人,我看过不少。要不就另外一种,管吃管用管玩,家里有几个子儿,他们整天就飞车兜金发碧眼的女孩子,我也吃不消,跟他们玩,未必捡了什么便宜,吃了亏,招人笑,况且言不及义,面目可憎,更没兴趣。” 我笑了,“天下男人都叫你诋毁尽了,” 玫瑰也笑,“今年回来,每个亲戚都说:‘唉呀!看玫瑰多能干!’我是被逼能干起来的。谁不想嫁人,得有这个福气才行,无奈何,只好撑着读下去,这个博士是这样来的,你可别见笑。” 我罕纳,“你真想嫁人?有这么俗的想法?” 她笑,“我还有更俗的呢,说给你听,你就不睬我了。你道我的生活费打哪儿来?都是半工读的,奖学金只管学费罢了,饭还是要吃的,这些年来,雪糕厂、餐馆、酒店,哪种挨法也不要说了,发薪水的时候,不知道是哭好笑好,奇怪,一年年也这样过去了,心灰意冷,就羡慕一些太太奶奶们,真正各人头上一爿天。” 我说:“你现在不好了?既年轻又漂亮,又是博士了,赚大把钞票,有大把前途。” 玫瑰说:“有什么用?做男人,还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这么老了,赚了钱去养小白脸不成?” “好难听!你将来嫁了我哥哥,你不用养别人,只养我就行了,你可不要食言。” 她风姿绰约的摆摆头,笑了。 真看不出她吃过苦。自然,一个女孩子在外边,衣食住行都得照顾到,还不能生病,又要做功课,谈何容易,她一一做到,也就很难了。又没有男朋友,否则也有人看顾点,这年头,离了父母就不好。男友是讲运气的,运气不好,不如不要,我看玫瑰的运气并不好。 但是她不露出来,样样都是淡淡的,无所谓,来去都洒脱,以前的恶性子现在都转到功课上去。年年拿第一。 她低声的说:“我一辈子除了几个女朋友外。并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说话也没有人,更不用说诉苦了,我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苦,习惯得很,只是觉得不开心。” “要开心是很难的,”我劝慰她,“你要看开点。” “我看得很开。”她缓缓地说。 “家里的人还是在劝你结婚?”我笑问。 “嗯,他们也不是不容我,反正就是这种腔调。” “来,我与你出去吃饭,我请你。” 我们在外面吃了一顿饭,我送了她回去,她站在门外向我摆摆手,这些年来,她一直是瘦瘦的,也就是这样,腰就很细,穿宽穿窄的衣服都好看。 大哥回来了,就打听玫瑰有没有不高兴。 “没有。”我说,“她问起了你,对你很有兴趣。” 大哥有点宽慰。他问我,“你没有说我坏话吧?” “没有。”我说,“怎么会呢?不过把你那牛性子说一说,她还很欣赏的样子。” “真的?今天真不应该去的,闷死人。” “受人二分四,人家叫你去,你怎好不去?” “我们几时再去见她?” “要等她旅行回来,她说要去两个星期。” 大哥说:“两个星期,也很快就过了,下次皇帝老子叫我,都不理啦,先见了她再说。” 玫瑰走了。每到一个地方,她寄来一张明信片,也没有字,就是一个签名。收到第四张的时候,大哥就有点焦急,问她几时回来。我打电话去玫瑰家问,也没人知道。多年来玫瑰就是这样子,说来就来了,说去就去了。没有人敢管她,没有人相信她在等一个有资格管她的人。 两个星期很快的过去了,我是不寂寞的,有玩的地方,大哥很是无聊,他放开了他的书,整天就是皱着眉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我只好陪他。 他说:“你去玩呀,我不要你陪。” “近日你很浮躁。” 他笑了,“我一向这样。”他停了一停,“玫瑰没有回来?” “没有,”我说,“我去问过了,她家人也不知道。” “真糊涂!怎么样也是个女孩子,就这么放心,所谓放心,也就是不关心。” “对于别人的家事,我们不便说,”我说,“但是他们对玫瑰,真是太放心,从她十八岁那年到了外国,就没有人去揽事上身,也就放心了这么些年,倒把芝麻绿豆、事不关己的事看得天大,什么都闹中哄哄,就冷淡玫瑰,连父母子女都讲缘分,玫瑰再好,不过是招忌,她不爱留在家中,也就是这个道理,我中学与她同学,我知道。” “什么道理?”大哥问。 “没有什么。她自小孤僻,与你一样,看见大人不瞅不睬,僵得很,一张嘴又硬,兄弟姊妹多了,自然是能说会道的占便宜,她就比下去了,她家里的人聪明得很,比她能干的还有呢,她也不算稀奇了。” 大哥笑,“我认为她是个十分难得的。” “这一下子好了,你们两个见了面,你对玫瑰好一点,也让她正式笑一笑。” 大哥说:“这样的人,竟寂寞了这些年。” 三个星期了。我收到第五张卡片,她还没有回来。 天气开始转坏,下着绵绵的雨,整个人都被雨水湿得软绵绵的,不起劲。 大哥下班回来,脸色阴沉得很。 他说:“我见不到玫瑰了。” “怎么?”我惊问,“忽然说这种话?” “没缘分,不可强求。”他说,“公司派我去别处考察。” 我喜道:“那是好消息呢。” “为什么?”他沮丧道,“一去三个月,回来之后,她早就走了,那个时候都秋天了,我见谁去?由此可知这世界上的事,真难说得很,住在一个地方,还有人介绍,还是几次三番的误了事,见不得面。” “你几时动身?”我问。 “公司代我办手续,快得很,三五天就好了。” 我呆呆的,“这么说,你们也就真的缘悭一面了。” 他一声不响的回了房间,当然一肚子的不开心,以后几天里也没有说什么话,沉沉郁郁的。我希望他见得到玫瑰,我是真心希望他见得到。 我一天打几个电话到玫瑰家去问。 他们家人有点不耐烦了,他们说:“小姐,玫瑰不知道几时回来,只说这几天,我们也不清楚,你既然是她同学,就该晓得她脾气,她做事还与我们商量不成?还不是爱怎么就怎么,我们要是管得了她,也好了!” 倒说了两车的话,又不得要领,我只好叹气,一边又安慰大哥,“不要紧,明年你去旅行,到了她那里,我才介绍给你吧,”说着他的证件就出来了,忙着理行李,到底要去三个月,颇长的一段日子。 临去的夜里他好好的与我说了几个钟头的话。 他说:“我留了张支票在这里,你好好的照顾自己,钱不够就兑了用。婚礼无论如何等我回来主持,不要太心急。多写点信,我到了那边就打电话回来。说不定到了那边,就找朋友介绍个女孩子。结婚算了,免得你替我担心。”他笑了。 “那不行,”我说,“自从父母去世后,就剩你一个,你要是娶个莫名其妙的人,还不如不娶,我就是喜欢你与玫瑰的骄傲,才觉得你们是很好的一对,你们俩要是妥协了,我的偶像便没落了,最没有意思的。” “说了这么久,我也并未见过你的玫瑰。”他低头说。 “既然有这个人在,还怕见不到?”我强笑了,“你放心吧,定叫你见到她为止。” “几十年后?”他笑,“算了,就是这样才好,见到了。她也许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女子,还不如现在,可以维持一个好的印象。” 我也不说什么。正如大哥说,他回来早已经夏天了,今年是无论如何见不到玫瑰啦,明年吧。 第二天早上,我陪大哥到机场去,看着他的行李进了关口,我与他喝咖啡。 他穿着灯芯绒外套长裤,一律褪色蓝,白毛衣,黑皮鞋,左手手表,右手银链子,皱着眉头抽烟。因为早,机场也没有什么人,几个空中小姐一直朝他看。是的,大哥是漂亮的,可恨的玫瑰,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否则两个人站在一起,多么漂亮。 我叹了一口气。大哥说他不如早点进去。 “照顾自己,知道吗?”他摸摸我的脸。 我点点头,看着他进去检查护照,我就转身走。口袋里有几块美金,我想到楼下去兑,才转到楼梯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失声叫了出来,“玫瑰!玫瑰!” 可不是玫瑰?她提着行李,正出机场呢,被我一叫,转过头来。我奔上去一把抓住她。 “你这个人,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气急败坷的说,“真给你气死!还是说两个星期?一个刚去,一个却来了,这么不巧!——慢点!慢点!跟我来,还来得及!” 我一手拉了她就走,她叫:“喂!我的行李,你怎么了?” 我说:“行李有我赔呢!我不相信缘分是注定的,非得叫你们两个见了面不可!” 我拉她到入境处,刚好碰见一个适才在餐厅见过的空中小姐,我央求她:“刚才与我喝咖啡的是哥哥,他漏了要紧的东西,你如果记得他样子,就叫他出来一趟。” 那个空中小姐问我:“什么班机?” 我说了号码,原来正是她那班飞机,她答应帮我找,要不我把东西交给她,由她转交也可以。 她说:“高高瘦瘦,戴银手镯的是不是?” “是是,烦你叫他一下。” “他不能出来了,只能在里面跟你打招呼。” “好好,烦你叫他一声。” 空中小姐去了,很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我心焦的等着。唉呀,里面也有走来走去的旅客,大哥恐怕只可在十码以外看玫瑰一眼。 玫瑰还跑得喘气,“喂,把我拉了来见谁?” “我哥,他才进闸去的!” 玫瑰呆一呆,“他不在这里?到哪儿去?” “公司派他出差呢,要多不巧就多不巧,三个月才回来!” 就说着大哥出来了,他一脸的疑问,向我打着手势。 我指着玫瑰叫他看,他一看就明白了,隔了这么远就明白了,一直的点头。玫瑰怔住了,也看着他,神态很有点激动,她终于向他招招手。 我大叫:“写信,大哥,写信!” 每个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大哥点着头,笑了,他这个笑是畅怀的,我看得出来,玫瑰也笑了,从来没有这么美过,好了,总算叫他俩见了面,大功告成。 大哥终于走进人群,我也拉着玫瑰离开了机场。 后来大哥写信来,玫瑰就复他。这个人去了外国多年,平均一年三封信,对大哥倒很好,看得起他,信来信往的。玫瑰这次回去,大概要明年回来,才去九个月,“拿到文凭就走,”她说,“决不延迟。”也正该这样。 后来我想,缘分到底还是有的,像那天,就差三五分钟而已,有这样凑合的事,真正意想不到,如果不见这么一面,也许两个人都心灰意冷了。现在很好,通通讯玫瑰就回来了,时间过得极快的,我的大嫂,有了着落,大哥以后也不必天天看书了。 离婚: 五姊搬到我们家来住的时候,我还莫名其妙,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我那年十六岁。五姊与我同房住。五姊其实不是我亲姊姊,她只是堂姊。她比我大十岁,因为待我好,请客看戏吃菜,甚至小礼物玩具,总有我一份,我们相处得额外好。 母亲把我房间一角整理好没多久,五姊便搬进来了。 这一次我也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只不过觉得她沉默了一点。但是没隔了几天,亲戚便都传说她离婚了。离婚大概是不幸的事。我当时不大明白,反正大人说不好,五姊不肯回娘家,因为伯伯当初并不赞成这头婚事,五姊为了要嫁过去,吵了一大顿,没隔多久,又自己打嘴,闹离婚,所以不肯搬回娘家,搬到我们家来住。 我觉得五姊并没有变。 不过众人对她的口气都变了。 连佣人阿张,也有点噜嗦:“先生太太真是,怎么把离了婚的五小姐拉了来住。” 好像一离婚,一个女人便不再是一个女人,变成只怪物了:头上有角,身上有鳞,说不定一张口,还会喷出火来。 阿张是我们家老佣人,做了近二十年,我还没出世,她老太太便住在我们家,我得让她三分,不过这人以前见了五姊,却是眉花眼笑,“五小姐”长,“五小姐”短的,因为五姊出手阔,过年过节她总捞点好处,如今为了这“离婚”两字,她忽然来这么一个大变脸,我就不明白,而且很纳罕,五姊与阿张扯上什么关系了?五姊是主人,阿张是佣人,难道一个女人离了婚,身分便贬值到这种地步?于是我就想:一个女人是不能离婚的,一个女人只好结婚,到了年龄一定要嫁,但婚是不能离的。 五姊有时候坐在我对面,我就细细的打量她起来。她跟以前一模一样——穿得很考究,打扮得很考究,一张脸白白的,秀气的鼻子,清澄的眼睛,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我实在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同。 有时候我瞪得她久了,她便淡淡的笑笑,“傻子,瞪着我看什么?”那口气真的平静,出奇的平静。 一天放学,我听见爸爸妈妈在商议。 “这样把阿五留着,总不是生意经。”妈妈说。 “你放心,难道她真的在这里一辈子不成?阿五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看得起我们来往几天,听说她已经在外边找到房子了,这三五天便搬出去,新房子总要粉刷装修,你这么心急要赶她走做什么?”爸爸说。 我马上站在爸爸这一边,深觉爸爸说的有理。 “我怕她对阿心有不良影响。”妈妈说。 “笑话,阿心才十六岁,有什么不良影响?你这样子,恐怕阿五早觉到了,我们何苦嫌她?” “你倒是顶帮这侄女儿。”妈妈说。 “到底是亲骨肉一样的一一你有没有劝她?” “劝?当初她要嫁那个浪荡子,我帮着她父母劝得唇焦舌烂,她都不听,没两年,要离婚,又反过来去劝她们和好?我变了什么了?我好歹不说话。” 爸爸长叹一声,“阿五这孩子,毕竟害在太聪明了—点。” “是呀,现在的人就是这样,不合则离,是,离了又怎么?难道还能找到更好的?男人都有脾气,娶个二手货太太,不怕人笑?就算有这样一个好男人,也难见将来的公婆,阿五也不细想去,她就是仗着几分才貌。” “人各有志。她又没问谁赊借,随她去罢了。” “虽说她能干,女孩子家赚得比男人还多,生活不成问题,到底孤零零一个人没意思。她又不肯回家,其实打虎不离亲兄弟,过一阵子也没事了。” 爸爸说:“有个孩子也许好点。他们又没孩子。” 妈妈说:“你不晓得,现在人不一样了,有了七八个孩子,一样离,你也离婚,他也离婚,变了什么新玩意儿似的,真看不顺眼。做女人,看开一点,大大小小,谁不受过一点气,阿五真是新时代女性。” 忽然之间,我发觉妈妈空读了半辈子的书,基本上的思想跟阿张也是一样的。以前阿五身上没半寸不好,现在阿五是千疮百孔的。 爸爸说:“她就要搬出去了,你千万别多嘴。” “得了,我年纪活在狗身上了?还待你吩咐。”妈妈说道。 妈妈很虚伪。 大人都虚伪。 只除了五姊。所以我怀疑五姊还不算是大人。 晚上五姊回来了,妈妈对她仍然很客气,吃饭的时候连连替她夹菜。 我想起了妈妈下午那番话,又看到她两副截然不同的嘴脸,胃口就没有了。 临睡的时候,五姊在床上翻报纸。我忍不住,就问她:“五姊,你真的离婚了?” 她一呆,然后说:“是的。”仍然翻着报纸。 “五姊,为什么要离婚?”我问。 “你不会明白的。” “五姊,说给我听,也许我明白。” “真的,也许只有你能够明白。前些时候你老穿着那件红色的大衣,哪儿去了?” “过了时了,那样子怪怪的,”我笑说,“束之高阁,不高兴穿它了。” “如果我一定要你穿着它呢?”五姊问。 “为什么?我不喜欢它了,如果有人逼我再穿它,我自然不高兴。”我说,“我决不穿的。” “离婚也是一样。他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喜欢他了。两个人死板着脸再对上几十年也没用,自己骗自己而已,不如离婚算了。” “开头你喜欢五姊夫吗?”我问。 五姊淡淡的笑,“那当然是喜欢的,否则怎么会结婚呢?” “那是了,开头我也喜欢那件大衣,求了妈妈好久,才买回来,价值也不便宜。” 我嘴已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总觉不妥,一件大衣与一个人,怎么一样呢? 五姊笑问:“你现在还不明白吧?将来会明白的。” 我问:“你不后悔?” 五姊放下了报纸,“不,我做过的事,我从来不后悔的。多少女人离婚,哭哭啼啼,总把责任往男人身上推,甘心情愿的做弃妇,我情愿背个淫妇的罪名,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 我想了很久。然后我问:“那么以后,五姊夫不会上我们家来了?” “不会来了。” 五姊夫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白色的皮鞋。五姊夫笑起来眼睛很漂亮。五姊夫喜欢开快车。五姊夫带我出去吃玩,是从来不吝啬的。 他真的再也不上我们家门了? 真是可惜。我喜欢听五姊夫说笑话。 隔一天放学,我不见了五姊。 我问妈妈,“五姊呢?” “搬走了。”妈妈很快乐的说,“留下两瓶香水给你,说你喜欢那味道。不过上学别喷得香里香气的。” “几时搬的,怎么昨天不见她说起?”我问。 “今天下午她去看了房子,觉得可以搬进去,就马上搬走了。”妈妈说。 我心中老闷的坐在床沿。她果然留下了两瓶香水给我。我拿着水晶瓶子,旋开了盖子,闻了一闻,那香气沁入我心里。五姊夫是不会上我们这里来了,是五姊说的。 妈妈跟进我房来,问我:“你五姊没与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我反问。 “什么都没说?”妈妈问得好奇怪。 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只有十六岁,我也明白,她是怕五姊对我有什么坏影响。 “没有。我睡得很熟,我们不讲话的。” 妈妈似乎放心了。 隔了一会她问:“阿五有没有哭?” 我想了一想,“没有听见。”或者她哭了,我不知道。 妈妈说:“原来你五姊夫在外面有了新的,瞒了你五姊半年多。你说这男人该不该死?你五姊算是硬的,吞不下这口气,就离了婚,”妈妈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同情了,想必是因为五姊已经搬走了的缘故,她说下去,“这种男人,离了也好,省得一辈子受气,不过阿心,你要留神,将来交男朋友,眼睛要睁得大。” 我笑了。妈妈要说的,不过是最尾的那几句。 “像你五姊,就是个例子,迟早要后悔的,”妈妈喃喃的说,“虽说婚姻系前定,到底也看人为。” 我还是很闷一一五姊走了。五姊是我喜欢的人。 隔了一年,我才上她家去。 我打电话给她,她请我吃饭。 五姊仍是五姊,一身衣服打扮,无懈可击。她说她在公司升了级,我很替她高兴。此刻我明白一个女人在外边要靠自己,到底太不容易,像妈妈与阿张,就多多少少对她的能干有点拈酸。 饭后我到她家去喝咖啡。她的家不大不小,弄得干净很漂亮。但维持这样的一层公寓,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们闲聊着。 她忽然问我,“阿心,你可有男朋友了?” “没有。”我老实的答。 “十七岁了?”她问。 “是的。今年毕业,读两年预科,看升不升得了大学,升不上,只好出国去。五姊,你是哪里的?” “伦敦大学圣玛丽院。”她口气还是淡淡的。 “我希望也考得上。”我羡慕的说。 “考大学,简单得很,天下最难的是婚姻。”她笑道。 我大胆的问:“五姊,你有男朋友吗?” “有,怎么没有,”她坦白的说,“一个女人离了婚,如果不打算马上结婚,多少有几个男朋友,不过那些是很普通的男朋友就是了,吃一顿饭,喝一次茶,也有些男人,以为离婚妇人多多少少可以占点便宜,那算了,我还不至于到那样地步,于是爽爽快快的叫他们死了这种坏心。反正离婚之后,忽然发觉很难做人,轻一点,马上吃亏,重一点,又被人闲话——瞧这女人,婚都离过了。还黄熟梅子卖青——这世界奇怪得很,做人是做给别人看的,凡事非得偷偷摸摸不可,有些人轧了十多个姘夫,仍然以小姐身分,白纱白衣的迸教堂去了,我不爱这一套,我过分名正言顺、光明正大了,那些人反而看不过眼,罢!岁数越大,越不知道怎么做人。”她燃起一支烟吸。 她始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 后来等她抽了那支烟,我就告辞了。 说也奇怪,没隔多久,一个星期六,我出城买东西,在街上就看见了五姊夫。 他一点也没有变,仍然是白衬衫白皮鞋,头发微卷的贴在后颈,仿佛比以前瘦了点,也就更潇洒好看。他身边有一个艳丽的女人,单是眼皮就画了几道彩色,他们一直向我走过来,他没有把我认出来,我就气了。 “五姊夫!”我板起脸来截住了他的路。 以前个个礼拜五来,礼拜六来,礼拜天也来,买了蛋糕饼干,嘻嘻哈哈,不晓得多快乐,我不信他就忘得这么快。 他呆了一呆,脸上好尴尬,看了我半晌,忽然说:“是你,阿心。” 我有种快感,这种事也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做得出,我看也不看他身边的女人,我存心要出他的丑。 我说:“五姊夫,好久不见了,五姊夫记性真坏!” 他并没有生气,还微笑着,他说:“孩子长得快,一下了没把你认出来,我去吃茶呢,你要不要来?” 我说:“为什么不来?五姊夫以为我不会去,多久没吃到五姊夫的茶了?” 我说得出做得到,真跟他们两个去吃茶。 我用眼角打量着那个女人。这大概是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吧?什么东西?比得上我五姊的一个屁!我轻蔑的看着五姊夫,轻蔑的喝着茶。 五姊夫脾气很好,始终微笑着,隔了很久,他忽然说:“阿心,你现在不会明白,将来你总会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以前的礼拜五。礼拜天,以前他们在一起的笑脸喜气,我想起了昨日五姊的落寞,他现在又低声下气说这话,我竟然哭了。就在茶座里,两百多个人看着我,我就哭了。因为我只有十七岁,天下值得哭的事正多着。 这么好看理想的一对夫妻,为什么就离开了?为什么他没有眷顾五姊?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哭得痛痛快快,惊天动地,哭完了站起来就走,还是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 过了几个月,因为考大学的事与父母起了争执,逃了五姊家去住了一个周末,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五姐背着我,她在做沙拉给我吃,听了我的话,她说道:“你不知道吗?那女的是他的新夫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呆呆的问。 “朋友说的,朋友急于要看我脸上的表情。” “他真的把你忘了?”我问,“全忘了?” “我怎么还管得了?我怎么还知道?”五姊反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不问一问他?” 五姊捧着沙拉盘子出客厅,我们俩对着吃了起来。我扭开了电视,因为屋子里太静了。 我几乎忘记了我问的问题,忽然五姐答我,她说:“你要知道,阿心,我不再是十七岁了。到了这年纪,许多事是不能问不能做的了。” 我抬起头来,发觉她一脸的眼泪。我失措的摔了碟子,把地毯弄糊了,她连忙奔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没事人似的,用湿布擦干净了地毯。 我呆呆的。 这时候电视上一个歌女在唱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 再来我家门——” 那声音是如怨如诉的。 没多久爸爸就把我接回家。他说:“动不动离家出走,还成个样子?你不喜欢加拿大,就去英国好了,有什么尽可以说,一走了之,就能解决问题?” 结果我考上了本家的大学,皆大欢喜,又不用离家十万里,劳父母牵挂,又省了不少钱,一场风波就息了下来。 但是五姊忽然走了,她回英国去了。 她老是这样的,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 我默默的念书,毕了业。在大学里遇见一个男同学,顺理成章的谈恋爱,不过他是个穷学生,爸爸妈妈便有点不开心,怕我将来吃苦。 父母越是攻击他,我越护他。 结果我嫁了给他。为了证明什么?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们逼得我非嫁他不可了。 那年我二十一岁。 婚后也有过一段好日子,我们两个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开始谅解我们,我们也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小虽小,到底是一个家。 但是……叫我怎么说呢? 他开始拿钱回家,无穷无尽的把钱塞给他父母、他弟妹。他的理由是:“我穷过,非叫他们抬起头来不可。”储蓄了买房子的钱,他先给家里买,储蓄了买车的钱,他先给家里买。我的牢骚开始多,他开始不耐烦。 他弟弟结婚,他自银行提了一大笔款子出来,送的钻石足足值好几千块,我看着我手指还是光秃秃的,益发觉得他不合理,大吵一场,我回了父母的家。 他把我接回去之后,就变了。 后来他认得了一个女人,比我温柔的,他说。我苦笑,赞成离婚。叫他自己看好了,这个温柔女人肩上负起这么多委屈之后,是否还可以继续温柔下去。他对我是千般万处的挑剔。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觉没有做错半点。 父母是愕然的伤心。 然而这一次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尽的休息了一阵,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眼泪,没有梦,只觉得浪费了精神,浪费了时间,离婚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也没有孩子,因为要工作的关系,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后来我听说他再婚了,那个“温柔”的女人并没有工作能力,一连养了三个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养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听说他家里不满这个温柔的女人。我只是想,如今他倒想情愿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还不是给家人抱怨。当初为什么不醒悟一点?或者我的好处不够吧,或者…… 我终于做了梦。 梦见爸爸问我:“他怎么这么久不来了呢?”醒来之后,我觉得我是家里的负累,我决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国,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电报给她,她来开门的时候并不惊异。她弄茶给我喝,就像我十六岁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岁的五姊还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来的时候,有一两条细细的皱纹。我与她对坐着。我手中捧着她倒给我的茶。 她没有再结婚。 她说:“……其实,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过三年五载的,说不定他的心就回转来了。” 我默默的笑着,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摸着她养的玳瑁猫。我没有说话。 五姊轻轻的说下去,“只是当时我想:等他三五载,为什么呢?大家一天天的挨着,有什么意思,或者他还有机会寻他的快乐,或者我也还有我的机会,何必双双浸死在痛苦里?我觉得是做对了。至少他没有后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样子,他仿佛没有后悔。” 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站着,我说:“其实并不是为了他家里,也不是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错的是我吧。我老给他一种感觉——你是我亲手扶持出来的——这大概是不对的。” 五姊笑了,“过去的事,还论它做什么?就像输了一场棋子,还拼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样——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盘!”她说。 五姊说:“你还年轻,怕什么?” 我不响。 “像我不一样,如今父母没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过气来,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岁,都老太婆了,不过活一天算一天,我去买了双绒鞋回来,想起极小的时候,家里就让我穿这种绒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岁的时候,还买得起这样的绒鞋,就算福气了。” 我听着。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继续说着,“我是到了如今还不明白,当初是怎么一下子离的婚。” 我猛然抬起头来,瞪着五姊。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竟没有回头,”她轻轻的说,“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为……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不不,可以这么说,是我提出来的,是大家提出来的,或者我不该争一口气答应了他,我如果不答应,不见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只是我想:何必呢?” “是的,何必呢。”我说,“但是我记得你说:一件大衣……” 她点点头,“那件大衣是我。人总有自尊心,阿心,那件大衣是我,他对我厌倦了,于是换了一件新的,不管牌子料子颜色是否好过先头那件,总是新鲜的好点。或者后来他懊恼了,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总还可以再换。”她微微一笑,“当初我没告诉你们,因为始终要强,是他对我厌倦了。” 她看着我。 我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我缓缓的用手绢擦去,好像在做一件极普通的事一样——根本眼泪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事。 她说:“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脚,何必受人荼毒?” 隔了多年,她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然而还是不怎么明白。我也并不明白。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有计划的,并且成功了的,但是他快乐嘛。 我问:“生活好吗?” “很好。”五姊说。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丝衬衫,薄薄的麻长裤。 “你寂寞吗?”我鼓起勇气问。 五姊说:“慢慢就惯了。也有再婚的机会。不过一个人生活总轻松点,那些对象也不是十分理想。也碰见过理想的人,多数不巧,又错过了。这十年来,倒是十分安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是无牵无挂的,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还有人留着我不成?”她爽朗的笑了起来,那笑里倒是一丝矫情都没有的。 我再倒一杯茶。 她说:“只是看着旁人结婚生子,闹哄哄的,我整天就是等着出去买贺卡寄,眼看着人人像一本小说似的,有始有终,白头偕老,我却像一串炮仗,开头兴致致的爆着,倒是轰轰烈烈的,末了引线浸到了水,忽然无声无息了,像是死了,一口气却没咽,真糊涂,真糊涂啊。” 我听着,当五姊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听着。 然而她没有再说下去,说了这么久,大概也很够了。 她去厨房开了罐头喂猫,我们到中国城去吃烧鹅饭,是我请的客。饭后去看了场舞台剧,很尽兴的回来。我与五姊睡一间房里,我躺一张折叠床,是五姊为我新买的,她待我总是那么好。 我们聊着刚才的剧情,然后睡了。半夜醒来,我轻轻的转身,却听见五姊也在翻身。我静静的留意五姊可有哭,没有,听不见,也许她哭了。 真是历历在眼前,时间仿佛回到十年之前,我问她:“五姊,你真的离了婚吗?”真正不过好像眼前的事。没想到我们的路却是一般的难走。 但是五姊是好的。 五姊从来没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 几天后我就走了,经过了大半个欧洲大陆我才回家的。回家后一会儿又去北美走了一趟,再回来就找了一份工作,好好的做起事来,做得颇有成绩。 五姊忽然写了一封信来。 她又结婚了。 我错愕不已。五姊的对象是个中年商人,英国人,四十二岁,经济很有基础。信中还附着张照片,蜜蜜的看牢她,一脸呵护的样子。 她在信中写:“为了爱情,总是挑剔……这一次可是为生活了,这种有条件的婚姻可以维持一辈子。” 我心中想:何尝是为了生活,她何必愁生活。 妈妈很为五姊高兴,“很好,几时我们去看她去。”她说。 她一直觉得我是五姊的镜子,五姊如今有了好结果,我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 我出去买了一张极大的贺卡。 奇怪。我却想起五姊夫来,两个人,遇见了,分开了,就是这样吗?我没有想到我自己,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五姊夫,他可有说起她,像我们说起他? 我叹了一口气,寄出了贺卡。 一年之后,五姊又来了一封信,她养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儿子,双胞胎。生养的时候动了手术,颇吃了一些苦,但她认为这点小苦是值得的,照片的孩子美得像洋娃娃一样,就像奶粉广告上的婴儿,圣诞卡上画的小天使,孩子头发是黑的,卷曲的,眼睛却碧蓝。 妈妈航空寄了礼物去,我又出去买贺卡。 爸爸说:“几时我们去看看阿五,问她有没有空,别让那外国人以为她家里没亲戚,好欺侮。” 妈妈眉开眼笑的说:“才不会呢!你看他们的家,在伦敦最好的雪莱区,六间睡房,游泳池,还有佣人!在外国有奶妈看顾孩子,谈何容易,阿五早嫁了这样的人,少受多少罪,男人就是这样喜欢起来,什么都是好了,不喜欢呀,鸡蛋里也挑得出骨头来,阿五总算还有点福气。” 爸爸托了托眼镜架子,偷偷地看了我一眼。 我向他笑了一笑。 妈妈还在说:“写信给阿五,我们去避避暑气……” 我又想起,多年之前,她与五姊夫上我家里来,我们一起玩笑的时刻。她与五姊夫都是一样白,连跑车都是白的……是多么漂亮的一对,怎么众人都这么善忘呢? 我不知道以后我还会不会再婚。 我没有这种打算。 但是后来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她成功了我没有 她成功了我没有: 一早,汤承璋才回到办公室,电话钤就响了。 是严诗嘉兴奋的声音,“承璋,关梅贞回来了!” 承璋十分惊喜,“几时?” “我收到美国著名环球出版社代她发出的电邮。说她下月一号会来本市宣传新作《观音娘娘的锦囊》,届时希望我们参加她的酒会,梅关没有忘记我们。” 承璋非常欣慰,“这番她真的算是衣锦荣归了。” “真的,她一连三本著作都高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榜,承璋,是纽约时报呢,一共在北美洲劲销三百八十万册,今日的关梅贞已经名利双收。她在比华利山买了洋房居住,听说,荷里活已有好几个制片家打算买下原著妀编电影。” 承璋一边听诗嘉眉飞色舞地形容老友的成功史,另一只手去查看电脑电子邮件。 果然,她也收到了邀请。 是,关梅贞没有忘记她们。 “梅贞终于如愿以偿。” 承璋点头,“她总算扬眉吐气。” “真正伟大,在洋人地头─用英语写作,居然出人头地,了不起。”诗嘉竖起大拇指。 “有志者事竟成。” “下了班喝茶。” 承璋松出一口气,由衷代旧友高兴。 梅贞自幼没有父母,在兄嫂檐下生活,她不大乖巧,不讨他们欢喜,因此,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家本来在说话,看到她,立刻停嘴,原先在笑,她一出现,面孔即时挂下来。 又不给她门匙,亦不让她用热水,时时叫她服侍侄子上卫生间,梅贞觉得不开心,他们有意无意要把她打压成一个次等人,她中学毕业就到美国去了。 去外国的路不好走,申请学生签证需有经济保证,可是辗转地,梅贞终于成行。 听她说,好像是一间出人口行的老板愿意做她的保证人,她在那里做了半年文员。 梅贞一直有同两个旧同学联络。 走之前,她很不开心,时时来温家借宿。 汤太太同她说:“梅贞,当自己家好了。” 几乎整个暑假在杨家度过,承璋把历年来储蓄的零用钱换了美金交她手中。“梅贞,不喜欢的话立刻回来,我家永远欢迎你。” “不成功不回家。” “梅贞,不要给自己压力。” “我与你不同,我一定要成功, do or die,破釜沉舟。” 老实说,承璋并不看好她,不过,她紧紧握住了梅贞的手。 汤太太替梅贞买了行李箧置了冬衣送她走。 梅贞在纽约,白天读书,晚上打工,生活十分清苦。 承璋与诗嘉每月寄包里给她,甚么都有:食物、衣服、书报。 她们到纽约旅行,去探访过梅贞,那时,她叫自己 may kasole,意思是渴爱阳光。 屋内间隔十分简单,但是可用海天一色来形容。 宽大铺橙黄地砖的露合几乎与泳池连接,而泳池又与山下蔚蓝的海结成一片,乐儿常常站在露台看日落。 幸儿说:“结婚吧,小屋借给你行礼用。” 可是那人并没有向乐儿求婚。 一个月前,那人说要调到伦敦去工作一年,兴奋得不得了。 “记得来看我”,他同乐儿这样说。 像是把他们的关系一笔抹煞,从头到尾,不过是普通朋友,其余一切,都是女方多心。 乐儿颓然。 她不打算追究,只想把事情搁到脑后。 可是,没有想像中那么容易。 失落、沮丧、寂寞、自尊与自信都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只有幸儿找她,她才会出去。 这一天,幸儿一开门就说:“咦,你又瘦了。” 文棋迎出来,“今日我们请来一位做粥粉面的大师傅,你来试试他手艺。” 客人还没有来,幸儿为她先开了一支香槟,“过来这边,我发觉香槟配云吞面非常合味。” 这一对年轻夫妇非常合拍。 乐儿又站到露台上去。 幸儿放了好几张帆布椅在泳池边,让客人舒服坐著喝酒聊天。 乐儿凝视蓝天白云。 幸儿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想什么?” “在想父母已经辞世,离我而去。” “乐儿,已是十年八年前的事了。” “那意思是,无论我在世上存活多久,都是一个孤儿,再也见不到他们。” “乐儿,我们人类命运如此,无法改变。” “那些能干的科学家呢,他们不能扭转命运吗?” “他们?不是已经发明了飞机大炮,来,别想太多,少钻牛角尖,多喝一杯。” 文棋抱怨:“你怎么劝乐儿喝酒?” “她那么闷,松一松也好。” “她会醉。” 乐儿却只觉疲倦,昨夜没睡好,前日又通宵加班工作,她悄悄地自顾自转入书房。 乐儿知道那里有一张背著门对牢壁炉的长沙发。 她一躺下就闭上眼睛。 文棋跟进去,替她盖上一张毯子。 瘦削的她窝在沙发里根本不容易发觉。 幸儿进书房来问:“睡看了?” 文棋答:“让她休息一会儿。” “可怜的乐儿,失恋了。” “嘘。” 这时,门钤响起来,其余的客人到了,他们两夫妻出去迎宾。 乐儿默默苦笑。 原来什么都瞒不过人,他们都知道她失恋。 她转一个身,把面孔向著沙发背,忽然发觉眼角润湿,该死,竟然哭了。 她渐渐睡著。 半明半灭间听见外头有乐声有人声,十分热闹。 唉,人人都那么快活,只除出王乐儿。 正在伤感,只觉有人推开书房门进来。 是一男一女,偷偷地压低声音谈话。 “小心,你的贤妻就在外边。” “那么,我们出去对全世界宣怖我已经变心。” “你喝多了。” “不,不够多,我还没有足够勇气。” “坐下来,静一静。” 两人沉默,但是没有离开。 乐儿想站起来,但是四肢不听使唤。 半晌,乐儿才知道他俩在拥吻。 “几时同她离婚?” “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一时切得断。” “可以想象未来十年,你都会那样说。” 幽幽叹息。 乐儿啼笑皆非。 想睡一觉都不行,有人强逼她欣赏独幕剧,这一男一女的声音有点熟,究竟是谁呢? 没想到好戏在后头。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第三把声音,是懒洋洋女声:“了不起的胆色,在别人家里,热情如火,就不顾廉耻了,真是一对。” 先前进来的一男一女惊骇地低呼出来。 呵,元配到了。 “你──” “可不就是我,索性借王幸儿的别墅,把话说清楚吧,别拖下去了。” 那男的鼓起勇气说,“我同你分手时间已到。” “好,没问题。” 他像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你说什么?” “你把所有的车匙与门匙放下,立刻离开我方家的屋子,我即时同你去律师处签字。” 是另外一个女子低呼:“啊!” 那男人也立刻申辩:“你方家的屋子?” “自然,大屋小屋都是我的嫁妆,由我父交到我手上,一直以来,屋契都用我的名宇,你不过是个房客,住了十年,腻了,打算搬出去,难道不应归还门匙?” 那第三者错愕到极点,瞪著她情人,“你,你……” “他没同你说过吧?”那元配冷笑,“他一无所有,他原本是方氏企业的一个小职员,同我结婚后,家父提升他做亚洲总监,你不是以为他真占有股份吧,家父早就防著他,给他吃给他喝给他穿,房子车子任他用,每年带他去旅行,可是,他仍是方家一名伙计。” “什么?”第三者呛住了。 那方大小姐冷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郑氏宇宙洋行的副总经理,算得上能干,年薪近百万,可是─两百万哪里够用,于是你四处寻找猎物,但,找错对象了。” 那女子退后一步。 “有误会是不是?”方大小姐忽然大笑起来,离开书房。 乐儿想起身,呵,四肢稍微有力了。 可是戏仍未做完。 那女子说:“你骗我!” 男子不出声。 “你说你有方氏一半股权。” “你也不想一想,此事有无可能,方氏三兄弟创办公司至今已近五十年,怎会把一半股权送给外姓人,你一听就喜上眉梢,你拜金,你虚荣。” 她顿足,“我太蠢了。” “蠢而贪。” “好,周立信,我们完了。” 周立信?真没想到原来是周立信与妻子方硕萍。 他俩可算是一对模范夫妻,原来只是表面,骨子里关系腐烂不堪。 周氏说:“我以为我们有感情。” “别碰我。” 现实的第三者完全梦醒,咚咚咚离开书房。 乐儿蜷缩在沙发里,动也不敢动。 这时出声,是个死罪。 幸亏沙发背高且厚,他们三人都没有走到火炉这一角来。 终于,那男主角也走了。 乐儿伸手,缓缓揉揉略觉麻痹的小腿。 噫,像仲夏夜的一场梦似,疑幻疑真。 刚想挣扎看起来,又有人推开门进书房来。 乐儿叫苦。 喂,到别的地方去开谈判可好?怎么都挤到人家的别墅书房来。 这间度假屋叫渴爱阳光,先生太太小姐,不是给你们乱搞关系用的。 乐儿只得仍然缩成一团。 原来又是方女士,她去而复返。 她说:“他们走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拆穿他。” 咦,另外还有一个男人。 “不,”方硕萍说:“最后这一次,我已忍无可忍,决定把他逐出家门。” “孩子们呢?”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想我与他分手。” “你知道令尊最恨子女有新闻,去年你大姐闹桃色纠纷,他几乎与她脱离关系。” “大姐是过份一点─那男歌星才十七岁,被人家父母告她诱拐未成年少年。” “我们照常生活吧。” 方硕萍沉默一会儿,“你又没有妻子,为什么不赞成我离婚?” 乐儿暗暗叫:蠢人,他不爱你。 “你不想结婚?” 那男子乾笑数声。 方顽萍说:“结婚后名正言顺,你做我伙伴,我问父亲拿资本做网页生意,你说怎样?” “该项生意,还未开花已经凋谢。” “那么,做时装──” “硕萍,你父亲不是一个手段阔绰的人。” “我有私蓄。” “硕萍,这几年你做中间人,介绍我认识不少人,做成许多生意,我人面广了,也有进帐,十分感激你。” “不客气,应该的。” 真笨,乐儿叹息,还是没听出来,他要提出分手了。 果然,那个男人说:“硕萍,我不想破坏你家庭。” “我的家庭一早不存在。” “不─孩子们需要父亲。” “那只是一只寄生虫。” “你一早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我有无听错?”方硕萍啼笑皆非,“你好象反而帮他讲话。” “我说的都是事实,硕萍─多一事不如少」事。” “你说是维持原状?」 “硕萍,今日,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你妹妹?” “不,她叫安乔。” “安乔,她是什么人?” 那男子忽然扬声,“安乔,进来。” 果然,有一个人推开书房门,“来了。” 乐儿不敢张望,不过,虽然看不见,鼻端也闻到一股柠檬味很重的香芬,可见来人是青春女。 她声音非常好听,“方姐姐是吗,子明常常提起你,说你们感情像姐弟,我叫安乔,我是子明的未婚妻。” 连乐儿听了都打一个冷颤。 这班男女,一个比一个厉害阴险。 果然,方硕萍震惊,“你,郭子明,枉我这样对你。” “我已经道谢。” “这一年来──”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萍姐。” “什么?” “拆穿了大家没有好处。” 那叫安乔的女郎说:“萍姐,我们很敬重你,希望你有智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硕萍,你的丈夫一定会重新回到你身边,届时,你们又是大好家庭。” “你慢慢想清楚,我们失陪了。” 方硕萍饮泣,“子明,子明。” 那郭子明已与新欢安乔离去。 方顽萍在书房内哀哀痛哭。 乐儿恻然─但是她又不放亮相出去安慰她几句。 刚才的胜利者?下子惨败。 不知哭了多久,她才悄悄离去。 啊,角色离场,剧终了,落幕。 乐儿扑著站起来,她口渴,想找杯水喝。 才伸个懒腰,想起幸儿把最好的威士忌收在书架底格,她找到水晶瓶,斟一小杯,仰头喝下。 幸儿今日请了一大班怪客,个个有诉不完的衷情,纠缠不清,真是可怕。 比起他们,乐儿觉得轻松。 是,她失恋,但是可以重头再来,或是索性清静一两年,进修学问。 她的法文一直没学好,不如趁这段时间勤习会话。 她坐在沙发上沉思,一时竟没有离开书房的意思。 自长窗可以看到日落,真是良辰美景,一片橘红色晚霞,天空一个角落,新月已经上升。 平台上的客人兴致极高,谈笑风生,有几对还翩翩起舞。 乐儿觉得肚饿,她套上鞋子,想出去找食物吃。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推开书房门。 乐儿吓得蜷缩成一堆。 “咦,你倒是找到了好地方。” “可不是,又静又舒服,可以说话。” 乐儿想站起来说:“不用隔墙,这里就有耳朵。” 可是他们提到了她的名宇。 “整晚不见王乐儿。” “走到哪里去了?” “听说失恋,整个人落形。” “以前也不见得很美。” 乐儿不禁有气,谁,谁对她评头品足? 她不认得这一男一女的声音。 “不,乐儿有一份清秀。” 谢谢,谢谢。 “你不去追她?” “我也曾想过行动,怕人家给我吃柠檬。” “你若是真的喜欢她,打铁趁热。” “不,配不起她,人家是执业建筑师。” “王乐儿并不势利。”连女方都说起好话来。 男的转变话题,“这间小别墅真美。” “光是地皮千余万。” “屋子叫什么?渴望阳光?” “sole,是意大利文太阳的意思。” 两人站在长窗前好一会儿─其实」转身就可以看见王乐儿。 但是两人全神灌注,根本没想到书房内另外有人。 乐儿偷偷看了一眼。 呵,原来是裘丰与裘柔两兄妹。 “我帮你约王乐儿出来可好?” “用什么籍口?” “说是你生日,请吃饭,见见朋友。” “多俗套。”他不答应。 乐儿同他们不熟,听母亲说过裘氏是新发财,一会儿卖磁性床褥,一下子又销健康食品,手头上松了便捐医院的总理做扬名。 的碓俗不可耐。 这样人才上门来追求要推却吗?当然应该。 她轻轻缩进沙发里。 “刚才,方硕萍气冲冲地走了。” “饭也不吃,发生了什么事吗?” “人人都有心事,但凡衣食不愁,就搞男女关系。” “她与丈夫快离婚了吧。” “肚子饿了,出去吃东西。” “听说有龙虾云吞面。” 两人又出去了。 乐儿终于站起,拍拍裙子,向书房门走去。 忽然有人进来,她闪在门后。 “乐儿,乐儿?”是幸儿的声音。 她捧着一小碟鸡丝冷面,进来照顾小表姐。 “这里。” “醒了?怎么躲在门角,睡得还好吗?” 乐儿伸个懒腰,接过美味冷面,吃起来。 她这样答幸儿:“一直做乱梦,什么男欢女爱,缱绻缠绵,长相誹,原来都是一场春梦。” 幸儿笑,“好像是有感而发。” “你不同,你与文棋是一对璧人。” “吵架时你没见过。” “你们也有纷争?”乐儿不信。 “客人一走,面孔拉下来,就变了脸,我们也是人,又不是神仙眷属。” 乐儿想一想,“今日的客人中,有一个叫安乔的女子吗?” “不知道,今日只请十八人,可是来了三十个不止,食物不够,已经去请救兵。” “你看宴会多成功。” “乐儿,出来跳支舞,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乐儿笑笑,“吃完面再说,你先出去招呼人客。” 天空已转为灰紫色,照说,天气已经转凉,可是客人反而趁这个时候换上泳衣跳进泳池里。 邻居的小孩也来了,一串串灯泡亮起。 渴爱阳光,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也是回家的时候。 文棋探头进来。 “乐儿,你太内向,整晚躲书房里?” 乐儿笑笑:“我找手袋。” “在这里。”文棋帮她在地上拾起手袋。 乐儿吁出一口气接过。 “你与幸儿只差半年可是─是真正的对姐妹花。” “是,”乐儿答:“自小玩到大,也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你比她懂事很多,涵养修养胜她十倍,又较她踏实,成熟长进。” 乐儿骇笑,“怎么了,无端端把我说得那么好。” “幸儿又想搬家,”文棋叹口气,“昌兴路住得很舒服,可是盛德路一幢豪宅多名人业主,她也想搬过去,差价六百多万。” 乐儿笑笑,“那也难不倒你。” 没想到表妹夫对她诉起苦来,非小心处理不可。 “是,但我忍不住想,一个人对物质的是否应当适可而止呢,为什么要见一样要一样呢?” “你可以与她提出讨论。” “已经檀作主张开出支票下订,同时,她决定卖出这间度假屋。” “什么,把这间别墅卖掉?” “太小了,没有多大用途。” 乐儿冲口而出:“卖给我,我喜欢,不大不小,刚够我一个人住。” “真的?乐儿,我正不舍得,如果你承接下来,我还可以时时来看日落。” “一言为定,明早我找律师来同你接洽。” “太好了,”文棋重露笑容。 乐儿这样劝说:“幸儿天生擅交际,你是生意人,这样的贤内助对你有帮助,本市讲排场,派头很重要,住得好,人家自然尊重你,能不从俗吗?” 文棋点点头,“乐儿,你真会说话。” 乐儿自手袋取出支票簿,“我也想即时下订洋。” “同你说话真舒服。” 文棋取过支票出去,又同幸儿双双回来。 幸儿十分意外,“你把别墅买下?做事与我一般爽快,太好了,大可省下经纪佣金,还有,九折出售。” 三个人都十分高兴。 他们夫妻出去了。 乐儿取过酒瓶斟出酒来,自喝一杯,庆祝成功做了屋主。 忽然之间,她听见有人说:“恭喜你,新屋主。” 乐儿吓得整个人跳起来,谁,还有谁在这间书房里? 她过去开亮了台灯。 原来,就在她刚才睡过的沙发上,坐著一个年轻人,粗眉大眼的他绕著双臂,看住乐儿微笑。 乐儿忍不住斥责他:“你是谁,为什么偷听别人讲话,太不尊重主人了。” 他摊摊手,“其实我坐在这里,你们都可以看到我,不知为什么,却没有人转过头来。” “你从哪个门口进来?” “长窗一直开着,我进来找主人。” “有什么事?” “门外竖一块牌子,标明此屋出售,我想进来看看间隔,问问价钱。” “门外有出售牌?” “小姐,你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心不在焉。” 都被这陌生人说中了。 “太迟了,”乐儿板著脸,“我已捷足先登。” 他点点头,“是,你会是一个称职的主人。” 乐儿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 他凝视她,“你懂得欣赏静寂,你不会在这里设宴会喧哗,你会是这间屋子好主人。” “谢谢你。”乐儿有点讶异。 他掏出一张名片交到她手上,“我不是坏人,请放心。” 乐儿又笑了。 咦,怎么忽然笑完又笑,同那个人分手之后,不知多久没笑过。 名片上写着周志坚。 他问:“打算重新装修吗?” “你做建筑材料?”乐儿看著名片问。 “正是,可有效劳的机会?」 “我打算重髹墙壁,铺上木地板。” “近平台处可用大理石,我们新近入了一批粉红色大理石,非常漂亮,欢迎来参观。” “粉红色不会太过份?” “是近淡米色的粉红,不细看不发觉,十分含蓄,象主人性格,墙壁也可用相似颜色,配不闪亮的天然水晶灯。” “哗,”乐儿与他攀谈起来,“价值连城。” 他笑笑,“我叫人做张草图你过目。” 这时幸儿又回来,“咦,你们已经认识了?这是周志坚,建筑商人,独身,我就是想把他介绍给你,阿坚,当心,别乱说话,我表姐是建筑师,你们是一家人。” 乐儿问,“你也是今晚客人?” 幸儿代答:“才不,他不请自来,他这个邻居最讨厌,有一次报警投诉我们的宴会通宵不收,现在又跑来坐著,乐儿,以后由你来承继这个恶邻,你来对付他。” 她又出去了。 乐儿笑说:“我不会喧哗,你大可放心。” 他走到窗前,“月亮从这边看来,比我家又圆得多。” “有这种事?”她走过去。 今日真奇怪,这间书房里,上演了好几出戏,没想到,王乐儿先是做观众,接着,又有份演出。 她看看身边的人,她决心努力投入,再来一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今夜不 今夜不: 她一直坐在那间酒吧里,那一家低级地区的酒吧,虽然没有水兵出没了,然而还是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人的地方,有一队六音不全的长毛小子在弹弹唱唱,据说她一直在那里。 至少他们说她一直在那里。 那一天我回来,他们替我接风,吃完饭看完了戏决定去酒吧坐一下子,莫名其妙的跟了去。我一直是个无所谓的人,人家给我面子,我浪费几个小时又有什么所谓,时间根本是用来浪费用的。 我们一大堆人坐下来,各自叫了喝的东西,女孩子们就下去跳舞,一耸一耸的扭着,我忽然觉得无聊。好看的女孩子这么少,没有一个是值得留恋的。他们叫了五颜六色的酒,我喝啤酒。 然后小李说:“咦,她今天又在。” 我问谁。乐队的声晌震天价似的。 嗓子已经哑了,因为烟酒过度的关系,几天来玩得昏头昏脑。 小李手指一指,我看过去,是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喝着不知道什么。 我不在意,根本就是有这种女人,天天来这种酒吧勾搭生意,不然她们吃的是什么饭,小李也见过世面,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没出声。 小李推我一下.“喂,是真的,她又在。她不是那种女人,不相信你跑过去看一看,长得还顶不错呢!” 我懒洋洋的说:“小李,咱们回去吧,你是怎么找到这种酒吧来的?累死了。” 小李笑笑:“凡是酒吧,都是一个样子,你过去看看,那女的真值得一看!” 我也笑笑,什么好人会常常就到这种地方来?有什么好看的?再红的女明星也不看。 不过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远远的看她抽烟。是一种很落寞、很风尘、很熟练的样子。不是正派女人,灯光又暗,瞧不清楚,只觉得她彷佛穿着一件恍恍惚惚的裙子,极美的!非常少见的。 她的头发很短。 然后小李说:“主客要走,走吧。” 我就跟着他们走了,在酒吧门口道谢与道别,那几个女孩子彷佛还都依依不舍。她们长得真不好看,不是一种苍白,苍白倒是浪漫而美丽的,她们的肤色带种半黄不黑的暗绿,相当的恐怖。 小李带了她们出来,不外是替我找个人陪陪,以便不那么寂寞,可是这样的女伴,要来无用。 天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在门口等了近半小时的街车,一个个把朋友送上去,只剩小李与我。 忽然我们身边多了一个女孩子。看样子她也是在等车。 她在抽烟,长长细细的滤咀烟,夹在手指中,腕上套着几只银丝织的手镯,都是极之别致的,那一件袍子,她穿着的那一件袍子,非常的好看,一种极薄的布料,几乎拖在地上,裙角都湿了。 她睑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的想挤上车去,可是她只是闲闲的等在一旁,雨水偶然经过屋檐溅在她的身上,她躲都不躲。 我摇摇头,这般清秀人物又如何?为何带着一种世纪末的颓丧?社会有何对她不起之处? 小李见我瞪着她,便说:“长得好,是不是?” 忽然我想起了她抽烟的姿态,就记起她原来是刚才独自在一角喝酒的那个女的。 于是我微微一笑。 小李在埋怨:“开车出来,不知道停在哪裹,又抄牌又拖车,不开车,又叫不到车,真正讨厌!” 那个女孩子仍然抽着烟,目光在数哩以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心想,这是一个吸毒的孩子。 小李说:“喂!上车!上车!” 他总算截到了一部车子。 我捉住他,走到那个女子身边去,说:“车子,小姐,该回家了。” 她的目光引了回来,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扶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她说:“谢谢。”双手攀着车门,那目光中有一种奇怪的、吃惊的感觉。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车子开走了,小李笑:“想不到你对她有兴趣。” 我还是微笑。一定要谁对谁有兴趣吗?下雨天,让那车子先给一位单身女客,也不算过份。我跟小李说我想步行回家,路不见得远,而且又不见得十分夜。 小李答应陪我,即使在雨中。 走着走着,他忽然问我:“你寂寞吗?家明?” 我呆了一呆,一时间不知怎样回笞才好。 他又问:“你寂寞吗?家明?这些年来,一个人在外面?家明,这里热闹,不如回来吧。” 我问:“你们这么热闹,你们快乐吗?” 小李忽然笑了,“家明,只要时间被占据了,没空去想东想西就好,我怎么知道快乐是什么?我只要一大班人对着我,大家一起吃喝玩乐……家明,做人是不能想的,想来无益,是不是?家明,做人要及时行乐。” 我看他一眼,雨下得十分急,我们早就浑身湿了。 小李说:“刚才那些女孩子--家明,找个女孩子陪陪,听她们噜噜苏苏,日子容易打发点。”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直微笑看。小李是个好人。 小李说:“做人……” 我点点头,他拍拍我的肩膀。 “你毕业了吗?”他问:“还差一年?” 我点点头。 忽然我们身后缓缓的跟着一辆车子,早听说香港不大太平,我就转头看,是辆开篷的爱快罗蜜欧两千的蜘蛛跑车,红的,俗气得很,也普通得很,但车上的人却使我一怔,是那个女子。她倒真神出鬼没,怎么跟我们跟到这么远? 我停下脚步,她也停下车子来,小李一看,马上就笑,拍拍我肩膀,说:“明天见。”我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他走得那末快。 我只好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车里的她。 她很美丽。 她说:“上车?” 我摇摇头,可是双脚没有动,到底不是天天有一个这么美丽、身份年龄不明的女人来跟我说话的。 她靠在车窗上问我:“你几岁?” 我笑一笑:“二十二。” 她点点头。“不要怕,上车吧,可以照顾自己了。” 我还是没动,“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她说。 “看不出来。”我说 她忽然笑了。 我拉开车门,上车。 她开车开得很好,而且不快,一下子到了一家很名贵的咖啡店,我陪她进去!她向我笑笑。我们各叫了咖啡,她实在看不出是那个年纪,不过女人的年纪一向是很难说的。 她喝着咖啡,酒大概是醒了,我很直接了当的看着她,她的肩膀很圆,但是胸脯不大,我不大喜欢大胸脯女人,我喜欢女人的臀部。每个男人都是色狼,坦白一点有什么关系。我这样的跟了她来,难道还是为了跟她聊天?算了吧!!这种叫艳遇,十六岁的小子也不放过!何况是我?我都快廿二岁了。 她掏出打火机点烟,手上的钻戒闪闪生光。她身上的货色都是好的,难道不怕我是拆白党?而且她那气派也不是假装的,看得出是好出身,天天孵在那种小酒吧里做什么?我没有问她。当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问? 多年前我也谈了一次恋爱,什么都问,什么结果都没有,后来就改过自新,变成现在这样,我们这一代,学得快。 我说:“你长得很漂亮。” 她笑,雪白的牙齿,“你才漂亮,我喜欢漂亮而年轻的男孩子。” 我说:“香港别的没有!这种男孩子特别多。” “你不同,你怕难为情,你会脸红,”她坦率的说:“你现在就睑红了。” 我只好笑。 她把咖啡喝完,“我一直跟着你,你不知道?为什么让车子给我?”她问。 “因为我不知道你的车子就泊在附近。”我说。 “你喜欢我?”她问,问得真突然。女人到底是女人,再聪明的还是忘不了这种话。 “我不喜欢你,”我说:“所以我才跟了你来这里,因为全世界的女人都死光了。” 她仰头大笑,那种神情,就是诗人说的一朵花,盛放的花,最一朵花。 她收敛了笑,正容说:“我喜欢你这种男孩子。”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你从那里来?”她问。 “英国。” “念什么?” “法科。” “民营还是上庭?”她好内行。 “民营。”我问:“你呢?你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我从来没有结过婚。”她说:“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她看看我。 我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没说话的题材。” 她温柔的说:“那么不要说话。” 我把手按在她的手上。 她问:“你寂寞吗?” 我微笑。为什么有这许多人问这么多的问题?为什么?寂寞与不寂寞,不过是数十年间的事,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你是孩子,你不懂。”她还是温和的说。 我笑得很勉强,我说:“你认识很多孩子,我是比较特别的,相信我,我懂。” 她看着我,头微微地侧着,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若在晨间,不要喝酒,穿一件清秀的裙子,她可以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 我掏出钞票,放桌子上,她要付,我用眼睛瞪她。 她柔弱的抗议:“我比你大嘛!” “大你的鬼!”我替她收拾桌子上的打火机香烟,拖起她就走。 她的手是冷的,糯的,汗湿的。 出了咖啡厅的门口,她说要去拿她的事子,我说:“坐我的车子,就在这附近。” 她略为惊异了一下,就跟了我去。在停车场,我找到了我父亲的白色劳斯莱斯跑车,替她开门。 她扶着门,凝视车牌,凝视我,“你是李某人的儿子?” 我不响。 她笑,“真巧,遇上了,怎么会在那种酒吧遇见你?” 我说:“因为你也泡在那种酒吧里,而且天天去。” 我扶她上车,她轻轻的挡开我,她轻轻的说:“慢着,我先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一切都是轻轻的,于是我问:“什么事?” “我跟你父亲有来往,”她仍然很平静,“那辆蜘蛛是他送的。” 我心里怔了一怔,却笑道:“不能怪他,他出手是不够阔绰。上车吧,爱去哪里?” “你没听清楚?”她问。 停车场里有风,把她那身薄薄的衣服吹得贴在身体上,一个可爱而悲哀的女人。我父亲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与他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他寂寞,我也寂寞,谁不寂寞? 我捧起她的脸,我吻了她的唇,她太轻柔了,多久没有抱住一个如此轻柔的身体了?多久了?我的记忆只是粗糙的金发与汗臭。 我把她抱得这么紧,这么紧,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我胸前。 隔了很久,我说:“上车吧。” 她上了车。我开动车子。她的头发随风扬起,我一只手放在她颈子后面。 这么细腻的一个女人,除了做这一行,也没有什么可做。 “你住哪里?”我问她。 她反问:“你住在家里?” 我问:“你要去我家?你有没有上过我家?家里没人,妹妹绝对没这么早回来。” 她毅然说:“去你家。” “好,”我说。 我开车是飞快的,朋友们滥用成语,说是义无反顾。 开回家要廿五分钟,我一直只用一只手,吸烟,她帮我点姻,我的手始终在她颈子上。有时候我看她的侧脸,只是一种没有喜怒哀乐的温柔。 到了家,我看表,两点卅分,灯火通明。 我停了车,说:“又是通宵舞会。” 我把她扶出车,她有点犹疑。 我向她微笑。“是我妹妹与一个洋小子。” 我大力敲门,门根本没锁,我推进去,一手拉着她。 妹妹在厅堂打电话,穿一件不成裙子的裙子,整个背露在外头,火辣辣的红,那洋小子一只手就在她背部摸来摸去。妹妹见到了我,飞一个吻,我走过去,把那毛茸茸的手拉开,大声的说:“快点散!吵死人,叫他们快走!” 妹妹一边听电话,一边点着头。 我带看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我床沿,微笑,一种很端庄的微笑,彷佛什么都明白了,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妹妹,这样的我。 我脱外套,解领带,除衬衫,到浴室去洗脸,用毛巾擦干,然后倒在床上。 床很小,不过是张军人床。 她仍然坐着,很端庄的坐着,打量看我的房间。是,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车子,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睡房。 我看着天花板。 就算是我身边这个女人,也是最好的吧? 她照我的口气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她在微笑,应该是职业性的了,却出乎意料的清新。 我坦白的说:“我喜欢看你!我要你睡在这里,天亮才走。” 楼下的音乐停止了。 她点点头。 她说:“我淋一个浴。” 我开抽屉拿两条新毛巾给她。她笑说:“用你的毛巾可以了。” 她进了浴室,我看见她的皮包放在地上,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大钞,数了数,只十张,全数塞在那只银色的小皮包里,合上,放在原来的地方。 这不是侮辱,人要吃饭,吃老子的饭也不容易,何况是她。我抽着烟等她,她很快,马上出来了,裹着我那一条棕色大毛巾,那个p刚刚在胸前。 我笑,“轮到我了。” 她拉住我,“我不要你洗澡。”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有点湿,几络垂了下来,忽然有一种媚态,我替她擦干了肩膀上的水点,一边说:“不洗澡怎么行?出来了一天,臭了。” “抱一抱我。”她说。 我抱住她。 “请紧一点。” 我把她拥在胸前。 然后妹妹就大声敲门:“哥哥,哥哥!” 我没有放开她,高声的问:“什么事?” “爸爸长途电话,听不听?听我就接给你!” “有什么话?” “不知道。” “接过来好了。”我嚷。 我拿起话筒,父亲的声音传过来,“儿子吗?好吗?” “好。”我说:“什么都好。” “钱用光了没有?向刘律师去要,我隔三天就回来,别玩疯了,开车当心。” “是。” “没有什么特别事吧?” “没有。”我说。 “再见,儿子。”他很快乐似的。 “再见,爸爸。”我挂了电话。 是的,我拥着个半裸的女人,说不定他还抱着个全裸的女人呢。 我轻问身边的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玫瑰。” “我叫家明。” “我知道。”她说,“你父亲常提起你。” 我说:“你倒是与他很熟。” 她翻过身来。 我说:“我想跟你睡觉。” “你以为我来干嘛?”她问:“跟你聊天?姊弟关系?” 她有一个美丽的身体。 但是她却说:“家明,你是一个美丽的孩子。” 我说:“我不是一个孩子,假如我漂亮,你也很漂亮。” “我老了。” “胡说。你没有老,你不会老的。” 她微笑。她的微笑,我说过一千次,真是美丽。 我大概累了,睡得很熟,真的没有洗操。因怕她走掉,把她一条手臂压得牢牢的。 临睡之前,玫瑰又问我:“你寂寞吗?” 我记得我答:“今夜不。” 她那夜没有走。 我们睡到差不多中午,在香港,在暑假,早午晨昏是不分的,只要有一间漂亮的房间,只要有够厚的窗廉,只要有空气调节。 只要有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比她先醒,她仰睡,手臂仍在我脖子下。我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免得把她压醒。在白天,她的睑更苍白了,颈子上悬一条极细的金练子,下面一块极小的牌子,只指甲般大,是像牙的,上刻“三五六个快乐日”,我看着笑了。 啊!她是一个天真的女人,一个天真的女人。 她的钻戒放在茶几上,我叹一口气。那么大的钻戒,谁送的呢?她的脸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苍白,咀唇没有颜色,眉毛倒没有修过,漆黑的浓眉,睫毛也很长。这样的女人,在十六、七岁时,是怎么样的呢? 我拿了一枝烟,用打火机点着了。 才那么一点点声音,惊醒了她。 她张开了眼,完全清醒,只想了一秒钟,便对我说:“早。” “早。”我说。 “几点了?” “肚子饿吗?”我问。 她摇摇头,她摸摸我的头发:“熨的?” “才见鬼,天然卷的。”我笑着说. 她又摸我的睑。 我打开她的手,“别装那副养小白脸的样子出来,你还没到那个年龄呢,现在--人养你。” 说了,我有点后悔,怕她难过。 她却笑了,“李家有财有势,我知道。”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听,是妹妹。“吃饭吗?”她问。 我问身边的人,“吃饭吗?” 她摇摇头。 “不吃。”我对妹妹说:“谢谢。”挂上电话。 “你们家,你们家很绝。”她说。 “我们家好极了,别乱扯,我们一家三口,从不吵嘴。”我笑,“你别挑拨离间。” “你们母亲呢?” “离了婚,嫁在法国。”我说:“我一年也去看她两三次。” “她一定很美。” 我看她一眼,“并不见得。” “你与你妹妹都很美。”她很天真的说。 “你父母美吗?你也很美。”我问。 “傻孩子。” “哦,又是孩子!”我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又用力摔到床上去,她忽然一动也不动了。 我吓一跳,“玫瑰!玫瑰!” 她还是不动。 我趋向她脸上去看她,心惊肉跳,她却睁大了眼,向我吹一口气,笑了。 是假装的,当然是假装的。 一切都是假的,我应该想得到。 她那种女人,我能要求什么呢? 我忽然沉默下来。这是她的职业,等于我父亲做纺织业,等于我的论文,这是她的职业。 我有点累了,昨夜必然是醉了,或是有点无聊,怎么会把她带进屋子里来的?,我点了烟抽,应该把她带进酒店去,她是一个美女,不错,全身上下无瑕可击,不错,可是她也是一个妓女。她对几个客人吹过气?别对我也来这一套嘛,虽然我也是个嫖客,到底我年轻点,令她满足点,她不该使那些庸俗的把戏。 我转头看她,她并不在乎我的沉默,仍在微笑,目光又在数千哩外了,她在想什么? 她一定是在想心事,昨夜她独自走出酒吧,我以为她在等街车,她就是这个表情。她想什么?很久以前的一个爱人?大概是的,一个爱人,不是嫖客,嫖客都是一样的,年轻年老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做我这一笔生意,到底是她嫖了我,还是我嫖了她?还弄不清楚呢。 至少我昨夜不寂寞,昨夜不,我还好要求些什么? 于是我按熄了烟,我说:“下午三点了。” 她说:“我该走了。” 她收敛了微笑,起身找衣服。完美的身材。 那条裙子围在一角,绉而且脏,昨夜下雨,是不能再穿了,她看了看,没有作声。那是条好裙子。 我马上打电话去妹妹房间,“妹妹,找一件十号的裙子,浅兰色的,是,不要管为什么,料子薄一点,马上送过来。” 妹妹大骂了三分钟,说我吵醒她,结果还是三分钟内送了过来,敲门,说搁在门口。 我起床洗澡。 等我出来,她已经穿上了妹妹的裙子,我呆呆的看着她,窗廉拉开了,化妆洗光了,还是一样的美。 我叹一口气,“我送你回去。” “我已经叫了车子。” “我送你回去。” “我已经叫了车子。” 我光火了,“你听着,你这女人!我送你回去!否则你别想踏出这房间,我把你宰了不相信就得填命!妈的!你跟别的男人躺完叫车子回去,是你的事,跟我睡了,就得让我送回去!” 她不说什么,坐在床沿。 我穿衣服。 等我穿完衣服,她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沿。 我蹲下来看她,她的脸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她没有生气,她的气没有露在脸上就是了。 她开口说:“你是个漂亮的孩子。” “谢谢你。” 我抱住她的腰,头搁在她胸前。 然后她说:“我得走了,我还有个约会。" 我点点头,拉好了衬衫,与她下楼。 司机开出了我惯驶的林宝基尼爱斯百达,我开门让她上车,她说了个地址,是假的?是真的? 到了那里,她下车,走了,没说再见,我忍不住叫她:“玫瑰!"她没有应,没有回头,这真是她的名字吗?玫瑰?像她那种女人,是不应回头的。 后来我回去了,隔了十天才走的,她没有来找我,也没有把我塞在她皮包里的钱还回我。正常的举止,这毕竟是生活,不是做戏。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曾经某夜,她令我很舒服。 不称意: 小平的男朋友跟人家跑了,小平天天说:“人生在世不称意”,说说也是,她在这里念书三年,那学费零用与生活费用,每一毫每一仙都是她的储蓄,假期与周末也得去做工,苦是苦得说不出,她说这是活该。她家中没有经济支持她,精神支持也没有,把她当作死在外头也算了,偏偏她母亲三日两头的来信噜嗦她,又说她父亲这个那个,又要她赶快回去养家过活。 小平说:“真就快逼出肺病来了。” 偏偏这时候,她的男朋友又跑了。 小平闷得连苦也不诉,说不出的苦,她到了我的房间,就把闲书拿起来,躺在我的床上看,看累了睡,睡醒了看。我见她暂时是无心向学了,反正离考试还有一段日子,就劝她去散心。 “哪里去散心去?”她问我。 我笑,“你不是说人生在世不称意吗?咱们索性散发弄扁舟去吧。” 她抬头想了想,“本来我也想去走走地方,去巴黎吗,那是春风得意的人去的,真学你说,我们去剑桥如何?那里真有扁舟,可惜你我头发不够长,散不开来而已。” 我们商量好了,决定去三天,如果玩得高兴,再多留几天。我与她收拾了一只小皮箱,两个人锁了宿舍门,上火车去矣。没有男朋友也有这个好处,爱走就走,没有留恋,反正什么地方都一样。 在火车里,小平默默无言。一下子她又睡着了,我看这窗外的景色,郊外是一色的绿,看久了也很闷。果然人生没有什么得意的事,可是能够这样无端端跑到剑桥去一次,也不容易呢。 我买了咖啡与小平喝着,小平说:“到了剑桥,如果天气不好,怎么办?” “也照样上船,”我说:“下雨有下雨的好处,淋死了干脆不用活了,岂不是更好?烟雨蒙蒙,你我坐一叶扁舟,比大太阳下更美。” 小平问:“你又有什么不得意?” “不该多念几年书。”我说:“这是我平生最不得意处。” 她微笑。 到了剑桥,我们俩找到了小旅馆,不管三七廿一,睡了再说。睡觉睡惯了,会上瘾的,跟喝醉酒一样,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们睡了一个下午,买了点吃的填肚子,在河边散步,着地形。我们两人都不会撑那种长而狭的船,可是小平明天要试那种,我劝她租只普通船划划也算了,不要太风流,可是小平不依。 偏又不巧,天下起微雨来。 这时是我们的复活节假期,刚巧是春天,老实说,这种雨根本不讨厌,真细得像丝一样,连雨衣也不需要,一顶帽子也就够了。剑桥在雨下永远是美丽的。 我们躲在一棵柳树下,小平把柳枝在手中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摸着,她说:“真是欢情薄!怎么真下雨了?”我转头向她笑了一笑,她心情不好,当然一切都不美,我不好怪她。她自己也发觉了,嘲弄的说:“看我这个人,有你这样的朋友,还噜噜嗦嗦,没完没了,太不应一该了。”我淡淡的说:“我又没有为你做什么,听你发几句牢骚,也是应该的,你看这雨,真是十二分浪漫。” 小平点点头,苦笑。我们靠在树干上,大家都有话说不出来。春天还是很清凉的。 就在这个时候,窄窄的河面忽然撑出一只蝴蝶舟,撑船的人还是一个女孩子呢。我与小平都看呆了。 那女子穿着一条米色构料子的长裙,飘飘然,站在小舟上,小舟悠然地荡在河面,河水给雨点映得绉绉的,又有点雾,这女子一身白衣恍恍惚惚,看上去竟不像人,像个树林里钻出来的仙精。 小舟停了下来,她把头靠在长篙上,双手扶看篙杆,一头黑发从肩膀披下来,垂在肩膀上。 小平笑,“有人比我们早一步,而且真正的风流,这不是享受是什么?” 太冷了,下雨天,又是傍晚,天已渐渐的暗下来了,这女子一个人穿得这么单薄,泛舟河上,大概也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吧。 小平说:“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 她坐了下来,小舟左右左右的幌动,她听见有人声,转过头来,她有一张令人吃惊的美丽的脸,只是太苍白了一点,毫无血色,长发有几绺贴在她脸上。 她显然不高兴有人打扰她,又站起来,把长篙轻轻一点,那小舟也真听她的,马上荡了开去,三两下就不见影子了。 小平也看得傻了,过了很久,她说:“咱们不是看见鬼了吧?哪里有这样的人?” “是一个奥菲莉亚的鬼,”我说:“回来寻汉姆列特的。” “奥菲莉亚不会是中国人。”小平轻声说。 “那么是谁?鬼正应该是这样子的,丑的鬼不可爱。”我说:“咱们还是回旅馆吧,不然在此坐久了,看到拜伦的鬼,可真吓死了。” “拜伦据说常常出现。”小平说:“不少人见过。” “他也是不服气,”我说.“一下子人人把他捧得那样高,一下子又不让他回家。” 我与小平一边说.边走向旅馆。 她说:“我是个男人,一定追求刚才那个女孩子。” 我说:“也许有一千个、一百个男人在追求她了,她烦不过,才躲到河上来泛舟的。” “不会。”小平肯定的说:“我看她是寂寞的。” 小平寂寞,最好人人陪她寂寞,她的心理可以理解。 我说:“就凭那么一眼,就去追求她?” “是,”小平坚决的说:“就凭那点风采,足够过一辈子了。” 我笑,“可惜你我都是女流,无从下手。” 小平笑。 我说:“她是这里的大学生吧,看她撑船的技巧,完全第一流,没有三载五载,决练不出来。你我平时自视不凡,比起人家,也差得远了。可知山外有山,人上有人。” “输给她,我是心甘情愿,”小平说:“可惜男人的趣味是这么低级。” 我不晌。男人娶个能干的老婆干什么?除非他比老婆更能干,否则终久要看老婆的眼色行事,那又多么困难,小平不明白这一点。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起来了。 去租了一只小扁舟,那只小舟不听小平的,一直兜圈子,幸亏我们去得早,河上没人,否则真引人发噱,小平一气之下,放弃,我们改租一只小艇,她半躺在小艇的木板上,才舒了一口气。 我问她:“怎么样?快乐了一点没有?” 她仰面看着阴阴蓝灰色的天空,她说:“我自小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你不公平,亏你名字中还有一个‘平’字,你有过快乐,即使是短短一刻也是好的。”我说。 “好的,我承认,可是那么来去忽忽的,我也搞糊涂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年纪也大了,又一事无成。” “考完试,拿张文凭,也是好的,什么叫一事无成?钓个金龟婿便叫成功?那咱们不必来念这个千奇百怪的三年书。” 小平笑,“到底中国人三千年来,衡量女人的本事,是看她有没有法子利用得一个男人死心塌地。” 我也笑,“那你我是最最无用的了。” “所以呀,我们在社会上如此没有地位,怎么出去见人?只好躲在学校里。一年复一年,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开玩笑!”小平哼了一声。 我也躺在船上,有这样的日子可过,活到八十岁也罢了,谁还高兴出去服侍一个男人进进出出?我伸一个懒腰,思量着未来的日子。 小平忽然也静了下来。 我们俩在船上打了一个盹,真是两个渴睡虫,我也承认一这点。 雨丝把我们打醒的,我脖子酸软,再伸一个懒腰,推了推小平,坐起来,把船划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小平醒了,吃着拖肥糖,并不起劲。 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她仍旧是在蝴蝶舟里,一种出世的样子。她躺在舟中,窄长的船只容得她苗条的身子,她把头搁在船边,浓厚的黑发一半掉在河中。发上甚至沾着浮萍。这一角的河水深而且干净,但她这种做法,仍然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咀唇紧紧闭着,眼睛却看着天空,又下雨了。她好像是专候下雨才出来的。身上的衣服换过了,但是款式还是差不多,这种天气我与小平都还穿着毛衣,小平与我都比她壮健,她却穿得这么薄。她离我们不远,可是既不打招呼,也对我们没有兴趣。我与小平比起她,真还算是大俗物,既然来散闷,应该一个人来,如果来享受,也一该一个人来,我拉着小平,小平又拉着我,由此可知我们真是凑美,自视清高,人家才是风流不为人知呢,春光好就该么高兴一番。 小平也看见了她,她说:“我最羡慕第一个穿薄衣服的女孩子,人家还裹得密密麻麻,她已经飘飘出世了。又羡慕最后一个穿冬衣的女孩子,人家闪闪缩缩,她还是自由自在,我也学过,我什么都学了,可是学不成,那次差点要害肺炎。” 我说她,“你别过份自责了,连穿一件衣服也怪上半天。” 她说:“我不能怪社会怪人伦呀。” 我说:“怪社会最好,根本就是社会人类对我们不起,一没有投胎在有钱人家,二没有嫁一个有钱老公,以致误购堕风尘,高不成低不就,委委屈屈的怀才不遇。”说着我也笑了,“罢了,小平,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一点儿女私情不如意,就怨气冲天,也太过份了。” “我是最自我中心的,我看不开。”她说。 “过一阵子就好了。”我说:“肚子饿了没有?” “咦,那只小舟呢?”小平问。 我们说话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已经把船驶走了。 也许我们两个的声音还不够低。 吃午饭的时候,小平说:“没有见过那么雪白的脸。” “是呀,是一种象牙白。”我说:“我若长得那么好,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还来剑桥读书呢。” “怎么一样?”小平白我一眼,“谁敢把这种身份一口气说?只有你。” “有那样的美丽,展览给大众看,是很应该的。” “大众也有分别,大学里的大众……”她不晌了,开始低头吃她的牛肉面包,做人还是要看得开一点才好,小平渐渐在学,她学得慢。 吃完饭,我们去城里逛。剑桥的店不多,可是也有服装店,小平看中一条长裙子,是那个女孩子穿的那种。我说不好,不适合小平。小平与我还是穿牛仔裤好一点。 小平说她难忘那女孩子飘然的姿态。我笑她,这是与生俱来的,买一条裙子就学得了?她也太天真了。小平气我,她的注意力渐渐分散,那是好事,过去的事何必苦记,不如往前头看看,看什么?看柳暗花明。 水仙花都开了,一地的金黄。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们是打算玩三天。 我问:“今天是第二天了,你猜明天是下雨还是天晴?” 小平懒洋洋地说:“当然是下雨,要不要赌一下?” 可是第三天却是个大晴天,而且有意外之喜,大学空地里来了一队乐队,免费奏起民歌来,草地虽然有点湿,大家也都不管,有的铺了毛巾,就坐在地下听,歌唱得并不好,到底是免费的,而且就因为唱得不好,有一种稚气,歌声哀怨动人,诉说着女子的爱人远征不归。 我在人群中找那个女孩子,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是意料中事,她怎么会在人群中出现呢?她此刻在做什么?莫非又在河上? 她换上牛仔裤与毛衣,也必定一样动人吧?下次见到她,我希望可以大声对她说:“看开一点!看开一点!”像她那样的人材,应该抬起头来,征服十打八打男人,为我们出一口气才是。 小平推我一下,“喂,在想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我在多管闲事。 听了一上午的民歌,小平精神略佳,在阳光下我看她的容貌,也堪称色如春晓,这样才貌俱全的女孩子,男朋友还跑得无影无踪,难怪她要生气。 我们在冰淇淋车买了冰淇淋吃。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太阳好。”小平说。 我笑说:“你还年轻,太阳自然是好的,我简直不敢见阳光,这太阳像照妖镜一样,什么雀斑皱纹通通照出来了,我还是照月亮好。” “要不要今夜出来月夜泛舟?”她兴致好得很。 “你别折腾了,改明儿找个新男朋友,再耍花样吧,我是不高兴舍命陪君子的。”我教训她。 “我自己去。”她仰头,“女朋友总不及男朋友,男朋友什么都肯,你这个人,不够豪放。” 我火了,我说:“他妈的,男孩子跟你泡,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想把你弄上床去,我跟你在一起,有什么好处?我还有兴趣摸你的手呀?我不好此道,男女自然有别,你若不欣赏我,简单得很,我打道回府好了,留你在此快活。” 她叹一口气,“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马马虎虎的。”她再叹一口气。 “对,你想八人大轿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你等吧,等好了,反正你有的是时间。”我笑说。 “现在做女人益发不如以前了。”小平说:“还是以前的女人好,咱们都叫女权运动害的。像我妈妈,活了六七十岁,嫌我爹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封封信说男人靠不住。是呀,男人是靠不住,可是我母亲不能说这句话,她靠了我父亲五十年了,一辈子没赚过半毛钱,她自以为劳苦功高,不过是养了几个孩子,捱过几年穷,这算什么?像我们这一代,做人家老婆,人家娶你是给你面子,家里事哪一样不用动手?还得上班去工作来倒贴家用,平时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嘿,那才难呢。早十年八年又好点,现在真是王小二过年了。”她苦笑。 我与她散步,我不想与她多说这种问题,我支开她,“喂,上哪里?” 她却说得兴致上来了,“你看我,做错了哪一点?我人长得不坏呀,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我书也读得好呀,全校承认。我争气这些年,苦了这些年,满以为毕业可以结婚去,谁知又来这么一下子,什么都是空。” 我不阻止她,说了出来,她心里也舒服一点。 我轻轻哼披头士的歌──“没有一样是真的……草莓田……” “真的没有一样是真的。”小平说:“什么是真的?有几个人长得像那个撑船的女孩子?” 我不晌,那个女孩子……我们又不知道她,谁晓得呢? “我母亲这么一把年纪,还来向我诉怨。妈的,我跟谁说去?谁要听我的?”小平问我:“你要不要听?你要不要听?千篇一律的故事!她还来烦我哩。我不如干脆死了,我告诉你,我是不舍得我父亲的。” 我笑,“何必这么气愤呢?你说给我听好了。” “你听?你转过面就笑我。”她说:“你自己也有烦恼事。” “过一阵子就好了,活到哪里是哪里,这里气愤作什么,你看我们!悠然游南山,岂非美哉?” “你倒是诗兴大发,我受不了。”她说。 “这两天滥用诗词的是你,不是我。”我指正她。 “你与我,咱们潇洒不起来,咱们不过是普通女人,不过因为运气不好,我告诉你什么人才是一流的──” 我接上去──“我知道,那个驶蝴蝶舟的女孩子。” “是啊。”小平向往的说:“真是,她才是智者,像她这样的女子,一定是庄子般的。” “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小平说。 就在这个时候,河的那一头有一个小孩子突然叫起来,“救命!救命!”是一个小女孩,指着河头。 我不由分说,急步奔过去,拉住那个孩子,问她:“什么事?你受了伤?” 她摇头,恐怖的指着河中间,我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吓呆了。 有一个女子浮在河中,飘飘然,衣服是白色的,在河面浮浮沉沉,有说不出的诡异,太阳下,她彷佛在仰泳,长发在水中拂来拂去。 是她! 是那个女孩子! 我狂叫一声,冲下河去,我没有脱衣服,没有顾到河水冷,我向她游过去,我努力游过去,抓到了她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后托起了她身子,向岸边游,她真冷,冷得像一块冰一样,等我挣扎上岸的时候,岸上已有一大堆人了。 他们要拉我,我说:“这个女孩子!快快!” “你!”一个警察说:“你先上来,她已死了。” “没有!”我尖叫。 他们把我们两人一齐拉上岸。 我浑身湿的跪下来,看着这女孩子的尸身。她溺毙了,警察说得对,死了不止几个小时了,薄薄的衣服紧紧的贴在她身上,仍然是一个美女。 有人拿来了两张毯子,一张盖在我身上,另一张在她身上。小平抱住我,我抬起头来,问小平:“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小平脸色白如纸,浑身颤抖。 我倒不觉得冷,我心里害怕。 “为什么?”我问着。 我把毯子拉开来看她的脸。她的咀唇是紫色的。一点也不可怕,就像擦了时下流行的唇膏一样,眼睛闭着,睫毛长长的,脸上是那种象牙白。 警察们扶起我,“小姐,你要换衣服,你很勇敢,但她已经死了。” 在警署里我换了衣服,烤火,喝拔兰地,女警替我梳好了湿头发。他们有话要问。 小平整个人崩溃了,她在嚎啕大哭。 警察问:“你们是亲戚?” “我不认得她。我们不是剑桥城里的人,我们来住几天,可是在河里见过她几次,我们皆是外国人,我们觉得她很漂亮,所以有印象……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昨天,是的,昨天。今天有阳光,我们在听民歌……然后,就是这样了。是的,我确实是昨天,昨天下午,她躺在小舟上,像奥菲莉亚,你知道奥菲莉亚?” 警察点着头,另一个警察匆匆的进来,说:“查到了,学生,法科院的三年级生。好女孩子,但是几个礼拜前辍了学,每天下雨就来撑小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一个男孩子据说,他不再来找她了……。” 小平尖叫起来,我过去抱着她。 那个警察转过头来,莫名其妙的说:“她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叫医生来给她一点镇静剂?” 我说:“不用了,我带她回去,我们要回家去了。” 我扶起她,我把小平扶回旅馆。 到了旅馆换衣服,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便找到一间小酒吧,我一杯一杯地喝着拔兰地,我希望自己不要着凉,不要伤风,我很高兴我还活着,我觉得明天一早回到宿舍,我应该把笔记拿出来看看,不应再浪费时间了。 小平则喝伏特加与橙汁,没有几杯我们便有酒意了。这间小酒吧里多数是学生,有人在一角打弹子、看电视,见到两个陌生面孔的异国女生走进来,又没有男伴,只坐在那里独饮,当然大表兴趣,因此过来搭讪。 原本碰到一种情形,我与小平都是不睬的,原本我与小平根本不会到酒吧来,可是今天我只是闷声不响的喝着酒,让他们在我身边嘻笑着。小平更与他们聊起天来。 小平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只是平时不肯对男人稍假辞色,她一放松,追她的人不知多少。以前她有男朋友,自然把自己把守很严,现在男朋友丢了,心情不一样,又喝了酒,所以很肆意的说说笑笑,我倒觉得是这样好,做人,活到哪里是哪里,天天板着个脸,有什么好处?把生活看得太紧张,迟早活不下去。 我继续喝着酒。 他们的话题渐渐移到今天发生的意外上去。 一个说:“……其实水也不十分深,就算掉到水里,只要游两下,便可以到岸了,而且抓篙,也就可以浮上来,她是会游泳的。” “你们认得她?”小平问。 “同一间学校的,她又这么出色,怎么不认的?只是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话,她基本上看我们不起,她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这次发生了以外,我们很难过。” 小平问:“你们认为是意外?” “当然是,她不小心,摔到一块石头,昏迷溺毙,警方都这么说。” 我喝着酒,不分辩。这明明是自杀,怎么会是意外呢?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死念已炽,根本身上已经没有活人的味道,但求解脱。现在想起来是很明显的,只是当时不觉得,以为她出世脱俗。 小平说:“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是呀,”一个男孩子说:“大浪费了。” 他们又说别的,我觉得我的头有点沉重,我想回旅馆去,于是便跟小平说了。她还不想走,我便一个人站起来。有好几个男孩子要送我,我急忙推辞,但是他们很坚持──因为夜了,我只一个人,下雨、路滑、又半醉。我想想也是,于是答应了。 其实走回去只要十分钟,那个男生是意大利人,问我可懂意语,我说我只会讲句“妈妈咪亚。”他笑了。我们走过一个花园,玫瑰花开了,他说:“费奥莉。”我点点头。花,他指着攻瑰:“露萨。”我点点头。 然后到了旅店,我向他道谢,他回去了。 我上楼至房间,放热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操,用毛巾裹住身体,擦干了便上床,昏昏的睡过去,睡了半夜,才听见小平回来,她轻轻的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俩睡到太阳晒到脸上为止。 我醒了,居然头也不痛。小平还睡得很香甜。我轻轻起来,拉开窗帘,窗外真有点春意了。咱们活着的人,总是有明天的。 我看看火车表,下午两点半有火车,我可以在火车上吃点东西,就赶这一班回去好了,我推推小平,她睁开眼睛,我说:“回去了,大把功课要做。”她摇摇头,“你回去吧,我约了人,我今天跳舞去。”我说:“真的?”她说是真的。我问:“我可以放心吗?”她说:“你当然可以放心,我们这样子的人,能够活下去,绝对活下去,决不跟自己开玩笑,我想真的再乐三天,就回来好好的念书,应付考试。” 我说:“你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来,电话费我来付好了。” “没关系,我一定打。”她说。 “你可别叫我等。”我说。 她感动的说:“你真好,你对我真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不应该抱怨了。真的,我不会叫你失望的,我没有那么傻。” 我转过去换衣服。 那个女孩子泛舟的情形又出现在我面前,那种衣袂飘飘的样子,在微雨下,象牙白的脸。 我低下头穿袜子穿鞋子,我说:“这双鞋子,要廿镑呢。” 小平说:“可真漂亮。” 我向她一笑。她的声音心平气和。 我说:“我的东西都留待你替我收拾,记住打电话,别玩得太疯。” 她点着头。我一个人走了,在火车上,我叫了三文治吃,车窗外的郊外风景,是一色的绿,看惯了,真有点闷。但是活着总是好的。闷管闷,可是活着总是好的。像小平,她一直活下去,不一定有什么大团圆的结局。可是至少她母亲有个诉苦的对象,我有个人陪着去剑桥。 三天后小平回来了,我们放完了假,依旧去上学。拖着沉重的书包,日子过得跟以前一模一样,刻板得叫人炸开来,可是不知怎地,我们两个人都不再抱怨了,小平尤其一声不晌的工作着,有时只见她在纸上书写:人生在世不称意,不称称意。 是的,大家都不称意,不相信到街上去问问,有谁是活得特别称心乐意的。我与小平有一种默契。咱们积极地活下去,消极地过日了。积极地做事,消极地做人,有很多事是不能控制的,凡事只好看开一点。 城市恋爱: 早晨。 九点半。 我睁开眼睛。 马上想到昨夜发生的事。 身边的女郎还在,正熟睡,桃子色的被单拥在胸前。她脸型是鹅蛋,睫毛很长,嘴唇略厚而柔软,身裁高挑,最漂亮的是她的胸脯。 初秋的早晨,冷气机微微呻吟,阳光淡淡,从米色窗帘照进来。我看腕表,九点半。 昨天她问:“你不把手表脱掉吗?” 我反问:“你呢?” “噢不,”她说:“我永远不脱手表,我半夜也习惯看时间,。这是我的安全感。” 我看看她的左腕,一只十八k金的劳力士蚝式表。她的手指很细长,指甲健康,怎么看都是一个“好人家女儿”,换句话说,良家妇女。 我想起床,但又怕吵醒她。 我应该偷偷起床,穿上裤子,拉开门就跳下楼──香港好几百万人口,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也是可能的,那我便可以脱身了。 但是我有灵感,她不会缠住我,我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她醒来,我们可以说几句话,我或者可以告诉她我有多寂寞。 她转一个身,脸埋在两只枕头之间,露出一边酥胸。这个女孩子。她有太美的胸脯,我所见过最美的。东方女郎的永远是棕色,西方女郎则是粉红色。她的颜色介乎两老之间…… 我一定要走了,这种“一夜站”one night stand很少有可能发展成罗蜜欧与茱丽叶情史,我必须离开这里。无论她有多漂亮,走为上着。 呀!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睁开眼睛。 她也记起昨夜的事,只是笑一笑。 我清清喉咙,“早”。 “早。”她点点头。 我迟疑一刻。 她很干脆,“你现在走,还是用早餐?” 啊!把我当嫖客?我也不是女人送上门来就一定要的。我跟她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她。 我赌气地,“早餐。” “ok。”她说。 她是这样处变不惊,抓起床头的白色大毛巾,往身上一裹,便起了床。 “你可以淋浴。”她说着开房门走出去。 这倒也好,证明香港社会的进步,已经直追欧美拍摄的电影境界。 我起床,看到她昨夜脱下来的衣服。金色凉鞋,青莲色麻布衣裙,浅紫色内衣裤,她有非常太阳棕的皮肤,比基尼泳衣遮住的部位却是又白又腻。肯把这么白的皮肤哂黑,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痛痛快快的淋浴。 她浴室放着滴露药皂,非常清香。 这是她的公寓? 管它呢!以后不会再来了吧? 在莲蓬头水声“哗哗”之下,我觉得惋惜。 初秋淡淡的太阳。雪白整洁的浴间,滴露肥皂。 这个女子是陌生的。 她在早上的眼睛闪亮如寒星,很年轻,很好看。 我擦干身子,照着镜子梳洗,然后穿上衬衫裤子。 十点正。 我闻到煎蛋的香味。 她敲敲房门,在外面说:“早点做好了。” 我打开房门,她已经换上短裤t恤,头发洗过,湿湿地束在脑后。 “请坐。”她自己坐下来。 早点有烤面包、果酱、牛油、煎蛋烟肉、橘子汁、咖啡。 我老实不客气吃起来。 她很沉默,神色自若。 食物的香味带来更重的内疚,我欠她良多。 客厅虽小,但布置得十分雅致,有一幅中国字,上面写着“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咖啡香得离谱。 哦,初秋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家中醒来。 “谢谢你的早餐。”我说。 “不客气。”她淡淡的说。 “这是你的家?”我问。 “是。”她简单的答。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你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回家来,你看过dbar这本书?” “看过。”声音还是很平静。 “那么,你还把我带回来?书中那个女郎就是这样被杀害的。” “她自己不好,事后马上叫男伴滚蛋,我可没有叫你马上走,我让你睡到天亮,并且一起吃早餐。”她很镇静。 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强调说:“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我知道。” 我迟疑片刻,又问:“你常常这样做?” 她抬起头,眼睛先狡黠的笑起来,脸上不动声色。 关我什么事?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 我为自己辩护:“你要爱护自己,倒不是我多事。” “谢谢你的关心。”她说。 语气里不是没有讽嘲的。 隔壁有人弹琴,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连绵不尽地弹下去。 这个白色、小小的客厅。泰丝坐垫,莲花图案下一对鸳鸯,在avantgarde买的,种种小事证明她不是那种女人。 我转过头来。“为什么把我带回家里?” “我很寂寞。”她说。 “寂寞也不能这样做。”我说。 “我想我应该寻欢作乐。”她说:“我的头发还是黑的,皱纹尚未爬出来。生活太令我疲倦。” “你还很年轻。”我指正她。 “我失去一份舒适的工作,我的男朋友娶了别的女人做老婆,我总也得娱乐一下吧?” “你快乐吗?” “至少这证明我还是一个可人的女子,有男人肯陪我睡觉。” 我沉默一会儿。 她的脸有点轫强的孩子气,可是对我仍然很客气礼貌,声音带种不在乎,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 我说:“我帮你洗。” “ok。”她说:“谢谢。” “你一个人住?” “是。”她答。 我洗一只她抹一只。 “你失业之前做什么工作?” “图书馆管理员。” “你是被开除的?” “不,我辞职。” “为什么?”我诧异。 “因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学做助教。” “你很爱他?”我问。 “是的。”她笑一笑,忽然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有一丝妒忌,就没有女于为我倾倒,念我不忘。 “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我说。 她看我一眼,“男人。妇解运动再成功也没用。女人做了港督,男人们也还是希望娶个处女做太太。” 我很尴尬。 “告诉我,如果男人乐意到处睡,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处女留在世上呢?”她似乎是很认真的。 “我并不在乎妻子是否处女。”我洗完最后一只喋子,抹干手。 “你在乎什么?”她问。 “我如何与她心灵交通。”我说。 “你要读早报吗?”她问我。 “我认为你大胆透顶。当然,昨夜你是有点酒意了。” “这是早报。” “我不要早报。”我问:“你是九点钟到那个舞会的?” “我不记得。”她说:“七八点钟。我本来不想去,后来因为电视上没有好节目,所以去了。” “我在那里是因为主人与我是旧同学。” 她问:“你何以为生?” “我是个牙医,在公立医院任职。” “牙医也好算医生?”她问。 “你有牙痛时就会承认我是医生。”我眨眨眼。 “你可是大坏蛋?”她问。 “我是的,昨夜我不是证明了?” 我以为她会脸红,但是她没有。 “找一个男朋友,”我说:“恋爱,不要放弃。” “很不容易。” “找一份工作,从头开始。”我说。 “不容易。” “那么振作一点。” “当然我是很振作的,”她说:“你看不出来?” 我沉默一会儿。 她看着我。 “我要走了。” “ok。”她说。她很喜欢说ok。 我看着她的面孔。我说:“谢谢一切。” “你是受欢迎的。”她说:“我们两个都享受了。” 我吃惊于她的答案,并且感动。 “下午你打算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johnandmary?” “有,故事与你我两人之间的事差不多。” “真没想到香港也有这种事。”我干笑一声。 她牵动一下嘴角,不响。 “我要走了。” “ok。”她又说。 “这公寓很舒服。”我说:“布置得很好。” “谢谢你。” “其他的男人说些什么?他们是否起床就走?”我问。 她答:“不,他们起床后送我钻戒或玫瑰,并且向我求婚,婚后我们同住在白色堡垒中,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她的圆眼睛很平静。 “对不起。”我终于站起来。 她替我打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她说。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我眼睛接触到她尺码适中的胸脯,纤小的腰围,修长的腿。 她沉默着等我踏出大门。 “再见。”我说。 我终于踏出大门,她关上门。 我在门外站着,终于离去,我记熟了门牌。 初秋。 凉意。 一个星期天。 胃很舒服,一个陌生女子做的丰富早餐填饱着胃。 我连她的名字也忘了问。 她叫什么?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一辈子也不见她。 她的电话放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没有记下她的电话号码。我溜答在街上,心中充满这个女人。 她柔软的手臂。昨夜我告诉她。“有一阵子我认得一个女郎,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纹身。” “是外国女郎吗?”她问。 “噢是的。”我说:“金发,金色汗毛,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细致得很。” “她干什么的?” “医科学生。” “有大胸脯?” “是。三十七寸半c。” 她笑,指指自己的胸,“当然你知道这只是三十二。” 她是这么富有幽默感。 在街上想起,不禁微笑起来。 有趣的女郎。从没认识比她更懂得说笑的女孩子。 回到家,钟点女工正在清理我的“住宅”。我靠在沙发中,点起一支香烟,慢慢的吸。 星期天的下午,用来思念一个女人。没有更好的用途了。 我们在一个派对里认识,她有几分酒意,很微笑地很温和地坐在沙发的一角,我们开始攀谈,提到张爱玲的小说。她说她更喜欢鲁迅的小说。她喜欢短篇小说。人生也短。 然后我们溜到外面去散步,去小公园中,我们在石凳上坐了很久,情侣们拥抱着,我们却坐得规规矩矩,一路看星空,然后散步。 她诧异地问:“看这些男男女女,何必在公众场所亲热?” 我说:“很多人家里太挤迫,你知道,不能做这样的事。” 她朝(目夹)(目夹)眼睛。“我一个人住。”她说。 像她这样的女子,在香港不多呢。即使在外国,也不容易找到。女人太小器、太多疑、太猜忌、太缺乏安全感、太紧张、太自私、太依赖、太脆弱、太结党。女人最大的错误是不肯把性视为单纯的享乐──她跟你睡是因为她爱你,因为男人永远欠女人一大笔债。 但是她说:“我们两个都很享受。” 我把搁着的脚换一个姿势。 妈妈会怎么想,尖叫起来吧,淌眼泪吧,呵,儿子竟留恋于人尽可夫的女人。然而与女人上床并不是做她的丈夫,上床只不过是双方愉快,做别人丈夫要付出感情与责任。中国人从来没有把这种关系搞清楚过。 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他们又住在哪里,他们又想些什么? 我们如果演变成朋友……呵,多么大胆的设想。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女工的吸尘机“胡胡”作晌,变成我梦中的配乐。 我一个人醒来,喝啤酒,看“神奇女侠新传”。我紧张,手心冒汗,每次看这种片集都是投入的,我有点傻,我喜欢神奇女侠,因为她美丽。 我喝了半打啤酒,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 大不了星期一到医院,整天用口罩,牙医总是要用口罩的。 我躺在床上,伸手出去,碰不到她柔软的手臂。这手臂不是任何一个女人的手臂。 我想念她。 我有过女人,很多女人,没有一个值得我思念又想念。 我知道一起床就该走。不该留在白色的小客厅里吃早餐。不该与她交谈。心灵上的交流稍迟定会成为烙痕,的享乐则容易遗忘。 我到医院,一早补好七只牙齿,拔掉十只。 中午吃膳堂淡出鸟来的饭菜。午饭后我抽空跑到皇后花店。 “有玫瑰?” “三块钱一朵。” “两打。” 我把地址与钞票同时交出去。 “马上送去。” 下午拔掉六只牙,补三只,照四张x光片。 中国人不喜欢看牙医。六个月检查一次?开玩笑。洞烂得比牙齿大也不来,除非痛得滚在地上。 有一次我几乎爱上一个按时来看牙医的女孩子。但是她太年轻──虽然她的牙齿十全十美,她只有十二岁。 下班。 花该送到了吧。或者她不在家,花便搁在门口,等她回去已经枯谢,或者被邻居拣到,插在奇奇怪怪的花瓶里。 我从来不送花,事情总得有个第一次──她收到花没有? 一个冲动而没有经验的小子,她会想。或者每个周日她都与陌生男子早餐,在周一收一束花。 我为什么在想像如此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能让她的影子由时间磨灭,对于一个这样萍水相逢的女子,只需要两天,或是三天。 所以我在干什么? 在马路上闲荡,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 “嗨,医生,这么悠闲?” 我抬头,在中环一天之内你会碰到三十个熟人,这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后来念了香港大学的文科。 “嗨,老友。”我说。 “无聊?在香港一个年轻的医师不应无聊。”他笑。 “牙医也能算医生?”我反问。 “申请入英籍还得需要你帮忙呢。”他说。 “要去喝一杯啤酒?”我问。 “好,哪里?” “我知道一个地方!刘伶巴。” “这又不是冷门地方。”他笑着搭着我的膊头。“走吧。” 【士隐便笑一声走吧(如闻如见),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我随着同学快步走到刘伶巴。可惜喝完了酒我们也还是要走的,并不能老呆下去。 同学问:“我去约两个女孩子出来好不好?” “随便。”我耸耸肩。 “如果看得顺眼,可以接下去吃饭看电影。” 而我喜欢刘伶巴,因为大酒店里的巴多数叫“金莲花”、“金龙”,再雅不过是“摩罗街”,而此地叫“刘伶”。当然你知道谁是刘伶。 同学约的两个女孩了来到,中环的典型写字间女郎,化妆,尼龙纤维料子的衫裙,丝袜加露趾鞋,一只印有字母的皮包。当然我们约不到一流中环女郎,她们早已成为有钱有势公子哥儿的私人秘书。 我向她们点点头。 那几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气。 或者我应该向其他的中上级王老五看齐,跑到电视台去找个小明星约会。…… 我觉得闷。 小白客厅不住的闪现。 我送的花,她收到没有? 女郎甲说:“……诗韵的衣服并不那么好看……” 女郎乙:“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买不起──至少你那个时候买不起,所以你喜欢乔哀斯精品店,因为你现在可以到乔哀斯看看。当心你的工作,一丢掉恐怕你又会开始嫌乔哀斯不够型了。” 她们不是像互相追咬的母狗的。 我要回到那间小客厅去。那里有真正的宁静。 同学拍拍我的肩,“说话呀。” 我想了很久,我问:“为什么甲戌本的石头记中白字那么多?” 女郎甲乙齐齐向我瞪眼。 我站起来,“我去付账,”我对同学歉意地说:“我忽然地想起来,有病人在医院里等着我拔牙。” 我逃出刘玲巴。 在街上取了车子,飞驰向我要去的地方。 我一定要见她,与她说话。 在外面旁徨无依的世界里,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她。 我没有乘电梯,电梯太慢,乘客太多,我一口气奔上楼梯。我有大多的话要跟她说,太多的话。 楼梯是回旋的,我奔得快,也转呀转了。 是的,我知道我不该忽然认真起来。 她不是“纯洁”的好女孩子。 她距离白雪公主很远。 她是很随便的一个人,随便把男人带回家上床。 她的手臂柔软,昨夜我躺在她的身边,那张床只有三尺半,我们挤在一道,她整个人都柔软,而且她很沉默,不多说不必要的话。 我喜欢她,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要按铃?我喜欢那小小白色的客厅,喜她的早餐,喜欢。 如果她是随便带男人回家的女人,ok,我也好不了多少,我是随便跟女人回家的男人。 我举起了右手,长长的按门铃,喘着气。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放弃,她一定在里面。 她走来把门打开。 “是我。”我说。 她恬静的看着我,有点诧异,然后问:“你忘了钱包?” “不。” “你忘了什么?” “你的名字。” 她笑。 “我可以再进来吗?”我问。 她仰仰头,长发震荡,一种篮黑的颜色。 “我没有事,我也很寂寞。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聊聊天。” “你仔细考虑过?”她问:“很明显地我不是好女人。” “你收到我的花?” “收到。” “那么闭嘴,请我进来。” 她又笑一笑。雪白牙齿。魅力女郎。像这样的女孩子,只要跑到外头兜个圈……而她是说她寂寞。 我又回到她的屋子里面,恍若隔世,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无线电已经扭开,在播流行歌曲。 ──“毫无安全感,作为恋人,我们失败了 公主与白色武士 只在童话中生活 故事发生 打头开始我们就如此读到 但是现在在此是两颗破碎的心 别让我们如此分手……” 她什么也不说,窗口米色的窗帘微微拂动,我相信床铺已经整理好,作业已经过去。 “请坐。”她说。 白色沙发上有打开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 “要喝什么吗?”她问。 她声音有点低沉沙哑,很富魅力,孩子气,自然。 “有矿泉水?”我问。 “有perrier。” “太好了。”我说。 “为什么回来?”她在矿泉水加冰。 “我想回来。” 她微笑,“为什么?” “与你说话很高兴,你很坦白,很有思想。” “我只认识你一天。”她坐下,伸出长长的腿。 “我喜欢你。” 她仰起头,“我的自信因你而恢复不少。你知道,在香港这种地方生活,简直像搏杀,艺术是不能做得太明显,最重要是自信。”她笑。 “你在什么地方念的大学?”我问。 “伦敦。伦敦大学。”她说。 “自你的英国口音中听得出来。”我说。 “你有女朋友?” “现在没有。” “呵。” 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你还没说。” “你呢?”她问。 “家明。” “我叫玫瑰。玫瑰花的玫瑰。” 冬天: 我不要再住宿舍了。自从中学到现在,寄宿已有五年光景,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且又是剑桥大学,我不高兴住在宿舍里,多美多好的宿舍我也不要注,我要出去找一层房子。 怎么样的房子呢?我看了冬日的报纸,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见合适的。不过至少住自己租的房子,可以有一点自由,可以随时随意带朋友出入!可以把女人画到处挂着,可以把房间弄得乱糟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我骑着脚踏车到处找房子。 整个剑桥都是绿的,花间柳旁有很多斜顶的红砖屋。 分类广告上说:“征求中国籍年轻夫妇合租屋宇”,我看看地址,它说是牛津道七十号。在剑 桥有牛津,在牛津有剑桥,英国就是这么的混人。 大概房东也是个中国人,这倒是很好的。 我找到了跟一般屋子没什么不同的红砖屋,大门收拾得很漂亮,玫瑰盛放,那些红砖一块块整齐的叠着,这间屋子大概还可以站五百年。 七十号,我按铃。 脚踏车要看得牢,上回那一辆,就是这么在朋友家门口一放,不见了。 一只狗呜呜的在里面叫,然后是主妇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一个中国女人,我很高兴,马上微笑,“有房子出租吗?”我问。 那中国女人看看我,问:“你要租房子?” 她一口的牛津音,却住在剑桥。 “是的。”我快乐的说:“我来租,可以进来吗?”一面探头探脑的看着屋子里面,可干净, 可适合。 “请进。”那女子说:“贵姓?” “姓方。” “哪里人?”她问。 “上海。”我说: “还会讲上海话吗?”她忽然微笑了,用上海话问。 我也笑,“这……会听一点。” “像你们这种技了,哪里人都一样,家乡话早忘了。” 我说:“我会说广东话,贵姓?” “我丈夫姓张。” “张太太。”我称呼她。 屋子非常的精致美观,就像一切英国的屋子一样,垂着白色的纱帘,明窗净几,因为是中国人,客厅裹倒着几张字画,我觉得这地方是非常适合我的,出租的一部份在什么地方呢? 我说:“张太大,我先去把脚踏车锁好,然后烦你带我看屋子。” 我回到门口,把车子结结实实的锁好了。 张太太说:“我出租的地方相富大,你才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多地方的。” “在哪里?”我问。 她向屋顶指了一指,“喏,是这个三楼,屋顶,完全独立的,后面有小楼梯可以上去,你要走大门也行,两边都通,我们把房子买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装修好了的,一个大房间、浴间、厨房。 房间很大,如果有一屏风,可以隔为一层一厅,所以我们想租给一双夫妇。” 我见那尖尖的屋顶,就很喜欢,“带我上去看看。” 她说:“我拿锁匙,请你等等。” 没一刻她拿-锁匙来。从后园子的楼梯上去,把一扇很小很漂亮的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极大检光亮的房间,一张大铜柱床,一张写字台,还铺着地毡呢,有一张摇椅,上面还堆着点毛线。除了斜窗之外,还有一张落地长窗、窗外有一个小阳台,刚刚容许一个人站着的。 我开心得怪叫起来! 从此以后没有可怕的舍监了! “我租!”我问:“一个星期要多少钱?” 张太太看看我,坐在床沿,好象很为难。 “没关系,你说好了。”我鼓励她。 “本来我想一个礼拜租十八镑的。”她说:“可是你是一个孩子--” 我不响,孩子长孩子短的。 我说:“租来做功课,我不要再住宿舍了,受不了啦,你放心,我一定不欠你房租。” 她笑了,“你在哪里念书啊?” “诺,就是剑桥。” “哪个学院啊?” “圣三一学院。” “啊,是工科。”她微笑。 “嗳,入学证、学生证、护照,我都有啊!”我全抖了出来给她看,“瞧,绝不欠你房租,其实住宿舍也要十五镑,真不贵。” 她笑了,侧侧头,“这样吧,我算你十五镑好了。” “真的?” “真的!不过告诉你一声,冬天蛮冷的。雪就积在屋顶上面。”她说:“而且你要付电费,省一点,别把家里给的钱都花光了。” 我笑。你知道,女人是一模一样的,给她一个机会,她就马上教训人,说两车话。 “我下午就搬进来。” “这么快?”她微笑。 “嗳,有几个同学,他们还没溜走,叫他们帮忙。” “你几岁了?”她忽然问。 我又笑了,“怎么?我十八岁了。学生证护照都可以证明啊。” “十八岁,”她也笑,“你自己煮饭?”她问。 “可以。”我说。 “不可以的时候,下来敲敲门,总饿不坏你。” “谢谢张太太。”我一鞠躬。 下午搬进来的时候,装了两部车子,找了三个同学,都是外国人,常在一起打网球的。行李里大部仍是书、笔记、运动器材,还有三只吉他,一套鼓。搬了上楼,同学们都很羡慕,说我现在有个一“窝”了,我煮了茶,大家喝,又忙不及的插上了电吉他,弹了一首,同学们兴致来了,索性一块儿练了起来,连鼓都装好了,我们练了一首“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 洋小子问:“你的阳光呢?” 我唱下去:“你是我眼中的苹果……” 他们把我推倒在床上,我发觉被单床褥都是折的,换过了。我马上签了一张支票,四个礼拜的房租。 洋同学说:“这么大的床,家明,你必需立刻找六个女朋友。” “去你的!”我笑,“好了!没事了,可以走了,明天下午我请啤酒,在友谊酒吧。” 他们欢呼一声,随我下楼,我反正要交房租,张太太正在花园里剪玫瑰,她见了我们微 笑一下。我把支票给她,她收下了,说一会儿送收条上来。 洋小子们交头接耳。 “说什么?”我喝问。 “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他们赞叹,“家明真交了好运了,摔都摔不掉。” 我不出声,只是笑,他们懂什么。我到附近的小店去买了面包、牛油,就回阁楼了。只见一张收条在桌子上,茶杯都洗过了,放在厨房里。 我耸耸肩,在外国,房东也帮房客理理东西的。 就这样量我住了下来。每个礼拜我准期的把房租交去,放在她的信箱里。我不是每天见得到张太太的,天天要上学。晚上有时候放学,可以闻到她烧的菜很香,不过我总不打搅她,多数自己弄点罐头、啃啃面包算数,这样过了一秋。 功课开始紧,忙得不亦乐乎,常常做到半夜。有时候会放下笔,拿起吉他,弹那首“你是我生命中的太阳”,我很喜欢这首歌,有时候也弹别的,总之可以松弛一下便好。 张太太有一条锁匙,她趁我在学校,每个礼拜上来替我换被单,替我把一星期来的脏东西收拾干净,常常使我不好意思。有一个黄昏,天早暗下来了,她独自买东西回来,我在楼上的窗口看到她。也许那班洋同学是对的,她真是个好看的女人。 张先生不常出现,他是一个很胖很油腻的人,开着一部车子,很名贵的平治四五o,不常常回来,据说是开中国餐馆的,很赚了一点钱,我不明白,张太太是怎么嫁给他的,两个人仿佛拉不上关系。 只有一次,在城里见到了张先生,可是不与张大大在一起!他身边夹个很俗的洋婆子,我知道他也看见我了,一壁就避开,不知道为川么,我却气得很,气了很久。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 圣诞来的时候!我去百货公司买了一瓶香水,是“蒂婀拉玛”,一安士的,这是送给张太太的。下雪了,我骑着脚踏车回家,一路上风很紧,我把绒线帽与长围巾拉得很牢,口袋里放着一样包扎精致的礼物。 到了家,楼下的灯亮着,门口三个洗得晶亮的空牛奶瓶子。我想,标准的英国生活,是什么令中国人留在外国不肯回家呢? 我按了门铃。 她的狗又鸣呜的向了几声,她的脚步响了起来。 然后门被打开了。 “家明,进来。”她说。 她的脸红扑扑的,正在做饺子还是馄饨?也看不清楚。我脱了帽子、手套。 “请近,请坐。”她说:“我跟你倒茶去。有事吗?家里都好吧?我跟你倒杯茶。” 我坐下了,她擦干了手,替我倒了一杯茶。龙井茶呢!三片头的!是雀舌,不是旗枪。张先生不在。炉子里融融的烧着大。圣诞节了,刚才与同学们喝了几品脱的啤酒,现在尽想去洗手间。冷得很,现在才暖和了,我搓搓手,顺便把那瓶香水拿出来放下。 “送你的,张太太,圣诞了,谢谢你。”我说。 她很诧异,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很亮。 忽然之间我觉得很难为情,活脱脱像个十八岁的孩子,尽做傻事,我吱唔一下!便逃回阁楼去了。 我洗了脸洗了澡,拿出我的电吉他,开始弹:“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是我眼裹的苹果,啊!你真是我的阳光--” 有敲门的声音,我去打开门了,是张太大,她捧着一大碗食物。 她大方的说:“你一整个秋天就是啃面包,今天圣诞,吃碗饺子吧。”然后笑了笑,“谢谢你的礼物。” 我连忙接过碗,“张太太,进来坐一会儿。” 她进来了。脚上穿着双绣花拖鞋,露着纤细的足踝----也不怕冷的。拖鞋是白缎绣红花,一只蝙蝠,一个福字,鞋头已经踢破了一角,露出里面的衬里来。 她进来把大碗放下,原来又另留了小碗调羹。 我笑了,我真是连碗也没有一只,罐头阳是在杯子里喝的。我老实不客气的全吃光了,然后跟自己说:“圣诞快乐。” 张太太指着结他说:“你一直弹这个?” “是的。”我说:“没吵你吧。” “这么多东西,难怪宿舍房间放不下。”她笑。 我也笑,后来我就问:“张太太是北方人?”“几时来英国的?”“打不打算回去?”“饭店 生意好吗?”“习惯英国?”“喜欢这里的天气?” 然后她告诉我,她是一个硕士。念管理科学的。 我吓一跳,然后又镇静下来,我不明白的事很多,可是最最不明白的,是她怎么会嫁给张某这种人。 我拨着结他弦。 她问:“你父母笼你吗?” 我答:“宠我就不会让我充军六年了。” “你不回家?”她问我。 “两年一次,另外一年去欧洲。” “都逛遍了?”她问。 “只喜欢巴黎。”我说:“你呢?” “都一样啦。”她说。 然后我们谈论起画来,我非常吃惊,她学识这么丰富,叫她为我洗被单洗茶杯的,简直是罪 过,我张大了嘴巴。她反而觉得我不该念工科,好象我对美术也很喜欢。 我说:“可是你知道我父亲,他卅年前是剑桥圣三一院的,非要把我们几兄弟也弄进去不可,他有这毛病。” 张太太笑了。她这么自然,穿着毛衣,一条长裤,这么自在,跟她是什么都可以谈的,可以相信她的。她不是长舌妇!她是一个有智能的女人。她是可靠的,温暖的,屋子里她一进来,就完全不一样,仿佛阁楼给照亮了,她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正像我的洋同学一样,此刻我认为她非常的美丽。 “来,”我说:“我弹给你听。” 我把扩音器的声音扭大了!正式的自弹自唱的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因为两个礼拜的假,我是非常轻松的,难得有个这么好的听众。弹完了我又打鼓给她听,是一首独奏,叫“魔鬼跳舞”。 奏完之后我熟练的收了鼓棒,问:“怎么样?” “好极了。”她说:“当心功课。” 我笑,“我功课是很好的,即使没有多大的兴趣,还是做得好好的。这是咱们中国人容忍的美德。” 她忽然一呆,然后是一个微笑漾了开来。 我问:“你冷了?” “没有。”她说:“晚了,你该睡了。圣诞节,我还以为你们年轻人一定有节目呢。” “什么节目!不外是跳舞,趁机会跟女孩子搂搂抱抱的,我不爱这一套。” 她看我一眼,“好啦,睡啦!” 我还是笑了!这女人,她一辈子把我当孩子了。 “谢谢你。”我说:“那点心好极了。” “你有兴趣可以常常下来吃的。”她说。 我问:“怎么念管理科学,也会包饺子呢?” 她笑,“咦,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中国人的美德吗?即使没有太大的兴趣,还是把那件工作做得好好的。” 我一呆!她已经下去了。 过了很久我才关门。阁楼里有点“蒂婀拉玛”的香味。我很快乐的睡看了。 在假期里,除了做功课,我帮张太太绕毛线。看她画国画,跟她练书法,与她把狗儿牵出去跑路。还跟她做拉面,包饺子。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活泼的假期,把原先要去瑞士的计划拋在脑后,天天跟她在一起说说笑笑的过时光。 她会说:“嗳嗳,‘方’字要写好,是自己的姓呢,你别胡来!我这支笔可是二等的狼毫,这砚台也是好货!” 等我把一个‘方’字练得端端正正了,我还是没弄明白,她是怎么样嫁给张某的。 我们还替玫瑰接枝呢,她明年想要粉花镶黄边的“匹其的里”种,我们坐在泥地里,戴着橡皮手套弄半天,不知道明年如何。 她有时问我:“这手套、帽子!仿佛是手织的呢。”她很细心。我说是,是一个小女孩子织给 我的,虽然织不好,倒是一番心意,所以我一直用着,她就说我们这一代早熟,早谈恋爱。 我说:“……只不过为了她一头厚厚的红发,红发是很好看的,除了黑发,就是红发了。” 她笑一笑,仍是非常大方得体的,那姿态就跟挥笔临字一般的。 没过几天,她买了毛线来,是一种天蓝色的灰,活脱脱就是英国的晴空,她说花一个星期,就织了一整套的围巾帽子手套给我。那花样是密密麻麻的。 她微笑道:“算是还了礼了。” 我说:“谢谢你。”我呆呆的看着她,心早被感激充满了。 有一次去买东西,掉了一只手套,我骑了一下午的车找,才把它自阴沟边检回来,以后就舍不得再戴,手套有五只手指的,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 她说:“给小孩子做东西,要做得特别漂亮,哄着他们穿,”她很得意的样子,这人,早十年是怎么的样子呢? 有时候我躺在铜柱床上想她。 这张床也是,据她说,一直就在这阁楼上,门这么小,当初不晓得怎么抬进来的,结果也没法子抬出去!所以只好留在阁楼上,擦得亮亮的。可是怕阁楼会塌下来,她笑说。 有一次有个女孩子来找我,是同一系的,也骑个脚踏车,这女孩子对我不错,我见到她金发飞扬在微弱的阳光下,在楼下高声叫:“方,方!”我一看,就奔下楼去,非常感动她在假期还远来看我,就心花怒放的搂着她吻了一下。 我留着她吃了早点才走,又玩了几只歌给她听,然后把她送走了。 黄昏的时候张太太笑说:“这不是,这个是金发的。”被她看见了。 我顿时有点讪讪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好象她总把她空间的时间给我,而我却在招呼别人,是不当的一件事。至于这些日子里,张先生这人在什么地方!我是实在不知道,也不方便问,根本也不想问。 雪晴之后,麻雀就开始出来乱跳。 张太太说,“真不知道是几时生出来的!反正春天还没来,牠们先来,非要把所有的花蕾光顾了去才是。” 我就站在她身后笑。有时候她一回头,着见我满脸的笑容,就会说:“傻孩子,”但也并不生气。 有时候我跟她去买菜,大的小的拖着很多包东西,她不开车,我们总是挤公共汽车,我总是跟她抢着提东西,然后又抢着付钱,把她安排在我内里的位子坐,不知怎地,就有种心满意足的安全感,快乐得难以形容的,想着怎么回去一包包的把那些东西拆开来,怎么帮她下锅,然后煮了一块儿吃掉它们,把骨头分给她的狗,那只西班牙猎犬。她的狗,没有名字,就叫“狗”。 不过有一天回家,是那张先生来开的门。 我顿时一阵失望,把菜全放在门口,就奔上阁楼去了。 那胖胖的张先生笑着一个非常油腻的笑,说:“谢谢,谢谢。”哈着腰。 我皱着眉头走掉了。 他几时回来的呢?我的假期还没有完毕。 后来又觉得不对,这是他的家,怎么有理由不让别人回家呢?我跳起来,拿起了我的“弗兰达”结他,调好了声音,唱我的“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可是声音是非常的哑,使我自己吃了一惊。 我连忙放下了结他。 我烧了一壶水,看着它开了,那小小的茶壶“勃勃”的冒着气,盖子一动一动的,非常好玩,如果她在,我会马上指给她看。 后来我终于拿那水泡了咖啡,一个人喝着。 没多久她上来了,换了一身便服。我让她坐下。 她看着我一会儿,我低下了头,不出声。 她笑说:“你不喜欢张吧?” 我没说什么。 “孩子们总是喜欢好看的人,好看的书,好看的东西……其实他是不错的。” 我想起那回碰见他与个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发不开心了,一张脸,大概是很沉的。 她说:“张跟我说,他决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边的生意好,而且有亲戚照顾。” 我一时尚未觉悟过来,还一直在调整结他的弦。 “剑桥城不是不好,但学生大多了,做不到什么生意,于是我说:搬了也好,其实这件事,计划了也一秋了,我总觉得剑桥气氛好点。据人家说:利物浦活脱脱就是香港的湾仔,这又怎么办呢?” 我看着她!渐渐我明白了,呀,就像有谁在我的胸口给了一记闷拳一样,我呆呆的看看她,脸色就变了,她是要搬走了呀。 “不过慢慢总会习惯的。这里的房子,我们卖给朋友了,也是中国人,你不会介意吧?我特别关照好了,不准加房租的,而且他们一家,有孩子,不会太静,那位太太非常勤俭,一定把你的地方收拾得更好。”她微笑着。 “你要……走了?”我问。 “是的。利物浦。张做事总是这样,事先不大告诉我,不遇到时也总有相当妥当的安排,我会把地址与电话给你,你有了空,可以来看我们。” 然后她说了一点关于他们店里的事。 我都没听进去,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要离开我走了。 忽然之间,带着一点气愤的,我的眼泪汨汨的淌下我的脸,停也停不住,我也没有要停住的意思。 她看见了,很是吃惊,连忙来替我擦眼泪,我用手推了她几次,终于抱住她大哭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为了一个同学抱不平的哭,我哭得十分尽情。 我只是断断续续的说:“……请容许我先搬走……” 她先头还怕我的肩膀,后来就默默的抱着我,让我的头理在她肩膀上。 我哭了很久,直至没有什么眼泪了。 然后她也没说什么,看我睡了,把被子替我盖好,她下楼去了。 第二天我去上课的时候,眼睛又红又肿,我找到了舍监,请他尽快给我一闲宿舍,他答应星期一。这两天我都没有看见张太太。我没有后悔哭了那么一场,我早说过,她是一个善良可靠的女人。然而她还是替我收拾房间,弄得快快齐齐。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把她织的毛线围巾与手套折得好好的,藏在箱子底下,到了星期一,我就搬过去了。她是不会不知道的,她一定知道我今天搬。等我把行李都装上了车的时候,她走出来了,身边的是她的狗。约莫是过中国年的时分吧,她穿了丝棉袄,脸色是非常白的,她向我走过来。 她说:“怎么笑也不笑呢?搬家也不可以生气的。” 我说:“我……是一直很喜欢你的。” “家明,我也喜欢你啊。可是……”她微笑一下,“你不能把圣三一学院住利物浦搬啊。” 就这样,她把一大渍浓墨给化开了,就像她作画的时候。我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看着她。 她说:“别闹孩子气,你这个人……家明,又带点女孩子的小性子,好好儿念书,有空寄个信来,喏,这是我的地址。”她塞了一个纸条给我。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我都没来得及问,我以为--我以为还有很多时间。” “我叫玫瑰。”她轻轻的说。 “你叫玫瑰?”我问:“你应该叫淑贞的啊。” 她微笑,仍然是标致的,四平八稳的一个微笑。 我说:“再见。” “再见,家明。”她扬扬手。 自她手里,我仿佛可以看得儿我的快乐也跟着落下来。一道虹彩落下来。 我发着呆,然后我上车,搬回宿舍去了。 宿舍比我想象中的好。但是那张床是小小的,被单是白的,浆得挺硬,有种睡医院的感觉,一只小小的洗脸盘。小小的房间,一间间的排满了核条走廊,每个门上一个号码。就像监狱。 我哭了很久,只晓得是刚刚得到的新东西,还来不及细看,就被别人自手中抢走了。 哭了一个春季。 到夏季,因考试的成绩还不错,父母汇了一笔款子来,叫我到处玩玩,我到欧洲痛玩了一次。 回来之后,总算好过得多了。 然而每次在箱子底看见那套手致的毛线围巾帽子,总还是出奇的想念她。 毕竟后来我没有写信给她。 她也没有写信给我。 公干: 我到台北十天了。 除了公干,就在酒店休息。说实话,也够累的。这次来的只我一个人,早上七点半就得起床跑厂家,看货色,与经理谈论生意问题,不停的十天,像疲劳轰炸似的,真要倒下来了。 晚上,厂家的老板请我吃饭,请到酒家去——“来来来,陆先生,你第一次来台北,观光观光。” 我去啦,去了一次,贵得不得了的地方,菜也不错,陪酒的女孩子都廿二、三岁年纪,美丽得很,温顺得很,听话得很,差点儿没跪下来敬酒,酒来酒去,据说几万台币就完蛋了,这笔账将来可不能算在公司货品头上。 我不喜欢酒家,一般中年男人是喜欢的,他们以为花点钞票,弄几个女孩子来陪着,呼么喝六,显尽威风,那班女孩子却想:“这些瘟生,不过低声下气,给个笑脸,他们的钞票就到咱们口袋来了,这真天下第一营生。” 不过我不愿做瘟生,也不想把别人当瘟生,去过一次,不是味道,从此婉拒,几个老板都觉得“陆先生”难伺候,到了台北也不找几个临时女朋友,这男人有毛病。 我不是不好色。 天下哪有不好色的人。 女人喜欢好看的男孩,漂亮的珠宝,美丽的衣服,也都是好色。 何况我。 只是我好色范围略窄一点,他们是“人尽可色”。 厂里有几位年纪轻轻的女秘书,对我很有好感,和蔼可亲,台北的女孩子都很温柔,轻轻的,糯糯的,像她们惯吃的蓬莱米,然后,笑,半掩着嘴,轻轻的,带着畏羞的笑,半古典半时髦,她们都好看,雪白的皮肤,合格的身裁,态度也过得去,都有种洋娃娃的感觉。 香港的女孩子是太妖冶干瘦浓妆了。 星加坡的都黑,且粗,黑得连五官都瞧不清楚,也就失去了兴趣。 这几位女秘书问我:“陆先生结了婚了?” 我说,“是,三年了。” “有孩子了?” “一男一女。” “叫什么名字啦?” “男的叫思,女的叫恩。” “很好的名字,听说陆先生在英国念的书?” 她们当真不厌其详。 我是无所谓,摆什么鬼架子,人家与我说话,也是给我面子,一大叠一大叠的文件,不读完脱不了身,闲谈几句,也有好处。不过后来这几个女孩着实被她们上司严责了几句。 当时我答:“是,在英国伦敦念了好几年。” “念纺织工程吗?现在与纺织打交道。” 我笑了。不不不,我念的是“高能物理”,与纺织一点关系也扯不上。只是祖上连父亲三代都开着纱厂,最近想到台北来投资,想到的自然是我,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派我来调查调查,而我呢,居然也干得头头是道,真是好笑。 我有什么好处?, 我唯一的好处是懂得投胎,我老子有钱,不是那种有几个钱的人,而是真有钱。他的钱也不是苦赚来的,他运气也好,祖父也有钱,咱们家没暴发味道。我父亲从来不花三十多万港币去捧一个歌女,三十万买一对花瓶倒是常有的事,他也集邮,集的是中国古邮票,一大本子。 我是个顶普通的独生子,十八岁时开费拉里地通那。香港那些子的趣味低级,一部e型已经叫她们如痴如醉,那里懂什么通那,我着实清静了一辈子。 后来,后来就溜到英国去了,读书倒用功,自然,十年前生活程度那么低,我一个月的零用是两百镑,暑假到处跑。唉,那些日子。我有什么好处,不过是老子有钱,于是乎我这一生简直活得像丝像缎像花。 据说来了台北,不找女朋友,没地方可去。 我借了一部车,开到阳明山,阳明山是美丽的,一个人踱了很久,忽然寂寞起来。 我来得不是时候,应该春天来,冰凉的,又舒服,现在炎暑,灰尘大,怎么透得过气来,只好回酒店淋浴休息,老了,我想。玩都玩不动了。 妻来了电话,我照例与孩子说几句话,一岁的孩子居然也会叫“爸爸”了,我很开心。 声音里有倦意,妻听得出。 秦安慰我,“台北是好地方,该去的地方你都得去,他们那些做生意的人懂什么?争玩女人,我介绍你去故宫博物馆,包你走进去就出不来。”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没玩女人?” “得了,家明,你那德性,那种女人,你看得上眼?我还不明白你的?你要挑好的,挑到更好的,就扔了我,找那个更好的去了,我就担心那么一天。家明,人家都说你是不玩的男人,我知道你是骄傲……不提了,早点睡,办完事回来。” 知夫莫若妻。 我住在圆山,第一流的酒店。 每天晚上在酒店吃饭,西菜也做得好,布置十分堂皇,却又不俗,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弹钢琴,是那首不了情。我天天坐在那里吃饭,她天天弹不了情。 台北的夜色甚静,我老想着第二天该办的事。 弹钢琴人女人走过来问我:“一个人?” “妻子在香港。”我说。 她笑笑,走开了。 妻子最近很像一个主妇,除了手上那颗三克拉的梨型完美钻,叫人受不了,那是妈妈给的,与我无关。她什么都改了,连剑击会都不去了,单单不肯脱那只钻戒,女人是女人,是女人。 我闷。 在家也闷,但到底有一大堆说话的人,不管你爱不爱听,他们总是絮絮的说着。 到了第十二天,生意谈得差不多了。 我看到了她。 她穿一件芝士布米色淡绿的衬衫,一条扎染黑底带绿的长裙,瘦瘦的,那胸部却长得好,显得腰更细。看,我早说了,我是个好色的男人,她的脸有点特殊的憔悴与静默,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美丽的一张脸,毫无做作化妆的脸,只有一抹深红的唇膏,配着白皮肤,黑头发,有一种悲怆的味道。 中国女人的脸缺乏表情,顶多挂个甜甜的笑,笑久了,她们腻了,看的人也腻了,难得有一张特殊的脸。 她的脸不该在台北出现。 她一个人坐在我隔壁桌子吃饭,吃得考究,吃完签一个字,正眼也不瞧我,就走了。 饭厅里只有我与她几桌人。 据说我是个算得上漂亮的男人,她却不看我,算了。 又过一日。 侍役与她低声说话,侍役走後,领班来了,领班与她细声说话,她铁青着脸,诉说了几句。我略略的听到几个字:“……我管他是刘什么人,他来到了我的地方,我就管他,他再闹,给我轰出去,叫派出所!” 我心想,好厉害的女人,谁得罪了她?好大的口气。 等众人都走了,我跟侍者说:“请那位小姐过来坐一下。” 侍者变色,偷偷看了她一眼,“先生……” 我塞去一张百圆台币。 “先生以为她是谁?”侍者不敢要钱,尴尬的笑。 “唱歌的?”我问。 “先生,她是咱们的副总经理啊。” 我一呆,马上收回钞票,随机应变,“那么我过去,请你代我说一声。” 侍者还是为难,大概这女的脾气不佳。我只好考虑—会儿。是的,她好看,她动人,她年轻,她显然只能干,副总经理——别像我就好了——酒店是她老子开的。 我终於走了过去。 她抬头看看我,寒星般的眼光,低领子黑色的衣服,胸前坠一颗钻石,闪闪生光,手上没有戒指。 “我希望可以坐下。” “请坐。”她大方的说。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如此短,如此直,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副总经理。 “不满意什么地方?”她礼貌的问,声调是职业性的。 “一切很好,谢谢。” “听说陆光生住了十五天?”她问。 难得,她日理万机,客人的细节还记得。 我点点头。 “有没有出去走走?”她问。 “没地方可走。” “有去故宫博物馆?” “没有机会。” 她微笑,一个客观的微笑。 那个女人又在弹“不了情”。我忽然问她:“你可愿跟我跳个舞?” 她略想了想,站起来,“我多年没跳舞了。” 做了副总经理,谁敢找她跳舞? 她是一个好舞伴,轻盈美妙。她的英语有伦敦口音,我诧异问:“不是美国留学?”她反问:“美国有什么好?每个人挤到美国去,读书除非念理科,否则总得挑个有文化的地方。”我说:“我也是伦敦来的。” 就此陆陆续续的谈了起来。 她没说到她业务问题,我也没说到我业务问题,只是闲谈着。 忽然我问:“你常常与客人攀谈。” “看什么客人,圆山一千多房间,现在旺季要开始了,哪里谈得了那么多?” 她唱了很多酒,毫无醉意,白兰地是最好的“小香槟”区产品xo,第一流。 然后我们礼貌的道别,那女人也停止了弹“不了情”。 她是很不错的,那气质一流,只有我开头才会把她当歌女办,居然叫侍者请她过来坐一坐,由此可知女人长得好,也不是美事。 我深深的懊悔着,怕这待者把香港的观光客都当呆大了。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去吃早餐,在梯间看到了她。她一件白色棉纱t恤,一条破牛仔裤——副总经理?我向她打招呼。 她笑了。“早。”停了一停:“这么早?” “上一家厂去,最後一家了,做了报告,拿回家参考才决定投资哪一家。”我答:“你呢?上班?” “我休假,兜一圈就走。”她答。 “昨天那讨厌的,姓刘的人,赶走了?”我笑问。 “走了。”她也笑。 早上看来,她还像个孩子。头发益发黑,眼睛益发亮!憔悴只隐在嘴角里。 我很大方的说:“你休假,我下午没事,你说故宫博物馆好,我想去一趟,邀你同行,你有空,就说好,没空,千万别客气。” 她更大方,“两点钟好不好?我在这里大厅等你。” “好!”我高兴之极。 我们昨天都喝了点酒,难得今天都没事人似的,如此清醒。 最後这家厂太马虎了,父亲不喜欢,我礼貌的走了一周,就回来了,买了几份报纸。到了两点,依时下楼,她在大堂查帐薄,见到我,就走过来。 她换了衣服,是件丝旗袍,宽柔的,流荡的,一件带自来旧颜色的旗袍,上面有一只只的蝴蝶,只只若飞又飞不起来的样子。这样的人,也一定有她的故事吧,然而我们陌路相逢,哪有时间互诉过去。 她的旗袍低及膝下,穿双绣花鞋,时光彷佛倒退了五十年,在那几秒钟里,我爱上了她。 我柔声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说:“陆先生,我叫玫瑰。” “谢谢你陪我,你必是博物院常客,去也去累了。” “哪里会累。你要怎么去?叫街车?叫酒店的车?还是坐我的车?”她问。 “你的车,”我想都不想,“然后我请你吃晚饭。” 她微微一笑。 她开的是雪铁龙gx。这车子是怎么被她运进来的?付了若干税?我看她的侧面,旗袍的绸料薄,胸前闪着她那颗钻石的光。隐隐的,就如她本人。 车子廿五分钟就到了,她开得快,开得稳,车子庞大而灵活,我们下了车,买票。 她说:“什么都别看,咱们先看宋瓷。” 我说我不懂宋瓷,唐瓷,任河瓷。 她问:“看铜器?甲骨文?” 我说我也不懂。 她气了,问我:“你懂什么?” 我咧齿笑,我说:“法国印象派。” “你是洋人,我们瞧清明上河图去,若那个也不懂,挑个高楼,跳下来算了,也别活了。” 其实我略懂一点,跟她走了几步,就令她转怒为喜了。 这是个好地方,除了卢浮官,我走遍博物馆,也就这一座了。然而法国人的东西,哪来得本国的亲切。这么多人“外国月亮”!我还是故宫月明。我是不进步的人。 我们瞪着郎世宁的孔雀图有十五分钟之久。我喃喃的说:“明天再来。” 她咧嘴笑,“说起这郎世宁,我闹了个笑话。第一次来,那时很小,什么都不懂,看了这画,就大声说:“咦,这幅有透视,是跟洋人学的。”旁边有位老先生冷冷的说:“他根本是洋人。”你说多尴尬。” 我故意问:“他是洋人吗?” “是呀,意大利人呀——”後来知道我作弄她,不晌了,气了很久。“你怎么会不懂?” 这人。 千变万化的,夜间看是一个样子,白天看是一个样子,黄昏如何?黄昏如何? 出来的时候,正是黄昏。 她说:“我的钱,都是自己赚的,我爱享受,赚多少用多少。我没有一个有钱的父亲。” 黄昏,我们坐在植物公园。 左边是睡莲,浮在水面,粉红,深深浅浅的粉红。右边是荷,亭亭玉立,田田有姿,随风微微扬着,数不尽的,一望无际的。 多少来台北的男人到过这里? 她的旗袍有些儿绉了,人也有点疲倦了。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我自己根本想来。”她说。 “肚子饿了?”我问。 “你呢?” “吃得下整间圆山。” 她笑,“让我换件衣服。” 好。我们开车回酒店,原来她也住酒店,方便工作。 我并没有换西装,还是普通的衣服。 她穿得真得体,一套丝的长袍加外衣。 她喜欢丝。 拉门小厮见我与经理同行,殷勤得要命。 “为什么选台北上作?”我问。 “这里人朴实可爱,我参欢台北,这世界我哪里没去过?非洲也去了,在摩洛哥耽了三个礼拜!还是台北好,是住人的地方,巴黎东京耽久了会疯的。” 我问:“你没有结婚吧?” “连男朋友都没有。”她带个嘲弄的笑。 我为什么问?我自己是个有妻有子的人。 我们在一家小馆子吃小菜吃面,吃得很饱很满意,随后便在街上散步。 夜后的台北倒是很阴凉,街上黯黯的,合情人散步,治安又好,老实说,我觉得这里像世外桃源,虽说台湾的女孩子土土的,如此不是也碰到一个出色的? 可惜。 我是 一个已婚男人。 我如果没有结婚,未必会娶这个叫玫瑰的女子,也许两个人在一起几年,就分开了,也许。婚姻是奇怪的,婚姻是个不可预测的!婚姻不过是那回事,婚姻不是自由的,可以想像的,婚姻是注定的。 此刻我跟她在一起,有一种第一次与女朋友上街的味道,手还没拉过。有一阵子在伦敦,那生活是荒谬的,读得无聊了,就到处去找外国女孩子,在俱乐部、跳舞厅、酒吧,都是美丽的、冶艳的,比外国女明星还标致的。要玩,容易,要玩得干净,却不简单,我当时那个金发女郎,比任何洋女人好看,然而还是甩掉了,老婆是老婆,祖宗三代都是有名有姓,决不允许我做无稽之事,我也不会对这种事有兴趣。 妻子是出色的名门闺秀。 妻是无懈可击的,故此我一直做着好丈夫。我不是好男人!只是没机会做坏男人。 如今我碰见了这个女人,受的是洋人的教育,却在台北这样的一个地方做事,中西合璧得这样美丽巧致,我不知道她是否一个可碰的女人,然而我不想碰她,找个把女人上床还不容易,何必找她? 我深深的叹着气。 她怎么想呢? 我在房间收拾文件,公干完了,但如果我要多留几天,决不会有人阻挡我。我渴望可和玫瑰再跳一次舞,再逛一次植物公园。然而却在饭店碰到了一大班香港生意人。 他们去舞厅,我不要去,硬拖了去,一直想溜,不准溜,只好吃闷酒,他们找个小姐缠住我,而那个女孩子倒也楚楚动人。他们说:“小陆不知道什么意思仿佛独自清高,出污泥而不染。见鬼,大家在香港有生意的时候就称兄道弟了,你给我们坐着!” 我出去打电话找玫瑰,他们说她下班了。 我说:“接到她房去,只说我姓陆,她会听的。” 接线生犹豫了一刻,还是接通了。 “玫瑰?玫瑰?”我焦急的问。 “陆先生,很晚了,什么事?” 我傻里傻气的说:“没什么,听听你的声音,听到你声音很开心。今天又没见到你。” 她不晌,大概是在微笑。 “你在干什么?”我问。 “对账,一大叠账簿。” “你难道是不结交男朋友的了?”我忽然问。 “你不是我男朋友?”她也忽然花巧了一句。 我说:“此刻你男朋友正在舞厅,闷了个半死。” “别的男人说这话,我不相信,你说这话,我倒相信。” 我奇道:“你倒跟我妻子一般相信我。” “你结了婚的人,就不该到处走了。”她说。 “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是不是?” “登记册上!护照上写得明明白白,怎么会不知道!” “啊,这样危险人物,你还跟我出去?这可不是疯了?”我笑。 “你还是在舞厅多多享受吧,我那些帐不赶出来,就糟糕了。” “是,玫瑰,多谢陪我这无聊的人说话。” “别客气。” 我们挂了电话。 那班香港男人瞪着我。好笑,我也是香港男人呢,我到桌子旁又喝了点酒,身边的小姐默默的微笑。她也有她的故事吧,误堕风尘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只除了我,我的缺点是老子太有钱了,简直创造不出故事来,所以尽可能缠着玫瑰,以便年老的时候,可以有一段往事,可以回味的。 喝完了酒我要走。 他们硬要我送身边的小姐回家,我想不答应的话,简直没完没了,索性答应了。她的家住在什么巷什么弄,不是好地方,倒是十二分清静,日式的矮房,我送她到门口,她捏着手皮包,有点不好意思!我可是真把她送回去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廿块美金,打开她的手袋,放了进去,我说:“你不收,就是生气了,我不是瞧不起你,你没道理白陪我。” 她忽然咪咪的笑了,“陆太太真是位幸福的太太。”她说。 我也笑,坐原来的车子回酒店。陆太太之有资格做太太,是因为她明白我。 回到饭店,我去敲副总经理的房门。 玫瑰来开门,身上一件丝的和服,七彩斑斓,几千几万种花样,松松的,以一条腰带扎在腰上。见到我,她没有诧异,读过书的女人是不同的。 我没有招呼她,我静静的坐在她的椅子上。 她看着我,不说什么,坐在地上。 我看看她很久很久,她的五官,她的头发,她的身裁,她的姿态,很久很久。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后来看得够了,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了,觉得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就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 奇怪,躺在床上,居然心安理得,一点难受也没有,就痛痛快快的睡看了,像个孩子似的。 第二天起来,我整理好所有的行李,回香港。电话订了班机,我叫待役来拿行李。 玫瑰却在楼下大堂等我,丝衬衫,白裤子,指挥侍者把我的行李搬上她的车子!看样子,她打算亲自送我到机场了。这个人,这个不可多得的人。 我上了她的车,在车子里她一句话也没说,脸上的表情是隐约的,看不清楚的,我默默的叹口气。 到了机场,她把我送进闸口,她把一切都照顾得如此完美,多么能干的女人,从头到尾!她没说过一句话。 到最後,我轻轻的移过她的肩膀!我轻轻的抱住了她。 她让我抱着她一会儿,然後我们松开了。 她的身体柔软,一如我们跳舞的那一夜。 我发觉她在微笑,一个憔悴而完美的微笑,她的憔悴全回来了,如我第一次见她,她在饭厅独自吃饭一般。 我没有说再见。 我打了个长途电话给妻,我简单的说:“飞机最多两小时就到。” 然后她走了。 以后我来台北,总还可以见到她吧?有这么一个开始,谁会晓得以後的事呢?然而我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我想我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找个把女人上床还不容易,何苦这样。) 在飞机上我闭着眼睛睡觉,空中小姐说我的公事包漂亮,是啊,纯鳄鱼皮的薄夹子,七百六十多镑,伦敦邦街买的。 到了机场,只有司机来接,老王是看着我长大的。 我皱眉头,“太太呢?” “太太说热,不出来了!”他笑嘻嘻的,“我来也一样啦,少爷。” 我不响,坐上车子。 老王笑问:“少爷有没有艳遇?” 我不出声。 “少爷出门,连牛肉干也不带一包来给我们下人,少爷最规矩,说公干,就公干,其他什么都不理,少奶奶什么都不必操心。” 老王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她叫玫瑰, 她叫玫瑰。 ……玫瑰。 很久以前: 小陈说,娶老婆要到台北去。 台北的女孩子又漂亮又由又高贵,中文程度好,态度大方,也能吃苦,且没有不中不西那毛病。 在小陈眼睛里,娶老婆如果不娶台北女孩儿,简直是罪过。 陈太太当然是台北人。好象原籍苏州,不过移居台北有三代以上了,精通国语、台湾话,会一点日文、英文,在小陈教导之下,居然还可以说广东话,那广州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但略带外省口音,反而可爱。 他们的恋爱是速成的,快得不得了,前后不到三个月光景,就在台北结了婚,小陈随即把太太带到伦敦,小陈太太虽然伸出一双手来如春笋一般,却会弄小菜做家务——小陈那一套理论,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陈太太身裁很好,曲线分明,皮肤是不是很白,实在不得而知,但是她一张脸的确是粉擦得油光水滑,香闻十里,头发做得非常美丽,一双眼睛虽是单眼皮,却水汪汪的,反正小陈太太一到,所有的中国女孩子都给比下去了:香港来的太做作骄傲,马来亚那几个更是不用说了,又胖又矮又粗,于是乎,大学里的男生都传染了一个思想——小陈的思想:娶老婆,要到台北去挑。 台湾的女孩子,也就像台湾的水果,尤其像菠萝,因带一点点酸味,一想起来,那口水就淌呀淌的。 小陈太太很好,我们去打秋风,吃一顿,摆明是揩油,她从来不说什么,老是笑嘻嘻的。其实也不见得个个台北女子都像她,反正她是例外,一位可爱的大大。 她老是说:“家明,你看,家里是独生子,今年也廿五六岁了,老吊着不结婚,令尊令堂也很心焦吧,我为你物色一个对象好不好?别怕难为情。” 其实她自己也不过廿五六岁。“你去过台北没有?”她问。 他们都觉得很奇怪,可是也没追问,我一混就混过去了。 是呀。我去过台北。 我脱口而出:“去过。”说了脸就红了。 在那一年,我也遇见过一位台北小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我在寄宿学校出来,升了大学,妈妈很高兴,亲自陪我逛东南亚,什么地方都去了,我独自喜欢台北,所以妈妈让我留在表姨家多住几个礼拜,就在那个时候,我认得了那位小姐。 她恐怕有廿七八岁了,可是一点也不显老,有一种庄重的神色,偶然间也非常天真活泼的。 那个时候的台北小姐并不见得时髦,不时髦也不要紧,她们都非常的乡气,擦粉都擦在脸上,耳后脖子后都是黄黄黑黑的,当时年纪轻,看着觉得很好玩,像那些做戏的戏子,擦粉擦得太匆忙了,反正很有乡土味道,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因此住得很过瘾。 那一年我廿岁,夏季是极美的,廿岁的男孩子是不怕出门的,我一个人到处走,没到两个礼拜,就晒得黑炭似的,不过头发还是留着原来的样子,见了警察,讲英文,虽然说才廿岁,也已经很坏了,故此长头发就被留了下来。 我见到她,是在一家书店里。那书店是她开的,她在里面做主持,另外雇着一个女孩子做帮手。后来我知道那店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专卖外国书——翻版的,生意很好。 第一次踏进那书店,我真正吓昏了,所有的书都是原值的十份之一,虽然没有原版精美,但是只要看得清楚,还是非常值得的,我没有觉得这是一项非法行为,这简直是侠盗嘛,减轻了学生多少负担! 因我选择了机械工程,故此拚命的买,把一切有关的书籍都捧成一堆,兴奋得不得了,心想这一次回去,可以少跑图书馆了。 我把书拿到柜台付钱,就看到了她。 她一点化妆也没有,头发剪得齐耳朵,直直的,穿一件由麻纱蓝点子的旗袍,非常的好看。 我还没儿过这样好看的中国女子呢?很有点疑惑,就朝看她看。她醒觉了,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就把我那叠书算钱。 她说:“三千六百块。” 我摸口袋,拿着一大叠钞票,数来数去,差八百块。 我的脸红了。她说:“没关系,你留个地址,我们替你送去。” 我说:“书很重的,不方便的。” 她笑了,“没关系。”她说:“你付点定洋。” 我把手上的钱都给她。 她给我一张收条,我接过了收条,看着她的手,她手腕上各戴着一对黄金扭丝镯子。恐怕是很重的吧,那种黄澄澄的颜色,本来是极恶俗可怕的,但是戴在她手上,却非常的中国化。 我当时就觉得,台北是最中国化的地方。 她见我呆着,就向我解释:“下午就把书送到,你把余钱付清了就好,谢谢光顾。” “谢谢你。”我说。 我会听国语,可是不会讲,只限于“早”,“谢谢”之类的,可以听得出她的国语是非常标准的。 买了那些书,我心安理得的回家,心情异样的好。叫了出租车,到了家门才发觉没有车费,所有的钱都在书店里用光了,只好叫家中的下女出来付。 表姨当时说:“你看这孩子!”可是还笑着。 后来书送到了,我抢着出去看,却是个长得粗粗的后生,心里没有什么失望,当然,她是不会出来送书的,但是看看也好。 表姨又替我付了钞票,又再给我一叠钞票。她说:“你这孩子也可怜,十几岁跑出去外国,简直外国人一样,回了中国地方,看的也还是外国书。” 第二天我又去了。 她还是照样坐在柜台上,我买了几本花生漫画,递上去付钱,她替我包好了,还我。仿佛不认得我的样子。 她有一张鹅蛋脸,眼睛很亮,一种世故的明亮,皮肤是象牙色的,不是白,是那种奶油般的米色,看得出有少妇的风韵,还是穿著旗袍,换了件浅灰的。 我默默的看她,像看一幅画一样。 她又抬起头来,问道:“啊,那书收到了?” 呵,她记得我,我喜悦的点点头。 她又忙着照顾别的客人,我只好回家了。 后来到她的书店去,就成—个习惯,多数买些小说,或是漫画。 她总是笑着,一种含蓄的笑。 那短发与苗条的身段,那种声音。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有一次她说:“这本《麦田捕手》,你买了三次啊。” 她不晓得知不知道我是去看她的。 又有一次经过她的书店,已经关了门了,而且在下大雨。台北的大雨是惊人的,一个雷接着一个闪电,我虽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老是觉得很害怕。于是到附近的公共电话用了一下,叫家里的司机出来接。 我站在她书店门口,雨哗哗的下来,脚下汪着约莫两吋的水,我默默的等着,没有伞,没有雨衣。我隔着玻璃看她的书店。她惯用的算盘还搁在柜抬上呢—— “咦,你在这边干嘛?” 我一惊,快快回头,却看见了她,她站在我面前,笑脸迎人。 “你呀!”我说。 她打着一把伞,旗袍拂在膝下,都湿了,脚上穿双绣花鞋,是白缎上一朵红牡丹,这双鞋子是毁了。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她的脚,她的足踝是如此的纤细,我呆呆的看着,真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人了。 “等车子呀?”她温柔的问。 “是的。”我结结巴巴答道:“是的。” 她点点头,摸着伞,显然也在等车。 “我——你们店不是休息了吗?”我问,那国语是坏透了。 “我在后面结账。” “啊。” 雨还是下着,我想起一本书,叫《你喜欢巴拉姆斯吗?》一个男孩子,也是这般在雨中等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子出来。 我的脸很热。 “你很爱看书?”她问。那声音是出奇的平静温柔。 我忍不住急促的心跳,“是的。”我说。 “是外国回来的学生吧?”她微笑。 “是。”我如释重负。 表姨的车子来了,停在我面前,女佣人打着伞出来。一边笑,一边叫:“少爷!这里!” 我腼腆的看看她。 她说,“去吧,贾宝玉似的。”那笑意更浓了。 我说:“我送你一程。”冒着雨打开了车门。 她倒呆住了,“不用呢,嗳,真的不用。“ 可是雨那么大,我扶她进车子里,然后我也进车。 女佣人关了车门,坐在司机旁边。 她只好把地址告诉司机,说的是台语,没听懂,可是我会问老黄,老黄是个好司机。 我把手帕给她擦手臂上的雨水,她接过了,只是在手腕上印一印,又还给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笑了。她笑是非常洞悉的,非常了解的。怎么她有这么多种文呢? 光是一笑,就懂得她想些什么可是她到底想些什么? 车子到了她的家,是一座老式日本房子,大门照例是红的,女们人用伞遮着她出去,我记住了门牌。 “谢谢。”她说;”你别出来了。” 可是我还是站看看她用锁匙开了门,不用说,整个人自然淋得像落汤鸡。 到了家,洗了澡,在房里看书的时候,我还是愉快的。老黄告诉我,那条路叫新生南路,是一段一零三巷。 我很开心。 她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 可是那下女也真多嘴,就把这事告诉表姨了。 表娘来让我听道理:“唉,家明,你有女朋友,就应该带回家来,原来天天出去,是为了这个啊?你住在我这里,就算是我的孩子了,有什么事,我替你作主。你看这,动不动就脸红,还是个孩子呢,就是长得又高又瘦,头发留那么长……。” 我真的是又高又瘦吗?六呎高,一二八磅,算是又高又瘦吗? 下了三天雨,我一直在想她那双白缎绣牡丹的鞋子,怎么这年头,还有人穿那种鞋子呢?雨晴了之后,我又跑到那家店去了。我隔着玻璃看她,她向我笑一笑, 示意我进去。 她跟我说:“我找到了三本新的机械工程书,已经替你包起来了。” 我点点头,拿钱付。 她笑说:“嗳,这是奖给好孩子的,是本店一点小小意思。” 我怔了一怔,她倒是顶调皮的。 孩子?谁是孩子?我笑了,她真把我当孩子了?我远在寄宿的时候!就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笑一笑,“怎么好意思?” “嗳,国语倒是进步了。”她完全像哄小孩子一样。 我把书拿着,笑问:“国语有进步的小男孩,可不可以请你去喝一杯咖啡?” 她没料到我会来这套,顿时一呆,她犹疑了一刻,突问:“你不怕女朋友?” 我索性撒赖,一本正经的说:“小男孩子,怎么会有女朋友?妈妈不准的。” 她倒没生气,她大方的说:“这里收了工,你来一次吧。” “好的。”我乐极了,“一会儿见,现在不妨碍你做生意。”我走了。 一直在西门町逛着,走过一个花店,台北一切店铺都挤得要死,只有花店,倒有一点阴凉,我进去看了看,没有什么好花,只有玫瑰。台北的玫瑰是漂亮的,我用手一指,买了两打。 我拎着花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又走回她的书店去,这个时候,才发觉她的书店叫做“中西书局”。招牌字例写得不俗气。 我推开玻璃门,她不在,那个小女职员说她一回就来的,端把椅子叫我坐,我坐下了,她又倒茶给我,一边偷偷的笑。 我也微笑了,把花搁在一边,拿茶来喝,倒是好茶,显然是上等的乌龙,泡得很浓,有点苦涩,也唯有这样的茶,才可以解暑。 书局里冷气幽幽的透出来。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等一个年纪比我大十年的女子。一个美丽的女子。穿旗袍绣花鞋的女子。为了跟她去喝一杯咖啡。 为了这是一个暑假? 在暑假,学生可以做一点荒唐的事,但是我知道,我是喜爱她的。我喜欢一切属中国的东西。自小泡在外国,回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太多,我会的只是网球,不是打棱角,我从来没有与女孩子默默相对,我们只有热烈的拥吻,甚至是上床,我爱中国的一切,我爱她。 尽管这一切都是傻的,我也可以为她留下来。 她来了。 我站起来,茶杯没拿稳,泼了出来,溅在我的白裤子上。 她微笑着,“我把钱拿去银行呢,啊,这花——?” 我把花递过去,她温柔的接过了。 她即使是走一步路都是温柔的。这样温柔的女子,却答应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子,陪他去喝咖啡。 她微笑,“不是说去喝咖啡吗?喝完咖啡,这花必谢了。多么可惜,这样吧!回家插好了花我们才去,好不好?” 我点着头。 她把玫瑰花抱在胸前,忽然说:“你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孩子。” 我笑了,小孩子。 我们沿路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到了她家里。 推门进去,是一个小园子,种着清一色的玉簪,香气扑鼻。进了屋子,窗明几净,阴凉得不得了,四壁挂着字画,我跑去看一看,虽然不懂,也晓得是好货色。我连忙换了拖鞋。 转头向她笑说:“家里倒是高雅得很,怎么开个店,却卖翻版书呢?且是外国人的。” 她并没有生气,她微笑道:“你没听说过,奸商奸商吗?” 我们都笑了。 她就是这点好,有涵养,有幽默感,跟她在一起,是舒服的。我最讨厌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了,动不动失约,迟到,闹别扭,使小心眼儿,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大概最好嫁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做小老婆,也只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会得忍受她们的矫情做作。 我比较喜欢大方潇洒的女子,像我对着的这一位,真正“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我是尊重她的,可是偶然一两句笑话,也可以放心的讲,不怕她动气。 下女把玫瑰花插好了,是一只白底蓝花的古瓶。 我笑,“我虽然不懂,却也知道是个好瓶子,该插菊花之类的。” “不,”她温和的说:“这就很好。这里难得有红色。” “为什么你老穿素色?”我问。 “家父过世才三年半,还是素色好一点。” “啊!对不起。” “这孩子,尽学了这些洋礼节。”她笑说。 下女端来了茶,大家都没提喝咖啡的事了。 她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本字帖,我拿来看了,莫名其妙,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仔仔细细的说给我听,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看着她的侧面,她的耳朵穿过孔,然而没有耳环,皮肤细腻得一个毛孔也看不见,鼻子是笔挺的。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也是这么温柔吗?不会,看她偶而露出来的狡黠,该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吧。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她猛地抬头。我看着她,我微笑。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真年轻。”她说。 我听着她。 她也微笑。怎么我们两个人一见面就直笑呢? 她说:“见到你,就想到以前自己年轻的时候来了,真没法子,年纪一大,就会恋着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秀气得像个女孩儿,”她笑一笑,“简直不好意思引诱你。” “你想引诱我吗?”我问她。 她直笑了。 我想起表姨的话来,“我太高太瘦,太容易脸红了,你不会稀罕的。” 她吻了我的手一下。 “你在哪里念的书?”我问她。 “剑桥。”她说:“念英国文学。” 我又笑了,“差点被你的绣花鞋子唬了。” “来,起来,我们喝咖啡去。” 我站起来,忽然说:“让我抱你一抱,只是抱一抱,好不好?应当相信我。” 我没等她答复,就把她拥在怀里。也许那个时候年纪还轻,大概的确还只是个大孩子。也许因为实在是喜爱她的,故此真的只是抱着她,连嘴唇也没有碰到她。也许因为可以拉上床的女人太多太多了,何必需要损坏这一段回忆呢?故此我只是狠狠的抱了她好一会儿,听到她的心跳,也听到自己的心跳。 后来放开了她。我们才去喝咖啡的。 以后我常常在她书店休息的时候去等她。我们常常约会。但是再也没有类似亲密的行为了。 她陆陆续续的问我:“真没有女朋友?” “有是有的,不致于结婚的地步。” “蛮要好的啰?” “她常常来陪我睡觉的。”我坦白的说。 她也不以为奇,“那么,一定会吃醋。” “管她呢!”我笑。 “这样吧,若果她问你在暑假里做—些什么,你就说:“常跟一个老太太在一起。” “你好算老太太吗?”我笑问。 “你就说:那老太太寂寞,看一个人,实在却不过人情,所以略陪了她几次,以后再到台北,也还是要去看她的,老太太喜欢跟小伙子打交道。” 我一震,问她:“你以后还想见我吗?” 她不晌,也没有微笑,只是看若我。这时候我们正走在公园里,我注视若她的一张脸,这么毒的阳光,并没有在她脸上晒起一颗雀斑,那种象牙色是近乎透明的,在她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心里先是一种狂喜,随即是一种悲哀。 下次来,是几时呢? 我应当吻她的,但是始终没有。我甚至希望那天没有拥抱过她,那么可以留一个十全十美的回忆。大年轻的人并不懂得生活,只想制造回忆。 我们继续走看。 后来我把她送了回家,上到家门,她也没有请我进去。 我们并没有说:假如我年轻十年……之类的话。 我看着她进屋子,关上了门,开亮了电灯,我才走的。 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反正在外国,那些女孩子会自动送上门来,犯不着劳心劳气,只有为了她,我像小说里一个不懂事、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这样子天天去等她下班,天天送进送出,买了花与糖果,连她的手都不多碰一下,只是静静的欣赏着她的旗袍,甚至是她的足踝。至今还不明白为了什么,恐怕年纪轻就是这样,恐怕她也就是喜欢我这样子。 后来母亲就自香港来了。 “写了那么多信,一封不回。”妈妈说:“又打长途电话,也不接,什么意思?”脸上还有笑容。 我不吭,只是讪讪的站在一旁。 表姨笑,“现人叫么年头呢!还叫儿子站着听教训,未来!坐下再说。” 妈睨我一眼:“他爸爸下礼拜五十大寿,我来把他押回去,不然算什么样子?做儿子的把老子的生日都忘了。” 我吓一跳。五十岁?爸爸五十岁了? 我紧张起来,“妈妈,那我买什么给他呢?妈,你说呀。” “买什么?只要你孝顺点也就是了,买礼物,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自己又不赚钱,”妈妈说:“我们再往三天,一起回去,到了家里,给爸爸磕个头,也罢了。” 表姨捂着嘴笑,“留洋十年,回来照样是中国规矩。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 我也不响了。 但是她呢? 回去以后,还是可以来的吧,一小时的飞机罢了,的确是随时可以来的。 当夜我去她家,她没有在。我并没有进去等,即使要进去,下女也会放我进去,不知为什么,我只站在门口,她家花圃的玉簪香味直传出来,是一个月夜。 然后她回来了。 身边有一个中年人,她与他有说有笑的,一副情侣模样。我并不十分伤感,廿岁也算是大孩子了。也不惊奇,她总该有男朋友的,不然日子怎么打发呢?只是这男人长得很庸俗普通,一套西装是最老式不过的,她没有用锁匙开门,她按了铃。 我看了那男人的脸很久,是一张忠厚的脸,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像,跟这样的男人结了婚,再跟我这样的黄毛小子聊聊天,恐怕是理想的。 我没有跟她打招呼,我走掉了。 我记得是一个月夜,我把她家门口的一块石子一直踢回家,到了家,就睡了。 第二天,妈妈说:“咦,怎么好好的一双‘巴利’,鞋头全破了?” 我想去跟她道别,想去跟她说,我是会回来的,也许她可以等我几年,我们可以通信,等我有自立能力了,或者可以进一步的谈更现实的问题。 不过,这些都是看小说太多之后的影吶。 三天后,我跟妈妈回了香港,热热闹闹地,爸爸过了他的五十大寿。 我过完了暑假,就从香港回到英国去了。 又过一年,爸妈也移民到英国,后来我们去的地方,不外是瑞士、巴黎、罗马之类,亲戚——爸妈多数鼓励他们来英国见面,他们也很乐意接受这种怂恿,爸妈的日子实在过得不寂寞。 这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现在想想,真是一点风度也没有,说失踪就失踪,她会怎么样想呢?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几个礼拜,倒是很高兴,那天晚上到底没有前去说什么话,是为了那个中年男人吗?还是为了什么? 我并没有多想。 她想必也没有多想。 不过后来我老是叫妈妈穿旗袍,又买了绣花拖鞋给她。 妈妈说:“这孩子,简直疯了。”她笑。 妈妈老是笑,但凡女人都是厉害的,像表姨,像她。 后来事情就十分明白了,表姨见我天天出去,放心不下,就叫老黄跟下女盯梢着看,看出那女的总比我大好几岁,又非常的亲热,就把妈妈从香港叫了来,说几句好听的话,把我带了回去。 她们都能笑,笑得人糊里胡涂的,即使被摆布了,心头也还甘愿。 现在在她那家书店买的翻版书,倒是全搁在那里,常常翻着做参考的。 小陈自然还在那里夸口:“看我的太太,放句良心话出来,是不是才貌双全,是不是?娶太太啊,要在台北挑!” 小陈太太自然会瞄他一眼,说:“死相!”不过是十分言若有憾,而心实喜之的。 可是他不知道我去过台北,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台北有那么好的一个女子,比他陈太太高明十倍呢。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才廿岁。 婚姻生活: 过年的时候,公司裁员,毛毛被开除了。当然,薪水对她来说,不过是买花戴的钱,但是戴惯了花的女孩子一下子没花戴,她的怨言是可以想象的。 我约她出来喝茶,本来打算吃晚饭,但是为了省一点,只好喝茶。 她沉默着不出声。 我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与你的工作能力无关,换了总经理,谁不想用自己请回来的人?” 她还是沉默。 “赶快找另外一份工作吧。”我说。 毛毛问我:“杰,我们是否可以结婚?”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反问:“结婚跟工作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结了婚之后!我就不要工作了。”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的能力不够。” “你的能力不够?”她愕然的问:“什么意思?” 我揭揭了嘴唇,“我的意思是,我的能力不够养一个太太在家。” 毛毛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由你,也许再过了两年,等我的工作有了基础以后,我们可以结婚。” “我不相信!”毛毛大为震惊,“你是高新职员,你的收入在六千元上下,你已买了一层房子,你随时可以结婚,你……” “你听我说,毛毛--” “你并不爱我!”她愤然。 “如果我不爱你!我可以马上娶你,叫你在家天天为有限的家用头痛,叫你一天到晚洗衣服煮饭,天天对我诉苦!”我苦涩的说:“如果我不爱你,我会马上那么做。” “这样说来,你还是--” “你听我分析,”我阻止她,“目前我的收入只够支出,不能结婚。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首期连装修家私花了我八万块,每个月要付两千元出去,负担父母的生活要一千元,零用与车钱,饭钱要一两千元,剩下的添点衣服,与你约会,你不要以为现在的六千块是个大数目,你误会了。” 毛毛愕然,“照你说,你都结不了婚!那么那些小职员,两夫妇才收入一千几百,那他们怎么过的活?” “各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一样。” “我不明白。”她说:“我真的不明白,省一点便可以了” “你自问是节省的那种女孩子吗?”我微笑,“真的节省不是说放弃一双‘恩加罗’的靴子不买,真正的节省是夏天没有冷气机,每餐每顿在家中吃。” 毛毛不快的说:“我并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是的,但是我不想你吃苦……” “我愿意吃苦。”她埋怨,“人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你是事事有计划的人,婚戒你都买好了,让我们结婚吧,我不再想拋头露面的出去找工作,杰,让我们结婚吧。” 我不忍再瞒她,“毛毛,我父亲将要退休,打算住在我家中。” “甚么?”毛毛愕然,“你是小儿子,为什么他们不住在你大哥与二哥的家中?” 看,麻烦马上来了。 我分析,“我还没有结婚,大哥二哥他们家中客满,有孩子有佣人,挤得一屋人,那些孩子都没有礼貌,口无遮拦,如此商量下来,众望所归,住我的屋子。” 毛毛想了一想,“那也还好!你的屋子有三间房间,还可以空出一间来做书房。”她说:“将来做婴儿房。” 我苦笑,我说:“毛毛,我父亲与母亲不和,他们要分开一人一间房。退休之后,没有收入……” 毛毛这次沉默下来。她抬起头问:“照你说,应该怎么办?” “再找一份工作!大家蓄储一点,过一两年再说。” 毛毛想了一想,冷笑说:“你是叫我再浪费一两年时间,然后带着钱过来嫁给你?” 我正那么想!但是我没有胆子应允一声。 “那算了!”毛毛站起来,“你如果不能在任何方面帮助我,不肯负任何责任,我趁机会现在就走,青春越耗越不见用!” “你打算怎么用你的青春?”我问:“你又不是舞女!” “我们别吵架,”她说:“别忙着损害对方的自尊。再见。”她走了。 我呆了一阵,也走了。 回家慢慢想了很久。 我们是打算结婚的,戒子都买好了,订婚戒子是很体面的方钻,一克廿五分,另外婚戒上也有六颗小方钻,我与毛毛都不打算铺张摆酒,太俗气了,但是我们的确想到欧洲旅行一次,看样子可能永无希望了。 毛毛在家可以陪父母聊天,伙食可能会由大哥二哥他们津贴一点……结婚还是可以的,三五年后再养孩子……希望毛毛与我合作。 我与朋友俊华商量。 俊华说:“杰,你的毛病是太慎重,事事想得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想结婚便结婚,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人家租一间房间也结婚,人人都似你这样,非得买得起一层古堡,雇用三十个佣人不成?” 我心里面觉得很是。 俊华说:“难怪毛毛要怀疑你!换了是我,我也不想信你结不了婚。” 我马上打一个电话给毛毛。 毛毛不想听,是她母亲做好做歹叫她来接听的。 廿三岁的女儿,只有一个男朋友,如果这样的事,从头开始,一下子就老了,还真不知道在家要耽多久,做母亲的当然希望少生一事好点。 毛毛在电话中不作声。 我说:“毛毛,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很抱歉!我们的婚礼将会是最简单,连渡蜜月都不可 能。幸亏家中家具是簇新的,婚后也用不起佣人,得麻烦你主持家务。” 毛毛轻轻的说:“蜜月可以去台北,为什么非往欧洲不可?我有件衣服是白色的,才穿过一次,不必买新的,注册完毕大家去吃一顿茶,一百几十,谁出都可以。” 女孩子就是这样,想嫁人的时候,再迁就她也就肯了。待她意气风发的时候,她怎么肯委屈一点点? 我还是被感动了!我说:“我们明天去婚姻注册署约时间。早上十点见面,我将请假一上午。” “好,明天见。” “我来接你。” “杰,我——”她轻轻说:“我爱你。” “我也是。”我放下电话。 从今以后,她将为我洗衣服,倒烟灰缸,铺床,我将为她分外辛劳地工作,个个月把薪水拿回家,我将永远不敢与老板吵架。 换句话说,我们两个人都沦落了。在生活中沦落。 木来,本来每一年过年的时候,我总可以买一件象样的大衣,闲时添只都彭打火机,如无意外,甚至可以计划买一部日本小汽车。 现在完了,如果毛毛出去工作,赚来的钱是她自己的,如果不赚,我得养她一辈子。 一辈子。 还有我们的孩子。 也是一辈子。 或者我不是不爱毛毛,我或许更爱自己,原本一个男人在结婚前夕,不该想这种问题,应该是快乐的,因为可以占有这个自己所爱的女人。 下班我去找大哥,告诉他我要结婚的事。 大哥冷淡的说:“你应该等一二两年,你找到这份工作才几个月,这样短的日子,人家在试用你,你也在试用人,结婚太冒险了。” 我静默了一些时候,我说:“毛毛也可以赚钱。” 大哥的声音更冷淡,“一个钟点女工也比她赚得多一点。”他说:“不做也罢,索性在家好 了。但是还有一样,父母不是要跟你同住?” “是的,照原定计划。” “将来如果有冲突,不要埋怨。” 我不吭。 坐了一会儿我告辞了。 再到二哥那里去。 二哥不在,我只好告诉二嫂,二嫂很代我高兴,她说:“结婚是好事,冷暖到底有人知道。” 是的,商业社会这么忙,不是亲蜜如夫妻,有谁关心另外一个人的疼痒? 我想起一个女孩子写给她爱人的信:“你走了……我们都活着………”谁也没有因为他走了而活不了去。 自二哥家告辞出来,回家,我沉思了很久很久。 终于我睡着了,一共睡了六个小时。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燃了一枝烟,吸半晌,然后出门去接毛毛。 毛毛显得很高兴,她精神焕发地吻我一下,我默然。 我不觉得有什么快乐,但是不结婚我一样不高兴。 我把戒指交给她,她套上看了半晌!异常满意。 我们带了身份证去登记,佳期在三星期后,吃茶的时候我吃得很多,一种自暴自弃,做人不外如此,结婚生子,生老病死。 天是黄梅天,非常潮湿,衣服穿得多太暖,穿得少又阴恻恻,可恶的天气。 我们告别,我去上班,她去看新居有什么要添置的。 毛毛并不见得十分有头脑,但主持家务是女人的天性,相信她可以学习。 在公司里我沉默寡言,一点喜意也没有。 烟也抽得比平时多。 第二天陪毛毛去买一件丝绒套装做婚服,她雀跃着。 我看着她,无异地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为什么我要把辛苦赚来的钱供她使用? 我其实并不需要一个妻子,因为我还是十分的爱自己。 我温和的搂着她,这个女子将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们的子孙,将来自她。 我叹息的想:我的妻子! 我们坐出租车去吃饭。 毛毛不断的在说话、挥手,乐得非常,我静静听着她的远见。 我说:“毛毛,记得要与我父母和平共处。” “是的,我懂得。” 我仍然觉得空虚,没想到年轻时的幻想毕竟是一场梦,我并没有发财,并没有成名。 我说:“毛毛,孩子无论如何是三年后的事,希望你明白。” 她说:“我明白。” 不久我们便结了婚。 毛毛带着她的衣物搬进来。 她想到台湾去渡蜜月,我不想去,也是出一遭门,那么麻烦那么近!我真不想去,毛毛迁就了我。 她不会持家,菜烧得很糟,手忙脚乱,但是她既然肯尝试,我也不怕吃,我帮她洗碗,两个人都忙得筋疲力尽。 她觉得她是为我牺牲了,我却愿下班回来吃只汉堡饱,看电视,逍遥自在!有空打电话约会一些女孩子, 做一个女人,结婚是港口,嫁得好,她一生衣食不用愁,值得赌一记,但是男人就似在平静转为艰苦。 我是不该结婚的,因为我埋怨甚多。 父母相继也搬进来,我们把书房腾出来,一个小楼宇中住了四个人,顿时显得非常拥挤,毛毛有点失望。 样样都整理好了,毛毛坐在沙发中发呆。 我说:“快去洗澡吧。你是怎么了?快制水了。” 她说:“爸爸在里面。” 我说:“噢。” 我们请了一个钟点女工,晚上煮一顿饭,中午胡乱吃些什么。 两星期后,毛毛跟我说了一番话。 她说:“我想找工作做。” “为什么?”我问。 “在家里,很闷……” “你可以找些事做,像清洁家具,缝纫……” “我一个人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毛毛说。 来了。 “你知道父母亲,我跟他们没话可说,对着很尴尬。” 来了,我真是自寻烦恼,女人是永远没有满足的。 “所以我想出去工作,至少可以避开八个钟头。” “避开?”我反问:“我父母是什么洪荒猛兽?没有那么严重吧?” “你不明白的。” “是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我说:“我很累,我要睡觉,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我没那么空。” 我睡了。 她或者哭了,或老没有,我没去理她,我不能从大到小都对她负责,我自己也是一个无能可怜的人。 自悲与自怜,充满了我的心,我不出声。 第二天早上,毛毛没起床,我与父母吃完了早餐,便去上班。 下班,母亲跟我说:“毛毛说娘家有事,回去住几天。” “哦。”我打开了晚报。 “你跟她吵架了吗?”母亲很关心的问。 “没有。”我说。 如果毛毛以为我有空去求她回来,她错了,我忙得要死。 同学老蔡打电话给我:“晚上有夜校请教师,你去不去?” 我笑,“不去。” “有个中学生请家庭教师,每天两小时!一星期六日,八百元一个月,去不去?” “这么好的薪水?”我反问:“教什么?” “物理化学地理,纯数生物。”他说:“我教不了。” 我说:“呵?几年级?” “中学四年级。” “我接下来,住什么地方?” “又一邨。” “晚上八时到十时,我会准时到,你可以把我的博士论文拿去给他们看。” “真没想到博士连这种鸡碎也要吃。”老蔡笑。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说:“如今做人,也不行了,赚多一点好一点,况且晚上这一段时 间,很难打发,我也不过是看看电视而已。” “那好,我去通知他们。” 他挂了电话。 母亲听到了我的对白,她说:“你也不必太辛苦了。” “不辛苦的,”我说:“我喜欢教书。” 她笑笑。 毛毛没有打电话来,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我睡了。 第二天上班,老蔡找到我,他说:“今天晚上就开始教书,”他把地址告诉了我。 我有点高兴,多了这八百元,我又可以多点自由,如今当家的是母亲,我的零用减至不能再 我打一个电话到毛毛娘家,她来接电话。 我说:“毛毛,你可以回来了,如果生气,你可以说出来。” 她说:“我觉得你变了,你不是我要嫁的那个杰。” 我说:“毛毛!我们不要在生活中用小说对白好不好?” 她说:“你讨厌我?” 我说:“你是否要我在以后的三十年中天天说'我爱你'?” “不是。”她说:“但至少--” “毛毛,我只觉得我的担子很重,我心情不平稳,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平静下来,暂时我不适应婚姻生活,你呢?你觉得是否应该帮我?” “你是在提醒我,是我要结婚的!”她摔了电话。 她很幼稚。 我很不幸,她并不符合做我妻子的条件,如果我收入再多一点,她会得成为一个好妻子。 下班,我与父母一齐吃饭,乘车到又一邨去补习。 白衣女佣为我打开大门,招呼我。 一个很美的女学生在大厅等我。 她还穿着校服,秀气的脸,眼睛中有骄傲,向我笑一笑,带我进书房。 她是一个聪明的学生,指出的问题都很扼要,我一一指明,她的功课相当深,但我还是修这一行的,没有困难。她漆黑的眼睛如灵玉一般,深深的看看我。 我知道了。 毛毛什么都好,就是俗。 这个女孩子眼睛内的清晰告诉我,毛毛的眼神不可能有这种神采。 我教了两小时的课,她一刻不停,一直把去年功课中不明白的东西都拿出来查根问底。 我相当疲倦。 走的时候,她差司机送我。 回家我感觉到真正的累。 躺在床上床了。 电铃响起来,我去听。 是毛毛。我说。“毛毛,什么事?” “你打算怎么样?把我扔在家中不理了?” “是你自己回娘家的,今天是你掉我的电话,你要怎么才肯回来?”我笑了起来。 她说:“你来接我。” “现在很夜了,明天上午回来吧。” “不!”她大叫:“你要马上来接我,不然离婚算了。” 我说:“永远叫离婚的人永远不会离婚。” 她说:“你——” “我马上来!”我笑着挂上电话。 放下电话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这么疲倦,还要出去接毛毛,这年头,做女人好过做男人,做男人有什幺用?不比女人,稍微有点事业,就算女强人。 花了廿元计程车,把毛毛接回来。 我问:“为什么忽然回来了?” “明天二嫂大嫂要来,我妈妈生日,请他们吃午饭,我住在那里,她们会笑。” “如果她们不去,你永远不打算回来?”我微笑。 她不出声。她说:“我已经嫁给了你,如果你觉得欺侮我是很过瘾的事,你尽情好了,我永远不会再回娘家了。” 听她这么说,我静了下来。 不能逼人太甚。 第二天,我们又重新做人。 我天天准时上班,下班后上补习。 毛毛不久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收入不错,我们的情形,在短短几个月内转得很好。 毛毛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心中并不想与我的父母同住,她坐在房中不方便,在客厅中近来逛去也不行,诸多不便,相当麻烦。 她说:“如果可以两个人分开住,那该多好,” 我说:“家中有老人照顾——”我没说完。 渐渐我很喜欢去补习。 我那年轻富有义貌的女学生代表了人生美丽的一面,她代表无忧无虑,健康活泼,上进,有前途,我与她见面的时候,感染了她的青春,我有机会凝视她光洁的皮肤,美丽的浓眉,只因为我觉得年轻是那么好,当我们都年轻的时候,世界是不一样的。 我对我的学生说话,有种特殊的温柔,她很快就觉得了,她很喜欢我,从来不缺课。 家变得乏味。 毛毛的脸色灰暗,好象不停的在说:“都是你,都是你为了你的父母!” 连爸妈都觉得了,他们对我说:“我们决定搬出去住。” 我非常反感,他们来住,我并没有选择,现在他们平白的搬出去,惹得大哥他们判我一辈子有话柄。 妈妈解释,“本来我们以为你未婚,住在你处比较简单,既然大家都结了婚,还是住你大哥家,要不你爸爸有点积蓄,自己搬开往好点,这年头!供儿女读书到博士,有什么用?徒然看你们面色、你那个老婆……也不用我们搬进去才两个星期,她就搬回娘家去示威。” 我没有答辩,我很烦恼,很难过。 父母离去之后,家中还是静默得很,预期中的欢乐并没有来临,我为了要令毛毛知道,不与父母同住,也是沉闷的,我恨她设计逼走爸妈,即使他们不在,我也不能让她如愿以偿。 每夜我静静的见我的女学生,我要见到她,并不是我要占有她,她成了我的精神寄托,看到她,我得回了我幼时的欢娱、幻想。 有一天,她问我:“老师,你结了婚吗?” “是的。” “为什么人们都那么早结婚?” “人们都寂寞,除非一个人十分美丽与十分富有,否则只有结婚才能解除寂寞。” “你真以为是?结婚可以解除寂寞?”她问。 “日子慢慢过去,大家认了命之后,老来便成伴侣,因为只有妻子知道丈夫,只有丈夫知道妻子。” 她微笑,看上去很明白的样子。 当然她不明白,她太年轻。 每日下班,钟点女工准备好两菜一汤,那么简单的饭菜,那么单调的生活。 有一日我十分歉意的打一个电话给母亲,想与她聊聊天,电话接到大哥处,佣人说她在打麻将,不来听。我只得把话筒放好。 杞人忧天,谁也没有因为我而伤心。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婚姻生活并不适合我,我沉默寡言,有什么大事小事自己放在心中,毛毛常在晚餐桌前独白。 她看上去比以前快活。 “你觉得寂寞吗?老师?” “很多时候。” “习惯吗?老师。” “大多数时候。” “但是你已经结婚了,老师。” “我知。” 她年轻的笑容令人有震荡感。 过年的时候我与毛毛到台北旅行了一趟。 酒店的房间空气不佳,住的是三等酒店,我先就闷了一截,玩的地方也似曾相识,可是毛毛的兴致很高,买了许多许多土产。 因为她那么快乐,连我也有点喜气洋洋。 毛毛说:“虽然迟了大半年,但还是来蜜月了一次。” 我微笑,“也许到老了,我们始终可以到达巴黎。” 毛毛忽然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是吗?我们可以一起老吗?”她含泪问:“告诉我,杰,你、心中还有我。” “毛毛,你是我的妻子……” “你生我的气,是不是?”她问。 “没有,真的没有。”我说。 “不要去补习好不好?”她恳求我,“我们两个人下了班,可以多点见面时间,可以去喝咖啡,可以看场电影。” 我说:“这世界不是你的,毛毛,为什么每个人都得照你的意思行事?” “但我们是二人世界!”她嬉皮笑脸的说。 毛毛忽然改变作风,跟我来轻的,我怔住了。 “好不好?辞掉那份补习!” 我只好点了头。 女人真有办法。 回到家,我跟女学生说:“我太太要有多点时间见我。” 她笑一笑。我辞了补习。 毛毛约我的父母出来喝茶,妈妈忘了她在毛毛处受的气,向毛毛诉苦,大嫂是如同的不体贴,如何连水果都不买一点给她吃。 毛毛耐心的听着,然后说:“杰今年并没有加薪。” 我再也见不到那年轻女学生的笑容了。 毛毛经过一年,打赢了她的仗。女人,尤其是家庭主妇,是最佳的政治家。 日复一日,我上班下班,我在等待毛毛说一句话:“我怀孕了。”我有心理准备。 是的,这是我的婚姻生活。 我相信也是大多数人的婚姻生活。 生活是这么令人失望。 母亲与恋人: 第一次认得芝儿,是朋友介绍的,大家在吃茶,我迟到,走到他们那一桌前,看到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这种笑声足以驱逐任何阴霾,我因而向她看了数眼。 她有直头发,穿件白t恤,脖子上细细一条项链。牙齿雪白,耳朵上戴贝壳耳环。 很清爽悦目,难得的是她丝毫不带造作。 这年头漂亮的女孩子多,但是多数是矫情的。她根本没看到我,笑完之后一股劲的听人说话。 这时候有人介绍:“芝儿,这是世杰。” 她明快的转过头来,“世杰,真是好名字。”声音很稚气。 我马上喜欢了她,很主动地端一张椅子坐在她身边。 她在喝一瓶perrier矿泉水。 一个人的爱好与她的个性多数有点类似,她一张脸便如矿泉水那么透明。浓浓的眉毛,圆圆的眼睛。 吃完茶她先走,和煦地向每一个人说再见。 我沉吟一会儿,问在座的朋友,谁有她的电话。 他们说:“世杰,我们只能把她公司的号码给你,因没有征求过她的同意。” 我不介意,见面只短短时间,我已知道她是我喜欢的女孩。 打电话到她写字褛,我了解她在律师楼办公。 “芝儿?”那边说:“请等一下。” 接通之后芝儿亲切地说:“这是芝儿,那一位?” “世杰,记得吗?名字很好听的那个。” “啊是,世杰,好吗?” “好好。”我有点紧张,“他们把这个号码告欣我,你不介意我用吧?” “不,当然不,我把住宅号码也告诉你好吗?”她说。 我求之不得,马上接受下来。 然后我们约好去吃饭,事情是那么开始的。 我们在一起很愉快!她真是好伴侣、了解,热情,坦率,成熟。 她有一个嗜好,喜欢看话剧。我经常陪她去,有时甚至预先买好票子,令她惊喜。 就像许多追求的故事一样,我太喜欢见到她,以致自周末约会演变成周日约会,最后我希望天天儿到她。 她思想作风都很新,自己独居一层公寓、我常常在她的客厅坐到深夜才告辞。并没有什么不轨行动,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有太多的自由,我们反而控制得很好。 她告诉我在纽约念法律学校的经过,同来足足找一年才寻到职位,说得很是投机,我们有很多观点是相似的,因此相处十分融治,有点像恋爱,又有点不像。 芝儿也这么说:“恋爱似乎不该这么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是的,就是这四个字。开会时,闲时,当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一想起她,心内有种温柔的牵动,同时又有种安全感。 因为她从不发脾气,弄娇嗔,她对我是这么慈善,这么公平。她工作应酬有时候也很忙,家中电话常没人接,但是一两天之后,她总会推掉约会与我见一次面,来听电话的时候总是明快地:“啊世杰,这几天我工作很紧张,秘书拒绝把电话接进会议室呢,老板的吩咐。” 是以我的心永远是踏实的。 半年之后,我考虑到结婚,奇怪,以前我也遇见过很多女孩子,但是却未曾考虑到要与她们结婚,但是芝儿实在太适合我了,我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而且我们终于发生了关系。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与芝儿同样地直一欢下雨天!阴凉,清新。从早上到夜里,我们一起聊天。 入暮时在她家吃罗宋汤与法国面包,并且喝了一点酒。 听着音乐的时候我很自然地亲吻她。每次接吻都是激情,她很大方很可爱地吻我鼻子、眼睛、嘴唇,连亲吻都是如此自然。 这年头把爱与性分开是十分困难的事,而且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早上在浅蓝色的床褥上看到芝儿的脸,心中满足感是难以言喻的,这么秀气漂亮的脸。 我抚着她的头发,问:“芝儿,我们结婚好吗?” 她一怔,随即笑了,“世杰,”她说:“你知道不必与我结婚,我也一样高兴。” “不不,并不是我内疚!”我说:“我实在愿意与你共渡此生。” 她起床,用一条白毛巾包住身体,背住我不出声。我诧异,把她转过来,她哭了。 “芝儿。” 她笑,抱住我的腰。 当时我不明白,不久我便知道了。 我一直住在家中,家里有母亲。父亲已经去世。 我没有把芝儿带回家,做母亲的总有一个错觉,如果儿子把女朋友往家中带,这一定是未来媳妇。 我没想到母亲自己先知道了。 “世杰,”她问我:“你最近认识一个新女朋友是不是?” “是,”我非常愉快,“妈,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外边传扬沸腾得很呢!”母亲的面色沉下来。 我以为她不高兴是为我没早通知她,这种事情,她得的是二手消息,难怪要生气。 我陪笑:“妈妈,是谁说的?没有到那个地步,你别多心,改天我把她带回来给你看。” “给我看?为什么给我看?” “妈妈——”我怔住。 “你自己才要看看仔细呢。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努力解释,事情闹大了不好,对芝儿会有影晌。我说:“妈妈.你会喜欢她的,我保证。” “是吗?”妈妈既生气又担心的问:“你那么肯定?那么请问她甚么年纪?她的历史你知吗?” “我的确是不知道她什么年纪,但是这有什么重要呢,不过是廿多岁罢了,有什么历史?”我笑。 “世杰,外面的人--” “外边的人是谁?”我有点生气。 “外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离婚妇人,还有一个小孩子。” 我怀疑我听错了,“什幺?” “我也是听来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如果她喜欢你,不该瞒你。” 我的心沉下去,半年了。她为什么瞒我? “妈,你放心,我会去问清楚,你放心好不好?” “行,我放心。你这么一表人材,还怕找不到女友?别连声名也带坏了。” 我没话好说。马上把芝儿约出来。 我们坐在车子里兜好久的风,然后上她家半。 她问:“你有心事吗?” “有。” “甚么事?我可以帮得看忙?” “芝儿”我凝视她,“不要骗我,告欣我,你是否结过一次婚?是否有一个孩子?” 她脸色马上变了。我知道一切是真的。我充满内疚。我说:“对不起,芝儿!或者你在等待时机成熟才与我谈及这个问题,但是人们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很抱歉。” “我很抱缴。”她说,“中国人的社会仍然是中国人是社会,我很抱歉,世杰。”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温和的说:“对我来说,我不在乎,我只是生气世上有那么多飞短流长的人,我还是一样钟爱你。” “‘还是一样……’”,她喃喃的重复,“因此你的人格更伟大,是不是,因此你是我的救世主,是不是?”她目光中第一次有怨愤的神色。 “不不,芝儿,你结过十次婚也好,这与我无关,过去的事我说甚么都不会在乎,我只知道我与你太投机太愉快,我向你求婚一点也不冲动。” “你真的可以对我的过去置之不理?”她问。 “当然可以。” “你不想知道我的前夫是什么人,我的孩子是男是女?现在他们住在甚么地方?” “不不,我不想知道,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我便不想知道。”我向她保证。 “那么好,我以后再也不提。”芝儿说。 “你会考虑我的求婚吗?”我问。 “太早了。”芝儿说:“我不认为事情有这么顺利,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往往把婚姻视为两个人的事,实际上婚姻牵涉甚广。” “我会说服我母亲。”我说。 “何必呢。”芝儿说:“母亲只有一个,而天下有那么多可作贤妻的女孩子,讨个处女,别羞辱了你家门楣。” 她以很温柔的语气来说很严厉的话。女人都像猫,平日那么温柔,要紧关头尖爪子还是露出来。 “但是我不怪她,当然一个人必须保护自己。” 我握住她的手,诚恳的说:“芝儿,世上没有第二个你。” 她低下头,眼泪淌下来。 我跟母亲说:“我们有什么门楣呢?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不过十二岁。他也不过保险公司的小职员,我念大学一半靠奖学金一半靠姊夫救济。我们家实在很普通。我至今环境也并不是很好。” “我等你回来,足足等了十年,好容易捱到你念完博士……” “妈妈,这十年的日子你总要过的,怎么说是为我捱的呢?当然我感激姊夫帮我的忙,但是妈妈,你这样说,不公平之余,还使我心理负担很重。” 妈妈脸色变好几次,“当然啰,你现在是这么说,因为你现在不需要我喂奶洗尿布了。” 我突出来,“妈妈,这些台词是谁教你的?台语片咸丰年的对白,当然每个母亲都为孩子喂奶洗尿布,这是母亲的天职,我知道是辛苦的,但谁叫你把孩子生下来呢?快别这么说话!” 妈妈真是可爱,她叹口气,“唉,现在的孩子,简直油嘴,说什么都不领情,说什么也等于白说。” “别反对我,妈妈。” “我不喜欢她。” “妈妈,你还没见过她,怎么知道你会不喜欢她?” “她都有自己的孩子,说不定常住你家中带,说不定以后再生孩子,她会不喜欢。”母亲很烦恼。 “妈妈,”我说:“请不要这样想,陌生人家的孩子,你也对他们很好。” “可是媳妇的孩子……”母亲悻悻地,“叫我向亲友怎幺交代呢?” 我笑问:“何必向他们交代呢?” “哎,世杰,你自然不明白的,你的生活圈子与我的相差三十年,你的朋友不在乎,我的朋友想法可不一样呢,对妈妈公平点好不好?” “是是,我忽略了这一点。” “何必偏偏选中她?”母亲很不服气,“听说年纪也不小,都廿六七岁,与你一样大。” “妈妈,”我说:“感情这件事,很难解释,你说得对,那么多女孩子,我就是看中她,你得相信儿子的眼光,母亲,儿子的眼光遗传自你。” 母亲不响。 我搂着她的肩膀,“妈妈,放心。” “我还是不喜欢她。”母亲委委屈屈的说。 我知道妈妈看在我的面上,是会让步的, 我兴致勃勃地告诉芝儿,芝儿很礼貌婉转地说:“不,我觉得去见你母亲很不方便,我又不是想跟你结婚,这样隆重,真是的。” “为什么?”我很失望,“芝儿,当然我们是会结婚的。” “不不!我想过了,”,芝儿说:“我不适合结婚。” “胡说,别人我不知道,你最适合嫁我。” 芝儿很感动。“世杰,认识你简直是我毕生的幸运,谢谢你。” 我很难过,“芝儿,这是什么意思?或者你有过一次很不幸的经验,但是你还如此年轻,来日方长,何必这样倔强?来,让我抱抱你。”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哭了。 可怜的芝儿儿,我要加信的保护她,别人怎么说有什么关系?我们的生活不过是两人的世界,我恼。 与她生活在世界上,不是为了装饰别人的是非标准。我唯一希望获得的谅解,是来自我的母亲,因为我也很爱她。 妈妈说:“虽然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如果这样会令你快乐,我还是觉得安慰的。” “妈妈,你真是好。”我说:“我很感激。” “我也不明白这些事理,但是眼看见儿子快乐,我也会快乐。” 我的眼睛濡湿。不是许多人有一个这么明理的母亲,我真幸运。 芝儿,我们的荆棘已经除掉了。 芝儿说:“在我没有见遇你母亲之前,或者你要见见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我惊讶,“她从纽约回来了?” 芝儿的家人都住纲约。 “是的,回来看我。” “很突然呢。”我说。 “因为我说……我在考虑结婚。”芝儿说。 “芝儿!”我的心情又完全恢复状态。“我很快乐,你到底被我说服了。” 芝儿显然也振奋得很。“你这对白像国语文艺片裹的。” “是呀,但不是这么说!不足以证明我刘你的感觉。” 芝儿与我都笑起来。 她看上去这么年轻爽朗,简直不像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不管像不像,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变。我永远爱她。 芝儿的母亲住在半岛酒店。 她是一个美妇人,一眼看上去简直与芝儿年纪差不多。而且瞧得出很有钱。芝儿的母亲跟我的母亲简直是两回事。 她看到芝儿,埋怨连篇!“芝儿,你看你的样子!瞧!好的衬衫都没一件了,你在干嘛?人也瘦,原本我是不想你独自回香港的!” 芝儿只是笑。 她母亲完全没看到我。 “妈妈,这是世杰。”芝儿让我站到前面去。 她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诧异地看牢芝儿,“就是他?” 芝儿答:“是。” 她很不愉快,“真是的,芝儿,自火堆中出来,跳进油锅中,我实在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这个美妇人不喜欢我。 “妈妈,我了解到婚姻生活是很私家的,我们并不需要交游广阔,生活豪华。”芝儿说。 美妇人摆摆手,“芝儿,但是人家还嫌你不是处女,你何必到这种乡下人家去受气?他们没有知识!” 芝儿笑,“母亲,你太粗鲁,对着世杰批评他的家庭。” 我脸上麻辣辣地不知所措,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我从不知道芝儿来自这么富有的家庭。 “芝儿,回纽约来,你不能够做小家庭主妇的。” 芝儿说:“妈妈,当然可以。” “你受不了这种腌臜气。” “没有人会给我受气。” 她转向我,“那么好!世杰,你能够给我女儿什么东西?” 我迟疑地说:“爱。” “应允与行动往往是两件事。”她盯着我。 “是,我会尽力而为。”我说。 “物质上呢?”她问。 “我在大学教书,一个月拿六千多港币,有房屋津贴。” “你以为能满足芝儿?”她问。 “我的天!”芝儿笑,“妈妈!不是每个人都要开摩根跑车才可以上街的,” 芝儿的母亲显然很心烦,“我不懂得!” “妈妈,你不需要懂得,我只需要获得你的允许。” 我站在一边,心中满不是滋味。她为什么歧视我?或者我不是百万富翁,但是我愿意负责任,愿意尽量爱芝儿。 芝儿妈妈叹口气,坐下来,她问我:“年轻人,你婚后打算与母亲同住吗?”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自然与我住。” “你听过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吗?” 我笑一笑!“我母亲与我皆不是戏中的主角。” “小家庭中有一个老人,你觉得会方便?”她问。 芝儿抢说:“妈妈,这是我的困难,你别替我担心。” “那么好,你安排个时间,咱们亲家总得见个面。” “妈,到时你穿个旗袍,”芝儿提醒她,“别袒胸露背的,人家老太太可吃不消。” 我忍不住微笑。女儿教训起母亲来。 芝儿妈妈气得差点没昏过去。 我们俩乘机告辞出来。 我说:“你妈妈是这么漂亮。” “是的,她看上去如此年轻,四十五了呢。”芝儿说。 “你没说过你家这么有钱。”我说。 “不,我家并没有钱,母亲跟我亲生父亲离异后,改嫁一个富翁,她是富有的,自然。” 我意外地看着芝儿,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 芝儿慎重的说:“别告诉你妈妈,她不会接受。” 我苦笑。 终于在正式见面之前,我说服芝儿先去见我的母亲。 母亲开头很不自然,有点苦涩。 芝儿买了四种水果,四色蜜饯,静静地坐在角落,一声不晌,脸上个沉静的微笑。 母亲坐在大客厅中,又不开灯,有点暗,让芝儿坐对窗处,她自己背着光,以慈禧太后式的目光逼着芝儿,芝儿一派自在,不以为意。 我暗暗祷告,天啊天,一切包涵,芝儿,给我面子。 母亲与芝儿攀谈数句,都很客气。 “你是大学毕业生?” “是。” “婚后不介意与老太婆同住?” 芝儿很简单的说:“不介意。” 母亲想一想,终于取出一只翡翠戎子,一串珍珠项练,替芝儿戴上。再想想,把自己脖子上的一只坠子也取下给芝儿。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留作纪念吧。” 芝儿又明洁的说:“我很喜欢。” “好好,”母亲总算笑了:“那么星期日请令堂到我们家来便饭吧。” “是。” 我们到外头去喝咖啡。 我问:“为什么不多说话?” “多说多错。”她说。 “其实我母亲不介意独居。” “看情形才说吧。”芝儿似乎胸有成的。 她的白衬衫配着米黄的珍珠练子很好看。 芝儿愉快地告诉我!“我一直想买串珍珠,不过又嫌贵。现在可好得很。” 她很爱我!尽量使我高兴。如果她真想要,别说一串,一百串也得到了。 母亲说:“芝儿这女孩子很厉害。” “她有什么厉害?” “不声不响的。” 如果她又声又响,她也是厉害的。婆婆总爱把媳妇说成是个厉害的女人。 “母亲。”我拍拍她的背部,安慰她。 星期日,我开车去接芝儿妈妈,她穿黑色累丝旗袍,齐胸的养珠项练,她扬扬手,很不耐烦,问我:“世杰,为什么要我去拜见她?为什么令堂不能稍移玉步到酒店来?我已经赔出女儿,迟要赔上自己?” “妈。”芝儿不客气地说:“人人说你年轻,你再噜苏下去,也就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太太。” 芝儿妈妈连忙噤声,我几乎没笑出声来。 我们到了家。 芝儿妈妈又高兴起来,“哦,旧式洋房,我最喜欢这种房子,气质好。” 我点点头。 母亲见了“亲家姆”,非常惊异。没想到对方这么时髦美貌。 芝儿妈妈带来四幅衣料,很客气地呈上,并且得体地说好话。母亲只能受下。 “芝儿的亲戚都在外国,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老太太多照顾点。” “是。”母亲得体地说:“我家的媳妇一向没人敢欺负,是不是,世杰?” 芝儿妈妈点黯头,喝过茶。告辞。 我们送她回酒店,她说:“世杰母亲年纪大点,看上去是个正派人,正派人最可怕之处是爱替天行道,芝儿,你当心一点。” 为什么一家人要活得像间谍斗间谍?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如心,回纽约来。” 芝儿答:“我有分数。” “芝儿,我是真舍不得你。”芝儿妈妈眼睛都红了。 芝儿看看我,眨眨眼。 “芝儿,你连一枚象样的首饰都没有。订婚戒子呢?” “我们不想订婚,妈妈,”芝儿说:“一切从简。” “唉。” “妈妈,你别叹那么多气好不好?”芝儿说:“我会很幸福的,真的。” “芝儿——” 芝儿与母亲拥抱。 我的母亲却说:“也四十多岁了,怎么还打扮成那样!看倒是看不出来,仿佛只有三十多岁,保养得这么好,大概狐狸精的道行不过如此。” 两个母亲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却有一个共同点:怕自己的儿女会上对方一个大当。 我说,“妈妈,狐狸精只能称‘大仙’,不然他们会被得罪的。” “呸,”母亲笑,又正容说:“你不去问清楚?芝儿怎么处置她前夫的孩子?别也抓了来一起住。” 妈妈不知道芝儿家很富有,她的夫家也是华侨中佼佼者!儿子决不能跟外姓人住。 “孩子住在瑞士,跟他父亲,只准芝儿去看他,他不能探访母亲。”我说;“母亲不必多虑。” “哦!瑞士?”母亲问:“是个好地方,是不是?” “是的。”我想我一辈子也住不了瑞士。 我不知道芝儿是怎么与这个男人分手的,看情形他的条件胜我十万倍,但是我不能判芝儿的历史妒忌,也不想追问,慢慢我会知道一切,真相迟早会得呈现,我们将自相处一辈子,何必心急? 婚礼终于举行了。老天。 我们在大会堂注的册。 母亲穿深灰色哔叽礼旗袍!黑袜子,黑鞋,插一朵红花。 芝儿妈妈穿粉红色礼服,戴顶宽边草帽,帽沿有面网有绢花,肩上披白色狐狸披肩,镂空高跟鞋。 两个母亲,两种颜色。 芝儿则穿白色简单的礼服,脖子上是她婆婆送的珍珠。 每个人的面色都很慎重。 我们签好字,在花园中拍照。 我觉得很满足,但是也很困惑,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吗?那么芝儿的母亲与我的母亲为什么占 这么重要的位置? 芝儿说:“我们只是给她们面子,她们再反对也是没有用的,因此她们也懂得什么时候该下 台。” 但是母亲们仍然喜欢插手子女的恋爱,母亲们期望子女与她们喜欢的人结合。处处加以干涉,表示母爱的权威。她们总觉得子女结婚是离开她们的表示,长大了,飞走。母亲们没有想到子女有他们的生命,有他们的生活。唉。 婚礼之后,芝儿妈妈回纽约,芝儿在我们家老房子定居下来。 我们相处很好,芝儿收敛婚前的豪爽!是个好媳妇,母亲的挂虑是多余的!我们会愉快地共渡一辈子。 年轻的时候: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算起来.是十二年前的一个暑假,那一年的暑假特别热特别长,我与姐姐回台北过夏季,成日听着蝉叫,泡在泳池里,晒得金星乱冒,终于瞌睡,盹着了,还是不肯自水里出来。真是最长的三个月,一天可以抵现在的三天来用。 我认识了他。那一年他四十岁,我十七岁。他是父亲的客人,那个时候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也很好客,常常有朋友来住一、两个月不稀奇,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当时阳明山并没有几幢别墅,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来的,父亲的屋子盖得好,全新的现代建筑物,不比当地的土屋子,四四方方一个项,白粉墙,单调而且贫乏。 父亲的钱由祖父留下来,祖父死得迟,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的太子,心有不甘,祖父一死,他马上花钱,尽量的花,因此我十七八岁昀时候,是家里的全盛时代,姊姊很快的觉得了,十分喜欢摆千金小姐的姿态,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挖空心思地赶排场。我与姊姊不一样,我不懂这些。 姊姊去过一年英国,一事无成的回来,又去一年美国,也是一事无成的回来,可是人家开玩笑地说她留英留美,她却矜持地笑,笑得这样的于心无愧,我真觉得她丢脸,可是一个人的本事是如何骗倒自己,姊姊既然有这样本事,我不必替她担心。 她是这样的人……很乐观的,没有大脑的……就像一头蚱蜢,春天的时候尽量欢乐,她没有冬天,自然也没有明年,因此也没有烦恼。 到人台北后没多久始识得一大班人,整天不是在李家就是王家,疯疯癫癫的开舞会看电影,她喜欢把头发梳成一条马尾巴,穿各式各样的大花裙子,后来大花裙子不流行了,她又改穿袋袋装。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然后有一天,舞会开在我们家里,我自下午其便在房间了看武侠小说,不去打扰姐姐。姐姐进进出出的说:“……小豆,今天是中秋。”我说:“别瞎搅了,热得发昏,怎么是中秋?”姐姐说:“不骗你,佣人都在吃月饼。”我问:“那么爸爸妈妈呢?往年中秋,大家至少在一起吃顿饭。”姐姐说:“他们也许在新加坡,有什么关系呢?月饼哪一天不可以吃?你也太那个了。“ 我说:“听说发财的父母才那么忙,他们发了财吗?” 姐姐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她说:“我们家不是暴发户,咱们是一直有钱,你要记住。”她很骄傲。 “有什么分别?”我问。 “分别很大。”她说。 “你暑假后干什么?”我问她。 “何必一定要干什么?”她反问:“什么也不干!不可以?” “我十五号要去伦敦,今天是十号了,爸爸妈妈总会回来吧?”我问姐姐。 “钱已经替你汇到那边银行了,飞机票全订好,又替你做了两件皮大衣,你怕什么?不敢去?” 我说:“那感觉不好。” “真奇怪,咱们家里人坐飞机,都是自来自去,比不得那些小家子气,有什么人远游,全家出动,哭哭啼啼──哼!”姐姐那种神情,简直可以说是狂妄。 我冷冷看她一眼,她长得美,她才廿一岁,我知道,可是……我拣起武侠小说,翻来翻去。 “嗳,我告诉你一件事。”姐姐很神秘的说。 “什么事?”我打一个呵欠,“你买了新衣服?换了新皮鞋?” “不,咱们家来了一个客人,早上到的。” “是吗?”我抬起头,“爸爸真是,有客人来,他也不在。” “他长得真漂亮。”姐姐压低声音。 “是吗?”我非常的感兴趣,“多大年纪?” ”卅多岁──” “那不是老头子吗?”我又拣起武侠小说,“你别烦我,你管你打扮,做今天的皇后吧!” 她站起来,又照了镜子,说:“不用你担心。” 她出去的时候把我的房门带上。我马上放下小说,真是闷,还好还有几天便得离开家去闯世界。银行有那么多汇款,世界不会难闯,况且又可以先住在亲戚家中,直到找到理想的房子为止。我觉得非常的兴奋。再闷几天,我便可以自蛹内脱出,尝试蝴蝶的滋味。 我起床,推开窗门,风吹来很凉爽,蝉声不停的晌着,初来简直睡不着觉。我顺手关掉冷气机。再躺到床上,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还大亮,夏天已经近尾声,夏日却还正长,时间不晓得怎样打发才好,我换了泳衣,又再跳到泳池去,游泳是最容易疲倦的,而且肚子容易饿,一个夏天的游泳、吃、睡觉,起码胖了十磅,姐姐老叫我当心我的肚子,我早已经哂得混身上下变咖啡色了。 我在浮床上眯着眼睛,想像着伦敦的风景。妈妈甚至替我制了两件旗袍,预备我在重要的场合穿着。妈妈还是好妈妈,就是太忙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二楼的阳台的长窗被打开了,有一个人走出来,太阳刚刚落山,金光万道,因此在不清楚他的头脸,想必是那位客人。我心想,那个老头子。 如果他是客人,我比他更像客人,我也是过几天马上要走的。 姐姐穿了长裙子走出来,扬声问我,“喂!小豆,你参不参加我们?我叫他们不必弄晚餐,咱们在泳池旁烤肉吃,老实告诉你,你今夜可没饭吃。” 我游到池边,抬头一看,那人已经走进去了,我说:“我不参加。” 姊姊耸耸肩,又去忙她的。我从泳池里爬起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了山,天空有一抹蓝紫色。我上楼洗澡换衣服,姊姊又说:“你简直晒得熟了。”我穿上牛仔裤,开电视,吃苹果,不去理她。 “喂,”姊姊低声说:“我问了他要不要参加,他也说不。但是他拒绝得很客气,一点也不叫人难堪。” 我看姊姊一眼,“他是谁?”我问。 “唉呀,你这个人,就是爸爸的客人呀!”姊姊说。 “哦?”我仍然不感兴趣。 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她再也没空跟我闲谈。 在七八点钟的时候,我接了一个长途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她在香港,叫我明天一早乘飞机回那边的家,看看该收拾什么东西,我很雀跃,她到底没忘掉我,妈妈还是妈妈。母亲接着说:“宋先生到了没有?是爸爸的朋友,叫他听听电话好吗?”我连忙找到客房,大力敲门,叫他听电话,随后我回自己房间,继续看那电视节目。 年轻的时候,特别容易适应环境,任何事都好像在掌握之中,不会吃惊,到外国去是我渴望的。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几时听完电话的,可是他膈没多久便走到我房间来,坐在我身边,陪我看电视。我看他一眼,他穿了一件白衬衫,长袖子卷起一半,正在吃三文治,他并不老,头发梳得很整齐,向我笑一笑,非常有震荡感,忽然之间我明白姐姐为什么念了他一整天,他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人,男性化。我并没有男朋友,但如果要挑男朋友的话,我不会挑那些咀唇上头带点毛的男孩子,至少要有这位宋先生的可亲感觉。 于是我说:“三文治哪里来的?” 他马上分了一半给我,我笑笑,便照吃不误,他递一瓶啤酒过来,我喝一口还给他。 他坐在我的藤椅里,看上去很舒适的样子,但是也很沉默,颇有点寂寞。他不像爸爸的朋友,爸爸的朋友,都是……老头子。 电视上在演亨夫利鲍嘉的“加萨布兰加”,但是我没人说话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因此我顾不得看戏,我问:“你从哪里来?” “英国。”他笑了一笑。 “真的?我隔五天就去伦敦了。”我说:“地方好吗?你为什么回来?还去不去?” “地方……还可以。” “你回来干什么?”我一直问。 他说:“为了一个女子。” “哦,她在台北。” “不,她在英国,为了她,不得不回来。” “我不明白,”我说:“为了她,你应该留下来。” 他又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长大了自然知道。” “大人就喜欢这样,把事情弄得很复杂。”我说。 “说得很对,小豆,你说得很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问。 “我听见你姊姊叫你。” “真的?”我笑,“我姊姊喜欢你,你为什么不下去跳舞?她会很高兴。” 他在黑暗中摇摇头。 我开亮了一盏灯,他抬起头来,我吃一惊,他真是漂亮,眼睛十分亮,眉毛很浓,重要的是,他百份之一百像个男人,高大强壮。 于是我说:“你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莞尔,“老的可以做你父亲。”但他有点高兴。 “真的?你有多老?” “四十。”他答。 “真的很老了。”我问:“你觉得生命如河?是失望或是满足?”我看着他。 “你是一个很尖锐的小孩。”他微笑。 “我不是小女孩子。”我说:“我有很好的身裁,每个人都那么说。我承认我年轻,但是我不小。” 他笑了,他们大人都这个样子,永远不听年轻人在说什么,一直笑,只会笑,仿佛咱们说了最好笑的笑话,我斜眼看着他,很不服气。 “年轻真是好的,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再年轻一天。”他说。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他喝完了啤酒,站起来,走到露台上去。 我问:“有没有萤火虫?” “有。”他答。 我关了电视,也走到露台去,姊姊的客人都到了,坐在泳池旁,有说有笑,放唱片,吃烤肉。 他问我:“那条路是通到什么地方去的?” “附近的一条村子。”我说,“要不要探险?可惜有蚊子咬。” 他看看我,又微笑,他说,“夜了,不要走小路。” 我问:“是不是真的?一个人年纪大了就会小心谨慎?” 他说:“一点也不错,不但小心,而且明哲保身,像我,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坏,有一句说一句,现在越来越怕得罪人,含糊得很。” 我笑,“那多可怕。” “并不可怕,年轻的一辈又成长了。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往日自己的影子。四十岁的人还能穿个牛仔裤到处跑?同样的道理,我不想再暴躁发脾气。” 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动人,只不过是穿着一件白衬衫、但看上去已经十分雍容,人家说男人是要到中年才会好看,恐怕一点也不假。 “你有工作吗?”我问。 “我是教授。” “真的?”我问:“教什么?” “物理。” “噢,物理,”我说:“我从没修过物理,我没兴趣。喂,别告诉我爸爸我们谈话的事情,他怪我没礼貌。” “我不会说。” “你居然肯跟我说话──你不觉得无聊吗?”我问:“妈妈说我讲话一块一块,从这里跳到那里,莫名其妙,答非所问。”我哈哈的笑。 “不,很有趣。至少你想什么说什么。”他在露台坐下来。 我把蚊香点上了,黑暗里看到一粒火星。 “你来告诉我,你认为生命如何?”他问。 “我不能说什么,简直无可奉告,我的生命要等到达伦敦才正式宣布开幕,以前的十七岁只有作废。” “你只有十七岁?”他问。 我点点头,“你觉得生活得如何?”我再问。 他说:“要忘记的事太多。” “那才好呢,要是活到四十岁,连一件事也没有发生过,那才痛苦。” “是的。”他微笑,“可是我的记性太好,忙着忘记这个那个,结果什么也忘不了,时间都糟蹋掉。” “你是想忘记那个女子?她一定非常的美丽,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沉吟着。 这时候姐姐在房间外问:“小豆?你跟宋先生说话?”她走进来,瞪我一眼,很有份量,很具敌意的向着我,“你懂什么?老是烦人!” 我冷冷的哼一声。 姐姐马上笑着对宋说:“我们开始跳舞了,宋先生,你反正没事,参加我们,好吗?” 宋忽然说:“好的,可是小豆能不能做我的舞伴?” 我几乎怀疑听错话,耳朵不管用,可是他正看着我呢,我连忙答:“是,我马上换衣服。” 姊姊很勉强的说:“小豆不会跳舞的。” 我指着姐姐大声说:“我会,七月份才学的,三步四步全行,我会跳。” 宋笑起来,“好,我给你十分钟。” 我从橱里拉出裙子,马上到浴间去换,才三分钟就好,冲出来找鞋子,一抬头,姐姐已经走了,我问:“姐姐呢?气跑了?”我装个鬼脸。 宋说:“我希望女孩子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要长大。”他蹲下来帮我穿好鞋子。 我是这么感激他,他为我争了这么大的一口气,又长得这么漂亮,我还能要求什么?忽然我爱上了他,因为我只得十七岁,因为我急于要恋爱。 “好了,宝贝。”他放下我的脚。 “现在下去?”我抬起头问他。 他站起来是这么的高,至少有六尺一寸,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男人。好看的男人可以分两种,一种是好看得非常孩子气女性化的,所以女人一见就母性大发,忍不住要保护他爱他,还有一种就是像宋,大树一样的,百份之一百男性味道,使我马上觉得,我是个女人,紧紧被他吸引着,年龄不重要,我呆呆的看着他。 “可以。“他说:“我们下去跳舞。”他把我的手放在他臂弯里。 我是这样的高兴,好像生命中忽然出现了太阳,他是这样子了解。我与父母间从来没有如此融洽过,因为我连跟他们见面的机会都不多,不必说其他的了。真没想到第一次接触的外人会这么可爱。 我们到了客厅,我像小狗的跟着他,我们跳了两只舞,他的舞跳得很好,我穿了两寸高的鞋子,可是才到他耳际,他并不瘦,可是看上去恰恰好。事实上我觉得他是十全十美的。十七岁的人总是这样,做事不经大脑,但这样又有什么不快活呢? 这是一个值得记念的晚上,我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姊姊终于也参加了我们,她准我喝一点水果酒,我们坐在泳池边,我带点妒忌的问他女朋友的事。 他很坦白的说:“她说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可是都非常的好听,她依然很浪漫,但决不流眼泪,她很美丽,但是不再年轻,主要的是,她的心不再年轻。” “她的样子……她可瘦?”我问。 “很瘦,很小的腰身。”他说。 “我希望我可以见到她。”我说。 他微笑。 这时候泳池旁已经没有人了,大家都在客厅里跳舞。音乐微微的传出来,忽然之间,我听见蟋蟀叫,秋天来了,大概从明天起,蝉声就要不见了。 我说:“听,听这种尖叫,只有热带的地方才有。” 他听着,然后说:“是的,我也多年没听到了。” 我问:“从这里你要去哪里?” 他说:“不知道,真是还不知道。” 我说:“如果你来英国,你要来找我,我一会儿把地址全抄给你。” “我即使写信给你,你也不会看呢,”他说。 我气红了脸,“怎么不看!一定看,最怕你不写,如果你肯写的话,我马上回,比你多写三倍。”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到外国,什么都忘得快,要吸收新的东西还来不及,真会读一个老头子的信?” “你不是老头子。”我没好气的说:“我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而且我会读你的信,回你的信,只是怕你不会记得我──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会。”他说:“我的记性很好。” “那就行了,我们一言为定。” 他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这个人,他真的把我当作小孩子,受不了,假如我知道他会来,我或许会晚一点才去香港,书是天天可以读的,但不一定天天会碰见这么有趣的人。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个感觉,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多,所以特别留恋他。 “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说。 “我知道,你父亲托我送送你。”他说。 “你呢?”我问他:“你去不去见他?” “你父亲过一、二日便来找我。”他说。 我不满的说:“你将来有家庭,可别像他这么忙。” “是,我听教训。”他又微笑。 我笑,“你别这样好不好?”我把脚伸到泳池水中,打水花,鞋子脱在一边。 他说:“我上去换泳衣,你等我等。” “喂,我也换,我陪你游。” “不好吧?”他迟疑了一下,“你看着就行。” 我好气而又好笑,没想到他那样的人会是个大古板,我说:“不用怕,你那么老,人家不会误会的。” 他笑,“你太聪明了。” 我上楼把姐姐的两件头泳衣偷了出来穿,我比姐姐胖,所以绷得很紧,不过天黑黑的看不见。我回到泳池,把灯开了,一下跳进水,浮在池上看满天的星,一会儿月亮出来了,像水晶球一样,高高悬在天空,今天是中秋节呢。我是一个没有心事的人.只觉得心旷神怡。 宋站在泳池边,慢慢走到水里,他游─两个圈子,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水花都没有溅起来。他没有说话,浮在我身边,也看着天空。去年我才学会游泳,差点没俺死,没想到今年会有这么异样的享受,实在太高兴了。 这时候是深夜,水很凉,有种说不出的写意,当时虽然年轻,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可多得。人长大了,再活泼潇洒,也难免有很多心事,宋就是个例子。 我们两个人在泳池里泡了很久,后来我把灯也关了,只有月亮的颜色,游到肚子饿才起来,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吃晚饭。我穿着毛巾衣到厨房去找吃的,舞会不知道是几时散了,客厅里散着杯子、纸巾,佣人要到明天才会收拾,我翻出罐头,与宋两个人合作火腿蛋炒饭,他很会弄,而且快,我也帮了不少的忙,一下子,就香喷喷的放在眼前,我们大吃一顿,坐在地上听音乐。 他笑说:“没想到我找着一个忘年之交。” 我懂得他意思。他四十岁、我十七岁,其实也差不到很远,时间对男人来说很宽裕,很多四五十岁的男人,还娶廿岁出头的老婆,我没说出来。上半夜说了太多话,现在沉默一下。 舞会过后的客厅很有意思,不知道谁把一只口琴放在沙发上上,我拿起来吹一首民歌── 蜜蜂本为采花死。 梁山伯为祝英台,粱山伯为祝英台。 学口琴也是学校教的,学校规定每个人要会一种乐器,我懒得紧,就挑一样最简单的,后来发觉也不容易,但已经上了当,十分无可奈何的学下去。 宋反而说:“你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子。” 我很疲倦,不过还是感动的说:“明天你一定要送我去机场。” 回到房间我就睡着了。第二天很晚才被姊姊叫醒,宋正在等我呢!我洗脸刷牙,随身边没有行李,胡乱套上衬衫牛仔裤,袜子也找不着,光脚穿双橡皮鞋,宋又蹲下来为我缚鞋带,我扶着他的肩膀,把我的地址偷偷塞给他。 姊姊很生气,她数落着我:“你几时长大呢?连褡飞机都要人叫醒!偷穿我的衣服,剥肓下来就一扔,你这种人到外国去?没三个月就叫救命逃回来。” 我嬉皮笑脸,看见宋也在笑。他在白天还要更漂亮,脸上有青色的胡髭渣。 我轻轻问他,“那么多胡髭长在脸上,痒不痒?” 他但笑不语。 他送我到机场。我沉默下来。 我说:“将来我们还要见面的,不要忘记我,跟我写信。” 他摸摸我的头发。 我抱住他很久。 他是一个大好人,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子爱他。 我回到香港家里,见到妈妈,妈妈怪叫起来,说我太胖太胖,连忙不让我吃太多,又叫我去剪头发,又带我去买一大堆夏天衣服,才把我送到英国去。 我的行李超重超得很厉害,有几只箱子根本没有打开过,学生生活很朴素,穿不了那许多衣服,而且一到英国人家胖,我反而瘦了下来,直到圣诞下雪的时候,才有空到处看名胜。 我一直在等宋的来信。 他并没有写信给我。 我写了信回家给妈妈,问她要宋的地址。 但是妈妈说爸爸的朋友太多,根本不晓得我指的是谁。我很失望。 十八岁的时候,亲戚朋友们,开始为我介绍男朋友,但是这些男生都普通得很,我还是努力的在找像宋那样类型的男人,成熟、可靠、温柔。我常常记得他为我穿鞋,常常记得他的笑,但是他失踪了。 在英国第三年,父亲的生意失败,欠下一大笔债,把一切部卖掉,只剩一点点钱过日子,姊姊连忙嫁人,生活并不好,我几乎不相信这一切是事实,台北那个游泳池──我竟不能再回去了。留学生活马上成了问题,父母叫我放弃学业,立刻回家,亲戚们看不过眼,才叫我在英国读下去,完成最后一年。那一年我的功课一落千丈,而且在什么时候都想念宋。我有种感觉,觉得如果他在我们身边,他会替我们出主意的,我与他相处只四十小时,但是我记得他很清楚,每年夏季将结束的时候,他的微笑总会涌上我的心头。 毕业之后我找到一份工作,薪水极低,还得储蓄起来还给亲戚。那年我用掉近一万港币,可真要还到头发也白了。我们一家欢乐很少,我与姐姐不再吵嘴,要把家恢复以前的样子是太难了。那么多的钱,究竟是怎么花掉的?难怪爸爸要悔恨。 我还是没有见到宋。 我也问过姐姐:“你记不记得那一年在阳明山?我们家来了个客人,姓宋,你记得吗?” 姊姊黯然的说:“还提以前的事干什么?”她存心要把以前的事忘记,叫我怎么提醒她? 她忙着过她的新生活,爸爸妈妈也是,只有我,念念不忘那一天晚上,当我年轻的时候,所碰见的一个陌生人。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现在我也老了,吃过很多苦,父母更不用说,有时候爸爸还会提提以前,都带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宋今年该五十上下,可是像他那样的人是不会老的,我多么希望可以再见到他,与他说一夜话,说我们的生活,现在我有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告诉他。 他可记得我? 也许他记得的,像他那种人…… 我没有结婚,债还清以后,我把钱带回家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的生命并不空虚,我其实并没有长大,常常做梦,回到那个星夜,那个游泳池旁,那一夜实在比任何梦更像一个梦,永远的失去了。 我想过很多办法,要再见宋一面,到处打听,可是没有人记得他,他彷佛是失踪了,他随着我的青春失了踪,再也见不到,碰不着。 可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男人,都没有他好,我很固执的坚持,我与他的关系是纯洁的,跟其他的男人,就是一般的男女关系,日子久了以后,我再也不清楚我找的是一个人,还是失落的过去。 我登了报纸,在英国登,在香港登,在台北登。广告上这么说:“宋,请写信,小豆。”附着报馆的信箱,但是没有人回答。我仍然在等,等他的电话来,告诉我,我是又聪明又伶俐的,一直等下去……希望他会看到这一篇东西,写信给我,他答应过写信的,很久很久之前。 通讯朋友: 佩姬素来找我的时候,才清晨七点。她大声擂门。我昨晚很迟才睡,如何受得起这种刺激,想不理她,她又大力敲,并且叫:“阿五!起来,阿五!我知道你在房里,别装蒜!” 这就是住宿舍之痛苦,犹如大家庭一般,大家眼睛鼻子的对着,谁也别想避过谁。 我转个身,掀开电毡,披上睡袍,跑去开门。 她一手推开门,几乎把我夹死在门后面。 这人就是这样。 我让她进房里来,她坐下,倒静了下来。 房里窗帘拉得密密的,这是我的习惯,睡觉谁不拉窗帘?只有佩姬素。黑地里我也看得出她的脸上涂得红是红,白是白,一把卷发垂在腰间,曲曲折折,浪浪。 “什么事?”我问她。 钟上指着七点廿分。 “阿五,帮我一个忙。” “我为你两肋插刀,佩姬,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知道的──” “得了,别来这一套,你也有中国血统,做人爽快一点,说了吧,什么事?” “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她忽然问我。 “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 “行了,你帮我打发一个人。”佩姬素说。 “什么人?我又不会功夫,打架没力气,吵架也没喉咙,你另请高明去。” “阿五,你听清楚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谁跟你开玩笑?我这个忙帮不了,你让我睡觉吧,小妞,睡醒我还得赶功课呢!” “这可是生死关头,你听我说了再说!” “好好,你说,你说!” 佩姬素说了。 她要我帮她打发一个男孩子。德国中国混血儿,现在西德念原子物理,去年暑假经朋友介绍,做了通讯朋友,圣诞他请她去慕尼黑渡假,她没去,她到巴黎去了,结果春天来了,这中德混血儿忽然来一封电报,说后天到。 佩姬素说:“这不是要了我老命!” 我白她一眼,开始洗脸刷牙,“活该。”我说。 “我可没请他来,大不列颠合众国却不是我的!他来敲门,我怎么办,我有什么空见他?你就冒充我,打发了他吧,求求你,阿五。” 我洗了脸,梳头,听到她这样的话,我放下梳子说:“你既然没空,就别去惹人家,通什么信,做什么笔友?真无聊!叶公好龙,龙真来了,又惊得这般模样。原子物理学生有什么不好?反正你俩都是杂种,不中不西,正应谈得拢,见见他,也许做了好朋友,岂非美事?我看他比你现在这几个男朋友都登样点!” 她苦笑,“阿五,你想想,咱们什么年纪了?咱们现在还找人怕拖呀?咱们抓老公还来不及呢!” “也许他就是个有可能性的老公。” “对不起,”佩姬素在我床上躺下来,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现在要的老公条件跟十年前不一样了,现在我要的是钱钱钱!一个破学生,谁稀罕,你不肯帮这个忙,我索性避而不见就罢了。” “从没见过你这种人。” “阿五,我寂寞。我男朋友多,谁都晓得,可是你瞧瞧,那堆活鬼之中,有个像人的没有?都是想在女人身上捞油水的,我都怕了,迟早也学你,带发修行,哪里都不去。这个人我是决定不见了。” 我白了她一眼。 “好,你恨我吧,你骂我吧。”她摊摊手。 “我又不是你老娘,我骂你干什么?可是人家这么巴巴从西德赶了来,老实说,飞机票又不便宜,又得从伦敦搭火车上来,又得住酒店,这开销不少呀!若是泛泛之交,我看他不致于此,你现在叫我冒充你,开什么玩笑!谁知道你们这笔友做到什么肉麻程度了?” 佩姬素笑,“笔友就是笔友,我难道在信封里跟他上床?你放心!” 我摇头,她是越来越不堪了。混血儿就是这样,集中外之混账于一身。 “他见过你的照片了?” “没有,”她说:“真的,阿五,我骗天骗地也不骗你,我跟他不过是写了几封信,这人不晓得怎么,硬是心血来潮,要来瞧我──也许不过是参加什么会议,顺便而已,也许是闷慌了。反正你敷衍他几天,他回去了,就完了事了。” “你敷衍他几天,不也一样?” “我没空,我正跟一个小子泡。”她老实说:“这小子对我不错,你知道我跟别人耍花样,我就完了,划不来。” 佩姬素的算盘打得真灵光。 “幸亏你我都念美术,相貌也差不多,准没事,喂,你若想我早点走呢,你就答应下来,否则我就在这里磨你。” “他几时来?” “晚上。也许明天早上。” “神经病,晚上我十点要上床,明早要上学。”我说:“我哪有时间?” “放了学,我会留封信给他。”佩姬素说:“叫他五点钟来找你。” “你倒是安排得巧妙!”我说:“你就不替我想想!” “你不是一直喜欢原子物理学家吗?”她小姐还彷佛受了老大冤枉似的。 我也叹口气。“原子物理,他妈的!能当饭吃呀!正像你说,咱们什么年纪了?不外想找张好点的饭票,住间花园洋房,开辆小跑车,喝下午茶,逛逛公司,然后去接丈夫下班,什么原子物理!” 她一拍大腿,“正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苦笑,“我还拍拖呢!跟小子们混呢!不如养养精神,打个中觉好一点,他们能帮什么忙?隔壁才有一个女生,因为男朋友在此留宿,被舍监轰了出去。开什么玩笑?这就是谈恋爱的结果了,我可受不了。” 佩姬素说:“咱俩是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了。” 我说:“也胜过嫁个畜牲!” “不过,这一位总算是原子物理学生。” 我嘲笑说:“是好的,你还留给我吗?我希望嫁个原子物理学家,不错。但必须是中国人,高、瘦、漂亮,是个教授,开的车是费拉里勃纳琳泰保萨,戴的表是白金康斯丹顿,穿的鞋是瑞士巴利,住伦敦雪莱区洋房,闲时读红楼梦。这样的原子物理学家,你介绍给我,我向你磕头,现在这种普普通通,挤公共汽车的,算了。挤巴士是十五六岁小女孩子的事儿,顶浪漫,咱们不量量力,老骨头就得挤碎了!” 我换上t恤牛仔裤,泡了茶,与她对喝。 “你有你的理想,我很佩服,”佩姬素说:“阿五,可是你不敢面对现实。我活在现实里,可是理想全没了。” 我说:“也有人嘲笑我们,说:瞧,这就是念美术的女学生了,一点儿艺术家味道也没有。去他妈的!现在画册都卅五镑一本,油彩画布什么价钱,我的画笔秃了头,两年前就该买新的了,叫我哪里变钱?周日大念美术理论,周末可要到中国餐馆去洗碟子,赚外快,我没精神崩溃,蛮好了。” 佩姬素说;“唉,牢骚到此为止,总之此人你代我招呼招呼。”她作着揖。 “我面色难者点,你可别怪我。”我说。 “把他吓跑了更好。”她笑。 我也笑了。 她走了,大概又约了谁。也好,出去乐一下子,胜过耽在屋子里。我伸个懒腰,把功课拿出来,全堆在桌子上。反正这个人要晚上或明早才到,慢慢未迟。若明天到,对不起,我得留在图书馆里,非八点钟见不了面。正如佩姬素说,他觉得乏味,也就回去了。千里迢迢来见一个女孩子,也亏了他的,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还有这种兴趣,可真难得,难得之余,就使人觉得有点笨,大约念科学的人都很纯真,也可以维持着这种纯真。 佩姬素是早没有感情了,她对待那些男朋友,不过是小狗小猫一般,用来解解闷,差他们干点活儿,这里那里跑跑,如此而已。 托一终身,这年头还有这样的男人吗?只除了我的弟弟罢了,他可算是男人,然而我也只这么一个弟弟。 至于我,我是没有看破红尘,只可惜红尘看破了我,早将我束之高阁,再也不要我了。 我把佩姬素留下的卡片看了看,上面写着“汉斯.艾逊”,这人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中国人。嫁洋人的女人,大告不妙。我也说过佩姬素,“你妈是怎样嫁洋人的?不可思议,我看一本红楼梦,看到现在还没看通,不要说是洋人了。”佩姬素耸耸肩,给我的答案是:“人各有志。” 佩姬素是个妙人。美丽,简直美得艳的,也难免俗一点,但是那种俗却是最受男人欢迎的俗,她身裁好,又不穿胸罩,三十五c的胸就在毛衣下,走起路来,不知道毛衣是活的,还是她是活的。 而我,我是排骨。可怜的汉斯什么,他只能见到一个替身,一个半点儿也不接近的替身。 我只写了半篇功课,传报员就叫“佩姬素史蔑夫小姐,有人外找。” 叫了三次。 我想是佩姬素已出了街了,我只好放下打字、笔,下楼去看。一看之下,我就知道是谁,是那个半中半德的原子物理学生。他站在那里,身边放着小小的一只皮夹。黑色的头发。佩姬素的头发也是黑的。眼珠是深咖啡,所以我想如果我努力一点,应该充得过。 他来早了。 于是我走过去说:“汉斯?” 他转过头来,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脸有点圆圆的,孩子气很重,可是太甜了,有点糯糯的,薄薄的嘴唇彷佛像女孩子,身裁普通,不高不矮,穿着花衬衫,洗得很干净的牛仔裤,很平凡的一个混血儿,看上去也很像一个混血儿,唯一的特色是他的眼睛,是一种晴天的澄清的蓝色,很少见,令人惊异的美丽的蓝。 他瞪着眼睛看我,“佩姬素?” 我没有回答,“你早到了。”我说:“幸亏我没有出去。” 他与我想像中的原子物理学家完全不一样,我觉得既然有了德国血统,又念了这一科,总该高瘦挺拔,冷酷理智,有种盖世太保的味道,而他!他却糊里糊涂,说来就来,千里迢迢来看一个对他一点没有兴趣的女孩子。 “你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我头一句问他。 “咦?我告诉你了,这里宿舍有空,接受外来学生,我订了一间房,不贵。佩姬素,你好,我想见你已经很久了。” 他伸出了手。 我只好与他握一握手,然后连忙把手藏到口袋里去。 我说:“我住九号房。你要不要人帮你收拾行李?打算住几天?” “一个星期。” 我怔住了。我的妈呀!我还以为他住三两天,一个星期? 我再有空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呀。 我回转头去。 他说:“可是我要到牛津大学去开会。” “啊。”我松一口气。 我看了他的锁匙牌,他住的是七十三号。 我陪他到了他那边宿舍,他放下了行李,我摊摊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自皮夹里掏出一张卡片给我看,说:“我最喜欢这一张。” 我打开来看,是花生漫画卡片,薄荷佩蒂靠在树上说:“我承认我喜欢物事:美丽的、闪亮的、柔和的,我都喜欢──”转过后页,他说:“但是你,我爱。”下面打着无数的xxxxxx,然后龙飞凤舞的签着:佩姬素。 我吓一大跳。真是混账忘八羔子,这样的通讯朋友,现在变了心,塞到我这边来,叫我如何应付?我一抬头,偏偏又看到他那张孩子气的脸,而且一脸的微笑,我几乎昏过去。 我只退后两步说:“汉斯,我想……你一定累了,你休息休息,把行李整好了,咱们再见面。” “好的。”他说:“我洗个澡来找你,九号房,是不是?” “是是。”我连忙退出他的房间,逃也似的奔走了。 我握紧了拳头,佩姬素太不公平了,这混球!真是敢为人之所不敢为者,算我服了她! 到吃饭的时候,我先把汉斯寻了出来,怕他不晓得饭堂在什么地方,老实说,我真有点儿累,而且要做的事又这么多,所以没有什么好气,只是默默的坐着。而且那饭堂的饭菜又不大好吃,一直是老款式。 在外国就是这样,大家是学生,名正言顺的穷着,一天到晚吃着那些鬼东西,唯一的娱乐是到公园坐坐。 汉斯说:“你怎么剪了头发?” 我愕然:“你怎么晓得我把头发剪了?” “感觉。”他笑笑。 我吓一跳,他以前见过佩姬素的照片?佩姬素说没有。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没有,节目安排好了吗?” “你可有空?”他问我。 “汉斯,我没有空,你来得真不合时,我没有打算见朋友,我们在下月份要考试呢,我温习得很紧张,应该早跟你说的,可是……”我说不下去了。 想想也是,人家千里迢迢的来看女朋友,看到的不是本人,我的态度这么冷淡。他一定弄不清楚,这年头谁是笨子呢?他也一定很快会发觉真相的。 于是我改口:“放学后,做完功课,把杂事都做完了,也许有空。”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他只看了我一眼,眼色很深沉,但是依然微笑着。 “你不是佩姬素。”他说。 我一点也不惊异。我说:“我又没认我是,是你开口叫我佩姬素的。弄明白了更好。” “佩姬素呢?”他问。 我坦白的说:“她不想见你了。”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我的心悬着,怕他有什么抱头大哭之类的举止。谁知他不过是沉默了一点点时候,马上抬起头来,好一个科学家,喜怒不形于色,他问:“我做错了什么?” “不是,”我说:“只是佩姬素这人……很情绪化,你不要生她的气,这不是她的错,也许隔一阵子,她的心情大好了,跑来看你也说不定,到时你也可以拒绝见她。” 他笑了,“女方有权改变主意──是她叫你招呼我?” 我点点头,“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哪知道你先说了。” “你与佩姬素是不一样的。”他说。 “长得有点像。”我改正他,“你又没见过她。” “性格不一样。”他说。 我笑了。“身裁也不一样。”我补一句,“她身裁美得多。” 这倒使我松了一大口气,大家弄清楚了反而好。 他解释:“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开会,顺道见见朋友,倒没想到她不开心,不见客。据说很久之前,任何人都有不见客的权利,现在太忙碌,每个人都得做不愿意做的事,像你受人所托,就不得不对着一个乏味的人。” 我倒一愕,说:“我……无所谓,我答应佩姬素陪你的。” “不用了,我过两日自然到牛津去。”他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但明天中午,假如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吃一顿中国饭,好不好?” “中国饭很贵,这钱可省即省,我明天自上午九点一直有课,到下午五点,还得在图书馆做功课。” 他微笑,“我知道,你是怕你男朋友不开心。” 我也微笑,“我没有男朋友,我不骗人的,佩姬素也不骗人,咱们是念美术的,美术讲‘真’。” 他不晌。 “你可以到我房里来休息一会儿,我泡个茶你喝。”我说。 “打扰了。”他大方的应允着。 他跟我到了房间,我那房间真见不得人,到处都是画册、颜料,又堆着画架,架上有幅永远画不完的画,地上有素描,书桌上有功课本子。 他看了一看,我开亮了灯,然后去厨房做菜,我真难得有个客人,故此着实泡了杯好龙井。回到房间,见他在翻我的画册。 我想,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册子,一定半句也看不懂,但是他看我的画册,多多少少有点反应。 他抬起头来,“我一点看也不懂。”他说。 我忽然大笑起来,心平气和。 “这幅画,是画得什么?”他又问。 “我不画大题目。这幅画叫:‘她说:我总还是记得你’。” 他白我一眼,“但是我看不过是一堆云,一片草地,那边有霓虹灯,这一堆什么?名字又这么长,还有,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鞋子像鞋子,纱帘像纱帘,由此可知你是个可以画画的人,全浪费了!” 我愕然看着他,这人不通得很。 我只好说:“画画不是讲究像的,要像,可以买个哈素勃拉特照相机,照什么像什么。画讲的是神采、美丽、创造。我想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出来的。” 他点点头,“我明白你说的。反正这两行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将来大家都找不到饭吃,你想想是不是?” 我笑了,“读书又不是为找饭吃。” “可是为什么中国人说.‘书中白有黄金屋?’”他侧着头,眼睛的蓝是任何颜料所调不出来的。 我说:“那是骗你的,我们中国人最会骗人。或者他们书跟咱们的书不同,我书里着名人物,少数除外,其余都是饿死瘦死病死的。” “别这么悲观,那我一天到晚瞪着电子层,岂非更糟?” 他喝着茶,我们都笑了。 “这床单这枕头套很好看,”他说:“我母亲喜欢这种花样,在哪儿买的?” “我自己做的。” “真的?”他取过细看。 “这已经旧了,若她喜欢,我做一套给她。” 他耸耸肩:“到底美术还要比原子物理实际一点,我可不能送你一堆中子。” 我看着他,心想,这人的母亲,是个怎么样的女人?也许是个美妇人,而她的儿子,为了这个中国母亲,而向往着中国女孩子,然而中国女孩子并不如她想像那样的,中国女子的缺点是千疮百孔的。而他的母亲,是如何的适应着外国的生活?外国,女人吃苦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不能怨,不能噜嗦的。 于是我问:“令堂好吗?” 他点点头,“她长得很美,人极好的,然而十年前与我父亲离了婚,如今嫁了中国人,是开饭店的。” 他很坦白。瞧,又是一个故事,我后悔画了画,若是写小说,一辈子写不完的故事啊。 “你父亲可有重婚?”我忍不住问。 “有呀,养了一大堆弟妹,都是典型的德国人,金发,浅色眼球。”他笑了一笑,笑中有无限的惋惜。 “家里只你做原子物理?”我又问。 “我父亲是原子物理教授,极着名的。”他说。 “啊。”我说。 “而你呢?我连你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 “我叫阿五,家里五个女孩子,父亲烦死了,索性叫号码,很科学的样子。后来老六是个男的的,父亲跟他改了个很堂皇的名字。做阿五也有好处,家里早把我忘了,我也名正言顺的不用负任何责任,流落在外国根本不想回去。闲时到中国餐馆去做个天昏地暗,去年暑假赚了五百多镑,差点没吐血而死,非人生活。” “我开计程车。”他天真的说:“也赚得很多。” 我笑了,是的,事后说起来都很有趣的样子,然而现在浪漫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人都得象佩姬素说的那样,想法子找点钱,否则我一辈子在中国餐馆做女侍乎?这样的男孩子,尽其量不过是说话、聊天的对象,淌混水就不值得,像我们这种年纪,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倒不是什么洁身自爱这一套。 如果是多年前,这样的男孩会带来很多快乐。 我用眼睛瞄着钟,九点多了,我习惯了十点半上床的,除了有天大的喜事悲事,否则无动于衷。 他很灵敏,马上拍拍手站起来说:“谢谢你的茶,我也该去休息了。旅途很累。” “好,我送你下去。” 我一开门,佩姬素就自对面房出来,看我一眼,又看了我身边的人一眼,又关上了门,缩进去了。 我没法子,只好一个人送他回七十三号。 我说:“那就是佩姬素。” “很漂亮。”他说:“漂亮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 我忍不住帮了佩姬一句:“原子物理学生也很多。” 他的脸沉了一下,不高兴了。 我叹口气,回到自己的房内,他懂什么?无怪佩姬素不想见他,惹多一段故事。无论在大学耽多久,终归要出来面对世界的,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白骨如山忘姓名,莫非公子与红妆”,他懂什么,念理科的人是不会懂的。 我收拾着东西,佩姬素推门进来。 “那就是他?”她问。 我点点头。 “太普通了,信倒是写得不错,就没想到除了一对蓝眼,长得那么普通,缺乏一种秀气与高贵。” 我又点点头。 “他住多久?” “一星期。” “我的妈!”佩姬素说。 我说:“佩姬素,你根本开头不该去惹他,这种人读了几年书,是死心眼的,你又寄那种肉麻卡片给他,我都看了,这就是你的不是。” 佩姬素说:“是我不对。但是我寂寞。你想想,这里这么多人,又有那么多的好卡片,我见到了心痒,就忍不住要买,但是买了寄给谁?想想只有这个人最远,是寄给他,总没问题吧,谁知他又老远的来了。” 我说:“这话你说与谁听,谁都不相信,只我明白罢了。老实说,你也太寂寞无聊了,找对象,也让我找个正确的,胡乱……”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落寞的坐了下来。 “他倒没有不开心。”我说:“人还算大方。” “大方什么,不过故作大方而已,看样子也非常的不开心,这等人,我还有看不穿的!过三五天,原形就毕露了,有什么分别!” 我不晌。 “难为你了。”她说。 “看样子你好像很不开心,为什么?”我问她:“早上还鲜龙活跳的。” 她苦笑,“唉,生不遇时,遇又非偶啊!” “小姐,去睡吧。”我说:“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功课。” 于是她去睡了。我有梦。梦见着三年前的本身,寂寞空闲无聊伤心,醒来之后,决定把那幅画画好,她说:“我总是还是记得他”。这是个好名字。穿衣服赶到学校去,路上倒是有点开心,至少现在忙得昏头昏脑,除非夜里做梦,否则没有时候不欢。 放学回来,我想那个叫汉斯的家伙大概又来苦缠,谁晓得他留下一信,走了。 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倒是小觎了他,他倒是比我们想像中大方得多,恐怕是因为有点中国血统的缘故,走了。信中附着地址姓名,他说:有空请来信。我是不爱写信的人,再空也不写信的,于是我递给佩姬素看。 佩姬素看了,也有点一意外,她说:“啊,走了。”仍把信还我,那声音是淡之又淡的。 自然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也许多年之前我们曾深爱的男人,也不过是更普通的男人,只是那时候年轻。 佩姬素又加了一句:“他走了倒好。” 这人来得不是时候,他来迟了几年,若是早一点,说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乡,像他母亲那样,至于隔几年是否离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这是佩姬素的通讯朋友。 误车: 去参观表姐的婚礼,她决定在利物浦结婚了。利物浦是一个好地方,可是不是结婚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结婚。 而且她终于结婚了。 三十二岁才结婚,大家都说,可是终于还是结婚了。 我很爱表姐,这种爱不是姊弟之爱,换句话说,我单恋她很久了,自从很小开始,我就觉得她是一个美丽能干、黑白分明、有肝有胆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了十年,我怎么可以向她示爱。 我是一个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脸上的,别人也许不会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她见我的时候,总还是那么大方,有说有笑。 我们的时间是默默渡过的。 然后她结婚了。 我要去参观她的婚礼。 自黑池赶去,到了她那里,客人都没有到。婚礼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别早一点去的,不想与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厅里。 那是一问美丽新盖的平房。 表姐穿着一件圆角的棉祆,双捆边。她实在是十分考究的,这跟在香港有什么两样。 她在写字,一张大大的宣纸压在两条纸镇下,用毛笔大大的写着草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当时我问她,“你怎么写起《大学》来了?” 她抬头一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反问:“你要我写什么?逍遥游?” “至少应该是: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还如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还是有闲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张字看,我说:“这么好的字,现在这些人里,也只有你会写了,咱们都不行了。” “又算什么?”她放下了笔。 我看她。 她的脸上,没有快乐,没有不快乐。她的丈夫是个做生意的人,经济上是过得去的,不过视她为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优点,他是不会知道的,然而她还是嫁人。一个女人,靠自己双腿站了那么些日子,也该累了吧。 我没有说什么,至少她的脸是祥和的,温柔的,美丽的。 三十二岁对她来说,还是年轻的,皮肤有一种深沉的,蜜糖似的颜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说:“我是乘火车来的,我那辆小车子坏了。明天有一节重要的课要上,得赶回去。” “真的那么重要?”她问,“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节课非去不可。”我说。 “那么你来了也等于没来,并没有参加我的婚礼。” “来了就是来了,怎么说没来?我下午五点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强你。” “还有,妈妈说他们的礼物押后着,等你回去了才给,因为我在此地不会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着。 我觉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终于结了婚,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如此高兴的。有什么开心呢?结了婚,也不过与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 我坐到五点。 吃了很多点心糖果,从未没吃得这么多。她家的起坐间有落地长窗,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视着这个花园。 到了五点,我说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日,我不过是她一个不相干的远房表弟而已。 我觉得很乏味。真的白来了。 况且她没有送我去车站,我叫了街车。她站在门口,平房的门口是雪白的,她那件棉袄是红的,我向她摆摆手。她进屋子去。 车子到了火车站,我买了票子,问是哪一列车站,服务员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车,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车。 然后我凭意识上了车,挑了个位子坐下,看看表,五点一刻,车子五点半就开。我闭目养神。真是白来了,她嫁得与所有的女人一样,非常的开心,非常的庆幸她得到了买主。这使我非常的伤心。 火车移动了,我很疲倦,一小时零一刻钟以后,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里睡一觉,然后醒来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有时候睡一觉可以解决很多烦恼事,我闭上了眼睛。 火车移动着,移动着,移动着。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辈子不嫁,我一辈子不娶,也是没有希望的。况且她也变了,以前她是那种“天缺一角有女蜗,心缺一块难再补”的人物,现在她只求住一间豪华点的平房而已。一个人是会变的,我不能要求她还维持十八岁的模样。况且她不是一直微笑着吗?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看表,七点半。 七点半? 七点半! 火车还在动,我跳起来,怎么可能?七点半?早就该到了,火车不过开一个多钟头就到黑池了,这辆车去什么地方?我推开了窗门一看,外面都是黑的,只听得火车隆隆响。我跳起来,抓住了一个服务员问:“这车去哪儿的?” 那人诧异他说:“苏格兰,先生,苏格兰。”一副苏格兰口音。 我的妈呀,我几乎吐出血来,苏格兰,我上错车子了,怎么会到苏格兰来了?我呻吟一下,怎么回去呢?我必需马上下车。 我立刻走到车门去站定,问下一站的地点,结果他们说了一个小镇的名字,我隔了十分钟,便下了车。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或是愤怒,也没有心灰。我很少碰到这种事情,迷了路,在苏格兰边境,我要赶回黑池,明天有一节课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没有着急。很奇怪,我没有着急。 平常我是一个很紧张的人,可是这次我很冷静。我再看看时间,最后一班火车已经没有了。怎么办呢?叫计程车?没有那么多钱。顺风车?站三个小时未必有人载我。怎么办?袋里有十镑。 我站在车站上,风很紧,我拉了拉围巾。 有雾。 我坐在长凳上。 然后我发觉长凳那一头也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是个外国女人。 金色的头发如一幅画般,又如马鬃,飞扬在风中雾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还显得纤细。她转过头来,倒是一张清秀的脸,如一个女学生般,大眼睛是一种透明的浅色,是蓝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灯又不明。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的大眼睛是无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没有出声。 她问我:“等人?” 我答:“我乘错了车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么地方?”她问。 “黑池。” “我也乘错了车。两列车排在一起,一辆去黑池,我上了去苏格兰那辆,结果在这里下了车。”她耸耸肩。 我笑了,天下这么巧的事。 她一张脸倒是很清秀的,没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没有搽得红颜绿色。我叹了一口气。 我问:“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说。 “我也在想。”我说。 “你是中国人?”她问。 “是的,中国人。” “我是英国人。”她说。 “我猜到了。”我礼貌的说。 她的英文很准很好。像是出身不错的一个女人,约莫二十三四岁。不过外国女人很难讲,但凡看上去二十余岁的,其实不过十余岁而已。 我忽然说:“你的头发,像鲍蒂昔里的女人。” 她笑了。“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天气,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可以说这种话,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儿来?”她问。 “参加婚礼。我心爱的女人结婚了。”我忽然说了实话,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一件秘密,“我很难过,又有点轻松,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岁。”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了解的问:“她可美丽?” “很美。”我淡淡的说,“再也没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说,“一定的。” “你呢?”我问,“你在利物浦干吗?” “我?我到博物馆去。”她又耸耸肩膀。 “做什么?”我奇怪的问。 “很久之前,我认得一个男人,我们来利物浦,在博物馆看过一幅画,叫《但丁初遇比亚翠丝》,后来我觉得寂寞,又回来看这幅画。”这大概也是她的秘密?她也很平静。 “他呢?”我问。 “走了。” “哪里?”我又问。 “我不知道。”她说,“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 “但是你又回来再看这幅画。为什么?” “因为我笨。”她很温柔的说。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说得那么好。”她说。 “我念英国文学兼历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说。 “我们怎么办?”我问,“坐到天亮?我不介意,只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冷。怎么办?” “找一间小旅馆。”她说,“睡一夜,明天走。” “哪里去找?”我问:“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车站里有没有小广告。”她说。 我们站起来。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货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脚女人。在外国,男人也得当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亚翠丝》的女人总不会太差吧? 我们看到了一段广告,那旅馆就在火车站后面,我们很幸运。我们向后走去。 他说:“看看如果有房间,我们要一间双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张床,可以省一点。我身上只有十镑,明天还要另买火车票。” 我说:“我的天,我也只有十镑,一间单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面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声。她很漂亮,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英国女人漂亮,她有点苍白,但是她的面孔卖在相当好看,而那头厚而且长的金发,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来搓揉的。 我们到了酒店,它是一间很体面的酒店。 单人房五镑,双人房七镑,我们马上决定省下三镑,租双人房。很奇怪吧,两个不相识的人,忽然睡在一间房间里。我们签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员什么也不问。上了房间,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余下那张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说。 “我想淋浴。”我说,“如果你要用洗手间,我让你先用。”总要客气一点。 “没关系。”她说,“你先用。” 我马上淋浴,把水开得很热。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没有了,倒是有点肚子饿,已经十一点多了。明天要上课,看情形是泡了汤了。原可以打电话去表姐处求救——算了,明天赶回去吧,什么都是注定的。 我裹着大毛巾出去,把衬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 一张床,一张床,竟可以这么样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听到浴间里蓬蓬夹哗哗的声音。我看到她手边有一包饼干,便顺手取了过来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着衬衫出来,两条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国女人。 她也钻进被子里,叹了一口气。 我说:“晚安。” “晚安。”她说。 我吃着她的饼干,“沙沙”的作响,满床是饼干屑,睡酒店就有这个好处。 “明天我还你三镑半。”她说。 “没关系。”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问。 “不,黑池,你忘了?”我说,“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说。 “晚安。”她说。 我转了一个身。不知谁把窗帘拉开了,有一弯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中国人聪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聪明,也无法控制感情,写情诗怨词最多的,也是中国人。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铭心,也有股潇洒之风。 我怎么办呢?明天的课……可以补考吧?我准备了那么久的科目。我并不十分担心,我一直告诉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个一千个缺点数出来,但是她还是她,我自幼爱得己成了习惯的一个人。 我把手臂放在脑后,看着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终于嫁了。 我翻了一个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怔怔的看着我。她不是在看我,只是我刚巧调转了头,她来不及抹干眼泪。 我柔和的说:“既然完了,就应该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灵虽然愿意,但却软弱得很。”她任由眼泪落下来。 “时间,医治一切忧伤。”我说。 她又微笑,“这话是‘小王子’说的吧,时间可没医好他的忧伤,他骗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吗?一直笑,难道不疲倦?也许一个人在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我看着她,她的金发垂在被单上。 我问:“你的头发长了多久了?” “从小没有剪过。洗一次头要好几个钟头,黑头发好。” “黑发若这么长,就像义冢里钻出来的鬼,还是金发好一点。”我说,“黑发比较适合一种轻俏的、秀气的式样。” 她呆呆的听着。 “你疲倦吗?”我问。 “其实并不。”她说。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吗?”我问。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头,“非常的倦,一种睡眠无法消除的疲倦,我觉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设造的,因为活到某一个程度,你明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说:“晚安。” 她也说:“晚安。” 我闭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刚洗过,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她忽然又说:“明天我们赶早上七点三刻的火车。” 我尽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开口说话。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说法文——“不不不!你这笨孩子,老说不好,不是这样的,再来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与我背温飞卿的词。她是那么的美丽,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头发剪得短短,漆黑的短发,露着雪白的脖子。连我的代数,也还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来的,在这么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为我特别的笨?特别的听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数不清的。一个去了,一个又来了,有的时候她抛弃了人,有时候人抛弃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远是好的,到现在,她还是好的。永远永远。 也许有一日有一时,我会遇见一个女人,是我所爱的,那么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现在,现在她还是在我心坎里。 听说男人找女人是比较容易,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给起女人一口饭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别低,或是长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着,像一只猪,或是一条木头一样,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听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着毯子走过来,蹲在地下,跟我说:“你哭了。” 我张不开眼睛,一切像做梦一样,终于我感觉到一只温腻的手指画过我的脸颊,她的声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泪,过去是过去的事,完结是完结了。” 我终于醒来了,睁开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头发。 我哑声问:“我哭了吗?” “你哭了,像个婴儿。” “我做了恶梦。”我说。 她抬起了头,很温柔的说:“是的,你做了一个恶梦,毫无疑问,你做了一个恶梦。现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头,我说:“与我一起睡。”她拉开了毯子,躺在我旁边。她很温暖。我常常想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许多机会。我身边的人必需是我所爱的。 我并不爱她,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爱她。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个穿圆角棉袄的女子。 “晚安。”我说。 她不说什么,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学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动。有时候逢场作戏有什么关系。逢场作戏?我没有自暴自弃的冲动。我是一个读书的人。 我睡着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阳在我脸上,暖气洋洋,美不可当。 我想,一定日正当中了,多可爱的周末。然后一幅幅图书在我脑子里集中起来。周末?我跳起来,看手表,下午一点三刻! 我大叫:“该死!” 有人笑了,“该死是该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着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电话去订了票了,两张二等的,在黑池下车;二点一刻开车。” “谢谢。”我说。 “没有关系,多年之后,你会记得在一家小旅馆里曾经好好的睡过一觉,你不会记得赶着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么。” “是的。”我说。 然后我洗脸刷牙,穿好了衣服,与她出来。 我们在路上走着,太阳太好了,她的金发闪闪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英国女人,零下几度还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种恐怖感,她是个好女子。 “昨夜我很礼貌吧?”我问。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头发,“你头发很干净,我见过这么多英国女人,只有你一个人的头发是干净的。” 她拂开我的手,“你真坏。” 我笑了,路上都是黄黄的牛油杯花。我们挑了一块草地,坐了下来,等火车到来。 她侧头看我,“你长得真好看。” 我吃惊的问:“我?” 她点点头。“可以扮女孩子,还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赞我?取笑我?”我问。 “赞你。”她说。 我拥住她的肩膀。 火车来了。我们这次问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车,挑了一个最好的座位坐下来,她靠在我肩膀上,我说她是个好孩子,我们胡扯着,然后火车开动了。我买了张报纸看,体育版上登着里兹队输了给利物浦,两方拥趸打架,警察抓了三十个人,我笑着扔开了报纸。有什么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开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现在是否在教堂里?是不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火车窗外的牛油杯因风都歪在一边,仿佛在说: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边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脸,我连忙看有没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着她的头脸,倒成一团。 最后,她说:“你有一张婴儿似的脸。” “我是一个男人。”我补充一句,“一个规矩的男人。” “我真喜欢你。”她说。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电话给你。” “真的?”她问。 “真的。” “你不过在说笑,像你这么样子的男孩子,是不会认识外国人的。” “我不是认识了你?如果你对我不好,我还会到处去诋毁你呢,说你与我睡过。” 她微笑。她不会相信我会做这种事。 火车开动着。 “你连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说,“而且也不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问。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着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几只细小银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着。 她把其中一只脱了下来,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只结,很别致的。我扬了扬手,很得意的样子。 火车驶得飞快。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渴睡起来,我枕在她手臂上,睡着了,我们在火车上得好几个小时呢。我已经够累了,实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一个机会,有一种安全感,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舒服。而且我不会过站,因为她会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车收票员叫我起来,“黑池!黑池!”那老头子的声音一声叫。 我睁开眼睛,马上说,“安琪,我到了。”我转头,“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间去了?我到处找她,问其他的人。 收票员说:“那个金发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车了。” “什么?”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车了。她说:到了黑池,叫你起来。” “她走了?”我震惊。 “是的,”收票员摇摇头,“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发着呆,走了。我摸着她给的银戒指。 车到了黑池,我下车。火车缓缓的又开动。她走了,安琪,留下一只戒指。我摸摸手指,留下一只戒指,旅馆费是我出的,火车票却是她付的,两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头金发。 我叫了计程车,向大学驶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够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这样的。我们同时误了车,又再一同乘车回来,然后就完了。 一只手袋: 阿健打电话来说:“唐!借你的公寓用一用,你不是要去东京三天吗?” 我说:“不借。” “唐,做人别做得那么绝呀。”阿健说。 “不惜就是不惜,你这个人搅七捻三,到外边的酒店去搅,不要到我屋子来。” “这次不一样!你别想歪了头,绝对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回事。”阿健几乎要指天发誓。 “阿健,我压根儿不相信你。你少说废话,不但屋子不能借,车子也不能借。”我挂上了电话。 结果阿健下午来了,他赖在我的办公室里不走,游说了三个小时,我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上他他的当。或者是他上了女人的当,谁知道呢?这世界不是男女平等了吗? 我的眼睛看看窗外。男人的趣味这么坏,女人的趣味也这么坏,到底这世界除了肉欲与互相利用还剩下了什么。 我希望我可以像那个男孩子,在雨中等他所爱的中年妇人,淋得一身湿,然後后的女人出来了,他微笑,顾左右而言他,看到身边的广告招贴,随口问:“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广告上做的是勃拉姆斯的音乐会。沙岗的小说。我也希望像梁山伯,匆匆赶下山去,见到祝英台,楼台相会,祝英台告诉他,她要嫁为马家妇了,他也没说什么,傻半日,只是默默的道:“你可知,我为你一路上,赶得汗淋如雨啊。”没有多大的抱怨,回家开门,吐血死了。 现在怎么办呢?现在天下充满了阿健这种人,偏偏又有那么多的女人,从床上跳上跳下,我觉得厌闷,这样下去,我快变成性无能了。 阿健是不会放过我的,他问:“到底借不惜?” 我抬起头,“好的,借给你,假如这样做会令你快乐,我不介意,我希望每个人都快乐,真的。” “谢谢你”阿健将于良心发现了,“我认识你多年,唐,你家那盏灯不大好看,我另送你一盏。” 我尝试微笑。 我把锁匙给阿健,我说:“我家的佣人会服侍你,我明天走,星期五回来,当心我的家具,别弄坏了。” “不会不会,你别小器,我会小心的。”阿健说了便走。 下了班,我默默的收拾行李,这么多年了,旅行、水远是一个人,不论是公干,不论是玩,总是一个人。飞机上闷闷的看小说,看得眼花缭乱,到了站一个人到处乱逛,好不痛苦,巴黎去了四次,都是一个人。 我快心理变态了,老处男的脾气。 我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便走了。寂寞的飞机场,寂寞零落的飞机。在东京三天,也没有女孩子托我买东西,一气之下,一口气买下一大堆时装,每个女秘书发一件。 回来也没人接,自己叫了辆计程车,计程车司机以为我是个游客,大大的敲我一笔,我并不讲价,我已经太累了,一皮夹子的文件资料,带回家来整理,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佣人笑眯眯过来开门,看样子阿健留给她的小费还真不少,阿健把锁匙留在茶几上。 佣人对我说:“少爷,房间都整理过了。” “是。”我说。 我进房,躺下,看着天花板。 转过头来,看见床头柜子上有一只女装手袋,我一怔。抓了过来,那是一只小型的晚装手袋,银色金属绸织的,触手冷冷、软软的,又发出轻微的声音。 谁的?谁把手袋都忘了带回家? 还有谁?这里根本不会有女人进来,当然是那阿健的女人。阿健这女人挺高级,不但不向阿健收钞票,还把这么漂亮的手袋给漏在此地了。 明天,告诉阿健吧,叫他把手袋取回去。 但是这手袋这么小巧美丽别致,令人产生想像力,它的女主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我想了一会儿便放弃了,最多不过是别处陪人睡觉的女人。 我把那手袋放回原处。 第二天我见到阿健,说了这事。 阿健愕然,“是吗?这么冒失的女人,怎么办呢?” “怎么办?把手袋送回给她呀。”我说。 “但是我不认识她!”阿健居然理直气壮的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地址,不知道一切!” 我的妈,我真的无法忍受。 阿健解释,“你知道,大家都寂寞,都有需要:…” 回到家中,那只小小的金绸手袋仍然在那里。 阿健也许这辈子也见不到它的女主人了。即使见到,也不会认得,这个女子也不会把这手袋认回去的了。真是。 我静静的打开了那只袋,把里面的东西倾在桌子上。 一支美丽的原子笔,纯银的,上面刻着漂亮的花纹,一只打火机,与原子笔同牌;一包香烟,银星牌,没有薄荷的那种,一张五百元的纸币,几只角子,一只蓝金牌的粉盒,粉是棕红色的,小镜子已经打破了,裂成一片片,一只小钻石耳环,只有一只,没有第二只。因为手袋的面积是那么小,因此也没装太多的东西,有一条银色的锁匙扣,长方型的牌子上一个c字,她连锁匙都不要了,阿健认识的女人都是这么伟大。 我把一切杂物都放进那只手袋里,谁拣到了真是谁的便宜,单是那颗钻石耳环都有廿分大。这女人到底是谁?恐怕她也不认得阿健了,两人在路上碰见如陌路人般。 日子过去,咱们也不提这事了,那只手袋始终在我抽屉里。 终于有一天,有个亲戚替我介绍一个女孩子,她几乎是令我一见钟情的一个画家,作品颇有点名气,她有一头短而天然卷曲的头发,迷人的神情在一个淡淡的笑容里,她开自己的跑车,常常一身米白色的衣服,很瘦,并不伪装她的胸脯,腿长而细,足趾是纤细的。我最喜欢她洁净的皮肤,脸上洗得干干净挣,只薄薄抹上一点油,真的半点化妆也没有,脸型是扁扁的,这么有特别味道,这年头美女太多了,太美太假的下巴,太美太深的眼睛,太美太高的鼻子,都来自同一个美容院,所以偶然见到一张纯真的脸,我的妈,开心得我跳起来。 是呀,人出生的时候都是平等的——真的平等吗?大学教授的遗传跟小工的遗传细胞一样?但是后天环境的影晌是这么大,居移体,养移气,星加坡舞厅出来的女孩子再善良也不是我的对象。我好色,我好的色不是在肉上头,大胸脯对我来说并不怎么稀奇,我喜欢一个女人的气派与雍容。她是我看中的女人。 我约过她几次。她准时,她脾气并不好,但是她容忍得极佳,她几乎无所不晓,贝壳的种类她懂得十余种,又集英国自一九六五年开始发行的每一种邮票,她是奇妙的女子,百分之一百的美丽。 我很明显的开始追求她,我一有空便约会她。她的工作繁忙,她在一家建筑公司任要职。 我会问:“工作辛苦吗?” 她微笑,“辛苦倒是不怕,然而一个单身女子在外头多多少少得受点气。有时候难免想嫁人。” “嫁人似乎是解决一切烦恼的答案,真嫁了之后,才发觉烦恼刚开始。” 她说话就是这么有趣。 我问:“在你画画的时候,想得很多?” “嗯。想怎么嫁了人可以享福,就不必画画了。老实说,嫁掉之後还得洗衣服煮饭的,我不干。”她朝我笑一笑,“场面做大了,甚么都自己赚得到。这些年来,我赚得最多的是寂寞,真可怕。”可是她仰头笑了起来,牙齿如编贝一般。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才是百看不厌的,她读那么多的书,时间不知道哪里抽出来的,像红楼三国水浒那是不用说了,连白先勇张爱玲,国家地理杂志新闻周刊时装杂志都全部包销,家里上下下都是书本。 她说:“那是因为我不搓麻将。香港人如果全体放弃打麻将三个月,那种人力可以盖另外一座万里长城,然而万里长城还有什么用呢?所以大家还是搓麻将吧。” 她的歪理真是好笑的,但是笑后也觉得是事实。 她非常成熟,与她说话是一种享受。 我是怎么认识她的? 对了。 一个表弟的婚礼,在礼拜堂举行,她坐在我前面,我坐她后面的一排,她的后颈让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只看到她卷曲的短发,耳朵长得那么秀气,我晓得女孩子勇敢,喜欢穿耳洞,但是每双耳朵穿两个洞,一共戴四副耳环就显得有点怪怪的了。她偏偏就那样。 她偶然转过头来笑,我马上爱上她了。她的气派是无法遮掩的,于是我立刻叫人介绍,人冢说:“唐,这是安琪。”我马上抄下了电话号码。 是的,是这么样开头的。 我不会忘记她回头的那一笑,那么潇洒,她戴着一顶小草帽,帽子一层网,都是米色的,我见过含情脉脉的笑,豪爽的笑,温柔的笑,但是最吸引我的,却是这一种不在乎的、微带轻佻的笑。 婚礼完毕后,她向新郎新娘道别,那日下微雨,她的一双米色皮鞋溅满了泥斑,她不在乎,照样往水里踩,看都不看,开车走了。 我能够找到女朋友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迹,多少女孩子在我眼前走过来走过去,我只是凉凉地看着,微笑也没有一个。那种平凡的漂亮,地缝里扫一扫一大堆的漂亮,家里面开杂货店式的漂亮有用吗?我的妻子是要与我过一辈子的,我怎么可以冒险乱娶一个?我太爱自己了,我甚至不肯乱交女朋友,凭什么这些女人以为自己有天赋的本钱就可以从街头睡到街尾? 女人有时完全是水准问题。安琪的水准那是没话讲的,能够看懂她的人还没几个。多数人会计较她穿得素,她看太多的书,她太骄傲。是的,她与人群相处得不好,但是那些人群怎么比得上她!怎么会明白她,她根本没有损失。 她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不一样,何必要勉强她?只要我们两个人可以有共同的世界,那已经足够了,世界只需要两个人共组,人越多越乱,把双方父母兄弟姐妹亲友方算进去,大家也别结婚了。 安琪与我一样,有点目中无人。 目中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呢?传统的想法真是好奇怪好奇怪。 安琪每天早上起来,面对一个令她痛苦的世界,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她无法适应,却勉强着她自己去适应,粗心的人们在她身边晃来晃去。 她说:“这是一个钢铁水泥的世界,我落后了,我还活在象牙塔里,不肯接受现实,是我该死。” 这么多粗心的人。 她说:“我不是没有好处的,我的好处很多,只是人们看不到,他们看不到。 她曾写信给很多朋友,朋友们都是那么粗心,把信看完,扔了,于是她以后也不写信。她失望是那么大那么多,说不完说不尽的,所以笑中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从来不是真诚的笑。 她没有男朋友。请吃饭看电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是没有固定的、对她负责任的男朋友。 那一天我约她去音乐会,她来了,穿黑色的纱裙,珍珠耳环;她是那么美丽,令我心折,她手中拿着一只手袋,小小的,抓紧在手中。 我伸手过去欢迎她,她笑,“唐,你真多礼。” 我笑,她的手一松,那只手袋掉在地下,我连忙为她拾起,在手中一看,却已呆住了,为什么如此熟悉.金属网织的,小巧的,放在手中冷冷的。 我抬起头来看安琪。 安琪还在笑,“对不起,我就是这样,乱掉东西。” “哪里。”我一边说一边把手袋还给她。 用这种手袋的女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我怎么可以这样多心?这是随街可以买到的东西,没什么稀奇,虽然是这么凑巧。 坐在剧院里,我的心思始终在那只手袋上,她没有当众扑粉的习惯,她一直抓着那只手袋。但是她有掉手袋的习惯,会不会那个粉盒的镜子就是这样打破的? 我怎么能够问她:你是用蓝金牌的粉吗? 我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 我注视着她的脸,她这张与众不同的脸,清秀的,稚气的,可爱的,完全天然的,她的谈吐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甚至是这么高雅,她会是那种女人吗?不不,我的联想力太丰富太丰富了,只是为了一只手袋,可能吗? 但是我无法平静下来。 如果她掉了只同样的,她会不会再去重买一只?那只手袋里有一只锁匙圈,上面一个c字。 她叫安琪,她姓辜,不可能是个c字。 “安琪——一] “什么?”她转过头来。 我想问:你可有掉过一个类似的手袋?但我问不出。 她嫣然微笑,“唐,有时候你就是有这种傻劲。” “我傻什么?” “叫了我的名字,常常没有下文。”她说。 “借支笔给我,我想记一记这剧中人的名字。”我说。 她毫不怀疑地打开手袋。取出笔给我,一校都彭金笔,镶紫红边的。 我一边用笔记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你抽烟吗?”我问。 “抽的,但是不在公众场所。太多的女人在公众场所抽烟,以示潇洒,所以我只好罢抽。”她微笑。 她算是把我当作一个熟络的好朋友了,说话的语气这么亲昵而坦诚。 “你用的是都彭打火机?”我问。 “是呀,一套买的。”她说。 我把笔还给她。我明白了。 那只小小的手袋一整套名贵的东西,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我的心如掉进冰窖里去似的。为什么是她?她真的不像是那种人。 我还要证实,我问:“你抽银星香烟?” “不了,以前用银色打火机的时候抽银星,现在用都彭,抽莫亚。” “你掉了你的打火机——?” “常掉,我极之不小心,终于有一天会把头也掉了。”她微笑。 “你扔掉过整个手袋吗?”我颤抖的问。 “咦?”安琪注视着我,她觉得奇怪了。 我们后座的外国人烦了,“嘘”的一声,表示我们不该在戏剧上演的时候,大庭广众之间交头接耳。 我拉起安琪,“我们走吧。” 她温柔而镇静的问:“为什么?” “走吧。”我说。 她听话的跟我走了。 离开了剧院,我经冷风一吹,头脑忽然清醒起来。如果我爱她,何必计较她的过去?即使她一时寂寞,即使她一时需要,无论如何,她是一个人。 “呵,安琪。”我心酸的叫她。 “唐,今夜你真的奇怪得很。”她容忍的微笑。 “呵,安琪,我爱上了你。”我痛苦的说。 “我觉得非常的骄傲。”安琪认真的说。 “但是,安琪,你的手袋——” “我的手袋?” “安琪,你没有来过我的家吗?我现在请你去坐一下,可以吗?”我问她。 “当然。”她大方的答。 我多么希望她会拒绝,我多么希望我可以忘记这件事情。但是阿健是个这么随便的男人,这是男人自尊心的问题,我不可以容忍,我一定要查清楚,我心痛如绞,但是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 我把车子一直开向家去,安琪一直不说什么,她水远如此的镇定平静,世界上发生的事与她无关,即使有关,也没有大不了,谁能够奈何她?没有人。 车子到了家,我们下车,我摸出锁匙,带她上公寓,看她的表情。她一点没有异样,黑色的纱裙飘拂,珍珠耳环闪烁。呵安琪。 我轻声问:“这公寓对你来说,熟悉吗?” 她说:“现代布置漂亮的公寓,都是这个样子,不大分得出来,单身男人或女人住最方便?” 我关上了门:“布置真的一样吗?” 她一眼看到我墙上挂的一张米罗版画,马上转过头来,“我来过这里。”她居然微笑了,“我记得这张画再清楚没有了,我的确惊奇,怎么会在这种公寓里看到米罗呢?但那次我不是与你来的,这公寓到底是什么人的?” 她问得这么不在乎,这么大方,这么开朗,这么快乐,我整个人几乎疯掉了,她是什么意思? 她以为与一个男人到公寓来是等于跑咖啡馆?有这种事? 我反而怔在那里。呵安琪,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这是你的公寓?我可不知道你喜欢画,真是太难得了,这年头喜欢画的人少之又少。”她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我只好说:“请不要客气。”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是这样子的,我真的整个人呆住了。 我缓缓的问:“上次你跟谁来的?” 她侧起头想想,“我忘了。”她抬头看看我一点也没有犯罪的感觉。 “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 我问:“你可记得,你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 她笑问:“是什么,我可以确定不会是我的。” 呵,安琪,大方也该有个限度,幽默也有个止点。安琪,请不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我的心如刀割,“这是你的手袋。”我很低声地说:“你那日丢了手袋在这里。” “一只手袋?哦,难怪,我才觉得奇怪呢,我那只手袋哪里去了?”她的声音又低又温柔,像在说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原来是在这里。” “是的,在这里,我的卧房里,那一日你早上起床,走得匆忙,忘了拿走!我们无法找到你的人,你没姓没名没地址。那时候我不认识你。” “没有关系。后来我买了一只新的。”她扬扬手中那一只新的。 她不知道她已经伤透了我的心。也许这不是她的错!她会以为这年头每个男人的心都似阿健,伤不了的。 “我记得在手袋里有一只耳环,是不是?后来另外一只寻到了,丢了它,倒是可惜。”她说。 “我去拿出来还给你,保证一切原封不动。”我说。 她还是微笑,洁白美丽的皮肤,雪白的牙齿,谁会晓得她竟有这么随便……阿健这种人……借来的公寓!我不能联想在一起。我连话都说不出了,连忙进房间,拉开抽屉,把那只小小的手袋,冷冻的,拿在手中,犹疑一下,走出房间,递还给她,我的眼眶已经湿了。 “谢谢。”她自然的说。好像我递给她的是一块巧力克蛋糕。 她打开手袋检查了一下,拿出粉盒,照了照碎镜子。 “据说是不吉利的,”她说:“但我老打破镜子。据说破一面镜子要走七年霉运,那么我倒不必担心,我的霉运已经走到二零零一年了。” 我笑不出,安琪,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我。 她把手袋扬一扬,“谢谢。”她再说一声,“我走了。” 我低声说:“我送你。” “不,不必了。” “一定要送。”我说。 她并不坚拒。于是我与她一起下楼上车,我把她送回冢,我连不高兴的样子都不大敢露出来,闲闲地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人长大之后,如果还真情毕露的话,会被人笑是白痴。 我只是说:“东西失而复得,是最好的了。” 她说:“可不是。我十分喜欢那副耳环,另外一只在家中寻到了,现在又成为一对。” 送她到家,她跟往日一样,向我道谢。然后说:“唐,再见。”她摆摆手。 黑色的纱裙,珍珠耳环。她飘逸的走了。 再见,这恐怕算是个永久性的再见吧。 再见,多么可怕,就是那样,再见,她与我说再见? 那时候,也是一样吧,恐怕是的,为什么不呢?我们不都是年轻的男人吗?关了灯,在黑暗里,躺在床上,如果没有爱情,不都一样吗?凭什么她要爱上我? 我一个人寂寞的回到家中,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了一大口,然后坐在沙发上。一侧头,又看见一只手袋。我的天呀,她又忘了带走,但是这一只是新是旧的呢? 我恐惧的打开它,看里面有什么东西,这只是新的,她倒是有性格,丢了旧的马上买套新的,拾回了旧的又立刻忘了新的,做人本来就该这么干脆。 这次手袋里多了一小瓶“哉”香水。 我静静的流泪。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难道还会这么寂寞?难道还会饥不择食?我不明白。 我去睡觉,手中抓着那只手袋。 我很久很久没看见她,也很久很久没约会她,我没有勇气再去找她,她也没有来问我要回手袋。她说她习惯漏东西,她不在乎。也许她根本不记得,如果我约会她,碰巧她又有空,我相信她是会出来的,但是她不会主动来找我,这点我还明白。 我把手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一样一样的数,一样一样的看,我可以把它送回去,我知道她住哪要,那将会是个好籍口,可是我肯这样做吗?? 为什么我要先向她低头,这个随便的女人。她可爱是她的事,她犹如一只石灰箩似的,到处留下痕迹。 但是我爱上了她,我爱上了她,我的爱情是这么不幸,我告诉自己,这样的女人是不能爱的,真的不能爱吗?但是我已经爱上了安琪。旁边摆一个十全十美、冰清玉洁的女子也没有用。我爱她的笑,爱她的娇态,爱她的洒脱,甚至爱她的那天晚上的勇敢,没有一点惭愧,没有一点遮掩,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我爱上了她。 内心很矛盾,去还是不去见她, 与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保障,说不定她明天又去找阿健这种人约会了,又借别人的公寓。但爱情是一种赌博,生命是一种赌博,爱情不能提条件的,爱情不是“你得好好跟我在家呆着。”或“除我之外,你不能见任何男人”不,不,如果她不愿意,也不会快乐。 如果她不快乐,我又有什么快乐。我如果愿意赌,就痛痛快快赌一场,如果不愿意赌,就在家中痛苦一场。 那天晚上,我终于决定了。 第二天早上,我胡子都没有刮,便抓起她的手袋,开车赶到她家去。我要她,她以前的行为如何,我不能管,我不能够介意。她以后的行为如何,那得看我的影晌力。这将是一杨公平的赌博。 清早,我大力按她的铃,按很久,我希望只有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其他男人。 她终于来开门了,睡眼惺忪,披一件半新不旧的睡袍,见到是我,震惊的站在那里,我们两人相对无言,很久很久。 她叫我一声:“唐。” 我哑声说:“我来看你。”我自口袋中掏出她的手袋,“我来还你一件东西。” 她看看我,嘴唇微微一抖,让我进她的屋子,她随手关上门。她的公寓小巧舒适,屋子里并没有旁人,我放下了心,我自坐了下来。 “安琪,”我的声音仍是哑哑的,“我想过了,今夜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或者我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我喜欢与你看电影。”我的声音甚至颤抖了。 她看我一眼,随即垂下睫毛:“谢谢你,我刚巧没有约会。” 我说:“那么我们晚上见,我六点半来接你。” 她忽然说:“唐,我的记性忽然转好了!我想从此以后,我不会把手袋丢在别人家中了。” 我转过身来,抱住她,她也抱住我。我吻她的耳朵,我说:“没有关系,丢在我的家里也没有关系,只准丢在我的家里。”我把她的头按在我怀中,但是还是感觉到她点了点头。 我抱紧了她。 呵安琪。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今夜星光灿烂 今夜星光灿烂: 认识庄的时候,我与国楝已经走了1年,打算结婚。 国楝带我到一年一度的建筑师聚餐会,在那里我看到庄。 当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身边坐着个艳女,打扮得七彩缤纷,耳环在卷曲的长 发边晃动,媚眼与娇笑声四溅,真受不了。 庄自己也不象话,白西装结只红点子的领花,整个人像二十年代美国芝加哥的黑 社会头子,诚然,他是英俊的,但我厌恶他这种炫耀的作风。 国楝在公众场所照例非常沉默,缓缓喝着啤酒.我坐在他身边打量着其余的客人, 我们并没有拉手,国楝是个保守党,老派人,我与他的关系虽然已遭家人默认,但是 始终不能进入热恋状态。 那日我穿件宽旗袍,一身素白,我自认是个清爽具书卷气的女子,并不想以倾倒 众生为己任。也许国楝就是喜欢我这一点,我很迁就地,是以他一直认为我适合他, 其实不是这样。 而与他在一起,徒然有许多许多安全感,一切像与淡开水般、没有火花。 我也不知道怎么与他走的一年,我不住告诉自己:生活便是这样,我不想在三十 五岁的时候才匆匆出去抓一个对象,国楝有他的好处,没有人是十至十美的。 那夜我坐在他身边也不觉闷,散会后有人建议去跳舞,国楝也不问过我,就拖了 我跟大队走。我不介意,但希望他会问我一声,这类小节不能与他计较,此刻教育他 也已经太晚。 到了的士可,庄过来请我跳舞,他问国楝,「我请蓝小姐跳舞可否?」 我又希望国楝说不,但他一贯地礼貌说「请」,于是我与庄下舞池。 他说:「你是今晚最漂亮的小姐。」 我笑一笑。 「你太特别。」他又说。 我问:「你在放录音带吧,今晚大约每位小姐都听过这番话。」 他一怔,随即笑,「我早知你说话也必然另有一套。」 我不答。 「你是国楝的女朋友?」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淡淡说。 「啊,这样就能结婚?」他问。 我微愠,「你是什么意思?」 「国楝是我大学同学,他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他非但乏味,而且自我心中,以 你的性格,不可能下嫁于他,他会适合其它的小妇人,但不是你。」 「你又知道我是谁?」我更不高兴。 「略为调查就知道,谁不知道你是艺术界红人。」 「红人黑人不打紧,批评老同学的就是坏人!」 他错愕间音乐完了,我拂袖而去。 那夜国楝送我回冢,我问:「你认识庄某很久了?他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不,我与他没有来往,他是个非常自由散漫的人,曾经为一个 女孩子追到欧洲去,荒废成年学业,我看不起他这种行为。」 我不出声,隔一会儿我说:「我认为感情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 「过了十八岁,我就没那么想过,作为成年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来做。」国楝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我起身迟,走到客厅,看见水晶瓶子插着一大把玫瑰花,密密麻麻,有好 几十朵。我喜悦,趋前一闻,心想国楝终于开了窍了。 女佣人闻声出来说:「庄先生派人送来的。」 我一呆,不作声。 他这个花,一送就是十天,到了第十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拨电话到他写字楼去。 「我姓蓝。」我冷冷说。 他并不作声,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责备他,女人总是容易心软。 我轻声说:「你别再送花来,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说:「如果你肯出来,我就停止送花。」 「我不能出来。」 「不行,这个电话是你打来的,我现在就到你们口等,等到你出来。」 「你这一套诡计早二十五年都不流行了。」我说。 他挂上电话。 我并没有睬他,自管自工作,我答应了一家公司为他们做一个美女月份牌,一大 起码工作十小时,月底之前赶出来交货。 中午时分我打过电话去找国楝,他照例在开会,我有点怅惆,我们很少通电话, 下了班他会到我公寓来小坐,喝杯啤酒看电视新闻,就把我的客厅当他的电视室,然 后在我睑上亲吻一下告辞, 他是性生活的清教徒,认为这件事婚后一星期才能做一次。 女佣人来跟我说:「小姐,楼下有一辆车子,停在哪里好久了。」 我吃一惊,伏到露台去看,只见庄坐在辆老式开蓬平治跑车里,头枕在驾驶盘上, 不知已经多久了,我看看钟,三点半,与他通电话时上午十点,他疯了,在这种激辣 火毒的大太阳下,他要中暑的。 我迟疑一下,不敢下楼跟他说话。但我想,国楝从来没有这样等过找。 我下楼叫他,「喂!」 他抬起头来,见到我,笑一笑。这天他特别可爱,一套皱麻外套加凉鞋,头发被 汗弄乱,异常的孩子气,他说:「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下来赶你走。」我没好气的说。 他握住我的手,将他滚熨的脸埋在我手心中,我刚想挣脱,发觉他哭了,我整个 人失措呆在那里,只听到他呜咽的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你开玩笑。」我细细声说。 「我没有,」他说,「我是真心的。」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我轻声说:「你走吧。」 「我明天再来。」他说。 「明天你去上班,」我跟他说:「听话,现在回家休息去。」 他把车开走了,出乎意料之外,并没有再说国楝的坏话。 国楝晚上本来约了我去音乐会,临时又来推。我咕哝他他老是要我迁就他,闷死 人,他也不以为意,挂了电话。 那夜月色很好,我忽然觉得寂寞,点起一枝烟吸,这样子过一生虽然无忧无虑, 到底非常乏味,我的心灵乏人照顾,而我的经济一向独立,我要国楝来干吗?只为老 年时有个伴?就算是伴,也是我伴他,不是他伴我。这种宁静的日子过一两年当休息 着恢复元气是不错的,长期下去非常委屈。 对于国楝,我唯一的置评是他确是好人。 那夜我睡得早,半夜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模糊地应一声,听到那边说:「你 睡了?」是庄的声音。 「是。」我说。 我想来看你。」 「不可以,不可以!」我嚷。 「你一个人在床上?」 「别对我说这种话!」我吼道。 「我想念你。」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失笑,看看钟是半夜十二点。「你才见过我两次。」 「我终身就是在找你这么一个女孩子。」 我哈哈笑,「那么那个穿银色裙子蓝眼盖鲜红嘴唇的尤物呢?」 「我只是一个男人呢。」他说。 理由倒也充份,谁像国楝呢,像在桃花源记里出来,不通世事,。毫无生活经验, 除了他的工作,一窍不通。 然而我也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胡乱就相信庄的甜言蜜语,这种话偶而听来作为调 剂是不错的,天天听,怕会腻。 「回去吧。」我说。 「我晚上再来。」他说。 「不必来了。」 他没有应我,开车离开。我回到书房,心思不属,毕竟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对 我说了许多美丽的谎言,在我楼下浪废不少宝贵的时间,花过心血,我心动,并且感 激。 晚上他又来了,用小小的石子扔我的玻璃窗,我放下在看的小说,推开窗,他站 在月色下,这是一个出奇美丽的星夜,他整个人蒙上一层光辉,非常神秘,像一个打 救我离开寂寞堡垒的骑士。我有点迷惘。 他抬起头看我,一边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即使是安排好的台词,我也感动得很,乐意做一个观众。 「下来,朱丽叶。」他说。 我取过锁匙便下楼。 呵今夜星光灿烂。 他握紧我的手,汽车无线电内隐隐约约传出音乐,我与他跳舞,他没有说什么话, 但手心冒着汗,如果他在做戏,那么他是太好的演员。他将我紧紧拥在怀内,逼得我 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 一切都这么快这么浪漫,我陶醉于这偷来的欢愉,深深享受。 倦了,我们坐在他的开篷车里,我合上眼睛,竟然熟睡在他怀中。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把我唤醒,他正凝神观看我的脸,一往情深,我微笑。 他说:「我要去上班了。」 「不用睡觉?」我轻问。 「不用。」他吻我的头发,「我有空再来看你。」 「几时?」 「我终于打动了你的铁石心肠?」他低声问。 我又微笑。 他送我上楼睡觉,我听见电话铃响,许是国楝找我,我打个呵欠,不在乎地倒在 床上,或许国楝要告诉我,今日他又得逾时工作,谁关心?他可以跟他的蓝图结婚。 庄在中午时分赶到我公寓,女佣人开门给他,他手中持一小束玫瑰,夹杂着丁香, 叫我醒来。 他精神是那样好,我却晕眩得日夜不分,糊里糊涂,像是在子午线往返已十余次 之多,日子都搅浑了。 我们在家中的露台吃午饭,他吃得少说得少,左手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切都用一 只右手做。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他多年向往的玩具,爱不释手,在这种情况下, 我并不介意做一件玩具。 下了班他来看我,我刚清醒,淋了浴,在察看我那本月历的进展,他来了。 但愿国楝对我有他一半那么情深,真真假假亦不妨。 我被他迷惑住,一连好几天,只有数小时睡眠的时间,其余的功夫都被他占去。 他带我到他石澳的家,大扇的玻璃窗,没有窗帘,看到山下惊涛拍岸,宽大的客厅中 摆着简单的家俱。 他在厨房中煮法国菜,香喷喷的蒜与牛油,我躺在绳床内,梦幻似的晃来晃去, 一切丢在脑后,我的细胞一个个都活了。 他不断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这么一个女郎。 「你再说下去,我简直要相信你的话了。」我微笑。 他吻我的手,「嫁给我吧。」 「永远这样享受在仙境里?」我问:「不可能,我们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跟我走,你小会觉得生活无聊,空闲的时间,你作画,我上班,我们永远恋 爱。」 「让我想想。」 「不要想,凭你的感觉做。」 我把头埋在他胸膛里。 黄昏在紫色的天空下,我们去沙滩散步,他拾起一只贝壳,贴在我耳边,让我听 海浪声。我们躺沙滩上,看天色暗下来。 第二天早上,庄送我返家休息,然后去上班。 我打开门,看见国楝坐在客厅中央。 我淡淡说:「嗨,好久不见。」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在享受。」我答。 他「霍」地站起来,就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退后三步,眼冒金星,一边脸火辣 辣的痛,嘴角一阵咸味,冒出血来。 我不响。 女佣人吓傻了,瞪着我们。 我冷冷吩咐她,「倒杯冰水给我,送客。」 国楝疯了,他怒吼,「你想把我送走?就这么简单?全城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 妻,你却公然跑出去跟别人过夜,我还有脸站出去?你以为他会娶你?你以为仍然会 有人娶你?」 我不出声。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上用劲,越收越紧,我痛得淌出眼泪来,他不住的用手打我, 我躲都没处躲,一下一下的忍受着,女佣人冲出来阻止他,一边尖嚷着,「不准打小 姐,不要打了。」 然后国楝崩溃了,他蹲下来哭。 我挣扎逃到房内,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我很镇静,在浴间洗净血渍,在瘀痕上搽 上药,蒙头大睡。 国楝哀哀的敲我房间门,我不去睬他,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我居然睡得很好。 黄昏的时候国楝走了,我混身酸疼,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一年来我装饰着国楝的生活,如他襟前的一朵鲜花,如今我决定离开他,他失去 的不过是面子,不是爱人,我心灰意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需要的是精神上 的满足,物质方面我自己应付有余。离开国楝,我不一定要去跟庄过活,我是我自己, 独立的一个人。 想起庄,我心温柔的牵动,我爱上那夜灿烂的星光多过爱上他,但如果没有他, 我又看不到一天的星星。 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廿六岁了,来日无多,生命苦短,能够快乐的时候,为什么 不快乐? 事情闹大了,我的名誉或许再也不能使我在国楝的友人当中立足,然而离开一班 虚伪的人,于我又有什么损失?或者我失去做阔太太的资格,但我的生活是充实的, 生活宽裕的太太们何尝有机会赤足跟爱人跳慢舞?各人得到的东西不一样。 晚上庄到我这里来,看见我脸上的瘀痕,问:「怎么回事?」 「撞伤。」 「我知道,国楝干的好事。」他站起来,「我会找他算账。」 我第一次对他提高声音,「坐下来,告诉你是撞伤的。」 「嫁给我,我会使你快乐。」 「你们男人始终只想占有一个女人,并不是真正的为她们好,是不是?」 「我爱你。」 我叹一口气,「你回去吧,我不是不知道跟着你会开心,可是除了玩得灿烂外, 你不能再给我任何东西,特别是安全感。」 「女人们的贪念!」他说:「你要国楝的稳重,亦要我的感情,非要这样的男人, 你才肯跟他?」 我微笑,「恐怕我要丫角终老了,我紧紧拥抱他,「庄,但我需要你的甜言蜜 语。」 「是否我暂时战胜了国楝?」 「不要对我提这个人。」我说。 「你恨他?」 「我对他没有感觉,他是一个愚蠢的人,以为自爱就是吝啬感情,叫爱人拜倒在 他脚底叫做威风,让他去娶一个为饭票而结婚的小女人好了。背着他贴娘家与搓麻将, 活该。」 「你仍然气愤了。」 「气我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会回来求你的。」 「他才不会,他屡次警告我,如果我有什么行差踏错,他马上转头走的,」我伸 着懒腰,「我在过去整整十一个月内也够谨慎的了,像做贼。」 「为什么要刻薄自己?」 「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觉得他高估自己的定力,低估了你的魅力,他是那种要等到失去那样东西才 知道它宝贵的人,在感情方而,他是个白痴。」 庄对国楝的批评是非常中肯的,国楝一向看不起为感情牺牲的人,他认为他自己 是理性的智能的,不受俗礼拘泥,现在我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楚。 我没想到他会回来求我,但是他回来了,我在露台见他,穿著低胸裙子,燃着一 枝烟,吊儿郎当,皮肤晒得深棕,正是他最恨的一切,我全部做齐,并且正眼也不看 他。 他说:「你以为他会娶你?他不会的。」 我指指胸口,「那是我的难题,你何必担心?」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伤心震惊。 「我一向都是这么自由散漫的一个艺术家,是你的教导有方,我才做了一年淑女, 你现在可以去提拔别的女子,教她们如何做人,以及一切仁义道德的问题,」我站起 来,「你何必再来烦我?我喜欢浪废我的青春,你管得着个屁!」 他的头埋在自己双手中,「我爱你。」 「你爱的是你自己。过去一年你爱我,不外是因为我处处顺从你,令你觉得舒服, 得益的是你,还给你一种感觉,认为你的女友将有一个好归宿。对不起,我不干了, 你马上走。」 我站起来送客。 他坐在那里不动,他说:「我不能离开你。」 「可以的,」我说:「你随便找个女人,把她塑造成你喜欢的形象不就完了。」 「我不会胡乱去找一个女人!」 「但是我不要你了,我觉得闷,我想摆脱你。」 「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都改。」 我一呆,随即说:「太痛苦了,何必改?」 「这一年来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对我不满......」 「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你原谅我吧,我不想多说,你还我自由。」 「庄的私生活声名狼藉,你会吃亏的。」他又说。 我已经拉开大门。 他用怖满红丝的眼睛看我一眼,低着头走。 呵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国楝,我可怜他,他是一个不能爱人的人。 他走了以后,我倒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怎么办呢,我怎么应付这两个男人呢。 我已经叫国楝走,为情为理,我都没有对不起他,我们一年来的关系结束,可怜 得很,我竟想不出有什么是值得回忆的,一年多的关系,像白开水般的乏味。 我将国楝送我的东西,都装了只盒子送回去。 而庄那边,我请他让我好好休息数天,不说别的,自从认识识他到如今,连觉都 没睡好过,至少他应该让我养足精神,才跟他把事情搅清楚。 他不让我有这样的机会,跑了来在我床跟走来走去,故意制造许多声响,闹个不 停。 我对他说:「现在你干什么?疲劳轰炸?」 「你嫁给我就让你睡。」 「我没听过这样的话,到时恐怕连死都没空死了,」我说:「你这简直逼我搬 家。」 「你要避开我?」他抱怨。 「不,让我呼吸一下,别令我窒息。」我微笑,「你要记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你这个小女人。」他说。 他把我拉到浅水湾酒店吃早餐,那日好阳光,棚架上的绿叶全部透明,滴着露水, 紫藤花一大串一大串地挂下来,气氛美得不可形容。 我因极度的疲倦,坐在桌子面前,整个人如在梦中;神情恍惚。 庄是这样懂得享受,他带给我的欢愉虽不切实际,却使我毕生难忘。 我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身体发软,希望就此睡着了永远不再睁开眼睛,省却不少 烦恼。 「永远不要再见那个人,」他说:「答应我。」 「我不见他,是因为我自己不想见他,与其它原因无关。」 「你永远是这么倔强。」他不悦。 「是。」我说:「这是我的毛病。」 他握着我的手,犹疑一下问:「放弃他这么一个事事都算上等人选的男人,你不 觉后悔?」 「那是我的事,」我说:「你少安毋躁。」 「你这么会吃亏的。」他说。 「你越来越像国楝,怎么也向我下哀的美敦书?」我声音很温和。 他显然很受伤害,放下我的手不响。这是他自认识我以来,第一次不高兴。 那日他送我回家,一声不响的驾车走了。 我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精神饱满,但庄不在身边。 我立刻明白了,像他那样的男人,他说放弃就放弃,我令他心冷,他便离开。 我站在露台上,一天的乌云,没有星,那辆熟悉的开篷车不在。 我心中有数,庄是不会再来的了。 国楝是一个全凭理智做事的人,而庄则全凭感性。 而我,我确是贪心。 因为重新获得时间,我赶好那个月份牌,收到酬劳,打算到欧洲旅行。 正收拾行李,国楝来看我。我礼貌的招呼他,他交出一张帖子,放我面前。 我并不意外,「结婚了,这么快?」 他不出声,隔了很久,他说:「希望你多多包涵,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我诧异,「国楝,你也认识了我一年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会去你婚礼搅乱 吗?」 他说:「希望你不会。」 「你太小觑我了,你简直离了谱。」 「会吗?庄某人现又在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同样又是那套手法,一成不变,先开 始送鲜花,然后去海滩漫步,观日出,在幽静的地方跳舞,是不是这样?他并没有娶 你,而我要结婚了,但愿你吞得了这口气,顾住我们的往日感情。」 我悲哀的看住他,简直不想分辩。 「不,」我说:「我不会引起你的不便,我决定往欧洲去逃避现实,好了没有? 当你与某小姐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人甚至不会在香港,放心。」 他听了像是不置信,过一歇吁出一口气。 「飞机票都买好了,你要不要过目?」我问。 「我相信你。」他说。 「我多谢你相信我。」我说。 他走了。 没有嫁给他实是我的幸福,我们两个个人的宗旨、思想,生活方式,完全没有相 同的地方。 至于庄,我感激他给我带来段愉快的日子,男人与女人来往不一定要结婚,我不 会忘记他,相信他也不会忘记我。 我会永远怀念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他在我窗口扔石子叫我卜楼,我们凭着汽车 收音机的音乐,直跳了一夜舞。 多么甜蜜的回忆。 将来我也会结婚生子,但那是完全两回事。 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别人的女郎: 裘莉总归是别人的女友。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着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是网球高手,建筑系的仇家强。尽管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裘莉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裘莉,可她已经跟着华国坚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 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华国坚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裘莉。 第3年的时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志盟。 3年同学,我与裘莉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着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陆同学!陆同学!” 我一转头,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裘莉”,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陆同学,听说你的围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陆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睛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陆——”她非常为难。 可怜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香港的社会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离婚的裘莉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赌气地说:“我等了那么些年……” “人们会怎么说?”她问我。 “我不管他们!”我不以为然。 她笑:“你父母也不会赞同。” “这你放心,他们要是活着的话,我喜欢的也就是他们喜欢的,何况他们已经不在了,否则也替我高兴。” “可是我们是老同学,只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她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把脑袋枕在驾驶盘上:“我要是有句假话,肝脑涂地!” “哟!真可怕,快别说这样的话!” “明天我来看你。” “我要与孩子们见面。” “孩子?太好了,我带玩具来。” “陆——” “不必多说,明天7点钟见。” 我“呼”地开动车子,把裘莉送回家。 我看我们之间困难重重,我尚得披荆斩棘。 第二天,我买了儿童刊物与玩具上裘莉家。 裘莉套一件毛衣,穿一条牛仔裤,配平跟凉皮鞋,别有风味,我非常着迷。 我带着她与孩子们出外吃饭,孩子们很乖很听话,看样子非常有家教。 “裘莉——”我开口。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有什么必要做两个孩子的继父?” “你又有什么必要为了孩子过寂寞的下半辈子?”我也反问。 她不出声。 我说:“不要拒绝我,听其自然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约会,她待我始终如一个老朋友,一个星期见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类,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周末我与邱志盟打球后喝啤酒,他问道:“听说你常见到裘莉?” “是。”我说 “你对她有意思?” “是。”我直认不讳。 “这就奇了,没想到你竟然对她有意思。” 我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微妙的。” “裘莉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看来,也胜过许多黄毛丫头。最理想的是二十七八岁,到过外国,念过大学,又有事业心的那种时代女性!成熟、独立、风趣、聪慧,这才是好对象好妻子,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但裘莉呢,裘莉的确年龄太大了一点。” 我说:“我不觉得,我一直喜欢她。” “你不介意她有孩子?” 我微笑。 “你这个人真神秘,咱们把所有的姑娘搁你面前随你选,你却去跟裘莉。” 他拍着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气,做人应该忠于自己,我想裘莉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邱志盟道别。 裘莉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每个朋友都认为她交了好运——以她那样的身分而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而那个男人居然是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于是裘莉好比枯木逢春了。 多么大的压力。 我稍后与裘莉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陆,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陆,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你只是不愿意为我背这种罪名。”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陆,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裘莉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的,裘莉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买冬衣的时候,顺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类。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推说出不了大场面。 她还是怕人看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 裘莉很内疚:“陆,你30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着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与孩子们的幸福。” 裘莉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华国坚给我带来消息,说裘莉跟一个老医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 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们两人都30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 我激动的说:“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医生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我挥舞着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裘莉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别人的女郎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嗨呵,我终于胜利了!? 分手:我是一个写爱情小说的人,作品供太太小姐消闲用,于社会没有什么贡献,但颇 有助于精神上的松弛,我的题材很狭窄,多数是男男女女的恩怨与喜怒哀乐,听来的 故事居多数,小小一点点事写半日,如此不疲,一写就写好些年,其实并非有感而发, 当不得真的。 这么多故事当中,香芍药的故事虽然平凡,也还值得一说。 她是我的中学校友,从小长得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修长,喜欢 穿平跟鞋,有股飘逸的味道,在校中算得是出色,功课也好。 找们校服是深蓝色直身宽旗袍,由她穿来,很有种民初的书卷味。香芍药非常冷 傲,一派非池中物的态度,是以我并不与她交好。 毕业后各奔前程,许久没有见面。 后来与亲戚吃茶,她却上前来打招呼。 当时她亲切地用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喂」地一声,「记得我吗?」她问。 坦白的说,十多年之后,我并没有把她认出来,我只礼貌地微笑。 她提醒我,「我叫香芍药。」 「我有个中学同学叫香芍药。」我说:「很特别的名字。」 「我就是她。」她笑说。 后来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就是这样恢复邦交的。 她结了婚已有十年,一个女孩子八岁,我们约会颇频,渐渐我很知道她的家事。 她的家庭生活照我看来,非常幸福,丈夫是建筑师,自己开设公司,长袖善舞, 十分能干兼有才华,她自父母的家直接走入丈夫的家,没有挫折,各人的命运是不一 样的,我很替她高兴。 中学时期她那份冷傲已经消失,她很圆滑,也很可亲,不过随之失踪的是那份清 秀脱俗。 她不是不打扮,但打扮得像六十年代的淑女,头发熨得一丝不乱,整齐的化妆, 着痕迹地花过心思,衣服选那种镶着蝴蝶结与纱边的裙子,一套套的小巧手饰,看上 去彷佛无懈可击,但却毫无时代气息,只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她还批评我的衣着打扮呢。 「你老是不做头发,直直的,穿条袋袋牛仔裤,告诉你,没女人味道,男人不喜 欢。」她振振有辞。 「去你的!」我笑说:「男人为什么不来问我喜欢什么,我还喜欢住在南欧的堡 垒里,开劳斯莱斯跑车呢。」 香芍药叹口气,「自然,你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你生活完全独立,值得羡慕,我 呀──」彷佛要吐苦水的样子。 我深感诧异了,「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事?当心天雷打,别人心不足了。」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香说:「做太太有什么好,一切主权都捏在别人手中。」 我笑,「你以为职业女性就自己操生杀大权了?」我说:「我的房租伙食全部捏 在老板手中,他叫我卷铺盖,我还不是完蛋,同病相怜。」 香不服气枪着说:「可是你可以另谋高就,我能怎么样?离了婚谁要我?」 我白她一眼,「你少摩登,离婚这种字眼岂可经常放在嘴里咀嚼?」 她不响。 「你确实一个孩子足够了?」我问:「是否觉得生活沉闷?多几个孩子可以补偿, 别内疚,数千年来,孩子都是巩固女性地位的工具。」 渐渐我知道她生活困难之处。 小时候香是个脱俗的女孩子,她丈夫陆大伟目外国毕业回来,一眼就看中了这个 漂亮的小女孩,恋爱结婚后就生了一个女儿。 香为这孩子颇吃过一点苦,孩子是难产的,但公公婆婆还嫌不是男孙,她非常生 气,索性赌气地跑去做了绝育手术,陆是洋派开通的,他一笑置之,但老先生老太太 十分反感,从此没好面色对待媳妇。 香此刻也很后悔,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倒是其次,许多没有孩子的夫妻非常幸福快乐,白头偕老。 问题是陆大伟最近这一两年时常出去应酬,清晨才回家,一星期起码一次,香芍 药很困惑。 她也与我说过这个难处,我摇手,「我是酒肉朋友,吃茶吃饭如果叫我,我一定 出来,我可不是妇女版信箱主持人,我不懂得为人分析这类事。」 她笑着搥我,「死相!没有一点真感情,咱们可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难道一点情 面也没有?」 陆大伟见过我,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连我见了,都会生出「我年轻时也是个美 貌女孩,怎么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生?」 他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要钱有线,我直认为香芍药对陆太娇纵,大概得到 的东西便不稀奇了,于是她态度有点放肆,也不是不知道许多女人对陆是虎视耽耽的, 因此一边使小性子,一边心中害怕,许多年轻太太都犯这个毛病,并不是新鲜的症候。 一日我与亲戚约了吃中饭,便碰见陆与一个时髦的女郎坐一起。 他先看见我,连忙将头一偏,假装没看见我。 我只好擦身而过,知趣地不与他打招呼。 他把我当长舌妇了,以为我会告诉香芍药,关我屁事,别说是女同学的丈夫,连 我自己兄弟的事,我也不会告诉阿嫂,我疯了不成,说这种是非,人家夫妻反怪我没 人格。 因这件事的缘故,我对陆的印象就没有那么上佳,中午约女性吃饭,事属平常, 何必鬼祟。 那个女郎与香芍药是个极端!太阳棕皮肤、直发、耳畔垂着穿珠子的细辫子,大 耳环,真皮牛仔裤,低胸毛衣,性感,冶艳,明媚,化妆是最新的紫色系统,嘴唇与 眼盖都闪闪发亮。 比起这活色生香的女郎,香芍药如一朵假花。 我惋惜了,但缄口不言。 陆大伟每礼拜一次的应酬,怕都应到这类女郎身上去了,可想而知。 但我因此更迁就香芍药,但凡她一声「喂」,我就扑出去陪她。 她寂寞的时间颇多,陆最近往夏威夷走得勤,星期四夜班飞机去,星期一早班机 到香港,直接往写字楼上班,香芍药到夜才见得着他的人,很烦。 我说:「否则你如何穿金戴银的?还不是老公赚钱忙忙得好。」 「我情愿像你,穿一条牛仔裤。」 「你别狗眼看人低,我这些牛仔裤不便宜。」我哈哈哈笑。 「我知道为什么陆家的人与我作对,」香愤愤然,「因我──」 「──不替他们生大胖儿子?」我接上去问。 「因我没有一张大学文凭,他们瞧不起我,以为我配不起大伟。」 我打个呵欠,「哪来这么多自卑?」我说:「咱们这些有文凭的人还不是受老板 呼呼喝喝,你真以为大学文凭是世界之匙?」 「你有文凭自然会说风凉话!」她气愤愤。 「嘿!」我说:「我何尝不可以说,你们做太太的专门会打趣我们苦吃吃的女白 领?」 她说:「你根本不知我的难处,夹在他三个姊姊一个妹妹当中,每星期日都像吃 团年饭似,七嘴八舌,吵个ㄟ情a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时间?」 「跟陆大伟说呀。」 「不管用。」 「不管用?整个烟灰缸朝他头顶摔过去,六国大封相,同归于尽。」我嘻嘻地。 「别开玩笑。」她的脸拉下来。 我整整表情,「与他开心见诚的说清楚。」 「我口才不行,我想求你跟他说。」香恳求,「好不好?」 「不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要是你,我才不会让那种标梅已过的独身女性接触到 你那漂亮出众的丈夫,小心,每个女人都会是狐狸精,包括你中学校友在内。」 她冷笑,「你别以为我是笨人,明说出来的,心中就没有鬼,我绝对相信你的人 格。」 「我,谢谢你,我看你还是自己说的好。」 「正牌猪朋狗友,时穷节乃现。」她骂。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我不愿接触你丈夫,但我可以改造你,芍药,你知不知道 你整个人过时?」 「我过时?」她尖着喉咙嚷,花容失色,「我过时?」 「别一付见了鬼的样子好不好?」 我把一大叠法国、意大利、德国的最新时装杂志摔到她面前。「看看清楚吧。」 她看了看,「我不喜欢这种打扮,拖拖拉拉的。」 「你没有品味。」我简洁的说:「你看我们的头发:光洁乌亮,一条条都有生命, 你的头发?早在喷发胶中死亡。审美眼光一年年不同,你大姐那付装扮十五年如一日, 真可怕。」 她苍白了脸,「稍微请教你一下,你就上来了,拚命踩我,什么意思?」 「我说的可是老实话。」 「还说是老实话?」她翻了睑。 「早知你不接受忠实的意见──」我急道。 她拂袖而去。 我耸耸肩,好吧,我失去了一个中学同学,谁也不爱听真话──忠言逆耳,良药 苦口。 但过几日香芍药又回来了。 她非常沮丧。 「你怎么了你?」我问。 「大伟跟我承认,他外头有了人。」她说。 「什么?」我问:「他亲口跟你说的?」 她流泪。 「有没有提到要跟你离婚?」 「没有。」 「他还回不回家?」 「仍然回来,睡书房,其实他睡书房已有好些日子了。」 「这混球。」 「我没料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她哭。 「你真是个孩子,哭有什幺用?」 「你叫我怎么办?」 「你们这些女人,简直像一团饭,丈夫得宠你们呢,马上作威作福像一条龙,丈 夫变了心,就打回成形,十足十一条虫模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自己的双腿烂 断了?站不起来了?做人最要紧靠自己。」 「可是我的青春──」 「你的鬼青春,青春不嫁人也是要过的,谁没有青春?我最恨弃妇埋怨丈夫浪费 了她的青春!」 「你还骂我──」她号淘大哭起来。 「争口气,搬出来住,何必坐在家随他发落?我来担这个关系好了,一切在我身 上,咱们大吃大喝的玩乐,时间一样过,我知道你那宝贝丈夫会怎么说,他准说我带 坏了你,可是他不正喜欢坏女人吗?」我说:「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让他静一静, 等他知道他要怎么做,才通知你,别天天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那么多余。」 「是。」她抹眼泪,「我回去拿衣服。」 「我们去买衣服,还回家拿东西呢,你身上有钱没有?银行有存款没有?花它个 精光,」我冷笑,「你还替他省呢,不花白不花,省了也是便宜别人。」 「是。」 「你看,患难见真情。」我拖着她走出去,「我对你多好。」 咱们逛精品店,我替她选了一大堆最精致最幽雅最有性格又适合她的衣服,一件 件陪她试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紫色与蔷薇色系统非常适合她,她穿上很娇媚, 有洒脱感。 我替她衬一套时髦的首饰,正比划间,她又哭了。 「穿给谁看呢?」她问我。 我也答不出来。 安慰她没有用,结婚十年的少妇,已经完全失去自我,等于寄生虫般,突然之间 发生这种事,格外过度的震惊,什么反应都作不出来。 我把她安置在理发店内,抽空打个电话给陆大伟。 陆问我,「她住你家?」 「很暂时的,」我说:「我希望你一星期内接她回去。」 「这些年来我惯于服侍她,开车接她送她,她已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是小女 孩子,她要回家,可以自己回。」 「你不再爱她了?」我问。 「不,我只是对她那种倚赖、任性,不负责任表示厌倦。」 他以为妻子会成长,但是芍药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她的行为举止渐渐跟她女儿差 不多。 这真是最大的悲剧。 「君子爱人以德,也许你可以劝劝她。」 「劝了十多年了。」他淡然。 「有什么事与我联络?」 陆说:「我劝你别淌这混水,你是一片好心,她不这么想,你们在外头做事的女 人比较开朗,所以你不知道她那种多疑多怨的性格。」 我想到第一次见香芍药,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十一岁,香白的皮肤,乌亮的头 发……心中温柔地牵动。 我温和的说:「我愿意担这个关系,她与我的交情不一样,是芍药教我说广东话 的,她告诉我'白鞋'就是球鞋,手套叫'手袜',那年我们念初一。」 陆大伟不出声。 「我认识她的日子比你长,我知道她的为人。」我说:「谢谢你出来,有事与我 联络。」 「你对朋友很好。」 「是吗?不见得不见得。」我与芍药是童年的交情。 我赶往美容院见芍药,一看见她,呆住了,呵,大美女,理发店把她的头发剪短, 熨成一个个小圈圈,贴在头皮上,松松的,又天真又活泼,像小狗的卷毛,多么精神, 看得我又笑又赞。 她埋怨,「四百元理个发。」 我说:「这几天我做得很疲倦,我们去做芬兰浴。」 一带又把她带到按摩院。 按摩女郎对她说:「太太的身裁很好,只是肌肉略松一点,怕是运动的机会少, 到我们健身部来做体操,三星期内就见功了。」 我马上替她报名。 我说:「取太阳灯来替她照一照,脸色煞白,太难看。」 「啊哟!」她叫,「不……,照了会生皮肤癌的!」 我冷笑,「你的性命真要紧,人家积克莲奥纳西斯都不怕,你怕?」 「倒也是,」她苦笑,「丈夫都不爱我了,我还这么紧张这条老命干什么?」 「你还有女儿呢。」我提醒她。 「女儿──」她叹口气,「她前天跟我说,想要一双粉红色的掠皮鞋,我都不知 道在什么地方有得卖。」 「我会带你去。」我说。 「你怎么像个顺风耳千里眼?」 「没法子,什么都靠自己,久而久之,不得不变成个六国贩骆驼的人。」我无奈。 「你真本事。」 自芬兰浴室出来,芍药太漂亮了,路上的男人不住回头向她张望。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呢──人们经过你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她长叹一声。 「你的腿那么修长,走路步子放宽一点,来。」 她看上去像个新发掘的模特儿。 到一流的童装店,我为她女儿也选了一点衣服。「阿姨送的礼,」我说:「别客 气。」自然也买了粉红色的鞋子。「记得吗?」我问芍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 是这幺一点点大,十岁多点。」 「你又何尝不是?」芍药说:「老实说,你这些日子来过得如何?」 「闷,万事俱备,独欠东风,牡丹虽好,总要绿叶扶持,我一个人孤鬼似的,能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你想想,我都不愿多说,略吐一两句苦水,就被人说我怨 天怨地。」 「可是你赚的是自己的生活,那多好?」 我说:「这是我唯一骄傲的地方了。说出来顶凄凉,喂,不高兴的事儿我们不要 去想它,打道回府吧。」 我们去吃了咖啡便回家了。 过数日芍药想回去。「也许你会怪我没出息吧?」 「我不会,那确是你的家。」 「大伟──我想他是要离开我的了。」她说。 「他跟你摊了牌,决定在你,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尽力而为。」 「你真能干。」 「被逼的。」我木着一张脸。 「那个家……」她迟疑说:「我都不知我还能在那个家住多久。」 我爱莫能助,背着手,站在窗户前。 过很久,我说:「我开车送你。」 她住在笼子中久了,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叫她走出来飞,她并飞不动。 「等他赶我走的时候,我才走吧。」她叹口气,我不能在你这裹住一辈子。」 做弱者的痛苦,人家捧着她的时候,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家不要她了,她 就打回原形,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也许陆大伟会照顾她的生活,替她付房租,给她零用,她生活是不忧的。 不忧生活──谁忧过生活呢? 这年头只有精神上的困惑,谁也没有生活上的烦恼,也许有,只因买不起那件蓝 狐或钻戒。 我仰起头叹口气,人的际遇是很难说的,也许她稍迟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但陆大伟也不是不好,夫妻分手各要负一半责任,谁也推卸不了,我只是替他们 两个可惜。 我开车大包小包的送芍药回去。 到了门外,刚好碰见陆大伟。 他见了我,有点意外,「这么空?」 「你回来了?」我冷冷的问。 他笑,「你也霸道,这原是我自己的家。」 「你还当这是你的家?」 「你这人,莫教人分妻这句话,你听过没有?」陆大伟说。 「哼!」我冷笑。 芍药下车,见到陆大伟,也不正眼看他,就往屋子里走。 陆大伟过半晌,才醒悟过来:「芍药?那是芍药?」 「你以为是谁?」我问:「大伟,人的外表随时可以改变,爱你的心却可遇不可 求。」 他追上去,「芍药,芍药!」 「叫什么?」她没有好气,转过头来。 大伟呆视她,「你怎么转了个样子?」 「你的生活闷,要求转变,难道我的生活不闷,不需要转变?我转个发型,换件 衣服,不见得就伤害了你。」她转头走。 我倚在车子旁边,看着陆大伟笑。 他问我,「是你教她这么打扮的?」 「教管教,她确是那块材料,不打扮打扮,实属可惜,君子爱人以德,我是为了 她好。」 「她简直脱胎换骨─。」陆大伟奇道。 我说:「你喜欢那种外型的女人是不是?」 他不响。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呢?她会乐意为你转变。」 「她?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办法,想叫她为任何人转变都很难。」 「这次她是为自己,毫无疑问。」我笑,「打扮古老点也不算错,但我相信你不 是为了她那身打扮而对她反感。」 「自然不是,我不喜欢她不好学不向上。」 我想起芍药说过,关于大学文凭的事。 「你嫌她而已,你娶她的时候,也知道她不是个博士。」 「可是那时她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子何必懂太多?现在她三十三岁,智力尚那 么幼稚,说起世界大事、文学艺术,她一窍不通,还有,因为我们家有个好慵人,她 连家务也不懂,一天到晚就说想尽了办法与我父母作对。」 我不语,现在我在听陆大伟这面之词了。 「其实老人家一句话,何必认真,我对她说过一千次,女儿跟儿子我一样痛爱, 甚至没有孩子,我们照样过美满的生活,她不相信我,现在又为不能生育而懊恼。她 嫁的是我,又不是我父母,管他们说些什幺?」 说的也很有理。 「你以为我喜欢深棕色皮肤的女孩子,爱上的士可没有脑袋的那种?你错了,那 个女孩子很有内容,人家是美术学生,很有气质学识,我与她有交通,芍药有她一半 那么懂事,我就放心了。」 我深深为芍药悲惨。 「你知道吗?这些年来,芍药连杂志都不看,家中不订报纸。」 「但是她读我的小说。」我虚弱的抗议。 「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很感激你,」陆大伟说:「冰冻三尺,非翌日之寒,正如 你说,转变外表多幺容易,但是内心是另外一件事,十多年了,我太清楚芍药,要她 转变,不是件易事,况且叫她那么做,也对她不公平。」 我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救了,芍药白白熨了一个四百元的头发。 我也恁地天真,夫妻分手,哪里就那么简单? 果然不久他俩就分居了。 芍药并没有再来找我,大概她知道我这个军师自身不保,也不管用。 芍药生活很好─她仍然穿漂亮衣裳、逛街、旅行、有空在股票行坐,据说也有男 朋友,换得很勤。 但是她没有再来找我。 陆大伟给她两层房子,一层住,一层收租,芍药应该没有什幺好怨了,心灵的创 伤....咱们独身女人的心灵也受创伤,可是还得自己付房租,咱们的青春也浪费掉了, 而且有怨无路诉。 这是一个小家庭主妇的辛酸故事。 至于我们这些人,更加有诉之不尽的苦楚。 我一个女友说:「……什幺都不打紧,在我这里喝了咖啡饮了啤酒看完电视才走 都不打紧,当我开的是俱乐部好了,可是他能不能自己带枝牙膏来呢?」 脱下脏衣服待女友洗熨,而这些女孩子,一走到外头,一样万打万的赚月薪,自 己养活自己。 女人的命运。 极光仙子:一上飞机,我就后悔了,整整一年我为升学问题烦恼:港大、海外,海外、港大。 终于选中了温哥华,考上哥伦比亚的建筑系,一直以来,都彷佛心愿已偿,十分满足 的样子,但心里却害怕。怕离乡别井,怕人生地疏,怕学业艰苦。 送飞机时母亲红了双眼,我还能够谈笑风生地安慰她,姊姊塞给我一大叠中文报 章杂志,说道:「下次看就得上唐人街买了。」我听了心中打一个大突,唐人街!天 啊,我要离开家了。 飞机滑翔,升上启德机场的上空,我苍白着脸──应该留在香港的,龙床不及自 家的狗窦,治安尽管坏,交通尽管塞,木屋再多,空气再坏也还是我的家,真是的── 毫不讳言,我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二十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放假除了打 网球,就只会周游列国,不事生产,也许这也是父母鼓励我上温哥华的原因,我吞一 口涎沫,大不了回去。 回去?这是件大事,我回不去,男儿志在四方,自古有这个压力。回去度假自然 是可以的,但放弃学业?张家盟,张家盟,我跟自己说:你可要放出勇气来! 到了温哥华三个月,入了学,一切都彷佛已上轨道,我的心去仍然烦躁。整整六 年,我要留在这里整整六年。 晚上做梦一直看到咪咪的笑脸,我天天写信给她,隔三天一个长途电话,甚至叫 她也一起来温哥华。咪咪是一个好女孩子,她劝导我:「过了这段过渡时期便会好 的......你会习惯温哥华的山明水秀……」 山明水秀!整个埠像小镇:洁净、空旷,怡人,清秀,可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 想回家。 我想念听惯的电台,常去的戏院:还有女朋友、最主要是咪咪,一切一切。 后来咪咪生气了,她拒听我电话。 也许她是对的,这里十多万华人都习惯了,为什么独独我在呻吟呢? 大学设备这么好,银行里家中寄来的存款这么充足,即使寂寞一点又何妨?堂堂 男子汉大丈夫,竟怕起寂寞来,说出去像什么呢?还想见人吗? 放学后我开始往啤酒馆里泡,那里很热闹,也有点温馨,是单身汉的好去处。 酒馆里华人很多,有学生,有自认是功夫老师的一群,也有唐人街餐馆的侍役。 我通常自斟自饮,找朋友难,我在香港时的合群作风不复见矣。 六年。 每当我想到六年二千多个日子,那种感觉像坐牢,不消说,功课在低潮心情影响 之下,只能攀到平平程度。 渐渐我学会了照顾自己:洗衣服到自助洗衣场,买矿泉水回宿舍喝,不爱吃饭堂 便找中国茶楼,头发长了找同学剪一剪。 在这里,大部份人都是网球好手,我自认是球场英雄也无用武之地,香港的白马 王子顿时变了贩夫走卒,我非常替自己不值,然而也只好在怨声载道中沉淀下来。 那日回校,发觉所做模型被同学剔去一角,非常愤怒,大发脾气,取起球拍,将 其它模型全部打烂,同学哗然,要通报教授,我豁出去,冲出课室,坐在园中,用手 掩住睑,自觉已经失去控制,我怕自己精神崩溃。 「啧啧啧。」 我没有松开手。 有人在我身边坐下,「啧啧啧。」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女郎,褐色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头发挽一条马尾,穿条 白色的裙子,蹲在我身边,注视我,脸上一派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年纪约有三十出头,微笑的眼角有细细皱纹,我却并没因此感动,我问她:「 你是谁?」没好气地。 「别问我是谁,」她操流利英语,「先问你自己为什么因小事大发雷霆。」 「他们搞坏我的模型。」 「你把他们的模型也破坏无遗,他们也交不了功课。」 「记我大过,把我逐出学校好了。」我说。 「如果这是你所愿,你干吗不干脆退学呢?」她诧异地问。 我掩往脸,「我不敢。」 「嘿!」她冷笑一声。 「你是谁?请勿骚扰我。」 「你叫张家盟,是不是?」她哄我,「来,我帮忙想个法子,你别气馁。」 「我不要想法子。」 她笑,「你把心事告诉我,我帮你去修补那些模型。」 「你懂?」我看她一眼。 「你是高材生,你可以教我呀,」她耸耸肩,「两个臭皮匠,或许可以凑成半个 诸葛亮。」 「你到底是谁?」我怀疑。 她眨眨眼,「神仙娘娘。」 我笑。 我与她到饭堂喝了杯咖啡,忽然之间,我把多月来的怨气全部对她诉说,她默默 聆听,很好耐心。 「对了,」我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极光仙子。」她笑。 「见鬼。」我咕哝。 「来,闯祸胚,快来收拾残局。」她把我拉进课室。 老实说,此刻我已深深为我的鲁莽而后悔。 「怎么收拾?」我绝望的问。 「拿出你的万能胶水来。」她很有信心。 只见她这里动动,那里动动,一晃眼就收拾好一具,并且作出若干改动,使之比 原来的设计更加完美。 我目停口呆,不甘示弱,也快快修理,不到一会儿就将七八具模型修补好。 看表,原来已是晚上七时半,这几个小时,过得好快。 「喂,你倒底是谁?」 「如果你感激我,以后就请你好好控制你自己。」 「喂,你也是本校的学生吧?」我说:「可能还高我几年,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嗯,」她笑,「真相你迟早会知道。」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深深叮咛,叫我不要自暴自弃。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温哥华的星空竟如此美丽。 星期六我出去放了一整天的风帆,回来晒得通红,同学们在宿舍等我,「多谢」 我为他们修补模型,我更加惭愧了,只是讪笑。 同学们都说修补部份做得最好,他们连忙把蓝图也改良了。 我心中想念极光仙子。 星期日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思念她,星期一我就会出去打听她的下落,纵使温哥华 有十万华人,寻找这么出色的一个才女,不是难事。 星期一上午有课,我以最轻松的步伐走进课室,我忽然发觉自己对建筑系有兴趣。 时间到了,一个女郎走进来,同学们向她行注目礼──咦,极光仙子! 她开口:「我叫美莲翁,你们的一级客座讲师,今天走马上任,请各位多多合 作。」 我立刻有被骗的感觉,岂有此理。天下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人,信然。 我非常生气不悦,决定不睬她。 下课后她笑咪咪的走过来,我没好气的说:「咱们地位高低有别,你别来跟我说 话。」 「你这个人脾气比小妞还别扭,」她不在乎,「我索性迁就你到底。」 「你这个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华人在外,应当守望相助。」 「好一项大道理。」我冷笑。 「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你在哥大签了合同?」我问。 「你没留心听书,我不是讲明自己是客串的吗?」 「以后呢?」 「七级课之后打回原形,回到史宾沙事务所去做帮工。」她说。 「你可有男友/ 情人/ 丈夫?」 「都曾经有过,我去年离的婚。」她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沧桑。 「多么可惜。」我说。 她又恢复明朗,「你呢,你仿佛快乐得多了,我请你到码头吃海鲜去。」 「太好了。」 「咦,不是说地位有别,不理睬我吗?」她故作诧异状。 她成熟懂事、知情识趣、又具学问,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我仍然嬉称她极光仙 子,伊比我大七岁,别具风韵,到我发觉一日不见她精神陷入恍然若失的情况中,事 情已经太迟了。 我堕入爱河。 生活忽然多姿多采,周末我们往公园一坐老半天,看蓝天白云,喂雀鸟吃面包, 有时到海滩畅泳,有时往百老汇看电影,唐人街吃茶,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娱乐, 剎那间都趣味无穷。 我的人生观突然改变,对功课努力不懈,给咪咪的信,由三日一封改为一月一封, 不再抱怨,行在路上吹口哨,每个征像,都证明我在恋爱。 放学后我去接美莲下班,她会做一个沙律与我共享,她是一个好厨师。 有一天我跟她说:「我爱你。」 她听了一怔。 我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她连忙说:「你们廿来岁的男孩子惯在爱河中游来游去,根 本无意擦干身子。」 「喂!」我大力抗议。 「不要紧,终于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理想的伴侣,为她,你会上岸安憩。」 我问:「你呢?你可愿意与我共享这份安宁?」 她笑出来:「我好做你的妈了。」 「听听这是什么腔调?」我说:「见你对我一见钟情,才下了那么大的劲来讨好 我,嘿,如今见我对你倾心,你又把话反过来说了。」 美莲笑得前仰后合。 我悻悻然,「我不管,我爱你是爱定了。」 可是她约会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她把我当作好友,毫无疑问,但巧妙地与我维持 一定的距离,她并没有引我入歧途,她是一个正经人,我只是她的好兄弟。 我一直觉得事情会有所改进,她会把我俩年龄差距问题消弭解决。 当我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自她公寓中走出来时,我自觉多月来的希望成了 泡影。 她还为我们介绍。那中年人姓关,两鬓微白,极有风度,称我为「小朋友」,但 我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美莲事后责备我欠缺礼貌:「人家是温哥华华人建筑师中最出名的一个,你对他 没一点尊敬。」 我不服气,「我知道,那又有什么稀奇,将来我不但要比他出名,我甚至要比亚 瑟艾历逊更出名。」 「好极好极。」美莲语气有点讽刺。 我气极,「我也知道姓关的最近离的婚,有五个孩子,你打定心思去做继母好 了!」 「你这个小子含血喷人,」她恼,「你无端端喝这个飞醋干什么?」 「我爱你。」 「去你的。」 「美莲!你老老实实说,你可爱我?」 「我不可能爱你。」 「你不能爱我,还是不爱我?」 「我呸!我哪有空跟你在文字上头歪缠,不爱你就是不爱你,我一向把你当小弟 弟。」 我说:「那你为什么常与我见面?」 「朋友间天天见面,也稀疏平常呀,你发什么疯?」她责问:「如果你觉得不见 面好些,倒不如不见。」 「这话是你说的!」我怪叫起来。 「你这小子,我不跟你说了,给你缠得头痛。」 我冲出她的公寓,彷佛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一定要赌这口气,她不来向我道歉,我就不去见她,管她跟哪个老油条一起走, 她若吃了亏,也没有人会同情她,她活该。 回到宿舍,狂灌了一顿啤酒,心里略为平静,她如此疼我,一定不会与我绝交。 我的估计错误。 美莲一连失踪两个礼拜,我心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却与姓关的进进出出。 我终于投降,跑到她公寓门前去等。 那夜天气罕见的温暖,我心特别烦躁,我买了半打罐装啤酒搁在身边,一直喝。 等姓关的老头送她回来时,我已经半醉,见到她俩我一语不发,扑上去对牢关老 头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后退三步。 他不甘示弱,好家伙,站稳之后还击,我左眼着了一下,顿时痛入心肺,嚎叫起 来,金星乱冒,跌倒在地,后脑撞在地上,立刻昏迷过去。 临消失知觉之前,我听见美莲呼唤我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痛的感觉如毒箭般贯通了我的心。 美莲就在我面前,我大声呻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打了人。」板着脸。 「明明我捱了揍,至少我伤得比那个人重。」 「吓坏人,差点把你送进医院。」她转身走开。 「我的眼睛可是瞎了?」我尖声问。 她自厨房出来,将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搭在我眼睛上。 「那是什么?」我问。 「本来是我的晚餐,」她没好气的答:「八安士上好的鞑靼牛排。」 「能吸得了淤血吗?」我问。 「你少噜嗦,」她说:「再烦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老头怎么了?」我问。 美莲睁圆了双眼,我不敢再作声。 她对我说:「小老弟,我想我们该好好的谈一谈。」 我将脸埋在沙发垫子内,不出声。 当我「眼疾」痊愈的时候,美莲对我益发冷淡了。 天气转凉,枫叶开始转红,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为了她,我连暑假都未曾还乡。咪咪的信充满讶异:「……我以为一到六月三十 号你便会扑回家,谁知你竟没有回来,你不是恨恶温哥华吗?」 在我生日那天,美莲约我在温哥华酒店的森林厅吃饭,那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辞要说。 果然,酒过三巡,她开始了,先清一清喉咙,她说:「家盟……」 我很紧张,幸亏我一向具听天由命的格局,眼睁睁的看牢她,听她发挥意见。 「家盟,从头到尾,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吗?」我轻轻问:「我是那样的一个蠢小子吗?我不见得会胡乱爱上 比我大的女人,我并不需要母爱。」 她词穷。 「……不外是你后悔了,」我说:「因为社会的压力,你不想与一个少年恋爱, 你的潇洒是表面的……我原谅你,人不能单为恋爱而活。」 她沉默。 「美莲,其实我俩大有可为,你何必为这七年的年龄差距而耿耿于怀?」 她双眼微红,「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叹口气。「你是怕将来,是不是?将来当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你已是老太婆 了……女人就这样,专门担心虚无飘渺的事情,你应该好好把握现在。」 她说:「我要与关订婚了。」 「那老头子已有五个儿女,他不愁寂寞,你何必去插上一脚?要结婚,也不急于 一时,慢慢挑个合衬的人物。」 她一怔,「你忽然长大了,家盟。」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因你的缘故,我忽然长大了。」 她说:「我要与你说的话,到此为止。」美莲说。 「喂,极光仙子,笑一笑,今天是我生日。」 她哭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 那天以后,她尽量避开我,我染上了吸烟的恶癖。我真的长人了,并没有自暴自 弃,仍然努力功课,课余也参加同学间的聚会,随时可以结识大把女孩子,但总有点 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我在给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莲,咪咪很了解。她写道:「我与你之间始终有青梅 竹马,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真正的男女间恋情似乎有别于此,你不必对我有责任感, 我很乐意做你们的好妹子。」 我感动,谁说这世上没有红颜知己? 我将信影印给美莲,我加一句:「年轻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态度。」 信如石沉入海。 如果她嫁给老关,那么我注定要受失恋之苦。 树叶落得光光的,我缩在暖气宿舍中看电视,有一套安东尼柏斯与英格烈褒曼主 演的旧片,改编自沙岗的同名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女主角因自觉比男主角年 长,始终提不起勇气跟他走,我观了此剧非常有共呜,有苦说不出,深深的抽着烟。 我知道美莲是矛盾的,这是她的抉择时分,我不应去骚扰她,但终于拨了一个电 话过去。 她居然在家。 「好吗?」我苦涩地问。 她开头没把我的声音认出来,后来觉察到,又呆了一呆,电话中一片死寂。 「家盟?」 「是我。」 她松一口气,「你好吗?」 「托福,过得不坏。」 「快到冬天了,寒衣取出来没有? 「全部堆在一块,无所谓取不取出。」 「假期有没有打算回家?」 「想到纽约去。」 「我以为你很想回家。」 「回去又要回来,更多思念,无谓。」 「尽说些不相干的话。」 「纽约是个好城市。」 「是的,文化大都会,比较热闹,温哥华与之相比,益发像个小镇。」 「可是你不会愿意长住纽约吧?」 「更加不相干了。」 「当然不,我开始有点爱上温哥华了,公园中每一支图腾木都有感情。」 她静默。 「一切都会习惯的。」我说。 她说:「是的。」 「改天再聊吧,有空拨个电话来。」 她连忙说:「喂喂喂──」 「什么事?」 「你功课没事吧?」 「考了第一。」 「恭喜。」 「谢谢。」 「改天再聊。」 「好。」我放下话筒,我一定要抢先比她收线,免得听到那残酷的「叮」一声。 原本我想问的是:你与老关如何了?甩掉他没有?你到底回不回头?你还否认爱 我?有没有看到电视上的长片? 到头来一句也说不出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很平静,不像有创伤的样子,而 我,我自己何尝不是?本想邀她同往纽约……她不会肯的,她太注重名誉,自离婚后 她视男人如蛇蝎,专门就跟老头子来往。也许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够。 她始终没有与我联络!我独自上纽约玩了一个冬假,五彩缤纷的大都会令我目不 暇给,心旷神怡,但是心中始终挂住美莲。她是我的极光仙子。 那一天当我独自坐在校园内要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光环般出现,搭救我 脱离困境,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爱她,她原本是个可爱的女人。 在纽约我们家有亲戚,忙着帮我安排节目,其中当然有女孩子参予。 在她个口中,我是那个「孤独、具气质、漂亮的建筑系学生」。 我仍然怀念美莲。我不是说,我们应当不顾一切地恋爱,但现在两个人都独身, 有什么顾忌?她偏偏要诸多留难,为我这个假期添多了一点闲愁。 纽约之旅结束,我留了胡髭回温哥华,最怕听到有关美莲的婚讯。 一出机场我叫了出租车回宿舍,天气寒冷,呼出白气,这是我温哥华第一个冬天, 时间过得真快,说不定有一天要离去的时候,我会不习惯。 宿舍大门有辆小小的汽车在等候,车内坐一个女郎,像极了美莲。 我苦笑,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进宿舍,那女郎却下车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莲!」真是她。 她披散着长发,穿件厚大衣,面孔冻得通红。 「美莲。」 她张张嘴唇,说不出话。 「你在车上坐了多久了?冻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来。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 美莲不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伏在我胸前,动也不动。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于怀。 我俩订婚之前,通知了父母亲,把照片也寄了去。我并没有着意告诉他们,美莲 比我大多少。这是细节,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懂事而可爱的咪咪写信来恭贺我们。 至于关老头(好,好,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老),他送了很得体名贵的礼物给我 俩。 我承认不是每个故事都有我们这么愉快的结局,但是我们也曾苦恼过,美莲为此 不知道忍受过多少个失眠的晚上。 她一直自卑,怕有一天有人会走上前来跟她说:「张太太,你丈夫像是你的儿 子。」 而事实上人家觉得我们两人很相配,谁比谁大压根儿看不出来。况且我们活着是 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决定在毕业后结婚,这是美莲说的,她要考验这一段感情……不理她,女人善变, 说不定过一两年她会催我结婚,这简直是一定的事──她在半年前还说要跟我断绝来 往呢,不必理她。 至于我,我现在简直不想离开这块地方了,我的所爱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呵哈,极光仙子,她自称是极光仙子。 忽必烈汗:贝贝是我同学,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都在加拿大念书,一到假期,约好了 轰然都跑到维多利亚的大屋去休息,闹哄哄,见我是一个人,所以时时把我拉着走, 贝贝有个孪生妹妹,叫贝蒂,也是我的好朋友,因大家年纪身形都相似,常被人误会 是三姊妹。 她们老说佩服我一个人远隔重洋的来求学。 贝贝数着手指派道:「二伯伯的罗拔、拉利与咪咪,小叔的莲莉莲蒂、姨妈的孟 甘穆利,姑姑的大琴小瑟与小刚,连我们两人,一共有十个人在加拿大。」 贝蒂吐吐舌头,「你数漏了一个人,当心他不饶你。」 贝贝嘻嘻笑,「他对我还好,对你就不怎么样。」 贝蒂也笑,「胡说,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见到我们一视同仁,暴喝一声,开始 演说家训。」 我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她们两人笑作一团,「忽必烈汗。」 「什么?」我也笑出来,「成吉斯汗的儿子呀?」 「我说的是我们的大表哥,」贝贝说:「三十多岁,尚未成亲,一付老处男脾气, 去年自美国搬到我们这边来,霸占了大屋,作福作威,唷,拿住了一班弟妹就开始军 训,可怕得很呢,今年暑假,大家都不想回维多利亚了。」 我笑起来,「干吗叫他忽必烈汗呢?」 「他长得像呀。」贝蒂说。 我说:「谁见过忽必烈?」推了贝蒂一下。 「武侠小说中有插图的好不好?姜黄脸皮,板着面孔、头发疏疏朗朗,」贝蒂用 两只手指放在上唇,「稀落的两撇胡髭,戴顶皮帽子,厚厚的皮大衣,终年不露一丝 笑──你见到就知道他实在是像。」 我摇头笑,「这幺说来,他是你们的大哥哥了?」 贝贝说:「他就是这么称呼他自己:大哥哥教你们,小会有错,大哥哥总是为你 们好。大哥哥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她学着男人的声音,自己先笑歪了。 我问:「那么不到维多利亚,到哪儿去呢?」 贝蒂说:「本来可以回香港,但是飞机票费用早已花得光光,除非游泳过太平洋, 否则宿舍一关门,只好去对着忽必烈汗。」 我忍不住笑。 贝贝问.「其它的人回不回去?」 贝蒂答:「大家还不是同一命运。」 我笑倒在床上。 贝贝、贝蒂一起埋怨:「琪琪没有同情心。」 暑假到了,我们一起回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一个景色明媚,非常有英国风味的城市,大屋就在玫瑰园附近,有八 间房间,忽必烈汗占了其中两间,我们这十一个大孩子就只好挤一挤。 到的时候是中午,贝贝说忽必烈汗上班去了,我们大可放尽声浪。 我收拾衣服,等待他们兄弟姊妹陆续来到,计划耍乐的节目,经过书房,忍不住 轻轻推开张望。 书房很大,窗子一格格,窗外有浓荫,书桌上堆满图则,画纸,各式的笔,地毯 上躺着一只小猫,见到我伸个懒腰,「咪呜」一声。 我抱起它。 轻轻问:「你是蒙古人的猫吗?老蒙对你好不好?」 它说:「咪呜咪呜。」 我问:「蒙古人喂你吃什么?」 它在我手上擦擦头。 我将它放回地毯上。 贝贝走过,「嘘,琪琪!」她把我拉出书房,「你干吗?」她急出一头汗,「你 敢到忽必烈的房去?当心他骂你。」 「他真那么厉害?你们这么怕他?」我不以为然。 「唉,谁怕他啊,」贝贝作个数钞票状,「怕经济封锁是真,他是咱们家长的眼 线,一打小报告,咱们倒霉,小刚与金发女在一起走,给他去告状,马上回家告威, 嘿,多厉害!」 「真是个小人。」我说。 「说对了。」贝贝拍手。 我说:「我不信他自己没行差踏错过。」 「他呀!」贝贝以手覆额,「他生活像个和尚,天天晚上十点半上床,在外国生 活十年,还没有女朋友,从来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贝蒂探头过来说:「不正常,若不是性无能,就是断袖癖。」 我掩嘴葫芦。 才傍晚,众人到了七七八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第二天应往那里玩。有人带来了烟 酒,有人带来食物,现钞全放桌上共同,吱吱喳喳,非常兴奋愉快。 孟甘穆利说:「琪琪快成为我们一份子了。」 莲莉笑说:「可不是,连相貌都越来越像。」 我推他们一下,正闹,忽然小琴说:「嘘,车子回来啦,当心忽必烈汗!」 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 门一响,蒙古人进来了! 我禁不住也紧张起来,向大门处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三十五六岁模样,穿一件薄掠皮外套,灯芯绒裤子,一 表人才,相貌何止端正,简直英俊,但是他略为不修边幅,头发浓长,上唇确是蓄着 胡髭,因为目光炯炯,同时铁青着脸,你别说,确有几分像着忽必烈汗。 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又想起他们说他作威作福,一辈子板看张脸,实 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贝贝吓得不得了,连忙推我一下,白我一眼。 忽必烈汗的目光驾临在我身上,像冰般,他说:「你们都来齐了?」 小瑟说:「是,大哥哥。」 「没有人回香港?」 大家都不出声。 他喝问:「钱都花光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出声。 咪咪咕哝:「物价飞涨,都不够花。」 忽必烈汗瞪她一眼,咪咪噤若寒蝉。 他说:「玩管玩,东西自己收拾,不准酗酒,不准吸大麻,不准聚赌,不准喧 哗。」 大家表示不满,我抱叠着双手,微笑。 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你──」 「我?」我指指鼻子。 贝贝连忙说:「大哥哥,她不是咱们家的,她是我的同学。」 我顽皮地抿着嘴,作个卡通式笑容。 他撞我一眼,上楼去了。 大伙嘘出一口气。 罗拔说:「改天也别叫忽必烈了,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似傅满洲。」 拉利说:「把他的照片放大,拿来练飞镖。」 我哈哈大笑。 我认为他英俊,有威严,而且充满了成熟男人味道。 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笑容,那种孤芳自赏的寂寞逼人而来。 当天晚上,咱们在唐人街吃饭,咪咪说她受不了忽必烈,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气。 贝贝说她已当尽卖尽,行不得也哥哥。 结果一半人南下加州,另一半人要去露营,只剩下我与贝贝、贝蒂。 贝贝耸耸肩,「好吧,看我们与忽必烈拚个你死我活。」 我皱眉问:「忽必烈是干什么的?」 「他是执业建筑师,」贝贝说:「是全国十大之一呢,听说功夫是一等一的。」 「真的?」我睁大眼睛。 「建筑师都带点艺术家脾气,」拉利说:「臭得很。」 在大屋住了三天,从来没见过忽必烈。 他一早去上班,黄昏回来,立刻上楼,大概是听音乐吧,他是个很静的人,根本 不觉察他的存在。他喜欢喝啤酒,抽沙龙薄荷烟,养一只猫,它叫「大力水手」,他 没有女朋友。 憋到第四天,贝贝说:「我忍不住了,问大哥借债,咱们到迪士尼乐园去。」 「你敢?」贝蒂反问。 贝贝不响。 我说:「我去问他借,我是外人,他不好意思拒绝,借多少?」我拍胸口。 「借一千美金。」贝贝说。 「我这就上去。」我说。 贝蒂问:「他在家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c大调的唱片。」 「琪琪,拜托拜托。」 我上楼去。 他在睡房,我敲敲门,里面说:「进来。」我推门进去。 忽必烈躺在地毯上听音乐,他穿一条皮裤子,光着上身,好身裁,肩膀浑圆结实, 哗!macho。 他斜眼看看我,「找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说,「房里没有别人。」 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房间是白色的,非常宽大洁净。 「你是谁?念第几班?」他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充满男性魅力。 「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我叫琪琪,我是贝贝的同学。」 「找我有什么事?」他闭上眼睛。 「借一千美金。」我直率地说。 「用来干什幺?」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我既好笑又好气。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佻皮捣蛋。他说。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就需要管教。」他自地上跳起来。 他真是英俊,不比罗拔拉利他们,蓄着汗毛当胡髭。 「喂,你倒底借不借嘛?」 他拉开抽屉,数钞票给我,「写借据来。」他说。 「哈,你这个忽必烈!」我气。 「什么?」他揩揩鼻子,「你叫我什么?」 「傅满洲!」我笑道。 「你们这班小鬼在我背后叫我什么?」他沉声问。 「你想吓我?」我一把抢过钞票。 「你比他们还坏!」他气道。 「你又何必装个大哥哥的凶相来将自己与他们隔开?你不觉得寂寞?」我悄声问。 他白我一眼,「请出去。」 我耸耸肩,下楼去。 贝贝接过钱,「哗,伟大的琪琪。」 贝蒂说:「我们星期一出发,喂,琪琪,你去不去?」 「去过一千次了,我怕累。」我说。 「你在这里陪忽必烈汗?」她们诧异问。 「我觉得他又英俊又能干又有性格,」我握住双手,「哗。」 两姊妹面面相觑,「他?上帝!」 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他躺在后园的绳网内晃来晃去,用一本书遮住小睡。 他是那么寂寥,又没有人来探访他,一个人住问大屋子。 在厨房我们也会相遇,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冷冷的点点头,但冰冻开始融解。 一天早上,他坐在长凳喝啤酒,一只烧鸡,用手撕着吃,我看他一眼,取出牛奶, 倒一杯,坐在他对面。 「走剩你一个人?」他问我。 「是,看见你都怕.他们避开你。」 「避开我?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我尽量不骚扰他们。」 「可是你有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我捏着脖子作呼吸困难状。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我乘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雪白的牙齿,眼角聚着细细的皱纹,「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老实的说:「我只知道你叫忽必烈汗。」 「你们这些孩子──」 「我比他们略大,我廿一岁了。」我抢着说。 他低头喝啤酒。 我倾慕的说:「告诉我有关建筑业的一切。」 「你不懂。」 我说.「那么告诉我有关人生的一切。」 「你也不懂。」 「胡说,」我说:「你恋爱过吗?」 他不答。 「算我问得太私人了,」我说:「对不起。」 他脸色稍霁,说:「你们这些孩子,知道什么?」 我但笑不语。 「笑什幺?」他忍不住问。 「我若分辩说我不是孩子呢,更显得孩子气,所以只好笑。」 他看我一眼。 「你弟妹很活泼可爱,有时跟他们玩,有很大的乐趣。」 他洗净双手。「去划船,去不去?」 在湖中心,我问他,「你恋爱过吗?」 「为什么老问这类问题?」他的眼神阴暗不定。 「人之变得孤僻,当然是因为恋爱。」 「啊?」 「我想你一定失过恋,所以就古怪了。」 他失笑,「想象力很丰富。」 我也笑。 湖光山色,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他们都怕我,你不怕?」他忽然问。 「我为什么要怕?」我说:「你又不认得我父母,不能在他们面前打小报告。」 他莞尔。 我忍不住,「喂,你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他笑。 「你想!」 晚上在意大利小馆子吃匹萨喝白酒。 我问:「你是失过恋吧?」 他诧异:「你这小姑娘,怎幺老缠住我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我倔强的说:「如果她不懂得欣赏你,完全是她的损失,老忽,你不必放在心 里。」 「老忽?」他愕然!「我几时变成老忽了。」 我问:「你不是叫忽必烈吗?咦?」 「哦是,咱们已熟稔了,」他点点头,「所以成了老忽了,不不,我不打算详谈 这件事。」他拍拍我的手,「你不必替我担心,你真是一个诙谐的女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像这你样漂亮的男人,喷喷啧,市面上供不应求,我相信好多 女人都会追求你。」 他觉得好笑,「多谢你捧场。」 「洋妞有无追求你?我问。 他眼睛看看天花板。 「你有拒绝她们吗?」我又问。 「喂!」他发出警告。 我失望,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太有风度了。 他喝口酒,缓缓问:「你会追求我吗?」 我说:「你会觉得我没吸引力,我是个孩子,有趣,好玩,但没有女人的魅力, 我追你也没用。」 他微笑。 我说:「你应该多笑,笑起来真漂亮。」 「谢谢。」他说。 我笑一笑。 隔一会儿他说:「一个人在家里太静,我也会到啤酒馆去坐,洋妞来兜搭我,我 通常对她们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像是自言自语,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感动了,「啊,老忽。」我用力拍着他的背部。 我们成了老友。 第二天我们出去钓鱼,晚上买了作料做水饺吃,与他的距离越拉越短,他仍然没 跟我说他的真姓名,但不相干。 给他送咖啡时,他在书房画透视图,全神灌注,一脸沉寂,有种肃穆美,我非常 心折,轻轻把咖啡放下,蹑足到花园坐下。 但不到一会儿他出来找我,燃着烟,黑暗中一点红。 我喜悦:「工作告一段落了?」 「唔。」他坐在我身边。 「今夜没有星星。」我说。 他忽然说:「琪琪,假如你不嫌我虚长你一大截,咱们倒可以做个忘年之交。」 「哟,老忽,」我用手??空气,「怎么忽然说起文言文来了?」我笑。 「真是顽皮!」他跌足。 「别以为自己七老八十好不好?」我说:「怎么,装个老大哥的样子,装久了, 自己也相信了?」 「琪琪,我拿你没折。」他笑着摇头。 「喂,老忽,夜了,休息吧。」 我终于打动了这老小子。 他的猫──大力水手本是他唯一的伴侣,现在多了我,他是这么隐蔽,我是如此 开扬,无论关于学业、前途、感情上的事,都哗喇喇一股脑儿向他倾诉。 他跟我说:当假期结束,他会想念我。 「真的吗,老忽,我就在多伦多,你会来看我吗?」我追问:「五小时飞机而 已。」 「五个小时的飞机,说累还真累。」他懒洋洋的不起劲。 我悻悻然,「你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来看我?」 他说:「怕只怕我来到多伦多,你与一大群小阿飞混,没有空敷衍我。」 我啼笑皆非,「什么小阿飞?我自己都二十多岁了,哪里还认识小阿飞?你真滑 稽。」 他不响。 「你怕吃亏是不是?」我轻轻问。 他仍不响。 真叫人心软,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么羞涩,若不予他某一程度的鼓励,他一辈 子都不敢表达感情。 我用手菎推他一下,「喂。」 他看我一眼。 「你看我像不像轻佻的人?」 「你平常也够佻皮诙谐的。」他说。 「那是我的美德,我做人却一向够端庄的。」 他还在犹疑。 「你这家伙!」我气,「好,你畏畏缩缩,你不来我来,五个钟头的飞机,我要 是看见有旁的女人对牢你唧唧唔唔,我就一巴掌把她们扫开,就这么决定了!」我爽 利的拍拍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开朗起来,我们就以平等地位的模样出现,他也不再作大哥样了。 其实,忽必烈也很有苦衷,又不是他要找这个众人褓姆的工作来做,也是亲戚托 他的,逼于无奈。他私人感情生活是一个谜,但我并没有试图要去解开它,过去的事 一切已属过去,今天与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相处得很好,眼看假期将告结束,我要回多伦多了。我满肚子计划有假期再 来找他,他却悲观得要命,像是我一离维多利亚就会把他置之脑后,我一直觉得他既 可笑又可恼,是以并未提出任何保证。 他说:「你跟他们一样,来去像一股旋风,人一走,信都没有一封。」 「对,」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们年轻人便这样没心肝,你们老一脱又不同,有 始有终的,可惜是相识接近两个月,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你真想知道我叫什么?」 「真多废话,老忽,你爱说不说的,反正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并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 贝贝与贝蒂回来那一日,我正为大力水手洗澡,一见她俩,马上欢呼。 贝贝放下旅行袋,大叫累。 贝蒂说:「拉利他们不回来了,直接返学校,喂,你在干吗?这是蒙古人的爱猫, 淹死了,他要你的命,喂,琪琪,你要多保重才好。」 「不要紧,」我替大力水手擦干毛,「我有功,我天天为他煮饭。」 「真伟大,他有没有什么怪异行为?」贝贝问。 两人开了啤酒,大喝起来。 「为什么你们待他如异形?」我问。 「他先仇视我们。」贝蒂说。 「一场误会。」 「喂喂喂,琪琪,你站我们这边还是他那边?」 「我公平得很。」 「她中途变节。」贝贝笑道:「他人呢?」 「上班去啦。」 「你为他煮饭?有没有为他熨衣服?」贝蒂问:「你俨然做起押寨夫人来了?」 她膛目而视。 贝贝说:「琪琪许有恋父情结,你别上他当,他这个人很闷的,在房中一听音乐 就是整个周末,甭想他带你出去,你又不是老处女,千万不能跟他泡,琪琪,我们真 后悔离开你一阵子,竟发生这样的事──」 我说:「啐!说到那里去了?」 「琪琪,他这人──这么难相处,你将来有得苦吃的。」贝蒂说:「跟你这么熟, 不能不提醒你。」 我笑:「错了,他这人很可爱,又无心机,除了他的职业,对世情一窍不通,生 活非常寂寥,又怕羞,板着面孔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他们姊妹两面面相觑,尖叫一声。 「干吗?」我喝问:「看恐怖片吗?」 「你看,」贝贝尖声说:「她跟忽必烈一样,开始呼喝我们了,这个症传染得真 快。」 贝蒂骇笑。 我说:「喂,你们好了没有?说话一团团,莫名其妙,镇静一点,请你们控制自 己。」 贝贝说:「完了,琪琪,完全向着他。」 「要命,试想想,一个大哥哥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多个大嫂,同心合力来泡制 我等蚁民,叫我们怎么办?」 两人咕咕笑作一团,我为之气结。 「喂,琪琪,」贝贝说:「看在同窗份上,对我们宽限一点,大人面前说说好 话。」 贝蒂大大的诧异起来,「真看不出琪琪还有降龙伏虎的本事。」 贝贝说:「什幺降龙伏虎?伊自家做了别人的奴隶了。」又笑。 我涨红了睑,「他根本是一个最可爱的人…你们这班孩子。」 贝蒂又笑,「喂,琪琪,你果真恋爱了,忽必烈变了西施了。」 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贝贝与贝蒂如见鬼魅,立刻噤声。 我转头,「老西──不老忽,你回来啦。」 他的手轻轻搭我肩膀上。「我站在门背后起码十分钟了。」 贝贝忍不住骂:「这忽必烈最最阴险,又公报私仇了。」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我想五小时飞机不算一回事,因为其中牵涉到真情。」 我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啊,老忽。」 「他在说什么?!」贝蒂问贝贝。 贝贝说:「谁知道,」她耸耸肩,「总之看样子他将结束老处男生活,更年期之 前,咱们兄弟姐妹怕有一段安乐日子好过。」 老忽对住我莞尔。 可是我还不知道他叫什幺名字──唉,不要紧啦。 康复:我不是不喜欢汤良德,我跟姑母说过多次,但若果汤不改变他那种势利与高高在 上的骄傲,我与他的感情无法再进一步。 而汤呢,他也与姑母抱怨,说他不明白一个妙龄的女子,怎幺可以浪费那幺多时 间在残废人身上。 我跟他说:"伤残,不是残废,残而不废是他们的精神。"但是他不明白。 我在伤残人中心工作,我懂得阅读贝尔凸字,也会聋哑手语,我们主要的工作是 帮助伤残人士找到他们的兴趣,同时也指导他们寻得工作,以及协助其它有关的困难。 没有一份工作更有意义,不是我夸口,我为最需帮助及了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务, 我相信雪中送炭、永远是件好事。 汤当初认识我,由姑母介绍,他并不知道我做什幺工作,他大概以为我是大公司 的公关经理或是营业主任之类,我们的兴致又大致相同,因此很快便成为好朋友。 我看得他很有诚意,他是个建筑师,有一间小小的公司,生意还不错,年纪也到 成家的阶段,他物色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游伴。 为了这一点,我与他熟络起来,不是渴望嫁给他,而是我欣赏有诚意的男人。 汤也不只一次跟姑母夸奖我,说我是个罕见的独立女性她不迟到也不期望男人服 侍她,送她接她,非常有见识的女孩子,而且又洁身自爱,很难得。"我听了也窃窃 自喜。 直到一日,他到我服务的中心来接我到沙滩去学滑水。 一个母亲抱来她的弱智女儿求助,那孩子已十岁左右,动作却如恼怒的三岁婴孩, 我与看护尽了最大的力量来使她安静,她嘴里发出谂cn音,终于将头理在我怀内, 我轻轻抚摸看她汗湿的头发。心中无限难受。 一抬头,发觉汤已站在我面前。 我把那孩子交回给看护,拍拍衣服站起来招呼他,却发觉他一睑厌恶的神色。 他失声问:"这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这幺简单的,"我温和的说:"这是比较直接见功的一种。" "与一群白痴打交道?"他声音尖锐起来。 我诧异且反感,"是,世俗的人是以'白痴'两字来把他们如此归类。" "多幺可怕!" "汤,他们也是人。"我也生气了。 "卓尔,你是一个健全的人,怎幺找一份厌恶性工作来做?你是念文学的大学生, 我不相信你会找不到更好的差使。" "可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 "我不了解你,你看,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痴弄脏了。" 我的心冷了一截,他一点尚情心也没有。我非常失望与不悦,我说:"那幺我回 家换衣服休息,我不去滑水了。" "卓尔──"地阻止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冲车,径自回家。 "你担心汤良德没有同情心?" "是呀,健全的人应该感谢上帝他们长得十全十美,但不应歧视不幸的人。" "世人并不这样想,"姑母说:"健康之余,还要求大眼睛白皮肤、长挑身裁大 胸脯……贪得无厌。" 我拍手,"姑母真说得一针见血,其实无论多漂亮,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迟早 化为乌有,一堆灰土,何必太过计较?" 姑母说:"啐!你又过份了,卓尔,难怪汤要害怕,连我听了这种过份豁达的话, 都觉得寒飕飕的,你迷上佛家思想了?" "根本是嘛!"我咕哝。 "别说穿好不好?"姑母抗议。 我说:"人就是这幺逃避现实。" "你就平凡一点吧。" "我的名字改坏了,"我说"卓尔不凡。" "算啦。"姑母笑,"汤也是人之常情,他习惯了就好。" 车才开动,我已经反悔,什幺事都可以慢慢说,我们是成年人,这件事不过是观 点与角度问题,何必小事化大? 我决定一到家就打个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做朋友,最忌在这种小事上争意气。 可是一进门,电话铃已经在响,拿起话筒,只听见汤急促的声音在问:"卓尔, 是卓尔吗?" 我心头一阵甜意,他是很重视我的呵,"汤,"我说:"全是我不好,我请你吃 饭补偿。" 他笑了,"是我不好,我现在马上来你冢。"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个杂锦炒面请他。 我们言议于好。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头留下一宗阴影。 姑母说:"一剎间看见低能儿,真能吓一大跳,你也别怪汤良德。" 我说:"伤残与弱智并不是罪,谁志愿在轮椅上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伟大之处了。"姑母点看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幺伟大,"我笑,"谁没有同情心?孩子跌倒在地,总有人 会去扶起他,你不能说那个人伟大。" 可是汤并没有习惯下来。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转职业,我被他弄得很烦,偶而忍不住也发牢骚。 他跟我说:"你一点也不听我,叫我怎幺敢放胆爱你?"说这话时他孩子气地鼓 着嘴,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脸的委屈。 瞧了他那模样,不管有理无理,心就先轻了。 他说:"我不喜欢你工作的环境。" "你喜欢我不就得了?" 他说:"所以你得转一份工作。" 完全不合理,我叹口气。 "真的那幺爱那份工作?"他忧郁的问。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幺不妥。"我坦白说。 "为了我呢?" "人家会说:卓尔为了一头好婚事,什幺都肯牺牲。" 轮到他叹气,"真倔强。" "告诉我,为什幺不同情这班不幸的人。" 他脸上微微变色。 我肴得出,他心中有一件事。 他是姑母的外甥,她应当知道来龙去脉。 姑母搔搔头,"我并不知道那幺多事,他一直在外国念书,你不妨问他,他很喜 爱你,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才不问。 "卓尔,女孩子总要嫁人,女首相也是别人的妻子,你为他转一份工作也是值得 的。" 我闷,"姑母,男人就是看到了咱们这个弱点,诸多为难。" "谁叫你是女人呢?"姑母瞪我一眼,"像惕这样的单身汉,打着灯笼没找处, 你要当心。" "这我知道,"我笑,"建筑师在香港等于是金矿,他人长得端正,品格也好, 确是令众女生趋之若骛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不了解我,又有什幺益处呢?" "我不知道你们那幺多了。"姑母也叹口气,我知道她心中在想:不做媒人三代 好。 我与汤的事还是解决不下。 星期天晚上,建筑师协会请吃饭,汤约了我,下午却有两位聋哑女孩来探访我, 我们熟练地用手语交谈。 其中一位问:"卓小姐,你找到男朋友了吗?" 我刚表示找到,要进一步报导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我觉得差异,去打开门, 原来是汤。 他早来了两个小时,并且没有通知我,这样贸贸然上门来实在不礼貌,但我见到 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就原谅他,迎他入内。 他见到另外两位客人,很礼貌的点头,我连忙用手语介绍他。 一位说:"他好英俊。" 另一位说:"祝你们幸福。" 我连忙用手语道谢。 汤就不开心了,我转头问:"你怎幺了?" 他说:"你公私不分,放假也在工作。" 我知道他心头那个结解不开,也不与他分辩。 人家虽然是聋最哑,嗅也嗅得出气氛不对了,连忙告辞。 我送了两位小姐出门,心头憋着气,开始看报纸,不理睬他。 他低声下气说:"时间到了,换衣服吧。" 我放下报纸,"你有头有脸,有手有脚,又能说会道,哪里找不到女伴?换个人 算了。" "卓尔,你──" 我气了:"你大人有大量,何苦老与可怜人作对,嫌弃他们?我就是瞧不惯你们 这种态度,改明儿叫你们这些人也短了四肢,才会添增同情心。" "你何苦咒我?"他发急。 我长叹一声,"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辞职,你满意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你的脸 色。" "真的?真的?"他并没有预料中的快活。 "真的。" 他静下来。 "如了你愿了?"我说:"你势利,你高高在上,人家身体有残疾,你不同情, 你有厌恶,你心中打着一个结,我虽然为你转工作,但心底不原谅你这一份冷酷。" "卓尔──" 我说:"我头痛,想早点床息。"把他遣走了。 当夜我在床上思想长久,觉得女人的感情生活必需牵涉到她事业上的牺性,隐隐 替自己不值。 第二天去"班,看护小姐跟我说,我有访客。 我推开门,一位女士坐在我房中,院长正与她交谈。 见到我,院长说:"卓尔,来见过我们的新同事阮小姐。" "阮小姐。"我与那眉目清秀的女郎打招呼。 凭我的经验,一看就知道她左腿是配用义肢的。 "卓尔,"她爽朗的说:"院长不只一次向我提起过你,我觉得你以一个健全人 的身份来为我们衷心服务,简直太难能可贵了。" 我顿时涨红了睑,"不敢当。"可惜我快要辞职了。 "我在这里的工作,还要你多多帮忙。"她很客气。 我一见到她便喜欢她,残而不废,这才是最要紧的精神,一个人必需帮助自己, 人家才可以帮助他。 阮小姐笑说:"当我还健康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可以为伤残人士服务,因一次意 外,失去了腿,开头是痛不欲生,日日问:为什幺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后来便化 悲愤为力量……" 我说:"你现在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院长笑说:"卓尔铁石心肠,她可不会同情你。" 我说:"得了一个好帮手,我们又添生力军,这里每天约有数十个来求助的伤残 人士,我们根本不够人手。" 我案头放着一张与汤合拍的小照,我留意到阮小姐的目光一直逗留在照片上。 我顺手将照片转向她,让她看清楚。 她的脸涨红了。 我爽朗的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阮小姐说:"啊。" 院长笑道:"卓尔本来最勤力,但是女孩子最终目的还是一个家,结交了男朋友 以后,加班她也不来了,听说男朋友不大赞成她这份职业。" 阮小姐轻轻问:"是吗?" 我叹口气:"是。" 院长笑说:"卓尔彷佛快传出喜讯了呢。" 阮小姐说:"恭喜。" 院长说:"我留你们两位在此地谈谈。"她去办事了。 我惋惜的说:"我恐怕要辞职呢。" 阮小姐问:"为什幺?是因为他不让你做吗?" 我抬起头来,"男的就是这幺霸道。" "他叫汤良德,是不是?"阮小姐很温柔。 我的兴致来了,"你认识他?你们是朋友?" 阮小姐迟疑一下,"我们曾经是同学。" "啊。"我点点头。 "他很好吧?"阮小姐问,语气里透着关注。 "你们老同学何不见见面呢?我来做个中间人好了。"我笑着建议。 "我刚回来,一切都没安定,过一段日子再说。"她也笑,"说不定他早已忘了 我。" 下午我向院长辞职,她非常震惊,"卓尔,我们不能失去你!" 我无可奈何地不出声。 "在这个月内,卓尔,无论如何!请你三思。" 我答应她。 晚上见到场,我向他说起辞工的事。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不作置评。 "怎幺?"我问:"你战胜了,胜利者没有快感?" 他不答反问:"他们很需要你吧?" "你问这个干吗?对了,你的女同学阮小姐问候你。"我想起来。 他一震。"阮小姐?"他失声:"阮?" "美丽的小姐,"我说:"可惜左腿坏了,"我凝视他,留意他的神色。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得出他思潮起伏。 "你们不只是同学吧?"我温和的问。 "我们曾是未婚夫妇。"他忽然说。 "啊。"我不吭了,这件事出乎我意料。 我想问:所以你从此不喜伤残人?但问不出口。 "她回到香港来了?"汤问我。 "是,她将在健康中心工作,刚好代替我的位置,"我说:"我可以荣休。" "我与她没见面有六年了。"汤的声音不平稳。 "如果你当我是知己,那幺不妨说来听听,"我温和的说:"你知道我为人,我 不会乱吃醋。"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感情很好,论及婚嫁,但是她在一次交通 意外中失去了左腿,从此对我避而不见。" "啊,"我失声惊呼,"多幺傻!" "我多次要求,她对我不加辞色,并且转了学校,日子过去,这件事便淡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见到不健全的人,心理上便有种抗拒。" "──因为是她先抗拒你,你觉得被伤害,因此为了保护你自己,下意识你要远 离他们?" "是,解释得再清楚没有了。"他说。 "我想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汤,当时她的痛苦难以压抑,因此牺牲了与你这一段 感情,经过六年的康复期,我想他与你可以再做朋友。" "可是我现在爱的是你呀。"他握住我的手。 我既好气又好笑,"除了爱人外,就不能有朋友?我还不至于小器得那样。" "可是你对我这幺好……" "啊,有人良心发现了。" "我看得到你很喜欢这份职业。" 我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参予同样性质的工作,譬如说小童群益会之类。" 他微笑,"将来结了婚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这算向我求婚吗?" 隔了一会儿他问:"阮,她仍然漂亮吗?" "呵是,她仍然非常秀丽。"我问:"你们何不见见面呢?我跟她说去。" 汤显然很想见她,他并没有反对我的建议。 我与阮联络约会。 她说:"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 有所生活,也找到了新的朋友我的男朋友将于下月来这里与我会合。" 我闲闲的说:"可是老朋友见见面,也是可以的。" 她看看自己左腿,"可是……" 我说:"阮,你别傻了,只有最幼稚的人交朋友才会在乎外表。" "卓尔,你确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她很感动。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平凡,你不如说我铁石心肠,我只觉得缺一条腿没有什幺 稀奇,你甭想我待你们有什幺不同。" "也许我们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种态度,不要歧视我们,也不要怜悯我们。" 她感激地说。 "一言为定,我们千万不要相互歧视,对了,你男朋友是干什幺的?" "他倒也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她说:"他教书。" 这时看护小姐推门进来,"卓小姐,有一位病童的母亲想与你谈话。" 阮问:"你不介意我在一旁学习你工作的情形?" 我朝她睛一眼,"看就看,嘴巴占什幺便宜?" 那孩子的母亲带着儿子进来,解释给我听,孩子的左手多了一只手指,常给同学 们当怪物般看待与耻笑。 我想一想,说了祝枝山的故事给孩子听,孩子的眼睛越睁越大,渐渐忘了哭泣。 我结束故事:"下次有人笑你,你就说,你像大文豪,知不知道?" 孩子与母亲一起笑起来,他们告辞。 我摊摊手,"为什幺一定五只手指才正常呢?小数服从多数的原故吗?也许六只 手指才是正常,五指是残疾。" 阮说:"好了,好了,你真是一个能干的社会工作者。"她拉着我的手。 "还有行政方面的工作我要向你交待呢。"我着女秘书捧出一大叠档案。 没到半个月,我与她已经相当熟络了。 未生意外之前,阮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现在神气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我佩服 她。 她说:"与汤分手,我猜是不想他见到我的断腿,破坏了印象,我想留给他一个 好的回忆,不想他将以前的我与目前的我作比较。" 我沉默,不便加插意见。 她又说:"我离开他,也可以免地为难,逼着地接受残废的女子……" "汤倒不是这样的人。"我忍不住说。 她微笑,"那时大家都还年青,其实也不一定刻骨铭心,我想我们现在比较懂得 感情。" 我点点头,"如果我们俩请你吃饭,你不会介意吧?" "我是觉得没有那种必要,要不也等我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再说,好不好?"她恳 求我。 我不忍好催促她,只好搁下不提。 汤感触很大,"世界才那幺一点点大……真巧,就在你服务的地方碰见了她。" "你想故意避开她是不是?"我问:"有没有?" "并没有。"他说:"一直是她避开我。" 我点点头,这件事不说我也看得出来。 阮与我成了好朋友,她很温暖,容易接近,我俩的感情增进极快。我看得她对汤 不再有男女间的私情,但她仍关心他。 我相信我也是一个大方和蔼的人,我们相处得很好。 星期六,我们在收拾文件,看护推门进来,没看见她站在门后,她站不稳,跌倒 在地,我忙去扶起她,看护连忙道歉,阮的眼睛却红了。 我说:"你怎幺了,哭?我们正常人也会摔倒在地,这有什幺值得流泪的?" 她咬咬牙,不响。 "阮,"我很心痛,"来,振作起来。" "我一直做得很好,"她低声说:"我一直很振作,但是相信我,这幺大的打击, 我总觉得……" "我懂得,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也许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 会崩溃。" 阮哭泣,我蹲在地上扶着她。 就在这时候,秘书来敲门说:"汤先生找你,卓小姐。" 门一开,汤走进来,他自然的反应便是来帮我扶起阮,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待看 清楚了她的睑,他呆住了,阮也呆往。 她连忙说:"我有事……我──"她挣扎着向门外走。 我扶她坐在椅子里。"阮,休息会儿。" 汤凝视她,整个人失魂落魄,一看就知道他未能忘情于她。 我知道我遇到劲敌了,心中不禁一寒,但在短短的时间内,我马上恢复过来,或 者我会失去汤良德,但是上帝对我另有恩赐,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心中立刻释然。 汤低声问她:"你好吗?多年未见了。" 她低下头,"好,谢谢你。" 我有点尴尬,我似乎应该走开,但又有点不甘心,心中矛盾一刻,我终于大方到 底:"你们谈谈,我有点事。" 阮拉住我:"卓尔──" "什幺事?" "卓尔,我知道你是一个又大方又高贵的女孩子,你任何事总是为他人着想,将 自己摆在后方,但是你误会了,我与汤的事早已成为过去,我找到了对象,他也找到 了你,卓尔,你胜过我千倍,我相信汤与你在一起,一定会有最大的幸福。" 我默默听着,眼睛都红了。 阮抬起头,她微笑,"我们有空一定要一起吃饭。" 汤耆我一眼:"当然,我们可以乘机叙叙旧。" 阮缓缓站起来,"要出去的是我,你们好好谈谈是真。"这个勇敢的女子推开门 走了。 我一颗剧跳的心又纳回胸腔。 场朝我瞪眼。 我向他装鬼睑。 他说:"我记得我说过我爱你。" "是呀。" "可是你可不大爱我。" "嘿!我为你连工作都放弃了!" "但为什幺动不动就将我双手让予人?" 我张大了嘴巴。 "假如她要我,你就退出是不是?你这幺伟大,难道事后就不痛心不难过?抑或 感情未够深厚,有没有我,日子都一样过?" 我用手掩住嘴,"你太能言善辩了,汤良德,我全是为你们好,我牺牲了自己, 居然还博不到你的同情?" 他用力抱住我,"谁同情你?你胆敢随时将我送给人?你敢?" 我心花怒放,笑了出来。 雨过天晴,不久阮的男朋友来与她会合,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见过面。 阮跟我说:"他不同,他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情形,他没有比较。我初时 也避他,但是他叫我不要傻,感情是避不过的,后来我们很顺利,他帮助我除掉心理 上的障碍──我现在除了一两句牢骚以外,生活过得很愉快。" 而场──经过与阮再度回面之后,心情也比较开朗,他再也不反对我的工作,脸 上那股厌恶,也逐渐消除。 不过我还是决定辞职,因为我们要准备结婚,婚后家事忙,经过考虑,还是暂时 休息的好。汤反而有歉意,自然,他的心理已康复了嘛。 十六岁和三十二岁:今年夏天,小宝住在我家里,她刚十六岁,中学毕业,刚准备升大学,无所是事, 到姑姑家度假。 我给她一副门钥匙,嘱咐她出入小心。 黄昏我下班回来,也兴她混着玩,与她一起看电视、练法文、听音乐。 小宝喜欢逼我说我的罗曼史,我但微笑,不肯透露个中辛酸。 她说:「妳老不打扮,一直穿西裤与毛衣,又不化妆。」 「没有男朋友,打扮了叫谁看?」 「有男朋友的时候,妳也是这么说。」小宝抗议。 「呵,既然找到男朋友,更不用打扮,他若单单为了我三分颜色而看上我,岂非 太不可靠?」 「这么说来,妳一年四季都不必打扮?」小宝怪叫。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 「嘿!」 过了会儿,她又问我:「结婚这件事,难不难?」 「说难呢,又容易到极点,君不见每天结婚的人排长龙?说易呢,又难到极点, 否则妳姑姑我怎么耽搁到如今?」 十六岁的少女问题多箩箩。 「嫁人好不好?」没法子,十六至四十六岁的女人都关心这个问题。 「嫁了不必做事,当然好,嫁了还得做,那还不如不嫁。」 「终身不嫁是很寂寞的。」小宝跳起来,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我淡淡的笑,当她长大的时候,她便会明白,寂寞其实并不是大问题,我们生活 在真实的世界里,最大的前题是解决衣食住行。 「恋爱是怎么样的?」 「瘟疫一样。」我吐吐舌头。 「姑姑,妳有三十岁了没有?」 「嘘,问起我年龄来了,太没礼貌。」 「姑姑,妳晓不晓得,我天天早上打球,都碰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说到正题 上了。 「漂亮的男人不可靠。」 「妳要不要来帮帮眼?」 「我天天要上班,没空。」 「这星期六妳不是短周,帮我一个忙,姑姑,我还没认识他,妳想个办法我们结 识。」 「起码有三千个法子可以认识一个男人,让姑姑教妳三两度散手。」我颇为得意。 「那么妳为何没有男朋友?」 她怎么会明白。有哪个女人找不到男朋友?也得有选择才行呀。 星期六我陪小宝去打球,大学时我亦有东方艾芙特之称,不知怎地,现在才打一 局,肺像是要炸开来似的。 我呆半晌,老了,怕是老了,没享福骨头就老了,看着小宝跳蹦蹦的模样,我就 心痛,她们这一代青春才是真正的青春,我们那一代战役后出生的,物质多么贫乏, 童年时就充满忧虑…… 小宝忽然推我一下。「来了,他来了。」 我眼睛一斜,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向球场走来。 我低头问小宝:「妳看清楚是他了?」 「是。」 我一只球向那男孩子拍过去,「呼」的一声,球击中他的右肩,这一下力不轻, 他恼怒的向我们看来,我立刻丢下球拍,奔过去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急说。「这位先生,痛不痛?真抱歉,」我陪着笑,又 敬礼。「都说女人不适宜运动,手脚笨拙,果然,没有生气吧?」 风度再不好的男人也不能在这种情形下生气,他转怒为笑。 我伸出手。「我姓卓,这是我侄女卓小宝,先生贵姓?」我拉小宝过来。 「不敢当,叫我史提芬。」他与我握手。 「天天来打球?」我问。 「嗳,唯一运动。」他点点头。 「一个人?」我打蛇随棍上。「我们租了两小时的场子,不介意的话,一起玩如 何?不打不相识。」我笑。 他大方的答应了。 我乘机退到一边去坐下来休息,一边打量他。 这个男生高大英俊,一脸骄气,年纪比小宝大相当多,约莫廿四、五岁--我看 小宝希望不大,这种年龄的男生多数不屑于乳臭未干的小妞了。 他球打得不错,但还未及小宝,小宝却故意输他。 我微笑,这种老套的手法,小宝也学会了。 打完了球,史提芬过来邀请我们去喝杯东西。 我说:「由我请客好了,这里数我年纪最大。」 史提芬很健谈,短短时间内,我知道他刚自美国回来,哈佛商业学校的管理科硕 士,在父亲的公司里做事,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来自中上家庭;最平凡不过的男孩子, 我不明白何以小宝对他发生兴趣,十六岁的小女孩,略见到平头整脸的男人,马上心 如鹿撞,年轻真好,我感慨的想。 我留下小宝,自己驾车回家。 回到家淋浴看小说,吃了个三明治,便在沙发上憩着了。 小宝回来时唱着歌,心情愉快得很,我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她。 事情并没她想象中的乐观,如果史提芬对她有兴趣,节目马上直落,她不会回来 我处。 「姑姑。」她推我一推。 我不愿意动。 「妳怎么了妳,姑姑?脸如金纸般躺在这儿?」 「妳为什么不说我只有出气没进气?」我笑问。 年轻女孩子,老以为青春就是一切,人到了三十便好死了,不死也是个废物,在 她心中,我早已成了老女人,烂茶渣。 「他问我要电话号码,我把家与这里的号码都给了他了。」 「很好呀。」我说。 「妳说他会不会打来?」 「自然会,否则他问妳要电话号码干啥?」 「几时打来呢?」小宝心急地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都面如金纸了,怎么还会知道这种事呢?」我笑。 「姑姑,妳别开玩笑呵!」 「我不说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说。「对付男人,要有耐心,大家慢慢耗, 谁忍不住先迁就谁,谁就输了。」 小宝睁大眼睛问:「妳输过没有?」 「胜败乃兵家常事。」 她叹口气。 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十六岁,三个世纪以前的事儿了,谁记得那么清楚?只觉得要 什么没什么,非常寂寞的一段时间。 「史提芬说,觉得姑姑脸熟。」 我一怔。「是吗?」 「我说我姑姑在电视台做女强人,他就记起看过妳的照片。」 我又微笑。「太不敢当了。」女强人,真是的。 史提芬的电话果然是来了。 他一报上名来,我马上高兴的说:「我去叫小宝来。」 「不不,」他慌忙说:「卓小姐,我找的是妳。」 我一怔,不禁好气又好笑。「找我干嘛?」我老得可以做他的妈。 「卓小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下周国际同学会的舞会,我想邀妳参加。」 「你也许还不明白,」我笑说:「史提芬,我已经老大了,久久不参加公众场所 的宴会,我代你请小宝出席如何?」 「卓小姐太谦虚了。」 「你讲白话文好不好?文言文我不大听得懂。」 他无可奈何。「为什么拒绝我?」 「这种约会我分身乏术。」 「可是小宝说妳天天在家,根本没事做。」 小宝这就将我出卖了。 我婉转的说:「我觉得小宝与你比较合得来--」 他不耐烦。「她只是个孩子!」 「你也只是个孩子。」我忍不住说。 他挑逗地说:「妳要我拿出证明我不是孩子吗?」 我不想与他胡扯下去,我说:「我不想与你约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如果你找 小宝,欢迎,找我,不必了,再会。」我挂上电话。 他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增添他的生活情趣,我何尝不在找一个具有同样条件 的男人?这年头,生活紧张,谁有兴趣开幼儿园? 我没想到史提芬出绝招,叫小宝来叫我,那小宝,胡涂得紧,一点也不知道我是 个劲敌,死命拖了我前去赴约,真的以为我行将就木,半点儿威胁都没有了,烦得我 要死,假如她不是我侄女儿,我就打扮整齐了去杀杀她那威风,我还没退休呢,早着 呢,免得她以为有青春就等于有了全世界。 我自己找到史提芬,跟他说:「你别乱搅,你要认识我干什么?」 他不响。 「跟我泡有什么好处?」我问他。 「跟妳说话就已经够有趣了。我要是看得上小宝这样水准的女孩子,那还不容易? 我公司里那十来个女秘书还比她强呢,妳也太小觑我了。」 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外头年纪轻的女孩子千千万万,个个面孔一样,身材也一样,都皮光肉滑,妳 以为我不知道?」他反问我。「我要的是有内心世界,有事业,够独立的一个成熟女 性,除了吃喝玩乐以外,还能交换关怀与思想。」 他倒是要求很高。 「所以我问妳,我为什么不能找妳?」 我叹口气。「可惜我年纪比你大很多。」 「我不介意。」 「我非常介意。现在轮到我说说我的择偶条件了,」我说:「我今年三十二岁, 我要求的不再是一顿烛光晚餐与一打玫瑰或一盒巧克力,我需要的是一个归宿,一个 ,家庭,一个从良的机会。在外头泡了这些年,我也实在累了,日理万机的女强人也 怀着无限辛酸,眼泪往肚子里流,我并不需要花妙爱情,我要求实实惠惠的温暖与关 怀,一个可以倚靠的丈夫,给我休息,试问你合条件吗?」 他沉默良久。 「你诚然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史提芬,我们认识的不是时候。」我叹口气。 「不要这么消极。」他反而安慰我。 我苦笑。「这年头,谁不想找棵大树遮遮荫?你以为我是大树?我自己也随时会 倒下来的,靠不住。」 「我也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要找一个好的对象谈谈天。」 「清谈误国。」 他说:「我也颇懂得追求女孩子。」 「可惜我不是女孩子,」我禁不住笑出来。「我身经百战,见得太多,知道得太 多,你打动不了我的。」 「走着瞧吧。」他说。 而这边厢,小宝正在苦苦的等他的电话,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大的讽刺。 呵,我喜欢的男人也不喜欢我呢。 我那老板的拍挡,情妇换了一个又一个,偏偏就是不打算再成家。 这个乔治宋为人也够滑头的,他对婚姻有恐惧感,离了婚就不打算再受捆缚。 他对我说:「小卓,只要妳说一声,我们随时可以在一起,何必要结婚?两个人 在一起生活还不够?」他想与我同居,买好了房子等我搬进去。 我微笑。如果我退让了这一步,我就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做了他的情妇, 也就跟那些露露咪咪一个模子,这点我看得很清楚,我们之间僵持了三年--要不他 娶我,我是他正式的妻,如果他天天不回家,我自有法子治他,要不我管我做一个自 由寂寞的人。 宋因此感叹说我难以伺候。「什么都给妳了,还要坚持一纸婚书。」 他说他一气之下,也许会娶一个小女孩子,十多廿岁的,非常天真,什么也不计 较。 我想他是老了。老人喜欢在小女孩身上寻找失去的青春,他们已不能接受更强的 挑战。 我记得分手时我对他说:「宋,我随时等你改变主意,如果到时我还没嫁出去, 我一定嫁你。」 宋凝视我。「小卓,妳嫁不出去。」 「别咒我。」 「妳太精明。」 「吃了亏自然要学乖。」 「别算尽了。」 「当然,」我冷笑。「你希望我学那些蠢女人,一心以为同居久了会生出感情来, 然后就跟你步进教堂--我才没有那么笨。」 「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说。 「你去追十六岁的小妞吧,又跟你那三个女儿差不多大小,那才叫合得来呢。」 「妳这个女人,迟早会自食其果的。」他不肯放过我。 六个月了,他硬着心肠不再来约我。有时公司董事会议,我碰见他,也当他是陌 他未必会屈服,像他那样的男人……我叹口气。 与宋谈判决裂后,我也没有约会其它的男人,市面上好的男人少到无可再少,性 格上都有千奇百怪的缺憾,香港男人最大的通病是伧俗。 静得久了,不但是小宝以及其它的亲友,连我都怀疑自己大概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因此当史提芬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恳求我出席他那个国际同学舞会,我的心便有 点动摇。 史提芬采取非常原始的方式。他天天打十个电话来,每次一接通,他说「我是史 提芬」之后,便静静等在那里,也不催我,也不出声。每个人都有他的撒手襉。 终于我说:「好吧好吧,到时你来接我,知不知道我住什么地方?」 他欢呼一声,挂了电话。 史提芬是个很现实的人,因为小宝几乎在同一日跟我说:「今天在球场碰见史提 芬,不知为什么,他只跟我点点头,连话也不说了,昨天还请我去喝茶。」她很颓 丧。「我不明白」 我缓缓的说:「小宝,这种男孩子是很多的,妳不必担心没男朋友。」 「我弄不懂。」 「这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学问,将来妳就懂了。」我说:「经验取胜。」 「同学约我去迪斯科。」小宝说。 「要去就去,别犹豫,别等那个人。」我说。 「那么如果他约我,妳就说,他迟了一步。」小宝不是不赌气的。「我已经等了 他一个星期了。」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人来说,一星期几乎是半生了,不能不说小宝对史提芬是仁尽 义至。 小宝去露营的那天,史提芬来接我,我也没有怎么刻意打扮,穿件素色宽身丝旗 袍,加件貂皮披肩,披肩是缕空的,一格一格,别具风味,我一共也只有这么一件披 肩。 但是史提芬看见我的时候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我觉得十分高兴。 他说:「妳是这么漂亮!」语气惋惜。「平时却不肯打扮。」 「谢谢,」我说,「天天打扮的女人是笨女人,偶然一日不打扮,人家就以为她 垮下来了。」 他替我开车门。「今晚,我将以妳为荣。」 「你们这些男人,找舞伴出席舞会是很精刮的,那个女伴要出得场面,压得住, 而且要庄重--否则满场飞,藉你去结识条件更好的男人,跟你进场却跟别的男人离 场,你受得了吗?」 史提芬笑说:「妳也太聪明了。」 我苦涩地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看他一眼,我得小心,感情老发生于不知不觉间,我可不 要与这小子有什么瓜葛。 那种舞会照例闷不堪言,但我不得不承认史提芬是个好伴,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陪我说话,也不勉强我跳舞,是以我也觉得颇为愉快。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乔治宋! 我不知道他也会来,这确是一项意外,他带的女伴是他的大女儿。 他见到我也是一呆,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参加这一类宴会。我没有同他打招呼, 我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里自然包涵许多难以形容的滋味,一言难尽。 史提芬请我跳舞,我心不在焉的与他步入舞池。乔治宋也知道我并不会跳舞,他 的表情有点矛盾。 史提芬把我拥得很紧,我推他一下。「别过分。」 「妳放心,我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他停一停。「但对妳,我的感觉不一样。」 「是因为我拒绝了你?」 「不是。」他说。「我想我太喜欢妳。」 我拍拍他的肩膀。 舞后我喝了许多白酒,渐渐与他熟络。史提芬问我:「妳没有醉吧?」 「为了证明我没有醉,我承认我醉了。」我笑。 「送妳回去吧。」 「你知道我与小宝同住?」我问。「送我回去也就是送到公寓门口。」 「我不是妳想象中的急色鬼。」 「那很好。」 「我要求的是下一次的约会。」 「为了什么?」 「为了享乐。我也知道我们的关系始终论不到嫁娶,但为了快乐,又何妨频频约 会?除非妳见了我想作呕。」 「不不,当然不,史提芬,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 「那么答应我明天出来。」 「出来干什么?」 「随便你,跑步、吃早餐、午饭、喝酒、跳舞。」 我睨着他。「史提芬,香港可爱的男人那么多,如果为了暂时的享乐,我都得苦 苦敷衍他们……」 他截断我。「我们不同,我们是有缘分的,」他说:「何况妳也不必把自己看得 太紧。」 「明天再说吧。」我叹口气。 「我不会放松。」 他送我回去,我们在楼下道别。 「我送妳上楼。」 「不必了。」我说。「这一带治安很好。」 「妳,我不勉强妳,在楼上碰到个贼,可别怪我。」 我说:「你看你这个小人。」 「明天再说。」他向我摆摆手,开动车子走了。 上得楼来,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小卓。」有人叫我。 我吓得几乎昏过去,猛地转头,看见乔治宋站在我身后,停停神,拍着胸。骂起 来:「见鬼!你这么大一个人,鬼鬼祟祟吓人,我胆子都险地破了,原来你就是那个 贼!」 「对不起,我打算在有人进入妳公寓之前阻止他!」他还笑。 我益发生气,一边开门一边骂:「你管是谁送我回来,谁陪我睡觉!你老几?」 「别粗鲁。」他跟我进客厅。 「宋,我累了,我想睡。」 他扶住我的肩膀。「妳好久没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我说:「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今天那后生小子是谁?」 「朋友。」我说。「你声音不要太大,我侄女儿在此地睡。」 「她不在。」宋说。「不然早出来了。」 我进睡房一看,果然小宝尚未回来。这小妞,三更半夜,到什么地方去了? 电话铃响,我接听,是小宝的声音,我问:「妳在什么地方?」 她说:「姑姑,妳瞒着我跟史提芬去跳舞是不是?我同学的姊姊说看到你们,姑 姑,妳抢我的男朋友。」 「小宝,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喂!」 她挂断了电话。 我颓然说:「妈的,这回真是乱过乱世佳人。」 「那小子是什么人?」 「普通人。」 「妳跟他走?」 「没有啦--咦,关你什么事?你吃醋?」 「是。」 「真好笑,我在家坐了半年,天天等你电话你大爷把我打入冷宫,睬都不睬我, 忽然之间我到那种不入流的派对去转了一转,回来就成了香饽饽。」 「别耍嘴皮子,到底妳要怎样才肯跟我?」 「老规矩,」我说。「结婚,否则休想碰我。」 「好,我娶妳。」 「别作大出血大牺牲状好不好?」 「妳还嘴硬?」他问我。「婚戒一套在妳手上,妳再去见别的男人,我就杀了 妳。」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我怔怔地坐着,不相信刚才那一幕是事实,我终于要嫁宋乔治了。 他向我求婚,就是因为史提芬的缘故?男人真是怪。 电话铃又响了。 我接听,又是小宝。 我说:「听着,小宝,妳那同学的姊姊看错了,我没见过史提芬,今天我与一个 姓宋的男人在一起,我们快要结婚了,谁耐烦抢妳的男朋友。」 「谁?妳结婚?怎么没听妳说过这个人?」 「妳还不恭喜我?」 「恭喜姑姑。」 「妳在什么地方?」 「家。」 「好得很,姑姑在最近就会结婚,妳若果见到史提芬,告诉他一声。」我挂了电 话。 我往床上一倒,累极而睡。 第二天宋接了我去谈论婚事上的细节,他把订婚戒指套我手上,我们订了婚期, 再到律师处签字,他把若干不动产过户到我名下,三天之后我们就飞伦敦在圣约翰大 教堂结婚。 史提芬得知消息来看我,说着话,眼睛忽然红了。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很有 点难过,然后他紧紧的握我的手,向我道别。 小宝很羡慕我能顺利的结婚。 我跟她说:「结婚这件事……妳说容易呢,真是难到了极点;妳说难呢,又一下 结成功了。」 她睁大眼睛。「真神秘!」 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一日她终于会明白。 在飞机上我问宋乔治:「这事拖了半年,怎么忽然下了决心娶我?」 他耸耸肩。「也许时辰到了,那日我在派对见到妳,只觉妳艳光四射,我就想: 如果我不抓住她,走了宝我就遗憾一世,于是就赶了来。」 艳光四射?我叹口气,靠在他肩上,我想是我的运气到了。 我伸个懒腰。 「告诉我,那天那个小子是谁?」 我不答,拆穿了就不稀奇了,我怎能说,他是我十六岁侄女儿的男友? 意外:那夜我开车出门,心中不但气愤,且喝得醉醺醺,路面很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冒雨过马路,煞不住掣,直冲上去,把她撞倒在地。 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极之害怕,心往下沉,我可没想过要弃下她逃走,多年来受 的教育不允许我那幺做,我跳下车去,双手颤抖,蹲下看她的伤势。 她闲着双眼,躺在地上,白衣撒开,染上泥斑,她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此刻似 一朵玫瑰躺在泥泞中。 附近没有电话,我只好轻轻抱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有其它的车子驶近,我嘱 他们代我报警。 我心中非常害怕,对那女子说:"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 雨落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我彷佛等了一个世纪那幺长,才有救护车与警车来到。 警察说:"怎幺在这里过马路?这里是高速公路,唉,算她不小心。" 我浑身湿透,跟着到医院去。 他们查不到她的身份,只有一条金项练,上面有babyblue字样。 我惊恐的问急症室医生:"她有无生命危险?"紧紧的抓住医生的手臂。 "断了左腿骨,不会有生命危险,十分万幸。" 我略为安心,跟警察到警局去办妥有关事宜,仍然回到医院去等候消息。 如果莉莉告诉我她与老张有染的时候,我不是那幺生气,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我 开车一向小心。 可是我实在不能控制,加上酒意,我打了莉莉,她尖号着叫我去死,我羞于这件 事的丑恶,夺门而出,连路都看不清楚。 偏偏这个女郎又在公路中央过马路,终于发生这件意外。 凌晨过后,医生说:"你可以回去了,她廿四小时内都不能接受采访,她曾经清 醒,已说出亲人地址。" 我问:"那幺我什幺时候可以再来?" "回去睡一觉。"医生笑说:"她没事,两个月后可完全恢复健康。" 我喃喃说:"两个月……她可能因此失去工作,怎幺办呢?" 他拍拍我肩膀,"往好处想,事情可以更坏,现在你只要捱过这两个月,是不 是?" 说得非常是。 回到公寓,因极度的劳累,我居然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打电话回公司告了一整个星期的假,吃了点东西,到最好的花店去 买了三打深红的石竹,出发到医院去。 护士们认得我,她们说:"病人已可以吃东西,但因腿部打了石膏,不能动弹, 你可以进去看她。"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她躺在床上正在看"超人"彩色漫画,我放心了。 她长得很美,小小的脸蛋异常精致,浅褐色太阳棕皮肤,眼睛炯炯有神。她气色 不错,只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 此刻我已知道她姓苏,于是懦懦地硬着头皮走近去。叫声"苏小姐"。 她"刷"的一声翻过一页书,眉毛角都不抬,问: "什幺事?" 茶几上放着水果,由此可知,她的亲人已经来过了。 我轻轻放下花,万二分内疚,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转过头来,诧异的问:"你是谁?" 我说不出话,手心冒汗,等她的裁判。 "我明白了,"她冷笑,"你是那个撞倒我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虚弱地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许多撞死人的事主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是有意在那个关 口过马路引起你的麻烦,既然大家都非有意,且又没闹出人命,我请你快走,以后也 别让我看到你这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高。 我吓得站起来,护士进来劝架,把我拉走。 医生说:"她得整天躺着,除了物理治疗之外,不得动弹,非常闷气,脾气是坏 点。" 我不怪她,那幺漂亮的女孩子,我想,是我一时疏忽,造成她的不便。 那天我在家闷闷不乐,她一天不宽恕我,我一天不得舒畅。 莉莉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因心中沉重,差点连她的声音也没认出来。 她以一贯腻答答的声音说:"何必休假呢?为我也不必放弃事业啊。" 我不出声,实在没有胃口与她瞎缠。 "明天我们一起吃早餐吧,好不好?"她仍然那幺嗲。 以前我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会晕眩的,但今日不同,我说:"我天天有要紧事,没 空。" 莉莉诧异,但仍然施展她的媚功,"哟,生气啦?" "不,莉莉,我有事,我们日后再谈。"挂上她的电话。 我出门的时候,电话铃继续响,怕是莉莉再拨过来,但我没有再去接听。 我又买了一大束丁香,傻呼呼往医院跑。 这次女郎在看"米奇老鼠"漫画,长发梳束在头顶,侧面像毕加索的名书"马尾 女郎" 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是我,扬手把整本漫书书朝我飞过来,把花打落在地。 我非常沮丧,护土为我拾走花朵,作掩嘴葫芦说:"这花给我们插吧。" 我仍不死心,"你要打我也可以,但说原谅我。" 她冷冰冰说:"没有什幺可以原谅的。" 我说:"我仍日日来,你可以日日朝我扔书,我不在乎。" 她睛看我,双眼滚圆,那幺美丽的眼睛应该看得出我的悲哀是真诚的。 "没出息!"她骂。 我看一看她扎里得木乃伊似的左腿,不出声,过一阵说:"我下午再来。"然后 转头走。 我在附近公园坐着吃了一个三文治,跟小孩玩半晌,然后折回医院去。 这次她在阅"花生"漫画。 我跑进去就用查理勃朗的话来套住她:"我以前只一天一天的忧虑,现在我改为 半天半天地忧虑──" 她抬起头来,有点诧异。 我趋前跟她说:"宽恕我吧。" 她显然对我另眼相看,"你看得很熟嘛。" "是,"我坐在她床边,"很熟,但凡适合孩童的玩意儿,我都在行。"我坦白 的说:"他们都说我有点长不大,我家甚至有一只弹子机,你可以来玩。" "我只有一条腿,怎幺来?"她反问。 我一阵惭愧,"会好的呀,两个月就痊愈了。" "──'就'痊愈了!不是你躺这儿,你自然不晓得辛苦。" "对不起。" "算我倒霉啦!"她放下画报,"没死,拣回一条命,腿又驳得好,算是不幸之 大幸。" "真对不起,若果你有什幺事,我下半辈子都寝食难安。" 她忽然笑了,雪白的牙齿小颗小颗地,"当真叫一个男人下半辈子寝食不安,也 是难得的事。" "我明天带更多的画报来给你看。"我说。 "你不用上班?" "我早告了一星期假。" "家有些什幺漫画?"她问。 我怪不好意思地说:"有叮当,有蜘蛛人、万能女侠、勃朗蒂、泰山、卓别灵, 普高、安地卡普,如何?可还满意?" "满意。卓别灵可是旧版?" "自然,"我很得意,"一九四o年版。" "哗,英文本?"她的兴趣来了,显然是个漫画迷。 "法文版,你可懂法文?" "一点点,看漫画不成问题。"她说:"你明天带来吧。" 那意思是:明天我仍然可以来采访她,我顿时乐了。 那夜我在收拾漫画册子的时候,莉莉亲自上门来,我只得开门给她。 她脱了鞋子,坐在沙发上,神态像一只猫,她说:"没想到你真的不睬我了,罢 罢罢,我以后不见老张好了。" 我看她一眼,忽然之间心平气和,为她开快车撞死自己不值得,为她开快车撞死 别人更不值得,她有她的自由,我从没想过要控制她。 "你还是这幺沉默寡言,"她埋怨,"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闷死我,人家老张, 一张嘴天花乱坠,树上的鸟都哄得下来。" 我拉开大门,"赶快请到老张园子里的树枝上去等着吧。"我说。 莉莉叹口气,"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乖乖的,知道没有?" 她仍然不罢手,还要试练她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我照样到医院,因与苏有共同的嗜好,三言两语,马上混得烂熟,我忽然 对她话起家常来。小苏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女子,什幺事一说就明白。 我诉苦……"所以便开了快车,其实是很愚蠢的冲动,她甚至不是一个有灵魂的 女人,情感非常粗糙,如有男人为她死了,她会洋洋自得一辈子那种。" "她长得可美?"苏间。 "很美。"我承认。 "但没有内心世界?"她问。 "完全没有,闲时坐着打麻将。"我说。 她仰起睑大笑。 "你呢,告诉我,你是干什幺的?" "我是美术教师。"她说。 "那天深夜你往哪儿去,怎幺会在那种地方过马路?" "啊,现在居然怪我了。" "不不,"我说:"我不敢怪你,我只是好奇。" "我跟男友吵嘴,一怒而别,根本没看见路上有车子飞驰而来,这叫火遮眼。" 轮到我哈哈大笑。我觉得我俩有许多地方很相似。 "你回去上班吧,"她说:"我就快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我下班来看你。"我说。 "不用客气。" 我想起来,"喂,你那男友有没有来看你?" 她别转了面孔,"我没有通知他。" "为什幺?"我惊异。 "不想以这种事要胁他,使他以为我要博取他的怜悯。" "你也太倔强了,这实是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我惋惜的说。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的心意?"她问。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说。 "谢谢你。"她点一点头。 可爱的女郎。 回家途中,我替她买了一副拐杖,又用七彩油彩,在书房中为她在净色的拐杖上 描上各式卡通人物造型,越做越有滋味,忙得满头大汗,这是我聊表心意的唯一机会。 莉莉阴魂不散似的又来了,她看见我在做这件事,冷笑起来,我也不理她。 她用双臂勾住我颇子问:"你怎幺了你?" 我挣脱她,老实跟她说:"莉莉,你不必来了,我不再爱你,我想明白了。" "你真是牛脾气。"她发嗲。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好,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全还你,你别仗着老子有钱,就欺侮 人。"她顿足。 "全还我了,我恐怕你连衣服都得脱了下来,只能穿真皮回家──真人皮。" 莉莉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我脸上,又走了。 我到浴间洗个睑,很佩服自己居然说得出那幺刻薄的话。 我受她也受够了,她贪钱贪得离谱,这些日子来我不停跟她说:要什幺只要出声, 我能力范围以内必然替她办到,但她背着我还偷偷摸摸的跟别的男人鬼混去赚外快, 令我尴尬,她根本没有感情,也不算得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就该抓紧我的心。 但她曾经长得那幺美,一种原始的动人心魄的美,我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于 是被她的体态吸引住了,其实感情的基础非常不平稳。 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好说的,她老是告诉我什幺地方的钻石最漂亮,她的姊妹淘又 换了辆麦塞底斯四五0之类,但断断续续也与她来住了三年。 不可思议,我摇摇头,这次意外使我清醒起来。 我做了一个通宵,终于把这付拐杖完成,第二天洗把脸,马上带着它们去见小苏。 她见到拐杖,感动得很。 "谢谢你,"她不停的说:"谢谢你,这是我收过的礼物中最好的一件。" 我虽然疲倦,但心中很高兴。 "你眼睛怎幺充满红丝?"她问:"怎幺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来了,"我明白,你昨夜没睡。" 我傻呼呼的笑。 "你是一个好人,"她说:"好,我宽恕你。" 我雀跃,"真的?真的?" 差点没将她自床上抱起来。 但事情也不是时常好景的,虽然莉莉离开了我,小苏原宥我,但别忘记她原来有 个男朋友,我还得努力把他解决掉。 他是个大块头,长得十分英俊,要除掉他并不是易事,我深为这个烦恼。 他出现于一个星期四,也就是小苏准备出院回家休养的前三天。 我刚为自己庆幸,因意外事件而结识红颜知己,这一个多月来感情进展迅速,有 意想不到收获,谁知好事多磨,大块头找到小苏。 星期四我去看小苏,大块头比我先到,他不是没有看见我进去,却把我当医院的 杂工似,只抬一抬眉头,说他要说的话。 他说:"……小苏,你这幺大的事都瞒着我,是否真的那幺生气?咱们可是三年 的交情了。一点点小事都看不开?" 他妈的这小子的口气,跟莉莉倒是一对儿。 他又说:"我找了你个多月,终于你母亲告诉我,你在医院里,我吓得一颗心都 跳出李……小苏,你多早晚才长大呢?还看漫画书,唉,我真担心你。" 小苏撅着嘴不响,眼睛向我看来,示意我坐。 我坐下,小苏介绍我俩认识。 大块头自顾自噜苏下去,我的心咚咚跳,非常紧张,说不出话来。 怎幺办呢?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她始终与他是有感情的。 大块头说到:"……要是让我抓到了那龟蛋,我可不放过他,我照样开车辗过他, 起码叫他在医院躺足双倍时间,替你报仇。" 我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小苏则看着我笑起来。 我在穷耙,等大块头走,谁知大块头比我更有耐力,我与他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足足对了一个下午。 以后呢,凡我到,他也到,凡他到,我也到。大家都说不了话,快变成一出闹剧 了。 我非常的气,痛恨小苏不下决心,她应该在我们两个人当中爽爽快快的挑一个。 我追求她已经成为一项事实,再明显没有,如果她觉得我有可取之处……我握起拳头 在空气中挥两下。 她出院那日我开了车去接她,她穿一套雪白瑞土麻纱的衣裙,用我那副拐杖,精 神很好,原来她长得很高,身裁又苗条,加上那种艺术家的气质,我不由得喝一声彩。 "大块头呢?"我问。 "他不知道我今日出院。" 我乐了。 她把拐杖交给我,我扶她上车。 她笑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我陪笑。 她与她姊姊住,"我也省得麻烦她,她也是一个人。" "她可有男朋友?"我问。 "在外国,今年冬天就到巴黎去结婚。" "很幸福。"我说。 "结婚总是好的。"她笑。 我把车子开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把她送回家去,她姊姊在门口等她,刻意地 看了我几眼,但没有与我说话,幸亏小苏招手,"你上来坐一会吧。" 小苏对我真是恩情有加。 她们两姊妹的家很清爽明朗,小小公寓布置得异常舒服。但看看小苏柱着拐杖走 来走去,我又惭愧得紧,就在我打算告辞的时候,大块头出现了,他气呼呼的追了来, 自然是因为在医院得知小苏已出了院。 他见到我心中满不是滋味,铜铃似的眼睛直朝我瞪,我与他两人谁也不放过谁, 很表面化地斗争,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 终于大苏小姐发作了,她拍一下玻璃桌面,喝道:"我看你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 好东西!一个害我妹妹伤心,另一个害她受伤,全给我滚回家去,以后少来,免得我 们两个耳根不得清静。" 小苏悄悄的笑。 我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只好站起来走。 大块头略有犹疑,大苏小姐已经打开大门。 我们冤家路窄,挤在一部小电梯内。 大块头搔播头,他问:"你在追小苏?" 真笨。我没好气,"不,我不是追求她,我只是有被虐狂,好了没有?"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去喝杯啤酒,谈谈这件事如何?" "没什幺好谈的。"我说。 "大有可谈的,我相信咱们两个人都没有那幺多时间长年累月的追求一个女孩子, 而小苏是非常情绪化的女孩子,她需要许多关怀,我就是在这方面失败了,你说她没 有优点吗?又不见得,城里的女人多至不可胜数,她却是有格的一个。" 听了这番话,我对大块头另眼相肴,他说得很有理,我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好好坐 下清理桌子上的文件以及参加工作会议,叔叔们恐怕很快就要把我驱逐出董事局…… 这段感情要速战速决。 我说:"我们去喝杯啤酒吧。" 大块头说他愿意把小苏交给我。他看得起我,问题是小苏只适合做妻子──我是 否愿意娶她?他如在托咐一个妹妹。 我答应他我会好好照顾小苏,于是他放心了,他说他愿意退出。 解决了大块头,我不是没有歉意,或者他不是那幺爱小苏,至少他很关心她,如 果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他的成功率会很高。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物,果然就不出现了。而我每个周末下了班,如果没有特别 的事,就往苏家走。 大苏小姐对我的印象不佳,她是很健谈很风趣兼夹很敏锐的人,她说:"如果我 不是怕妹妹一辈子做老姑婆,哼!" 其实小苏并不是那幺倚赖的女子,她对婚姻的态度也很温和,旨在寻找伴侣,而 不是饭票,因此对感情的要求也特别高,大块头言之过实。 若干日子以后,她除去腿上的石膏,但走路仍然要靠一枝拐杖。 我俩认识渐渐深起来,互相很有了解,但她始终不提大块头这个人,彷佛他已经 在空气中消失。 一日我实在忍不住,闲闲提起,"大块头倒是不再来了。"我想知道较多的内幕。 她在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人有时是很可爱的,有点孩子气。 我故意问:"怎幺?你知道他不来的原因?" "自然。"她气鼓鼓地。 "是什幺道理?"我又问一句。 "他目前晋升'公子'身份了。"小苏说。 "我不明白。"我这次是真的不明白。 "他在追求一个电视大明星,那还不就成了公子了?"她只是不屑,幸亏没有酸 溜溜,"那位大明星叫莉莉,你听过这名字没有?非常风骚动人的。" 我的心狂跳,差点没自胸腔内跳出来。 "很多男人喜欢这类女人,"她说:"结识了明星,可以把照片登在杂志封面上 出锋头。" 我强自镇静,咳嗽一声,"这消息可靠吗?" "自然可靠,是莉莉小姐亲口告诉记者的,那还错得了?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三心 两意的人,我们之间没缘份,就到此为止。现在他找到了幸福,我很替他高兴。" 我看着小苏,"你没有不愉快吧?"我问。 "没有。"她叹一口气,"我要在乎他,早就改良态度了。" 原来大块头早有预谋,所以才顺利的把小苏让出来,这小子实在不是个好人。那 幺我自己呢?什幺好男人会跟莉莉泡足三年?自己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小苏的腿已告痊愈,我放下一颗心,然而每逢雨天,我再也不敢开车。 小苏最后一次进医院检查完毕,我请叔父出面请她们两姊妹吃饭。 叔父诧异问:"有什幺事?" "想请叔父看一看我女朋友。" "不行,我没有这幺空,你这个江湖浪子,一天到晚换女友,摆酒请客的钱倒是 小事,但时间的损失事大,请恕我失陪。" "不,叔父,这次是认真的,也是最后一次。" "最后?"叔父冷笑,"鬼相信。" "真的你会喜欢她,"我发誓。 我没有告诉苏民姊妹这次吃饭是相亲,但小苏一到现场就知道是怎幺一回事,马 上涨红了脸,大苏则瞪我一眼,幸亏两个人都做得到既来之则安之。 叔父一见小苏,背着我就翘起大拇指,虽是意料中事,我也很高兴。 他又问我:"姊姊有了对象没有?" "有了。"我悄悄答。 "多可惜。"叔父点点头,"你堂兄也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那日的晚宴极为成功,大家很融洽,散席之前叔父还举杯致词,他说:"苏小姐, 我侄儿虽然任性散漫一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像文艺小说一般,令我们哈哈大笑。 那夜我送她们回去,大苏待我就和善很多。 我打算过几日就向小苏正式求婚。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男孩子正在找伴侣,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正在找 伴侣,但因为种种机缘不合,他们无法碰到一起。 正像我与小苏,除了缘份两个字以外,没有其它解释,那一日我与莉莉迟不吵, 晚不吵,偏偏在那剎那闹僵掉,出门如果迟一分钟,小苏已经安全过了马路,而她又 刚刚与大块头翻了睑,偏偏在那时候过马路,我的车就撞了上去。 纯是意外吗?冥冥中早就注定有这件事要发生的,我们一生中的巧合实在太多了。 她的前任男友竟会看中我那前任女友,使我们的感情顺利发展,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我不禁微笑,不不,这不是意外,一切都早有安排。 就是该在这个时候,我会认识我的妻子,走上白头偕老的路。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我廿九岁,男性,独身,念建筑系,暑期就要毕业。 我毕生最大的遗憾,便是长得漂亮。 表姐曾笑道:"……男孩子长得这幺漂亮干什幺呢?但凡美女具备的条件,他也 都有,自酒涡到痣一应俱有,加上长睫毛大眼睛,真受不了他,皮肤粉红粉红的, 一眼看上去,老像哪个男明星似。" 她说得很对,男人长得漂亮有什幺用呢?咱们又不靠脸蛋吃饭。 自孩提起,大人见了我便忍不住要拧我的脸颊,摸我的头发,令我不得一刻安宁, 中学毕业到加拿大升学,总算松一口气,外国男孩子都高大漂亮,我因此失去一枝独 秀的资格,大感快慰。 生活一直很平静,直到兴起中国热。外国女生开始穿布鞋,吃中国菜,追求中国 男生,我的烦恼又大大增加。 每次往学校的啤酒馆一坐,便有半醉的、大胆的、风骚肉感的洋妞过来搭讪,请 我到他们的公寓去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咖啡,我知道她们的意思。 通常我也不能推开她们,为礼貌起见,只能闪避她们的热情。 她们手臂上金色的汗毛闪闪生光、碧蓝的眼珠,浮凸的身段,但不知怎地,我对 她们却一点兴趣也无,只觉她们毫无灵魂,就知道引男人上床,越来越对她们冷淡。 我推搪她们的两句至理名言是:"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了。" 三两年之后,说得麻木不仁。 但是我喜欢坐啤酒馆──轻松、热闹、活泼、功课那幺紧张,一坐在这里,精神 得到疏散,恢复元气。 我与邻房的小丁同住。 今夜我们又结伴来到,两个品脱下肚,话题渐多,说到最近一间学校设计的失败, 几乎没口沫横飞。 我滔滔不绝:"地下全是无纹大理石,一不小心摔跤滑在地上,骨头就危危乎了。 录音间就在扩音机隔壁,根本无法录音。已经有小学生跌到水沟里去……" 小丁哈哈的笑。 我说:"几时让我俩拍档一施身手?" 小丁忽然说:"庄兄,你长得太漂亮了,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功夫跟你的相貌一般 好。" 我沉下睑来,"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你瞧这些洋妞,见了你如苍蝇见了蜜糖似的,马上语无伦 次──" 话还没说完,我还来不及辩驳,就有一个红发女郎走过来了。 她的鹅蛋睑如鲍蒂昔利的维纳斯,长发飘扬,碧绿的眼珠,她走到我身边,展露 娇媚的笑容。 "──你是建筑系的庄吧?"她问,"久仰大名了。"手肘放在我肩膀上。 我淡淡的点头。 她把睑趋过来,我闻到一阵香水味,"听说你的设计被大会堂选中了,庆祝一下 如何?我请你喝咖啡。"她的嘴唇吻在我的脸上。 我连忙侧过睑,取起啤酒杯子喝一口酒。 我温和的说:"改天如何?今夜我已经醉了。" 洋妞摔摔头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我叫嘉芙莲,改天记得找我。" "好。" 她又吻我的脸,十分不愿意的走开。 我吁出一口气。 "这两句话你每天要说多少次?"小丁似笑非笑的问。 "什幺话?"我反问。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他学我的语气。 "去你的!" 小丁怪异地问:"长得如你这幺好者,有什幺感觉?" "烦恼。男人长得好,有个屁用。" "于是你时常不修边幅?故意糟塌自己的外型?" "算了吧你。" "除了牛仔裤与白色汗衫,我就没见你穿过别的衣服。"小丁说。 "我只穿方便实际的衣裳。" "头发呢?一年也不理一次。" "天气冷,正好御寒。" "为什幺从来不携伴参加舞会?" "功课忙,抽不出空。" "什幺都有答案。" 我笑,默起一枝烟抽。 又有金发女郎走过来问:"你是庄吗?" 小了抢着说:"改天如何,今夜他已经醉了,无能为力。" 我忍不住呵呵笑,与小丁一起离开酒馆回宿舍。 我并不见得是柳下惠,差远呢,但何苦去做外国女人的玩物,事后给她们讨论中 国男人在床上的得失。 我在找一个可以满足我灵魂及精神的女郎,中国女郎。 因此生活寂寞了。 在这种小城里很难找到黄皮肤的女孩子。 更不可能的事也会有发生的时候,我看到香瑟瑟的时候整个人呆住,这个不是我 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吗? 长挑身裁,雪白光洁的皮肤,大眼睛,笔挺鼻子,最主要的是她浑身散发出来的 书卷气与一种略为高傲的神情。 我被紧紧吸引住了。 我又特别喜欢她那身打扮。白衬衫,袋袋牛仔裤,一只金手表,笔直乌黑头发。 眼神是冷冷不羁的。 我马上去打听她是谁。 "香瑟瑟,"他们说:"设计系转过来的学生。" "多少岁数?" "廿三四岁。" 我问小丁,"你见过香瑟瑟没有?" 小了笑,"都见过了,你以为就你发现她?" "如何?" "冷若冰霜。"小丁摇头。 "真的?"我并没有失望,我并不希望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众人乐园。 "由你出马,或许有点不同。"小丁说。 "哈,我很怀疑,我根本不懂得追女人。" "单凭你老先生那长相,保证马到功成。"小丁对我寄有无限希望。 我问:"我怎幺去认识她?" 小丁瞪我一眼,"你开什幺玩笑?水仙不开花,装蒜呀?你不晓得这些窍门,谁 晓得?" 他走开了。 真是冤枉。 其实我并不懂追女人的门槛,但是此刻说破了嘴皮也没有人相信。 跟小丁再次去喝啤酒的时候,看见香瑟瑟一个人坐在角落喝健力土。 她穿一件白色毛衣,胸前织网丝花,漂亮的胸脯若隐若现,一条黑丝绒长裤。 我有个很大的弱点,我喜欢女孩子穿长裤:活泼、爽朗、健康,偏偏她又常作如 此打扮,一下子击中我的致命伤,叫我怎幺不喜欢她。 小丁鼓励我,"过去呀,过去与她攀谈。" "她有没有一个体重两百磅的体育健将男友?"我犹疑着说笑。 "你在乎吗?没有竞争,焉得进步?" 我终于取超啤酒杯子,趋向前去。 她正眼都不看我,好家伙。 我问:"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那知她说:"我介意,那一边有很多空位,何必偏偏要坐这儿?"非常冷淡。 我一呆,小丁在我身边为我打圆场,"大家同学,别见外,坐下坐下。"把我推 在椅子上。 她很厌恶地皱皱眉头,不搭腔。 我已经僵住了,从什幺时候开始,我竟然成为麻疯病人般遭人嫌了? 小丁说:"这里怪嘈杂的,不如回宿舍休息室去坐一坐。" 她站起来,"改天吧,今夜我已经喝醉了。" 她取起书本杂物,拂袖而去。 我与小丁傻了眼,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小丁随后呵呵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呛出来,弯下了腰,"好家伙!哈哈哈,老 庄,你遇到定头货了!"不亦乐乎。 我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幽默感顿时消失,我跟着也站起来走了。 叫我无地自容。 那女郎叫我无地自容。 恨她。 严冬来了,她还是那幺一贯地美丽,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拖在脑后,面孔 晶莹如象牙,目如寒星,披一件淡黄的貂皮外套,美丽动人。 她待我如一个登徒子,但那次确是我生平首次向女孩子搭讪呢。 她不会相信。 我们仍然时常有机会见面,同一间大学,不同系也算是同学。 我提醒自己好景不常,我就快要毕业了,不见得会留在异乡,多幺可惜,也许以 后再也没有机会遇见这幺够条件的女郎。 她一直没有男朋友,这我知道。 周末我仍去啤酒馆松弛神经。 但对洋妞的态度有显著的改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肯与她们说几句话, 买半个品脱啤酒请她们。 嘉芙莲与我渐渐很熟了。 她咕咕地笑问:"你天天都醉?" 我答:"是。" 她花枝乱颠,"你这个可爱的中国人,嗳,你懂不懂功夫?" "幼时学过咏春。" "几时表演给我看。" "功课忙,对不起。" "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抱歉地笑。 "对女朋友忠诚?" "我没有女朋友。" "家也没有?" "没有。" "不喜欢外国女郎?" 我但笑,不置可否。 "怕难为清?"嘉芙莲问。 我说什幺不肯与她接物,轻轻推开她。 "送我回宿舍可以吗?"她要求,"外边下雪,我又没车。" "你可以走地下道。"我说。 "别残忍,庄,"嘉芙莲绿眼珠中,闪出温柔的神色,"对我好一点,我等了你 那幺些日子了。" "我不能陪你喝咖啡。" "那有什幺相干?送我一程就好。" 洋妞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相信她。 于是与她一起出门,开车送她回去。 她温暖的身体一直依偎在我手臂边,我不是没有心动,这种不必负任何责任的欢 愉,的确很难抗拒,但我自问尚把持得住。 我停好车送她上楼。 甫进女生宿舍大门就合见香瑟瑟迎面而来。 嘉芙莲热烈地与她打招呼,她只勉强点点一头,眼光投到我身上,无限鄙夷。 我非常反感,她老这幺不分青红皂白地看不起人,却是为何? 我送嘉芙莲到电梯门口,与她道别。 她笑道:"三五0房,记得。" 我点点头,"再见。"我转头走。 到门口见香瑟瑟站在那里等车,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上。 雪正大,我不忍地问她:"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谁料她猛然转过头来,向我呼喝道:"走开!" 我陪笑问:"怎幺了?我得罪了你?" "别再跟我说话!像你这种人,就知道跟外国女人勾三搭四,中国人面子都给你 丢尽了,还跟我说话!" 我一口气蹙在胸口,"你──" "我怎幺?"她变本加厉的损害我,"说错了吗?不见得吧?" 我竟被她抢白得说不出话来,正在噫气,她等的出租车来了,她摔摔头,上车, 绝尘而去。 我站在路中央,无限的凄凉,我觉得加拿大的冬天再也不能比今天更冷更绝情。 站了半天,我仰起头,叹口气,不知怎地,我竟提不起勇气往回走。 我推开女生宿舍的大门,走进电梯,按了三字,走到三五0号房,我用拳头擂门。 "嘉芙莲!嘉芙莲!" 她来开门。"庄!"惊喜交集,"庄!" 呵,还有人欢迎我,还有人以热诚待我。 我问:"你那咖啡呢?" "随时可以为你准备。"她让我进去。 "当心舍监。"我说。 "不妨。"她为我除了外套,围巾。 我躺在她小小的单人床上。 我告诉自己:老庄老庄,你切莫白担了这个虚名才是。 我心情说不出的坏。历年来人家怎幺说我,我是不在乎的,我确做得到我行我素 这四个字,但香瑟瑟这样冤枉我,使我死不瞑目。 我将手臂放在额角上。 嘉芙莲诧异地说:"你不快乐?庄,有什幺烦恼?可以帮你忙吗?" "可以,躺下来拥抱我。"我说。 "你根本没有心情,"她微笑,"我看得出,咱们还是谈谈天吧。" 谈天?跟洋人有什幺好谈的? "你为什幺去而复返?"她问。 "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可惜。" "你不是已经错过了数百次吗?" "那是以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说:"你不懂的。" "我很懂得,"她笑,"你爱瑟瑟香,她不爱你。" 我自床上跳起来,"你怎幺知道?" "谁不知道?"她打个哈哈,"你见了她那个失魂落魄样儿,瞒得过谁?你老以 为你是中国人,深奥不堪,实际上,嘿!" 我怔住。 "香是很骄傲的,"嘉芙莲耸耸肩,"你当心碰壁。" "已经碰了壁。" "可怜的庄,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实在很相似,都那幺冷冰冰地。" 我转个身子,面壁而睡。 "你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我到邻房去睡。" "何必呢?" "你们中国人最注重贞节。"嘉芙莲拉开门,"明天见。" 我没有力气再回自己的宿舍,我伤心透了。 这个可恶的瑟瑟香。 我居然睡着了。那时还很早,约九战绩模样q 一觉睡醒,看看手表!十点半,我伸个懒腰,回自己的窝去吧。 捡起铅笔,写了张字条给嘉芙莲,正在穿鞋子,有人敲门。我说:"进来。" 推门进来的正是香瑟瑟,她探头问:"嘉芙莲?" 我一怔,随即冷冷的说:"她不在。" 香瑟瑟见是我,呆在门口。 我穿好鞋子,披上外套,燃起一枝香姻,深深吸一口,讽刺地说:"还不出去? 跟我这种败类独处一室,你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她被我气得作不了声。 我长叹一声,扬长而去。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想。 过几日接了母亲的一封信,写着:吾儿如见,大学毕业后盼早归来成家立室为要, 切勿与异族女子鬼混。 我于是绝迹啤酒馆,尽心尽力考完试好回香港执业赚钱。 我想我会把条件降低,去结识一个普通点的女孩子,那种念过几年护士学校或是 秘书学校的,会得崇拜我接受我的。 唉,齐大非偶。 小丁说:"嗯,老庄,你倒是放弃得容易呵。" "我说过我不懂得追求女人。" 毕业那夜,我请了嘉芙莲去跳舞。 她问:"你就要走了,庄?" "是。" "我会想念你。" "我知道,谢谢你。" "如果我到香港,你会不会招待我?" "那自然,陪你吃饭、跳舞。" 嘉芙莲微笑,"然后在晚上跟我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 我也大笑。 我没有再见到香瑟瑟。 毕业试后收拾一番就搭飞机回家。 表姐笑道:"漂亮的哥儿回来了,不得了,如虎添翼呢,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 自有黄金屋。" 我心中的颜如王是个憎恨我的女孩子,肤色晶莹,态度骄傲,视我为脚底之污泥。 回港后找到工作,加入生产行列,忙得不可收拾,亲戚朋友不断为我介绍各式女 性,目不暇给,但我却并无心思与异往。 表姐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这幺漂亮的建筑师在香港会找不到女朋友。" 我笑笑。 "出来吃饭,我出马替你介绍,我手头上的女孩子跟那些三姑六婆的女儿大大不 同。" "你知我喜欢些什幺人?"我问。 "表姐看着你长大,还有什幺错?" "为什幺我不能遇见那个心中的女孩子?"我又问。 "遇也要你肯走出去呀,是不是?" "好,我出来,你去安排。" "遵命,先生。"她似笑非笑地。 在那寒风咆哮的北国,有一个我心仪的女郎,她视我为尘土。 但我的心属于她,我爱她于不知不觉间。 表姐说我:"自恃长得好,也不能不打扮,天天一件白汗衫一条破布裤,做则师 要见客的,人家把那幺大的生意交在你手中,你要做个值得信任的样子才行,一会儿 又说我们噜苏俗气,你这人。" "穿什幺?长衫马褂抑或是大礼服?"我反问。 "西装便可以了。" "热,怎幺穿?"我问:"你知不知香港多热?" "我不知,"她笑,"吃饭那日,请你加件罩衫。" "我省得。" 星期六很快到了。 我也没有如何修饰,叫我用腊搽亮了头,穿套西装,带只手袋,我无论如何不干, 没老婆就没老婆。 那位小姐姗姗来迟,我一见她就呆住了。 香瑟瑟! 我连忙把眼光投向别处,心噗噗的跳。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可是并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我们双方都强忍 着。 到底成年人了。 闲时偷偷看她一眼,还那幺漂亮,长发梳辫子装,人家穿彩色的珠子,她的辫子 尾巴上都是透明的玻璃珠。 呵,实在太美丽了,叫我如何形容呢? 我感慨地想,怎幺会有这幺好看的女人呢? 真叫我眼睛都亮了起来。 一整餐饭我吃得味同嚼蜡,食不下咽。表姐努力地推荐我,把我赞到天上的云里 去。原来表姐是香瑟瑟表嫂的大学同学,在同学家见到瑟瑟回家渡暑假,马上心中有 数。 我有苦说不出,僵着睑替表姐夹菜,希望她多吃点,嘴巴吃菜的时候少说几句。 好不容易捱到九点钟,表姐装模作样的看看腕表,她说:"你与香小姐为什幺不 去看一场电影?我们麻将快开场了。" 我连忙说:"表姐,你试试这冰糖燕窝,太美味了。" "怎幺?"表姐白我一眼,"不爱看电影吗?" 我几乎哭出来,"表姐──" "香小姐,你可想看电影?"她索性问瑟瑟。 我用手抱着头,不敢看瑟瑟。 我听见瑟瑟说:"我无所谓。" 无所谓?我一呆,我耳朵有毛病?她说无所谓? "庄弟,你快带香小姐走吧!"表姐用力推我一下。 我只好马上站起来,心还是剧跳,我说:"香小姐,请。"强自镇静。 她与我一起出门,走在路上,凉风一吹,我觉得好过一默,于是说:"我送你回 家吧,谢谢你在人前给足我面子。" 她犹豫着,过一会儿她问:"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我苦笑,"别再讽刺我了,没想到在香港又见面,幸会幸会。" 她将手臂抱在胸前,看着我。"庄──" "什幺事?" "庄,后来嘉芙莲跟我说──" 我看着她。 她无可奈何地说下去,"跟我说,跟我说──" "说什幺?"我没好气。 "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事实上你有个绰号,叫做'今夜我醉,改天如何'。" 她不提这个犹可,一提这个我悲从中来,好哇,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总算承认自 己的过错了! 我铁青着脸,转过头去。 "庄,我误会了你。我一直找你,"她的声音轻轻,具歉意,"但找不到你── 你已经回香港了,我得到你的地址,本想写信给你,反正暑假回来,还不如直接面对 面说清楚,庄,你不生气吧?" 我竟然哽咽起来,"你在乎我生不生气?像我这种丢中国人颜面的败类!"委屈 一发不可收拾。 "嗳嗳,"她悄声央求,"别小器,别小器呀。" 我侧过头。 "去看电影好不好?"她推一推我。 我不响。 "好不好嘛?"再推一推我。 我说:"改天,今夜我醉了。" 她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挽起我的手臂,一头的小玻璃珠发出清脆的互撞声。 这个女子是我命中的克星,我叹一口气。 居然认了命,忽然就高兴起来。 嘉芙莲也一定有告诉她我是如何的爱她吧。必然的事,而我们终于又在香港遇上 了。 呵,注定的事。 今夜我非常有空,且没有喝醉。 容哥哥与阿妹:母亲说的:「容哥哥今天回来。」 我问:「什么容哥哥?」 母亲说:「容哥哥你都忘了?小时候一起玩的。」 「我堕入红尘已经两百年矣,幼时之事不复记得,歉甚。」 母亲既好气又好笑,「容哥哥你都忘记?」 「这名字很熟,什幺男子配称哥哥?我以为只有郭靖配称靖哥哥。」我笑。 「你记性真坏。」母亲埋怨。 「大概是什么癞痢头小邻居,」我笑,「自然不记得了。」 「不是,是容家大儿子,你表姑妈娘家那边的亲戚,害你摔断左臂的那个男孩 子。」 「他?」我说:「他叫容哥哥吗?」 「是,如今回来了,他问起你表姑妈,那小女孩子长多大了,手臂有没有异样。 「原来是他!」我笑,「为了他,我还颇吃过一点苦。」 「是你自己顽皮,硬要骑在他脚踏车后面,结果摔下来,哭得惊天动地,左臂断 得像三节棍,吓死我。」 「小事耳,」我说:「每个孩子在暑假都有可能摔断骨头。」 「在女孩子来说,你也算得一等一顽皮了。」母亲提醒我。 「他自什么地方回来?」 「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地方。」 「好象去了很久,」我诧异,「一直没听到他音讯。」 「去了十三年,没回来过。」 「呵!有这样的人?」我笑,「交通这幺方便,竟十三年不回来?怎么又忽然回 来了?是因为当初香港有女孩子伤了他的心,一去不返呢,抑或那边有女孩子伤了他 的心,所以一怒而返?」 母亲嗔道.「听不懂你这个话。」 我微笑。 「他指名要见你呢,尚记得你叫阿妹。」母亲说。 「真好记性!恐怕已是个中年男人了吧?」 「快四十了。」 「日子过得真快,那年我才六七岁,他直情把我当小毛头,」我感喟,「我都老 了。」 母亲说:「早几十年,廿六岁已是老小姐,现在不妨,现在二十六七岁的女子都 拍胸口说:我还小。」 我说:「人何必在年龄上做文章,青春不见得就是一切。」 「你这幺想,男人不这幺想。」母亲说。 我不与她争。 容哥哥回来了。想象中他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谈笑风生,事业成功,非常的圆 滑。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看上去只似三十四五岁,大学刚出来的模样,打扮非常朴素,身上并无考究的 饰物,他甚至不戴手表,领带的颜色与袜子又全然不配。香港人多么讲究衣着,小职 员都死充派头,做名牌的奴隶,他却老实得土包子般,反而有种反朴归真的气质。 因此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我一直认为男人懂得穿是一项艺术。 容哥哥是建筑师。 他父母为他洗尘,他指名叫我去做特别客人。 见到我却讶异,「你是阿妹?」 「是我。」我笑说。 「你怎幺那么大了?」 众人都笑。 我笑说:「吃饭就大了,也没怎么出死力。」 母亲代我致歉意,「阿妹那张嘴。」白我一眼。 「你的手臂──」他问。 「很健康,全没事!」我说:「打网球、滑水,全无问题,多谢关心。」 他点点头。 当天他那些亲戚都刻意把适龄的女儿带了出来,全打扮得花枝招展,虽说我与母 亲并无此意,也成了尴尬的座上客。 我心中冷冷的想,不是说香港的女孩子多能干多西化多强健吗,怎么还有人出席 这种相亲会议?丢人,由此可知女人总还是女人,脱不出那个框框,可怜。 吃完饭我与母亲立刻告辞,表姑妈力加挽留,说他们还要到的士高玩,我连忙婉 拒。 的士高,超过十七岁半还留恋的土高? 母亲说:「奇怪,那几个女孩子,平时都高谈阔论,口沫横飞,麻将香烟全来, 今夜怎么全成了含羞答答的大家闺秀?」 我哈哈大笑。 母亲说:「还是我女儿纯真,可是男人就吃她们那一套,婚前装模作样,婚后原 形毕露,可是男人就净吃这一套。」母亲使劲代我抱不平。 这话由碧姬芭铎说出来,就不由你不信:男人的品味是如此的坏! 这件事后我也忘了。 一日自学校出来,夹着画版,穿袋袋牛仔裤、白衬衫、戴平光挡风眼镜,忽然被 人在马路叫住。 「阿妹──」 我本能地回头,站在身边的就是我小时候称他为容哥哥的人。 「是你。」我笑。 「是容哥哥。」他更正。 我笑,不置可否。 「放学?在这里上课?」他问。 「是上课,我教学生,不是做学生,你别老当我是青春少女,我二十好几了。」 我说。 他不出声,只是微笑。他有张非常清秀的脸,像一个文人,不像科学家。 「回家吗?我问:「车子停哪里?送我一程。」 他忽然埋怨起来,「香港的女孩子全希望男人用平治车子管接管送,连你也不在 外?」 我坦白的说:「谁不想有一点点的享受呢?你可知道在香港上下班的交通情况有 多幺恐怖?管你是本届香港小姐呢,站在马路上风吹雨打的等四十分钟公路车,再在 车上挤得一身臭汗,也就变了母夜叉。」 他笑。 「你不也是要上下班吗?」我奇问。 「我?平日我坐公司的车子。」他也很坦白。 我哼一声,「特权份子说风凉话,啧啧啧。」我转头走。 「阿妹,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抗议:「满街乱叫,我也有个名字,被人听了像什幺?」 他不以为然,「我认为这乳名最可爱,现在谁都是莎莉,露斯、安娜,哪及阿妹 率真?」他笑,「来,阿妹,请你去喝啤酒。」 我把书版交给他拿,跟了他去。 他有股纯真的气质,使我乐意接近他。 算了,虽然他穿得老土,虽然他不开豪华跑车,但喝杯啤酒总还可以的。 话题很老套,我照例问他可习惯香港,他说不喜欢,回来不外是为了陪父母。 周末总有人请吃饭,总有人介绍女孩子给他。 「看中了谁没有?」我好奇起来。 他摇摇头,「全打扮得太漂亮了,没有自然的气息,也全无突出的性格。」 「个个周末都是那些货色?」我问。 他微笑,我喜欢他,他厚道,于是我向他眨眨眼。 「你教美术?」他问。 我只好跟他说:「我在巴黎大学念的美术,回来也就教美术,闲来学国画,写生, 生活过得很适意,惜无发财的机会。」 他很兴奋,「原来你是艺术家──」 我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如果你记得的话,我小时候也学过岭南派,最喜欢陈树人的作品。」 我实在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好说:「岭南派是不错的,然而真正的大师 都无派无系。」 「说得也是。」他点头。 我认为他坦诚可亲,是个谈话的好对象,惜晚饭时间已到,便提议回家。 他说:「那次你自脚踏车后摔下,吓得我一直记得你。」 「看见伤残人士,特别触目心惊,是不是?」我笑。 「你仍然那么调皮。」 「本性难移呢,老兄。」 他拍拍我肩膀,叫出租车送我回家。 这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加深加厚加宽,但是我始终没有约他出来。 直到一个长周末,我又再接到他的电话,对白如下: 「是阿妹?」一听便知是他,如今还有谁叫我这个名字。 「是。」 「我是你容哥哥。」 我摇头,笑。 「明天公众假期,你可要上班?」 「学校放假。」 「有没有人约你上街?」 「没有。」 「我约你好不好?」 「好。」 「明天上午十时在你门口等你。」 「明天见。」 两个人都挂了电话。 不必多说,我真觉得与他有默契。 星期一约会后,我发觉咱们两人有大多的共同爱好。他喜欢艺术,大自然、静、 运动、工作,与我一样,他有点外国人脾气:纯真、率直、朴素,老实,但亦有中国 人的智能、幽默、苦干、保守。 性格上他十分完美、非常乐观,完全光明面,没有阴黯,磊落活泼。 当然他也有缺点,坚持女人要男朋友接送便是虚荣,一定不肯买车子,约会的时 候大家在那里等,有时他还比我迟到,诸如此类。 因此我不觉得他把我当女友,小朋友,或许是,但不是心上人。 所以我仍然与其它的男女朋友约会。 一日大家约好了去看画展,他却硬要我陪他去观默剧,我说预先约了朋友,不能 赴他的约。 他忽然生气了,「你跟谁出去?」 我诧异多过反感,「朋友呀。」 「什么朋友?」他追问:「你现在还跟别人出去?我杀掉你!」 我瞠目而对。 他是什么意思? 「我有我的自由呀。」我抗议。 「好,你去画展,我也跟着去。」他说:「咱们两败俱伤,最多不看默剧。」 「你就懂得跟我斗,」我说:「毫无因由的欺侮我,所以,自小被你欺压惯了。」 我们相偕往画展,我始终没发觉他对我有别的意思,他仍然阿妹阿妹的叫我。 同事问:「那是你男朋友?一表人才。」 我摇头,「他哪会看中我?他当我是儿童。」 「不会吧,他看着你的时候一往情深。」 我失笑,他们总是有鸳鸯情意结,一男一女在一起走半条街便可以结婚了。哪有 这么简单的事儿? 容哥哥还愁没有女朋友?他喜欢我不外因为我是个风趣爽快的女子,与我约会, 没有心理负担。 他的生活断然没有这么简单吧?一定另有一面。 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心上。 闲来说话的时候,他也喜欢把手放我头上拍,我常避开他,说:「我不是孩子 了。」福气好,该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 母亲问:「你容哥哥不会对你有意思吧?」 「他?不会,你别多心,我们挺谈得来,我想男人都喜欢千娇百媚的那种女孩 子。」我就常不经意。 母亲说:「你呢?你就一辈子扮小男孩?」 我不服气,「我的身裁不好?你以为我不懂不能不会穿低胸衣裳?我没有男朋友, 自己露着半边胸满街跑,十三点呀?」 「疯子!」母亲骂。 人对于自己的感情是糊里糊涂的。 直到我见到容哥哥与一个女郎在一起吃茶。 我与同事坐一起,他与那个女郎一家子坐。 我直接的感觉是他又在相亲,这样乐此不疲,就笑了出来。 后来又看见他温文尔雅地陪人家说话,心中就冒酸泡,不高兴。 那个女郎穿著件普通吊带裙子,很胖很紧张,脸容无甚特色,却不失秀丽。 我迟疑着,终于没过去打招呼,没必要。 到了家,我的脸就挂下来。想看书,没心思,想听音乐,听不下去,想聊天,无 心情,忽然之间百般无聊。 我十分惊异,我是在生容哥哥的气啊。 怎么回事?我凭什么生气?他自有他的自由,爱与谁吃饭就是谁,爱追求谁就是 谁。 但是我眼睁睁躺床上,简直睡不着觉。 电话铃响了,我接听。 「阿妹,」是他!「今早在吃茶的地方,你明明看见我,为什幺不声不响的走 掉?」 「阿妹,你怎么了?」 我清清喉咙,鬼声鬼气的说:「那位女仕,好不漂亮,怎么?还是看不上眼?」 他只是笑,「是长得还不错。 「太胖了。」我说:「我不喜欢胖女人,我喜欢女孩子瘦过正常体重。」 他还只是笑。 我没好气,「笑什么笑?」我说:「我亦不喜欢女人穿吊带裙子,一点没有性格。 「啧啧啧。」他说:「我会告诉她。」 「当然,」我冒火,「我不喜欢她不相干,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他说:「我自然喜欢她,我希望你也喜欢她。」 我冷笑,「我没有爱屋及乌的美德。」 「她是我的妹妹,小姐,坐她旁边的是我的妹夫。」 我呆住了,电话听筒自手滑到地下。 「喂?喂?」 他又成功地使我出了一次丑。 我挂上电话。 他没有再打过来,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无端端地把我妹妹攻击得体无完肤,真是的……」一睑调皮的笑。 我心中开始怀疑他不是个好人,当年我自脚踏车后摔下,很可能是蓄意谋杀。 「你以为她是谁?」他把脸伸过来问。 我斥责他:「一个建筑师应有建筑师的样子。」 「下了班我就是我自己。」 「总有一天我杀了你,四十岁的人没一点成熟的样子。」 他哈哈大笑。 「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我问。 「我们去喝啤酒吧,你吃醋的模样真可爱。」 「吃醋?」我瞪起眼睛,「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再也不放过你的,谁吃醋?滚你 娘的五香茶叶蛋,谁吃醋?我不放过他。」 母亲出来听到我骂他,顿时说:「阿妹,你简直跟码头苦力一样的粗鲁,你什幺 话不经大脑便说出口,人家听了是要回去洗耳朵的!」 我吐舌头。 「你再说这样的话,别住我家,」母亲这次认真了,「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 搬出去,你还为人师表呢!活了二十多岁,越活越回去。」 容哥连忙说:「表姑姑,她是艺术家,艺术家是这个样子。」 母亲气尚未消,「艺术家也都杀人放火吗?」出去了。 我萎靡地坐下。 「去喝啤酒?」 「喝你个头!为了你,我妈赶我走。」 「明明你自己不好,又赖我。」 「赖你怎么样?本来我是个精明能干的事业女性,碰上你这个长不大,看我成了 什么?跟你一般地调皮。」 「害你受了委屈了,怎幺办呢?」他问:「不如嫁我吧。」 我「唰」一声站起来,「你还在口头上占我便宜?你比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坏!去 去去,我不要再见你,以后都不再同你喝啤酒。」 「阿妹──」 「别叫我阿妹。」我说:「你走──」 他说:「等你气平了我们再约」 我睁大眼睛,一手就指了他出去。 母亲后来就频频叹气。 她责怪我老没正经,没有淑女味道,所以带引得老容也嘻皮笑脸起来。 我心情非常的坏,不肯说话。 「你自己觉得他对你有没有点意思呢?」 「没有啦!」我没精打采,「怎么会有呢?他是那么聪敏的男人,什么不知道? 但你看看他对我,没有花、没有巧克力!整日叫我在地下铁中钻进钻出,闲时送一本 画册给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幺,他没把我当女人」。 「早知你艺术成那样,就不送你去欧洲。」母亲说.「人在欧洲就久了,男女不 分。」 我又叹气。 母亲问:「可是你喜不喜欢他呢?」 我看母亲一眼,「我想不承认这件事,但连自己都不相信。」 「承认什么?」 「喜欢他呀。」 「既然喜欢他,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母亲问。 「我喜欢他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有本事与可爱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他不爱我又有 什么用?」 「你就这样子听天由命?」母亲急问。 「自然罗,否则如何?我总不见得送他鲜花糖果将平治车开到他门口去接送他, 告诉他半年内我可储蓄到足够的钱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母亲站起来,「我以后都不理你的事!」 我心如刀割,强忍着不出声。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直至下巴麻痹。 爱情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爱人而人不爱我,更加沦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怎么会爱上容哥哥的呢?我呜咽,甘年前因他摔断了骨头,甘年后的今天又因 他伤了心。 我必定前世欠他良多。 对他来说,我将永远是那个离不开美术班的小女孩,他的柔情蜜意,留于性感风 骚的成熟女人。 然而我爱他。 即使他将四十岁了还没有一点圆滑,我还是爱他,即使他并没有名成利就我也还 是爱他,即使他永远穿错颜色我也仍然爱他。 真该死,我竟这样爱他,他漂亮清秀的脸上永远有一股孩子气的迷茫,这个大城 市令他困惑,于是我的心溶成一团,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他是身任要职的科学家,当 然他可以轻而易举的适应一切,但我愿意为他担心。 他看着我的时候神情像碧蓝的湖,宁静平和,湖水澜澜的波动…我可以看上一整 天,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他唯 一做错的事便是若干年前,一不小心,把小女孩自脚踏车后摔下来吧? 无论他怎么可爱,他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像那样的男人,那样的气质,绝对也是 水做的,那么贾宝玉说的,结了婚由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哲理,在他身上也应用吧。 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来越滑稽了。 一连几日,我沉默地上学放学,在家做素描。 母亲埋怨我不出去──从前尚有点约会。 但是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黯澹的微笑,真是。 人们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这个意思。 我温柔地在家慢慢地画画。 母亲说:「你喜欢他,怎么不跟他说?」急煞了。 我爱他,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晓得不晓得反正我也一样爱他。 其实他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并没有价值观念,三十元与一千三百元的 皮带照样地用,只要他喜欢,又不爱发财,把工作当作做论文,只讲成绩。不懂得讨 好人,尤其不会奉迎女孩子,动不动诋毁女人的陋习,听了要气出眼泪的。 这样个傻气傻气的男人。 母亲说:「你如此在家闷看,终于会闷出病来。」 「哦。」我不会生病的。 一星期过去,容哥哥并没有什么消息,意料中事耳。 星期一自学校返家,母亲一脸的笑容。 我觉得怪怪的,不明白有啥好笑。 「看那花,」母亲笑,「看看是谁送来的。」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谁发了神经病?十二元一枚的玫瑰花一送了三打。」 我拾起卡片,上面写着阿妹,「我会学,我会学,容哥哥。」 我的心碰碰地跳,眼泪在那一剎那似泉水般涌出来,流满一整张脸,我疑幻疑真, 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孩子,你怎么了?母亲推推我,「怎么哭了?」 有人按铃,母亲去开门,白衣的侍童送来一大盒糖果,我连忙接过。由母亲签收。 卡片上这么写:「学习这些不需天才,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做。容哥哥。」 我破涕为笑。 母亲在一旁说:「这人怕是在恋爱了,人家说恋爱中的男女便是这个样子的。」 她自己回房去了。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容哥哥的声音。 「喂阿妹,十分钟后在你家门口见面,我现在开一辆白色平治二五零。」 「你这个人!」我涨红了睑。 「呵阿妹,你总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我奔去照镜子,呵我已经为他憔悴了。 连忙取起外套下楼。 没到一会儿,他驾着车来了,显然不熟悉香港的路,走之字路,我既快乐又心疼, 鼻子来不及地发酸,又不是不带一丝羞愧,又有点疲倦,更带一分迷茫。 「容哥哥──」 他下车替我开门,笑着睐睐眼,「本来我是不赞成宠坏女孩子的,但你是例外。」 他握住我的手,晃晃,「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拥抱他的腰。 他喃喃的说:「廿年前,你出了意外,你母亲生气地骂我:'将来我女儿有什么 事,唯你是问!'现在应验了。」 而我,我只是笑。 她的心:我是a国大使的护卫员,三十二岁,独身,高五尺十寸,重一百四十磅,擅柔道、 枪法准。 她是h港情报机关的新闻官,廿七岁,聪明、美貌、一流的身效,操流利英语及 法语。 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h埠最大的室内体育馆开幕那天。 大使应邀为嘉宾出席,我随着地去亮相。大使坐车后,我坐车头。 一下车我便看见了她。 她胸前配着证件,正在招呼新闻界人士,令我注目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股 悠然自得的气质──双手绕在胸前,精神焕发,双眼炯炯有神,微笑温和。 我顿时一怔,格于身份,我不能瞪着她看,于是光微微别转头,紧紧随着大使人 席,趁空档才打量她。 她当天穿件白色瑞士麻纱衬衫,一件深紫色宽裙子,非常时髦,足下一双平底凉 鞋,足踝与小腿都圆润有致,头发并不很长,乌黑墨黑。 我心中暗暗想:这是我理想中的女郎呢。 我的眼尖,她走过我身边时,我留意她证件上的姓名职位,牢记于心。 我心想,情报部我有人认识,她恐怕是乔治路克斯的手下。路克斯管着廿多名新 闻官,想她必然是其中之了 我与路克斯一向有联络,这不成问题,我总能找到她。 那日我的收获奇大,她的一颦一笑,我细细观察在眼中,莫不令我欢欣满意。 她的英语流利,笑声爽朗,令到身边的人都感到愉快。她的上司路克斯人场时, 她笑昵地称他为"老板"。 我不方便与他招呼,只能点点头。 那日大使在礼成后离开现场,我临走后再依依不舍看她几眼。 她彷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叹息,也难怪,我这份职业,就是不能引起 任何人注目。 那夜无事,我在宿舍很早上床,心中盘算着如何去接触她。 找路克斯。 第二天我在写字楼拨电话给路。 "嗨,小叶,"他一贯地热诚,"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提醒他,"昨天才见过。" "啊是,你如何?又快升职了吧?呵呵呵。" 我说:"乔治,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能为你做什幺,朋友?" "乔治,昨天那个直发女孩子,叫王敏儿的新闻官,是你手下吧?" "敏儿?啊,自然,她确是我手下,怎幺──"他疑心起来,"你这家伙,眼睛 好尖,喂喂喂,你的目光应当集中在a大使身上呀!" "她可是独身女郎?"我急促地问。 "自然。"他说。 "乔治,帮我一个忙。" "我约她出来?"他接上去问。 我看不见他,也可以猜到他在那里挤眉弄眼。 "是,请你大力赞助。" "敏儿眼高于顶,不一定成功。"他说:"她在我这里一年有余,我都没约会 她。" "你有老婆子女,谈什幺?" 他哈哈的笑,"我替你想想法子,有消息通知你。" 我大急,"喂喂喂,你少跟我要花枪,你十年八年才给我消息,我等等就等死 了。"我说:"就算十天八天也太多。" "老小于,你别急色好不好?"他取笑我。 "不是急色,"我说:"是一见钟情。" "罢罢,明天给你答复。" "约她吃饭。"我急急补一句。 "得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路克斯说。 "你怎幺知道?" "我不知道,什幺人知道?"他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他挂了电话。 我等着回音。 过了两天,我不耐烦起来,可找路克斯。 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我问:"怎幺?答应我的事如何?" "小叶,抱歉抱歉,我问过敏儿,她说:(一)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怪叫:"你明明说她没有男朋友!" "她说她最近一个月才认识那位男士。" 我气愤:"有这幺巧。" "就这幺巧,小叶,这是缘份。" "你这洋人懂得什幺叫缘份?" "我们洋人的缘份叫'机率'。"他说。 我深深叹口气。 "还有,(二)她说你不该通过她上司来约她,令她有压逼感。" 我垂头丧气,她批评了我这许多话,仍然不肯与我出来,有什幺用? "小叶,我承认敏儿是个出色的女郎,但其它的女孩子也很好──" "她的电话几号?" 他说了电话号码,"我劝你不必再动脑筋了,她是个尖锐聪敏强硬的女子。" "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说:"咱们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你算了吧你。"他挂了电话。 我为什幺喜欢她?因为她与香港一般女孩子不一样,一般香港女孩子欠缺阳光雨 露,并且思想见地都非常狭窄,我无法容忍这类女孩子。 但敏儿不同,我喜欢她精神奕奕的样子,虽未曾与她交谈,也知道她是个活泼开 朗的女孩,换句话说,她有洋妞的劲,又有中国女郎的文化。 我过了三天才聚集足够的勇气打电话给她,这件事要早做,迟了只怕人家已经忘 了我是谁,我总不能开口说:"一年前体育馆开幕那天──"届时人家已经儿孙满堂 了。 我说请王敏儿听电话。 她问:"哪一位,这正是王敏儿。"声音很清脆活泼。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姓叶。" "叶先生有何贵干?"她问。 "我是a领事馆的人。" "哦。"她显然想起来了,"你。"声音顿时冷了三度,也并不再接口说话。 "敏儿,"我咳嗽"声,"你也许不记得见过我。" "我记得,"她说:"那天你站在a大使身边,穿一套深咖啡色西装,极浅的淡 绿色衬衫,配墨绿与咖啡细条子领带,咖啡色皮鞋,枪配在左脚踝上,可是?" 我震惊,她那无懈可击的记性与观察力! 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而我尚以为她正眼也未曾看过我。 "找我什幺事?"她光明磊落地问。 "我──"我竟然说不出口。 她在那头不作声。 "我想约你见面。"我终于喃喃说了出来。 她并没有挂电话,她温和的说:"有什幺事,不能在电话说吗?" "我想见了面说比较好。"我觉得她语气略为松动。 "不必了,叶先生,我工作很忙,下了班,私生活也比较忙。"她暗示我,"再 见。" 完全不给我机会,我惆怅地想:她看清楚我,知道我是谁,可是她对我兴趣全无。 多幺忠诚的一个女郎,有了男朋友,便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休假那日我吊儿郎当的在家练钢琴,母亲在一旁咕哝我不去找女朋友上街。 虽然现在天下太平,然而配枪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发生了事,母亲是很担心的, 她老觉得我娶了太太,这担子就移交到妻子身上,她就可以安枕无忧。 护卫员任满,我便可以升职。可是升不升还是一般寂寞,友人老笑我像电影中的 独行杀手,冷着一张睑配着枪独来独往。 大使最近参加一连串的慈善活动,因此我得到例假的比率也相应减少。今天是难 得的浮生一日闲。 找女朋友是难的,待我喜欢别人的时候,别人又不喜欢我。呵王敏儿。 九月廿五日,我的生日,大使参加h埠的重光纪念日,我希望可以看到王敏儿。 该日下午阳光普照,她与男同事站在一起维持秩序,那位男士高大英俊,与她犹 如一对金童玉女。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大概不是,路克斯没提起过。 她仍然正眼都不看我。 呵,狠心的女郎。 她穿一件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裙子,轻盈美观。我发现她最钟爱的颜色是白。 跟我一样。 我尽量将我的目光收回来,放在大使身上。 大使微微向我笑,他是个老好人,没架子。 他低声与我道:"看中了那白衣女孩?" 我窘得不得了。 "爱情瞒不过人。"他向我眨眨眼。 我涨红了睑。 "不妨不妨,我替你做这个媒。"大使说:"你放心,你们有的最见面机会。"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大汉排开人群,挤了上来。 我马上醒觉,一个箭步挡在大使前面。 王敏儿与她男同事反应也敏捷,她一手拉着其中一个大汉,嘴里说:"请住!" 可是那个汉子已经拔出了枪,我一手按低大使保护他,叫声"上帝!"便从枪套 取出枪来发射。 人群看到枪,马上哗然,大嚷起来,四向奔跑。 那汉子将王敏儿挡在前而,发射一枪,没有命中任何人,我继而还击,射中他左 臂,他的枪落地,但是他的同伴却向王敏儿开了一枪,她跌倒在地下。 "天!"我痛苦的扑过去。 大队警察已经涌到,拘捕那两个大汉。 "敏儿!"我扶起她,"敏儿。" 她的伤在左肩,她匕痛得睑色发白,咬紧着嘴唇。 "熬一熬,"我说:"救护车马上来,你这伤不碍事。" 大使早已避到安全的地方。 敏儿呻吟一声,"你那枪法!他箍住我脖子,枪指着我脑袋,你还向他开枪?" 我歉意地说:"他料不到我会反击,所以才会击中他。" "自然,"她瞪我一眼,"那是我的性命。" 我真料不到她坚强若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但她在肩膊上的血汨汨流出不停,现出一个血洞,我心为之碎。 救护车赶到,把她抬上担架。 敏儿闭上眼睛,我听见她说:"真狼狈。" 我只能目送她上救伤车,然后与大队护大使回府。 真险,我捏一把冷汗,几乎没崩溃下来。 大使十分镇静,问我:"那勇敢的女郎如何?" "医院说情况更好。" "不会有伤残吧?" "没有击中肩骨,实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嘘出一口气,"伤口复元约在三个月 之后。" "如果不是她阻挡那个大汉,可能我们两人的身体都变了黄蜂窝。" 我点头,"枪手最怕意外,她挡上来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见王敏儿,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医院遇见乔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坏。 我问:"怎幺了?" 他说:"你是敏儿,你会怎幺样?肩上多个拳头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声。 "她一点抱怨都没有,真难得,还牵记着工作呢,毫无疑问她会得一个奖章,但 是……"路克斯说:"她的手臂……也许以后不能打网球了。" 我激动的说:"对我来说,她还是一样的美丽。" "她男友只来过一次。"路克斯说,"真不是人,还没患难便见了真情。" "我会天天来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说。 他把敏儿估计过低。 或者因为敏儿的涵养功夫实在好,她见到我很客气,叫我谢大使的花,并且叫我" 神枪手。" 最困难是做物理治疗,她咬紧牙关进病人称为"刑房"的物理治疗室,锻链她手 臂肌肉机能复元。 大使放我长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儿。 她一直表现得镇静、风趣、乐观。我从没见过性格这幺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谈几句话。 话题从不涉及私人问题,我们谈国际大事,她非常有见地,我深深钟情于她。 一日傍晚,我闲在家中没事,预备与旧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们又失约,我实在 无事可做,于是再走一趟医院。 我与护士们都混熟了,她们笑着说:"王小姐恐怕已经睡了。" 我说:"不妨,我只想看看她。" 我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听见一个护士说:"如果我的男朋友这幺痴心──" 月一个说:"嘘。" 我微笑一下,推开病房。 开头我以为敏儿睡了,因她没有开灯,又背着我躺在床上。" 于是我放轻了脚步。 但是我随即听到轻轻的饮泣声。 她在哭。 敏儿在哭。 勇敢的王敏儿竟在独自哭泣。 我呆在门口,心碎成一片片,她伤心而我不能与她分担,我枉为一个男人。 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头,见是我,眼泪流了一脸。 "敏儿,"我轻唤她,"有什幺事?" 她呜咽。 我不出声,陪着她,心中难过之极。 过了很久,她说:"……我不再美丽,我永远不能由穿露肩的衣服,他已经好久 没来看我了。" 我很生气,强自镇静地说:"谁说你不由美丽?我觉得你比从前更美,况且他不 来看你不要紧,我来就行了。" 她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 "不要紧,别害怕。"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护士显然是听到声音,推门进来,看见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哭,顿时一呆,随即 说:"吵架?两个大人还吵架,快住声,多难为情!" 我抹─抹眼泪。 护士说:"没事就好,病人要休息,别坐太久。"她退出病房。 我与敏儿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 "好好的睡,敏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转一个身,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那夜我也没睡好。 趁她精神最虚弱的时候我伸出同情之手,无疑很快我便可得到她的感情,但多幺 不公平,或许她并不是真正的爱上我──" 管不了那幺多了。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她不会后悔。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她在吃早餐,脸色朦胧,有种朴素的美。 我并没有提昨夜的事,静静的坐在她身边。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歉意地笑。 我拍拍她的手,不响,两人虽没有对白,但非常有了解。 她缓缓吃完了早餐。薄薄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觉得有点苍白,人与人之间的 感情最难突破便是这一关,我想接触她,但不知她是否有同感,我怕她拒绝我,我害 怕。 我简直开不了口,从没觉得自己有这幺笨拙过。 她穿著宽大的白色病服,别有一番风味,美丽的女子穿什幺都美丽。 护士来检查她的伤口,我要求看一看,敏儿也不忌讳,那伤口很大很丑陋,但是 我却不认为这会影响她的美态。 人的美丽必需自内心照出来,对我来说,敏儿无论如何是美丽的。 那天下午我去找大使,求他代我向敏儿求婚。 他诧异,"小伙子,现在不流行代行求婚了,凡事亲力亲为才是。" 找不响。 "你上次不是碰了一次壁吗?你怕什幺?怕难为情?没有这种必要。" "会不会操之过急?"我问大使。 "你自己应该知道呀。"他说:"年轻人,你觉得时间到了吗?"他停一停," 会不会因怜生爱?我劝你谨慎一点,给她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我低下头想一想,"我很爱她。" "她呢?" "我没有问她。" "叶,你对我说的话,为什幺不对她说呢?" "我开不了口。" "傻子,我想你要我代说的,不是求婚,而是示爱?"大使问:"正确否?" 我点一点头。 "好,叶,我帮你做这件事──顶尴尬呢,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我不如对 路克斯说。" "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为难的说。"怕她不高兴。" "那我亲自出马,我会说得很含蓄。" "谢谢大使。" 他微笑。 我估计他在三两天内便会替我办妥这件事,心中比较踏实,一方面如常的去探望 她。 白天她仍然很愉快,说起话来颇精神,偶然也露出寂寞的神色,但不易察觉。 我没料到大使去得那幺快,在她出院那天,他请她吃饭,我也在场,他坐敏儿身 边,絮絮地陪她说了一夜话。她穿著白色的丝衬衫与黑丝绒裙子,一贯的高贵人方美 观,我含了非常舒服。 我请她跳舞时,她轻轻对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苦涩。 女孩子一说"心领",便等于不接受这份感情。 我忍不住问:"你还爱他?" 她不答。 "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问。 "我们做朋友吧。"她仍然轻轻的。 "我不会满足。"我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人弃你取?"她苦笑问。 我气,"我若有这种想法,叫我天诛地灭。" "我、永远不能以左臂作剧烈运动了。"她说。 "废话,你是独臂力也不碍事。" "叶,你是一个好人。" 我说:"不见得,这不外是因为我爱你,不见得我对全世界都那幺博爱。" "你生气了。" "是,一点不错,我生气,我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当一个女孩子乱找借口拒绝我 对她的感情,我是会生气的,我只是一个凡人。" 她轻笑,"呵,你发脾气的时候多幺可爱。"她停一停,"能叫一个男人为感情 而生气,到底姓难得的事。"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是最大的致敬。" 她说:"这年头,爱管爱,爱得能够结婚,是另外一件事,爱得能够生子,更是 另外一件事。" "你明白这个道理,还拚命拒绝我?"我赌气,"我不是'对先生',你还要寻 寻觅觅?" 她仰起头笑。 一支音乐完了。 我叹一口气,送她回座。 并不何道应怎幺做,照说我可以自说自话的追求到底,证明我对她真非假。但君 子自重,人家说了"不",我就应该维持风度,退下。 当夜我送她回家后,自己坐在钢琴面前狂弹了两小时。 这未尝不是泄愤的一种方式。 女孩子的心── 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了。 我一直弹到清晨,只怕邻居来拍我的门,叫我"住手"? 明天假期已经终止,我得去上班,我对敏儿的一段感情,也应中止了吧? 大使这件意外使我升了职,加了薪水,调往另一个部门。 我仍然是孤家寡人,寂寞的心。 在一些场合内,仍然有机会看到王敏儿。 她仍然在乔治路克斯那里工作。 我问路克斯,"她找到男朋友没有?" 路克斯耸耸肩,"不知道,她现在什幺话都不跟我说。" 我心如刀割,"她快乐吗?" "不知道,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在一个展览会中,我忍不住趋向前去,与她说话。 "好吗?" "好。"她点点头,"听说你升职了,恭喜。" "你呢?"我问。 "老样子,我快结婚了。"她说。 "结婚?"我一震,"跟谁?" "以前的同学。"她大方的答。 我连忙镇静自己,"那更值得恭喜了。" 她很含蓄的笑,"是的,对不起,我老板叫我。" 我退开一步,让她走过去。 她就是不肯跟我。 我很怅惘,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日子,是在一间医院内渡过。 我记得她偷偷的哭,我坐在她床头,陪着她…… 也许她要忘记整件不愉快的事,我,意外,她的男朋友,伤口,囚此她跟了一个 不相干的人。 我无法明白她的心,呵,女孩子的心。 敏儿结婚那日,大使收到帖子,跟我通电话说:"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以后出差,再也没看见过她那幺出色的女子。 我将永远怀念她。虽然我不明白她的心 结婚写照:结婚三年了,房子是自己的,两千多尺地方,厨房依我自己喜欢的格式装修:宽 大,设备齐全,是个真正的厨房,可以做三十个人吃的饭菜。 三个儿子,两岁一岁,另一个刚出世,家里奶粉一箱箱买回来,大儿子用杯子喝, 他弟弟自己抱着奶瓶走来走去,小毛头则佣人喂他。 咱们家,单是到钟头喝奶,那阵容就够瞧的,我只好叹气说一声:「阿玉姐,我 也想喝一杯。」 别以为房子大,住了两个佣人、三个孩子,加上丈夫与我,还有来洗熨的钟点女 工,简直像个墟,挤逼得要命。 丈夫下班到家,我就大叫,「老庄,帮帮忙好不好?小宇还没洗澡,他自己开冰 箱偷果酱吃,糊了一身士多卑利,在那里哭了半天了!」 老庄会把小宇抱起去收拾,这可怜的一家之主,是他要三个儿子的,他不值得同 情。 这种时候,阿玉姐在哄宝宝睡觉,阿珍姐追着小宙喂粥,我披头散发地在厨房炒 菜,钟点女佣在努力熨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光是尿布掠得一露台,总有四五十张。 大家比修建万里长城还累。 我跟老庄说:「我情愿出去打工。」愁眉苦脸。 老庄想一想,「再生个女儿,我准你复出。」 我尖叫一声,差点没昏过去。 有时候抱着小宇问他,「儿子儿子,你几时上学去呢?好让妈妈松口气。」 小宇用胖胖的手臂围绕看我脖子,用他的肥头贴着我的睑,「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叹口气,「你赶快找个女朋友私奔去吧,你妈妈吃不消了。」 以前咱们的妈妈一生五六个,也不晓得是怎么支撑的。 三个儿子长得跟他们爹一模一样,连德性都相似,顽皮得紧。玉姐有时捱不住, 跟我诉苦,我安慰她:「你帮帮忙,再顶一阵子,你总比我好,我是家奴,一辈子跑 不了,你总有出头的日子。」 家里开销像淌水般,珍姐同情老庄:「先生蛮辛苦的,一个人赚,那么多个人 花。」 我气结,「这些人可都是他制造出来的!他还要女儿呢。」 阿珍上下打量我,「太太你倒是保养得好,腰身仍然细细的,太太以前做什么 的?」 「腰货,操练有素,粗不起来。」 「太太真会开玩笑。」她讪讪的走开。 以前我是写小说为生的。现在?现在连看小说都没有空。 早上六点半小宇小宙便会跳上床来找妈妈,永恒性粘呼呼的小嘴贴上来,叫着「 妈妈陪我玩」,要我与他们讲话、亲嘴、拍背。老庄在床上呻吟,挥手,「出去,带 着儿子出去。」 看着他是赚钱的人,无法不一手挟一个,把小宇小宙抱出房间。 我快成为举重好手,双臂壮得像大力水手。 生活倒不失是快活平静的,也有刺激,像准备替孩子们找名校读书,把全港九的 学校名单抄下来……我是一般人口中的幸福家庭主妇。 那天早上,我在家与大嫂闲谈,一边替宝宝整理排泄后遗症,我说:「本来我可 以有机会获诺贝尔文学奖,现在你瞧。」 抱起宝宝,他嗒嗒地用小舌头舔我的睑。 大嫂乐得「这儿子最可爱,老以为妈妈的脸是可以吃的。」 「半夜哭起来简直可以退贼。」我说。 「老庄也真是,果然生了三个兄子。」嫂嫂大表敬佩。 「喂喂喂,儿子是我生的,九死一生躺医院,别乱给分。」我争辩。 「都像爹爹,是不是,一般的圆面孔大眼睛。」嫂嫂接过宝宝。 我加一句:「秃鼻梁。」 电话铃响了,小宇跑去接听,手已放在听筒上。 我喝道:「不准动,没礼貌,最不好就是让孩子们接电话,瞎七搭八,若人憎 厌。」 「你管教也太严了。一嫂嫂说。 「儿子多,不管不行。」我取过听筒。 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 「庄太太---」阴沉沉。 「我是。」我问:「哪一位?」 「庄太太,我是为你好。」怪声怪气。 「你是谁?」 「你的朋友。」 「谁?」我冒火。 「你丈夫有外遇,你当心。」鬼祟得紧。 「喂!」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 那边喀一声收了线。 「神经病。」我放下话筒。 大嫂问:「谁?」 「神秘电话,说老庄有外遇。」 大嫂睁大了眼,才要发表伟论,那边厢阿珍大叫起来── 「太太,太太,不得了,小宇要将小宙塞进马桶里去!」那声音好比拉警报。 我飞奔进洗手间,「小宇,我嚷:「我剥你的皮!」 我抱着大哭的小宙出来,叫阿珍把小宇关在房间,稍后发落。 大嫂急急问,「你怎幺办呀?」 「什么怎么办?」我拍看小宙的屁股,哄他睡。 「老庄有外遇。」她提醒我。 「哦,」我叹口气,「她要是肯接收这三个儿子,老庄是赠品,送给她,我都累 死了,想脱身。」 大嫂骂声没正经,走了。我将熟睡的小宙放床上,去教训小宇。 可是小宇也睡了,含着大拇指,胖头胖脑地,啊,都是我的儿子,将来成家立室, 传宗接代。我心软了!紧紧将他抱怀内。正在得意,宝宝在外边哇哇哭起来。 我放下小宇,奔出去白阿玉手中接过小毛头,我说:「你去买菜吧,我来侍候 他。」 阿珍说:「太太,我看你去替小宇买皮鞋吧,他说鞋子紧。」我抱过宝宝。 我笑:「上星期去买衣服,售货员惊问:这位太太,你三个孩子呀!直情当我是 落后民族,生那么多,我没敢应声,就走掉了。」 「是呀,」阿珍说:「现在谁肯生三个呢,都贪舒服。」那日我们相安无事,其 乐融融。 傍晚老庄回来,饭后与小宇小宙说故事。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又是那神秘女人的声音。 「喂,庄太太?」 「我知道了,我丈夫有外遇。」我幽默地说。 她收了线。 「我有外遇?」老庄莫名其妙的问。 「人不可以貌相啊。」我笑。 他不理我,揽看小宇进房,小宇那个胖头,在背后看上去,就跟老庄一个模子里 出来的。我爱这两个胖头。 当夜我累极而睡。半夜,电话铃响,又是那女人的声音。 我打个呵欠,「小姐,明天再打来,我要休息。」 「每个星期三,你丈夫都会跟一个美貌的女郎相会,就是星期三。」 「啊是吗?明大再说。」我挂上电话,转身熟睡。 第二天是我到青年会做体操的日子,我那个生了三个儿子的肚脯需要疗理。 老庄开车送我到青年会,我向他吻别。这是我最轻松的几小时。 与我一起做体操的有周太太,但我怀疑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闲聊来的,最主 要是诉苦。 「庄太太,」她说:「一个女人,最可怜是丈夫有了外遇。」 我以每哩三十咪的速度在踩脚踏车,气喘如牛,勉强问道:「是吗?」 「自然,」周太夸张的说:「啊!那狐狸精会夺去你所有的东西,使你伤心痛 哭。」 我在跳绳,一边唔唔地应着,以表礼貌。 她悲愤的说:「我是过来人,庄太太,你还年轻,你要当心。」 「是,是。」我扒着船。 周太太问:「如果你的丈夫有了外遇,你会怎么办?」 我想一想.「从抽屉底翻出我那张陈皮大学文凭,重新去找工作,带着儿子过生 活。」 「你有几个孩子。」「三个儿子。」 「呀,这幺多!」周大太震惊,更加担心。 我淋浴后换回衣服,在青年会门口等老庄,他依时来接我。 他看我一眼,「你容光焕发,我爱你。」 「老庄,让我们单独相处片刻好不好?一回家简直像干革命似的。」 「好,我们到山顶去吃杯茶。」老庄说。 两夫妻其乐融融地上山顶,在旧咖啡室喝茶,湖光山色,尽在眼帘,哗,太高兴 了。 我跟老庄说:「认识你三个星期,你请我到这里坐,喝啤酒就喝醉了,一味向我 求婚,真是的。」 老庄哈哈笑。 咱们的恋爱生活最乏善足陈,无聊得很,六个月后就计划结婚,筹备了四个月, 找到房子,便旅行结婚,一点波折都没有。 然后就是生孩子,他是独生子,希望多添男丁,什么年头了,还这幺迂腐,当时 我也颇为生气,问他:「我包生儿子吗?」但不知怎地,生一个是男,生一个又是男 的,就这么生了三个儿子。老庄自然当他们是心肝宝贝,不在话下,最乐的还是我的 家公家婆。 「你在想什么?」老庄温柔的问。 「我爱你。」我说。 「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你对于生活怎么样,还满意吗?」 「自然,等孩子们大了,可以入学,到那个时候,咱们又有自己的时间,我们可 以到巴黎去住半个月。」 「最近家事把你累坏了吧?」他爱惜的问。 「还好。」我用手比划一下。 「记得我应允你买的那只白金钻石表吗?我已替你订了一只。」 「嗳,何必浪费?」我客气起来,「不如把那个线省下来,换一辆平治房车,宝 宝他们坐得舒服点也好。」 「车管车,手表是手表。」他坚持。 我亲吻他的手。 老庄说:「咱们就这样恩爱到老,是不是?」 「自然。」 时间过得快,我说:「你上班的时间到了,而我,我要回去看孩子。」 「好,送你。」 老庄把我送到市区,我叫车子回家。珍姐抱着小宙在门口等我。 「太太,」她马上告状,「你去看看小宇,抱着冰淇淋罐子在吃,我真怕他会生 病,吃那幺多,我阻止他,他说要打死我。」 「反了。」我扔下手袋。 小宇在厨房,用一只大匙羹在那里往冰淇淋罐子里挖,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塞, 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我也不出声,坐在他对面,看住他。 他始终有点忌惮,放下匙羹。 「妈妈。」他说。 「妈妈很伤心。」我简单的告诉他。 「妈妈。一他有点不安。 「你长大了,现在有两岁零三个月了,自己会走路、会吃饭、会说话,就不要妈 妈了。」 「不,妈妈。」他很惶恐,要过来抱我。 「别碰我,妈妈太失望了。」我推开他,「你看你,满头满脑都是冰淇淋,冰淇 淋会替你换衣服吗?你爱冰淇淋多过爱珍姐?你怎么可以说要打死珍姐?」 「妈妈------」 「别叫我,」我生气地说:「我没有这么坏的儿子。」 「妈妈。」他拉住我。 我挣脱,走出厨房,他追上来,滑了一跤,哭起来,赖在地上待我去拉他。 我站得远远的,「小宇,你给我自己爬起来,你是哥哥,这个样子,怎么照顾弟 弟?」 玉姐走过来骂我:「家里平安无事,这太太是要不自在的,非得弄得鸡飞狗走不 可,他是哥哥,也总共得两岁,摔在地上,做娘的竟不去扶他。」 我气,「阿玉,我教儿子,不用你管。」 她不理我,去扶起小宇,又骂:「谁不知道你儿子多?这么糟塌!」 哈!这老虔婆,我又不敢回骂她,她一不高兴走了,我连脚都得跳上来做。 我忙着收拾厨房的残局,对于小宇的失去控制非常不满。 电话铃响了,我出去接听。岂有此理,又是这女人的声音。 「庄太太,你丈夫今天又去与别的女人勾三搭四──」 我正没好气,索性拿她来出气,「你这个死八婆,我在这里忙得半死,你还来寻 我开心,拿这种无关重要的事来嚷嚷!你撑饱了你!」 「喂,」她的声音也大了,「我可是为你好。」 「见你的大头鬼,我才不在乎。」我大力挂了电话。 一转头,看见小宇站我身边。我睨他一眼,坐下,翻报纸。 「妈妈,原谅我。」他可怜巴巴的说。 「你去叫珍姐原谅你,你要打死的是她,又不是我。」 他移动着胖胖的小腿去找珍姐。孩子们从小不教,大了就无法无天。 我斜眼看见他与珍姐咕咕哝哝说话,阿珍淌眼抹泪的,两人拥抱在一起,我放下 了心。 阿玉大叫一声,「喝奶了。」瓶子罐子杯子一大堆排将出来。 就一会儿又会叫:洗澡了! 吃饭了!睡觉了!我的日子就这么过的。 午后在沙发上坐坐就憩着了,两小时后醒来,小宇睡我脚后,小宙在身边,宝宝 在我怀里。两个佣人抽空在折衣服吸尘,一片宁静。 我看看这堆小人儿,全是我的心肝宝贝蛋,心头上有股形容不出的满足与快乐。 实在太好了。 小宙先醒,「妈妈抱抱。」 我拥他在怀内,刚刚一个怀抱,重叠地,比抱着黄金都快活。 我摸他的头发,深深闻他的脖子,拍他的背部。 孩子们需要注意,如果经济能力许可,主妇还是在家与孩子们多接近的好,尤其 是有三个孩子,更要小数服从多数。 我如出去赚钱,何止八千一万月薪,但孩子们怎幺办?我是不放心把他们交在佣 人手中的。 小宙跟我说:「哥哥怕妈妈。」他咕咕地笑,已长了六个牙齿,可爱得不得了。 「你怕不怕?」我呵他痒,「嗯?怕不怕?」 「怕,怕。」他躲来躲去。 「怕不怕爸爸?」我再问。 「不怕。我只怕妈妈。」 我也笑。老庄一直让我扮演反派的角色。小宇翻一个身。 「嘘,别吵哥哥睡觉,你也是哥哥,哥哥都很承让弟弟,知道没有?」我说。 小宙抱怨,「弟弟又不说话,又不走路,只会动动身体。」他学宝宝的样子。 「他小,一下子就大了。」我莞尔。 「跟我争皮球?」他犹疑。 「一人一个皮球,没得争。 我说。 小宇一骨碌爬起来,「那么为啥小宙老与我争皮球?」原来他早醒了。 我大笑。 晚上老庄回来,又是说故事时间。等到我与他单独相处,已是十点多。 我替他钉毛衣钮扣,一边问他:「你有没有外遇?」 老庄在外国住了十多年才回香港,中文不大好,文诌诌的词儿他听不懂。「什么 叫外遇?」 我解释:「外遇的意思是,除了家中老婆,外头还有女人。」 「外头女人?」地瞪大了眼,「我外头有女人,你问我,我会承认吗?笨蛋,问 了也是白问。」他转头睡着。 我也知道自己实在非常笨非常笨,简直不可药救了。但做一个笨女人往往是非常 有乐趣的,我睡得十分香甜。 周末常有亲友来吃饭,我招待他们吃自助餮,且看我的菜单──两味沙律:青瓜 蕃茄、洋芋鱼粒,两个主菜:猪排?饭加蛋、三丝炒面、两种甜点:芒果布丁、奇异 果雪芭、还有各式果汁汽水,这可是个个星期更换的,非常适合孩子们口味。 我做厨师,往往要忙一个上午,有时我索性把宝宝用背带背在身后。 没人会相信三个孩子一个墟。星期六那女人没打电话来,我有点出奇。 我蛮渴望知道老庄与他的外遇的最新消息,但随即我告诉自己.不可多事去管这 种闲事。 我冷眼看老庄,在我眼中,他自然是英俊的、能干的、勇敢的、负责任的,十全 十美的好丈夫好父亲,他唯一的缺点是不大服侍女人,他的女人要自己三头六臂地照 顾日己,不得诉苦抱怨,因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人。 我爱老庄,崇拜老庄,佩服老庄!尊敬老庄,老庄是我的一切,这家伙是我幸福 的泉源。 我伸一个懒腰,放下心来。 星期日,佣人带看孩子们到祖父祖母家去,我与老庄玩纸牌。 电话铃响,我取起电话,又是她。 如听到老朋友的声音般,我问她:「怎么?我丈夫又行为不规了?」带点讪笑。 「庄太太,你彷佛不太担心。」她警告。 「没法度,听天由命。」我手上拿的是一张皇后,一张十──廿贴。 不知道老庄手上是什么,我紧张起来。 「你要当心,庄先生的外遇很漂亮──」 庄摊开牌,「廿一点。」红心爱司,黑桃皇后。 我深深叹口气。「输了。」 那女人问:「输了?」莫名其妙。 我朝电话说:「我没有空跟你说,改天谈。 庄说:「廿一点,你欠我五十。」 「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我悻悻然交上五十元。 他笑着自口袋掏出一只长型盒子,「看这是什么?」 我怔住,「你真的买了那只表?你哪来的钱?」 「分了花红呀。」 「家里要做的事多着呢,你想想,沙发要换,洗衣机要买特大容量的……」 「得了,我再去卖命就是了。」庄睐睐眼。 我打开盒子,晶光灿烂的一只表。「是不是这个款?」 「是,是。」我高兴,「俗气而美丽,我喜欢这样的东西。谢谢你,老庄。」 「别客气了,老夫老妻啦,互相欠下的东西也不少,在一起经过多少试练忍耐。」 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孩子们睡了的时候,咱们的世界还是二人世界。 婚后庄是我的一切,我的政府我的法律我的财产,如果他离开我……真是不堪设 想的一回事,但是我不要杞人忧天,太阳也可能爆炸的,哪里担心得了那么多! 第二天,我带小宇去幼儿园。 小宇兄教师,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天使模样,教师马上喜欢他。当然,有时候他 像小魔鬼,只有我知道。「叫什么名字?」 「庄宇。」「几岁?」 「两岁三个月。」 「你喜不喜欢与小朋友玩?」「喜欢。」头头是道。 于是他被取录了,待我要把他留在玩耍室的时候,他惊问:「妈妈,你要离开 我?」 「你要上学,妈妈不能陪你上学,如果这些小孩子的妈妈全部坐在这里,课室都 挤破了,你要乖乖的,一会儿妈妈来接你。」 他非常委屈,「几点钟来接我?」「三点钟。」 「妈妈,你要买只手表给我,我要知道时间。」 我忍着笑,朝他话别。 才离开幼儿园,就有一位太太截住我,「庄太太。」她叫我。 我一呆,「咦,你不是周太太吗?」离开健身院,几乎不认得她。 「你怎么揽的!」她挥舞看拳头,「老公有外遇,不痛不痒地!」 「神秘电话是你打来的?」我问。 她不好意思,「我是为你好。」 「周太太,我很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没有证据,怎么告发他。」我笑。 「星期三,你与我一起做运动的时候,他约人家到山顶吃茶。」周太太很激动。 「是吗?周太太,你怎么知道?」 周太太理直气壮,「我有亲戚跟他是同事,那天我亲戚在山顶旧咖啡店喝茶,看 见他们。」 「哦?那女人长得怎么样?」我已有数。 「很漂亮。」「穿什么衣服?」 「掠皮衣裤,时髦得很。」 我笑:「周太太,跟我丈夫在山顶喝茶的那个女人,是我本人哪。」 「我不相信!」她睁大了眼。 「但的确是我哩,」我笑说:「我穿掠皮衣裤,在做完运动后与他去吃茶。谢谢 你们关心,也谢谢你们称赞我漂亮。」 她有一种「枉作小人」的表情,使我不得不安慰她。 「周太太,还盼望你替我多多留神,有什幺风吹草动,赶紧告诉我。」我笑吟吟 地说。 她讪讪地走了。我在附近的公园内看小说,心里很舒畅,脸上带着笑容。 三点钟我会去接小宇,一起去买只米奇老鼠于表,然后去超级市场购买杂物,回 家去。 数以万计的女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争一度威风,但不是我。 我的家是我的一切,我是个平凡的女人,服侍丈夫,把孩子们带大,已是生活的 全部。 我非常没出息,非常快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金粉世界 金粉世界: 赌场内豪华得如好莱坞电影布景,大型的水晶灯直垂下来,樱络几乎一串串地碰到客人的头顶,精光灿烂。两公分厚的长毛地毯使脚步声消匿无踪。这所赌场内各种玩意应有尽有,最吸引的自然是轮盘局的一角。 穿著礼服的男男女女把一叠叠方型的筹码推出去,荷官不断以法语报告看赢出的号码。 我一整个暑假天天在这里,赌场是我家开的,或者说正确点,是我姑妈的产业。姑妈独身,没有子女,承继了她那份遗产,便一时好玩,买下一所小型但精致的赌场,却险些儿被逐出族。 她心怀不愤,益发把赌场经营得异常出色,成为蒙地卡罗数一数二的好去处。 接着她又在对面买下一个六十个房间的酒店,一并成为赚钱的生意。 我母亲笑说:“三妹成了白相人嫂嫂。” 事实不是这样的,二十世纪八年代,无论经营什么生意都需要一副生意头脑以及现代管理科学手法,不是雇打手抢地盘这么简单的事。 而每个行业都是三教九流混杂,赌场内的人事关系并不见得比大学内更复杂。 我应该知道,我在大学内做研究工作。 暑假,我则来度假兼帮姑妈打点细务。 说得难听点,我是赌馆巡场。 一连三天。 一连三天她都在赌轮盘。 她年纪不轻也不大,二十五、六岁,面貌娟好,长发梳在头顶,喜欢黑色的衣服,都是在圣摩利士行买的名牌,要近万法郎一件。 这证明她抵达这里已有一段时期。她天天都来赌轮盘,但一直没有赢。 她专把筹码押一个数字,赢的机会极微,三十六分之一。 不过不怕,她身边有个中年人,不住的去帮她将现款兑成筹码,成叠递她到手中,随她高兴地输出去。 真正的豪客,而且懂得讨女人的欢心。 两个人都气定神闲,这三晚输去近三、四百万法郎,在赌场中虽不算一回事,难得他们谈笑用兵,一丝紧张也没有,纯娱乐。 伊是一个美女,特别是象牙色的细致皮肤及丰满的胸脯,引来无数赌客艳羡的眼光。 那中年人也很满足。 他的女伴那么出色,他一掷千金也值得。 在赌场中,这种历劫奇花是特别多的。 我不是没有感慨的,谁不贪吃贪喝,有点虚荣感呢,但为图享受而出卖与灵魂谁知道呢?也许我过疑了,也许他们是相爱的。 第三天晚上,她押在二十五号上的筹码足足有三十万,小球在轮盘上跳跃,二十一、一一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不动了,二十五赌客们轻声惊呼出来,她终于赢了,三十六倍,她把前两个晚上输出去的金钱全部赢回来。 她笑了,但并不过分,转身同她的男伴交换一个眼色,便把赢来的钱兑现,收手不赌。 姑妈在我身后说:“精明的女郎,靠这下子,她就可以收山上岸了。” 我笑。“她们之间很少有这么能干的。” 姑妈点点头。“上帝公平,给她们姿色,不给她们脑筋。” 那女郎随豪客而去。 他们住在亚历山大三世酒店,本埠最豪华的地方。 那女郎,叫莉莉。至少她的男伴如此称呼她。 我不会天真得以为他们是父女,没有可能。 在蒙地卡罗的赌场裹,美女如云,东方女郎无疑是少一点,但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神秘的中国人,居然打理一所赌场与一间旅馆,何尝不是惊世骇俗。 白天我多数在海滩度过。 碧绿海岸的法属里维拉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区。人们在此地有花不完的钞票,吃不尽的华筵,用不尽的精力。 这里像中国六朝的秦淮河,金粉妆就的繁华锦绣。 谁能不爱上这里呢?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别问及明天如何。 姑妈感慨的说:“在这里,老了还不知道是怎么老的。” 那个叫莉莉的女孩子,她会不会离开?抑或留下来,赌她的青春,直至床头金尽? 下午。 艳阳、白浪、蓝天,我在酒店的酒吧喝薄荷酒。 一个女孩子说声“嗨”,“中国人?”她问。 我转头,看见她站在我身边。 我一阵窝心,是莉莉。 她穿看一件鱼网上衣、十紧身裤、凉鞋,足趾一颗颗搽成鲜红色。笑起来牙齿如编贝般,一头长发如云,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郎,完全热带风情,使男人陶醉在她的巧笑倩兮之中。 我问:“叫我?” “你也是中国人?” 我点点头。 她坐在我身边。“我见过你,你在皇家同花顺赌馆做事。” “是的。”我说。“你的手气很好。” “托福。” “几时回家?”我关心地问。 “家?我没有家。”她说。 我讶异。“你从哪里来?” “香港。” “那么回香港去。” 她皴皴鼻子。“我才不要同去哪。”她说得一口流利但不成文法的法语。 “把赢来的钱回去买层房子,好好安居乐业。” 她被我说得啼笑皆非,听不出是肺腑忠言,马上说:“要不要在新界开农场养鸡以度余生?” 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 “你不要介意,我喜欢这里,不想走。” 我问:“你跟你朋友在一起?” “朋友?啊是,他是我老板。”她笑得很灿烂。 “玩腻了便回去吧。”我轻轻说。 “好的,”她见我那么诚恳,便问:“你呢?” “我?”我耸耸肩。“我要做工呀。” “这里中国人不多。”她说。 “你不是中国人?”我说。“你老板也是中国人。还有,这酒店的女主人也是中国人。” “有土地便有中国人。”她大笑。 我不死心。“是你老板带你来蒙地卡罗?” “不,我在此地认识他。”她毫不隐瞒。“第一个老板带我到巴黎,我是一站站走过来的,至今已有一年多。” 多么奇异的经历! “还不累?” “不晓得多好玩。”她说。“欧洲风景美,人们可爱,又刺激,我都不想走。” 我说:“那么请你记得皇家同花顺,有事……来找我。” “多谢你,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雷,叫贾三。”我说。 “我全记得。” “下一站去哪里?” “罗马。” “要当心。” “我要到维亚康道蒂去买最精工镶制的珠宝。”她朝我扬言。 我点点头。 “我请你喝酒。”她兴致勃勃。 那个中年人在她身后出现,我努努嘴。 她转头,同他打招呼,然后便说:“我老板叫我,ok?我们以后再喝。” 她小鸟似的扑向他那里。 我同姑妈说起她,声音有著太多不应有的感情。姑妈也发觉,叫我暑假后用心读书。 我不住的惊叹:“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脸孔!” 姑妈加一句:“还有身材。” “怎么会有那般天生尤物?” “有什么好值得羡慕?她又不肯学好。” “唉。” “这类女子不适合你,明白吗?” 我不置可否。 姑妈指指胸膛,又指指脑袋。“她没有心、没有思想,迟早完蛋。” “姑妈,”我笑。“你连手势都像法国人,太有趣了,是否居移体,养移气?” 过了一星期左右,莉莉来找我,同我道别。 她算是重情的了,我问:“往罗马?” “先到威尼斯。”她向往地说。 “那诚然是个美丽的城市。”我说。“玩得开心点。” “啊,我会的,再见。” “再见。”我补一句:“别忘了这里有个朋友。” 她在我腮上吻一下。 “当心你老板看见。”我笑得很勉强。 她走了,坐进一辆鲜红色的林宝基尼。 姑妈说:“我有预兆,她会遇到麻烦。” 我苦笑。“上得出多终遇虎。” “三弟,”她说。“她自己本是只野性难驯的雌虎,你何必替她担心?” 我不出声。 她终于结束她的蒙地卡罗假期。 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实不必把她紧紧记在心头。 夏去秋来,我收拾包裹返加拿大继续学业。 严冬时,使我挂念姑妈那间小酒店和小赌馆。 姑妈那里还是那么热闹吧,时时生活在一赔三十六的刺激中,但是赌场还是赚钱的,很多人不明白,赌徒没可能一直赢下去。 我想念姑妈,也想她那个架步。 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有个姑妈在里维拉开赌场,供我每个暑假去做浪子,我益发珍惜起我的假期来。 匆匆又到圣诞,半年了。 地中海气候却不起太大的变化,避寒而去的有钱人更加成群结队,倍添不少热闹。 姑妈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我送上门去帮她的忙,特别欢喜。 我在酒吧后作侍应,一目关七,看牢她的伙计,免得他们作弊。 夜夜笙歌就是形容这里人的生活,女人们浓妆、华服、珠光宝气,陪看大腹贾,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做,都生活得像蝴蝶,花间翩翩起舞,没有明天。 一日下午,酒吧生意较淡,我边擦玻璃杯,边同姑妈说话。 姑妈说:“很想到义大利北部只普利去开一家滑雪酒店。” 我笑。“真是神仙生活。” “分身乏术。” “姑妈,你是决定终身不嫁?” 她笑。 “你不想有家庭与孩子?”我问。 她说:“你不能拥有一切。” 我想到那个美丽贪心的中国女郎,她又在什么地方?罗马?威尼斯?翡冷翠? 姑妈说:“你的眼睛裹都是寂寞,你才应该找个对象,三弟。” “我不忙,慢慢挑,他们说,在挑的时候,也是一项享受。” “他们说?你自己认为呢?”姑妈笑问。 我努力把杯子擦得更亮。 有人推开吧门进来。 我抬起头。 “喝什么?”我不经意的问。 姑妈用手肘推一推我。 我尚不会意,再问那个女子:“喝什么?” 那女子沙哑看声音说:“你忘记我了?” 她头发很油腻,身上的衣服很褴褛。 我瞪看她,那么憔悴疲倦的面孔…… “莉莉!”我把她认出来。“你是莉莉?”我震惊。“正是。”姑妈说:“快快坐下来喝杯东西,来来来,慢慢谈。” 莉莉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她沮丧地坐下。 姑妈取出饮料及食物。 我拨开她的长发问:“你到底怎么了?”说不出的心痛。“从苏黎世搭便车到这里。”她说。“什么?”我惊道。“十万八十哩!”我很疲倦。“看得出来,”姑妈说。“待我收拾间房间给你。”“谢谢!”“同是异乡人,又是同胞,应该的。”姑妈上去准备。她伏在桌子上。我嚷:“莉莉,那笔三十万赔三十六的钜款呢?” “花光了。”她说。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 “输出去的。” “你的老板呢?” “走了,都走了。” “我的天!” 姑妈说:“慢慢讲不迟,上楼去洗个澡、睡一觉。” 莉莉挣扎看上楼去。 我感激地跟姑妈说:“你打算收留她?” “不。” “为什么?”我跳起来。“她走投无路。” “我也没有现成的路给她,路是人走出来的。” “但是姑妈……” “三弟,我见过太多这类女孩子,”姑妈说。“没有用,她们是不会改变的,等她体力恢复后,又开始到处找老板,又开始赌,甚至在这里偷银器、首饰和衣服,她们自甘堕落……”“不,姑妈,你总得给她一个机会。”“待她休息够了,我会请她走。”我颓然。“她们是不会变的,到死的那天还是一样。”姑妈痛心疾首。”“你记住我的话,你想清楚,三弟,她不值得你留恋。”这是姑妈的地头,她要逐客,我无权留客。低看头,我心中非常不愉快。莉莉淋完浴就熟睡了。我上楼看到她横在床上,活脱脱像多日没有碰到床。我奇怪。照说以她的身材样貌,不愁没有“老板”。为什么?她的手臂横在地上,我抬起它,看到静脉处一点点的针孔,我忽然明白了。毒品!她在这数日内染上毒品,难怪一些常客要退避三分。天啊!她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蹲在她身边,非常悲哀,这样的一个女子,照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她合看双眼,神态疲倦,脸色苍白中带阵死气。但我不忍在这个时候看著她堕落。我叹气。她醒来的时候同我说:“我已经戒掉了。” 我说:“一个女子出来走江湖,要当心。” 我并没有追究她如何会染上毒癖。我有什么资格管这些?要帮一个人也不是要多管闲事,况且我帮不了她,姑妈要逐她走。 她嗫嚅的说:“三弟,借些钱给我。” 我顺手给她一千法郎。 姑妈冷眼旁观,这已是我半个月的零用。 她出去买了两件衣服,换上后看起来比较精神焕发。 姑妈说:“你还是回家吧,我可以替你买机票。” “我没有家。” “胡说,怎么会没有家?家不一定要别人替你准备。”姑妈说。“我也没有家。父母早已去世,又没有丈夫,但是我为自己建立一个家,什么都靠自己。” 莉莉低著头。 姑妈说:“不是我教训你,莉莉,我们不能留你一辈子。” 她问:“要我几时走?” 我忍不住。“姑妈……” “下星期一。”姑妈站起来走开。 真残酷。 我第一次见到姑妈这么斩钉截铁的。 我问她:“反正大把空房间,为什么赶她?” “我可怜她,谁可怜我?心肠软往往害死自己,我在外头待了数十年,什么没见过?” 也许姑妈有它的见地。 如果我有能力,我就留下莉莉。 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一点能力都没有,没有能力的男人怎么好算男人? 我惭愧。 莉莉却不在乎,她渐渐恢复以前的神色,虽然瘦许多,也憔悴许多,仍然是个美女,到底年轻,睡几个晚上,化起妆来,又猎到无数艳羡的眼光。 白天坐在酒吧边与过路人搭讪,姑妈也不阻止她。 晚上她站在轮盘旁边,教客人落注,靠客人给的小费维生。 很快她就把一千法郎还给我。 女人永远是有办法的。 但此刻我却觉得莉莉更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火已经炙伤她的双翅,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的向前扑。 这个地方金色的伪装愚弄了她。 星期一她便搬出去。 她并且很大方的向姑妈道谢。 姑妈也很大方的祝她幸运。 莉莉见我闷闷不乐。“三弟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我们走到角落去。 “什么事不开心?” 我不响。 “为我吗?”她问。“不值得。” 我仍然不出声。 “你太年轻,三弟,”她说。“我已经习惯这的生涯,我不愿走到别处去,别处也不会收容我,我就是这样的一条寄生虫。”她有点悲哀。 “年轻不要紧,最重要是我没有钱。”我低声说。 轮到她不作声。 “这次再抓到钱,你要好好的捏紧。”我说。 她点点头。 她走了。 姑妈说:“她又搬回亚历山大三世旅馆,真有办法,一千多法郎一天的租金呢。” “有老板替她付,怕什么?” “总有一天年老色衰,是不是?” “到了那天再说,她们都这样。” 我不响。 姑妈补一句:“前年的红发妮可还不是一样,还有碧眼儿罗美,选过法国小姐的依莎贝,都同一下场。不过这一行少个东方女就是了。” 莉莉很吃香的。 不久她回到我们的赌场轮盘边,穿戴得更豪华,简直像个公主,头发完全束上去,一轮钻石皇冠,益发衬得她目如点漆、唇如樱桃。她自称清朝最后的公主。 在蒙地卡罗的赌场裹,你随时可以找到一打伯爵、六个女大公、七个公主,和三个过气皇后。 大千世界花花绿绿,骗局中的骗局,赌钱以外再赌前途与青春。 管它是哪一国的公主,只要它的美貌存在一天,她就有办法混下去。 我常常开玩笑地叫她“殿下”,她往往朝我挤眉弄眼,抛下大量小费。 她又在押二十五号了。 各式各样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将厚厚的筹码递给她。 我不知道整件事是悲是喜,看得多也麻木了。 姑妈说得对,有些人天生下来是赌徒。 莉莉是其中最佼佼者之一。 我可应付不了这么千变万化,肯冒险、肯投机的女子,渐渐心情平静下来。 姑妈含深意的说:“好的对象,自然在大学裹找,吃得苦、有宗旨、有耐力的女子,就是好女子。” “开赌场的算不算好女子?”我笑问。 “你这猴头,找便宜找到我身上来了。” 暑假过后,我决定回家,这也是我在里维拉做最后一次暑期工。 我问:“姑妈,你是怎么开起赌场来的,是不是也有一段故事?” “谁没有几段故事?” “说与我听。” “陈年旧话,不提也罢。” “我回去问爸爸妈妈。” “他们也不会说。” 我只好笑。 那日我在酒吧喝酒。年年的天气都这么畅意,蓝天白云,无懈可击,年年都有美女穿看最流行的华服在我身边经过“嗨。” 我抬头,是莉莉,但我的感觉与去年那次见她已经不同。 她也已经失去去年那种活泼,到底是栽过筋斗来。 她坐在我身边。 “去年发生的事太多了。”她说。 我说:“诚然,你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 她笑一笑,妆下的脸仍然美丽。 “又要动身到别处去?”我问她。 她点点头。 “什么地方:““巴黎。“她仰起头。”你会赢?”“三弟,世上有必赢的赌局吗?”她笑。”你太天真了。”“为何要混下去?“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不语。这时侯有一个肮脏落魄的中年女人挨看走进酒吧,用舌头舔她那皴摺乾燥的嘴唇。”赏杯酒喝,老板,赏杯酒喝。“我连忙斟上一杯伏特加加冰,姑妈是不吝啬的。她嗒嗒声一口喝尽,连声说谢,我再给她一杯。她说:“好心的年轻人,你会有好的报应。” 她的衣服破旧,身材肥肿,但看得出轮廓还是漂亮的。 喝完酒她离去。 莉莉说:“看到没有?将来我就是她。” 我心一紧张。“别乱说。” “真的。”莉莉黯然。“我不是不知道的,但是没法子,我回不了头。” 我长长叹口气。 “三弟,我要走了。” “祝福。” “谢谢你三弟。” “有什么事,回来这里。” 她笑笑。“再见。” “再见。” 她登上一辆黑色的宾士车离去。 我黯然。 她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而我也不会知道她的结局如何。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选美皇后: 我的女友明媚今年二十岁,预科刚毕业,考取美国加州一间公立大学,九月份成行,现在放暑假就在家中,无所事事。我与她青梅竹马,几乎在三岁的时候就认识,开头并不是以男女朋女的姿态出现。久而久之,却生出清条,双方家长也不反对,于是名正言顺成为一对。 明媚是个活泼可人的女孩子,一双眼睛圆且大,灵活美丽,成为她最吸引之处,她长得相当高,身材均匀,穿起衣服来件件都好者,自小我们就叫她“香江小姐”,我妹妹特别疼她,总说:“俞明媚大了是选美会的皇后,是不是?” 一晃眼,我与她都长大了。 今日我甫下班,便去明媚冢。 俞伯看看我,又看看明媚,说道:“我不赞成,你问问大雄吧。” “问什么?”我莫名其妙。 俞伯母笑说:“问大雄有什么用?他才比明媚大三岁,都是孩子吧了。” “到底什么事呢?”我笑问明媚。 明媚说:“我要去竞选香江小姐,爸爸不答应。” “什么?”我一叮:“选美?” “是呀,一整个暑假那么长,反正闲在家里,不如去争取些经验,选不选得到,反而其次。”明媚说。 俞伯问:“你不重视得失,真的那么潇洒?” 我的反应也很强烈,“我不赞成,穿件泳衣在电视萤幕上走来走去,给千万人评头品足,多羞,这种玩意最无聊。” “无聊你又每年看?”明媚对我扮个鬼脸。 “做观光客又自不同,”我大声说:“看到俞明媚小姐光着大腿给人家评分,太尴尬了!” “自私。”明媚扮个鬼脸。 俞伯母打圆场,“我看无所谓,反正举办的机构是正当的,一大群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在一起玩玩,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嘛。” 俞伯说:“一切后果你负责阿。” “没有什么后果。”明媚笑说:“你放心。” 我很不悦:“选上了,你就不能去美国念书。” “谁说的?” “我。香港的社会那么虚荣,做学生最幸福!偏偏你又投身染缸。”我瞪她一眼。 明媚转身向她母亲说:“妈妈,大雄的语气像传教士。” 我继续:“不用多时,那些什么什么公子以及若干狂峰浪蝶,皆朝你身边扑来扑去!” “你放心,大雄,我不会理睬他们的。” “到时恐怕受不起引诱,” 俞伯笑:“这我倒可以为我女儿提出保证,明媚不是这样的女孩子。” 大势已去,既然她父母已经屈服,我也不必枉作小人。 明媚便由一个文化界的长辈提名,参加选美。 是次报名的有千来个女孩子,五光十色,各有各的突出之处,争艳斗丽,不在话下。 喧嚷了两个星期,明媚入围初赛三十名之内。 我的心一沉。 我不是自私,也不是怕失去明媚,大家年纪这么轻,交个朋友,谁也不知将来发展如何,即使失败,我亦不会耿耿于怀。 怕只是伯明媚年幼无知,受不起许多引诱。 据她说,已有很多人“慕名”约会她。 我说:“名单还没有公布,这些人的消息也未免太灵通。”非常的担心。 “放心,我才不同他们走,他们专挑入围的选美皇后来约会,好出锋头。” “唏!这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久明媚的彩照就在一些杂志上发表,拍得并不理想,明媚说:“是偷拍的,大会不给我扪接受访问,一切保密。” 我遂张玉照研究过,同俞伯说:“看来冠军非明媚莫属。” 俞伯母也说:“我也觉得是。” 俞伯笑,“每个女孩的家人都认为她是皇后。” 我们也笑。 明媚有些少紧张,大会方面将时间安排得很密,学仪态、化妆、应对,十天八天下来,因赶得厉害,她瘦了三五磅。 “学到很多,”她说:“特别是化妆科,使我明白女人永远是不化妆好过化妆。” 笑。 明媚就是这点可爱。 “那件表演的泳衣并不暴露;”俞伯母说:“比起明媚平时穿的大胆装,小巫见大巫。” 我皱皱眉头。“虽千万人,汝往矣?” 明媚说:“大雄最噜嗦。” “是不是,已经嫌我噜嗦了。” “外边的反应怎么样?”明媚问:“你的同事朋友有没有看好我?” “要等下星期初赛在电视上播放过后,他们才会有印象。” “你呢,你觉得如何?” “由顶至踵的无聊,”我白她一眼,“一个准大学生去参加这种玩意儿。” “会中许多还是大学生呢。”明媚不以为然。 “对了,还有女博士女学者。” “你少讽刺。” “是不是,跟我吵架了。”我有心气她。 “我被你气坏。” 她仍然天天回大会操练。 没多久她换了个发型,看上去成熟许多,一举手一投足都别有韵味,开始爱穿文雅些的服饰,比以前的牛仔裤球鞋,更加吸引。 杂志上说俞明媚是本届的大热门。 我顿时觉得女友成了一匹马,可加以投注,赌它一记。 同时也觉得这一个多月来,她转变迅速,使我吃惊。 俗云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没想到明媚因这件事而飞快长大。 “我们这一班女孩子,面和心不和。又分开三五党,组织小圈子,互相仇视,做女秘书的不同学生来往,售货员又被瞧不起,我从没见过这许多怪现象,简直叹为观止,家境好的乘华丽房车出入,搭公共交通工具的马上变成二等公民。在家坐着,哪里看得到这许多精彩的情景。” 我不放心:“有没有人欺侮你?” “有。” “唉呀!你受不受得了?” “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她们如何对付你?”我愤愤不平。 “不是都称赞我是热门人选吗?于是她们就孤立我,说些讽言讽语。” 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孩子不与明媚说话,并且暗示地讽刺:“人家是头马儿呢,只怕热门倒灶。” 或是:“有什么漂亮?她的提名人是报馆编辑,自然发动朋友来捧她,太不公道。” ──“又不会穿衣服,、永远白色,曦!” ──“又不够时髦,不懂化糠。” ──“早都有男朋友了,还说二十岁,大会有没有查清楚她的年龄?” ──“身材恐怕是假的,有没有整过容?” 我与俞伯母都气炸肺,这么年轻就这么坏,太使人心寒,毫无目的损人不利己。 明媚却不介意,“我何必怕她们?”明媚很倔强,一有人批评也好,以便加深她认识自己,说不定她们所说,也有一、两分道理。” 俞伯说:“真没想到明媚会因这件事成熟。” 人不经沧桑不易长大,但这种经验何必过早争取? 千辛万苦的排练,初赛终于进行。 三十名佳丽表面上看来都属青春玉女,在电视中出现,吸引无数观众,每个人都成为市民的话题。 同事问我:“郝大雄,你女友不是叫俞明媚?” 为着避免麻烦,我说:“同名同姓的人很多。” 同事疑惑的说:“样子也像。” “看错。” 从此不让明媚到我写字楼来,人言可畏。 在萤幕上看到明媚风采照人,我不知是悲是喜,这次选美会改变她的命运。 其他二十九名入困老输给她太多,就算不论相貌身材,明媚高贵之处是人如其名,活泼天真自然,既不紧张,又不做作,什么都处之泰然──得不得奖毫无关系,她只不过是来趁热闹的。 我探深感动,原来我的女朋友有这么高贵的内在。 但是得到选美皇后衔之后,她会不会仍然做我的女朋友? 宾介公子会奉上洋房汽车,电视电影会要求她签合同,很快她就变成社会知名人士,被捧成一颗明星。 到时我的地位堪虞。 如果因此中断我们十多什年的交情,那真是可惜的,但我应当豁达一些,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如果这条路由明媚自己所选择,我祝福她。 初赛后的明媚更成为城中的话题,没有人不被她的风姿所倾倒。 甚至挤在公路车中,也会听得人们说:“今年香江小姐里的那个俞明媚,泰半会做冠军。” 而明媚也更加忙了,我几乎找不到她,天天早出晚归,她有许多宣传活动等着参加,节目排得密密麻麻。 电话都打不到,只能够留字条与她通消息。 一天我已经上了床,在阅小说,忽闻门铃响,起床去开门,发觉是明媚。 我吃一大惊,“你怎么有空?” 明媚说:“有些事跟你谈谈。” 我连忙迎她进来,“光荣之至,未来的香江小姐莅临寒舍。” “说什么废话。” “是,不说不说,”我觉得她面色凝重,“有什么事?你尽管讲。” “大推,咱们认识十多廿年,亦伴亦友,我说话,你可不准笑我。” “我怎么会笑你?”我急起来,“明媚,有什么事,一定要提出来大家商量。” 她低看头不响,大概是要打量如何开口。 老实说,明媚真人比上镜头还要漂亮得多,不但五官身型好,连鬓角与手指,这些细微的地方都美。 “大雄,我想退出选美会。” “什么?”我一呆。 “我觉得压力很大。” “可是已经进入决赛阶段了!” “你不是一直不赞成我去选举?”她看我一眼,“我以为你会支持我退出。” “可是此刻半途而废,岂非太可惜?” “没有什么可惜,而且我也长得不美,尚无资格做美后。”她的声音很消沉。 “一切美与好都是比较性质的,只要比他人美不就是最美?”我赶紧安慰她。 “压力很大。”她再三说。 “那些人又欺侮你?现在都众望所归,名正言顺是你第一。”我为她打强心针。 “我就是怕万一得不到第了”她的头垂得更低。 “那也无所谓,在你爸妈以及我的心目中,你永远是美后。”我由衷地说。 她笑出来。 “坚持到底,反正你九月份无论如何是要到加州读书的。” “经过这次选举,我见识以倍数增加,几乎每天都接触到新事物。” “那很好呀!” “昨天,我第一次坐劳斯莱斯。” “呵?感觉如何?”我没有坐过,“是不是特别稳?” “并没有觉得它特别稳,只是一坐进去,马上有种特殊的满足感,我猜那是因为基本上我是一个很虚荣的人。车门很重,推都推不开。” 我说:“唉吨!你应该端坐着,等司机来替你开车门才是啊!” “我就是不懂。”她懊恼的说。 “是谁的车子?”我心触动。 “是欧爵士的车,他接我们到他别墅参观,欧爵士是该次选举的赞助人之一。” “呵。”难怪。 “我很苦怕我会受不起引诱,”明媚说:“我发觉自己很向往这种五光十色的生活。 “人之常情。” “我觉得惭愧。”明媚还是很天真的。 “你不会为一辆劳斯莱斯去嫁一个老头吧?” “当然不会!” “那就不必惭愧,谁不希望日子过得舒服些?” “大雄,我发觉自己变得很厉害。”她拍拍胸口。 “你能半夜上来与我谈这件事,就表示你并没有大变。”我说:“至于小小的变化,我们应当视它为一种进步,俗云女大十八变。” “大雄,你对我真好。” “即使将来有什么变化,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大雄。”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还有什么遗憾?” 明媚的彩照一张接着一张被登出来,有些还做了封面,我义务替她收集起来,夹在一只文件夹中─将来完了这件事交返给她,好让她老的时候给子孙看。 我所不喜是那些花边新闻,言之凿凿,暗示她已成为某地产商的女友,闹得漫天风雨。 俞伯也说:“明媚最近成为小妇人,打扮成熟,沉默寡言,与我们陌生得很,出去的时候往往有私家车在门口等,问她是什么人,只答是朋友,小报上的绯闻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虽然还在家裹住,但有关她的事,我们都是看报之后才晓得的。” 太可怕了。 俞伯母说:“大雄,说起来就你有先见之明,我也好不后悔让她去选举,真的得了冠军,说不定她家也不回来,忽然之间,好好的一个女儿成为问题青年。” 我只好安慰他们,“不会不会。” 自己也没有多大的信心。 上次与她交谈,已是十天八天前的事,我应该对明媚有信心,她会得经过这次的试练。 终于到了决赛的前两天,我的心情紧张得不得了,我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明媚,不知她的感觉如何,当然是患得患失,难以形容吧。 半夜我得到她打来的电话,她在一个播放音乐,喧哗的场所,大概是的土可。 她说:“大雄!我很害怕。” “你在什么地方,已是半夜一点,快回家,明媚,明天你需要充沛的精神。” “我需要麻醉自己。” “胡说。”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大雄,我真害怕。”她的声音在颤抖。 “明媚,要是真的拍,那么退出吧。”我实在不忍。 “太迟了。” “你在说什么?又没有谁在背后控制你,”我大声说:“什么太早太迟?明媚,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来接你,你没有喝酒吧?” “我在福临的土可。” “我马上来。” “不,大雄,我到你家来吧,你那里比较静。”她挂断电话。 我的心一疸崛烈跳动,直至门铃响起来。 一开门她便扑进我怀里呜咽。 “受了什么委曲?”我问:“说呀,明媚,说呀。” “没有,你别误会,大雄,没有人逼我,只因我怕输。” “唏!”我松一口气,“天晓得,明媚,不是你输,就是人输,没有输家,如何会有赢家?唉,这件事早日完结,大家有好日子过,本来抱着玩玩之心,无所谓,怎么会搞成这样的?” “是那种气氛,每个人抱着破斧沉舟之心!很快受到感染,尤其是我,一旦输掉,会被人踩死。”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得罪了人?” 我又问:“是不是对着冷门客作其不屑状?” 她点点头。 “太没风度了。” “到这个时候,谁还记得什么叫风度?” 这些小女孩子,平时吱吱喳喳,一旦遇上什么事,就慌张起来,我倒是顶同情她们。 “大雄,你说我如何是好?” “凡事都只有两个选择:做下去或是不做。你要是认为值得,请继续,要是想清楚决定不干,那么退出。” “说了等于没说。” “明媚,人生中有很多重要的决定,别人无法帮你的忙。”我停一停,“将来你嫁不嫁谁,难道也要我替你作主?” 她怔怔的,“真寂寞。” “明媚,你想得太多,得失之心也太重,这种小事,不必太紧张。”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她急躁,“安慰人的日气总是千篇一律──什么放开一点啦,不要太紧张啦,其实全是空话。人家水深火热,你还那么风凉。” “要退出亦可以,明天一早我同你到澳门去。”我说:“你不是真的想退出吧?” “自动失踪?” “可以找大会的负责人出来谈谈,相信没有你,选美会也一样可以进行。” 明媚张大嘴。 我叹口气,“看,你并不是真的想退出,是不是?” 她垂下头,“一退出,热闹我就没份了。” “你真是在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现身说法。” “真的,以前我把生活看得太简单,现在才知道,有许多时候,黑不是黑,白亦不是白。” “回去睡觉,决赛是明天。”我说:“我送你回家。” “大雄,你不怪我?” “怪你?”我反问:“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但愿如此。” 我拍拍她的肩膊,“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愿望很容易达到。” 送她到家已是清晨,连我都眼皮发涩,支撑不住,而明媚还要顶到晚上,不知她如何应付,难怪选美规定要由十八至什五岁,过了这个年纪,恐怕会垮下来。 当夜我特地赴俞府,与俞伯及俞伯母一同欣赏选美决赛。 俞伯母紧张得不得了,差些没说话口吃。 俞占取笑她:“星妈不易做阿。” “去你的!”俞伯母马。 当夜出场的女孩子分别穿旗袍、泳装、运动服表演。 俞伯母说:“明媚一夜没睡,我听到她走来走去,今天一早又赶出去,听她说,光是化一个妆就得两个钟头,胸前都得朴粉,你说为什么来着?” 俞伯幽默的说:“为娱乐大众,否则电视观众看什么?” “也不知道是否只有明媚一个人这么紧张。”俞伯母嘀咕。 我说:“不会啦,人人一样,有几个笑起来像哭,肌肉不听话。” “嘘,来了来了。” 我们看若明媚出场,她比初赛时更漂亮,雍容自在的踏出来,顾盼自若,观众爆出热烈的掌声。 俞伯母松一口气,“在家看比往现场好得多,我情愿把票子送人。” 明媚的身材占尽优势,软而富弹力,肩膀是肩膀,腰是腰。 冠军一定是她。 旁观者清。 旁观者清。 事实也不允许有什么冷门赢出来,其余的女子都好像缺了一样不知什么似的。 明媚的泳衣是翠绿的,衬得她光亮照人。 她的旗袍选白色钉亮片薄纱,非常俗的一种料子,但穿在她身上,加上适当的化妆发型,又觉得年轻女孩子能够尽情打扮一下,无可厚非。 连俞伯都说:“选美虽然老土,但有个美丽的女儿,不炫耀一下,似乎亦对不起列祖列宗。” 俞伯母说:“选完之后,即时出去念大学,不许做明星艺员。” “又封建了,明星艺员有什么不好?”俞伯故作轻松。 我的看法是:只是明媚喜欢做什么都无所谓,希望她的抉择是正确的。 任何一份职业都是尽责来做,敬业乐业,都是好职业。 十五位准决赛的女孩子作问答比赛,每个人都颤抖声音,大失水准,连明媚也不例外,到底只有十多岁,女人身材,孩子脑袋。 她得到的问题是:“你最希望做哪一类人?” 明媚眨眨眼,答:“最快乐的人。” 司仪愕然,这种俗人,自然不明白明媚的答案。 他反问:“快乐?你不希望做一个有钱人,或是有学问的人,甚至是成功的人?” “快乐最重要。”明媚坚持着,“做人快乐,容易满足,已达到成功的一半。” 这次连司仪都不禁点头。 我很佩服明媚,老实说,她真是够机智;别出心裁,把一个难度颇高的难题一下子解决掉。 俞伯母正颜的说:“不是她,还有谁?” 宣布名次的时候,我握着双手,一选上,明媚与我有危险了。 第五名、第四名、三名、二名全不是她,只留下个冠军。 司仪宣布:“冠军:吴美萍小姐。” “什么?”俞伯、俞伯母跳起来 “什么?”我也跳起来 连入围都捞不到? 我马上说:“我立刻去电视台接她!”冲出门去。 连入围的五名都没有,难以置信。 难道真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只得我们看好明媚? 我一路驾驶一路开怀大笑,真是天意,她若中选,我们有得烦的。现在就好了,明媚不必深夜出外应酬,她九月就动身去做大学生,平凡而通达的道路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更幸福? 飞车到电视台,没等到一会儿!就看见明媚挽着只旅行袋出来,低着头二时也看不出是悲是喜。 我向她吹口哨。 “大雄!”她笑。 “上来吧,他们不喜欢快乐的人,我喜欢。” 她上了我车子。 我问:“你,不用跟他们去庆功?” “没有当选,庆什么功?” “他们没有睬你吗?”我故意问。 “快活还来不及,没有时间映人。”她说:“这样最乾脆,要不什么都没有,要不就冠军。” “啧啧啧,不是酸葡萄吧?”我偷偷看她一眼。 她并不难过,好明媚,拿得起放得下。 “唏,从明天开始,还我真面目。”她说:“大雄,至少我还有你。” “‘还?’太委曲了。” “死相!死相!” 老实说:我并没希望她选上,但我亦未料到她会选不上。 我喃喃说:“那班评判,简直瞎了眼。” “是吗?大雄,你真认为如此?” “是。” “那就够了,大雄,我已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坏牌气女郎: 第一次见到栀子是在表弟的婚礼。 表弟的婚礼气氛很差。 小俩口在美国结的婚,事前并没有征得大人同意,女方倒也罢了,因觉高攀的缘故,颇觉得意,男方家长见到媳妇相貌不起眼,家底又平常,年纪又比表弟大了一岁,便一直不悦。喜酒是要补请的,否则无法对亲友交代,但态度就很冷淡。 我们一家都去了。席间都是熟亲友,没有闲杂人等,依照他们家的阔派作风,如果娶到合意的媳妇,巴不得通宴全香港,如今这样经济,可知是不高兴。 酒家很近姨丈的家,因利乘便,吃完就打道回府,多么没有诚意。 本来我很替表弟的媳妇不值,待见到她,就觉得人物认真普通:四方脸,一面孔的不甘心,瞪大眼,不笑不语,自顾自坐著。 而表弟,真的还小,不知所措,捧看杯茶在喝。 完了,男人这么早结婚,才二十三岁哪,一管就被管住,什么潇洒自由都荡然无存。 本来我算得是半个交际大师,但此刻忙著为可爱的表弟惋惜,作不了声。 客人都有同感,因此大家的话题益发不著边际起来,什么牌章打不出来之类,十分的无聊,而新娘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表弟真是的,过十年承受了姨丈的事业,什么好的女孩子娶不到?二十三岁的丈夫…… 这段婚姻要维持到老也可以,乾脆留在美国的小镇过一辈子,别让他见到半个旁的女人,不是不行的。 ……美国的小镇,我打个寒噤。 有几个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的进来签名。 婚礼一向是相亲挑对象的好场合,我连忙睁大眼睛,呵!是七姑女儿及她们的朋友。兴高采烈的美丽事业女性,更就把新娘比下去了。 她们一群人自行坐开一桌,叽叽喳喳开始谈话。 就在这个时候,冷气机忽然轰的一声,停止操作。 众人大哗。 姨丈连忙抓来经理部长理论。 不到一忽儿,冷气机开始不流通,造成闷气、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噪。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么会在这种倒楣的地方请喜酒,应该选大酒店,即使全区停电,也还有自家的发电机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请客请得太精刮。 那边一群女孩子个个热得脸上冒油,可是无奈地作其娴静状,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除下外套、解掉领带,大解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边一个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开,向自己猛。这女郎身穿白衣,头发束起,香汗淋漓,别有一番姿态,最可喜的就是脾气那么坏、那么直率,没有一点掩饰,你说她可爱也好、过分也好、反正她有性格,不是芸芸众中之一名。 部长来宣布冷气机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声抗议,可是仍然赖在麻将桌子上。 我叹口气,预备早退,我没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点,几时挨到十点半。 有人比我还快,就是那个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搁,就站起来走。 在电梯口我看著她的侧脸,真不愧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笔直鼻子、大眼睛、高挑身材。 我搭讪:“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随即冷若冰霜的说:“对,你是男方的亲戚。”“可不是。”我笑说。 “我来问你们,”她连珠炮似。“不是说男方是香港新贵,起码有几十幢房子收租?为什么摆喜酒选这种破地方?”我问:“你是女方亲友?”有点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据实说:“他们的事,旁人哪晓得?”她叹口气。“这不是故意不给好脸色看吗?”“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为事不关己的一顿饭添增那么多牢骚?谁也料不到冷气会崩溃。”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语,大概她也发觉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我说:“嗳,我不是坏人,看你肚子也该饿了,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我猜想你本来就有气,现在不过是藉机而发,是不是?”她仍然不响。 她自然没有跟我去吃饭,也没有让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还是很矜持、拘谨的,社会风气影响,过分随便,会被人视为十三点、、不正经,做女人并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这已经叫做极大方了。 过了三天,表弟与妻子便回美国去。 这一去无异是姨丈赶跑的,谁在那种情况底下都会发觉自己不受欢迎,乾脆一走了之,说句可怕的话,等多几年,姨丈的一切还不就是他们的,我不相信姨丈会有勇气把财产捐公益金。 小俩口的算盘也很精,与其坐在香港讨些大人手指缝漏出来的利益,不如到小镇去孵著等待将来,少受许多闲气。 他们这一对是走了,我却又邂逅那个坏脾气女郎。 她最近将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联络,托她带些书籍去,我师出有名,欣然应允。说起来,大家还是远亲。 她姓殷,叫栀子,栀子花的栀子,多美的名字。 我摇电话去。“我是康家宁,记得吗?”“记得,表妹写信告诉我了。”“我们见个面如何?”“你把要带的东西带出来。”一把火似的脾气。 “遵命。”我顺著她。 我们约好喝咖啡。 一熟就好办,话也滔滔不绝,她替她表妹辩护起来。 “到底已经结了婚,看不顺眼也该有些度量,何必处处令人难下台?令弟可只是个小职员,什么底子都没有,他们俩五百美金租了小公寓住,艰难得很。”我不语,姨丈是故意的。 我说:“生了孩子就会谅解的,到时还不是老人家出马来救济。”“老人家花钱要花得其所,花得大方,不待小一辈开口就有照顾才是,哪有像你们的长辈,蚶蚶蝎蝎,没些风度,对孩子像狗,把桌子上的渣滓扫下来给他们。”我吃一惊。 她真是火爆脾气,把姨支那副怪脾气形容得多么贴切! 我妈不只一次的劝姨丈,叫他疏爽些,反正钱赚来是用的,大把大把的用出去,图个欢喜,有何不可?早该买幢房子等孩子们回来成家立室,继承事业,可是姨丈偏不肯。 栀子又说下去:“好了,不用多讲别人的闲话,把要带的东西交给我吧。”我只好双手奉送过去。 “去多久?”我问。“有没有人接你?”她忽然笑起来,也不作答,就站起来。 我连忙送她出去。 “不用,你请回吧,你们这些孤寒财主的后裔。”我气结。 我大声说:“我爸妈可不是那种人:他们克勤克俭,现在还朝朝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一等一的好人。”她瞄我一眼,截部车子而去。 这么固执且口不择言的女孩子,将来她有得苦吃,不劳我教训她。 过两个星期她自美国回来,自动打电话给我,说表弟亦有东西带给我。 我没好气的问:“是什么?假如是一包糖,你代我吃掉它算数。”栀子说:“是带给令尊、令堂的。”我没奈何,只好出去见她。 她的表妹嫁了我的表弟,到底是亲戚,一表三千里。 她说:“他们说谢谢你父母,他们很客气,送了礼物。”我不说什么。 “不是说金钱价值,心意更为重要。”她停一停。“可笑不,到今天我还在替表妹不值。”不由我不开口。“当然可笑,别人的事,要你来操心,你表妹不见得那么天真,无端端嫁我表弟,他们一家子的事,你操心那么久,白得罪亲戚。”“你是说她贪图什么?”栀子又勃然大怒。 “表面条件来说,确是我表弟胜你表妹多多,你表妹甚至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势利:““栀子,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谈谈自己的事?譬如说,你到美国去做什么? “你的工作是什么?你多大年纪?有没有男朋友?”我有点嬉皮笑脸。 “关你什么事:““不可以这么孩子气,当然关我事,我对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进一步做朋友。”“嘿!”她仰起头冷笑。 我说:“像你脾气那么壤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容易呢,切记切记,莫丧失一个好机会。”我笑。“至少我懂得欣赏你其他的优点。”她忽然泄气。“一个人的脾气坏,有没有得医?”“自我控制呀!”她摇摇头。 “来,一起吃顿饭,我把要诀教你。”“你表弟那么老实,你却那么滑头。”她瞪我。 “他太年轻,我比他大八岁。”“下次有机会再说。”她又拂袖而去。 她个性突出,为人爽朗,如果能够以涵养控制脾气,就十全十美。 不过要受她一次又一次奚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男人最讲自尊。 但是我很快的原谅了她。表弟写信给我,说殷栀子是艺术家,她任职时装设计。 艺术家有资格脾气古怪,我还有什么话说? 那日我看了花花公子杂志访问老牌女星比提戴维斯的一段谈话。 戴维斯说:“艺术家,不论干哪一种行业,都有性格脾气,但不是大叫大嚷那只是坏行为。”只差一线呢,栀子若果不小心一点,就会跨越那条界线。 我把那篇访问挂号寄给栀子。 她覆电说:“谢谢。”我笑。“干艺术需要热情,感情激发就难以控制,你能说声谢,就证明还有压抑。”“你少倚老卖老。”她终于松懈下来。 “请你吃饭。”“城裹有好多温柔的小绵羊在等待你的邀请。”“可惜男人都有点被虐狂。”她嗤一声笑起来。 我们终于去吃烛光晚餐。 情调很美,主要是大家都很轻松,我几乎想伸个懒腰,一抒多月来的积劳。 没有女朋友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什么话全藏在心裹,回家往往倒头就睡,沉闷得要死,你让我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坐看吃鹅肝酱与香槟,我提不起劲,叫我去约会那些小绵羊呢,我又觉得累,于是乾脆在家吃三明治。 我喜欢健康独立的女人,可以在她手臂上打几拳的那种,我害怕哭哭啼啼的小姐,动不动要哄著,管接管送,还得同伯母打麻将之类。 我叫了瓶上好波多红酒,吃烩橙鸭,醉翁之态毕露。 栀子并不后悔同我出来,看得出她也很享受,大家天南地北谈很久。 话题很自然又转同表弟身上去。“太早结婚,有危机存在。”我说。 “每一种人际关系都有危机存在。”她说。 “不错下属终于跟老板闹翻、婆媳从来不曾好好相处、主妇与女佣又互相挑剔”我停一停。“不过夫妻关系最脆弱。”她笑,异乎平常的温和。 “最适龄是什么时候?”她问。 “女的三十,男的三十五。”“都成了老姑婆了。”“就说如此,届时见也见过、玩也玩够,收心养性,在家打理家务。”“还不是大男人主义。”她撇撇嘴。 “我不否认,我绝不肯放老婆出去在办公室内同人打情骂俏,赚取些小月薪。”“些小月薪?有些女强人赚得很多。”“是吗?她会把薪水拿出来养家吗?赚得多有什么用?””你这个人!强词夺理,不同你说了。”她脸色微变。 我立刻后悔,这么好的气氛,何必为不相千的小事破坏情趣? 我连忙赔小心:“当然,我只是以事论事。”她不睬我。 “譬如说时装设计,根本对家庭生活没有影响,是女性一门最好的职业。”“你别越描越黑了。”她瞪看我。“我这门手艺好不好是我家的事,反正不会骚扰到你,要你白担心干什么?”我默然。 无端端又得罪这个霹雳火,前功尽弃。 这女人,迟早为她自己的脾气所害,嫁不出去,做老姑婆。 我喝两口闷酒,又说起话来,以免冷场太多,渐渐她见我相就,也就下台,不再有风驶尽哩。 不过这一顿饭下半截还是吃得很零落。 我有点心灰。这样子动辄得罪,被人抢白,实在难受,看样子要冷她一冷。 其实我是有诚意的,不比那些想在女人身上捞一把便宜的男人,不过,我也希望我的伴侣尊重我。而殷栀子这女人,没一点温柔,动不动把男人呼呼喝喝,唉。 完了。 我隔很久都没有再见殷栀子。 表弟写信来询问我们的进展,我只是避而不谈。 真是可悲,就差那么一点点。 隔一段很久的时间,表弟回来,父母请客吃饭,广发帖子,栀子也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很感慨,她身边有一个男人,很矮,年纪很轻,但已经长了一圈啤酒肚,更穿看一件贴身t恤,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怀孕五、六个月似的,大家介绍他,说他是个脑科医生。 我心想,已经找到对象了,真快,看样子我自己真得加把油才是。 栀子出乎意料的沉默,没有说什么话,那位脑科专家一窥伺到麻将桌子有空缺,立刻坐下,不顾三七二十一,就霹雳啪啦的打起来。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把一杯茶转过来又转过去。 我说:“别来无恙?”已经有半年了。 她淡淡笑笑。 “许久没见,”我说。“大家都忙。”这也是事实。 她不答,但是也没有拒人千里。 那边麻将桌子上赢出一副双辣,那个啤酒肚大叫起来,兴奋莫名。 我皱上眉头,天真的我,还以为所有的专业人士都值得尊重。直觉上我不喜欢这个人,并不是说年轻的医生不能打麻将,而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人。 “男朋友?”我问栀子。 她看我一眼,不答。 忽然之间我以熟卖熟,装得很平静的说:“跟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幸福?”她抬起头来。“他与我,跟幸福有什么关系?”我镇静一点,大概还有得救。 “星期二、四、六约你,说不定一、三、五约别人。”她微笑。“那么我二、四、六约的是他,一、三、五也约别人,彼此彼此。”“他受得了你的壤脾气?”“坏脾气?谁说我有坏脾气?哈哈……”她声音很冷。 我与她没说到三句话,便像猫那样的把毛竖起来,摆出一副斗争状,我暗暗叹口气,咱们的生辰八字不合。 我说:“我总是关心你的哩。”“是吗?”她问。“偶然在公众场合见面,问候一、两句,甚至探听一下私隐,这叫做关心?”我又沉默,一贯的坏脾气,教人下不了台,结果只好跟啤酒肚在一起。 尽管他是啤酒肚,客观条件也比我好。 我应该即时走开,但不知怎地,还留恋在她身边。 表弟过来,坐在我们两人中间。 他说:“不知如何,约瑟的肚腩越来越大,再不运动,真得当心。”“随他去,”栀子说。“讲来讲去讲不听。”语气亲昵。 “叫他跟家宁学太极,最灵光。”我立刻说:“最近一下班像死过去似的,累得什么都不想做。”“还有,叫约瑟有空别老坐麻将台。”表弟又说。 我笑。“你别老批评人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自由。”表弟忽然说:“我在明年初就要做爸爸了。”我一愕:“恭喜恭喜。”我的天,才二十三岁。真是个孩子生孩子的世界。 表弟面孔上也没有太大的欢容。 我说:“还没问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哦,走走而已。”表弟不愿说。“我去那边看看。”他走开后,栀子说:“你问他干什么?人家在美国待不下去,才过来投靠岳丈的,很不光彩。”“他父亲几十幢房子收租,投靠岳父?笑话。”我不信。 栀子冷冷的说:“这世界上的笑话原来是很多的。”“以前我不相信,]我冷笑。“此刻也不由得不信,譬如说没到三十岁就长肚子肉,多笑话。”栀子不怒反笑。“别人身上的肉,关你什么事?”我仍然冷笑看。栀子却搬了椅子,坐到那医生的背后,看他打麻将。 表弟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问:“一点进展都没有?”“别提了。”“她说你嫌她这个嫌她那个。”表弟说。 “我有什么资格嫌人?”我赌气。“她或者肯为你改良性格,”表弟笑。“但不是现在,家宁表哥,别忘了权利与义务相等,你要额外留神,切忌需索无穷。” “你这小子,说起我来了。”我问:“你自己到底怎么样?” “老婆不肯在外国生养,说太辛苦,只好回来。” 我纳罕。“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笑话?不晓得多少人挺看大肚子往外国跑去生养,图拿个什么国籍,你们反而回来。” 表弟说:“一言难尽。” “现在住岳父家?” “可不是,正在彷徨,找房子呢,又不一定在此定居。” “回你老头子家住才是正经。” “老婆不惯我父亲那寒酸劲,冰箱裹连一个水果都没有。” “姨丈真是丢人。”我也很气愤。 “还有,老佣人架子好比太婆,叫她去倒一杯水,她都给你来个不瞅不睬。” “你妻子当然很不满意?” “那还用说吗,她想像得太好,满以为我父母会视她如己出,”表弟苦笑。“谁知待她像个陌生人。” “她把事情看得太容易。” “也没法子,嫁随,”表弟说。“此刻她若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人家夫妻间的事,我不便发表太多意见,就此打住。表弟说:“家宁表哥,如果我是你就好,你能干。” “能干有什么用,照样娶不到人。”眼光很自然的落在殷栀子身上,她一本正经地看啤酒肚搓麻将,气死人。 “表哥,”表弟笑。“你要是喜欢她,不妨略微低声下气。” “我肯退一步,人家也不肯。”我把头转回来。 “女孩子都心软,只怕你一步也不肯退。”他说。好家伙,结婚才半年,就成为女性问题专家,吃不消。 我酸溜溜的说:“你别急,总有人会嫁你表哥这个穷措大。” “未必。”表弟直笑。“你别说,现在略微出色的女孩子非常难追求,所以我糊里糊涂的结婚,也未尝不是好事,父亲还生我的气呢:他就孢孙子了,总比一些人,与女朋友一走就走七、八年。” 表弟忽然长大了,絮絮的道起家常,有一股住家男人的味道,我又替他难过起来,像他这个年纪,原应朝气勃勃才是。 我“嗯”一声。“连挂看啤酒肚坐麻将桌子的男人都有人要,我担心什么?难道医生两字真有无限魅力,女人听了发软蹄?” “你是指约瑟?”表弟含笑。“约瑟并没有女朋友呀,他家人都急得不得了,医生这行业不错,是有前途,可是他家并没有资产给他开诊所,他在公立医院中捱更抵夜,收入非常普通,你吃什么隔壁醋。” “可是自有人趋之若骛。”我没好气。“谁?”“那朵栀子花。”我说。“还有谁!” 表弟明白了。“你这个笨蛋,神经病,难怪一整个晚上像吃错药,真是十三点搭错线。”他笑。我不作声。“约瑟是栀子的亲弟弟,你这混球!” “什么?”我跳起来。“亲友间交际应酬,你从不出来,谁是谁你都没弄清楚,你只认得你自己的爹娘。” “啊,啤酒肚是她弟弟。”我错愕。“你说话当心点,别得罪未来大舅子,我不同你说了,我自己的烦恼过顶呢,失陪。” 我的气渐渐平下去,以栀子的脾气,她为何不说明呢?居于一种骄傲吧,很多女人认为只要爱得足够,男人们会拚了命来争取她们,她们是有夫之妇也不妨。这是古老思想,现代的男人也并不那么罗曼蒂克,最主要是已经把时间、精力都用在事业上,一下班累个半死,哪还有功夫同女人闹花样。我也该检讨自己的态度,别老一副吊儿郎当地有没有她都照样过日子,然后见了面就唇枪舌剑。 开席的时候,我故意挤到她身边去坐。她一整个晚上都不睬我,我却一直替她布菜递茶,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她的椅背上,同亲友表示名主已有花,承让承让。 散席后我抢著替她取了外套,紧跟在她身后。“你干么?”她斥责我。“你有完没完?脸皮太厚了你!”我打躬作揖,仍然不开口。 “你别以为耍软皮蛇就行得通。”她杏眼圆睁。 我说:“咱们之间的误会自一顿酒席开始,又在一顿酒席结束,不是很好?”“好是好,可惜我连啤酒肚都约会,没有幸福。”她悻悻然。 我跟在她身后不出声,死忍著一道气,小不忍则大乱。 走了近半条街,她终于转过头来,叹口气。“你忍得了我的坏脾气?”谢天谢地,我百忍成金。 我摊摊手。“我相信你会改,只不过不是现在。”她笑出来。“你倒是有信心。”我连忙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都大半年啦,”我说。“人家都结婚了。” 她本来想抢白我,但终于忍住,男女之间,讲的是缘分,咱们这一段的缘分终于到了。 伤健: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天气非常的好,我推开窗户,就看见他们两兄妹,哥哥坐在轮椅里,妹妹推著地走,两个人长得那么相像,一看就知道是同胞,我感觉到非常诧异,我们住在游人不常到的郊外,这么说来,他们竟然是新搬来的邻居了。 我没有与他们打招呼。 但凡搬到这里来住的人,都是为了避热闹,如果我贸贸然冲上去大声问候,未免太过唐突,故此我只在窗口站了一会儿,就回书房读书。 我到姨女家来住,是为了做一个报告,家在市区,不能专心一致,故此暂来这里用功。 偌大的屋子,就是我跟群姐两个人。 群姐与我一起吃早餐。 我问:“邻居搬来了!” “是的,姓万。”群姐说。 “是两兄妹吗?”我到底遮掩不了好奇心。 “哥哥叫万达,妹妹叫万里。” “多别致的名字。” “隔壁那座比我们这里还大,不知两个年轻人如何打理,况且哥哥还坐轮椅──多可惜。” 我连忙安慰群姐,“.没有关系,现在的人残而不废,一样可以做一番事业。” “嗯。”群姐点著头。 “嗳,群姐,中午做我爱吃的炒三鲜如何?” “中午我出去替你买更好的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 “刚上市的大闸蟹。” “哗,”我开心得几乎昏过去,“群姐,你真是个大好人!” “有得吃就把人认好人?表小姐,你做人要当心。” 我大笑。 我性情好动、调皮、活跃,到了乡间还是停不下来。十点多群姐到城里去,我就放下书本,沿溪涧散步。 没走多远,就看见那个姓万的男孩子坐在轮椅上钓鱼,他妹妹不在。 是他先向我点头的,我心释然,既然人家主动,大家不妨多个朋友。 “我知道,你叫万里。” 他微笑,“不,我是万达,妹妹才叫万里。” “对不起。”我拍拍脑袋,在他身边坐下。“鱼大不大?” “还没上钩,听张伯说是大的。” “张伯是谁?” “我们管家。” 我就蹲在他身边,不愿意离开。 谁不怕寂寞,我是生根的城市人,静了数天,有说不出的难过──虽然在城市,我也不是天天非到的土高去的人。 万达看我一眼,他像是非常明白我的样子。 不知怎地,他有股平常人没有的气质,并且一脸平和信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好人,和蔼可亲,换句话说,你可以相信这个人,把他当大哥。 “尊姓大名?”他问我。 “他们叫我小云。” “有心事?” “要做报告,心思不能集中。”我索性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的蓝天白云,“天气真好。”我赞叹。 他会心微笑,彷佛洞悉了什么。 我无故涨红了脸。 有脚步走声,万里来了,她与哥哥一般长着圆脸与大眼睛,看上去精神相,见到我,她只扬扬浓眉,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万达为我们介绍。 她说:“一起吃东西吧。” 我一听到有吃的,也顾不得了,马上精神抖擞。万里自一只藤篮里取出各式乳酪与白酒,还有特别的水果与沙律。。 这些东西一直吃不腻,我梗放怀大嚼起来。 我简直忘了大闸蟹,直到司机老李来寻我。 他笑着说:“表小姐,蟹在叫你呢,蒸老了就不好吃,这两位先生小姐,也一齐来尝尝新吧,我们已经照会府上的张伯了。” 万家兄妹大方的接受邀请,妹妹推着哥哥上门作客来。 群姐一见到我就责怪,“表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喝得脸红扑扑的?我特地替你买了半斤陈年绍兴花雕送蟹,熨熟了在那里。” 我抱歉,“人就是这样被纵坏的,我在别处已经吃过了。” “这孩子。”群姐又去招呼客人。 万达、万里似扪。斯文,但又不见拘谨,一边谈笑风生,我好欣赏他们两个。 万达说:“趁热吃这个蟹黄。” 万里笑说:“不知怎地,我老觉得吃蟹十分奢靡。” 我说:“是受红楼梦影响,一顿蟹吃了穷人整年的粮。” 万里说:“或许是,”她根风趣,“所以有种犯罪的感觉。” 我被两种酒一粮,顿时晕头转向,群姐笑我没有酒量又要拚命喝。我往沙发上一倒,也不分辩。 群姐说:“你不招呼客人了吗?” “原谅我失礼。”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傍晚,群姐笑说:“来,喝杯热茶醒醒。” 我叹一口气。 “万少爷小姐请你过去吃饭。”她说。 “我要写功课。” “不急在一时呢。”重姐说:“心情不好,更不应关在屋内,出去找朋友说说话,散散心。” “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我心情不好?”我懒洋洋地问。 “表小姐,你全身的感受都写在面孔上,谁看不出?” 我讪笑。 万达推着轮椅来看我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我不好意思,“我喝醉了从来不声不响,一定埋头大睡。” 他幽默的说:“酒品好得很呀。” 我推他过去吃饭。 万宅布置得古色古香二堂旧酸技家俄,蓝白二色作主色,有种清爽磊落高贵之气。小菜很清,据说是张伯最拿手的几味,我肚子正饿,吃了两碗饭,放下筷子,忽然悲从中来,跟万家兄妹说:“在旁人眼中,我不知算是猪猡还是算人──睡了吃,吃了又睡。” 他们忍不住笑。 万达说:“心情不好,是这个样子。” 饭后万达建议下棋,我没心情,万里去写长信,我跟万达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振作一点哇。”他说。 “没法度,悲观。” “是感情的问题吧。”他猜了个不离十。 “嗯,人家不要我了,只好躲在乡下来避窘。” “于是喝醉酒?”他通情达理地笑。 我长叹一声。 “有很多事比爱情更重要呢。”地劝励我。 “是吗,说来听听。”我没精打采。 “健康、自由、工作、亲友、嗜好……” “但十多岁的人还是认为爱情价最高。”我用手托着下巴。 “你几岁,小云?” “廿一了,老天真。”我嘲弄自己。 “就是呀,还不长大?”他又鼓励我。 我不响。 “是同学吗?” “同学的哥哥。”我倾诉,“喜欢公主型的女郎!而我,偏像个野孩子。” 他伸手在我鼻子上一点!“野孩子更可爱。” “是吗,不是说着逗我开心?” 他笑,“我与妹妹一起来渡假,一个月后要返回市区,你超着写功课之余,多多过来玩,可好?” “你们陪我?” “你也陪我们。” 我欢呼。 就这样,我们成为很接近的朋友。朋友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投缘的话,感情一日千里。万民兄妹性格光明可爱,我们很快就成为最谈得来的知己。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万达,他自小困在轮椅上,不但没有丝毫气馁或是灰色的思想,却比常人更乐观、努力、温暖、能干,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有志青年。 渐渐──不需要很久──大家都忘了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因为他是那么活跃,尤其是游泳的时候,谁也看不出他跟常人有什么不同。 第三个星期,姨妈进来瞧我。 她闻间问起:“功课如何?” 我答:“很好哇,报告进展得很快,早上做三小时,下午做两小时,灵感汹涌而至,止都止不住,如无意外,下礼拜可以完工。” “咦,”她说:“看上去你是康复了,什么事也没有。” “我什么时候病过?”我抗议。 姨妈会心微笑,“有种流行症,叫失恋。” “早过去了,现在我有新朋友。” “是一个叫万达的男孩子吗?”姨妈问。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谁说的,那个奸细?”我责问:“群姐?” “小云,那位万先生,听说腿不大好。” “是,他是伤残人土。”我说:“又如何呢,做朋友,不应怀着势利眼,他比我们更活泼乐观勇敢。” 姨妈说:“小云,我是势利的人吗?” “你不是,姨妈。” “对呀。听说人家对你很好。” “朋友嘛。” “小云,你也不小了,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所谓普通朋友,止于吃喝玩乐,人家对你这么关心,花那么多时间在你身上,显得不简单。” 我心虚,一我们也不过是吃吃喝喝。” “群姐说万少爷对你有好感。” “群姐的一张嘴!” “你打算跟人家有进一步的发展吗?” “姨妈,这样太不公平了,谁知道将来的事呢。”我反辩。 “你愿意与万先生有将来吗?,抑或超着这个失意空档,与人家来消遣消遣?你瞒不过我,小云,自小你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我低下头,“我们会永远做好朋友。” “那么好,你与他就维持朋友的距离,别太亲热,引起人家谈会。” 我很生气,“姨妈怎么忽然把我说得像只狐狸精。” “真的。”姨妈叹口气,“人家孩子怪可怜的,虽然说伤健平等,那不过是很浮面客气的说法,真的要你陪少了一条腿的人吃饭睡觉,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你有那种爱心与忍耐吗?” 但我用双手掩起耳朵,“我们不过是朋友!” 姨妈也不悦,“你这个孩子怎么揽的?一句好话也不要听!” 她吩咐群姐几句,便回市区。 我连群姐也迁怒,“假仁假义!”我说“虚伪!” “表小姐,”群姐不怨反笑,“我可是看看你长大的,你怎么说我!我都不生气。” 我坐下来,问自己,对万达有好感,是否为了心中空虚?抑或他自有可取之处? 两老都是对的,谁不寂寞呢?寂寞是世界性的恶疾,人人都患有某一程度的寂寞症,而万达实在是个好伙伴,他温柔,耐心、体贴,毫无疑问,对我特别的好,我当然喜欢接近他。 至于将来,我可没有考虑过跟任何人有将来,这也不表示对万达不公平,如今还有 谁会在廿一岁结婚生子?姨妈如此质问,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也许她是想我注意万达的感情发展,别粗心大意的伤害他。 对了,我确是一个比较粗线条的人,很多时候不知轻重,举止放肆,引起别人误解。 姨妈还是对我好。 以后我确要小心留神才是。 第二天万里来找我出去野餐,我的态度就没有那么放,比较拘谨。 万达是个最细心的人,他马上发觉了,便笑问万里:“小云在今天闹情绪?” “没有。”我心中憋得要命。 “怎么回事?忽而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万里也取笑我。 我不出声。 万里说:“我忘了带录一日带,回去拿。”她站起来走开。 我紧张的问:“她为什么要制造机会让我与你单独相处?” “别多心,小云,她不过是觉得你或许有话要跟我说,她在一旁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大家都是朋友。”我努力分辩。 “但你一直比较听我的。”万达光明磊落的说。 我的疑困渐渐消散,人家真正不过把我当一个朋友。也许万达认为失恋者才是残废者,也许姨妈太多心了。 “她不是要故一意制造机会让我们多倾诉吧?”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万达哈哈大笑。 我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凝视我,“你怕什么,怕我向你求婚?” 我涨红睑。 “你别慌,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他说:“正如你说,我们是好朋友。” “万达──”我非常抱歉。 “别再说了,”他微笑,“省得越描越黑。” 我没趣,站起来回家。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不知道是否一次失恋令我学乖,我想得到,但又拒绝付出。不花任何代价留着万达。 那一天我居然食不下咽。我! 那篇报告则差一截尾巴,吊在半空。 我恨死自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点都不会处理感情。 第二天,我睡得胡里胡涂,群姐来推我,我睁开眼睛,看到她一脸的笑容:“来,表小姐,来看,万少爷的女朋友好漂亮。” 我张大嘴问:“他有女朋友?” “是呀。”她一副安慰相,“原来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不解,“重姐,万少爷有什么不好,你不喜欢他?.” 群姐不好意思,转侧头。 “你嫌他残废,是不是?” “我是看看你长大的,表小姐,我是个老派的乡下人,我只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现代的女人在嫁人之前可以拥有许多男朋友。” 群姐吃惊:“表小姐!你可别学那些女人!” 我爬到窗口去,“他的女友在何方?” “在草地!看见没有?” 看见了。 哗!是个公主型的女郎。 她为他在推轮椅。 人家足有两点三公尺左右高度,穿着运动装,长发、苗条、美艳,身材面孔都像世界小姐。 我瞪大眼,傻掉了。 妈的。比起她,我像只丑小鸭,而最穿的是,这么美的女郎都不怕跟他做朋友,而丑小鸭与她的家人都忙着拒绝他。 柱作小人。 我气馁,重重跌在床上。 男女之间根本没有普通朋友可做,谁肯毫无代价地对一个人好呢? 我瞪着天花板。 群姐安慰我:“表小姐,你怕找不到男朋友?” 我惋惜说:“万达的气质是难能可贵,可遇不可求的。” 群姐也默认。 这时候楼下有人叫我:“小云!小云出来玩。” “你下去吧。” 我无精打采抓起外套!踏进球鞋里。 万里兴高采烈的说:“小云,多认识一个朋友,这是莉莉。” 我强颜欢笑地点点头。 “万达说:”小云很情绪化,心情不好的时候面如玄坛。” 那美丽的莉莉笑起来如朵风中的玫瑰花,“别这么说,人家会不高兴的。” “不要紧!”万达说:“她性格像男孩子,很光明磊落。” 我啼笑皆非,撑起了腰,半晌作不得声。 活该,不是老对牢他口口声声说只肯维持朋友关系吗?报应立刻来了。 万里马上向我挤挤眼。 美丽的莉莉说:“我喜欢像男孩的女孩子,通常不那么小心眼,容易做朋友。” 他们三个人一唱一和,热闹得很,本来我的角色被莉莉取代。 是我自己拒绝演出,我能怪谁? “今天晚上我们露营,怎么,参加吗?”万里说。 莉莉笑,“我最怕露营,第二天头发打结,梳都梳不直,很可怕的。” 我一向喜欢户外活动,但这次却作不了声。 万达问:“你呢,小云?” 我摇摇头。 莉莉转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回屋内。 他们走得老远的时候,我还听见他们说:“……小云……小孩子时叫小什么小什么怪可爱的,年红一大还背个孩子气的名字……” 立刻批评我!太不给面子了,我心灰意冷,什么友谊都可以立刻反脸,我们认识不过短短一个月,算什么一回事? 我这个人的最大缺点是过份热情澎湃,所以连姨妈都赶了来教训警告我。 那莉莉想挤我出局呢,岂有此理。我握着拳头想,人家上门来欺侮我,我应该反击才是。 傍晚我过去找万家兄妹,看见他们在走廊中点着蚊香,一脚给我熄了,这里根本没有蚊子,一定是那莉莉娇纵。 张伯同我说:“田小姐,他们都在书房里。” 是的,在书房里讨论英国十八世纪诗人的作品。 偏生我对英国文学一点兴趣也无,插不进嘴。 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这本书我最熟。 我咳嗽一声,“为什么不谈红楼梦呢,水浒传也好。” 莉莉枪着说:“太古老了。” “什么古老?”我瞪她一眼,开始刺激她,“中国人不懂中国学问,简直笑话。最讨厌有些人以不懂中文为荣!” 莉莉脸上一块青一块红。 我逼着万达承认:“是不是?”其实我很少这么卑鄙。 他尴尬。 万里掩着嘴笑。 大家都穿着牛仔裤,偏偏莉莉穿长裙子,她有习惯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我伸脚踩她裙角,引得她差点摔倒。 她忍不住维持那娇艳的风度,便冲看我说:“你这个乡下人,到底干什么?” 我连忙转过头去寻找,“乡下人!乡下人在哪里?”气得她几乎哭出来。 莉莉急急回房去,万里边笑边去安慰她。 我终于与万达单独在一起。 我尚诅咒:“放一把蜘蛛,四脚蛇进来咬死她,” “真毒。”万达诧异,“你怎么了!小云?” “长恨这种做作,扭扭捏捏的女人,风一吹会倒下来似的,”我狠狠的说:“媚狐子!” “太不大方了,大家都是朋友嘛。”他说。 我瞪他一眼。 “你的占有欲太强,小云,自小被惯坏的,是不是?” 万里出来说:“莉莉气得什么似的,说立时三刻要回市区去。” 万达说:“我要看看她。”他进去。 万里说:“不知怎地,她被蚊子咬得一块一块,明明点了蚊香,怎么揽的?她最怕蚊咬。” 我乏味的坐下。多么幼稚,我又失态了,为什么不能事事听其自然呢。 万里问:“你怎么了,小云?” 我疲倦的抬起头,“我也不知道,我猜我是妒忌成狂了。” 她不响。 “短短一个月上我嘲笑自己,“我就想霸占着你们。” 万里说:“大概你不大喜欢那样类型的女孩子。” 对,说到我心坎里去,我是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像小公主一样的珍贵,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已经败过一次在她们手中,现在看样子又要再失败一次。 万里问:“你为何息得患失?小云,告诉我?” 我不响。 “那么去告诉万达。” “万达现在怎么会有空?” “待会儿他出来,我叫他来找你。”万里说。 “我先回去。”我说。 我回到家里,才洗一把脸,万达就推着轮椅来了。 “快快教训我吧,我洗耳恭听。” “是你弄熄了蚊香吧。”他笑,“干吗这么恨莉莉?” 我睁大眼,不知如何回答。 “小云,你有什么心事?”他问。 我静静的说:“我不喜欢你同莉莉在一起。” “做朋友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撒赖,“那么我追求你。” 他微笑地擦擦鼻子,“你家人不满意我少一条腿。” “那怎么办?”我失望的问。 “别心急,我们再做一阵子朋友,慢慢观察对方。” “再观察下去会有更多的莉莉娜娜玲玲。”我吃不消。 “小云,我相信我是了解你的,你刚经验过一段不愉快的感情,所以失去自信与安全感,因此要急急霸住一个人,是不是。” 我听了这么衷心话!眼泪汨泊流下来。他替我擦掉。 “别担心,小云,你会痊愈的。”他拍我的背,“别操之过急。” 我急急点头,“你原谅我吗?” “当然。”他说,“好好睡,我回去了。” 我点点头。 “我们明天见。”他说。 是的,我们有许多明天。 桌球室: 幽暗的地下室,放著一张张撞球台子,充满烟雾,这是我的家。 我的生意很简单,便是开著撞球室,招待客人来玩上一、两局,收取租金,等打烊之后,我与清洁工人便负责清理场地。 我这里地方乾净,很多学生都乐意上来,人杂管杂,但是因为与警方关系良好,所以从没出过事。 除了几具售卖汽水、糖果的机器外,地下室就只有计分架,经理室后面是我小小的睡房兼厨房。 我生活得很清苦,没有娱乐,没有女朋友。 但是我自给自足,不算太坏,我又没念过太多的书,算不得学问渊博,能够找到口饭吃,又自己做老板,实在是不错。 生活并不枯燥,撞球室内之风情够你瞧的。 昨日来了个美艳女郎,长发梳尾巴,穿低胸紧身t恤、短裤、高跟拖鞋,哗,连十五、六岁的男学生都瞪大眼朝她看,有些人更吹起口哨。 她租桌子,要与人赌球。 我上去说:“小姐,我们这里是禁赌的。”她风情万种地燃起一根香烟,跟我说:“我不会在你这里收钱。”我赔笑。“在我这里放盘口亦不可。”她飞来一个媚眼,这个女子邪管邪,可真的美貌。“老板,真的不行?”我摇摇头。“消遣则可,赌博不可。”“若果我羸了你呢?”她向我挑战。 我说:“我不会玩撞球。”“唷,老板,你不会玩,开这个地方来干么?”观众哄然大笑。 我正颜说:“我开来做生意。”有一个男孩子的笑声特别响亮,他步向前来说:“小姐,我与你玩一局,消遣一下,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那女郎并不介意别人吃她的豆腐,嚼著口香糖,使与那男生玩起来。 我摇摇头。 老实说,由我亲自下场,也未必胜得出。 美女、孩童、老人走江湖,没有三、两度散手,如何站得住脚?这个年轻人还作梦呢。 果然,不到一回合,那男生便败下阵来。 那女郎得意洋洋地站著,气定神闲,不愧是高手。她用的手法很含蓄,并不一下子取胜,老使对方认为尚有机会反击,最后便输得一败涂地。 我看到他们在我门口数钞票,那女郎再进来的时候,我便说:“小姐,请你走,我不欢迎你。”她一怔,随即笑。“老板,何必拘谨?”“为什么不到别家去?”“你这里学生多。”她很坦白。 我说:“你的意思是羊牯多。”她媚笑。“老板是明白人。”“我不欢迎你,快快走。”“老板何必丁是丁,卯是卯。”我看著她。 “好吧,”她晓得我不是好惹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说:“你别在我这里搅局便可,我们照样是朋友,贵姓大名?”“曼露,老板呢?”“伍岳。”我与她握握手。 “唉,”她笑。“三山五岳人马,轻视不得。”我笑。“你知道便好。”“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老板。”她也笑。 这个女郎一张嘴真会讨人欢喜,我感喟的想,跑江湖不简单呵。 “有空来坐。”我说。 她扬起手,同我说再见。 她以后没再来玩撞球。不过有空却来喝杯咖啡。 在外头走的人都知道,多个朋友便是少个敌人,没朋友不打紧,多敌人可吃不消。 所以我很给她面子,因为她晓得做人之道。 曼露的身世也是个谜,能干得很呢,自撞球室到撞球室,她便维持了生活,而且活得不错,永远化妆鲜明,衣著动人。 你别说我不佩服她。 那些小男生看到她,像是中了蛊似的,为她著迷。 而她那手球技,也出神入化。 曼露常常说:“老板,我们几时来一场?”我微笑。 “真人不露相,嗳?”她会向我挤眼。 “别告诉我不会玩。”她笑。 我说:“我的确是不会。”“老板真会开玩笑。”她补一句:“逢人只说三分话。”我有点歉意。 但到底我们只是泛泛之交。 况且她的对象只是那些穿校服的小男孩子,不是我。 那日下午,我在吃自己做的三明治与咖啡,有人推开撞球室的门进来。 我抬头一看,是个小女孩,十七、八岁,穿著时髦的短裙子,长得清秀脱俗。 “找谁?”我问。 “楚文青有进来吗?”“谁?”我笑。“我不认得这里客人的名字,相貌是记得的,你形容给我听?”“他这么高,瘦瘦个子,是k学校的,脸上一颗痣,长得很英俊。”“呵,叫楚文青?”我当然知道这个男生,他就是跟曼露赌球那个小子,现在还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原来是他。 “你找他什么事?他常常来。”小女孩咬咬嘴唇。“如果他来的话,你就说,小玲找他。”“你是他的什么人?”我问。“是妹妹?”她的脸马上红起来。 我明白了,这年头的女孩子早熟,很快就找男朋友。 我替她惋惜。那个姓楚的小子不是好人,看得出来。 “他来的时候,我同他说一声。”我应允。 “他什么时间到这里?”我说:“没有一定,大概放学时分,你呢?你怎么不上学?”“我早已退学。”小玲低下头。 “为什么?”我讶异的问。 “家境不好,要我出去做工赚钱。”跟我一样,我想。 “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等他?”小玲盼望的问。 “不必浪费时间,谁也不知道他来不来,你先回去吧,我会代你说一声。”小玲羞怯的说:“谢谢。”“不客气。”我说。 她走了。 当日楚小子并没有来。 第二天中午时分,小玲又来了,很明显,她只有在午饭时候才抽得出空档。 我给她一客三明治。 “还没吃午饭吧?来,别客气。”她焦急的问:“他有没有来过?”“没有。”我说。“你找他找得很急?”她点点头。 我不便问她太多。 “老板,我常来麻烦你,不好意思。”她说。 “没关系,我是开店的,任何人进来,都受欢迎。”“文青跟我……走了有两年多,我们本来几乎天天见面,最近这一、两个月,很难找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的头垂得更低。 我不响。 “对不起。”她的眼泪淌下来,连忙用手抹去。 我递手帕给她。 她站起来,奔出去走了。 那天傍晚,楚小子来撞球室,他身边是曼露,两个人有说有笑,轻松得很。 我向曼露打个眼色。 她向我走来。“找我,老板?”我说:“曼露,你这么大个人了,跟这种小伙子泡,有什么味道?”曼露眼睛一亮。“老板,你不是吃醋吧?”她娇媚她笑。 我啼笑皆非。 “怎么,只要你一句话,我正眼都不看这种小子。”她说看眨眨眼,这个曼露足有一千种风情。 “真的听我话?”我笑问。“那么我要请你帮帮忙。” “什么忙?” “你最近跟姓楚的走得很近?” “他付学费跟我学球。” “人家是有女朋友的。” “关我屁事。” “曼露,说正经一点,人家小女孩子好伤心呢。” 曼露不悦。“我也做过小女孩子,那时侯不见得有人为我担心。”“曼露,你大人有雅量。”“我是个跑江湖混饭吃的女人,不懂这些仁义道德。” “曼露,”我只好哄著她。“你方才不是说帮我忙?” “我不晓得是这种事。” “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何必要这种小后生?” “男人确是很多,但是我可没有追到你呀,老板。”我尴尬地笑。 “怎么,对那小妞有好感?” “不是这样说,助人为快乐之本哩。” 她悻悻然。“我更加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你帮她不帮我。” “你有办法。”我赔笑。 “我不见得拿你有办法。”她又兜回来。 我很为难。 她似乎句句话语带双关,表示对我有意思,但我走遍大江南北,何尝不晓得这种场面话半真半假,作不得准,没有什么诚意。 作为一个暂时息脚之地,她得留下来一年半载,这段日子一过,她又不晓得该到哪个埠、哪个镇去混了。 这种野玫瑰是留不住的。 “真的不给我面子?”我问。 “老板何必为这种小妞操心?”她索性走开,回到那个小子身边。 我为之气结,这样连消带打,便将我的要求推到凉快处去搁置,高手即是高手。 我看不顺眼,拉一拉那楚姓小子。 他讶异地间:“什么事?”“小玲来找过你。”“她?”他一愕。“找我干什么?””说好久没见过你。”“我没空。”他很不耐烦。“叫她少噜苏,我又不是她丈夫,乱忙一通干什么?”我倒抽一口冷气,退回我的小房间,低头不语。 也许我已经老了,竟管起这种闲事来。 世界上每个角落都在进行著这种悲欢离合,我要管也管不了那么多,真是太多事。 但当小玲再上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原谅了自己。 是因为她纯洁的外表与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大眼中的痛苦、哀伤、失望,感动了我,所以使我挺身而出,与曼露谈判。 我静静同她说:“小玲,别难过啦!另外找更好的人吧。”她听了我这句话,也没说什么,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 我叹口气,站起来,避开去。过很久,转过头来,她仍然在那里哭,也不发出声音,只是流泪。 我实在不忍,最受不了年轻女孩子伤心。做女人已经够苦了,像曼露,到底已经炼得铜皮铁骨,也不要去说它,青春无知的时候,应该高歌起舞,像小玲大好年华,应当开开心心我不忍地走过去。“好啦好啦,待我来替你再想想办法。”她一听这话,如获得救星般,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如何替她想法子,但至少止住她的眼泪再说。 我把曼露约来喝咖啡。 她穿了一套唐装衫裤,非常美艳奇情,这身打扮走到街上,吸引的目光一定比法国时装为多。 我吸口烟喷出来,说道:“杀鸡焉用牛刀。” “说什么?”她睁圆双眼。我笑。 “又说什么难听的话?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她瞄著我。 我不敢复述。 “长得这么好,应该趁早找个正主儿,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她打个呵欠。“这些话好不闷人,十五岁那年,我妈已经对我说过了。” “听不入耳?” “我嫌人时,人亦嫌我。”她说。 “你若慢慢找,总有机会。” “平日为口奔驰,谁还有这种兴致?” 我沉吟。 “说来说去,是劝我离开姓楚的?” “你是明白人。”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有空理这种事。” 我按熄香烟。“我也奇怪,昨夜作梦,梦见故人,我才明白过来。” 曼露问:“她像你初恋的女朋友?” “是。”真聪明。 “多少年前的事了?” “当我心还柔软的时候,足有两百年。” 曼露并没有笑,她脸上现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怎么?也触动你的回忆?”我问。 “谁没有回忆?” “我决定帮她一个忙。” 曼露扭动腰肢,走到窗前。“告诉她,那个姓楚的并不是什么好人,她对付不了他。” “人家也走了两、三年。” “不见得我一走,他便会回到她的身边。” “你怎么知道他不肯?”我说。“你死缠著他。” 曼露冷笑。“我缠他?” 我又说错了话。“对不起对不起,他缠你,好了吧?” “反正与你无关。”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看著她白瞪眼。 曼露“噗哧”一声笑出来。 她并没有即刻站起来走,慢慢的喝著咖啡。 这个下午天气很好!撞球室内三三两两的学生正在悠闲地玩球,有一丝阳光照进来,整个球室显得温柔了。 曼露问:“你又是如何做起球室老板来的?” “没读过什么书,又有点小积蓄,随便做些小生意。” “老板当年名震撞球室,谁不知道?何必谦虚?” 我不动声色。“那时你还没有出世。” 她唏嘘。“我也不小了。” “到底还似一枝花般。”我是由衷的。 “是吗?”她也笑。 “你呢,谁教你这一手球艺?” “家父。”她说。“自小跟著他出出入入撞球室,每天与人赌两局,赢到钱拿去喝酒,他很少输。” “你也很能干。”我说。“得乃父真传。” “老板过奖了。”她说。“哪及你一半。” “真的,”我说。“我要是玩,一定败在你手中。” “开头还不承认会打球呢。”她取笑我。 我讪讪地。 “要不要赌一局?”她问。 “赌什么?”我一怔。“我是小本经营,哪赌得起?” 她不悦。“老板也太小心了,什么事都有言在先,不一定要赌钱,是不是?” “那赌什么?” 她双眸凝视我。“如果我输了,以后不在这地头出没,将姓楚的交还给你,如果我赢了,你不得再噜苏我,要任我在这里设局。” 我轻笑。“这简直是踢馆!” “正是。” “为什么把事情闹大?”我希望尚有挽回。 她说:“这是你救你那宝贝小女孩的一次好机会。” 曼露说得对,真好,这是一次好机会。 我喃喃说:“我好几年没碰到球杆了。” “宝刀未老。”曼露说。 我不禁技痒,取起球杆,在桌边作势射球。 曼露喝一声采。“好!龙行虎步,果然有气势。” 我转头笑。“你这小妞,一张嘴恁地讨人欢喜。” 她也眨眨眼笑。“如何?” “下个月一号晚上七点,你到我这里来。”我说。 她一怔,随即得意地点点头,脸上发出神气的光彩走了。 我要赶紧练起来才行。说句不好听的话,曼露在明,我在暗,我对她的实力有两、三分了解,而她对我,却靠猜测。 不过话得说回来讲,她输给我伍岳不打紧,相反地我如果输了给她,以后就不必混了。所以我也不能小窥她。 当夜我便作了许多梦,梦见多年前的小女孩,因为家中穷困,所以不得不远嫁异邦……那双眼睛,真的跟小玲长得一模一样,可怜无助的看著我,彷佛盼望我救助她,但是那时候我没有能力。 现在我有能力了。 我一定要帮助她,令她快乐。一定! 忽然之间,我把过去与目前混在一起而谈,只为尽自己一点心意。 我开始天天操球,夜夜玩至十二点。 生疏了,真的生疏许多,与从前打遍大江南北是不能比,希望真如曼露所说:宝刀未老。 这场比赛的赌注是姓楚的小子。 真没想到会为一个陌生的人操这样的心。 曼露上来的时候不时讽刺揶揄我:“怎么了?在练球?也太谦虚了,何必呢,一举手就可把我击败,对付我们这种小不点,不用费劲。” 我只装听不到。 在她眼中,无异我是偏心的,偏给小玲,没有偏给她。 她把话说得很明:“依我看做人做弱者好得多,自有人为你出头、为你争。老板,我说得对不对?” 自然没有人会帮她,谁会为虎添翼? 但我对曼露本身有好感:她爽朗、大力、富感情、人长得艳,又不失江湖儿女的义气,对我又彷佛有点意思。 如果我还打算找个对象成家,曼露是较为理想的,难道我还能娶一个教书先生不成?选对象这件事,讲究门当户对。 成家……我心一动。 如果我羸了这场球,说不定也可赢得一颗芳心? 一号终于来临,曼露准七点来到我这里。 我特地为这场赛事提早打烊。 她穿著紧身衣服,十分性感,我警惕自己:不要被分散注意力才好。 她仍然浓妆,脸色却绷得很紧。 我们开始。 我发觉我仍然低估了她。 这妞的一手球在平时只露了三分光景,与我正式比赛起来,施出浑身解数,球球会得转弯,力道一分不差,留下来给我的尽是险著,半小时之后,我开始流汗。 看得出对我是佩服的,每次我的球温柔地、潇洒地,转弯抹角达到目的,她都会发出赞叹,她识货。 三盘两胜,我真的没有十分把握。 曼露精于花招,输于力弱,女人家力道到底差点。 我险胜一局。 第二局我的功夫渐渐回来,一只球跟看一只球落网,几乎打完全局,但曼露留下一著险要,我没成功。 她啧啧。“真的生疏了,应该落网的。” 我随即表演一招两球同时进网,但她还是胜出。 她有点兴奋,说:“这是前辈给我们留点面子。” 我看她一眼,继续努力。 球赛继续到九点。结果,我胜出。 她说:“意料中事。”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胜得多险。 她有点点怅惘。“由此可知,我那手三脚猫功夫,混饭是足够,打真军是差远矣。”我不出声。 “伍老板,球彷佛会听你说话似的,怎么搞的?”她趋前来问。 “这是秘密。”我笑说。 她叹息一声。“自然,传男不传女。”她停一停。“我会遵守我的诺言,我不会再回来 “曼露。” 她扬起一条眉。 “你留下来。” “什么?” “请你留下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只要说愿不愿意,留在这一间撞球室,有饭吃饭,有粥吃粥,如何?”她怔住。 “当然,我不会亏待你,一切依足规矩做。” 她问:“为什么到现在才提出来?” 我缓缓说:“因为到现在才时机成熟。” 她的眼睛渐渐发红。 “如何?”我说。“你还是赢了,如果不嫌我是个“老前辈”,一切你拿主意。” “我要正式结婚。” “自然。” 她掩面痛哭起来。 轮到我呆住。“喂,别哭别哭,哭什么:“ 她呜咽说:“所以说你不懂女人心理。” 我笑了。 我们的婚期订在一个月之后。 过了三、两天,小玲来找我,曼露倚在房门口看我们说话。 小玲说:“老板,谢谢你,他出现了,说是工作忙,所以先一阵子没空。” “是不是?”我说。“雨过天青,完全没事。” 她笑著道谢而去。我内心觉得安慰。 曼露“哼”的一声。“原来是只毛都没出齐的小鸡。” 我说:“话别说得太难听。” “事实如此,”曼露说。“值你为她得罪这个得罪那个的。” 我笑,天下的女人都一样。 “怎么,不服气?”她泼辣地撒娇。“不服再来玩一盘!” 我装得很呆木的说:“小姐,我……我不会打撞球。” “去你的!”她用枕头扔我。 我与她笑作一团。 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刻。 人生如桌上的彩球,丢到哪里是哪里,身不由己,而我,我算是落在网中的球,已经知道结局,有曼露陪伴我,于愿已足。 幼婴: 朱方是一个职业女性,已婚,对三年的婚姻生活相当满意,丈夫余芒现时在纽约公干,他过去已有三个月。 婚后一年,朱方已经想要一个孩子,但颇有踌躇。 幼婴诚能为家庭带来无限欢乐,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要独自面对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很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朱方考虑良久。 合格的父母是很少的。 朱方自问工作甚忙,脾气很急,经济才刚刚起步,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迟迟未有决定。 终于在去年才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想要添多一名家庭成员,试了好几个月,音讯全无。 趁余芒出差的空档,她跑去看妇科医生。 医学检查往往繁复而痛苦,经过扫描、爱克斯光、验血,医生同朱方说,她患二级不育症。 可以用手术弥补,不一定成功,但仍有希望。 朱方一听,立刻把这件事搁下。 哪来的时间! 她同余芒还年轻得很,奋斗之路既漫长又曲折,哪里抽得出三两年的光阴来养孩子。 公司里有位同事不过放了三个礼拜大假,回来一肴,写字台都被手下坐去了。 夸张?嘿,你不卖命,自有人作大赠送。 朱方才不敢轻举妄动,她尚无资格牺牲这三年时间来生宝宝,万一有了孩子,却丢了职业,届时,她吃什么,宝宝吃什么? 情绪却还是低落了。 不想养孩子是一件事,让医生面对面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 余芒又不在身旁,朱方觉得有一丝寂寞。 从前,她一向不大注意婴儿,最近,她看见妇女双臂中抱着一团物体,便会特意趋向前去研究。 根普通的小毛头都使朱方心动。 真可爱,小小一个人儿,面孔还没有巴掌大,短短手臂与粗粗腿,随意舞动,一不高兴,立刻就哭。 有一名幼婴在家,大抵什么都不用效,廿四小时单服侍他的哭与哭,饥或饱。 世界只剩下母子俩。 但是,生活怎么办呢。 要朱方降级生活,万万不能。 她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小布尔乔亚,牛仔裤都要穿名牌,两夫妻无端会跑去吃香槟烛光晚餐。 她从来没有为谁牺牲过,想像中那是一件艰苦可怕的事。 再过几年吧。 说是这样说,面孔上偶而会露出寂寥之意,细心的人看得出来。 她的同事陈杰便是一个细心人。 “喜欢孩子?”陈杰笑笑,“星期日上午十一时去乘搭地下铁路,保证你三个月内见到衣衫褴楼的顽皮儿童都想踢他们一脚,想到那些便是本市将来的主人翁,真觉得没有希望。” 朱方白她一眼!“不要看不起穷人。” “别把罪名加我身上,我不是势利小人,有时乘船出海,遇到暴发户那些没有礼貌的小孩,我照样瞪着他们。” 陈杰不喜欢孩子。 “也不,”她自白:“我喜欢那种胖胖蠢蠢,整日不哭的婴儿。” 废话,谁不喜欢。 在长途电话里,朱方同余芒说:“还有多久才回家来?” “再过一两个月即可返家乡。” “家里没有你不像一个家了。” “我在这边亦深感寂寞。” “早知上个月过来看你。” “小别数月唯一的好处有二,一是发觉余芒的生命中如果没有朱方就惨不堪言。” 朱方笑,“咦,二呢?” “二是今日老板传话过来,我升了级。” “恭喜恭喜。”朱方代他高兴。 这个喜讯结束了他们当天的谈话。 第二天,朱方下班回家,她平常来搭的一辆双数电梯坏了,正在修理,她改乘旁边那架单号电梯。 在七楼出来,走上一层。 本来走下”层比较轻松,但是有一位老人家同她说:“朱方,人望高处,水往低流,当然是往上走。” 朱方也觉得走下坡这个预意不好,于是努力往上爬。 要是这一次她往下走便不会遇上这件奇事。 朱方走到七与八楼之间,听见轻轻声响。 她一征,停住脚步,什么东西,猫,老鼠? 她最怕有坏人躲匿在某处,伺机而动。 朱方警惕地四处张望。 只见楼梯角落有一个布包。 朱方瞪着它,它蠕动一下,忽然有哭声传出来,轻轻的,细小的,软弱的人类哭声。 嗳呀。 朱方大惊失色,是弃婴。 她连忙走过去蹲下,伸手轻轻解开布包,可真不出所料,她看见一张细小红嫩的面孔!果然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婴,被人遗弃在梯间。 谁,谁这么无良。 朱方愤慨,脆弱的小生命原本应该受到最大的呵护,如今被人丢弃梯间,一只野猫便要可使他万劫不复有。 朱方一时激动,流下泪来。 她轻轻抱起婴儿,端在怀中。 若不是电梯坏了,再过半日无人发觉,饿也饿死他。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朱方手足无措。 小婴微微蠕动小身体,使朱方抱得他紧紧地。 朱方哄着地,“乖,乖。” 她连忙抱着小婴乘电梯落到管理处去。 电梯里已经有一位太太,看看朱方,看看她怀抱中在哭的婴儿,很有经验的说:“太太,孩子肚子饿了,还不喂他?” 朱方只得唯唯诺诺,“是,是。” 到了楼下,朱方跑到管理处同管理员说:“快报警,我发现了一名弃婴。” 管理员讶异说:“我们这里根本没有陌生人,怎么会有弃婴?” “你看!”朱方把婴儿递过去。 “哎呀。”管理员大惊,返后一步。 婴儿挣扎,哭泣。 那位太太厉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喂了他再说!” 朱方哀告:“我没有道具。” “附近超级市场什么都有。” 朱方对管理员老王说:“我抱看孩子,你代我去买。” 管理员如何肯接这熨手的洋芋,鬼叫:“我不会,我不会。” 朱方没好气,抱着婴儿,立刻赶到超级市场,买了奶粉奶瓶,第一时间回到家中,把幼婴放沙发上,冲调好奶水,喂给婴儿。 尽管手势不纯熟,婴儿立刻啜食得嗒嗒有声。 朱方放下一颗心。 可怜的小东西。 待他吃饱,朱方才在家中拨电召警,一会儿有空,她要下楼去狠狠教训那名管理员。 朱方再次把婴儿抱手中。 这样把他抱来抱去,好像已经产生感情,小小人儿挥舞双手,忽尔笑了。 失方更觉凄酸。 包着他的毛巾破旧,小衣服脏兮兮,小身体有一股酸味,不知多久没洗澡了,朱方摇头叹息。 警察一到,朱方立刻开门,用清晰的措辞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警察一男一女,都比朱方更加年轻,一接手抱过小婴,他即时哭泣。 朱方说:“让我来。”她很不舍得。 “朱女士,麻烦你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 朱方乐意做个好市民。 婴儿略有重量地躺在朱方怀中,她早已忘怀身上穿着香奈儿套装,她用一只大挽袋装了奶粉奶瓶杂物便到派出所去。 婴儿很合作,在她怀中一声不响。 朱方觉得无限温馨,幻想拥着自己的孩儿快活地过一辈子。 警察记录口供,“婴儿是男是女?” 朱方如梦初醒:“我不知道。” 有人看一看二是男孩,要换……” 朱方说:“我都有准备。” 她掏出带来的配件替婴儿更换。 “这里没你的事了,朱女士,谢谢你协助。” 朱方依依不舍,“我把他的必须品留在这里。” “也好。” “他会到哪里去?”朱方关心地问。 “福利署的人会来接他。” 朱方追问:“然后呢?” “等他亲人来认领。” “如果没有呢?”朱方担心到极点。 “那么再另作安排。” 朱方仍然抱着地二位女警伸手过来接,朱方只得松手,他又哭泣起来。 “你可以走了,阻你不少时候,谢谢你。” 朱方走到派出所门口,还似听见幼婴哭泣。 那小小的险小小的身子都使朱方永志不忘。 经过这一番折腾,朱方也累了,当管理员讪讪问:”可是交给警察了”的时候,她也不想多说,默默上楼,开门,进屋,躺下。 她决定睡一觉。 没有孩子的人想煞孩子,有孩子的人不要孩子,甚至当垃圾般仍在梯间。 朱方累极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渐渐醒来,“余芒,余芒。”她叫。 这才想起余芒不在身边,十分怅惘,升什么职发什么财。都不重要,只要一家人不要分开,什么都容易商量。 她斟出一杯冰冻果汁,一日气喝下去,坐在露台上看风景。 才十点多,夜未央,纽约时间刚好相差十二小时,他们是早上十点。 朱方好想听听余芒的声音,又怕他正在忙。 她吁出一口气,扭开无线电听音乐。 明天还是星期六。 如果家里有一个孩子作伴调剂一下,时间必定没有这样难过。 上帝假使会得把不要孩子老与需要孩子者对调,不知省却多少烦恼。 电话铃响了,是陈杰问候她。 “没出去玩?真乖,早生廿年,你准是模范范妻子。”那鬼灵精直笑。 “你呢,你还不是呆在家里。” “我家里有派对,你要不要来,别误会,全女班。” 不知是谁说的,全女班更要郑重化驻穿衣,女人对女人的要求不知多高,略有差池,印象分顿减,一辈子不得超生。 “不来了,倦得想哭。” “如果你改变心意,无比欢迎。” 朱方笑笑,搁下电话。 本市警局的规律好像是这样的:路不拾遗,交到派出所去,物件如果在一年内无人认领,便自动归于举报人。 婴儿如在例内就好了。 朱方随即笑出来,一年后那名幼婴已经会走路会说单句,不知他有无可能记得代养过他一个黄昏的朱女士。 过了周末,朱方照常上班。 百忙中,抽空拨电话到警局说明身分,接着便问:“那名弃婴有人认领没有?” 派出所接电话的人见她这么关注,连忙替她翻查报告,然后说:“请你拨三四五六七找福利署胡姑娘。” 这个电话却一直押到下午才有空接通。 胡姑娘很客气,“呵你就是捡获他的朱女士。”她跟着报告婴儿近况:“他很好,但是你知道,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吃饱之后,最好也有人抱他。” 外国有一项慈善服务,成年人愿意的话,可以到孤儿院,捐出宝贵的一小时,什么都不用做,单是把弃婴紧紧抱在怀中,使他觉得温暖。 “我可以来看他吗?”失方问。 “朱女士,这是要申请的。” “你们那边有多少弃婴?” “很多很多。” 朱方叹口气,“也有很多女性想要一个孩子。” “朱女士,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哇,开始想得很厉害。” “不要紧,你那么好心肠,上天会报答你。” 朱方笑,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听到这么不科学的善祝善祷,“谢谢你。”她由衷的说。 接着余芒的电话到了。 他抱怨:“朱方,我以后都不会答应出差,太痛苦了,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分开。” “是,是。”失方一直这样答应。 她呆呆地托住下已想一会儿,拨电话到妇科医生处预约时间,她愿意再与医生谈一谈。 陈杰推门进来,“你怎么了,天天九死一生的样子。” “陈杰,你说我该不该生孩子?”朱方冲口而出。 陈杰大笑,“这要问余芒,问我无用。” 朱方取起一技铅笔向她仍去。 “呵,”陈杰同情地说:“真不幸,母爱因子发作了,不住地折磨你是不是,那么就养他三五七个吧,满屋的孩子,胖胖小腿倒处跑动,多么可爱,这是女性的梦想,朱方,努力去实践吧。” 朱方不知后地,听得眼眶发红,这许多孩子,都围绕膝下,乌乌头发,乌乌眼睛,统统叫她妈妈妈妈,真是美梦。 下班回家,照例吃了便餐,打算休息。 余芒还有十天八天也该回来了。 她欢一口气,起来锁门。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朱方见时间已晚,小心翼翼拉开大门,一看,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女。 “你找谁?”明知她找错了,朱方想速战速决。 “这位小姐,”那年轻的女子忽尔哭泣,“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婴儿?” 朱方猜想,她已经敲通道附近的门,都被屋主叱骂神经病,然后嘀的一声吃了闭门羹。 到了这一间,她的精神支持不住,伏在门框上落下泪来。 朱方一听到婴儿两字,便明白过来,隔着铁闸打量这个女孩子。 顶多十七八年纪,面孔还像孩子,又是另外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悲剧。 朱文轻轻打开铁闸,“是,我见过那个婴儿。” 那女孩睁大双眼,“在哪里,他在哪里?”伸手进来拉朱方。 朱方问:“你关心他在哪里吗。” 那女孩低下头。 “你是他的母亲?” 女孩点点头。 朱方赌气,“他不在,他被野猫吃掉了。” 那女孩不住哭泣。 朱方实在不忍,只得据实相报,“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他现在由社会福利署托管,他很好,他没事。” “他有没吃饱,有没有哭泣?” “隔了一日一夜你才来问,太忍心了。” “没有,我今天上午才把他放在梯间。” 朱方一呆,“不是,我是昨夜拣到他的。” 那少女脸色变青,“是一个女婴,用粉红色绒布包里。” 朱方吃一惊,“不,我拣拾的是男婴。” 那少女尖叫一声,连忙奔下楼去,大声哭泣。 这时候管理员上来截住少女,“你是谁,为何骚扰住客,再不走,我马上报告警察。” 朱方连忙出来问:“老王,我们今天有无拾到弃婴?” 管理员大声诉苦:“昨天有,今天又有,哪来那么多的小孩?” 朱方只得关上门。 她唏嘘得不得了。 也许少女在去年已经丢弃了孩子,后悔了,一直出来找,天天晚上到处敲门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 太惨了。 一转眼,她已白发箫箫,但还是到处找,找足一生一世,也不能弥补她的过失。 朱方销上大门,吁出一口气,喝一点葡萄酒,上床睡觉。 睡到半夜,有人叫她,朱方睁开眼睛,看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童,一脸笑容,非常伶俐英俊的样子,朱方虽然不认识他,也不觉害怕,故问:“你是谁?” 男童亲蔫地握住朱方的手,把头靠到她肩膀上,“妈妈,妈妈。” 朱方搂住他,“这孩子,我不是你母亲,你弄猪了,我哪来你这样大的孩子,求都求不到。” 男童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子清晰地凝视朱方,“妈妈,如果你今年把我养下来,隔几年我便有这么大了。” 朱大愣榜地,“你真是我的孩子?” 越看他越似余芒,朱方轻轻抚摸男童的脸。 “妈妈,快生我下来。”他央求。 朱方紧紧抱住他,泪流满脸,“孩子,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这个时候,电话啪铃铃啪铃铃响起来。 失方自床上跃起,原来是一个梦。 她擦去腮边的眼泪,呵,她的未生儿来向她报梦。 电话铃仍然响着。 朱方去接听,是她丈夫余芒,“可是吵醒你了,这么早睡?” 她吁出一口气。 “朱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报告接近完成,大队可能提早回家。” 朱方笑他,”你看你归心似箭,像个孩子。” “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家,失方,我想通许多事情,平日忙得似盲头苍蝇,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思考人生,现在我明白了,要我俩分开,再高报酬也不值得,我竟不知道这样爱你。” 朱方十分感动,余芒一向有点大男人主义,不大肯说这种话。 挂断电话,梦境仍然清晰,失方把双臂抱在胸前,坐在静寂的客厅里长久艮久,直到天蒙蒙光,才上床眠一会儿。 接着闹钟唤醒她,朱方如常梳洗出门。 在管理处看见老王,她顺口问:“昨夜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找到她的孩子?” 老王胜起双眼,“什么女人,什么孩子?” 朱方一呆,“昨天晚上不是有个女人遂户逐门找孩子?” “没有呀,”老王奇道:“余太太,你前天发现那名弃婴!不是已经送到警局,哪里还有。” 朱方弄胡涂了,到底哪一部分是梦,哪一部份是真?她用手揉一揉眼睛。 老王问:“余太太,你不舒服吗。” 朱方答:“不,我没有事。” 老王嘀咕:“那名弃婴从何而来,的确费人疑猜,我天天守在这里,照说没有生面人可以混得进来。” 没有人来找过那名弃婴,一切都是朱方的幻觉。 到这个时候,她也差不多明白了。 下午告假,到了妇科医生诊所。 医生是中年妇女,十分和蔼,温言对她说:“终于决定要个孩子?” 朱方点点头。 “你早年那次流产手术,做得不大好,影响你生育机会。” “我明白。”朱方低下头。 “幸亏不是不能挽回。” 真是万幸,朱方内心充满感激。 “我们先用药疗,这种荷尔蒙药依时服食三个半月再看用不用做手术。” 昨天晚上,朱方看见的憔悴的找孩子的少女,是她自己,她一直后悔,她一直想把她丢弃的孩子找回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朱方豆大的眼泪滴下来。 “莫哭,莫哭。”医生安慰她,“如今医学昌明,一切可以弥补。” 朱方轻轻说:“那个时候,我实在无法独立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 “我明白。”医生轻轻拍拍她的手。 不,医生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只有朱方自己知道,朱方也不希冀他人同情。 痛苦是她一生恒久的痛苦,她毋须他人谅解,亦不想他人分担。 她甚至不想余芒知道这件事,不是怕,而是一点必要也没有。 医生说下去:“把希望寄在将来,不要让过去的坏经验影响你目前的生活。” “谢谢你。” 朱方回到办公室,查一查便条,发觉胡姑娘找过她,连忙放下一切急事覆电。 胡姑娘说:“朱女士,我猜你有兴趣知道,那名婴儿已经被他母亲领回。” 失方松一口气,“他母亲多大年纪?” “有四十来岁了,家里一共七名,实在养不起,一时想不开,把他丢在梯间。” 不是无知少女。 失方轻轻放下电话。 陈杰推门进来,细细打量她,“咦,忽然神清气朗起来,疑窦似一扫而空,医生怎么说?” 一医生鼓励我。” “多好,”陈杰羡慕地说:“你要是真有了孩子,我可否来看他抱他同他洗澡?”要求好像很低。 “我不知道你喜欢孩子。”朱大笑了。 “喜欢有什么用,我连丈夫都没有,”陈杰徒呼荷荷,“你比我幸运得多了。” “是的,”朱方承认,“我十分幸运。” “来,”陈杰说:“幸运之人,一起喝茶去。” 该刹那,朱方觉得自己幸运得不能形容。 女记者: 我教书,林爽爽做记者。 我的天地保守,宁静、温馨,最大的乐趣是遇到聪明好学的学生,而爽爽的世界动荡、刺激、多采多姿,她一个人囊括了两版港闻来做,自竞选香港小姐到飓风袭击,她都可以包办。 伊是个出色的女记者,新一辈中之佼佼者,她礼貌、机智、多才、伶俐,由她来做的新闻,必然成功,有几件因为有独特的一面,更加相当轰动。 香港虽然不设普立兹奖之类,但一般公论也总还是有的,是以爽爽也得到同行的尊敬。 她喜欢笑我“落后”──“赵其昌什么都好!思想落后。” 她自己跑在新闻前线,当然嫌我这嫌我那。 她说:“就以年轻人来说,你接触到的永远是白色的光明面,在你那间名校里中学生,个个衣着整齐,相貌清秀、品学兼优,而我,我做新闻遇到的青年,全沦落在黑泥沼中,失业、吸毒、赌博、穷困,天同地比。” 我不服,“在我班里,也有贫家子弟。” “但他们仍然对生命充满希望。”爽爽说。 “这就是性格问题了,他们有志向、有毅力,克服环境,出人头地,而你那些青年人,一遇困难便低头,自甘堕落。” “不不,”爽爽摇头,“你不能如此武断,你太天真赵其昌,当一个人遭遇的困难大至不能克服的时候,这便是命运的安排,我这个说法玄一点,你明白吗?” 我不以为然,“你同情他们?” “你若了解他们的背境,”爽爽叹口气,“你也会同情他们。” “个人总可突破环境。” “是吗?我同你举个实例,最近几年离家少女引起的社会问题最令人注目,我通过福利署,正在访问数千个个案中其中一名,她名叫张碧琪。” “说下去。” “碧琪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出走。” 我皱上眉头,“朽木。” “因为她有六名弟妹,父亲早逝,母亲同一壮汉同居,壮汉趁酒醉非礼碧琪,碧琪于是愤而离家。” 我最不喜欢听这类故事,而这种事偏偏日日在我们鼻子下发生。 “其昌,你是唯美派的人物,住在象牙塔中,不接受社会丑陋一面的种种真面目,你闲时看文学书本,弹钢琴往欧洲逛美术馆,但是其昌,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你试打开港闻版,多少可怖的事在发生着。” 我固执,“我不需要知道。”。 爽爽吸进一口气,“我承认那是你的运气,但我却需要知道,因为这是我的职业。” 我不响。 “二十四岁那年,碧棋的母亲与那男人分手,碧琪返到家中,发觉母亲已染上毒癖,并且欠下一大笔赌债。” 我以拳擂桌子,“简直像煽情电影的情节!” “碧琪被逼再度离家,设法替母亲偿还债项,现在碧琪十五岁零九个月,她母亲急急要寻她,因为要向她要钱,而碧琪的大妹亦告失踪,你能怪这些女孩子?” 我问:“她们何以为生?” “天赋本钱,卖淫。” “你追踪到碧琪?” “不是我,是警方与福利署,我只不过在他们的档案中翻一翻,搜出一个模版而已。” “啊可怕!” 爽爽吁出一口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现在住哪里?” “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她还负责养活他,而他则予她以适当的‘保护’。” “她为什么不向警方求庇护?” “她们也需要‘自己人’,外头人只会蔑视她们,她们也会觉得寂寞,于是便与同类相依为命。” “像一种原始的动物。” 爽爽说:“并不,我开头亦以为他们没有思想,是纯动物人──饿了吃,渴了喝,疲倦便睡觉,但接触下来,他们也有细致的感情。” “你当心惹到他们的疾病。”我不放心。 “不会的,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碧琪?她相当喜欢我,我俩相当有交通。” “你想干什么?”我骇笑,“为她写一本书?” 爽爽沉思,“也许。” “我没空。” “其昌,你此刻放暑假,怎么没空?” 我一笑置之。 比起爽爽,我是有许多缺点的。她说得对,我无意接触社会的疮疤。 而爽爽的热情、毅力,都是她成为一名好记者的原因,因为她关怀这一切。 而我爱她,就因为她是这么的一个人。 暑假开始,我比较空闲,但爽爽却大忙特忙,一星期竟然见不到她一次,我大为鼓燥。 终于她抽空约我喝咖啡,我欣然赴约,发觉在座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 那女孩子长得相当漂亮,打扮得非常鲜艳,却十分土气,脸上与身上都红红绿绿一大堆,脖子耳朵上悬着俗气的金饰物。 我诧异,这会是谁呢? 爽爽介绍说:“其昌,这位便是张碧琪。” 我猛然想起来,出一额冷汗,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以前这种人物我只在报上遥远地读到,爽爽也太多事,怎么把她带到此地来? 表面上我不敢露一点声色,生怕引起爽爽的不快。我大方的向这个问题少女点点头,把她当一个正常的人看待。 我问:“要吃冰淇淋吗?抑或巧克力蛋糕?” 她很託镸不出声,半低着头。 我看看爽爽。听说这帮女孩子讲粗话、打架、吸毒、争男人,是非常疯狂的,怎么她此刻却表现得这么安静? 爽爽说:“她喜欢吃红豆冰。” 我搭讪:“恐怕咖啡店没有红豆冰。” “我已替她叫了巧克力苏打。” 张碧琪取出香烟,以熟练的手势吸食。 爽爽纳入正题:“最近怎么样?”她问:“你妈有没有去美沙酮处戒毒?” “去过一两次。”张碧琪看我一眼。 “没关系,他是好朋友。”爽爽说。 我却觉得很尴尬。 碧琪对爽爽显然很信任及倚赖,她说下去:“看情形她很难戒得掉,常常叫小弟来问我拿钱。” “二妹呢?有踪迹没有?” “三台区老大包下了她,见过一次。”碧琪弹弹烟灰,说得轻松愉快。 我的一口咖啡塞在食道中不上不下,感觉痛苦。这一代的所作所为,实太惊人。 “你没有阻止她?”爽爽问。 她答:“没有必要,走出这个圈子,没人看得起我们,外头什么好的东西我们都没份。” “要维持三餐总还可以的。”我忍不住说。 碧琪的目光戟我射过来,明亮清澈。“我试过在银行做后生,八百元一个月,朝人晚六,结果有职员非礼我,我叫起来,他还骂我,说我这种货色十元八块就可以上床。 你不相信?可以问社会署李姑娘。” 我惭愧的低头。 “我现在有什么不好,闲闲地赚六七千,大学生也没这么多,有了钱,钟意做什么就什么,说不定供一层楼给弟妹住。” 爽爽说:“你还能做多久?” “谁管它?” “你约我出来做什么.”爽爽问。 “我很闷,很不开心。” “为什么吗?” “想离开林仔。” “林仔待你不好?” “闷,想去跟小胖。” “小胖好过林仔?” “闷。” “闷可以听音乐,看书。” 张碧琪冷笑,“林姑娘比社会署的李姑娘还会讲笑话。” 爽爽笑,“也没关系,你喜欢聊天,随时约我出来。” 我讶异于这个十五岁女孩子的沧桑、失落、凄凉、成熟、堕落、旁徨,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人跟我活在同一陆地上。 碧琪说:“你与李姑娘都持我不错,只是谁也救不了我,我太坏了。” “如果觉得自己坏,为什么不学好?回家同妈妈住。” “妈妈又接上了人。” 爽爽很愤怒,“对方是个什么人?” “澳门来的,银蛇头寻生活的打手。她说她行老运。” “我去跟她说话。”爽爽很气。 “算啦林姑娘。”碧琪投熄最后一枝烟,站起来,“这一顿我来付账。” “碧琪!” 碧琪已经抓起手袋走开。 我用双手捧着头,这个女孩子,真巴不得可以把她按在一大缸热肥皂水中,用一把刷子,将她刷乾净,送到一块乾净地方。 我喃喃自语:“没有用,这种实例也许有三十万个,救得一个,救不得第二个。” 爽爽说:“救得一个是一个。” “你不是真的要见她妈吧?”我吃惊。 “为什么不是真的?” “当心她拿刀砍你!” “要不要来开开眼界?” 我气结,“我能不去吗?有个男人在身边,至少可以保护你?” “你,保护我?”爽爽大笑,“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差些跟她打架。 我真的怕有什么事会得发生……那种人家,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黑社会。 我坚持陪着爽爽去探险。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很多,他们并不住木屋区,我们免了涉水登山,他们住在很肮脏的下等住宅/工厂区,虽然嘈音烦人,地方浅窄,但到底不受天灾影响,况且如今到处租金都不便宜。 伊们一家挤在小小的单位中,大大小小的孩子进进出出,个个面孔上有不羁之色,双眼充满挑衅不满,像是随时可以拔出刀来打一架。 他们与爽爽似乎很熟悉,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伊自顾自在一张小桥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没多久布帘内的房间传来一声咳嗽,有人问:“是林姑娘?”声音沙哑。 爽爽扬声道:“是。” 我想这个女人就要出来了,一定是又麻又疤,面肉横生,满嘴金牙,腰宽十围,哪还用问? 布帘一掀,跑出来的女子却使我吓一跳。伊何止不难者,简直美得很呢,才四十上下年纪,头发烫得蓬蓬松松,用东西扎着,生了多名孩子,身材却尚见规模,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一副憔悴亦遮不住她的秀丽,碧琪只及她母亲十分之一好看,我真的呆住了。 她缓缓在爽爽对面坐下,“林姑娘真好,又来看我们。” 爽爽说:“你还没有戒掉?” 她讪讪地,“快了,快戒掉了。” 爽爽说:“你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这些孩子。” “孩子大了,自有孩子的世界。隔壁惠嫂的女儿大了,做了武侠片大明星。”她陪笑说。 爽爽笑:“你想碧琪做大明星?” “有人向她提过,说什么演回她自己,现身说法等等,我哪里理会那么多。” 那女人真像言情小说中形容的火坑红莲。 然而看得出她是自愿的。 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她脚趾上一般搽着红色寇丹,非常鲜艳夺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悲剧感。 我推推爽爽的手指,叫她别在这里传道,没有用,人家不把她当生番煮来吃掉,已算是天大的面子。 爽爽亦暗暗叹口气。 我到了半晌,也不见有人问我是谁,没有谁关心来来去去的男人。 “碧琪想回来。”爽爽尽最后努力。 那女人问:“真的?”倒是有一丝喜悦。 “但是她希望你戒掉。” 她又尴尬起来,“我戒我戒。”敷衍得不象话。 我再推一推爽爽。 爽爽只得站起来告辞。 女人如获重释,立刻送客。 走到街上,爽爽骂我,“你干吗?人家办正经事,你偏偏拉拉扯扯的。”她把气出在我头上。 “这女人自甘堕落,又生那么多孩子陪她,应该枪毙,亏你还有耐心同她慢慢说这个说那个。” 爽爽很低潮,“其昌,其实你说得对,像她那般的女人,有什么资格生孩子?联合国应该草拟法律,不该生的人而生,格杀勿论。” 我反问:“杀谁?父母还是孩子?” “当然是父母!” “这些孩子的性格品质得自他们父母真传,杀了也是白杀,你太不现实。” “那应该怎度办?” 我摊摊手,“学我,不闻不问,作育那些有前途的英才。” “你别以为你站干地上,坏人迟早染污这个社会,到时你那些英才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这个问题太大,爽爽,你何必杞人忧天?” “人人不忧,天塌下来怎么办?”她声音越来越大。 “有人在忧呀,不是有那么多社会工作者吗?你只是个女记者,你的职责只是忠实地报导新闻。”我也拔高了喉咙。 “其实,我们别吵架。” “是你先吵起来的。” “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坦白的说:我也是。” 爽爽忽然调皮的问:“咦,你的经手人是谁?” 我为之气结,白她一眼。 “爽爽,你有时间的话,不如筹备一下我俩的婚事吧o” 她低下头。 “我们该结婚了。” “我没说不结。” “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一年才得十二个月。”我说:“一下子又一年,你嘛,越来越大,你母亲嘛,老以为我没有诚意,两下不好,是不是?” “婚后没自由。” “你要什么自由?” “采访新闻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工作时间上的自由?随你出入奔波,置家庭不顾,而我不得有异议?” “所以呀,我不忍叫你这么委曲。” “太笑话,难道你怀着孩子也这么劳碌?” “暂时来说,我不宜结婚。” 我冷笑,“待你想结婚之时,我不一定侍候在侧。” 她怒目相视,“那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敢到别的女人身边去,我怕我没有那么长命百岁等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她又笑起来,“赵其昌,你越来越讨厌。” 我欢曰气。 人家女孩子热衷事业,不过是在没找到男朋友时作为消遣,过度一番,爽爽简直对工作入迷,家里什么都不理,单靠一个钟点女修,我有时也问我自己:这么外向的女孩子,会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我暗暗叹口气。 有时候半夜一点,她还坐在报馆帮着译最后电讯,两点多看完大样,与编辑相偕吃宵夜去:猪红粥、油炸鬼,白天睡觉,电话的插头拔了出来,待我放学的时间,约下午三四点,她才起床。 这还是平时的工作时间,真的有要紧的新闻要赶的话,我的天,那才厉害呢,像上次越南难民潮涌入香港,她有一星期不眠不休的记录。 那时我一见到她,大吃一惊,喊道:“你自己都成了难民。” 这便是林爽爽。 我也尝试说服她转向娱乐版服务,她一口拒绝,叫我少侮辱她。 这个倔强的女人,叫我又爱又恨。 很多记者不兼摄影,但是她不一样,她的摄影技术一等一,许多外国的新闻杂志都向她买照片,这方面的天才为她带来不少的外快,是以她的私家摄影器材也是行内人最好的。 对着这么一个女朋友,我有什么好说呢? 我下过哀的美敦书:本年内一定要结婚,否则── “否则怎么样?”她问。 “否则,”我无可奈何说:“否则我哭。” 本来这一阵子水静河飞,没有什么新闻可做,偏偏她又迷上张碧琪,不可救药。 一年不知有多少家长向警方报失失踪少女,除非爽爽是上帝,否则如何救这些兵知的灵魂于水深火热? 果然不出我所料,过了半个月左右,爽爽报告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张碧琪牵涉在一件伤人案里,有人因她持械杀伤情敌。 我反而安慰爽爽,“也许这不是她的错。” “她坦白同我说,两个男人她都不喜欢,但故意挑拨他们为她打一架,你知不知道结果如何?三死两伤,她身上背着那么大的血债,依然若无其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造孽,你猜她怎么说?” “‘闷’。” “对了,其昌,真被你猜到了。” “她们的心思不难猜。其实我们何尝不闷,天天上班下班,挤在人喜中,在教室内、永远教那几课书……只不过我们控制得好而已。” “那不然,其昌,暑假你可以去欧洲,你叫他们去哪里?” 我抓抓头发,“可是他们也不应就此操刀杀人呀。” “人心变了,戾气十分,他们的兽性毕露,其昌,我非常的失望。” “我早说过你,热情的人容易失望,这是必然的事。” “其昌,同时我也觉得累。” “天天工作廿四小时,想不累也不行。” “其昌,我决定休息一下。” 我心一动,莫非时机已经到了? “我告了一年的假,停薪留职。” “呵,天大的喜讯。”我雀跃。 “我们可以结婚了。” 就这样我们便乐洋洋的筹备起大事来。 不是说笑,多谢张碧琪,要不是她摆出一副堕落得烂心烂肺的样子出来,我的爽爽对她那伟大的事业尚念念不休。 我们在一、两月间便办妥一切。 新居、新家俱一应俱备,我为这头婚事早已准备了三五年,婚后其乐融融,爽爽不再出去跑新闻,只在家撰些杂文稿,空余时间把一头家打理得整整有条。 有一天下午,她说:“原来张碧琪被判入女量监禁所一年。” 我冷笑,“她还算女童?” “其昌,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社会上的渣滓。” “还有。” “什么?”我没好气。 “她母亲死了。” “怎么死的?”我非常震惊。 “原因不详,听说是自然死亡。”爽爽说:“其昌,不一定要在欧洲念大学的女人才可以恋爱,碧琪的父母很相爱,孩子们也很听话,直到他父亲在地盘意外丧生,她母亲才自暴自弃,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不是理由,坚强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可以生存下去,况且这毕竟还是安泰的社会,只要肯劳动,就可以图得温饱。” “好了好了,别慷慨潋昂地演说了。” 我叹息。“你看,你的努力全都泡汤。” “还有。” “我不要听。” “这件事你非听不可。” “我不要听。” 她啼笑皆非,“赵其昌,我有了孩子。” “什么?”我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不是说不要听?” “唉,我是不要听港闻呵!”我大力拥抱住她。 快做爸爸了! “想想人生如此多灾多难,把孩子生下来……太不够义气了。”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坚强的父母,生不出懦弱的孩子来。” “到底要苦苦挣扎。” “别消极好不好?喂,你那份工作,也不必保留了吧?” “想不到我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一下子投降做了主妇。”爽爽自嘲的说。 “马不停蹄,会累坏,休息一下,东山复出,岂非更美?”我安慰她。 “唉,其昌,这社会的节拍这么快,停下了来,哪里还追得上?别哄我。” 我尴尬的笑。 爽爽安心在家养胎,一切平安,无话即短,我们过得很幸福,事实证明爽爽能文能武,能收能放,确是才女。 爽爽临生产的时候,我常常在傍晚与她在附近散步。 一日我们正在谈将来生男生女的问题,迎面走来一个少女同我们打招呼。 我俩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 少女笑,“我是碧琪呀。” “碧琪!”爽爽叫出来。 她那头长发剪掉了,衣服也素净得多,脸上全无化妆品,端端庄庄的一个少女。 “林姑娘,”她说:“恭喜恭喜,你快做妈妈了。” “碧琪,你近况如何?”爽爽又开始查根问底。 “我出来了。” “是,我听说。” 碧琪说:“现在我在一间厂里做。” “太好了,碧琪,我很替你高兴。”爽爽既看外又欢喜口 碧琪世故的笑笑,“我发觉最后救你的还是你自己。” 我说:“讲得再对没有。” 爽爽与她交换地址,我们便分手。 爽爽说:“哈,说我没用?救不了人?碧琪怎么改邪归正?希望在人间,赵其昌,你没想到吧?” “巧合而已。”我说。 “好,将来我的儿女一定要做社会工作者。” “不做记老吗?”我取笑她。 “看到碧琪终于得救,我实在非常非常开心。” 我说:“我也是。” “你关心吗?”爽爽不置信。 “你关心的一切,我也关心。”我由衷的说。 我们紧紧握住了手。 上司: 调组的时候,曾新生的老板彼得杨悻悻地说:“就是看不得我手下略有一个平头整脸的人。” 这样说已算是表示赏识手下,新生不禁有点高兴。 彼得杨叹口气。“你这次出去,要小心行事。” “是。” “新上司陈丹是个怎么样的人,相信你也听闻了。” 新生实在不敢搭腔。 “那女人是个疯子。” 新生吃惊地看着看彼得杨,佩服他乱说话的勇气,新生自小性情温和,做什么都留个余地,很少冲动,也很少为自己的言语与动作抱歉。 成年人嘛,怎么可以乱说话。 “做得不满意,去大老板处告她,我支持你。” 哗,公然煽动手下越级挑战,非同小可。 看样子彼得杨真恨死陈丹挖去他的得力助手。 新生只得说:“看情形吧。” “陈丹的私生活一直浪荡,你要当心。”杨彼得狞笑数声。 新生莞尔。“但,我早已过了二十一岁了。” “她会蹂躏男童,相信我。” “我会步步为营。” “陈丹是个贱人,我要好好对付她。”彼得杨握紧拳头。 新生退出来。 多么好,这样当众恣意侮辱对头人,新生希望他也可以做得到:破口大骂,李甲是蠢驴,张乙是狂魔,而赵丙是小丑。 一定很痛快。 不过在别人眼中,如此欠缺修养,恐怕也会被视为疯犬,划不来。 新生一贯的作风是替人设想。 唉,有头发,啥人想做癞痢。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不能随意诉苦,只得变个方法发。 新生闷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小公寓的客厅裹,静听音乐,一边喝杯威士忌加冰。 越来越少约会了,下班已经很累,不耐烦讨好女孩子。 新生最喜欢的歌,叫夜来香,是一支在他出生前十多年已经开始流行的调: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凄怆,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新生也知道,夜来香,就是本市夏季随时可以买得到的玉簪花。 这种花已经不流行了,正如歌颂它的歌曲一样。 很久很久之前,男人需要养家,而女人,也乐意给男人养,温柔芬芳一如夜来香。 新生想,不要怪女性日益不羁,是男性的无能,惯成她们这样。 既然她们非飞到野外觅食不可,就练成一副鹰的模样。 要怪,可以怪社会。 他揉揉双眼,明天,要向新上司陈丹女士报到。 也不只一个人说陈小姐的坏话了。 年纪比较轻的女同事一听到陈丹两个字,都故作惊慌状。“厉害、可怕!”她们说。 不是不夸张的,用来博取别人同情,一方面特意露出柔弱之态。 新生心裹暗暗好笑,算了,姊姊妹妹,别作戏了,谁又是省油的灯,谁又比谁更好欺侮。 陈丹身为一组之长,不见得会张嘴去咬无名小卒,这些人无端先自抬身价,大声叫怕,彷佛真有资格同陈丹招架三数回合似的。 新生打一个呵欠,怪现象见多了,还真闷。 一向镇静的他,当晚也作了噩梦。 梦见一个女巫满嘴鲜血追着他杀。 新生很明白为什么患癌的人越来越多。 准九时,他向陈丹小姐报到。 以前曾经见面,不过都是远距离,这次离她不到两公尺。 年纪不轻了,仍然标致,晨曦照到她左边脸,却没有放下子,可见是不拘小节的人。 她开口:“彼得杨的报告给你三个甲。” 新生只得欠欠身。 “希望半年后我也能给你三个甲。” 新生答:“希望不负所托。” 陈丹抬起眼来,新生不禁想,这个女人,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不知多么漂亮。 “你去与马嘉烈办交接手续吧。” 新生静静退下。 马嘉烈在等他,笑问:“怎么样?” “长得很好。” “这一、两年已经露出疲态了。” “她同傅说中有什么不同?” 马嘉烈答:“她也是血肉之躯。” “我相信是。” “外头把她神话化了,她也有得有失,她也有喜怒哀乐,只不过不说出来。” 新生有点意外,看样子马嘉烈与她相处得不错。 “有很多次,她令我下不了台,但,出来做事,颜面真是小事,谁理得了谁的弱小心灵是否遭到损害,目标要紧。” 马嘉烈这样懂事,新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开头一个月,陈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派给新生。 新生沉住气,尽量学习。 马嘉烈对他有好感,倾力相助,新生请她吃过两顿饭回敬。 但是,二十五岁的孩子,要求不只吃饭吧。 第二个月,压力来了,一个计划摔下来,叫金童玉女一同筹备,没有一点指示,只给了死线限期,新生很不习惯这种作风,但马嘉烈说陈小姐一贯如此。 新生每天要做到晚上七点才走,明明需要四个人才能应付的工作,偏偏只有两个职员死干。 女孩子体力差,睡眠不足,马嘉烈患感冒,眼前金星乱舞,还撑着来做工,汇报时有什么差错,陈丹一样苛责。 新生嘴裹不说什么,到底年轻,眼神却出卖了他。 一日下午,马嘉烈实在累,告假回家休息。 新生桌前文件堆积如山,怕要熬到深夜。 新生性格优秀的一面表现出来,他处变不惊,不烦不躁,气定神闲,逐一仔细批阅答覆,完全大将风度,只不过喝多几杯咖啡。 陈丹走过几次,暗暗留神,心中赞赏。 马嘉烈终于倒下来,紧张过度,耳水失去平衡,呕吐大作,进了急诊室。 新生只得把她那份也揽到身上,同舟共济,至多做通宵。 开完会回来,再做文件。 两天之后,也长了黑眼圈,同时,舌头有点麻痹,脸上长出小疱;。 一日午饭回来,发觉陈小姐坐在他的位子上,手挥目送,潇洒地在回覆堆积的公文。 新生一声不响,坐到马嘉热的椅子上,与陈丹相对工作。 两个人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停下来,一直手与脑不停地做到下午六点钟。 两个秘书捧着文件出去依指示办事,该打字的马上打,该传真的立刻发,该交到老板手的即时送出…… 新生发觉陈丹快、准、狠、背脊挺得笔直,好像可以一直做到第二天清早。 六点三刻,她吩咐传达员去买晚餐。 新生看看手表,大胆地说:“不如到附近饭店好好吃一顿。” 陈丹一怔,抬起头来。 “疲军焉能作战,吃饱了再来。” 许久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忽然想喝一口酒松弛肌肉,于是抓过手袋站起来,竟答应了这个约会。 两个人在烛光下对坐。 新生不爱说话,陈丹显然也不懂这门艺术,但是气氛倒还融洽。 由新生大方自然地为她点酒叫菜。 结帐的也是他。 同女性外出,不管她年纪、地位,新生都觉得应当付帐。 吃完了,回到写字楼,两人挑灯夜战,做到十二点。 新生把上午的会议记录写出来,交给陈丹批阅,她修改过,立刻叫人打出来,交上去传阅。 爽快磊落,以往彼得杨做事如吃了猪油膏,非三催四请不肯签上大名,爱摆架子。 各人办事作风不一样。 每跟一个老板,新生都觉得他长了一智。 只有少数极之能干及幸运的人可以有他们自己的事业,不然的话,总得服侍一位上司,总得学习与他相处,即使位极人臣,上头还有天子。 他送陈丹回家。 她竟在车裹睡着了。 也是人,也会累,也会软弱。 新生的母亲与大姊是老式女人,从来未曾试过外出工作,所以新生一直认为女人是应该享福的,他也一直有呵护女性的习惯。 到了。 他停下车子。 引擎声一熄灭,陈丹也自动睁开眼睛,她有刹那的迷惘,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但马上醒觉,推开车门,“谢谢你。”还有,“明天见。” “要送你上去吗?” “不用了。” 新生也觉得她可以应付。 他开走车子。 计划如期举行,马嘉烈赶回来做司仪,新生松口气,觉得前所末有的累。 想来陈丹更加疲倦。但,说给谁听? 有伴侣跟没伴侣的分别便在这里。是,对方并帮不到什么,对方也只是人,不是神,但得到精神支持,分工合作,到底减少一份落寞孤独。 事完后马嘉烈同新生说:“听说你们一起吃饭。” 新生反问:“谁同谁?” “你同陈小姐。” 新生一怔,谁看见了,当新闻来说。 “她对你,另眼相看。” “是吗?”新生微笑。“一定是因为我办事得力。” “还有,长得英俊。” “马嘉烈,我以为你与众不同。” “你会为我辩护吗?” “没有人说你的是非呀。” 马嘉烈点点头。“我没有资格。” “我们别在公司裹谈这些。”新生温和的说:“隔墙有耳。” 马嘉烈只得讪笑。 她已经知道曾新生不打算与她有进一步发展,兴致索然,寻找可能性真是人累人的一件事,而时间偏过得这么快,一下子三、两个月就过去了,老了少女心。 星期六下午,新生没有回家,在电脑前研究一份市场调查的漏洞。 没想到陈丹在三点左右也回转来。 新生只向她点点头。 她听完几个电话,走到新生面前坐下。 新生抬起头来。 “没有约会?” 新生笑:“还没下班。” 陈丹点点头:“像你这样细心的小朋友,的确少有。” 新生听到这样的称呼,啼笑皆非。 陈丹说下去:“我敢说,彼得杨还在本公司站得住,肯定因为有你匡扶。” 新生连忙分辨:“彼得手下猛将如云。” 陈丹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你这是忠厚呢,还是过分圆滑?” 新生维持缄默。 陈丹点点头:“也好,你不肯弹劾他,想必将来不会批评我。” 新生见她明白这个道理,很是高兴,有时人太聪明机智了,浅易平放在那里的道理,反而看不清楚。 陈丹吁出一口气:“有没有觉得我厉害?” 新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很直觉老实地回答:“这是战场,不厉害怎么应战,打到今天,当然有三、两下散手,这个问题不算问题。” 陈丹一呆,细细咀嚼新生的话。 新生说:“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目标,你认为应该这么做,就勇往直前好了。” “牺牲在所不计?”陈丹低声问。 “有什么事毋需牺牲的?吃一个鸡蛋还可能导致胆固醇过高。” “新生,你的想法真特别。” “会不会过分乐观?”新生笑。 “年轻人乐观是正常的。” 新生看看手表:“老太太,下午茶的时间到了,出去喝一杯如何?” 陈丹微笑:“孩子们总是挂着吃。” “不吃不长高嘛!” 陈丹忽然仰起头笑了,新生替她挽起公事包,与她一起去搭电梯。 这件事当然也有目击证人,陈丹女士从来没有笑过,更别说是大笑了,平常听见别人的笑声,都会皱起眉头表示反感。 今天,怎么会笑? 一定是因为曾新生的缘故。 这次,提出质询的不再是马嘉烈,而是彼得杨。 他约新生下班去喝一杯。 一开口便很猥琐的问:“你与陈丹之间究竟搞什么鬼,说来听听。” 新生十分反感,强忍着说:“她是好上司。” “好?”彼得杨趋近新生耳畔:“……好不好?” 新生沉默了五分钟,若无其事地看看手表:“我还有点事要回公司,失陪了。” 离开了酒廊,新生才发觉一边耳朵麻辣不止,胸口一团怒火要用力才压得下去。 在办公室门口刚碰到陈丹,他一双眼睛忽然红了,鼻子发酸,忍不住,拉住她。 陈丹看到新生这个样子,也吃一惊:“什么事?” 新生知道失态,慢慢镇静下来:“没什么。” 陈丹知道一定有事,他不肯说,她不想勉强。 新生缓缓坐下来,无缘无故,没头没脑的对陈丹说:“我永远支持你。” 陈丹笑,还这么天真,可见到底年轻。 “谢谢。”她说。 晚上回了家,一杯下肚,新生嘲笑自己,刚才竟有揍打彼得杨及拥抱陈丹的冲动,太不够道行。 他抱着惭愧的心入睡。 秘书室是传言滋生地,陈丹很快知道那日曾新生神色大异的原因。 这孩子……她别转面孔,从来没有人为她抱过不平。 陈丹留神,与新生比较疏远,连那一、两句难得的闲聊也收起。 办公室罗曼史是事业的荆棘,同董事又还好些,同手底下一个小男孩,可说是致命伤。 就因为喜欢他、欣赏他,更加不可以有任何表示。 自那一日开始,陈丹便设法要调走新生。 真可惜,她多想把他留在身边多些时候,他实在是好帮手。 调走他,又不能委屈他,也是费神的一件事。 两个人始终天天见面,一同进出,陈丹又不能过分冷落新生,况且,很多时候,她也乐意接近他。 两个人的关系进入微妙阶段。 他们说,只有曾新生,才可以放胆在陈丹面前说一、两句笑话。 还有,当陈丹铁青面孔,六亲不认的时候,也只有曾新生上前说话,她才肯听。同时,紧绷的肌肉会得放松。 当然不寻常。 彼得杨同人说:“没想到陈丹会被一个小毛头降服。” 马嘉烈心想,真悲哀,听不得一句半句好话,一世英明可能尽丧一朝。 但,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 陈丹把感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不会行差踏错。 诚然,许久许久没有谈恋爱了,精神别有寄托,并不至于像一般人想像中那么空虚。 曾新生勾起她的回忆,多年之前,读大学的时候,在加拿大,她也认识过一个这样温柔的男孩子。 一年之后,她因事转校,他苦苦不肯放弃,电话、书信不绝,终于在一个冬夜,乘长途公路车,越省探访,陈丹永远不会忘记,那夜气温,是华氏零下四十度。也许他并不至于爱她爱到那个地步,也许只因为他精力过剩得要爆炸,非这样轰烈的发不可。 都过去了。 新生令她想到他。 新生的沉默忍耐,也只能维持到某一个阶段。 一个早上,他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排队轮候,买一客三明治,前面站着两个女孩子,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不只是女人利用两性关系在公司裹往上爬。” “什么意思?” “我们那里,有位副经理,巴结女上司,很有一手。” 新生一震。 前面的女孩说下去:“替老板挽手袋,陪老板喝酒,就差没一直陪到房间去。” “你怎么知道没有?” 嘻哈起来。 新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仔细看了看那个侮辱他的女孩子,他不认识她,不知她是哪个部门的职员,从来没见过她,但是,她却言之凿凿地讲他的故事,彷佛亲眼目睹。 新生心灰意冷,买了三明治便回办公室,一声不响,坐下沉思。 他不打紧,也不在乎。但是,他总得为陈丹着想。 求调。 他决定晚上就同陈丹说。 调回彼得杨那里,在所不计。 他刚想约陈丹,没想到她先同他说:“下了班,我们去吃顿饭如何?” 这不过是他俩第二次约会,外头已经传得沸腾,多么不公平。 “我有话同你讲。”陈丹说。 “我也是。”新生冲口而出。 “那好。”陈丹微笑。 这一天,陈丹穿看一套淡灰色剪裁精致的套装,腰身束得很紧,特别显得婀娜。 新生想,难怪这么多人要说闲话。 不知多少人盯着陈丹,要揩点便宜,苦无门路,如今以为给一个小伙子得了去,怎么不吃醋、怎么不气、怎么不发牢骚。 马嘉烈冷冷看着新生。 不错,她是谣言发起人,她看不过眼,那个标梅已过的女人,有了事业,居然还妄想追求爱情,不可以! 下班,新生与陈丹双双离开办公室,马嘉烈立刻取起分机电话叫各人注意。 到饭店坐下叫了酒,新生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陈丹,大方地问:“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我先说。” “好,请。” “陈小姐,我想求调。” 陈丹笑了:“我俩英雄之见略同。” 新生一怔:“怎么说法?” “我已经安排调你职位。” 新生沉默,低下头。 “你在彼得杨处做了两年,他推荐你,大老板要我看你的实力,我毫无异议,恭喜你,新生,下个月你正式升任。” 新生并不见得十分高兴,他觉得还不够,看得也不够。 他只微笑说:“谢谢你。” “同时我也调走马嘉烈。” “她也升职?” “不,那么爱说话的人,该往公关组,多受训练。” 由此可知陈丹什么都知道。 她轻轻问:“你很在乎别人说些什么是不是?” 新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十分矛盾。 “过些日子,你就不介意了,我在本公司十年,什么样的谣言都听过,多嘴的旁观者想像力不知多么丰富,听听就麻木不仁。” 新生不出声,这样大方,但名誉就泡汤了。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做事凭实力,名誉不值什么。” “真的?” “这是一个功利社会,相信我,只要会替老板赚钱,其他不重要。” “你这样说,好似有点偏激。” “你将来会明白。” “是。”新生说。“现在太小,什么都不懂。” 陈丹又大笑起来。 新生再也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月终他就调升了。 彼得杨得意洋洋:“小曾,怎么谢我?” 新生当然懂得怎么应付。 “我早知你不是池中物。”彼得仍然兴高采烈。 新生觉得诸位上司待他真正不错,都是真心为他好,心中感动,不住道谢。 一个月后,新生自己也做了老板,手下有一男一女两位新同事协助他做事业。 果然不出他所料,发号施令背大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幸亏他人缘好,可以请教陈丹及彼得杨。 对于陈丹……新生的心温柔地牵动,若不是两个人都控制得好,不知会发生些什么事。 他对她始终恋恋。这时,他又不介意那些谣言了,至少传言把他们拉在一起。 最近,他们不再传陈丹同曾新生,而是传曾新生同他的手下马丽。 “会撒娇到底两样。” “看见曾先生,面色完全不同。” “你有没有那一手?没有的话,还是乖乖地捱吧。” 新生决定装聋。 他约了陈丹喝下午茶。 成长: 一整天,车少莉都有默心不在焉,坐在桌前尽她所能集中意念工作。 这美不是她的好日子。 一起床就觉得心头阴霾密布,一年之中,少不免有十多什天不对劲的时刻,也不能尽怪自己清绪化。推开窗,天气与她心情有得比。 传来闷郁的一声雷,少莉心想,幸亏开车,不用带伞。 但是车子令她失望,小跑车美则美矣,却是病西施,时常打不着引擎!少莉只得下车。 折腾回到公司,稍迟,老板已经坐在她位置上等她,叫她即时出门,去做一项新闻,彼时雨已经下来,少莉即时借把伞,赶出公司。 功德完满,她打算躅免午餐,赶回去写了那段文字再说,於是买了汉堡包,扬手叫街车。 在这种天气底下,永远有人比她捷足先登,老实不客气的抢去车子。 第四辆计程车也并没有停在她的面前。 少莉并没有徒呼荷荷,这早已是生活的一部份。 但奇迹出现了,那个人用手招她,示意她过去。 少莉连忙三步并作两步,钻进车厢,收好雨伞。 “先生,你也一起吧,也许顺路。” 那位把空车礼让出来的年轻人说:“我有时间,不急。” 少莉点点头,不便多说,关上车门就走了。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这种风度翩翩的好人,真是难得,也许刚自外国小镇返来,不知道什麽叫做抢时间。 回到公司;咬着面包,立刻开始工作。 可是老板看她一眼,只是说:“三十分钟把文稿拿进我房来。” 少莉发了一会子呆,想到去年此时还在大学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由自在,妙不可言,今年却坐在这间小小公关公司里,被人呼来喝去,做牛做马,两种生活简直有天渊之别。 不由得怅惘起来。 要费很大很大的劲才能集中精神做她要做的事。 听师姐们说,新丁全是这样,一下子被情绪控制,为一点点小事茶饭不思。 十年八年的磨练之後,才会成才,届时百毒不侵,或者至少中毒也不声张出来,以免有人乘虚而入。 少莉希望有如此道行。 不过是要下苦功修练的。 少莉怅惘地想,只怕修成正果之日,早已人老珠黄。 她打好草稿,把文章亲自拿进去,老板颜面稍霁。, 工夫到家,还得肯低声下气,不然试用期都过不了。 到这个时候,少莉看看钟,三点三刻了,才有空做杯茶喝,上洗手间,理一理头发,补点妆。 要是听母亲的话,乾脆辞去工作,留在父亲的店铺里帮帮手,不知多麽轻松。 但她不愿意,总得出来试一试武功。 她又着手打了几个电话,钉子碰尽,好话说尽,才过得了一天。 气馁的时候真想回家去。 老板把稿子递出来,少莉朝他敬一个礼。 他才满意的回房去,孺子可教也,他暗暗说,谁不知那徒儿已经胃溃疡。 不要说是家人,连车少莉都不相信车少莉可以识大礼,委屈求全,息事宁人,百忍成金。 母亲说的,小不忍则大乱。 手头上的琐碎工夫最欺侮人,一抬眼,已经五点十分,说是说下班时分,但真正能站起来,起码已是六点正。 少莉的时候比别人经用,因为她刚自大学出来,尚未成立社交圈子。 上班前一天,由姑姑带着出去置行头,转发型,买配件,姑姑像是要少莉向她看齐,一出手就是三套亚曼尼,作为礼物。 事前姑姑仔细打听过:“上司是不是女性?” 少莉答:“三个老板都是先生。” 姑姑才放心地替她选择套装。衣服与上司相同,并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少莉再少不更事,也懂得处世道理。 少莉心里咕哝,唉呀,这笔服装费可以走遍大半个欧洲了,要命。 一上班就知道人要衣妆这句谚语太太太太太有意思,她看上去就是特别精神点。 一算,竟也九个月了。 第一次发薪水,买一条丝巾送给母亲,老妈竟感动得回房去哭。 后来少莉发觉母亲在翻阅她孩提时的照片。 头上扎两角小辫子,浸在泳池里,抓紧一只小小鸭子浮泡。 少莉也恻然。时间过得太快太快,连她都不相信十多年弹指就过,小少莉已经成年,经济独立。 呃……一半独立,虽然仍然住家里吃家里,至少已经毋须滩大手板问拿零用。 前一阵子车太太说:“孩子一下地,见风就长,真可怕,再过几年小少莉会结婚生于,我想到那里,混身寒毛都竖起来。” 幸亏流行迟婚。 少莉取起手袋,打算离开办公室。 同事问:“去喝一杯?” 她摇摇头,身上怪粘的,想回家洗澡。 她一向最乖,同事笑笑送她出门。 找对象,要谈机缘巧合。 要碰到,总会碰头,在某一个地方,刚刚、恰恰、偏偏就是见到他。 少莉在微雨中站了一会儿,霓虹灯初上,凉风吹上来,很有点春季的意思。 她扬手叫车子。 “请。”有人说。 少莉抬起头,咦,又是早上的年轻人。 他正朝她笑呢,显然也认出了她,再度客套一次。 “一起吧,”少莉说:“你也在附近上班是不是?” 但年轻人说:“我不是回家。” 少莉马上涨红面孔,腼腆地叫司机开车。 真多嘴,她责怪自己,而且十句话说错九句。 少莉跟姑姑出去见过几次客,只见她谈笑风生,无论是天文地理,政治经济,皆头头是道,同熟朋友更自嘲嘲人,莫不恰到好处,场面因她而热闹起来。 这种本事,少莉自问学一辈子都学不会。 眼看二十三岁了,还幼稚不堪,太不长进。 一直懊恼到家里。 那位男生,长得真不错,下雨天也同她一样,穿着白皮鞋,也是个白鞋主义者? 姑姑来做客人。 少莉放下公事包迎上去。 她一打量少莉!“怎么,黑眼圈都捱出来了?” 车太太嘀咕,“神经病,不知打的什麽算盘,薪水只比家中阿一姐好一点点,天天早出晚归。” “很累。” 车太太说:“日日下班就是这句话。” 姑姑笑,“成日在家,人很难长大。” 车太太胜小姑一眼,“别指桑骂槐了,你敢说我没长大过?” “你多这个心干吗?” “我若真多心就不会说出来。” 少莉也不知她俩虚实,反正这一位车小姐同那一位车太太,两人过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当下车太太说:“你鼓励她做下去干什麽呢,做到顶尖,月薪不过几万块,还不是自己的事业,老板要裁员,立刻得收拾包袱。” 少莉只得耐心分析,“妈妈,话不是这样说的,出来做过事,到底明白些人情世故,知道生活中的难处,学会处世,懂得体谅别人。” 车太太一听这话,不怒反笑,“这不是取笑我不成才吗。” “你不同,”少莉连忙说:“你是唯一通情达理的太太。” “越描越黑!” 她进房间去了。 姑侄两人相视而笑。 少莉终於说:“时代两样了!有事业的女性才叫人敬重,”她停了一停,“别人怎麽想不要紧,要让男伴看得起才重要。” “这麽说来,你打算做下去。”姑姑有点安慰。 “不然怎样,我对父亲那家绸缎店又没有兴趣。” 上门做衣服的都是老太太,极琐碎,一耗半日,遂幅料子挑,文的嫌素,花的嫌俗,疙疼得要命。 店已经开了三代,一直有老伙计侍候,此刻连车太太都不大上去。 姑姑数口气,“连我都没兴趣,别说你了。” 少莉微笑。 “为什麽像有难言之隐?” 少莉说:“可能是疲倦,不想说话。” 其实不是,工作辛苦,倒还其次,假期短聊,才寂寞无比。 说也奇怪,不久之前,少莉还像个大孩子,放下书包,倒在床上,和衣即可憩睡,醒了就拚命的吃,很粗浅的食物,都津津有味,一边尝一边夸奖:“哗,好,一流,美味,没话说,真精采。” 陪父亲去打网球已算是节目,玩得兴高彩烈,要不就躺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听电话。 大学堂出来之後,整个人变了,瘦掉三公斤,去尽所有婴儿肥,心中忽然多了许多无以名之的要求,於是沉默下来。 她盼望有约会。 这并不难办到,但是要等待适合的男士来约,就还需等待。 少莉所用各种推搪约会的籍口有时十分难以置信,男同事看着她娇俏的小面孔,不想强她所难,呆半晌,也接受了这些理由。 像“星期天早上一定要做礼拜我们家是基督徒”,“我祖母自美国回来,这一两个星期都得陪她”,“我在学法文,旷课的话,老师会驾”,当然少不了那千年旧计“我不舒服,想休息”。 说多了,人家都知难而退。 像今日这样,邀请人家上车,是绝无仅有之事,却又遭对方推辞。 姑姑吃完饭之後告辞,少莉在电视机前坐一回儿,闷纳地回房间。 车先生问太太,“这是怎麽一回事?” “工作太辛苦。” “不像呢,家有妙龄少女,却不闻电话声,也无人送花与糖果上来,大告而不妙。” “你应当开心少莉没有乱来。” “只要她开心我便开心。”标准父亲如此说。 少莉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托住下巴沉思,想到这是少女在烦恼时最常用的姿势,不禁笑出来。 是老少女了。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已经把她当大姐姐、 每天清晨,少莉总会在附近山径缓跑,清晨六时半是一天之内最美的时刻,可惜父母亲总要睡到十三点才肯起床。 少莉跑起来像一头小鹿,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她看到一个熟识的背影,不由自主追上去。 那人听见身後脚步声,也慢下来。 两人打个照脸,少莉笑一笑。 正是那个年轻人。 他不向她报上姓名,她也不会说什么。 “早。”他说。 她也说:“早。” 他不再说什麽,向前跑去,少莉觉得有点僵,索性跑向另外一个方向。 她知道他住在附近,早有预感会时常碰见他。 不知怎地,那日少莉就是跑多了几个圈,以致身体失去预算,双腿有点酸痛。 人家很客气,很礼貌地推却了少莉一而再地提供的机会。 她回家淋浴换衣服,问父亲借了车子,开出门去。 没有再碰到什麽人,是她的运气。 从车子倒後镜看看自己,是不是少了一份性格,所以吸引力大减? 少莉见过许多性格鲜明的女子,不消片刻,便能使旁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喃喃自语:“我就不行,永远模棱两可。” 穿衣服,尽挑素色,不喜欢荷叶边,蝴蝶结,也不穿低领口,大袖圈,绝不会挑格子、点子、大花。 浅灰紫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不是不合潮流,而是另有派别。 父亲的车子体积较大,少莉用了一点功夫才把它停好,一松刹车,车子流後,她听见轻微一声破碎声。 不得了。 谁的车尾灯遭了殃。 怎么揽的,这一两日如活在五里雾中,少莉懊恼地下车观看,果然,後边小房车左後角边灯已经破碎。 幸亏不是豪华大车。 少莉自手袋中拿出笔纸,留下联络号码,夹在水拨上。 总得负责。 到了办公室,才八点廿五分,想起母亲所说:“真不明白中区的女孩子怎麽可以风雨不改天天在清早就打扮得似一尊菩萨似坐在办公室。” 少莉笑出来。 老板比她还要早到。 十一点半,电话来了。 “车小姐?我是那个不幸的车主。” “啊,十二万个歉意。” 伸人不打笑脸人,车主的声音稍微放软。 他说:“修好车子我把帐单给你。” “对不起,给你添这麽多麻烦。” 他沉默一会儿,说道:“人有错手。”挂上电话。 少莉松口气。 隔壁桌子上插着一束姜兰,静静幽香扑鼻,少莉不由得伏在臂膀上深深呼吸。 女同事问:“怎麽,男朋友打电话来?” “什麽男朋友。” “跳探戈要两个人,你连舞池都不肯下,怪谁?” 少莉连忙捧过文件细阅,不再搭腔。 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烦恼,一切尽在试探阶段,尚未看到任何成果,想到前途遥遥,不禁忐忑彷徨。 幸亏有的是时间,少莉乐观的想。 下午出差,赶回来出了一身汗,令人拿一枝可口可乐给她,啜一口,遍体生凉,恢复精神,万试万灵,少莉有点惆怅,人家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练得一件好酒量,她却尚与可乐结伴。 办公桌上一张简条,一位姓顾的先生来过电话。她想了想,知道他是那位车主,马上拨过去,希望快快了结这件憾事。 那位顾先生真是爽怏,一开口就说,“三百六十元。” “我如何付款?” “把现钞放在一只白信封里,今天五点三十分,在停车场交给我。” 少莉学看他的口气,“好,一会儿见。” 怎么像掳人勒索付赎款的样子,真好笑。 时间到了,她依言把钱放在信完里走向停车场,那位车主已在等她。 他转过头来,两人齐齐呆住。 又是他。 让车,缓跑,现在又在停车场见面。 他姓顾。 他朝少莉点点头。 少莉把信封递给他,他收下。 他似乎有话要说,动一动嘴唇,但终於忍住。 少莉好不失望。 这样好的机会,他都没有把握,莫非仍需鼓励? “没想到是你的车子。”少莉说。 “我也没想到。” 少莉笑出来。 他觉得自己失态,转身,默默上车,竟没有说再见,迳自开走车子。 少莉落寞地站在停车场,不用多说,他对她并没有进一步做朋友的兴趣。 她拍拍手,作一个无奈的姿势,驾车回家。 想到姑姑所说:成长的第一步,是要熟习失望。 每一个正常家庭出生的女孩子都是父母的小公主,要待与社会接触,才会发觉世上总有人更聪明更健康更活泼更好学更够运更漂亮,失望是必然的事。 少莉解嘲地想:为什麽他要骛艳,为什度假设地会要求的会?没有理由。 只是不知后地,他俩不住邂逅,制造尴尬。 无意中,他知道她姓车,她也知道他姓顾。 父亲见到少莉,即时说:“你把我的车子开出去,倒叫我去挤计程车。” 少莉怔怔的坐下来,“早知道不开你的车。” “上次开出去,撞凹了左上角,今天又是什麽?” “亲爱的父亲,请问三十二号是否有新住客?” “三十二号一共六个单位,我怎麽知道,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车子没事。” “车行已把你的车送回来了。” 少莉应了一声。 那日清晨,浙浙地又下起雨来,吵醒少莉,看看钟,才五点。 除了大学期考时赶温习,她未曾试过这麽早起床,啊,少莉想,真愿意一辈子做大学生。 她枕着双臂回忆,上一次被疯狂追求,也是在校园里,小男生纯洁的感情虽然不能接受,也着实感动了她。 现实社会大概没有这种事。 每一步棋子,都有个企图,没有人会浪掷友谊精力时间,渐渐都成为江湖客,互相利用,互相衬托。 少莉的房间通向露台,看着那一角的天空缓缓转为鱼肚白。 她有许多话要倾诉,但不能对父亲说,不不不,也不是母亲。 姑姑恐怕还在憩睡,不能骚扰她。 睡眠对姑姑是最重要不过的一件正经事,一日非严肃地睡够八小时不可,少莉引以为笑柄!她只说:“过十年你自然明白。” 少莉下床,在她这个年纪,通宵不寐真是等闲事。 她到厨房去取牛乳。 母亲却已早起,“你这麽早?” 少莉忽然说:“妈妈,我觉得生活好闷。” 车太太吓一跳,瞪着女儿。 少莉知道她不会明白,只得解嘲说:“不如辞职继续升学去。” “不行,”车太太即时有反应,“我要你陪我,工作不开心,转一份好了,乾脆不做也不是问题,闲时到店铺打默打点。” 车太太也懂得乘虚而入。 “或者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假期。” “对,放假同我到墨尔钵探姨婆去。” 少和觉得母亲有点老回童,成为一个机会主义者。 真可爱,到了这种年纪,一切已成定局,按例办事,根本不会再有烦恼,倒也是一项成就。 “你有什么心事?” 少莉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雨仍在下,少莉故意穿一身白,好与一天的阴霾有个对比。 车一开出小路,看见顾某在等计程车。 她忍不住把车停下来,对他说:“上车吧,我应该送你一程,是我累你的车进厂修理。” 他略为迟疑,终於上了车。 一路上少莉不与他说话。 顾也维持缄默。 到达中区的停车场,他道谢。 甫下车,少莉肴到那一头有个衣着时髦的少女朝他挥手,急步走过来,本能地,狐疑地打量少莉,同时亲昵地把手臂绕着顾小生的腰。 她美貌,热情,大胆。 少莉立刻知难而退,迅速走出停车场.赶回公司去,一颗心犹自大力弹跳,她最怕这种狭路相逢的困境,对方若有什麽不满,一言半句无礼的说话,都会叫她吃不消。 要到中午时分,少莉才渐渐走下神,会过意来。 怪不得。 原来已经有了亲密女友,怪不得没有任何表示,倒是一位正人君子。 拥有这样的男朋友,也真的值得骄傲。 少莉希望她将来的伴侣也可以做到这样,也许是苛求了,谁不觉得隔壁的草地青绿一点。 一个星期内,老板第三次令她出差。同事说:“若不是升你级,就是找你碴。” 少莉也懒得去研究他的心理。 她忙着应付失望还来不及。 好不容易者中一个人,早已经是别人的密友,多麽惆怅。 刚要出门,电话铃响,对方也是少莉的客户,说个不停。 少莉只得敷衍他。 老板在身後吼叫二还不出门,还情话绵绵?” 少莉一肚子的气,摔掉电话去拿车子。 恰恰顾小生也正在停车场。 少莉实在没有心情,装作者不见他,心中暗暗咕哝,怎麽揽的,无时无地不碰见这个人。 谁知他却迎上来,少莉意外。 少莉抬起头,看他有什麽事。 “今晨你碰见的,是我女朋友。”他轻轻说。 少莉愕然,这个她早已猜到。 “我们已在分手阶段。” 少莉十分意外。 “目前我没有资格约会你,非要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後,才能有新的开始,对几方面 都比较公平。” 少莉静静地聆听。 “这样做也许比较迂腐,但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少莉缓缓把头转过他那一个方向,轻轻点一点。 就为着说这几句话,他也许在停车场等了好久。 少莉把车开走,多日来疑团一扫而空。 也不尽是失望的,她的心情渐渐提升,漠视越下越急的大雨。 嘴角露出一个微笑,生活并不问呢,原来也有曲折的调剂。 少莉决定叫姑姑抽空出来,与她讨论生活中的得失。 车于在红绿灯前停下来,少莉一抬眼,猛地看见倒後镜中自己的尊容,笑得那麽喜气洋洋,她吓一跳,连忙收敛。 幸亏没有人看见。 少莉又再一次笑起来。 分手: 都说,好端端的恩爱夫妻,不知怎地,就分了手。 内情,永远不足为外人道。 或许,在看了这个故事之後,对事情经过会有一定的了解,抑或,看了这个故事,更加胡涂? 卓子邓下班回来得比她丈夫朱重远更晚. 一进门,放下公事包,只说了一句话:“真疲倦。” 朱重远放下报纸,看着妻子,如此重覆地抱怨累,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他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过去,他试过建议“换一份工作吧”,“乾脆请半年大假”,甚至“你退休算了由我来负担家庭”。 都没有为子凯接纳。 说子凯爱上工作,又不见得,很多时候,她可以一直诉苦诉到深夜,朱重远听多了,觉得闷,偶而打一个阿欠,被子凯看在眼内,就觉得份外寂寞。 她认为他不同情她。 子凯从此变得缄默。 重远还以为她有进步。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本来,每个星期天,子凯都到朱家去午膳,开头的时候,年纪较轻的她兴致勃勃的尝试做一个好媳妇,买了水果鲜花去聚会,吃完饭帮着洗碗收拾。 渐渐她发觉朱家的人总努力与她维持一个距离,无论她多麽热情,他们都淡淡的,像是要叫她知难而退。 朱家是老式人,最喜欢问“几时养宝宝”。 子凯想都没想过生养,像时下所有廿多岁的时代女性,她尚未对婴儿发生兴趣,且也没有多馀的时间与精力以及金钱。 周末午餐关系维持了一年,子凯就不肯再去。 开头推说老板叫加班,後来乾脆与同事或朋友共聚,碰到实在没有籍口,索性返公寓午睡补足精神。 子凯忘记朱家的人。 重远不说什麽。 他也觉得子凯不应负全部责任,工馀她有权选择她认为是快活的消遣,嫁入朱家,不代表她失去自我。 况且,于凯并没有进朱家的门。 早五十年,媳妇一嫁过门,衣食住行全归夫家,但今时今日,结婚管结婚,女方丝毫没有倚赖男方的意思,男方倘若不识向,无异自讨没趣。 重远当然不是这种人。 星期六下午,变成自由活动的好时光。 朱家并没有问及子凯去了何处。 子凯安排在星期日回娘家。 与母亲相处如朋友,是子凯的幸福,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闲谈的时候,子凯叹口气,“妈妈,我是怎样结的婚?” 卓太太警惕的抬头,“你喜欢重远呀。” “广东人真是怪,姨妈姑爹一大堆,常常聚在一起,险留孤寡,没有笑意。” 卓太太笑,“那时你与重远全部英语对白,我猜你根本不晓得他是广东人。” 真的,大学生活枯燥寂寞,子凯遇上重远,一则他是好人,二则他照顾她,两人又觉得适龄,微得双方家长同意,便步入教堂。 “後来才发觉原来女人可以不结婚。” “这是什麽话。”卓太太不以为然。 子凯的妹妹子康才十九岁,连忙应进:“我就不要结婚,自由自在,不晓得多好。”她比子凯外向,朋友多,爱交际,怎麽肯被困小公寓。 卓太太发子康一眼,“一直玩到三十岁?” 子康反问:“为什么不,中年人难道没有朋友?许多人到四十岁还独身,要不然就离了婚,从头开始。” 子凯不出声。 子康笑,“姐姐一向乖,婚姻生活合她。”她顺手扯过手袋,出门与同学打球去。 卓太太小心翼翼问:“子凯,你没有什麽吧?” “妈妈,我觉得生活真累。”声音中无限烦倦。 “是工作辛苦吧。” “不,才不,我倒情愿是工作吃力的缘故。”子凯没精打采。 “到底是什麽?” “闷。” 卓太太不语,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 “你可以安排自己的节目。” “为什麽,我是一个已婚妇人,干吗要我单独寻欢作乐?” “那麽同重远一起出去玩。” “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坏的游伴。” “子凯,这样说很不公平。” “真的,妈妈,他喜欢一个人关在房中看书听音乐,把我分隔得远远,叫他都不应,我们各有各生活方式,无法迁就对方。” “言重了。” 子凯摊摊手。 “同重远一起去渡假吧。” “我要到非洲,他肯去吗。” “你也太极端了。” 子凯苦笑。“妈妈,我记得你与爸爸的婚姻生活,真是充满诗情画意。” 卓太太含笑不作答。 “重还从来不会学爸爸那样,偶而带回来一件小礼物,使妻子觉得陶醉。” “新派人也许不作与这个了。” 子凯并不肯定。 那天她回家,她同重远商量,希望分开睡房。 早上,他比她早一小时起床,十分扰攘,使她也平白损失六十分钟睡眠,分开卧室,就没有这个烦恼。 朱重远一口答应。 他乐得这麽做,临睡前听点音乐是很大的享受。 子凯松一口气。 自此之後,两人各有时间出入,互不干扰,气氛更加和睦,两人客气得不像话,冷淡得像普通朋友。 到这个阶段,重远与子凯还是互相信任的,很多要事,也坐在一起商量,于凯甚至觉得这样文明的关系也许可以维持一辈子。 当时,她还没有遇上王劲峰。 他是新同事,与子凯同级,起薪点较低,年纪也要小一两岁,英俊高大开朗,一进门便吸引全体女职员目光,他也似乎习惯接受这种注意力,不过对於卓子凯,他另眼相看。 因为子凯没有看他。 子凯觉得他是个大孩子,有时太过活泼,引得女同事哈哈笑个不停,可能不妨碍工作,但未免过度招摇。 子凯不欣赏嘈吵的男人。当日看中朱重远,一半因为他沉默高贵。 老板派下来一个计划,要子凯与小王合作,有心要子凯带他一带,子凯当然情愿与熟手共事,故此心头略感不快,被小王看出来,刻意迁就子凯,出乎意料地合作,使子凯回心转意。 他喜欢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外型特别清秀,神情稍见忧郁,相信是个内热外冷的女子。已婚,但完全没有太太型格。沉默寡言,工作能力高超。王劲搴打听到,在这间公司司任职四年,卓子凯从来没有与任何同事起过冲突,无论什麽事,经过她的手,都能平和解决,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本事。 王劲峰跟着发觉子凯衣服的主色徘徊在深蓝、白、淡灰之间,偶而配一双红鞋。 开会的时候,秀丽的子凯坐着不动,如一尊石像,冰冻,王劲峰的想像力开始游移,要什麽样的能量才可使这层薄霜融解? 一日他看到子凯坐下时藏青麻质裙子下露出一角银紫色花边衬裙,震荡之馀,完全没有法子留意大会主席说过什么话。 他温柔地想,莫非已经决定追求她。、 或许是不道德的行为,但主权在子凯手上,她要是接受,旁人没有资格有任何异议。 子凯一点也不知道他有这种惊人的想法。 王劲峰邀请她工馀去喝上一杯的时候,她答应下来。 回到家里,也不过是看电视新闻,菲律宾籍女工人天天都做一样的菜式,闷得她怪叫。 王劲峰开得一手好车,呔盘像是他身体的一部份,挥洒自如。 子凯不会开车,与小王出差办事,无形中像是多了个司机,异常方便,她觉得是一种享受。 渐渐熟落了,把盏也颇有几句话可说。 话题由公转私,子凯始终把他当小朋友,令他烦恼。 “还没有固定女朋友?”子凯垂询。 王劲峰觉得她语气似个家长,不以为然瞪她一眼。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肯结婚。”子凯感喟。 王劲峰啼笑皆非,她一退退到七老八十的岁数去,难道这也是她的护身符之一? 王劲峰开门见山:“我不喜欢十七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动不动叽叽咕咕地乱笑一通。” 子凯莞尔,不再去碰这个话题。 王劲峰为这朵恍惚的笑焰迷醉,一时冲动,伸手过去,原本想握住子凯的手,终于不敢造次,只是碰碰她中指上一只精致的指环。 王劲峰没想到他也有忌惮的时候,可见子凯是真有点威严,也可见他是真心喜欢她。 他问子凯:“你快乐吗?” 子凯抬起头,失笑道:“你这么会问起这么复杂的问题来。你呢,你快乐吗?” “有时快乐,有时不,但我勇于追求快乐。” “那么你是一个放肆的人。” “我承认我任性。” 子凯许久没有与任何人闲聊,心中叫自己不要说太多,对方是个陌生人,但意念受控制,自嘴里吐出。 子凯吃惊,她竟是这么寂寞的人?有话,为什么不对伴侣倾诉?为什么朱重远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夫妻俩相对无言,还要到什么时候? 刹时间无数问题涌上心头,子凯怔怔地握着酒杯发呆,过了很久,才把酒一饮而尽。 王劲峰知道她不快乐,他太明显了,看得出来,他虽是个浪漫少年,却有自尊,他不愿乘虚而入。 “再来一杯?” 子凯点点头。 她已习惯工余喝上一两杯,消磨时间,松弛神经。 王劲峰再逗她说话,她已经不肯透露心声。 喝完第二杯,由王劲峰送她回去。 那一夜,子凯想开心见诚的与重远谈一谈,回到家,不见他,女佣人躲在房内看电视,告诉她,朱先生去喝喜酒。 子凯这才想起来,这次是他大姐娶儿媳妇,她都忘记这件事。 她对伴侣又何尝不疏忽,工余只想休息,或是与他悄悄地说几句知心话,根本不想去参加人多声杂的场合,这大概也是失职。 她呆在书房看小说,十二点左右,重远回来了,只说了一句话,“还没睡?” 子凯想问:场面热闹吗,又开不了口,太虚伪,她根本不关心,於是回答:“这就上床。” 又是一天。 子凯羡慕一些娇俏的女子,结婚十多甘年,碰到一点点小事,仍然会得靠在丈夫身边啾啾啾地说个不停,活像依人小鸟。 子凯唯一可依的,只是事业。 重远什麽地方使她失望,导致今日冰封三尺? 子凯多希望重远会得探头进来,问一声“你在想什麽”,但是他自浴室出来,直接回睡房,开了唱机,熄掉灯,子凯想主动过去谈谈,但实在疲倦,也随手关灯。 一层层的霜,就是这样积起来,毋须几年,形成整幢冰墙。 第二天重远惯例比她早出门,子凯捧着一杯茶,呆半晌,像是在悲悼不知什麽。 走到街上,听到有人叫:“子凯子凯。” 她有一秒钟失神,听上去像是许久之前重远在校园叫她,但时光岂会倒流,子凯一转身,发觉是王劲峰。 “咦,你路过?”她问。 “上车。” 子凯毫不犹疑坐到他身边,她习惯把同事当兄弟姐妹。 王劲峰说:“今天要到官塘工厂大厦开会,我怕你找不到地方,天又像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谢谢你。” 王劲峰本来是个老手,在子凯面前,平素的手段一半也使不出来。 他说:“看样子你没吃早餐。” 子凯微笑。 “这个长气会议恐怕要开到一点正,你不怕胃气痛?” 他把车子停下来,冲进快餐店,五分钟後出来,手里多了一包牛乳与一客三文治。 到这个时候,子凯也看到端倪,这个精明的年轻人不可能对每个女子都这么温柔体贴,她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还不洞悉其中跷蹊,也未免太过天真胡涂。 她左手饮料,右手食物,呆了很久很久。 任由他发展下去,後果未可逆料,要是有所顾忌,就应主动中止。 子凯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为什麽要她经过这麽大的考验,为什麽命中注定她要熬过这一关? 她听到王劲峰轻轻说:“我会使你快乐。” 子凯闭上眼睛。 王劲睾说下去:“工作辛劳,人生苦短,我们应当享受,子凯,你也应当快乐。” 子凯鼻子发酸。 王劲峰并没有应允什麽,子凯也没想过要在他身上取得什么承诺。 “我可有唐突?原谅我。” 子凯苦涩地笑,吸引到他,也许还是她的荣幸,说不定还意那些年轻女孩嫉妒。 王劲宰说:“我保证我不是轻佻的登徒子。” 子凯只点点头。 到了开会的地点,他让她先下车。 子凯迷惘的在街上站一会儿才上去。 一整个上午,她端坐会议室,卓子凯一向作风是沉默寡言,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平静秀丽的外表下的一颗心正在历劫风暴。 子凯的感觉如坐在大浪中一只小舟之上,整个人起伏不停,晕肢作闷。 会终於开完了,王劲峰有点忐忑,他不晓得子凯怎麽想,她内心世界是那么神秘,他刚才的剖白可有得罪她冒犯她,她会不会因此冷淡地? 直到子凯抬起头来,说一声“我们走吧”,他才松一口气。 仍由他开车送她。 他试采地问:“去吃午饭?” 于凯点点头。 她没想到婚後三年仍能够吸引到异性,不知是悲是喜,一时麻木,脸容更加镇定。 她没有再同王劲峰说话。 不,不是因为他。 子凯不是轻浮的女性。 而是因为王劲峰触发了一点知觉,使子凯自逃避中醒觉。 已经死亡的感情,要承认他已死亡。 午餐的一段时间她一直维持缄默,下午告假,回家休息,本来想打个中觉,无奈睡不着,没想到重远回来了。 这些日子,她根本不晓得重远什么时候下班,原来五点不到就抵家。 她被起浴袍走出去。 重远也很诧异,“回来了?不舒服?” “重远我有话说,你有没有时间。” 朱重远静下来,看看子凯。 来了,终於来了,她要说这话,也不止一两年了二直拖着,到今天无可再拖,一吐为快。 “待我拿杯茶来。” 重远很镇定。 子凯也斟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两人走到书房坐下。 子凯低下头,不去看重远,静默一会儿,她说:“我想搬出去。” “你意思是分居。” “是的。” “要不要去正式办手续。”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怎麽会介意。”说完之後,重远觉得太过负气,立刻又补充一句:“一切以你的意见为重。” 可见是没得救了。 不吵不闹,也不求。 实在是无可挽回了。 重远并不难过,因为有没有子凯都不再有分别,分居也不过只是一个姿势,事实上他们即使住在同一屋顶下,也不再接触。“你找到公寓没有?”他问。 “还没有着手找。” “这样的小事还真难不到你。” 子凯点点头。 “搬出去的时候,早点通知我。” “我会的,还有,佣人也留给你,她做熟了,对你比较方便。” “你呢?” “我可以叫母亲再为我训练一名。” “谢谢你。” 子凯一口喝干威土忌,呆坐一会儿,也认为这是明智的决定。 花已经枯萎,天天浇水也不再管用,索性除掉它,把花圃留空,图一个清爽。 虽然想法这麽潇洒,考虑这麽周详,于凯也觉得体内某一部像是随这段婚姻消失了,以後,她将终身恍然若失,除却她自己,没有人知道。第二天托经纪替她找房子,不用一日,已经决定买下一层小小公寓,子凯自有相熟的做室内装修的朋友,三下五除二,可以即时动工。 接着子凯又到律师处签妥分居状,叫她的秘书,通知朱重远的秘书,请他也去签字。 一切公事公办,爽快磊落,最便当不过。 子凯的办事能力,没有人敢怀疑。 一切妥当之後,她答应王劲峰与他晚饭。 子凯不是不唏嘘的,重远竟什么都没有问。 子凯略为希望他会提及“那每早来接你的人是谁”,“他会对你好吗”,“你当心吃亏”,“是为着他要分居”,“没想到我俩未能白头偕老”。 但重远只字不提。 他那么自爱,自尊,自重,他不屑提及第三者。 他许他知道根本没有第三者。 王劲峰的确没有资格做第三者。 于邓听见小王问她:“听说,你要搬出来?” 子凯点点头。 她报了新地址给人事部,一下子消息传开。 王劲峰鼓起勇气问:“是为看我?” 子凯一怔,毫不容情的笑出来,“当然不是。” 王劲峰失望地低下头。 “你愿意扮演这个不讨好的角色?” “这将是我的荣幸。” 子凯轻轻摇头,他太露骨放肆。 王劲峰问:“现在你是自由身了?” 子凯没有回答。 “我可以随时致电你家?” “太早或太夜都不方便。” “周末你几点起床?” 子凯觉得这问题太过私人,不予作答。 王劲峰只得适而可止。他觉得子凯始终难以捉摸,许多女人离婚之后如野马脱缰,为所欲为,百无禁忌,忽然之间豪放起来。 子凯却不是这样,无论心情神态生活方面,她都控制得与以前一模一样。 王劲峰更加尊重仰慕她。 搬家那日正好礼拜天。 朱重远很客气合作地看着子凯收拾衣物离去。 子凯看晋腕表,“电视直播网球赛就快开始,相信你已急不及待。” 重远有点儿不好意思。 子凯微笑,与女慵离去。 新居装修令她非常满意,空间小了一半,大门一关,另有乾坤。 子凯真觉轻松,不比从前,老是吊着精神,侧着耳朵要招呼重远。 但那夜,她睡在小小的新床上,半夜被雨声吵醒二时不察,竟以为自己在老家里,喊出重远的名字。 子凯怔怔的落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会习惯,当初离家到外国读书,何尝不是这样苦苦留恋过去一切不值得思念的琐事,怀旧是人类最怪的习惯。 她一定会得克服。 母亲差来的锺点女工一早来报到,于凯忙着吩咐她,也就把愁苦暂时放下。 卓太太的电话接看跟至。 “昨夜有没有睡好?” “过得去。” 卓太太沉默一会儿,“真的要分手?” “嗯。” “想清楚了?” “是。” “那第三者是谁?”卓太太问。 子凯笑,没想到是母亲忍不住发问。 “没有这个人。” “你们的嘴巴密实而已。” 也许有,也许还有第四者。 怎麽不是,子凯不是从前的子凯,变了另外一个人。重远也不再是重远,亦变了另外一个人。 新的卓子凯与朱重远都不想再继续这一段婚姻,因此协议分手。 卓太太叹了口气。 于凯说:“再见。” 楼下,她知道,王劲峰在等她。 他若不耐烦了,一定还有其他的异性驾车而来,子凯有信心,她仰仰头,出门去。 芳邻: 母亲同小雅说:“对面又在装修,天天九点正开始敲打,真吃不消。” 小维知道母亲晚上有摸四圈的习惯,十二点收场,同牌友聊聊天,吃个宵夜,沐浴上床,已经三四点,非要睡到中午才肯起来,不然不够精神。 住大厦公寓房子就是这默不好,几十伙人家,搬进搬出,流动性相当大,不是你装修就是他装修,大兴土木,永无宁日。 小杂笑笑说:“忍耐一点。” 母亲不耐烦地皱眉:“我想索性飞温哥华去探望你阿姨。” 小雅不敢搭腔。 母亲陴气比她还燥,自幼享福享惯了,藏不住点点不顺心,又从未出来做过事,并不懂迁就之道,越老越霸道。 过半晌小雅说:“我去对面看看。” 母亲打着呵欠回睡房去,“再不停,我去住酒店。” 小雅反正闲着无事,过对面探察。 芳邻的大门洞开,起码有三四个工人正在拚劲劳动,尘土飞扬。 他们看见小雅站在门口,因是个妙龄女子,也不加注意,随她张望。 小雅看形势,新屋主似要把间隔全部打通。 小雅问装修工人:“还要做多久?” 工人答:“三个月。” “不,我指凿墙。” “啊,很快,三天应该全部打光。” 小雅深觉奇怪,唉,什么样的人都有,三百立方米空间全部打通,空荡荡,如何放置家私?倒真的引人入胜。 她回去报告母亲。 女佣说:“太太睡了。” 小雅便上班。 自己的设计公司,不用钉紧时间。 公司生意并不好,一个月做不到一宗生意,摆明蚀本,但是父亲不在乎。 小雅有时很怅惘,略有家底,反而令她少一份斗志,读完文凭回来,当上老板,闲闲散散,不进则退,如今她身份尴尬。 普通家庭出来的有为青年,看见她这样的人才,礼貌地却步,人家要的,是披荆斩棘的伴侣,何苦来沾她的光,况且,又不见得有太大好处。 同样环境出来的异性,又嫌她不听话,不如电视台去找个小明星作伴,依人小鸟一样。 小雅的生活十分寂寞。 有时乏味得不想起床。 衣着时髦,化妆鲜明有什么用,没有事业陪衬,就占不到顶尖席位。 还不是芸芸众千金小姐中的一名。 前一阵子,她试图麻木自己,马不停蹄地旅行,说得出名字的地方都去遍了,家里在主要几个大城市,都有自置公寓,她却偏偏去住酒店,为求更大的自由。 三年下来,发觉跑到老,也不能消除那份无聊的感觉,只得回来乖乖陪父母亲。 大学时期─也有过好朋友,来往了两年,被一个美丽的、能干的、逼力极强的女同学施横手抢了过去。 小雅也不十分伤心。 去者自去,留不住,哭有何用,缠有何用。 一生都乏善足陈,平平淡淡。 到最后,眼看三五七年前轰轰烈烈恋爱的一干人都黯黯淡淡的分了手,更加深觉世事荒谬。 小雅反而增加一份乐天知命的气质。 在公司里坐了个来钟头,只听了几个私人电话。 最近只在做一宗装修生意:世伯的写字楼要翻新。 逛街,逛不了那么多,喝茶,变成一种负担。 小雅最佩服女友振振有词,详细宣扬身上衣服首饰的来龙去脉。 她做不到。 眼神常常飞到隔壁桌子人家抱着的胖婴上去。 那圆圆犹如一只水果似的面孔,小胳膊一节节,小身体有节奏地摆动,太可爱了,真想向人家借来玩一两个钟头…… 小雅知道她与朋友有点脱节。 她买了一副电脑象棋,对奕起来,三五个小时不停。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自己,没有答案。 那天下班,下意识又看看对面人家。 工人在喝茶,赤着膊谈论赌博,眉飞色舞,非常兴奋,所以你看,快乐同权势以及金钱没有什么大关系。 小雅默默回家。 她也喜欢空敞的环境。 所以卧室内十分素净,没有什么家私。 母亲的趣味刚刚相反,非要花团锦簇不可,连一只沙发垫子都要绣花镶金边那种。 小雅站在露台上很久。 终于又取出棋子。 过几天,她同隔壁的装修工人已经混熟了。 她问:“多少人住?” “不知道,不过大概不超过两个人。” 墙壁去掉之后,在烧柏油重铺地板,那味道,醺得小杂母亲叫救命。 拉电线,有困难,小雅本来是干他们那行的,便指点三,工头异常感激。 小雅同自己说:一定是闲得到家了,关她什么事呢,陌生人家搞装修,要她去加插意见。 但是,聪明的工头把握住机会。 他说:“屋主人不在本市,他下了命令就走了,却又限时完工,有许多细节我们都搞不通。” 图样上列得清清楚楚,但工头不愿动脑筋。 小雅很了解他们的德性。 她笑笑,但不介意提供小量服务。 工头与她交换卡片,几乎没成为好友。 小雅长久想组一个班底,因为生意不足,搁置下来,此刻有意无意笼络这帮工人,用意亦在此。 说到底,也是因为寂寞吧。 没有家庭就得有事业。 对面的公寓渐渐成形,小雅不禁佩服那屋主人的心思。 他一定是羡慕外国有种货仓改建的公寓,所以依样葫芦搞了一间。 面海一排窗户,除了不能拆除的支力柱,连厨房都与客厅部位连接。 地方大得可以踩脚踏车。 小雅不介意住在这样的寓所里,只是设计成这样,将来转售,可能有困难。 她建议把分体式空气调节装设到一个更理想的角落去。 工头打过长途电话去徵询屋主的意见,对方没有反对。 他说,屋主姓欧阳。 小雅问:“他在哪里?” “在美国纽约。” 经济环境一定不差,否则怎么应付两边住宅的惊人开销。 “多大年纪?” “年纪很轻,不然怎么会把好好一间公寓房子弄成这个样子。” 小雅笑笑。 有钱嘛,有钱便会得玩。 家具统统自欧洲订来,寄在货仓,随时可以提取。 最后阶段是铺地毯,用一只铁灰色的短毛地毯,并不全铺,全屋留下一道边沿,十分别致古怪。 小雅不禁问: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竟然有了憧憬。 等他回来,大家或可以见个面。 朋友嘛,多一个好一个,如果他们贤伉俪一起回来!小雅不介意过去自我介绍,可能成为他们的莫逆。 但是家具一进屋,小雅便知道欧阳先生没有太太。 因为杂物中没有属于女性的东西。 虽然那张床很大很矮很舒服,但小雅一看就知道它不是双人床。 这位欧阳先生看样子喜欢独身生活。 母亲问小雅:“对面装修完毕了吧。” 小雅点点头。 “几时搬进来?” 小杂耸耸肩。 “你见过屋主人没有?” “他人不在本市。” “这倒好玩,任由工人摆布,不怕货不对版。” “也许有要事,拖住了。” “照税,这样大肆装修的人都十分疙瘩,理应亲自监工。”□ 小雅也觉得奇怪,但正如她说,或老有要紧的事。 装修完工之后,小雅进去作最后一次参观。 最好的音响设备,最齐备的阅读材料,最舒服的安乐椅,他可以一整个周未不出门。 还有,最丰富的藏酒。 分明是懂得享受的人。 小雅不好意思久留,退出来,门自动锁上。 又隔了两星期左右,小雅的母亲说:“大约是搬进来了。” 小雅抬起头,有点点喜悦,是吗,何以见得? “我看到有佣人进出。” 哦,那一定是搬进来了。 “是个单身汉吧。”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 “是个锺头女佣,每日只来几个小时。” 没想到母亲的观察能力也相当强,小雅原以为她只专注打麻将,她到底看到多少呢。? 而其实,女儿的寂寥,母亲岂有不知之理,只是爱莫能助,多说无益。 小雅碰到对家的女佣,点点头。 主人大抵早出晚归,从来没有碰见过。 小雅搭讪问:“买菜?” 芳邻厨房设备并不差。 谁知女佣答:“都没有人住,不过是抹抹灰尘。” 小雅一怔。 还在纽约? “也许下个月回来。”女佣说。 小雅在心中算算日子,已经四五个月了,不少人为移民,在外国逼不得已逗留半年,也是常事。 事情好像有点神秘。 本来,一张照片可以代表许多言语,但是欧阳大宅里全然没有这样东西。 不过!他既然住在这里,他迟早会得出现。 有一宗小生意上门,小雅找到那位工头。 工头先问她:“你对面的欧阳先生可搬进来了?” “还没有呢,款子可付清了?” “刚收到最后一期支票。” “你与他直接交易?” “是。” “不经设计公司?” 工头摇头,“他自己好像很有心得。” “有无说几时回来?” “没提起。” 小雅有点失望。 午夜,她在房中看书。 母亲推门进来,“还没睡?” 她反问:“这么早收场?” 母亲在她床沿坐下来,叹口气。 “怎么,输了牌?” 谁知母亲忽然说:“一老一少,都这么无聊凄清。” 小雅本来在笑,一听这话,僵住。 “我没有办法,你应多出去走走。” 小雅不知如何回答。 “你父亲只在星期天上午回来。” “你说说他,他会回来得勤一点。” “算了,管他爱去那一号。” “刚才输还是嬴?” “输输输,我一生都是输。” “妈妈,这时刻发什么牢骚。” “我担心你。” “所有的大型舞会,我都有参加呀。” “为什么没有男孩子约会你?” “因为时机未到。” 母亲苦笑。 “妈,你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又有牌友等着你。” “你说,没有那十三张麻将,日子怎么过。” 可不是。 母亲替她掩上门,出去了。 所以有些人喜欢约会,从早到晚,排得密密麻麻,没有半丝余暇去想东想西。 淋浴上床的时候,小雅不禁想:人人这样珍惜的身体肌肤,到头来还不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士。 太空闲了,会想得很支。 可很小雅亦不是一个工作狂。 天气由酷热转凉。 清晨,已有些秋意。 对户人家的女佣早已躲懒,每星期只出现三次已经足够。 主人,还没有归期。 小雅心意略动,他不是永远不来了吧。 明明不关她事,她为什么好似在等他? 晚上,小雅做了一个梦。 隔壁人家终于搬来了。 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与他的新婚妻子。 新娘子穿着雪白的礼服,掀开头纱,一张面孔美得惊人。 小雅醒来,拉拉被褥,凌晨三点,秋天真的到了。 到初冬的时候,情况还没有变。 小雅已经放弃。 倒是她母亲说:“我问女佣如何拿薪水,她说到中区一间公司去支领。” “什么公司?” “日新银号。” 欧阳、日新,自然,那是他们家的事业。 “他好像排第四。” 小雅笑,“你干什么,做私家侦探?” “不少人都认识欧阳家。” “爸同他们可有来往?” “你爸的事,要去问二号,我怎么晓得。” 小雅不响。 一日趁有空,上去父亲的写字楼。 他看见女儿还是高兴的,那边两个孩子到底还小,而且娇纵得没个谱。 寒暄几句,小雅说到日新银号上去。 父亲说:“没有,没有来往,欧阳家不是爱出锋头的暴发户,不大出来走动。” 小雅不知如何打听下去,吁出一口气。 “你心中有什么事?” 小雅说不上来。 “你妈说你益发孤独了。小雅,喜欢什么?说给爸爸听,没有办不到的。” 小雅只是笑笑。 “许久没出门了,可要去巴黎走走?” “爸,你有空多来看看母亲。” 她父亲尴尬起来。 “我走了。” 这一条线索又告落空。 日常生活越来越闷。 小雅有时觉得胸口像要爆炸,再忍下去会得生癌。 现代人的悲哀。 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却深感不足。 究竟渴望什么呢。 倘若希望结婚,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追求真爱,在这个年头,真是突兀诙谐。 什么是真爱?真心坦诚相处数十载,儿孙满堂,也就是真爱了。 那么,小雅说,我向往激情。 心中有一朵火,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绝端的快乐.无底的痛苦,忽冷忽热,即使要命,也是值得。 她有资格这么做,还有精力,也有时间,只是,苦无对象。 竟没有一个人能叫她刻骨铭心。 那个周末,有人来约,她便努力赴会。 穿戴整齐了,去坐在那小伙子对面。 他年纪与她相仿,很想讨好她,同她去吃日本某,一边滔滔不绝的说话。 小雅很客气的听着,隔一阵子点点头,表示共鸣。 下午,他建议去看电影,小雅忽然疲倦了,用手背遮住嘴巴,打一个阿欠。 那男生很震惊。 小雅歉意地看他一眼。 他把她送了回家。 她也不觉有什么损失,把手袋往床上一丢!人往床上一倒,笑了半晌,打个中觉,晚上,陪母亲去喝喜酒。 身上的首饰有些还是祖母传下来的,宝石大颗大颗,镶工考究,有家底便是有家底,时下能干的职业女性就办不到,戴来戴去,芝麻绿豆,三克拉算是大巫,十万八万置件东西几乎没宣告天下,多累。 小雅静静坐在那里,气质是实在不错的。 散了席,同母亲一起回家。 在车上,母亲在说一件事:“……才三十岁,病了两年,没有人敢同她母亲说,年头故世,都只说她去了移民,能瞒多久就多久,可怜。” 小雅笑,“将来我也移民,你就明白发生什么事。” “啐啐啐!” 小雅把脸看到车窗外,不再说什么。 “郑家那男孩不错。” “读医的人,很闷的。” “一般女孩子都喜欢嫁医生。” “为着经济稳定,不用吃苦,我又为什么?” “翁家那个呢?” “妈你没看见他女朋友贴在他身上那个样子。” “是吗,太离谱了。” 小雅拍拍母亲的手背,“别担心。” 她倒不是想结婚,恋爱同归宿是两回事。 “林家大小姐又离婚了。” “第几次?” “她是第三次,林家四姐妹加起来离婚十来次。” 小雅没想到母亲幽默感这么丰富,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伸手摸一模小雅脖子上累坠的项链,“这条蓝宝,颜色一等一,鲜明而文雅。” 小雅点点头,又打呵欠。 幸亏贪睡,不然更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周末,小雅再也没有出去。 长长门铃响,没有人应,小雅知道是老女佣躲懒睡午觉,她亲自去开门。 是对家的帮佣,很不好意思,“小姐,想借两个薄荷茶包。” 小雅过一分钟才会过意来,“你们先生回来了?” “没有!是小姐。” “小姐?” 女佣如有难言之隐。 小雅取出茶包,“我亲自去看看。” 她生平第一次不怕冒昧,不怕尴尬,不顾后果,不管风度。 那位小姐迎出来。 她很高很美很有气派,不过面孔上没有欢容。 她先开口,“你是哥哥的邻居?” 小雅放下一颗心,原来是他的妹妹。 “我们其实没有见过面。” “事实上他托我问候你,他说公寓装修的时候你给他帮了许多忙。” 小雅忍不住,“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医院裹住了有半年了。” 哎呀。 小雅一颗心直沉下去。 “三个月前,已经有点起色,本想出院,又再恶化,被逼留下来。”欧阳小姐非常无奈悲伤。 小雅完全明白了。 她问:“还有多少机会?” “没有人知道,视乎医药及个人意志力。” “短期内不会回来?” “我想不会,所以他差我来看看这所公寓。” 小雅忽然鼓足勇气问:“欧阳小姐,他在纽约哪一间医院?” 欧阳小姐一怔,“圣三一医院。” “我想去探访他。” “你?” “是,我,我认为他需要朋友。” “但你刚才说你们根本没有见过面。” “没有关系,你可以把他的名字给我吗?” 欧阳小姐呆呆的肴着小雅,过半晌,她认为此举一点损失也没有,便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小雅。 小雅说:“谢谢你。”也把她的卡片给对方。 她也不想多说话,就回家去打电话订飞机票。 小雅不认为这是一种冲动,她也实在想找个籍口出去走一走。 第二天的飞机,早上十点起飞。 她习惯自己收拾行李,三十分钟就办妥,一心一意期待这次见面。 母亲问:“到什么地方去?没听你提起过。” “去探访朋友。”小雅故作轻松。 “散心总是好事。”母亲说。 晚上,她睡不看,想像看与芳邻见面,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心情兴奋得像一个小孩。 他是一个重病之人,也许,不应采取这样的态度。 小雅辗转反侧。 天亮了。 小雅起床洗脸,房内,她私人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放下毛巾,取起听筒。 那边是她妹妹呜咽的声音,小雅心凉了。 “他过世了。”她说,接着哭起来。 小雅沉默。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是在什么时候?” “三小时之前。” 小雅缓缓放下听筒,慢慢躺在床上。 她用手枕着脖子,看着窗外,天亮了,但感觉上,这个深秋的早上却是漆黑的。 她再也没有机会认识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金环蚀 传说中的女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在茶座。 在场有三女两男,他们没有提到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说她。 根据道德人士标准,闲谈应莫说人非。 只是请阁下告诉我,莫说人非,说什么。 不是人人喜欢枫叶金币,海费斯的琴艺,马尔盖斯的作品、珊瑚岛的风光,不如说是非热闹,同必假撇清。人说我,我说人,不亦乐乎。 因故迟到,故此听不到前半截,但后半截已够引人入胜。 莉莉先说:“她真有办法。生我同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天天朝九晚五,坐写字楼里,不是不高薪,但赚了十多年的钱,光够开销,房子还是租回来的。你看人家,人家是女皇。” 琼说:“人家走邪路。” 威老索马上说:“不是容易走的。” 莉莉说:“真是,有条件才行,不扁嘴不悄,男人不见得会捧着七克拉大钻来追你,你还嫌馊。” “什么七克拉,做梦吧,”美宝笑,“一克拉也没有。” 积琪马上说:“你哪一只眼睛看见别人走黑路还是白路?” 莉莉马上笑,“她对积琪很好,你们别在积琪面前说她坏话。”。 琼白了积琪一眼,“那笔数目,我也能借给你,可是你偏偏向她开口。” 积琪说:“我并没有向开口,是她自己为我摆平的。” 琼说:“也太会收买人心了。”. 莉莉说:“你未必肯花时间来买一颗颗的心,而且真的要实牙实齿实力!你没见过有些人,只有一张嘴说说,揽着权,谁也别想在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 威老廉笑问:“这又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彼得也笑:“你还不知道,是说她老板,莉莉捧着女上司不止一朝一夕了,小心翼翼,唯命是从,到头来不要说升上去,连摸只好点位置都没份,连添个三等书记也不给!人家要秉公办理,你拍了马屁也是白拍,你说她是不是要发几句牢骚?” 我笑出来。 他们齐齐看着我,“怎么,众人皆醉你独醒?光听不说,那不行,有什么资料,快快提供出来,供大家参考。” 我想问:你们在说谁呀? 但又怕他们骂我老士,消息不灵通,故此只敢咪咪嘴笑。 “最坏是你。”莉莉推我一下,“当我们是八婆是不是?” “别多心别多心,然则我的确乏善足陈。” “那你总得发表一点意见,不准白听。” “意见,什麽意见?” “太会装纯清了。” 我清一清喉咙,“最要紧是活下去。” 琼笑,“废话。” “活得好最重要,管别人怎么说呢,当人们捧场好了,别人不见得会有兴趣说哪个屋屯的王三姑。商业社会中,最主要是什么,相信各位也都明白,光是清高有什么用。像积琪,大学里念纯美术,多麽高贵浪漫,此刻不过在三等酒店内谋一职,日日打躬作揖,欢迎指教,天长地久,什么气质都磨得光光,啥子理想抱负都丢在床底下,为了数百元日薪,造成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偏偏你又对权欲不感兴趣,更觉浪费,但是要生活呀……” 莉莉恳求,“别说下去了,我都要哭了。” “谁能获得理想的生活呢,我们快别五十步笑一百步。” 他们口中那位女士,一定是传奇人物。 莉莉说:“身边不愁没有一群人拥看她。” 在说谁呀? 彼得说:“前日我在置地停车湾看见她,忍不住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向我嫣然一笑,端的肤光如雪,秀发如云,即时上了一辆司机开的黑色林肯去了,剩下我暗暗惆怅。” “谁在支持她?” “并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 “没有人知道。” “你们同她不是不熟,怎么会不知道。” “唉呀,问威廉好了,他们七年同事。” “什么,七年?” “可不是,同一出身,一下子人家飞上枝头去了,咱们还在地下啄啄啄,连翅膀都退化了,像奇异鸟,丑得要死,十足十似只老鼠。” 我心里暗忖,这会是谁呢?一份工作熬了七年,实在不是短日子,年纪也不会太小,至少有廿多岁了。 终于我叹口气,“买了彩票没有?头奖一千多万,也勉强可算个小富翁,那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事来做了。” “我最喜欢不做。” “不做也不行,许多阔绰的年青太太什么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虚有其表,没有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语无味,那也不行。” 积琪恳求:“让我做她们一份子罢,我不怕言语无味。”、 大家呵呵大笑。 一班乌合之众,总算散了一点闷气,要出净胸中之气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些郁气日积月累,何尝不使我们形容憔悴。 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 年轻的时候,每日太阳升起,都认为是新的希望,老板/友人/长辈,无论是谁,称赞一句,听在耳里,都乐飞飞的,任何约会,都兴致勃勃打扮整齐了赶出去,无穷的精力,无限的活力,跌倒爬起,当作一种经验。 曾几何时,落班已经虚脱,只想看电视,因为电视没有是非,电视是纯娱乐,电视不会作弄你,电视永远忠实! 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电视机。 公寓房子已经不能养狗了。 周末,回家探父母,属例牌节目。 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与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将。 看,多会得享受。 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应当放松作乐。 她们天天下午都搓上两三小时,卫生之极。 每当听见悉悉缩缩之搓牌声,便令我有种国泰民安的安全感。 我在长沙发上一盹便盹到完场,然后打道回府。 与父母其实没什么可说,他们的责任已经完毕,我的烦恼,纯属我自己,也不必告诉他们,叫他们担忧,早十年我已学会报喜不报忧。 这一层对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们自置的物业,靠子女?保证临老潦倒,咱们这些下一代有个屁用,什么养儿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么急事,还得问他们借。 几个太太开头在聊我们家的点心可口,特别是春卷,清脆可口。 后来就开始说人了。 “陈太太这一阵子惨兮兮,老公都不回来了。” “她也算享受够了,老陈有一段时期,对她死心塌地,要什么有什么,连带娘家人全部都抖起来。”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叹口气,“我都看开了,他管他带年轻的妞去欧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说去就去,又有什么保障。” 我暗地里笑。 “陈先生的女朋友真有办法,短短几个月,哄得老陈团团转,什么都拿出来,陈太是心痛那些钱。” “陈太本身是个富婆,美金一兑四元八角时,陈先生一个月收入就有十万八万,那时楼价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过三五万,才不替她担心呢,那么精明的人。” “可是男人是没有了。” “要男人来干吗,还搂著啜啜啜呀?” 众太太笑。 真会说。 我睁大双眼,也笑上一份。 “算了,当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说:“离婚,不是我们这一票人可以说的,老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钱到底是他们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咱们做过什麽?不过是生两个孩子搓搓麻将而已,三十年后学时髦口口声声说离婚,笑大人的嘴。年轻的女人不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硕士回来,一个月才挣那麽一点点,买行头还算我的帐,风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说:妈妈,我被老板气得半边面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们才有资格要离婚,我们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装作看不见算数。” 我点点头,心中称叹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岁老头,能花梢到什么地方去?世界若不艰难,也不会有孩子去服侍他,我们都是可怜虫。” “听说老陈一出手三部车,有一部是林肯,这种大车有什麽好?且喷了黑色。” 我心一动。 城里不见得有那么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们标新立异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过什么汗马功劳。”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着,咱们且乐乐,三筒!” “清一色,我赢。”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们散了局,我闲闲问母亲,她们说的是谁。 母亲莫名其妙,“谁是谁?” “老陈的女友。” “咋,我连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谁,还管老陈的女友姓甚名谁。” “我老子没有女友。” “没有最好,有也不关我事,我看得开,几十岁的没脚蟹,看不开死路一条。” 也不是不苦涩的,但各式各样各阶层的人,哪个不是苦水连篇,大家还不是胡里胡涂的混口饭吃,只有被宠得不长进的人才呼天抢地。 是谁呢。 这传说中的女人是谁呢。 我有第六感,他们在说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与小伍约了去喝两杯。 小伍是个很有趣的人,深爱美术,但家里做一门奇怪的生意,经营洁具,他承继了生意,做得不错,但精神却有点困惑。我早说过,什麽叫理想生活?很难达到。 小伍对这份专业颇有微言。熟了,他会对你说他是个卖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顾还挺难侍候,有些喜欢七彩,有些喜欢黑色,有些样样要有一朵花,更有些爱镀金……没出息呵,赚了钱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大有出息的事业?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亲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说出来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个洗手间,接这单生意七个字数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这种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与装修师傅谈了个多小时,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赚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头。” “那位女士喜欢黑白两色,浴缸全白,汽车全黑。” “有一辆是林肯?” “你怎么知道?” “她姓什么?” “我不晓得。” “什么叫做不晓得?” “我只见过她一面,是装修公司与我联络的。” “她是否十分美丽?” “并不。” “你有没有戴眼镜?” “倾国倾城多数因为机缘巧合,并不一定是美人,吃得开的女人讲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来,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论真多。” “不敢。” “她长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给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乱讲,有人说她皮肤极好。” “这倒是真的,我想起来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向往起来。 “这样的女子,当然有后台老板。” “我相信不止一个。”因为陈先生不过是个小生意人。 “你错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顶顶的童某人。” “谁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说无益。” “喂,别卖关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电话给我。 她终于订婚了,要我陪她去选戒指。 中午约齐了吃午饭,我们有所争论。 她要买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宝石成指,漂亮那是没话讲,整只戒指做成一顶小皇冠模样,很特别,但不似传统订婚戒指,同样价钱可以买粒一克拉左右的钻石,当然也是芝麻绿豆,毕竟像只订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楼吧。” 扭她不过,还是逐间珠宝店泡。 刚巧有两位年轻太太,也在看石头,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头。 大钻真可爱,至刚至美至坚,通体晶光灿烂,无一点瑕疵,这也许是世上唯一无疮无疤的东西,可传万世。 难怪女人喜欢。 太太甲忽然说:“昨日你也在中华的派对里,你有没有看那个女人的项链?”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见了,能看不见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到是谁带她来?” “但是那串东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还劲。” “还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个月见过另一串。” “这女的什么来头?” “开头还跟着一个姓陈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随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时晓得他们在说谁,即刻留神。 “怎么会这样值得?” “人夹人缘。” 真幽默。 “这么说来,这位小姐真的发了财了。” “怎么,妒忌起来?” 两位女士笑出来。 是怎么样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多长? 表妹终于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一只典型的订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鸟,啾啾啾说个不停。 在那个年纪,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没有一丝烦忧,蓝天白云,整个宇宙都同他们合作。 回到办公室,把道说途闻综合一下,得到一个结论。 传说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头来,使人震惊,无法停止谈论她。 我的老板,也是传奇人物,传奇到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年龄,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个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脸部整过形,异常光洁,没有多余的皮肤可供打摺,亦没有虚肿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远修饰合时,身绒长年维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没有真实感。 但她主持着间大公司,每月发薪水便百多万。 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撑她,另一种是懦怯无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板背后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样,传闻是极多的。 不过她的工作能力强劲如氢弹,每天一早八点半便坐在办公室指挥大局,面孔红是红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无瑕可击,精神奕奕,从没发觉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绪低落的现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论出身。 我们公司处理古董转手。 老板让我处理的是法国二十年代狄可艺术之钟表类饰物。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旧东西也能称古董了,一次母亲笑着说:她手头上就有十来廿只打簧表,是外公传给她的,岂不是也成为古董。 我算一算,“咦,妈妈,你今年六十岁……” 立刻见她沉下睑,“谁六十岁?嘎?我二十七岁生你,你几岁?加减乘除也不会,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赞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却来触我楣头,我掌你的嘴。” 哗,反应激烈。 书归正传。 过了数日,老板忽然传我。 她接见我这种小职员,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先是称赞我:“你那一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赖,现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只,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表其实没有古董。”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人们戴腕表统共又有多少年历史呢。” “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 “她贵姓?” “自称陈太太,当然不会是真姓名。” “为什么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头的人才不稀罕这些。” “我即时送上去。” “她会派人来取。” 为安全计,我们护卫员送来人上车。 陆小姐笑,“都买了重保,你也太仔细。” 我喃喃说:“那对钟丑得要命。” “喂!”陆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钟上面还镶钻,干么?衬四条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颜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样,希望能够脱手。坦白说,有钱人最不会花钱。” “他们会打算,咱们就吃西北风了。” “那位陈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么根据?” “她并不俗,她只是爱一掷千金。” 我心一动,“她很年轻?” “廿多岁。” “雪白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彷佛靠她一人撑著出面。”我笑。 “这句话倒是不错,股市地产皆低潮,暴发户不多见了,众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会不会买那对钟?”我问。 “毫无疑问,也许她还会叫我们找配对的茶几及大餐台子。” 真夸张。 “真的,我们今年的花红就靠她了。” “陈太太”真的买下了座钟。 有人以高价买下了她,她又出高价买下许多东西,故此社会繁荣起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她是否漂亮?” “见人见智,很难说。” “怎么会?” “在那么多排场派头掩映下,谁敢说她没有婆色。” “你忠实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值一讪。” 他们都不肯说老实话。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见人的。” 我摇头。 传说是传说,我情愿凭自己的想像力测度她的容貌与行为举止,我得到的资料已经足够了。 如果在偶然的场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门去……未免小题大做。 之后她也静寂下来。 大概是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那一日我们这伙人,包括莉莉、琼琼、彼得、威廉与积琪,搞了个聚餐会,到浅水湾去大快朵颐,车子经过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们看。 只见花园里种满奇花异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几只名种犬在踱步,房子一进一进,不知有多深。 莉莉说:“单是防盗系统,就搞了几十万。” 威廉感慨说:“真难以相信,我们曾是同事,她办事颇用心,很准时,每日带一个盒子,里面装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当爱静。” 琼纳罕,“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也不会讨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后几步,不肯与他们同一架电梯。” 积琪笑,“讨好他们有什麽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费精神,牺牲了也是白牺牲。” “那么说来,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来。” “她现在快乐吗?” “不去说她,喂,积琪,你快乐吗?” “不错呀,我少女时代的愿望,现在也达到一半,日子很舒适。” “那就行了,管别人在做些什麽。” 我笑了。 真的,传奇归传奇,我们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平凡的事。 我伸一个懒腰,在日本小车后座打起盹来。 传奇故事为我们平淡生活添多少乐趣。 单性生活: 对她这么好,奉她若神明。 百般迁就,万般讨好,她还是离我而去。 各位亲爱的读者,别误会,这并不是失恋的痴心汉在诉苦,我自身亦是女性。 上文的她,乃是我家的钟点女佣。 可别小观了这个她。 唉呀呀,不得了,没了她还真不行。 女同事甲说:男友与女佣两人之间任她选其一,她即时叫男友走。 男人哪里找不到,可是一个手脚干净,勤快,可靠的女佣,说什么出尽百宝也要留住。 这样的例子或许夸张一点,但也可以知道女佣在职业女性心目中的地位。 我搬出来已有长远一段日子。 并不是坏女孩,只是耐不住母亲日夜在身边唠叨,一句话讲两千次,完了还要我聚精会神,嘴角含春的表示精彩--这同八小时之办公室生涯一模一样,老妈同上司一般会折磨人。 聪明的小女子我一打算盘,发觉这样子下去会得精神崩溃,工不能不做,因要生活之缘故,只得忍痛挥泪辞别慈母,独自搬到小公寓住,落班後遂可名正言顺除下面具做人。 慈母不原谅,也只得由她去。 毕竟在这世界上,我才最重要,我我我,我才最宝贵,叫别人委屈一下,也只好说声对不起,敬个礼。 开头租间小公寓,百多平方米,由亲戚辗转介绍来一位女工,每星期只做两次,每次两个小时。 记得那个时候,每早我还有摺叠被褥的时间,从不假他人之手。 如今想起来,真像神话一样,薪水少些也值得,职位低,上司叫做什么便做什么,上午九时到公司,下午五时下班,除出午饭时间,才做七小时,轻松写意。 放了工,喝碗罐头汤,健脾益胃,看阵电视,有拖拍拖,无拖睡觉,不知多开心。 像一切事情,做做便开始认真,两年蜜月期一过,大家比升级,努力表现,下班越来越迟,个个挖空心思,在上司面前孔雀开屏,努力指证他人是丑小鸭等等…… 我自然不甘后人,你没听过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三两个回合,包括死拚烂斗告状混赖,我升了上去。 这同钟点女工有什么关系? 哦,待我慢慢说来。 升级之后,薪水加了一倍,钱简直没地方花,也没有时间花,约会,有男士付帐,穿衣服并不是我至大的嗜好,又不赌,亦考不到驾驶执照,唯一的享受,不过是租一层比较大的公寓。 阿一跟着我搬到中型住宅去。 这个没良心的女子要求我付两倍酬劳,并且抱怨工作量多了十倍。 其实按钟头计,我的薪水只比她略高一倍,你说可怕不可怕,而我们是要穿意大利套装与法国皮鞋去上班的。 不过少了她还真不行。 这时我已疲态毕露,回到家直奔温暖的大床,躺下喘气,像死鱼般躺著。 晚上多梦,淌冷汗,老是听见同事的狞笑声,以及老板吆喝声。 神经衰弱,毫无疑问。 早上不再摺被,事实上我不再理会家中发生些什么事,全部拜托阿一。 她不笨,立即知道我没她不行,先是在公众假期无故失踪,后则爱做不做,家私上灰尘一公分厚,我只得忍声吞气。 三年前调职,薪水又再上去,有种飘飘然感觉,不是心中,而是脚步,身体已经吃不消,靠维他命九与鸡精黑咖啡死挺,工作繁忙到已无下班时间,裁员之后不再请人,正副两职都由我一人担当,老板巴不得我脚都跳上来做,忙得头顶生烟。 周末也要出动,外地有客户驾到,我还得随时应召去接客,陪下午茶陪晚饭。 这时已经七年过去,人早已成熟,也想得比较多,午夜梦回,也会问自己:为什麽,这是为了什麽? 又搬了家。 公寓面对大海二千平方米,没有再理想的居所了。 亲友来小坐,都赞叹“真能干唷,短短几年而已,有几个女孩子住得起这样的公寓。” 但我已经憔悴,嘴角饱含苦涩。 亲友称赞之余,面孔上全是问号,譬如:场面作得这么大,怎么嫁出去,是否心里变态?过三十年,她是否打算自置喷射机? 我已疲态毕露,公司里比我年轻貌美,干劲冲天的女职员咄咄逼人,巴不得将我挤出去,替而代之,上司为了进一步激发我工作能力,常站在她们那一边,利用她们来践踏我,其间血肉横飞,不足为他人道。 一日一日也这么过去了。 这是职业女性血泪史。 已有五年没放长假,这是策略,你不能让上头知道没有你也一样行。 精神身体越来越差,从前约会的男友全部失散,唯一的亲人只是阿一。 阿一当然更加恃宠生骄,因为知道我没有空同她玩。 每日晚餐为蕃茄煮牛肉,一煮便一个月不变。 我也累得不能出声。 母亲根本不明白,“你可以放松来做。” 你可以不做,但一定得抽紧来做,这是森林之律例,明白没有? 谁叫你想住海景一千平方米的公寓。 偶然有一日空闲,站露台上,更觉如此生活荒谬。 你得到的是生计,付出的却是生命。 五十五岁退休后,两手空空,文件合拢,一个告别会,便将阁下一笔勾销,家庭呢,伴侣呢,孩子呢,什么都没有。 但,但现在怎么回头? 叹口气,忧郁地跑出去买一堆衣服首饰作补偿。 这完全与某类女性惯养小白脸一样,是种发泄,否则会发神经。 在获得成果后才发觉果子并不如预料中甜美丰满,但怎么办? 读到吴蔼仪博士的专栏,她说剑桥大学设有一年制游学设备,学期内可以在任何科系旁听,令我心向往之。 真想飞出樊笼,到那柳暗花明文化之都,松弛一下,好好的活一年。 现实生活却不肯放过人。 阿一说她不做了,七月她要返乡下探亲,没空赚钱。 她不认为我这里是什么难能可贵的金饭碗,而我,堂堂工商管理科大学生,见到老板却如一只狗似,真惭愧。 她休假,我怎么办? 七正是本市最炎热的日子,一日至少要淋浴三次,叫我下班后如何洗熨煮食打扫?没可能的事,阿一与我缘份已尽,付多她一月薪水,请她走路。 托母亲找女仆。 母亲说:“我肯做,又怕不合你标准,你出名有洁癖。” 老太太不但没同情心,而且越来越幽默。 结果还是托同事的朋友的亲人替我找了个人。 女同事说:“下星期三佣人报到,你交锁匙给她,同时抄下她身份证号码。” “星期三我要到局里开会,如何在家恭候?” “那么星期六。” “不行,我家如乱葬岗,不能等到周末。” “那么把锁匙交来。” “我家四壁萧条,用不到安全措施。” “一言为定。” 星期三下班回家,本来神智不清,已累得半死,也忘记佣人今日来报到,一开门,呆住。 奇怪,头一个感觉是,怎么寒舍满室生辉,仔细一打量,才发觉其中奥秘,噫,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中央还插着一瓶玉簪花。 不得了,这位帮佣是块宝,我放下公事包,简直可担纲贤内助。 一日之间,玻璃抹得铮亮,露台阶砖洗得白白,浴室晶莹如大酒店水准,床铺被褥套子全部换过,情况如神仙打救似。 还有,厨房里有新鲜食物,一打开锅,是咖喱牛肉,欢呼欢呼,我开瓶红酒,独自喝将起来,认为白天辛苦也有个代价。 晚上留张纸条,多谢她,留下打赏。 连她姓名也还不知道。 张三李四都不拘,功夫一流,终于找到我要的人才。 她一星期来五次,什么都替我办齐,是个超人,帐目清楚,做事有头脑,连露台上的花草都照顾到,一个月后我发觉生命中没有这个人是大损失。 信不信由你,连洗头水用完她都会替我补买。 太幸运了。 因此时间多了出来,周末可请女友来吃茶。 香烟茶水,酒过数巡,诉起苦来。 “再不结婚,水远结不了。” “嫁谁?你是男人,要不要我?” “不如提早退休,找男人去。” “如有节蓄,不愧为明智之举。” 说着说着,说到四年前,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 那是一个初夏阴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里。 顿时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礼。 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咖啡色高跟鞋尽湿。 我马上想,可惜可惜,长得这么漂亮,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 现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又一个传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 大家感叹一番,也就散开。 最令我惊异的,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简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么妥当,那么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 怕她玩花样,自动加到三十五元,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绝不出现。 自她出现之后,我生活更似个男人。 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情况。 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这种地步,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坐在一张写字台前,谈事业成就了。 内心非常空虚,染上烟癖,回到家中,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当年的鲜红色,不擦口红,像生病一样。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领风气之先,带头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终于在一个早上,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个星期吧。” 好像与虎谋皮,“现在才一月。” “时间不知过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个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静。 他怔住。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 “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 “可否从我开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令你疲倦?”他顾左右而言他,“休什么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谁不知道钱好,可是拿命来换,还是划不来。 “那么我辞职吧,”我说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随即说:“好”。 我站起来,“立刻去做辞职信。” 头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决定,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反而令人头痛。 瞧,七年就这麽泡了汤。 数千个日子,几万个小时,披星戴月,发了薪水,也就仁尽义至。 要不要命,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他都上小学了。 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是,孩子七岁,又怎么样? 我莞尔。 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 烧烬灰,风一吹,什么都没有剩下。 “应该放长来做,”她说:“摊慢来干,一生那么长,最忌一刹时达到,你想想,以后还怎麽办?” 我扯淡,“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或许我可以到欧洲,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 “恋爱也是燃烧,切忌切忌。” 做一辈子温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点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见门锁转动,啊,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这些日子来,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情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干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肉。” 我倔强,“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随时廿四小时听命。 过了二十世纪,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 风中孩子: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收拾野心,细温功课,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但小妹不理,课本管课本,她管她。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男朋友一箩箩,都是她的同类,人人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所有烦恼,皆出于庸人自优。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老实说,你要是看过毛姆的短篇小说《草蜢与蜜蜂》,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学也学不来,不能勉强,我与她是两姐妹,不过差三岁,那年我正读大学一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怕死功课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输不起,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怎麽会不辛苦,当心未老先衰。” 她说得很对,为什麽呢,为了一点点成绩,做得筋疲力尽,太不划算。 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说,“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我自己也没法控制这种态度。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父母说。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风。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总还见我伏案工作。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妆。 她爱玩,我爱工作。 母亲教训她,她就说:“姐姐把工作当娱乐,如果她认为不好玩,她就不会熬得那麽惨。”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却获得我的赞同,她说得对,工作就是我的娱乐,我再也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课,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茶,我都会有犯罪感,深觉浪费时间。 小妹刚相反。 “外头的太阳那么好,蓝天白云,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认为辜负了生命,一定要顽抗命运,玩个够本。 妈妈叹口气,同我说:“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 “唏,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我才不担心呢。” 妹妹会考不及格,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来。 妹妹说:“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 父亲大发雷霆,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在英国达凡郡。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小妹被逐出校!经过多方面说项,复课无望。 我莞尔。 小妹这一生人,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个孩子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馀下那九十九个,自然属於泥土!脚踏实地。 父亲气到绝点,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那年,小妹才十八岁。 我与妈妈赶去看她。 她可是一点不担心,身边有个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儿郎当。 母亲哭泣,怕小妹从此堕落。 我同母亲说:“不要怕不要怕,没有这样厉害,她不过是好玩而已。” “将来怎麽办?”母亲焦虑的问。 “将来会照顾自己。”小妹说。 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 自然,欧洲有的是充满灵性的地方,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小妹如鱼得水,不肯走。 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 小妹耸耸肩,不在乎。 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收入不坏,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 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 父亲绝口不提她,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气氛十分坏,母亲则非常看不开,终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始终没有回来,亦不担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她? 我营营役役,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千试万炼,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正如小妹预言,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干上三个月,人就老了。 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赶两班车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为的是什麽呢,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绝对不会垮下来。 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这也是心甘情愿的吧,并没有谁逼害我,也可以学小妹那样,消遥法外。 不过父母老了,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只得循规蹈矩。 要我过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一定的住所,床单也许多日没换,扭开水龙头没有汨汨的热水……不行不行,吓死我。 我不是野生动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驯服,我心甘情愿过枯燥的生活,月底领取薪酬,交在母亲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计较劳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羡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在风中过活,也苦乐参半吧 渴望见到她。 她终於说要回来。 这就是俗语说的,鸟倦知还。 我很兴奋,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 母亲则喜忧参半,不知小妹变成怎麽样,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亲佯装恼怒:“家不是旅馆!”但双眼出卖了他,他渴望小妹回来。 表面上看对我太不公平,小妹永远是客,爱来便来,说去就去,享受现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个地方支撑著家庭中的责任。 其实这是我的选择,我与小妹不过各人做各人擅长的事罢了,谁教我不懂得玩儿。 跳舞,不喜欢。饮宴,劳神伤财。看戏,无聊。洞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要有利用价值,总有朋友,平时不必在人际上浪费时间。 同时也不敢如小妹般轻易交出感情,易放难收,一下子就被人误会为十三点,我还要在小圈子内干活呢,背着不好听的名声,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来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潇酒,这是勉强不得的事。 父亲没有去接小妹,我与母亲一早就到飞机场去了。 满以为会接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妹,但直到她们打招呼,才把她认出来。 小妹头发油腻,脸容憔悴,衣服残旧,我与母亲吓了一跳,也许欧洲流行这个样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旧不替她担心,怕什麽,年纪轻,养一两个月,马上又是簇新的一个人。 妈妈却忧愁,“你这个样子,唉你怎麽会搅成这个样子……”非常唠叨,她老了。 不知不觉间,妈妈老了。 小妹没有行李。 她两手插在袋襄,看着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气极了。” 是称赞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妈还在噜嗦,“这次回来,可要安顿下来了,学你姐姐,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连忙阻止,“妈,别说这麽多,小妹刚到埠,你又想把她吓走还是怎麽的。” 母亲擦眼泪,噤声。 小妹已比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应不必严重。 那日是我们团聚日。 父亲维持缄默!偷偷看小妹,见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觉地扒白饭。 小妹那夜与我同睡,原以为她会与我促膝而谈,但她没有,一倒头便睡熟。 反而是我辗转反侧,听着小妹呼呼的鼻鼾,难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毕,看上去似个新人。 她问我借衣服穿。 拉开衣柜,她摇头,“一套套,制服似,怎麽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撑著头,“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亏你的。” “没法子,早已成为机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过也已经习惯。” “父母似相当满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们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些什麽,我也不大倾诉,报喜不报忧。” “你是好女儿,”小妹凝视我,“你一直是。”: “你何尝不是,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个月再说。” “不行,我是鹰,你是鸽,我们不同。” 她又要御风而去,我固执的说:“你没看见父亲痛心的神色?你太残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没有说起她在欧洲的生活,我们无从知道发生过什麽。 “等钱用吗?”我把大量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出门去了。 妈妈带女佣买了许多菜回来,在门日碰见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尴尬。 我挥手叫小妹走,把母亲拉进屋里。 难怪小妹说:“这间屋子,没了姐姐,不知怎麽办。”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惯了,便有这点贱,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尽,像是问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饭时分才回来,看着满桌的菜,她扫兴的说:“已经吃过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这只百叶结煮鸡,是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两块。” 把菜夹在碗里,硬是要她吃。 小妹总算给我面子,坐下来,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饭。 这是她最後一顿饭,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里仍剩我一个。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乐。 这时我也已经找到男朋友,虽届结婚年龄,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过我,我只是不回答。 这个年头,结不结婚,都差不多,还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挣扎,谁也帮不了谁,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疯狂恋爱,但像我们这种理性的女子,很难忽然不顾一切的恋爱起来。 恋爱是小妹的专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过她的窝,真有办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置得十分舒服。 屋内有一个男孩子在为她装电器,姿态热络,一定是她的朋友,这么快已经找到异性朋友了,小妹真有办法。 两个人都是粗布裤与大衬衫,一脸的太阳棕,不由我不艳羡慕。 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没了谁不行呢,来来去去,不过是自己利欲薰心,欲罢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来享受一下清风、露水、阳光。 在写字间工作已有数年,赔上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与精力,所得到的,不过是区区薪金,以及可能升职的幻想,说真的,有几个小职员可以冒出头来。 妹妹爬到绳床上去,边喝冰茶边说笑。 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妹妹,你何以为生?” “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收入不错。”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 “那么,”我再问:“将来老了怎么办?” “老?谁去想那么远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 “又怎么样?”她耸耸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这等大事,她视若无睹,我大笑起来,由衷的佩服,可爱可爱的小妹。 离去的时候,也与男友站在门外送我,衣裤飘动,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为罢了,千万不要怪社会,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来就难了,不比小妹,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她不稀罕我们的得失,她没有遭污染,她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 我打赌她从来不穿丝袜,唉,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时,略不高兴,即时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种人。 小妹的照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奇人必有奇逢,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名。在本市,只要新鲜美丽,总会有机会冒出来。 老父忍不住问我:“小妹算怎麽,红了?” “红了。”我感慨的说:“本市喜欢她。” “以什麽而红?” “她是表演艺人。” 父亲也不什麽了,点点头,戴上老花眼镜,研究妹妹在杂志上的彩照。 我又笑起来,一边打点明日开会的衣服鞋袜,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但又不代表没事做,於是办公时间越拖越长,几乎由上午八时半到晚上七点多,乾脆在写字楼搭张床铺也罢。 每日下班往镜子一照,简直如残花败柳一般,原是最不怕老的人,也叹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压力太大,生活太闷。 几时轮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出去玩玩,玩死算数。 牢骚越来越多,我叮嘱自己,叫自己当心,老姑婆全是这样形成的。 妹妹来探望我,走进办公室,一阵香氛引起骚动,很普通的黑衬衫长裤在她身上,都显得她肤光如雪,人如玫瑰,男同事不住在我身边打转,打听这位美丽面熟的女郎是什麽人。 可喜的是,小妹仍然爱我,有了馀钱,一直买礼物给我,不管我用不用得著。 她买最名贵的打火机给父亲吸烟斗用,父亲嘀咕“何必这样破费”,然而还是用了。 父亲开始盼望小妹回家。至於我,我总是在那里的,谁会关心呢,我终於喝醋了。 小妹说:“但是,社会上必须有你这样的人。” 笨人。 “我是赌博的彩金,你不同,你是日常的牛油面包。” 她开着开篷的跑车来接我下班。 车子是向银行借钱买的,“钞票贬值太快,存银行里多不划算。” 这理论我听过多次,无奈我什麽笨事全做齐了。 “你们那行到底易不易?” “唉,看你红不红罗。” “你算不算红?” “不够基础,再红个三五七年,手边或许会有真的进账,现在都开销掉啦。” “竞争也很厉害吧。” “做和尚都讲斗争,”妹妹笑,“不然谁做沙弥,谁做主持?” 我忽然觉得妹妹不简单,谁说她没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点事了。” “你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岁的小女孩。” 我不出声,这真不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说下去,“在欧洲,还好几次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鹰,自由在空中飞翔,飞回家中,飞入露台,同你们打招呼,但是你们不认得我,姐姐,在梦中,只有你说:那只鹰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来抚摸我翅膀,所以,无论做什麽都很难获得绝对的自由。”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那麽想家,还不回来,为着什麽呢?” “所以终於回来了。”她微笑说。 “你应是快乐的。” “快乐?”她笑意更浓。 “你不见我,日做夜做,不知为了什麽,无限束缚,无限牢骚。” “你看不开。” “我早看开了。” “还看得不够开。” 我看小妹一眼,说得真对,还是不够涵养,还是有所求,还是盼获得赏识,得不到,所以生气。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女书记,周末与旧同学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我们诉苦诉得睑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麽关系呢,一点也没有,但上了这条路,怎麽回头? 小妹说:“在这个城市里,很难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赚一笔,我们趁早退休到欧洲小国去住。” “退休?”我笑出来。 “为什麽不?只要五十万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个小镇过活,为什麽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献给工作。” 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情,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为同胞,我们忍不住称奇,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以後这一年,她坐最豪华的车子,吃最名贵的食物,穿最美丽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里最艳丽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还是日日去做一份谦卑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随着年龄,人变得更世故圆滑,心里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却越来越愉快。无奈,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至大的乐趣是在电视中看到小妹出镜头,她在开口说话之前爱惯性地皱一皱眉毛,我爱煞她这个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两个人的环境不同,我总欠缺一份神采,从来没有踌躇志满过,渐渐有一层疲乏的灰色罩住险容,一看便知是个平凡不过的女子。 父母开始担心我,语气完全改变了,“小妹她有的是办法。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什麽时候嫁人呢。” 不晓得我就是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暂不成家,但无论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厌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搁看生尘,被亲友不耻下问时,苦无交待。 妹妹回来整整十二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应约。坐在餐厅几乎每个人都转头钉牢她 “有什麽话快说吧,”我笑看恳求她。“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呆住,“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有声有色,干么要走,你要乘胜追击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这麽说,我岂非一辈子脱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见好要收,我赚够了。” “真的够了?”很少有人肯说个够字。 “真的,嘴脸看够,气力用够,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会省吃省用,渡过晚年。再邀请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着这个家。” “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我也只会看档口而已,没有翅膀,如何高飞?要怪也只怪自己罢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个风中孩儿,只能祝福她,同时守在地下,仰头看她在空中飘逸的姿采。 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说不出话来。不舍得她,又不得不让她去。飞,飞,小妹,飞上去,带着我的理想感性一齐飞。 工作: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在读书的特候,不会想到找工作是那样的难。毕业的那个月,我些了八百多封信寄到各式各样的洋行去,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想那些洋行真是不礼貌的,至少应该回一封信,录取或不录取是另外一回事。政府是比较上讲理的,收到信至少赠送卡片一张,表示回覆。 这一个月用打字机用得最多是我。那张文凭,至少复印了几十份,一天到晚折好了寄出去。 这种工作是很疲倦的。我急成这样子,是为了不想再摊大手板向爸爸拿零用钱,这真是难为情的事情。 我又在想,如果赚了钱,交一点给妈的时候,她又会多开心。所以当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的时候,我心里实在在太不开心了。 最后家里面的人为我担心起来,觉得我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于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我。 那天我看报纸,有间图书馆在找人。 我想,真混帐,我并不懂得这些玩艺儿,不然倒可以去试一试,我放下报纸,想了很久。 反正寄了那么多信,我想,再写一封又怎么样。 也许不久将来,我可以成为一个写求职信专家,每天就是帮那些毕业的孩子们写信。 或者早晓得找份工作那么难,我应该在读中学一年级的特候,便开始写应徵信。 事实上这种讽刺的笑话,对自己并没有好处。 至少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意思,我觉得闷。 我滔滔不绝的写了一封信,很文情并茂的。以往我写信很规矩,但是今天我光火了。 我说我对于图书馆工作一窍不通,我会打字,一分钟四十五个(很普通),速记还在学,没有什么希望可以应付太难的东西。 于是乎我夹上两张文凭,寄出去了。 后来我发觉实在我并不想赚太多的钱,我只要找一份工作做,这些日子空闲下来,我已经产生了极度的自卑感,闷在家里,是很无聊的。 我无聊得生病了。 而且我没有男朋友。 在读书的时候,我只想到读书,没有想到男朋友。 现在这么空闲,但是要找男朋友,好像很困难。 从来没有人要替我介绍过男朋友,我觉得很奇怪。 爸妈没有提过这种事情,我哥哥也不出声。 唯一的办法是靠同学介绍,问题是我那些同学,好像也没有男朋友。这多令人头痛。 好久没见她们了,我想除了少数极幸运的人之外,大概也像我那样,每天在写信。 在念书的时候,我很瘦。 母亲说毕了业之后,在家里面休息一会儿,可能会胖的。经过一个月的猛吃猛睡,证明这可能性不大,不甚可靠,我还是很瘦。 早晓得毕业有毕业的痛苦,那么不要毕业也罢。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讨厌。 我用多余的时候,看武侠小说。 我的幽默感开始大大退化,做人的乐趣越来越少。 一个人在失业的时候,特别敏感。 然后奇迹出现了。 有一次妈叫我去开信箱,我便下楼去开,信箱里掉出一封信,我捡起来一看,信封上写着我名字。 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的信? 我快快的拆开来一看,可不是!正是给我的。 那间图书馆叫我去给他们见见。见我? 上面写得很清楚,叫我去见他们,下个星期。 我心里一阵高兴,忽然又凉了下来。 他们大概叫了七千多个女孩子去见他们。 这并不代表什么希望,我告诉自己,但是总比音讯全无高妙得多。唉,老天。 我决定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听,包括父母在内。 如果不成功——而不成功的成份又这么高——我怕他们的失望会比我大,我又不需要他们同情。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 到了那天早上,我推说约了同学,出门去了。 母亲并没如何追究,我毕竟是大人一个,不小啦。 到了那间图书馆,我吃一惊。这就是吗? 我站在图书馆中央打量了一下。它太小了,与我的想像很有出入,只有五六张椅子,一张长桌子。 当然小管小.还是很精致的。而且也静,四周一扇窗都没有,空气调节得很清新。 想起这间图书馆的位置也怪,它在一间大公司的里面。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也没有什么应徵人在等着见当事人。 只有我一个人。 我向那个坐在写字台上的老小姐打招呼,拿出了他们寄给我的信。 那老小姐托托眼镜架子,看了我一眼。 我穿很普通的毛衫裙子,从她的眼光看来,她很满意我。 老小姐总是这样。老希望年轻女孩子穿得跟她们一样,老老实实,使男孩子毫无兴趣。 我颇有一点花妙的衣裳,但是今天却没穿。 她问了我一些问题,似乎很健谈,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家图书馆,只收藏一种书:机械专科书,其实是这家公司附设的藏书室,供职员参考阅读的。 而且他们招请的,也不是图书管理员。老小姐才是主力人马,他们不过要找一个女孩子打打杂,写写登记卡,点点书本的数目而已。 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空闲得很。 我听了这位老小姐的解释之后,很是激气。 妈的,怪不得没人来应徵,这种工作,小孩子都会做,有什么意思,闷都闷死了。 但是老小姐好像对我很感兴趣,她问我想不想干。 她说我非常适合这份工作。 我一个月来一直在找份工作,当机会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又怀疑了。在这间不到两百尺的小房间里做事,对着那些一个字看不懂的机械书籍,有什么味道呢? 于是我坦白的问月薪的数目。 老小姐带点歉意的告诉我,才四百块钱。 我几乎昏倒。这样的数目,少得几乎是滑稽的,这样的大公司,怎么会付出这么低的薪水来? 老小姐好像非常想我干那份工作,她解释薪水是会依次递加的,只要好好的干,一样是份好差使。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这老小姐。 她并不是老小姐,也许她已经有一大班子女,但是我看到她的打扮,她的过份整洁,就知道她还没结婚。 我想了五分钟。觉得还是接受她的好意吧。 这年头找工作,实在是太难了,先找点事情做再说,碰到好的工作,再转未迟。 当然我没说出来,我也蛮聪明的,我答应了。 老小姐说她姓陆,叫我下个星期开始上班。 早上九点钟到下午五点钟,每星期五天半,一天才十三块几毛钱。在学校里的时候,我的抱负不是这样的。 我愁眉苦脸的走出那间图书馆,有种被卖猪仔的感觉。 我没有想到我第一份工作是那样的。 我又不晓得她是陆小姐还是陆太太,上班时候如何称呼,真是难题。 回到家里。我说我找到工作了,下星期上班。 母亲一呆,不相信,追问了很久。我都说了。 我猜这是因为我脸上没有什么欢愉的原因。 找了那么久,才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当然不算成功。 这一奇迹,不怎么令人兴奋,的确是事实。 妈又问我月薪多少,我据实说了,四百。 妈又呆了一下子,然后她说年轻女孩子,四百块钱当零用,也许该够了,而且那么一份很干净的工作。 妈很好。 但是不用她提醒,我也记得哥哥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是一千二百。当然他比我多读三年大学,不过也不应该差这许多。我心里很气愤这些老板们。 在生一天,还是要与他们斗争下去的,这些老板。 刚才我似乎应该与那个老小姐讨价还价。 但是我又不懂这些。他们好像很难找到人,为什么? 很少有顾主那么迁就雇员的,老小姐几乎恳求我留下来为他们工作,我猜不到其中原因。 除非那是一份特别难应付的工作,会不会呢? 我真怀疑那帮人有阴谋。也许我一坐下来工作,忽然之间就烦忙起来了。 这不是没有例子的。 有些同学,找到工作,起初讲好是打文件,后来甚至连经理的情书都要记录,每天加班,做得要死。 不过做得不满意,我是随时随地可以走的。 值得庆幸的是,家里并不靠我赚钱,要是靠我,那才糟糕呢。 我坐在家里等下个礼拜来到。 当然日子还是过得很快的,这时候距离我毕业拿到文凭,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了。 上班的那一天,我几乎起不了身。 两个月的休养,使我懒了起来,每天到中午才起床,忽然之间恢复早上七点半,怎么吃得消。 闹钟把我闹醒,我精神非常不好,呆呆的坐在床上。 母亲叫我吃早餐,她的脸色是怜惜的。 哥哥看我一眼说:“这样子去做事情,前门进去,老板就请你在后门出来了。” 我没有什么好笑的感觉,几乎与他大吵起来。 每天哥哥做司机,送妈去小菜场,送爸去上班,现在还得送我。为了我,他每天又得早起十五分钟。 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到了那间没有窗门的藏书室,我发觉那位老小姐比我还早到,早就坐得端端正正了。 我含糊的说:“早,陆小姐。” 她大概是陆小姐,老处女。因为她没有提出抗议。 听说老处女都怪,但是她是例外,她人不错。 我工作了三天,并没有什么工作,这间公司的人无疑都很斯文,但是他们可不大爱看书。 第一天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有事找陆小姐,另外一个还了一本书。第二天没有人来。第三天来了一个。 整天八小时,才来一、两个人,这份工作不是辛苦,而是沉闷,整天坐在一间房间里,我想真是乏味。 而陆小姐很懂得享受,每当下午三点钟,她便会出去,喝咖啡,过三刻钟才回来。 再过几天,我想我会把打字都忘记了。 直到第四天,借书的人忽然多起来了,虽也不过是四五个人,但是总是比没有人好。 我义务做了很多事情,像补书什么的。 有时候陆小姐不在,我也帮她忙。 我总在想,做一天是十三块几毛,赚钱要紧。 怪不得他们老要找人,这样的工作,除了老处女,谁也捱不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又到了一批新,使我工作稍微忙了一点:编号码,登记时间比较过得容易。 我简直舍不得把工作一时做完,好像小孩子吃糖,不舍得,留着慢慢享受。 这是很傻气的事情,因为有新书,借书的人比较多。 他们都是年轻人,来了与陆小姐有说有笑的。 但是他们只看我一眼,很少问我的名字,也不与我说话,我很不开心。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我下了班是不是有空呢? 我想,这地方大概是培养老处女的好地方。 我必须要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我想。 屈在这里总不是办法。 经过几天工作,我很了解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家很大的厂,楼下三层,是操作区,工作人员都穿制服,我在第六层楼也是写字楼。他们外头有打字小姐,我经过看见他们工作得很愉快,心里羡慕。 我打字不错,如果可以把我调到外头工作,也不错。 不过过了一个星期,我发觉静有静的好处。 我可以利用多余的时间来看自己的书。 陆小姐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教我做事。 但是每天三点钟、她还是去喝咖啡的。 她很有趣,每次去的时候,总要向我挤挤眼睛。 我笑笑,我吃我自己带的饼干。这样的工作,不能做一辈子,否则真的变成一条虫那么懒了。 有一天,陆小姐照例去了喝咖啡,有一个女孩子推门进来,一见到我,几乎呆住了。 她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头发长而且卷曲,这是最流行的样子。一张脸化妆得很好,年纪不会比我小。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时髦的,长靴子,长裙,配得太好看,几乎不是像上班来的。 我看她一眼,她也是来借书的吗? 我等她先开口。但是她不出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了。 她好像不太开心,板着脸,也许给上司责备了,到这里来散闷气。 叫上司噜嗦,真不是味道,我很同情她。 她的指甲是长长的,完全一副美人的样子。 她用手撑着头,眼睛看着桌面,不出声。 过了十分钟左右,门又给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男孩子,西装毕挺,一表人材。 他看到我,也是一呆。 我觉得真奇怪,今天怎么有这么多怪人? 我来了已经一个星期,大多数人都该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星期,我只见过十多个人,这间机构,起码有九百人,难怪他们觉得怪。 而且今天陆小姐可不在。 那个男孩子看了她一眼,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显然是认得的。 我忽然想起,这是陆小姐在喝咖啡的时间,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一定以为这里没有人,所以谈天来了,一见到我,当然觉得惊异。 我觉得尴尬,他们一定有话要说,而我却在妨碍他们。 我只好低下了头,不去理他们。 我听见那个男的说:“怎么样,你?” 我不是故意要听,但是两百尺的房间有多大,想不听也不行,我真不舒服,如坐针毡。 那女孩子不睬他。他们两人在吵架? “告诉你,要是你再不讲理,我就不睬你了!” 那女孩子哼了一声,还是不睬他。他没有法子,只好又说:“你不要以为我迁就惯你了,你就乱来,你这个人——” 那个女孩子可有表示了,她站起来,瞪他一眼,把长头发一甩,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就走了。 把这个男孩子怔怔的留在桌子边,呆得连呼吸都忘了。 这女孩子够劲,我赞叹,威迫利诱都不怕。 男人是要碰碰这个钉子,以后便不会要强了。 给了我,我还真做不出,我是天下头等没有用的。 而男人呢,大概都有点贱骨头,好好的对他们,他们也不见得怎么高兴,碰上这样的女孩子,反而服服贴贴的了,唉,怎么都没胆子。 我微笑了一下。 那个男孩子抬起头来,见到我,抬起一条眉。 他长得很清秀,扬眉间居然有点一神气。 算了,再神气也是个看见女人无可奈同的人。 他看我,当然我也冷冷的看他,还用客气。 看了半晌,他忽然笑了,倒把我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走过来,问我:“你是这儿管书的?” 他说话相当直率,但是有时候直率会变没礼貌。 “是。” “新来的?”他笑,“我没见过你。” “是。”我白他一眼,这人嘻皮笑脸的干吗? “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怪怪的问。 我可气起来了,这登徙,刚与女朋友吵了架,就吊别人的膀子。我决定不去睬他。 我问:“请问你是借阅书本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借阅书本,就请他走了。 至少这地方由我管理,我有权请他走。 他笑笑,“是,我借书好了。”他告诉我。 他眼睛也不看书架,就随手抽了一本出来,递给我。 “就借这一木。”他说。 这种轻浮的举止,真是可怕,我心里不开心。 “当然,蒸气机类的图解,不是吗?”他问:“这一边全是蒸气机的。” 我一看书面,果然不错。 原来他对这里的书比我熟,我倒错怪他了。 我不出声,登记了书名与号码。 他看见了登记簿里的签名,他问:“你叫朱珍吗?” “是的。”我看他一眼。“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他问:“害怕?” “谁害怕?”我看看表,“现在已经四点四十分了。” 我催他去上班,离开岗位那么久,由此可知他不是个工作负责的人。 他拿了书,签了名,笑了一笑,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也许,我想,我应该带一件毛线来织。这样的时间,光光浪费了,未免可惜。 四百块钱一个月,每天十三块多一点,实在太不值钱的劳力与时间了。但是开头是这样的。每一个老前辈都那么说,等到老了,反而值钱,真是怪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向她笑笑。 “有什么人来过吗?”她问。 “有。”我说。 她坐下来,用一块湿纸巾擦了擦嘴。 她的皮肤很好。不晓得老小姐是否都有很好的皮肤。 如果每天下午去喝一杯咖啡,可以使皮肤好的话,那还是很划算的。 她再问我,“是什么人来过了?” “一个女孩子,穿得很好,不晓得是哪个部门的,也有一个男人,很讨厌。”我说。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硬说刚才那个人讨厌,不过反正那个人不可爱就是了。 “啊?”陆小姐笑起来,“谁啊?” 反正大家都觉得离奇,我摊滩开登记簿让她看。 她一看,“啊,他讨厌?不会吧?这人是公司里最年轻的经理,叫蔡美德。” “的确很讨厌。”我声明,“而且签名像画符。” “名字像个女孩子。”陆小姐说:“他长得不错,谁都晓得老板的女儿在追求她。” “老板的女儿?”我变得那么多事,“是不是长头发,很美丽的?” “对了,就是她。” “哦。”我没了下文。 怪不得那么好看,我看她本来就不像每天上班的人,原来是千金小姐呢。 “不过——”我马上补一句,“不像千金小姐追他,像他追求人家。” 陆小姐说:“不,久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笑笑,“也许是吧。” “准备下班吧。”陆小姐耸耸肩。 我真想伸个懒腰表示无聊。 这样便又一天过去了,简直令人不置信。 这份工作,简直使我觉得容易苍老,怎么可以! 我收拾东西下班。 陆小姐与我搭电梯一道下楼。下了楼我们看到一辆漂亮的跑车飞驰而过,车上长发标致的,正是老板的女儿。 我向陆小姐笑了一笑。 老实说,我根本连老板的脸长脸短也没见过,不过既然陆小姐说是,大概不会错了。 我照例挤公共汽车回家。 对我来说,做老板的女儿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个人倒喜欢过得清贫一点。 只是这份工作,我实在太不喜欢了,最好想办法换一份。 我每天又开始看报纸。把登“招请”分类广告的那一版,翻来覆去的看。 然后我领到我第一份薪水,两百块钱,公司里是半个月一付的,我拿着薪水回家。 把薪水双手奉给妈的时候,我是骄傲的。妈原份还给我,她笑得太开心了。是的,从小宝宝到现在,经过十多廿年,我总算被她养大成人,可以赚钱了,难怪她开心,我实在一点也不怪她。我没有把我对工作不满的事情告诉妈。第二天,我照旧去办公,陆小姐去喝咖啡,我便打开报纸全神贯注的看起来。 “看什么?”忽然有人问。 我跳起来,脸上马上涨红了。 在办公时间看求职广告,实在于理不合。 我连忙将报纸放下来,看着那个人。 他就是那个什么经理,追求老板女儿的人。 我心想他既是那种特殊身份的人,倒真也不可得罪。 但是不得罪并不代表要拍他马屁,我看着他不出声。 他没想到我会不出声,于是只好又问:“看报纸?” “是。”我说:“看报纸。” 他没有话好说下去了。我心中暗暗得意。 虽然以前没有男朋友,但是要对付这种人,还是很容易的,我很得意。 他呆了半晌,说:“我来还书。” “很好,”我说:“还要借什么吗?” “不用了。” “有很多新的科技书。”我说。 他摇摇头。 瞧他样子,也不像是个爱看书的人,一个人常常到这里来坐着,可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而且又常常趁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来,这份工作难做,是不是因为有这个人会常常来呢? 而且这样的图书室,又没有窗。 我敌意的看着他,这人虽然长得一表斯文,但我绝对不可以这样就相信他。 “借什么书?”我又问他,我实在想把他赶走。 他对着我苦笑一下,“不借书不可以来?” “不可以。”我说:“陆小姐马上要回来了。” “你知道陆小姐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吗?”他忽然问。 “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可是你比她更像老处女。”他说。 我瞪着他。 他说,“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走了。 把我气得!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讽刺我吗?是说我做人古板吗?还是怎么样? 假如做这一份这样的工作,受这样下等的待遇,还得面对这种人的话,我真受不了。 我不喜欢他,我就有权不睬他。 我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陆小姐,这人这样可恶,我必须要自己想个法子出来。 我在肚子里哼了一声。要他好看。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反而气愤之余,就算这么想想,也是好的。 这是间大公司,职员那么多,大半数是男人,谁也没叫我遇上,偏偏就是他。其他的人呢?为什么不与我讲讲话?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除了陆小姐陪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而陆小姐又是个老小姐,我跟她没有什么好说。 那天我回到家里,与哥哥说,我想换一份职业。 哥哥觉得奇怪,因为我上了班才两个星期。 我说那份工作实在要把我闷死了。 哥哥说没有工作是不闷的,赚人家的钱,难道要去享福?他把我问得哑口无一吉。但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有享福,相反的,我愿意做事,只要那份工作稍微有意思一点。 哥哥说他会替我留意的了。 既然他那么说,我也稍微安乐一点。 反正当它是过渡时期,总比留在家中强。 幸亏现在打工不是卖身,否则就惨了。 我真佩服那个陆小姐,居然在那里做了那么久。 也许她不同,她已经是个老处女了。她做得好像津津有味的样子,这使我佩服她。 第二天我去上班,她比我早到,她总是比我早到的。 显然她也注意到我的闷闷不乐了。 “怎么?”她问我,“不舒服?” “没有。”我坐下来。 “你今天这套衣服很好看啊。”她还比我开心。 陆小姐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感激她。 要是没有她,这份工作显得更无聊了。 我向她笑笑,不作声。 “我知道了。”她说。 “知道什么?”我问。 “你一定在恋爱了,那小子是谁?”她问。 “小子?恋爱?没有的事。”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嗳,这里那么多小伙子,难道你没有一个是属意的?” “他们不喜欢我。”我闷闷的说。 “没有的事,”她笑了,“怎么可能呢?” 我低头拿出登记簿子。我用笔敲着桌子。 “我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也多着呢。”陆小姐忽然说。 我看她一眼,我不晓得她识得过男孩子,我倒颇想听听她的故事,不晓得可动人否。 “当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有些很甜,有些相当苦,我最后决定抱独身主义。” 陆小姐,并没有讲了太多的事。但是我还是替她感慨。 “为什么呢?”我问:“你现在还可以结婚的。” “我都四十七了,还结婚?”陆小姐笑了起来。 “啊,我母亲也四十七岁。”我告诉陆小姐。 “可不是,女儿都有你那么大了。”她说。 “你——难道不寂寞吗?”我问她。 “寂寞有好多种,有时候有丈夫,儿女,也会寂寞的,我反而好一点。”陆小姐说。 “怎么呢?”我说。 “我看书,我有工作,我也有朋友。” “啊。”我点点头,“那是很好的,不过我喜欢小孩子。” “当然,”陆小姐温和的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你说我是在这里结识男朋友吗?”我傻里傻气的问。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长头发的老板千金推门进来了 她身上又换了一套衣服,实在很美丽,长发修得又齐又整洁,脸上的化妆恰到好处,会得我呆呆的。 陆小姐向她笑笑,她也向陆小姐笑。 她的牙齿像小小的闪白贝壳。实在迷人。 于是我想,怎么有些女孩子的运气就那么的好,长得那么漂亮,家里环境又好。 她在书抬上坐了下来,我想她大概又是等男朋友来了。 陆小姐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可是我也有点紧张,我要看她是不是等男朋友。 这位富家小姐,好像很空闲,整日无所事事似的,亏她想得出,挑了这个地方做幽会的地方。 叫他们两个人幽会,实在有点过份,在大白天,又是那公众的场合。 他们为什么不出去玩玩呢?可以用汽车兜风,可以吃下午茶,甚至到夜总会里坐。 但是这两位却喜欢妨碍别人的工作,跑到这里来见面,真是天晓得。 而且又老是她等那个男孩子。 他们总共来过两次,这是第二次,但是那个男的老迟到,怎么会这样?我不喜欢迟到的男人。 难道的确如陆小姐所说,是她追求他,不是他追求她? 又不像。我在研究这件事。陆小姐看见我全神贯注,向我挤挤眼睛,我笑了。 老板千金坐在那里一直等,她鼓着腮,越来越气。我看得出,她的脸色都在变了。 我发觉自己太幸灾乐祸,不论怎么样,他总不应该不来的,叫一个女孩子等,像什么话。 我看看陆小姐,陆小姐也看看我。我们俩都保持缄默。 陆小姐更在行,她摊开了一本书,作□c读状。 我想这女孩子是不希望有人在这种时候注意她的。 于是我也拿出了一本书。房间里静得一点声一都没有。 终于那个女孩子忍受不住了,她“霍”的站起来,把椅子弄出很大的声音,然后大步的踏出房间,“碰”一声关上了门。 我松下一口气。 陆小姐合上了书本,看着我微笑。 “这就是恋爱了。”她说:“怎么样?不太妙吧?” “她找错了对象。”我说:“他不该不来的。” 陆小姐说:“也许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不大好,叫我们的经理吃不消,有没有可能?” 我笑,“谁晓得啊,只有他们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看见女人等男人。” “将来你也不会等?”陆小姐问。 “不会。”我说。 “啊?有志气。”她又笑。我暗暗有点心惊,她好像要把我训练成她的承继人似的。 当然做老处女没有什么不好,但是还少有人恋爱不失败就抱独身主义的,我不想这样。 我抱着头在想,然后陆小姐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要一块儿去吗?”她问我,“隔壁的咖啡不错。” 我摇摇头。我不想走来走去的,嫌麻烦。 我看着陆小姐离开了,自己点点书本,看有没有少。 我想这些书,要是换了别的种类,倒也好。机械,我可真的不懂,我叹一口气,这个地方怎么这样怪? 坐了没多久,一个人推门进来,我抬头一看——正是那位经理先生。他女朋友走了差不多半小时,他才姗姗来到,不是故意记错时间的吧? 我看他一眼。 他看看那张桌子,问我:“来过了?” “来过了。”我板着脸答。这人简直可恶之至。 “等了很久?”他又问我。“是不是?” 这人说起话来,是这么悠闲,一点也不着急,好像他的女朋友跑来空等一场,根本不算怎么一回事。 “是的,”我说:“等了很久,然后生气的走了。” “我告诉过她我不会有空。”他说。她不相信。” “是吗?”我斜眼看他,我根本不想与他多说话。 “而且我告诉过她很多次,老在这里见我是不对的。” “哼!”我反问:“是她要见你的吗?” “当然。” “你不想见她?”我问:“那你干么一次又一次的来?我最讨厌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的男人。” 我竟与他吵了起来。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发脾气呢? 但是他反而笑了。“你很有正义感啊。” 我不再搭腔了,我回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坐着。 他还要过来跟我说话,我瞪他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门又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老板的女儿,她一见到男朋友,马上撑上了腰,尖叫起来。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简直不会相信那么漂亮的小姐,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声音来。 我吓得呆住了。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我们可怜的经理先生一路退后,最后她大骂出来。 她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有些我听懂了,有些我没听懂,反正我晓得是蛮恐怖的,如果我是男人,大概我会受不了。我看着她男朋友的表情。 当然经理是要比一般人能干,但是忍耐力就不一定比一般人好,他铁青着脸,也发作了。 “我告诉你我没有空!”他咆哮:“你自己偏要来这里,而且我也警告过你,如果你那老脾性不改,就算是皇帝女儿,也嫁不出去。” 我真是觉得尴尬,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吵架,把我吓得心惊肉跳的,平常在家里,爸与妈声音都不大的,哪有经过这种场面。 我希望有个地洞可钻进去。 这个女孩子也怪,她也不理有没有人在,她也不怕不好意思,反正就是大叫大嚷。 老实说,这个时候,我又有点同情男方了。 最后老板的千金大哭起来,她抽出书架上的书往地上摔,这下子我可跳起来了。 “喂喂喂!”我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懂规矩不懂?这是图书馆,怎么可以放肆?” 那女的把眼睛朝我一瞪,倒要向我发作了。 我连忙抢先发言,“请你们离开里,这是我工作的范围,像什么话,我们简直不要工作!” “怎么?”她却问我,“我不可以在这里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一整间公司都是我父亲的!” 我倒抽一口气,“老天,这地方是你父亲的,可是我拿了薪水做事,就得做,除非你父亲叫我走,否则我总有权说话,是不是?” 这女孩子是这么不讲理,现在倒变了我跟她吵架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搅到这浑水里去的? 结果她说:“好,叫你好看!” 她“碰”的关上门走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没有教养的女孩子,可知钱的确不能使一个人高贵起来。 我俯身拣起那些摔得乱七八糟的书本,暗叹倒霉。 怎么会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真是匪夷所思。 他还要低头来帮我,我把怒气竟完全发在他身上。 “快给我出去!”我喝他:“你是经理是你的事,反正我明天也不干了!” 他笑笑,还是在拾书。 “叫你出去,听见没有?一个月四百块,做这种鬼工作,还要受你们这帮无聊人的气。老板的女儿,怎么样?杀人可以不赔命呀!” “就是,我也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见怪。”他还赔小心。 我拉开门,“走!” 他耸耸肩,“明天再来看你!”他说:“对不起。” 陆小姐刚好进来,“咦,怎么回事?”她问:“干么东西给弄得乱七八糟的?怎么了?” “有人在这里打架。” “谁?是他吗?”陆小姐问。 “是,他与他的女朋友,我倒给骂了一顿,太不值得了,陆小姐,明天起,你这份工作,另请高明吧。” 陆小姐也说:“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怕不怕,明天我向上头说去,一定主持公道。” “算了,”我说:“我也不稀罕。” “那怎么可以?为了这些小事情不干,好像不值得。” “小事情?他们侮辱我呢!好像一个是经理,一个是老板女儿,每分钟可以把公司里的职员宰了吃的样子。”我唉声叹气的说:“这样子的工作,太难做了吧?” 陆小姐笑了,“朱珍,不会是你根本已经对这份工作厌倦了吧?”她居然猜到了三、四分,可不容易。 我连忙摇头,“唉,不会,怎么会呢,我不是每天很准时的来上班吗?我与你又相处得很愉快,这是不能假装的,陆小姐。”我说。 “可是你心里埋怨这份工作,嫌它单调,所以你的脾气特别急躁,以致与他们吵了起来。” “不过那个人实在太可恶——叫什么名字——?那个经理?” “蔡美德。” “啊哟,女人名字。”我说。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陆小姐说。 “我讨厌他。” “蔡经理倒不是一个讨厌的人。”陆小姐说:“老板的那个宝贝女儿这些年来可把他缠了。” 我撑着头,“怎么会有这事情呢?她长得很好看,就只发起脾气来恐怖,也不会嫁不出去。” “听我话,明天乖乖的再来上班,如有人找你麻烦,我担保没事好不好?”陆小姐姐说。 “好吧。”我迟疑的说:“我考惮7b一下。” 陆小姐笑了,“真还有点孩子脾气。”她说。 “是你碰见刚才的事,你也忍受不了呢。”我说。 她说:“下班了,早点回去休息。”陆小姐拍拍我的肩膀。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自己先下楼去了。 今天我觉得份外无聊,出来做事,竟包括了受人侮辱在内,我真有点不明白,老板不过给了我十三块钱多一天,他这笔数目竟是化得值得,想想母亲养了我多久,爸又教育了我多久,结果得到,不过是这些。 我真是有点低落。我走在马路上,不是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而是漫无目的的。然后我发觉路人,直在好奇的看我。我又有什么好看呢?在下班的时候,像我这种女孩子,简直满马路都是。 但是我发觉他们也在看我身后,于是我转头,我这才看到一辆车子居然紧紧的跟在我身后,也不知道跟了多久,车上的人,真是那个讨厌的人。 他停下了车子,打开了门。 看的人实在不少,我只好上车,坐在他旁边。 “蔡经理。”我说:“你好,怎么这么巧?” “可一点也不巧,”他笑了,“都跟住你已经有十分钟了,路人都以为我是登徒子。” 我想说是,你根本很像,但是我忍住了。 何必与他作口舌之争呢?我想,反正也干不长了。 而且我怀疑,他这样得罪了老板的女儿,恐怕也得饭碗不保,因为我发觉这世界,很讲究关系。 “为今天的事道歉,”他说:“你不要介意。” “介意什么?”我故意问:“老板的人骂职员,是很普通的事。”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讽刺?”他问:“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不要使我太难堪。”。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刚刚我已经把气出过了,再加上陆小姐好言相劝,似乎心情应该好转过来。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又说下去,“当然,我了解,刚出来做事,碰到这种情形是很难堪的,但是你得知道,世界上总有一些特别不讲理的人。”他苦笑。 “可是你的女朋友真是其中之冠。”我说。 “我反对这样称呼!”他说:“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怎么不是?” “当然不是,你问整个公司都知道,是她在那里搅,我看她迟早要弄得我这份工作不保。” 看,我倩对了。我看了他两眼,他显然是个不很聪明的家伙,否则老板的女儿,怎可以得罪。 但是我想我比较喜欢不聪明的人,就是因为这个蔡美德的不聪明,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耸耸肩,“我很怕她,只觉得她麻烦。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平时也许是指使下人惯了,对任何人的态度都是这样,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认得她那么久了。” “是的,可是她一点改变也没有,我避也避不开她,你倒反而以为我依靠她的关系攀龙附凤。” “我没有那么想。”我连忙否认。 “是吗?”他笑着反问。 这人,看穿了我的心事,我想我做人是太简单了一点,不然陆小姐与他,怎么都晓得我在想些什么? 我太不好意思了。 他又说:“我可没有靠任何人,假如要靠,也决不会是她,希望你相信我。” 我笑了笑,“但是她却单单的看中了你。” “奇怪啊!”他也笑。 “咦,你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他。 “随便兜兜而已,你又没说你住在那儿。” “我要回家了。”我把地址告诉他。 “去喝咖啡好不好?”他问我,“有空吗?” “将近吃饭的时候了……”我低声说。 “那么就去吃饭吧。”他又连忙说:“好不好?” “不,我家里等我吃饭的。”我说:“不可以。” “那么下次吧,下次你向家里请假。”他笑道。 “下次?”我喃喃的问。他是在约会我吗? “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他又问了一句。 啊,原来他是为了歉意才请我吃饭的,我心中释然了。 他如果会约会我那才稀奇吧?他怎么会呢? 他送我到家,我向他礼貌的道再见。 既然有经理向我陪小心,我想我这口气也算咽得下去了,第二天非得把一件事告诉陆小姐不可。 我那天晚上居然相当高兴。 可是我没有把整件事情告诉家里人,我想没有那种必要。 我何必要叫他们担这种心事? 这份工作真是像腊一样的没有味道,但是我又不想离开,至少在我还没有找到另外一份工作之前,我不想离开,我可以对陆小姐讲明这一点。 我上班比她早。 我坐下十分钟之后,她才来到。 见到我,她松了一口气,“乖孩子。”她说。 看样子,她真是很关心我。做了这份工作,认识了一个这样的朋友,收获也已经够大了。 我有了一点安慰。 “不气了?”她问我。 “不气了,昨天蔡经理送我回家,向我说了很多好话,他倒是很明理的人,对下属也好。” “什么?”陆小姐问:“他送你回去?” “是的。”我说。 “蔡美德?” “是。” “奇怪,不会吧?”陆小姐有点以外,“他是很心高气傲的,怎么会低声下气呢?”她笑了。 “明明是他错,得罪了人,当然应该低声下气。”我说。 “当然,除非——”陆小姐住口。 “怎么了?”我问:“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我好奇的看着陆小姐。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除非他看上你了。” 我跳起来。 “真说得难听,”我表示,“他怎么会看上我呢?他干么要那么做呢?看上了你,你,,这四个字,用得很不好。” 她笑,“你不相信,我是过来人,我的预测一定不会错。” 我摆摆手,“别乱讲了,陆小姐,这样说法,” “不过你决定做下去,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有一个伴。” “那个千金小姐,会不会来捣乱?”我担心的问。 “不会的。” “如果会呢?” “我把她轰出去。” “如果你去了喝咖啡呢?”我又问上了一句。 “那么像上次一样,你自己把她轰出去。” “啊。” “不必理会她是什么小姐的,知道吗?”陆小姐说。 她真是一个好人。 但是.这份工作,比什么时候都无聊,我还是不想干下去。 过了下午,我就把头放在桌子上,瞌睡。 我好像睡熟,但是又知道不应该。我不是睡眠不足,而是实在觉得没意思,眼皮又份外重。 陆小姐笑,“你怎么搅的?” 我疲倦的笑,头还是抬不起来。她觉得很有趣。 我不会真的睡着,但是我装睡。这样也可以消磨时光。 陆小姐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几乎想跟着去。 但我终于坐了下来。真是难以忍受这工作。 每天数着时针过去,完成一天的任务。 真是没意思。 然后门被推开了,我抬头一看,是蔡美德。 他脸带微笑,风度翩翩的站在我面前。 “你干么?”他问我:“精神不振了?” 我向他发牢骚。我说:“我不喜欢这一份工作。” “为什么?”他惊异的问:“这是我们公司最清闲的工作了,不少外头打字速记的女孩子都羡慕,说情愿薪水少一点,都不介意。” “有这种事?”我问:“我却做得闷死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想辞职呢。”我告诉他。 “我真不了解。”他说:“怎么会这么想了。” “你不会明白,”我说:“在学校里,我的成绩不错,我打字很好,一分钟五十多个,速记我也会一点,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可以做一些比较有意义的工作。” “孩子们都爱干这个干那个,上了年纪,就差一点了。” “你是指陆小姐吗?” “我自己也有这毛病,”他装个鬼脸,“你没发觉我很懒吗?”他问我。 “有,常在办公时候,荡来荡去的。”我据实说:“你不应该在这里。” “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是喝茶时间?”他问。 “喝茶时间?” “当然,我们这里流行下午喝茶,休息半小时,你难道不知道这公司是谁创办的?你是唯一不去喝茶的人。” “啊,原来是这样吗?我的天,”我笑,“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有陆小姐一个人那么怪,我被关在屋子里,很本不晓得外头在发生什么事。” “可怜。”他同情的说。 我摇头叹息。 “你真的想转工作?”他忽然问我。 “是呀。”他是经理,他可能有办法。我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样吧,今天下班,我们出去慢慢谈,好吗?” 我马上警惕起来。 为什么要下班谈?为什么不现在谈?出去吃饭跳舞,有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必须拒绝他。 “现在谈不可以吗?”我问他,声音冷了下来。 他以为可以用一份职业吊我,他就大错特错了。我是很精明的一个女孩子,我会知道他想些什么。 他马上说:“当然可以、但我以为出去谈,也是好的,对不对?” “唔。”我应着。 “这样的一件事,”他说:“我的女秘书想要一个女助手,你如果肯干的话,我大概可以将你调过去。” “调过去?”我又兴奋起来,“可以吗?” “不成问题,我明天上去讲一声好了。”他微笑的说。 “方便吗?”我问:“如果不太方便的话,那么——” “唯一的不方便,就是陆小姐不肯让你离开。” “啊,那不会。” 他耸耸肩,“那我明天来通知你好了。”他说。 我像意外的拣到一块金子,我希望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很想转一份工作。 “对了,”他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坏人,因为我不是。”他看着我。 我瞠目结舌的瞪回他。 “也许在你出来做事之前,你妈跟你说过,社会上坏人很多,很多貌似斯文的男人,其实都是色狼,而色狼们又极其难防备,因为他们额上不凿字,但是我的确不是坏人,所以下次我请你喝茶,出去一次,可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好像有点生气我对他那么顾忌,这使我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 我说不出话来。 “我时间到了,明天再见你吧。”他走了。 我觉得不应该怀疑他,因为他表现得不错。 但是我又想,以他一个经理的身份,干么老来与一个小女职员搭腔?这是说不通的事倩,值得怀疑。 这样想来,他又变得靠不住了。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老希望有男孩子会约会我。现在他叫我出去几次,我都不肯答应,倒也滑稽。 也许他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男孩子。他经验太丰富,做事太圆滑,而且又有女朋友。 当然他也没说要追求我,我不能听陆小姐的一句话就自作多情。一个人自作多情,是很惨很痛苦的一件事。 陆小姐回来了,我把蔡美德的事情告诉她听。 陆小姐呆了半晌,几乎忘了坐─去。 “他要把你拉过去?”她问:“这怎么可以?” 蔡美德倒料事如神,他怎么会晓得陆小姐不肯放人? 我连忙解释:“陆小姐,我在这里,是毫无作用的,每天坐坐而已,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耐心的人。” “你真的不愿意干这份工作?”陆小姐问。 “说实话,是的,陆小姐,这份工作太闷。” “但是外头的工作,人事复杂,你不一定应付得来呢,这里到底简单一点。”她劝我。 不过我很固执,“我想我可以学习,陆小姐。” 她无可奈何的说:“当然,如果你的选择是这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希望你详加考虑。” “是的,陆小姐,我会的。”我由衷的说。 这两个月来,她待我实在很好,谁说老处女的脾气都又坏又怪?她可不这样。 然后我们下班了。 我想明天蔡经理来,我就下决定,告诉他打算如何,没有什么好拖的了。 奇怪的是,我一直想转换工作,一有机会,反而有点退缩,每天坐在一间小房里,把志气坐完了。 我决定转一份工作。尽管陆小姐会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要那么做了,她会原谅我的。 第二天我到了办公的地方,见到陆小姐,把我的意思说了给她晓得。 她说:“我是无所谓的,假如蔡经理叫你去,你就去好了,不过你得小心工作。” “我会的。” 她看我一眼,“你是个好孩子,但是经验不足,外头女秘书很多,人事复杂,你要小心应付。” 我心里想,这里的人也不见得容易应付,就是那个女孩子常常来闹,也叫人够头痛了。 我说:“知道。” “好,事情就这样好了。”她说。 我对于她这么大方,的确很感激,而且心里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我份外的沉默。 过了没多久,一个小厮样子的人走进来,说蔡经理叫我到他那里去一趟。 我有点不自然,我从来没有试过给人叫来喝去的,这还是第一次,然后我想到,公事公办,是应该的。 出来谋生,经过这些,是必要的。 当然不会有念书的时候那么逍遥自在了。我想。 蔡美德的办公室很大,我敲了他的门进去,他请我坐。 他向我笑笑,“怎么样?”他问:“决定了?” 我点点头。 “好得很,你下个月就到我们这里来办公吧。” 我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我问:“那么其他方面的东西呢?要不要——” “我会替你办的,你放心好了,不过现在我先介绍你认识高小姐,她会教你关于工作方面的一切。” 他按了按桌子上的对讲机:“高小姐,请进来。” 今天他说话,是那么冷冷的,即使有一个笑容,也很敷衍,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手下来看待。 我很不自然。 陆小姐待我不是这样的,我希望这个高小姐也像她。 我还没有想完,高小姐已经进来了,我吸进一口气。 她长得真美,像一个时装模特儿一样,高而苗条,身上的衣服时髦高尚,发型也是最流行的,化妆有点浓,但是看上去相当舒服,她年纪比我大好多,大溉廿七八岁,脸上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是见到蔡美德,马上妩媚的笑了起来。 “什么事,经理?”她问。 蔡美德介绍我与她认识,她很骄傲的扬了扬眉毛,我马上想起陆小姐说过的话。 她是太难应付的一个女人了。比起她,我又笨拙又不懂事,简直没得比。这叫我怎么办好呢? 我看着她修长的长腿走出经理室,马上寂寞起来。 我实在没想到这里是有这么多的美女。怪不得蔡美德不愁没有女朋友,竟会把老板的女儿都得罪了。 照那个高小姐的笑容看来,她对经理显然很有意思。 我坐在那里,很觉得有点闷,我怀疑自己的选择,有否错误。 蔡美德说:“没有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看他一眼,他曾经对我说过不少话,甚至表示过他没有去追求老板的女儿,可是今天他却这样板起面孔,一本正经。 我站起来,说了声再见。 我像逃一样的回到我的房间里去,顿时觉得一阵温暖。 我语陆小姐:“陆小姐,我真想留下来。” “怎么了?”她诧异的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那边正如你说的那样,很冷漠的。”我说。 “那当然,大机构同事多,不可能个个亲亲热热。” “可是我不是做经理的秘书,而做秘书的秘书。” 她叹一口气,“孩子,事情总得慢慢来,别心急。” 我忽然发觉陆小姐都对我有一点不耐烦了。 那当然,起初是我闹着要转一份工作的,现在跑过去,看情势不对,又想留下来。 我怎么可以这样三心两意?没的叫陆小姐看不起我,既然骑虎难下,也只好硬着头皮了。 我的自尊心使我改口。 “是的,”我说:“我想慢慢可以习惯的,什么都有第一次,是不是?”我心里暗暗叫苦,嘴里却这么说。 陆小姐似乎满意了,“当然,当然。” 下个月,我数数日子,只有十天左右便到了。 这一间小小的房间,忽然之间也就可爱起来了。 我回家开始从新练我的速记打字,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得好一点。 母亲很高兴,她觉得公司相当重视我,那就已经足够了,其他她是不理会的,但是我也不想她理会。 我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加我薪水,我想反正是不签合同的工作,大不了回家算了。 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很缺乏斗志,动不动便想走回家,打这种算盘,有什么志气可言? 我有点惭愧。 十天很快过去了,陆小姐对我依依不舍。 我则懊悔自己多此一举,现在又得开始一份自己毫不熟悉的工作,不知道前途如何,真是。 我在早上到了蔡美德的办公室。 那个高小姐冷着面孔指给我看我的写字台,然后搬了一大叠东西给我打。 我打字打得不错,她叫我做什么,我只好做。那天我居然没有见过蔡经理。 我只见到高小姐在他房里走进走出,笑着讲着。 她好像很空闲,没有事好做。而我却一天到晚打字,一张一张的文件,像永远做不完的。 这样连续好几天。我总是见不到经理。 这真是很怪的,以前我不在他手下,反而常常见到他,现在反而见不到了。我想低级职员要见上司,是很难的。 我想我最好不要埋怨那么多。工作是我自己要做的,既然有事情做,我应该满足。 不过以前我可以与陆小姐聊天,现在可不行了。 高小姐与我连对白都没有一句的。 不过这样子,我知道蔡美德不是坏人了,他没有利用职权来接近我。现在我觉得怀疑他都是很笨的,他有那么多机会接近美丽的女人,何必来对着我。 我担心我的薪水。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加我的薪水。 每天打字,虽然没有意思,但是一双手总是不用空下来了,而且每当完成一份文件,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我开始很随遇而安,很开心自己的工作。 我有时候会抽空去看陆小姐,她并没有用新助手,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到第二个礼拜的时候,高小姐叫我进去见经理。 我推门进去,蔡美德坐在大办公桌后面。 我看着他,不出声的坐下。 “工作还好吗?”他问:“有没有太忙?” “没有,”我说:“我可以应付得来。” “高小姐说你很乖,不讲话,很勤力。”他笑笑,“那是好的,我很高兴。” 他摆着一副经理的样子,使我觉得不自在。 我看若他。当然现在我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他也看着我。好像觉得我有点怪怪的。 我等他说完话叫我出去,那我就完了一件事。 但是忽然他问:“今天下班有空吗?”他问得与先几次一模一样。 我听了心中就有气了。他算是什么呢?一会儿摆他的经理架子,便是好几个星期,连话都不与我说半句,可是一会儿又问我有没有空,想约我出去。 他以为这样子就行得通,他就错了。 我说:“没有空。” 他一愕,好像听错了,“怎么?”他反问:“没空。” “是的。” “哦。”他看我一眼,有点气,“那算了。” 看着他那种意外的表情,我心里一阵舒畅,他能把我怎么样?我做我自己的工作,用劳力换报酬,我为什么要下了班跟他去吃饭? 我说:“蔡经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出去了。” “好、好,”他说:“你出去吧。” 我冷冷的笑了笑,推门出去,心里真是痛快之至。 我为这件事开心了一整天,到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还是得意洋洋的。 可是第二天叫我打的文件,比往日差不多厚了百分之五十。我现在把我的职位弄清楚了,什么助手不助手的,我不过是一个打字生。 打字生?那比坐在小图书室里更糟,而单单在蔡美德手下,像我一样的打字员,已经有四个人。整个写字间,差不多有一百架的打字机。 我在想,老天,这间公司需要打出来的文件,真是很多的,请了那么多人来打字,还真不简单。 做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有什么前途,老打字。就算升了级,也不过是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秘书,天天穿得像模特儿,对着经理笑。 我想我不太了解。 我的运气不太好,短短的几个月,工作转了两份,但是都不合我的心意。 也许我不该在写字楼里找工作做。这样的工作,都不怎么适合我。 或者教书是不错,如果要考师范,还来得及呢。 半个月发薪水的日子又到了,我发觉我多拿了五十块钱,假如半个月是五十块的话,那么一个月是一百元了。 不错嘛,我告诉自己,居然加薪水,难怪蔡美德会叫我下班去喝茶了。 一百块钱!嘿,他以为可以买到我了,他有没发神经病?如果我以前值四百,现在大概值四千。老天,每天打五六个钟头的字,我发觉我手酸,手指僵硬,受不了。 如果做事是这么苦的话,我还是有改行的必要。 今天的文件比往日更多,我头痛的看着它们。 这样就是报复吗?我想,如果是的话,我还可以有最后一度散手:我可以辞职。 我愤怒得很,他们显然把所有的东西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这怎么可以?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他三个打字员,显然很空闲,她们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而我却做得像条牛。 不与经理去吃饭,会有这种后果?真是我始料不及的。 那样我的工作超了钟点,她们五点半走,我六点一刻还在办公室里。 然后蔡美德推门出来,东张西望,像是找人的样子,看到我,有点诧异。 “高小姐呢?”他问我。 “我怎么晓得?”我没好气的反问。 “你怎么了?”他问:“为什么不下班回家?” 我指指文件,“你看着这一叠东西,多厚!” “怎么,都是你做的?”他问。 “是!” “其他的人呢?请假?” “没有,他们都快活去了。”我气鼓豉的说。 “这怎么可以?”他板下了脸,“明天我一定要说他们。” 蔡美德居然主持正义,我不置信的看住他。 “你这样做了多久?” “没多久,今天特别多,平时也有这里的一大半。”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我与你去讲。”我白他一眼。 “现在你进来一下好吗?”他问我。 “干么?” “有一封信,我请你帮帮忙过来替我录一录,行不行?” “干么找我?” “女秘书都走了,只剩下你,你会速记的,会不会?” “不会。” “来来,不要览扭了。”他笑道。 “好吧,写错了,不准骂我,这原不是我工作的范围。” “当然。”他拉我进去。 我在他的大桌子前坐下,他读,我就记下来。 他那封信是很急用的,我替他一字不错的记了下来,然后我打好了信与信封,交在他手里。 他看了一遍,签了个字,马上找人寄了出去。 “做得很好。”他说:“为什么说会做错?” “我没做很久了,怕不惯。”我说。 “你好像不很开心,是不是?”他问我。 我坦白的说:“是的。” “为什么?与男朋友吵架?”他问。 “不,”我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只是觉得工作不开心。老实说,我小时候对职业的期望很高,没想到是这么的无聊,所以每天都觉得闷,可是耽在家里,更闷。” “为什么别人没觉得闷?这里有好多女职员。”他告诉我,“她们都做得很有味道。” “嘿!她们只要穿件漂亮衣服,闲谈一下,什么都忘了。”我冲口而出。 但是说完之后,我又有点后悔,我为什么要批评她们?我不是跟她们同样等级的? 果然,蔡美德笑了。 他一定是心里笑出来的,怪我有浅?好讲闲话? 我看着他,他点点头,“其实你说得很对,但是我希望你会慢慢习惯这样的工作环境。” “我还是去教书的好。”我说。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预备这样的过一生?做几个月写字间工作,发觉困难,马上换一份,又跑去教书!教了一阵,说不定又不惯,再换一份?换到几时去?你说说看。女孩子可以做的工作何止几百份?你不先考虑好,是不行的。” 他教训我?我又气了。 “年纪轻,你听听我的话,不会错。”他告诉我。“你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 “我有问题吗?”我问。 “你心神不定。”他说。 我斜眼看他,他有比我大多少?并没有吧?最多不过几岁而已!怎么就这样子老气横秋呢? “你不服气,是不是?”他笑了,“你对我有敌意,不肯与我出去喝茶,为什么?” “我不高兴。” “唉,你看你,孩子一样。”蔡美德说。 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低下了头。其实他这个人很容易相处的。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气他开头那几个星期,不与我说话,摆经理架子。 他又说:“你晓得吗?”他问:“我老怕你误会我有坏心肠,对女孩子不得不保持距离,其实即使是经理与属下,也没有像仇人一样,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我吓一跳,他不是故意要在我面前显威风?我误会了他。 我皱上了眉头。 “你又不相信了。”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有趣的孩子,什么都放在脸上,瞒不过人。” “我现在是想什么?”我故意问。 “你现在?一定想:也许我可以答应这坏蛋经理,晚上出去一次。”他笑说。 我跳起来,“什么?” “是不是?”他看着我问。 我笑笑,“是,算你猜对了。” 他很开心,“那我们去喝茶吧。” 我想他不会有什么坏心吧?这么清平的世界,他人又不错,我与他出去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蔡美德说:“你的工作完了吧?去收拾一下。” “是,经理。”我说。 他摇摇头。 我在外面收拾好了东西,他也出来了。 我们下电梯,到了街上,我看他一眼,心想,要是他不是经理,那又有多好。 他终于约到了我,他是一个很有恒心的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店里吃了一点小点,我们谈了一些关于家里的事,我发觉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要靠老板的女儿才能有工作做,以他那份才能,不论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受欢迎的。 弄清楚了这一点,我对他的印象也就改观了。 我喜欢有本事的人,蔡美德就是这样的人。 他告诉我他今年廿七,很年轻,比我大八年。 我到他那年纪上一定还是老样子,绝对进步不了。 但是他利用这八年读了六年大学,工作了两年,以致经验丰富,升到了经理。 我们谈了相当多,与他在一起,不愁没有话题。很自然便可以聊很久。 跟男孩子在一起,那种感觉,毕竟是不错的,与约女同学上街,完全不同。 我已经告诉过蔡美德,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男孩子约会过我,他是第一个。 我们喝完了茶,他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摇摇头。 “小女孩要回家啦?”他低头问我。 “要。”我说:“怎么?”我笑了。 “那就回去好了,我开车送你。”他说:“我们下次再喝茶好了。” 我喜欢他这一点,上次我说要回家,他也马上送我回去,一点都不勉强我,今天也是。 我讨厌那种死缠牢女孩子不放的男人,喝完茶一定要跟着去看戏,看完戏非吃晚饭不可,然后再去散步、宵夜,搅得半夜三更的。 蔡美德的记性也很好,他完全记得我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用再问了。 到了门口,我向他摆摆手,说了再见。 刚巧哥哥也下班回来在停车,一眼就看见我了。 “你这小鬼!”他说。 我晓得多事情了。 果然,哥哥一回家便大吹大擂的告诉爸妈,说我交到了男朋友,从此以后,他说他不想送我上班了,应该由男朋友为我服务。 我把他结结实实的骂了一顿,连连否认。 他虽然说得很含糊,但是我看得出,爸妈还是很相信的,尤其是妈,向我看了一眼又一眼,我觉得真不自然。 哥哥这个人,讨厌嘛也真讨厌。就算看见一个男孩子送我回来,也不必大惊小怪到那个样子。 我又不会去做尼姑,迟早都会有男朋友,朋友是朋友,很普通的事情,被他一搅,反而有点偷偷摸摸了。 那天晚上母亲没盘问我,但是我想她迟早要那么做的,没有母亲会忍得住。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上班,大哥照例送我去,在车子里,我一句话都不与他说,他一味偷笑。 这个人讨厌,我想假如不是我哥哥,我宁可一世没有男朋友,也不选他。 到了我的写字楼,他让我下车。 我上去,坐在我的位置里,发觉交下的文件的确少很多,大概蔡美德已经教训她们了。 她们一班人也真是的,无端端的欺侮新人,非要给人家说不可。 我自问也没有得罪他们,干么就来这么一套,叫我受气?这个世界,由此可知,有很多事是讲不通的,只好不讲。 那天一早,其他三个女职员就是看我不过眼,翘着嘴,很想跟我作对的样子,我也只好随她们去。 到了下午,我并没有见到蔡美德。正在忙的时候,忽然一个女人声势凶凶的走进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正是蔡美德的女朋友,老板的小姐。 我马上想:今天大概蔡美德又有麻烦了。认识那样的一个女朋友,伴君如伴虎的样子,怎么叫人受得了? 可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并没有走到蔡美德的房里去,相反的,她向我跑过来。 我吓了一跳。 她双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看住我。 我不是说怕她,但是意外究竟是意外,我呆住了。 “你还在?”她低声着问:“你以为我没法子对付你?” 我看看身后,身后又没有人,她不会是认错人,那明明是对我而发的。 “一会儿我叫你好看!”她咬牙切齿的说。 然后她一转身,到蔡美德的房里去了。 她那几句话的声音讲得很大,我想每个人都可以听得到,其他三个职员早就乐了,在那里掩嘴偷笑。 我的脸涨得通红,她那样当众侮辱我算什么? 我可是来工作的,旁的我一概不理,她上次已经骚扰过我,今天又这样子无端端的骂我一顿,再好脾气的人,怕也要忍不住。 我又没有地缝可钻,忽然想起陆小姐,我连忙站起来,跑到那间小图书馆去。 我推开门,陆小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我有种隔世的感觉,我一声不响的坐在她对面。 她看到我,是太诧异的,马上站起来,问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脸色坏透了。” “没什么。”我没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不出口,那是太难为情的,我在这边做得是这么好,忽然之间又不做了,换到蔡美德那边去,找来这许多烦恼。现在能对陆小姐说什么呢? 我只好不响,我把头埋在手臂里,真是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真是惨透了。 陆小姐不断的问我:“嗳,你怎么了?” “唉,”我叹口气,“我真该死,如果不是可以躲到这里来,我大概要给她吃耳光了。”我说。 “咦,‘她’是谁?” “老板的女儿。” “怎么会?” “谁晓得?她一进写字楼就对我大发雷霆,好像我是她仇人似的。”我诉苦:“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太骄纵了,事实上人人都怕她,自从她看上了蔡美德之后——哈,你不是跟蔡经理约过几次吗?一定是她吃醋了。”陆小姐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见鬼!”我红着脸啐她。 “小蔡也真不像话,怎么可以同时约两个女朋友?”陆小姐说:“所以出了乱子,闹得全写字楼都晓得,多糟。” “不会吧,”我哼一声,“假如蔡美德约了她,她何必还要赶到公司来出洋相?一定是蔡没有见她好久了。” “啊!这样说来,你是占了上风了?”陆小姐问。 “别这么说好不好?” “咦,你别起反感呀,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替你高兴,这年头,女孩子总得认识个男朋友。” “说不定我也会像你这样。”我说。 “别傻了。” “而且我明天还是辞职了。如果只是像现在这样做打字,我相信工作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不要这样,你会后悔的,干么这样懦弱呢?” “很难讲,我讨厌这份工作。”我说:“我怕蔡美德。” “你真是一个冲动的孩子。”陆小姐摇摇头。 “世界太不公平,冲动的人多着呢,我可不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人家是千金小姐,身份两样。” 陆小姐啼笑皆非,“你怎么迁怒于我了?” “自然。”我说。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进来的是蔡美德。 他用手绢在擦汗,见到了我就嚷:“唉,你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了。” “她走了吗?”我问。 蔡美德叹口气,“我把她轰走的。” “哼。”我说:“蔡经理,现在我口头上向你辞职,如果不通过的话,我再书面通知你好了。” 他急,“绝对不通过。” “不通过也不行,反正我明天不再来上班了。” “嗳嗳,怎么可以?”他问。 我厉声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我有我的自由,我干么要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做事?一会儿工作多过人几倍,一会儿又有女人跑来指着我骂,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他苦丧着脸,“这都是我不好。” “你是经理又怎么样?”我睁大了眼睛,“可以杀人放火?” 我对陆小姐说:“陆小姐,我会来看你的!谢谢你照顾,再见。”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忽然之间,那些女秘书都静默下来了。我独自收拾东西,拿起了手袋。 我跟高小姐说:“我请一个下午假。” 高小姐还没有回答,我便转身走了。 我是懊恼的。就这样失业了。 回去怎么与妈妈说呢? 我记得哥哥说过,像我这样的人,上午去办公,下午就给人赶出来了,果然如此。 我搭车回到了家。妈替我开门,很是惊异。 “怎么了你?”她问。 “唉,失业了。”我说。 她笑,“怎么会?唉,如果太辛苦,不做也算了。” 我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就是你,把我宠成这样无能力,做了两个月,就给人家开除出来了。” 妈一直笑,她一点都不担心,“不做事也算了,反正女孩子总得嫁人,嫁了人还不是得坐在家里。” 我双眼朝天。是的,母亲也太不关心我的工作了,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子在家裹过去了吗? “再说,这两个月你也够辛苦的,每天回来,我看你都是腰酸背疼的,休息一阵子也好。” 她是个好母亲,毫无疑问,但是太为我着想了。我记得当初她为哥哥的工作,多么关心,现在对女儿是两样的。“女孩子总得嫁人”,哼。 我整个人瘫在沙发里。 母亲问:“你哥哥说你有了男朋友,是不是?” 我摇头,看,她又提这种事了。 “不是。”我说:“他造谣。” “可是他明明看见的呀。”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送我回来罢,所以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可能在短时期嫁出去,我必须要再找一份工作。”我一口气说完。 母亲神神秘秘的看我一眼,“随便你罢。”她说。 我在家耽了三天。没有人打电话给我。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任何一个辞职的人都希望破挽留一下,但是蔡美德没有这么做,大概是打字实在太容易找到了,我的走,根本不是一种损失。 我每天出街买一叠报纸,把聘请页所登的广告圈了起来,老天,又从头开始了,怎么受得了。 我捧着头,怎么会这样?我运气也太不好,我告诉自己,别的同学都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大有不做五十年不罢休的样子,而我呢? 在下午,母亲去了买菜,我坐在家里,门铃响了起来。 我没精打采的去开门。 “唉呀,陆小姐!”我惊喜。 “你这孩子!”她笑。 “陆小姐,请进来,真不好意思,怎么会叫你来的呢?” “来看看你。” “也不先来个电话,”我说:“假如我出去了怎么办?” 陆小姐笑,“我有种预感,你会在家等我。”我倒了一杯茶给她,“陆小姐,你真会开玩笑,不过见你还是太好的事情。” “你真的不上班了?”她问,很开门见山的。 “是。”我说。 陆小姐打开了手袋,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你的薪水,我给你带来了。” 我接过了信封,“谢谢你。” “这几天一直闲在家里?”她问我。 “当然,不然还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小蔡说真是冤枉,他又不敢来看你。”陆小姐忽然说。 我怀疑的问:“他说要看我吗?” “当然,这件事由他而起的,是不是?结果他也辞职了。” “哦?”我的兴致来了。 “很可惜,是不是?不过他对我说,实在不胜其烦,也只好避之则吉。” 我听了有点可怜他,掉了工作,真是……后来一想,觉得他是经理级的人马,要找工作,当然比小职员容易得多,何必要同情他? 我又改口,“那他走了没有呢?” “走了,迟你一天离开的,临走把你的薪水都结好了。”陆小姐告诉我。 “你那里呢?”我问:“还是老样子吗?” “是啊,我又请了一个女孩子来帮我,她也很好。” 我惭愧的说:“我想谁都要比我好,对不对?” “没有啦,小蔡现在在大新公司做事,他说在那边没有女秘书,要是你不介意,可以打电话给他。” “真的?”我呆呆的问。我真没有想到他会照顾到我。 “小蔡是个不错的孩子。”陆小姐笑着说。 但是我不愿意靠他的关系得到工作,那样显得我自己太无能了,是一件丢脸的事,我不愿意做。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孩子。他的电话,我写在信封上,你考虑吧。” 我鼓着腮想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决定。 陆小姐说:“我要办的事情办好了,我得走了。” 我急道:“陆小姐,怎么可以急急的走呢?我一定要请你喝茶。” “不用了。” “怎么可以不用?”我连忙拿起钱包,“是,我们家附近有家很不错的吃茶店,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强我不过,只好与我去了。 我与她又谈了近一个钟头的琐碎事情,她很称赞蔡美德,说他年少有为,好像做宣传似的,我真不了解,蔡美德有什么好。 当然,他托陆小姐替我拿来了薪水,这表示他做人是相当负责的,他自己也辞职不干,这证明他有决断力,他又照顾到我,显得他心肠不错。 不过这个人缺点还是很多的,我告诉陆小姐。 与陆小姐分手,回到家里,已经是六点多了,他们全回来了,妈与哥哥。 哥哥看我一眼,“与男朋友出去了?” “屁!”我骂。 “女孩子家出言怎么可以这样粗俗?”他笑我。 “与你无关。” “可不是,前门进去,”他取笑我,“后门可给人家赶出来了!”哥哥装个鬼脸。 妈连忙说:“别取笑妹妹!” 我涨红了脸,“胡说,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新工作?才不相信呢。”他说。“哼!也许一个星期内就可以上班了。”我实在气不过。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心急暴躁,不要说不能工作,连找个把男朋友也难。” 我跳起床,“你再说下去!你感!” 哥哥大乐,“看,是不是?又跳起来了,唉呀,女孩子最要紧并是温柔,不够温柔,谁要?” “谁也没有逼你要!”我尖叫。 “别气妹妹了!”妈再三出来劝阻。我一赌气回了房间。 我坐在床沿想,也许哥哥说得是对的。我脾气实在不好,又粗又急,比起那个老板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的确是可怕的。 我没有见过自己发脾气的样子,但是人家大吵大闹,总见过,实在不怎么雅观,我这个动不动就拂袖而去的习惯,似乎要改一改才是。 哥哥也有他的理由。 而他这样气我,我非得找份好一点的工作,一直做下去给他看不可。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给蔡美德呢? 靠人介绍一份工作并不算羞耻,将来表现出工作能力来,光荣还是自己的。 我决定下来。明天上午就打个电话给他吧。 至少他待我是不错的,而我对他,一直都大呼小叫,一点都没有礼貌,像个土人一样。 我奇怪他为什么待我好,我实在是一个太怪的人,他也见过不少美女,像他以前的女朋友,高小姐,还有公司里许多其他的女职员。 当然我不承认自己丑,但是也绝对不好看,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一见便会使人惊为天人的女孩子。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也许蔡美德只是不好意思,他觉得我丢了一份工作,必须要另外替我找一份。也许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有天良发现的时候,也许蔡美德的天良发现了,我的老脾气总是不改,我老怀疑蔡美德对我有不良企图,再三譬解,心里还是疑神疑鬼,这真是不太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 我拿起话筒之先,考虑又考虑,还是觉得打一个电话过去,没有什么损失。 于是我拨了号码。那边是一位小姐接听,我想这是他写字楼的电话,果然没错。 “找蔡美德先生。”我说。 “哦,蔡经理,请你等一等。”她说。 蔡经理,这小子,运气还真不错,一直做经理,现在又找到了这样好的职位,短短九天,真亏他有本事, 他的声音来了。“我是蔡美德,哪一位?”他一本正经的问。 我报了名字。 “哦,你!”他声调马上活泼起来,“怎样?你好吧?见到陆小姐了?”他问得很是关心。 “是的。”我说。“她昨天来过,叫我找你。” “要不要到我写字楼来一次?大新大厦十楼。” “我——”我还想多说几句话。 “别犹疑了,这一次你不是打字员了,你可以担任一些比较吃重的工作。怎么样,来吧?” 我没猜到他会这么干脆,叫我马上去,而且又有一份这样好的工作在等着我。 这样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我只好说是。 “一小时可以到了吧?我等你。”他挂上了电话。 咽了一口唾沫。去吧,我告诉自己。 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人对自己好,即使有点不大愿意,也将就一点吧。 我换了一条白色的裙子,便出门了,我叫了一部街车。 到了大新大厦,才三刻钟左右。 我上了楼,那是一个很整洁的写字楼,人没有那么多,但是环境反而好了。太大公司,要做事情,实在不容易。 我问一位小姐蔡先生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她指给我看。 我敲敲门,进去。 蔡美德见到我,笑着站起来,“请坐。” 他这样热烈欢迎我使我觉得有点高兴。 我是一个很幼稚的人,只要有人表面上做得使我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坐在他对面,有点不大好意思。 “很久没见了。”他说。 “是的。”有一个星期了吧。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到这里来做事,好好的做一段时间,那一天你替我录了一封信,我觉得你工作能力不错,只是任性一点。” 我笑笑,他称赞我,我当然乐意听。 “可是我怎么老碰到任性的女孩子呢?”他自己问自己。 “你那个女朋友呢?”我提起来。 “当然完了,我把她骂了一顿。”他说。 “你们做了很久的朋友吧?” “没有多久,半年左右,我发觉两个人的性格太不投机,便渐渐疏远了她,可是她总不原谅我,老是故意捣蛋。” “她大概还很爱你。”我说。 “会吗?我想可能性不大。”他笑笑。 我偏偏嘴。 “好啦。”他说:“我们别谈这些了,你几时来上班?” “一定要录取我吗?”我问:“也许我工作能力不够,那多不好意思。”我看着他。 “不要没有自信心,傻里傻气的,我叫你做,你就做好了。”蔡美德说。 我说:“是,经理。”我那种口气,装得很奴才。 他笑了一笑。 我又问:“经理,此地不会有像高小姐这样的人物吧?” “怎么可能呢?”他反问:“我只用了你一个女秘书。这里是一个比较小的机构,不可能像那边,养得起那么多人吃饭。” 我叹气,“那边你那位女朋友,能保证她不会冲进来骂我?” “不是说过了吗?没有这个可能。”蔡美德问:“要不要我签一张保单,证明这些都是杞人忧天?”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真是很帮忙我的,否则不可能把我叫回来,又给我一份工作做,我实实在在很感激他,我答应了下来。 蔡美德,他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太灵活的眼睛常常会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你明天来还是后天来?”他再三催我。 “哦,”我结结巴巴的说:“我不要享有特权,你把我当作普通的工作人员就可以了。” “当然,你以为我会宠坏你?”他问:“不会的,你跟着我,也没有享受到什么特权,反而惹来许多闲气。” 我怀疑的问:“那天的事,不会是高小姐——?” “对了,就是她,她跑去搅鬼的。”蔡美德承认。 “她打电话通知你女朋友?因为她每天把所有的工作推在我头上,你看不过眼,代我出头,她就气了报复?” “猜得一点也不错。”蔡美德叹口气。 “不能令人置信,她们太讨厌了。”我说,“难怪陆小姐说外头人事复杂。” “大公司都是那样子的。”他说。 “小公司就不会了吧?这里是小公司,我希望我可以保留这一份工作,我已经让人家取笑得太多了,我哥哥是一天到晚说我没有人要。” 蔡美德笑问;“没人要?漂亮的女孩子怕没人追求?只怕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我脸红了,“那里,哥哥是说没人要我工作。” “啊,对不起,”他微笑,“我误会了。” “我在这里已经噜嗦了很久,我该回去了。”我忽然想起来,他是经理,必然很忙,我坐在这里唠叨,多么讨厌。 但是他不以为意,他说:“如果愿意再噜嗦一会儿,我们下了班可以去喝茶。” “不了,”我说:“我还是回去吧,你很忙。” 他摇摇头。 “干么?”我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本来想送你的。” ”不必了,”我说:“我可以自己回去,老这么客气,怎么行呢,虽然只有一个女秘书,也应付不了呀。” 他站起来,“你明天正式来吧。” “好的谢谢你,蔡先生。” 他点点头。 我离开了他的房间。 唉,今天的运气真不错,我路经蛋糕店,买了一大盒回去给母亲吃,妈实在是很关心我的。 一进家门我就说:“我又找到工作了。” 妈惊奇,“怎么会,这么快?” “可不是,我有我的本事。”我吹牛。 “干什么?” “做秘书啊.老本行,这一回,绝对不会给人家轻易炒□ '7b鱼。”我向她保证。 母亲接过了蛋糕,好气又好笑,“如何见得?” “经理是我朋友。”我冲口而出。 我马上后悔,已经迟了,妈的眼睛一亮。 “啊——?”她那个啊字,真是讲得抑扬顿挫。 “妈,朋友是普通朋友而已。”我说。 “不要以女明星对记者的口吻说话!”妈也气了。 “真的不是呀,妈,不过他觉得我还可以工作,故此介绍我一份工作而己。” “是不是送你回来的那一个?” “唉……是……” “干么会那么巧?”妈严词逼供。 “妈呀!” “有了男朋友,为什么要瞒住母亲?”她问。 “没有呀,真的没有。妈。你晓得我,我什么都跟你讲的,干么要瞒你呢?你又是很开通的,对不对?” 妈叹口气。“太开通了,我只担心你与你哥哥没有异性朋友。” “妈,你放心,哥哥一定不会做和尚,我一定不做老处女,只是时机未到。” “小鬼,是真的?” “当然真。”我几乎要举手发誓,“妈,我怎么敢骗你?” “不骗就好,只是人家这样对你,恐怕有点意思吧?” 我用心的对她说:“妈,你吃蛋糕吧,不要担心我。” “好好。”她答应着。 没到一会儿,哥哥也下班了,我对他大吹法螺,证明自己工作能力了得,绝对不会出错,离职之后,马上又有新工作。 哥哥瞪起了眼,不相信也得相信。 老实说,我是很感激蔡美德的。 妈说,他会对我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我考虑很多次了,但是我都觉得不会有可能,追求女孩子的送花送糖,我很清楚这些。 但是蔡美德没有,我们的确只像朋友与朋友,这就证明绝无其事了。 我明天就有新工作了。我告诉自己,要努力而为,不可令人失望,尤其要做点成绩出来,让蔡美德知道,他没有用错我。 我很开心,晚上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我选了一套比较新的衣裳穿好了,便等哥哥送我去上班。 哥哥白我一眼,“神气死了。” “嘿嘿,不敢当。”我说。 “那个男孩子呢?有没有再送你回来?”他问。 “没有,你不要再造谣了。” “谁造谣?我没有看错。”他问:“那个人还顶面熟,是谁呢?叫什么名字?” “干么要说给你听?” “说来听听也不妨吧?干么那么小器?”哥哥问我。 “不是小器,只是你太多嘴,一会儿又要学给妈听。” ”我也不过好玩而已,你就生气了!” 我转头看看坐在后座的爸,他正在看报纸,没有注意我们,我想说给哥哥听也许无所谓。 于是我说:“叫蔡美德。” “蔡美德?”哥哥念念有词,“蔡美德?女人名字,我绝对认得他!”他的声音高了起来,“他是我的同学!” “小声点!”我说。 “他的确是我的同学。”哥哥兴奋的说:“在中学的时候,他喜欢打羽毛球,啊,原来是他。” “你乱讲!”我说。 “啊,你的朋友我就不可认得?你去与他说,他一定记得我,改天我们也可以见见面了。” “真的是你同学?”我还在怀疑。 “当然是。”他说:“你去问他,你该下车了,到啦。” 我跳下车,向爸扬扬手。 我真不相信世界会那么小,蔡美德是哥哥的同学吗? 到了办公厅,他让我看我的写字台。 “谢谢你,”我说:“这是很好的抬子。” “就坐我旁边,没人敢欺侮你。”他说。 我说:“蔡经理,你可以把工作交给我了。” “你先坐下吧。”我拿起笔,看着他,我真想问他是不是我哥哥的同学,但是又忍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他问。 “没有。”我说。 “那很好,”他低头继续看他的文件,他很用神。 我在一旁等他的吩咐。 蔡美德看完了一封信,便叫我覆,我先记录了,然后便替他备好信纸信封。 这里的确是小公司,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但是我喜欢这样,我告诉自己,过几个星期碰见同学,我终可以说:我也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了。 一个上午,我做了不少事情,蔡美德好像满意,我松了一口气。 我发觉这一家公司真是人口简单,不会有人讲闲话,这就已经够了,故此当他要请我吃中饭的时候,我也答应了下来,我们俩在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吃饭。 我实在忍不住了。 “蔡先生,”我问:“你喜欢打羽毛球吗?” “第一、我不喜欢蔡先生这个称呼,我情愿你叫我‘喂’,第二、我的确喜欢打羽毛球。”他笑。 我的心一跳,我的天,至少有一点是对了。 “你在哪儿念的中学?” “唉,怎么忽然之间问这个?在中基中学。” “唉呀,你真是我哥哥同学?”我问。 “你哥哥?叫什么?朱胖子?” 我笑。我哥哥的确是那个绰号,他念中学的时候,的确还相当的胖。 “这样看来,不会错了,我哥哥说认得你。” “唉,朱小胖是你哥哥?那就对了,真是意外的高兴,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真有点想念他。”他说:“我们几时见个面呢?” “随便你好了,他下了班总是在家里的。除非跟女朋友出去了。” “他有女朋友?”蔡美德羡慕的问:“我还没有呢。” “不要乱讲了,你女朋友顶多,怎说没有?”我责备他,“人家都说追求你的女孩子多。” “凡是女朋友,当然是要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对不对?人家追求我,也不能算是女朋友。” “哈,你这样就赖得一干二净了!”我说。 “这样吧,今天晚上,下班我送你回去,顺便见见他,好吗?”他问我。 “你不要先通知他吗?”我问。 “不用了,给他一个惊奇,大家开心一下。”他说。“我真高兴,再也没想到又会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问。 “没什么。” 我看他一眼,既然是哥哥的朋友,就不怕会有什么毛病,如果他是特别坏的一个,哥哥一定告诉我的,半丝也假不了,那就好。 下午我们又做了很多事情,蔡美德说我做的事情,比高小姐还多!他以前没想到我会做事做得那么称职。 虽然我怀疑他故意夸奖我的成份很高,但是我希望哥哥可以听到这话。 下了班他果然送我回家。 妈一隍7d门,见到客人,呆住了。蔡美德也真行,马上自我介绍,又说是我的同事,又是哥哥的同学。他讲得天花乱坠,妈信得他不得了。 “蔡先生请坐。” 他又说:“伯母千万别这么叫!叫我美德好了。” 我听着有一点“肉麻!怎么可以一样叫法? 这时候哥哥也下班回来了,见到他,惊了一惊,马上叫出来,“小蔡!” 他们两人几乎拥抱在一块儿。 “我就说你有点面善,那天送我妹妹回来的,是你吧?” “是呀,怎么我没看见你?”他说。 “你怎么会看见我呢,都做经理了!”哥哥说。 “喂,老朋友,别乱讲话好不好?”他说 “今天你非得留下来吃饭不可!”哥哥说。 “不行,伯母没有准备,太打扰了。”他说。 “一定要留下来,除非你看轻我。”哥哥说。 他们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个没完,倒把我冷落在一旁。 最后我哥哥说:“我妹妹年纪轻,你多多照顾她啊。” “那当然,她很懂事,很乖,你放心好了。” 忽然之间,我们成了一家人了。真怪。 蔡美德也不再客气,索性留下来吃晚饭,爸也回来了。 我有种感觉,每个人都把蔡美德当作是我的男朋友了。 最奇怪的是,连蔡美德自己都不加否认,我不太明白。 我们这一个晚上的确过得很开心,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是有说有笑。 第二天我去上班的时候与蔡美德熟悉多了。 我对他没有了戒心,而且我们合作愉快,这是最要紧的。 我甚至让他每天送我回家,我下班不用挤巴士,实在轻松得多。 他说这是哥哥叫他的,我很相信。 蔡美德以后也常常来我们家与哥哥讲话说笑,好像很开心。 我们家也欢迎,渐渐更熟了。当发薪水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出我八百块一个月。 这不能算多,但是我是初出做事的,有这样价钱,已经不错了。 我告诉妈,妈说是蔡美德故意照顾我的。 我又气了,这明明是我劳力所得。 但是无论如何,蔡美德与我渐渐熟了起来。 他请我看电影,我也去过一次。 我暗中在注意他还有没有与以前的女朋友来往。 但是我注意不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当然他回家干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晓得他在办公的时候很正经、很严肃。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我对他的印象渐渐改观。 假期的时候,哥哥约了女朋友,他约我,我们四个人也可以玩一天。我开始有了比较愉快的生活,不比念书时候那么闷、那么单调了。 蔡美德对我一直很礼貌、很客奇,但是我发觉他有改变,就是越来越迁就我。 他以前说什么也有点把我常小孩看待,但是现在没有。现在除了工作之外,他就当我是朋友一样。 有一次妈说:“美德,”她现在叫他美德了,“我女儿没有男朋友,你替她介把一个吧。” 我刚要说我妈多除,蔡美德马上说:“伯母,就我这个样子还够资格吗?” 母亲先是一呆,然后眉明眼笑的说:“美德,你开玩笑吗,我们阿珍怎么配得上呢?” 我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件货物,母亲在努力把我推销出去。 我反感起来,“妈,”我说“说些别的,可以吗?” 但是母亲不以为然,“美德,那就一言为定了?” 我瞪蔡美德一眼,他不敢响了。 哥哥说:“我妹妹都好,就是凶一点。” 他们一帮人,就好像会联合欺侮我。 我颇为生气。 不过这一件事以后,蔡美德就正式被家里认为是我的男朋友了。不晓得为什么,他喜欢我,我渐渐也接受了他的喜欢,我们俩有空的峡候常常出去。 我也问他:“老板的千金,没来找你嗯?” 他当然说没有,我也确实相信是没有。 非得相信他不可,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有时候我也不怪他,到底人家要缠住他,他是没有办法的,我不该多心地想这些事情。 他在工作上真是太帮我的忙了,教会了我不少技巧,我经过几个月,发觉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一工作。 可是我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像一个女秘书对经历那样恭敬,我对他是很不客气的。 我认为不必要的恭敬是讨厌的,所以待他也像待一般同事,而且他是我的男朋友!不是吗?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了。 有一天我们做完了事情,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他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是吗?”我笑问:“那为什么喜欢我?” “唉,实在不知道!也许就是因为你奇怪吧。” “我有什么奇怪?”我问。 “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笑笑。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瞪着他。 “你可爱你纯洁,而且我的心说:这是一个好的女孩子,不要错过她。”他笑。 “有这种事?太美丽的言词,看上去都像谎言。”我告诉他,“不要花言巧语。” “你一直以为我是坏蛋,为什么?是不是在陆小姐那里做得久了,也想做老处女?” “不要没有良心好不好?”我白他一眼,“陆小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可以造她的谣?” “那当然,我说笑而已。” “看你本质多坏!”我瞅着他说。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他说:“你是很纯情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这算得了优点?这叫做口无遮拦。”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就不同了。”他笑笑。 “嘿嘿!”我冷笑几下。 “我们认识,也有半年的时间了吗?”他问。 “有了。”我说:“半年,我毕业已经六个月了吗?总算是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对得起学校了。” “我的意思是——”他咳嗽了一声,尴尬的看着我。 我约莫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毕竟与他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他想些什么,我也知道,但是我就是不怎么好意思听那一类的话。 于是我说:“咦,下班的时间到了。” 我开始唏哩哗啦的收拾东西,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脸上有点失望,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滑头,而他呢?反而觉得我纯洁,真是奇怪的一个人。 美德送我回家,在晚上,我又觉得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说说心里该说的话。我有点后悔下午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马上告诉自己,他在明天还可以说,后天也可以说。 机会与时间多着呢。想到这里,我心里是甜甜的。 我睡了很好的一觉。 第二天我去上班,才踏进写字楼,就发觉美德的房里有谈话声。我觉得奇怪。 什么客人来得这么早呢?我想不出。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马上进去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坐在旁边的空格子上一会儿。 没到一会儿,门开了,我看到美德与一个女人出去,当我看到那个女人的脸,我整个人震住了! 她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板的女儿! 而且美德的脸上一点愠意都没有,他笑容满脸的送她走。 我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幸亏她一直走出去,没有回头。 这么早便来,大概就是不想碰见我吧? 蔡美德这样子欺骗我是为了什么呢?我不明白。如果她喜欢与他在一起,他们尽管那么做好了,何必要把我夹在当中忍受痛苦呢?我不明白。 我到这一分钟才发觉我是.这样的痛苦,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的时候,我想我脸色一定是苍白的。 “你来了?”他居然笑着问,一点也不紧张,“干么不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真样样子安定,大概就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太容易骗得过吧?我始终弄不明白他要骗我的动机。 “你刚才见到她了,是不是?”他问。 我与他一道进入经理室。 “是的。”我答。 “她原本也想见你的,但是我想不必了,我说我可以把她的意思告诉你。我真没有想到她会来。”他还在笑。 告诉我——告诉我什么? 告诉我他们两人已经和好了?一定的。 我这才发觉我的心里一直在下意识的担心这件事会发生,现在果然发生了。 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回去好一点,今天早上,我本来是不想来上班的。” “什么?”他站起来,“不舒服,那得快快看医生才是,你干么上班?” 他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虚伪。 “我回去了,请假。”我说。 “我送你回去。”他伸手来扶我。 我拨开他的手,“我又没摔倒,不过略见不舒服而已,”我说:“自己会回去的。” “我一定要送你。” “你今天还要见两个客人。”我提醒他,“我先走了。” 我推开门就走出去,刚巧一部电梯停在门口,我就踏进去了,蔡美德并没有追出来,我是希望他会追出来叫住我的,但是他没有。 我叫一部车回到家里,我觉得我不是假不舒服,是真不舒服了。 我没有想到自己对蔡美德的感情有这么深,这是我失策的事。不知不觉间,我爱上了他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笑嘻嘻的送她出去的那种情形。我痛恨他。 晚上他打过电话来,但是我没有去听。 妈说:“是美德呀!” 是他又怎么样?我还是不听。 妈开始觉得苗头不对。 “怎么了你?你与美德怎么了?干么今天不去上班,又不听他的电话?” 我不响。看,自己的母亲不去帮女儿,反而帮着外头人说话,多么恐怖。 “女儿呀,”妈说:“做人不可以这样子,公事公办,你与美德闹意见,也不可以不去上班呀,对不对?” 我一向是公私不分的,这是我的毛病,用不着妈来提醒我!我心里想。 我鼓着腮帮子一整天。 妈说:“你不要这样子,像美德这样的男孩子,我一看就晓得是好的,你可别为了小事情跟他闹得头崩额裂,大家都没好处。” 小事情?哼! 没想到我第一个男朋友便是这样的一个家伙,真叫人太为难了。那天蔡美德一共来了三个电话。 我想,大概这一次完了吧?完了也许更好。那我就不必无端端的为一个陌生人痛心了。 我坐在房里闷闷的,过了一会儿,爸回来了,我听见妈向他诉说我的不是,然后是哥哥回来了——慢着,除了哥哥,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 谁? 然后我听到蔡美德的声音了。是他?他还有胆子来? 他说:“不知道怎么就开罪她了。” 然后哥哥说:“美德,这个女孩子太难搅,还是另外去找一个女朋友吧!” 美德又说:“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我进去一会儿。”美德说。 “我劝你不必理她。”哥哥说。 他笑了。“要是别的女孩子,还用你劝,可是她不同。” “她有什么好呢?”哥哥问。 美德笑。他敲我的房门。我不去睬他。 他推门进来,我背着他坐。 “真的生气了?”他问。 “是!” “何必这样子呢?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 “再清楚没有了。”我说:“我辞职。” “老天,又辞职?”他问我,“你别气好不好?。” “是的。”我爽快的答:“不辞职干么?” “今天她来,是请我喝喜酒的!她要结婚了,明白吗?” “什么?” “结婚了,人家要嫁到外国去,永远都不回来啦,” “是真的?”我又问,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又悔自己粗心,又觉得太委屈了他,竟说不出话来。 “不过也好啦!”他说:“你显得那么妒忌,证明我在你心中还算有一点份量。” 我瞪着他。 “你那份工作,我看也不用保留了。”他笑说。 “什么?你开除我?你敢?”我瞪起眼。 “你真凶,你哥哥一点也没有说错,老天,叫人怎么吃得消,你还是做家庭主妇算了,也是一份工作,颇理想的终身职业,不是吗?” 我怔了一怔,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向我——?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我…… 怀念: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两年前今日,她离开我。 一定要走吗,我问。 一定。她说。 那日秋阳高爽,投下温暖淡淡的影子,实在不似一个离别的日子。 于是她与父母移民到温哥华。 我跟著她的飞机去,请了假,陪足她一个月。 初到贵境,情况十分乱,他们一家开头住亲戚处,不到三日,两家起争执,来不及忙不迭找房子,说来也好笑,我帮了不大不上的忙,因有老同学在彼邦做地产,很快找。─搬家最费神,何况是由一个城市搬到一万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 同别家吵完,自家又分开两帮人,吵起来,这次是她母亲同她嫂子有意见。 她很是烦恼。她本来对移民后的生活有非常大的憧憬,现在观点有些改变。 我并没有乘人之危,反而安慰她说,安顿下来就会好的。 我没有看到她安顿下来就走了。 在飞机场话别,变成她送我,真是高招。 我有点迷茫,一时间分不清谁离开了谁。 温哥华气温不算低,但也满园黄金色枫叶,人们已披上大衣,特别有离别情绪。 在这种地方谈恋爱真是无瑕可击,带两罐啤酒,到公园的图腾柱坐下,便可享受一个下午。 可惜她没有留住我!当然,我也没有留住她。 这其实是爱得不够,但当其时,双方都没有承认。 蔡澜说的,恋人倘若不能在一起,一切都是爱得不够,不必找别的籍口。 但我仍然爱上温哥华,认为那是最美丽的城市。不是因为曾在彼处逗留过一个月,而是因为某一个人。 我回来,她留下。 匆匆两年。 升了级,加了薪水,在无数单身酒吧留恋过,才后悔与她惜别。 许多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现在才晓得是真的。 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建立一个关系却不容易,月色下音乐中,找美丽的异性共舞不算难事,不过生病时午夜梦回哪里去找嘘寒问暖的人。 这两年中,病过一次,喝醉了淋雨,没脱衣服倒在地板上死睡,染上气管炎,发高烧,那种滋味真不要去说它了。 没病死,但差些饿死。 外头买回来的东西,通通不想吃,自己又不会弄。 不禁苦苦想起那时她在身边,常在星期日下午为我弄吃的,日间是水饺之类,晚上往往做海鲜,好手势,害得我不想出去同猪朋狗友夥。 她是手段高明的女孩。 不然为什么,至今尚把她之小照以银相架装起,放在案头。 久而久之,它成为摆设,永远不想拿走。 从前,我是不喝酒的。 连抽一枝香烟都引得她大发娇嗔,有人管到底是幸福的,现在太自由了,自由得寂寞,寂寞得伤心。 我们开头还通信,是我先停止覆信,觉得没意思,十张纸也比不上颊上一个轻吻,白浪费时间。 但照片仍在案头,银架子变了色,有空抹亮,不知为了什么,为了谁。 几百个日子,她应当早已渡过难关,建立新的社交关系。以她的魅力,不是难事。 她并不是绝色女,皮肤是好的,白皙,稍微难为情,便会泛起血色,粉红粉红,可爱得很。身裁倒是一流,高挑纤细,穿什么都好看。 平常不大化妆,略为妆扮,分外明艳。 出色的唐人女即使在温哥华也还不是太多,她愁什么出路呢,那边生活又比较悠闲,大把时间培养感情。 我们这一头情况差得远,每一刻空闲都用来赚钱,最近我连周末都利用上,接了图则做,早七点半起床,做到晚上七点,热水洗把睑,吃简单的晚餐,看完新闻,已经瞌睡。 也不光为钱,时间总要过去,与其漫无目的满城游荡,不如用来赚钱。 不过真是疲倦,月大做三十一日,月小做三十日,完全没有休息。 这时连吸烟也上了瘾。 像我这样的怪人,还挑剔别人呢。 每当谁要介绍女孩给我,并无兴奋之色。 彷佛次货对次货似的,他们总要把失意人同失意人拉在一起,像“安琪最近也丢了伴,不如介绍给他”或是“玛丽人很好,不过是寡妇”等等。 非要咱们泪眼对泪眼不可。 心领了。 两年后,同样的秋日早晨,亚热带的城市也沾了凉意,起床后做了浓茶,扭开无线电,坐在露台上抽烟,预备稍后开始工作。 电话铃响了。 周末习惯不接听任何电话,这是私人时间,不容骚扰,要约会的话,下周请早。 不知恁地,今次居然去取过话筒。 有位小姐叫我说话。 我说:“我就是。” 那边笑,报上名字。 我呆住了,她!但到底行走江湖日子已久,功夫颇为老到,略为一怔,立刻恢复原状。 “你在哪儿?” “酒店。” “回来渡假?” “找房子。” “不走了?”大吃一惊。 “看看情形如何。” “不怎么好。” “不是说已克服经济衰退?” 我但笑不语。 “出来吃杯茶如何?”她问。 我看著案头的一大堆功夫,一出去就交不了货,非得熬夜赶上不可,我最不能熬夜,人像僵尸,不能做事。 于是说:“我这边有亲友在,一时走不开,”又觉太冷淡,“你把号码留给我如何?” 她也没分辩,说了号码,挂电话。 我把熄掉的烟再燃起。不必害怕,仍是老朋友嘛,回来通个消息也是对的,不必怕她以为余情未了。 说罢又纳罕起来,才两年,怎么匆匆忙忙竟回来了? 生活不愉快?说明是回来定居,不是旅游购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巴不得叫她出来,问个一清二楚。 这时思潮起伏,说怎么都无法专心工作。 是不该在周末听电话,不应破例,一听听出事来。 索性放下一切,推开图则,换上衣服,拨电话到她酒店去。 电话不住的响,她出去了。 又轮到我留下字。 躺在沙发上假寐,一边考虑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先把银相架收起来,免她误会。 小心的把照片自架子抽出,夹入一般照片簿。 相架空了,顺手收入抽屉。 为什么独怕她看到?有不少女客来过这里,都见过这帧照片,但给事主看到,又是另外一件事,他人会认为我长情浪漫,但她会气焰顿生,认为我失去她会一生怀念。 何必呢,我过得很好。 一直等到傍晚,电话才再度响起来。 我抢过去听。 “亲友都走了?”她笑。 “是,”我说:“你可有空?” “约了人晚上八点晚饭。” “刚够时间同我吃杯茶。” “在大堂的咖啡室等,”她补一句,“对,提醒你,我胖多了。” 我温和的说:“再胖也能把你认出来。” 挂线后把面孔埋在手中,这一切一切还不是流露了真清,诸多掩饰有什么用。 驾车到达约好的地方,一眼就看见她。 并没有变样子!仍然非常娇俏,一直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外型,而是内涵。无论在多沮丧的时候,她都能引我发笑。 除了一次,两年前那次,当她说要离开我。 我与她紧紧握手。 她说:“今夜约好小张阿玉以及老蒋他们。都带太太来呢。” 没有叫我,可见都明白我的事,知道我尚未忘情。 不过今夜她见到我这班损友,他们一定来不及七嘴八舌诉别后之事,尴尬极了。 “为什么回来?”我立刻间。 “闷死了。”极乾脆。 “你可以读书。” “读书比什么都闷,唏,别提了。” 她居然也点著一枝烟,我瞪大眼。 “我还喝酒呢,闷极时间无法排解只得喝将起来,难怪那边有那么多酗酒主妇。”她笑。 精神倒不坏,人是成熟多了,表情经过过滤,并没有放尽。 开头是这样的,以后熟了,就会有剧本以外的对白。 “你好吗?”她问。 我点点头。 “有没有把握机会发点财?” “没有才干,有机会也是枉然。” “怎么客气起来?” 我陪笑,不知恁地,太久没有同知心人说话,忘记坦诚的艺术,尽说些陈腔滥调,留太多的余地。 刹时间重逢,毫无准备,不知如何推心置腹。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只是笑,倒不像失意的样子。 “他们说你不大出来。” “是,工作比较忙,好久没在一起吹牛喝酒。” 这时有个女慵模样的人打横抱著一个包里过来。 她站起来接过那个包里。 包里忽然蠕动起来,我吓一跳,才发觉那是个婴儿。 婴儿! 我从没与一个小人儿那么接近过,俯视他,他刚好睁大眼睛,打个呵欠。在这之前,我也未曾想过婴儿得打呵欠,视作奇观。 “我的孩子。”她说。 我震惊。 孩子,她的孩子,孩子都生下了。 “怎么样,可爱吧?” 我看著那小小的人儿,一头丝般侬发.红红的面孔,才一个西柚那么大,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给了婚?”傻里傻气的问。 她点点头。 “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有张扬。” 结了婚怎么又回来,感情不佳?我思路已乱。 “你说多麻烦,抱著婴儿找房子,苦煞。” 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那位先生,是分开了,还是不愿提?我定下神来,不必追究,总而言之,朋友能做什么,就为她做什么。 那女佣一直站旁边,什么体已话都没机会说。 “后天我请你吃饭如何?”她说。 “好。” “定了地方再通知你。” “好。” “今天麻烦你付账。” 她仍然笑,真是个坚强的女子。 视创伤为无物。 归去途中我脚步有点踉跄,实在受了点刺激。 回来是回来了,带著婴儿,不再是自由身。 难为我还一心一意打算再续两年前搁下的故事。 总还是觉得她好!我挥挥头皮,怎么会这样。几乎识尽了这个环头的标致女,还是觉得她最值得留恋。 那孩子…… 以前同她分手是因为爱得不够,今次呢? 看来桌子上这堆工作肯定不能如期交出,要脱期了。 吸足一夜的烟,喉咙焦燥,嘴巴一阵味,自己都讨厌,老清早胃口不开,光喝一杯茶,怕长脂肪,连糖都不敢放,婆妈。 这个老毛病害死我。 记得她会笑我不够潇酒,事事要想好几日,待我思想搅通之后,人家早已捷足先登,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称这为老实。 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 在学校里她多人追求,与我走,是机缘巧合,那年我二十岁,走运。 八点这图书馆开门,天全黑了才离开,是苦学生的习惯。 在小巷尽头,惨绿的路灯下,春到她被两个阿飞调笑。 他们骑在电脚车上,她步行,书包已初在地,但仍忍住哭,维持镇静。 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叫嚷,冲过去,挥舞著手中的球拍,喝止他们。 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讲师,以及警察。 我极之愤怒,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 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脸都青了,甩不了身,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 到那个时候,是人都知道我爱她,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 我连她也狠狠责备,问她何故穿暴露短裙。 那日她打完球,没来得及换衣服。 自那天开始,她开始约会我,有意无意,干什么都拉我一份。 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爱屋及乌,故此大学最后一年,过得很热闹丰盛。 我们家住老房子里,幽暗的木楼梯,乌黑的天井,都被她视为浪漫的美丽的,在千金小姐眼中,穷些好玩,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她家里很反对。 反对得很含蓄。 嘴里并无说出来,态度也还客气,但总不接受我。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不合我们家要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我没来得及告诉她,现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她已经罹病。 就是那一阵子,急痛攻心,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使她灰心。 我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守住母亲,不肯离开,她病了三个月,用尽我们的节蓄,终于逝世。 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措乾眼泪,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她已与我疏远。 她们家决定移民。 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其实是不必要的!她已发觉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不能长期交往。 在学校是不一样的,课本使人人平等,出来社会,略有差距,便如鸿沟。 她决定离开我,结束这一段初恋。 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母亲去世及她离开,我悲苦得麻木,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静倔强。 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老人总要撒手离去,女友总会变心,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若干宗,但当事人身受,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生命不再有意义。 不过,还是送她到温哥华。 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我都忍耐下来。 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你的涵养功夫一流。” 人看我不起,有什么关系,至要紧是我春得起自己。 自问没有非份之想,行规步矩,待告别时,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待我友善得多。 回程中,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要了威士忌加冰。 喝得酩酊大醉,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醒时飘飘然,大事化小,乐陶陶,自此染上酒癖。 什么都放在心底,这是出身问题,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性格。 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半年后,不高兴再写下去,决定忠于自己,同她说工作太忙,没空写信。 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 很明显,不久她就结了婚。 真快,孩子都生下了。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餐馆主人、学生、亲戚? 匆匆几个月,就决定嫁过去,并得到家人允许,是什么缘故? 这使我失眠。 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大家都长大了,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都背著污点的包袱,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 只是她仍是她,只要我仍重视她,一切都没有关系。 只要做得到,我都肯为她做。 母亲已经不在,同谁在一起,都不必过她这关,这是一个大安慰。 主要是我自己。 我等她来约我晚饭。 电话终于来了。 约在一家著名的法国菜馆,十分昂贵的消费场所,但听说气氛上佳。 那夜我穿戴整齐,预备与她好好谈一个晚上,她有什么委屈,尽管对我说。 到了那里,我呆住。 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但领班把我领到一张大长桌前,起码可以坐十二个人。 我以为他弄错了,把订位姓名重申,领班微笑,没有错,他说,就是这一张台子。 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怎么搅的,明明应该是两个人,干么请那么多陪客? 接著客人陆续到来,都是一班老同学,我暗叹不妙,事情与我想像中有些出入。 小王坐在我身边.“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到底是老朋友嘛,小蒋他们说你不会出现,我同他打赌,赢了一百。” 小蒋说对了,早知有这么多人,我不会来。 近年来非常怕热闹,应酬可免则免,今日如堕下陷阱,我发呆。 “她情况不错,”小王边喝苦艾酒边说:“如今回来发展,更可大展鸿图。” “什么,”我忍不住,“情况不错,一个女人拖看孩子回来,还说不错?” 小王瞪大双眼,“你多久没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你搅什么?” 一家三口,我耳边嗡一声响。 “她夫家是那边数一数二的粮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多人,你难道没听说过运通泰?发薪水往银行提款超过五十万。” 我胸口如中一记闷拳。 完全误会了,我以为她是失意返来。 真是一厢情愿。 小王讥笑我,“怎么,有人告诉你她清形不佳?那个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这里自由叫菜,要多少钱给账,老兄,是你我一个月的薪水哩。” 我闷声不响,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声回来,立刻遵命,孩子才满月也带著一起来——” 小王说到这里,男女主人已经驾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难谈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气概。 她刻意打扮过,一件黑色小礼服,简单高贵,只戴一付大型坠珠钻石耳环,衬得面孔如满月般,艳光四射。 这日是她回请老朋友。 我讪笑自己。 想到什么地方去,真的想疯了,一听到她声音!就往歪路去想,一口咬定她有什么不妥才会回来,而我如果要扮演打救落难公主的武士角色,已是时候。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人家是衣锦还乡。 我笑起来,举杯向他们夫妇致敬,一饮而尽。 老友们情绪非常高涨,尽情吃喝。 她的丈夫虽然不认识我们这班人,但很尊重妻子的朋友,一直微笑,招呼周到,胜我之狷介拘谨多多。 把我拉出来与众人吃这顿饭,可见我在她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地位了。 我灌了一杯又一杯,对自己酒量很有信心,不会做倒地葫芦。 小王推我一下,低声说:“怎么样,谣言不攻自破了吧。” 我点一点头。 他说:“有些人一生好命。” 我又点点头。 小蒋在另一边也说:“她说极希望你来吃这一顿饭,我叫她自己打电话请你。” 我说:“我不是不大方的人。” “我们都说你难得,那时那么爱她,随时为她舍命,分手后没有一句恶言。” 不知她丈夫加不知在座有这么一个人。 吃完饭大家轮流与主人握手道别,我这个失败者也趋前去说了好些歌功颂德的话,然后话别。 甫上街车,眼泪就落下来。 并不是很伤心,但再不想继续压抑,于是号淘起来。 我这个傻子,这个笨人,忽然说不出的怜惜自己,回到家,抽噎一会儿,便倒在床上睡熟。 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小照放回镜框,仍然放案头上。 看来注定要怀念她一辈子。 电话来了,是她殷殷问好。 菜还可以吗,他们已经找到房子,在木球场对面,一千平方米面积,有空来坐,有没有女朋友,同你介绍如何? 我支支吾吾。 心中有许多话,都没说出来,天气更凉了,我继续怀念她,也许到永远。 我是不会好的了。 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 用手捣著脸,想死在山上,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 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朋友。 声音轻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钻入耳朵,觉得熟悉。 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 山顶雾浓,掩映著她,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便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讶异,她长大了。 她跟著我长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合身、别致、漂亮。 我贪婪的看看她,冲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秀发如云散在肩上,更显得飘逸,如仙女一样。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笑容中带着调皮:怎么,又在生气?又在自怜,小朋友,七八年不见,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 我鼻子发酸,冲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扬起脸,谅解的点点头。 我听到声音说,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是心灵感应。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 “你是谁,”我问:“叫什么名字,恳请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丝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请接受现实,为她庆幸。 我不语。 ──男孩子如苍鹰,飞得高且远。她继续劝慰我,历劫风霜,锻镜自己,岂可为小小事感怀身世。 我惭愧了。 ──回去参加婚礼,别令母亲伤心。 三两句话,她使我的烦忧去净。 ──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 我完全被说服,伤心管疡心,我原谅了母亲。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过糖,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温暖而滑腻,我忽然涨红了脸,一边面孔发烫。 “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怎么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剥了糖,放进嘴里。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静下来。 “再陪我说一会儿,不许走。” ──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终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感情过份丰富,无法抒泄,一遇到喜欢的人,抓住,难舍难分!不让人走。 ──看,天空是什么。 我抬起头,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 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忙回头,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觉,我手中仍握著糖纸,连上一次,一共有两张了。 我下山回家,换上西装,去参加婚礼。 是大人了。 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颈项挂串珍珠,同色皮鞋,见到我,马上绽出笑容。 我过去祝贺她。 母亲眼眶发红,我暗暗叹气。 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是她的选择,希望她快乐。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为什么,我一时胡涂,一时清楚,心中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 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 婚姻共维持了七年。 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习惯了,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也不过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没有音响设备,没有电视机……物质享受贫乏。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什么都读。 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并不看低我,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 “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连书簿费都有著落,”他们说:“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亲离婚后,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许多,非常若涩,脸上罕见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谁能怪她呢,环境造人,那么苦的生活,就有那么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爱做晚餐,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安定下来。 母亲说:“儿子都赚薪水,我也该退休了?” “辛苦那么多年,也够了,让我养活你。” “可是空下来做什么?”她迟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学习。”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说你负担重,嫌你。” “妈妈,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长进,令你受委屈。” “妈妈。”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亲一直郁郁寡欢。。 正如她说,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读书的时候,无论异性如何暗示,我都无动于表。但出来做事,少不免应酬几句。 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对我特别关心,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荡的女孩子,却从没遇见过。 直到一次在某跨国公司的会议室遇见一个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颜色的套装。 许多人认为职业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严最高贵,弄得会议室暮气沉沉,难得看见赏心悦目的水彩色,况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颜色。 于是我冒昧地兜过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来,自我介绍。 令我惊艳,五官有三两分似我心中女郎。 马上微笑,“我们彷佛见过面。” 她再仔细打量我,“没有。”她肯定的说。 这不要紧,三天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 三个月后我把她带回家见母亲。 原以为母亲会喜欢她,一个有学识、大方、经济独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会面,母亲足足批评了她十次八次!想起来便说几句,想起来便说几句,令我十分烦恼。 母亲根本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事。 那件事再简单没有,她不想我结识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儿子长大后会离开她,但感情上她应付不来。 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 怎么说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我。 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 母亲生日,我竟忘记,开会至七点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见妈妈铁青面孔,坐在客厅中央生气。 我暗暗吃惊,不知为何原委。 母亲随即开始埋怨、诉苦、解释,一说说了三个钟头,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呆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 我纳罕起来,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从不庆祝,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 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竟如此旁敲侧击,无理取闹,我啼笑皆非。 我没有辩驳,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过去拍拍她肩膀,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听到母亲哭泣。 声音低微,却哀痛欲绝,听到这种哭声,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 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 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天亮得迟,我听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苦乐自知,从未曾有过靠山,从没有休息,山长水远,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除非倒下来,从不休假。 随后我也起床出门。 天气转凉,气氛萧瑟,心情怀得不能再坏,母亲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样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 那日脸色灰绿,五官浮肿。 心情好,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约会异性,每日下班,准时回家,过了三数个月,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事。 女友来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为何疏远她。 我把理由告诉她。 她沉默许久,至为讶异,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选择,不予置评。 同时她也肯定我们间往来不会有结果,不会有幸福,倒不如即时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门口,她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结果还是省下了。 母亲也没有看到我的好脸色,我日日铁青著面孔进,铁青著面孔出。 大家这样不开心,不知为著什么,牺牲得毫无价值,加上公司调来一个爱无理取闹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给伙计过好日子,情绪更坏得不能形容。 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渐渐喝得比较多,并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岁,我叹息,去日苦多,几时才捱得到老。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同她去看医生,医生劝她退休。 多年来积劳成疾,建康早已崩溃,她浑身是病:支气管、胃、肝、肾、心脏都不大健全,严重贫血、神经衰弱。 归途中,在车子里,母亲紧闭著双眼,忽然微笑,我正诧异,她却轻轻说:“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要冲出来。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须照顾她,除了我她还有谁呢。 一年后她去世。 没有公开发丧,没有刊计闻。 告了一星期的假,每夜去喝个烂醉!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走到路灯边,开始靠牢灯柱呕吐,也不觉肉酸,吐完使用手擦擦嘴,活像路边流浪汉。 说来真是惭愧,母亲去世,我竟有些如释重负,多么不孝。 另一方面想,她这一生,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也未必是福,徒然白熬日子。 不要说是她,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怕见太阳,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应付不完的人事,过不完的日子。 母亲早些安息,对她好,对我也好。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哭泣起来。 让警察来赶我吧,我不在乎。 ──啧啧啧。 我用手擦面孔,谁?我胸中灵光一闪。 “是不是你?”我大声叫,“请出来安慰我,我需要你!” ──我就在你身后。 我转头。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再不避嫌疑,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成熟了,长发挽在脑后,下巴比从前较尖,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秀丽如昔。 她的手温暖如玉。 ──为何时时悲伤? “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 ──一生一次也已大多。 “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 ──是吗?太阳什么地方去了? “日蚀。”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 ──不可能,顶多是金环蚀罢了,你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也见得到你,只不过边缘部份被阴影遮住,人生就是这样。 “可是我痛苦。” ──痛苦塑造性格。 我笑出来,真说不过她,但是我愿意输。 ──好好地走完这条路,你还没有开始呢。 “我知道。” ──这才乖。 “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我不一定回答。 “你会不会老?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你会不会白发萧萧?” ──你不会再见我,你不再需要我。 “胡说。” ──你应当庆幸才是,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 ──你会与女友重逢,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 “谢谢你。” ──谢我?谢你自己。 “糖呢?”我问:“你欠我一粒糖。” ──没有糖,成年人哪里还吃糖。 她一直微笑,笑容使我心旷神怡,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 ──再见。 “不不不,你不要走。” 她把手缩回。 我身后有人吆喝:“喂那醉汉,还不回家?” 警察在干涉我游荡。 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 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 过数日,再约女友出来见面,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一句埋怨都没有,只表示能见到我真高兴,这时才发觉,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 我们倾诉过去那段日子的大事琐事。 她更成熟更明理,我爱慕她,愿她成为我孩子的母亲。 说也奇怪,她的七分睑真像一个人,不过我不会告诉她,我只默默欣赏。 我们中间再也没有障碍,几个月后,便决定结婚。 一切都在预言中,一切都没有令我失望,生活终于不再令我伤心,给我应得的报酬。 我在公司升了职,妻生下孩子,继续工作,孩子精乖伶例,妻对我爱护敬重,我尝到人生甜实的光明面。 一日做梦,见到母亲,她脸上孤苦的表情已经消失,一睑和详,正与我孩子玩。 醒来呆半晌,甚觉宽慰。 孩子扑到我床上,同我说:“昨夜我见到奶奶,我与奶奶玩。 我呆住了。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幻,而绿衣女,你又在何方,唉,真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谁会得相信,我甚至不晓得她的名字。 能见到爱吗: 一进候诊室,刘姑娘便迎上来。 “病人在等你。” “今早我没有病人。” “是张大夫介绍来的。” 张大夫是我师傅,顶顶大名的国手,至今两袖清风,因为从来不曾自资开过诊所,一直在政府医院服务。 他只有一群佩服尊敬他的徒孙,我是其中一名。 “他怎么说?” 我缄默,向刘姑娘点点头,推开门进去。 一眼看见女病人伏在我书桌上。 一头黑发梳著光洁的髻,身上衣服并不显眼,但看得出是最名贵的料子,最典雅的裁剪。 她的手袋在一旁,小格子黑鳄鱼皮。 我心底想:但是病魔却一视同仁哩,管你有无品味、权势、财富。 关门的声音惊动她,她抬起头来。 是位四十出头的女士,面貌娟秀,如果认真打扮起来,一定还可以艳光四射,但此刻她脸容憔悴。 很明显,她情绪已进入歇斯底里。 我不怪她。 谁听见自身患了癌症还能谈笑风生。 我趋前,“贵姓?” “我姓乔。” “乔太太。” “乔是我自己的姓。” 她的声音苦恼万分,面孔上所载之愁苦像是要随时满泻出来。 这种表情见太多了,有时真认为做医生不好过,成日便对牢痛不欲生的病人。 “你由张大夫介绍来?” “是。” “可否说一说情况?” “一日淋浴,发觉左胸有一粒核,随即去看张大夫,经过诊治,发觉是癌。” 乔女士说著痛哭失声。 我叫刘姑娘入来。 刘姑娘拍她肩膀安慰,给她一杯茶。 我问:“病历转过来没有?” “在外头。”刘姑娘说:“张大夫说找过你两次,昨夜你不在寓所。” 昨日我出去吃饭,深夜才返。 “乔女土,我看过记录才说。你放心,治愈的百分比是五十五。” 乔女士颤声:“要不要切除?” “我们要细察。” “此刻应当怎么办?” “你想不想入院?” “不,这里气氛可怕。” 她双目红肿,神态激动。 “我认为院方环境会对你有益。” “我?” “是的。” “不,不是我。”她急急说:“不是我。” 我暗暗叹口气,她刺激过度,已失去控制。 “医生,病人不是我。” 我温和的说:“没有人愿意做病人。” “真的不是我!我也情愿是我,可惜是小女。” 我震惊。 不是她,是她女儿。 她才四十岁左右,女儿岂不是只有十来廿岁? 我忍不住露出惨痛的表情来。 乔女士获得共鸣,泪水更加急流。 刘姑娘也呆住了。 外头的接待员叫我听电话。 是我师傅。 “乔女士来了没有?” “到了有十五分钟。” “病人是她女儿。” 唉,怎么不早说。 “才十六岁多一点。” 我不响。 师傅在那一头叹口气。 “坏细胞已散播得很厉害。” “我会叫她入院。” “交给你了。” “是。” 一个只有十六岁半的少女。 我颓然跌在椅子里。 几时才可以麻木不仁呢?初初读医,见习时走进电疗室,看到轮候的病人,便有种人间炼狱的感觉。一介介排队坐在长木凳上,脸容苍白,魂不附体,穿着同一式的病袍,宛似纳粹集中营之犯人,任由宰割,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有些撇开布袍,胸前的大十字伤口足有整个上身那么大,不知开过什么刀,破开整个胸瞠。有些病重的,躺推床上,头发都掉光了,目光呆滞,等著萎靡…… 原以为麻木了。 今日听见十六岁少女患乳癌,心头像中了一拳,才知道自己还十分脆弱。 与乔女士商议半晌,她的愁虑略减,转嫁至我身上,她走了。 明天一早乔女士会送女儿入院。 我跑到“牛与熊”喝闷酒。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基尼斯都会醉。 读书的时候也喜往吧,高谈阔论,怎么样救国救民,结果十数个寒暑之后,发觉命运控制了大部份因果。 请告诉我,为什么少女要受磨难? 小珊入院,我看到她,才明白为什么她母亲濒临崩溃。 年纪虽小,已是个美人,直头发,鹅蛋脸,完全没有受污染的神情,加上大眼睛,完全是电影与小说中那种患绝症的少女。 所不同的是她没有郁郁寡欢。 她完全知道她患了什么病,但仍然活泼调皮。 有两个可能,第一:她太不懂事,根本不知道癌症的可怕,她那么年轻,不知愁苦。第二,她太过懂事,怕父母担心,所以故意不露出来。 很快证明她是第二类,不不,应是混合种。 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马上收敛笑容。 她问我:“医生,我会不会死?”我看著她一朵花似的面孔,不知怎么回答。 过很久,我侧头避开她审判似的目光,说:“每个人都最后会死。” “我会很快死是不是?” “胡说。” 她微笑,“我母亲夜夜在房中哭泣,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她很紧张。” 她抬起头,春著天空,眼睛黑宝石似闪烁,然后同我说:“医生,但是我还未恋爱过呢。” 我很觉震汤。 这是充满灵魂的一个问题。 她没有说她不曾享受过,亦不埋怨没有时间发展事业,每个少女都向往恋爱吧,亦是每个少女的权利。 然而她被剥夺了这种资格。 经过诊断,她的左乳必须被割除。 乔女士大声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的女儿!” 他们每每问医生,医生只得无语问苍天。 小珊的皮肤是蔷薇色的,身裁发育很好,上帝创造,上帝也拿走。 小珊问:“手术后怎么样?” 我假装没听懂:“继续接受电疗。” “不,身型会怎么样?” “刘姑娘会告诉你。” 她把事实告诉她,再坚强,她也哭了。 在那时开始,我们正式成为朋友。 小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都向我倾诉。她怕吓著她,怕她受刺激,怕她哭。 “母亲一直没有同父亲结婚,”她说:“父亲另外有太太,太太一直不肯离婚,是以我跟母亲姓。他有钱,很肯照顾我们,但只有限度的爱我们,因此叫我们受委屈。” 小孩到底是小孩,三言两语,一下子把家事透露出来。 换句话说,她童年也不见得过得很愉快。 乔女士个性冲动,看得出脾气不大好,做她的女儿,要懂得迁就。 “我知道我漂亮。”小珊很坦白。 我点点头,有目共睹,她的确长得好。 “原本以为可以凭外型闯出一条路来,现在不行。” 我诧异于她的成熟。 “父亲在这一两年间见我出落得不错!已经颇对我另眼相看,许多哥哥惯去的场合,也带我亮相,这次病,真正前功尽废。” 我不出声,心如刀割。 “不过,”她又振作起来,“我想你会治好我,是不是?” 她于三日后动手术。 自手术室出来,稍微恢复,便要求见我。 于同一日,我见到她父亲。 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打扮无瑕可击,坐在小珊床前,脸容悲切。 不过这悲伤也是正常的悲伤,他不会象乔女士般,愿意以身相替。 父亲与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向我点点头,我不知他姓什么,无以相称。 小珊很苍白,不住的答应她父亲:“我三两个月就好了,恢复后你要记得送我出去读书。” 他默然。 挽起大衣,告辞,叫女儿好好休养。 司机在门口等地,又有下一档的约会,要办的事太多!都那么重要,都少不了他。 他走了。 小珊同我说:“我会好的。” 意志力很重要,我顺著地的意思说:“一定。”紧紧握著她的手。 (美丽的水仙花 我们流泪因见你忽忽逝去 如朝升之太阳, 尚未到达到中午) 我是医生,我为她做手术,我知道她无法达到中午。 晚上,与朋友喝酒。 她是一位通情重理的女士,听了我的故事,沉吟不语。 “老而不死的人太多了。”她苦笑。 “我不反对老年人活到一百三十岁,只经他们愿意,但十六岁……太不幸。” “有多坏?” “很坏,”我说:“细胞刚成长就转坏,来势汹汹,我们怀疑已感染到右乳。” 她真好,把我内心的苦闷都交待出来。 “你怎么告诉她母亲?” “我最痛恨工作的这一部分。” “让刘姑娘做吧。” “刘姑娘说她也受够了。” “两度手术之后她会不会活下来?” “不知道,我憎厌我的职业,医永远医不好的病,为什么我不能医伤风鼻塞?” “那刚刚亦是医不好的病,”朋友说:“对不起。” “落后,人类科技落后!”我诅咒。 “有时候午夜睡醒,伸出手臂,发现自己的床又板又暖又大又软,身体健康,经济稳定,真觉幸福,活著真是好,别想太多了,人类已经够努力,我们已会得治许多病,试想想,早几十年,肺病霍乱痢疾破伤风伤寒这些就要了多少人的命。” “但十六岁的珊!”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你如见到她,你也会喜欢她。她真漂亮,五官几乎十全十美,像时装杂志上做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儿,只有更自然,一颦一笑,都发散少女魅力,同年龄的男孩会为她发狂,但有什么用?病毒并没有放过她,一样要蛀蚀她。这种情形真使我难过,像看著一只红苹果逐渐腐烂。” 朋友不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约莫是三个啤酒之后,她才说话。 她说:“我很庆幸我不是病人。” 小珊很快出院。 看上去,与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衣服遮盖著伤口与绷带,她脸上又不露声色。 乔女士来接她,神色黯然。 小珊与我说:“告诉我,医生,如果他爱我的话,他不会介意我只得半边胸。” 大眼睛里含著眼泪。 我只得低声说:“如果他爱你,他什么都不会介意。”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睁看眼睛说梦话,这年头的年轻人都是功利主义者,任何一宗事都讲条件,谁都不会蚀本。 有几个人懂得爱情。 少女仍然有憧憬,我为之黯然。 小珊同我说:“与我联络。” 我说我会。 她母亲向我道谢。 趁女儿不觉,乔女士说:“好好一个女孩子,残废之后,生活永远不会一样。” “请鼓励她,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乔女士点点头。 她以为这是噩梦的终结,而其实刚刚是开始。 小珊于三个月后再度人院。 她比上次更镇定,可能是有了经验,她天生勇敢。 她略为沮丧的说:“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发了。” “要抱有希望,每一个明日都有所希望。” “陈腔滥调。”她摇摇头。 我苦笑,“你母亲呢?” “她非常非常激动,她帮不到我,她比我还不能适应,我现在与父亲住。” “啊,那也很好。” “他很忙。” “你与哥哥相处如何?” “他们很客气。” 尽在不言中。 “我很想念你,”小珊说:“也许这是进医院的唯一好处。”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替小珊另一边胸也动了手术。 我为之流泪,她没有。 她乐观的说:“我听说,美国有整形手术。” 她父母在探病时公然吵架。 这一场疾病,不止摧毁了一个人。 乔女士急躁、愤怒、伤心。 她骂:“你做过什么事你自己知道,此刻都报应在女儿身上,像你这样坏心肠的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我不以为然,但身为医生,不便开口,这是他们家事。 于是与小珊同时装听不见。 小珊道行更高,她苦无其事的在翻阅一本杂志。 后来她父亲铁青面孔离开。 乔女士到洗手间去哭。 小珊说:“让她去,这些年来,她不知受了几许委屈,一并发泄了也好。” 我老觉得成年人发泄情绪要有个限度,很多时候,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表面只得若无其事。 看样子小珊比她父母更成熟。 我小心看视小珊,日日来与她说话。 她停止上课已有数月。男女校里同学难免互相约会。 她说:“有一次足球健将约我看戏,我说给女同学听,她夷然,说他什么女人都约。” “他有没有约她?” “没有。” “那还不是酸葡萄。” 小珊笑,“谢谢你,医生。” “他不见得去约又麻又疤的异性。”我告诉她:“大学时我接受学生报访问,也有人说:学生报什么人都去访问。总有死不服输的人,真伟大。” “你有没有女朋友?” “每个人都有异性朋友。” “要好的,可以结婚的。” “那还没有,我没想过结婚。” “你几岁,医生?” “三十二。” “唉呀。”小珊掩住嘴巴。 我莞尔,“很老了吧。” 她不好意思,“当然不。” 在十六岁眼中,三十二可以行将就木了。 一刹时忘了小珊生病,我们置身医院,气氛融洽温情。 “原本我不会有机会同你这样岁数的女孩接近。” “为什么?怕我们不懂事?” “有代沟存在。” “可是我听人说,不少五六十岁的男人往往有年轻女朋友。” “他们返老回童,没有问题。” 小珊惊异的看著我,“医生,你竟这样调皮。” “医生病人都是人,在白炮子后面的也是肉身,明不明白?” 她点点头。 “你理想中的男孩子是怎么样子的?” 她微笑不语。 “要高大英俊、温文有礼,像某个电影明星,是不是?” “你们三十岁的人,老觉得我们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说:“趁环境允许,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长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医生,我觉得这几个月内,我已长大好多。” 类此对白,每个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恋,我也不舍得,她说医院是她唯一获得温情的地方。 这真是可悲的。 她已经憔悴了。 但是我还带著她去看电影。 朋友说:“你不应与她建立这种关系。” 我也知道。 病人与医生最好保持距离,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仪器,到最后,病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医生可以继续冷冰冰的行医。 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个女孩子的梦想都告诉我。 “我不想很有钱,只想有个体贴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点有关艺术的工作。” “我不大喜欢孩子,人们多数养了孩子,又为了种种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时可以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兴致可以出国旅行,过时过节过生日相互庆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为没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节蓄,周游列国,在伦敦住半年,腻了过巴黎,再搬到纽约……等真的老了,五十多岁,才选一个固定的地方,过隐居日子……” “人们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偷偷的先死,然后丈夫随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闲舒适快活的一生,没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哗不张扬,沉默高贵优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领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样的生活,也决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尘的本质,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间做出眉目来,赚得下半生的节蓄。 不过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吃点东西,看场电影、阅读、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生活开销怎么来?” “真扫兴,理想生活是不用开销的。” “是吗,”我取笑她,“对了,吃西北风。” 她朝我扮鬼睑,然后说:“妈妈一直同父亲吵,因为生活费用不够,他老扣著钱,怕她有了钱会活跃起来,我老听妈妈说钱钱钱,烦得头痛,别再跟我说钱。” 她的医药费由父亲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数字。 这个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运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即便变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没有,红苹果似的睑,逐渐灰败,坏细胞一直伸延出去,无穷无尽,把她整个人切掉也于事无补。过程迅速,统共才四个多月。 她没有再离开医院。 乔女士不再烦躁,来了只默默垂泪。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往美国治疗。 朋友说:“其实只是尽人事,是不是?” 我不响。 “听说英国准用吗啡,不能救命,但能镇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比较有尊严。” 我什么也不说。 我去道别。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许他们会发明一些新的医药。”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所以她还怀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来陈腔滥调,你应该可以想到一些别致的对白。” 我苦笑,疲倦,伤心,脑袋打结。 “再见,医生。” 那夜,再回到牛与熊去,与朋友痛欲。 “她还有多久?” “两个月,三个月。” “她不会见到爱了。” “是,时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什么都需要时间来办。” “但你是爱她的。” “我们都明白,不是这一种爱。” 我们叹息。 那夜饮至要人抬回去,师傅会教训我,我知道,但他不会明白,这女孩捕捉了我的灵魂,我实可以爱她,但已经没有时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锦袍 全文: 林舜芳在十六岁那年跟外婆去算命。 那是一个很奇异的经验。 一间普通住宅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布置简单,就在闹市中,窗外传来人声车声。 能知过去未来的半仙是位外表寻常的中年妇女。 她很客气地对舜芳的外婆说:“施主随缘布施好了。” 舜芳记得外婆十分阔绰,立刻放下大额钞票。 接着,最奇怪的事发生了。 问清楚了出生年月日时辰,那位女士取出一只小算盘,打了起来。 算盘子清脆地上上下下被搬弄了一会儿,女士得到了一个数目字。 她取出一本线装书,“嗯,第一四七条。” 翻到其中一页,又唔了一声,把那页书摊开来给她们看。 舜芳年纪小,好奇心强,立刻伸长了脖子看。 外婆问:“这是我外孙的命运?” 那女士答:“是。” 图画像烙印似列入舜芳脑袋。 只见一个古装女子身披一件异常华丽的锦袍,站在一条河边,凝视对岸,神情寂寥。 外婆有三分喜悦:“这表示我外孙命好吗?你看图中袍子何等华贵。” 那位女士笑笑。 外婆问:“不是吗?” “可是,你看,袍子上有破洞。” 外婆看仔细了,哎呀一声。 果然,图中锦袍前前后后穿了三个大洞。 外婆明白了,“她父母丢下她不理,的确是生命中一大遗憾。” 这时,舜芳反而笑了,“有外婆这样疼我,还有什么关系?” 那位女士一听此言,颔首道:“小妹妹如此乐观,生活中没有难题,所以有锦袍可穿。” 舜芳哪里相信此等村言野语,一笑置之。 外婆却忧心忡忡问下去:“其余的破洞,又代表什么?” “天机不可漏。” 舜芳拉起外婆,“我们走吧。” 那位女士也笑道:“今日到此为止。” 舜芳催外婆,“我们走吧。” 外婆再三向那位女士道谢。 走到门口,少女舜芳嗤一声笑出来。 外婆责怪:“为何无礼?” “你真信那仙姑所说?” 外婆叹口气。 “对不起,外婆,我不该扫你的兴。” 外婆看着舜芳,“你知道就妤。”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嘛,外婆,你不必为我前途担心。” 外婆握紧舜芳的手,“我已六十五岁了。” “那还不算老,八十五岁才叫老耋。” “舜芳,你听我讲。” “是,外婆。” “我只想多照顾你几年。” “外婆,我已长大成人,从此由我看顾你才真。” 舜紧紧搂住外婆双肩。 老人想知道孙女命运,好放下一头心事。 舜深深感动,她认为外婆给她的爱,便是她一生中那件锦袍。 十多年来外婆全神贯注照顾她,物质上不见得富庶,可是精神上她十分丰足。 考大学那年,外婆急得团团转。 “写信给你母亲,叫她支持你。” 舜芳笑,“外婆,我视奖学金如曩中探物,唾手可得。” “真的?” “千真万确,大学学位已在等我。” 舜芳一点也不夸张,她的成绩优秀,入学注册时校方人员笑逐颜开道:“原来你就是今科状元。” 不知多少家长追着请她替子女补习,收入不菲。 外婆满意了。 “你母亲放弃你是世上最不智之事。” 舜芳却不觉忿恨,心中没有这个人,就不会有任何感觉。 年轻人生活何等繁忙紧凑,她根本无暇自怨自艾。 才读二年级,已与同学商量出路。 他们把职业市场摊开来研究。 “像我们这种本地姜,不能与南加州或史丹福毕业生比较。” “别妄自菲薄好不好?” “对,一般是大学,政府机关就不喜用外国留学生。” “我们才是社会中坚份子。” 舜芳忽然说:“对,历年来那些名牌大学出来的天才生都往何处去了?” 一位同学笑,“都在轮候选举总统或首相。” 舜芳说:“由此可知,读书是读书,做工是做工。” “还有,做人是做人。” “嗯,真令人三思。” 做事与做人,才是一生学问。 “到政府部门工作吧,稳当可靠。” “升得太慢。” “也有快的人。” “那是要耍手段的。” 舜芳笑,“要耍,在外头耍。” “是,商界好处比政府裹多。” “可是,有句话叫富不与官斗。” “那是大官。” “小的只是公务员。” 那几个年轻人大笑起来。 真是一生人中最快乐的几年。 所以人人都应当争取上大学。 一张文凭,进可攻,退可守,也算是锦袍加身了。 舜芳甫找到工作,外婆去世。 一直在病榻旁维持镇定的她在办完大事后险些垮下来。 素服静默的她楚楚可怜,上司爱默生对她份外照顾,不避人言。 舜芳看清楚了形势。 如今,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外婆辞世,父母亲均没有出现,看样子余生大抵也不打算与她相认。 她需要有个可以商量的人。 爱默生已有家室,他俩的感情不可能公开。 他提拔栽培她不遗余力。 一直到今日,林舜都承认没有爱默生的话,她起码要多捱十年。 爱默生在退休之际说:“舜芳,你的地位已十分稳固,我明年要告老还乡,你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提出来了。” 舜芳慨叹,“这几年过得好快。” “岁月一向宛如流水。” “你好似十分向往退休生活。” “是,多年商场打滚,已经看够。” 舜芳黯然握着他的手。 爱默生说:“舜芳,这几年来,委屈了你。” “人人都说林舜芳利用了外国人。” “那洋人却得到一段至温馨的感情。” “原本我们可以结婚。” “我将退休,收入不多,你何必跟着一个那样的人。” “答应我,你将终身做我师傅。” “我已把全套功夫传授给你。” 舜芳饮泣。 爱默生温和地说:“记住,喜怒莫形于色。” 他走了。 虽然舜芳若无其事,可是城裹传说纷纭,都知道她曾是那个英国人的女人。 爱默生为她建立的交际网包括各国代办的外交人员,又设法找人担保为她取得一本护照,舜芳得到的实在不少。 为着他,名誉上受损也是应该的。 舜芳想起锦袍上的破洞来。 多么贴切,多么逼真,多么传神。 她还记得那个地址。 林舜芳找上去。 奇是奇在那位中年女士的外型一成不变,岁月对她没有影响。 记下了舜芳出生年月日时辰,叫她随意布施。 舜芳放下钞票。 她打过了算盘,说道:“第一四七条。” 翻开线装书,仍是那幅图画。 一个女子身披锦袍,站在江边凝望对岸。 此时看来,更不是好兆头。 舜芳问:“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女士模棱两可地答:“锦袍总比破衣好得多。” “她在看什么?” “人生总有盼望。” “她会得到渴望的一切吗?” 那位女士看着她微笑,“你得到的已经不少。” 舜芳心一惊,问不下去。 那位女士说:“今天到此为止。” 舜静静离去。 她不知道那位女士记不记得她。 画仍是那幅图画,锦袍上三个破洞十分触目。 她的命运并未因努力改变。 林舜芳在事业上堪称一帆风顺。 她又乐意照顾同学,尽可能揽在身边做亲信,其中当然也有无信之人,她却不介意,“好人总比坏人多”是她的口头禅。 然后,谣言道:“听说林舜芳要结婚了。” “那洋大班的女人?” “英国人早退休了。” “是该找个归宿啦,免得越拖越风尘。” 那人叫沈培生,美籍,相貌端正,相当讨人欢喜。 女性到了某个年龄会渴望结婚生子,舜芳正是那个年纪。 尽管朋友希望她看仔细一点,她却说:“逢人总得结一两次婚,不妨。” 大家见她心意已决,也都不说什么。 舜芳翌年就结了婚。 她并没有停下来,从头到尾没有太多时间给沈培生以及家庭。 已经太习惯靠自己,不重视别人眼光意见,遇事沉默单独思想,把伴侣关在门外。 舜芳个人习惯牢不可改。 天地万物,只有工作最可靠,一切都来自苦干,她真确相信劳动,流汗,必有所得,她是一只猎豹。 柔情蜜意非她所长,那是另一种女子的职业,做出来让有能力付出高昂代价的男人欣赏,那是完全另外一个世界。 沈培生沉默了一年,终于告诉她:“舜芳,我们不如分手。” 舜芳完全意外,她一直还以为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好妻子。 “你不满意现状?” “这根本不是婚姻生活。” 舜芳的态度似与下属开会:“依你说,应作出何种改革?” “舜芳,放弃你目前的工作态度。” 舜芳一愣,接着笑了,像是听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一样。 “不行。” 沈培生颓然,取过外套,出门去。 第二天,舜芳拿了五天假期,飞到伦敦去见爱默生。 有什么事,她总是与他商量,这次,她也想得到他的宝贵意见。 伦敦一贯下雨。 她在匹克的利一间酒馆等他。 他推开染色玻璃的大门进来时,她几乎不认得他。 这个过气大班胖了近十公斤,却还穿着从前的西装,襟上纽扣都扣不拢,裤管有明显的呢斑。 舜芳有点失望。 士别三日,整个人已经潦倒。 “对不起我迟到,今日公路车特别挤。” 公路车?他的劳斯莱斯与司机呢? 他退休后生活大不如前,已无特殊福利。 他坐下来,舜芳发觉他前额头发也脱了不少。 爱默生看着舜芳,“你气色好极了。” 舜芳苦笑,“我婚姻遭了滑铁卢。” “可是,”爱默生一如昔日那样了解她,“你才不在乎。” 舜芳自己反而吃一惊,“是吗,我不稀罕?” 爱默生笑了。 褪色大班不失他的机智聪明。 “生活如何?” “同在职之际不能比,不过我很接受平淡。” 舜芳觉得安慰,“那很好,至要紧是你不介意。” “舜芳,你的事业如日中大。” “我丈夫却不欣赏。” “他哪里配得起你。” “你真的那么看?” “太明显了。” 他们付账后到街上漫步,舜芳挽住他的手臂,却已失去从前崇敬他的感觉。 “舜芳,你已长大了。” 舜芳叫了计程车送他回去。 这大概也是她最后一次见爱默生。 “代为问候家人。” 爱默生忽然说:“其实,我妻一直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舜芳警惕起来,她根本不想提到往事,此行其实多此一举。 她勉强笑着吩咐司机驶返酒店。 当夜,她就缩短行程飞返家中。 爱默生这一章完全翻过。 她同亲信说:“他十足十像一个退了休的中老年汉子。” 对方不予置评。 “男人没有事业是不行的吧?” “女人也是。” 舜芳着手处理离婚手续。 沈培生轻轻说:“舜芳,各人退一步……” 舜芳十分冷静的抬起头来,“我从不退步,我若动辄后退,便没有今天。” “但,我是你的丈夫。” “当初你认识我之际,便知道我是这个样子。” 沈培生气馁,黯然退下。 可是在处理财产时,舜芳又出乎意料大方,她把沈氏应得,全部退还给他。 “房子一时卖不出去||”“不要紧,我搬出去,你仍住这里,男人居无定所十分尴尬,我不想你不好看。” 这是一种对前任合伙人的义气,谁帮谁不要紧,何必反面不认人。 他们和平分手。 同年,舜芳在公司拿到的奖金,达七位数字。 但是,她不知与谁分享这个好消息,在外一贯装作淡然。 碰巧,沈培生约她出来,她便欣然赴约。 “培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也有事同你商量。” “你先说。” “不,你先说。” 沈培生说:“舜芳,我打算再婚。” 什么? “舜芳,房子所欠款项,我打算||”舜芳打断他:“恭喜恭喜。” “那百多万的款项我打算分期还你,家父愿意分担一部分,我||”舜芳再次截住他,“培生,当我送给你的礼物吧。” “这怎么可以!” “别担心,明日我自会到律师处转名。” “舜芳,这于理不合。” 舜芳似笑非笑,“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候,我知你想要孩子,届时开支庞大,有问属于自己的房子,多舒服。” “可是你呢?” “我的收入比你的好许多。” 沈培生沉默了,“我手头一宽,必定还款。” 已婚男人手头会宽?从没听过这种事。 回到家中,舜芳也不知自己手段为何如此阔绰。 也许,她只想与他结束关系。 那一个黄昏,她站在可以看到海景的露台上凝视对岸灯光。 其实所有人都似一件千疮百孔的锦袍,而此刻她呆滞的神情,一定像煞图画中那个女子。 电话铃响了。 由美国总公司打来,要求在电话中开一个短暂会议,舜芳立刻忙起来。 等到她觉得累,又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沈培主已经有三个孩子,不幸全是男孩,异常顽皮,据说家具灯饰体无完肤,听沈培生活灵活现地诉苦,舜芳会笑得出泪来。 差些就是她的孩子。 沈培生问:“舜芳,你现在很有钱了吧。” 舜芳点点头。 “名气也很大了。” 舜芳又点点头。 “父母始终没有与你相认?” 舜芳摇头。 “他们可能认为你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舜芳低下头。 “那样,也不影响你名成利就。” 舜芳微笑。 “你比从前成熟多了,与你相处,真是愉快。” 舜芳不语。 “离开你,我有时也会后悔……” 舜芳立刻警惕,他这样说,就得疏远他,过去一切,必需随风而逝,此刻只可维持朋友关系,不能容许藕断丝连。 “听说,你与梁超明过往甚密。”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这个人,据说是个光棍。” 舜芳笑说:“某一个程度上,我们都是江湖上混混。” “舜芳,你要小心。” “多谢关心。” 太当心了,做人没有意思。 放松一点,给人家利用一下,人家自然会拿东西来交换,彼此得益。 一定要板着面孔等别人来真心奉献,不问报酬,肯定活该失望,世上哪有这种事。 梁超明要创业,想利用林舜芳的人际关系,自然要讨好她。 她若不肯帮他,他自然去求别人,哪里还留得住这个英俊狡黠的年轻人。 你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没有的,天公地道。 没有所图,谁会同谁做朋友,至少也贪那人是正人君子,学问渊博。 这一点,舜芳自然很明白。 梁超明有意无意叫她投资之际,她微笑不言。 舜芳看过那门生意的资料,内容无诈,可是,据统计,百分之九十五新生意的命运是倒闭,梁超明的聪明才智并无新意,用来哄撮异性是绰绰有余,拿来在商场打仗恐怕略差少少。 其中牵涉的金额不太大,当送件礼物给他好了,舜芳考虑很久,答应参股百份之三十。 那梁超明彷佛有点失望。 舜芳心想,你太不懂事,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已经对你够慷慨了。 许多财主,貌作一掷千金状,对他们的红颜知己,都不会拨现金到名下,至多把公司名义登记的房子与车子暂时借出。 她的得力助手看不惯,因劝:“你自己还是少艾、红颜,干吗花这种冤枉钱?” “当帮一个朋友。” “世上多的是朋友。” “他能使我笑。” 助手叹道:“那就无话可说了。” 生活中最要紧是欢乐。 可是,舜芳这时也已有灵感知道,梁超明不是她锦袍上的花,而是第三个破洞。 她再一次回到那层旧房子去找那位仙姑。 有人打开门来,她咳嗽一声,“我来算命。” 门打开,请她入内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咦,原来的主人呢? 室内陈设一样不变,可是主人换了样子。 舜芳说:“我从前来过,主持是位中年女士。” “啊,”那年轻人不经意地说:“她退休了,生意顶了给我做,一样灵。” 舜芳心中骇笑,面子上却不做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 “你把出生年月日说一说。” 舜芳详细道出。 刚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那承继人跑到另一问房去听电话,站起时把一本书碰到地下。 舜芳以为他片刻便会回来,可是他把客人丢在客厅裹不理。 舜芳的目光落到那本书上,咦,那不是她翻过两次的线装书吗? 风吹过,书一页一页掀动,舜芳看到内容,怔住了。 一页一页内容完全相同,全是女子身披穿孔锦袍向江边凝望,无论是一四七条或二○五条,全部一样。 舜芳忽然嗤一声笑出来,江湖伎俩?一本书一张图就好骗钱,她猜想这种书有两本,一本画男人,另一本画女人,分别给男宾及女客欣赏。 她吁出长长一口气,黯然放下一张钞票,开门离去。 那半仙还没讲完电话呢,不知与对方有何纠缠。 看样子谁也不能为她指点迷津,而生活上总得靠自己,不然的话,袍子上绝对不止三个大洞。 回到公司,她站在落地长窗之前,凝望对岸。 半晌,她请助手进来。 舜芳抬起头,“请取销梁超明投资个案。” 助手听了,松一口气。 “你一直不赞成吧。” “从来没有同意过。” 舜芳笑笑,“原来,袍子上的洞,可以弥补。” 助手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舜芳说:“开会时间到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旧欢如梦 错: 她来敲门,要找菲腊。我觉得奇怪,菲腊出去了,跟他的未婚妻出去了,他订了婚几乎近五年,虽然到处玩着,始终还是回到这个未婚妻身边的,她为什么找菲腊? 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她站在门口敲门,说:“我找菲腊。”她的眼睛温柔得象鹿的眼睛,褐色的。她的黑发漆亮,她的衣着完美,但是她的脸色苍白。 她找菲腊。 我说:“菲腊不在。请进,我在做茶,要喝一杯?” 她点点头。 我请她坐,她坐下来。 我帮她脱大衣,她穿着件高雅的裙子,很纤细。我有点诧异。菲腊这人趣味很低,极少跟这么秀气的女孩子来往,他喜欢那种高大的,粗壮的,结棍的,浑身是肉的女人。这个女孩子不合他口味。 我把茶给她,把火弄高了,好使她暖和点,落了三天雪,冷得不象话。 “他几时回来?”她问我。 我歉意的答:“我不知道呢。” 她点点头。 菲腊从来不说几时回来,回来的时候,必然把他的未婚妻也带来睡,老实不客气的,也不避忌人,到处搂搂抱抱,有时候我装作看不见。 她找菲腊,如果等到他回来,更不高兴。 我说:“或者,你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她抬起了头,下巴是有棱有角的,她说:“不用了。” “贵姓?” “我姓王。” “王小姐。我姓陆,陆家明。” “陆先生好。没妨碍你工作吗?” “没有。”我说:“我……不过在做功课。” “菲腊说你在皇家学院念物理?”她问。 “低温物理。” “他念化学。你们常常见面?”她问。 “并不,”我说:“不同一系,学校大得很。他今年是最后一年,春天前应该毕业。” 她点点头,“我知道,她告诉过我。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以前他在曼城理工学院的。” “啊。”我放心了,“是你哥哥叫你来带话?” “不,我哥哥已经回家了。” 我的心又忐忑不安起来。菲腊这种人是石灰箩,走到哪里,必然留下一点迹子,我早告诉他,这样做没什么好处,他是不听的,他的逻辑是,得风流时且风流,只要两不吃亏就好。这两年来我与他同住,很惹麻烦,有不少女孩来闹过,多数打烂几个杯子就走了,很少这么斯文的,跑来坐着,喝着茶不出声。 我在等她开口。 她慢慢的说:“我喝完了茶就走。” “不忙,我有空。”虽然这么说着,我却怕菲腊回来,她看到了不高兴。 她抬起眼来,很了解的笑一笑。 她问,“你身上穿着的,是皇家学院的球衫?” “是。” “菲腊说他会送一件给我。”她微笑说,“他答应的。” 她年轻,她说话的时候,仿佛菲腊心中只有她一个人。 叫我怎么向她解释?菲腊不是一个坏人,他不骗女孩子,他只是使女孩子心甘情愿的上当,事后他并不负责,女孩子们也很明白他的为人,也懒得叫他负责,于是他又回到这个未婚妻身边去了,这未婚妻因长得丑,非常认命,她父亲也就一直负担着菲腊的开销,学费。 可是这一次,这个女孩子有种特殊的气质,她的漠然,她脸上的结郁,她的清秀,都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既然不随便,就不该向菲腊这种男人接近,她究竟是哪一种人?我不明白。 她缓缓的喝完了茶,站起来说:“我明天再来。” “我叫菲腊等你,明天下午?” 她点点头,“谢谢。” 我帮她穿了大衣,替她开门,她走了。 我回到客厅,发觉她掉下了一只手套。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跟菲腊说,她精神并不集中,虽然尽量维持着安静,却还是恍恍惚惚的。 我惋惜的想,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菲腊这一次错了。 他是吃了饭才回来的。这些日子来,只有他说:“喂!家明,没钱了,请我吃饭。”从来没有他请我吃过什么。他是一个精明的男人。只是他聪明,好学,少有的动力。啊还有一点,他长得漂亮,菲腊是一个少有的英俊男人。 他回来的时候说;“咦,你一整天都没出去?” 他未婚妻钻到房间去了。 我趁机拉住他,“有人找你。” 他一怔,“谁?” “一个姓王的女孩子。” “王——啊。”他说:“有什么事?” “你该知道。”我看着他。 “我跟她没有事,早完了,她知道我明春就得结婚的,又不是没跟她说过,她跟我吵了起来,说以后不要再见我,怎么现在又自说自话的来找我?真麻烦,这种女孩子就是这样!当初说好玩玩的,后来又要霸住我。她说些什么?” 我说:“什么话都没有。你倒是骂了她一顿。” “真的什么话都没有?” “她说明天再来。” “发神经!”菲腊说:“我未婚妻在这里!她几时来?我要避一避,家明,帮帮忙。”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菲腊笑着,“所有的女孩儿,一认真就不可爱了。” 我沉默。 “但凡肯跟我玩的,也一定肯跟别人玩,我一个月没见她了,如今她来找我,有什么事,找我负责?我又不痴不傻,当然避之则吉,不然怎么样?” “不一定有什么事。” “没有事还来找我?她又不是找不到男朋友。明天我决不在家,不到半夜不回来。” “她看上去很骄傲,不一定要求什么。” “骄傲什么?骄傲也不会上门来了,女人总要等男人上门去啊!” 我忍不住了,“当初是她先找你的?” “这——”他呆一呆。 “是不是?”我重重的放下杯子。 “双方情愿的,家明,我可不是强奸犯。”他无可奈何的说:“大家都超过廿岁了,你叫我怎么办?” “两个人都糊涂!”我叹口气,“也许糊涂的是她。” “是她。她不该来找我。我一早告诉她我订了婚,可是女人就是滑稽,她要证明她有魅力,可以自别的女人怀里把我抢过去,失败了却不甘心,现在她想闹什么?我可不怕,我避着她,是给她面子,见了她,我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她可受不住。” “你真不怕?” “怕什么?怕她寻死?这是什么年代了?象她这样出来玩的女孩子,红黄蓝白黑什么没见过,还是林黛玉不成?也不知道什么心血来潮,找上门来,不然照她那性格,这上下恐怕连我姓什么都该忘了。” 我低下头不出声。 “家明,你心里一定骂我是杀千刀的——?” 我没有看他,回到房间去了。 菲腊真是天才。 照我就不行。我躺在床上想,喜欢一个人是一个人,我是负责任的,有了未婚妻就好好的,绝不会到处玩。虽然女孩子应该对她们的身体与感情都当心,但是女人……女人是容易犯错误的。 就是连这个姓王的女孩子也不例外。这么脱俗,也被菲腊形容成这样。菲腊一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至少他应该感到荣幸,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肯陪他上床——或者他以为任何女人都会对他倾心吧? 真划不来。 这年头,女孩子打算跟男人睡觉,只好当是一种娱乐,象看电影,看完就算数,互不拖欠,若果妄想以关系增进感情,简直是做梦!可惜女人是糊涂的,梦一直做不醒。 我替她可惜。 第二天菲腊一早与未婚妻出去了,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无毒不丈夫。 下午我一个人在等她的门。 她来了。 她看到我的表情,她便明白了,聪明的女孩子。她微笑着,笑里有种说不出的惘然,她说:“对不起,麻烦你,我早该知道,谢谢你,再见。”她回身走,我拉住她,她想挣脱,忽然之间她附身呕吐起来。 我很明白,她来找菲腊,是因为她怀了孕。 这么不当心的女孩子,我叹口气,任她长得这么不凡。 我把手帕递给她,叫她进屋子来。她一声不响,坐在那里,给她一杯热水。 她喝了,喘口气,“不要告诉菲腊,别让他笑我。” 我点点头。 她又笑她那种笑。 我问:“你认识医生吗?” “我会想办法找一个。” “你够钱吗?” “足够了。” “找个医生,越快越好,你没有选择,菲腊不会娶你的。” 她抬起眼,“我也不会嫁给他。” 我一呆。 “我还有两年才毕业,”她漠然的说:“我又不爱他,他也养不起我。我如何嫁他?” “但是——你为什么来找他?” “我找谁呢?”她问:“我又没有亲戚朋友,也许他可以告诉我,医生在什么地方,我有钱,可是我对这地方陌生,不知道要去找谁。” 我呻吟一下。我也不知道啊!老天。 我说:“你太不小心了。”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这么说,我自己也这么说,你不会相信,我已是十分小心的了,只是我运气不好,每个女人都跟男人上床,只有我一个人出毛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研究为什么也没用,我只是想找个医生,如此而已。” 我说:“我不能帮你。” “你是个好人,”她微笑,苍白的微笑,“其实菲腊也是好人,这全是我的错。我是这么寂寞,我需要一点温暖,即使是暂时的也好,菲腊很顺便,所以就是菲腊,我实在不该来的,可能是其它的男人……不是菲腊的错,我是一个随便的人,只怪我自己。”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茶杯。 我捧着头。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她如何寂寞,她无助,她需要帮助,我可以为她做些什么? 我说:“大学里有一本手册……里面有一段广告——” “我知道,我去了,那里的医生很好,他们替我做了实验,他们说:你怀孕了。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医生?有没有医生?” “我去我的注册医生那里,他说:我不可以为你做这种事……” “当然有医生肯做这种事的!” “他们在哪里?我愿意付钱。” “我也不知道。”我也急了。 “我不可以再等了。” “我知道,可是怎幽办呢?”我问她。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来找菲腊的。” “老天。” “我打算去求求那些医生,不过没有太大的希望,再不就求我一个女朋友,她在医院要做事,但是……怎么开口呢,这年头,她会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倒不是笑我乱跟男人睡觉,况且她不过是一个护士,不见得有什么办法。” “你没有吃药?” “我就是吃着药丸,我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捧着头。 我绝望的问:“你怎么办呢?” “有一样我是知道的,我不要死。” “可是……” “我可以回家,不过家在一万哩以外,圣诞假已经过了,如果这要有医生——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叫我找谁呢?”她把头枕在桌子上。 她没有哭。她是一个理智的、倔强的女孩子。她没有怪菲腊,是没有怪菲腊,不是假话,菲腊太有小人之心了。可是怎么办呢? 我说:“你今天是请了假?” “是,我向学校请了三天假,我无心上学。我想活下去,我觉得生命是极有意思的,虽然目前这样,我仍说我是极想活下去的,只要这一个阶段过去,我仍想好好的,改心革面的做人。上帝真的不原谅我了?” 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正如你说:每个女人却这样子,只是你运气不好。菲腊的未婚妻,她跟他在一起五年了,并没有出过毛病。” “是呀,学校里女同学,人人都有男朋友,”她苦笑,“就是我出了这种毛病。” “跟学校说过没有?” “我还有两年才毕业,跟他们说了,我还见他们不见?我还听课不听?他们也不理这事。” “不会……走投无路吧?”我问。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里都是无限的恐惧。 “穿上大衣,我与你上街去找医生。”我站起来说。 “怎么可以呢?” “每个医生都问一问,总有一个肯吧?” “不肯的,我们又没有订时间,又不是跟他们熟——” 我发火了,“真见死不救?” 她笑了,眼泪缓缓的流下来,“可是我并没有死,我只是该死。” “你也没有错,你不过是一个人,你很寂寞,你寂寞了。” 她摇着头,只是摇着头。 可怜的女孩子。 “我要走了。” “不要走。我只希望我是医生,真的。” “谢谢你,我要走了。”她说,“对不起,真对不起。” “明天来,我与菲腊说一说——” “不要跟他说,不是他的错,我不要他负责。” “也许他知道有医生,明天来。” “我明天再来,请帮助我。”她说。 “别担心。”我说。 “再见。”她走了。 我的心像压着铅以的,等着菲腊回来。 偏偏他又不回来,直等到半夜,他来了。独自一个人,他未婚妻走了。 我开亮了客厅的灯,他愕然的看着我。 “菲腊,”我说:“你可知道有什么医生肯做堕胎手术?” “谁要堕胎?” “王小姐。” “嘿,笑话——” 我吼叫,“说认不认识就行了,不必讲其它的……这一点也不笑话!” “我不认识!”他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我的天。”我倒在沙发上。 “关你什么事?”他问:“这个女的——” “是不关我事,”我说:“她说也不关你事,她只是请我们帮一个忙,帮她找一个医生,如此而己,只当她是一个朋友,一个相识的人!菲腊,她的家在一万哩以外,她没有亲戚,她想活下去.她有学业等着她,她还年轻。” 菲腊脸色铁青,“她其她的男朋友呢?” “如果她有选择,她不会来的,如果这上下她死了,你真睡得着吗?”我喝问。 “这女人真是麻烦!我不认识医生!”菲腊说:“我没有强奸她,她为什么来找我?关我什么事,谁知道我走了之后,她又跟什么男人来往过?” 我不响。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凄凉,无限的凄凉,浑身发冷。是的,男人错了,可以从头开始,女人就不容易,女人就不容易。 “你知道她不是那种女人!菲腊。” “我不能负责!” “做这种事是两个人做的,你做了你就该负责,你活该,不是你也活该!” 他掏出手绢抹汗,“我要搬家了,明年春天我毕业了,我要结婚,你替我想想,我怎么可以牵涉到这种事里去?” “你这狗娘养的!” “ok,我是狗娘养的!”他吼叫,“可是她又是什么?这婊子——” “闭嘴,”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胡子,“闭嘴!听见没有?闭上你的嘴巴!” 他挣开我,“你疯了,我现在就搬走!你疯了!”他冲进房间里,拼命的收拾东西,拿了随身小箱子就拉开大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大门也不关好。 冷风一吹,我清醒了。我关上了门,坐在椅子上。 怎么办呢? 也许不是菲腊的错,他不知道有医生,他害怕,他逃走了。可是难题仍然没有解决,怎么办呢? 我一夜未睡,抽着烟,一夜未睡。我担心。如果我都睡不着,她怎么睡?我深深的吁出一口气。 她又来了,绝早的早上。 她看上去是这么的憔悴疲倦,她没有睡觉多久了? 我请她坐下。她问:“菲腊可起来了?” 我说:“菲腊昨夜走了。” 她失笑,“他比我更害怕吗?” “是。” “他不以为我会嫁他吧?不,我不会嫁他的。我替他未婚妻可怜,将来跟 这种男人生活一辈子!” “你说得对。” “谢谢你。” “不,他也不知道有这种医生。” “没关系,我今夜打电话给那个护士。” “你还有多少时间?”我问。 “一、两个星期。几乎两个月了。” “快点找。” “我是在找。” “王小姐——” “我的名字叫玫瑰。” “玫瑰,我……玫瑰,不要怕。”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说:“我自然是害怕的。当这一件事过去之后,我得的教训很大,对我将来做人,是有帮助的。你对我很好,我感激你。” 我苦笑,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好女人。看到你这么好的男孩子,我很惭愧。我是罪人,即人要沉沦的,我活该。”她笑了。 “别这样。”我说:“别这样。” “你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她忽然问。 “什么?尽管说。” “我要去教堂祷告。”她说:“你肯陪我?” 我点点头,“现在就去。来。” 她说:“谢谢。” 我与她出门,向附近的教堂走过去。下雪了,雪如棉絮似的落下来,我扶着她,免她滑倒,我的把围巾借给她。 她轻轻的唱:“……愿主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 她的声音很轻柔。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如果她不可爱,她不会吸引到菲腊,如果她不可爱,她不会犯这种错。她是一个天真的人,以为总有人可以帮她的忙。 我们走了廿分钟,到了教堂,她走进去,脱了大衣,跪在长凳前,以手掩住了脸。我呆呆的站着,看着她默祷。她的眼泪自指缝间流出来。我默然。 她跪了很久很久。 我把她搀扶起来,我说:“主已经听了你的。” 她说:“谢谢你,请替我叫一部车子。” 我说:“你要吃一点东西。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 “也该吃点东西。”我说:“来。” 她跟着我走,雪还是下着,漫天遍野的白色。 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 我们在一间中国饭店坐下,她说:“我想喝点酒。” 我点点头,替她叫了拨兰地,她倒在杯子里,大口大口的喝着。我没有阻止她,喝点酒也好,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好好的睡一觉。 她没有吃饭,她喝醉了。我也没吃什么,空叫了一桌子的菜。我扶着她回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希望我的妹妹不要碰见这种事。 我没有送她回去,我不知道她住哪里,我把她安置在菲腊的空房间里。她躺在床上,跟我说着醉话。 她说:“他没有送我那件球衫。” 我说:“我买给你,我明天去买。” 她说:“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我这种人——” 我说:“你很好,放心,你非常好,什么毛病也没有。” 她忽然问:“我过得了这一关吗?” 我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们再想办法。”她不响。她并没有大醉。 然后她睡了。 我熄了灯,回到自己的房中,我拿出电话本子,把所有朋友的电话都摇遍了,我得不到帮助,而且朋友的声音是惊讶的,语气是不置信的,仿佛在这个年头,还犯这种错误,简直是愚不可及的。 我心尽力瘁的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是的,明天又是一天,时间越来越短,她……对了,明天必需早早起来,我们去找她那个做护士的女朋友,有我陪着她,什么都比较好一点,这是一个新希望。 我辗转反侧,把床铺弄得一场糊涂,然后才穿着衣服,勉强打了一个盹。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我跳起来,觉得口渴,到厨房倒了一杯冷牛奶喝,然后到那边房去看玫瑰,我只看到一张空床。 “玫瑰?”我放下了杯子。 没有回音。 我走到洗手间去,“玫瑰?” 没有人答。 “玫瑰!” 客厅桌子中央放着一张纸,两张钞票。我拿起纸看,上面草草的写着:“谢谢你,家明,应该是我请客吃饭的,谢谢你的好意,永远不会忘记,不关你的事,不能再麻烦你。祝好。玫瑰。” 我低下了头。她走了,就这样走了。 我奔到大门前,拉开了门,雪晴了,有阳光,地下印着一行一行的车轮迹子,脚印子,她走了,没有留地址,没有留电话,什么都没有,她走了。 我颓然的关上了门。 从此以后,我没有再见过玫瑰。 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照说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上帝会再给她一次机会。有时候我很乐观,我觉得有一天我会见到她的,一个很快乐的玫瑰,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已经征服了寂寞,开开心心的活着——她也说过只要可以解决那个问题,她会好好的活下去。 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并不知道结局如何。 我倒常常见到菲腊,我以后没有与他说过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再与他说话了。 玫瑰说得对,那是她的错,她应该负责,因为她运气不好,但无论如何,我是不想跟菲腊说话 过了一个学期,我也搬了家。 诡计: 庄两夫妻来了电话,叫我去吃饭。 我认识庄他们有十年了。他们是好朋友,真的好朋友。但是我不喜欢到他们家去吃饭,他们总是喜欢介绍一些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给我,希望我早结婚,噜苏得很。 每逢请吃饭,其实也就是替我找女伴。 他们这份好心,我十分感激,但是女朋友单凭介绍可以成功,也不用讲缘份了。 我最近常常推掉他们的约会。 后来庄的妻子玛莉打电话来把我说了一顿,很具恐吓成份。她说:“好,强,你既然不来,就不来好了,咱们以后算是一刀两断,你有裤子要补,也不必找我这个大嫂,出外吃饭腻了,也别想到我这里来揩油,咱们的恩情一笔勾销!算啦!” 事情当然不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只是玛莉是个庄谐并重的女人,很幽默的,也喜欢说笑。实际上我没有他们两夫妻也不行。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玛莉当我亲兄弟似的服侍,衣不解带,后来庄也说妒忌得很,我病好了,玛莉也瘦了不少,这种事,也只好记在心里。 不过这一类政治饭,我好避则避,他们两夫妻可爱,他们介绍的女孩子却未必可爱。 有时候玛莉光火了,她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女孩子?说!有种就说出来!” 我说:“要气派好的。” “前些日子那个女明星气派不好吗?穿的是皮裘,戴的是翡翠,花容月貌,美艳无双!”玛莉理直气壮。 “那, 那是一株圣诞树, 我可不要做圣诞树上的其中一个小灯泡。”我笑,“何况气派不是那回事。玛莉,实际上你就很有气派,最好脾气要像你的,但是——” 庄接上去,“但是相貌身段要比你美十倍。” 玛莉骂他,“你狗屁!” 庄笑,“才说你有气派,就来粗话!” 他们两夫妻就这样恩爱得很。结婚十年,还是老样子,相敬相爱,没有半句龃龉,越发显得我孤单。 “你们俩相敬如宾。”我说。 玛莉笑,“开始是相敬如宾,后来就相敬如兵,现在变了相敬如冰,更没话说啦。” 我们又笑。 这十年来他们一直为我介绍女朋友,可惜不成功。说玛莉热心不是没原因的,把我交给一个女孩子,他们就可以不必管我了,不过是找替死鬼的意思。先几年我与一个女朋友分手,自己倒还好,不过醉了几场,玛莉气恼得很,怪这个怪那个,非要我另寻新欢示威不可,她很喜欢我,真当我是弟弟一样。 为了这一次她要与我一刀两断,我只好明志,派花店送了三打大红玫瑰去,又选上好拔兰地一瓶,向庄陪罪。他们似乎息怒了,却也好久没再打电话来。 周末我打电话去,玛莉冷言冷语,我只是笑。 庄抢过了电话,跟我说:“强吗?这是你送上门来的,可怪不得我。” “什么事?” “帮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说出来,绝对做得到。”我想将功赎罪。 “很复杂,你听着。玛莉有个妹妹——” 我说:“我不知道玛莉有个妹妹。” “你别打岔,她是小孩子,一直在外国的,十八岁,谁提她呢?话说这个小孩子在外国念书闷,我们就寄书报给她消遣,其中包括你的大作——” 我不以为然,“小孩子怎么能看我的小说呢,看看她们就变坏了。”我笑。 “好了,谁不知道你是当今最红的小说家?看你的小说又有什么错?但是麻烦就在小孩子家爱吹牛,她在学校里就吹她跟你很熟,引得同学们真的相信了这件事——” 我说:“奇怪,我又不是明星,有什么好吹的呢?” 庄笑道:“阁下比明星出名多了,别谦虚。反正一轮吹牛之后,她下不了台,如今她同学回来度假,逼着她介绍你见面,无奈何,托到我身上,你知道小孩子很要面子,上星期她打电话回来,带哭音巴巴的求我们,这件事很为难,我们知道你那怪脾气——” 玛莉抢过了电话,冰冷的说:“我老实对妹妹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人家现在是大作家了,成了名了,再也不随便见闲人的,莫说你,连我们也还请不动呢。’” 庄说:“我看强不是这样的人,让我再求求。” 我跳起来,“你们两夫妻少这样折磨我,这算什么呢?不过推了你们一回,就给面色我看,一唱一对,叫我无地容身,我来就是了,不但来,而反一定承认与你们全家都熟,好不好?一定使这个小女孩子满意了回去!我还带几本小说来亲笔签名赠阅,还带相片来派,行了没有?” 玛莉大笑起来,我松了一口气。 我说:“你们就会作弄我。” 玛莉说:“星期三晚上我请这个小女孩子吃饭,你一定来,再像上次那么黄牛,就不睬你了,你要知道这一次是你的忠实读者,你不看我们面子,也要看你自己小说的面子。” “得了,星期三,我八点到你们家。” “便饭。”玛莉挂上了电话。 星期三,我在日历上打一个圈。 我很有点懊恼,这一下子我可真是中了圈套了,但是为了上次没有去,这次是非露脸不可的,上次玛莉先约好了一位小姐,专门给我介绍,结果我没有去,他们又不好推掉那个女的,白闷了一夜。 其实我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个木头人似的坐着。他们两夫妻认得的女孩子也真多,各行各业的都有,而且都长得漂亮,太过份漂亮了,不过是花。我希望找到一个像树的女孩子,不但好看,还要有那种泱泱的味道。 不过这样的女孩子哪里去找呢? 我也认得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又可惜她太独立了, 根本不在乎我,她说:“我要升学。”结果就这么走了。临走还鼓动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大方得不像话。 后来我没有找,也很怀疑有没有人比她更好,太好了我也配不起。 她是一个很令人怀念的女孩子,洒脱得很。 自她以后,我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吊着做王老五。 我一上舞厅夜总会,玛莉与庄便心惊肉跳,拼命为我介绍良家妇女。大概近来我去听歌厅去得太多了,又在报纸上称赞一个歌女,他们才更恐惧的。 我叹一口气。 星期三。 去见一个小女孩子,那个小孩子喜欢看我的小说么,得懂吗?文章是自己的好,我也不必虚伪,我自觉我写的那些还可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报纸杂志刊登,在外国的学生也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次只不过亮亮相而已,露一露脸,作一副作家的样子,使她满意就好,回去就高兴了,于是庄那个小姨的地位也大大提高,皆大欢喜。 连我本人也应该欢喜才是,有这么一个读者还不容易呢,千里遥遥回来度假,倒先想见我,管她几岁?三岁都好。 我躺在床上想。只是这些读者可知道我也是人?我的烦恼比他们更多。成了名有什么用?庄一直说我少年得志。少年什么?都快三十岁了。 我最不喜欢抛头露面,电视自无线电台都被我推得冒火,认为我不合作,是一等一目中无人的骄傲家伙。玛莉说得也对,我不轻易见人,那是因为我不会应酬人,类似场合可免则免,随便别人怎么说我。 这一次真是给庄两夫妻面子,才硬着头皮去的,通常人家一叫我“作家”,我先面红耳热,更不用说其它的了。作家。才怪,不过是上了梁山,骑虎难下。 趁着记得,我把小说单行本拿了两本出来,照片是欠奉了,那是说笑话的,带了小说签个名也够了。只是我有点怀疑,玛莉哪儿来的妹妹呢?她好象只有两个弟弟,因为弟弟们太能干了,她不好意思多提,以免有吹嘘之嫌,我记得以前她说过,一个弟弟念麻省理学院,另一个在牛津。 妹妹?她哪儿来的妹妹?既然没有妹妹,又哪儿来妹妹的同学。 认识十年约朋友,就不记得她还有个妹妹。 不过我的记性不好,闹的笑话很多,如果忘记她有个妹妹,恐怕她要生气,还是不提也罢。如果玛莉真有个妹妹,只要不十分小,倒也好了。 我一向喜欢玛莉这样性格的女子。爽快够活泼,又相当敏感聪明,学识好,她又肯屈居做家庭主妇,有立场,但尊重丈夫的意见,说话风趣,不过极有分寸,待人真是热诚真心。 如果她有妹妹,这妹妹有她一半好处就十分可爱了。 玛莉的相貌虽然普通一点,但是因为她的性格明朗,连带五官也突出了,我一点不觉得她普通。女人如果都像她,天下就太平了。 做女人本来就很难,要有性格,但性格不可太强,要明亮,不过光芒不可盖过男人,给我做了女人,也没办法,幸亏我是个男人。 这年头肯早结婚的男人越来越少,否则玛莉“手头”上的漂亮女孩子也不会那么多了,忙着帮助推销还来不及。 我觉得自己有点刻薄。 于是匆匆抽出稿纸来写,反正星期三要出去,没空,不如趁今夜赶几段。 写了一会儿小说,我就抽一枝烟,睡了。 日子是寂寞的。作家是人。明星也是人。有了名气更寂寞。 第二天很晚才起来,我不介意早起,只是早起了也无事可做。天气有点凉,我胡乱套了一件毛衣,立在露台前看风景,点了一枝烟。 女佣人来过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端端正正的,她又出去买菜了。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几时有个女孩子来弄几个菜给我吃? 我在露台上往下着,有人向我招手。 “强!” 我笑了,“玛莉!” “别站在那里,替我开门!”玛莉在楼下嚷。 “来了!”我说。 幸亏我住三楼的老式房子,如果再住得高一点,她的喉咙就叫哑了。 我替她开了门,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我要喝柠檬水,快快快!” 我倒了柠檬水给她,她一口气喝了半杯。 “有何贵干?”我问她。 “没有贵干就不能来?”她啾我一眼,“庄叫我来看看你,你瞧你,又瘦了,你呀,赶快结婚吧,吊儿郎当,花天酒地,到头来,还不是害了你自己,找个女孩子成家立室,有什么不好?我们夫妻俩也可以安心。” 我冷冷的说:“有谁要我?”我叹一口气,“又没洋房汽车,银行存款,比我好的人才多着呢。” “嫁人嫁人,嫁的是人。”玛莉说:“我看你就很好,长得秀气,学问好,举止大方,谈吐动人,你是美钞票,你父亲可是鼎鼎大名的报界闻人,只不过你不藉余荫而已,志气可嘉,只是心高气傲这一点不好,眼睛生在额角头,大概是在等一个九天玄女才娶。” 我捧着茶杯,默默不出声。 “做没有忘记她吧?”玛莉忽然问。 “没有。” “太痴心了。”玛莉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找一个影子,她的影子,我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总想尽了法子来挑剔,你是在等她回来?如今更怪了,连女孩子也不见了,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寂寞?” 我还是不响。 玛莉又恢复了轻松,她问:“星期三你来我们家,穿什么衣服?” 我奇道:“你想我穿什么?不过见一个小读者,不光着身子就行啦!何必隆重?” “唉,你不明白,就是要隆重,给女朋友的印象不好不要紧,但这个读者啊,非同小可。”她抿嘴直笑。 “你要我穿什么?说吧,为人为到底。” “穿那套猄皮的外套裤子,很薄的,不会太热,里面穿那件贝壳红的衬衫,戴你的白金百爵表,银手镯,我们送的那只戒指——” 我瞪眼,“那我岂不是成了洋娃娃?” “不会的,记得了。星期三晚上八点。” “玛莉,这里面有古怪。”我盯着她。 “什么古怪?你这个人!”她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上次说卖不到的那种烟丝,庄替你办了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你星期三一道来拿吧。” 我感激的说:“谢谢你们。” 玛莉说:“不用谢了,自己兄弟一样。我得走了,还得赶回去,庄说要吃茄子塞肉,佣人不会弄。” 她匆匆忙忙,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幸运的庄,幸运的玛莉,这两个人真是一对。 下午我出去与报馆里的朋友谈了一下话,商量新书用什么封面,晚上回来吃了饭看电视,写稿,坐在露台看夜色。 不,我跟自己说:不是忘不了她,实在是没有遇见理想的女孩子,她们都俗不可耐的叫人难以忍受。太关心我的收入,不关心我的性格。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进了屋子,我倒了一杯拔兰地,喝了下去,很舒服的睡了。日子又过了一天,人就是这么老的。 星期三下午,玛莉又来了电话催我。 她真是紧张。为了什么?我很怀疑。 我拿出那套她指定的衣服一看, 决定不穿。我改穿粗布裤,褪色的,旧t恤,领子洗得变了形。这样我才觉得自然。手表与戒指都戴了,戒指不戴,玛莉会不高兴。末了找鞋子,佣人不知道收在哪里,只有一双网球鞋洗了,晒在露台上,我就拿来穿上,也没有袜子。 我穿衣服很随便,庄一向穿得考究,看我不顺眼,今天特别穿得这样,气气他们。饭后如果有什么节目,也可以避了不去,一举两得。 想想得意了起来,心情居然十分好。 他们两夫妻出这么个难题给我,我也难难他们。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使下楼买了点水果。回到车房拿车,在车子倒后镜一看,才发觉该理发了,算啦,去吃便饭,玛莉再紧张,还管不到我的头发呢。 到了他们家,匆匆的按铃,他们家的佣人见是我,也不问,拉开了门欢迎。 我鬼鬼祟祟的朝里一看,玛莉向我迎过来,她看见我的样子,我看见她身后的那个女孩子,呆住了。 我们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站在她后面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谁,外型先打九十五分,乌黑的明发垂在肩上,皮肤是象牙色的,穿一件米白色软布的长袍,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都是一式镶小宝石的,赤足,没有鞋子。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气质太特别了,这女孩子。 玛莉见我的打扮,就光火,又碍著有人,发作不起来,还得装个笑。 她介绍说:“这是强,这便是楚明明。” 楚明明,很好的名字,有点耳熟。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过的,我朝她又多看了几眼。她也看着我,两道浓眉衬着明亮的眼睛。我的心一震。 她就是我的小读者?无异她的年纪不大,但是她看上去很成熟,怎么会对一本小说的作者盲目崇拜呢?我稀罕的看着她,这么说来,我应该很值得骄傲才是了?想到此地,不禁飘飘然起来。 我看着玛莉,玛莉把我拉过一旁,轻轻的骂道:“看你,穿成这个样子!好了,现在你陪她说说话,我要进厨房去了,你好自为之!”她转过头,“庄,你陪我做冷盘!”也于是庄也跟她进厨房里去。客厅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坐在楚明明旁边,楚明明不说话,就是看着我。她的眼光带点惊异,又带点好奇。 我叹一口气,我想:看罢看罢,当看猴子吧,我就是你要见的人了。我们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我开了口。 我问:“你喜欢看小说?” 她怔一怔,答:“啊……是的,有空的时候看。” 我点点头,随即觉得应该加几句话,于是老气横秋的说:“读书要紧,功课比小说重要。” 她的眼睛睁得很圆,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喜欢画?” “是呀。”我说:“我喜欢画,我喜欢画与小说,我不大懂音乐。我家里很有一点画册。” 她的兴趣来了,“你喜欢什么人的画?” 这算什么?访问我? 我答:“喜欢莫地格利安尼。八大山人。” 她说:“这两个人好象没有关连?” “有的。”我说:“纯真。一个浪漫少年的纯真与老爷子的纯真是一样的。” 她很稀罕的说:“很奇怪的解释。不过又很正确。” 我笑了,她不错,至少是个谈话的对象,有这样的读者,也值得安慰了。难怪玛莉坚持我见她。 我拿出我的小说,打开扉页,我写上:“楚明明读者指正——”下面一个花押签名。 我把书递给她,她呆呆的看着我,不知所措似的。 我说:“不要紧,你拿着好了,同学不相信,你就把书拿给她们看。” 她的眼睛闪了闪,“你是这本书的作者?”她指着我的单行本。 她还不相信,我的天。 “当然是。”我保证:“庄与玛莉绝对不会骗你。” “我觉得他们骗了我。”一她微笑,“你是姜强?” “是呀。”我说:“我是姜强。”我有那么诚恳说得那么诚恳,就差没掏身份证出来,“他们没有骗你。” “难怪我觉得你脸熟!”她笑了,“既然你是姜强,你何必崇拜我的画?我的名气还没有你响呢!” “你的画——”我想起来了,楚明明,她是这里数一数二出名的年轻画家啊,难怪名字熟,没想到人也长得这么漂亮,只是她怎么会—— “慢着!”我说:“到底是谁崇拜谁?” 她指指鼻子,“你崇拜我!” “见鬼!”我跌足,“今次上了玛丽的当了。” “怎么不是?玛莉说的,”她娓娓赵来:“有一个人,看了我的画,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着,非要见我一面不可,我原来是不肯见生人的,被玛莉苦苦哀求,就想,好吧,做人也不要做得太绝,既有知音,也看看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想到是个作家。” “唉呀我的天。”我嚷!“怎么可以这样子!这下子可害惨了我。玛莉说有人要见我,迷上了我的小说呢,约了我今天来见她的,我也是勉为其难,几经恐吓才答应来的,刚才她还怪我穿得不够端正呢!” “诡计!”楚明明睁圆了双眼,“我你都上当了!” 我俩面面相觑,忽然两个人一起叫起来:“玛莉!庄!” 应声出来的只是他们的女佣人,笑眯眯的说:“先生太太出去看电影了,稍后回来,两位请留下便饭。” “有这种事,看我揍不揍庄!”我怪叫。 “我非得骂玛莉不可!”她也气鼓鼓的说:“不该作弄我。” “对!”我说:“我要等他们回来。” “太尴尬了。”她坐在地下,盘起了腿。 我看着她,心里想,难怪这么秀气骄气,原来不是个普通女孩子,是个画家,一身打扮就清爽得很,如今生了气,一脸娇嗔,更是可爱,这么年轻就成了名,也不容易了,难怪她一开口就问我喜不喜欢画。 我看过她的画,算是不错的,倒不是胡来,专家给她的评价很高。 我歉意的说:“对不起你,今天你受委曲了。” “不关你事,”她笑,“是玛莉,她一直要为我介绍男朋友,我拒绝得次数多了,她才出这个诡计。” “你没有男朋友?”我问。 “没有。”她耸耸肩。 我说:“他们也一直想我早点结婚,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真是滑稽。”我也只好笑了。 她说:“我肚子饿了,我们吃饭吧,不吃白不吃。” “好的。”我拉开椅子给她坐。 她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倒是喜欢你的小说,常常看的。” 我想起刚才签名送书的一幕,耳根都辣辣的红了起来。 她很大方,“真的,我常听人家说起你,姜强如何如何,没想到今天见着你了,难得你穿衣服也随便,就像我,玛莉昨天上我家去,一定叫我穿得华丽一点,我才不听她的呢!”她说。 玛莉也真有一手,对她对我都说一样的话。如今把我们困在这里,他俩倒看电影去了。 我们胃口很好,各吃了两碗饭,菜美味得很。 楚明明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很值得做朋友的,她轻松活泼中带点雍容的气派,这女孩子太不普通,最好是不做作,与她一席话下来,我的气就消了很多。 不是冯莉出这种诡计,我一定不肯来,不来又焉能认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看来还要感激玛莉才是。 楚明明问我:“写小说很辛苦吧?” “哪里,”我说:“乱涂的。倒是画画很难。” “不过是兴趣。” “如果你不嫌我,几时我替你写画评。”我笑说。 “太好了,我替你画封面好不好?只是画得不好。” 我大喜过望,“求之不得呃,我正为新书封面烦恼,没想到来了救星。” 她也笑了,“老实话,我也想找个人为我吹一下,你知道这年头……不过你名气太大,实在不敢当。” 她一笑就侧头,那乌黑的头发美丽地垂了下来,又做着手势,腕上的手镯叮叮作响,笑脸生风,眼睛要神采飞扬,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风景。 我呆住了。 我明白玛莉的用意了,终于有一天,我会碰见我心目中的女孩子,这个不是吗? 她说:“老实讲,他们如果说介绍名作家给我做朋友,我是一定不肯来的,我现在不生气了,我发觉你不是一般人口中的‘名作家’。” 我忍住笑,“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我一点也不名。” 她笑,“你也太谦虚了。” 就在这个时候,庄两夫妻回来啦,一进门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我们两个人。 我想说话,咳嗽了一声,说不出,只是笑。看楚明明,她也在笑,大家都没话说。 庄说:“很好,我还以为一回来就得捱揍呢。” 我又咳嗽一声。 玛莉笑,“怎么好意思?看!饭也吃了咱们的,说话也说了半天了,坐在咱们的沙发上,两个人也成了朋友,再找咱们的碴,还有良心吗?” 我更说不出话了。 明明抗议;“……怎么作弄我们呢?” “唉,两个艺术家,你们的脾气太难搞了,不这样,你们肯见面?这个诡计,还是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 我说:“我早就怀疑,玛莉哪来的妹妹?我听也没听提起过。” “怎么没有?”玛莉说:“明明就像我妹妹一样,我们脾气也差不多。” 我说:“还逗我开心了半天,还以为真有这么一个痴心读者,却跑出来一个画家。” 楚明明连忙说:“我的确是你的读者,看过你的书。” 玛莉说:“好啦好啦!别多说啦,我们出去走走如何?至少你们两位得作东请我们跳舞吧?” “一定一定。”我说:“我们现在就走。” 楚明明看看我,笑了。 我也笑了。 天下最高兴的,莫比如意,今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皆大欢喜,事情进行得这么漂亮开心。 多谢庄与玛莉这个诡计。 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过去: 媚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定嫁给何鸿锦。 我听到这个消息,呆在那里。 我找了她出来,问她:“消息是真的吗?” 她点点头,“是真的,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心如刀割,问她,“媚媚,为什么?为什么要嫁他为填房?他的孩子还比你大,他除了钱还能给你什么?你想清楚了?” 她侧着头,“我想清楚了。”清丽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 “媚媚,我是有前途的,你跟着我不会吃苦,我已经升职了——” “是,”她缓缓的代我说下去,“你升职了,从四千块月薪升到六千多,那笔薪水你要用来供养母亲与成家立室,还有一个嫁不出去但于你有恩的姊姊要同住,家栋,我不是对你没信心,只是人生那么短,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如此有限,我不想将时间用在等待方面。” “你是嫌我穷。” “是的,”她微笑带着无限的苦涩,“我穷怕了,自小住在狭窄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着床,兄弟姊妹人轧人,要洗头也得排队,母亲给你一匙羹洗衣粉,洗下来的水是黑墨墨的,夏天到了,铺条席子就睡地上,地板是灰色的水门汀,家栋,我穷够了。” 我说;“可是那些日子已经过去,现在我们两个人的薪水合起来足够组织一个小家庭——” “我不要下了班再去买菜,带着倦容回家起油锅煮两菜一汤,生生世世等着老板的青睐驾临到我身上,我真的畏惧清晨按熄闹钟赶公路车那种生活,家栋,我也不会快乐,我已经决定了。” 我失望袭胸,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忍不住哭出来。 “家栋——”她动容了。 四年,我们走了四年,却敌不过金钱六个月来的攻势。 我将我的脸埋在她的手中。 我不怪她,我真的不怪她。 钱,许多的钱,谁能抵抗这样的引诱?何况何氏尊重她,要正式与她结婚。 象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只要略为打扮一下,穿上华服,坐在劳斯莱斯里,跟千金小姐有什么分别?还不是同样的矜贵? 回到家中,我澈夜失眠,睡到半夜三四点起床找水喝,姊姊也没睡,她坐在客厅里。 我根本不想回到床上,握着冷开水杯子,坐在她对面,杯子握久了,变得暖和。 姊姊问:“媚媚要嫁何鸿锦了?” “你怎么知道?” “本市最大的新闻,谁不知道?” 我不说什么。秋老虎的季节,夜间还澳热得很,我的额角直冒汗。 “败在何某的手中,你也没得怨了,家栋,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放弃。” 我仍然不出声。 “你知道何家的财富,不只是一只钻戒,一间楼宇那么简单……而你,你拖着母亲与姊姊这两个包袱,你还能起飞不成——” “别说了。” 姊姊苦笑,“我不会说话,本来是要开导你,现在变成讥笑你了。” “我明白。” “家栋,家里需要你。” “我知道,家里一直需要我,”我疲倦的说:“供我念大学,等我毕业,待我升职,要我争气,家里实在需要我,生活的担子逼促我,我真觉得这条路不由我不走下去。” “你别抱怨了,”姊姊咳嗽一声,“做银行也算是金饭碗。” 我仰起头长叹一声,还叫我说什么才好? 我放下杯子,回睡房去坐到天亮。 我照例挤公路车到中环,忙工作直到中午,托同事买了饭盒子回来,不禁将头搁在书桌的玻璃上,落下泪来,是的,媚媚说得对,熬一辈子又如何?一辈子也还是小职员,升到做经理也尚是受薪阶级,妻子要穿件好的衣裳尚得靠她自己的薪水。 月入一万又如何?出入有辆小车子又如何,如今她可以在上流社会做何夫人,她当然要作出明智之举。 我甚至不能自暴自弃,姊姊已向我提出了警告,家里已对我作出了最佳的栽培,当然希望我有所回报,现在就是我报恩的时候了。 母亲也暗示过不希望我这么早娶媳妇,她怕与外人合不来,又怕我会听了妻子的话,搬出外住,剩下她与姐姐。但是母亲喜欢媚媚,因媚媚没有小家子气,但是我们当时却不知道,媚媚根本没有抱着与我长久之心,一切都不过是朋友关系,她自然乐得大方。 本来在公司里,她的前途就比其它的女职员好,她有一股气质,懂得穿衣服,说话伶俐,专上学院的文凭,平时不大与人来往,却又很和蔼可亲,我努力追求她,也就为了这一点:她与一般的庸脂俗粉不同。 半年前在公司的一次聚会中,何鸿锦看见她,据说完全是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谣言立刻满天飞,连总经埋都要侍候她的面色。 媚媚却可以不动声色的做下去,做到上个月底何氏向她正式求婚为止。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子。 她好强,肯熬,上进,实在不似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孩子。 当然,她也曾向我表达过她的倦意,她说:“我最恨侍候各层主子的脸色,工作的压力不要紧,但是老板的脸色真是受不了。” 我并没有想到有一天可以不做,象我这样的人,注定要一生骡马,要捱到退休那一天,但美丽的女孩子一向不在此例,她们可以有机会一步登天。 记得我与媚媚说过,“都说何某追求你……” 我们同事都见过何某派来接送的那辆白色的劳斯莱斯。 以我与她这样熟络的男女朋友,都没能在她脸上寻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媚媚微笑道:“连你都相信?我简直无法向小报记者否认了。” 我还以为这富商是抱着玩玩的性质,而媚媚是个有思想的女孩子,不见得会听他的话。 事情后来就急转直下,我来不及的的她求婚,她心中不知有否笑我愚不可及,我买了一盆万年青盆栽上她家去,她那间小小的公寓里却象开了花店似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玫瑰,原来何鸿锦已经来过了,我迟了一步,她手指上戴着一颗桂圆核大的钻戒。 媚媚轻轻的告诉我:“我答应他了。以后我与我一家的后半生,都不用愁了。” 我苦涩的问:“然而你会爱他吗?” “我很敬爱他,”媚媚肯定的说:“他对我这么好这么体贴,我将永远感激他。” “你愿意接受不劳而获的金钱?”我失望。 “事情的关键就在‘不劳而获’这四个字,谁辛苦地操作却可以寻得温饱,但这又有什么快乐而言呢,我做得累了,我觉得能够嫁给何鸿锦,是我的荣幸。” 我只觉得她中毒已深,不可药救。 就在她停工的第二天下午,老板发脾气,莫名其妙的把我臭骂一顿,临下班时又落大雨,我忘了带伞,在公路上象落汤鸡。 碰巧一辆豪华房车自我身边关过,将阴沟里的水溅了我一脚,我感慨媚媚的选择是正确的,有钱的确好。这之后同事们不停地开我玩笑,话说得很粗俗。 ——“何鸿锦再有钱,不过是穿咱们小郭的旧鞋。” ——“郭家栋比大亨有办法。” ——“钱真好,小郭,赶快赚啊,再把美人儿嬴回来。” 我很天真,受不了这样的讥讽,一怒之下辞了职。 姐姐大大的震惊,“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我反辩说:“你与母亲两人,就会逼我往上爬,处处拿我跟别人比,也不想想我也是一个人,我不是一副机器,好,算我不成才,我令你们失望,你叫雷公来劈死我吧——我令寡母伤心,我不是人。” 母亲是老式女人,当场说;“忤逆子,为了一个女人,与家里反目成仇。” 我只觉无限厌倦,“够了够了,别拿一百年前的五纲伦常来压我,我受够了,你们到坟前去哭祖宗去吧。” 当夜我收拾细软搬到青年会去住。 我的童年生活过得与媚媚差不多,都是穷困,父亲死得早,剩下一点钱,母亲紧紧抓在手中,把姐姐的青春牺牲掉,不给她念大学,叫她赚钱来贴补家用,晚饭时每每只煎一只荷包蛋放在我面前,造成我无限的心理负担,还不如不吃。 其实并没有必要做得这样狼狈,父亲那十多万现款在银行贬值,但是母亲的生活过得越困苦,她就仿佛越放心。 姐姐小时候也是一个美人儿,待三十岁还没嫁出去,就象一朵花似枯萎,正好与母亲成为良伴,谁也不觉可惜。 一般女孩子都希望在婚后组织小家庭,看见我家的这两个女人,马上知道日子不好过。 现在的女孩子多么精刮聪明,她赚得再多,顶多自己买衣服穿,你让她与丈夫分担家用,那是谈也不要谈。 当初我结识媚媚,老认为她“慧眼识英雄”,我得报知遇之恩。如今她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娱乐周刊将她嫁入豪门的照片,刊得很大,我没有见过更美丽的新娘子,一袭白缎衣精心设计,小小的花帽面纱,大方、漂亮、娇艳。 而河鸿锦也一表人材,相貌堂堂,他并不显老,反而一副英明的样子,风度不但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可以比拟,所谓“有名誉有地位”的男人,便是以他作模范,媚媚嫁于他,不只单单为了钱那么简单。 于是我更加自卑。 男人跟女人一样,不怕老,只怕不够威风,穷小子再青春热情,也难博美人青睐。 我看穿了,咬紧牙关,翻报纸找新工作。 没想到转了运,让我连过三关,考到一份公务员工作,薪水加了,环境也较为朴素,我仿佛又可以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既然搬了出来住,也不打算再搬回去,纵有不便,我也享受一下独立生活。 女同事中有不少出色的人物,但我的一颗心,仍然在媚媚身上。 在所的工作岗位上,没有人知道我这个秘密,我放心了,自觉已经脱胎换骨。 在电视新闻上,常常看见媚媚出席各种重要的宴会,她的眼神仍然冷冷,表情有点孤傲,何某的钱财没有使她庸俗,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标格,做那么大生意的人,眼光哪会有错呢,他选填房是选对了,媚媚会替他增光。 渐渐心也平了。 时间可以医治一切伤痕。 但偶然想起我们一起共渡的好时光,心中尚有一丝牵痛。 假日回家走,母亲象是完全忘了媚媚这个人,有意无意的提起我的婚事,非要说得我坐不住,站起来离开现场。 寡母的固执、横蛮、老套,使我无法忍受,她因为自觉吃了点苦,就得在子女身上找报偿,做她的媳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开始以身作则,叫人家跟她的“美德”学习。 然后我得了她的遗传,还不是跟她一样的小器,偏偏有意无意之间与她作对,并不去找女朋友。 我以为我总已经忘记媚媚了。 一日朋友带我到舞厅,叫了小姐坐台资,一个女郎走近,吓我一跳,心当时剧跳起来,原来她就是长得象媚媚。 我非常为自己心酸,忘了她?不不不,还早着呢,除非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说起咱们的往事,象个没事人般,才可以肯定地说已经忘了她。 我马上推说头痛,要离开舞厅。 朋友诧异:“家栋尚不习惯这种场合?别勉强,你先走吧。” 我逃似的离开。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见到了媚媚。 是她约见我的。 我听到她电话,意外,但是很客气,自己也诧异于这种镇静,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不陌生,梦中已听过多次。 她没说为什么要见我,我依时赴约。她的长发挽了个髻,身上穿件米色的凯斯咪丝的毛衣,一条半截裙子。 越是这种不起眼,但料子缝工都一流的衣裳,价值越是惊人。她没有戴什么首饰,更显出高贵。 见了我她立刻展开笑容,跟以前一样的亲热,但不知为什么,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条河,至少我是尴尬的。 “生活好吗?”她问。 “好,托赖。” “没想到我会找你出来吧?”她说。 我礼貌的说:“老朋友见见面,也是很应该的。” “你就是这一点忠厚。”媚媚说。 我讪讪的笑,忠厚有什么用呢。 她说:“家栋,我约你出来,是希望你把我们以前合摄的照片还给我。”她很开门见山。 我听了很受打击,“什么?你不相信我?你怕我会拿去给小报刊登?”还强笑着。 “我当然相信你,”她无奈的说:“但是我丈夫不相信。” 我呆视她精致美丽的面孔,轻轻吁一口气。 我低着头:“自然,我连底片一起还给你。” “对不起,家栋,我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听到她这样说,我反而笑了,“人在江湖?不,不,你是人在侯门,身不由己。” “家栋,你对人真好,一点都不计较。”她称赞我,“以前在一起工作,就发觉这是你最佳优点。” “你过奖了。”我说。 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都静了下来。 我只得问:“生活还习惯吗?” 她笑,“大家庭里的内部斗争是很厉害的,反正还可以应付就是了。” 我点点头,以她的聪明伶俐,当然可以应付,我何用替她担心。 “何先生待你很好吧。” “谢谢你,他对我很好。”媚媚愉快的说。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问到我最怕听到的问题。 “你有没有新的女朋友?”她问。 她如此用辞, 我倒觉得悦耳, “新”女朋友,由此可知,她还承认她是我的“旧”女朋友。 我摇摇头。 她叹口气,我俩似乎再也找不到话题。 我问:“我如何将照片交还给你?” “我明天差人来拿如何?” 说得也是,我俩还有什么必要见面? 我点点头:“你有我写字楼的电话地址,谁告诉你的?” “令堂。” “哦。” 我们很快结束了谈话,多情应笑我,还请了一个下午的假呢,剩余的时间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何家的司机开着平治房车在门口等,天开始下毛毛雨,我缩缩肩膀。 媚媚抬起头来看到,我有点尴尬,实在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寒酸相。 她却温和的问:“你母亲织的那件芝麻绒似的毛衣,还在吗?” 我点点头,又一阵喜悦,她一直不否认曾经与我交好过,单是这一点,很多女人便做不到,她并没有努力忘记自己的出身,我佩服她。 我说:“打算买一层房子,安置了母亲才成家,因此在储蓄,寒衣也未添。” “应该的。”她说:“不愁没好的女子嫁给你。” 司机替她拉开了车门,她说声再见,踏上车子。 临走前还向我摆摆手。 回家我把媚媚的照片全找了出来,一张也不剩,连底片在内,一起放进一只纸袋。 母亲很兴奋,“是个好女孩子,嫁入豪门,一点架子也没有,伯母前伯母后地称呼我,跟以前一模一样……”小市民很容易满足,因为何鸿锦夫人叫她“伯母”,所以母亲高兴了。 姐姐说:“如果你福气好,她还叫你妈呢。” 我说:“过去的事,提来作甚。” 姐姐说:“我倒有个好消息,不妨提一提。” “好消息?快说,咱们家八百多年没有新闻,不用说是好消息了。” 母亲抢着说:“你姐姐双结婚了。” 我惊喜说:“真的,太好了。” “好什么?”姐姐笑骂:“看你乐成那样,平日我也不用你供给柴米呀。” “未来的姐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说来听听。” “年纪相当大,而且没有钱。”母亲先说了。 我笑,“算了,这个女儿只要能够嫁得出去,也就不能挑女婿了。” “婚后会请妈妈跟我们住,家栋,你一下了去掉两个包袱,可乐了?” 我说:“我几时把你们当过包袱?刚想买层房子供养你们两位老太太。” “家栋,你心情好得很呵,”姐姐说:“很会说笑啊。” 是的,知道姐姐有归宿,真是个好消息。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实际,姐夫是个殷实的小商人,婚后如言接了母亲过去,大家有个照顾,母亲又可以帮着他们看孩子,大家不愁寂寞。 结果我买的房子,成了王老五之居。 因心中了无牵挂,做起事来特别卖力,回了家就淋浴看报上床,生活除了寂寞一点,别无遗憾。 就在这个时候,报上刊载大段的触目消息:富商何鸿锦在外国心脏病发身亡。 我马上想到媚媚,她不是成了寡妇吗? 她以后的日子……我发觉自己仍然那么关心她。 但我没有多事,只是写了一张慰问卡寄去。 不久报上登出了讣文,共有两段,一段是以她的名义发的,另一段由何氏的长子署名,大家族内的纷争,我们小市民也不会清楚。 后来都说何氏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财产落在她手中,余者由子女共分,有人不服,但遗嘱立得清清楚楚,反对并不生效,分了家产之后,她与何家的人就没来往了,听说独自住在一间大屋子里,生活日趋神秘。 这一段大新闻,像所有新闻一般,只所鲜了三五十天。 媚媚就是这样,成为了一个年轻的寡妇。 在正常的情况来说,没有一个人的身份比年轻的寡妇更为悲惨,但是世上往往有奇异的例外,我相信媚媚便是罕见的例外。 她要的是钱与权势,使她摆脱少女时期的穷困,她得到了,凡事都娶付出代价,若果何氏到八十岁才寿终正寝,那么媚媚付出的代价更钜。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她的城府很深,从小事可以见大事,从头到尾她没有得罪过我,我始终还是她的朋友——一般女人做得到吗? 她在社交场所中仍然活跃,信不信由你,追求她的人很多,男人们并不介意她的身份,并且有着太多的传言与绯闻。 他们见到的只是她的财产和她华美的形象。这便是一个如此伧俗肤浅的社会,郁郁不得志的人大可以叹声曲高和寡,然而大众是永远追随哔众取宠的一群的。 在这个当儿,我的心情死灰复燃,开始与一位漂亮的小姐约会,她是我同学的妹妹,师范毕业,在一间中学教书,吸引我的,是她一双慧黠的眼睛。 每当我发谬论的时候,她都温和地微笑,耐心地聆听,我喜欢她的眼神,它们在告诉我:“老小子,你尽情的说吧,我有一双好耳朵。”幽默而容忍,像一个年轻动人的母亲。 我的母亲生我的时候已四十多了,她的形象属于儿童乐园,不免有点落伍,我们从未好好谈过话。姐姐很拘谨,为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心情聊天。至于媚媚,我太爱她,时时呵护她,很多时候,我都只有听的份儿,没有张口的机会。 到了现在,我生命中第四个重要的女性出现,恰逢其时:工作有点基础,心情也大好,我忽然轻松起来,从一个小老头变得富幽默感,也很懂得表达自己,与女友的关系如鱼得水。 我最喜爱的题材是幸福。 我会说:“……原来幸福是没有标准的。以前小时候,我们老以为一家数口够温饱有亲情无疾病便是幸福,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些人觉得居有大屋,出有平治才是幸福,有没有亲人倒是其次,说真的也怪不得人人变得那么势利,有钱不必吃苦啊。” 女友抿着嘴笑。 我自嘲地耸耸肩,知道自己说话象卫道的酸葡萄——总算承认钱有它的好处了,但还采取敌对的态度。 过没多久,我俩就订婚了。 我觉得我自己找到了幸福,要什么有什么谓之幸福,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要的是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家,两个平凡的孩子(一个叫平,另一个叫凡),如此而已,既然如愿以偿,当然幸福。 带着未婚妻子去参观珠宝展览,我笑问她:“我们也要买一枚钻石戒指吧?” 她得体的说:“不必了,我情愿换只洗衣机,装多部冷气。” 我深庆娶得贤妻。 她说:“以我看,这里陈设的珠宝,都不如那位年轻贵妇所配戴的。” 我的眼光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在剪彩的贵妇:一袭设计精致的黑衣,衬着一套珍珠首饰,珠子都有眼珠子那么大,发出圆滑的光辉,映在她的脸颊边,显得光彩怡人,美人如玉,相得益彩,我看得呆了——这不是媚媚是谁? 她风度更好了,人更漂亮了。我相信她是快乐的,她终于可以高高在上,受人们眼光的拜膜。 她并没有看见我,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赶紧往人群里缩。 未婚妻问我:“她就是何媚媚?” 我点点头。 “人比照片还漂亮。” “是的。”我说。 “听说她以前只是个银行小职员。”未婚妻说:“大概是谣言,依我看,这样的风度,非十年八年也培养不出来。” 我仍然微笑。 未婚妻低声说下去,“据说追求她的人很多,都是富商爵爷之类,不知她花落谁家。” 我挽起未婚妻的手臂说:“走吧。” 如果我说,三年前她差点儿花落郭家,不会有人相信吧,何必再提呢,过去已属过去。 过去已属过去。 寂寞小姐: 寂寞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此外就是时间,寂寞的时间简直能够置我们于死地。 媚媚一与我吵架,就会说:“若不是为了怕寂寞。才没有那么好的兴致与你一次又一次地重修旧好。”说得也有道理。 这样说起来,媚媚天天跑到写字楼去坐着,虽然说是为了薪水,但如果时间可以打发,她经济情形又不见得那么坏,就不会对着一班乏味的同事度日了。 我笑称她为“寂寞小姐”,因为她是那么怕寂寞,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她爱热闹,无端端拉了我到亲友家坐着,不是过年也吃牛肉干,嗑瓜子,端张椅子霸个好位子看搓麻将。 一回到家她就叹没意思,没有意思她又忙着去应酬,真矛盾。 她一天到晚节目安排得满满,即使只有三四天假期,也得往东京去走一趟买衣服,整个人是动态的,一刻静下来的时间也没有,流行打网球,她又忙着跟风;见人学插花,她也去参加草月流学习班,东奔西跑,不亦乐乎。 她又有一班姊妹团,经常聚会,在一起吃酒猜拳,都是时下的所谓事业女性,但是在这一类聚会,她从不与我一起列席,别以为媚媚糊涂,精明起来,也就是一个厉害的小婆子。 开头与媚媚在一起,颇有“疲于奔命”的感觉,日子久了好一点,有很多场合,大丈夫说不去就不去,顶多吵嘴,她也拿我没奈何。 今天她一早穿戴好了,约我在大会堂婚姻注册处见面,她的一个表组结婚,她去做伴娘,人家送她一袭伴娘新衣,全身是荷叶边,我见了就说:“真土。”但她还是穿上了.媚媚对任何事都有股喜气洋洋的起劲,别人觉得她无聊,她自己可享受得紧呢。 我到了婚姻注册处但见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在寻找媚媚,她先一把抓住了我,抱怨我来得迟。 我笑说:“人家结婚,何必起劲。” 一大班女客男客都俗不可耐。 媚媚叫我帮着招呼亲友,她自己象蝴蝶般穿插在人群当中。 我一眼看到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独白站在一角,便好心的过去唤她:“可以观礼了。” 她转过头来。 好一张清丽的面孔,黑鸦鸦的浓眉毛.一双大眼睛,眼睛中闪烁着孤独的气息。 她是一个陌生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她。 我轻轻重复一次,“可以观礼了,我与你一起进礼堂去吧。” 正在这个时候,媚媚在我身边出现,嚷道:“不是我们的客人,你怎么乱叫?”她的手马上插进我臂弯中。我尴尬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那女郎淡淡一笑走开。 媚媚连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说“是”。 礼成后我驾车送媚媚,她一迭声喊累。 “你喉咙都哑了。”我讽刺她。 “晚上我穿那件盘金龙的旗袍。” “媚媚,晚上我不想去了……” “谭家树,你敢。”她懊恼的说。 “我为什么不敢?”我笑问:“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顿饭,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 “好,你今天不陪我,以后——” “媚媚,别再使个性子了。” 她马上鼓起了嘴。 “那么多人陪着你,何必还多个我?你也没空跟我说话,别忘了你是伴娘。” “那些人,不管用。”她说:“我要你陪。”我笑道:“既然那些人不管用,为什么你好歹总拉扯着他们,少有时间陪我?看样子,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拥着你,是不是?” “不跟你说。” “你什么时候长大学习做一个独立冷静的人呢?生是一个人生,死是一个人死,要那么多人陪干什么?” “我不是和尚,亦不是哲学家,我不管,今晚你要来。” “我只再重复一次:今晚我不来。”我开了车门让她下车。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绝对有信心我会听命于她。 我没有打算那么做。 我回家听了一个下午的音乐。傍晚驾车过港岛父母的家。我并没有过隧道。乘汽车渡轮的情调特别一点。 天气很懊热,这个夏天又长又热,到了如今季末,虽然傍晚有点风,但衬农还是汗湿了,我站在渡轮边吹风,身边站着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 ——真巧,我想。 她又转过头来,见是我,一怔,眼光在我身边一溜。 我知道她在找谁,但是我不出声,只是笑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浪花上。 美丽的黑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有几绺粘在后颈。 寂寞小姐,我忽然想冲口而出。 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神情多么动人心弦,永远只有一个人,独来独往,清傲而带点傍徨,矜持沉默。 这是我同一天内第二次见到她了。 我搭讪道:“好热。”声音很低。 她微微侧头,“是的。”她的声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紧张起来。 我问:“为何搭汽车渡轮,又慢又热。”她反问:“那你呢。” “我有许多时间,我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我在那一刹那间说了真话。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呢?” 她掠一惊头发,“我?”她停了一停,又说下去,“很久之前,我恋爱过一次。”又停了。 就这么一句,已经荡气回肠,我非常震惊,不敢看她的脸,我不明白为问她会对我说这么深刻的话。 “那时还没有海底隧道,”她说下去,“我们常常坐渡轮过海,非常浪费时间。”声音很平和,完全象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后来呢?”我追问。 “我较年轻的时候很浮躁,并不懂得爱人,我失去了一次机会,以后就永远不再了。”她静静的说。 船到码头了。 我微笑,“不见得永远不再,”我说:“我们一定要再见。” 她诧异起来。“再见?” “是的。”我交一张卡片给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你想一想,我不是坏人。” 船到岸了,我们各自上车。 我不急于回父母家,车子盯在她车子后面,她转上半山去,停在一层新建的大厦旁边,我至少知道她住在这里。 她下车进大厦,明知我在身后,却再也没有跟我打招呼。我点点头,这是对的,否则就显得轻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纤长,脚步落寞,黄昏太阳的影子拖得长长。 我把车子驶走了。 那天晚上,我与父母亲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宁静。 回到自己的公寓,头枕在双臂上,我又开始听音乐。 电话铃在半夜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媚媚,泼妇似的破口大骂,我还来不及答嘴,她已经挂了电话,我并没有再打回去,让她索性气够了再说。 电话铃在十分钟后又响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听筒,我说:“喂。” 那边却是一个不同的声音:“我以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谁,立刻紧张,“是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珊。” “很高兴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只聊天呢,”她幽默地说:“我想约会你,如何?不要推我。” 我笑了。“想去哪里?” “明天也许是个下雨天,如今有点凉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顶,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顶走的情调,立刻说:“明天早上八点半,我到你家楼下等你。”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我知道为什么我想见她,与她对谈,实在太投机太默契,我们完全知道对方的意思,太流畅的一种感觉,不肯放弃。 匆匆入睡,天就仿佛亮得比平时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车去接她。 她依时站在楼下,一套运动装,长发仍然编一条粗辫子。我感动得很,平日媚媚起码叫我等二十分钟,否则就觉得自己不够矜贵。 她上车,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没有化妆的脸是这么孤傲美丽,真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我们在车程上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双手冒着汗。 到了山顶,雾还没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来。我们锁好车子,就绕着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记录,看样子她也不象个弱手,我们有节奏地跑过草地小径树木,胸怀大开。 谢珊象是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我们跑了半小时,才到凉亭的长凳上坐下,这时候的雨已经下得很急了。 我俩默默坐着看雨景,象是多年的老友。 终于她说:“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给我一种惆怅旧欢如梦的感觉。” “怎么会?”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几年雨水特别多,常在大雨中驾车上街,也许便因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恋爱一次,便背着包袱一世的那种人。” 她微笑,“给你说中了。” “你仍爱他?” “不,我只是背着个包袱。” “象你这样漂亮的女郎——” “你认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没有人这么说了。” “你不应该这么寂寞。” “你怎么知道我寂寞?” “闻也闻得出来。” “嘿。”她又微笑,话总是不多。 “在家干什么多?” “开无遮大会。” 我哈哈大笑。 她说:“最近看南美洲的几个现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干什么的?” “自己开一家室内装修公司。” “这么能干高雅?” 她嗤一声笑出来:“还不是忙着替阔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砖。” 我又一次为她的自嘲与诙谐感感动。 “你呢?”她问。 “我是商人,帮家父推销洋酒。” “你是怎么认得你女朋友的?” “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嗳。” “快结婚了吧?” 我很怅惆的说:“大家都那么问。走得久了,不结婚也不行,陈世美的下场有目共睹。”“她会是个好妻子。” “会吗?”我问。 “会,以丈夫为重的,都是好妻子。” “你以什么为重?”我又问。 “我?工作、名声、气质、朋友、美食、锦衣,以及自己的生活习惯。” “丈夫排在那么后?”我吃惊。 她笑,“我自己也觉得可怕。” “这是时代女性对婚姻的观点吗!” “这是我的看法。” “怎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也许因为没有碰到好的男人……不知道。” “那个被你怀念的人,他不是好男人吗?” 她但笑不语。 “你这么矛盾。” “是的。”她站起来,跑出凉亭去。 我尾随她身后,媚媚比起她,象一加一那么简单。但作为一个人,这么精灵这么聪明又这么矛盾,不一定是幸福。 我们上了车,下山去。 我问:“要不要吃茶去?” “谢了,我要回去招呼顾客。” “我送你回家换衣服——店在哪里?” 她亦给我一张卡片。 店就在她家附近。 我们道别。 在家淋浴时电话铃响了,这一定是媚媚,她可以打电话打得炸开来。 我连忙裹着毛巾去接听,走到电话边,她已经挂断了,我诅咒数句,又回到浴室,才打开水咙头,电话又响,这简直是捉迷藏嘛。 我再走到电话旁,铃声又止住了,整个客厅地板都是水渍,我一生气,将电话插头拔了出来。 我终于完成了我的沐浴,擦干了身子。 照说应该与媚媚重修旧好,但是我想先睡一会儿。求媚媚回心转意是起码两个小时以上的工程,太累了。 我倒床上,呼噜呼噜地睡了两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听见轻音乐在书房响起——咦,莫非媚媚来了? 如果真是她,她应该用拳头把我打醒,不是以音乐。 我走到书房一看,果然是她,“媚媚。”我尴尬地叫她一声,怕她会袭击我。 “你醒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是呀。”我讪讪地坐下来。 “你去跑步?”她和蔼可亲。 “是。”我暗暗诧异,葫芦里是什么药? “我把你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了。” “哦,谢谢。”奇怪,她为什么不发作? “不客气。”她看着我。 “怎么,气消了?”我问她。 她说:“我没有生气。”她否认得一干二净。 “怎么,不承认?” “撒娇嘛,”她有点无精打采,“后来一想,觉得无聊,以后要把这种脾气都改了才好。” “啊,真的?”我非常感动。 “怎么,对我没信心?”媚媚坐到我身边来。 “我在罕纳你的态度怎么会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没折,跟你闹翻了,我会更寂寞。”媚媚就是这点老实可爱,“我怕寂寞。” “你才不愁寂寞,姨妈姑爹都是你解闷的好帮手。”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她依偎到我身边。 必要时,媚媚是非常聪明的一个女人。 我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把我当奴隶,一下子紧,一下子松。” “嗳,别拆穿好不好?拆穿了不稀奇。”她嗲得很。 我摸摸她的头,媚媚绝对没有智慧,但她犹如一头小动物——谁会忍心伤害一头小动物? “谭家树,不如我们结婚吧。” “不是说不到三十暂不结婚吗?” “三十岁?太晚了,我们现在筹备起来也可以了吧?” 我问:“结婚能要筹备多久?” “谭家树,你胆敢顾左右而言他?” 我笑,“我们慢慢再谈这个问题。” “你怎么。”她又急又委曲,“你要赖?” 我吻了一吻她的手,“我赖全世界,也不敢赖你。” 她破涕为笑,“为什么?” “这叫我怎么回答?” “我想知道。” “我们相爱嘛!”我只好说。 “你爱我吗?我知道我爱你。”媚媚说。 我分析给她听,“爱也有很多种:溺爱、宠爱、敬爱、欣赏、崇拜……都是爱的一种,尚有迷恋、狂恋、苦恋、单恋……说也说不尽。” 媚媚抬起了头,“这样,你对我是什么?” “我想我是宠爱你的。”我承认。 媚媚说:“谭家树,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 “你根本是一个幸福的女子。”我说。 说得一点也不错,媚媚这样的性格,是迎接快乐的最佳工具。 星期日一早,我开车到谢珊的店里去。 铺子已经开门了,有一对洋人夫妇正在那里选家具,她正在与他们周旋呢,在透明的橱窗中,看到谢珊穿着得体的衣饰,礼貌的笑容可亲而矜持,她寂寞的神色适当地隐藏起来。 我伏在驾驶盘上看她,非常悠然自得,已是一种享受。 对谢珊,我敬慕又欣赏。 若能娶她为妻,生活一定清新如一首诗。 但是我认识媚媚在先,而且我也认识到媚媚的优点。无奈何,但我还是禁不住要来看一看谢珊。 欣赏总是可以的吧。 我心牵动着。 谢珊在店内做成了一宗生意,送客人出门。 我轻轻按一记车号,她转过头来。 见是我,她笑一笑。 我无赖,“请我到店内来吃一杯茶。”我说。 “可以,欢迎。”她很大方。 我说:“很少有穿裙子与裤子都漂亮的女郎。”我又称赞她。 她微笑不语,将茶递给我。 “这些家具很漂亮,品味很好,你是办货高手。” 她回答我:“一杯茶而已,不必太客气了。” 我看着她。 她说:“你们结婚的时候,不妨来选购。” 我诧异,“你怎知我们一定会结婚?” 她说:“你与她长得一双夫妻脸,再象也没有了,简直似兄妹。” “有这种事?” “真的。” 她脸上那股寂寞的神色,又露了出来。 “在想什么?” 她说:“好的男人,都是别人的男人。” 我说:“公平竞争。”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她立刻答。 “这样廉洁的生活,……会不会痛苦?有时候做人要埋没良心,争取个人利益。” 她又微笑,“我也并不是个好人,如果真有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损人利己。” 这话我懂的,我点点头。 茶已经喝完了,我转动着茶杯。 “别想太多了。”谢珊温言说。 “嘿。”我解嘲,“你倒是很懂得男人。” “别的学问我是没有的,男人心中想些什么,我倒非常明白。”她俏皮的说。 “嘿,这学问是怎么学来的?” 她苦笑,“男人们老对我说:‘我的妻子不了解我’,听多了,被逼成了男人问题专家。” 我只好笑。 “我走了。”我站起来。 “再见。”她说。 “生意兴隆。”我说。 我孤独的开车子走。 一步入公寓,媚媚的电话追踪而至。 “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处走走。” “谭家树先生,最近你的行动很诡秘。” “若非如此,焉得佳人如许关心?” “我想搬来与你住。” “喂,没有这种必要吧?同愿是不好的。” “我不管。” “喂,我们坐一下从长计议。” “没有什么好计议的。”她说:“我限你三十分钟到我家。” 我笑了,也许男人就是吃这一套。 三十分钟赶到她家,她倒没有再折磨我,媚媚学乖了,现在技巧好高,收放自如,俨然一个高手,我开始有点诚服。 媚媚笑着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整天不见人影。” 我说:“我不能成天耽在家里。” “以后你往哪儿,我也跟到哪里。” “喂,不大好吧。” “我也知道不大好,所以索性结婚吧,爸妈都赞成。” 我问:“不后悔早早踏入厨房?” 媚媚答:“都二十六了,要是我是个天才,二十六岁结婚未免可惜,但我只是一个普遍的女人。” 我想到谢珊,这一切都给她算准了,一分不差,她知我对她有意思,但她亦知道在要紧关头,我决不会离了媚媚不顾。 原因很简单,撇开我与媚媚之间三年的感情不顾,象谢珊这样理智聪明兼有办法的女人,她随时都可以找到似我这般质素或是资质比我更高的男朋友,但是媚媚,她何尝不知道与我在一起,她是有荣幸的,不然她不会在亲友面前将我炫耀,男人这一点点的英雄感发作出来…… 夫妻到底是数十年的事,媚媚的心事我全知道,而谢珊的心念要多久才能把握得住? 我没有时间了,我遗憾的想……我认识谢珊迟了,现在我要致力于事业,无暇分心,我不能再花时间去追求谢珊,重新摸索一条感情道路。 媚媚推我一推,“你在想什么,想这么久?” “啊,”我如大梦初醒,“我在想,不知你有没有熟悉的珠宝店,一切都要准备起来了。婚戒、喜酒、蜜月……是不是?” 媚媚一怔,忽然双眼红了。 我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干什么,傻孩子?” “我一直担心,现在松一口气了。”她说。 “担心什么?”我明知故问。 “担心你会跑掉。”她就是这么简单。 我感喟的想:跑到哪里都是寂寞的,离不了五纲伦常,人生除了恋爱之外,还有许多其它重要的事要做。 媚媚高高兴兴的用手帕抹了抹眼睛,“这下子心定了,就不那么怕寂寞了。” 我知道在此刻想别个女子是不对的,但我怎能忘却不久之前才邂逅的谢珊呢。 女人聪明,是要为聪明付出代价的。 她寂寞的背影,纤细的身裁,一袭白衣,浑身写着性感,那么灵敏的一个女郎,因此注定要寂寞一生。 看得出她享受寂寞,否则的话,大可以逃避寂寞,象媚媚这样。 而连媚媚都可以做得这么好的事情,大抵不需要天才吧,我微笑了。 旧欢如梦: 一个雾夜。 舞会散后,我一个人悄悄的离开了。那种不得不去的生日舞会,一个人去,一个人同来。何必要求人家送,我默默的叫了车,车子驶到码头,独自上渡轮过海。 天气是那种黄梅天,黏呼呼的,不冷不热,湿气重得惊人,真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才好,我身上才一件黑色的绸上衣,黑色的绸裤子。 坐在渡海轮里,那种感觉不是寂寞,而是奇异。还没有跟家明分手之前,很少机会坐在渡轮里,多数是汽车隧道过海,三分钟就到彼岸,付钱,他送我回家,他跟我是怎么分手的呢?我始终没弄明白。我唯一所知道的,就是我现在真的潦倒了,自他离去以后,我就真潦倒了。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一个女人没有男朋友就显得这么沦落,一个人坐在渡海轮里,这么的孤单,这么的没有保障,在一个雾夜里,船响着号,像是驶进永恒里。我努力的往前看,但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吧?以前即使有这种雾,我顶多不过与家明淡淡的说一切:“雾多大!” 就是那样。 现在的感触是不一样了。现在我一个人,坐在船上的木凳子上,呆呆的、没有了家明,没有了前途。活还是要活下去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怔怔的向前看,风吹上来凉凉的,但是谁还管天气呢?我只觉得绸衣服贴在身上。 我疲倦的垂下了头。 然后有一个人轻轻的走过来,轻轻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因为放得轻,所以我不觉得惊奇,也没有害怕,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很高很瘦削的男孩子,他的神情非常温柔,他轻经的对我说:“丹薇。” 丹蔽。谁是丹薇? 我轻轻的说:“我不是丹薇。” “丹薇。”他仍叫我,并且坐在我身边,“丹薇。” 我看着他,他有点醉了,但不是那种讨厌的,半昏迷的醉,他有点憨态,一直微笑,用手轻轻的摸我头发,“丹薇。”他永远这么叫我。 我太惊奇了,我的样子长得很普通,不可能有人跟我相像,尤其是一个叫丹微的女孩子,叫丹薇的人一定长得漂亮,不然有什么资格叫这个名字。牡丹的丹,蔷薇的薇。 丹薇,他一直叫我丹薇。 渡轮的号角大声的响着。 他叫我丹薇。 “丹薇,真没想到在这要看见你,我一见就知道是你,我看你背影就认出来了。你怎么一个人?寂寞吗?” 我看着他稚气的脸,他看上去只有廿五六岁,穿一套深色西装,领带是浅灰色的,配得很雍容,脸色很羞涩,态度极其斯文,只是他的右手没有离开我的头发。 “丹薇。”他说:“我一直喜欢你的直发,你从来不肯熨头发的吧。”他说。 我温和的说:“先生,我的名字不叫丹薇。” “你又来了。”他微笑,然后很唏嘘的说:“你喜欢黑衣服,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是穿这么一套薄薄的黑衣裳,有一道银边的,是不是?” 我并没有见过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 “丹薇,后来我就没有再跳舞了,没有你这样的舞伴,我就不能再跳舞了,我这么的爱你,你不知道吧?” 我呆呆的听着,在这样的雾夜里,一个人坐在渡轮里,我都几乎不想否认我不是丹薇了。 是丹薇又有什么不好?隔了那么些日子,还有人记得,还有人从背后就把她认出来了。 我才不会有那种运气,谁还会把我自身后认出来?恐怕面对面也搞不清楚。我的脸长得实在太普通,任何人与我分手之后,十分钟后就忘了我。 我忽然有点羡慕丹薇,因此微笑一下。 “呀!”他说:“你笑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我心里面想。 船到岸了。 他握着我的手,“丹薇,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丹薇,好不好?好不好?” 他像个小孩子,这么的恳求,这么的渴望。 我问他:“这么晚了,哪里喝咖啡?” “总有地方的,只要你肯答应。”他说。 “好的,我答应。”我说。 那个时候家明十二点钟常常打电话来,叫我出来宵夜,家明,家明你忘了吧,都忘了。应该忘的,不忘是错。 甲板慢慢的放下来,他扶我起来,我们肩并肩的走出去,船上人稀稀落落,我们到了岸。 他说:“来,凯悦去。” 那个时候,家明与我很少去凯悦.我不喜欢那地方,因为太杂乱了,我也不喜欢半岛,半岛太没安全感,事实上我喜欢过什么呢?什么也没喜欢过。 与一个陌生人到酒店大堂去喝咖啡。 我听他说话。 他很文雅,把咖啡杯子捧在手中,看着我,他的一双眼睛温柔得像鹿,家明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家明只是周到,与他在一起舒服,家明并没有特色,但是失去他之后,走一步路都不再方便。 “这么多年没见你,我常常想起一首词。”这个男孩子说。 我抬起头,“你还看词?” “丹薇,你真是的。”他笑,“什么看不看词?” “你看到什么词?”我好奇的问。 “‘今年花胜去年红,只是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我哈哈笑起来,说得好,太好了,没想到还碰到个会词的男生,看的还是欧阳永叔。今年花胜去年红,很好,的确是,今年花胜去年红,只是花红花白,个个人同看,花榭花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真笑了。 “丹薇,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不能够再哭了。” “为什么不能再哭?” “因为我老了。”我说:“年纪大的人要微笑,微笑,永远微笑。” “丹薇,我是这样爱你。”他低着头说:“但是你总不给我任何机会,因为我说话太结结巴巴了,因为我没有像他们那样穿流里流气的衣服,因为我不懂得说笑话讨好你,丹薇,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你。” 我微笑着点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是不是我喝醉之后,能够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当作家明,对他诉说很多很多的话,我不知道,或者这也是好事情,把心事倾吐一下,不要管对象是谁。 或者我真的像丹薇也说不定,被爱的女人往往是份外笑丽的,丹薇既然这样的被爱,她一定美得非凡。 我被家明爱着的时候,其实也还是一张苍白的脸、素色的衣服,但是因为他爱我,我相信我被人看上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的神采必然是光鲜的,我的笑容一定是骄傲的。女人最重要是被爱。 这个男孩子自口袋摸出一只扁扁的瓶子,金属镶皮,一看就知道放酒的,他旋开盖子,喝一口。 他笑起来像个孩子,事实上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只是瘦一点,就是因为瘦,故此十分清秀,再坏的坏人也不会有一张这么清秀的脸。 他轻声问:“你要不要喝一口?丹薇,他们这里过了十二点不卖酒,瓶子里是上好的xo。” 我摇摇头。 我不敢喝酒了,喝多之后,还是很清醒,但是说话就迷迷糊糊的,象对身边的人莫名其妙的说:“那部莲花可以取出来了,灯应该换好了,哈巴行干事真慢。”老以为身边是家明。 我不敢喝酒了。 后来人家把这些话那学回给我听,我真是惨无容身之地。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是很镇静吗?我不是很冷淡吗?我不是谈笑如常吗?为什么当这种紧要关头,心里埋了多少的话,一句句的吐出来。有什么用呢?连惆怅也没有时间,第二天还是要上班的,还是要准时到的,还是要应付千头万绪的工作。 这是精神崩溃的先兆吧!回光反照的人都是特别健康活泼的。 我今儿个要是真的死了,家明倒是会想起我来的,表面上自然要惋惜那么一下子,私底下真是窃喜:瞧,这女人没了我就潦倒,终于没活下去。这倒也好,成全了他,有事没事让他一回想就乐半天,能够令人快乐总是好事。 这男孩子把酒壶搁桌上,还真不简单,登希尔的牌子。我拿起来喝一口。长醉是良策。结果我一直叫他“家明”,他一直叫我“丹薇”,而我并不是丹薇,他也并不是家明,没有关系,真真假假,没有关系。 “丹薇,我喜欢你的耳环。”他说。 “谢谢你。”我说。 “你常戴钻石耳环,是不是?有一次你在舞会中丢了一只,被我捡到了,我没交出来,实在不是不想交出来,而是想留著作为一个纪念,你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吧?五年了。”他憨憨的笑。 咖啡厅要这么温暖,使人自然的松弛。他说得对,酒是好酒,一点不刺鼻子喉咙,我又再喝一口,不至于会醉得那么快,不至于。 “那个时候,我真想娶你,我毕生的希望,就是娶你为妻,然后我们两个人到巴黎去两个礼拜, 只带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我们选一个夏天我们去看画,我们散步,我们流汗,我们浑身发臭的回来。丹薇,多么的美……但是日子过去,你嫁了别人,你们也去了巴黎是不是?但是你的丈夫一点也不懂得享受巴黎与享受你,他只是跟在你身后,他是一个呆子,好笑,美丽聪明的女子永远嫁给这种呆子,你为什么嫁他,丹薇?你快乐吗?你寂寞的吗?丹薇——” 我突然之间觉得疲倦,不是咖啡厅的暖气就是这美酒。 “丹薇,”他把手拉在我的手上。 “这又怎么了?” “那么咱们跳舞去吧。”他说。 “这么晚,上什么地方跳舞去?你别吓唬我,”我说:“我们再在这里坐一下,我送你回家去,明天又不是假期,我们各人还是有各人的事要干。” 他说:“这完全是丹薇的口气,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干……” “来。”我站起来,打开皮包结账。“我们走吧。” “怎么好叫你付账?丹薇,你这脾气老不改。” 我这脾气老不改。为男人买礼物,为男人打毛线,结果人家一点也不欣赏,碰也并不碰,谁说这天下没有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我就是。 “来,”我说:“没关系,咱们走吧。” 我与他离开咖啡店,我坚持要送他。就象我当年雨夜送一个拖大包小包的孕妇一般,他们都是无助的,痛苦的,虽然我们都还是在微笑,但是这年头,吐血是可以的,只可以闭门而吐,不可以在大街上有任何表现。 我吩咐计程车往前走。 他说:“丹薇,我仍住在落阳道。” “几号?”我问。 “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丹薇,你瞧你这记性。”他很难过。 “对不起,”我只好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微笑,原谅了我,把头靠在坐垫上,闭着眼隋,清秀的额角,挺直的鼻子,薄嘴唇。 车子到了落阳道,他睁开眼睛。好美丽的一条路,两边都是郁葱葱的大树,只有两座洋房。 他开了门,跟我说:“丹薇,谢谢你,丹薇,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当然可以。”我说。 他吻我的手,吻完了把我的手指握紧,他说:“我记得你的号码,我一定会。”他又稚气的笑了。 “再见。”我说,“再见。” “再见。”他说。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走进二号那间住宅里,门外写着“陈宅”。他姓陈。 我真的累了,第二天我又得起床,又得重新挣扎,又得应付新的一天,偏偏这一天又跟昨日与明日没有任何分别,唉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车子回到我自己的家,付了车资,上楼,脱了衣服,还来不及洗澡,便已经累垮掉了,只想睡。 睡在床上,梦见自己是丹薇,有过很多风光的日子,然后嫁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完了还有旧情人在暗恋着她,醒来之后,也不外如此,做人没味道。 那个男孩子倒是真直乐了半日,他以为他见到丹薇了。我微笑,在一个雾夜碰见旧情人,他可乐半日。我呢?助人为快乐之本,我也应当快乐。 但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在大风细雨中等车,我的疲倦自骨头里直透出来,我想如果家明在的话,真是,如果家明在的话,我怎么会有这么一天,整日与一个陌生的世界挣扎奋斗——一个人应该奋斗,但是我的力气已经没有了。我父母知道吗?我兄弟知道吗?以前家明是知道的。 现在这个世界只知道我是一个略具姿色的女子,强壮有力。 我实在是累得昏头昏脑了,实在想一头倒在无论什么地方,睡着了不要再醒,每日早上都是一样的,一个印子里出来的,脑子里全是家明,以前与家明所过每一日,都深刻地印在脑中。 我们的快乐,我们之间无谓的争执,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欢笑,我们曾经共度的辰光。 那时候我是那么瘦,一张脸上没有一点点血色,没有一点化妆。他怜爱的目光,使我觉得我十分的强壮。 那时候他爱我。 后来我的车子经过落阳道,常常会想起那个男孩子。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只有两间洋房,都盖得小巧而有气派。这个男孩子住其中的一栋。 当然我不会登门造访,我不会做这种事,各人的习惯是不一样的,也没有这种必要,他要见的是丹薇,我不是丹薇。但是每次我经过那幢屋子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屋外的影树在夏天的时候将会艳红如火。 我父母爱我,我兄弟爱我,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来同情我,他们没有时间来帮助我。故人何处,救我离愁城内外。 每日我似一部机器似的,机械化的,有规则地做着我应该做的事,我不敢说我做得好,至少没有出毛病,然而一天过一天,又如何呢。 在马路上走,因为不再有人爱我,我只是芸芸余生中的一名,因为不再有人爱我。 过马路的时候我是茫然的,抬头看向天空、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没有云。穿戴得整整齐齐,天天上班,我这痛苦的上班,一天一天真不懂得是怎么过的,只不过是为了时间太多,要设法消磨,不然的话,在家坐着要变白痴了。 我不能够像以前那样,电话铃一响,先让它响个几声,然后不徐不疾的取起话筒,毫不犹疑的问:“家明?”一定是他。那个时候,生命是那么肯定。有时候与他吵架了,拨了号码,他来接,故意不出声,他“喂”几声,便叹气笑道:“好好,算了,算我错。”大家都活在肯定的世界里,当然他现在还是幸福的——他幸不幸福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的是我,我至如今还似踩在一段云上,每踏前一步,每每惊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一日下班。我穿着一套豆沙红的丝裙,并不是为爱漂亮,有个朋友订婚,下班挑件礼物,顺便去一趟。 近日来必定是结婚的好日子吧?人人都争着结婚订婚,恐怕是黄道吉日。结婚也容易,只是如意郎君难觅,我要是再痴心地坚持地要等第二个家明,那我就永远嫁不出去,永远没有人愿意娶我,永远不会有人愿意与我养育孩子,没有人。 我该选什么礼物呢?香港可以花钱的地方太多了,简直不知道该把钱怎么花才好,才想花就不见了。买一双银手镯吧,上面刻他们两人的名字——但是他们两人叫什么名字?得把喜帖掏出来看一看,买一双金笔吧。我每一家店每一家店的游览着,像一个游客,紧盯着橱窗不放。 然后又人在背后轻轻叫我。“丹薇。” 我猛然抬头,看到的是那张熟悉的脸,含羞的眼睛,瘦削的身材。 我惊喜地看着他,这么多人的大街上,黄昏中,他居然又把我认不出来。 但是他看清楚了我的脸之后,忽然结巴了,腼腆的说:“对不起小姐,我老认错人,对不起。” “喂!”我连忙叫住他,“你没有认错!” 他反而呆住了,“我没认错?你——也叫丹薇?” “你忘记我了?”我坦然的笑,站在大街上,黄昏里,人来人住,忙得昏头昏脑,我说:“你已经把我认错过一次,记得吗?渡轮里,雾夜,我们喝过咖啡。” 他想起来了。他的脸慢慢的红起来,“你——” “你把我认错两次了。”我耸耸肩,“其实我不介意,你不记得了吧?” 他凝视我,以一种怜惜,但是陌生的眼光凝视我,然后说:“你是这么的象她。” “谁?”我明快的问:“丹薇?” 他点点头,“瘦削的肩膀……” 我笑,“我其实已经十分的胖了,五年前,或许是,现在我简直是另外一个人,我不可能像丹薇。” “你怎么知道丹薇是什么样子的?”他奇问。 “陈先生,我可以猜想得到。” “你连我的姓也知道。”他惊叫。 “是的。”我微笑,“你要喝杯咖啡吗?” “要,耍,我请你,”他连忙说:“但是你是在买东西吗?等你买完再去吧。” “ok。”我笑。 我们同进银器店,结果买了一双烛台,叫人包好了送去,那个酒会我自己是不想再去了。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很自在的样子,仿佛我们是多么的老友,他的样子令人舒服,就凭那一点,那天夜里他吃醉了酒来用手搭我的肩膀,我才没有生气。 他永远像个大学生,那种刚自学校出来、惶惶不知终日的大学生,随和而温柔,但是世界对他残忍,这恐怕是不能避免的吧。 我们到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两个人坐下,他叫的并不是咖啡,他叫了拔兰地。 他说:“你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 “是的。”我下意识地低头头。 “很漂亮,配你这件衣服。” “谢谢你。” “在什么地方买的?”他问:“我喜欢这种半右羹的袋饰品。” “不是我买的,我曾经一度有过一个男朋友,他到克孟都去,在街上买回来给我的。” “哦。”他说:“他的欣赏能力很高。” 我微笑,“所以他才离开我,跟别人结婚去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这是我收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他是一个很礼貌周到的男人,他送很特别的礼物给我。” “你想念地?” “是的,每一日,每一分钟,我真不相信可以这么的想念他。他的名字叫家明。” “我明白你。但他不是好人,怎么可以这样子呢?无缘无故抛弃个女孩子。” “他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选择,为什么不可以?”我反问。 “但这却令你痛苦。”他说:“任何人不可以使另外一个人痛苦。” “那是我的事。”我笑,“是我活该,我应该早就忘了他,如野火燎原一般的忘了他,寸草不生的忘了他。” “多么好的形容词!”他说。 我又微笑。 “他忘了你吗?你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我轻哼两声,“谢谢你,陈先生。” “是对的,你是很可爱,那种一见使人亲切的女孩子。” 我点点头,“是不是因此就请我喝咖啡?” “不。” “是因为我长得象丹薇?” “其实也不是。只是你们的肩膀,都那么微微往后斜斜的略倾一点,非常的象,也不过是这样。她是个……很嚣张的女孩子。” 我笑,“所有被爱的女孩子都是极之嚣张的。”我说。 “你没有被爱?”他问。 “现在没有人爱我。”我说。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天真的问:“是与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到巴黎去玩两个星期。”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我说。 “我到底说了多少?”他十分吃惊,“我把我的秘密泄露太多了,真是可怕。” “丹薇与你可志同道合?” “其实并不。她不喜欢画,我喜欢。她喜欢衣冠楚楚的去听歌剧,我痛恨。她不穿牛仔裤,其实我们并不志同道合。”他说:“我这么想念她,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得到她,或者真娶了她,我们会天天吵架。”他耸耸肩,“吵架也是一种乐趣。” “你不过是在找个借口,其实你深爱她,又怕承认了丢脸,是不是?” “你太了解了。”他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特别喜欢这个动作。 “我的人生经验丰富。”我说:“我了解每个人。” “我可否问你的姓名?可否约会你?”他问。 “我觉得是可以的。”我答:“你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尤其是喝醉的时候,是不是?”他笑问。 我不是十分高兴,到底再高兴的事我也经历过了,再高兴也不会高兴过那个时候,但是他约会我,我会出来吗?为什么不?忽然之间我在咖啡店中,大庭广众之间伸了个懒腰,觉得不好意思,笑了一笑。 不是每年都是七五年的夏天,我懂得。 他看着我,不解地说:“奇怪,才说你不像丹薇,但是丹薇就常常在猜也猜不到的时间伸懒腰。” 他是一个细心的男孩子,我会喜欢他,细心的人才有爱人的力量。他懂得看词,他留意到我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他注意到丹薇的小动作,这种人常常爱别人多过爱自己,这种人是值得做朋友 “你为什么静下来了?”他问:“对不起,女孩子都不喜欢人家拿她比来比去的,以后不提丹薇就是了。” 我笑。 嘴巴里不提那才容易呢。可惜灵魂也需时时飞去。 “咖啡时间到了。”我说,一边把地址与电话号码写下来给他。“我得回家休息。” “你疲倦吗?” “我无意抱怨,我们这种超龄职业妇女,每天上作八小时实在已经太多了。” “我送你回家。” “不,”我笑说:“我送你回家——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两栋洋房。” 他笑了,非常含蓄的一种微笑,但是此刻在我眼中,谁也比不上家明。因为我爱地,因为我始终没有得到他,因为我再也没有碰见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车子往落阳道驶去,路边有一个小摊子,卖耳挖的,耳挖插在草堆上,白茸茸的绒毛聚成一堆。那时候看见这种摊子,我老是停下来为家明买,家明喜欢挖耳孔,我总是为他选细的那种。 他很高兴我记得这些小事情,家明。或者隔十年八年我会把这些忘记,但是像一些梦境似的,这些琐碎的,无谓的,莫名其妙的小事,反而越来越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得。 身边这个男孩子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告诉他有什么用?他是不会懂得的,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再见到家明,把这一切,从头细说给他听,慢慢的说,可是大概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拍戏: 小方打电话来:“子长,借你的房子拍电影。” 我说:“拍电影不是可以搭布景?” 小方说:“你是个生意人,你怎么懂?现在拍电影讲真实感,要借你屋子拍实景,你的屋子漂亮。” “真实感?”我笑,“少男少女在草地上打滚接吻,也不考试也不念书,戏接不上了唱个歌,看来倒是我做人没真实感了。” “你少揍人,你懂个鬼!你借不借?我们给租的。” “我还等你那租金吃饭呢,告诉你,我八点半出门,五点半到家,你一切工作人员要在五点半之前全部走光,我工作忙,需要休息。” “是。”小方说:“你奶奶的,有点钱就唬人。” 我笑。 然后去上班。 过没多少天小方那个戏就在我屋子开拍了,下班的时候东西就有点乱,墙上有手印子。俑人与小妹一起发牢骚,说拍戏不好看等等。 我回房休息。 桌子上放一个剧本,我拿起一看,戏名叫“我爱咖啡不爱你”,我先是一怔,然后大笑特笑,小方真是乱害人的,差点没笑死我,这种电影的名字!这种电影导演。唉世界上无奇不有。 夜间淋浴上床,甚感寂寞。有一理想的妻子多好,晚上可以陪我说话。这一刻是独身汉最难熬的,乱找一个女人上床也没有用,这种女人不会关心我的过去现在将来,人的本性是寂寞的。 躺在床上长久,看小说太用神,听音乐没心情,床很冷,现在取电毯出来太早。想开床头灯,没开亮,小方才来拍一天戏就把我的灯给弄坏了。 终于入眠,又是另外一天,我渐渐老了,三十五的男人没结婚总有毛病,不是人格不好就是性无能,我自问两者皆不是,怎么光棍至今。 天亮起来上班。跟小妹说:“天天煎火腿蛋,明天换一样好不好?” 小妹呆呆反问:“换什么先生?” 我想半天,叹气曰:“别换了。” 然后出门。 回来小方等人果然都已离开,遵守诺言,墙上黑印更多。小方留字曰:“拍完戏替你粉刷。” 真烦,替我粉刷还不是要搬出避到酒店去? 花园内花草也遭损害,我叫佣人向小方警告。 一连两三个星期就这么过的。 某夜小方来电话说:“子长,咱们开酒会,你有没有兴趣来?男女主角都在此地。” 我只说:“去你的!”挂上电话。 想想真倒霉,有很多地方不想去,有很多地方不能去,所以只好闷在家中。 第二天还是上班。牛仔裤穿破了。自己的公司也有好处,可以穿牛仔裤上班。我不喜欢香港与台北的牛仔裤,穿着怎么也不对劲。有人身在英国,叫亲人在香港买了牛仔裤往英国穿,我是人在台北,托朋友在英国买牛仔裤往台北寄,妈的,乱成一片,人各有志。 把汇票寄出,人也回到家中。 小方正在指手画脚。这个人!才说他守信,他就赖在那儿了,不像话,我信步踱进去。小方还没见到我,他在教男主角怎么吻女主角,乐了,迟迟拍不成一个镜头。 我走到酒吧前面去拿了一瓶百灵蜈十五年,倒出半杯,放进两块冰。 小工走到我面前吆喝:“走开,走开!你是谁?这里拍电影。” 我走到沙发要坐下,看着小方。 小工骂:“喂,你这人不是东西,你聋了?神经病?” 小方大吃一惊,赶走小工,连忙说:“子长,你好早下的班,子长,咱们——” 我笑一笑,喝酒,我说:“这年头,连回自己家都该死,怎么活呢?” 小方说“你奶奶的!那是小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们还有三五个镜头,你为人为到底好不好?” 我说“我认错好不好?” “子长,你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对,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又喝一口酒。 小方苦笑,又过去指挥工作人员。 我要找晚报,没找到,找到一个女孩子的大腿。不要误会,那双漂亮的大腿紧紧的包在牛仔裤里,她坐在我身边,因为这组沙发长,所以我没发觉她坐在那里。 她的牛仔裤下是靴子,牛仔裤之上是件白色丝的中国唐装短打,头发如云般蜷曲,一路披下来,在肩膀上,在腰上,纠缠不清的。 我张大了嘴,她也在喝酒。 有这么美的女子,明星到底是明星。小方说过,不要打开画报乱批评明星不好看,就算最不起眼的明星也比普通人好看十倍八倍,人家是靠什么吃的饭?靠脸呀! 这话恐怕是对的,小方说什么是内行人。 这女子就漂亮得惊人。 我向她点点头,她朝我笑一笑,伸个懒腰。 我再笨也会想点话出来搭讪,我问:“从早拍到晚,可累了吧?”什么鬼戏?我爱咖啡不爱你,啥都有,拍这种戏会累,全世界的人都累死了。我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太虚伪了。 她客气的点点头。 小方放工了,工人收拾道具服装灯光机器,他跑来擦汗道歉,我连忙说不要紧。现在当然死人也说不要紧,不能打他呀。 小方说:“来,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主角亭亭小姐。” 她又笑一笑。我心要想,哦,这么漂亮的女子有这么难听的名字。她真名字叫什么呢? 我咳嗽一下,小方却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去。 我说:“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他说:“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爱的。” 我说:“我没有要爱上她呀。” “这样的女子是不能认识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 “忠言逆耳,子长,你是年轻有为的大好……” 我温和的微笑,“我明白,我更明白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小方耸耸肩,“可是那天的舞会,你为什么不来?” “因为我不知道有这位小姐。她是怎么样的女人?” “到街上买迭电影画报回来恶性补习好了,每一期都有孟亭亭的新闻。” 我说:“谢谢你。” 小方说:“子长,有很多女子是爱不得的。” 孟亭亭提起化妆箱嘴里哼着一支歌,听仔细了,那是:“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我笑了。 小方说:“有很多女子,单看外表是不能够算数的,子长,这你一定明白,你独身至今,想必眼高于顶,这次别翻船才好。” 我再笑。 这女子有一特别之处吸引人,不是年轻,亦不是貌美,小方并不懂得。这女子的神情好。我称这种神情为厌世的俗艳。 当下她披上一件银狐的大衣走了。那么厚的大衣下穿那么薄的衣服。银狐并不是银色的,也不是白色的,银狐是黑色的狐皮,只是黑毛上有一层雪白的枪毛,象落了一层雪似的,特别的怪异,很少人懂得穿这种皮裘。 她走了。 小方也走了。 我上床再倒酒喝,忽然之间有点疲倦。照说以我这种条件娶个太太不难,事是不能照说的。 这么大的房子,光是客房有五间,有很多地方我一个星期也不进去一次。这么大的房子, 没有一个女主人, 虽然说女人只要有味道,够漂亮,但是不能光会唱“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吧?说实话,这歌真好听,好久后听到了。时代曲活该就是这样。 你你你你是我的小亲亲, 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时代曲该这样,也该从这种女人嘴里唱出来。 第二天时间没到,我留下来不上班等他们来拍戏,我是很忙,忙得要命,但只要我喜欢,再忙也愿意留下来看她。什么都是借口,就是不喜欢,喜欢的时候,什么都挡不住,不骗你,没有苦衷,没有困难。 小方见到我惊讶:“你不上班?” 我摇头,“不上班,今天监工。” 小方看我一眼,“妈妈的,这孟亭亭到底是孟亭亭,连你都会这样,好家伙,男人也就是男人,再读得书多,再清高文雅,也就是男人,孟亭亭真不是盖的!” 我笑。 “你晓不晓得,像你这种男人,她脚下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呀,真不公道,有多少女孩子在深闺独守,孟亭亭的一双眼睛会放蛊!” 我不响。 “她人来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恐怕是在参观你这所别墅。”小方说。 我转身。 “子长!”小方叫我。 我看着他。 “当心。有人送她一个七万块的钻戒,要她陪一个晚上,她说:‘这种东西我家里放满一抽屉。’当心。” “知道。”我简单的说。 她不在花园,不在书房,不在客房,不在游泳池。她在地下室打桌球。我找到她,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向我笑一笑,她的眼睛呵。 我取过棒,与她对打,她打得很好,非常的流丽,看样子玩这套的经验是不只这几年了。 三局我赢了两局,我们俩休息了一下。 我奇怪,一小时还没有人来找她去拍戏。 沙发上有一套原本金瓶梅,一本新闻周刊——做总统牙齿要白,占美卡特是好例子。 她把书翻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但是什么都不说。我看书就是这么杂,难为她还发现了。 然后场记走来,他说:“孟小姐,下一个镜头是你。” 她朝我笑一笑,站起来跟场记出去。 我坐在沙发上,若有所失,将书本翻来覆去,再也看不进去,有美人可看,说要看书,傻子也懂得选择,她没有出现之前,我是一个最心静的人。这也是该心乱的时候了。 我靠在沙发上,小方进来坐在我身边。他说:“子长,孟亭亭这女人是爱不得的。” 我悲哀的看着小方,我走遍大江南北,只发觉一个可爱的女子,他偏偏好心的跑来告诉我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好心,真是的,这小方。一天说一百次,说得我不爱也想爱上她。 我说,“我晓得,你做导演的是先爱上她了。” 小方苦笑,“咱们这种独立制片,是别三,东借西凑来卖片子,怎么敢去追女明星?” 我默默的对着他,他把工作交给副导演,一直发牢骚,“真的,子长,咱们一块儿中学毕业,你运气好,老子有钱,十年来你也能干,把事业发展得这么好。看我,真没出息,真倒霉。” 我问他:“中饭与我一块儿吃吧?” 他索性打起瞌睡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外景,带着他的男女主角出去郊外奔跑,用慢镜头拍女主角的头发在风中一飘一飘。不来这么一下子,不是国语片。 中饭开出来,小方跟场记说:“请孟小姐。” 孟亭亭来了,端着一个饭盒子,就是工作人员常吃的那种,对小方笑一笑,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我替她盛一碗鸡汤,她自饭盒中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像星星一般的亮,漆黑深沉。 我中午习惯喝点酒,可是不想吃饭,穿着破牛仔裤陪他们,吃完饭之后,公司来电话叫我去,我便去了。赶到写字楼,做了许多工作,可是每一次抬头,都好象看到那双星一般的眼睛。 那日下班,小方已经走了。 女佣人偷偷跟我说:“有一位小姐,在书房等你。” 我放下文件走到书房去,孟亭亭正在那里看书,见我进去,放下书,微微一笑。在这里的灯光下,她的嘴唇鲜红欲滴,化妆刚刚正好,一点也不过份,身上很随便的衬衫裤子,她笑一笑。 我却呆在那里,这双眼睛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我坐在她对面。她留下来,当然是为了我,但是从头到尾,她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半句话。怎么可能。 我去倒了两杯威士忌,加了冰。一杯递给她、她坐下来,双腿随便搁在茶几上,有一种不羁,她温柔地笑着,好象这夜很长很深,好象这一夜是不会完的。 她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她说:“人人都说我是个爱不得的女人,可是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我喝杯中的酒,她也喝杯中的酒。她是一个女戏子呢,但这么聪敏懂事可爱。 那日我们开了音乐,在书房跳舞,我们跳得很慢很夜。直到两个人累了,我开暖气,让她睡客房。我吻她的额头,她又抬头看我,她的眼睛呵,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从来没有。 那夜睡得很稳。身边有人的滋味不一定好,但是隔壁房间有人却特别舒服,有安全感。 天亮。我比她早起,匆匆上班,留字条给她,叫她不要走,等我回来,吹着口哨下楼,小方到。小方说:“敢情好!女主角干脆睡这里了,也不用来回,省时省事。”他说这话是不尝没有醋意的。 到花店,选两打黄玫瑰,叫人送回家给她。送玫瑰花是最俗的行径,但是如果真送了,那女孩还真感激。这年头小器的男人多,不上路的男人多,自以为清高的男人多,故此女人收玫瑰花的机会越来越少。 急急忙忙办完公事。有一张图样犯了大错误,应该发很大的脾气,可是不晓得怎么样,就是没有说什么,心情令人诧异的好,做事快而又有效,非常的理想,难道这就是为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回到家中,他们还在拍戏。她穿一件黑色礼服,与男主角翩翩起舞,非常的美,见到我,偏偏头,一笑。我把文件放在膝盖上,坐地下看她拍这镜头,打心底里乐。 到她房间,看见已经整理过了,花好好的插在一只水晶瓶里,她的睡衣睡袍放在椅子上,拾起来可以闻到清幽的香鱼,睡衣是真丝的,浅咖啡色,我站在她睡过的床前良久良久。 下得楼来,他们已经收拾东西。小方说:“再拍三天,大功告成。”听了这话,心仿佛缺掉一块,非常不快,可是又没有办法。 找亭亭,她在更衣室,我敲门,她说“进来”,进去的时候,她正套上厚毛衣,看到她的腰,很细很细,只有一点点,皮肤那么好看,一种蔷薇色,她很大方的转过头来。我只是微笑。 她说:“谢谢你。” “那是我的快乐。”我说。 “昨天真疲倦,在你家休息一天,今天可不能再打扰,我得上去拿东西,跟大伙一起走。” 我一怔,非常受打击,但是无法勉强她,只好说:“请让我送你回家,我开车非常安全。” 她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柔的笑。 我说:“请你等我十分钟,五分钟淋浴,五分钟换衣服。” 她说:“我一定等,你别急。” 我没有误时,马上淋好浴换上一套比较像样的衣服,把她接到车中。 她问我:“你用药水肥皂洗澡?” 我点点头。 我问她住哪里,她说了地址,我尽把车子兜圈子,她明明应该知道了,可是不出声,终于我问:“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她轻声说:“我家附近有个很好的餐厅,你要是愿意到那条路去,我们可以吃饭。” 我好不尴尬。 那家馆子是四川馆子,我们一吃就是四张饼。我一个人独吃三张。她很懂事,跟她吃饭太舒服,我真诧异,像她这么时髦的人做这种事会做得那么好,她为我倒茶,递烟,拿毛砌。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好象咱们结婚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 吃完饭我把她送回家,在门口道别。她肩膀搭着件皮大衣,只是微微的笑。我再舍不得走也只好走。她是那么美丽,美丽但不过份俗气是太难的事,她是怎么可以做到的呢?我弄不懂。 第二天又差人送花去她家。跟花店说:“送三个月吧。”把钱都付了。 她还不是我的主妇呢,但是知道她会在我的家,即使是在拍戏,也还是好的。 小方说:“你真追求她?她除了美丽,还有什么?真弄不懂,一点学识也没有的呀,而且出身坏,身后跟着的人都是流氓,动不动拔出来的是武士刀,你不怕,子长,你是半世的英明呀。” 我只是笑。什么英明不英明的。 小方说:“以你的财势……” 我的财势——“我有什么财,什么势?”我反问。 我恋慕着她,请假陪她拍戏。 一个人便是这样,没找到对象之前,有无限的挑剔无限的憧憬,我以前心目中的女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不化妆的,学问非常好,家势要第一流,常常穿一套得体的西装,笑脸迎人。都想到了,可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却不是那回事,但是我的快乐却是加倍的,我从来没想到孟亭亭会把我吸引住,简直太难了。 我不懂得追求女人,尤其是她那样的女人,但是我知道女人喜欢花,喜欢衣服,喜欢珠宝,喜欢男人晓得她们爱这些。无论怎么样的女人,都不会拒绝这些,即使她不喜欢那个男人,花还是留下来了,摆在桌子上欣赏。一个男人如果连这些小事都不肯做,那是证明他乌搅,根本连最基本的诚意也没有,活该让女人看不起。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到送珠宝送衣服的时候。 拍戏有小小休息的时候,我们在后花园散步。我一向很少去后花园,为她的缘故,我觉得这屋子是设计得不错的,只是为她的缘故。 她喜欢披着那件银狐大衣,像披一件旧棉袄般的随便,她喜欢我的牛仔裤,她说:“可以穿这样的衣服上班……?” 我向她解释,那是我自己的公司。我们的话不多,有时候正当她说:“天气 真凉了呢……”剧务便会把她请去拍戏。 我把写字楼的工作挪到家来做,书房里堆满了图样,天气虽然还不冷,屋子早生起了火,温度是七十七f。对于温度,我是敏感的。 我不敢请她留下来,如果她愿意,她会暗示我。 我说:“你们拍这屋子的镜头就快完全了呢。” 她说是。 “欢迎你常常来。”我说:“一个人住这样的屋子是寂寞的,你看得出来。” 她问:“难道没有女朋友吗?” 我很高兴,女人到底是女人,她终于这么试探的问我,这是我的机会。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也从来没结过婚,我是独身的。” 她笑,“这么有条件的单身汉简直不多了呢,不晓得多少女孩子在那里等。快快结婚吧,结了婚好让我们都死了这条心。” 她这样说,我简直不懂得怎么搭口才好,只好低下头来,真是,也是年纪轻轻的女人,太会说话了,这么面面俱圆,叫人怎么办呢? 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这是不是拒绝我? 小方说:“你好象没有太大的进展。亭亭跟我说你太纯太可爱了,令她觉得惭愧。” 我惊异的抬起头。 “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么淡,却又这么好,完全把她当一个人看待,太令她感动。如果你们要做“朋友”,那天她睡在这里没走,你就有这个机会。” 我说:“我不需要那样的朋友。” 小方说:“所以我说你们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子长,她不懂得你,你也不懂得她。” 我说:“我何必要去研究她?” 小方说:“我是一个拍戏的人,子长,有时演员技巧太好,便看不出到底是演戏还是生活,我弄糊涂了。” 我自己也有点糊涂,到底这样子往前进,追到了又该怎么办?我与她可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她应该是一个十分好的情妇,我需要的却是一个主妇。” 太寂寞了,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难得热闹一下,一闹就昏了头。小方又来劝一下,凡事是不能劝的,越劝越坏。而且她是那么的美,我是不后悔的。 最后的一夜,我请喝香槟,替小方庆功,预祝他成功。 小方很感动。喝了几杯,他感慨很多,他说:“这种国语歌唱文艺片,一年有四五十部,多拍有什么意思呢?然而咱们不干这个,又还干什么?子长,在你眼中是可笑的吧?你是堂堂的大工程师,全世界都站得出去。” 我微笑,他真是言重了,所谓做一行怨一行。 孟亭亭温柔的说:“来,方导演,咱们喝一杯。”她停一停,“多少人还没到你这种地位呢,盼都盼不到。” 她就是那么懂事。 小方说:“亭亭,你真是可爱的,你与她们不一样,你从来不说要去美国读书,也不说不嫁圈内人。” 亭亭微笑,“我没有资格说。” 小方问:“你不是马上要去欧洲吗?” “是的。”她说:“这戏告一段落就去。” 我的心一跳:“去欧洲?” 小方说:“她与她的男朋友。” 孟亭亭说:“不,我们一大堆人是真的,赚了钱,不到处走走,又干什么好?听说你对欧洲最熟,可不可以推荐一下?”她看着我。 我的心往下沉,我这个人不是她生活中计划的一部分,我无法插足。 我沉着的说:“来来去去是这几个地方,巴黎、罗马、伦敦、瑞士、维也纳,那得看当时的心情,风景说穿了不值一文,身边的人是谁才重要。” 孟亭亭微笑,“话虽然不错,到底是走遍了这些地方。” 我也微笑,气氛有点黯澹。 小方说:“我太太也希望旅行,可是我们要储蓄到几时?真是非常渺茫的。”他拿起酒杯,走到露台去。 我向亭亭笑笑。她说:“人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我说:“你一年要拍多少部这样的戏?” “说不定,最近我走了邪运,一年十部八部不定。” “从欧洲回来……可不可以来找我?”我诚恳的问。 “你真可爱,子长。”她把手按在我手上,“其实为我……是不必这么复杂的。我想你也明白。” 我微笑,“我不明白。在欧洲回来之后,要是想起来,请与我联络。” “谢谢你。”她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是这么软这么暖,我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笑了。 我说;“希望这部戏拍完了,你还记得我。” 她说;“一定。你真是太好了,子长。” 第二天回来,小方请来的油漆师傅正在整理墙壁,小方见我,打着哈哈,他说:“昨夜多喝了几杯,闲话非常烦吧?子长,请原谅。这屋子真漂亮,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恢复原状的?请尽管说,下次还有交易呢。” 我说:“可以了可以了。” 小方说:“我倒看不出孟亭亭这么有良心,难怪她可以红得起来,人啊,就是凭那腔一点儿良心过日子。” 我站到长窗前去。 小方说:“好,我走了,再见,子长。” “再见。”我说;戏拍完了,这里又该静下来了,一切与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并没有追求到戏内的女主角,因为她坚持她不需要被追求,我们随时可以做朋友。 但是不管她人在哪里,我会一直送她花,送到她退回来为止。不管如何,对我来说,她是可爱的。 情书: 我爱上了你。我爱了你三年,你不会相信吧?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爱你,我知道。你爱我吗?你不是那种为爱而爱的人,因为你是一个男人。你不知道,有种导演,专门拍一种爱情电影,男女主角专门绕着一根树奔着追逐痴笑,然后倒在草地上拥吻,他们说那是爱。那是爱吗?你决不会觉得那是爱,爱对你来说,是一种责任,我是你的学生,你是我的教授,你对我有责任,因此我相信在某一个程度来说,你爱我。你爱我吗?或者你爱你所有的学生,所有分数高、上课率高的学生。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爱上象你这么一个普通的男人,常常我走路回家的时候踢着石子,总是嘲笑我自己。你太高了,六尺三寸。你很健康,你头发有点白,也开始掉头发了,你少一只门牙,你说话英美两音混杂,听得死人,你在黑板上的字又草又糊涂,你一共只有三件衬衫,一进课室先卷起袖子,你脸上都是皱纹,你最怕热,时常一头大汗,你从来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你太高了,太老了,太健康了。 我一直想要一个秀气的,削薄的,怯弱的,孤芳自赏的男朋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你实在太高了。 而且你的英文简直没有希望。但你是科学家,我知道没来咱们大学之的,你在美国工作过一个时期,你曾经在一个产铀的物理中心做过经理。我有一个神经兮兮的僻好,我喜欢科学家。 就是为这个爱你呢? 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你,不是你。c先生见我伏在桌子上哭,是他先来安慰我的,他说:“衣莎贝,别害怕,我保证你,只要你听,只要你温习,你会及格的。”我比及格超出多多,那一年那一科考了第四。应该是r光生,因为我洗锅子洗得慢,我站在那里一直洗,别人喝咖啡去了,然后r先生走过来,向我狂吼一声:“走!”然后他为我洗尽了脏东西。 应该是h先生,他毫不讳言,一见到我面便伸开双手,笑说: “呀,衣莎贝,我心爱的学生。”也应该是l先生,他每走过我旁边,总拉一拉我头发。学校里有四十个教授,为什么是你? 我不明白。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与众不同的学生,只不过每一课我都坐在那里,你偶然也看我一眼,三年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学生,为什么是你,我真不明白。 你甚至不漂亮!真气人。 呵不是的,你是漂亮的。不,你不漂亮。 我想起来了,你有一只耳朵是聋的,小时候你玩球,被人家踢聋了一只耳朵,也被踢坏了脊骨,一直没医好。上几个礼拜你病了几个礼拜。然后我看见你,我微笑,我说:“你好吗?”“好,你好吗,衣莎贝?”我问:“好。你还玩球吗?” 我记得你说:“啊衣莎贝,我老了,我不能再玩球了,看,我头发那白了。”你摸了摸头发,另一只手拿着一杯咖啡。咱们食堂头的咖啡象洗碗水。你腕上戴着一只金表,一定是你曾祖父给你的,表面都发了霉了。 但是你真是有那种姿态,你真漂亮。 我说:“你不在的时候,c先生说,他要把我们排在墙前,统统枪毙掉。” 你微笑。我真喜欢你的笑。真气人,你甚至没有金发蓝眼,而我却单单爱上了你。 因为你是那么温柔,那么自信,那么谦卑,那么耐心,那么可靠,那么了解,那么强壮、那么正派,那么有学问,那么为人着想,那么重视学生,那么的努力,那么的智能。 他妈的,我就差没把老莎的“我可否将你比一个夏日?”抬出来而已。他妈的我真的不争气,不争气。 我们在一起有说过多少话呢,还真不到一百句。上课发问是不算数的。 我记得我说我有一个大哥,是化学工程师,我记得我说:“……他很老很老了,大概四十五岁。” 你马上笑,转头跟r老师说:“真够魅力,四十五岁是很老很老了。听见没有?” 你四十五岁吗? 同学们常常笑,当你与我同时出现的时候,论该有人以梵哑铃伴奏。他们说笑。但是我记得有多少回,多少回,我站在门口与同学或是别的教授说话,你的车子驶进来,我看见你就呆住了。 你开车的时候戴一副眼镜,白金边的,是第二年开始戴的,你上唇的胡子也是第二年留的,不是吗?我们实在没有说过一百句以上的话。 我第一次问你:“你是博士吗?” 夏绿蒂事后说:“衣莎贝,你怎么可以问这种问题?” 但是你没有介意,你微笑说:“我只是硕士。” 我连硕士也不要瞧,我只喜欢科学博士。我不喜欢荷顿先生,因为他只是剑桥法律学生。 你只穿米色与咖啡色。你不喜欢蓝色,你不穿蓝色。你有一件很漂亮的猄皮大衣,也是米色的。你的衣服就应该是一个教授穿的,没有夸张,没有标新立异,你妻子把你照顾得很好,她是教小学的,我知道,你有两个女儿,大的八岁,小的五岁,我知道。全知道。三年来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我多少?有一次在电梯里,你温和的说:“服过份的镇静剂是不好的。” 我很难为情,不是为了考试。是为了很多很多其它的事。好象生活上的花前常病酒。你知道多少?服食镇静剂是无可奈何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学生的生活是这么沉闷,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我只知道死做,我连抽时间去看电影都要三思,所以渐渐,把感情移到你身上,因为你是可靠的,象一棵大树,我很敬佩爱慕你,因为我过去的经验告诉我,象男人的男人实在太少了。 不过是因为这样。愆日我从那条路走到学校,再自学校走回来,一个冬天,就把壮志磨尽了。 身体的疲倦,心的疲倦,精神的疲倦,做不尽,赶不完的工作,所以夏绿蒂说:“我最烦的时候,便想嫁给a老师,不为什么,因为他是最值得信任的。” 这是很不公平的。把一个男人当一处逃避现实荫蔽的地方,只不过我没有得到过任何荫蔽,仿佛自懂事以来,不论发风落雨,降雹下霜,天打雷霹,独个儿总是还得上路的,这么年来了,虽然已经成了习惯,但总是向往那一种安全感。 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么样的,你的衬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瞒你,我都不介意为你做这些工作,也许你放了学回来,我会做一个茶等你,我还能做汤面,我会告诉你,花都开了,是桃花,是樱花,是杏花?我会问你。你会回答吗?我会问你,金属过热系数跟钢铁建筑的关系,我会问你,打字机坏了怎么修,我会说,电费单来了,怎么去寄?我会问你,我爸爸生日了,要买什么?我会问你,都会问你,你是什么都知道的,不是吗?你会告诉我0就是△。 真的,我什么都会问你。 那时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觉,我可以与你打网球。你看不看电影?你看维斯康蒂吗?你看衣曼纽尔吗?你在星期六干什么?抹车子吗?你做什么?改卷子吗? 你从来不给功课我们做,从来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迹如何,考试的时候,你看了号码,便狠狠的扣分数,大公无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那么一个学生,你对一切学生的态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师面的我总有特权,多多少少,但对你,我与所有人是一样的。 但是你记得我的分数。 你说:“衣莎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后独自修物理,去考试,因为你天生好奇。你从来没学过理科,两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时候你的记性居然不错。 但是你放学回了家做什么?看报纸?看尔视? 我并不认识比你更温柔强壮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场,只要见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脚踏了实。三年来我挑不出你的错,你是太公平的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很寂寞吧,放了学,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为我娱乐的一部分。 有时候太累了,倒在床上,手上拿着笔记,无线电唱着歌,嘴巴里含着巧克力,我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忽然悲从中来,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还是那个姿态,衣服也不用换,做着连绵不断的梦:永远不会梦到将来,都是过去。象拍电影似的, 一幕幕上来。醒来也没有什么,淋一个浴,换上干净的t恤,又开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关无线电,廿四小时,永远有音乐,有时半夜醒来,听到很好的歌,象卜狄伦的“摇鼓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点半,睡不着了,听到一首歌叫“祖莲”,是一个女人唱给另外一个女人听的。她唱:“……祖莲祖莲,不要抢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干,你碧绿的眼睛,你金色的柔发,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为伴,祖莲,但是我没有他不能活,呵祖莲祖莲,我请求你,不要将他抢走,祖莲……” 我叹了一口气,惆怅旧欢如梦。 转转身仍然睡了,把过去未来扯在一起,是最最没有味道的,要生活,只生活今天。 象我这样,每天早上还是笑嘻嘻的,见到老师们大叫一声,“早!” 可是见到你,我总还是很文静,象第一年生那样,避不过你了,又找不到地洞可钻,所以只好含糊的称呼一声,低头而过。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习惯,我没有时间笑。但是你总是对我好的。 我猜想英国大概有三万间大学,每间大学里起码有三百个工作人员,总有好几十个是想你这样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么特殊人物。 上课的时候,你总是说:“明白吗?唔?” 大家合上书本,作其明白状,我则有难题必问,问到发昏为止。 还有几个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会过着那种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点正,起来,陪下班的父亲吃顿午饭,说几句话,父亲回写字楼,我再回去睡觉,睡到四点起来,打扮整齐,去喝个下午茶,回来吃饭,等父母睡了,开始工作,把写好的稿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父亲会替我航空挂号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门。 可是我没有告诉你,我实在是很向往户外生活的。 有一次咱们打泥球,你没把我认出来,我急忙用毛衣套住头,你没把我认出来,因为你不能想象天下间就有那么一个人。 我也喜欢划船,打网球也不错。只是我没有时间,大多数时间,我要温习,我要工作,我要睡觉,而且每天我至少要花三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研究为什么人家都比我幸运。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轻舟已过万重山了,我还如个纤夫般,头点地似的扯着我的重担。 我不能把这些告诉你,你怎么可能明白。 也许你也有你的麻烦,你说最近不了解孩子们了,你买一只唱机给女儿,女儿不喜唱机,喜欢那只盒子。 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常用空的牙膏盒子做小房子,用刀片割开窗门,都可以开合的,那仿佛不过只是昨天的事,我与弟弟,两个人肩依肩,背着母亲缝缝拼拼的书包上学。我们都是好学生。 当然他已经忘记我了,他现在是皇家工程师,他忘记我了。如果我当真成了大作家,我也会忘记他的,我记得他,因为我没有遇见更好的,如此而已。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想问你,我有一百万个问题要问你,我父亲不能为我解答,我兄弟远离我,我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你,你可否为我回答。 今天是星期五,宿舍里的人纷纷约好外出,吃一顿中国菜,逛逛街,拖着外籍男同学,散一天的心。我可以做什么呢?我会慢慢的走回宿舍,打开我的法律课本,法律这一科对我有催眠作用,五分钟打开,五分钟后已经睡着了。然后半夜之后,他们回来的喧哗声会把我吵醒,我迟疑一刻,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再睡,星期六继续温习法律,星期天也继续,日子总要过的,我已经等了十二年了,不介意再拖下去。 可是这些日子值得珍惜,别人总不如我那么留心身边的事物,即使是一只售热巧克力的机器,我都喜欢它,它在f楼,放进三个便士,便有一杯热巧克力会出来,那味道叫人吐舌瞪眼,小时候吃的泻药巧克力,就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用那只机器,大家依在走廊里说话,我总是看着窗外的白鸽。 有一次我问你:“你会一直教书吗?” 你答:“是,我爱教书,教书跟演戏剧差不多,学生是观众。表演得好,学生多,表演得不好,没观众,我尽力而演,我喜欢教书,这辈子我决定以教书为终身职业。” 也许。 我上你的课,你明白,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记得去年,咱们选科,我在一张白纸上填上老大的两个字:“主产科技”,然后签个名。没有后悔,没有犹疑,不跟别人。 夏绿蒂予我以老大的白眼。 我这一辈子做事,总还是以人的因素为主,如果你教的是会计,说不定我就选了会计。 日出日落,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除非找到一个合心意的人。 有一次我到你小小的办公室,看见你案头放着家庭照片。女儿的,父母的,妻子的,真是,时髦的人都这样,他们喜欢把幸福陈列出来,其实是不是幸福,谁也不大清楚。 我喜欢你,因为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你否定聪明,你说:“衣莎贝,聪明没有用。”(我被聪明误一生)你喜欢我,是因为我苦干。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见我,就说:“……你聪明……” 我聪明还会到这种地步?我就是不聪明,做什么都尽了力,尽了心,结果事倍功半,到头来谁也不见情。你微笑,倒是你明白了,你说:“……别太自卑,能力是有的,只是你太没有信心。”有着十二年的失败支持着我,我还能有信心吗?至少你知道我是勤力的。 象p那个笨笨的男朋友,一日跑来跟我说:“喂,你不知道,p在上课的时候,说了一句最最纯正的英文……” p的英文口音不好,一听就知道是香港中下等英文书院口音,就因为她说得不好,偶然有所进步,故此连她那蠢头蠢脑的男朋友都大喜。 象我这样,说得好是应该,说不好是活该。谁也没说过我英文讲得好,除了我自己,我很会自得其乐,老鼠跌在秤盘上一番。 只除了一次,我在房中看书,温带了一个洋小子来,叫我到理工学院看电影,我皱着眉头说:“……理工学院……不不,我去了那里,会心碎,一去就想起我弟弟。对不起,我不能去了。” 那洋小子就瞪起了眼说:“我从来没听过外国人能说那么好的英文。” 正宗牛津口音,你知道。不过普通会话兰口郡音是很浓的。从来没有人说我英文讲得好,没有人。连你也不说我英文讲得好,其实我的英文好过你的多多。在学校里,英文比我准的只有夏绿蒂与荷顿先生。象李斯里,他一开口,我们就嘘他:“说法文!说法文我们还听得多一点!”他是新堡人,那口音真令人昏迷。 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要继续作育英才的。英才。真是英才。我们以三分一的时间等电梯,三分一的时间等咖啡,另外那三分一的时间泡在酒吧里。 我运气不好,来迟了十年。我运气不好,因为我不够聪明。常常嘲笑自己:猫落了平阳了,白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脸上居然还得挂一个笑。 你那日在课上说:“我请助手,老是请不到,因为助手要为我抄笔记,记录复杂的仪器,又得为我洗玻璃瓶子,抹工作台子,有什么人有两种能力,双面性格呢。”你停一停,“后来我动脑筋,决定用两个人,一个人做粗工,另外一个做细工,结果皆大欢喜,问题解决。” 我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远远的看着你,不过是一种精神的寄托,我一点也不要接近你,越远越好,象一棵大树上最高的枝梢,叶子刚长出来,翻过来,是深绿,翻过去,是浅绿,我喜欢以那样的距离看你,最最安全的距离。有时候也会偶然想起你,但不是那种心痛的思念。 这种感情,据说往往是婚姻最好的基础,一种无关痛痒的爱,象爱一幅梵高的画。 你可喜欢梵高?以前我去看病的医生,他喜欢梵高,桌前悬一张梵高的“向日葵”。我永远不会知道了,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你晓不晓得梵高,一个科学家对于画家的观点。 只不过因为我是真的寂寞了,真的寂寞了。我也老了呢,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也老了。我的笑是假的,假的,在我身边没有朋友,没有朋友,没有可说话的人,没有可说话的人……没有。 你还有你的学生,你的观众,我有什么。我是一无所有的人,连跟在身边的傻子也没有一个,连提提大衣,缚缚鞋带的人也没有一个。然而每日早起,我还是努力的微笑着,我说话,被人打断着,日日与僮仆接近着。巴不得最后的几个星期可以结束,回家关在房间里,把别人的幸运忘记。忘得一干二挣,甚至在梦中也不要出现,连你也是,我不要你在梦中出现。 过去的全过去了,考完第二天便上飞机,在飞机上要开始忘记,不能想起。我们活在不同的环境里,因为我这样偶然来了,遇见了你,你想那机会是几分之几?你相不相信缘份?当然离去,我也应该偶然地把你忘记。 我不相信嘉洛琳蓝勃式的爱,夜夜在拜伦的园子里呆立不去,一个总督夫人,色若春晓,写信给拜伦的佣人,苦苦哀求那佣人开门给她进去见一见拜伦。 这算什么呢。真是强人所难,这种牺牲,简直是令人难为情的,真是令人难为情的。 如果我跑到你住宅前去站着,那又算什么?吓坏了你与你的一家,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当然我也是自私的,不然我不会写这样的东西。可是,现在我不相信爱人是这种表演,爱是一种责任。 象你,当你在食堂坐在我对面,大家微笑,而你问:“衣莎贝,好吗?”我认为那就是爱了,我认为在那一刻里,你爱我爱得不得了,足足令我高兴一整天。 而我,我怎么爱你呢? 每年当我接到考试卷子,当我选三题你的题目,做得几乎满分,当我交上卷子的时候,我认为我再爱你也没有了,这难道还不是爱吗?我是深爱你的。我不能再爱一个人比爱你更多了。 现在我的肩胛上是有责任的,我不能为任何人而死,如果你跑来跟我说:“衣莎贝,我们私奔吧。”我就会蔑视你,如果你这么说,你也不是男人了,你也有你的责任。我要回去的,我父亲在等我,我父亲在香港接我回台北,好象我永远没去过台北一样。我怎么可以跟任何人私奔,开玩笑。 所以你始终是一棵大树,在我过渡时期,最最寂寞的时候,我仰望于你。我仰望于你。 也许在考试之后,我会到你的办公室去,跟你说:“生命基本上真是叫人失望。” 但因为你读的是理科,你一定会说:“看,衣莎贝,看这星辰月亮,看天然的定律,你应当感激上帝予你生命。” 所以问了等于不问。科学家总是善于安排生命或是生活的,他们把一生都计划好了,象一条复杂的算术,一步一步的做下去。一切在意料之中,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所以科学家的情绪永远是平静的,除非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细菌,或是一个新的定律。 另外一种情绪稳定的人是聪明的女人,她们也为生命计算好了,如何赚一点钱,如何结婚,如何生子,如何以她一切力量控制着她身边一小撮的人。 幸运的人不是没有的,但决不是我。 每次我看见你捧着一迭书,匆匆忙忙的,从一个课室走到另外一个课室,我很怀疑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偶遇,数日,数月,数年。生命生自另外一个生命,象我与我母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象我与我的同学,象宿舍中的邻居。看上去仿佛只好躲在一间房间里,永远躲在房间里。我怕人。因为我无法与他们竞争,因为我没有能力与他们竞争,所以我只好躲在家中,一间房间里。我喜欢看杂志,当然,我喜欢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火灾,地震,战争,贪污。穷人在做什么,富人在做什么。我还是躲在一间房间里。 这三年来,我天天暴露在外头,与人接触着,我实在害怕,我害怕考试,因为考试也是竞争,我无法与任何人比,即使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女人,与她比起来,我注定也是要输的,因为她没有东西可输。 我真是害怕。我没有把这些告诉你吧?我常常昏睡不醒,有人喝酒,有人狂赌,我睡觉。 有时候我想起父亲,我们如何到一间小戏院里,当我念小学的时候,看白潘的“春恋”,就是他与我。如何他领了双薪,带我到中环最好的“皇冠”去买衣料,让母亲为我手制一套新衣。如何我们去配新眼镜,在过海轮上互相考验眼力。如何我们坐在屋外乘凉,爸总不让我失望,买冰淇淋给我吃。以前我总是提及我的兄弟,那只是虚荣,现在我决定,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他们的成功与我的失败无关,我的失败与他们的成功无关,这么一来,就很心安理得。如果我有时间,如果你有时间,我都愿意把这些告诉你。 有时候,我很累很累的时候,我想走到你面前来,疲倦的问:“我可不可以将我的头,埋在你怀中三分钟?”真是好问题,我永远不会问,当然。后果太严重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当你在改我的考试卷子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这三年在我生命中如浮光掠影,完了就是完了。在去年,我认为我学得很多,知识带来了狂喜,今年我只是把身体拖来拖去。有人来接我顺道上学,我少走半小时路,方便是方便了,但是心中有一种耻辱,为什么?走路?还是忍受一种侮辱式的妥协?这种小事时时使我睡不安稳。正如一个男学生,邀请我出去,我决不肯出去,因为我不喜欢他,贪图一点点热闹,太犯罪了,如果有时间,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我会那么想。 当然你不是心理学医生,但是我想问你。 或者只是与你走一段路,我只要走在你身边,心里就满足了,走过草地,走过牛油杯黄花,走过那池塘,吹皱了的春水,走过那些树,一直走。只要走一段路就够了。偶然我或者可以抬起头来看你一眼。 啊完了这三年,一切苦恼挣扎努力失望工作,完了,以后一辈子,我与你无法再见面了吧?十二年前我爱过一个人。他走了以后,十二年了,我未曾再见过他。我有时候想:他与你是否有点相象?他是否也是在小大学里教书?有可能,但十二年以来,我没有再见过他。他消失了。六年前,我又爱过一个人,我仍然有机会见到他,一年一次,有时候两年一次,我一共不过与他说过五十句话。那是我的恋爱生活,其余的人,来者自来,去者自去。爱一个人,多多少少要尊敬他、看得起他。可惜的是,我爱的人都不相信我会真爱他们,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也会一笑置之吧。所以我很久没说这种话了,也没有说的机会,通常只是说:喜欢,或是相当喜欢,或是不讨厌,如此而已。 但是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很敬佩你,仰慕你,将来总会碰到一个类似你这么样的人,但是心情又不同了,时间又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现在每星期三见到你,我总是仔仔细细的看着你,心要几乎有点疼痛的,没有多久了,你的神情你的姿态,就要见不到了。人家还有机会回来再读几年,可是我呢?我早说过,你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但是我没有机会了。 这几个星期来,真是有一种痛苦的愉快,一边听书,一边做笔记,一边欣赏你,但是你是明白的,是不是?三年来,从一个学生默然的笑,默然的神色,你多多少少有点明白的吧? 一会儿我又要独自走回宿舍去了。天空仍然是那种特有的蓝灰,人家都去吃茶玩乐了,但是我却得缓缓的走回去,换下衣裳,洗个澡,然后睡在床上,想一些永远想不通的问题。我是多么多么希望你在我身边,多么多么的希望。但是没有关系,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周末,无数周末中的一个周末。而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再过一个类似的周末,永远的周末,不同的地方。 少爷: 那一年夏天,我记得婆婆来“借人”。婆婆并不是真的婆婆,全村的人都这么叫她,她又住在我们隔壁,于是我们也叫她婆婆。 妈妈不肯让她借我。 妈妈说:“她都快嫁人了,飞机票都定好了,还出城去做什么,说不定又见些不应当见的东西。像王家的阿英,出城一次,如今还穿什么迷你裙,婆婆,你找别人去吧。” 婆婆说:“这么急,你叫我哪里去找?不过是帮几个礼拜,收拾点家务,难道玉桂不肯去?我那头东家,是极好的,不然我怎么一做就十八年?如今他们大少爷要回来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人家要找一个清爽的孩子,待遇决不会错的,包在我婆婆身上。我知道玉桂要嫁人,这又不事,算是帮我一个忙吧。” 妈妈很为难,“她又没做过这种事……” “是,”婆婆抢着说:“但这是家庭里平常事儿,难道也干不了,帮我一个忙。” 妈妈说:“你这老货,真拿你没办法,玉桂,你说如何?” 我不响。 婆婆人很好,照说帮她这个忙是应该的。她主人家忽然多添一个人,工作自然吃不消,又有酬劳,于是我点点头。 婆婆笑了,“好孩子!” 妈妈帮我收拾一点衣物,送我出去,她对婆婆说:“我可把玉桂交给你了,多多照顾。” 婆婆说:“放心,我负全责。” 在船上,我看着海上的风景,正逢炎暑,大家那热得熬不住,婆婆也解了铃头取凉。她问我:“玉桂,快嫁人了?” 我点点头。 “嫁到外国去.你放心?”她问。 我笑笑。其实伯父伯母都在外国移民了十多年,嫁的是表哥,虽然多年未见,却还记得他是个头等老实的孩子。以前老是护着我,不让其他的顽童欺侮我,如今照片也见过,他并没有变,帮着伯父伯母开了一间中国餐馆,去了,也可以回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么多女孩儿,玉桂,我看来看去,还是你最乖。”婆婆叹了口气,“谁娶了你,也是福气。” 我觉得有点尴尬,便把话题扯了开去。 婆婆说:“我那家东主,姓赵,一位小姐,一位少爷,少爷自幼送到外国读书,两年回来一次。今年暑假,恰巧他回来,本来也没什么,偏偏他家小姐订婚,忙这忙那,应付不过来,天天客人多,我成天钻在厨房里,连倒茶的空档也没有,你去了,不过是做做这种事,重头功夫,另有人来干,放心好了,晚上跟我睡,我那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又有电视机。” 我还是点着头,在家等着嫁人,多难为情,不如出来见见世面好一点。 赵家住在半山,虽不是洋房,却是很豪华的住宅大厦,我们乘电梯上去的,婆婆自己有锁匙, 开了大门,先让我见了赵太太,太太倒是很和蔼可亲,吩咐我每天扫扫地方,抹灰尘,换一换花,或是买点水果、点心,收拾房间之类的工作,我静静的听着。 赵小姐斜斜躺在沙发上,正在搽指甲油呢,一边竖着十指尖尖的手,一边笑着跟她母亲说话,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约莫廿四、五岁,穿一条极短的短裤,一件毛巾衫,那脸上的明媚,是很难得的。 婆婆把我带进她的房间,坐下来说:“是不是?我早说了,没什么事的。” 可是那位少爷呢? 婆婆很忙,连忙准备起晚饭来,忽然说少了葱,没办法蒸鱼,连声嚷死。我笑:“哪里就死了呢,我去替你买。” 婆婆说:“你不晓得,这里半山,卖菜市场在山下,绕石级下去,来回都半小时,怎么好叫你走?” 我说:“没关系的,我走一次好了。” 婆婆说:“既然去了,再买点其它的东西,见了水果,无论什么,越多越好。”她一边把钱塞给我,一边吩咐着这些那些。 我出了大门,向山下走去。婆婆年纪大了,自然要走半小时,我廿分钟就回转来了,况且太阳业已下山,虽然还是蒸蒸的,也不十分热。回到赵宅,客厅一个人也没有,我依婆婆嘱咐,把水果放在玻璃盘内,只见饭桌上放着一副筷子。 我愕住了,不是说很忙、客人很多吗?怎么只得一个人吃饭? 婆婆解释:“本来有人请吃饭、一家子都请去的,就是少爷,说不要见人,不肯去,所以独自在家,他爱吃鱼,所以非蒸鱼不可,这位少爷,每次回来,脾气都怪了一点,饭后你跟他泡一杯茶,就没事了,看看什么要收拾的,就收拾。” 我点点头,这份差使倒也容易。 摆上了饭菜,少爷自露台进来,向婆婆道谢,看了我一眼,我立再他身后,他吃完了一晚饭,我伸手去接碗,他说:“我自己会盛饭,你别站我后面,我吃饭叫人看着,还怎么吃呢?你走开。”他皱着眉头。 我吓老大一跳,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好退到婆婆房里去看震视。看来婆婆做这份工也不简单,多多少少受人气,由此可知吃人家一口饭,终究是难的。 婆婆问:“他不准你替他盛饭?” 我说是。 “他跟太太说:‘最看不惯是家里请佣人,待得人家不是人,谁没手没脚呢?偏偏要人侍候,看妹妹,连床铺都不理了,像什么样子!’这位少爷,是个怪人。” 我微笑,原来是这样呀。 赵家很晚才回来,我与婆婆早睡下了。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客厅,安排早点,待他们一家出去了,又收拾房间,婆婆下去买菜,你别说,琐琐碎碎的干起来,也很多事,一会儿送花的来了,一会儿又来收牛奶钱,我在少爷床边见到两双脏皮鞋,便趁着空当,替他拿到后面去擦。 才在太阳下面干着,就有人问:“你在做什么?”那声音没有昨日那般激动,却也很不高兴。 我抬头,是少爷,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少爷,你等鞋穿?”我急问。 “你干吗替我擦娃?”他蹲下来,拿了布,自己抹了起来。 “我是来帮工的。”我说。 “你服侍小姐去。”他看我一眼,“别管我。” 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又看我一眼,“你几岁了?” “十八。”我只好答。 “不念书,跑出来做工干什么?快跟你父母说去,要读书,人不读书是没有用的。 婆婆提着菜篮回来了,听见这话,就笑:“少爷,你真是,玉桂就快嫁人了,女孩子,念什么书?” 少爷白婆婆一眼,“我小时候看你,倒很好,如今年纪大了,反而糟得很,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婆婆放下菜篮,坐在小凳上说;“少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每次回来,总不高兴,害得太太老爷担心事,干吗不听听他们话呢?留在家中,娶房媳妇——” “得了得了!”少爷说:“你懂什么?也帮着说口。” 婆婆笑,“我不懂,难道老爷也不懂?” “他也不懂!”少爷霍地站起来。 他瞪我一眼,“你站在太阳底下干什么?昨天为了一条葱,奔了半日还不够?” 我真呆住了,没见过这样的人呢。 婆婆把他推出去,“你去干你的正经事!难道你又不是在太阳底下,你别理咱们下人的事!” “下人,”他喃喃的说:“谁是上人?” 我笑了,婆婆也笑了。 这少爷,真是怪怪的,长得好清秀,怎么这种脾性。 又过一天,小姐带了几个女朋友回来,那相貌那装扮,真正花团锦簇,我看女明星也未必有这么美呢,看样子是特地为少爷介绍来的。但是少爷独个儿呆在录音机边,用耳机听着音乐,四大皆空,和尚似的,我都见惯了,不以为奇,只是为这些小姐们派着点心、水果、茶。 忽然少爷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把杯子给我,说:“麻烦你,替我泡个茶,要昨天那龙井,你泡得好。” 我点点头。 “谢谢你。” 我刚说不用,他已把耳机又套上了。我只好替他泡茶。 婆婆做了七个人吃的饭菜,真亏了她的。一大群女孩子嘻嘻哈哈拥上来就吃,个个小姐似的,一动也不动,等着我们侍候,这一顿饭,把我与婆婆走得脚底都磨簿了——一会儿要毛巾,一会儿要橘子水,一个要可乐,一个问有没有葡萄酒,虽然是个热闹的场面,但是弄得杯盏狼藉,我与婆婆看了只好摇摇头,慢慢的收拾。她们退到书房去吃水果了,只有少爷一人,还在听音乐,他根本没有吃饭,只喝着我泡的那杯茶。 没多久小姐出来说:“小妹,你跟我们泡一壶咖啡,牛奶要热的,可是不要滚,快点!” 少爷忽然脱了耳机,向着他妹妹喝道:“你自己不会弄?你的手断了?” 小姐一怔,我傻在那里,也忘了收拾碗筷。 小姐说:“大哥,你发神经?回来就找我的碴,没一刻停,我吩咐佣人做事,你当着这么人面嚷嚷干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看不惯你们那些好吃懒做的德性!一会儿全给我出去!我不要看着这些女的!烦都烦死了。” 我连忙躲到厨房去做咖啡,吓得半死,他们两兄妹犹自在客厅吵闹,等我捧着咖啡出去的时候,小姐与那班女朋友,已经全走了。 婆婆看我一眼,“不喝了,收拾了吧。” 我莫名其妙,只好闷声不响的又把杯子、瓶子、壶子拿回厨房,这一家人真怪,叫我们怎么做好呢? 我用湿布抹桌子,婆婆又在劝少爷了。婆婆因在赵家做久了,很有一点力量,少爷也颇不出声。 婆婆说:“妹妹是妹妹,都嫁了,她是掌上明珠,千金小姐,自幼惯了的,她又不知道咖啡放哪儿,你把她轰出去,这可也是她的家啊。” 少爷说:“让她们出去喝个够,带了群胭粉妖怪来,真受不了,借故赶走她们也好。” 婆婆说:“那都是为你介绍的对象。” “要命了!”少爷忽然笑了起来。那笑脸是很漂亮的。 婆婆转头说:“玉桂!别呆耽着,去煮碗面给少爷,他还没吃饭呢。” “唤!”我应了一声。 没想到少爷跟了进厨房,自己弄了起来,倒头头是道,我与婆婆只有看的份儿。 少爷说:“掌上明珠,嘿!谁不是谁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几个钱,就可以呼么呼么吆六了?最看不过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青菜虾仁放在面中,一下子香喷喷的弄好了面,捧出去吃了。 我与婆婆对笑一番,我们肚子也饿了,于是也吃起饭来。 婆婆说:“少爷真是好,老爷也一样,据说老爷白手兴家,开了一家小小的厂,与太太熬到今日的,少爷事事亲力亲为,品格好,相貌好,学问好,真正难得的一个男孩子,谁要是嫁了他,福气。” 我笑了。是的,这位少爷,与众不同。其实小姐也不算过分,不过少爷实在太好了。 每天他不是看书就是打字,穿一件旧的白色布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双拖鞋,他很少上街,要不就听音乐。小姐常常喃喃笑着咒骂他,他不以为意。少爷不吸烟不喝酒,从来不见他有不规矩的行为,除了跟他妹妹抬杠之外,一点不良嗜好也没有。 日子过得快,渐渐我们熟了,我发觉他真是个值得倾慕的人。他无论对谁,都和蔼可亲。 一日在家闲坐,他帮我们包饺子,婆婆赶他不走。 他说;“暑假过后,回去包给同学吃,哈!”他用手擦擦鼻子,很得意的样子,鼻子上沾了面粉还不知道。 婆婆说:“老爷太太见了,我这份差使就丢了。” 我默默的笑。 他看我一眼,“你总不说话。”他说。 “我?”我一怔。 “是,你呀。又穿着唐装短衫裤,头发短短齐齐,一眼看上去,真象廿多卅年前的打扮,仿佛不是现代的人,是以前的人,闯到这里来了,一定不惯吧。” 婆婆说:“少爷说的话,我们听不懂。” “玉桂,你懂吗?”他问我。 我说:“少爷说我是个过了时的人。” 他笑了,“还少爷少爷的,真过时了,我倒问你,你念书念到几时?” “满中二。”我说:“不过是乡间中学,作不得准的。” 他笑,“妈呀,真对不起,我又走了眼了。” 婆婆瞪他,“你以为乡下人都不识字,好欺侮?” “我可没欺侮你,婆婆。”少爷说。 “说出来可别脸红,十五年前我第一天上工,拿橡皮筋弹我的是谁?”婆婆笑。 少爷红了险,包的饺子益发歪七缠八了。 婆婆一手拍开他的手,“你别玩了,少爷,一会儿等着吃吧!都叫你弄坏了。” 他洗了手,还在厨房坐着。他说:“婆婆,这次回来,只觉你还可以谈谈话,其它的人,益发乏味了。” 婆婆说:“少爷,你娶了老婆.组织个小家庭,精神省了寄托,就不会这么慌慌张张了。” 少爷白她一眼,又是那句老话,“你懂什么!” 婆婆也气了,“你再说这话,我告诉太太去!” 他笑了,我转过身子,也笑。 婆婆使我去买姜花,他要开车送我去。 我连忙摆手不敢答应,他没好气了,他说:“我在外国,还跟店铺送汽水呢!谁又没做过这些工作,将来你嫁了去做老板娘,说不定我还来讨假期工做,那时候,又怎么说?” 我的脸红得像火烧似的。 婆婆摇头说:“这孩子越发疯了,跟他去吧,他们自外国回来的人,另有一套,没上没下,什么都不理的,没奈何。” 我于是跟他下楼取车,坐上他的车,我看看自己,象什么呢,身为乡下妹,也就像个乡下妹,穿着短衫裤,一双最老式的皮鞋。我的世界,不是少爷的世界,少爷的世界,又不同小姐的世界。 我的世界很浅很薄,但是我满足;小姐的世界很广很宽,她很快乐,少爷的世界太阴沉了,深不见底,我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高兴抑或不满意。 照规矩他做人好象是十全十美了,简直没有遗憾,应该是很开心的,读书读得这么多,地方又走得远,见识广……为什么他总还是看不过眼许多事呢? 车子向山下驶去。 他说:“你不说话啊,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说:“我不会说话,怕说错了,你见怪。” “谁不说错几句话?真是!”他说:“你年纪小小,这么谨慎,有什么好?” “少爷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一直训人啊。”我鼓起勇气说。 他笑了。 “嫁到外国去,你情愿啊。” 我点点头,“是我表哥,每个人都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呢?” “这不是盲婚吗?”他笑问。 “盲婚?”我涨红了脸,“怎么会呢?我是见过他的。” “没有了解的婚姻,都是盲婚。”他说。 “什么叫了解?”我糊涂的问。 “你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你想什么。”他说。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市场已经到了,但是我还是说:“少爷,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有什么好处呢?他自想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管他呢?我不要了解他。”我傻傻的说。 他忽然呆住了,一手把着车门,一动也不动,大热的太阳晒在他头上,他汗淌下来,然而浑然不觉,他就那么站着不动。 我急了,这次可说错话了,可是说错了什么呢?我说错了什么呢? 少爷忽然说:“玉桂,咱们回去了。” 我急说:“买花呢,来到此地,不买就回去了?” “不买了,走。回家有话跟你说,咱们说话要紧。” 他上车,我也只好上车,他飞车到了家,婆婆见我俩空手回去,才去了那么一阵间,也不敢问,只是一脸的惊讶。少爷吩咐她做两个冰冻柠檬茶,然后他把我叫到露台上,叫我坐下。 露台上落着细竹帘,花盆里开着成球的香茉莉。竹帘一丝丝的影子落在少爷的脸上,衬衫上,身上。 家里也是这样,用竹帘的,将来我到了外国,总是会得想家的吧。 我看着少爷,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话。他是大学生,我是他家帮工的,有什么话可说? 婆婆捧来了茶,放下,稀奇的看了我们一眼,走开了。 少爷用手帕抹了抹汗,他说:“玉挂,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听了,不要想太久,就回答我,好不好?” 我怀疑的问:“是什么啊?是我答不出的呢?要你问我飞机是怎么飞上去的,我怎么知道?” 他笑了,“不,不是那些,那些我懂。” “你有什么不懂的?”我不置信地问。 “好,你听着了,我要问你了。”他一本正经的。 我倒没有什么紧张,我也很罕纳的看着他。婆婆说他有点怪怪的,我看不只怪呢,然而他必定有他的理由吧。 他问我:“你爱你未婚夫吗?” 我松口气,原来问这些,虽然很难为情,但少爷是个正经人,决不会讨我便宜,但答无妨。 于是我答:“现在还不知道,如果见了面,他是值得爱的,当然爱他。” 少爷问:“可是你一去就嫁他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如果错了,岂非太迟了?” 我摇头,“错不了的,我父母说他好。” “你信你父母?” 我诧异:“少爷,父母不信,信谁?” 他又不响,隔了很久,他问:“父母能力有限,你信不信上帝?” 我笑,摇头,“信上帝的人不外想上天国,因为地狱可怕,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做人,做完了人,就做完了,人人都会做完的,哪怕得了那么多,不如不想,多想也没用,少爷,我没吃过什么书,我是不大想的,我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就很高兴,你问婆婆就知道,我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少爷的脾气不好,就是因为想太多了。我觉得妈妈把我嫁出去,很好,若不嫁时,在家帮工,也很好,在我来说,少爷,没有不好的事。”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低下头,问我:“你觉得活著有意思吗?”他问得这么重复。 我耐心的答:“少爷,咱们已经活了这些年了,再没意思,也活了,也没死,总得活下去啊,活着跟有没有意思,有什么关系呢?” “唉吩!玉桂!”他倒在藤椅子上。 婆婆奔出来,“什么事,少爷!” 我慌忙的站起来。 只见他躺在藤椅上大笑,“唉呀,我弄明白了,总算弄明白了,多谢玉桂,多谢玉桂!” 我莫名其妙,不知他谢我什么,但见他笑就好,我就没得罪他。 后来老爷太太小姐回来了,大家就吃晚饭,我忙着帮婆婆做菜,一身的汗。没多久,小姐的未婚夫也来了,长得真漂亮,我跟婆婆说:这间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年轻男女比画报里的明星好看得多呢。 婆婆说:“都轻薄得很,长得太好了,也未必是什么美事,小姐那夫君,也很浮,你看久了就知道,小姐将来未必幸福。”她们老人家都喜欢算将来的事,“我看最好是少爷,没有一处不好,就是那股傻劲,也是难得的,我在他们家做了这么些年,他对我,真是好,倒是我,有时候反来教训他几句。这次他走了,又不知几时回来,他是越来越不耐烦耽在家里了。你呢,玉桂,走了也不回来了,也该忘了婆婆了。” 我笑说:“婆婆,上菜吧,别多说了。” 这天以后,少爷说我不久要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就要带我到处走一走。婆婆不反对,我也不反对。我很喜欢与少爷接近,与他说话、讲笑,都是很有趣味的。老爷太太也不说什么。小姐投来活泼泼的一眼,她以她一贯的娇憨说:“其实哥哥最坏,最坏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少爷带我到浅水湾山顶去。 我虽然也住在香港,却没去过这些地方。 我仍穿着我的唐装衫裤。有些人看我,有些人不看我,有些外国游客问我是什么地方买的,他们也想要。 少爷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然纯朴的人啊!玉桂。” 我笑答:“这不过是换句话,说我土罢了。” 他不出声,只是微微笑着,他说:“你且是个稍有大聪明的人。” 我说:“罢哟,少爷,开什么玩笑。” 因为他是这么和蔼可亲,所以渐渐我说话无拘无束起来,他说了很多事给我听,说一个物体最小是原子,原子要还有电子、中子和质子,我只好听着。 后来他问:“你去了外国干什么?” 我答:“在他们家的餐馆帮工。” 少爷想了一想说:“唉,大概不会用得到原子问题。”他停了一停,“大概什么都用不到呢,你看婆婆,十年前我问她:婆婆,你晓得水为什么会滚?婆婆瞪我一眼说:放在火上煮,当然就滚了!傻子。” 我笑了。 我说:“但婆婆是一个好人,这一点也不影响她。” “是呀。”少爷皱起眉头。“你看这百合花,他既不收也不种,但是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所罗门王最荣耀的时候,那装饰尚不及他呢!” 我温柔地看着他。 他问我:“你高兴吗?走得累不累?” “还好,不累。” “只有你,听我的话,从来不腻,我妹妹说我是个痴子。”少爷含笑说。 我笑笑。我不相信,那些漂亮的小姐们,如果他肯对她们说话,我相信她们也一定非常耐心听,只是他不说罢了,有时候我真奇怪:将来少爷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太太? 婆婆说我福气好,“难得呢,那里都走遍了,那些有钱人去的地方,我活了这些岁数,也没到过。” 少爷的假期到了,他开始收拾行李。我帮着他。 他问我:“玉桂,将来你会不会想起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想起我?”他问。 “因为你与别人不一样,因为你对我很好。”我说。 他也点点头。 老爷太太买下很多东西给他带过去,都得很小心的收拾。 他又说:“玉桂,将来你结婚生子,儿女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呢。”我笑说,很不好意思。 “我写两个名字给你,如果你家里不反对,就用这两个名字。”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 我看了一眼,一个名字叫凤仪,女孩子的,另一个叫龙现,男孩子的。 我笑了。 “笑什么?”他问。 “我的孩子,将来又不做皇后、皇帝,取这种名字做什么?”我笑道。 他叹口气,“说你聪明,原是不错!” 少爷走了。 他走没几天,我也走了。伯父伯母他们催我走的。 到了那边,我与表哥结婚,表哥人很好,我们的小家庭很开心。餐馆的生意也不错,生活清苦一点,但是我很能适应新环境。 没过几年,就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并没照少爷改的名字,名字是孩子祖父取的,叫明儿与英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一年婆婆来借人的事。那位少爷,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我常常想,他结了婚没呢,他的妻子,是不是完美如他呢? 我想再隔三十年,我还是会在路上把他认出来的,他是那么的一个好人。这少爷。 赛车手: 我认识杰奇司徒的时候,刚巧在事业上失意,想在感情上找出路,因此特别留心有“可能性”的男人。 在一次酒会中,看见他白衣白裤的坐在一角,神情寂寥,便自动走过去与他打招呼,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勾搭异性,因此显得有点生硬。 我走过去跟他说:“你好,我叫安比比。” 他看我一眼,有点诧异,并没有介绍他自己。 我有点尴尬,耸耸肩,喝一口酒,“怎么?”我问:“是不是有太多的女人向你介绍自己,以致你感情麻木了?”吊儿郎当地充作老手。 他笑一笑,“小姐,你略为喝多了。”声音很温和。 我马上沮丧起来,我真是什么都做不好,连这种不需要天才,只将利用天赋本钱的事都做不好。 我失意的说:“我没有喝醉,失败的人什么都做不好。” 他面孔上的寂寥一扫而空,笑出来。 “你想做什么?”他问。 我说:“约你出去吃一杯茶,让你送我回家,恢复做女人的信心。” 他微笑,“我很愿意这么做,可是我是今天酒会的主人,今天是我结婚七周年纪念日,那边站着的是我的妻,你说,叫我怎么办呢?” 我吃惊,“你是司徒杰奇,那个赛车手?” “怎么,”他睁大了眼,“你不认识我?你是怎么来这个宴会的?” “我认识你,可是,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的出现。”我越说越离谱,舌头打结,“不讲了,”我长叹,“我想我还是回家早早上床吧。”我站起来。 “小姐——小姐?” 我头也不回的走开。 司徒家在郊外,叫车子不容易,我站在门外,给凉风一吹,余下的酒也醒了。 我跟我自己说:安比比,你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呢,为什么不在家看一本书,喝一杯热牛奶,第二天好好的去上班呢? 正在后悔,并打算重新做人的时候,一辆跑车的引擎咆吼两声,停在我身边。 我先退后两步,停神一看,车里的人正是司徒。 “你——?”我哑然。 “上车来。”他笑,“你现在可以带我去吃茶了。” 我涨红面孔。 “上来吧。” “你走得开?”我问。 “事到如今,还问这种问题?”他很富幽默感。 一路上我沉默。 他驾驶技术大胆、流丽、熟练,名不虚传。 我又问:“你太太不怪你离场?” 他不在乎的说:“安小姐,你大概没有留意报上的花边新闻——已经传过我俩要离婚不只一次了。” 我很震惊,偷偷的看地一眼。 他也在看我呢,我的心剧跳起来。 他既好气又好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淌了混水,洗也洗不干净了?” “不,不。”我否认着,巴不得有个地洞可钻进去。 他说:“你还出来泡呢,真是的。”他仰起头笑。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眼角细细的皱纹,忽然生气了,“以后我手段就纯熟了,你走着瞧。” 他眼角弯弯,“是吗,我等着瞧。” 我们的关系就是那样开始的。 是一段很不健康的关系,我知道,我不该那么轻佻,而且他有妻子。 第二天我就收到他的花,约我出去吃茶。到了这个时候,我因觉得自己非常出丑,对这件事很退缩,不肯接受他的邀请,更加做得不大方,只觉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心灰万分。 他好言好语安慰我,我便将我所有的不快向他倾诉,他有一双好耳朵,全部接受我的怨言,我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只觉像触电一般,我恋爱了。 我不懂得他看中了我什么,我问过他,他不肯回答。 友人知道我与他走,非常担心。 ——“他有妻子,司徒太太以前是出名的美女,现在还不差,你不是敌手。” ——“杰奇司徒出名的风流,你自己当心,比比。” ——“他时常在外国赛车,连他妻也不能时常见到他,你又有多少机会?” 但我确实爱上了他。 司徒问我:“你不怕吃亏?” 我温和的反问:“吃亏什么?就算我们的关系终止,我也不会少了眼睛鼻子,别忘了传统男女关系上的得失观点经已改变,我们两人都很快乐,这已经足够。” 他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我妻子不肯跟我离婚。” 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谈及他的家事。 “为什么坚持离婚?”我小心的问。 “为了自由。”他说:“她不让我出赛。” “她担心你的安危。” “我岂能现在退出,跑到她父亲公司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经理?这是我的职业,她若忍受不了,我们只好分手。事实上她确是嫁了一个赛车手。” 我不敢插嘴。 自那次之后,他没有再提过他的妻子。 杰奇到蒙地卡罗出赛,带我同往,我们住在碧绿海岸的豪华酒店内,但我寝食不安,我开始了解到他妻子身受的痛苦。 司徒与欧洲的没落贵族、新暴发户、记者、明星……谈笑风生,我却为他的安危暗自伤神。 一次又一次跟他去验车、试跑道,我的心像要自胸腔中跳出来。 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忽然冷冷的对我说:“我希望你不会像我妻子那样,劝我回头。” 我忍不住反驳,“我不会那么做,因我没有资格,我不是你正式的妻。但是如果你,只希望我跟着你吃喝玩乐,像你带在身边其它的女人那样单顾享乐,我也做不到,我到底是关心你的。”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我悲哀的说:“如果你不需要我,我可以马上离去。” “我需要你。”他说:“但是你要给我自由,这是我的职业。” 我忍着眼泪答应了。 他出赛那日我没有到现场去,我坐在酒店的房间内观看电视报告。我握着拳头,直冒冷汗,好不容易捱到赛事完毕,看他捧着银杯,被一大群人拥着他离去,我崩溃在沙发上。 我问我自己:安比比,这真是你理想的生活吗? 正在这个时候,酒店房门被人敲响,我去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优雅的女子。 她伸出手来,“是比比?” 我马上知道了。“是司徒太太吧?”她是那么美丽。 她苦笑,“想你现在也知道了,我的日子不好过。” 我绝望的看看她。 “你爱上了他,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他并不需要人爱他,他要的是胜利,掌声、金钱、名誉、美女。”司徒太太说。 我呆视她。 “但既然有人爱他,我倒放下了心,可以松口气。”她苦笑,“可以看得出你与她们是不同的。” 我跌坐在沙发里。 “那么我可以退出了。”她再加一句。 “你真的能够退出?”我问她,“你仍然这么关心地,要退你早就可以退出了。” 她也坐下,一张脸背着我,轻轻说:“我们都太过了解对方,是不是?” 我微笑,“你不愧是司徒太太。” “熬下去吧,”她说:“我要走了。” 我抬起头来。 “希望他也爱你。”语气中并无苦涩。 她翩然离去。 我未见过更大方更美丽的女人,她爱司徒,但是完全不要求任何代价,她甚至可以将他交给另外一个女人。 而我,我是一个卑鄙小人,破坏人家的家庭……我更加为自己悲哀了。 司徒回来了,他连淋浴都没时间,“来?跟我去庆祝,好几百人在等着我们。” 我退缩,“我不去了。” 他脸上有一刻的恼怒,“你又在使性子了。”他随即温柔的问:“为什么?我又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的宝贝?” “不,”我说:“你太太刚才来过。” 他沉默了一刻,“我们先去庆祝,慢慢再谈这件事。”他央求。 他永远是胜利者,我实在不忍扫他的兴,要说话也不在这个时候,我毅然说:“好。” 他高兴了,吻我的脸,我们一起到俱乐部。 在那里数百个男女聚在一起,像举行嘉年华会一般,开香槟酒如开汽水,痛快的享乐,一见到司徒,他们便围上来。 我因为太过不开心,所以找酒喝。 司徒没有空暇看着我,他早已成为核心人物。 我坐在一角独自喝酒。 客人来来去去,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又不屑自我介绍,说:我是司徒杰奇的情妇。 糟透了,当初认识杰奇的时候,再也料不到会这么困惑与痛苦。 我喝了很多,情绪开始好转,我微笑,觉得一切除死无大害,能够与司徒杰奇在一起,再痛苦也是值得的,人活着还不是为了这一点点虚荣心:每个人都想努力地与众不同,即使本身不能在江湖上闯下名堂,做过司徒杰奇的情妇也是一项殊荣。 我可没有爱上他,我自嘲的跟自己说:我跟他其它的女人并无分别,我爱的是他的锋头、金钱、英俊的面孔、美好的身型…… 我靠在长沙发上,喝了又喝。 等到司徒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很醉了。 他笑:“比比,瞧你,太贪杯了。” “我们回去吧。” “拿你没折,唉,真没想到我会被你收服。”他扶起我。 我说:“杰奇,我并不爱你……我—”我在这个时候“咕冬”一声栽在地上。 以后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以了解的是:我很明显的出了丑。 第二天早上在旅馆中醒来,我头痛得要裂开来。 杰奇在浴室剃胡子。 他看我一眼,“怎么,醒了?见我太太一次,就受那么大的刺激?” 我托着头说:“有没有止痛药?” 他问:“她说了些什么?” “没见过那么高贵的女人,她什么也没说。” “连你也堕入她壳中。”他冷笑。 我服了亚斯匹林。“我觉得你对她有偏见。” “偏见?不如说这是长期的研究结果。” “她为什么要做一场戏?” “好让你内疚喝醉出丑。” 我微笑,“真奇怪,夫妻开头往往是相爱的。”我说。“爱恨其实只有一线之差。” 他看我一眼,抹干面孔,“你呢,你对我如何?” “你可不可以改行?”我苦恼的问。 “改行,你真的要我改行?”他反问。 我点点头。 “我能做什么?现在我与公侯伯爵晚膳,周游全世界,赚漂亮的年薪,比比,世上一切都有牺牲有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事,我放弃这一切,就变成一个普通的人,你以为你还会爱我?” 我不出声。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将就一点好不好?”他笑,“至少赛完车,我可以与你在欧洲玩个够。” 也许司徒太太说得对,他并不需要爱,但是我自己也不十分肯定,如果他变为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我还会不会这么着迷于他。 “在想什么?” “司徒,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才好。” “想离开我?”他笑。 “你还笑得出?” “你才不舍得离开我。” “你太托大了。”我说:“但即使我离开你,你也毫无损失。” “没有损失?”他冷笑,“没有损失?” 他紧紧的拥抱我。 我们随即到欧洲去了,游遍了湖光山色,我一生人中再也没有更畅意的假期。 司徒说得对,世界上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如果我真认为一切是不值得的话,我可以离开司徒。 但是他给我这么多的快乐…… 我们一直在一起,每年他会出赛三数次,在那几天中,我简直痛不欲生,整个人浸溺在苦海中,但每当赛后,我又渐渐复苏。 在这一年中我没有再见过司徒太太,但是我已成为司徒的正式女友,很多人认得我知道我。 司徒曾经狡猾的说:“比比,再也没有人会要你,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就是这样。 我在矛盾心情下渡日,一时我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女人,一时我又是最痛苦的一名。 时间过得快,我已经失去我的工作,失去自我,依附在司徒的身上。 长此以往,我想离开他也不行,他把我照顾得那么好,车子、房子、衣服、首饰、要什么有什么,他只要我跟着他走,陪伴他。 平时他的心情很好很明快,是个最佳的伴侣:风趣、英度、豪爽、周到,而且专一——信不信由你,他没有旁的女人。 但是,他没提到结婚的问题。 以前他说是司徒太太不肯离开他,现在呢。 以我俩目前的关系,应该无话不说才足,但不知恁地,我比以前更矜持,他不开口我不出声,他不自动给我的我不会向他要。 连我都觉得自己僵。 廿八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出去吃饭,将一条钻石项链系在我脖子上。 他说:“比比,对不起,浪费你的青春。” 我眼睛濡湿了,女人就是这么容易心软。我说:“没认识你之前就早没青春了。” “要嫁个好的男人,生儿育女,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我说:“放弃了这些机会也不足惜。” “嫁给我也可以,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寡妇。” 我一惊,手中的香槟倒翻了少许。 他说:“这是实话,我太太已答应离婚,我们已经办妥手续,但你会不会嫁我?” 我呆视他。 “哪一个赛车手不是死在跑道上?没有一个能及时退休。” “不要说下去!” “何必逃避现实?比比,你应当知道这是事实。” 我将头伏在桌子上不响。 “比比,你考虑考虑,想想与我结婚是否太差。” 我知道,在他来讲,这算是求婚了。 我低下头,“司徒太太——” 他打断我,“我们已经离婚。” “好,我考虑。” 他又高兴起来,“比比,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我也勉强的笑。“干杯。” “比比,我这个人不善表达感情,你应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我全知道。” 这么多生日,以这个过得最最难忘。我深爱司徒,嫁与不嫁根本无所谓,一张婚纸并不代表什么,我知道自己的心。 他说:“下个星期,我要到利曼去。” 我的心立刻抽搐。 “最后一次。”他说。 “最后?”我忽然听到最坏的兆头,“不!别这么说。”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你听了应该高兴才是呀,不老是叫我停止赛车吗?” 我回过神来,“怎么,你肯改行了?” 他耸耸肩,“没法子,想学做生意,若失败的话你注定没福享。” 我笑了。 “为什么还要到利曼去?为什么?”我问。 “女人真是贪得无厌。”他诧异的说。 我惭愧,便不再出声。 他的妻恳求他七年,他都不肯放弃赛车,而为了我,他一下子就下了决心,我不应再多言语。 这真是我最快乐的生辰。 到达利曼,当地的报纸照例大页大页地刊登着他的消息与照片,把他捧到天上去。 同时他也透露了将要退休的消息,更加引起轰动的反应。 记者访问他:“正当盛年,退休不可惜?” 他微笑答:“为了我所爱的女人,并不可惜。” 读了这样的报道,我落下泪来。 这是最后一次提心吊胆,以后再也不用彻夜不眠地等待他回来,听到车子引擎声不必心惊胆颤,我们可以到幽静的小镇去隐居,可以有时间生儿育女,细说过去,详谈将来。 他的优点并不单靠名气存在,我相信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很好。 如果司徒不反对,我们可以生很多孩子,柔软的、粉红色、天使般的孩子……想到这里,我心花怒放。 利曼大赛我破例坐在现场。 广播员对着看台的人山人海作出报导:“七号是司徒杰奇,稳操胜券,这是司徒退休的最后一次出赛,司徒是著名的长胜将军……” 有一个人的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抬起头,“司徒太太!”我诧异她还会出现。 “我不再是司徒太太,相信不久将来,你会做司徒太太。” 她坐在我身边。看上去仍然风华绝代。 我忍不住兴奋地同她说:“司徒决定退休了。” “是吗。”她淡淡的说。 “怎么,你不相信?”我间她。 她淡淡一笑,“这话我每隔两三年总会听一次,他戒不了这个瘾。” “什么?”我如堕在冰窖中,“以前他也说过要退休?” “他对外也宣布过退休,我可以将剪报给你看。”她声音越来越冷,“这是他一贯的伎俩,于是你感动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忽然对她起了反感,“如果他骗我,那也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这是值得的——他不爱我的话,何必这么麻烦?况且我相信他,他一定会为我们的家庭退休。” “你很有信心哇。”她讽刺的说。 我却柔和地答:“做人若没有信心,那就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她的脸色苍白了,站起来离去。 可怜的女人,她至今还是这么爱司徒。他们到底是因什么分手的呢?不单是为了赛车吧,将来司徒总会告诉我。 赛事开始了。 奇形怪状,彩色缤纷的车子在跑道上排列好,助手们卖力地作最后检查,彩旗一挥,炮车呼啸而去。 我一颗心吊了起来。 司徒的七号车紧紧地被八号与三十七号紧跟,车子如子弹一般的咆吼而过,观众兴奋地发出呼叫,大部分站了起来。 报导员叫道:“这条赛程有三个死亡弯角,但司徒杰奇曾在此处出赛三次,其中两次荣获冠军,对司徒来说,不成问题……咦,怎么一回事?司徒的七号车滑肽——” 我霍地站起来,车子并不在我视程内,我的喉咙像是被一颗铅堵住了。 “七号车滑肽!”报导员狂叫“撞向三十七号!” 我听到一声撞击声,像是一颗小型炸弹爆炸,随即冒出一阵黑烟。 我吓得心撕肺裂,刹时间救火车与救护车立刻出动,报导员大叫:“意外,意外——” 我奔过去,司徒的助手一把将我拉上车,观众乱成一片。 我掩住脸哭了。 到了撞车的现场,救护人员正将一个焦炭似的人抬出来,我尖叫,“不!不!”崩溃下来。 助手刮打我的脸,“这不是他,这不是他,镇静一点。” 两辆车子在焚烧,司徒亦在担架上,救护人员将氧气面罩覆在他脸上。我趋向前去,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 助手拉起我,“一起到医院去,快。” 我们钻进救护车。呵天,我最恐惧的事终于发生,我将脸埋在手中,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音。 助手说:“别这样,比比,控制你自己,他生命力强,不会有问题。” 我看到司徒一只手臂被炙烧得血肉模糊,更加不能控制地狂叫起来。 救护人员替我注射镇静剂。 司徒到达医院时昏迷不醒。 我反而静了下来,最后一次,他说是最后一次。如果他就此死了,那么真是最后一次,如果他逃得过这一关,我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守在医院,眼泪已干,心脏也仿佛停止跳动。 到第三天早上,医生出来告诉我:“安小姐,回去吧。” 我瞪着他,完了,我想。 谁知医生微笑说;“他完全脱离危险期了,你明天可以来与他谈话。” 我抓紧医生的手,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浑身的细胞又一个又一个地活转过来,开始有知觉了, 只觉腰酸背痛,累得要摔倒在地。我回去睡了一整天。 司徒的生命虽然没有危险,却尚得留医一大段日子,灸伤部分要移肤治疗,断骨要驳回,又得怕他有并发症。 他还顶幽默,说道:“我如果毁了容,你会不会嫁别人?” 我板着脸:“没希望甩掉得我。” “比比,你生日那天,我说要退休,是骗你的。” 我静静听着。 “但是现在,我决定真正履行诺言。” 我冷笑,“从死门关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自然怕了。” “那倒不一定,聂奇劳达毁了容,戴住面罩也要再战。我是为了爱你。” “谁相信。” 他笑,“不相信?我倒是相信你爱我,不然何必吓得瘦了一圈。” 我咬牙切齿,“司徒杰奇,当心我扼死你。” 护士推门进来,听见了掩住嘴,“他?扼死他?不好吧,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他。” 我伏在司徒身上偷偷的笑。 最后的胜利者是我。 而司徒以后再也不会赛车了。 一张书桌: 我常与茜茜说:化妆台可以不要,镜子可以不要,书桌是一定要的,我们必定要买一张书桌。 茜茜说:“省着点吧。搬了家之后,只剩下五千元,还有很多东西要等着买,最低限度要买个冰箱,昨天那一瓶大橘子汁硬是坏了。” 我嬉皮笑脸的说:“天气都这么凉了,买一张书台吧。” “随便你。”茜茜说。 她天天早上对着浴室镜子化妆,我们的新居只有一张床,厨房里办了一点零零碎碎的食物,衣服都堆在皮箱里,要穿什么取出来,穿完了又搁回去,懒得到家,茜茜仿佛是没有怨言的。 傍晚我们吃很简单的饭菜,然后去逛家具店。 茜茜说:“好的买不起,坏的又不想买。” “我们去看书桌吧。”我说。 “得了,谁不知道你是大作家?”茜茜没好气,“几时红起来?一天到晚看书桌,我想去买一架电视机看电视。” “电视顶不好看。”我不以为然。 “做你老婆顶难。”茜茜回我一句。 我们还是一家家家具店看着,书桌很贵,花梨木的书桌都要好几千块一张,买不下手。 “我们去看旧货如何?”我建议。 “我顶不喜欢旧东西。”茜茜皱皱眉头。 “只要老公不旧就行啦。”我贼嬉嬉的说。 真的到了售货店,茜茜的兴趣又来了,她东张西望的看着各式各样的售货,连一百年旧的地毯都拨开来看,店里的伙伴都认定了她是个羊牯,招待非常殷勤。我倒有空走到别的地方去看。 我看到一张书桌。 那是一整块白柚木雕出来的,作法国美术式,转弯末角处莫不是精心杰作,只是这张书桌非的大。 我找来一个店伙,“有多大?” “六尺乘三尺。”他答:“好得不得了,先生,买下来吧。” “这么大!搁什么地方?”我笑问:“现在的房子,七八十尺算是宽爽的了,这张书桌比单人床还大。” “是呀,就是大才漂亮。” “卖多少?” “一千二。” “不贵嘛。”我说。 “是不贵。这种书台,新的订做,这种木头,这种手工,恐怕要六七千元。” “六七千元一张写字台?”我摇摇头,“我可以买一堂家具了,真是有钱人能花钱。” “先生,你看看仔细,这张书台不能错过,可遇不可求呢,我把钢台移开你看看。” 那张柚木书台上面放着两只钢台,压得它死死的。这么漂亮的书台根本不应该在这种店里出现,我惋惜的想,这种桌子有谁会卖出来呢?太可惜了,这种东西原是应该买进而不卖出的,象子女样,好歹要留在身边拉扯到底,儿女怎么能卖出去呢? 我皱着眉头,这么漂亮的一张书台怎么会沦落在这个地方?贵族落难似的。 我在那里考虑:三尺乘六尺,能放在哪里? 茜茜走过来,“怎么?看够了没有?” “茜茜,你看看这张书桌。” 茜茜一看,“哗,这么漂亮。” “开价一千二。”我说:“喂老板,能不能便宜一点?” 老板但笑不语。 “买下来吧。”茜茜说:“不是老嚷着要书桌吗?” “不过这张书桌像是女人用的。” 茜茜笑,“不见得吧,书桌也分男女?有什么女人用得着这么大的书桌?难道也是作家?” 我也很罕纳,我问:“这书桌以前是谁的?” 老板摇摇头。 我与茜茜仔细检查一下,五只抽屉都完好如初,面子上稍微划花了一点,无伤大雅,米白色无漆,的确高雅大方。我是每天对着写字台的人,实在需要这一张桌子,于是我说:“好,买下它。” 老板欢喜得半死。“先生,你不会后悔的。” 茜茜说:“这种书桌,卖给谁呢,难得找到个顾客,老板,算便宜一点。” “不能再便宜了,既然喜欢,还什么价呢?”老板笑眯眯。 茜茜耸耸肩,数了两百定洋,“星期日送来。” 老板说:“好,好,我还要打理打理,补一补漆才送来。” “可以可以。”茜茜白我一眼,“好了吧?书桌已经买好了,能去看冰箱了吧。” “你真是一个好太太。”我笑说。 “原来好太太就是听丈夫话的太太。”她说。 我一笑,拥着茜茜走了。 回家冰箱也买妥,电锅也选下,我与茜茜吃过饭之后,慢慢的想,那张书桌到底属于什么人的呢? 茜茜也问;“似乎用那种书桌的人,在香港是不多的,第一,香港人有麻将房而不备书房,第二,有了书房也用不着那么大的书桌,必需有很宽大的房间才放得下那桌子,桌子又不象是写字楼用的,写字楼用柚木夹板便可以了。” 我笑说“你说得对,茜茜,桌子真有可能是一个女人用的,看那式样,虽然大而坚固,但却很柔和美丽,那位女性——先假设她是女性,一定有魄力有事业,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 “可是后来她生意失败了?”茜茜笑问。 “不见得,生意失败也不必卖书桌,这张桌子,旧货店的老板最多以两百元买入,再以一千二卖出,她要两百元现款干什么?” 茜茜笑了,“好,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去问问旧货店老板,不就知道了吗?” 我们很愉快的喝着新泡的茶。茜茜有了冰箱,我有了书桌,对于容易满足的人来说,幸福就在手边。 第二天,我没去找店老板,他老大倒打电话来了。 他说:“那张书桌我把定洋双倍退回,可不可以?” 我愕然,“为什么?” “陈先生,实不相瞒,现在来了一位客人,硬要把这书桌买下来,我告诉他已经售出了,他愿意出多一倍价钱从你手中买下,你看!你当初还要讲价!”老板后悔当初顺利的做成了我这笔生意。 我啼笑皆非的问:“那么你要怎么办?” “你与那位先生谈谈吧,陈先生,做生意讲信用,我决定把写字台在星期天送到你府上,但是这位先生要见一见你,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奇怪透了。 我问:“那位先生在你那儿吗,老板?” “在在。你肯不肯与他说话?”老板已经把话筒交了过去。 “陈先生?”那边传来很温和的低沉声音,多多少少的带着点骄傲,“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说得很低声下气,使人为难。 “什么事?”我也很客气。 “那张写字台,我想陈先生割爱转让给我,可不可以?” 我笑说:“先生贵姓?” “姓龙。” “龙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张很大的写字台,”我坦白的说:“但是我出不起价钱买一张新的,你说我能不能割爱呢?” “我想不能。”他说:“但是我愿意请陈先生去选一张合理想的写字拾,价钱由我负责,我可以先开现款支票。” 我更惊异了。 “你那么喜欢那写字台吗,龙先生?” “是的。” 我说:“龙先生,我马上到旧货店来一次。” “谢谢你。”他挂上电话。 我把事情跟茜茜说了,茜茜好紧张,“我们不让给他。” “为什么?” “其中一定有古怪。”茜茜说。 “里面有个大秘密?可以发掘到大宝藏?”我笑问。 “我跟你去。” 我们一起到了旧货店。 那位龙先生站在书桌旁边。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种孤芳自赏的人,神色倨傲,但是他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瘦削清秀,穿黑西装白衬衫,一条黑色的领带。 他一只手放在那张写字台上面,看见了我,马上点点头,“是陈先生吧?”他问。 “是,这是我太太。”我说。 “陈先生,我希望你把书桌让给我。” 我看看茜茜。问题只在让与不让,而不能问他为什么想买。 但是茜茜已经冲口而出:“为什么?你既然有钱买新的,为什么要旧货?” 龙漂亮的笑一笑,弯弯腰,“陈太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茜茜说:“但这只是一张书桌呀。” “在你们眼中是,在我的眼中,不是。”他很沉着的说:“我们的价值观念是不一样的。” 我沉吟半晌,“你的确需要这张桌子?比我还厉害?” “是的,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 “我想我有权知道,”我说,“我比你更需要这张桌子,我早到一步,很对不起,引起你那么多烦恼。我又不是那种随便接受别人恩惠的人。” “我答应补偿你的损失,又怎么能说是恩惠呢?”他淡淡的说。 我看看茜茜,“这样吧,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张廉卖的写字台,对你来说,却有很特别的意义,我心甘情愿的卖给你,你付还我定洋,直接向老板买好了。” 那位老板简直不相信天下有我这么笨的人。 君子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做一个君子原本是太难的事。 龙怔住一会儿,他问:“是真的让给我了?” 我耸耸肩。 龙说:“我愿意送陈先生一张全新的书桌。” 我笑; “无缘无故, 受人重礼,心惊肉跳的。”我自老板手中取回两百元,“来,走吧。”我拉起茜茜。 “陈先生,”龙拉住我,“等一等。” “还有什么事?” “象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见了,陈先生,你是一个写作的人,你愿意听这张书桌的故事吗?” 茜茜说:“我有兴趣听。” 我笑,“我也有,事情很神秘,你不觉得吗?有人来抢购旧货店中的一张旧书桌。” “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龙说。 “到我家去吃饭如何?我们新买了一只电锅,天天煮菜饭吃,你要不要来?” 茜茜白我一眼,“野人献曝。” 龙微笑,“我很愿意来。” “那还等什么?”我擦擦鼻子,“失去一张书桌,得回一个朋友,来,我请你吃便饭,你请我听故事。” 龙很感慨的说:“你们是我所见过最快乐的人。” 我们一行人回到家,吃了饭,用了茶。龙似乎很松弛,我们家没有沙发,全体人都坐地下,地下只有一条小小的地毯,但是这也没有妨碍我们的快乐。 我们开始等待龙说故事。 他漂亮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他开口了,“这张书桌,”他的声音是低低的,“是我在五年前定做送给一个女孩子的。” 茜茜说:“啊,你送给她的。” “可不是,当时柚木没有现在贵,但是连工带料的,却也花了近五千块港币,当时来讲是一笔巨款。” “她是干哪一行的?”茜茜问:“人长得漂亮吗?” “漂亮,”龙肯定的说;“绝对漂亮,她不是那种俗气的漂亮,她有那种高贵气息,落落大方,样子端庄,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后来呢?”茜茜问。 “别打岔,茜茜,好好儿的听。” “后来我们因小故分开了,我独自跑到外国去狠狠的再读了几年书,等我再回来,她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 茜茜惊叫出来,“啊!”她看看我。 龙的声音沉痛无比,“她得了癌症,坚决抵抗到底,终于不治,她始终没有结婚的机会,死后亲戚把她的遗物都卖掉,我为了这张书桌,找到拍卖行去,拍卖行又告诉我这家店的老板已经把书桌买了下来,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又买了这张书桌,这可怎么办?” “你又向我买了下来,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他茫然的说:“原主在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你们曾经是爱人,是不是?”我问。 “是的,三年前她早晓得有病,她的亲人告诉我,她有一条肩膀酸痛,去看医生,检查的结果,颈项后面有一连串小肿瘤,割出来切片,是癌,无从割治,割掉一颗,又长七颗,她为此痛哭不已,并不让我知道,用计激走了我,免得我娶一个将死的妻子。” “好动人的故事。”我惊异,“简直是一篇长篇小说的大纲!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他沮丧地摇摇头,“我被她一气,使走得那么远,心里天天想念着她,但是却不肯向她低头,等到想通了,回来找她,她已经不在了。” “她是干哪一行的?”我问。 干哪一行才会令男朋友送那么大的一张书桌给她呢? “她是律师, 我们是同学,当她第一天考到bar做大律师的时候,我就送了那张书桌到她家去。” “呵,了不起,”茜茜说:“你想想,陈,这张书桌原来有这么美丽的历史,你这个凡夫俗子怎么配用?幸亏退回去了。”茜茜笑。 茜茜说话有时候是很绝的。 龙说:“是的,她是一个非常不凡的女孩子。” “茜茜,天妒红颜。”我说:“我们这种俗气的人,才能够一直活下去,没什么好说的。” 龙站起来告辞。他说:“谢谢你们。” “谢谢?”我说:“有空常来,别说谢。” “我要谢你们的太多了。”他说,“再见。” 我们送他出去。茜茜被他感动了,很久很久她没说一句话,过了很久很久,她跟我说:“把这个故事写成一篇小说吧,请你。” 我摇摇头,“有了题材,没了书桌,人生不如意事常。” “哪儿有这种事?”她气说:“这么好的故事!” “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故事永远是不值钱,我们必须要改变小说的作风,写幻想小说。” “这是不应该的,你为什么说龙先生的故事不好?” “又是生癌。”我用手支着头。 “事实上很多人生癌死的,你凭什么那么说?” “读者不想看生癌,茜茜,如果你处处接触到生癌的亲戚朋友,小说中的女主角又是病人,你会有什么感想?” “我不知道!”茜茜作一个绝望状,“我要去洗碗了,但愿你有一天能够成名。” “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那个龙光生,明天他们就会送书桌来了。” 电话铃响了,是找我的。 “我是。” “陈先生!”是龙,他气急败坏,“气死我了!” “怎么回事?” “那个家具店老板真不是个人,我才回头,他告诉我那张书桌已经以三千元的高价卖给别人了。” “什么?他妈的混帐!”我高声,“这怎么可以?谁买了?” “一个女孩子,她付的是现款!她要买这张书桌干什么?恨只恨当初你退了定洋,我没有立即付现金,气死我了。” “有这种事!”我说:“我们去打死那个老板。” “打死老板?”茜茜在旁边说:“这是法治社会,你以为是什么时代,还打死人呢!” “龙先生,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哭丧着声音,“或许我再去求那个买主,恳求她把书桌让给我吧。” “这多渺茫。”我说。“你知道她住在哪里?” “不知道,老板坚决不允透露。”他说。 “这该死的人!” “来,你来我这里,我们商量商量。”他说。 茜茜说:“真是好笑,那么多人一起争一张书桌,难道那个女孩子也有一段故事不成?” 我赶到龙那里,气喘喘地:“谁?谁买了?” 龙踱来踱去:“是的,我们一定要研究出来,我决定在他们送货的时候跟了去看看,你说如何?” “好主意!”我问:“几时送货?” “两小时后。” “还等什么?快!快去家具店。” 我兴奋飞奔着的到家具店。 等了半晌,送货车来了,由苦力把书桌抬上去,我们俩叫了一部计程车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车开,我们的车也开,车子慢慢开上旧山顶道那边,在一座硕果仅存的老房面前停下来。 龙的面色大变。 “怎么了?”我问。 “这……这是她以前住的地方……天啊!这张书桌又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来了,有灵性的,有灵性的!”龙的声音颤抖。 “别见鬼!”我替龙打气,“没这种事,全是巧合。” 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衣白裤自楼梯间轻飘飘的奔出来,“送来了?”她清脆的声音问。 龙怔怔的凝视她。 她指挥工人把书桌拾上二楼,我觉得义不容辞,上去自我介绍,把这张书桌的故事告诉她,并且把男主角也介绍她,以示故事的真实性。 那个女孩子呆住了,她说:“我叫兰花,我想这一切都是巧合,我租下了这层大房子,觉得可以奢侈一点,买一些大型家具,这张书桌是这么美,这么大但这么细致,我一眼便看中了,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实际用途。” “请问小姐是干哪一行的?”龙问。 “叫我兰花好了,我是教钢琴的。” “啊。” “真正用得着书桌的是陈先生,是不是?”兰花问。 工人们站在楼下,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张书桌。 “回忆应该深藏心底,如果每个人都把心底的秘密回忆又回忆,那太颓废了,龙先生大可不必睹物思人。” 我心底何曾不是这么想,但是我觉得念旧也是一种美德。 兰花说下去,“这张书桌我觉得应该判给陈先生,我相信它的原主人如果知道,也会高兴它终于落在适合的手里,搁在我家,徒然蒙尘而已。”兰花笑。 她是一个十分明朗的女孩子,我看看龙,他们倒象是一对儿呢。 龙犹疑了一刻。 我抢着说:“那么龙以原价向你买下来好吗?” 龙连忙开了一张三千元的支票,前后为了这张书桌,他已经付出八千元了。 “谢谢你,兰花。”我说:“有空我们可以来看你吗?” 她拿着支票,“不打不相识,有空来玩。”她笑。 “好”我跟龙说:“现在可以把它抬回你家了,现在没有波折了。” 龙象是在想心事,“不不,我觉得这书桌不应该丢空,老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想送给你。” 我搔搔头,“只是这件礼物未免大名贵了。” 龙风度翩翩的走了。 我回到家中,把情形告诉茜茜。 “那女孩子漂亮吗?”她老是关心谁漂亮谁不漂亮。 “很漂亮。” “跟龙先生配不配?” “很配。” “这种多情公子应该再找一个好的女朋友。” “我也觉得如此。”我说。 隔没多久,那张大书桌被抬过来了,好大的桌子,我看着不禁笑了出来,我们的房间那么小,实在是不相配的。但既然人家送了来,而我又一直喜欢它,所以总得腾地方来安置这位贵客。 我笑着把它放好,坐在它面前,欢欣之情是难以形容的,我非常的感激龙,也感激兰花。我抬起头来,看着茜茜,我笑说;“我也希望我能成名呢。” 话还没说完,门铃响了。 我让茜茜去开门,茜茜叫:“又是你,龙先生,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叫兰花。”兰花的笑声传入来。 我站起来,大声说:“小器的人就不该送礼,送了礼来才半小时,就不放心了,一张书桌有什么好看的?也值得这么探访?” “的确不错,”兰花说:“这张书桌,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她笑。 我看看龙,看看兰花,心中仿佛有了默契。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必需要活得高高兴兴,相信龙的女朋友也是希望龙过得快乐的。 我很乐意做一个媒人,把他们两个人拉得更紧一点。茜茜也有我同样的想法,她说:“你们有空要常常来,我们需要朋友……。” 我看看书桌,手缓缓经过滑的台面,如果它真有灵性的话,就应该明白,悲欢离合,一部分是命运,另一部分是人为,我相信这里故事写成小说没人要看,因为事情太巧合了。 雨天: 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是一个雨天。 他结婚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 新娘不是我。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婚礼分中、西仪式举行,不嫌其烦地热闹。西式礼在教堂举行,我因要上班,没有去。晚上到了,新娘子坐在台上,正拍照呢,与新郎拍,与家长拍,与宾客……都穿着中式礼服,红褂子缢满花,盘着金丝银丝,红裙子。能穿大红裙子真还是福气,以前小时候我最看不起这种婚礼,现在只觉得各适其适,求仁得仁的人永远是最幸福的——他们看上去顶幸福。 看一下我就走了。 下雨。 踱到公路车站去候车,那个时候他老开着一辆小小日本车来接我,迟到十分钟我要皱眉头的,现在反而想起他的好处来。 但是这岂非可笑,我从头到尾未曾爱过他,此刻想起他,不过是因为他曾经提供的服务,换句话说:我想念一个司机,我并不想念失落的感情。 如果我不爱他,我就不能嫁他为妻,一天为他煮三餐饭,洗熨衣服,收拾屋子。“大亨小传”的女主角黛茜跟盖士比说:“有钱女孩儿就是不能嫁穷小子!”人家的流行小说就是合情合理在这种地方。 我并不有钱,但我赚得比他多花得比他多。我不开车的唯一原因是我的牌照已被吊销——开快车。 大嫂说:“……女孩子不结婚是很寂寞的。” “是。”我承认。 但不能为寂寞而结婚,为孩子而结婚,为结婚而结婚。我只为爱而结婚。我并不爱他。 下雨的周末,我仍想起他。他对我很好:最佳的听众,陪我在公寓中谈天,看电视,听音乐。 其实他的程度不高,但是他很善于迎合我,讨我欢心。 他说他爱我……真令人惆怅,这么爱我还是娶了别人,而且这么快。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 不要的东西被人拣了去,反而有种依依不舍的味道。 这些年来我老参加别人的婚礼,真是的…… 上班的时候忽然没了劲,以前有什么事老是一个电话拨过去。现在不是不可以拨,只是人家是有妇之夫了。中午吃饭本来老规矩他请客,一个星期六天,现在吊儿郎当,简直不知何去何从。 失去了这个人才知道这个人的重要。真的。 早上晚上都想念他,是真的。 嫂嫂又说:“你真是滞,他又不是不爱你,又不是没向你求过婚。” “我不想跟他结婚。” “你想怎么样?”嫂嫂问:“你自己不能嫁他,又吊着他,让他陪你一辈子?他又不痴不呆,他总得结婚生子,成家立室,现在还有第二个梁山伯?为你吐血死了,你心里也不好过,真不知道你想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 嫁梁秉坚?我是不嫁的,三千块一个月,够什么。我看杂志一个月就去掉六七百。还要穿鞋换新衣买化妆品。我不是没算过这笔收入,总之怎么都不够。叫我贴他,无止境地十年八年贴下去,迟早与他翻脸,那个女孩子肯,我不肯。那个女孩是秘书,她赚两千,丈夫还是值得尊敬的……我——我不同。 但那日她手上脖子上戴的金器令我印象至深,俗是真伧俗,可是喜气洋溢。后来我把请帖里的礼饼赠券去换了一打蛋糕,与同事分着吃了。 我一点也不快乐,人人知他配我不起,人人相信是我不要他,但是我不快乐。 白天若无其事的上班,黄昏若无其事的回家。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我发觉他常用的那只茶杯空置在杯架上很久,电视的声音特别空洞,客厅的电灯好久没开亮过。 我寂寞。 我很知道我不爱梁秉坚,但这几年来他老在我身边照顾我,都成了习惯,生病搬家接送飞机……他老在那里,永无推托。 可是现在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我一点也不吃醋,因为我不爱他。我只具失落感。我不能阻止他的婚姻,再自私我还有点良心。 星期日。 约了两位太太看电影。五点半。 一直站在戏院门口,等得腰酸背痛,极之不耐烦,真想一走了之。约女人与约男人怎么会一样,男朋友管接管送,永远可以迟到半小时,不必言谢,男女有别。 在这一刻内我份外想念梁秉坚这个人,他在做什么?驾着那辆小小日本车与太太在兜风?星期日的下午呢。 以往星期日他总是来我的公寓。我很嫌他。嫌他不够风越,嫌他拿不出去,嫌他从没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给我。 一次他送我只小金戒子,我给退回去,还加一句:“这种玩意儿,送给我十五岁的侄女儿还差不多。” 他没说什么,收了回去。 现在想起来真觉不该,现在想什么都不管用了 他不知有多失望——那只小小的织锦袋,里面装一只他以爱心去挑回来的小戒子,也不知选了多久……可是给我一手挡回去,谁稀罕,我在等的是五卡拉全美方钻。 结果那日的电影看得索然无味。同样的戒子,他那小妻子戴在手中,会说不出的快乐吧? 电影散场各自回家,我紧闭着嘴唇,脸上毫无欢容。梁秉坚的优点陆续回来……一点点一滴滴。 那日他轻轻来跟我说:“我要结婚了。” 我顿时一呆,真没想到他会从我手掌里翻得出去!我以为他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奴隶,也再逃不出生天,我原以为他会一辈子与我看看电影吃顿茶就足够满意,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偷偷”结识了别的女人,谈恋爱,且已论到婚嫁,我完全有种被出卖的感觉——什么!他没有为我牺牲到底?他竟成了叛兵?他竟挑了一个平凡的女孩!我真呆住了。 我想我的脸色变得苍白,过了很久,我才恢复过来,装上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恭喜恭喜。” 他又轻轻的说:“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不上你。” 听了这话,我并不觉得骄傲。 至今已三个月了。 我也约别的男孩子出来,其中一个叫班。 关于班,以前秉坚说他:“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不赞成你同他来往,如果他有诚意,我们可以公平竞争,但他完全是混一顿免费午餐吃的那种人。” 我当时一笑置之,那时我在酒店工作,朋友爱吃多少吃多少,不过是签个名字。 我与女同事约好班,在小馆子里吃了三十多元的午餐,结果他照样拒绝付账,我那女同事与我僵住半晌,我是震惊,她是生气,结果由她放下钞票。我们走出馆子,连笑都笑不出来,我忽然想到秉坚,心中悔恨交织,我这样嫌他,但是离开他才知道他的好处,一路上心痛如纹,同样的收入,秉坚为我,无微不至,像班这种人,我发誓不会再接他电话。这好算男人!没钱爬出写字楼来干吗?为什么不在办公室吃饭盒子?跑出来叫两个廿多岁的女子付账。 回到写字模一算,这人吃我不下十来顿,我自酒店出来了,他请回我十来廿顿也很应该,不是我们女人个个计较,而是秉坚说得对,他根本是占便宜来的,根本没有人格没有诚意。 我的心沉下去。 现在发觉已经太迟了。 我问我自己;现在梁秉坚再来求婚,我答应邀是拒绝?凭良心。答案:拒绝。我真的不爱他, 又不能老把他抓在身边,唯一的办法是放他走。 但这个寂寞的空档没人填,实在是难渡。我深深叹口气。 我必须要把持自己,必须。 我借了嫂嫂的车子,开到新界的公路去,一路上绿叶如荫,风景如画,但是我的心门无法打开,我不需要全世界人的欣赏,我只需要一个忠实观众。 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 路上满街的男人,当我穿着银狐走过的时候,全部转头向我看,又有什么用?我病我痛时他们又不知道。 太阳辣的晒在我一边脸上,我的眼泪缓缓流下。我是爱他的,到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爱他的,可是爱管爱,一年半载之后,爱会褪色,我不能一辈子坐家里为他生孩子,计算着家用:一毛一分,哪一份是租金,哪一份归他母亲,不不,我做不到。 为什么他一定要急于结婚,为什么他不能再陪伴我长久一点? 我哭了很久,才独自开车回家。 星期一照常去上班,口袋要放着他送我的一只金挂表,那个星期一他来低低跟我说:“我要结婚了。”停了一停:“这只表送给你。” “送给我?”我茫然的问。 “是的,给你做纪念。我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这表是我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的,约五十年了。” 我呆呆的接过那只精致的挂表,我一生人从来没有更珍重过一件礼物,我轻轻的把它捧在手中。当他离去,我把冰凉的金表贴在脸上,但那时我尚不懂得哭。 翌日我去配了一条金表链子,一直贴心挂着。今天又星期一了。 我走过马路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转头,呆住。 是梁秉坚。 我的喉咙哽咽起来,多久没见他了?一般的浓眉笔挺鼻子,朴实西装,人群熙来攘往间,我忽然发现了他,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汽车响号把我们赶开,他拉着我过马路,我们站在路边,他微笑的看着我,我呆呆的注视他。 “你好吗?这几天下毛毛雨,你好象穿不够衣服似的——” 我张开口,想说话,但一个字说不出来,忽然想起拜伦的诗: ifishouldseethee,afterlongyears, horeetthee,withsilenceandtears. “我们吃午餐,在老地方,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一点钟。” 我转头就走,用手按住那只金挂表,眼泪如潮水般涌出来。 他追过来,掉转我身子,一脸的诧异。 我就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把头靠在他那熟悉的肩膀上,号淘大哭起来。 他开头手足无措,后来就明白了。 他扶着我一直向山上走去。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上班。 “……我不能离婚……” 我沉默着。 “她是无辜的……” 风啪啪吹在我的脸上,我的心与身都是冰冷的。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不,送我回写字楼。” 他陪我回写字楼,我告假回家。 服了镇静剂,我拉上被子睡觉,眼泪打侧流下脸颊,滴进耳朵。 我竟没发觉我爱这个人,直到今天今时。 我荒凉得如当年念大学时在欧洲旅行,到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迷了路,太阳不是我的太阳,人群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鸽子成群的在身边打转,我仰起头想呵,原来我的生命终于此。 然而这一次是真的了,我再也抖不脱逃不掉我自己的命运。 门铃叮当叮当的响,我不想去开门。 但是它连续地响了三次又三次,我忽然想到是梁秉坚!他是这样子按铃的,我抖开电毯奔出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他。“坚!” 我紧紧的抱住他。 他将我的头按在他胸中。 “坚,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我不知道!” 坚低声说:“我在这里,别怕,别怕。” 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 “对不起,坚,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在这里。” 他陪我到六点半,然后起身穿衣服。 “我得走了。”他说。 “我知道。”我说。 “真荒谬,如果这种情形早三个月发生,一切多么简单。” 我沉默。 但如果他不离开我,我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珍贵。 “她在等我吃晚饭。”他轻轻的说。 我沉默,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妻子,煮好了二菜一汤,静静的等他回去,我是一个下流的女人。 我无法与任何女人相比,我没有人格。 他走了。 我伏在床上很久很久,终于睡着了。第二天大清早,他来接我,仍与三个月前一样,仍是八点十分,仍是那部小车子。仍是先按楼下的铁闸铃。 我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停好,看着他下车,然后他抬头看我是否在张望他。我向他招招手。 他笑了。 我很辛酸,他上来后拥抱我,很轻很轻的在我耳边说:“我爱你。” 我一点也不怀疑。是他的确爱我。但是再爱我他还是娶了别人,他并没有等我一辈子。他并没有。他与我一样的坏。 他送我上班,我们一起吃早餐,我问:“你太太做事吗?” “她在银行上班。” “先送她,再接我?” “是。” “你不觉荒谬?刚与一个女人吻别,转头就去接另外一个女人。” 他笑笑,不出声。 我叹口气。 他问:“你爱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想念你,见到你的时候,我又觉得无稽。” 他默然,隔了一会儿,他问:“你是不是很寂寞?” “我也有可去的地方,我也有其它的男友,但是我想念你。” “但是你可爱我?”他问。 “我现在为你做了这么多,难道不是爱情?” “我想听你说你爱我。”他坚持。 我说:“我一讲这句话,你就跑掉了。你不过是想听这三个宇。” 他不作声。 我觉得自己两只脚简直在云雾里。这个男人,本来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但是我没有要他,现在成了别人的丈夫,抢夺之下身价暴涨,我摇身变为他的黑市情人。 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来,我们一起看电视中的球赛。他喃喃的说:“……我一直爱你……你可以从欧洲的冰淇淋说到拜占庭、花生漫画、伦勃朗、狄啤士钻石厂、壁球、红楼梦,拜伦、林宝基尼迥旋器。我爱你。但是我如何爱你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我是个小职员,受的教育有限,升职机会渺茫,我如何爱你?我怎么娶你?你腕上戴着金蚝劳力士,我尚有能力送你什么?我爱你,但我们都得活下去,这是现实的生活,现实告诉我,我只能娶一个银行女秘书,她赚两千,我赚三千,两人组一个平凡小家庭,生一两个平凡小孩子,她娘家有点钱,颇看得起我,津贴我们一层小单位住。在她来说,是最最美满的生活,但是你与她不一样,你有思想有知识,我不能要你,只好去娶她。” 我深深抽一口香烟,按熄。 “但是最后得到你的是她。”我说。 “不过是躯壳而已。”坚低声说:“我只能爱你。” 我叹口气,“她要的不过是这样,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你为什么不肯嫁我?”坚忽然问。 “因为,”我很直接的说:“因为有钱的女孩子决不嫁穷小子。” “但现在你为什么又这样对我?”他问。 “因为我想我爱你。”我说。 “你说的都是真的?”坚问我。 “是的,我抱歉。”我说。 他很震惊但是很快恢复过来,“你爱我,可是你更爱自己。” “是的,坚,我是个顶尖自私的人,这半辈子来,我唯一爱的人便是我自己,你不能说我不爱你,我对你的感情……” “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更好的。”他还是激愤了。 “或许,但是感情这件事是不能一层层剥开来研究的,如果你喜欢见我,使趁早享受这种感觉,如果不再要见我,就马上离开我走。” “你知道我离不了你。”他说。 “那么过一日算一日。” “原来我们可以结婚!”他气愤的说:“至少可以做恋人。” 我笑笑。“差一点点。”我说。 最残忍的句子是“差一点点”。 我们的关系由正常而转为不正常,连我自己都不能了解,造化弄人,命运操纵一切。而性格操纵命运,我的自私性格…… 我偷偷摸摸的见着坚,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觉得荒谬,这个原本是我的男人,现在我要问别的女人借。 那个女人我是见过的,很幸福的圆脸,一头珠翠,非常关心,穿着红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我是谁,然而我是最辜负她的人。 (上帝给我一点意志力,上帝帮助我,上帝。) 然而当我见到坚时那种罪恶的快乐……我是活着的,我高兴。我不知道想跟他说什么,但是我想听他的声音,我不能控制自己。 坚说:“周末我不能够再来,她常常一个人在家中看电视,很闷,我得陪陪她。” 我的脸上变了色。“不准!”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准!”我大嚷。 “不可以。”他握紧我两只手。 “不!”我满苦地蹲下来。 “你不要为难我。她是一点罪都没有的!你想想,你仔细想一想,你可有权这么做。你想我怎么样?你说你想我怎么做!”他摇撼着我。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可是要我离婚?”他喝问:“你可是打算在我离婚后嫁我?你说!” 我答不出来。 “你这个自私的人,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会做你脚底的灰尘,所以你对我这样子。” 我伏在床上痛哭。 “我不能与她离婚,她把整个人整个灵魂交了给我,她或许只是个卑微的女孩子,但她也是个人,你懂吗?一个人!是,你有思想你有学识你有感性,但她也是一个人,她也有脑子也有心脏。” 我跳起来叫:“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痛苦,你知道吗?我痛苦。” “我也痛苦!”他用手掩着脸,“你以为我不痛苦?有好多夜里我简直想一走了之,她何尝不知道我在外面有花样,可是她忍耐,她爱我,她的深度或者比不上你,但是她比你更懂得爱。” “你走吧。”我说。 “你知道我不会走,你知道我走不了。” 又下雨了。 他没有走。一整夜都没有走。 我习惯了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我需要他。叫我重新去认识一个男人,我不行,那得花三五年,他了解我,他忍耐我,他爱我,我不能没有他。 一个下午,我早下班,坚没送我回家,我逛一阵子街,买了数双皮鞋数件衣服,到门口,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我的门口。 我看着她数秒钟,她也看着我。 我马上知道她是谁。下了浓妆,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比我年轻许多,她或许在想,怎么丈夫会爱上比她年长的女人。 我放下大包小包,跟她说:“你想怎么样?”声音很平静,带着点愧意。 “我可以进去坐吗?”她问。 “可以。”我开门给她进去。 (她终于来了。) 她开门见山的说:“离开坚。” 我沉默,小妇人们永远不容轻视,她们是厉害的角色。 “我要你离开他,他是我的丈夫。”她重复着。 我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跟一个乡下女人争丈夫,我用手托着头,是怎么到这种地步的?我叹口气。 “你一早认识他,为什么不嫁他?我们是新婚夫妇,你不应该破坏我们感情,离开我们!” 这种标准台词我听过数百次。在粤语片与国语片中。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听着她。 “你离开他!”她坚持着。 我根本不能开口,第一:确实我的错。第二:一开口就变得跟她一样见识。 我站起来。“你的时间已经到了。”我打开大门,我根本不应让她进来。 “是坚叫我来的。”她说:“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他想离开你,他说他已被你折磨得够了,他想你放他一马。” “谁说的?”我如五雷轰项。 她说:“我丈夫。”她走到我留话那儿去,拨了号码,接通,“坚?”她问:“我在她这里,她不相信你要离开他。” 我整个人浸在冰窟里,我瞪着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 “你跟她说吧,坚。”她把话筒递到我面前。 他们两夫妻这样联合来欺侮我。 我把门拉得大大的,“你走吧,你们两个都走。” 她的脸色放软了。她说:“你忘记他吧,他不值得你爱。”声音轻轻的,充满无限同情。 我要她同情? “走。”我说。 她走了。我瞧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廉价的毛衣,现在还穿喇叭裤。但她比我幸福快乐。她完全原谅她的丈夫,即使他们才新婚,即使她丈夫对她不忠,但是她字典里没有抱怨,没有离婚两个字。 我关上了门。 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服了安眠药。 现在真的要离开他了,真正的离开。沉沦在永恒的寂寞里。或者不会。我怎么遇见他,就怎么再遇见别的男人。 过渡时期永远是黑暗的。太阳升起之前一定有雾霾,格言不那是这么说吗。 他是下了决心要摆脱我。正如当日,我下了决心要摆脱他。 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在停车场里,他向我求婚。 而我缓缓的摇头,我说不。我不能嫁他那样的丈夫,我的男人要拿得出去的,要耀目的,而他不是。 而今日,他转过头来摆脱了我。 奇怪,天又下雨了,我走到露台去,关上了长窗。 他们在放什么?吃晚餐?简单的小菜:叉烧炒鸡蛋西洋菜杨,两个人开开心心,他们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必须要忘了他,必须。 我深深叹口气,公寓静得像座坟墓。 我把毯子盖上头,明天又是一天。 (但是他们在做什么。相拥入睡,明早双双去搭公路车上班?) 雨声渐密。 (曾经沧海难为水,为什么他竟会在她身上寻到幸福。为什么?) 照片: 我喜欢拍照,他们都说我拍得不错。我的照片却不是用来入沙龙的,凡事留个纪念,事后凭照片回忆一下,其味无穷,这是我唯一的目的。 而我的女朋友莫幽谷自然成了最佳模特儿,无论她在喝茶、洗头、跳舞,都一一入了我的镜头,我将照片都放在本子里,闲时取出慢慢观看,当作娱乐。 幽谷的母亲常笑说:“傅明这孩子,对咱们幽谷倒是真的有意思。” 我自然对幽谷有意思。 将来我是要娶她的。 幽谷很上照,有时我去取照片的时候,连相熟的冲印铺子都会说:“傅先生,你女朋友实在漂亮过香港小姐。”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的写字台面前,摆满了幽谷的照片。 幽谷有时上来看到,会说:“怎么搞的,人家会笑你的——怎么把这么丑的女孩照片摆出来。”幽谷一贯地娇嗔。 我笑笑问:“是吗?丑吗?我不觉得,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幽谷很满意。 深秋,天气很凉,别有一番光景,我载了幽谷出来,在郊外替她拍照。 因为她替我做模特儿久了,姿态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幽谷的美是很特别的,她动态丰富,没有一刻静的时候,甚至在最烦恼的时候”她都能够如阳光在乌云中射出,为我沉闷的生活添增金光。 我有时候取笑她:“你哪里叫幽谷?你简直是闹市。” 翻阅照片,百看不厌,有时候会将她的照片放得很大很大。 这天在郊外,我为她拍了三卷底片,衬着秋景,她的一身猄皮衣裤显得无限潇洒,简直美不可言。我们在傍晚时才收拾道具回家。 我随即把底片交到熟悉的冲印店去做。 幽谷在那个晚上闲闲的提起:“爸爸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告诉伯父,”我微笑,“下星期日我亲自登门来求婚。” 幽谷喜间:“为什么下个星期日?” “因为订婚戒指要下星期才能做好。” “傅明!”她大喜搂住我的脖子。 我笑着拥住她。 “傅明,我立刻回去告诉爸爸,但是,傅明,那是一只怎么样的戒指呢?” 我故意板起了脸,“怎么样的戒指?钢戒指,你还想戴钻石?我是不折不扣的穷小子。” “我打你!”她笑着扑上来。 我们的二人世界就是这么精彩。 过了两天,是星期五晚上,我去取了照片回来、厚厚一叠,驾车回家,还没洗脸就入房间观看。 照片一摊出来,我就呆住了。 咦,这不是幽谷呀。 是另外一个女子的照片。 我先是吃一惊,随后立刻明白是相馆交给了别人的照片给我。 我想立刻去换,但是相片中人马上吸引了我。 伊是一个长发女郎,穿着一件白色的宽大麻纱衬衫,杏形脸,大眼睛,脸上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冷漠,仿佛全世界的繁华富贵都是她脚底的尘埃,但她是一个美女,气质特殊,恍如不食人间烟火。 这么美丽的少女,应该是电影明星或是其它有知名度的人物。 照片共有三十六张,张张精彩。 背景是一间旧房子的客厅,楼面很宽,挂着字画,墙脚线是柚木做的,总有半尺来高,墙壁漆作米白色,一组沙发很老式,套着蓝边白套子,素净十分,一张蓝白的天津地毯,她有时躺在地毯上,有时卧沙发侧,照片拍摄得一流,看得出是用造人象的最好照相机,不是哈苏就是莱卡,光与影出奇的神秘诱人。 沙发边的灯罩是荷叶边的,窗上有木质百叶帘,一格一格,浪漫复古怀旧,我把照片看了又看,爱不释手,整个人象是进入照片的世界里去,不能自己,悚然而惊。 啊这多象聊斋里的故事。 书生无意中得到画象,爱上了画中的美女,然后美女冉冉自画中踏入尘世,与书生共结良缘…… 我的心如溶入照片中,犹如进入了这一间大房子。 电话铃把我自沉思中惊醒。 我取起话筒,是幽谷打来的。 她间:“为什么电话响了那么久才来接?” “我在浴间。”不知为什么我撒了谎。 “照片拿回来了没有?”她问。 “他们掉错了照片,我决定明天拿回去换。” “唷,冲印铺太大意了,”幽谷说:“换得回来吗?” “没问题,我跟他们那么熟。” “要不要出来看电影?”幽谷间。 “不,”我说:“我累了,改天吧,今天一连开三个会,累得抬不起头来,想早睡。” “星期天可要记得来呵。”她笑着提醒我。 我出了一额汗,“星期天?当然当然。”星期天是我求婚的大日子,我为何魂不守舍? “早点睡。”幽谷挂了电话。 我是个名主有花的男人,怎么可以对牢旁的女人的照片发呆?太不应该了。 明天,明天就去换掉它。 我淋了浴上床睡,因为疲累,倒是很快入睡,上半夜安然无事,下半夜开始做乱梦,七彩缤纷,后来梦境渐渐归一清晰,我见到自己的身体毫不吃力地飘入一间房子里,一个白衣女郎在那里等我。 她有忧郁的面孔,黑沉沉的大眼睛,牢牢的看着我,哎呀,她仿佛向我招手了,我很乐意地但半带惧怕地走近。 她伸出手来触摸我的脸,她的手是冰冷而柔软的,我跟她说:“我愿意跟随你,无论你到什么地方去,我总是跟着你。” 她没有笑,她只是深深的凝视我,然后忽然大力的推我一下,我趺入万丈深渊,因此惊醒了。 我自床上跳起来,怔怔地,心犹自突突的跳,一额的汗,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不可能,不可能,我根本不知过这个女郎是什么人,她为什么要来魇我?她是谁?我怎么会取错她的照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取了一杯冰水喝,镇静下来。 明天去还了这些相片就没事了,我告诉自己:快睡吧,明早还要上班呢。 我终于再度闭上眼睛,但直到天亮,我并没有熟睡。 第二天一早,我烤了面包,做了浓浓的咖啡喝,催醒自己。 我多想再掏出那叠照片出来看,但终于自制地将照片放入公文包,出门去。 冲印店很早开门,我要求他们换照片,他们查了又查,说找不到,我替幽谷拍的那一辑。 幸亏我与他们相熟,否则他们早就烦得把我轰走了。 “那么有没有人来找这一叠照片呢?”我耐心地问。 “傅先生,你且留下电话,一有我们就通知你,可好?” “真的无法追查?” “傅先生,”他们答:“照片是用电脑冲的,不经人手,很少出错,这次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很可能那方面亦会来我们这里调换照片,届时一定通知你。” 我还能怎么样? 那叠神秘的照片仍然在我的公文包内,我带它们到公司。 一早没事做,同事们还没有到齐,我又取出照片来观看。 她真是个尤物,五官配搭得别致是不用说了,最主要是那股慵倦的神色,仿佛洞悉世情,世上象是没有什么再能令她动心了。 她并无戴什么首饰,皮肤很好,一种象牙色,两只耳朵如贝壳一般可爱。 我将照片都摊在桌子上。 女秘书进来收拾文件,她一眼看到,诧异地取笑,“咦,傅先生换了新女朋友?” 我不答话。 叫我怎么解释呢?没人会相信这件事。 “好漂亮的女孩子。”女秘书说。 她走过来看仔细。“咦,这不是申声曼吗?” “什么?”我跳起来,“你认识她?” “谁不认识申声曼?她是当时得令最红的模特儿。” “为什么我不晓得?”我问。 “傅先生,”女秘书掩嘴笑,“你就只会埋头埋脑的赶工作,又爱女朋友,根本不注意到身边发生些什么事,别说是一个模特儿,连身边的同事叫什么你还不清楚呢。” 我被她说得脸都红了。 女秘书好奇的问:“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我胡谄,“在朋友家拍的。” “伊真漂亮。”女秘书喃喃的说。 是,伊的美是充满了灵魂感的。 女秘书试探的问:“傅先生与莫小姐没有闹翻吧?” 我反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秘书说:“珠宝店明天送戒子来呢。” “知道了。”我说。 她很不放心,再看一看桌面的照片,掩上门出去了。 她的名字叫申声曼,这样出色的女子一定有点来头,果然不出所料。 我想了一想,赶快拨电话给一个花花公子朋友。电话接通了,我笑问:“九点正就到公司了,老陈?” 他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你不是最讨厌咱们这帮人不学无术吗?” “向你打听一个人。” “呵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嗳,你少废话。” “说呀,打听谁?” “有一个女郎,叫申声曼。” 老陈在电话的那一头怔了一怔。“好眼光,老傅,好眼光。” “你别想歪了你。”我不悦。 老陈笑,“我想歪?大清早向我打听城里名女人的来龙去脉,还说我想歪,你这恶人,真会告状。” “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绝色的女人。” “这自然,其它呢?”我急不及待。 “老傅,你要求得一个绝色的女子,就不必问其它的了。” “什么意思?” 老陈不回答:“你的幽谷呢?吹了?” “我后天向她求婚。” “好小子,双管齐下,你转性了,怎么?到现在才发觉要多多享受人生?未为晚也。” 我骂:“老陈,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他诡笑。 “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我有她电话号码,你等等,我找给你——三三四五六。” “谢谢。” “喂,祝你成功。” 我摇摇头、把电话挂上。 我将照片收起来,沉思。 老陈有她的电话,老陈是个花花公子,是否所有出来走走,开辆平治的男人都收着她的电话号码? 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所应该做的事,是将照片丢进么废纸箩里,忘记这件事,专心的工作,明天珠宝店送了戒指来,携着它上莫家去求婚。 这个女人与我何关呢? 我用手托着腮,想了一个上午,心绪大乱。 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心一向坚强,不为世上浮云幻影所动,现在是怎么了? 我简直不能专心做事,开会的时候魂游四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白沙碧水棕榈树的地方,与那美丽的女郎会合…… 我想我马上要发疯了。 那天回到家,我斟一杯拨兰地,自己一个人慢慢啜饮。 终于忍不住,拿起话筒,拨三三四五六。 我很镇静。 电话接通了,那边一个女佣问我:“哪一位?” 我说:“姓傅的找申声曼小姐。” “请等一等。” 过一会儿,换了一把低沉的声音问:“傅先生?” “申小姐吗?”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有何贵干?” “申小姐。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并不相识,但是我手上却有一叠你的照片,想归还给你,你若不方便见我,我寄返给你亦可。” “照片?什么样的照片?”她非常警惕。 我连忙说:“家居的照片,是冲印铺弄错了,落在我手中,我……我不是歹徒。” “哦,我明白了,”她似乎松一口气,“是那些照片,原来落到你手上了。” “是的,”我说:“我的照片又是否在你那里?” “是个女孩子的照片?她长得很漂亮,”她笑,“长头发,大眼睛。” “那是我的未婚妻。” “贵姓?”她问。 “姓傅。” “傅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约个地方见面,交换相片如何?实不相瞒,你手上那叠照片,对我来说,也颇为重要。” “什么地方?”我问。 “明天,晚上——让我看,八点钟好不好?大酒店咖啡店。” “好,我准时到,我记得你的样子,申小姐。” “好,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发神经了。 我竟约会未婚妻以外的女子,莫幽谷知道了会将我斩作一块块。我对不起幽谷,我怎么会受一个陌生女子的引诱?我不能就这样出卖了对幽谷的贞节。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心中的天使这样不断地细细声说。 但胸腔中另有一个魔鬼,他却同时说:不用回头,去见申小姐呀,你不是想见她吗?怕什么?幽谷又不会知道。一次而已。 魔鬼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空间,我注定要打败仗,我甚至没有稍抵抗就投降了。 呵傅明傅明,我跟自己说,你太不中用了。 后天已是你订婚的日子,你在做什么呢?你的头脑是否清醒呢? 你究竟想在一个陌生的女人身上得到些什么? 幽谷是最聪明的女子,她觉得我神情有点不对,便额外留心起来。 “不舒服吗?”她问:“工作吃力?” 我一惊,作贼心虚,“为什么这样问?” “你看上去有点疲倦。”幽谷说。 多么犀利的眼光。我更加要小心翼翼。 “照片找回来没有?” “还没有消息。” “怪可惜的。”幽谷说。 “再拍一次好了。” “只怕你没有心思再替我造象呢。”她似笑非笑。 “说到哪里去了。”我说。 “明天几点钟到我家来?”幽谷问。 “明天?”我说:“呵明天,中午时分,让我睡足了,精神充沛好说话,我会买了花跟水果来——对了,你约了你爹没有?” 幽谷凝视我,“傅明,你有心事,你瞒不过我。” “什么心事?胡说。” “傅明,是不是为结婚的事心烦?我们可以分担烦恼。” “没有,娶得你这么好的太太,还有什么心事?”这倒是由衷之言。 但另人天生有点犯贱,明明有一个好太太,眼睛仍然要周围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幽谷叹一口气,“瞧你,已经不肯对我说老实话了。” 我搔搔头皮,“真的,现在百物腾贵,维持一个家真不容易,我其实一点基础都没有,就这么着就上门贸贸然求婚,难为情。” 幽谷笑,“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依你说,非得发了财才可以结婚罗?世上王老五老姑婆岂非一箩箩?” “现在的确是流行晚婚呀。”我说。 “得了,我又不是个不事生产的女人,你少替我担心,累管累,月底一发薪水,我又精神百倍了,你放心呢。”她笑嘻嘻地。 我内心非常感动,发誓明晚一放下照片立刻就走,我决不能对不起幽谷。 “那明天就这么对你父亲说了,家中各项开关销我来负责,你的薪水自己零花,等我经济略有转机,马上让你享福。” 幽谷笑了。 珠宝店送了指环来。 我打开盒子检查,非常满意,写了支票。 十年来略有节蓄,除了买这只戒指,尚够蜜月旅行,喜酒是决不请的了,劳民伤财。 幽谷打电话来告诉我好消息:“父亲给我的嫁妆是一层公寓。” “唷,”我笑,“你不该告诉我,不怕我谋你的财?当心我握着一枝牙刷就搬到你家来,再也不走的。” “两夫妻,我难道还希望你走不成?还没结婚,就准备后路随时打退堂鼓?我不象是这种女人吧?”她哈哈哈地笑。 虽然在电话的那一头,我也知道她喜心翻倒,在那里手舞足蹈。 可爱的幽谷。 我暗暗的羞愧,没有人可以代替幽谷。 “幽谷,”我冲口而出,“我爱你。” “废话,”她啐道:“你不爱我娶我干吗?” 我也笑了。 当夜我到大酒店的咖啡店去赴约,收拾心猿意马,真的预备交下照片就走。 我准八点到,直等到八时半。 我原来想打电话去追催申小姐,后来一转念,觉得她不来也罢,等到九点吧,我想,九点不来我把相片寄回给她算了。 是好奇心使我约见她,她那张灵狐似的脸吸引我。 我想看看她真人是否跟镜头上一般有那种肃刹的美。 等到八点三刻的时候,有一个女郎朝我这边走来,她穿鲜红的裙子,金色鞋子,婀娜多姿,但不是申声曼小姐。 她走到我跟前,问我:“是傅先生?” 我默默头,有点意外。 她自顾自坐下来,笑了一笑,“我是她妹妹。” “啊,”我还是失望了,“她没有空吗?” “家中牌局还没有散,她叫我先来。”年轻的申小姐抿着嘴笑。 我天真的问:“是桥牌吗?” “不,麻将牌。” 我吃一惊,不能想象那么一个冷艳的女即竟会赖在牌桌上不起来。 而她的妹子也是,那么年轻,却如此浓妆,美则美矣,毫无气质,而正牌的申小姐却还姗姗来迟。 我犹疑了一刻说:“不如我将照片还你算了。” 她笑,“何必心急?你有要紧的事得先走吗?” 我想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再等一等。 “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我问。 “有,就快了。”答了等于没答。 我对这位美女的印象已经打了折扣。 九点半,九点半如果她还不来,我立刻就走,幽谷那批照片至多重拍,再等下去就荒谬了。 小申小姐一搭没一搭的查问我的身世,我不是一个不大方的人,但对于这一路正邪不分的女子多多少少有点戒心。 她:“傅先生干哪一行?” 我:“生意。” “哪一行生意?”闲闲地。 “建筑。” “啊?”精神来了,“听说建筑业永远一支独秀。” “也不见得。” “傅先生结了婚没有?”更有兴趣。 “快了。” 略为失望,想一想,又说:“新娘子好福气。” 我完全不明白为何一个年轻的女子说话的腔调酷似媒婆,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申声曼小姐毫无出现的意思,我叹口气,取出照片搁桌上,扬手叫侍者结帐。 我这个不礼貌的动作令小申小姐大为吃惊。 她问:“什么?你打算走了?” “是的。” “可是——” “请告诉令姐一声,我不等她了,很感激她派你做代表。” 她象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仿佛从来没有人会因她们迟到而提早离开,又好象她们的魅力无往而不利,这是第一次受挫折。 她的脸色阴晴不定,刚在这尴尬的当儿,她说:“我姊姊来了。”她几乎欢呼。 我不过是一个男人,自然忍不住抬头望去,但见进门来的女郎果然有着相热的轮廓,一样高大、身段窈窕。 小申迎上去,满不高兴的说:“姐姐,这位傅先生竟说要走,早知你也不用来了。” 但见大申小姐向我瞄了一瞄,坐了下来,“大家坐呀,走到什么地方去?”她自己取出烟来,点着先抽。 我看仔细了她,心中无限的失望,原来照相机充当了魔术师。 我可以肯定不是每个模特儿都象她,我再说一次,不可能每个模特儿都是这样。 她的头发油腻,红色寇丹剥落,化妆浓厚,鼻头与额角都泛油,穿着无袖松身t恤,却没有剃腋毛,翘起二郎腿,高跟拖鞋跟在足尖,随时会掉下来。 我看得呆了。 这就是照片中的美女?她? 多么大的骗局,跟照片没一点相似。 她的笑容倒是热情的,声音与电话中一模一样随便,“照片呢?” 她妹妹把照片递给她。 她随手翻阅了一下,说:“拍得不错,明天可以发给报馆。” “小姐,”我礼貌的问:“我的照片呢?” “在这里。”她取过手袋,那只手袋的背带几乎要烂了,她整个人都是烂塌塌的。 我取过照片,立刻看了看,可不就是幽谷:阳光灿烂的笑容,整洁大方的仪表,可爱的性格,高贵的身份。 我一颗心落了地。 申小姐说:“他的爱人很漂亮。” 这时候我对她又略为惊魂甫定,因此说:“谢谢你,我也认为如此。” 说完这话我立刻起身道别,走到门口再回头看一看,申小姐端的十分美艳动人——很多人是不能接近,有很多事是不能细看的。 我连忙开车回家。 淋浴的时候幽谷打电话来查我行踪。我跟她说:“戒指取来了,照片也找回来了,明天中午见。” 一切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当晚睡觉,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与幽谷儿孙满堂,白头到老。 我是幸福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可人儿 无奈: 哥比我大两岁,但往往看上去,倒像是我的弟弟。我一直比他老成持重。他太爱玩,太没正经,太时髦。 女朋友太多。 妈妈常笑道:“真不晓得之骥到什么地方去找来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像美女展览会似的。” 最奇怪的是,她们都听他的话。 之骥做人没有遗憾,他性格开朗,天天到父亲公司去兜个圈子,陪父亲的业主打球吃饭,然后晚上找个漂亮的女友,开部铮亮的车子,找个好地方吃饭,就是这样。 母亲有一阵子很担心,怕之骥会一直这样下去,“以后怎样办呢7”她问。 以后还不是照这么办,舞照跳,饭照吃,不知多少男人一直玩,玩得成精,直到八十岁寿终正寝,我微笑地安慰母亲:“什么事也没有,别害怕。” “他要是像你就好了。”妈妈说。 “现在好。”我不加思索的说,“不然家里多闷。” 这是真的,家庭成员性格越有异越好。 在之骥眼中,我才是一个怪人:不会享受,不懂得追求女孩,平常连话都不多一句。 不过我们是相爱的。 “跟爹学做生意多好,你竟跑去教一份书。” 我不以为然,只是微笑。做生意是很难的,非得天文地理吃喝玩乐无所不通来讨好雇主,还要有精密头脑,更要懂得那一行,机会稍现即逝,如果把握不紧,原形毕露…… 我性格不近。 而哥也并不是人材,他太爱玩,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爹无疑是其中佼佼者,加上三分运气,他在商场上也颇有名气,他也很为此骄傲,时常说:“近年来第一等能干的人是商人,第二等是科学家,第三等轮到政治家。” 咱们家有很多名言。 像大哥,就老说我:“之骏竟跑去做学校讲师,真不可思议,坐在土人当中赚花生米那么一点薪水。" 很令人受不了。 说多了母亲心志颇为动摇:“之骏,如果没有更好的工作,爹的公司总是收容你的。" 但爹公司有那么多专业人才,我顶多获得一份陪吃饭的工作。同陌生人打交道拍肩膀,那简直是痛苦的,我并不懂得。 之骥又爱问我有女友没有。 “没有。”我说,“女孩子连看都不要看我。” “你得打扮打扮。” 我擦擦鼻子,忍不住笑,怎么搞的,要我们打扮?不是女孩子才扮得花枝招展来吸引异性注意力? “笑什么?之骥晓我以大义,“动物中都是雄性的毛色最美。” “但,但人是万物之灵呀。” “同你根本说不通。”之骥不悦,“我替你介绍女孩子,你借我的衣服穿好了。” 两人穿起类似的衣裳,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母亲看着笑眯眯。 之骥叫我去把头发也理他那样子。 我骇笑,我才不要,再时髦下去都要变成流行歌星了。 这样兴致勃勃出去,却很少有收获,因为女孩子们眼尖,很快看出我是次货。 我也不介意。那些女孩子不合我胃口。 之骥最能干的是令人无法知道他爱的到底是谁。 “都爱,女孩子那么美那么可爱,是上主最伟大的创造,各人有各人的好处,说都说不出来。”他眉飞色舞。 风度是有的,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恨死他,他处理得很好,也没有争风喝醋的事发生过。他并不阔绰,但很豪爽,大礼他送不起,但一些零零碎碎的首饰他是不小器的。 最主要是他有一套软功:什么人爱吃什么零嘴,看哪类电影,喝咖啡放几块糖,他都一清二楚,在适当时候使将出来,无往不利。 女人仿佛是很简单的动物,受他催眠。 这样的人,忽然宣布要结婚,家人是很受震惊的。 昨天晚上他公布了这个消息。 我不信他。 他磨着妈妈要看她的珠宝,想挑戒指。 看样子很认真。 妈妈不肯,“你先把那女孩儿带回来我瞧瞧。” “我周末就带她来。”之骥说,“你让我看有什么像样的礼物。” “我自然会给见面礼。” 之骥笑,“那我才放心。” 饭后我们吵着要知道那女孩的细节。 之骥一一说出来:“十九岁,家中独生女儿。” “哗,”我说,“这么小,人家会以为他是你女儿,你还得等她大学毕业。” 母亲笑说:“别打断他,让他说下去。” 之骥说:“念大学?念大学来干嘛?好好的女孩子,都是在那种地方学坏的,男男女女挤在一起吸毒品,大被同眠,什么做不出来?” 我点点头:“原来这是你给大学教育的新定义;” “我不准她念大学。” 我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回复到原始时期,家里快多个童养媳。” 这次连父亲也不帮之骥,“你真想清楚了?” “再清楚没有了,包管你们一见她就喜欢,真似一朵莲花般。” 父母俩半信半疑。 周末那女孩子来了。 真的很美,真的似一朵花。年轻,娇嫩,漂亮,大眼睛的小鹿。 可惜实在太小了,尚未成形,整个人如一张白纸般,纯洁绝对纯洁,但却也是如白纸般乏味,看久之后,怕闷得慌。 她什么都不懂,正是需要人呵护,连茶杯都得放在她手中,我不行,我会怕累。 爹爹暗暗摇头。 那女孩子怯怯的什么也不大说,躲在大哥身后,一下子就告辞了。 她一出门,妈妈就说:“好是好女孩,只是太小了。” “是心理问题,我知道有许多十九岁的女孩子已似人精,”我说,“不知为什么这一位似不吃人间烟火。” “骥儿到什么地方找来这个孩子?还说要结婚呢。” 匪夷所思,小说中人物跑到现实生活来特别可怕。 我觉得不便发表太多的意见,因为这个女孩子将来可能成为我的大嫂。 我说:“不过她长得这么美,这个年头,无名美女已经不多,五官略为整齐的,都想到电视台或歌坛去出风头。她又乖,一只小绵羊模样,似乎我们应当为之骥庆幸。” 母亲听了这番话,仔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略为放心。 之骥也只能娶这样的女孩子,他在外头久了,有经验的女子哪肯同他结婚,又都知道他并没有什么钱。 小女孩才哄得转,婚后生儿育女,他的能力不够,还有父亲呢,急什么,那女孩不会吃苦。 呵,之骥要结婚了。 “婚后是否还同我们住?”母亲问。 他说:“当然,不然住哪里?”他怎么搬得出去,也不想为开门七件琐事来烦。 父母亲很满意,有供必定有求,他们两家都好。 母亲咕哝:“之骏也住进来,就热闹了。” 我笑。 母亲讪讪说:“我去瞧瞧,有什么首饰适用,得拿去重镶。” 我回宿舍。 没想到之骥会来找我。 整个宿舍的女讲师纷纷向他投去注意的神色,颇惊他为天人,之骥外型哄死人。 我说:“你怎么来瞧我?” “不可以吗?”他笑,“来看看你那些仙人掌长得怎么样。” “不,之骥,你是不会那样做的,你一定有事求我。” 他坐下来,面孔上出现一种尴尬的神色来。 我很纳罕,怎么会?他一向理直气壮,做事很少犹疑。今日是为什么? “之骏,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再度疑惑,他有何事求我?我与他在生活上成两个极端,根本完全没有关 系,他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是我做得到的事吗7” “你绝对做得到。”他略略松弛。 “代你去考试?”我取笑他。 “不。” “那么请说。” 他犹疑很久。我们兄弟俩生平第一次在这种处境下相对。 我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他终于开始:“之骏,我在外头,有一个女朋友。” 我放下心来,原来是风流债耳。 但我的心即时又吊起来,“可是在外头生了孩子?” “没有!别胡说。” 我吁出一口气。 之骥忽然说:“这年头,还有谁肯为男人生孩子?如果她有了孩子,我马上同她结婚。” “她是谁?”我问。 “一个女人。” “我未曾想象过她会是一个男人。”我笑。 “之骏,我要你去见她。”他拉紧我的手。 我问:“为什么?你应自己去告诉她,你要结婚。我相信她不会心碎而死。” “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你不逼她,她不会厉害。” 他啼笑皆非,“之骏,你知道个屁!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你不知女人可怕。” “再可怕也是你甩她,她还没有你可怕。” 之骥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说:“这件事你可以帮我。” “好,我帮你去派帖子给她,只有一个?比我想象中好。” “只有她一个已经够头痛了。” 啊叫我去见一个三头六臂的女人。 他自口袋里摸出两件东西,其中一样是一条门匙,另一样是一只钻戒。 “这是干嘛?”我问。 “两样都交给她。” “门匙我明白,但戒指?” “赔偿。” “算了,如果她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这不能满足她,如果她没有你说得那么可怕,你可以把它留下来讨新欢的欢心。” “之骏,你倒是个厉害脚色。”他白我一眼。 我取起戒指,一粒并不大的钻石,是旧刻,并不光亮,但镶工古朴精致,不可多得。 “去年我们到欧洲,在翡冷翠一片珠宝店看见它,当时没立定主意买。” 于是他最近特地去买了它,想藉此叫旧情人心软,不跟他为难。 “你到底爱谁?” “我?”之骥笑,“我最爱我自己。” “那当然是,但两个人比较起来,你爱谁?” “蓉蓉比较适合做妻子。”蓉蓉是那小女孩子。 我很诧异,“那小女孩怎么持家?” “主持大局有母亲,我们家需要一个可塑性强,听话、标致的媳妇,你认为不是?” “另外那个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七弟。” “什么?” “她母亲直生了六个女孩,到她是第七。” “她多大年纪?现在还有人生这么多?” “比你大一两岁,约三十了。” “你与她走了多久?” “之骏,我只是叫你把两样东西送给她,看,你送抑或不送?” “我去我去。”我说,“恕我好奇过度,只是我们,一向不知你有同居女友。” “看!”之骥像是被刺伤了心,“之骏,我每晚都回家睡觉,我可没有同人同居。” 他仿佛打算与我吵架,以怒气来掩饰真感情。哪一种感情?是怀念还是那一点点悲哀? 我不打算再问下去,就快连兄弟都没得做了。 “早上九时至五时她都不会在家,你替我买四打玫瑰,连同请帖以及这两件东西,一起送到她家去。用锁开启大门即可。” “不用见她?”我撮起一道眉。 “见她干嘛?”他朝我瞪眼。 这倒容易。“好,”我说,“明天我就去。” 既然这么容易,他自己为何不去? 我不好意思再问。一场兄弟,连这些小意思都不肯做太不像话了。 他留下一个地址,走了。 有几个女同事随即来探听:“那是谁?” 我说:“那是个女人见了最好退避三舍的男人。”真的,有那么远躲那么远。 第二天我照他给的地址找上门去。 我并且照他所说,买了大束玫瑰,把整个身躯遮掉一半。 我先按铃,等候,按完又按,腿都酸,过了足足廿分钟,才用门匙开进去。 地方是好地方。 公寓大而宽敞,家具不多,但很舒服,有露台,看得见海。 果然没有人。 我看到一只大瓶子,把花插进去,加水,放茶几上。 然后把戒指、帖子、门匙全放花瓶脚下,我打算离去。 但因为太阳好,而露台那么宽大,我忍不住在那里站一会儿。 待我转头时,看见一穿毛巾浴袍的女子站在客厅中央,正注视我。 她显然已经站在那里良久,并且不是自外边回来,换句话说,之骥的情报完全错误,屋主人根本一直在家,她可能在浴间,听不见门铃。 我的情形比一个贼被当场抓住略好一点。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她头上也包一条大浴巾,大概是刚洗完头。 我喜欢在家洗头的女人,她们比较懂得生活。 有些男人不喜女人坐麻将台子,我则不喜女人坐剃头店。 她有一张时下流行的时髦长方形面孔,一双好眼睛,因为大而圆,所以很神气,也可以说有点凶。 她是谁?七弟?再明显没有。 但不似大哥口中那个厉害的、要缠住他的女人。 厉害的女人不是这样子的,厉害的女人,看到男人,会得媚眼如丝,浑身酥倒,不管有没有发展性,先把他嗲倒了再说。 我觉得我们两人中必须有人开口。 我说:“我是之骏。” 她点点头,“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弟,像得不能再像。” 声音很平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没问我是怎么来的。 “我去换件衣裳。”她说。 我自己找张沙发坐下。 半晌她出来,毛巾已经除下,穿一套极浅色湖水绿上身兼长裤,看上去十分舒服,像是吃着一客薄荷冰淇淋。 她吁出一口气,“这是什么,白玫瑰?好好。” 她也坐下来,忽然看到那只戒指,怔住,放在手指上,没有戴上,转来转去,半晌,也不言语,很久很久,忽然把指环向我抛掷过来。 我一抄手接住,冷不防她这一招。 “还给他。” 我觉得她应当收下,何必蝎蝎蜇蜇。 但我不是她,当事人才知道感受,像我们,针不刺到肉,怎么知道痛。 我把戒指套在尾指上,无聊而做作地伸出手,像一般女人欣赏钻石般看着,为了解嘲,不知为之骥还是为我自己。 七弟微笑。 “你比你弟弟好。”她说。 “弟弟?不,他是我哥哥。” “哥哥?之骥是你哥哥?”她欲语还休,大约是觉得不适合在这时候对之骥置评。 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话说得出来,倒不是纯为风度,而是说了亦没有用,我是之骥的弟弟,我永远得站在他那一边。 七弟很聪明,她也许有多话的时候,但多的话永远是无关重要的话。 我觉得我很了解她,比之骥更为明白她,以及有交通。 但我还有什么理由久留?我的任务已经完毕。 我站起来,她便起身送客。 她头发湿漉漉地束在脑后,露出精致的额角。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我不明白之骥择偶的条件,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她?有什么标准?花多眼乱,一瞬间拣错可怎么办。 但他的女人都很突出。 注定的,之蹬注定要走桃花运,生命中充满爱情。 我叹息一声。 “再见。”我说。 她点点头,合上门。 我没有立刻走。在她门外逗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之骥也在此留恋过。 站了约十分钟,只得离开。 我喜欢这女人。 但之骥不这么想,他怕她,并且担心。 晚上他来不及的亲自跑了来打听。 “戒指不肯收。”我还给他。 “诅咒!”他说,“我有得麻烦。” “之骥,我看不会有什么事的,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子。” “你懂什么!” “之骥,我还没与你算帐,你明知她在家,为什么不说?” “我实在是怕她。” “她没有什么可怕呀。” “她是那种极阴毒,极工心计,微笑着把你身上肉一口口咬下来的人。” 我不悦,“人家一句坏话都不说你,你身为男人却说人家坏话。” “将来你会知道。”之骥仍然那么紧张。 “将来,她与我们还有什么将来?”我失笑。 “我怕她会在我婚宴中出现。” “你放心,她才不会。” “你怎么知道?” 我看向窗外,我不但知道,我可以保证。 “我还是旅行结婚算了。” 他要带那小女孩到什么地方去?什么地方都不要紧,反正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愉快的。 难怪之骥说得这般兴致勃勃。 我说:“她是个标致的女郎。” “……”之骥正在说到蜜月,听见我做如此评论,立刻斩钉截铁的说:“当然,我的妻子,必须是个绝色。” 我微笑,“我不是说她。” “说谁?”他诧异。 “七弟!”我说。 “别再提她好不好?”他一脸不高兴。 我开始有种感觉,被抛弃的是之骥,不是七弟。 是了,像得很。是之骥给我的一种印象,是他先下手为强,但我发觉真实的故事不是这样的,渐渐水落石出,之骥表现得太在乎。 “他们说只有没有信心的男人才会娶小女孩子。”我向他挤挤眼睛。 “这个孩子,”他的手指直指到我鼻子面前来,“将是你大嫂。” 我哈哈笑。 他将我书台上的笔记全数扫在地下,谁也不懂他干嘛生气。 第二日我出城去办事,做到下午,有点累,到快餐店去喝杯牛奶打气。 你猜看到谁? 七弟。 她坐在一角,狂喝可乐,两手捧一只鱼柳包大嚼,双颊鼓涨,吃相如一个小孩。身边放着公事包,身上一套那种很贵的、会得绉的西装裙。头发干了,仍束在脑后。 我不明白为什么之骥要把她说成一个厉害的女人。 我立刻取着我的牛奶杯子过去。 她见到我,让出半边座位。 把食物吞下肚子后她说:“有时候可乐真可救贱命。” 我看看表:“下班了?” “下班?开玩笑,我还有一档会要赶,此刻才四点半,到六点半今日工作或许可算结束。” 我摇摇头。“太辛苦。” “别乱讲,吾爱吾工,吾爱吾忙。” 口不对心。不然又怎么办,诉苦给陌生人听乎? “在什么地方?我送你。” 她双眼看看天花板,“楼上,廿五楼。”她擦擦嘴。 接着自手袋中模出嘴唇膏,说声对不起,便略略补一补妆。她有性感的嘴巴。十多廿年前流行过银粉红唇膏,她便有天生该擦这种唇膏的嘴唇。 我注视着她。有的女人会因男人的目光而搔首弄姿。 她丝毫没有发觉,把手袋扣好,挽起公事包, “好,再见。”真是大方磊落的女子。 “再见。”我说。 我在附近逛了很久书店,又到会堂去看书展,看着时间差不多,再到那处去等她。 她在六时三刻出来,笑容很疲乏,犹自与同事打着哈哈。 见到我,一呆。 我近上去,她的化妆掉得很厉害,坦白的说,这大概是她一天中最难看的时候,女人化不化妆都各有其风味,最惨便是脂粉剥落似断垣败壁之时。 我禁不住调皮的向她挤挤眼。 她的同事知趣的让开。 她并不介意我看到她此刻这个疲倦憔悴的样子,讶异的问:“又是之骥叫你来的?” “不,我自己衷诚来约你吃晚饭。” “我吃不动,回家做个三文治算数。” “胡说,吃得不好,明天如何起来打仗?一定要正正式式的吃个五道菜的大餐。” “之骏,我真累得慌。”她还要推我。 我说:“都是高跟皮鞋累的事。”我若无其事挽起她的手,把她绑架到附近的法国饭店去。 她一直不出声,由得我指挥如意。 半打生蚝过后,她的面色开始有些光彩。我递香烟给她,帮她点起,又叫侍者添上白酒,七弟的嘴角透出笑意,并不是快乐的笑,而是礼貌上表示接受我殷勤的笑。 “这些时候,你一直在这区?”她问。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好不容易遇见你,想同你聚聚。” “同情我?”她忽然问。 我反问:“有什么好同情的?丢掉个把男朋友便想博取同情,你别妄想。” “同你在一起很舒服。”她说。 “谢谢你。”我说。 她的精神渐渐松弛。说累并不是推搪,她不住的更换姿势,使脊骨舒服一些,我很不忍,在饭后坚持送她回家。 她没有推辞。在我车上,靠着椅背睡着了。 真要命,再美的美人也丢尽面子。在魔咒下睡一百年是浪漫的另外一件事,为生活累倒在这里可真是倒霉,谁有怜香惜玉之心? 我轻轻把她推醒,她一脸茫然回到现实世界上来,抄起公事包便下车,忘记说再见。 太忙了,她并没有与我诉衷情。也没有告诉我,之骤与她如何结识,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车的时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间闻到一缕香氛,但是没有。七弟大概没有闲情洒香水。言情小说中的女角与现实生活中的职业女性是有点出入的。 在这一刻开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门汀森林中故意制造浪漫气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们对美化环境有贡献。 七弟太实在了。之骥的作风与她相异,他需要一个无所事事、专陪他吃饭跳舞闲聊的女人,似一只依人小鸟,将来结了婚,当他自外回来,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骥的条件,这样的家居情趣尚可办得到。为什么没有人申诉一下现代男人的痛苦?在从前,物价较便宜的时候,任何一个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温暖的家庭生活,现在这些都被剥夺,这笔帐是一定要算在社会上的。 除非婚后同父母一起住,否则就得两夫妻自力更生。 谈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从没考虑过一个温柔洁白一无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这方面并不工心计,我只知道我遇上七弟。 几次三番的约她,都被她推掉。当然是故意回避,不想与之骥写了完结篇,又与之骏开始,我了解,我所不了解的,只是自己:为什么要缠住她? 那日在她家的露台转头,并没有惊艳,但心中很异样的酸软一下,莫非就在这个时候,种子萌芽? 星期三下午没课,是我七日内空闲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来逛,故意溜达至她的办公室,故意在适当的时间碰见她。 她见到我老是错愕,因为,她说:我长得非常像之骥。 “又请我吃饭?”她同我很熟络的样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恋爱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个书生模样,再伶俐的时候都带三分傻气,发起楞来,像现在,更是笨得没法挡。 再粗心的人也会疑心。七弟并不鲁莽,她只是忙。 我们站在电梯口对着互望。 下班要急着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开我们。 我不得不开口:“跟我走吧。” 她脚步虽然上来,但嘴里喃喃说:“跟你走?万万不可。” 我为她落伍的顾忌而发出笑声,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着毛毛雨,一地泥泞,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来,鞋头立刻沾一层污垢。 我问:“怎么是之骥先看见你?” 她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她说:“你何用惋惜?之骥看见我之前,也已有许多人看见我。”声音淡淡的。 这话里自暴自弃的成份太重,我觉得心痛。 “你们两个,”她说,“钉起人来透不过气,一下子冷却,要找起来,影子都不见。” “不可将之骥与我相提并论。”我别转面孔。 “对不起,看得你是纯洁的,听说你是教书先生?”她笑问。 我说:“别再游戏人间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话。” 我把她拉进车子里去。 车子蜿蜒的驶上山顶,浓雾中我找到避车处,将车子停泊在该处,开了雾灯。 我微笑说:“这是情侣接吻拥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着山腰滚滚的白雾,“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驾驶盘上,莞尔。这么不够诗情画意的女人,我是怎么爱上她的?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看我,“你打算与我谈情说爱?” “不要再硬着心肠。”我说。 “你认为我应给你机会?你认为你有机可乘?” “不要驾起铁丝网好不好,”我有点忧郁, “也许这世界上尚有真正没有企图的人。” 我们两人在车中坐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见,嘿嘿息息,像两只小动物。 过很久都没人说话,随后有警察提着电简来照,此刻的制服人员很斯文,只嘱我们把车子开走,并没有来不及地推荐我们去更好的地方开谈判。 “送我回家,”七弟说,“我要好好与你谈一谈。”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紧,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晓,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到家她拆开头发,洗下脸,斟杯酒,很外国作风的问我:“你到底要什么?”皱着眉头,像是被骚扰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样害怕,表面上的沉着只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不顺其自然?”我问,“何必寻找答案?如果不讨厌我,便接受我。” “你这个书呆子,”她恨恨的说,“偏偏趁这种恼人的天气来烦我。” “别昧良心,我是个很懂得生活的男人,与我在一起,你会得到乐趣。” “之骏,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这真是令人尴尬的,连我都找不到开脱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确是不妙,然而要爱得彻底起来,一切都不必顾忌,此刻似乎言之过早,所以两个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们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无论如何不行。” 我颓然,没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型。”她苦口婆心的说。 女人都爱虐待她们的男人,对她们好的男人,她们都视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骥之间,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呢,应该啥东西也没有了。 她果然问:“之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听说他陪女方出去买寒衣,大概为着度蜜月,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还在下雪。” “他们快乐吗?”七弟问。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么年轻……我没有问。” 七弟微笑,“他们会不会有代沟?” 我说:“谁知道,也许那小女孩喜欢听日本流行曲,口口声声阿那打哗,不知之骥怎么想。”说着是非不禁大笑起来,有谁不是幸灾乐祸的呢! 七弟微笑,她面孔上露出很顽皮的样子来。“他从什么地方结识到这个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问。 七弟摇摇头。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饭,母亲给我看装修好的新房。 整间房是浅蓝色的,花俏得很幼稚,连枕头套子都有裙边。 母亲耸耸肩,“那女孩子才十九岁半。” “这么说来,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国结婚。”我惊说,“她还不能自己签字。” “所以呀,”母亲皱皱眉头,觉得很烦,“这个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将来有什么事,脱开就难了,弄得不好给人家告一状。” “妈妈别太悲观。”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结婚,对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们开会,夜夜开到清晨才回来,那家人很厉害,像是要拟一张合同逼咱们签下去。其实分明是欺侮我们,这种女孩子跟小阿飞泡,做父母的还不是眼开眼闭。” “妈,也许他们不舍得女儿。” “没有的事。”母亲很不开心,“我都不知之骥搞什么。” “待我来问他。” 那天晚上,我问之骥,“你究竟在搞什么?” 他说:“我不过是想结婚。”非常颓丧。 “你可爱她?”我问。 “这么麻烦,谁会想到有这么烦?” “如果爱她,是无所谓的。” 他用手捧着头,不出声,苦笑。 “婚姻不是儿戏,该结就结,不结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吓一跳。 “怎么不可以,负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遥法外。”我说,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这种事。” “但是——” “之骥,何必开始一段没有成功的婚姻?”我推开手,“不是你兄弟,不敢这么说,是你的兄弟,不爱你也犯不着这样说。之骥,你别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发呆。 “结婚后还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后不必生活,娶谁都不要紧。” 他强笑,“你越来越似个老太婆,口气跟母亲简直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 我微笑,“可是,”我说,“你难道不算幸福?你有我这么一个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应当知道,弟兄之间不必有情,前辈子跟今辈子的名分是两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骥却是友爱。 尽管如此,世上许多事,除了自己,简直无人可以卸下担子,一切苦难要亲自担当,咬紧牙关过。 早上洗下脸来,有种感觉,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黄连,一张脸色若玄檀,像苦情戏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去的。 昨夜梦回,听到一声声汽笛声,回南天在浓雾中的船只摸不清前途因此悲号,在回音中特别的绝望动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胧中落下泪来。 我在恋爱,这是一定的,我为得不到所爱的人烦恼。 我同我自己说:这算是第几号挫折?将来还有更大的磨难要来呢!但是我已经崩溃,脆弱可怜的我,还如何面对疾病死亡战争。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活下来了。劫后余生,总有死不去的人,是运气?是意志力?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麻木?事情总有过去的一日。 是几时发生的事?我细细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数次见面,已经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当事人往往是最糊涂的一个。等到事情发觉,已经太迟。 我还有那么多的日常工作要处理,心中苦恼的时候,看见公司中的小厮与女孩子打情骂俏,无牵无挂无求,心中羡意顿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紧是快乐,是哪一种的快乐根本不要紧。 我认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个怨妇。 七弟偏偏还要来惹我。 ——“我升职了,回请你,出来吃顿饭。” 我当然立刻答应下来,双眼不觉地润湿。 我的天,何需有这样强烈的反应,我的理智这样告诉我,但我的感性却不那么想。 赴约时一点也没有乐趣,因为不知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见到她。 待真正见了面,又高兴起来,这种一霎时阴、一霎时阳的心情,是很典型的,堕入爱河的人十之经历过,我是认了命了。 七弟今日精神很好,人逢喜事三分爽,如今的女性,价值观念与男人越来越接近,升了职自然要庆祝,这个位置一定是她盼望良久,用血汗泪换回来的。 当然她不会把过程向任何人和盘托出,成功就算了,连她自己也不再会有时间想及过去。 “来,喝一杯。”她那双眼睛是会笑的。 我问:“为什么单找我出来?” “快乐不可过分招摇,会引人妒忌,吃亏的还是自己,只好找个与我成功没有直接关系的朋友。”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这种饭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与她分辩。她身上衣服永远太薄,冷死贪潇湘,这句粤语便是用来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着头,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还有什么东西? 她可怀念之骤? 只字不提,真是女中豪杰。但是为什么她的嘴角笑,而眼睛从来不笑?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吁出一口气。 我付过帐,她一叠声道谢。忽然趁着酒意握住我的手。“之骏,如果你不是这么年轻,不是这么纯洁,我倒是很希望有一个家。飘泊这么多年,不论碰到什么,后果自负,我也很厌倦,有时候半夜听着收音机,辗转反侧,会得流泪,之骏,没想到我会这么傻气吧。”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旁。 看上去,我们太像一对情侣,我的心发酸,五脏六腑缓缓绞动,全部变了位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与你没有共同点,不能相处,之骏,你明白吗?”她双眼润湿。 我鼻子犹如被人击中一拳,发酸发痛,泪水直流。 她给我纸手巾,我成叠地掩在面孔上。 这就是现代的十八相送了。但我连女方的罗帕都得不到一块,因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卫生的手绢。 但人们的感情还是划一的冲动与不稳定,我不只为自己悲哀,也为全人类悲哀。 我与她离开餐馆,在街上被冷风一吹,她忽然呕吐起来,我搀扶住她,她吐得很厉害,秽物沾在身上,刚才吃的菜全部报销。 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面孔呛得通红。 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泪,也无暇到停车场去取车子,叫部街车就走。 她躺在我肩膀上,尚紧闭眼睛,两瓶白酒而已,空肚子就醉得那样。 我用外衣遮着她,怕她着凉。 多年前,我听过一个故事。那时何莉莉还没有嫁赵世光。她喝醉,吐得赵一身,他不但不生气,还亲自开车送她回家,用一只手驾驶,另一只手被她枕住睡,动也不敢动,压得麻痹。 后来莉莉说:“见他对我那么好……” 真是温馨的故事。恋爱中男女很少有这么甜蜜的回忆。多数事想起来都是恨。 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 现在……真是男女平等了。 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还是不行。我在她手袋里掏出锁匙开门,扶着她在沙发上躺下。又在浴间取过毛巾垫在她头下,浅灰色的丝绒沙发可禁不住折腾。 她隔些时候又吐几口,没想到一只胃可以装那么多东西。看着她那么辛苦,真不好过。 何必呢,上下班还不够折磨吗?何苦还要使受苦。也许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精神方面转移过来。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装皱得似咸菜,索性脱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时候,七弟总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个吨。 天亮时她在沙发上呻吟,我给她喝水。她颇为蓬头垢面,奇怪我老在这种不正确的时候看到她,所以我爱她,也不是因为她美。 她醒转,也不道歉,亦不道谢,一切尽在不言中,匆匆打点,打算上班。 从浴间出来,她又变为一个标致女郎,只不过面色奇差,扑一点粉也许看不出来。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会议要去参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乱冒,但是有两节课要上,没人替。呵,没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们出门。 清晨的太阳使我睁不开眼睛来。 我与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刚强起来,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准备开工。 我戚然与她道别。 昨夜之事,她会不会记得?她又会记得多久? 我只想有人记得我。 随着便听到大哥与小女孩蓉蓉分手的消息。 他去纽约开三天会,她便无法忍受寂寞,与小男朋友听音乐会,据说散场时手拉手,传到大哥耳中,发觉不对劲,便上她家开谈判。 妈妈说人家女方家长保证绝无此事,还不肯放过之骥呢!后来是蓉蓉本人出来说不要再跟之骥走,才了却此事。 之骥大声说:“嫌我老,没朝气,听见过没有?她喜欢什么?露营、远足,到欧洲要参加旅行团,我真受不了。” 好是好女孩子,只是思想上与中年人有距离。 我说:“你要分手,人家同你分手,如愿以偿,细节不必多提。” 他静默。 送出去的首饰、衣服以及其它礼物,自然收不回来。 谁也不敢追究。 之骥总得过他应得的甜头吧。十九岁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资格投票,但却可以做很多事。 最失望的是母亲,金钱上的损失不要去说它,都已经在计算要生几个孩子了,忽然之间到手的媳妇儿又飞掉,难过得不得了。 家里受了这样的挫折,自然人人闷闷不乐,闹得人仰马翻,啥人还笑得出来。只在饭桌听见父亲说:“儿戏,儿戏。” 母亲问我要不要搬进“新房”去住,我忙不迭摇头摆脑。 怎么住?千万不要嫁祸于我。 “那怎么办?”母亲彷惶的说。 我很镇静。这件事迟早要过去的,事过情迁,一家子又会安顿下来,我才不担心。 我同自己说,只要身体健康,又有正常收入,就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对着镜子,看我自己的面孔,但为什么我一点欢容都没有?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四肢活动力强,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为什么我心戚戚? 事不关己的人瞧着我这副多情种子样,会得嘲笑我不会做人。女人嘛,多得是。做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还有,切记要看得开,什么都不要担心。 这种道理谁不懂,谁不会说。 针刺到肉,忽然发痛,就变成镜中的我那模样。 不过受伤深浅也视人而定,我是太会得难过了,之骥,他就没事,略为憔悴一、二日,自然而然又恢复过来。我还在犹疑该不该把胡须刮一刮,他已经一身光鲜的出去了。 他穿本季最新式的阔领子西装。我的天,阔领子又回来了?我茫然。叫我何去何从,真想伏在桌子上哭,为自己的迟钝为自己的落伍而好好的、痛快的洒下眼泪。 之骥又找到了春天,对他来说,所有的约会都带来明媚的阳光,新面孔新人事,于是他又雀跃了,在桃红柳绿间漫步。 橡皮为心肌的人,幸运的人。 我这个运气较差的人在宿舍中,搔破头皮。 一直没见到七弟,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手,插在之骥的臂弯中。 是的。 之骥。 之骥的臂弯。 破镜重圆了呢。 我看见这种情形,脑子里轰一声响,七窍完全封闭,一句话也说不出,嘴唇如铁皮一般,再也不能够自由开合。 我不住的同自己说:“没有这么严重,这个女子,我认识才不过数月,况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骥的情人。” 我的自制力不够。自小我不是个懂得控制情绪的人,七情六欲都在面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骥比我麻木,没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却较为镇定。 呆半晌我终于过去,说一声:“好吗?”在这一刹那,我希望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谁知七弟放下之骚的手,过来站在我身边。 她说:“我有话同之骏说。” 之骥恍然说:“啊,是,你们是见过的。”他走开去。 七弟仰起头,“怎么,生气?生我气?”她微笑问,“笑我没出息2” 我不出声,过半晌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寻找更绿、更广的草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马。” 她讽讪着自己,忽然伸个懒腰,看上去仿佛大功告成的样子,实则上一双眼睛把她的心事和盘托出,显示着深切的悲哀、无奈以及委屈。 我的声音更轻,“为什么?” “为生活。” 我摇摇头。 “为了惰性。” 我再次摇头。 她出力地寻找答案,终于讲实话:“我爱他。” “他?” “看他多么英俊潇洒,会得玩,具生活情趣,风流体贴,有什么不好?之骥是个最乐观最直接的人。” “他并不爱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并不想得那么远。”她拒绝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还有什么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说不出的苦涩,“我们快要结婚了。” “七弟,这是终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这样,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骥过来,“什么事?之骏,你不是跟你未来大嫂在起争执吧。” 我把半截话吞到肚子里去,像是咽下一大口粗盐,不知怎地,双眼红了,也知道实在不像个样子,别转身就走。 背后听见之骥讶异地说:“这之骏可是怎么样了?平常是极得体的一个人,人人都喜欢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幢近郊的灰房子内,永不涉足外边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只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时候,心痛欲裂。碰巧有人经过,很随便的置评:“不要紧,现在有种从胶水,什么东西都可以在十秒钟内补好。” 是吗,只要十秒钟?多么好。什么东西都能够补? 我抬头,面孔上带着愚蠢惨痛的询问。 那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孩子爱娇的耸耸肩,“什么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毁我的希望,挥挥衣袖而去。 我与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没动。 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决定参加之骥的婚礼。 婚后他们与爹妈同住。 家里得一乱字。乱得不可开交。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新房内装修完全拆掉,摆新的家具,据说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骥的主张。 母亲同我说:“我真困惑,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间嫌小,因此把我的储物室都打通了,还是觉得不够大。 父亲问要不要在楼上租一层,照样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礼迫近。 七弟像个没事人似,照样上下班,面孔上露出一派“当然我什么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骥是个天字第一号闲人,他最喜欢做这种琐碎的事,他们俩真是天生一对。 我问七弟:“一切都准备好了?” “是,婚后就享福,”她淡淡说,“什么事都有公婆照顾,除了上班以外,我只用管吃喝睡。” 我不响。她也该休息了。 “你呢?”她问。 “我在向新加坡大学申请教席。” 她一呆。 我双眼看着远处,“听说那是个好地方,人情味很浓,斗争没那么激烈,又是华人社会,适合我。” “为着避开我,划不来,”她逼近说。 “对旁人来说,很少有划得来的事,”我礼貌的答,“在旁人来说,一切等于一加一那么简单,你不该嫁之骥,我也不该逃避他乡。” 她完全明白,这么聪明的女子,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她走开了。 太阳落在我身上,我比什么都苍白。 人不如旧:有没有试过在街上碰见旧情人? 我碰见了,在昨天。 从咖啡室出来,拖着两个孩子,司机尚没有把车子开过来,天气潮湿,我头发又 好几日没做过,粘在额角,一条洋装裙子被团得稀皱,就是在这种尴尬时分,有一位 衣冠楚楚的男士挡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小鲁"。 我牵住孩子的手,抬起头,一眼就把这位男士认出来,因为他的样子一成也没有 变。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处,也许眼角多了一两条皱纹,比以前更加成熟, 但这是立炯,错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万立炯!" "李小鲁,"他哈哈的笑出来,"你跟以前一模一样。"爽朗的笑声中却带着感 慨,我一下子就听出来。 一样?我还一样?十年前跟十年后还一样?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强自镇静,搭讪 说:"回来了,几时吃一顿饭?" "我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什幺地方黑往什幺地方跑,本城经济崩溃,我偏偏 来到这里。" 他虽然在自嘲,但声音却非常振作。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赶至,女佣把孩子们抱入车子。 立炯给我一张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能向他点点头。 我上了车,两个儿子扑上来,继续把我的身体做战场。我轻轻推开他们。 我两边腮帮子有点痒,搔了两搔,才发觉那里的皮肤很热很烧。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幺? 重逢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但太不公平了,他永远在状态中,而我,他该怎 幺想?他此刻会不会在笑:那真是小鲁?那幺老那幺丑。 要命,真亏他还说我跟以前一样。 一样? 我绝望。今天出来之前,为什幺不好好打扮一下?我并没有七老八十呀!衣柜里 满满是今年时兴的衣裳,为什幺没有穿上? 偏偏一个疏忽,便叫他看到我这个鬼样。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细一看,发觉他在大学里教书。薪水虽不高,职位也普通,但 生活必然是稳定而愉快的。 他结婚没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幺过的,整日很访惶很唏嘘,千丝万缕,如数百个蚕茧的丝 头一起抽出来,不知如何处理,我一时似置身滚汤中的蚕蛹,一时又如抽丝之人,心 中紧一阵松一阵。 等得允新应酬回来,我发觉自己什幺也没吃过,正闹胃气痛。 我问他什幺时候。 "十二点。" 我抬头看钟,明明半夜两点半。 他老是这样嬉皮笑脸,永远说无论多大的应酬,老是准时在十二点回家。 是吗,他的十二点不是我的十二点,他这个人撒谎与众不同,听的人没相信,他 自己先相信了。 结婚九年,孩子都这幺大了,他还是没有真心。 昨夜就是这样的胡乱睡下。 第二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两个佣人一个司机都要打发,开出支票,查一直户口, 发觉钱不够,匆匆出去存现款,觉得跟允新再次摊牌的时间到了,于是顺带约他吃午 饭。 他很不愿意的出来,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眼睛却不看 我,眼神四面乱窜,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听。 "有什幺话必须要十万火急现在说?"他不满,"晚上说不行吗?" "可是你晚上永远不在家。" "谁说的?" "允新,我不得不对你说这个:三辆车子可否卖脱一两部?还有,司机好不好先 辞退他?实在开销太大,按出去的房子又背利息,应付不过来。" 允新一听这话,竖起两根眉毛,"什幺?你巴巴的出来就同我说这个话,我一直 赚钱来养这个家,什幺也没亏欠你与孩子,你们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此刻经济 不景气你烧不晓得?公司在蚀本,劳驾你出马,你就要我卖车?好好好,我不求你, 我去求人。"他把餐巾一掷,就要站起。 我连忙按住他,"允新,我实在没有法子,我能做什幺?按出去的房子不是我的, 我两个嫂子已在说话,说老人家对女儿恁地好,挣下来的产业不交予子孙,倒给外姓 人。" "好,我都听到了,我到外头想办法,免得你娘家说我张允新把你们姓李的给拖 垮了!" 他怒气冲冲的走掉。 我呆呆的坐在饭店里。 侍者把甜品端上。我看看碟子,一客冰淇淋做得精致异常,但是我的胃口犹如我 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叹口气,同自己说:李小鲁,别太滑稽了。 刚欲签单子走,有人说:"小鲁,又碰见了。" 我抬头。 是立炯,我的面孔又涨红。 怎幺又是他?怎幺这个城这幺小?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自动拉开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他说:"你的冰淇淋融化了。" 他看上去那幺英俊动人,眼光仍然充满关怀。 我走一定神,看看今日自己的打扮,总算过得去。但一颗心又吊起来,他是什幺 时候发现我的?有没有看见我同允新吵架? 立炯问:"你朋友走了?" "我丈夫。" "啊。"他搔搔脖子,"忘记你结婚快十年。" 我连忙看着窗外,藉此掩饰自己的感情。两颗滚烫的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 才强吞下肚子。 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十年前,我没有跟他,我选了张允新。 "你很静。"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上了三十岁,女人的嘴如果还能静下来,那是会导致生癌 的,不不不,你没见过我在牌桌上东家长西家短那个劲。" "是吗,我记得你是活泼的。"他说。 "立炯,你结婚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始终没遇见那个适当的女子。" "回来这里,很快会遇到,这里华人女子多的是,都很时髦好看能干。" "替我做媒?" "为什幺不?"我仍然展露着牙膏筒里挤出的笑脸。 "你的孩子很可爱。"他吁出口气,"那幺大了。" "都在国际学校念书。" "什幺,"他有点讶异,"将来不是不懂中文?" 我绝望而无奈,"他们父亲的主意。" 立炯看我一眼,过一会儿才问:"婚姻生活愉快吗?" 我忽然生气了,"怎幺可以这样问?这等于叫人在三秒钟内回答'生命有没有意 义'、'战争带来什幺后遗症'以及'如何对抗癌症',神经病。" 立炯一怔,随即哈哈笑出来。 而我,我唇枯舌焦地坐在他对面。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老是不放过人。"他说。 以前,这种字眼特别的刺耳。 我说:"立炯,星期六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好。" "我给你地址。" "我早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麻痹的心忽然大力跳动起来,非常不自然。 分手后我独自站在路边等车,站很久,并没有察觉司机已将车驶过来,很久之后 才听见他叫我。 回到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 穿戴很整齐,发型也时髦,但是看上去总没有生气。 精神只从内心逐出,不能靠外表装演。 我放下手袋,在沙发上坐很久。 女佣斟上茶,我呷一口。 允新今日同我不欢而散,晚上又不知道要几点钟回来,这种日子还怎幺过下去? 欠着一屁股债夜夜笙歌,真亏他睡得着吃得落。 在这两年不景气中,我足足瘦了五公斤,总共那幺一点点钱,被允新玩得变魔术 似的,前些日子炒金子炒股票回来的小利,用来付首期买大房子,还没偿清这一笔款 子,又将房子押了去买几部车子,余款套入美金,外币才升一两个仙,立刻放出去变 回原来币值,略有进帐,马上见使驶帆,用来养两匹马,又到处打听游艇价钱…… 弄得我眼花缘乱,尚未定下神,忽然如晴天霹雳,一声经济不景气,房子不值钱, 钞票贬值,股票大跌,通通死脱,每天睁开眼睛,光是付利息便好几千块,这还不够, 家里照样排场,开销万打万出去,亲戚间不好意思开口,终于母亲看出我情形不对, 帮我们挨下去。 活该。 母亲借钱给我的时候,我说声活该。 当初是她硬要我离开立炯去嫁允新的,说得二十二岁的我头痛,反正两个人份量 差不多,便选了允新。 我是个心理非常不成熟的二十二岁的女孩,还抱着妈妈,随她摆布。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候,允新的条件的确好过立炯。一个是有家底的少爷, 另一个是苦学生,而我的毛病是幼稚。 我抱着膝头在思想,允新却比我想象中早回来。 他回来哄我,在他眼中,我与低能儿无异,三两句话就被他唬得一愕一愕,任由 摆布。 年来我也不与他分辩,他爱把我当什幺,我就做什幺好了,是非皆因强出头。 "怎幺?发呆,好好好,算我得罪你好了,"他一连串说下去,"但车不能卖, 人一见我衰败,更会踩上来,咱们夫妻俩好歹挨过这一关,你不能不帮我。" 我问:"你在外头赌,是不是?" "谁说的?"他跳起来。 我不出声,静静的看着他。 他连耳朵都涨红:"谁说的?谁造这种谣?他子孙十八代不得好死?" "你且不忙诅咒别人,听说你在私人俱乐部出入,是不是?" "这哪里是赌?这是与客人应酬!" 我看容他:"允新,养车子司机,我们还可以顶一阵子,若果结起赌帐来,三两 下手势就完蛋了。" "你怎幺知道我一定输?你不准我手风好?"这句话等于承认了谣言。 我说:"十赌九输。逢赌必赢,岂非天下第一营生?" "小鲁,别嘈叨,饭菜都凉了,来,吃了再说。" 说了也是白说,他是不会听的,但我总得尽我的责任。 我哪里吃得下。 "怎幺,胃口不好?"允新又问。 "胃气痛。"我说。 "整日在家坐,还闹胃痛?那些女强人岂不是要连胃带五脏都吐出来?"他讥笑 我。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怎幺回答。 "小鲁,你算是享福的人,别自寻烦恼。人谁没有三衰六旺?有多少女人像你, 天天睡到十二点,又有佣人又有司机的,不是你的事,你少担心。" 他站起来取外套。 "你又到哪儿去?"我问。 "出去。" 他头也不回的走掉。 是,我扫他兴,他为着报复,又来扫我的兴,两个人水火不容,对牢多一阵子都 不行,惟有避开,他可不耐烦跟我吵嘴。 深深叹口气,推开面前的碗碟。 他这一去又该到天亮才回来,我们分房睡觉已经很久,有时半夜迷迷蒙蒙也仿佛 听见有人开门回来,起床察看,却是听错了,渐渐我患上失眠症,老是没安全感,乱 梦很多,一年中没有几觉好睡。 当过旧历年那几日,天大的面子他留在家中,我忽然吃得下睡得好,这才发觉, 自己原来是个痴心的旧式女子,于是感慨起来,充满自怜,感觉比失眠更糟。 男人不住的要出去,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眼睁睁的坐家中等。多少年了, 一成不变。 孩子小时候还有个寄托,现在他们都有同学朋友,都不要母亲在身边管头管脚。 女佣人过来说:"太太,星期六请吃饭,要备些什幺菜?" 我问:"有什幺菜此刻上市?" "也不过是日常吃的。" 我再想想,"不用了,"我说,"我决定出去。" 无端端把立炯叫到家中,又不见男主人,坐他对面,傻气地吃很普通的家常菜, 佣人手脚又笨,那还不如在外头解决。 我找出立炯的卡片,打到他家中去。 他来接电话,我听到话筒中传来悠扬的音乐。 "我是小鲁。"我说。 不知怎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有一份温馨。 "我知道,要推我的约会,说没有空。"他笑。 "不是,只不过想到外头吃。"他仍然这幺多心。 "啊,佣人请假?" "我只是想出来,改在星期天好不好?"我说。 "好,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立炯。" "你见时变得这幺客气?"他笑。 话筒中乐声仍然动人悦耳。 我隔很久也没有挂上电话。 他也没有表示不耐烦。 约三分钟后他终于问:"小鲁,你不开心?" "嗯。"我承认。 在那一剎那,眼泪涌出来,不过我没有饮泣,他不会知道。 "已经做了妈妈,还这样任性?"他柔声说。 我用手指揩去眼泪。 "两夫妻要互相容忍,这句老话是可靠的。" "嗯。"我勉强应一声。 "别想太多。今晚电视有好节目,看完也该休息,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话。" "嗯。"我放下话筒。 幸亏他没有结婚,否则看在人家太太眼中,我不晓得算是什幺东西。 到这种时候,难道我还有什幺非份之想,只是实在寂寞不过,希望有个人说话。 我并没有遵他所瞩,看起电视节目来,只与孩子们说一会于话,然后便上床。 允新整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仍然不见人。我很麻木,也没有特别的反应,看样子 我是跟他耗上了,照说如果想息事宁人的话,他想我生气,我就得合作,生气给他看, 此刻无动于衷,更加容易激怒他。 但我想我心已死,除出无限苦涩,采取自暴自弃的手段,根本不欲反抗。 我日常有一班太太团朋友在一起吃饭喝茶,有时也约些"外人",外人是生活方 式与我们不一样的女士,譬如说像艺术家、行政人员,甚至是学者,多数是出类拔草, 靠自己双手赚钱的能干人。 从她们那里,我们可以学习。 今日我带着憔悴的面孔到私人会所吃饭,发觉关太太约了一位小说家。 她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我们,嘴角带一个笑,老实说,我们观察她,她又何尝不 是在审视我们,否则她干嘛要浪费时间陪一班无聊的太太吃饭。 她们谈得很多,都有关人生观。 我静静聆听,根本不能加插意见。 赚钱,我不懂。花钱,我更不懂,我只静静的喝着咖啡。 后来我忍不住,问女作家:"男人……对你来说,不是什幺烦恼吧?"她看上去 是那幺独立潇洒。 大家都看问我,有一两副责怪的目光射过来,仿佛怪我失仪,我不理她们。 作家并不见怪,她微笑说:"既未得到过,自然不怕失去,既无物可失,自然没 有苦恼。" 话中充满禅机。 "你寂寞吗?"我渴望学习更多。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不宜在午餐时分讨论。"她笑容可掬。 大家也被引得笑起来。 她很得体成熟,但并不虚伪。 这是很难得的,一般人说到寂寞,不是尽量吐苦水,就是拍着胸口,立刻表白自 己有多幸福快乐,两个极端,当中无路可通。她倒是懂得交待。 在外头做事的人不一样,他们应对自有妙方。 我一直用手撑着头,直到待者叫我听电话。 我抓起手袋走到电话亭,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胸前。我忙不迭的道歉。 "小鲁──"他口中啧啧声,"这幺冒失。" 又是立炯,我面孔火辣辣起来。 "我们虽然还没有约会,却见了无数次面。"他微笑。 我忽然忍不住冲动,"立炯,带我走,现在,此刻,我闷死了。" "小鲁,"他说,"但我下午要上班。我们不是约好在周末?" 我为之气结,"太不浪漫了。"低下头,觉得失望,并且有遭拒绝的伤害。 "小鲁小鲁,你怎幺了?那些太太们不是同你有讲有笑?情绪稳定些,来,告诉 我有什幺烦恼,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我用手掩往脸,再不申诉我就要生癌了,我大叫一声,"立炯,什幺都不对劲, 我丈夫不再回家,我们欠下一大笔债,随时有断炊的可能,而我尚坐在这里强颜欢 笑。" 他一听,立刻拉着我走。 他把车子驶到老远去,我一直哭,像孩子找到了解的怀抱,我一直哭个不停。 待终于止住眼泪,双眼已肿如核桃,而化妆也一点不剩,立炯并没有说什幺,他 只予我以耐心。 我没精打采的说:"送我回家吧。" "我可以为你做什幺?"立炯问。 "什幺也不可以,这个难关,还是我自己渡过。" 立炯说:"是的,没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帮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还是愿意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国去念书的前夕,第二次,就是 今天。事隔十年,在极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发觉当中的十年像是没有过过,我仍然 是那个直发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欢甲君又舍不得乙君,连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紧紧抓着自己的脸皮,以致面孔发痛,像是要把整张脸撕下来似的。 "小鲁,小鲁。"立炯轻轻叫我。 "送我回去。"我说。 回到家,我与津师联络,决定同允新离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来,我很平静,把分居书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声,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说什幺。 过了数十分钟,他才问:"孩子归你?" "是。"我怕他同我争,引起枝节。 "也好。"他说。 他不同我争,我又觉得他凉薄。 "我要想一想。"他说。 我不反对,是该这样,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过,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这种地步,心中有说不出的辛酸,只得进书房陪两个孩子去做功课。 再吵也无益,根本吵不起来。 允新却钉在我身后,说了句发人深省的话:"倘若不是经济突然衰退,我们可以 白头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贵,不易共患难。" 我一声不响,内心很害怕,他说得有没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问题, 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长的把戏,把钱轧来轧去,每个月都把开销张罗回来,我也不会问 那幺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归正,朴素安分的做人。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下去, 很快就老了,怎幺会分手。 我疲倦的说:"允新,做人要讲弹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问:"你要我怎幺屈?"他的声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结束去做写字楼工? 谁来用我?此刻宣布破产倒是易事,我已经把一间十一人的写字楼压缩成为三人组, 我已经尽了力。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头的艰难,我比你更闷,你怎幺不知 道?" 我呆呆的听着。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一句不问。 "在这种时候同我提出离婚,别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楼了。"他苦笑。 我抬起头。 "再与我熬一阵子,也许过了这个秋天,事情会有进展,如果再淡下去,我与你 大不了卖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烧饭,你到超级市场收银,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结中笑出来。 允新终于向我摊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们良久没有正面谈判,除出吵架, 便是避而不见,现在已经提出离婚,事情不可能更坏,反而可以镇静的面对现实。 "我们的性格一点也不合。"我说。 "当初你并不这幺想,开头你很欣赏我的机智与活力。后来我穷了,你开始嫌 我。" "允新,我要是嫌过你穷,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劲发誓。 "是吗?"他把玩着小黑板的刷子,"我还以为你见到万立炯之后,觉得我不如 他,生了离心。" 我面色刷地大变,像一个贼当场连人带物被抓住,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缺乏经验。虽是两子之母,又上了三十岁,但对事对人,应对之道却永远像小 孩子。 我强自镇静,"这与立炯有什幺关系?我们是老朋友,况且几次都是偶遇。"说 得很结巴。 "他很触目,一向有股特殊气质,"允新说,"这样稳扎稳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欢 迎,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经溃不成军,造成他们出头。"语气有些儿讽嘲。 我说:"我们离婚,与他没有关系。" 允新静静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来看个究竟。 他终于站起来,"关于分居一事,我会想清楚。" 我说:"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饭。" "老朋友聚聚是应该的,不过别对他说太多私事,他帮不了你,终归你还是我妻 子,有丈夫的女人对牢别的男人诉苦,会成为笑柄。"说完便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婉转,但却有他的道理。能够以及会得给我忠告的人,不过只 有他与立炯。 也许太贪心了。有两个人也应该心满意足,不知为什幺,提出离婚后,允新反而 成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杂志,看着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说:"你也可以一起来。" 他顾左右而言他,"那套华伦大奴丝绒套装呢?正适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 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连威者道街市场去瞧瞧,过半上海中年太太都着毛茸 茸的大衣在买雪里红及咸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无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别叫他来接你,要有点气派,让司机送你去,别忘记你仍是张太太,不是独身 女。" "你一起去,不是没事了?" "你们老朋友长远不见面,"他狡猾的说,"总有一两句体己活,我坐在你们当 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冲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颓然坐下,是好笑,我这幺懦弱的人,翅膀都给修剪得秃毛秃羽的,哪里还飞 得起来。 "原谅我,小鲁,十年夫妻,什幺还不透彻,我看你,等于你看我,了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欢万立炯,早跟定他,他哪里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双手。 他说:"时间到了。" 他双手拿着我外套,待我把手臂穿进袖子里。 司机把我送到目的地。 在电梯的镜子前我照照自己。立炯或许不知道一个女人打扮得略为得体要付出什 幺代价,我却是懂得的。 过去十年的生活水准,立炯不可能供给我。跟着他日子无波光浪是一件事,必然 另有烦人的琐事接踵而来,譬如说,或许我得找工作来维持生活。 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与妇运无缘,千万不要解放我,我情愿做个菜来伸手饭来 张口的女奴,随便社会怎幺唾弃我,叫我什幺难听的名字,包括寄生虫这些在内,都 好过一天八小时去与不相干的贩夫走卒打交道。 毕业后做过六个月的工作,以后便学乖,我不是奋斗的料子,这一点相信允新也 知道。 领班迎上来,我看到立炯早已坐在近窗的位置上。 地方是我订的。 我讪笑自己:跟允新是天生一对,没开仗前总不肯委屈排个比较普通的地方吃饭。 我坐在立炯对面,听得他说:"我从未来过这里,真主,听说这餐厅开了不止三 十年了。" 我微笑。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他接着又说。 我们叫了食物。他莞尔,"可不能常常来。" 他还是那幺可爱幽默,我不由得拍着他的手。 "今夜你情绪稳定得多。"他说。 "是。我与允新什幺都说明白了。" "真的要分手?"立炯问。 我一时间也答不上来,事情起了很微妙的变化。 "或者,你预备找一份工做?" 我打个寒颤,连忙喝酒壮胆。 "孩子可是跟你?恐怕要找个相当大的地方搬。 "搬?我可没想过要搬,不是允新搬出去吗?"我反问。 立炯摇摇头笑,"一切细节都还没有出笼,看样子你们光是谈这些已经花好些日 子,十年夫妻,千丝万缕关系,要分手谈何容易,快刀斩乱麻也不行。" 我失神。最好有一把电锯,那种在北美洲用来据数人合抱的大树的那种,不管三 七二十一,利刃推过去,杀断所有筋络脉搏。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朋友,"立炯说,"他说他最怕三件事:搬家、转工、离 婚。情愿痛苦都不要开始新生活,唉,听着可笑,其实真悲。" 我不响。 他看看我碟子,"你还是喜欢吃生冷的东西。" 我问:"离婚后,照说应完全独立,不再靠前夫!" 立炯说:"各人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 我觉得他说得不够诚意,又认为短短一顿饭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我太多事,故此 不再说下去。 其实我何必间太多,一切答案已经在我心里,我不过要找一个附和我的人,以助 气焰。 我低头吃东西。 坐在我们隔壁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保养得很好,穿件黑旗袍,梳一只横爱司头, 譬边插着密密的一排白兰花,故此连我们这一桌邻客也不住闻见幽幽的花香。 真,我就从来没有这种风情风骚。 三十出头还似童子军:套装、衬衫、白手套,双手握着手袋,不知放什幺地方好。 不知允新在外的女游伴,是否似隔桌的女土? 假如是的话,败在这种人手下也还值得。 我心中并没有大大的醋意,只是空虚。 "你爱允新吧?"立炯问。 "那自然。这样些年了,又生下孩子,两个儿子的面孔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我 毫不讳言,"怎幺会没感情?十年来,不知大大小小熬过多少难关,我为他吃过苦, 他也为我吃过苦,你知道,你非得为人吃苦人才会爱你,不然孩子怎幺会爱父亲。 但──" "但?" "但同他一起生活有说不出的难处,他难以捉摸,生性又好赌,什幺都得博一记, 看开大还是开小。像今日,他明知我同你吃饭,他明知我们是无所不谈的老朋友,但 他还是冒险让我来,看看后果如何,这便是他生活的乐趣!" "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立炯微笑。 "他只剩我了,什幺都输光。" "房子还在吧?" "先生,房子的契在银行里,我们与银行租来住的,一付不出利息,立刻就得滚 蛋。" 他长长叹息一声。 我都麻木了,尤其是喝了两杯,觉得没有什幺大不了的事。 "小鲁,我不敢叫你离开他,但是你知道我对你……我一直爱的,不过是你。" 我很感动。 叫一个男人爱你十年,到底不是容易的事,忽然之间,我丧失的自尊心全部归位, 我紧紧握住立炯的手,不肯放松。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立炯微笑说,"开头是痛苦,像是有什幺在哨咬着心似 的,日子久,无论日出日落,总是忘不了你,现在心境平和得多,也没有什幺奢望, 但每次见到你,总有不能形容的欣喜。" 他的笑里有无限感慨。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使立炯记得我十年。我以为我们都是普通人,爱过也就算了, 况且那已经是少年时代的事。 他轻轻说:"我总是等你的。" 他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出来了,恢复自由身,他是不会嫌弃我的。但决定在我, 选择也在我,他不负责任。 说得很好,处理得也很理智。 只是我是贪心的女人,这里边还欠缺什幺,我说不上来。 后来由我结了帐。 允新没有出去,也没有睡,他在听音乐,抽烟斗。烟丝香甜微带辛辣的味道传入 我的鼻子,我觉得奇怪,因为只有在早期,我们在一起走的时候,他才这幺做。 我把穿戴都脱下来。 他敲敲烟斗问我:"那士豹子有没有称赞你?" "他说我漂亮。"我忍不住说。 "但是看不出你考究在什幺地方。"他讪笑。 "人家不靠吃喝嫖赌为生,人家有人格,心地好。" 这话说得很重,允新变色,照他平时的德性,早就取过外套走,但今天他没有, 大概认为我已是陌路人,不必再动气。 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说:"他是老实人。" "你打算跟他?" 我坐下来,"想也没想过。"这是老实话。 "真的没想过?" "太窝囊了,"我说,"生平只认识两个男人,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 会不会有第三个男人出现?" "你今年什幺年纪了?"允新笑,"还有这样的奢望?" 我立刻反省认错,"你说得对。"不想同他争。 "当然仍旧有人会来吊你的膀子:潦倒的中年汉、幼稚的少年人、混饭吃的女人 汤团……但你真需要他们的安慰?"允新哈哈笑,"你有此闲情?抑或你需要一个更 安乐的窝?" 我静静说:"张允新,不要再羞辱我。" 他拾起身边的外国报纸向我飞过来,"看聘人栏吧,去找工作做呀,何必坐在家 里埋没天才?" "允新,我不过与老同学出去吃了顿饭。" "啊,硬派我吃醋?谁不知道他是你老打玲。" 我不能再说下去,我看牢天花板笑出来,太幼稚了,竟会有这种事。 我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天气潮湿,总觉得被褥也潮,盖上太热,不盖又凉, 人生中这种无常及难以适应最常见,不如意事太多。 我听到允新在邻房咳嗽,他一直都这样,吸烟多,喉咙不舒服,我与他是望四的 人了,健康情况自然大不如前。 现代人的毛病是身体衰退而思想幼稚,根本不知老之将至,从前女人到三十多岁, 都几乎可升级做祖母,此刻我还想出去寻找第二春,真荒谬。 一边冷笑一边也睡着了。 第二天立炯约我上他家去。 他与他母亲同住。 我以前见过这位伯母,她知道一点关于我同立炯的事,因此见到我不免略带冷淡。 我很内疚,当年一定把立炯伤得很厉害,否则伯母不会如此。 地方并不大,家具都是配给的,非常简陋。我是红尘中人,凡心特炽,很不明白 他们怎幺过这般单纯的生活。 立炯一个人站出来是很登样的,他有他独特的气质支持一切不足,但他这个家与 他的寡母,叫人难以接受。 从这里可见得我十年前的选择并无错误。 他终归会成家立室,最好娶那种廿四五岁刚刚在小大学出来的女孩子,胸无大志, 也不懂那幺多,一心一意为他,敬爱他仰慕他,立炯是一个好人,他应该得到一个好 妻子。 像我这种烂苹果型的女人,不论十年后,都不与他匹配。 直到这个时候,我发觉我与张允新才是天成佳偶。两个人都爱玩爱排场,家庭背 境也相似,不然这十年怎幺会过得似一瞬间。 我苦笑。 立炯招呼我在小小的书房吃咖啡。 他说:"你母亲当年怕你跟着我吃苦。" 我感唱,"知女莫若母,我确是最怕这一点。" "谁不怕?苦人人怕。我这次回来,立意要使家母享些清福。" "那就要看你娶的是谁了,不然婆媳天天板着面孔,你也难有好日子过。" "你不是这样幼稚的人吧?"他暗示得算是很露骨。 "我?"我一呆,打个哈哈,"我与我公婆都不见面,他们长期住美国。" 他虽然是个愣小子,听到我这幺说,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于是沉默,过很久他说:"十年前与十年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不'?" "不,"我抢着说,"十年前我不能肯定,十年后我却肯定了。立炯,老实说, 婚后我也常常想起你,认为你是最爱护我,最肯为我着想的人,跟你在一起生活,才 有真幸福……" "那你还在等什幺呢?"他焦急的问。 "我把我自己想得太美好。"我呷一口咖啡。立炯并不会做咖啡。即溶咖啡粉冲 得又涩又酸,牛奶也选得不对,糖放得太多,我皱皱眉头,放下杯子。 "我不明白。"他催我解释。 我努力使他明白,"我老以为我是困在白塔中的公主,实际上我是个老妖精。贪 图享乐,什幺都要最好的老妖精。" "胡说,就算你变了,也是因为环境的不如意。" 立炯坚决要把罪状送给社会。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染缸再大,也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 怪什幺社会? "这些年来没有人关心你,"立炯有些微激动,"你寂寞,你难堪,所以心情变 了。" 我笑,"立炯,你这个人真可爱。" 这时候有人敲书房的门,有把苍老的声音很戏剧化的说:"立炯,时间晚了,送 李小姐回去吧。" 我觉得娱乐性太丰富,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送我回去吧。"我站起来。 立炯有点不好意思,"老人家,……" "没关系。"我抓起手袋。 老人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立炯送我回家的时候还不停的解释,我都没有听进去。 我在想,我们必须要搬家,把这幢较大的公寓租出去,我要去看房子,省得就省, 在比较低下层的地方住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如果允新不开始做这件事,我得筹备起来。 到家时立炯还婆婆妈妈的在说:"……你不要见怪。" 我拍拍他的手,"立炯,我们改天见。" 第二日我匆匆的与经纪联络,要去看房子搬家。 允新这数目一直在屋里,冷冷的看我安排一切。 他冷嘲热讽:"要紧缩?好,我看你缩到哪里去。" 我不去照他,房子用我的名字,我要搬,哪怕他不搬。 我一股劲的去看新居,得回的结果等于零。 虽然说不景气,租金却不受影响,稍微登样子的尺寸,月租都上万,那还不打紧, 令人骇笑的是其装修!租房子又不能拆除原来的装修,但这种四座月洞门,七色地毯、 八种墙纸、镶满玻璃,加巨型风景墙画,水晶灯碰到头顶的公寓,如何住人? 怎幺都似万花筒? 连窗帘都每间房间不一样,有些柳条,有些格子,有些是百叶帘,都挖一个洞, 因为装了冷气机在那里。 也没有人用抽湿机,每座豪华布景都散发一阵霉味。 日奔波了这些日子,突然明白允新那刻薄阴险的表清原来是有感而发。 由俭入奢易,由奢人位难。婚后便住进这间祖屋,一切不用张罗,陆续照心意翻 新添补家私,都说咱们家布置得有品味,我还不觉得,现在一看,果然。 晚上我很激动的向允新报道日间探险过程,夫妻之间忽然有了新话题。 "──为什幺一定要满铺长毛地毯?他们难道不晓得夏天热起来会到摄氏三十八 度?" 允新看着我眯眯笑,笑中倒是一点没有掺杂的成份。 我更加发挥下去:"都做了拱形门嗳,干嘛?还都有小型酒吧。家家养一缸鱼, 据说用来挡煞气,怪得不能再怪。睡房都是一小间一小间,似豆腐干,连张两米长的 床都放不下,打通了做一间尚不够。允新,你说得对,怎幺搬?搬到什幺地方去?现 在作兴假天花板,从客厅到饭厅还要上两级楼梯,结果人只好弯着腰站,楼面不够人 高。" 允新笑出泪来。 我也跟着笑,孩子们自然也笑。 谁都不知道有什幺好笑,但婚后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同,并且这幺欢乐。 我同允新说:"借都得借回来撑着,到真正垮了再说,你我都不是勇敢的人,算 了。" 他却说:"我已经卖了两部车。" 我大大的讶异,"什幺?你舍得?" "只好叫司机忙点,送完我再送孩子们,然后再接你,再省就不能了。" 我默然。 "还有,六姨让她回乡下,根本是我们硬把她留在此地,如今宠得似祖宗似,她 已经答应。孩子已这幺大,用菲佣也不打紧,我已在物色,可省一半。" 我完完全全呆住。没想到他办起这些事来也头头是道。 "这样子一个月下来也节流不少,过一两日我要去美国看看有什幺发展,分居书 已签了在那里,你要交给律师就去办好了。" 我吞一口涎沫,喉咙"咯"的一声。 这幺顺利,心平气和的离婚,时代真的太进步了。 "去多久?" "你关心吗?"他反问。 "以前你走运,自然有红颜知己来关怀你,此刻你黑了,舍我其谁?" "真幽默!" 我苦笑。 他忽然说:"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并没有人,你相不相信?" 我不出声。 "如果我又告诉你,我去俱乐部不过是玩桥牌,你又信不信?" 我抬起头来,"我都信,但凡自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信,我还为什幺不信? 如果分手,你的话是真是假已无关紧要,假如还在一起,更要相信,你撒谎也是为了 给我留面子,我并不是不识抬举的女人,非得寻根究底,结果自己下不了台。" 允新大力鼓起掌来,啪啪啪地响得清脆,"小鲁,你终于长大了,恭喜你。" 是,成熟来得很迟。是万立炯这面镜子令我看清楚自己。 在这之前,我以为糜烂的只是允新,而我,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受他拖累,真好 笑。 那天晚上我同允新感慨的说:"原来我们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柴米夫妻。" 这一场经济衰退把我们打回原形。 允新去美国后,我把司机也偷偷辞掉。我会开车,怎幺不省这两千五? 又去保险箱把那种一年戴三次的项链取出卖掉,价钱只及从前买进的五分一左右, 但也还能还掉银行的债,把屋契赎回,还给母亲。 允新到这个地步,当然我要负一半责,签单子买凯丝米长大衣的时候他可没吭过 声,此刻我太唠叨,不但是个女人,亦是个小人。 立炯来看过我一次。 我正在教菲佣做炒面,弄得一头烟。 见他来我便端出最香的卡普千奴咖啡。 他微笑,"你最懂得这些。" 我欠欠身,"我这十年来致力的,也不过是吃喝玩乐。" 他侧过身子,没有看着我,"你气色比我先头见你时好得多。" "是的,我的思想终于搞通了。" 他低下头。 "你今天找我,有什幺事?" "没有,在这种天气,我特别容易想起,当年我是多幺爱你,简直愿意为你去 死。"他看着窗外。 "真的?"我微笑,"我一生也无憾。" 他也笑。 过一会儿,他缓缓呷口咖啡,牛奶的白泡逗留在他的唇上,格外的显得他傻气动 人。 他一定有话要说,我知道。 而且我猜到他要说什幺。 他开口:"我母亲替我介绍一个女孩子。" 来了,我微笑,他的终身大事来了。 我接下去,"那是一个很纯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你们之间没有什幺话好说,是不 是?" "你怎幺知道?"他根错愕。 我说下去:"她喜欢浅蓝色,爱旅行,家里养只猫叫咪咪,钟意看文艺片,闲时 编织毛衣,读十九世纪英国文学。" 立炯叹口气,不出声。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对了。 "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型的女子。" "你必须承认,这种女孩子却很适宜做妻子。" "很难说,她不一定会替我分担忧虑,她也许动不动就哭,她也不见得会煮菜打 理家务。" "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担心这些,她不会经过这些试练。" "你赞成?" "我是谁?我不便发表意见。"我说。 "连一句忠告都没有?" "你的需要如何,立炯?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 "我的确得结婚了。" "那幺就是她吧,还怀疑什幺?" "但是……我不爱她。" "你会爱她的,将来,不是现在。以前允新也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但现在不一 样。" "那是爱吗?"他不服气。 "当然,不是你所向往、缠绵炽热激烈的爱。但这种爱却更加需要试验,你或许 不知道,他为我改变他自己呢!" "也许只是感情?" 我笑,"别太多怀疑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你呢?" "我?"我转过头来,假装不明白。 "你,你这样下去?" "是的,"因为是老朋友,也不必相瞒,"我想到就因为他不是一个那幺理想的 男人,所以才娶我这个女人,马虎对马虎,我们是绝配。" "很好。"他有一丝失落。 "是的,我也认为如此。"我微笑。 "小鲁。"忽然他握住我的手。 我心如刀割,这个男人,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给我,而我无以为报。 "小鲁。"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上,良久良久。 就跟当年我们分手一样,我闭上双眼,眼皮是涩热的,需要眼泪来清凉。 但浑身已经干枯,再也搞不出泪或是血来。 我说:"立炯,我爱你至深,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我们活在世界上,最大的敌 人便是生活,你是最最好的好人,我永远记念你。" 他哭了。 立炯走后,我仿佛还听见他饮泣的声音。 我呆木着面孔,靠在露台长窗边,一站好些时候,膝头渐渐酸软,还不肯坐下来, 我不欲改变姿势。一切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有命运,身不由己的时间太多,但至少我 可以有主权选择站着或是坐下。我喜欢站。 心中充满悲愤,直至孩子放学回来,我才回转心来。 孩子们闹哄哄的追逐玩笑,我不得不提起劲来同他们玩耍。 我不一定是好母亲,但是孩子们跟牢我,却有一定的乐趣,我很少给他们压力, 我不要他们功课超人,也不想他们仪态如公主王子,我是个没有要求的母亲,因此孩 子乐意亲近我。 真正分手,我倒没有想过,孩子们会怎幺过,一样的长大成人吧,或许脾气急躁 失常点,但我也知道许多父母没有离异的家庭出来的儿女,也不是正常的人。但不舍 得他们是正常的,骨血是骨血。 允新在半夜打电话来,声音是那样清晰,仿佛就在隔壁房间,他说他很好,接到 生意,遇到以前的老同学,他们愿意叫他留下来合伙组公司。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幺,多年来我们两夫妻从来没有明刀明枪说过什幺有准头的话, 怕如今也一样。他难道想留在美洲不回来? "我过几天回来,筹一筹资金,你看怎幺样?"他忽然问。 "我是女人,我懂什幺。"我老老实实回答,"你的主张便是主张。" "什幺?"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并没有到律师处,两夫妻加一起超过七十岁,还玩什幺,你回来我们再商 量。" 他在那一头沉默很久。 我很现实地说:"喂,每秒钟算钱的。" 他问:"小鲁,我们算不算相爱?" 我被感动了,做不了声。 "允新,我想是的,我想我们仍然相爱,让我们再开始生活吧。" "我现在发霉呢。"他说。 "没奈何。"我说,"大家委屈点。"说得多幺滑不留手。 "我大后天回来,不用接飞机。"他挂断电话。 也只能到此为止,再下去就肉麻了。 夫妻还是得做下去,每一种人际关系都复杂万分,可划为十八个等级。我与允新 之间,大概还不致沦于最低层,恐怕在中间浮游。而幸福不过是一种心态,满足于环 境是最大的因素,必须努力振作,不停向自己说教。 允新不在身边,日子好过得多,开销也省,每日不用插花,晚餐不用炖翅,深宵 不必等门,多开心。但他终于要回来的,不然开销谁负责? 我是认了命了。 仍然出去同太太们吃饭喝茶,省归省,这些开销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少不得。 不过现在出去的时候,总是打扮得很整齐。我怕万一在路上又碰到谁,尤其是有 可能谁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被他妻子呶呶嘴说一句:"呵,那就是你的旧情人?啧 啧啧。"那我的晚节就不保了。 我现在总是裙子是裙子,袜子是袜子,虽然我在马路上,并没有碰到什幺人。 妒妻:同事们都说郑旭初什幺都好,就是受不了他那另一半,他的妻子。 其实众同事并不认得郑太太,也没上过郑家,但谁都知道有这幺一个女人,天天 在下班时分在办公室大门外,电梯大堂徘徊,接丈夫放工。 每个人都见过她。 她也不是长得不漂亮,也不是不会打扮,骤眼看去,也是个时髦女性,开头熨一 层层的波浪型头发,浓妆,此刻流行短发,她又去剪个齐下巴的短发,应该是直的, 但她忘了把先前熨皱部分洗掉,故此显得尴尬,仍然是浓妆。 短头发配老式潮州女人那种苍白的鹅蛋粉妆并不见得浪漫,看下去太滑稽,且是 略为不忍卒睹,到底是望四的女人了,很推件,那幺努力打扮,效果不外如此,令观 者心酸。 她同我们点头,我们也只好招呼着她,都希望电梯快快上来,叮的一声打开门, 好让我们躲进去。 偏偏电梯顽皮的叫我们等,而郑旭初又恶作剧地叫他的妻子等,害得我们不得不 与郑太太寒暄几句。 我说的通是口不对心的:"──裙子是今夏最新的款式?很好看。"衣服不错, 不表示由她穿上好看,毕竟水手装过了廿五岁穿便失去本义。 赞美对郑太太来说是很重要的,她衷心相信,并且感激对着她说好话的人,照单 全收,并且偶然会得谦逊两句:"没想到配起来看看倒还不错。" 她块头颇大,但喜做娇小状,故此一双大手与七号半鞋的脚似无地自容,不停躲 藏着,自卑感表露无遗。 "旭初还在办公?"她问我。 我礼貌的说:"我不清楚,我们不同房间。" 郑太太老爱把老郑的女同事当是他的女秘书看待。她很爱老郑,把他视作天人。 而电梯还不来。 郑太太站得离我很近,把整张脸探过来,像是要数我面孔上的雀斑,我趁机会也 看到她至少有四只门牙是假的,而且没有刷干净。 男人看不到这些,我心想,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那太太在我眼中,已经不能给分数了,但男人的感觉如何? 电梯叮的响起来,我如释重负。 年轻的珍妮一个箭步冲进来,电梯门差些夹到她。 "那老妇还在等郑旭初?"她随口问。 女人一过三十,在她们眼中,便一律是老妇,杀无赦。 "是,"我答,"我这个老妇就不必等人,老身下班马上走头,无他,老身一遇 天气变,总是腰酸背痛,老身──" "去你的!"她用手臂撞我一下。 这种嗲劲我是可以接受的。 郑太太见到丈夫浑身发酥的样子,我就吃不消。那幺一把年纪,骨头都硬了,真 是,多幺吃力。人老声线也老,沙哑喉咙本来也性感,但她偏偏要提高几个音阶来说 话,弄得似半雌雄。 "你不喜欢她吧?"珍妮向我陕陕眼。 "不喜欢谁?"我假装不明白。 "那老妇。有一阵她误会老郑同你有一手,连吃中饭时间也来盯着,叫你不好 受。" "早忘了。" "你真算是大方的了。"珍妮说,"载我一程,如何?" "是我的荣幸。" 从没见过这幺护忌的女人。一天到晚给丈夫招麻烦。 为只为有一次她上来接老郑,我刚好与他一齐散会出来,嘻嘻哈哈地不知在笑哪 一个客户老土,被她看见。接着三个月就没有好日子过,日日跑来坐着,乌眼鸡似盯 牢我,双眼似要放飞箭似,嘴里说些风言风语: "张小姐,我同郑旭初是十多甘年夫妻了,一直很恩爱。" "张小姐,这年头,做人太太很难,你说是不是?头那些女孩子,都愿意无条件 接受有身分地位的男人呀!" "张小姐,你可有男朋友?似你这般人才,要不要找介绍人给你?我有个表弟, 人是古板点,但老婆本是早存在那里的。" 老郑一味向我道歉。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不拘小节,器量大,工作负责任,老板及伙计都喜欢他。 我总是说无所谓。 坐在我身边的珍妮说:"我是你,反正不吃羊肉也一身骚,干脆把老郑俘虏过 来。" "这种想法是很危险的。" "老郑这人可爱,你知道吗?他连跳水都得过奖牌。" "大伙儿去坐船,他很少参加。" "郑太太是见光死,又怕紫外光催促皱纹生长,所以总共见过她一次,穿件露背 装,背上的肉松得像是要掉下来。" 地心吸力日子有功。 "郑太太老想旁人误会她是廿九岁半,标准未免订得太高一点,如果她只想观者 当她三十九岁半,那比较合理。" "保养得不错了。"我说。 "真的,'"珍妮不经意地说,"我母亲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郑大?还是差不多? "他们俩在六八年大学毕业,那年我五岁。" 珍妮说。 "你怎幺知道?" "老郑说的。" 我改变话题,"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样了?" "哈──"她乐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国念四年大学而不费父母分文,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 替她交学费。回家来半年转一份工作,总有男性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 例,一个男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这样的女儿到十五岁便完全独立,是一种福气,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岁,那同珍妮有云泥之别。 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的,否则怎幺解释她面孔上不符年龄之沧桑。 我奇怪她们怎幺看我。 我问珍妮:"我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惊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气未免躁些,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却又无事,但无端端你 又会为小事认真。"她说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朴素,然而很整齐干净,女人会 喜欢你,你没有威胁性。" "谢谢谢谢。" 我放她下车。 我很感喟,这样明哲保身,郑太太还是怀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担当不起。 回到家中宽衣解带洗尽铅华,啪地扭开电视,开始我宁静肆意的私生活,电话却 响起来。 我随它去,假装没听见,但这一次它实在响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气,拾起听筒。 "我是郑旭初。" "老郑,我已经下班了。" "对不起,我们还在开会。" 什幺?我看看腕表,七点了。 "有一组数字,非你不可,你记不记得去年美国母公司建议购置的那一批电 脑──" "老郑,我已经下班,况且我不把档案带着满街跑,你好不通气。"我不耐烦。 他还没下班,那是他的事,对我来说,超时工作代表无能,公司应问他收取电费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可不可以来一趟?我们会议牵涉到你那边的事,要你 来说几句话,副总经理在这里呢,你不会白做好人的。"他语调很急。 我沉吟一下。 谁不勤奋?谁又会做错事?能不能早升职,就得看这种额外服务了,左右不过是 闲着,也罢,走这一趟就是了。 我说:"我廿分钟内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门。 匆匆停好车,上办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扑来,我吃一惊,下意识往 后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郑太太!她还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议。 我一直按捺着的怒火终于升上来,向她喝道:"你干什幺?这是别人办公的地 方。" 她呜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还在里头吗?" 她简直有病,经验告诉我,人到了这种地步,精神已很有问题,能够忍让便忍让, 免得通狗跳墙。 我说:"老板在里头主持会议,我也是奉召赶来的,郑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开玻璃门进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闲了,那简直是一定的。世上那幺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这是什幺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经是不会腻的嗜好之一,还有什幺不足。 一到会议室,看到老板的面孔,精神立刻吊起来,把仅有的体力抖擞,压榨细胞, 以最佳状态把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 这些人明明采得死脱,但又不能给他们知道他们笨,还要以征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诉他们,错误在什幺地方。太能干了,我太能干了,每次开完会我都惊叹自己 这种虚与委蛇的功夫。 长话短说,会议结束时已八时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谢,一切劳累得到报酬。 我回自己房间吸烟。 看着青烟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些什幺?即使生活艰难,也不必做得这幺落 力肉麻。赖什幺人在江湖,江湖没有谁不行呢?还不是天性庸俗,喜欢往上爬。不过 整个社会是拉下补上的,若果没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响。这许 是惟一的开脱。 有人推开我房门。 我抬头,"老郑,你还不回去?郑太太在外头等你。 "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你太太等你好几个钟头了。" 他用双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时工作,硬汉也觉疲倦。 我怕那女人随时进来搜人,到时又害我背黑锅,于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幺把我当大麻疯。"老郑坐在我桌子上尴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辩,便离开写字楼,后生等着我们走,好锁大门。 郑太太已经走了。 我不知老郑怎幺想,我先松一口气。 我不喜郑太太,却更不喜欢老郑,一个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经衰弱,他自己也好不 到哪里去。 老郑跟着我出来。 我只得说:"她走了。" "我知道。"丝毫不关心。 这样的夫妻关系,还持续着,真不可思议。 老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下个月有两星期假,是否要到美国去一趟,我有个旅游签证,快要过 期。"说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双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气,我自己有车。" "要不要去喝杯东西?"他说,"松弛一下神经。" "我只回家休息,再见。" 女人在停车场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双眼睛似发出绿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无助地等郑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惊然而惊,莫被老郑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只偷食的白狗不晓得 躲在什幺地方,偏偏拉着我这个倒霉蛋做黑狗。 我坐进自己的车子,急忙开走。 一瞥眼看见那女人正拉着丈夫不断地诉说。 她双腿够劲力,毫无疑问,一站那幺些钟头。 物仿其类,看到人家沦落,感觉往往是凄凉,有什幺可笑的,一不小心,谁都会 掉在泥淖里,谁又没有失过足,只不过快快爬起,装作若无其事而已。 换了我做郑太太,一定会努力去寻找新生活,干嘛这样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开始,郑太太不再站电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车场。 我特地换个地方放车子,不欲看见她。 她照旧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额的头发故意拨数绺下来,剪成前刘海。然而那 幺大的年纪了。 老郑趁空档老跟我说:"你我之间有误会,你一直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你对我 有偏见。" 我微笑,"不要解释,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装没看见。办公厅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传成 我与郑旭初眉来眼去。 我们始终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弃我在公司里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轻松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说她的坐驾又进了厂。 "欧洲车就是这个讨厌,"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务兵呢?" "为省时省钱都结婚去了。"她挤挤眼。 "跟着来吧。"我说。 天有微雨,她没有带伞,一路上埋怨,她脚上穿缕空白皮高跟鞋,难怪。 "干嘛停到这里来?"她直骂,"明明在同一层大厦有停车场。" 我只得说:"这里费用每小时省一元。" "津贴你如何?" "我都要卖车了。" 好不容易挨到车子旁边,她还在说:"真像打仗,所以我从未想过要走丝绸之路, 单单走办公室之路,已经去掉半条命。"唠唠叨叨,青春的面孔,苍老的心情,光是 看老板的面色她就老了。 上车她脱掉鞋子把腿盘着在座上松口气,我打着引擎松手掣踩油门,扭驾驶盘将 车子驶出去,在落二楼的斜路上我便觉得不妥,脚煞掣全部失效,车子在变曲的斜坡 上颠簸地往下冲,我拉手掣,弹簧也松了,车子的速度渐高,我心都飞出来,满头大 汗地扭驾驶盘,珍妮还不知道是怎幺一回事,她尖声说:"不要开那幺快好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车子往柱上撞过去,我努力闪避,但来不及了,"轰"一声响, 已经撞上去。 我感觉得强力的震荡,把我五脏六腑几乎由喉头赶了出来,虽有安全带系着,那 冲力也使我呕吐。 在半昏迷间我觉察有大堆人向我们奔过来。 迷茫间我并没有害怕,珍妮,我挂着珍妮,我竭力要去扶起她的头,车前窗玻璃 全碎了,她额角有血流出来,珍妮怎幺了? 我没有支持到救护车来便已失去知觉。 醒来时在医院中,医生告诉我,我没有事,左手臂早已接上,打在石膏中,过几 天可以出院。 "珍妮呢?"我急问。 她亦平安,额角被碎玻璃擦伤,缝一两针,伤口平复后看不出来。 我总算放下一颗心,如释重负。 即使如此,我也内疚,珍妮塔顺风车的代价可昂贵了。 珍妮来探访我,"吓得我,还以为咱们花样年华,就此完蛋,未免冤枉。" 我说:"这次真是万幸。" "警方来问过话,说车子遭人蓄意破坏,有人钻进车底施过手脚。" "我不相信!" "真的,金属断口报新,有人要我们的命。" 我的心直沉下去,我多幺希望这是一件意外,那幺出院后可以完全把它忘记。有 谁会要害我们?我困惑的想想,我们?不,那人并不晓得珍妮会上我车,要害的,只 不过是我。 谁会要使我在一宗汽车失事事件中受伤?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纵使在言语中略 为得罪人,罪不至此。 在极度不安之下,我在医院多躺了三天,其间一位很风趣的警官曾来问过我几句 话,见我神情萎靡,他还着实安慰我几句"女人开车,意外难免",把我引得笑出来。 珍妮入院拆线时把我接出去。 她给我看前额的伤口,敷些粉根本瞧不出来,没想到皮肉也可以像布料似的用针 缝。 意外的是郑旭初也来了。 他熟络地替我挽起日用品袋子,一边抱怨, "车子为何停在那种地方?多幺杂乱,宵小偷不到东西,便拿车子出气,你不上 班,整个部门要什幺没什幺,谢天谢地,你若是没事,过两日便上班吧。" 我见他口吻似老太太,便向珍妮投一个眼色, 没想到老郑自己也笑了。 我悄悄跟珍妮说:"他怎幺跑了来?" "是我叫他来的,我们难道还在马路中央等街车不成。" 我埋怨珍妮,"你好不懂事,他是有妇之夫,叫郑太太知道,我们够麻烦的,你 别见了男人就指使他们好不好?" 珍妮悻悻然,"简直是狗咬吕洞宾。" 她生气,自己跑出去叫车子,我拦都拦不住。 郑旭初看在眼内,完全知道发生什幺事,他看我一眼,很诧异的说:"你平日是 很大方得体的一个人,跟男同事有说有笑,绝不介怀,为什幺一见我就扭捏?我不过 代表同事来接你出院。大家都关心你,你想到哪里去?" 我涨红面孔,只好坐上他的车子。 "你对我确有偏见,"他抱怨,"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终于说:"那是因为郑太太的缘故。" "你还记着那回事?"他说,"她现在好多了。一个女人太空闲,就会胡思乱 想……"郑旭初不愿意说下去,我知道他会觉得为难,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批评他的 妻子,但亦难替她辩护。 "她说要请你吃饭,向你赔罪。" 我懒洋洋的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说:"算了。" "坐家的女人与做事的女人看样子已成水火。"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有自卑,怕你们看她们不起。你们呢,心怀妒忌,老认为她们在家享福, 是不是?" 我笑了,再也不肯置评。你让我批评我真正不屑的人,我是不肯的。既然这样不 喜欢郑太太,更不想开口。 到了家我自己上去。 我太急于上班,又没有当中开胸的衣裙,此刻再也不能穿套头衣裳,惟有向珍妮 借。 衣裳是好衣裳,尺寸也对,不知怎地,腋下都有汗迹子,残掉的香水脂粉味都留 在领口上,我叹口气,只好出去自己买。 石膏过大半个月便可拆掉,暂时只好一只手做事,同事们纷纷在石膏上签名留念。 正当我要忘记整件不愉快事情的时间,郑太太又冲上办公室来。 那一日老板在我房中,我正打醒十二分精神在敷衍他,该微笑时咧开嘴,该叹息 时皱眉头,久不久哦哦连声,每隔数百秒钟点一次头,一侧耳便听到体内细胞加速死 亡的沙沙声,正不耐烦他怎幺十五分钟尚无离去之意,女秘书搭电话进来说,外头有 郑太太要求见我。 我立刻用粤语说:"叫郑旭初把她带走。" 老板问:"那是谁?" "没有谁,朋友约我午饭。" 他立刻借题发挥,"你们这些小姐,就成日挂着什幺地方吃,什幺地方穿……" 话还没说完,房门已被人推开来。 门外站着穿粉红色衣裤的郑太太,她气咻咻地把着门柄,双眼瞪着我。 人大班一见她便无可奈何的说:"你的朋友已经上来啦。"他识趣地站起来," 你们这些女孩子……"对外国人来说,只要穿裙的便是女孩子。 洋人避出我的房间,我想叫人,已经来不及,郑太太把门一关,随手反锁,我恼 怒,立刻唤人按铃,她要来抢我手中的电话,被我一手挡开。 我大声叫女秘书:"快找人来开门,必要时召警。" 听见召警两字郑太太惊慌起来,她说:"我只不过要同你说几句话。" "你有什幺资格跑上来妨碍我的自由,滚出去!" 房门外经过一番挣扎,终于打开了。 郑旭初与秘书一起冲进来。 "走!"我挥着双手说,''两个人一起走,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们两个。" 郑旭初一味道歉,拉着他妻子走出去。 郑夫人还在挣扎,掉了一只粉红色鞋子在我房间。 这个神经病女人!我一脚把那只香艳的鞋子踢出去,动不动找人开谈判,便是十 三点,不用官来判。 我怒火中烧,不停在房间里踱步──我该怎幺办?去告诉上级?怕只怕白白使人 看不起我,就此罢休,又不知道这女人见时再上来。 等到郑旭初再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反而冷静下来。 他满头大汗,不住用手帕抹汗,面孔涨得如西红柿,见到我像是有口难开,手足 无措。 真可怜,我虽然皱着眉头,一时间也不知道怎幺责备他。 过很久,他抬起那只鞋子,结结巴巴说声"对不起"。 我说:"公司这上下恐怕已经沸腾起来,一宗又一宗接着发生这种事,我们是不 是有深化大恨?" 他忽然说:"也许她察觉了,我对你有说不出的好感,也许瞒也瞒不住,她完全 知道。" 轮到我惊讶。 我急急说:"快点走开,不要再来找我,我麻烦还不够多吗?" 这个时候珍妮匆匆走过来,一边叫:"你没有怎幺样吧──"一眼看见郑旭初," 你还在此地?你还害得她不够?告诉你,公司并不是那幺喜欢职员闹桃色新闻,这对 她前途大有影响。" 我坐下来,"我真倒霉。" 郑旭初只得低着头走开。 珍妮说:"来,吸支烟,可怜,今年流年不利。" 我灰头灰脑的余坐在椅子上,今后非得避开郑旭初不可。这次郑太太闹上来,大 概是为着她丈夫对我过份殷勤,管接管送的缘故。 珍妮讪笑着:"我这个人,就是爱贪小便宜,搭顺风车一次两次的出毛病,下次 还不知要付出什幺代价。" 我低下头,"我想转工。" "别开玩笑,谁不知道营业部那个缺是你的,十一月份佛烈史东一退休,你就荣 升,此时离开,你就白挨五年。"她开玩笑,"我跟你这幺久,就是望你这下子跑出 来,你不能放弃。" "可是你看我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你此刻一走,益发显得做贼心虚。" "我头痛。" '他怪不得你,我让你静一静。"她离开我。 我用一只手托着头很久很久,另一只手在石膏中。 当日我不敢与同事一起下班,我不想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郑太太是这幺奇怪的一个女人,她甚至不能忍受丈夫同女同事多说一句话,这种 人的精神何其痛苦,她岂能铲除世上所有女人。 我猛地抬起头来,车子的煞车被人锯断,与郑夫人的妒意有无关联? "还不走?"有人推开我的房门。是老板,他一向算是关心我的。 我乏力地笑。 他坐下来,"珍妮都跟我说了。" 我先是一跳,随即感激她。 "那与你都无辜。" 我冷笑,"他无辜?" "怎幺,他故意害你吗?"老板诧异。 "谁知道。"我激愤的说。 "你放心,公管公,私管私。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只得打道回府,明天是另外的一天,非得厚着脸皮去应付不可。 那夜我做了许多恶梦,半夜醒来,石膏内的手臂奇痒难搔,恨得巴不得敲碎它。 老郑今天把话说明白,他对我有特殊好感。办公室罗曼史一直是存在的,寂寞枯 燥的工作使人过度渴望获得安慰,女秘书同上司,同事及同事间,都有眉来眼去的事。 老郑本人并不讨厌,如果有真爱的话,他那妻子也不足成为阻力,但我并不爱他。 要付出那幺高的代价……确直要爱得灵魂焚烧才行,谁还有那样的精力,郑太太是例 外,看样子她立定心思要毁掉任何有成为第三者可能的女人。 她那幺爱丈夫,爱得那幺深那幺错。 是有这种女人的,现在很少了,但仍然没有绝种:丈夫同婆婆多说一句话也会引 起不安。 这样说来,老郑也是很苦的,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如影附形般紧盯着不放,而他 又不再爱她……想想都不寒而栗。 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第二天自然精神萎靡。 一打开门看见郑旭初的面孔,开头以为眼花,随即想大叫。 这两夫妻真叫人精神崩溃。 我说:"不用解释了,忘记这件事,忘记你认识我。" "你听我说──" "请求你们两个,别把我搁磨心当中,她不知道,你也该知道,我是无辜的。" 他很憔悴的靠墙角,"你愿意亲口同她说一声吗?" "不,我没有义务向她解释任何事。"我很固执,"并且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她根本已经失去常性,"别再站在我门前,这是一个小城,无论谁做什幺都有人看 见。" 他忽然说了很滑稽的话:"你不打算拯救我?女人多数是慈悲的,但凡不获妻子 了解的男人都有第三者来搭救。" 我一呆,"女人不再愚蠢了,"我说,"以前女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信邪,老以 为在她手上浪子会得回头,百炼钢能化作绕指柔,别人不行,那是别人没办法,她是 不同凡响的一个。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普通的女人,我没有这幺大的野心,我 忙着救自己。" 郑旭初深深叹口气,非常语塞。 "安慰郑太太,"我说,"跟她说一切会过去,你们会白头偕老,同她到巴哈马 群岛度假。" "我昨天已提出离婚。"郑旭初说。 老天。 我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她的反应很恐怖,我一个晚上在路上逛,不敢回去。" 我默不做声。他们结婚多久?十年?八年?换了是我,我的反应也会很可怕。问 题不是爱得难与此人分离,而是恐惧:他甩掉我,我以后怎幺办?上了年纪的女人要 再找理想对象,好比天方夜谭,于是死不肯让身边人离开。 我说:"爱莫能助。" 我自己叫车子走,把他撇下。 其实是可以活下来的。不知为什幺,许多女人在战争与折辱之间,往往选择折辱, 是因为惰性,身边有个人总聊胜于无。 像郑太太这样的女性,只要肯认老,脱下海军装,穿上旗袍,把头发往后梳,弄 得清清爽爽,略微晒晒太阳,粉敷得薄些,实在是一名风韵犹存的女子。 人走入歧途很难回头。 那一日稍后,我注意到老郑也来上班,各管各的事,并没有与他交谈,但同事们 在背后议论纷纷,背后也罢了,耳朵听不见为净,有些人面对面就笑嘻嘻的问:"是 否真有其事?喂,真得找你证实一下,听说他对女人的功夫不错……"之类。至今我 发觉,每个人都有市井之徒的好奇心。 我可以说"我不认识郑旭初",有人这幺做过,他骂朋友,旁人问起,他心虚, 便说:"我不认识那个人。"但这种手段已经不流行了,显得幼稚。我只得若无其事 地说:"大家都是同事,大家都是同事,开什幺玩笑?!开什幺玩笑?!"要太极发 问的人犹自细细的把脸凑过来端详我的眼睛,看有什幺蛛丝马迹可寻,死不放松。 是有这种人的,听说谁把鼻子美容过,见到面,立刻拨开众人,一张肥大的面孔 便靠近来,瞪着双目搜索率主的五官,握着拳头,紧张兼神经兮兮,心中狂呼:把柄, 把柄!瞧我,还找不到你的把柄!因他算是货真价实的。 也不是坏人,悲剧是总没有人是坏人,他只是缺乏教养礼貌见识。 议论吧,尽情议论吧,三天之后还不是各管各的去矣。 三天之后我也拆掉石膏。 自由得想挥出拳头打击我的敌人。 那天我很轻松,与珍妮吃了顿丰富的午饭,几乎没摸着肚皮回写字楼。 "下午没有事?"她问,"没事可以提早休息。" "要出去开会。" "早知别吃得那幺饱,"她说,"当心睡着。" 我笑。 下午三时,我准时出门,看到郑旭初在等电梯。 我犹疑一刻,想打回头。我这个人一向有点很琐,最怕与形迹暧昧的人同一架电 梯,那几分钟不知谈天气还是说是非才好,动辄得罪他,不如避之则吉。 但在那一剎那他已看到我,我只好大方的向他点一点头,与他步入同一部电梯。 在狭小的空间内,我俩维持沉默。 电梯向下降,到达五楼时停止,这本来不是什幺出奇的事,有人按电钮,电梯便 会得在那一层楼停下载客,但奇在电梯并没有打开,在那一剎间,灯火全部熄灭。 我处身在漆黑的环境中,先是一惊,随即啼笑皆非。停电?倒是巧。 我摸出打火机,打着,照亮那一排按钮,用力按紧急的红掣,一点声音也没有。 转头看郑旭初,他很镇静。 我熄掉打火机,马上黑得像盲掉一般。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我索性坐低。 过很久我很久,我问:"为什幺不说话?" 他没有回答。 四周围太黑,我们很少有机会置身完全隔声与绝光的地方,人类原始的恐惧慢慢 沁透。 "喂,说话呀。"我开始觉得热。 他终于答:"没有什幺可说的。" "我老觉得你有诉不完的衷情似的。" 他却说:"你放心,电梯一下子就会被修好。" 我讽刺的问:"不是你蓄意破坏的吗?" 他又沉默很久,然后说:"你对我那幺坏,不外是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我语塞。 "什幺都赖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怀疑车子是我弄坏的吧?" "反正最近什幺倒霉的事都与你有关。"我说。 "我确是一个倒霉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气。 "真的,看上去你是个豪迈的、知情识趣的女性,会得开解朋友,谁知你吝啬感 情。"他故意说得充满文艺腔,一听就知道是说笑。 我松弛一点。他真不是个讨厌的人。 "这里不够空气。" "够的,你放心,半小时就把我们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这三十分钟,要骂要打, 都随便你。"他叹口气。 "老郑,你至要紧修身,修身后就齐家。你看你现在,一个老妻还摆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无剧变,黑暗中看不出来。 过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吸一支烟?" "可以。" 他点着香烟。黑暗中一点火星。 幼时父亲喜在饭后带我出去溜达,告诉我这个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 纯靠吸烟者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员的望远镜看到获救……父亲不是一个说故 事的好手,但我还是深爱他。在黑暗中我想远了。 老郑说:"人总是对他人的痛苦视若无睹,尤其是感情纠纷的痛苦,总被认为是 小题大做,无病呻吟。" 我回答:"老郑,一宗管一宗,离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较容易应付。" "听你说来,仿佛是老手。" "老郑,你妻子蛮可怜,你也有责任。" 他吸完一支烟。这时我的夜光表发挥最大的功用,时间已过去廿分钟,并没有人 来搭救我们。 我大声叫起来,"救人哪!救人。"用力擂着电梯门。 出了一身大汗。 老郑说:"吓我一大跳,别冲动。" 我懊恼说:"再不打开这扇门,人家会以为我俩做过不可告人之事。" 老郑笑。 "老郑,我与珍妮受伤的事同你们两夫妻真的无关?"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我们两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有没有指使小瘪三去做?" '警方已加紧查缉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乱想。" 我安乐得多。 老郑说:"倘若今日电梯不出事,我们可能永远无机会开心见诚说话。" 我说:"也许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俩共困小岛。" "由此可知人际关系的可怕,谁不在某一个程度下为人而活。"他又点起另一支 烟。 "哲学家,试问在写字间中众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说话?" "我下个月就到国际证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气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里没有女职员,希望郑太太从此可以获得安息。" "我转工,不是为她。" 那是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气。他是个 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外有人问:"里面有无人?"声音似仙籁。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请维持镇静,我们现在来开门。" "请赶快。"我叫。 老郑说:"你这个人殊不浪漫。" 我转头,"这话我在十九岁时听过一次。当年我与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轮上, 船迟迟不开,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满,说:'你这人殊不浪漫,管船儿时开,开到什 幺地方去。'其实他错了,当时为存忠厚,我没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还得看 同谁在一起,如果是爱得死心塌地的一个人,只要他在身边,已是乐趣,还管场地是 天堂抑或地狱。" 这次他沉默得像整个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终于打开门,把我们救出来。 我看看表,才不过被困付八分钟,却似半世纪那幺长,我都几乎老了。 我说:"我还是要去开会,迟到好过不到,再见。" 郑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这幺实事求是的女人,我也无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见一只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贵的,我感喟的想。谁知道呢?也许 似郑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时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确的。 没有人提及我与老郑同时被关在电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没有人知道。 我觉得我开始转运。 老郑正式辞职的消息传开,珍妮问我要宝贵的意见。 "很好呀,"我说,"我们不必看牢这个女巡场徘徊在走廊角落间。" 珍妮说:"郑太太这个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这幺想,她认为她爱死他。" "他离开这里会不会好些?" "我不认为如此。别家公司里一样也有白净面皮、年纪较轻的女职员,她不过换 一个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乐意这样。" "多幺难堪。"珍妮说。 "我们眼不见为净。"我笑。 他们联同请老郑吃午饭,当是送他,不知怎地,发起人就是没叫我。 我乐得去逛街,样作不知。 下午警局来电,说抓到疑犯,他承认当日在停车场,一连破坏十辆车子的脚掣及 手掣,目的是为了好玩。在有需要时,我们或许得出庭作证。 珍妮问我:"他是要坐牢的吧?" "当然,毁坏他人财产,引致他人身体受到伤害,是要受到惩罚的。"我倒着头 说,"但是毁坏他人家庭,引致他人失去配偶,则全然无罪。"我朝珍妮眨眨眼睛," 爱是无罪。" 珍妮也很老土的回答:"也许会受良心责备。"自己先笑了,谁会相信这种话。 我说:"这倒使我放心,我一直以为那件事是妒妇做的,并且害怕有一日她会提 刀来赶我,"语气有些失落及惆怅,"谁知她没有那幺做。"如果郑旭初疯狂地爱上 我,她或许会不顾一切在走廊中向我扑过来…… 我的地位并没有那幺重要。曾经有一剎那,我以为我是三角关系中之要员,那真 是满足自我膨胀的黄金时代。 "中饭愉快吗?" "还好,老郑妙语如珠。看得出是强颜欢笑,不过也难为他了。" "有没有问起我?" "他没有问起你,当然,那是不方便的。"珍妮停一停,"事情过去了。" 是,过去了。 开头他一股劲的暗示,一股劲的追,我一股劲的躲,一股劲的避,谁知忽然之间, 他斩断了缆,不知去向。 连珍妮都说:"就这样过去了?"她打个呵欠。 少了这种刺激,生活陡地无聊起来。 我们大伙儿都开始怀念郑太太。 在电梯大堂等电梯的时候,茫然若失,因为看不到郑太太焦急烦躁的样子,损失 一项娱乐。 同事们本来等着看场好戏,发妻大战情妇,现在好梦也落了空。 打字机啪啪声,高跟鞋阁阁声,久不久老板发一下脾气,日子真正开始沉闷。 我甚至考虑再买新车,增加情趣。 笑与珍妮说:"再下去,可得找男朋友了,精神无处寄托。" "如果郑旭初没有妒妻,你会不会同他走?" 我不回思索:"当然不会。" 珍妮点点头,"那倒也是。" 我问自己:真的吗?并不敢肯定。 本城能有多大,一日朋友在美国会所请我吃饭,便碰到老郑,我立刻庆幸自己打 扮得十分四正,衣服鞋袜丝毫没有失礼之处,虽然外头滂沱大雨,虽然开足一上午会, 但我还是可以一看的。 他向我颔首,眼神中的一丝盼望令我满足。 吃完甜品,还没上咖啡之间,我忍不住,过去与他打招呼。 "好吗?"我问,声音荡气回肠,如比莉荷利地的怨曲中之首句,令我自己都深 深吃惊。 "还好,你呢?"他也是充满感情。 "我?"我感喟,"老样子,今早九点正拿着伞到公司楼下的银行去取款子付税, 排了半日队,出来碰到市政事务处喷水车洗街,水花四溅,只得在人家楼梯底躲避, 雨又大,满地泥泞,肚子饿,想顺带买个三文治,快餐店伙计硬说一百块没得找……" 郑旭初笑了,我也笑。 "你们是中环流苏。"他说。 "嘎?" "白流苏出来做事,是这个样子的了。" "多谢恭维。只怕一做便是一辈子。" 他只是笑。 "太太好吗?"他俩到底离婚没有? "老样子。"不愿多说。 "那改日见。"我得回到我朋友那里去。 "再见。"他并无留我。 是应该这样子,一点都不错。 回到自己的桌子上,朋友问:"你认识郑旭初?" "以前是老同事。" "他人很好,很肯帮人,"朋友微笑,"只是有一宗事令人吃不消。" 我莞尔,"我可没发觉他有狐臭。" "扯蛋,我是指郑太太。" 远近驰名。 "我远房表妹在国际证券做秘书,因见郑某和蔼可亲,故此请教他两句,从此以 后被郑太太树为大敌,你不知道多可怕,她成条街成条街地盯着我表妹,吓得人家小 女孩子什幺似的,终于转了工。" 原来是惯技。 由此可知,在我之前,亦有若干受害者,在我之后,更不知有多少承继人,而且 郑太太的选择不甚严格,任何女性都会引起她疑心。 "郑某背着这幺一个笑话,还想到哪里去?" 我忽然帮他,"这与他工作能力有什幺相干?" "暧,别天真,在美国,求职人要带同妻子一起去见老板的。" "她不是不见得光的,很舍得打扮,样子也不错,她只不过是个妒妻。" 朋友问:"你是他的朋友?" "不。" "敌人?" "人际关系哪有这幺简单,不是朋友便是敌人?我同他们没有什幺关系。" "但你同他们好似颇合得来。" "没有的事。"我看看表,"时间到了。" 我也不晓得为何要这样见义勇为,慷慨陈辞。其实我同郑太太没有什幺感情,说 不上喜或是不喜欢她,开头是讨厌,此刻早已事过情迁。最主要的是,憎恨她又不会 使我地位提高。 但郑旭初在我刚进公司的时候确指点过我,他的风趣热诚都使一份令人访煌的新 工作安定下来。也许只是为了这个吧。 没想到我是一个这幺念旧日的人,别人送的花早已戴得凋谢,却还觉香气扑鼻, 这幺有情有义,我飘飘然了,像所有人一样,此类美德,我是很乐意加诸己身的。 周末后珍妮告假到美国去,她有男朋友在那里。 她是否想嫁到彼邦去?且听她娓娓道来:"你别说,也不错的,生活简单得多, 大部分时间在厨房研究菜单,看看电视,一点是非都没有,家家户户都那幺过。" 确是人间蒸发的好方法之一,不过大隐隐于朝,真的想反朴归真,在闹市亦可以 得道成仙,何需离乡别井。 我比珍妮大几岁,道行自然高过她。 她走之后我寂寞透顶,连个说絮语的酒肉朋友也没有,只得专心寻找对象,放消 息出去给朋友叫他们介绍,尽力解释已有成家立室之念……又得四出相看,也忙了一 阵子,吃饭喝茶坐船跳舞,无处不去,伴儿没找着,差些成为交际花。 原来要找个固定的男友不是那幺容易的事,我大吃一惊,因同情自己,连带同情 全女类,因此,在服务店里遇到郑太太,竟没有别转头。 当时我低头挑发饰,忽然听见身边有一把苍老低沉的女人的声音问售货员:"给 我看看那个粉红色的。" 谁,我好奇,谁那幺老还要粉红色,当然可以说英国皇太后八十岁还穿粉红。 头一侧,见到是郑太太。 她看到我,略一犹疑,便朝我走过来,要大方便双方大方,我抿抿嘴唇。 "郑太太。"我称呼她。 "别叫我郑太太,我已不是郑太太。"她黯然说。 哦,终于离了婚了。意外之际,说不出话来。 她打扮得更年轻,衬衫上都是小褶。每个褶上缀一只小蝴蝶结,结中央钉一颗假 珠子,脚上穿上十余年前也流行过的白色花网袜。极浓的舞台化妆,前刘海一丝一丝 学小女孩。 也好,忠于自我,老娘爱充十九岁半又怎幺样,人各有志。我叹口气,谁让我没 有勇气,只好眼白白的妒忌她,挑剔她。 她说:"很久没看见你,你气色很好。" 我说:"化了妆。" "没有嘛,看不出来。"她一味客气,"到底年轻,皮肤都不一样。" 此刻她的情绪应该好得多,事情解决之后,可以全心全意的医治伤口,不必一直 淌血。 话终归要进人正题,她说:"我真错怪了你。" 我假装不明白:"没有呀,你怎幺会?没有的事,大家有点小误会而已。" 被人欺侮了,千万别诉苦抱怨,佯装什幺也没发生过苦事放在心中,过后务必使 她也不记得是否害过我,那就最理想。千万别以弱者身分出现,弱者人皆踩之,不要 给别人这种机会。 "假如旭初真同你有什幺,我还甘心,此刻他越来越不象话,同秘书小姐混。" "郑太太,也许你多心。"我反而调转头来安慰她。 "他承认。"她说,"他什幺都承认。" 啊,那就没救了。 "像他同你,我怎幺逼他,他都不肯承认。" 我忍不住骇笑,逼,怎幺逼法,用酷刑,疲劳轰炸,哭,闹,抑或叫亲友来清算 他? 郑太太苦笑,"这次完了,他完全不怕,晚上都不回来,我不离婚也不行。" "是几时开始的?" "两个月前。" "不,"我忍不住,"你见时开始怀疑他?" "一结婚就要留神,"她仍然坚持,"你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妒忌的人要破坏别 人的婚姻。" 郑太太自己实践了她的预言:一开头就不看好这段婚姻,觉得危机重重,于是努 力地防范错误,结果越做越错,她修成正果:她一点没有猜错,这段婚姻真的不长久。 真是悲剧,一直把丈夫当贼,老郑终于没有敢辜负她,他去做了贼。 她感慨的说:"现在心死了,反而睡得熟。" 我搭讪的放下手中的发饰,说:"我约了人,郑太太,改天见。" 她恋恋不舍的让我离开,寂寞的人泰半不肯放开朋友。虽然我并不是她的朋友。 这宗事件告一段落了。 本来演第三者的我,角色已经完成。 可惜呵,因为老郑是个可爱的男人,有许多好处可容发掘。 缘份是时间上的巧合,倘若我在此刻遇上老郑,加上他摆脱妒妻的决心,可能会 得开花结果。 但是没有,我与他在同一间公司工作的时候,时机尚未成熟,一切就差那幺一点, 当然我没有大力争取,也是主要原因。 我与老郑之间,到底有没事呢?此刻想来,十分疑幻疑真,是一个妒忌的女人的 想象?抑或咱眉目间确有暧昧? 盲恋: 陈尚翰是我师傅的病人。 他已动了第一次手术,此刻正在修养,准备要动第二次手术。 在两次手术之间,他的主诊医师,我的师傅,同妻儿前往巴哈马群岛渡假,由我暂代。 工作很简单,每日去看看他,督促那几个私家护士做工,吩咐几句话。 陈尚翰脾气非常暴躁,天天摔东西,骂人,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师传好几个徒弟都受不了这种病人,因此派我上场,因我是唯一的女性,且性格特别冷漠。 我可以完全不理会病人的反应,做我应该做的工作。师兄弟都笑我:"她呀,活马当死马医。" 说得很中肯。 陈某对牢我打鸡骂狗,我完全无动于衷。 荒谬,两个佣人,三个护士轮班,就为他一个人。 师傅说:"也难怪他,风流倜傥半辈子,忽然之间双目失明,实在不好受。" 可是有些人一辈子双目失明。 况且他这个还是暂时性的,第二次手术之后,可望恢复正常视力。 师傅同他说,他复元的机会是一半一半,于是他就把全天下的悲愤集中在身上,发泄出来,把日常接触他的人当猪狗。 这种人就算双目不盲,心也早盲。 可以想象他一辈子没有遭遇过挫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的台子,身边永远有一堆江湖客,烂头蟀,替他解决生活上不愉快之事。 这次可帮不了他了。 我一星期要到陈府七次。 他住在郊外一层非常美丽的别墅中,光是门外那片草地就令人心向往之。十九世纪殖民地建筑的白色两层楼房子,木板地保养得很好,吸饱地蜡,丝毫不见残旧。楼面高,面积宽敞,长窗另一边是著名的海滩,碧蓝天空与海水,简直是每一个人的梦想。 这种住宅出了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么得天独厚~~~~本市有许多人尚住在木屋中,电与水都得偷来用。我忽然警惕起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忽然忌妒起来? 别墅的主人心情恶劣。 女护士哭丧着脸向我投诉他不肯服药,不肯休息,不肯吃饭。 他抱着一瓶威士忌。 我装作没看见,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双目空洞,一脸胡髭茬。 书房外是奥运标准的游泳池,水光潋滟,直映到室内的墙壁来。 "好吗?"我问。 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冷酷,完全没有把他当一个人。 我大力将酒瓶自他手中拉出来,交给护士。 "把药拿来,"我说,"陈先生要吃药。" 护士面孔上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来。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你应当出去走走。" 他闷哼一声。 我把药塞在他嘴里,大力地拉过他的手,把开水杯子放进他手里。 "替他换衣服,"我吩咐,"把窗门打开,放阳光进来。" 女佣人打开长窗,仲夏的天然空气虽然燥热,但不失清新,带着一股树叶青草香味。 我也向往住进这种房子,与世无争地享受下半生,养三五个孩子,与他们厮混着以渡余生。这是每个女人的秘密愿望,当然表面上谁也不会露出来。 陈尚翰没有出声,他面孔呆呆的向着窗外。 我曾经听他骂我为"毒妇"及"丑妇"。今日他没有开金口。因为他已经知道,无论怎么样骂我,我都无动于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没有反应,他又看不见,并不知道我身湿。 正当我俩各怀心事,面对长窗的时候,草地上忽然出现一个苗条的身形,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讶异,这是谁? 她渐渐走近,在窗口停住。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非常时髦,最突出的是一头强壮的头发,可以用秀发如云四字来形容,有这样头发的人,性格必然非常倔强。 她穿戴得无暇可击,就那么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显出无比风华。 这是谁? 我冷静的看着她。 她将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沉默"。 我看着她轻轻向我走来。 女佣人与看护都不出声,她们认得她,毫无疑问。 她走到我身边,将手指一指,叫我出去与她说话。 好吧,尽管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走到走廊了,她挂上笑脸。 "是殷医生?"她说,"你好。"她伸出手。 我与她握一握。 "来,我们去吃杯茶。"她仿佛很熟络的样子。 她把我带到会客室,女佣斟上茶。 这女人究竟是谁? "医生,你一定在想:这女人是谁?" 我点点头。 "我是陈尚翰的妻子。" 这倒是意外,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笑一笑,"我们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说下去。 "这次我回来,是我公婆的意思。"她低下头,"据说他不一定会复元。" "机会是很大的,不过医生不习惯把话说满。" "我还是来了。"她耸耸肩。 我注意她的脸色,并不见得很关切。分居七年,大抵什么感情都已抵销。 "我们家不准离婚,只许分居,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欧洲。"她说,"这次婆婆亲自来求我回家,我只好来。" 我看着她。 "我在楼上住了几天,静静观察他的情形,觉得他很可怜,决定留下来照顾他,请问他什么时候再动手术?" "约二十天后。" "听说是一个良性瘤是不是?" "是,压住了视觉神经。是很常见的症状,开头视觉有点模糊,终于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头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怕。"她掩住脸。 我并没有动容。对心灵吹弹得破的他们来说,一点点事已经要大惊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说不尽的。 "我能做什么,医生?"她放下手问。 "精神上的支持吧。"我说。 她苦笑,"我们在分手时已经无话可说。" "那么,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见,我与他已经非常生疏,对他来说,我根本是个陌生人。" 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会这样谦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们结婚才七个月就分开了。"她停一停,"所以这次来我并不想与他相认,我只想从旁打点一下,希望殷医生你帮忙。" "自然。"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我心中诧异得紧。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离奇的夫妻关系。 "你也看得到,"她诉苦,"他脾气这么坏,我不想自讨没趣,情愿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来的护士。" "可以。"我根本不想多理他们的闲事。 她忽然笑一笑,"这次回来,我可以得到酬劳,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我放下茶杯,到书房去看陈尚翰,他已经平静下来,坐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我告辞。临走时听见前任陈太太在吩咐女佣人做什么菜弄什么点心。 我回头朝她会心的笑一笑。 她尴尬的说:"我也是凭记忆,不知道他还喜欢不喜欢。" 在记忆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闲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陈尚翰很静,我听女佣人说,她们做了牛肝酱,便向他说:"有你爱吃的牛肝酱。" 他略略抬起头,表示讶异,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听话点,"我说,"新来的护士对食谱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愿以偿。" 他冷冷的顿出一个字:"谁?" 我一呆,并不知陈太太姓甚名谁,连忙运用急智,"护士就是护士,你理她是谁。' 他不响,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么回忆。 我说:"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宝多红酒,不得了,连我都想坐下来饱餐一顿,所以不准在发脾气。" 我叫护士把他搬出去晒太阳。 陈太太过来对我悄声说:"只有你敢对他这么说话。"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饭,我没有答应。 基于好奇,我终于问:"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话?" "有,只是一两句,我问他要我们时候吃饭。" "他不认得你的声音?" "不,怎么可能,"她叹口气,"这么多年没见,我再见他,也差些没把他认出来。"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会不会起疑?" "疑什么?才三十天,我等他再进医院就该消失了。" 她说:"当时我们年纪轻,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恋爱,跳几次舞,就嚷着要结婚,总共才认得半个月。" 我被她说得笑出来。 两人都是宠坏的富家子弟。 "有没有空?"她很健谈,"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袖子像灯笼,腰带束在臀围,别有风味。欧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标致的人也会寂寞,困在这间住宅里,一不方便见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护士们一下班便匆匆离开,她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已发觉她很盼望同我说话。 她给我做木瓜汁,搅拌机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细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递给我。 很潇洒,在小节上看得出来,反正这类衣服也不能反复的穿,她舍得浪费。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陈尚翰最爱这一套,那时候流行什么都放在机器里打成糊状才吃。" "他迟早探测到你是谁。" 陈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对我这么刻骨铭心,当年也不必分手,他不会记得。" "那时你们都年轻,"我说,"现在不一样。"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师。" 她是念艺术的吧。现在她们都想找科学家做对象。以前时尚情投意合,现在又发觉完全没有这种必要,于是赶着找兴趣没有相干的人。 这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随时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有女朋友。" "谁?陈先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他的医生,"我微笑,"不过可想而知,他不会寂寞。" "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来,"我要告辞了。" "明天什么时候来?让我弄你喜欢吃的点心。" 我笑,"陈太太你倒是不胖。"那么爱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个女人,很可爱。 我们约好早上十点钟。 我到的时候,陈尚翰没起来,没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显神威,说声"看我的",便跑上楼去,打开门。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脚步声故意放得比较重,心中一沉,怎么还不跳起来骂人?莫非有什么事,连忙伸出手去拉他。 这一拉他出声了,"谁?"声音沙哑。 "殷医生。"我答。 "你。"他颇为失望。 我哼一声,他在等哪一国的美女? "怎么睡过头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错,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锅好菜。" 有效,他父母没有白付酬劳,看样子陈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头也为他一宽。 "有七年没吃杂煨海鲜,新来的厨子有一手。"他伸个懒腰,"唉,那时我在北美念大学~~~~"仿佛想有所倾诉,但努力压抑,改为:"常吃这个浓汤。" 做过夫妻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回忆。他们高估自己太多,这还不是都慢慢想回来了。 陈尚翰忽然醒觉,"这个厨子是什么地方找来的?" "我只是医生,怎么会知道?" 他吃着闷棍,没了言语。 "起床,霉在房间里,干什么?" "如果有夹油条的咸菜饭就好了,配开花的豆腐浆。"他喃喃的说。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觉。 护士们扶他进洗手间。我不放心,怕他收着什么药丸,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不见可疑处才作罢。 我先下楼,陈太太叫住我,"殷医生,我做了好些北方点心,你来尝尝。" 桌上摆着韭菜盒子,豆浆以及陈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饭。 这可是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不能相信双眼。 人闲了便会动脑筋想吃,真看不出陈太太是医胃的专门人才,而且做出来的点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单调的鸡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语。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颐。 谁知陈尚翰来不及的摸索过来,急躁的说:"我闻到豆浆香,快盛给我。" 陈太太看到这个饿鬼,倒是宽慰,我朝她打个手势,避席而去。 何必尴尬,本来就是夫妇。 食物在厨房还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个饱。 女佣人进来说:"医生,陈先生找你。" 我连忙跟出去,他坐在书房内,捧着一杯绿茶。 听见我脚步声,他没头没脑的问:"是你吗?" "我?" "是不是你叫厨子弄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们我爱喝龙井?"他罕见的心平气和。 "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么是谁?" "厨子。" "厨子说有人教他做的。" "陈先生,我是医生,不是美食专家。" 他迟疑一下。"那么谁建议开车去兜风?" "开车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说,"维持心情愉快,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后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 "当然不是。" 他在说什么,他以为我对他特别好感,要做那么多的事来取悦他? "坐下来。"他说。 我不去理他。 "请坐。"他又说。 多个"请"字又不同,我缓缓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气? "告诉我,我下次动手术复元的机会是多少?" "医生已经告诉过你。" "一半一半?" "也许。" "有百分之五十机会,我会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机会痊愈。"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运,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没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愿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发脾气来掩饰。 "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说,"我叫厨子替你去做。" 陈太太站在我身后,很怜悯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静一静。" "好。"我看陈太太一眼。 陈太太与我走到厨房,跟我说买了新鲜莲蓬来做冬瓜汤,开头谈着食物,后来她渐渐崩溃,眼睛都红起来,声音中充满感情。 "他到底有多少机会?"她拉住我的手。 我立刻知道自己不该馋嘴,吃她做的点心,现在混熟了,不好应付。 "担心是没有用的,时间总会过去,到时你会得到真相。" "我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从没真正关心过他,他对我也一样。到现在,不知怎地老觉得心酸。"她的眼泪揩干又流出来。 事隔几年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眼睛要肿了。"我说。 "他又看不见,无所谓。" "你是为了他吗?" 陈太太冲口而出:"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 所以,当她离开这座住宅,去到外边,自然会有许多不同的男人来招惹她的注意力,像以前,当她还是陈太太的时候,她就没有全心全意来对待过丈夫。 因为这场病,妻子奉命来服侍丈夫,丈夫自觉大限难逃,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一切被原谅,一切值得宽宥。 等于把完全陌生的一男一女放在荒岛上,同舟共济,一定会发生感情,相依为命。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她却不知道。 只是我看得出这里面的因由,她却不知道。 我温和的说:"同他坐开篷车去兜风吧,他在等。" 一言提醒了她,她立刻跑出去。 过一日我来看陈尚翰,他在书房中与妻子说话,呵!已进展到这种地步了。 当然,他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但很明显的,他发现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子,当初她吸引他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见我进去,陈太太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很少女人会得腼腆,真难得。 我问:"有什么新鲜的说话题材?" 陈尚翰闻言转过头来,他声调居然颇为喜悦:"是殷医生,"他转向陈太太,逼切的说:"告诉我,殷医生长得什么样子?" 我抢说:"你下个月就可以看得见了。" 陈太太也笑了,"她长得很漂亮。" 陈尚翰立刻说:"才怪。" 我马上板起面孔,"陈先生,我当然希望你心情好转,但请不要把你的愉快建筑在我的痛苦上。" 他一怔,扬声大笑起来。 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真不容易,我有点佩服陈尚翰,但陈太太的魅力也不容忽视,她能在短短时间内使一个男人在绝望中觉得有生机,太不容易。 我给她一个羡仰的神色。她领会到,向我笑笑。 陈尚翰说:"梅小姐很风趣,她一早便来陪我聊天。" 原来陈太太姓梅。 陈尚翰又说:"梅小姐的声音有点熟,像一个人。" 我看陈太太一眼,故意问:"谁?" 陈尚翰侧着头,想了很久,摇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陈太太略表失望,低下头。 她拉着我到草地散步。 她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怕被他认出来,一方面又很不甘心不被认出来。 于是解嘲的说:"把事情调转来,叫我瞎了眼,他来服侍我,我也不会认得他,太意外,在他心目中,恐怕我早已死亡。" 我诧异,既然已经没有感情,何必在乎对方是否还记得她。 "我是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我笑了。 我们在太阳伞底坐下,佣人送上来冰茶。 "他知不知道你住在这里?" 陈太太摇摇头。 陈家两只西班牙猎犬狺狺地过来表示友善。 我看着如画的风景,感慨地说:"什么叫天堂?这里就是乐园。" "我曾在这里住过几个月,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事隔多年,历尽沧桑,现在与你有共鸣。" 我提示她:"也许一切还不太迟。" 陈太太摇摇头,"你不懂得陈尚翰这个人,再漂亮的宅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间酒店,他不会把它当家,他永远好动,不停滚动,并不想组织家庭。现在他身上有病,无可奈何,才留在屋内。" "年纪大了,也许有变。" "不会的,"陈太太说,"本性难移,病一好,他就要变花样,我太明白他。" 我说:"希望你是错了。" "错不了。玩久了,女人会累,会想静下来,但是男人不同,他们越玩越精,越玩越有兴致,跟着停不了的音乐变本加厉。"她很感喟。 我忽然发觉这一点:"你仍然爱他?" "一直爱他。"她无奈的笑,"不然干嘛回来?陈氏两老虽然答应给我好处,但我并不等于等钱用,有时候我也希望,回来照顾他,是为了酬劳。" "何不对他直言?" "不可能。"他停一停,"过去的事,是过去了。" "他亦留恋你。" "如果你肯陪他,同他解闷,在这种时刻,他也会留恋你。"陈太太真是个明白人。 看样子我低估她的智力,原来她一直明白这个关键。 "出乎常人意料,其实做患难夫妻并不困难,因有大前提需要对付,待他痊愈,试问还有什么可以把我俩拉在一起?" 我默然,开头还在微笑,后来自觉笑得勉强,于是住嘴。 那边陈尚翰却由女护士扶着出来。 "嗯,"他叫,"你们聊天,为什么漏掉我?" 这双夫妻会进展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晓得。我站起来散步回去,转头看到他们两人站在草地上,阳光照进梅小姐头发里,形成一圈圈毛茸茸的金光,离远看,何尝不是一对金童玉女。草地洒水器默默转着圈,一弯水珠急急地喷出来,与阳光接触后变为半轮虹彩,做他们两人的衬景。 本来何尝不是神仙眷侣。 我放下药品,吩咐看护几句,便打道回府。 陈尚翰的医药费用,将会是天文数字。 我师傅一向有医德,长途电话来询问他近况。 述职报告完毕,连我都忍不住问他:"陈尚翰会不会失明?" "我会努力。"师傅说。 "你是不是最好的脑科医生?"我开玩笑地问。 "全球最好之一,"师傅说,"你不应有所怀疑。" "万一,师傅,我是说万一。" 师傅沉没一会儿,"他会活下来的。"他不悦,放下话筒。 这我是相信的,他绝对会活下来。 人们其实比他们想象中要坚强得多,苦难未曾来临之前,什么都号称受不了,后来还是活下来了。 在医院这么些年,见怪不怪,病人第一句话通常是:"医生,我会不会死?" 足以令人壮志消沉。 不知怎地,我很希望这个活泼乐天、自由自在、不羁任性的花花公子会得复元,一切就像以前一样,有惊无险,过其美满的一生。 那么世上至少有一个快乐的人。 最好在复元之后,他与妻子恢复感情,好比童话中人物般好好的生活下去。 太奢望了。要开心的人永久开心下去,或是不开心的人忽然转为开心,实在太奢望了。 该礼拜天,陈先生与前妻到海滩去散步,至傍晚才回来。胃口很好,心情较佳。 星期一,我到陈宅,陈太太出去了,据说去买花,只有陈先生在图书室听音乐。 "你好。"我说。 他说:"你也好。" "气色不错。" "也许是昨天晒的。" "服药没有?" 他答非所问:"梅小姐出去了?" "她一会儿就会回来。" "殷医生,你觉得她怎么样?"声音中有若干盼望。 我故意说:"你叫我背后怎么说她?" "她长得可美?"陈尚翰兴奋的问。 "你认为呢?" "我又看不见。"他恼。 "你没有感觉?"我提醒他。 "感觉上我认为她很美,而你,殷医生,你一定长得像男人。" "非常谢谢你。"我不甘心。 "别卖关子,"他说,"告诉我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很漂亮很时髦,风姿极佳,性格成熟而世故,约莫廿岁,厨艺一流。" 他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她不像女护士。" "因为你没有把她当女看护。" "她是谁?" "陈先生,别疑心。" 他挥挥手,"你来了有多久,殷医生?有没有奇怪,为何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我微笑,"这有什么稀奇?你病了不止一两个月,渐渐他们都不来找你,也是很正常的。" "正常?"他悻悻然,"我可看清了他们的嘴脸。" "下雨天是难找朋友一点,"我笑,"对人的要求不应太高。" "你倒想得开。"他犹自怨怼。 我笑,"待你复元,他们又会回来。" "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他一时气愤而已,将来好了,朋友们只要为他开一庆祝派对,他便一切抛在九霄云外。 此刻他心情欠佳,免不了自怨自艾。 他又问:"我与梅小姐,外型上配不配?" "很相配。"我说的是老实话。 他似乎宽慰了。 他的社交活动等于零,注意力全部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心情与从前大大不同。 当时他抓紧椅子的扶手,咬牙切齿的说:"我愿意用我所有财产来换回视线。" "别烦躁。" 我抬头张望,希祈陈太太快快回来。 她没有令我失望,捧着大蓬的白色花束走进来,扑鼻一阵清香。 她把瓶子放在陈尚翰附近的茶几上。 "你回来了?"他逼切的问。 "是。" "有没有买到榴莲?"他露出笑容。 "有,还连带选购大把荔枝桂圆红毛丹芒果。" "太好了,来,摊开来大嚼。" 我忍不住说:"再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子。" 陈尚翰说:"奇怪,以前一直没发觉这些果子美味。" 可怜。 真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与陈尚翰联系在一起。 陈太太也察觉到,立刻到厨房去捧出水果。 我转身要走。 "殷医生,"陈尚翰说,"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以吗?" 我犹豫。 他干笑数声,"我知你是医生,不是清客。可否宽容一下,把我当作一个朋友?" 我心软化,"陈先生言重了。"在平时真的难以高攀,此刻我变成他的知己。 陈太太捧着水晶盘子出来,"殷医生,请留步一起品尝。" 我选了半边石榴,喜其水晶胭脂般的颜色,把果子逐粒剥来吃。 陈尚翰开怀大嚼,他妻子小心服侍他。 我把陈太太拉在一角问:"他还没发觉你是谁?" 陈太太摇摇头。 "他有没有提起过前妻?" "没有,我想他根本忘记曾经结过婚。" "不会的,他同你还不熟。" 她笑。左颊上沾一点胭脂红,是石榴的汁滓。 不知怎地,她喜吃水果,但总难避免沾到果汁,总会留下一点痕迹。 "我很紧张,"她说,"我希望那一日早点来临,是好是歹,速战速决。" "这种大手术,也得他身体可以应付才是,不能连二接三来做。" "气压很低,很闷。" 我说:"我习惯在这种低压生活,看病人愁苦的脸,与病者家属共渡难关。" "所以你们这份职业伟大。" 我问:"你知否陈先生连杯子带水的向我摔过几次?" "我代他向你道歉。"她急急地拉住我。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抱头痛哭。" "殷医生,我在考虑,要不要留下来。" 我抬起头。如果她离开,这是第二次离开她所爱的男人,痛苦与第一次相等的。 我不出声。 "其实这事是很简单的,"她喃喃的说,"如果他痊愈,我就离开,如果他失明,我就留下。" 真可悲。我问:"为什么不可留下待他复元,然后再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殷医生,你没有恋爱过?牛奶发酵转酸之后,还怎么从头开始?" "有些人是可以的。" "有些人骗自己的技术到家。" 佣人进来说:"殷医生,医院有急事找你。" 我说我要告辞了,还有其他的病人要照顾。 "还有,"我说,"不要让他玩得太累。" 她送我出去。 过了三天,我师傅回来,带着一身太阳棕,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还精壮无比,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双鬓白发使他更成熟稳重。女人行吗? 他详细检查陈尚翰。 陈与他妻子同来,心情惊恐,但还强笑道:"唉,像验尸一般。" 陈太太脸色惨白。 师傅宣布:"下星期三,我将替你动第二次手术。" 陈尚翰隔一会儿问:"手术要历时多久?" "约六小时。" 他说:"动手术的痛苦是,上了麻药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醒过来。" 师傅说:"大部分的人都会转醒。" "是,做活着的瞎子。" 师傅斥责他,"陈先生,如果你要帮自己的忙,就不得有这种悲观的想法。" 陈尚翰的双手颤抖着,额角冒汗,咬着牙关,过半晌,才透出一个长长的叹息。 师傅同他说:"星期二下午你进院吧。" 陈尚翰抓住他妻子的手不放。他说:"别告诉我父母,他们年纪已大,我不想他们担心。" 我说:"没有问题。" "那我们走吧。"他神经质的说。 陈太太看我一眼,陪他离去。 师傅问我:"那位女士是什么人?" 我答:"他合法的妻。" "啊?那倒好。为什么上次手术时间她不在他身旁?有直系亲属在场,咱们医生容易做一点。" "陈尚翰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他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到她那里去。 师傅点点头,"所以,我最反对你们年轻人说什么结婚与同居是一样的。" 我笑,"这样看来,变了心的丈夫,真得咒他去死,好让那坏女人什么都得不到。" 虽然说着笑话,心情沉重。 在家我接到陈尚翰的电话,他请我到他宅子去一次,"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殷医生,我到府上亦可。" "不,我来好了。" "我派车接你。" 真周到,在这关口还照顾到客人的需要,可知他平常更不知有多么体贴,别看轻这接送问题,没有风度的主人就做不到,有些人把亲友叫了来陪他聊了一个晚上的天,半夜两点才放客人走,一关门拉倒。 陈尚翰确有要紧的话要同我说。 他亲自等我的门。 我不得不略为善意的讽刺他一下,"陈先生,我们现在是朋友?" "是的。"他不大好意思,"殷医生,请进。" 待我坐定,发觉室内充满玉簪花之幽香,气氛柔和。 "梅出去了?"他说。 "又去张罗吃的?" 他点点头。 我发觉他穿着运动服,很精神。 "衣服也是梅小姐替你新置的?" "是。"语气很安慰。 我很替他高兴。 "殷医生,我想向梅求婚。" 我不出声,缓缓喝着香茶。 "怎么样?你觉得如何?请你提意见给我。" 我沉吟半晌,开不了口,这种事,叫第三者怎么加插意见? "梅原来是我父母聘请的看护。在这短短时间中,我发觉她有无限优点,适合做我终身伴侣。" 我说:"陈先生,我想这个重大的决定,还是待手术之后再提出来吧。" "不!"他英俊的脸上充满焦虑,"我想即刻求婚。" "你也得替女方着想,她答应你好还是拒绝你?" "那更不应使她为难。" 他很矛盾,这也是他叫我来谈话的原因。 "稍等一等,待手术之后再说。" "我急于要抓住一点东西。" "我明白你的心情。" "你真明白?" "是。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的意见,我觉得此刻不适宜求婚,你的情绪不甚稳定。" 他叹息。 他在书房内往回踱步,"好,殷医生,我听从你的意见。" 我松一口气。 "我多么希望可以复元,那时我可以看到你的容貌。" 我说:"有什么好看,你早已断定我长得像男人,粗鲁霸道不文。" "但你有你的优点,你果断而诚实。" "谢谢你。" "请别让梅知道你来过。" 我忍不住,"陈先生,你一直说梅小姐像一个人,是谁,你想起来没有?" 他讶异,"我那样说过?不会吧?不,梅是独一无二的。" "姓梅的人,并不是那么多。"我提醒他。 他侧头想一想,"不,我不认识第二个姓梅的人,男女都没有。" 陈太太没有把真姓字告诉他。陈太太不姓梅。 说完话我便离开陈宅。 陈尚翰进医院的前一晚,陈太太又来找我。 在这一段困难的时刻,我成为他俩的知己。 她同我说的一番话,极有意义。 "~~~~~因为此刻他双目看不见,所以心扉反而打开了,而我,假如我也盲了的话,绝对可以与他厮守一辈子,但是我想我们不至于这么不幸或幸运,所以只好分离。" 我很明白她的意思。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二十余三十岁,剩余的方华,要很吃力才拉得住,但不愧仍是标致的女子,感情上的沧桑使她看上去有倦意,再也没有力气出去浪漫地为感情斗争了,是到找归宿的时候了。 与陈尚翰分开的时候,她没有想到时间会过得这么快。二十岁出头,身边可以结婚的人不是没有,都比陈尚翰差劲,于是蹉跎下来~~~~~很有点何必当初的感觉。 我知道,因为我谙其中滋味,是个过来人。 一生人只有机会翻一次筋斗。如果不信邪,再来第二次,那简直是跟自身开玩笑,越发去到更低的境界,万劫不复。 我说:"珍惜那位工程师。" 她苦笑,"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说:"其实结婚也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 她说:"凡事想得这样开是不行的。" 她点起一支香烟,吸一口,看着青烟往空气中上升。 很多人吸烟都是一种手势,落寞时解无聊,繁忙时松弛一下神经,倒不是真为了上瘾。陈太太吸烟的姿势很美妙。 "我们重温旧梦,"她说下去,"甚至有跳舞,在书房开着音乐跳华尔兹以及探戈,真没想到一双男女在一间宅子内可以做那么多事,而且不牵到肉欲上头去。以前我与他都不懂得生活情趣。" 盲恋。 "~~~~也玩纸牌。他说我欺骗他看不见,哪有一天拿两副同花顺之理。" 我听下去。 "他说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他会疯掉。"陈太太苦笑,"我都相信。" "他始终没有提到前妻?" "没有。真替自己悲哀,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被遗忘的人。" "也许是为着尊重你的缘故。" "我若懂得这样想,那我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明天就要入院,你去陪陪他吧。" "他很害怕。"她按熄香烟。 "人之常情。" "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怕?" 我想一想,老实的说:"我会恐惧到呕吐。" 陈尚翰进院的时候,我在场。 他们两夫妻睡眠不足,脸色青白,外表倒还镇静,已经令人不忍卒睹。 我建议陈太太回家睡觉,她布满红筋的双眼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陈尚翰在麻醉剂发作之前还喃喃呼唤,"梅,梅。" 我同陈太太说:"他醒来之时,第一件事便是找你。" "不会的。"梅摇摇头,"第一件事,是问医生,手术是否成功。" "你这么了解他?" "别忘记,"她还有心情幽默一下,"我们是凭了解而分手的。" 我与她在合作社喝咖啡。 黑咖啡,以前文艺青年谈恋爱,就爱喝这个,而且还将之比喻爱情。 真肉麻,无谓的哀怨缠绵都受现代社会淘汰。但是一些男人还是希望看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为他们做婢妾状,即使有意识无实际的一点安慰也是好的。 最不受欢迎的,当然是我这种女人,有没有男人日子都照过,并且看不起不长进的男人。 我问梅:"黑咖啡令你想起什么?" "提神。" "不及格,没有女人味道。"我笑。 她也笑,"女人味道不必在这种时刻露出来吧。" "你不想颠倒众生?"我反问。 "什么样的众生?阿鸡阿猫?" "陈尚翰。" "他不吃这一套。你把咖啡的联想写成诗篇他也不稀罕,他是生意人。" "你那位工程师呢?" "更不用谈了,他不识中文。" 我耸耸肩,"所以,你得想别的方法来吸引他们。" 她知道我逗她说无关重要的话是要她心宽,她是个挺聪明的人。 时间过得真慢,分针似完全停顿,过不知多久才移动一格,要度过一小时似是没有可能的事,不要说是漫漫六个钟头了。 我与她两个人在合作社里坐了半小时,实在没办法再拖下去,我建议出外走走。 "殷医生,你不必陪我挨义气。" 我有点疲倦。"那你自己做打算,我回家憩一憩。" 到底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待我一觉醒来,看看钟,已经下午五点半。 我拨电话到陈宅,他们说梅一直在医院。 这个女人。 我淋浴赶回医院,看见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脸容憔悴,化妆掉了一半,相当的难看,到底不比十八二十二的时候,三日三夜不睡照样皮光肉滑。 我向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师傅自手术室出来,我迎上去。 师傅咕哝:"唏,做外科顶要紧的是一副好脚力。" "如何?"我拉紧他。 他骄傲的说:"由我出马,当然成功。"头也不回的走开。 我欢呼一声,问陈太太,"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连我这个一等一铁石心肠的人,都为他们庆幸。 陈太太的眼泪如泉涌出,我只得拍她的肩膀。 我说:"留下来,我不信他会忘记你。" 她说:"我要走了,去订飞机票,如果那边的人不等我,我会失去最后的机会。" "你不能走,他会向你求婚,真的,他说过他会。"我拉住她。 "不,他不会记得,他一睁开眼睛,就会忘记一切。"陈太太悲哀,"我知道他。" 她拖着疲乏的身躯走向大门。 "你不等他醒来?" 她回头说:"再见,殷医生。" "喂,你没有尽力!"我在她身后叫。 但是陈太太没有回头,她走了。 陈尚翰会追上去的,我相信他会。 不出他妻子所料,陈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战栗地问:"成功吗?" 我答:"成功。" 他缓缓睁开眼,"视力很模糊,啊,神医,你们真是神医。"他感激得落下泪来,挣扎着要撑起上身。 我把他按下去。 "你是殷医生?" "是。"我说。 "我要看看你,"他睁大眼睛,"呀,你并不丑,我的天,原来你这么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感谢上帝--"他大大的欢呼嘶叫,手舞足蹈。 护士要替他注射镇静剂。 他没有提到梅。 知夫莫若妻。 她太了解他,以致没有存半点希望。 我有种如堕冰窖的感觉,冷下来。 在住院的十天内,陈尚翰并没有闲着,他向全世界报喜,来探望他的亲友如一队兵似的,由朝至晚,往往要医生驱逐。 百忙中他还忘不了向我打趣,吃豆腐。 我冷眼看他,觉得可笑,我不是个黑良心的人,当然情愿他做可笑的人,而不是盲人。 花束堆满房间,排出走廊,像红舞女转场子那种盛况。 我留神,没有白色的香花,譬如说,像玉簪。啊,她完全淡出了。 陈尚翰的快乐非笔墨所能形容,他巴不得长出一对翅膀来,飞上青天。 他的计划足足排到三年之后,每天可以同朋友斗牌耍乐至天亮,静下来也要看录映带,睡着亦要听唱片,病房给他弄得似酒店。 我说:"叫他早日出院算了。" 他自头到尾,并没有提过一个叫梅的女人。 他出院那日,我忍不住提醒他。 "你可记得,你曾经说要在手术后向一个女人求婚?" 他一呆,英俊的面孔有一刹那的呆滞。"哦,是,"他倒没有否认,"是一个护士,殷医生,幸亏你阻止我,最了解我的人其实是你,"他吐吐舌头,"这位看护小姐呢?糟糕,我还没向她道谢呢。" 我半晌才说:"人家已经走了。" "殷医生,周末我在舍间开舞会,你一定要来。"他殷勤的说,"你不会失望,我有朋友介绍给你。" 我没有回答。 "我们这个派对所以食物均从巴黎美心飞来,你一定要来~~~~" 我没有听到他往下说什么。他的一班朋友把他半拥着半抬着落楼,坐上开篷跑车,呼啸而去。 我呆在医院的停车场良久都动弹不得。 仿佛听见陈太太冷笑的声音:"如何?我料得不差吧,他一睁大双眼,心目中除了他自己,还容得什么人?" 真不可置信,手术前还口口声声"梅,梅",一副忘不了,数小时后似过眼云烟,什么都丢在脑后,并开始他的新,不,旧生活。 天下原来真是有这种人的。 陈太太不愧是个聪明女,退得快走得好。 啊,什么时候进场是不重要的,拿不拿得到好牌,亦无关重要,最要紧的是,离场要潇洒,不要希祈能够带走什么。她做的漂亮极了。 我当然没有去陈尚翰那个疯狂舞会。 师傅去了。 据说他成晚找我--"漂亮的殷医生呢?真没想到原来她是娇滴滴的年轻女郎,哈哈哈哈哈。怎么不来?我要失望了,不要紧,明天我再找她~~~~~~~" 他当然不会找我。这早晚我也成为一段往事。 而我,我只希望以后也不要遇见这样的人,我的心灵刚强如铁,也实在受不了。 情挑:七月一日:同全人类吵架。一个人的命运确有光明时期同黑暗时期之分,这明显 地是我的乌云纪。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要告一段落,真没想到快二 十世纪九十年代,失恋同样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静的与他道别,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镜子,才发觉面孔颜色如一张枯了的树叶。 七月五日:一连几口等行方回心转意。太累了,失去一个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复许多费时费事的程序,譬如欢天喜地的在约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两支吸管额头对着额头共饮等,最惨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给他看──我并没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经廿九岁零七个月。 行方没有回音。 大约三年固定的约会使他压闷。奇怪我的感觉跟他刚相反,男女有别。 我开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伦爪布津。去年刚去过,今年又轮到我,那是一个非 常落后的地方,满街都是黄眼睛黑皮肤的人,状若狒狒,三个月后带着慢性肝炎与梦 魇回来,没染上麻疯黄热之类,已算幸运。 礼貌地问:"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头大悦,他获得折磨人的机会:你不爱去吗,就是要你去,这是他为人上司 惟一之乐趣。 "不,"他答得飞快,像是背好的台词,"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间我忍无可忍了,我问他,"那幺,我能不能不做?" 师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冲动,千万要做忍者老灵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发,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赔公司一个月薪水,再见。" 他当然没有挽留我。 没有人会挽留我,行方不会,老板也不会。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点。 七月十五日:信递上去,毫无悔意,实在不能再去伦爪市津,那边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开水的颜色像茶,茶的颜色像开水。 他们派我去挨是因为我没有后台,没有后台的原因是没有巴结任何人。没去巴结 是因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响命运。 我自由了。 自此之后,白天没有人管,晚上也没有人管。 但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号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养了两年的白鹦鹉陶陶飞出去给车子辗死。这与我的性格无关了吧? 为何悲剧偏偏选中我? 几乎没把那司机当场咬死,他说肯赔偿,怎幺赔?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阳光,它已会得说: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怎幺赔?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我的眼泪如江河决堤。 七月十九日:房东来宣布租约满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则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个月多几千元支出,我又没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单位,为免受气,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属于房东,我只收拾 两只皮箱与一张书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书桌自货车上滚下来,打横压在我右脚上。痛得我看见绿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飞舞。软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这种一连三、三连七的倒霉事凑巧齐齐在短时间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幺 熟悉,似在什幺地方看见过的。哪里?哪里?啊,对了,在有社会意识的严肃小说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来索我命,好心无好报,怀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运气一坏,我终于与社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幺熬过这一个月的,怎幺熬过这半辈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阳,我 特地穿上新衣,独自撑拐杖吃茶。 在等车子的时候,突然有一老头手持无线电经过我身边,无线电中居然在播放京 戏,是周信芳的宋江杀惜呢,多幺落伍不合时宜的好戏曲。从前小时候邻居一位宗伯 伯教会我听。曲子把我带到老远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许久,决定改听帝女花之类,为自己积福。 这是我七月份的日记。 今天是八月三日。 约了小周后吃饭。一小时内她都在说刚出笼的冬装。叫她小周后,因为她姓周, 是公司里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见她闷死,见了她气死──人比人比死人。益发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看你,这幺闷,不如去散散心,近一点,到──"' 我老老实实说:"我怕飞机会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会啦。" 她不是我,她不会知道我最近的运气。 "真可怜。"是她的结语。 吃完饭在门口分手,小周后登车而去。 忽然有一块乌云落在我头上,哗哗的对牢我下起雨来,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幺 事也没有,单单我站的地方大雨倾盆,只有苦情戏中的扁姐与我有同一遭遇,我气极 而哭。 到家门时身上只能干洗的裙子已变成一箸菜,我自暴自弃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里都躲不过,豁出去就算了。 我没想到我会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这种私人屋面积大得惊人,每个单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贵境,犹如进入迷宫。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个门牌找,问途人是不管用的,十问九不知,在这里住十年, 也只能够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个平台,九十四号,对了,我住十三楼,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个, 还是生的那一个?死好还是生好?只有庄子才能回答。 进入九十四号,我便知道自己找错地方。 我楼下可没有"琴吧"。 我看着那小小的牌子与玻璃门。 里面有三两顾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练飞镖,也有人在弹琴。 我觉得很累很渴;这不愧是个意外之喜,我推门进去。 有待者前来,我说:"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问我,这是否自英国带来的习惯,我曾老实的答曰:"不,因拔兰地太 贵。" 买醉的人至要紧是要醉,喝什幺才醉无关紧要,那是另一项奢侈。 我干了一杯,很觉舒畅,"再来一个。"我说。 钢琴前的人转头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说:"再弹一次,森姆。" "要听什幺?" "你喝什幺?我请你。" "咖啡。" "侍者,给琴师一杯爱尔兰咖啡。" 他十只会跳舞的手指在钢琴上滑来滑去,弹出悦耳与不知名的曲子。 对于音乐,我所懂的只有:好听的是谓好音乐;不好听的是谓坏音乐。 这个琴师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个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尝。 琴师对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说:"我迷路了,这里到底有几个九十四号?" "两个,一个在北街,一个在南街。" "难怪。"我说,"那这里是南街?" "不,这里是北街。"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要不要吃点什幺,小姐?我们有三文治。" "不要,不饿。"我摇头。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这般亲切好地方,一定要再来。 琴师转头向我说:"好走。" 他是个颇为俊朗的男人,双目慧黠。 我向他摆摆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们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说也奇怪,之后我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这一觉倒睡得不错,好得使我不愿醒来。 不过第二天还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难题纷沓而至。 时节已近黄昏,梦长君不知。 换下身上衣服,它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这种料子也会流行起来,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时母亲们穿的洋麻纱就比这浪漫,还有乔其纱、香云纱,现在没有人穿 纱了,真令人纳闷。 我好好洗一个头,拾起外国报纸,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幺工作都 不拘。 然后在工作岗位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页,瞧,我多幺乐观。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们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电话铃响起来。 是行方。他曾经问过:"你不会轻生吧?你不会那幺愚蠢吧?"所以每隔几日, 他会来问我打算弃世没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是一个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错失归咎自己,故此接电话时,声音是平静的。 "你还好吧?" "过得去。" "为什幺把工作辞掉?" "无所谓。" "要不要来看你?" "不用了。" "有什幺事,你仍可以找我。" 哗,这幺大的思宠,叫人受不了。 我问:'税完没有?说完就挂电话。" "我们难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还觉得我不够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侣,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话筒。 心中创伤是无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个琴师。多数琴吧内都设电风琴,但这是一架史丹威。电风琴其实不是琴, 是另一种乐器,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觉到亲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弹完手头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边来。 "不介意我坐下?" "这是你的地头。" "你是顾客。"他礼貌的说。 "请坐。"我伸手。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昨天没怎幺吧?" "没有什幺,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挟醉而归,乃常事耳。" "很潇洒呀!" 我苦笑。 "失恋?"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来。 "他值得吗?" 我说:"当时总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学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扑克牌。 "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这一区来?" "是,家里油漆还未干。"我说。 "今天休息?" "我兼夹失业,"我说,"这是我卖盐都出虫的时间。" "真的吗?"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幺?" "运道。" 我意外,"算得出来?是真的?我的命运在牌上可以看得出来?" "即管试一试。"他微笑,"你想算什幺?" "算算前程。"我说。 "好的。"他以熟练的手法切牌,一张张铺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没有蹊跷。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轻松。 他说:"你今年廿九岁。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雨天,父母在外国,没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幺?牌上的点子方块告诉他那幺多关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实。 他又发出一列牌,继续说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镜花,同你并不长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这段感情失败,并不是你的错。 我听到不是我错,是他的错,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说成白,把白说成黑,与我同一阵线,才是朋友。 "但是将来,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来。 "喂,别停止呀,"我听得津津有味,"刚开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幺多?"他问我。 "当然,说得很灵光,再告诉我多一点,了不起,你几乎可以开档做生意。" 他笑,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问:"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当然,你还年轻,怎幺会没有这种机会?"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已二十九岁了。" "但作乐观,并且看上去比你实际年龄小,你是那种永远的战士,永不言输。"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谁不要听好话?在这里喝啤酒再贵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爱,他会长得怎幺样?" "明天你再来,或者我可以告诉你。" "你是这样招待顾客的吗?" "不,我是这样骗爱尔兰咖啡喝的。"他笑。 "告诉我,他是不是个胖子?"我心痒难搔。 "外表有什幺重要?只要他对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样的人,也不见得要爱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没来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幺糟蹋我?他说我讲话过分妙语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爱你,你仍在呼吸这个事实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恶之欲其死。"我点点头,"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碍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点。" 他笑,"你确然妙语如珠。" 我深深叹口气。 "放心,牌上显示,你会转运。" "会吗?"我结帐,"明天再来听好消息。" 临走向他摆摆手。这跟同心理医生谈话一样,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静。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红笔圈出来,用小型计算机打字机草拟一封动人的求 职信,洋洋页半纸,修改数十次。 我叨着香烟,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师说得对,我确是个战土,随时可以打仗。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上班开 会,永远准时,甚至赴行方的约会,都不浪费他时间。样样都好,只可惜官样文章, 稍欠风骚。 总有人会欣赏吧。琴师说的,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我拥着这样一个洁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买好货色,厚实高贵长型那种。 在街上遇见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时强颜欢笑,"夫人,你好,别来无恙乎?" "听说你辞了职?" "是的。"她已经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腻了,索性休息一会儿,又有什幺关系?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说得真轻松,她们是这样的,也许是没有社会经验,也许是不想听人诉苦,先把 事情的严重性减掉一大半,使苦主无从开口,实则是没有诚意的一种表现。 不过算了,人同人的关系不过如此,不要问你的朋友可以为你做什幺,访问你可 以为你的朋友做什幺,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 我们握手言欢,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后在街上分手。 回家继续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厅中打信,除了抬头不同,全部一样,厚厚几十封。 我不是不认得几个人,只是不想烦他们,免得受人恩惠,将来不知如何报答,一 生背着包袱。找工作这种大事情,还是一手一脚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邮政局去买邮票,我把那叠信寄出。 回程只觉肚子饿,我走到琴吧去。 琴师不在,今日见到他,得问他的名字。时间还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饼。 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安慰。 我拼命大嚼,每当不如意的时候,食欲特佳,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满足。女人在失恋之后往往先瘦一阵子,惊魂甫定之后,就开始长肉。 有人说:"多谢光临。" 我抬起头,向他笑一笑。 "眼睛里的积郁,扫之不去。"他说。 我大口喝着基尼斯。 我说:"告诉我,我的真爱将于什幺时候降临?" "我并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来呀。" "我只算到那幺多。" 我问:"我脚上石膏见时拆除?" "下星期。" "说下去。" "我只知道那幺多。" 我不相信。他在卖关子。 "当心我逼你。"我说。 "我真的只知道那幺多。" "去弹琴吧,你。"我没好气。 他耸耸肩,好脾气地走过去,掀开琴盖,手一按上去,似魔术师般,琴键发出悦 耳的乐音。 歌是陌生的歌,从来没有在别处听见过。钢琴的音响本来很金属机械化,但在他 手下却变得异常优美,这是一个用琴声表达的故事,细细倾诉,令我流泪。这是我的 故事,我进入他的琴声中,回忆初次恋爱,感觉仿佛是阳光终于照排到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直到琴声停止。 我留恋地希望他再弹下去,安抚我杂乱的心绪。 我睁开双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对面。 "在什幺地方学得一手好琴?"我问。 "自学无师。喜欢那曲子吗?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请告诉我。" "叫我琴。 我讶异,"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语。 或许是他的艺名,我随即又恐怕他是那种人,但凭我敏锐的直觉,又认为他雄姿 英发,不大像。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不关我事,知道后反而有负担,白替他担心。 琴。不过他真的仿佛与琴已经化为一体,无分彼此。 "你会在一个雨天,碰见他。"' "什幺?"我一呆,"你说什幺?" "你不是想知道你会在什幺情形之下遇见你的真爱吗?" 我张大嘴,"在一个雨天?" "是的。" "纸牌说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经够多了。" "没有商量,你必然会在雨天遇见他。" "还有什幺消息?" "真贪心。"他喷喷连声,不以为然。 "你说一些不说一些,好不讨厌。" "我费了一夜的时间为你算得精疲力尽,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够。"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远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换句话说,我希望再恋爱。对着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红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两百天是雨天,哪一个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无数意外,半数属于喜乐,振作一点。" "琴,不管你那三脚猫的纸牌算命灵不灵光,我衷心感激你给予我的关怀。"我 是真心的。 "顾客永远是对的。"他含蓄的说。 "你对每个顾客都这幺好?" "不,只是美丽而哀伤的顾客。前几日你推门进来,吓我一跳,面色苍白,神情 绝望,浑身如落汤鸡,憔悴兼疲倦得到极限,又撑着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惊,"真的那幺糟?" "你自己不发觉吧?幸亏我们这里没镜子。" 我摸摸面孔。"今天呢?" "判若两人。" 我松口气。 "不用纸牌也知道你在转运。"他还是鼓励我。 "我此刻仍觉得累,"我说,"不过心情已经好转。凡是可以发生的事全已发生, 我老同自己说,不可能更坏了吧。套句肉麻的陈腔滥调: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 吗,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别黑暗之势……" "他对你很坏?"琴忽然问。 我不出声,行方对我实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诉苦。对那幺坏的男朋友尚且念 念不忘,岂不是犯贱?痛剿他也不行,因为当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愿的,事后做其失 足少女状,加多三成羞耻。 "你很好强。" 应该如此。这是现代人应有的态度。 "我觉得他配不起你。"人夹人缘,琴从头到尾站在我这边。 我微笑,"我也这幺认为。" "好女孩!"他竖起拇指。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识到朋友。" "找工作有没有进展?" "刚寄出信。" "有没有想过做小生意?" "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我说,"别看做工受气,做老板在没上轨道之前更苦。" "这倒是真的,我也时常欠职员三个月的薪水。"他说笑。 "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我真心想与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陈。" "结婚役有?" "没有。"他说,"一次创伤,足以致命。" 我点点头。自古伤心人是很多的,并不比在战场上阵亡的人更少。我觉得不方便 再继续这个题材。盼望将来好过留恋过去。 "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 琴向我举杯,"祝你成功。" 他的伙计来请他去听电话,我藉此结帐离开。 到室外抬头一看,满天的星斗,一片云也没有,不会下雨,那幺我不用担心今日 会遇到真爱,我完尔,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太滑稽了。 随即一怔,笑?我怎幺会笑?我已经大半年没笑了,怎幺会笑得出来? 呆在路上吓倒自己。我痊愈啦?连忙摸面孔摸身上,真的,不知不觉连伤口也找 不到,我惆怅的想:怎幺搞的,不是有人一辈子为另一人伤怀吗? 我竟没有资格做那样的一个人,大概是情操不够高贵的原因。 八月六日:经过宠物店,进去看鹦鹉。 都还小,毛色不够鲜艳,也不懂说话。 不过这次决定教鸟儿说恭喜发财以及长命百岁。 店主叫我看他养的一只红嘴绿鹦哥。 非卖品,他骄傲的说,会说许多话。 它实时向我吹口哨,并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灵魂。"滑头得跟时下 少年郎没甚分别。 我说改天再来看。 还是喜欢白鹦,羽毛松起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贝壳色……想起陶陶,不禁恻然。 下午去拆石膏。脚步仍然软弱,需要当心,我仍决定用一双拐杖,无论是什幺, 有所扶持总是好的,医生亦不反对。 八月八日:有信件嘱我去见工,并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 作为佳。做公关,过了三十五岁很难再有什幺进展,所以还是老本行干推广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布好消息,走到他门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还没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说吧,犹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紧张,辗转反侧,难以人寐,又怕闹钟不响,终于在深夜才朦胧入梦, 天微亮又醒来。 我刻意打扮。见工是最残忍的试验:在十分八分钟内要造成一个好印象,第一印 象一旦形成,很难改观,叫人改观便等于叫人认错,你认不认识肯识错的人?我不。 我穿上浅灰色的套装,珍珠色衬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袜,淡雅化妆, 配合到好处,光亮干净的头发。 我悲凉的想:因见工见得太累了,也许结婚时都未必打扮得这幺好。 我准时出发。双目有点涩,睡眠不足与紧张往往会使隐形眼镜造成更大的负担。 我在会客室内等候约见,不住的低声清喉咙,轮到我的时候,以最佳状态进入会 议室,面带微笑,步态轻盈,姿势自然,智能兼具潜质,连我自己都为这表现喝彩, 单是外型便值七十分,这样的人才会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记自己在昨日还用着拐杖。 会议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觉得满意。问我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因此我争取到 二十分钟见工时间。 退出会议室时怀着八成希望。在街上抬头一看,但见万里无云,是好天气中的好 天气。 身边有个人说:"哈啰!"我转过头看,是个英俊的西装青年,眉梢眼角有点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们这般人的学历、职位、收入、心态、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来,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说。 西装笔挺,配件无瑕可击,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连微笑都没有露。 "我们很快要成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来是这样,所以预先来搭讪。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说:"爱皮西推广公关。" "啊,那间,那洋老头特别的刻薄,很难做的。" 我被他说到心坎里去,"是呀。"我冲口而出。 "我们这里不错,刚才我老板同我说,十定有九是打算请你过来帮忙。"他说话 玲珑,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板是哪一位?" "就是刚才见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极高的,"他说,"人也和蔼,说不定我们会在同一组里合作。" 这个年轻人不坏,没有在背后批评老板,况且那又是一位女老板。行方也是这样, 人很大方。 他们这一类年轻才俊,在表面看来,都很可爱,深切的了解一下,便会发觉欠缺 内涵及灵魂。吃过一次亏,我都怕怕,无论如何,不会与同类型的人再发生进一步的 关系。 我还是很冷淡很客气。 "来,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语气很怂恿。 我摇摇头,"今日我约了人了,"声调充满真的遗憾,其实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为失望的耸耸肩,我叫了街车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诉琴这个好消息。但马上又改变主意,等到成功再说吧,不要 孩子气,等到成功的时候,才轻描淡写的同他说:"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闲事,这才算得有型。 于是我叫出租车驶往购物中心,忽然之间心情好得想添几件衣裳。 我看中一条布裙,式样再普通不过,束腰、大圆领、栖裙,记得吗?是咱们小时 候看阿姨她们穿过的样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个 个穿童装般无线条无韵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怀念有腰身的长裙。 这条裙子我非买不可,事关我幼时甜蜜的回忆,太温馨了,那时候的世界多幺明 澄,美金一对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万,浅水湾头尚没有快餐店烧烤炉…… 穿上它,梳马尾巴,配平跟鞋,活脱脱就复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价。 我在店里足足磨了两个钟头。 回到家,电话铃响个不停,我一接过,那边便说:"这里是君子贸易行人事部, 我们决定聘请你,请问阁下最快可以见时来报到?" 我一颗心完全放下来,天亮了,我转运啦。 我镇静的说:"后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时见。"他们挂了电话。 我欢呼一声,舒畅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无权,小女人不可一 日无钱,根本问题解决,其它一切易商量。 况且刚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讪吗,最重要是知道自己还有吸引力。 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连忙换上新裙子,刻意装扮一番,赶到琴吧去。 虽努力压抑,但颇有踌躇满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欢脚踏实 地,从来不会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愿,以致到头来一事无成,我喜欢一步步 迈向略为卑微的目标。 琴在柜台后,见到我眼前一亮,吹声口哨。 他说:"这是同一个女郎吗?我有没看错?今天这幺有味道!" 我走过去,悄悄说:"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兴,"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终于雨过天晴。"他说。 我笑,"但你不是说我会在雨天碰见我的爱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来好不好?别太贪心好不好?"他笑。 "请你喝咖啡,"我说,"多谢你的鼓励。" 琴轻轻说:"你有两天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们了。" "不!"我冲口而出,"怎幺会?我忙着准备见工,一有结果,我不是即刻来 了?" 双方的语气都充满关怀。 我们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你与我们第一次见你时,判若两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惭,"今日有小伙子建议与我去喝茶。" "你没有去?" "没有。" "为什幺放弃这样的机会?"他问。 "我赶着来看你呀,"我说,"那种男人,每间写字楼起码有一打,但像你这样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见的。" "是吗?"他欢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幺不是?" 他倒侧头,"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腆,这个琴,自从结识他以来,就一直帮我,赞我,开导我,什幺良师益友 都及不上他。 当夜他请我吃饭,吩咐厨房煮餐牌上没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会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为。 当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够忘记行方,我就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电话来了。 我说:"明天再谈好不好,我困极了。" 他不过想来看我死了没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统统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异,很快上手,又恢复以前那种疲劳,舟车劳顿 不在话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待人以诚,别那幺虚伪行不行,答案是浅易的,与那无数道 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在一起,怎幺开心见诚?为求和平相处,不得不用到敷衍这种卑鄙 的手段,绝对值得原谅。 那个争取在第一时间请我吃茶的男孩子,叫小张。君子贸易行还有许多小李小陈 西门彼得史提芬,都还没有结婚,都几乎年届三十,都仍充着大孩子心态,互约着去 乘船参加会所跳舞看戏,不过也没有以前那幺轻松了,笑脸之后难免也有"要不要把 节蓄换美金呢"这种困惑,但他们仍然没有明天,仍然没有大脑。 我对他们,几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真不明白当时如何为行方着的迷。也许是因为年轻,我们做错事总是赖年轻,二 十八岁少妇生孩子在事后都可以赖年轻,当年我只有二十五岁,自然更年轻。 忙了两个星期,总算定下神来。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说几句话。 八月三十日:天气还是热,但开始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不会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为我所算的命运。 我与阿陆阿戚去玩的时候,总是留神有没有骤雨,但没有。有时明明乌云密布, 但雨水总落不下来,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访惶的日子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我反而觉得当时的刺激属于可遇不 可求类。 幸亏有琴伴我工余时间。 九月三日:"你怎幺不出去走走?"琴说。 "我有呀,我与公司里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胆。 "你才没有。你每天下班都在这里。" "我同他们吃中饭。"我说。 "那短短一段时间怎幺能够培养感情。" "男女间的感情如果需要培养就很差劲了。"我说。 "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不知相信什幺才好。"我叹口气,"命运?际通?缘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说,"信你自己的感觉。" "嗯。"我说。 我们之间有一阵沉默。 然后我问:"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这间琴吧里呀,什幺时候东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随即说:"来,我奏一首新曲你听。" 我说:"太好了。" 他的琴声如高山流水,高推动人,使我这个门外汉听来都心悦诚服。所谓曲高和 寡,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只是曲子不动听,否则总有欣赏的人,占人口十万分之一 已经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闭上眼睛,琴声感动我心神,渐渐我双目润湿,流下泪来。我紧 闭着眼睛,面孔埋在双臂中,鼻子发酸。每个人都有伤心处,他的琴声就像在我的软 弱处轻轻安抚。 我被感动得无以复加,就像躺在一个至爱我的人的怀抱中一样,那个人答应支持 我,照顾我,爱我不渝,直至永远。 琴声停止,我心头仍然震荡不已。 我含着眼泪大力鼓掌。 "你最棒我的场。"他说。 我用指头揩掉眼泪,微笑说:"我真喜欢你的音乐。" "多谢。" 一个有如此艺术造诣的人,不可能有不完美的性格。 他叹口气,"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将来不知谁来照顾你这样复杂的情意结。" 说到找对象,真是头痛。男人,男人穿得好有什幺用?西装领带配得十全十美, 皮鞋皮带都是名牌又有什幺用?惶然坐在地铁中,看到孕妇不让位,看到孩子也不站 起来,学问好有什幺用?外表美观有什幺用? 心地好,爱护妇孺才是主题。表面功夫,只要过得去便算了,打扮时髦又有什幺 用?说话玲珑又有什幺用?会得玩又有什幺用? 他问我:"什幺样的人才会追到你?" 我笑,"你把我说得公主似。有缘分的人便同他在一起,"我向琴陕陕眼,"在 下雨天碰见的有缘人。" 他莫奈何,笑了。 我自己一个人徒步回家,才花十分钟,与他这幺接近,有什幺办法感情不突飞猛 进? 九月十五日:近日来皮肤很滋润,不知为什幺,面孔像是褪了层糙皮,显得滑嫩, 我很为此高兴,看样子去掉黑气,运气要改观矣。 工作上也较为顺利,同事觉得做不到的琐事,交给我手里,莫名其妙便完工,别 人是否觉得我有功不打紧,但自己心头很轻松。 约好小周后午膳,她惊讶,"你好漂亮!" "是吗?"我摸摸面孔。 "是不是在恋爱?" "没有!" "你一向对私事很守秘,有了男朋友也不说出来。" "真的没有,如何说呢?" "那你怎幺会在忽然之间标致起来?" "哎,小姐,你不让我化个靓妆?" "不,"小周后很坚持,"这绝对不是装修出来的门面,这发自内心。" "你算了吧你。" "叫我发现了我就不放过你。" 我只是笑。 "见过行方吗?" "没有,"我不在乎,"他好吗?" "他说你现在都不听他的电话。" "他有女朋友,"'我说,"还要我?" "闹翻了。" "怎幺会?"我讶异,"打得火热,我以为天雷打也打不开。" "'她用他的信用附卡花得过龙,他翻了脸。" "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哼!"小周后冷笑一声,"当事人总是怪友人多舌多嘴,一切消息还不是他们 亲口说出来的,不然谁知道呢?" "你要管当事人保守秘密呀!" "朋友有什幺义务替他保守秘密?他不想人知,就不要说,你不让他说,他才会 心痒而死,憋成大颈泡,所以,做朋友的借出耳朵已经仁至义尽,其它的,管它呢!" 我笑,这倒也好,这套歪理倒是有真理存在。 "你呢?好事近没有?"我问她。 "别提别提。"她雪白的手乱摇。 她的腿也是雪白的,并没有穿袜子,十只足趾涂着鲜红的宏丹。 我说:"穿袜比较礼貌,我看过一篇报告:女性若要升职,不可忽视仪容,不能 贪图凉快,要穿袜子。" "袜子?哈哈哈哈,"她几乎没笑倒,"我从没听过这幺好笑的报告,做工只要 拍好马屁,摆好姿势,同袜子也有关系,哈哈哈哈。" 我摇摇头,同小周后说话,有时候真是自取其辱。 我结帐,她犹自在那里问我在什幺地方按摩面部等等。 我心中忽然想:她不是一向最有办法吗?忽然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呢?以前我差点 没把她封为偶像。 现在看起来,小周后是个肤浅的、有风尘味、喋喋不休、没有什幺真本事的女孩 子,在本市,同类型的女郎很多很多。 当日下班,去到琴吧。 不见琴,我问侍役:"他人呢?" 他们黯然说:"进医院去了。" "什幺?"我至为震惊,像是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大把精盐。"为什幺进医院?" "他一向胃不好,熬得太厉害,这一阵子每每做帐做到天亮,吐起血来,便完全 崩溃,便只好把他送进医院。" "什幺医院?"我的心自胸口中跳出来。 "养平医院。"他们说,"六○七号病房。" "我马上去。"我同伙计说,"有什幺叫我带的?" "你去就好了,"他们很安慰,"我们都走不开,他也不能吃什幺,不必带东西 去。" 我匆匆赶往医院,身上还全副披挂,办公室装束。 也无暇买什幺花束水果了,只想快见到他,希望他无恙。 琴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在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楚他。 他并不是美男子。光是长得美有什幺用? 一双手放在胸前,手指是纤细的修长的,就是这双手,弹出美丽的乐章。 我走近,静静坐在他身边。 他眼皮动了动。 "琴。"我轻声叫他一声。 他微笑,并没有睁开双眼,"你来了?真的是你?" "是的。"我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我刚在想,如果你能来看我就好了。" "我来啦,你没有怎幺样吧?" 他欣喜地睁开眼睛,"小事情,胃出血有什幺关系?" "胡说。" "休息几日便可出院。"他笑。 我扶他斜斜靠在枕头上。"我吓得五脏六腑都倒转了。" "真的?" "你不相信还是怎地?" "我从来没看你穿得如此斯文过。"他取笑我,"看,套装、高跟鞋,还化了妆 呢!" "刚下班。" "平日见你,都是马尾巴拖鞋牛仔裤。"他说。 我也笑,"你呢,这是我第一次在琴吧以外的地方与你见面。" "以后也许可以选医院以外的地点。"他也笑。 我放下了心,看来无大碍。 "工作辛苦吗?"他搭讪的问。 "老样子。" "主管好不好?"他显得很关心。 "不是坏人,警务署肯定没有他的案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我们略闭一 点,非得变几百个法子,叫我们如没头苍蝇的奔扑,他才满意,虽然不是他发的薪水, 但他精忠报国,要替老板把我们的力气榨尽。" "都一样。" "有一日我做了主管,可能更坏,"我笑,"这才是最大的悲剧。错不在人,而 是那个位置,任何人坐上去,就迷失本性,以扰民为生。" 他看着我微笑,我有点尴尬,自嘲说:"你看我的宏论多不多。" 他说:"不不不,我爱听。" 我笑,"看来,你是我的知音,我也是你的知音。" 琴的面孔忽然涨红,没想到他脸皮那幺薄,时代的进步把人训练得老皮老肉的, 妇孺都不会脸红。他真可爱。 忽然之间我俩没有话说,我又不愿意立刻告辞。 幸亏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打开盖子看了看,只是白粥与腐乳,我的天,这怎幺吃? "你爱吃什幺?我替你去办,未必要遵医嘱吧?" 他说:"还是听医生的好。" 我说:"不必理我,你吃呀!" "你看着我,不好意思。" "那幺我走。" "不不。" "我不能看着你挨饿呀!" 琴很为难。 "明天我再来。"我说。 九月二十五日:一连几天,我都在下班后以第一时间赶往医院陪伴琴。 其它约会都一概推辞。 我向护士打听到他可以进口的食物,吩咐琴吧做妥,拿去给他吃。 我们真正达到无所不谈的阶段。 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所有的,不过是琴吧的一班手足。他从来没有结过 婚,可以说是了然一人,同我一样,生活中最大的障碍是寂寞,不过几经艰苦,也克 服了,也同我一样。 医生说他的症候可大可小,要注意平日的调理,在医院中休息了十天八天,他脸 色也逐渐红润。 他躺着无聊,时时玩纸牌,我与他赌二十一点,赢了数百元,他不再提算命运的 事儿了。 我也几乎忘记这宗事。 今天他说:"待我出院,真怕你不会对我那幺好。" "你太小人了,"我说,"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错了。" "当然是你错。" 医生宣布他后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楼上,我们原来一直是邻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点,替他收拾医院中杂物。 他很感激,一直谢我,我叫他住口。 看着他换上运动衣,有异样感觉。平日他总是西装蝴蝶结,看不出太多的气质, 便装的他另有一种味道,不禁多看他几眼,他的面孔又红了。 这个人! 我一直扶着他,他说:"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人家会以为你来 接老父出院。" 我们两个都笑。对他的关怀实在不可言喻。 车子在门口等,我由地挽着行李,我们两个人刚走出医院大门,忽然间一阵骤雨, 淋湿半边身子。 我大叫起来,狼狈地抹着面孔与头发上的水珠。 琴说:"怎幺来一阵怪雨?天上明明挂着大太阳。" 我咕哝:"天气越来越坏。" 琴说:"不是雨,是草地喷水,朝我们这边唧来。" 果然是,草地上大喷嘴不停的洒水,真像骤雨,我拉起琴,没命的向干地里奔避。 谁知这喷嘴似同我们开玩笑似,我们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非把我们淋湿不可。 开头我怪叫,后来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两人弯下腰。 忽然我想起来── "你会在一个雨天,遇见你的真爱。" 这可不是一场人造雨! 太明显了,怎幺我没想到? 我侧着头看琴,他也怔在那里,这时他也想到了。 可轮到我脸红了。 我们两个人静下来。 我真笨。琴对我这幺好,怎幺可能当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对他这幺好,又 怎幺可以说是泛泛之交2 当事人这幺糊涂倒真是少有,我俩默默,但是两只手却是紧紧握着的。 好了,雨过天晴,那只喷水嘴终于被工作人员关掉。我抖抖湿衬衫。 车子驶过来,我们上车。 我看到前面的道路是光明的,畅通的,每块乌云都镶有一道银边,琴便是美好的 一面。 奇怪的是,我要到这幺迟才发觉。 我轻轻同他说;"回去,你要弹更好的曲子给我听。" "自然。"他说。 "你从来不对我诉说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声中表达出来,你还叫我怎幺说呢?" 是我迟钝,但我情愿在这个时候才发觉,特别温馨,特别美妙。 可人儿:林可人是美丽的女人。而且神秘。 在我们公司做足一年,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 她的履历表在人事部经理那里,为了表上的详情,其它的男同事绞尽脑汁,请老 董吃饭喝酒,结果老董将半机密文件影印出来,弄得人各一份,结果被总经理记下一 过。 林可人并没有因此生气,虽然经过这件事,连总经理也忍不住将她的履历表再看 一次,但林可人在公司的态度还是一贯,绝口不提这件"趣事"。 我深觉她懂得做人之道。 老实说,男同事暗地里对她有兴趣──那是最大的赞美与恭维,难怪女同事都吃 起醋来。 连我的女秘书莲达也说:"一份普通的履历表,害得董先生被记一次过,真划不 来。" 那份表我也有。 年龄:二十七。性别:女。程度:伦大管理系学士。父母:俱去世。兄弟姐妹: 无。婚姻状况:未婚。地址:碧水路三号三楼。电话:二三四五六。 什幺也没说,没见过这幺空白的履历表。 老董白白被记一大过,难怪连小秘书也替他不值。 但是男同事还是像熊见了蜂蜜似的跟住她。 因为她美丽。 我看过张爱玲的作品,有一次她接受访问,回答记者说:"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 魂美而被爱?" 真的,男人们追着林可人,是因为她相貌长得实在好,好得老实说一句,有这种 面孔的女郎很少会得沦落在写字楼里天天挨八小时粗重功夫。是,她也算是经理级, 但如今在中环,大风吹下一块招牌压死十个人,十个都是经理。 林可人平时不十分打扮,像她这样的人才,倘若浓妆起来,穿一些比较时式的服 装,那种艳光还不射得人头昏眼花?她颇有自知之明,故此尽穿些素净的衣服,略略 化妆,头发往后梳,然而越是如此淡扫蛾眉,越加出众。 我很少与她有接触,不过不识子都之骄者,乃无目者也,私底下总点留神。 夏季她喜欢穿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装。这种布料是很贵的,越皱越不便宜,一袭动 不动数千元,但是她同一个颜色,差不多款式的服装起码有十多二十套。 由此可知,她跑来写字楼工作,不是为薪水。 那是为什幺? 日子久了,总有蛛丝马迹露出来,要凭自己细心观察。 她一举手一投足有种很奇突的气质,跟常女不一样,我并不是在女人堆里混大的, 叫我详尽形容她那股味道,我说不上来,反正与一般女人有点不同就是了。 她并不是冷若冰霜,她时常微笑,非常有礼,听人说话的时候,全神贯注,但是 礼貌之外,还有点难以捉摸的神情,她从来不与同事争执,一年多了,从没出过错漏, 比她低三级的人向她无理取闹,她一样气定神闲,上司发脾气发牢骚,她也无动于衷。 人只当她好脾气,我觉得她深不可测。 为了什幺呢?这样的一个人,每天一早从家中出门,到这里来坐足八小时,有时 候还得扑出来开会,下大雨刮大风,一视同仁地要准时到抵目的地,说她为了那三百 元日薪?我死也不相信。 她是一个最诡秘的女人。 有一阵子我看卫斯理的科幻小说看多了,开始把林可人当作一个天外来客。她会 不会像海文方那样,是个蓝血人?流落在地球这个闷死人的落后星球上,有家归不得, 做了异乡客? 我为我的想象力哑然失笑。但说真的,她的确像个异邦人,不少次数,我曾经看 见,她美丽的双眸凝视窗外,微微叹息,整个人如蒙上一层薄雾,有种说不出的凄茫 感。 为什幺会这样?正当妙龄的女郎,有份不错的职业,长得又这样好,怎幺会有这 样的表情与心怀? 我不明白。 整间公司的同事也不明白。 她似乎不属于这个环境,生活得不投入,她打扮虽然整洁美观,调子却非常的低, 从没听见她为买到一件心爱的衬衫或晚装而高兴,而这正是一般写字间女郎的主要生 活情趣。 也没有闻说她看过哪场电影,去过什幺舞会,到过什幺国家旅行。 换句话说,她没有跟我们吵过架,但是我们也别妄想会有资格做她的朋友。 她把自己锁在一只盒子中,一只玻璃盒子,透明,但外人休想闯得进去。 怎幺会这样? 天气稍凉的时候,她换上秋装,清一色的奶油色系,她肤色又白,都是浅浅的杏 米,看上去更是无限的幽雅。 当然,女秘书莲达说她:"一点都不会穿衣服,来来去去一个颜色,又没有款式, 古老十八代。" 我微笑。 她居然凶霸的问:"笑什幺?" 女秘书与她们老板的关系一向很暧昧,莲达与我之间也如此,有一种旁人难以想 象的亲昵。 她说下去:"今年流行松身迷你裙,仍然垫肩膀,鞋子的跟比较矮──" 我接上去,"金色围一条边的风气尚阴魂未散,衣服上缀七彩的流苏、星、图案, 化妆转为苍白,嘴唇又不流行鲜红……对不对?" 她愕然,"你怎幺知道?" "别以为你特别有心得好不好?三十五元买本时尚杂志,谁不是流行专家?"我 笑。 "那幺你说说,林小姐算不算懂得穿?"她不服气。 "你不会明白的。" "什幺叫不明白?" "你们为穿而活着,她为活着而穿,听懂没有?" "不知道你说什幺!"她睁大眼睛。 "去干你的活去吧,小姐。" 可人是办公室里惟一穿肉色丝袜的小姐。 别人的腿有时候像大花蛇,有时像生蛇皮癣,总之不肯静下来。 她连吃都吃得很素净。真是一贯作风。 她喜欢三文治小红茶,中午独自出去买只午餐盒子,通常是日本那种紫菜饭卷, 淡而无味,不知怎幺下咽,所以她身型略瘦。 一年多公司里有那幺多应酬,从不见她出席,也没有人知道她有什幺嗜好。 只有一次,圣诞节在写字楼开茶会,有人带了几瓶酒上来,她仍然留神,看瓶子 上招纸。 对一般女人来说,酒就是酒,越是贵的越是好酒,电视广告上最常出现的当然是 吃香的酒,但她对这个似乎有点研究。 她伸出纸杯,我替她斟了一点威士忌。 "冰?"我问。 她点点头,替她加冰。 我留意看她,她始终没有喝完那杯酒。大概是嫌味道不好。这幺说来,她爱喝酒。 又有一次我问:"看不看中文书?" 她点点头。无论谁跟她说话,她永远全神贯注的应付,使人觉得一开口便令她紧 张,有点残忍,这也是大伙儿不大敢同她说话的原因。 "我指的是流行小说。"我说着放两本小说在她面前,"借给你。" "谢谢。"她很客气。 但是看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在适当的时候,约莫过了三星期,她把小说 退还给我。 我忍不住问她:"老猫好不好看?无名发好不好看?" 她微笑地点点头。 我很失望,既然她那幺坚持要维持这段距离,只好随得她去,我也跟其它的男同 事一样放弃。 林可人不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谁也没听过她口出怨言,怎幺有这幺可怕的女人? 嘴巴这幺严,什幺都不透露。 一年多了,完全不得要领。 今日莲达穿著一件新毛衣,夸张得不得了,当胸一只大豹子,花斑斑,两个袖子 一只红一只绿,看得人眼睛花,但是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你别说,她那些姊妹 们都涌过来赞她够眼光。 刚刚林可人经过,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这件衣服够别致,是不是,林小姐?" 我连忙冷眼留神她的反应。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非常由衷的说:"是,真好看。"这幺虚伪的话居然可以说 得这幺诚恳,这女人! 忽然之间她的目光接触到我的目光,我带点揶揄地侧侧头,她面孔涨得通红,立 刻走开。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真性情。 稍后在茶房她遇见我。我朝她笑,她欲言还休。 终于她问:"你想我怎幺说?'这种三百元一件的毛衣我才看不上眼,你们根本 连穿的门路都没有,我受够了你们小家子气的奇装异服,自以为走在潮流的尖端?'" 我怔住,没想到她忽然会忍不住,冲出心中话。 隔了好久我才说:"那也不必说相反的话。" 她说:"为了不想再讨论那件事,敷衍几句是最了当的方法。" 我震惊,"你一直在敷衍我们?" 她不响。 "如果给我外头那些人知道,你可得罪人多了。" 她苦笑,"敷衍又说得罪,不敷衍更加得罪,动辄得罪,在这里做人真难。" "为什幺要敷衍,为什幺不能跟我们做朋友?" 她掠一掠头发,神色恢复正常,"我说多了。" 我要追上去,我想跟她再说几句,但是她已经翩然离去。 第二天,她恢复没事人一样,神色漠然。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会那幺简单。 果然,没几天,她递上辞职信,像一个间谍,行踪略露,立刻转移阵地。 下班,我在路上跟在她身后。 她转过头来,向我无奈的微笑。笑中透露无限沧桑,但忽然之间,我觉得她有真 实感。 我问:"你到底是谁?" 她答:"我来自蝎子星云第九座银河的第十八个太阳系的一颗行星,离这里有三 百六十万光年,我的宇宙飞船撞毁在珠穆朗玛峰,我不幸三天三夜,才到尼泊尔,随即 选定香港作为我的落脚处。" 我大笑,"说来听听,我或许可以帮你回家。" 她抬头看天空,"可以吗?回家?" "来──我们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日本小馆子菜式味道十足。"我没有征求她 的同意,便挽起她的手。 我们坐定后,喝下几口米酒暖胃,我问:"既然到处都一样,何须辞职?" "希望在别处可以避开像你这幺观察入微的人。" "为我的缘故?" 她微笑。 "你根本不需要这份工作。" "你是指酬劳方面?你说对了。" "那幺何必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 她又微笑,"贩夫走卒不好吗?容易应付。" "好,好,你不愿意揭露这个谜,咱们就不提。到了新公司,给我来电话,好不 好?" 她点点头。 我拍拍她的手臂,"不管你从什幺地方来,又要往什幺地方去,我们总是朋友, 你也总用得着朋友。" 我们吃饱便在门口分手。 我没有建议送她回家,问了也是白问,她怎幺会肯。 第二天忙了一个上午。 下午我同莲达说:"林小姐要离职,你看看怎幺送她。" "她又不走了。"莲达扁扁嘴。 我一怔,"是吗?怎幺一回事?" "谁知道,反正总经理与她已经谈妥,谁知道那幺多!" 我放下一颗心,这也好,转来转去,还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反正她不过是 暂来歇脚的,或一年或两年,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哪里都是他乡,哪里都有好为人师 的贩夫走卒。不见得乙公司的女秘书比这里的清秀,男职员又比这里斯文。 沦落在街头与街尾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很高兴她看清了这一点。 可是我在公司里更不敢露出跟她相熟之意。怕她会不高兴。 林可人的身分始终是神秘的。 过年,长辈把我带到各种大型应酬场所,我乐得去开开眼界,却没有邀请女伴, 虽然他们一直客气地说:"叫女朋友也一起来。" 但是这年头在外头泡的女人,很年轻就很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虽然a君出 席,但眼睛到处溜,留意在场的b君c君有无可能。 我很怕这种人际关系,觉得自己应付不来。 没想到在大年夜在这种场合看见可人。 她穿著一件貂皮大衣,大衣里面一袭丝绒旗袍,面孔细细化过妆,明艳得不能形 容。 我远远地打量她,她还没有看见我。 好家伙!这才是真正的她,真正活色生香。 若不是这幺熟,真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她穿的丝袜上都钉有水钻,怎幺这幺艳? 现在可露出一点真实身分来了,只见她眼若秋水,美目盼兮,直挺的鼻子衬着菱 角似的嘴唇,活脱脱一个红牌阿姑模样,风情万种。 我看得呆了。 连忙问熟人:"那个美人儿是谁?" 他们一看,"啊,云七爷的女朋友,走了有五六年了,最近分开过,今天倒是又 在一起,他们这些人的感情虚虚实实,很难猜测,都是些风流人物。"笑。 我吸进一口气。我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一时间,在脑海中立刻构成一个故事大纲:公子哥儿的情妇,本身也非等闲之辈, 有点学识,经过五六年的来往,他并没娶她的意思,她开始生气,终于示威,出来找 了份工作,以示她也有能力养活自己…… 他怕了,两个人又和好如初,所以齐齐出席舞会。 看样子林可人真正离职的日子不会太远,所以她懒得转工作岗位。 这一年多近五百个日子,也亏她同我们混,也亏她这种金丝雀会得别出心裁地决 定在晨早八点钟起床来受这种闲气。 我问:"她姓林?" "是,桃乐妃林。" "中文名字叫什幺?" "不大清楚。" 趁她身边的男伴走开,我过去说:"桃乐妃,请你跳个舞。" 她一抬头,见到是我,略觉压抑,并没有不欢之状,"好。"她很爽快地站起来。 在舞池中我同她说:"你美得叫人晕眩。" "谢谢你。"今夜她是有生命感的。活泼泼的一个女人,"你终于知道我是谁 了。" 我凝视她一会儿,"何苦呢。" 她微笑。 "身上这袭大衣,在咱们公司做五年也做不回来。" "别这幺说,开头的时候,我的确想有一个新的开始。" 我接下去,"但随后发觉,普通人的生活,苦不堪言?" 她摇摇头,"你错了。第一:谁都是一双眼睛一支鼻子一张嘴巴的普通人。第二: 你认为我不普通,那完全是环境造成。第三:一般人的生活正常快乐,只可惜他们的 圈子容不下我,桐油埕,始终只好装桐油。"她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来,"我说,"我们去喝杯咖啡。" 我把她拉到舞厅楼下的咖啡室。 她一进去便吸引无数目光,我与她只好选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当然完全属实,这个林可人,她要不开口,一开口那种真实感, 真是撼人心头。 "告诉我你的故事。"我要求。 "我们的宇宙飞船坠进圣海伦火山口,引起还座死火山爆发……" "别乱套,真的故事。" "真的故事太凄惨,没有什幺好听的。" "可人,到现在还不老实?" "他叫我回去。" "娶你?" "订婚。" "如果爱你,为什幺不干脆结婚?" 她耸耸肩,"我也这幺跟他说。" "索性一刀两断,不可以吗?"我冲动地说。 "我爱他。"可人说。 "什幺?"我不相信耳朵,在他们那种复杂的环境里,怎幺可能产生爱情,"你 的意思是,你们互相需要。"我很残忍的更正她。 "为什幺我不能爱他?"可人扬起一条眉,"过了十八岁就不能恋爱?" 我笑,"看样子还是因为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你俩确是一对相依为命的活宝, 合衬非常,但是爱情?别唬我好不好?" 可人侧着头,"在写字楼中,你不会如此痛毁我。" 我叹口气,"我妒忌了,对不起。" "妒忌?"她睁大宝石似的眼睛。 "男人对女人,若没有那一份私心,就不会关怀备至。" "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她洞悉一切,笑盈盈地。 "你相信朋友吗?"我无奈地问。 "我当然相信,谁准备拿钱出来吃饭,谁就有朋友,谁越多事要求人,谁就最需 要朋友。" 我与她四目交投,大声笑起来。 "桃乐妃,你在这里。" 我们抬头。 这个人一定是云七了,高大、粗犷、有派头,他并不十分应举,但男人味道十足 十,可人见到他找上来,连忙为我们介绍。 云七很客气,正是江湖客本色,很大方地把可人接回去,原本并不娇小的可人依 偎在他身边,也娇小起来。 我把两支手插在口袋中,再喝了杯咖啡,便径自回家。 我当然喜欢可人。 谁不? 但如今她场面做得这样大,谁敢接受?她也只好跟着云七,或是在那个圈子里找 个旗鼓相当的对象,那机会率可想而知,是非常低的。 正像她说,她想跟着我们生活,随便找个伴,也很难,在这个年头,谁还是罗曼 蒂克的傻子,拖着她这样的宝贝,那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可怜的可人。除非,除非她肯拿钱出来。她心底下难保不在羡慕莲达,这种女孩 子,自由自在。中人之姿,智能零蛋的女孩子,有青春有热情,又有一个好老板,无 忧无虑,天天回来速记打字,略责备她几句,马上眼泪四射,天大的委屈便是庄尼的 生日礼物不够体面。 你别说,个人的享受也差不多,照样是坐私用车子进出。一般的穿时髦衣服,如 果有分别,那幺只有说莲达更幸运,她的男朋友多宠她,不必斗智斗力,将来结婚生 下孩子,扔给老人家带,仍然是活泼泼的一个人…… 命运。 只是林可人的故事是怎幺开始的呢? 我很想知道。 每个女人小时候都是香料与糖,到中年全变成塑料花,老来全是千年老妖精,蜕 变的过程每个人不一样,我对可人的修炼故事有很大的兴趣。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告假。 自然,昨日一定不止喝多了,我酸溜溜地想。 但我立刻哑然失笑,告诉自己要控制情绪。同事是同事,朋友是朋友。可人已对 我说了许多知己话,已经不是把我当作萍水相逢及面目模糊的普通同事,我必须回报 她以风度,不能让这一段颇为可贵的感情发酵转味。 第三天她回来了。 仍然低调子地忙写字楼功夫。 奇怪,这女人真厉害,可以把真面目完全遮盖起来,以完全另一种姿态出现。 同我们一起做事的时候,她到底怎幺想?我们这班自以为是的笨狗,还不止千次 万次地教过她做事及做人之道,她是怎幺忍住不笑得喷饭的? 大概是没有心情笑,她挂着自己的前途问题。 我过去同可人打招呼。 "好吗?" 她点点头,"我正想找你。"看上去有点憔悴。" "有事?" "晚上请到舍下来吃顿饭,我有事请教你。" "荣幸之至。" 她笑一笑,笑容里无限愁情。 "为什幺笑?" "因为我不能哭。" 那一日的功夫特别繁重,做得我不亦乐乎,她也是一直不听地跑来跑去,我亲眼 看见总经理的女秘书狐假虎威皱着眉头同她说:"电话接不通,你,出来听!" 如果她问我留在家好还是改用其它方式好,我会同她说:坐家里做金丝雀算了, 只看一个人的面色受一个人的气,真是天大的福气,出来大熔炉干吗?牛鬼蛇神见久 了,会胃气痛。 莲达又不原谅我,"干嘛叹声叹气的?" 我不响。从几时开始,连叹气都要向她报告? 我是在感喟林可人干嘛要在这里受零碎的委屈,不可思议的女人。 今晚我一定要问清楚。 "我看你是太寂寞。"莲达说。 "我寂寞?你凭什幺那幺说?" "没有女朋友,从来没接过她们的电话。"她的答案很简单,真是幸福。 我笑,"也许她们全体打电话到我家呢?也许我根本有情妇,天天在家等我呢。" 莲达翘起嘴唇,不响了。 倘若她问魔镜"魔镜魔镜,天底下最美的是谁"。镜子与幔子都或许会裂成两半, 但如果她问"天底下最欢乐满足的是谁",镜子一定答:"你,莲达小姐。" 如果两者不能兼备,上智选择是欢乐。 可人是充满愁容的。 晚上到她家,她前来开门时我便有此感觉。 她家作全白色,宽大舒畅,最难得的是只有几件主要的家具,留下许多空间,却 又不显得简陋,墙壁上完全没有装饰,一张照片与画也没有。 我愉快的坐下来。轻松地说:"比起有些人的家,陈设得犹如摩罗街的下价古玩 店,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人也忍不住微笑,"你上一向很欣赏我的。" 我的笑容凝住,有点唏嘘,"有什幺用呢?我又不能照顾你,我没有钱。" "不能事事讲钱。" "唉!小姐,这不过是安慰穷小子的好听话而已,在这个商业社会中,钱的能力 澎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别这样好不好?"她笑,"拜金的人。" 我说:"叫我来有何贵干?千万不要叫我两肋插刀,赴汤蹈火,我力量小,胆子 更小,你老包涵包涵。" 可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喝着佣人倒给我的茶,等她开口把正经事倾吐,我等这一刻应景很久了。 "他说他愿意同我到外国去结婚。" 我的反应是:"那再好没有,做人不过上讲一个开头与一个结局,谁管你当中跌 倒爬起若干次。而女人最佳的结局便是结婚,相信你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 "这一年来,"她答非所问,"我在写字楼里看到很多,也学习很多。" "这是我相信的,看到的是二十多年都说不完的怪现象,学会的是忍无可忍,重 新再忍。" 她点点头,"更令我惊异的是,我居然过得如鱼得水,成为大家庭的一分子。" 我欠一欠身,"你打算怎幺样?拒绝云七爷,正式申请假如白领籍?" 她微笑得很苍凉。 我说:'不要骗自己,你入行才一年多,要你终身在写字楼中渡过,不是开玩笑 的!" 她反问:"终身在精品店与茶室中渡过,难道又能技冠同侪?" "舒服呀!"我理直气壮。 "很闷的。" "闷?这幺多太太小姐,从没听说有谁闷得生病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有点气,"别老插科打诨。" "是是是。"我连忙正襟危坐。 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谁嫁给你,倒是很有福气,你很有生活情趣,一张 嘴又能言善道。" 我无奈地分析她的心理,"你怕将来日子不好过,怕云七把你冷落在闺房。" 她点点头。 "那也不必流落办公厅,看你身边也有点积蓄,如果你肯洗尽铅华,跟个小医生 小律师,提拔提拔他,做个归家娘,也不是太难的,有先例证明,都很成功,对方学 识人品过得去,生活平淡而朴实,但也十分安定,可以过几十年。" 她沉默良久,我这一番话,显然打动了她的心。 "我也想到过。可是他的家人……" "屋子是你的,开销是你的,你替他家人怎幺想,谁不耐烦谁来接受好了。" 她说:"等于变相的买一个丈夫。" 我很意外,以她的社会经验,何必斤斤计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条路如何走法又有什幺相干?" 我问:"你是那幺认真的一个人?" "你不相信?"她问我。 我摇摇头:"你想得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婚姻,太贪心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再想想清楚。" "你刚才说的哪个办法……行得通吗?" "那个办法不是我发明的,"我笑说,"已是社会上一种现象,别装得那幺天真, 我不是云七爷,咱们是真金白银的朋友,可人。"可我痛剿林可人。 "你也有缺点,你的毛病上锋芒太露。"她很气,"出口伤人,不留余地。" "你又不见我对莲达那样。"我提醒她。 "祝你娶一个莲达那样的老婆。"可人孩子气地诅咒我。 我很认真,"她会是一个好旗子,比你好多了,可人,云七爷娶你,才自寻烦 恼。" "话怎幺可以这样说?"她恼怒。 "真的,莲达多好应付,摆几十桌喜酒,租套婚纱,在美孚新村找层三十五平方 米的住宅,到日本兜个圈子,便可与她成家立室。跟你在一起,那还不倾家荡产,筋 疲力尽?" "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可人给我飞一个白眼。 还不是媚眼呢,我的心先酥了一半,一个女人长得美,已经得到上帝最大的钟爱, 人士的道路即使比常人崎岖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对我很好,好得没有男女私情存在,女人是很奇怪的,仇人多,心腹也多,认 定了一个人是她朋友,瞎七搭八什幺都说,等到翻脸成仇,一箩筐一箩筐的把柄落在 人手。男人不是这样的,男人对朋友很客观,绝不会在这种地方死细胞。 像可人,莫名其妙地把我当知己,难道她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泄露出去?我眯着眼 睛看她,是因为我的社会关系不良好?不足影响她的地位?她错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等她成为名流夫人,她就知道了,我可以在小报上出卖她。 我甩甩头,可人这个女人有一种引人为她犯罪的力量。我一向是个最平和斯文的 人,现在为了她,升起无穷的想象力,甚至要与小报打起交道来。 可怕,可怕。 "你在想什幺?"她探向前来。 我温和的说:"在想为什幺不能得到你。" 她嗔说:"你才不会这幺想。" 我微笑,"别太放心,我也是男人,尽管胸口无毛,男人还是男人。" "去你的。"她笑。 我看看手表:"我要告辞了。"站起来。 "请告诉我,我会不会做一个好的家庭主妇?" 我毫无犹疑的说:"可以,当然可以,可人,你是一个天生的戏子,演技一流, 看你一年多在办公室中的表演,足以得到一座金像奖。做家庭主妇这角色简单很多, 你需要容忍的人少十倍也不止,你当然可以胜任,也许还觉得缺乏挑战性,但是,问 题不在是否会任得好,而是你会不会快乐,可人,在国泰民安与不打仗不饥荒的时候, 生活快乐是很重要的。" 她怔怔地听着。 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脊背。 "你真了解我。"她说。 "是的,我喜欢你。"我坦言不讳,"不过我真的该走了,聪明人不是拿得一手 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在什幺时候应该离开牌桌的人。" "我明白,像我们这种人,交朋友不容易。" "别借故发牢骚,"我笑,"这年头无论谁找朋友都不容易。" 我走了。 萍水相逢,这社会上什幺样的人都有。 过没多久,可人告了很长的假,停薪留职。 总经理还惋惜得很呢,口口声声说快要升她的职,并不知道她来我们这里只是过 渡歇脚。 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意料中事。 打那时候开始,写字楼里的男同事一个个像是睡眠不足似的,闷得直打呵欠。 可人在的时候,为了要留给她一个好印象,谁都打醒精神做人,她走过的时候, 大家会吸口气,把发胖的胃缩一缩。有时也会故意打条新领带,好让她看见后投来一 个赞赏的神色。 公司里有个美女,大家的情绪不一样,现在美女走了,天又多雨,成天价灰暗, 一副祸不单行的样子,人人昏昏。 我也觉得闷。 莲达咕哝,"那个位子是难做,三煞位。" "什幺三煞位?"我问。 她自打字机键盘中抬起头来,"林小姐那个位子。" "是吗?"我觉得奇怪,她会同情林可人?"怎幺,不是林小姐没有本事?" "开玩笑,这种眼见功夫谁不会做?"莲达老气横秋,"应付人事难一点是真, 挂名是个经理,可是一脚踢,无兵无卒,服侍总经理不算,连总经理的女秘书都要对 付,还有,四周围这些小姐个个乌眼鸡似的吼住那位子,嘿,做一年多也不容易了。" 我张大嘴,有没有听错?女人赞女人?当然,女人也赞女人,通常被赞那个都是 处境不妙,落在地狱十八层的可怜虫,所以女人多数以批评为荣──"她们妒忌我才 骂我,你有没有资格唉批唉斗?" 而莲达居然变相赞起林小姐来。哗,太阳西天出。 "……真寂寞。"她说,"那时候比较有心思穿好一些的衣服,不知是谁说的: 一件名贵的衣服往往比一句刻薄话更能使对手沉默小来。现在走了,没有对手。" 我讶异:"你──把林可人当你对手?" 她洋洋得意,"恩。"大有"天下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感觉。 这年头真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什幺人在把你当作假想敌,三脚猫,钟无艳, 全部蠢蠢欲动,要前来比剑,端的是江湖险恶,行走不易。 "你为什幺笑?"莲达凶霸霸的问我。 "我有笑吗?"我摸自己的面孔,"我为什幺不能笑?" "你在取笑我,我知道你在取笑我?"她发起脾气来。 我取出信纸信封,写无头信。 ……自从你离去之后,阳光也似乎小时了,大家都寂寞至死。男人的眼睛再吃不 到冰淇淋,女人没有敌人,大家垂头丧气。 而你,你在什幺地方?你也许不在香港,不过我们抬起头来,还可以看到同一苍 穹。 像你这样的女人,一生也许只能碰到一次。 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也没有特别的交情,但有些人,惊鸿一瞥,也能令人一辈 子难忘。 以前怀疑但丁是个书呆子,现在明白了。然而现代人与古代人到底心怀不同,不 可能专注地朝思暮想,为了对抗资本家,我决定用每日办公的时间来想念你,下班后, 是自己的时间,还我自己。 祝你好。 下班开车到她家去,把信自门缝塞进。 只有在十一岁时做过这样的傻事,有时候傻他一傻,是释放心头大石的良方。做 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并不是那幺有滋味的一回事,自认为是洁白无暇的人,更加是世 上最可怖的人。作为一个单身汉,我不需要过分洁身自爱,大可以放纵我的感觉。 回音很快来了。 是一大束花,总有好几打,一色的鲜红康乃馨,附着一封短简。 "我决定结婚,生活由大大小小的赌注组合,有时候输有时候赢,我们把这种赌 注叫'选择',谢谢你年多来的关注。" 我很惆怅,她还是决定嫁给云七。经过那幺多的挣扎,仍然飞不出他的手心。也 好,从此死了心,一味吃喝玩乐,像她那样的面孔,我说过,根本不应在办公室内出 现。我们能够见到她,也是一种缘分。莲达问"谁送花给你?怎幺会有人送花给你? 男人不会送花给男人,女人更不会送花给男人。" "谁说不会?" "哪有这幺露骨的事?"她笑着打开报纸,一凝神,"唉呀,林小姐要结婚。" "是吗?报上有启事?" "你看。" 我接过报纸,果然登着启事,小报的记者很会得凑兴,立即写了段小小的专访, 来吹拍,在他们笔下,男的逢商必殷,那的逢貌必艳,两个人在一起,定然是郎才女 貌,一对璧人。 "她怎幺会认识云家这种富家的?"莲达喃喃地问。 我看向窗外。我也不知道,她没有说起,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们没有份参与的 故事。 "怪不得不做了。"莲达惆怅地说,"怪不得。" 我非常无聊,在房里走来走去。 忽然听得外边一阵大大的骚动,人声沸腾。 莲达说:"我出去看看是怎幺一回事。" 我坐在办公桌上想:一开头就错了,我不该耍绅士风度,应该一开始便急起直追, 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即使如此,也不会有希望吧,唉。 莲达回来,脸色非常兴奋,绯红了双颊。 "什幺事?" "我们新聘请的公关经理,比林小姐还要漂亮!"她嚷。 "是吗?"我也好奇。 "是的,千真万确,现在正在总经理房,大家都在等她出来,要不要来开开眼 界?" "我?"我摇摇头,"不了。" "来嘛。"她一定把我拉着出去。 我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一声咳嗽,四方君子立刻伏案做忙碌状,原来总经理陪着 她出来了。我一看那个女孩子,真的美,怎幺会有这样的美女,略带方型的面孔,大 眼粗眉,睫毛如小扇子,眼底一圈黑影,更增三分神秘。 身材更是无暇可击,一件松身裙下也看得出玲珑浮凸。 今日下毛毛雨,她的一双高跟鞋上沾满泥泞,说真的,这样的女孩子怎幺会沦落 到同我们一起? 因为在可人那边受饱刺激,我忽然之间心平气和,转身回办公室。 莲达问:"美不美?" 我没有回答,我决定置身事外,完全不理会这个人。 完全不理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来生 全文: 那样相爱也没有到老。 陈成祖记得云生喜欢凝视他,不论他在读报纸,或是闭目养神,甚至是喝咖啡,她都在一旁笑吟吟专注的看着他,一次云生忽然说:“有一天还是不得不离开你。”语气充满惋惜。 “怎么会,”陈成祖也看着爱妻,“你要去何处?” “人总有辞世之日。”云生黯然。 “届时我们已经是老公公老婆婆了,那么远的事想来作甚。” 云生看着他说:“不要紧,我死后照样回来看你。” 成祖咦一声跳起来,“你说什么?” 云生笑嘻嘻,“你怕?” “当然不怕,但是,喂,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云生以后果然没有再与成祖说起这件事。 那日她出门上班,像往日一般取过外套与公事包,临走时说:“记得晚上要到端木家吃饭。” 成祖抬起头,“是乘谭华锦的顺风车吗?” “是。”云生关上门走了。 成祖在报馆上班,可以晚一点出去。 成祖刻很清楚那天是八月一日,上午十时,他正在书房改一篇特稿,电话铃响了。 不知怎的,他似有预兆,觉得铃声异常空洞悲怆,不想去接,终于取起听筒,那边却是警局,告诉他,谢云生遇到车祸,情况危殆,请他即时赶去医院。 事发突然,震央一时间未及思维深处,成祖居然不觉太大伤痛,非常冷静地即时出门叫车到医院去。 云生已在弥留状态,成祖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问医生:“她痛苦吗?” 医生摇摇头:“她已毫无知觉。” 成祖抬起头,云生蓦然离去,甚至没有说再见。 “我们在她手袋内找到愿意捐赠器官证书。” “是,她同我说过,万一有机会,她愿意把所有完好的器官捐出。” “她一定是个极之善良慷慨的人。” 是,云生确是那样的人。 她在当天晚上十时许离开这个世界。 算一算,结了婚还不到一年。 小公寓里到处还有她清脆笑声的回音,真没想到,她走的那样早。 成祖不久搬了家,转了工作,最后,随着家人移民。 转瞬数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再找到对象。 这时候最痛苦的阶段已经克服,他说话渐渐有一点幽默感,嘴角肌肉可以微微蠕动,作出状若微笑表情,换句话说,他已有能力恢复社会活动。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抬起头,都仿佛看到云生在笑吟吟凝视他,“成祖,我会回来看你。”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爱妻谢云生。 一次,在朋友的生日会中,他负责司琴,一曲既毕,大家鼓掌起哄,忽然之间,成祖看到有一个可人儿远远的看着他笑。 成祖心念一动,这是谁,面孔却是陌生的呢,他走近她,一晃眼,不见了她的影子,不禁有点惆怅,可是一转身,又在另一角落看到了她,又有了意外的惊喜。 成家过去打招呼,冒昧地说:“你的眼神有点熟悉。” “我叫娄家敏,是主人家表妹。” 成祖侧着头,“我们从前可有见过?” 那位娄小姐笑,“肯定没有。” 他们自那天开始约会。 成祖简单地把过去告诉家敏,他在六年前结婚,妻子因车祸去世。 家敏懂事而沉着,一个问题也没有,何需问,从成祖双目中已可看到他对亡妻深切的怀念。 接着一段日子里,成祖处处表现他已有能力从头投入感情。 他十分喜欢家敏,说也奇怪,她与云生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个人都爱笑,都不拘小节,象云生一样,家敏也喜欢凝视他。 成祖暗暗感喟:先是被云生热烈的目光宠坏了,接着又是家敏,陈成祖何其幸运。 深夜,他在家中默祷,抬起头,看到一轮明月,云生,他说,是你派家敏前来陪我的吧。 第二天,他静静对家敏说:“我俩从此以后在一起生活你说如何?” 家敏笑了,迫切而爱怜地看着他,“我一时间分不清你是想同居还是想结婚。” 成祖看着她眼睛,“我想余生与这双眸子渡过。” “呵,那肯定只有结婚一途。” “大概这算是答应了。” “感情这回事,要猜来猜去才有意思,一旦落实,就没有味道了。” 话是这么说,----家敏可是从来没有作弄过成祖。 婚礼非常简单,婚后生活十分愉快。 某星期六下午,成祖在书房整理私人文件,家敏捧着茶点进来,他顺口同她说:“护照,结婚证书,大学文凭全在这里,呵,还有,这是我的器官捐赠卡。” 家敏略觉意外,“你愿意捐赠器官?” 成祖笑,“届时也许会衰老不堪,器官早已失去功能。” 家敏缓缓走近说:“我十六岁那年因意外左目失明,如无善心人捐出角膜移植,至今不能视物。” 成祖怔住。 家敏说:“所以我与你志同道合……” “慢着,那是几时的事?” “六年前的八月八日,我还请医生破例把那位好心人的名字告诉我,好让我纪念她。” “她叫什么?” “她叫谢云生。” 成祖猛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家敏凝视他,成祖在该刹那泪盈于睫。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离婚女人 全文: 汤姆跟我说:“对面有个男人是新搬近来的,养着一只大狗,长得倒还不错。” 我说:“快吃早餐。” “我已经十一岁半了,还要吃早餐?” “有人八十岁还吃早餐呢!”我放下报纸,瞪他一眼,“快点吧!你应该高兴才是,你母亲早上七点起床为你做的鸡蛋火腿。” “祖母从来不逼我吃早餐。” “看,小子,你祖母早就把你宠坏了!”我说。 “但是妈妈,对面那男人——” “我不理外面的男人,你好好的在家做功课,我到超级市场去一趟,ok?” “给我带薄荷巧克力冰淇淋,一加仑那种。” “是,少爷。”我没好气,“你好好练习she的读音。” “妈妈,太阳实在很好,你为什么不出去玩?”汤姆问,“凭你的面孔身材,找男朋友该不是难题。” “汤姆,闭嘴。”我抓起钱包。 “你看你的样子,”他摇头,“啐啐啐,牛仔裤,旧衬衫,你知道吗,这样子你永远找不到新对象。爹爹已结婚四年了,弟弟都三岁了,真是的——” “我会告诉你老师,你的闲话实在太多。”我转投喝他。 我出门。 天气实在是好,阳光耀目。是的,我甚为寂寞,星期一至星期五,下班回到家中,公寓静得象殡仪馆。只有周末,当汤姆来看我的时候,我心中闪出金光,这个儿子似乎是我唯一的希望与快乐,但是我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免得他心理上的负担于压力太重。 我替他买好冰淇淋、果酱、面包,他喜欢的鸡翅膀(小男孩子都喜欢鸡翅膀),少年读本,然后凯旋回家。 我在门口叫:“汤姆,出来帮我提东西。” “我能帮你吗?”一个大汉自我身边出现。 我吓一跳。“谁?”本能地退后三步。 汤姆的声音——“对面新搬来的男人,家中养只大狗的那人。” “噢。”我说,“你是怎幺认得他的?汤姆。” “他过来借钉子。”汤姆说。 “我们没有钉子。”我说。 “但是我想请他喝一罐可乐总不会错,我们冰箱里有两打可乐。”汤姆理直气壮。 我叹气,汤姆到底想怎幺样? 陌生人帮我把杂物抬进屋子里,我道谢。 “你弟弟说如果我需要什么,可以随时来敲门。”陌生人感激地说。 “我弟弟?”我睁大眼睛,“他说他是我弟弟?” 汤姆大声嚷:“我是为你好!”他大步走进房间,用力关上门。 “哈!”我用手撑着腰。“为我好!” “怎幺一回事?”陌生人问,“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是我儿子!什么弟弟!”我气不过。 “儿子?”陌生人愕然,“他几岁?” “十一岁半。”我气呼呼地说。 “但是你不够年纪生他,没可能。”他说。 “这是我的私事,现在我要教训他,一切生人请回避。” 他笑,“我姓林,林豪辉。我是上星期搬进来的。” “我是张女士。”我说着拉开大门,请他走。 “嗳,别难为那孩子,好不好?”林笑说。 “喂,他是我儿子!”我说,“你少管闲事。” 我把林赶走,汤姆也自房中出来了。 “我是完全为你好。”汤姆老三老四地说。 我根本不去理他,为他做午餐,我深爱这个男孩子,他是我的儿子,我身体的一部分。他是这幺懂事可爱,他还懂得为我设想,但他不明白—— “妈妈,你没有生气吧?”汤姆进来探看我的面色。 “没有。”我说,“但是你不必冒充我的弟弟,如果有人爱我,我有一百个儿子,人家还是爱我。” “对不起。”他耸耸肩,“我不知道原来爱情这幺伟大。” “让妈妈看看你。”我捉住他。 “我是个男孩子。”他说,“别老拉拉扯扯的,怪难为情。” “去你的!”我推开他。 “妈妈,你为什么跟爹爹离婚?”他问。 “我不记得了,我太年轻。”我说,“我只有十九岁。” “性格不合?”他很会运用新名词。 “汤姆,回去做功课!”我哀求他。 门铃响,他去开门。“妈妈,林先生!”他不是不高兴的。 “什么事?”我走出去看,板着脸。 “汤姆说你们家电视天线坏了,要人修理。”林眨眨眼。 这人有毛病。都是汤姆,把这等狂蜂烂蝶勾上了门。 我黑口黑面地说:“对不起,已经唤了人来修!”我大力关上门,汤姆不做声。努力做好功课后吃午餐,下午躺在沙发上看书,看到一半睡着了。我替他盖一条薄被。三点半他父亲就来接他。 我说:“抗议,太不公平,你自己有儿子,还专门来抢我的,让他吃了晚饭走又何妨。” 他父亲说:“我买好足球票子看球赛,答应带汤姆去的。” “我想多见汤姆一会儿,我跟着他。”我说。 “我妻子会在场,你又不愿意见她。”他说。 我骂一句粗话。汤姆自沙发上跳起来说:“爹爹,我们走吧。”拉起他爹的手,这小子没有一点良心。 “走吧。”我嚷,“走吧1”我把他的帽子大力压在他头上。 他们高高兴兴地走了。我收拾汤姆留下来的残局。公寓又静下来,又等待下星期的会面。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应该,我应该把时间安排得轻松一点,汤姆是另外一个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不单是为了陪伴他那寂寞的母亲。 第二天下班,我站在门口便听见屋内有谈话声,有两个人在弹钢琴双重奏。 开了门看见汤姆坐在那里,我惊喜交集,“汤姆!谁让你来的?你今天怎幺会出现?” 他身边坐着我那邻居林某。我皱皱眉,但因心情好,不置可否。 “妈妈,”汤姆说,“林先生弹得一手好钢琴。” 我点点头,“你到这儿多久了?肚子饿吗?” 汤姆对林说:“所有的妈妈都只会罗嗦罗嗦。她很寂寞,但是她又不肯出去散心,她有自卑感,因为她离过婚,有个儿子,所以她就觉得该锁在家中终老一生。” “汤姆!”我被他说得脸色发白,“汤姆,如果你再对外人乱说话,我撕你的嘴!” 汤姆用眼睛看看天花板,又说:“妈妈们!” 林把手按按汤姆的头,跟我笑道:“我已经修好了电视天线。” “谢谢。”我说。 汤姆说:“妈妈,如果你真的有谢意,就请林先生吃饭。” “这会使你高兴吗?”我问。 “会。”他大力地答。 “好,林先生,请你留下来晚饭。”我说。 “我很感激。”林礼貌地说,“现在我回去洗个澡,七点半再来。” “好,我们家的菜色简陋,请你多多包涵。”我说,“一会儿见。” 林礼貌地告辞。我送他到门口。 汤姆说:“好的,你煮食吧,我要走了。” “走?你到哪里去?”我愕然。 “走到家里去呀,你与男朋友吃饭,我夹在当中干什么?你把西冷牛排拿出来待客,把蜡烛点起来,知道没有?” “汤姆,这是一个陷阱。”我控诉。 “陷阱?”汤姆说,“我不认为。人家是理工学院的讲师,学问很好,样子也过得去,我颇喜欢他。我不会叫我母亲去认识不三不四的男人,你不能尽坐在家中等第二个温莎公爵来敲门,这个住宅区里有六万户,手都会敲断,还找不到你。” “反了!”我惊叹,“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妈妈嫁出去?” “我不是要你嫁出去。我只想你出去走走。”汤姆拍拍我的肩,“你冬眠已经太久太久,认识数位男士,每天有人打电话来,跳舞、看戏、吃饭,这才正常。” 我叹口气:“多谢指教。” “妈妈,我希望你从茧里钻出来。”汤姆说。 “儿子,”我说,“真没想到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妈妈,我要回家了。”他说,“你好好的招呼客人。” “我会尽力做。”我叹口气,“我不敢令你失望。” “再见。”他吻我的脸。 汤姆离开以后我觉得异样的畏惧。与陌生人吃饭,多年未尝试国这样的事。我需要换衣服?做什么菜?林某会不会认为过分? 我听汤姆的话,做好两份牛排,简单、够味道。又预备妥当咖啡。 林很准时,我开门时还蘖嚅解释汤姆不在的原因。他早已知道。 “你很保守。”他诧异地说,“汤姆都跟我说了。” “这孩子——” “其实母亲们永远把孩子们当婴儿,汤姆已经十一岁半,他很成熟很有思想,你根本不用照顾他,事实上他已可以照顾你有余。” “这倒是真的。”我颇觉安慰,“他很懂事。” “他说你完全没有朋友——”他抢着说。 “你知道人们对于离婚少妇的看法,来约会的男人不知凡几,大都没有任何诚意,名正言顺地想在我身上揩一把油——第一、我年纪这幺大,应当想得开。第二、离过婚,经验丰富。第三、独居,'行事'方便。很少有男人真想了解我、关照我,做一个真正的朋友。”说完我连忙补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他说,“讲得有道理——牛排好吃极了。” 我问:“你可结过婚?” “没,从来没有。”他说,“标准长期王老五。” “我想你大概不了解。”我叹口气,为他添上咖啡。 “我了解,你屋子收拾得象医院。”他看我一眼,“香港又不只你一个人离婚,何必耿耿于怀。” 我勉强地笑。 “你仍然很年轻,你知道吗?如果不明内情,我真会以为汤姆是你的弟弟。” “他是个可爱的男孩子。”我再微笑,“我为他骄傲。” “他也很为你骄傲。”林说。 “真的?”我松一口气。 “离婚的女人很少象你。她们多希望立时三刻抓住个更好的丈夫扬眉吐气。她们心里惊惶,不能适应独立的新生活,但又向往自由,所以离开不合理想的丈夫,倒不是她们的年纪与身份使男人害怕,而是她们那种急躁的心情,有谁愿意为猎物呢?男女都不愿意——你明白?” 我放下咖啡:“我倒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这件事。” “你想想是不是。”他笑了。 “是,男人也有苦衷。额外的责任,加倍的耐力,家人缺乏同情。林林总总,市面上既然有其它美丽可爱的小女孩子,除非情有独衷,我们很难再获得机会。我一向只觉得离婚是使我脱离不能共同生活的男人,而不是使我可以嫁个更好的对象。” 他注视我,非常了解的样子。 “我其实并不如汤姆说的那幺自卑。很多十八岁的女孩子也坐在家里看电视。一个礼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乱上街,相信在以后的十年内我尚不需担心,我只是觉得没有这种必要。寂寞,是,但你林先生也必然有寂寞的时候,你不能一静就上舞厅……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 他微笑,旋转杯子,他是个最佳听众。 十点钟他告辞,谢完又谢。多一个友人没有坏处-也没有什么好处。这是我看淡朋友的理由。她们对我的生活不起影响。爱人,爱人又不同,但我现在正准备全心全意地爱汤姆,不想分心。 汤姆打电话来问:“妈妈,林先生之夜发展如何?” “你像三姑六婆,汤姆。” “爹爹说如何你肯再婚-妈妈,你到底还打算结婚不?” “是!我打算再婚!当时机再来的时候-别迫我好不好?”我尖叫,“当有合适的人,适当的-”我摔下电话。 一分钟后电话铃再响,汤姆说:“妈妈,你不必歇斯底里。” “谁教你那个字的?”我问。 一星期后,我在门口看到两盆绿色植物,我捧进屋里头去小心照料,我不知道是谁留给我的,我的神秘朋友实在太多。最有可能是汤姆。 我屋子里的确需要一点绿色,添增生气。 再过一个星期,门外多了只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全白鹦鹉。 我打电话给汤姆,他父亲说他去露营已有多天了。 “他怎幺会有钱买鹦鹉?”我问。 “他一向有很多零用钱。”他父亲说。 “汤姆回来时叫他与我联络。” “是。” 鹦鹉不比植物,我买了好些小册子来读,既然汤姆神秘地把鹦鹉寄养在我这里,我就得把它照顾得好好的。 周末,在屋里看杂志,忽然想起半个月前那个约会。那个年轻的理工学院姓林的讲师,他约了什么人出去散心?他的女学生,他的女同事?幸亏我一上来就把话说清楚,免得他以为我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时机还没有到。我想:《圣经》上说的,什么都有时间。不要催促,急也急不来,我又翻过一页书。 我在等汤姆,他说好星期六来。 门铃叮当一声,鹦鹉说:“叮当!叮当!” 我去开门,汤姆双手捧满露营工具。“对不起妈妈,我刚自营地回来!” “你去了几日?看你那一头一脸的泥巴!你看你!” “你几时买的鹦鹉?我最喜欢鹦鹉了。”他进去逗鸟。 “不是你送给我的?”我瞠目问,“那幺是谁?” “或者是林先生,”汤姆说,“如果你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辈子只好以花花草草聊表心意。” 我失笑:“怎幺会是他?” “更不可能是我爹爹妈妈,”汤姆摊摊手,“你一辈子只认得三个男人。” “林先生的女朋友都着呢。”我说,“他送鸟送花给我干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汤姆说。 “所有儿子都觉得他们的母亲最美。” “不一定,弟弟就天天叫他妈妈为'肥婆'”。汤姆在淋浴。 我把他替换的衣服取出来放在床边。 “我有林先生的电话号码,我去问他。”汤姆说。 我看着他打电话。 汤姆应对如流:“是……不是你的?你当真没有送过鹦鹉?哦,那幺我弄错了,抱歉抱歉。没什么,没什么事,有空请我看电影?我们改天再约吧,再见。” 我并不如他那幺失望,如果男女关系正如十一岁半的汤姆所想的那幺简单-介绍认识就可以结合,那认识何其美满,可是这些东西是谁送的? 汤姆说:“你有一个神秘仰慕者。” “相信是。” “有没有收到过情书?”汤姆问。 “没有,”我煞有介事,“他是一个君子,极斯文。” 三天之后,我在电梯口遇到林先生。他身旁站着一位小姐,美丽的小妞。由此我可以肯定送鸟儿的不会是林先生。 但是每隔一个星期,门外便多一棵植物。我留张便条在门口,写个“谢”字,加一句“请勿再送,无功不受禄”。 汤姆说:“如果是看门的老头子,就大煞风景了。” 我笑笑。 我开始留意身边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一个“疑犯”也没有。 生活好象变了,变得比较有生气,仿佛有人在暗中留意我的举止行动,我仍是被关心的。出门的时候我会在身上加一下工-或者有谁在留意,即使是看门的老伯,也不能让他失望。 我好象轻松活泼起来,喂鸟的时候吹着口哨,为盆景淋水时哼着歌。 我跟汤姆说:“喂,你看,又多长两片叶子,我发觉叶子是成双成对长出来的。” 汤姆问:“你的春终于来了?” “去你的!”我说。 我搭电梯的时候也哼着歌。遇见林,林笑问:“可人儿,怎幺如此愉快?” 我回笑:“天气这幺好,我还年轻,为什么不笑?” “可人儿,我们去看部电影如何?”他笑。 我眨眨眼:“别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 “小姐,我可以请你去看部电影吗?”他正颜地说。 “可以,只是我已经约好我儿子。”我说。 “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林建议。 “好得很。”我答应下来,“我去换衣服,转头见。” 回到楼上,我问自己,咦!我是怎幺答应他的?不要紧,既然答应了,不妨去一次,他又不会吃掉我,我又不打算追求他。 我与汤姆一起在楼下与林会合,我们看了场荡气回肠的文艺片,汤姆差点没睡着,每隔三分钟便喃喃地说:“闷。” 我低声道:“想想我陪你看那些三流球赛,难道我没有闷到一佛出世?” 他说:“嘘!” 我叹口气。我再爱他,他还是个儿子。他无法代替一个爱人的位置,与汤姆一起,我永远输,因为他是儿子,我是母亲,生他下来,叫他吃苦,实在不应该,现代父母的观念与过去完全相反,因此处处委曲求全。 看完戏我们挤到快餐店去吃汉堡包。林拼命解释,“其实我们的经济情况尚好,不至于这糟糕,我们可到一间稍微象样的馆子去坐着吃。” 我说:“多年来我没有自己的生活兴趣——” 汤姆说:“是是,你为我牺牲得很多,我知道。” 我问:“我用了'牺牲'这两个字吗?我有吗?” “你别否认了,你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叫汤姆的牢监中,又享受又痛苦,你算了吧,你。” 我问林:“听听这种口吻,是不是十一岁半的人说的?” 林说:“我不知道,现在的十一岁与我们的十一岁不同。” 汤姆说:“我约好林先生下周去滑水,你去不去?” “滑水?”我说:“你认为我尚可穿泳衣?” “妈妈!五十岁也可穿泳衣!” 我买了黑色一件头泳衣,穿上对着金子训练自己习惯这种暴露。多年没有运动了,顶多是打打网球,我并不见得肥胖,该细的地方还是很细,可惜是不该细的地方也细得很。除了皮肤略为苍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我决定参加他们的游泳团。 走过客厅的时候,白鹦鹉对我吹口哨,我朝它瞪眼。 它是什么人送来的,始终是个迷,送礼的人为何没有邀请我去游泳?但是我的人生观因为这些有生命的礼物而改变了。忙着为盆栽转盆换土,忙着训练鹦鹉说简单的字句,我渐渐把自我处于次要地位。 公寓越热闹,我越不胡思乱想。 周末我跟汤姆去游泳,原来他们有一大堆人,人多我便不怕难为情,他们滑水我游水。租着一只中国式游艇,足足可坐三十个人,又准备了三明治汽水。多年来我没有玩得这幺忘形,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年龄,等到林来陪我说话的时候,我面孔与双肩已晒得通红。 “来,我帮你擦点太阳油。”他拿起那只瓶子。 我只好大方地转过背部对着他。他的手接触到我背部时,我没有异样的感觉,也许大家已经熟了。 他说:“你的性情随着天气似乎变得温暖了。” “是的。”我想把神秘礼物的事告诉他,后来又觉得没到那个程度,因此不说。 “你晒黑了很好看。”他说。 “汤姆呢?”我笑问。 “游远了,别害怕。”他也笑,“他是健将。” 我只是想顾左右而言他,没接受男人的赞美已经很久很久,非常难为情,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常常带孩子们出来游泳?”我问。 “一次带七个,幸运数字。”他说,“他们的父母老请我吃饭,我把他们带出来游泳,聊以报答。” “一星期一次?”我问。 “不,有时候一个月……说不定,也得看什么时候有空。”他说。 我想他不是常常有空,有很多女孩子等着约会他。做王老五蛮开心,爱如何便如何,不过时间太多,如果不懂得打发,便显得太空闲。不过他没有这种困难。 “明天……明天你有空吗?”他问我。 “明天我要上班。”我愕然。 “我来接你下班如何?”他问。 “接我下班?干嘛?”我又问。 他微笑。 我只觉得十分尴尬,干嘛?当然是为了约会我。 “好啊。你知道我公司在哪里?”我画一张简单的地图,“五点一刻,在这个门口。” “上班呢?你怎幺去上班的?”他问。 “用公共交通工具,”我说,“数十年如一日。” “我送你上班。”他说,“你早上什么时候出门?” “千万不要!”我站起来,“不不不。” “喂!你怎幺了?”他笑,“别这样紧张好不好?” 我面红红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这是不必要的。” “ok,我们明天下班见。”他不勉强。 汤姆爬上艇。“你们在聊天?”他用毛巾擦身子。“妈妈,你看看那个女孩子是否很漂亮?在对面船上,穿红色泳衣的那个。” “女孩子?”天啊,我的儿子已经开始注意女孩子了,我能不寻找自己的生活吗?再过一段时间他便会出去求学,再而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你看看那个女孩子嘛。”汤姆催我。 “好好,我看。”我只好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果然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非常青春美丽,曲线优美。 我马上说:“她比你大多了。” “妈妈!你的脑筋!我们已经约好明天去看电影。” “你父亲答应吗?”我吃一惊。 “当然不反对。”他大言不惭。 我看看汤姆,几乎想昏过去。后来我到甲板上晒太阳去,有很多事只好听其自然。 林走过来,我喃喃地说:“他已经长大了。” “是。”林说,“你早该看出来,连这幺年轻的母亲都不愿意让孩子长大,天下父母心都一式一样。” 我笑笑,闭上眼。当然,汤姆小的时候,我是他的主宰,叫他往西不不敢往东,喂他吃粥他不会吃面,孩子们是最最可爱的小玩意儿,所以离婚之后,这些年数就这幺地过去。心灵的创伤,生活的寂寞,都因为汤姆而消失无踪,或许是暂时压抑着,到现在因为有人引发,我有种感觉,我第二个春天快要来临了。 会是这个姓林的年轻讲师吗?我不知道。 我转过头问:“你怎幺会忽然约会我?”坦白一点好,免得他以为我黄熟梅子卖青。“开始的时候你并没有这样的动机。”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十分拘谨,不愿意与外人接触,所以不便勉强。但是隔了没多久,再看到你,忽然发觉你朝气洋溢,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证明我和汤姆的做法是对的,你的生活始终缺乏调剂,给你一点点转变,由一个老姑婆转为活泼的人了。”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阳光晒在我的脸上与身上,我用手遮着我的眼。 “你是说,”我错愕地- “是的,那只鹦鹉与盆栽是我与汤姆送的,给你调剂生活。” 我呆呆地看着他,天哪!这两个人……我气恼地瞪着他,这种同情与怜悯,我想,这两个人人……但是他们善意的动机,我侧着头笑了。这些日子我小得特别多。 “你算了吧你,”林轻轻说,“香港又不是只你一个离婚,你这幺紧张干什么?连第二代都已经习惯了,你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指指自己的比值,“我等着明天下班见你!”我笑。 汤姆在我们身后出现。“吗嗳,我总算成功了!”他装个鬼脸。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恋后 恋后: 闷的时候,最喜欢出去飞车。 我的驾驶技术坏得很,不过一味够勇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死是不妨的,迟早问题矣,最怕损手烂脚,所以更加要狠,出尽吃奶力踩油门,免得半天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做事要彻底。 心理已经变态。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买辆跑车不外是因为它漂亮,对于一个出来做事的女人来说,漂亮很重要,配件道具高明都能使人肃然起敬。 自从与德政分手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这段感情对我的打击,是有实质的,我彷佛觉得有只无形的拳头对牢我面孔挥出,我鼻孔流血、双顿青紫,眼睛冒金星,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擦破身子,再也不想起身。 我当然不得不起来。 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再去上班,答案是要挺着,回到写字楼,即使表现差,即使似一具僵尸,也好过在家中悲秋。 我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多数是属活生生的人心事烦恼,这次受这样大的刺激,是自己所没有料到的,分外觉得难以承受。 每天下班,我不敢回家,在黄昏的天色蒙胧下逛公司。 夏装已经挂出来了,没有兴致买,头发该理,提不起劲。每天仍然得装扮着去开会,因为不想蓬头垢面的坐屋子里。 心里淘空了。 也不想吃什么,抓一只面包便上车,打着引擎,车子似箭般飞出去,我一夜可以耗尽整个油箱,在公路上飞驰。选的路是多弯多角的,不全神灌注还真的不行,一夜下来,累过做贼,第二天再硬生生逼自己起床,没多久眼底便两个黑圈圈,瘦得不似人形,裙腰松了许多。 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但我知道必需要熬过这个黑夜,才能见到晨曦。 我此刻置身于什么时辰?三更?四更? 正当我认为事情不能更坏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 我收到德政的结婚请帖。 我完全服了他。 除非这是闪电婚姻,否则的话,在与我走的同时间,他一定与这位小姐有来往,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多时,他发觉最佳选择还是她,于是便撇下我。 我一点没防这一招,因为我不知道人可以卑鄙到这种地步。 我实在不要再去想他,过去便是过去,但是心胸闷得像是要炸开来。 我问我自己,如果有人把一柄刀置我手中,叫我去杀了他,我会不会做? 心中都是恨,晚上辗转反侧,只得深夜起床看电视。 又不欲声张,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恨出血来。 六年。从大学走到现在,整整六年,叫我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另外这六年? 就如此浪费掉,这将是我生命最不欲回忆的六年。 电视收场,我再也睡不着,便出去做飞车手。 别以为我是独行侠,我的同道中人不知有几许,每辆车子都坐着一个寂寞找刺激的人,车子呼呼驶过。互不瞅睬,各有各的痛苦,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故事,各自担当。 社会的缩影。 今夜路上有意外,一辆车子失事,撞向栏边,四边有警车及救护车围住。 我凑巧碰上,看见他们用工具把一个人自车身中撬出来,那架车的残骸模样滑稽,简直变成一团烂铁,因为冲撞力太大,车身又似一架风琴,一格一格紧缩在一起。 他们把伤老放但架上,我一看,忍不住转过头去。 死了,毫无疑问,已经死了,脑袋一半已经完全爆裂。 我忍不住呕吐起来。 警察过来驱逐我,“走,看什么?” 我抬起头来,嘴角有秽物,眼睛发红,面色苍白,警察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见人还是见鬼。 我把车开走。 自那夜开始,我连开快车的唯一乐趣也放弃了。 死者是什么人?他生前可身任要职?可曾恋爱?可对人生怀有大希望? 他父母一定伤心,但他女友是否会难过?一切中断,人死灯减,太阳再也照不到身上,无知无觉。 谁关心? 因此我不打算效法,第二天便登报卖车。 有准买主打电话来询问:“为什么卖?” “因为想卖。” “车子有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卖?” “看!你想不想买?” “我想来看车。” “每日下班,请到──”我说一个地址。“我在门口等你,车牌是b字头三三一。” “今天晚上六时等你。”地撂下电话。 怪人,世上充满怪人。 那日下班,我抱在浴缸很久很久,把身体洗洁净了,换上初夏的衣服,觉得身体上少却许多负担,只是内心依旧沉重。 我深深叹一口气,四肢慵懒,像是提线木偶失去主宰。 六时到了,我下楼去。 有一个穿薄夹克的年轻男人在等我。 他看上去很登样,只是面孔上有一条疤,使他脸容很霸道。 “好车子。”他说。 我把车匙交给他去试车。 “你不上来?” 我摇摇头,由他开走,我最多损失一辆车,跟他上车,说不定连人也不见,这样危险的事我不做。 看,我还是珍惜自己性命的。 多么悲哀,没有人爱我,我得爱我自己呀。 “半小时后见。”他上车。 车子在他手中,如神笔遇着马良,没有丝毫阻滞,前两下,后一下,转驾驶盘,已经去到大路,接着一阵烟似消失。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坐在停车位边,很久很久,心中空白,也不知自己想些什么,心灰意冷。觉得风吹上来有寒意,才用手臂抱住自己。 车子回来了。咆哮数声,停止,那人下车来。 这部车已像是他的多过是我的。 “什么价钱?” 我不起劲的说出一个价钱。 “这么便宜?”他扬扬浓眉,“车子撞过?” “没有的事。”我说:“要不要随你。” “我要,几时交车?” “马上。” “文件在你身上?我马上为支票给你。” 我说:“我不收支票,我只收现钞或本票。” “那么明天这个时间我再来等你。” 我点点头,接过车匙。 “这架车很久没有抹了。” 抹什么鬼,主人都已尘满面,鬓加霜。 “车是淡黄色的。”我说。 我上楼。 很决心要卖掉它,有种痛快的感觉,不愿意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要主上来议价,麻烦死了。 经过这件事,我整个人生观都不同,更不用说是区区钱财,我才不会为这个计较。 以后日出日落,我再也不会似从前般孜孜努力尽心尽意地,黑白分明般做人。 马马虎虎算了,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得到多少,失去多少,早有定数,再也不用花尽吃奶力气强求的。 现在我变作一个旁观者,冷冷春着自己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拾起碎片,逐块缝缀,啊!永远不复旧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眼泪汹涌而出,不能抑止。 明知哭了也是白哭,但还是哭了。 第二日眼睛核桃般肿,只好用平光眼镜遮往去上班。 傍晚天气开始热,令我想起意大利的初夏,空气中有橙花香,黄昏与德政坐路边吃冰淇淋,观喷泉,听音乐。 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面孔上也很久没有笑容。 我带备车子文件去卖掉它。 它若有知,会不会伤心? 那个陌生人听我说,与我到附近咖啡座去。 他把本票递给我。 我看一眼,折成很小很小一块,放进口袋。 “当心不见。”他忠告我。 更重要无可弥补的也失去了,这一点点小意思,谁会计较。 我把一切签好字的文件交予他。 他把车匙扣除下还我,我顺手把它扔进垃圾桶。他又去拾回来。 在旁人眼中,他与我似一对赌气的恋人,而实则我们是陌生人。 “这么漂亮的小姐,不应不开心。”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多事。 “想想你已得到的。”他又说:“你拥有的庇佑已经不少。” 我想,那是因为还没有到伤心处。 我站起来,预备离开,交割完毕,多说作甚。 他叫我的名字,我很诧异,为什么? 他问:“我们可否做一个朋友?” 我摇摇头,我不需要朋友,一个也不要,谁能为我但当痛苦?没有人,亲生的父母兄弟也不行,更别说是他。 他说:“晦气的时候,不要一个人死闷死忍。” 我冷冷说:“没想到你还会观气看相。” 他问:“你可要听听我的故事?” 我摇头,“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故事是最动人最凄婉的。”事实未必如此。走投无路的女人到处找存身之所也能被当事人说成追求爱情。 “心肠最硬的女人。”他喃喃说。 这个疤面人意见系地多。 “跑车里还有你的杂物,你都不要了?”他追问。 “丢掉它,烧掉它,随便。” 有人要烧我我也没折。 “小姐──”他叫住我。 他太多嘴了,我深深叹口气,为什么问这么多?他想知道什么?干么要探我内心秘密?我把手握成拳头,插进口袋中。 “可否容我将杂物装进袋中,交予你。” “好好好。”反正转头我可以扔进垃圾桶。 我只好随他回到车边。 在后车厢,他拣出一只背囊,一只泄气的橡皮筏子、泳衣、以及一箱工具。 在前座抽屉中有两只手套,一把梳子,一条围巾。在后座上有三本杂志一副太阳眼镜。 我骇然。 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当我死了之后,谁处置我的杂物?烧也烧不光呢,太可怕了。大概要从现在开始逐些扔,再也不添补,扔到七老八十,刚好赤条条去。 这些垃圾,有些是我的,有些不是我的,我看着陌生人把它们塞进好几只大袋中,不表示意见。 他交给我,我交给垃圾站。 有什么好留恋的? 六年的期待、青春、希望都付之流水,还说什么其他? 我在香烟摊子买了一包骆驼,点看一枝深深吸一口。 那么多人不愿戒烟,冒着健康受损之险,不外是因为想穿了,活到一百岁又如何,不如今日,目前,此刻争取一点实际的享受。 长寿在大城市中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同样人们也早已不向往添丁。 过一日算一日吧,我再接再励,含任浓烟走遍大街小巷。 现在连车子也没有了,我茫然,以后我个人倒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可以用作旅行用。 旅行到什么地方去,我并不知道。多年前一位老先生说,最美的城市乃是与爱人共处之城市。 毫无疑问,他是正确的。 我苍白的回到公司去。德政婚事的消息已经传开。 我应不应送礼?还是假装不在乎?如果送礼,应送什么?礼券?礼物?这么多问号。 我万分不愿意在他身上花钱,但人总得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漂亮,我终于到银行去买了张千元礼券。 我很佩服自己。 我叫公司的伙计专程送去。 完了,这件事已经消耗我棉力尽量做得妥善,我再也不能了。 随它而去的是心头不知那一块肉,或是那一缕魂魄。 他并没有打电话来致谢或是什么的。做得再正确没有。再多事下去,我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如果还能做朋友,干么要分手。 他当然已经完全忘记我,不再把我当一回事。 不过下班后在超级市场买洗发水时,还是碰见他,他与他妻子。 我朝他点点头,他很犹疑,想装没看见,终于没奈何,也微微颔着,我讶异于他的小家子气,这是我一直没有发觉的,怎么,是我好好活着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尴尬了嘛?我是否应该死去来成全他的新生活? 我莞尔。 他身边的一个五尺少寸半的女子,打扮得很艳丽,正以狐疑的眼光看牢我。 这便是他的新婚之妻,战胜我之情敌。 不知为什么,我嘴角的笑意更加洋溢,完全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亦无苦涩成分。我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转头离去。 完全是误会。 我坐在咖啡座上,狂喝晶莹的矿泉水,希望洗涤我之胸襟。 付账时更觉茫然,瞧,连个值得为他伤心一辈子的人都没有。要郁郁而经过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德政一定不那么想,德政会认为我故作大方,一辈子都怀疑我:她忘掉我没有?这个悬疑将永恒存在他心中?多么可笑。 “喂,载你一程。” 我心打一个突,吊膀子?这里不流行这样,太意外了。抬起头一肴,原来是我那部跑车的接收人。 “刚下班?”他问。 真多废话,一整套西装,还拿着公事包,怎么不是刚下班? “有什么事?”我很不耐烦。 “啧啧啧,”他说:“这么讨厌我,我有正经事,你这部车子,电动窗有毛病,全部卡死,关不拢。” “乱说。” 我拉开他的车门,上车,按动纽键,车窗徐徐升上。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自己上了当,已经上了他的车。 我问:“你这是为什么?” “对不起,”他说:“我一向很喜作弄女孩子,你要是生气,可以马上下车。” 我没有下车,只是长叹一声。怎么生气?生谁的气?不如上他的车,听听他的故事,我侧脸看看他,他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很主动很强,很积极,也很有大男人味道。 德政一直是文质彬彬的,我唏嘘,也许觉得我太难以控制。 “猜猜我为什么要买你这辆车。” “因为大平资。” “不。” “因为你无聊。” “再猜下去。” “不猜了,你说吧。” “因为我从前的女朋友,也有一辆颜色与之类似的跑车。” 我笑出来,不外是这样的故事,当事人觉得它哀怨缠绵,局外人视之若陈腔滥调。 “不,汽车失事,她意外身亡。” 我一震。“是晚你们吵过架?” “不,事情发生在一大旱,她开车来接我上班,我打算在那日清晨向她求婚。一辆巨型货车撞向她,人车两毁,连尸身都差些儿拖不出来,要用电锯锯开车厢。” 他声音中仍充满无限悲怨。 他们并没有吵架,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另一半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世上充满不幸,不知什么时候临到我身上,一点保证也没有。 我纳闷得说不出一句话,气压低得透不过气。 本来以为他会使我开心点,谁知道更加难过。 “何必为别人不开心。”他说。 “而你还是活下来了。”我感慨的说。 “是的。” “如果我是不活下去,你猜我父母会怎么样?我自己倒真正无所谓,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并不把生死存亡看得那么重要。” 我低下头。 “为她,是值得的,为负心人,就不值,你明白吗?” 我苦笑。“我并没想过要死。” “没想过?”他反问:“没想过怎么会开这种车子?” “车并不是现在买的。” “但车行说你上一次验车只走了五千公里,而那只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在这半年你却走足万多公里。” “还有什么你是不知道的?” “那日我来看车,一见这个颜色,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我没发觉。这个硬汉也会伤心。 “我很爱这辆车。”他拍拍驾驶盘,“我女友生前也爱开快车,于是我想,也许我买下这辆车,这个女郎就不会再开快车!” 我接上去:“──她不会死,她男友就不会伤心?” 他点点头,“但”看清楚你的表情,就知道不是那回事,他早已离开你。” “是的。” “很伤?” “内伤,就差胃没穿洞,嘴没吐血。” “都是这样的。这是第三类创伤。” 说话这么新鲜。“第一类是你那类吧?”是的,两情相悦,什么事都没有,甚至不吵嘴,但她却离他而去,告别这个世界。 “第二类呢?” “环境不允许,他认识她,但晚了十年。” 我想:这不是拿爱情小说的情节来分类吗? “所以你那第三类创伤乃是感情中最易过之劫,因为对方丑陋的一面已经暴露在你面前,你很快会忘记他。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心情这么坏的时候还有这么大的能力,充满热诚来感动他人!他是值得爱的人,因为他懂得爱人。 我此刻对他的印象好得不得了。 但这种全心全意,全神灌往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以后永远不再。 我比他幸运的地方是,我可以再爱,因为德政并不是至善至美至圣,他性格上的缺憾大得不能弥补,要找一个比他对我更好的男人,并不是难事。 我渐渐松弛下来。 坐在曾经一度属于我的车子里,更有归属感,我的香水味还在车里。 我点着香烟抽起来。在这个小小空间,特别有种安全感。 我并不爱开车,女人遗传的惰性,我只爱坐在男人身边,看他开车,难得有次这样的机会。 “你女友,她可像我?”我问。 “不像。”他说:“不过你也很漂亮。” “她一定是个美人。” “不,她比你乐观。她去世时才廿四。我觉得你比较有心事。” “有你这样的男友,当然不必有什么,”我感慨。因为德政是个很弱的男人,这些年来事事靠我支撑,久了他嫌我太强,因此有了离心。 “谢谢。”他听出我赞他,故如是说。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车子飞驰,但稳得不得了。 很快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一直把车开回我家,停在门口,我没有遗憾,推开车门下车。 他叫住我,“我想再约你,请说电话号码。” 我说出号码。 “把手自口袋取出,这世界虽然像害你良多,你也不必害怕,最多挺起胸膛来应付。” 我非常感动,不必不想也不知说什么,便回家了。 认识这样的朋友是我福气。 那夜,自与德政分别以后,第一次睡得很稳,没有异梦。 第二天上班,面色比较像个人,同事很快发觉,纷纷前来说:“新化妆术还是什么,气色不错。”善心人还是有,虽然也并不帮得到我。 我那一日的精神不错,工作特别忙,事情很多,整个下午在外头开会,在路上奔波,但还支持着。这就是有工作的好处了,没有多余的时间悲秋,把注意力移转在别处,为生活,谁敢拥住被褥在床上悲泣,怕只怕到时没有心碎而死,反而活活饿死,太丢人。 抬头看,天空,只三十秒,又得钻进计程车。这件事足足令我老了十年。 老了十年活下去。 燃起香烟,吸两口按熄。 能不能戒掉?人能不能圣洁的活下去,什么恶习都没有?这次教训使我戒绝生孩子的念头,做人太难,得不偿失,来这一趟,太麻烦太痛苦太划不来。 让觉得快乐的人多生几个,让不快乐的人看着这些快乐的婴孩,沾一些太阳光。 仰天长叹一声:又一日。 往日年纪小,时常听见父亲下班后作这种感叹,“又一日”他说:每天他都这么说。 现在我也这么说。 扔掉旧日历本子的时候,厚厚一叠,数百个日子,上面辛酸多,温存少,劳烦多,欢乐少,每个日子都要肉身去挡。真不舍丢掉旧日历,然而过去的日子一分钱不值,有几人会因为经历而学乖? 恋后痛后,还不是又从头开始,再次去挺受失意,再次希望得到梦想,人的悍强有时候使深思考震惊。 第二日,太阳勇猛地在六点半射在我床上。 我起来。 天气已经很温暖,冬天在我失恋时默默过去,如刀锋般冷风吹在脸上根本木知木觉,四季变化并不合人类心情,待我醒来,天气已经温暖。 我到楼下叫计程车。 一眼看到自己以前的车子停在路边。 敢情好,卖了车子还有车子用。 要不要学乖?我问自己:要不要避开他?要不要休息一些时闲? 但我没有多想,我直走过去,拉开车门,极自然坐在那个以前德政常坐的位子。 人生充满这种刺激,我不知心脏是否能够负荷,没奈何,只得试一试。 人是很贱的,若没有挑战,又说太闷。 我与……鬼: 这几日寒流驾临,冷得不亦乐乎,我穿得厚叠叠,帽子手套,,仍然在冷空气下瑟缩。 做了一日事,非常疲倦,更觉眼涩手钝。 本来想买小宝与我最爱吃的粟米,后来也省得麻烦,索性直接打道回府。 抵达大厦门口也有七点多了。 我正掏出锁匙── “小姐。” 我转身,没有人。 我以为疲劳过度,神经衰弱,听错了。 “小姐。”那声音又来了。 忽然之间,一阵寒风吹来,直袭我背脊,透过呢大衣、厚毛衣及内衣,令我汗毛直竖。什么地方来的怪风! 我冷得打颤,皮肤上起鸡皮疙瘩。 我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站看一个年轻男人,我下意识退后一步,这是谁?是不是这里的住客?大厦管理员呢?本来这里总有一两名老翁走出走入,在这里打盹、煮饭吃茶,但凡节日也不回家,也不知还有没有家,干脆住在这里。但今日,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最可恨的事往往是养兵千日,一朝也用不到。 我瞪着那年轻人,非常警惕,可怜住在大城市内的女人,早已吓破了胆。 “小姐”,他非常礼貌,“我可否要求你替我做一件事?”他相貌也还过得去。 “我没有空。”我伸手按电梯。 他面孔上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来。 我不去理他,怎么可以胡乱同情人,在这么复杂的地方居住,相识十年八年的熟人也还得防着他,不知他几时发起文疯武疯,做出恐怖的事来。 电梯到了,我踏进去,继续瞪着地,如果他也进电梯,我就马上出来。 他没有跟进来,我松出一口气。 到了家,按铃,小宝替我开门。我在沙发上瘫痪,长叹一声。 十五岁的女儿问我:“妈妈是否辛苦了?”她搂看我肩膀,我的精神立即抖擞起来,“没有没有”。为了这个冢,一切都是值得的。 “妈妈或许不要再加班做工了,我不一定要到外国读书,我有九成把握可以考到大学堂。” 我说:“加班也是身不由主,年终,公司事忙,人手不够,不加怎么行,”我改变题材,“来,给我一杯热牛奶,一会儿吃什么?” “女工煮了腊味饭才走的。” “好得很。” 就这样又一个晚上。小宝的懂事及精乖是我最大的安慰,自与丈夫分手后,我的精神全部在这孩子身上,上天对我不薄,小宝不但长得漂亮、品格光明,功课更加好得离奇,自幼不用教,她已经懂得会写的字写五次,不会的写二十次。看到别的家长为儿女功课头痛,我就知道自己幸福。 可爱的小宝。 我们习惯早睡,如此天寒地冻,更加名正言顺地拥看电毯子入梦乡。 第二天更加寒冷,简直不像亚热带的冬天。空气中似乎凝着雪珠,一向节省的我也召计程车去上班。那日下班特别疲倦,我像是已经受了风寒。 到家一进门,便看到昨日那个年轻人。 他向我点点头。 我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也许是新邻居,而人家昨天所求我之事,不过是问我附近是否有超级市场。 我转头,又感觉到一阵阴风自走廊吹过来,地下的字纸被吹得直打转。 我扯紧外套。 只听得那年轻人报上名来:“我姓虞,叫兆年。” 我看着他,“有什么事吗。” 他真不像是个坏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小姐,有一件事,真想你帮忙。” 我禁不住问:“什么,从昨天到今天,你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他尴尬而俞靉低下头。 “是什么事?”我实在忍不住,因为这个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管理员正向我们走来,胆子壮起来? “我的女朋友,住在这里十六楼b座。” 我已经猜到其中诀巧。 “有一件东西,我想请你,代我交还给她。”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去?” 他无奈,“我不方便露面。” “难道你没有朋友?” “我不想朋友知道。” “为什么不麻烦管理员?” “那些老伯伯,我怕交待不清楚。” 很合理。 “是什么东西?”我仍然谨慎。 “绝非不合法的东西,是一只戒子。”他自口袋把那只指环掏出来。 一只金指环,式样别致,刻着一只狮子头。 我觉得不忍,冲口而出,“你与她绝交?” “不,”那年轻人露出悲伧的神色,“她要结婚了。” 我很震动,立刻答应担任这任务。“好,十六楼b座,叫什么名字?”我接过戎子。 “她叫李玉茹,我叫虞兆年。” “你相信我?”轮到我发问。 “我在此守了三个晚上,你是我最相信的人,况且这个指环也不值什么,拜托。” “不客气。” “再见。”他说着转身。 “喂。”我叫住他。 他转过身来,灯光下他的面孔很憔悴苍白。 “振作点。”我说。 他忽然露出笑容:“谢谢你,好心的小姐。” 他走了。 我看看手表,八点钟。 回到家,小宝说:“你比往日更迟了。” 我摊开手,看牢那只成子。 “这是什么?”小宝问。 “一个女孩子要结婚了,她从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环还给她。” “哗,这么错综复杂。” 我也笑,真令人感慨,我自己的故事说出来,也不简单啊。难怪有些人,写爱情小说,一写就二十年,是有这么多故事可讲。 吃完饭我到十六楼b座去。 这一个单位对宇海景,是本大厦中最豪华的一座。 我按铃,一位中年太太来开门。 我说:“我找李玉茹小姐。” “啊,”她很客气,“请进来。” 她招呼我坐下,倒茶,并且叫:“玉茹,玉茹!” 我打量四周围环境,室内布置得很雅致。 没到一会儿李玉茹小姐趿着双拖鞋出来见客,穿得很活泼自然。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见到我一怔,笑说:“我们不认识,是哪一位?” “的确是,”我也有点后悔把这事揽上身,不过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我姓葛,住楼下,是一位虞先生托我来的。” “谁?”李玉茹变色,“谁叫你来的?” 难怪那年轻人不敢上来,人冢的确听见他的名字就不开心。 “虞兆年。”我说。 “你──你不是开玩笑吧?”那李太太跳起来尖声问。 我很反感。“他告诉我,李小姐要结婚了,托我把这戒子还给她。”我把指环放在桌子上。 李玉茹飞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手簌簌的抖,声音都变了,“妈,真是兆年的戒子,妈,是那一年我们在罗浮官纪念馆买的,错不了,他戴了好几年。” 李太太更状若昏厥,嘴唇都发白,指看我,“你你你,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她们母女俩丢了戒子,搂在一起,乱成一片。 我莫名其妙瞪着她们。我大声说:“我姓葛,是你们邻居─在楼下碰见虞兆年,他叫我到十六楼b来交还这只戒子!” 李玉茹指着我,“你乱说,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 这次轮到我张大嘴,呆住,浑身如浸在冰水中,头皮发麻,一直自头顶凉到足趾。 “不可能!”我叫出来。 李玉茹含看眼泪问我:“你见到他?你真见到他?”这时她又不那么害怕。 害怕的是我。 我见完了。 我心灰意冷,他们说时运低的人才见鬼,我一连两个晚上都看见他,怎么办?怎么办?可是要我去了?小宝没有我可苦命了。 我张大嘴巴发呆,李太太在一边摇我的手臂。 我坐下,但是膝头撞膝头,无法镇静下来。 我喝一口热茶,杯沿撞到牙齿叮叮响。 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她翻开给我看,“你可认得他?” 在一张有十多人的群体照中,我伸手一指,把他指出来。 李玉茹泪流满面。 她母亲求我:“葛小姐,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摇摇头。 “妈,他英灵不散,他怪我要结婚。” “不,”我忽然冲口而出,“他没有怪你的样子。” 李小姐抬起头。 我擅作主张的说:“他祝福你。他并且说,他不会来见你,所以他托我上来,我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你放心,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李玉茹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我很感动,她是真爱他的,不管他是人是鬼,她仍然爱他。爱没有惧怕,是圣经上的话。 “要是我再看见他,我同他说。”多么滑稽,我竟变了灵媒。“这是我的卡片,我在正当的大机关做事,我不是坏人。”我站起来。 那李小姐犹自饮泣,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 不管她们信不信,我却对得住一艮心。 我的确见过处兆年。 那日回到家,我与小宝特地说上许多话。也许明天虞先生一召我,我就得陪他同赴黄泉。 死亡,谁不怕呢。 我同小宝说:“有什么事,你还是去靠你爹的好。他女朋友虽多,但她们要花他的钱,不得不听他的,不会对你怎么样,这些年来,他一直疼你,是我不好,离问你们,轻易不让他见你,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样,茅厕砖头似,又臭又硬。” “妈,你怎么了?”小宝大为诧异。 “小宝。”我眼睛红了。 “妈,你喝了酒?无端端说这些话作甚么?你才三十多岁,人家还在穿粉红色迷你裙颠倒众生,你怎么七老八十似的,连遗言都交待了。” 我不想多说。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小宝也有十五岁,若果她只有五岁,那可怎么办?乐观的我,永远有法子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来的蔚蓝,但这次眼睁睁见鬼,再乐天也吓坏。 第二天起来,我伸手摸模面孔,去照镜子──嗯?还在,还活着。 小宝比我早出门,她顺带做早餮。 赶到公司,我已忘了那只鬼,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气来,人各有命运,在同一部门,领取同等级薪水的一位太太却刚刚放完一星期的假回来,正打毛衣呢,还要问我花样合不合时,我差些没把她连毛衣一同塞到厕所里冲下。 老了。我同自己说,精神大不如前,一忙便开始发牢骚,从前我才不会这样。 下班我到金铺去买一只十字架挂在胸前才回去。 没有用,虞兆年在等我。 我希望他是个恶作剧少年假扮虞某来吓唬我,闹市中那有这么猛的鬼。 一阵烈风自我脚底推上来。 我骂他:“非得如此装神弄鬼不可。” 他把双手插口袋中,“对不起,葛小姐,空气震荡便成为强风,我的行动比你更激动空气。” 他不怕十字架。 我呆视他。 “谢谢你。”他说。 “你──是鬼?” “那是人类用的名词。是,我是鬼,我们惯性称已死去的人再出现的形象为鬼。” “别人可看得见你,听到你说话?”我说出去了。 “只有你,我的电波与你脑电波吻合,所以你‘看’得见,‘听’得见。” “我不明白,你不是说你是鬼吗?” “我们有没有必要站在这里说话?你一定觉得冷。”他似乎很关心我。 “我太兴奋,见到你,是不是我的生命亦走到尽头?” “不不不,完全没这种事。” 我放心了,我怕死,像地球上所有的人一样,我怕死。 “我同我女儿住,我不能招呼你。” “她到同学家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我是一束游离脑电波,我当然知道,我可以与她作有限度的接触。” 这时候有人插嘴问:“葛姑娘,你同谁说话?” 我转身,是年老的管理员。 我连忙陪笑说:“没有谁,没有谁。” 我进电梯,虞亦跟着上来。 奇怪,至此我完全不害怕,我想他有控制活人情绪的能力。这种本事,俗称或许就是“撞邪”? 我开了大门,果然看见告示板上有小宝留下的字条,说要九点多才回来,附看电话号码,必要时可以找她。小宝从来不叫我担心。 我倒出茶来。 我想鬼是不用喝茶的。 “你到底是什么?”我问 “我如银幕上的映象,其实我是不存在的,”他问:“你知道电影?电光幻影。” “电影是有底片的。”我提醒他,别把我当无知妇孺。 “我也是呀,世上的确有过虞兆年这个人。” “可是他已经去世。” “是的,三年前因车祸身亡。” “你同你女朋友,李玉茹小姐,反而不能心灵相通?” 他无奈的笑一笑,“很多三十年的夫妻何尝不是。” “她仍然很爱你。” 虞低下头,表情很侧然。 我不明白我如何会可以看得到他,而且那么逼真的表情,七情六欲,历历在目。 电影是过去式的,每次放映,都是同一套映象,但他都活生生,应答如流,我可弄不懂。 他回答我的问题:“脑电波是活的。” “每个人去世后都有这样一束电波?” “不一定。” “我不明白。” “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为音乐家。”他解释。 “我更不明白了。”我竟然笑。 “那么咱们就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 “那只戒指你一直带在身上?”我问 “是。”他说:“我与玉茹相爱,论到婚嫁。她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有一个很好的青年向她求婚,她还犹疑不决,送还戒子给她,好使她知道,我赞同这件事。” “你不怕吓坏她?你也太特别了。” 他沉默。 我摊摊手。 “你是个好心的女子。” “会有好报吗?”我问他。 “一定会有。” “我会否得到三个愿望?” “我的能力有限,一个愿望吧。” 我并没有出声。我仍然非常非常困惑,我竟可以与一个影子说话。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再抬头,虞氏已经不见了。 我去开门,是小宝提早回来。 我们一起吃晚饭。 边吃我边问:“小宝,如果我可以得到一个愿望,应该要什么?” “你碰到神仙了?”小宝笑问我。 不是,是一只鬼。 我问:“应否索取很多钱?” “不!”小宝冲口而出,“不!” “金钱万能,有什么不好?”我憧憬,“到时你老妈穿姬仙蒂婀的皮裘,戴鲍嘉丽的珠宝,不知多帅。” “这些爸爸都可以给你。” “不要再提他,我不要用他的钱。” “他是你丈夫,妻子用丈夫的钱不该,那该用谁的钱?” 我不出声。 “妈妈,你为什么恨他?” 我仍然不出声。 “他很想念你,他一直问起你,很想帮你,你为何一一拒绝?” “小宝,不要问太多。” “他到现在还没有再婚,你呢,连男朋友都没有。” “我总不能找一个比他更差的人呀。”我苦笑。 “我觉得他很好。” “那是因为你不是他的妻子。”我说。 “妈妈,”小宝说:“你合理一点好不好?”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妈妈,他一直说他生命中最好最高贵的女人便是你。” 我不响,胃部忽然不适。 一你们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刻。” 是的。在他未曾承继父亲偌大遗产的时候,我们住在一间小公寓中,其乐融融,他工作,我抚养小宝,一直都很好,直至他发财…… 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 也许是我妒忌他,也许是他在有了钱之后,不再稀罕我,我们的关系就此崩溃。 离开他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但从法官那里,我夺得小宝的抚养权。 也许因此害苦小宝.物质上她贫乏得很,尽管她父亲有七八辆各式车子,她却要挤公共车上学。小宝从来不发怨言,但我有时禁不住内疚,到底我这母爱,对她有益还是有害?要她知道人间道么多疾苦干什么? 跟她父亲,或许就被纵坏了,为什么不呢?这原是一种特权的享受。 “妈妈,”小宝问:“妈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收拾一下,睡吧,不早了。” 母女俩各自回房,我本来想想一会儿秋,思想过去未来,消几滴眼泪,但连睡衣都没换,就盖上毯子一直睡到天亮。 失眠真是奢侈。记得有老人家说过:睡不看?阁下还没疲倦。吃不下?阁下尚未肚饿。一切都是无病呻吟。心情不好?大灾难尚未来临呢,一个炸弹下来,什么春花秋月,都抛在脑后,还不是照样得跟看大伙儿逃难。 第二天闹钟响,我尚意犹未足。 头发腻塌塌,早该洗了,都快有股味道,却找不到时间。腰骨仍然酸痛,但一天的工作又得开始。 像一只工蚁,起早落夜,为口奔驰。 小宝说得对,人家像我这年纪,还作其一朵花状,四出招标寻求归宿,我怎么都老了。 不行不行。 公司里不是没有我不行的,我或许应该告数天假。 慢慢再说,今天先出了门再算。 没想到那位李玉茹小姐在楼下等我。 寒风下她冻得小鼻子通红。 “葛小姐!”她看见我来不及的迎上来。 我朝她点点头。 “昨夜我在这里站个通宵;都没有看见‘他’。” 我问:“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故意问非所答。 “过了农历年。” “恭喜你。” “你想兆年会不会怪我?” “他断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应当知道。” “是的,我知道。”李小姐说。 “你站了一个晚上?” 她点点头。 “上楼休息吧,冻坏了怎么做新娘子?” “他是不是很瘦很憔悴?”李小姐向我追问。 我温和的说:“不要再问,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真的?他不怪我?” “李小姐,你真是恩情深长。”我的确感动。 她握我的手。 “你有没有爱过人?”她问我。 “当然有。” “那么你应该知道。” 我苦笑:“弊是弊在我们两夫妻有一人活得太久,令对方不耐烦,故此只好分手。” 李玉茹一怔,她说:“葛小姐,活着的人,可以在一起就不应分手。” “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去喝杯茶?” “我要赶时间上班。” “那么──” “结婚时派喜帖给我。”我说。 “我们不可以一起吃中饭?”她问。 “我有六年未曾好好吃中饭了。” “为什么?”她奇怪。 “一边扒饭盒子一边做事。” “不要这样,出来吃饭,我带我未婚夫来见你。” 我微笑,“好吧。” “今天中午一时正,我们到你写字楼来,”她说:“我有你卡片。” “中午见。” 我们竟成为朋友,没想到她竟与灵媒交朋友。 我面孔上露出一丝笑容。 生活太沉闷了,闭关这么些年,多个朋友也好。 那个上午,我竟期待事情发生,盼望见到李玉茹的未婚夫。 我对面那位太太照样织毛衣、一边打饱嗝,伸懒腰、打呵欠,摊开文件看半日,永远似不知如何下笔的样子。 但我不那么讨厌她了。完全是讲心情的,心情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每个人是敌人。 中午他们周到的上来接我。 那年轻人非常登样,正如虞兆年所说,是李玉茹理想对象,实无道理错过。 我要是做丈母娘,也会选中这样的女婿。 我朝李玉茹飞过去几个眼色,都是暗示:够好了,得了,快快开始将来最美好的日子吧。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我并不后悔出来。 道别时李玉茹同我悄悄说:“我不管你是否真的见过兆年,我要你做我的朋友。” 我啼笑皆非问:“为什么?” “你肯给我忠告,我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她很喽。 天真的她使我拧拧她面颊,小宝过几年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确然很难使人百分百相信我有见鬼的本事。 那夜我在阅报,虞兆年在我面前出现。 我说:“哦,混熟了,门也不敲就进来。” 他笑,“小宝呢?” “今日是她见父亲的大日子。” “啊。” 我说.!“咦,你换了衣服。” “不,我没有换衣服,只不过我的电波干扰你的视线,使你认为我换了衣服。” “别再来‘白马非马’这一套,”我笑,“我听不懂。” “我来听你有什么愿望。”他坐下来。 “你为什么只在夜间出现?” “晚上你心比较静,容易接触。” 所以晚上才闹鬼。 “你想得到什么?” 我说:“其实我什么都有了:女儿、工作、住所、健康……” “你是个可爱的女子,你很知足。”他点点头。 我苦笑。 “青春呢?”他问:“女人都希望恢复青春。” “不不不,弄得不好,看上去与小宝差不多,那还成什么话。” “钱?你并不很富足。” “我也不穷。”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什么?”我笑问。 “你寂寞。你才三十五岁,你需要伴侣。” 我的面孔涨红,是,他说对我的心事。 “我调查过了,你以前的丈夫很不错。” “你算了吧。”他不是只能干鬼。 “有无复合的希望?” “你请回吧。”我压根儿不愿同他讨论。 “能医者不自医?”他轻问。 “我们之间无药可救,”我说:“不消再提。” “你想清楚。”他说。 “够清楚的了。” 他又笑。 生前他一定是个极风趣可爱的年轻人。 我问:“是什么车祸令你丧生?!” “与大货车相撞,”他说:“一秒钟内发生,没有痛苦。” “多么可惜。”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就此在阳间消失。 “我令亲友难过,这是我的不是。”他黯然,“他们正需要我。” “你那可怜的灵魂。”我又叹道。 他耸耸肩。 忽然他说:“小宝回来了。” 我转头,小宝开门进来。 “妈,你自言自语干什么?”她担心。 “没有,没有呀。” “妈,最近这几天你行为举止怪怪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担心。 “没有事,你别多心。” 小宝贴近我坐,拉看我手。 “你爹还那么风骚?”我问。 “他要来看你。”小宝说。 “叫他小事。”我冷笑。 “你多久没见过他了?” “不是一项损失。” “人家离了婚还是朋友。” “可以做朋友还离啥个婚!” “妈妈,他已经肯退一步──” 我怒不可遏,“小宝,你要是愿意,你跟他去住好了,不必多说。” “妈。” “我不会说你贪慕虚荣,你放心,我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站起来走到房间去。 小宝并没有即时跟进来。 何苦生这么大的气,我随即笑我自己,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见过哀莫大于心死的夫妻,根本连话都不讲,不用说动粗。恨也需要力量,我应该是没有这股力度了。 多久没见他?五年?六年? 有了。 他也恨我,恨我一定要打官司,把小宝抢过来。 那时他身边的女人那么多,把一个几岁大的女孩子留给他,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谁会知道离婚后他竟没有再婚。 “妈。”小宝这时候才进来。 “小宝。” 我们拥抱在一起。 “你不喜欢,我以后不提就是。” “来,还没吃饭呢,我做了大蒜面包。” 我没想到前夫会找上门来。 还没吃完饭门铃就响。 我去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外,比看到虞兆年的充还意外及震惊。 他老了。 头发有点白,面孔上也加添了不少皱纹,照说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没理由近四十就有憔悴之色,但他的确有风霜感。 很多少女会因此迷上这种成熟吧。 但我做他的妻子八年,尝尽酸甜苦辣,我可不欣赏他。 “爸爸,”小宝也很讶异,“你请进来。” 我默不作声。 你猜他说什么?他竟向我说:“你如何瘦得这样,老得这样?” 我为之气结。 小宝顿时说:“爸爸,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他说:“不要紧,你母亲一向最恨人虚伪。” 是吗,我茫然想,可是像这一刻,我情愿听些场面话,像:你一点也没变。 他说:“面孔都方了,以前是圆的。” 我没好气的问:“你就是来讨论我的脸型的吗。”声音很淡,也很不在乎。 “小宝说你这几年来捱得不似人形。” 我转头瞪看小宝,她连忙低下头。 “听说你连周末都要做工,每餐吃饭盒子,挤逼公路车?” “人人都这么过。” “你不是人人。” “我怎么不是人?” “你是葛律师的千金──” “我爹为着不赞成我的婚事,早十六年已把我遂出家门。” “都是我不好。” “那倒不见得,你爹也跟你脱离关系。”我们都牺牲过。 他默默头,“是,我爹跟你爹,他们为了一宗官司恨死对方,一听我俩要结婚,反对无效,就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长长叹一口气。 “我来是要帮助你。” “不要你多事。” “小葛,你这是何苦呢?” “我都熬出来了,还要你理?” “住在这种地方叫熬出来了?” “先生,这里比起我们十六年前自家中出来时住的小公寓,还不算是天堂?” 他总算不响了。 真过份,最恨就是忘本的人! 小宝问:“爹,你可要喝什么?” 我说:“他什么都不喝,马上要走的。” 他说:“我喝一杯龙井。” “你要怎么样?”我问。 “来看看你,不要充满火药味。”他叹口气。 我双臂抱在胸前,“有什么好看,还不是老了,瘦了。” “不,你仍然美丽,性格还是那么强、宁死不屈。是我不好,我没能坚持到底。” “算了,也不是你的错,老子的遗产由儿子承受,天经地义。” “但我变了,新的身份,新的财产带来一大班新的亲友,我忙着敷衍他们,冷落了你。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呢?独是你不肯说我听。我太愚蠢,不懂得欣赏你的真诚?” 我看着天花板,不相信一双耳朵。 这算什么? 他怎么会跑上来扮演一个忏悔的丈夫的角色。 他要是肯来,早就上来了,还等这些年呢。 他的脾气得自他爹的遗传,比我更硬更臭。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了。 是那只鬼,是虞兆年。他用他的力量使这个心肠如铁的男人软化下来,说出他真心话。 “这些年来,”他说下去,“我寂寞得可怕,开头还以为灯红酒绿可以弥补一下,唉,到如今我明白了,也绝足不再去那种地方,反而专心事业,我把父亲的财产赚多三倍,现在我是个薄有家产的人了。” 与我何干呢。我看看他。 我可是靠自己一双手足足靠了这些年。 一切都是注定的,出身好家庭,嫁给有家底的丈夫,但不代表我不必自力更生。 我看看手表,“我们要休息了。” “下次我可否再来?” “你一个月可以见小宝三次,请早些通知,我可以回避。” “但是我想见的人是你呀。” 我替他打开门。 他苦笑看离去。 我大力拍上门。 小宝站在我身后,我问:“对他不大好是不是?” 小宝微笑,“已经比我想像中好得多。” 我说:“你不晓得我们之间的恩怨。” “怎么不晓得,我是你们的女儿。”她叹息。 小宝长大了。 我默然,回房休息。 忽然有声音说:“你俩多年不见,表现还过得去。” 我一转身,虞兆年就坐在我身边。 “你这小子,”我责怪他,“走到我卧室来了,离谱。” “有什么关系?我是鬼,不是人。” “叫人看见,我怎么办!” “人家是看不见我的。” “刚才他跑了来,是不是你做的好事?是否你的电波干扰了他的思路,于是他发起神经来,说了一大顿废话?” “我相信那一大顿废话,藏在他心里已经更久。”兆年说:“我只不过提点他一下。” 我懊恼的说:“真是讨厌鬼。” “喂!” “对不起。” “今夜足以令你失眠了吧。” “才怪。” “真倔强,像你这种女子真少见。” “也是被逼的,先生,”我说:“你不知道那口饭多难吃,逼得人坚强起来,靠自己双手。” “他不是那么差的人。” “为什么要我与他和好?” “为了小宝,为你自己,也为着他。” “哗,似文艺片中对白。” “你其实也还是很活泼可爱的一个人。” “是吗?我还不算是老婆婆?” “葛小姐,何必过度自嘲,穿上摩登衣裳,你才显眼呢。”他微笑。 “教我怎么做。” “真的听教?” “你先说来听听。” “覆水重收吧。” “喂,虞兆年,你过身时也不见得年迈,怎么做了鬼口气似媒婆?好不老土。” 他被我说得啼笑皆非。 “妈妈,”小宝在拍我房门,“你怎么又自言自语?” 我说:“我在祷告。” “我明明听你说‘有鬼’。” 我向虞兆年眨眨眼睛,“小宝,快睡。” “妈,”她推门进来,“今天我陪你睡。” 不由分说,她跳上我的床。 虞兆年先生只好向我暂时告别。 那一夜我并没有失眠,但辗转间往事历历上心头。 虞某说的话并不是没有因由的。但是破镜重圆到底是太遥远的事,此刻这个男人对我来说,彷佛似曾相识,又像是陌生人,如果再同他住在一起,未免太尴尬了。 早上起来,觉得没休息过似的。 小宝说:“妈,有位李小姐找你。” “咦,李玉茹。”我说。 “我来派帖子。”她雨b狱{r“你一定要来。” “当然。”我收下她那张大红喜帖。 “我先走一步。”她说。 “再见。”我与她握手。 李玉茹离开之后,小宝说她从来不知道我认识这样一个朋友。 “新朋友。” “就是你前几天说的,抛弃旧男友的那位小姐?” “她并没有抛弃他,我搅错了。”我说。 小宝说:“这几日你精神很恍惚。” “小宝,你认为你爹有没有诚意?” 小宝双眼中露出喜悦的神色,“我想是有的。”她说得很谨慎,怕我又动气。 “有多少?”我又问。 小宝很为难,她又怎么会知道? 我苦笑一声,自喉咙底发出来的声音是含羞的。 “也许,你们应该从头开始认识对方。”小费建议。 我不出声。 在往公司的路途上,我特别的寂寞。 从头开始?怎么开始? 两个人约了在茶厅等,用两枝吸管吃一杯冰淇淋苏打? 女儿都那么大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叫我怎么开头呢?我非常的愤慨,我的一生就这样完蛋了。 这不是胡涂,我知道这是极度精神恍惚的表露。 再做前夫的妻子? 不行了,那有这么简单的事,千创百孔,已伤的心,如何再加以弥补?失望的情怀,千万声道歉,也挽救不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载之冰,燃烧一根稻草的火力,如何融化。 叫我们不做敌人,倒是可以的,但要我们再睡一张床,再同桌吃饭,那就不可能了。 我很唏嘘,凭鬼神的力量,想无法叫我们之间的裂缝消除。 我想清楚了,不滑稽、不逃避、实实在在,复合是没有可能的事。 到了晚上,我决定告诉虞兆年。 他默然。 “但是,我也发觉把他当敌人,会令小宝难受,我以后对他的态度会有适当的转变。” 虞兆年还是不满意。 他说:“你为我做了件好事,我总要报答你,你却不接受。” “所以,不接受不算你的错,你问心无愧。” “我实在希望能够帮到你。” “不用了,我生活还过得去,不劳担心。” “也许假以时日,你们的关系会得好转。” 为着使他好过,我安慰说:“真的,将来的事谁晓得?” 他看到喜帖,“咦──” “对,李玉茹拿来的。” “那我可安乐了。”他黯然中带些安慰。 我问:“你不会无限期的在我们家出现吧?” “不会,我的能量快要消失,要与你说再见。”他依依不舍,“这个道理很难解释,况且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我知道,”我说:“像电视机,没有电就没有映象,你的‘电’是不是日月精华?” 他笑,过一会儿他说:“我会祝福你同小宝。” “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我伸出双手,想握住他的手,一把抓过去,却没握住。 他只是一个影子。 “不透明之影子。” 我深深叹口气。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能以科学解释的现象太少了。 如果可以演绎的话,首先我想知道的,不是世上为何有鬼,而是人的心为何会变。 “再见。”虞兆年说。 “兆年,何日再见?” “有机会再见。” 玄之又玄。 我亦依依不舍。 “再见。”他说” 我瞪着眼要看他如何消失。 但是身后发出该死的一声响,我一转头,见是小宝推门进来,我再看虞兆年,他已经消失。 我很有失落感,闷闷的坐床沿。 “妈妈。”小宝蹲在我身边。 “什么事?” “爸爸来了。”她悄声说。 “他又来做什么?”我很疲倦。 “看我们。” “又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深山大马猴。” “妈妈──” “好好好。”想起答应过虞君要改变作风,我又改口。 我出到客厅,精神不属。 他对小宝说:“你们需要一个假期。” “妈妈不喜欢放假。” 我说:“放假干什么?对牢四面墙,多闷。”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替你们订两张票子,乘措轮船去轻松一下。” “有钱多好,爱做阔佬就可以做阔佬。” “妈妈──”小宝抬起头来。 她已尽量压抑感情,但是一双大眼睛中还是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她是多么渴望可以与母亲去渡假,她一直希望我可以休息一段日子。 我沉默。 她太懂事,并没有开口恳求。 过很久很久,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剥夺小宝生活中一点点的奢侈,我说:“好吧。” 两个字便令他们父女雀跃。小宝因夙愿得偿,而他,因为得到赎罪的机会? “我这就去计票子。”他兴奋的说。 “不忙不忙,”我说:“我们还没吃饭。” “出去吃。” “庆祝什么?”我一贯很冷淡的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在家里吃,”他马上说:“到厨房看看。” 小宝讶异了,“爹,你会做菜?” “怎么不会,那时你是个哭宝宝,你妈两只手离不了你,还不是我充一家之煮。”. 我眼睛润湿。 女人心肠真软,稍微听一两句好话就眼睛鼻子红,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也不会与他公堂相见。 别太快忘记前耻,我提醒自己。 我看晚报,他们父女在厨房弄吃的,一边张罗一边嘻嘻哈哈,我手中拿着晚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想他对我好,就这样贫穷的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也许我太天真了。 等他们端出晚饭,我才把自己自冥想中拉出来。 居然做了三菜一汤,我坐下来,吃现成饭。 小宝与父亲很有得聊的,这个平时听话懂事的孩子一向沉默,但今日喜孜孜,似只小鸟。 是我压抑了她? 我越发内疚。孩子们永远是受害者。 “多吃点。”小宝挟菜给我。 我吃得很慢,胃部似有一块铝顶住。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空洞的看他一眼,不答话。 他已习惯我对他的冷淡。 饭后他告辞。小宝冲一杯铁观音给我,我用手托着头。 小宝说:“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也很想去旅行。”我说。 “我知你是为了我。”小宝说。 我说:“小宝,你又何尝不是为了我。” 我们相视而笑,可喜的是,我与小宝之间,一直有着很大的交通,并无隔膜。 环游世界的船票送到我们手中,我才向公司告一个月的假。 总经理笑向我说:“葛小姐,你回来时,我们有好消息要向你宣布。” “是吗?”我一怔。 “你要荣升了。”他向我透露。 “啊。” 我实在很高兴。升的居然是我,我以为幸运之神会一直眷顾坐在我对面打毛衣打呵欠的太太。 “谢谢你们。”我说。 没想到居然做到升职,我只不过光做,丝毫不懂得吹捧拍,这样的人也能升职,由此可知,天下尚有公理。 我理直气壮的上船去旅行。 多年多年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我与丈夫说过,我希望有一日,坐邮船旅行。 与他分手后,满以为希望已灭,老实说,即使有钱,独自呆在只船上,又有什么味道,没想到现在可以与小宝同来。 船上美奂美仑,才一日,我已觉胜做神仙,而小宝更乐得像个小天使。 我默默祷告,虞兆年,请继续保佑我们,无论如何,我们曾是朋友。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他。 船到横滨的时候,小宝神色有异。我虽不是她肚里蛔虫,也到底血缘相通,知道她有什么瞒住我。 果然,在甲板上晒太阳时,她的父亲出现了。 我假装没反应。这自然是故意的安排,我不作出剧烈反应便等于不反对。 小宝放心了。 虞兆年教会我不要太固执,真没想到,一个已去世的人可以指点活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很感激他。 我们这三口子会在船上共渡一个月。什么不可以发生?俗云:同舟共济。 太阳落山,血红的在水平线上消失,满天灿烂的星光出现在天空上。 他搭讪地走过来,坐我身边,他说:“我记得你一直喜欢看日落。” “是的。”我回答,“像画片般美,使人看着心旷神怡,觉得活着还是好的。” 见我搭腔,他胆子也大了一点。“看在孩子份上,我们再做个朋友吧。” 我眼睛看看海,淡淡的说:一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他哽咽地说:“多谢你宽恕。” 我叹口气,“大家都有错。” “但吃苦的是你。”他低下头。 “算了。”我摆摆手。 在黄昏中,我彷佛看见虞兆年向我眨眼。 我听见自己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姨: 母亲去世后,由阿姨照顾我们。家里当然有佣人,不过那是不够的,佣人怎么可以替代主妇及母亲呢,所以阿姨一直以半管家半监护人的姿态出现。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妹妹六岁,现在我十八,妹妹十六,我们都快成年了,而阿姨也把她一生人最好的时间花在我们的家庭中。 本来她有一份很好的职业,但因为她下班后两边跑,所以时间上难以应付,很快就辞掉工作,开一爿小店,用两个售货员。 这家礼品店虽然开了多年,但生意非常马虎,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阿姨的宝贵时间全放在我们家里了。 我不是没良心,老实说一句,我与妹妹并不需要阿姨,都这么大了,自己难道不能照顾自己?但是她坚持要天天来督促我们。头三年是感激,后三年觉得讶异,现在颇认为她多余。 尤其是妹妹,根本与她合不来。 妹妹很刁钻,小姐脾气重,因自小没有母亲,父亲非常宠她,予她很多自由,所以对阿姨到现在还管她头管她脚的,表示非常不满,形诸于色,就差没开口。 我时常劝她,“阿姨是长辈,花了很多心血在我们身上,不得对她不客气。” 妹妹说:“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恐怕不对呢,她连爸爸都一样管。”妹妹学阿姨那语气:“‘力军,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等到你十一点钟还不见你人!’关她什么事?连阿英阿珍都看得出,这些年来,她在我们这里耗,不过是看中了爸爸。” “不要乱讲好不好?”我推她一下。 “怎么不是?我们小的时候,她来相帮,还有个道理,此刻我们都快要嫁人了,她还一个人来乾坐,叫佣人把她当太婆似的服侍,这又是为什么?” 我笑,“你要出嫁了吗?恭喜恭喜。” 妹妹瞪我一眼。 我不会对阿姨这么反感。 至于妹妹,她的遭遇不一样,不知怎地,性格特别反叛,作风特别新潮,念的是国际学校,与洋妞混久了,十四五岁就开始化妆穿高跟鞋,所以阿姨跟她吵了又吵,两个感情不佳。 至于阿姨。 我怎么形容她好呢。 开头她是个活泼温柔的少女,母亲比她大五岁,很爱这个小妹,两人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她受很大的打击,当时我与妹妹的确还小,如果父亲即时娶继母,我们不一定应付得来……我认为阿姨不是没有功劳的。 错是错在后来她并没有功成身退,反而在有意无意间暗示要父亲报答她,这多么令人为难。 所以说欠下人情债是最痛苦的事。 父亲即时给她一笔资金,助她做小型老板。但日子过去,她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她乾脆以半个女主人自居,盘踞我们的家,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都要得到她的批准,要多烦就有多烦。 本来她也有男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但在头三年中她就把这两者都放弃,“侵略我们的家,还想当我们家的轴心”,这是妹妹的话,虽夸张一点,也形容得很逼真。 可是我知道阿姨的心愿很难达成。 她虽然长得不难看,年纪也不算大,但父亲心目中的女人不似她。 爸爸不止一次同我表示,她最欣赏母亲的幽默感。近年来,他又添增一项条件:女人要有知识。 阿姨两项都不及格。 虽然她口口声声说为我们牺牲掉,但是这种牺牲是不必要的,自发的,我们一家三口并无要求她这么做。 渐渐阿姨变成一个笑话,谁也不对她认真,她爱来坐著,大家随她去,她不来也无人问津,于是她更加鼓噪,我们更加冷淡,整件事是恶性循环。 她才三十四岁!可是语气跟老婆婆一样固执横蛮。 有时我也同父亲讨论她,我的意思是:“其实外头的世界很大很美丽,我实在看不出为什么阿姨定要黏在我们家,对她自己不公平。” 父亲说:“她与你母亲有很深的感情。” “母亲已经过世很久,她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 “你劝劝她,这屋子里三个人,数你最与她谈得来。” “现在也不了。”我笑,“不过比起妹妹,总好一点。” 父亲微笑。 阿姨越来越苦涩的原因是父亲越来越轻松。 我知道父亲有女朋友。 那位小姐姓辜,今年三十岁,他比她大十年,但是外型很相衬。 那位小姐很能干,廿四岁毕业回来,短短几年间,已为自己在一间美资银行打下基础。父亲与她很谈得来,常常约会,并且拍过照片,取回给我看。 “喜不喜欢?” 我与妹妹争着看。 妹妹立刻大声说:“喜欢──你们几时结婚?” 我与父亲会心微笑。妹妹想爸爸快快结婚,赶走阿姨。 辜小姐笑容很美,一看就知道是个开朗活泼的时代女性。 我拿看她的照片问:“什么时候给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时机尚未成熟。”父亲说。 “啊,是吗?”妹妹失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也十八岁吧。”父亲微笑。 “要等我出国读书,好成全你们二人世界?”妹妹问。 父亲默认。 “也对,”我赞成,“为我们寂寞了那么多年,现在是得为自己打算一下。” “亦有一个人寂寞了许久,听到这个消息会大叫大哭。”妹妹拍手。 “妹妹。”我阻止她再说下去。 “怎么?说错了?”她不服气。 “你别向她透露这个消息,我相信爸爸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正式向她宣布。” 妹妹向我眄眼,“当然。” 父亲说:“你们两姐妹要尊重阿姨,你们实在蒙她照顾过,在你们母亲去世的头三个月,每天晚上都由她哄你们入睡,妹妹那一夜不哭哝妈妈……” 我不出声,妹妹也略觉内疚。 父亲叹口气,“好了,我要出去。”他站起来走开。 我推妹妹,“是不是?” “开头我确是很感激她,后来她过火,那一点点恩典被她的诸多需索磨灭,我不隐瞒我讨厌她。” “她总归是阿姨。” “谁像你那么圆滑懂事?”她睹气,挽起沙滩袋与同学们玩风帆去了。 阿姨来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家。 “怎么,”她又表不满,“一个个似游牧民族,这么大的家要来做什么?一天到晚没有人!” 两个女佣人斟茶之后全部躲进房内看电视去。 “你父亲呢?”阿姨问。 “我不知道,约了朋友吧。” “你也不问他。” 我笑,“父亲的行踪再也没向女儿报导的理由。” 阿姨颓然坐下。 我客观的打量她。 她很瘦很小,本来秀美的轮廓现在很乾涩,薄嘴唇紧紧振著,像是永远跟人过不去似。 多可惜,我知道有许多三十岁的女人还很出锋头很时髦,完全不是阿姨这个样子。 我坐在她身边,同情地问:“阿姨,你为什么不穿得鲜一点?” 她没好气,“我哪儿来的时间去挑时装?” “我觉得你有全世界的时间。”我讶异的说。 “什么?我一离开店就来这里,离开你们又回家休息,你还说我有时间?”她的声音提高。 我坦白的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花那么多时间在我们家中。” “什么?我要照顾你们呀。”她站起来同我理论。 “阿姨,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不需要你照顾,爸爸一直有应酬,近年晚饭也很少回来吃。而妹妹,她是一匹野马,谁也管不了她。至于我,我已十八岁了,明年要到波士顿去读建筑,名都报下了。” 我没想到这番话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浪,这实在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事实,我们并不需要她。 但是阿姨一听到这个话整个人却簌簌的抖起来,她捏紧拳头,脸色发青。 她自齿缝间并出来,“你好没良心,是谁叫你这么说的?”她似要扑过来。 我退后一步,“没有呀,我心中这么想,嘴巴使这么说,我已十八岁,说几句话还得要人教不行?” 她含著眼泪,“现在你们两个长大了就不要我用开我?当初我可最为你们牺牲来著……” 她不但歇斯底里,而且又扯上十年前那一笔,简直不可言喻,就暗暗替父亲担心。 我举起双手投降,躲到房间去。 以往十年中,父亲好几次劝她不必太为我们若想,都被她驳回,硬说“你们需要我”。其实呢,是她需要我们才真。 我知道,父亲是为了去世的母亲,始终给阿姨留著三分面子。没料到这样一来,害了阿姨,也害了自己。 我躲在房内听音乐,直至外头传来争吵声。 我彷佛听见是妹妹的声音。 不得了,这俩位碰在一起,大事不妙。 我连忙自床上跳起来赶出去。 只见妹妹已经涨红面孔站在大门,阿姨则挡在她面前不准她出们。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同学失约!”妹妹说。 乖乖,两个人都心情不好。 “现在又干么?” 妹妹说:“换了衣裳去看电影,这个阿姨无端端不给我出门。” “你看看她那件低胸衣裳,像个吧女。” 我想主持公道,客观地一看,领子是低一点,但也不似阿姨所说那样。 我正要开口作鲁仲连,只听得妹妹说:“你这个老姑婆,我穿什么关你屁事。”她推开阿姨,去开门。 阿姨还想去阻挡妹妹,她得理不饶人,指著阿姨说:“趁好收吧,我爸爸快要结婚了,我就不信他新太太会随得你在这里疯疯颠颠,神经兮兮!” 妹妹说完拉开门走得影子都没有。 不得了不得了,打击上加打击,我很想避开阿姨,但她顶住大门,我出不去。 只见她大惊失色,两行眼泪簌簌流下来。 我实在不忍,“阿姨,来坐下,快别这么著。” “你同我说老实话,”她紧紧抓看我的手,“你父亲外头有人?” 我劝说:“阿姨,他现在是单身汉,有结交异性朋友的权利,什么外头里头的。” “你们好,串通来欺侮我。” 我不耐烦起来,她用字全部属三十年前流行术语,她那么大一个人,竟然控诉亲戚欺侮她。 “他真要结婚了?” “我不知道,”我说:“你何不问他?” “你妹妹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过我。 “阿姨,我父亲的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我的嗓子也拔高。 “他不要同我说话,他冷淡我……”阿姨掩面哭泣。 “那是因为你要求得太多了。”我说:“他只是你的姐夫。” 阿姨忽然抹乾眼泪,“你懂什么,我自己同他说。” 阿姨抓起手袋要走。 我问:“你往哪儿去?” “到他公司去找他。” “即使他在公司,你也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打扰他。” “怕什么,他是老板。” 阿姨这个人,她失败就在这种地方,完全不懂事,像个小孩子似的,也不会得看人面色做人,有什么事叭叭的叫出来,也不看看对象是谁,人家面色转了没有,终究吃亏的,还不是她自己。 “阿姨,不要去。” “你们都蛇鼠一窝,我非去评理不可。” “阿姨,”我拚命把她按住!“不要这样做,想想后果,别太冲动,你凭什么跑上他公司去吵?即使是妈妈在生,也不能这样!家事在家里谈,天经地义。” 经我死劝,仿佛有些生效,她怔怔中下来,还在滴眼泪。 我觉得阿姨根本不是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这十年来她替自己创造一个神话世界,住进去,把父亲拉著做她的男主角。 这个梦该醒了。我不认为父亲会陪她玩这个幼稚的游戏。 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答应过她任何东西,但是她不要相信事实,她有她一手。 照说像她这么聪明的人,不会看不到其中诀巧。 “阿姨,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在这里等他。” 我再也没有办法,只得出门到图书馆去中。 我在傍晚才回家,只听得书房内有人哭。 从下午哭到晚上,阿姨敢情是有毛病。 没到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出来,见到我他叹口气说:“劝劝阿姨。” “劝得唇焦舌枯。”我耸耸肩。 “叫司机送她回家。” 阿姨仍然鸣鸣的流泪,我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她益发哭得伤心,在后辈面前大失面子。 “阿姨阿姨。”我说。 她不出声。 “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独门心思。” “他真的要结婚了。”阿姨溃不成军。 她整个人伏在书桌上,浑身瘫痪如一堆泥。 “是的。”我喃喃说。 忽然之间,阿姨站起来,回家去了。 一整夜我为她担心,辗转反侧。 妹妹则拍手称好,“活该”,她说:“把我比作吧女,现在她可不敢上门来了吧。” 妹妹把阿姨的毅力估价太低。 第二天一早,她就逼著佣人做早餐,谁该吃什么,她全部有数。 但我最不爱吃火腿蛋,妹妹最恨白粥,爸爸胃不好,不适合吃烤面包,她全没注意到。 从没有见过这么失败的人。 我很为她悲凉。 在早餐桌子上,爸爸向我们宣布:“今天晚上有客人来吃饭。” 我立刻觉察到是谁。 妹妹问:“是辜小姐吧?” 爸爸说:“是。” 妹妹欢呼,眼睛却看著阿姨。 “就是我们一家子,”爸爸犹疑,“三个人。” 阿姨立刻抢说:“我也是一家人。” 父亲很坚决,“不,我是指,姓丁的一家人。” 阿姨嘴唇都白了。 我轻说:“阿姨,改天再请你。” “我不走。”阿姨撒赖。 爸爸说:“我们之间一切话已经说得很清楚,自己人不必伤和气,你终究是孩子们的阿姨。” “你还记得孩子们的母亲?”阿姨声音颤抖。 “自然记得,”父亲也很厉害,“所以才说你是孩子们的阿姨。” 他站起来取过公事包去办公。 此刻连妹妹都同情阿姨。 阿姨握紧拳头,对我们说:“这个女人进了门你们就知道!” 我微笑。 妹妹却留下了神。 “她正是生育时期,养下弟弟,你们就完了。” 是该这样的,阿姨做人真是一套一套,活脱脱是老式女人的陈腐思想,后母良心个个墨黑,而我与妹妹很快会成为可怜的白雪公主。 抑或她想联同我与妹妹的力量来对付辜小姐? 我说:“我快毕业,要离开这个家。” 阿姨问:“那么你呢?”她看著妹妹。 妹妹有点紧张。她一向是个冲动的女孩子。 她说:“我也快走了。” “哼!这两年就够你受的。还有你,别以为你一走了之,没你的事,将来你的学费什么的,有后母从中作梗,怕不会那么顺利,你还做梦呢,那么庆幸有个陌生女人进门,你真像白痴一般!” 我默默然,她并不是危言耸听,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有几个后母会得对前妻生的孩子真有感情? 当然,我们会得很客气,客气数十载,直至老死,绝无问题。但百分之一百,我们会同父亲生疏,因为他将有他自己的家庭,有妻子,更可能有孩子。 于是我说:“阿姨,有很多事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替父亲高兴,做子女无法不成熟一点,如果他现在不结婚,失去这个机会,以后便寂寞了。” “你们父亲若果娶我,就不怕有这种事发生。”来来去去,她是为了自己。 我说:“但是阿姨,他不爱你。” 阿姨厉声说:“什么?到这种时候,他还有资格说这个话?他要对他的孩子负责。” “但我们已不是小孩子了。”我笑,“阿姨,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我避到厨房去,问佣人今晚做什么菜请客,然后拉著妹妹去买水果。 妹妹聪明面孔笨肚肠,成熟身型小孩心思。 她害怕的问:“辜小姐会对我们怎么样?” 我没好气,“会把我们的头割下来挂墙上当标本。” 她尖叫。 “见鬼了你。”我白她一眼。 “大家都是在一只船上,你少骂我。” “你几时见过十六岁的女儿还放不开爹爹的?” 她又不好驳我。 我挑很大的蜜瓜、杨桃、草莓,与妹妹两人扛回家去,发觉阿姨已经离去。 但她把母亲的相片自我们房中拿出来,挂在客厅中央,我笑著去把它除下。 妹妹说:“为什么除下它?” “因为它应该挂在它原来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怕辜小姐。” “我为什么要怕她?但我也不会同她作对。”我说。 妹妹点点头。 “为爸,什么都为爸爸。”我拍拍她的背。 那天晚上辜小姐一到,我第一眼就喜欢她。 她很会打扮,很会穿衣服,神情有点累,但大致上看去并不见憔悴。 我招呼她,妹妹则坐在我身边。 父亲见我们这么客气,也放下心。 辜小姐并没有说很多话,亦无故意讨好我们,她只自顾自坐著,带一个温文的微笑,听我们对话。 我不反对这种气氛,一家子,谁都不用讨好谁,大家自然平和。 我看得出来,父亲很尊重她,他对她的爱不是那种炽热的疯狂的爱,但足够一辈子温温馨馨的生活。 父亲已寂寞长久,这次渴望获得归宿的肯定是他不是辜小姐。 看到辜小姐这样的风度,我知道一切已成事实,阿姨再叹息也无谓。 两个女人实在差得天同地,最主要人家有智慧,而阿姨没有,略遇一些小事,她便应付不来,只会得吵。这样子找什么对象? 我很惋惜阿姨的遭遇。 吃完饭父亲送辜小姐回去。 我与妹妹开始讨论这件事。 “你觉得如何?”我问妹妹。 “看样子阿姨说得对,我们将要失去我们的父亲。” 我苦笑,“很能干大方漂亮得体聪明深沉的一位小姐。”我说。 “阿姨只配同我们斗罢了,她哪儿是人家的手脚?”连妹妹也同情阿姨。 “辜小姐不会刻薄我们,但也不能妄想她会把我们视如己出。”我说。 “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妹妹问。 我摇摇头,“有这么显著的利害关系,我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你别担心,我们会维持一种很客气的关系。” “可以吗?” “当然可以,她不会同你吵,你同她吵,她假装听不见,那还不是不了了之。” 妹妹很落寞。 “你想念阿姨是不是?要别人对你认真,还真不容易呢,除了她,还有谁会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计较?” 妹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她问:“阿姨会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恢复一个阿姨的身份,而不是女主人。” “辜小姐会不会同她争执?” “当然不会。” “她会怎么样对阿姨?” “当她透明。”换了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两个女人终于见面。 阿姨那日也刻意打扮,但完全不是那回事,很古老的衣饰,很老土的配色,头发做得非常硬,表情是酸涩的。 辜小姐一进来,明艳不可方物,一条细米金珠仿玛丽皇后朝代的串法,紧紧扣在脖子上,一套白色衣裳,料子极薄,还没到春天,已作这种打扮,但怕冷,又加一条雾紫色格子披肩。 我与妹妹默默观赏。 下意识我站得阿姨近一点。而妹妹向我这边移过来。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产生某一种默契。 辜小姐并没有与父亲特别亲热,但父亲事事迁就她。第二次见面,我发觉辜小姐很会得拒人千里之外,她与任何人都淡淡维持一个距离,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连父亲也不例外。 我很讶异!咦!他们不是已论到婚嫁了吗?, 也许现在流行这样,什么都要处之泰然,有你的总有你的,不必太紧张。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旁人那理得了那么多。 整个下午辜小姐都没有把阿姨放在眼内。 换了我是她,我也这么做,真的,算什么呢?这样一个形态暧昧,不能吸引目光的女人,何劳她的注意力? 那日我们三姨甥犹如三个孤儿,相扶相助。 待父亲与她离去后,我们才黯然商量以后的日子。 妹妹说:“我与姐姐要出去读书,阿姨,到时你会寂寞,不如一齐跟了来。” “傻瓜,”阿姨眼圈红红,这对她来讲,真的双重打击,“你们还需要监护人不成?” “那你呢,”我问:“你打算怎么样?” “守住我那爿店吧,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掩住面孔,“我想得太天真,我太不懂为自己打算……” 妹妹忽然说:“阿姨,你还有我们。”到底血浓于水。 “是,你现在才开始自己的生活,也不太迟,相信我,阿姨,将来是很光明的。”我也鼓励阿姨。 妹妹嗤一声笑出来,“真肉麻。” 但阿姨也被她引笑,她随即别转了头。 我解嘲的说:“有什么法子?世事是会有变化的,我们既不能阻止,只好适应。” 阿姨点点头。她彷佛已经领略到什么。 希望她找到自己的生活。 姐妹: 一定是妈妈的手不干净,原本很小的一个面疱,被她用手挤过之后,今日肿成一块,吓我一跳。 我对牢镜子细细的肴,用手试按,但觉疼痛非常,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平复下去。 姐姐走过,又看不顺眼,说:“小妹一天到晚对牢镜子挤面疱,总有一天,会把整个面孔挤得掉下来。” 我白她一眼。 “还不去上课?我送你。”姐说。 我取过书本,跟她出门。 这个姐姐也真是,中五就被父母送往三藩市念书,大学毕业,又折回香港,已是廿三四岁的人了,胡乱找份工效,一混又数年,母亲嘴里虽不说什庆,心中却不自在她。 本来以为她在美国就可以找到对象,至少也应找到一份工作,谁知两者都没有。 她排场又大得要死,坚持不肯用公共交通工具,一份七八千元的薪水,单是养车已去掉三千,剩下的买数件衣服,还时常向父母“借”,三两年都没有进展,眼看就要做老姑婆。 独身不是不可以,只限于非常能干的女人,姐姐到如今还住在父母家里,独立也极有限,连我都替她担心,这样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已廿六岁了。 我说:“泊车费每月一千多,其实可以省。” “地铁是臭的,我才不搭,我情愿付这个钱。” “真冤枉。”我说。 父母见姐姐并没什么成就,在我身上,就把留学的费用省下。考上港大,就干爽念港大,做个土大学生,所以我对姐姐是有点不高兴的。 如果她不令父母失望,也许老人家还愿意在我身上投资也说不定。 所以这些日子来,我们两姐妹面和心不和。 我们连衣服都不交换穿,因为我高大,而她娇小,号码不对。我们姐妹俩表面上毫无相似之处。 她闲闲的问我,“还同王立和在一起?” “是。” “他将来顶多做一个公务员,养不活也饿不死你,多乏味。”她笑咪咪的说。 “我这个人一向不向往刺激。”我说:“但求够穿够吃便行了。”这是实话。 “你已经过了廿一岁,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姐姐耸耸肩。 “你呢?”我问:“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吗?”我忍不住刺激她。 她不出声。 东看看,西看看,一年又一年。开头是你挑人,后来变人挑你,再过一阵子,连挑来挑去的机会都没有了。什么叫做最好的?人要心足,否则老以为前面有白马王子等着,把身边好好的男生都贬得一文不值,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后悔都来不及。 这番话,我没敢说出来,否则她登报与我脱离关系都有份。 我与王立和自然有我们的快乐,姐姐是不会明白的。 “你们打算结婚?”姐姐问。 “嗯。”我说:“明年毕业,先找到工作,打好基础,便可以找房子结婚。” “这么急?” “不急了,我都廿三岁了。” “现在流行晚婚。”姐姐说。 “那只限于很能干很美丽很聪明的女人,她们的魅力已超脱年龄的限制,不在此例,至于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婚姻生活会适合我。” 她词穷,把我在学校附近放下。 王立和在校门口等我。 他走过来,看着绝尘而去的小汽车。“你姐姐?” “嗯。”我挽着立和的手臂。 “上次同她介绍朋友,她一直说着三藩市风光,把人都说闷了。”立和微笑。 “不准批评我姐姐。”我抗议。 “对不起。”立和即刻道歉。 姐姐真老土,留学三年,把那经历说了又说,说了又说,都不怕人冢耳朵生老茧。 “我有种感觉,她看我不起。”立和说。 “没有的事,”我说:“她是那个怪脾气。” “她对普通人没有兴趣,要律师建筑师医师才够标准。” “立和──” 他笑了。 十个有九个半女人都希望认识有专业的男人,只有姐姐做得这么明显,她自己吃亏。 忘记她。 放学与立和去打球,玩得筋疲力尽才回家。 看到姐姐板着面孔坐在露台上。 “什么事?”我悄悄问母亲。 “本来约了人,不知恁地,衣服熨好了,人家又推了她,所以发闷。” “是谁?” 母亲低声说:“是一个牙医。” 我摇摇头。过了二十岁,再叫我赴零星的约会,我可吃不消。外头的男人多坏,不坏的话,到了年纪,怎么还不成家立室? 我说:“我肚子饿。” “去淋浴再说。” 我在浴廉内淋浴,母亲站在廉外与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王立和人不错,”妈妈说:“将来会有出息。” 我笑说:“谁要他有出息?我情愿他花多些时间在我身上。钱够用便算了,我也不是懂得吃喝玩乐的人。” “能这样知足便好。”母亲也笑。“她呀──”母亲欲语还休。 我里好毛巾,自浴缸跳出来,“姻缘这件事很难说,时间到了就立刻成事,不必替她担心。” “但是她越来越虚荣,有些不切实际──” “嘘,妈妈,当心她听见。” 妈妈啼笑皆非,“其实我也说好好跟她说一说。” “不要,妈妈,逼得她搬出去,你也不放心。” “如此说来,母女之间,什么老实话都不能说?” “要顾住她的自尊心。”我哄母亲。 那日直到深夜,姐姐才自露台回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 都是些不值得的人。 一些聪明的女人往往比一些笨女人更傻。 她房中还挂着那件缎子的晚装。即使是本港货也得数千元,干么,贴了衣服鞋袜陪舞伴去穿插装饰别人的宴会。我没有那种兴趣。有多少人在那种地方钓得到金龟婿?从来没听过。 我蒙着头睡了。 过一日,姐姐的脾气更坏,索性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出来。 我问母亲,“还是为那个牙医?” “不是,今日老板宣布升级加薪,独她无份。” 人家加班,她逛公司。人家伺候老板面色,她挂住约会,不开除已经很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她怨得了谁。 “一怒之下,她辞了职。” 我说:“三五七千元的工作到处都有,不必替她担心。转变环境,对她有益。” “我是没有替她担心,这么大的人,心思尚不定,谁也帮不了她。” 姐姐这次很久都没有再出去找工作,她问妈妈借了钱,跑到欧洲去散心。 家里彷佛轻松起来,立和有空便上来坐,与父母谈到将来的计划。 我与立和都是实事求是的人,父母亲对我们的意见深表赞同。 母亲慨叹的说:“要是你姐姐也有这么一个对象,我就放心了。” 我笑说:“其实两个大学生,那愁生活,只要够用,便应满足,我与立和都懒,出人头地需要太大的精力与牺牲,我们认为不值得。哈哈哈。” 妈妈说:“这样我也替你们高兴。” 我与立和已开始找工作做。 我与他都颇懂得精打细算,商量很久,决定由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他则做比较自由有发展的。 难怪姐姐要说我没少女味道。 她曾经说:“人家年轻女孩子总是活泼的、浪漫的,咱们小妹可像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一点也不可爱,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说得对。 姐姐跟我刚相反,也许是她的不切实际影响了我,使我努力脚踏实地,使我二十出头的人便结结实实,对世事不带一点幻想。 或许我没有一般少女应有、做梦似的眼睛,但是我也没有叫父母为我担心。 我从来没有跟小阿飞去跳舞至天亮,从来没有做白日梦,从来没认为世界美好得似玫瑰园。这是我的优点。 我也从来没有呱呱叫,组织郊游团,更不会约同学在一起弹吉他唱民歌,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当然,如果我可以与姐姐中和一下,那是最理想的了。 立和拧一拧我面孔,说道:“你若变得天真不堪,我就不娶你了。” “可是我像算盘子。” “在这种重压的生活环境下,也很难轻松得起来,”他叹口气,“况且年轻时的放肆,年老时总要付出代价,很不值得。” 我笑出来。他口气似小老头子。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都老气横秋。 远在十二三岁,当一般小女孩子储蓄是为了买洋娃娃的时候,我已听从母亲的意见,将过年的压岁钱定期存款。想起来真有点可怕。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姐姐自欧洲回来,疲倦不堪,形容相当憔悴,吓我一跳。 我满以为她旅行回来会得容光焕发,谁知刚刚相反。 她打一个阿欠,很无聊地倚在车子里。 “风景好吗?”我问。 她不答。 花那么多钱去散心,回来心情更沉重,为了什么? “我们蜜月时也会去旅行。”我说。 姐姐说:“团里就是充满了象你们这样的土蛋。” 我笑了,“没有英俊的单身男士吗?”要在这种场合洋水相逢,继而约会,未免太难。 她不出声。 “也不必闷成这样呵。”我说。 “你懂得甚么。” 到了家,她也没有打开行李,就到浴室去淋浴。 母亲问我说:“一天到晚板着块面孔,快成咱们家的老奶奶。” 我轻轻推一推母亲。 我也有种感觉,老姐彷佛把她的痛苦建筑在我们的身上。 我等她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陪她闲聊,她渐渐舒服一黯。 她说:“也有单身客,但太年轻了,都才十八廿二,无论什么,叽叽呱呱笑个半死,说话一团一团,谈不摆。” “没有谁会对旅行团成员怀有幻想。” 她转个身,“时间过得太快,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时间或许过得很快,但距离老,你还有十年八年。许多女人,四十出头,还头上缚一只蝴蝶结四出亮相,你怕什么?你少跟我担心。” “你要我学那些千年老妖精?”姐姐瞪我一眼。 “廿六岁的人总不应担心老吧?” 这一记安慰颇为生效。 “有没有买些什么回来?” “没有,没多余的钱。”她伸个懒腰,“自己没节蓄,而母亲又不肯多借。” “你也要体谅她。” “小妹,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她忽然问。 “谁又比你更有用?”我反问。 她点点头,不晌。 “大部份的女人不还都是读书结婚成家立室,养大几个孩子便过完一生,你想做超人?不但每一个人都有所作为的,我们大都是吃吃喝喝,游戏人间,以完此生。然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必强出头?一个人越懂得多越痛苦,你不发觉?挽只小菜篮子在街市逛的女人才幸福呢。”我说了一大篇。 “你看你,”她反而笑出来,“经验老到。” “是真的,不读大学有什么损失?”我笑,“没有高薪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到了某一阶段,人们期待你有突破有进展。”姐姐说。 “人们,我可不理人们说什么。人们看不起我,对我有什么影晌,人们把我捧上天去,对我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我自与立和在一起,自给自足,不知多开心。” “你这个人,”姐姐摇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知足常乐的人。” “姐姐,假如我要自寻烦恼,我也可以鸡蛋里排骨头,一直埋怨到四十岁!立和不像是个会发财的人,他也不见得十分体贴,当然也不能说他英俊,但是配我不是刚刚好?” “你太谦虚了。”姐姐说。 我耸耸肩,“人生在世!谁不把自己当天字第一号呢,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你不信。”我说:“我看得很开。” “这么年轻就结婚,将来如何?可以维持一生一世吗?” “老姐,这世上有什么是生生世世的事?”我反问:“当然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会知道将来的事?” “小妹,你这个人的性格真是很奇怪的组合,在有些事上你精打细算,但在另外一些事上,你又很豁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了。 “但你确有一手,不比我,应糊涂时斤斤计较,应精明时马虎。” “别自怨自艾了。打算看南华早报找工做了吧。” “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做。” “好的工作是要升上去的。”我提醒她。 “你又没开始工作,你知道什么?”姐姐白我一眼。 我不声张。 不一定要晚上见过鬼才知道有鬼,猜猜也知道。 我与立和毕业的时候,姐姐隐隐约约有男朋友。我们常看见有豪华房车送她进出。 我们没有时间多作研究,是因为要忙着找工作。 整件事很令人气馁,这么好的学历,又是高材生,薪水却如此偏低,我与立和上完社会大学第一课,发觉组织小家庭,最好是在两年之后。 我不由得用了姐姐的常用语:“都老了。” 立和勉励我,“三年不知多快过。” 我点点头,“那倒是真的。当初进大学,何尝不觉得毕业日茫茫无了期,现在还不是已成过去,来,我们努力将来吧。” 一个月内,我们各自找到薪水不算很好,但相当有前途的工作,兴致勃勃的上工去。 三个月后,已经非常同情姐姐,做工,不是想像中那回事,实在辛苦兼夹受气。 我人生观也开始略有转变,自然没有学生时期那么天真,我发觉世上除了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外,有时付足应有的劳力,也得不到什么──叫人杀出横手抢去了。 在这一段曰子内,我与姐姐接近许多,互相诉着苦,感情的距离缩短。 但对立和的埋怨也日多:“你简直帮不了我!” 不比以前,功课有不明白之处,他教我打球,游泳、数学。 一毕业出来社会,事情复杂得我不能应付,而他也徒呼荷荷,但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始终很稳固。 两个人在一起与社会搏斗,总好过一个人,辛酸间很感激上主拉我们成一对。 我说:“想想咱们父母,就知道实在不容易。” “是呀,况且他们还没有文凭来武装自己,”立和笑,“更比我们辛苦百倍,要好好孝顺他们了。” 不过日子久了,成为习惯,人事就不那么难。 我同姐姐说:“日积月累,人们是这么变成老江湖的。” “可不是。”姐姐笑,“当初会以为是别人生性油滑?碰得钉子多,吃尽了亏,当然会得奉承圆滑,嘿!你以为。” “整个社会是黑社会。”我下断语。 立和也比较注重衣着,什么配什么,使我诧异。 他无奈的说:“没法子,风气是这样,只重罗衣不重人,我变得虚荣了,入乡而不随俗,等于与自己为难。” 所以当初不明白,以为姐姐天生爱穿华服。 我与立和一直在为婚事储蓄,日常生活很清苦,没有像花蝴蝶一般到处去玩,在同事堆中,一点也不受欢迎及尊敬,两人都有感觉,他们是把我们当老土的。 “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事事逞威风吧?”我说:“根本在这个圈子,生活便是这么一回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容易同流合污。” 立和说:“你要不要动用节储来置一些首饰?反正是你自己赚的钱,我看她们都有金表及项练什么的。” “我不喜欢。”我说得很简单。 这一段日子内,来接送姐姐的豪华车子失了踪。但她的心情反而好转。 这倒奇怪,通常她失去约会时都会得心情恶劣。 妈妈的说法是,“也许她找到更好的了。” 更好的?是哪一国的皇太子?我倒纳罕起来。 到年底,我们发觉姐姐的作风有显着的变,譬如说,她没有争着买冬季衣裳。 问她,她说:“去年买了很多,还能将就着穿。” 太新鲜了,从来没听她说衣服会得太多。 而我与立和,也开始到近郊去看小单位的房子。 我们兴致勃勃的讨论将来。 “生孩子将是五年后的事。”立和说。 “真的,公寓地方小得可爱,仅够住两个人。” “押后。”我笑说。 “昭,跟我日子这么苦,你还没有改变心意?” “没有,”我说:“永不。” 我们两人拥抱在一起。 也不算吃苦了,很多夫妻真的牛衣对泣。 我们仍然依着计划行事。 不久,发觉姐姐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与家人有说有笑,也不见她长嗟短叹,饭量都增加不少。 我知道她精神有寄托,可能是找到男朋友。 我旁敲侧击。 姐透露一丝口风,“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不希望看到他有三只眼睛。”我笑。 “他年龄跟我差不多,不过是做一份普通文书工作。” “人好吗?” “人品是一流的,”姐姐说:“也不过是看中他这一点。” “那已经足够,”我心有说不出的欣喜“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时间还没有到。” “妈知道了吗?” “千万别说给妈妈知道。”她禁止我,“让她知道就麻烦,事情没成功之前我不要透露心声。” 这也好。 “他比你大多少?”我问。 “差不多大,就像你同王立和。” “是他先追你?”我又忍不住问。 姐姐很大方的说:“大家都有意思,也不是说谁追谁。” “那最好,只有快活,没有烦恼。”我拍手。 “是的,此刻我比较懂得欣赏感情,也明白你同立和的关系。” “那太好了。平凡的生活也有滋味,并不是一无可取的。” “这个说法很中肯,各有各的乐趣,看个人的爱好而定。” 我与她紧紧的握住手。 再过一阵子,连妈妈也发觉了。 她问我:“是否你姐姐有男朋友了?” “大概是吧。” “说话别吞吞吐吐。”妈妈笑器。 我只得说:“时机成熟,她会得告诉你。” 母亲真正放下心。 我开始安排四人约会,把立和拉出来,又请姐姐把那一位介绍给我们见面。 姐姐考虑一下便答应下来。 一见到那位苏先生,我就喜欢,认定他作姐夫。 他是一个非常有幽默感的男人,中等身裁,约三十岁上下,穿很含蓄但有品味的衣服,清洁,史麦脱,至此我完全相信良缘天定这句话。 见完他之后立和说:“你姐姐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我也称赞说:“是没话讲,比你还理想,大了几岁,稳重得多,而且脾气也比你好。” “哈,这是什么话。”他笑。 “最好是他那种幽默感。”我说。 我在姐姐面前不断夸奖他。 “但是他没有钱。”姐姐说。 “有收入就行,还要钱干什么?你吃钱?” 姐姐不出声,大抵还在想游艇洋房。 “况且人品高尚就抵百万金了。” “这倒是真。” “别神经质的错过如此人才,”我说:“后悔就来不及。” “恐怕已经太迟,”姐姐羞涩说,“我已经爱上他。” 我欢呼,“可以通知妈妈了?” “我今晚同她说。” 她怎么说法,我自然不得而知,不过父母亲一面孔的喜气洋溢,已经告诉我很多。 我问立和:“假如我们是两兄弟,父母会不会为咱们的婚事担心?” “怎么不担心!你以为这年头尚会重男轻女?我母亲为我的婚事,头发都白了,男孩子选对象,也一样的难,娶到恶妻,那真家无宁日。” “又不是一起住。” “不一起住也一样,总希望大家有说有笑。” “说说笑笑我倒是会的,”我说:“煮饭洗衣就不懂了。” “你看你。”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 母亲说:“你们两对会不会同时举行婚礼?” “不会,分开热闹岂非更好,”我说:“我们不会举行盛大的婚礼,注册算数,连婚纱都省下。姐姐也许会,叫姐姐做给你看。” “这么简单?”妈妈失色,“连婚纱都不穿?” “不穿。”我说:“于家并不反对。” “真是的。”母亲很失望。 “越简单越好,我嫁他,他娶我,两个人的事,何必与众同乐?”我笑说。 “你看你!” 但是姐姐到底是比较浪漫,终于在教堂举行婚礼,做了一套柔软优美的纱裙,看上去很令人舒服。 姐妹俩出发点不同,性格也有点分别,但殊途同归,终于都令母亲安心,获得理想的归宿。 人生途径上两件大事,一是婚姻、二是事业,我们已做妥其中一件,第二件事则要看机缘巧合与努力配合。 我们送姐姐一串珍珠,她是讲究牌子的,我们选最好的日本名牌。 母亲在一年内嫁出两个女儿,颇觉怅惘。 无巧不成书,姐姐就住在我们隔壁。大概这一区颇适合新婚夫妇居住。 我们结束少女生涯,开始踏入少妇旅程。 两姐妹照样上班赚月薪,下班打理家庭,大家过得很开心,很平凡、很舒适。 精神生活对于人到底比较重要,物质有它一定的作用,但足够已足够,不应苛求。 女强人: 立虹的事业越有发展,我们的距离就越远。 自毕业至今,我们走了六年,连同大学开始的感情,许多人结婚都没有我们那么长久,如今,结上三年婚,已算是异常难得的事了,一段罗曼史继续到第九年,真不可思议,简直是天长地久,故此他们几乎没有在背后叫我情圣。 我是长子,家里人等我结婚,已经有一段日子。 弟弟说:“立虹姐?大概是值得等的。”语气不那么肯定,但是他一直喜欢这个未来嫂子。 本来立虹几乎每隔一个星期日就来我们家吃饭聊天,后来找到工作,周末就算有空,也推说要休息,倦得不得了。 不到半年母亲就说:“人人都做工,为什么立虹特别累?” 这份差使是她自己要挑的,十多个大学毕业女生做同一位置的工作,说明两年半后可获升级,但高一级的空缺只得三个,公司随得她们去拚个你死我活,看谁最肯卖命便给谁好处,摆明是个功名饵。 立虹全力以赴。 奇怪,在学校里她并不是甲等生,很懂生活情趣,大考只不过敷衍性温习一下,但求及格,没想到一出到社会就摆个战斗格出来,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意外。 这两年半中,就算立虹出现在我家,也是心不在焉的。她看上去特别的憔悴,吃得很少。 妹妹说看到立虹姐这种修况,简直不敢找工做。 那个时候我还是同情立虹的,上了贼船,无法不做,同班一伙女孩子,人有升职的机会,独她落单,那种感觉是很难捱的,只好搏杀。 那一段时期我最寂寞。 几乎找不到立虹,看电影去应酬全是一个人,同学们纷纷宣布喜讯,我呢,有女朋友等于没有,许多人以为我们早已闹翻分手,其实立虹跟我仍有联络,只有大节日才会见到她:圣诞、过年、生日这些日子。 要不就是当她受了什么挫折,特别软弱的时候,也会约我出来契杯苦酒,诉一番苦。 我老是劝她不要做。 父亲自己有一盘小生意,很希望儿子与媳妇接手,但是立虹有一颗刚强的心,不会轻易屈服。 我渡过非人生活的两年。 前年过了春节,立虹就升为主任。 我请她喝香槟,她捧著酒杯真情“哈哈哈”的笑起来,像武侠小说中那种得到盟主霸权的高手那般踌躇志满,我看在眼内也不知是悲是喜。事业上小小成就,真的能够令她欢欣若狂? 下班后她约我到她写字楼去看她的新环境。 “这,是我以前坐的地方。”她说。 那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幽暗角落,位于打字员后面,在老板的房门口,一叫就得进去。 我点点头,难怪她以前不肯让我到她办公室来。 她悄悄说:“此刻,还有八个人坐这种地方每日渡过八个半小时。” 她带我去看她升职后坐的地方。 像样得多了。四面有两公尺高的屏风,围成一小小空闲,有私人文件柜及电话。 我笑问:“可有女秘书?” 她说:“五个人合用一个。” 间隔内有一小小窗户,看到海景。 立虹兴奋的问:“好不好?” “好,你才二十五岁,前途不可限量。” 她轻轻吻我一下。 我注意到她办公桌上有许多杂物及陈设,但是我给她的那帧照片没有摆出来。 我犹疑一下,终于没出声。 是一种虚荣心吧,促使立虹向上爬,谁愿意在角落头坐一辈子呢?反正是做,当然要把功夫做好。升级后她可以松日气了吧。 我们谈到婚事。 立虹有点支吾,她说:“我不想自父母家跑出来,便直接踏入丈夫家。” “丈夫的家也是你的家。” “不不,完全不同。自己的家才是天堂,下班回来,可以什么都不做,伸伸腿休息,没有亲戚叫我去喝喜酒,不用过节,没有任何繁文褥节,你说多好。” 我听了并不为意。 我太托大,三个月后,她找到一层小小的公寓,搬出来住。 房子是她自己买的,分期付数,找了朋友替她装修,弄得十分考究。 我觉得不妥。怎么?她的经济独立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她的计划中没有我?搬家也不需要我帮忙? 立虹解释的说她无家可搬,家私都是新置的,叫人送来便可。 我不是笨人,她这样说,我只得这么信。 她肯解释,还算是给我面子,我再追究下去,别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才好。 立虹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她通常给我的不赴约理由如下: (一)开会。 (二)应酬。 (三)疲倦。 (四)无聊,不想去。 最无聊便是我家人的生日宴之类,她受不了竹战声,更不高兴听到三姑六婆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有许久许久,她没空见我家人了。 我不敢逼她,怕一塌糊涂,她连我都不肯见。 现在我还可以到她的小公寓去听听音乐,吃个三文治。 她把自己的天地打理得真好,也难怪她不想往外跑:舒适、宁静、时髦,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我为什么一直忍受立虹?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第三者。而且一个女孩子有权成熟独立。 有许多女性,因为没有机会在社会接受锻练,永远维持青春幼稚之心态,跟小姑吵完与婆婆斗,动不动把丈夫夹在当中做磨心,也是很痛苦的。 也许是基于好奇心,我想看看她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 母亲问我到底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我说男人到三十岁结婚,才是适龄。“再说,婚后就不能尽心尽意孝顺父母了。” 母亲想想也是。至少未婚的儿子收入由母亲控制。 自与立虹走以来,从来没在她身上用过钱,就算两个人吃饭,也是她付账的机会多,她是个罕见的大方的女子。 这也是母亲钟爱立虹的原因。 她批评弟弟的女友:“小零小碎,什么都是好的,礼拜天到她家去,水果糖果不在话下,还得吃茶,下午看电影,拖男带女一道去,看完还得到咖啡店,你别说,周末就能花一千块,小弟还在读书呢,怎么做得起冤大头?” 不过立虹好管好,她很少来。 来的时候客气得不像话,总不至于空手。她那像女孩子,豪爽如江湖客:最好的酒、最名贵的花,过年四色大礼,冬菇鲍鱼乾贝一大盒一大盒……不过就是少来。 有很多时候,我希望她不要在气派里下功夫,有许多时候,我希望她会像小弟的小女朋友,如一只小鸟,事事以小弟为重。 在这一段时间内,立虹去过两次欧洲,一次北美,无数次日本。我都没有陪她。 她独自上路。事前不徵求我同意,一有假便订飞机票。我很气恼,花了不少劲查探她是否真的没有伴。结果真是独自去散心。 她请我原谅她。 她的理由:“很累,不想在旅游时再张口说话,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 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我同她摊牌,“你还要怎么样?做总经理?” “不。” “那为什么不肯停下来?” “一停就被后起之秀追上来踩死。” 我忍不住笑,“有没有这样严重?你别夸张好不好?人人都做工,独你这么辛苦,干么?一柱擎天?社会没有你不行?本市少了你会垮掉?” 她静静的说:“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我摇摇头。 她不肯同我吵,摆得很明显,她需要我,但是不肯放弃事业。 那份工作对于她,像是骰子对于赌徒。 许多朋友表示诧异,“什么,你们还没有散掉?” 名存实亡?我不敢去想它。 待半年后立虹再升级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因循下去。 为她庆祝的时候,我提到婚事。她满怀心事,沉吟著不回答。 我问:“这一回为什么不哈哈大笑?” “这次是惨胜。” “胜利还分惨与乐?” “自然。”她说:“付出代价太大。” “也是你愿意的。” 她苦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说:“立虹,想想清楚,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不急,我急得很。” “时间过得太快,一天只有廿四小时!”她说:“做得这个做不了那个。”根本问非所答。 “婚后我不会阻碍你工作,不必快快生孩子,如何?” 她只是笑。 我紧紧逼她,“立虹,回答我。” “今年年底我会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 “何必拖到年底?现在就可以说是或不。” “我很疲倦,精神不集中。” “我同你分析,你到底害怕什么?” 她摇头,“我要回去休息,改天再谈。” “立虹,这是人生大事!”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双眼都睁不开来。” 没奈何,我只得把她送回家。 弟妹都劝我别太死心眼,他们帮著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劝我及早另觅对象。 多个朋友走走也是好的,他们说:“就算现在找到新女友,也不能立刻谈嫁娶。” 忽然之间,我感到家庭给我的压力,有点吃不消。 立虹的生日来了,我为她订了地方吃饭。 再也没想到她连生日那天也没有空。 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她,拿起话筒问:“立虹?” 那边传来一声娇笑,“不,我是安娜,郑小姐的女秘书。” 立虹的秘书? 我呆住,她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 我没有恼怒,但一股悲哀浓浓地袭上我心头。 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她此刻竟叫一个秘书打电话来给我。 “郑小姐说今天的约会可否推迟半小时,同时改在乐宫饭店举行?”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同事们要替郑小姐庆祝。” “可以。”我心平气和的说。 “那我告诉她你不反对?” “当然我不反对,不过告诉她,我不来了。” “啊?”小女孩子震惊。 “你同她说好了,她不会怪你的。” “好好。” 我忍不住,“她人在哪里?” “开会。” 我挂上电话。向餐室取消那张台子。取出一本书,翻开第一页。 这些年来,为了等立虹,我都成为畅销小说专家了,还有那一本名著是我所没有读过的? 电话在廿分钟后又响了。这是立虹了吧? “你怎么不来?”她一听见我声音便责问:“大家都等著看我的男朋友。” “没有怎么样,”我温和的说:“你同你的同事去玩吧,明天我再请你。” “你不是生气吧?” “自然没有,多年老朋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天我等你秘书安娜的电话。”我幽默地剌她一下。 她却已变得麻木不仁,一点也不发觉,说声好,就放下话筒,完了一件事。 真可怕,打电话给男友都有劳秘书,将来与丈夫、子女联络,亦全用秘书? 她怎么揽的?事到如今,我发觉我完全不认得她。 她完全变了。 我放下书,问弟弟:“有什么节目?” “我们打算去看电影,来不来?” “来,当然来。” 弟弟向她小女朋友打个眼色,那女孩子立刻去打电话。 我问:“干么?” “替你找个伴。” “不用了,”我说:“这样忽忽忙忙找人家出来,对人也不尊敬。” “不,她表姐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小弟说。 果然没错。 那女子年纪与我差不多,打扮时髦,态度大方,是个意外之喜。看完戏吃咖啡,闲聊起来,发觉她与立虹是同一间万辉公司的同事。 我很惊异,“你可有听过郑立虹?” 她侧侧头,“哦是,是营业部的同事。” “这一阵子她忙得不得了。” “最近他们那一组是特别爱在下班后开会。” 我问:“你与她是同级吗?” “不是同级,但各有各的工作范围。”她说得很含蓄。 不知痣地,凭直觉我认为她不可能比立虹低级。 “你比她高是不是?” “我管两个部门,营业部与策划部。” 哗。不但是文虹的同事,而且起码高了两级,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哇。 我膛目结舌,“照说你应当比她更忙才是!怎么你看来顶悠闲?” 她笑笑,“各人有各人的办事态度。” “你应该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他们。”我说。 “每个人都有他那一套,管理学的宗旨是把事情办妥,怎么样办,没什么关系。” “但是你那一套肯定是省事省力的。” 她说得更含蓄,“有时候,为了让上头的人觉得物有所值,也得辛苦给他们看。于是公司里分开两派:优悠派与拚命派。” 我恍然大悟,而立虹就是拚命派中坚份子。 我微笑问;“有没有太极派?什么都不用做,要给别人做。” “没有了,现在没有了,现在每一个上轨道的机构都组织严密,什么穿黄马挂的,拍马屁的,偷懒的,都少之又少,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即使有也不会生存很久。” 她这话说得很精确。 这个女子很获得我好感,她比立虹的段数不知高出多少。同样是事业型女性,她已经修成正果,而立虹不过刚刚开始起步。 最重要的是,立虹做得太辛苦太吃力,看得人累死,巴不得她可以不做。但这一位,这一位却轻描淡写,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高手过招,特别不同。 立虹有没有跟她学? 时间过得很快,吃咖啡时间一下子就过去,我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回去,故意送到最后才送这位卜小姐。 我问卜小姐:“不知下星期一公众假期你要不要上班?” 她答:“公众假期当然不用上班。” “有没有约人?” “没有。” “我约你,你会不会出来?” “当然会。” 我心很踏实,当下就约她在当眼的地方等。没想到今日在很无意的机会便认识了一个好女孩子。 第二日我并没有请立虹生日那一顿,我没求她,她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她那么忙,已经作出抉择,把私人生活放在末位,我们就差没有正式分手,我想我不为过。 不过也得给她一个警告。 这话不好说,要到适当的机会。 但是我与卜小姐的感情进展得很快,我们连接约会好几次,她都很爽快的答应,从不推搪。 这使我感激她。她怎么可能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呢,不过把我放在第一位罢了,她重视我,不必嘴巴说出来,我都知道她对我有特殊的好感。 我对她说:“你的工作已经完全上轨道了吧。” “我想是。升到此位,已经升无可升,再要登高,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在心中衡量过,觉得无此必要,于是放松来做。” “在这之前呢?” “实不讳言,在这之前,我当然也有过一段搏杀的时期,”她向我眨眨眼,“幸亏那个时期你不认识我。” 我默点头,这就是缘份了,在适当的时间认识对方。她事业已达到高峰,开始返璞归真,我刚刚希望结交一个这样的女朋友,于是一说即合。 在这段期间,立虹更忙了,她的女秘书安娜几乎每隔一天就与我通讯息,我就快要与她成为密友。其间我也没有闲著,我在找机会跟立虹摊牌:既然那么忙,不必抽时间来敷衍我了。 我于是找她出来见面。 安娜说:“郑小姐只在下星期四中午有空。” 我笑,“我不介意,把我的名字放进去。” “好的,我会告诉郑小姐。” 我一直笑,只得笑,不然还哭不行。 我同卜小姐说起从前的一段倩,我说:“其实我没见她好长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意思开口说分手,只好说结婚。到现在,前途已经明朗,我想我可以同你表白。” “我知道,令弟同我讲起过。她是一个好女孩,但你们志向不投合。” “你不介意吧?”我明知故问。 “大家做朋友,别老士好不好?”她一贯那么坦诚。 我微笑,心中创伤稍得弥补。 星期四来临,我去赴约。 过程如一个大笑话一样,非常卡通化。 她忽忽而来,看到我,先是一呆,然后说:“是你?” 我很幽默,“可不就是我。” 她说:“我没想到你会通过安娜约我。”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仍然好脾气的说。 “别讽刺我了,我忙得昏头转向,下个月公司也许要派我出去北欧。” “那很好。”我是由衷的。什么叫幸福?求仁得仁谓之幸福。 她犹疑一刻,说道:“我想我会继续过一段独立生活。” 我点点头。 没想到她会先开口。 很好。这就省了我不少唇舌。 “我想我们……不可能再进一步了。”她有点惋惜。 我握著她的手,心中也很难过。 “我浪费了你的时间,”她很歉意,“整整九年。” “我并不想那么早结婚,”我说:“立虹,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她双目中泛起晶莹的泪光。 我说:“祝你做未来的本市市长。” 她笑,推我一下,“你这个人。”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 “当然。”她停一停,“其实在过去三五年间,我们一直是朋友,不是爱侣。” 我不出声。 “伯母有没有催你结婚?” “当然有。” “那你得赶快进行。” 我沉默一会儿说:“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 立虹意外得竖起一条眉。过很久她勉强的说:“你倒是保守秘密的能手。” “才刚认识。”我说:“不过一开头就有那个感觉。” 她点点头。 我说:“没有不开心吧。” 她说:“当然不会,你对我这类女人失望,我是可以明白的。你的新女朋友,她很乖吧。” “很好。” “有没有做事?”立虹又问。 我知道立虹有点误会,她以为我对事业女性有了恐惧,故此现在决定寻找一个贤良的、家庭式的淑女。 不不不,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乃有大无畏的精神。 我说:“她是个做事的人。” “是吗?做什么?打字?部记?” 我既好气又好笑,立虹这家伙,算准我不会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伴。 我说:“事实上她也在万峰公司做。” 立虹的眼睛睁得更大,“真有这种事?多么巧合。她姓什么?” “姓卜。” 立虹想了一憩,“没有哇,我们公司里没有姓卜的。” “卜庆芬。”我说。 “卜庆芬?”她不置信,“你的新女友是卜庆芬?”下巴几乎没掉下来。 “是的。” “什么?卜庆芬是万辉公司最年轻的经理,都传说她明年又要升级了,她同你现在是朋友?” 我莫奈何的点点头。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她怎么会看上你?”立虹大惊失色。 我不便透露太多,对庆芬,我也得公平。 “她怎么有时间谈倩说爱?她怎么会把时间浪掷,你当真没夸张?” 我说:“我们此刻正在约会。” 立虹犹如斗败公鸡似,喃喃说:“不能置信,不能置信。” 立虹走火入魔,有事业就不能有家庭? 我尽朋友责任劝她几句,“立虹,私人生活也很重要,你也不必为事业整个人躺下来。” “卜庆芬?她同你走?我们都以为她生命中不会有男人的了。”立虹还在震惊。 也许,也许那只是她的外表。 我笑一笑,“立虹,上班的时间到了。” 我送她返公司。 这件事有个结局,我很高兴,我自由了。 回到公司,我打电话给庆芬。 听电话的,正是她本人,根本是,地位越是高,越应该礼贤下士,大大方方。 “庆芬,明天晚上,到舍下吃顿饭如何?” “是不是见伯母?” “唷,那我得准备一番。”她笑。 她就是这么可爱,已臻化境的人都如此。 我安安乐乐的放下电话,把双臂枕在头后面。 也许十年后认识正虹的男人也会像我这么有福,但不是现在。 也许十年前认识庆芬的男人是最倒霉的男人。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在作怪。 我翻一个身。 我在想怎么同家人开口,说甩了一个女强人,又来了一个更强的强人? 抑或说:这个才是真正的女强人,与众不同。 不过不要紧,这些都是细节,我可以应付。 我在等待看明天庆芬到我们家来,父母惊喜的表情,我很满足,很高兴。 醉女: 第一次见她,她穿着袭黑色长裙,露趾掠皮高跟鞋,拿一只作蝴蝶结形的晚装手袋,化柱很整齐,秀发如云。 但她不是站着。 她躺在大堂入口处的一张长凳上,把手袋枕着脑袋,睡得香甜得很。 每个走过的客人都朝她看去,再好修养,也禁不住露出诧异及不以为然的目光:怎么一回事,太过份了,喝多了还是怎么的,太没有节制控制,淑女不是这样的,怎么连面子也不顾,背地里做什么没人知道不打紧,大庭广众之间,不能丢人啊。 但是她悠然地躺着,雪白肌膺,五官姣好,她可不理别人说什么。 我的女伴顿时窃窃私语:“这是谁?大胆妄为。” 我微笑,“多么浪漫。” 女伴鼓起嘴唇,“这种事,发生在别人女朋友身上,叫浪漫,发生在你女朋友身上,叫无稽。” 是吗?如果我的女伴在酒店大堂醉倒,我可得问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使她快乐,我失败在哪里。 女伴推我一下,“走吧,看什么热闹?” 我临走再看那女郎一眼。 她的面孔是静止的,没有忧虑,嘴角甚至带一线笑意。 我们去取车,回家途中,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外国新闻杂志中看过的一帧照片。大约是五十年代吧,一个妙龄女子跳楼身亡,遗体压在一辆汽车上面,记者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拍下照片,那女郎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宁静,双目轻闲,嘴角带笑,小帽子整齐地在头上,手套干干净净,穿袭夏天裙子,美丽得很,不见恐怖。 图片说明道:她彷佛睡着了。 刚才那醉女,就给我同样的感觉。 也许她灵魂经已出窍,去到远方…… 我默起一枝香烟,听到女伴问我:“不开水拨?下雨呢。” 我才发觉在下紧紧密密的雨。 我送她到冢。 她以一个很娇媚的姿态转过头来,熟练得恰到好处地问:“上来契杯咖啡?” 我轻轻吻她的脸,触到一陈脂粉香。“改天。”我说:“我还得回去看看明天开会要整理什么文件。” 她耸耸肩,略为失望。 “再见。”我说。 她也说再见。 两不拖牵。像我这种男友,她不知有几许,似她这等女伴,我也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在花丛散步,赏心悦目。我喜欢懂事的女人。不必才高八斗,亦不必貌若天仙,只要识事务,大家愉快即可。 我开车回家,雨很急,在转角上我发觉我不是在回家途中。 我正向酒店驶去。 怎么会这样?我吃惊。 我是要回去看那个女郎啊,这不是好奇心,这已经是一份罕有的感情。 我赶到时,领班与几名待投正在满头大汗催她醒来。 见到我,他们如释重负:“关先生,你可认识这位小姐?醉得好厉害,我们要打烊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蹲在她面前,轻轻拍她的面孔:“醒来,醒来。” 她转一个身,继续她的美梦。 真令人羡慕,这么豁达,这么懂得享受。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原应如此。 我问:“她来时没有伴?” “不知道。”领班说。 我用一小块冰轻轻在她额角上磨,她睁开双眼,又阖上,是怎么样的一双星眸啊。这个女人,在全神状态,不知有多么动人。 我托起她上身,使她坐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司机模样的中年男子赶至,气急败坏的说:“太太,你在这里!” 太太。我大大失望,原来名花经已有主。自然,如我觉得她动人,其他男人也早已发现这一点。 我问:“车子在楼下?” 司机满头大汗,“是。” “来,我替你扶她下去。” 女郎并不重,我索性打横抱起她,急步走下楼去。这是最可爱的一堆泥:烂醉如泥。 她身上并没有太重的酒味。 司机打开车门,我把她放在后座,轻轻替她拨开头发,然后再关上门。 “谢谢你,先生。”司机感激的说。 他把豪华黑色大轿车开走。 这种故事在大都会中也并不罕见。 她虽然结了婚,生活得十分丰裕,但却不快乐。 要一个美丽的女人快乐,是很艰苦的工程。 因为长得美的缘故,她们总想得到多一点,是以特别不容易满足。嫁人要嫁得好,工作上又想过人一等,交朋友希望他人多多迁就,不知不觉间,一蹉跎,年岁是不留情的,憔悴下来,比普通人还不如。 这种例子见多了,才觉得做一个健康的平凡人最幸福。 我在路上颇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套句陈腔滥调,她是“谜一般的女人”。 总有办法查到她是谁。 以后的一段日子,雨水很多,总是下雨。特别多异性叫我管接管送。女人是水做的,混在雨中,化为一堆,那不行,我乐意充护花。 她们都不喝酒,一部份尚认为淑女只应喝橘子汁。另一些较为豪放的也止于啤酒。能够喝烈酒的,多数为交际应酬而练得好酒量,喝酒也成为种手段,不会平白喝醉。 酒这种东西真是。酒人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曾经一度,天天契得烂醉,开头是号淘大哭,随后便昏迷不醒,同样是醉,因是鲁男人,丑态百出,混身酒味,非常不堪。 醉了一阵,事情并无好转,渐渐忘记伤心事,继而戒了酒。此刻想转来,连为什么而醉都忘了,事后总觉不值,我不是无悔的人,太过自爱,不能堕落。 特别羡慕潇酒不羁,不顾一切糟塌自身的人。像这个女郎,说躺下就躺下,没有明天,不畏人言。 我因决定正式过一种保守自在卑微愉快的生活,故此特别向往暂短流星般凄丽的悲剧。我不敢参予,但乐意观赏。 当我们再度相逢,我如遇知己般迎上去,也是意料中事。 她不认识我,自然。 当时她坐在一桌绅士淑女间,盛装,仍然穿黑色,乌黑头发上束一绾铁石梳。 谁是她配偶呢?我张望,不能肯定。 我向我女伴,“那边的人,你认识吗?” 她转头看。“我只认得右边第三个男士,他姓陆,是位牙医生。” “那穿黑的小姐,是他妻子?” “不是,陆医生还未结婚。” 转眼间,姓陆的牙医邀请她跳舞。我同女伴说:“你眼睛化粽彷佛糊掉了。” 她飞进洗手间去重整仪容,我则下舞池。 我向陆医生的肩膀拍一拍,向他借舞伴,他愕然,不得不退下。 那女郎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朝我看来,那媚态令人震汤,但一眼便看得出来,她已经喝了许多。 “你好。”我说。 “你是谁?”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是否记得我是谁?” 她忽然笑起来,如花枝乱颤,“记得你?记得你?” 我不明白她为何会笑得这样,不禁愕然。 随即她悲哀的说:“你又会记得我吗?” 情绪转得如此的快,一定又醉了,不过还不致倒在地上。 两度相逢,都是这个样子,我很惆怅,看样子要她记得我,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陆医生在我身后说:“她喝多了一点,我们想送她回去。” 我只得把她的手交回给他。 那女郎双目向前直视,充满泪光。她没有清醒,心中不知还有什么梦魇阻滞。 我依依不舍回到自己座位上,女伴还没有自女洗手间出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女人一进去理妆,像进入侯门深似海。 终于她回来了,脸上红是红,白是白,非常光鲜。 我说:“我已经付了账,我们出去走走。” 因为我看到陆医生把她扶着送出去。 我急随在尾后。 还是那辆黑色的大事,司机认得我,朝我点点头。 司机看到她,连忙下车来扶,一边摇着头。 我说:“又醉了。” 陆医生不疑有他,以为是我亦是她的朋友,喃喃说:“这样下去,我担保你迟早会醉死。” “没有人同她一起来?”我问。 陆医生冷笑一声,“追了十年才追到手,一下子把她当秋天之扇子。” 我站在行人道上,看看车子开走,不知后地,心中有份难以形容的凄凉。 陆医生朝我说再见,离去。 女伴问:“你们说些什么?” “没什么。”我说:“他说有空一道吃顿饭。” 我把她送回去。 故事已渐渐有了轮廓。 有人追求美女十年之久,到手之后,也就视为平常,扔在家中,使她不愉快,成为酒徒。 她大约是爱他的吧,否则何不离开他,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女人,没有能力找生活也不打紧,很快就会有更好的男人会得把她接收过去。 由此可知是感情累事,弄得这样憔悴。 我很怅惘,而雨还是不停。 我仍然不知道她花落谁家,不过那些人家的公子哥儿也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爱玩爱出锋头,穿得好吃得好,都很风流潇酒。 与他们在一起,不必打天下,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没有精神包袱,因此他们是快乐的人,这种志高气昂很快感染与他们接近的人,女孩子爱巴结公子哥儿,倒不是纯为了万恶的金钱,也许只是看腻了小职员的愁眉苦恼,满腹牢骚。追求快乐,有什么不对呢。 于是她嫁了他。之后发生的事,失去控制,又是另外一笔账了。 而我,我又扮演什么角色?贵妃醉酒的时候,不知高力士有否在一旁扶住娇躯。高力士!多窝囊。 我笑起来,看看闹钟,已是清晨四时许,这种时刻很难再度入睡。 这几天我是最早返回公司的,自己用力推开那度虚掩的铁闸,倒茶的阿伯向我投来讶异的目光。在家坐更寂寞,不如早些回来看报纸。 面筋似的大雨倾盘而下,把茫茫大地洗得干干净净,难为了忽忽赶路的学子。 我立在窗口抽烟,房间很静,一颗心也很静,许久没有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一起一伏,跟野兽有什么分别? 就快三十岁的人了,女伴众多,内心寂寞,靠在窗口看雨中的都市,一边吸烟,多么浪漫,可惜不为人知。女孩子们也日渐粗心,看不见男人细致的一面。 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跳舞了。只渴望与一个知情识趣,有幽默感大方的、豪爽的女子畅谈一个夜晚,不必接吻拥抱,只图心灵交通。 每个人都有阴私的一面,不轻易露出来,但希望有知音人来自动发掘。 我手上戴着一只金色米奇老鼠表已有多年,因不是七彩的,并不那么显眼,跟那么多女伴出去,从来没人发现,整个晚上,她们所关心的,不外是我年薪若干,父母是否同我住,我会不会戒掉抽烟这个恶习等等。 我听见自己呐喊!爱我,爱我本人,请像我母亲般爱我,不计条件。 然而这已是个条件世界。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了。 这雨到中午也不了了之。地上雪青,一切污垢都冲下阴沟。 我独自踱下楼去吃简单的午餐,我不大挑剔,通常选易入口的食物,像沙拉、汉堡包之类的东西。但我计较吃的环境,地方一定要干净,给我铺上台布,给我银的餐具,在没有打仗的时候,我不打算用十只手指抓食物来吃。 隔壁坐着一个时髦的女郎,穿一套价值千金的细麻衣裳,头发在一边斜下来,挡住半边脸,每次吃叉上的食物,都要轻轻拨开头发。 真辛苦。 还是那个醉女可爱,憨态可掬,率性而为,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有牢骚就发牢骚。 吃完我付账,那个女孩子侧着头看着我,我也看她,向她微笑,纯粹是礼貌,不过在大城市里笑得太多也不好,人家会误会。 在门口撞到一个人,对方“啊哟”一声,手袋掉在地上,我帮她拾起来,一抬头,看清楚她的面孔,轮到我“啊呀”地叫起来。 她茫然地看着我,眯着眼,不是患近视那种眯眼,而是像有阳光走进她眼睛去那种眯法。 我温和的笑,“你不记得我?” 她摇摇头。 “我们见过好多次了。”我说。 她可爱的耸耸肩。这是她难得的清醒时刻,我要把握。 “我们还跳过舞。”我又说。 “是不是在我喝醉的时候?”她率直地问。 我没想到她会毫不讳言地提到这一点。 我连忙说:“是。” 她脸颊忽然绯红,傻笑起来。 我轻轻挽起她的手,“来,过来,我陪你吃午餐。” “我不是来吃饭,我来找人。”她说。 “我等你。” 我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她找的人,原来就是坐在我隔壁的时髦小姐。 开头我以为两个漂亮的女人约在一起是平常事,大抵是谈谈谁家的时装好,哪里的珠宝够劲之类。才五分钟,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约会。 她们在开谈判,她要求那时髦女郎退出三角关系。 “我要你离开他。” “不行。” “我是他妻子,没法子,你为什么甘心做他情妇?” “那是你的想法,我认为他已不爱你。” “他也不爱你,他根本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你呢?你除了爱酒瓶,还爱什么?” 我很震惊,没想到两个斯文美貌的女人,说话像比剑,利刃下割痕至深,血肉横飞。 “那是我的事。” “你如果有志气,就该离开他,把酒戒掉。” “哈哈哈,你倒为我好。” “我们不必再谈了,再说下去也是没结果。” “他迟下也会抛弃你,我就是你的前身。” “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那时髦女郎站起来离去。 她呆在那里。我为她难过,我静静搬到她对面坐。 “放手。”我轻轻说。 她垂下双眼。 “优雅地结束一段关系是很重要的。”我再提醒她。 “说时容易做时难。”她苦笑。 “城里的公子哥儿多着呢。”我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别的男人。”她沮丧的说:“十年苦恋,没想到有这种结局。” “种瓜得瓜,”我取笑她,“种苦瓜得苦瓜。” 她涩笑。 “他恃着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吧?” 她万分诧异地抬起头来,“不,你在什么地方听来的传言?他没有钱,他是个诗人,没有工作,一直很穷,当初我父母反对得激烈,就因为他不能养家。” 我傻掉。有没有听错?那么多标致的女人为诗人争风?我得马上回家看报纸查黄页找诗社加入。 “也许父母是对的……我被他们赶过出来,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才叫我回去,我们终于结了婚,嫁妆太过丰盛,引起他不快…对不起,我说得一团一团。” 太出乎我意料之外,原来事实刚刚相反。 我瞪着眼睛。 “我甚至叫佣人司机叫我太太,不要叫小姐,以便顾全他的自尊心,但是没有用。”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不知说些什么。 她扬手叫侍者过来,吩咐要酒。 才下午两点半,就开始喝。 “你说得对,尽力之后,就该放手。”她喃喃低语。 我打电话回公司告假。 她捧着酒杯,忽然问我:“你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一个朋友。” “真的……朋友?” “你有许多朋友,陆医生也是其中一位。”我说:“事情不会太坏,不必抱牢酒瓶。” 她憨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轻脆稚气的声音故作豪放。 我笑出来,“谁教你背会这些?” 大约念中学就恋爱了,十年也难不倒她,至今不过二十六七。 “我们是中学同学,十多岁便闹恋爱,父亲把我送出去读书好避开他,但是我偷回来好几次,根本没念成大学。” 我说:“这是前世的事,我看过一本叫《寻梦》的小说,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纠缠完全由于前世的因果。” 她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我说:“缘份到尽头,你自然会得忽然醒觉,魔咒解除,你会问你自己:怎么搅的?我会为这个人哭?像一场梦一样。” 她喝干了一杯,再叫酒。 “酒会浸死你。”我气。 “真的?真的会完全忘记?”她问我:“那多可怕,我情愿刻骨铭心一辈子,也胜过空白一片。” 天底下原来真有这种瞎浪漫的人。 “来,我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空汤汤什么都没有。”她说。 “家里有他的诗集,”我哄她,“别又醉倒在这里。” 她笑:“胡说!他的诗从来没有结过集。” 我说:“那你为人为到底,为他整理诗篇,编成诗集。” “不,他不肯。”她摇摇头,“他要靠他自己。” 客人: 考完了试,永正就驾车去渡假。 她说:“我要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 她喜欢大自然,老住那种不要说是电话,简直连邮局都欠奉的落后偏僻地区去休养精神,不听无线电,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世界大事,再也与她无关,亲友也找不到她。 我们开头都很担心她一去无踪,也劝过她,后来见啥事都没有,她回来时又每每容光焕发,就开始羡慕。 这次她又说要去,我不禁发问起来。 “住什么地方?帐幕?” “不是,有间木屋,设备齐全。” “有水电?” “还有厨房呢。”她说:“在一个小湖边。” “小湖在哪里?” “在亚里桑那,大峡谷之边。” “那种地方?我的妈,你怎么去?” “乘车去。”她问:“你来不来,你可以搭飞机经大峡谷然后转车来与我会合,我把详细图示收在抽屉中供你参考。” “我会郑重考虑。”我笑。 其实我约了男友,他将同我一齐到欧洲渡假。 于是永正自己动身去了。 我没想到我的计划会有所改变。 男友打电话来说他不能与我出门。 我才花了一天,便弄明白这件事,他另外约了一个他认为是比我更可爱的女子。 我顿时震惊莫名,不知所措,一直提醒自己要处之泰然,维持风度,但心中却像被人刺了一刀般。 关在家中三日三夜,我决定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我翻出永正留下的地图,决定抹乾眼泪去找她,与她远离人烟地过一段日子,把事情好好想清楚。 我找到永正,是一日一夜以后的事。 我以防万一,还是带了当地一个导游,任何小山路都认得的,找半日才寻到那间木屋。 当时又饿又渴,什么都不想做,永正来开门,我一进去,倒头就睡。 醒来了,永正也不问我什么,给我吃饱了,带我出去看风景。 这附近什么动物都有,所以永正手中提著猎枪,虽没狗熊花豹,但碰见野狼之类,也不是说著玩的。 永正这家伙什么都行,真令人佩服。她一条粗布裤一件皮夹克便走遍天涯路,长发编成条大辫子,要多潇酒就有多潇洒。 比起她,我显得十分猥琐,婆妈不堪。 我在木屋中,著实静下心来。 第二天我们要到小溪畔去打鱼,她说。 在这里,衣服要自己洗,饭菜要亲手煮,劳动起来,特别有存在感,我觉得永正也成为大自然的一部份,呼吸著自由的空气。这里没有人事上的斗争,你虞我诈,我发觉上帝创造万物,各有美姿,只除了人。或者太偏激了,孩子们还是美丽的。 在第三天,永正问我闷不闷。 我老老实实说不闷。八默半上床,早上四点多起来,晨曦伴我安排早餐,炉火融融,春天的空气如水晶,我不闷,但我遭男友遗弃,心情无法不苦如黄连。 她说:“想想这些山脉,几百万年矗立在这里,历经风霜变幻。我们算什么呢,你也不必为一些小事介怀。住在城市中久了,自我中心的毛病越来越深,每个人都把自身者成一尊佛似的,这是不对的。在这里我安慰自己:教授不给我好分数不要紧,河流爱我,树林爱我。外头那些成熟的杉木,每株都超过三百年寿命,你知道吗?” 但永正是个得道的人,一下子就有领悟,她当然看得比我透彻。 我伸伸双腿,不出声。 永正找藉口安慰我,我感激。 走了三年呢,忽然把我撇下,这种伤害很难看得开,我已经够风度的了。 “来,我准你听录音机。”永正说。 我意外的惊喜,“真的?” “当然,凡事不要勉强。”她笑,“你还未习惯这种苦行僧似的生活。” 我听的是怨曲。 女歌手微带鼻音,满腹心事,却又只敢泄漏一点点的怨意,叙述她在街角碰到旧情人的经过── 好吗,有什么新闻?你还是那么英俊,一些儿也没变,那段罗漫史进展如何?打那时就没有见过你,啊,多谢你帮手,有什么新闻没有?我?我还是一样(当然你无法知道,我还如此爱你)。我有没有闷著你?真的没有新闻? 我听得泪流满面。终于把录音机扔到床底下,不再聆听。 永正告诉我,这间木屋,以前的主人,是一个女明星,她每拍完一部戏,就来这里冥想。 “她现在呢?” “赚了大钱,此刻她冥想的地点是尼泊尔山麓。” 我鼻子闻到肉香味,这几天我们一直吃素及腥,我精神一振。 “煮下了什么?” “一锅洋芋牛肉炖红萝卜。” “牛肉是你带来的?” “正是。” 我欢呼。在山野中,特别会得充满感激,不比在城里,一切来得太易,什么都不觉稀奇。 我们站在窗前,预测明天的天气。 “你看天上的红云,也许会下雨。” “这里也会下雨?” “比城里下雨可怕得多了,天彷佛会随时摄下来,闪电有几十米长,叫你懂得大自然的力量。” 哗。 “吃吧。”永正说。 我怀疑的问:“这里的水电是怎么接过来的?” “离这里约十公里有一印第安现代部落,且有森林管理组,他们甚至有直升机,我们 还是很安全的。”永正笑。 我放下心来,“永正,你可以冒充印第安女郎。” “是吗?”她微笑。 永正的风姿是特殊的,其他爱流浪的女郎多数大肆宣扬她们的浪漫:戴大耳环、披散头发、晒得棕黑,嫁洋人,穿宽身衣裳,足踏凉鞋。永正不。永正仍然是斯文的淑女,正统的高材生,将来随时可以投入社会服务,成为要员。那日我们如常早早上床。 我是听到敲门声而惊醒的。 一睁开眼睛,看到永正已取过上了镗的枪。 她真是警觉。 她走到大门前,“谁?”她大声问。 这时天空中打了一个响雷,忽啦啦地,几乎震痛我们的耳膜。 “路人!迷途!”外头的声音是属于男人所有。 “附近有管理员的宿舍,你请到那里去,这裹不方便收留你。”永正在门里答。 “在什么地方?我既饿且渴,我不是坏人。” “在十数公里外。” “让我吃点东西,我实在走不动了。” 永正看看我。我也知道放一个大汉进来,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事。 我说:“听他声音,真的彷佛很累,给他一杯水。” “什么时候了?”永正问我。 “清晨四时。” 天上霹雳不绝,忽然又落下滂沱大雨,那雨声似万马奔腾,叫这个又累又饿的人多走十余公里,实是没有可能的事,小小洪水就可能引起危险。 “罢罢罢。”永正到底慈悲为怀,她打开大门。 门才打开,那个人几乎是滚进来的,夹看风与雨水,连我们两人都喷湿,我们三人合力,才重新用力把门推上闩好。 这场雨真的非同小可。 我们松著气打量不速之客。 虽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但一个人相由心生,到底可以从五官略得三,他不是坏人。 在这么狠狈憔悴的情况下,他仍是个英俊的男人。尤其是一头灿烂的金发,叫人一见难忘。 他冷得发抖,嘴唇青白。 我把炉火拨高,把乾毛巾扔给他,永正自厨房取出一杯水递给他,他捧著就大口大口的喝,他的情况比我们想像中坏得多,我的天,如果不开门给他,他说不定会倒下来。 一个人,我想,平时无论多么矜贵,饿他三顿饭,就变为乞丐了。 永正已煮热了汤,还取出面色白脱。 他不由分说便抢上前去,大嚼。 永正坐在椅子上不出声,长轮倚在墙壁上。 本来在这个时分天已经亮,但今日大雨,阴霾密布。 我已经放下心来。 陌生人吃饱后,开始恢复元气,他挣扎著向我们道歉及道谢。 我问:“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 “迷途,把自己估计过高,半路已把背囊弃掉。” “迷途是最可怕的事。”我说。 那金发男人点点头,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表人才。他伸出手:“这次真多亏你们。” 我们连忙客气几句。 “如果要休息,请自便。” “两位小姐如不介意,我真想除下湿衣躺一会儿。” 永正点点头。 他进房去。 我低声问永正:“可以放心吗?” 永正说:“奇怪,一只豹从来不用防另一只豹。” “喂,这不是讲哲学的时间。” “我想可以。”她说。 我正式嘘出一口气。 “我保证他不是坏人。”她说。 “我们有没有带足三个人的食物?”我又不放心。 “你看你,雨一停我们就可以步行到印第安部落,况且我早向他们买了一公吨的食物。”永正笑。 雨渐渐停下来。 “来,”永正说:“我同你出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 我们沿若木屋车圈走出森林,约一小时后,发觉有一背囊遗弃在地,里面有仪器地图衣服,亦有罐头食物。 永正说:“看样子他是个有经验的旅行人,不该把这些扔下。” “也许那时太疲倦。” 永正点点头,“又即将下雨,不能躺下,看,他已做了记号,可以随时回来取。” 我们抬起头,看到树梢结著一块红手绢。 “来,”永正说:“让我们把它抬回去。” 我笑,“那洋小子可真出路遇贵人了。” “他是从峡谷那边骡子径来的。”永正说。 “你怎么知道?”我奇问。 “看他的行李便知道,”她说:“还有帐幕预备露营。” “回去吧。”我说:“我累了,也许雨会再来。” 我们两人背起那只包袱回木屋,走得汗淋如雨。 他已经起来了,在门外等我们。 梳洗过后更加仪容不凡,一头金发几可令日月失色。夸张?并不,见过你就知道。他热情地迎上来。 我们把包袱交回给他。 他说:“真没想到要两位小姐出力。” 永正说:“原始社会中,女性地位一向很高。” 他微笑,“我把两位厨房中的熟食全部包销了。” 我们大笑。 中午时分,他就可以动身了。既然有缘相聚,不妨多说几句。 雨后红色松鼠在檐前跳来跳去觅食,我们把罐头啤酒花生米拎出来,坐下慢慢吃著聊天。 永正那种永恒地悠然自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神情,真是装也装不出来。 客人问:“你们是华裔?” “嗯,为什么不猜是日本人?”我问。 “表情比较开扬,身裁也壮健一点。”他用手比划著。 “是,我们是中国人。” “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千里迢迢,移民到这里来?” 沉默的永正开口,“这是一个漫长而凄凉的故事,你可有三十个小时?” 大家又笑了。 我说:“祖父母那一代已经来了,我们在贵国出世,算是贵国的公民。” “还在念书吧?”他问。 我又笑,“打算念到三十岁才找事做,不欲离开学校,”我向永正呶呶嘴,“她拿的是网球奖学金。” “失敬失散,”客人说:“我少年时期亦拿过垒球奖学金,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有没有帮到你?”我问。 “没有,第二年就退学了,年轻人心神恍惚,无法定下来读书,五十年代,流行反叛。” 看不出他是个中年人。 “这次本为了替国家地理杂志写一篇报导,没想到出了漏子,迷途的事,可大可小。” 永正把啤酒送给他。 “你们女孩子时常来这里?” 我说:“她每年都要‘郊游’。” 这时我们听到直升机轧轧聱飞过来。 我与永正扬手。 永正问客人:“要不要带个讯息回去报平安?” 他犹疑一刻,摇摇头。 直升机兜个圈子,飞走了。 他说:“我也常常一出来个多月不与文明接触,有时去到更远的地方。” 永正说:“我也向往更纯朴的地方,像阿拉斯加,不过怕雪崩,也要到戈壁,但怕沙漠毒蝎,”她咕咕的笑,“生命中充满恐惧。” 我说:“那里比得上大城市中之危机,警匪作战,就要了途人的命。” 客人看我们说得热闹,不禁笑起来,“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才好……” 我与永正最怕他又提到我们的大恩大德,连忙将话题叉开去。 我说:“轮到我去准备午饭。” “大家一起做吧。”客人也打算参予。 “不不不,”我说:“你们聊天,不许占我的功劳。” 他们两人很谈得来,我看得出。 午后、永正带他出发往部落前进,我躲在房内看画册。 伟林狄古宁的画之优劣且不去提他,年轻时之风姿俊朗实属少有,气质飞跃在其清秀之五官与身型,令观者心折。 为什么带著这本画册?因有人谈我只懂得米开兰基罗,所以生气。自幼嗜美术至今二十年……真是的。 才翻著书,永正回来了。 我们的客人并没有离开,他也跟着回来。 “怎么一回事?” “大树倒下,阻塞通路,工程人员尚未赶至,”永正说:“起码有十个人在路上指指点点,我看这里快成为游客胜地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坐下。 “脚怎么?扭了筋?” “不严重,刚才是他背我回来,无端端又多走个多小时。” “不要紧,我们医药齐备。”我说。 “这只足踝前年扭伤,至今未愈。” “你太好动,”客人说:“要休息半年才会全部复元。” “我很累,”永正对我说:“有没有啤酒?” 我取出饮料时,看到客人替她脱了鞋子在按摩,永正涨红面孔。 我放下酒就退出,暗暗好笑。 人生得逢知己,不亦乐乎。在人口上百万的大城市中,没遇到投机的人,反而在荒山野岭中无意得见,真是夫复何言。 傍晚我们聊很多……国家大事、政治局势、民权前途,甚至美术文学、天文地理…… 他真是健谈,而且豪爽坦诚,不但是个英俊的男人,内在也非常可观,很少有这么上乘的男人了。 我们在一起,忽然之间没有性别之分,大家都是人,大冢处于平等地位,大家都开心见诚。 一般男女相处很难做到这一点,男女之间最大的矛盾是男人只想与女人共渡,而女人却往往想与男人白头偕老,最低限度也得令他全心全意拜倒在伊裙下,故此实在不能和平相处,实像间谍斗智。 我们三人忽然把这种顾虑一笔勾销,当然融洽。 一下子便到了掌灯时分,伴著蛙鸣出现在树梢的是一轮明月。中国人一下子便会想:是不是十五呢?住在南极也会有这种想法,细胞中流传著这种血液,没法子。 至今我觉得心中的不平完全化散,不复怨恨。 我留不住男友的心,是我不好,双方在一起快乐过就可以,两人都有付出时间心血,消耗了宝贵青春的,不止我一个人。 渡完假返回文明之后,我会记住这个想法。 叹口气,我伸伸腿,认为不枉此行。 心还在悲伤,但情况已能控制。 我们的客人称赞我与永正的美貌。 永正给我打一个“来了”的眼光,我笑。 在洋人眼中,鼻子越扁,眼睛越吊的东方女才算是美女,我们,算是老几。尤其是永正,一身吹弹得破的好皮肤,牛奶般,有洋妞的白皙红润,无洋妞的粗糙。她只在同胞眼中算是美女。 没想到他会觉得好看。 这一轮我们都早睡,略迟便双眼睁不开,撑一会儿,也都休息了。 我与永正挤一块儿,另一间空房让给客人。 等到上床,一时又睡不著,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由此可知人的凡心之炽。 过几天我也要走了,不知永正是否与我一起出山。 我不能肯定这次冥思之后是否会进化成为一个圣人,但可以肯定精神松弛不少,以后我也要每年来一两次。 至天朦亮我才堕入梦乡。 我醒得迟,刚凑得上吃早餐。 门口停著辆小小吉甫车,是森林管理员来查看我们是否需要帮忙,道路现已畅通。 这样看来,我们的客人也要与我们话别了。 相处两日,不禁已生出依依之情,这样潇洒人物,以后只怕不易碰到。 送走吉甫车,他们回到厨房来坐下,每人握一罐啤酒,说不出话。 镇定如永正!双目也露出黯然之情。 我说:“也许日后我们可以约会。” 永正摇摇头,“以后各散东西,很难特地聚头。” 我不以为然,“那全凭你们想不想见面,多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 永正微笑,“那么我们约在纽约帝国大厦顶楼。” 客人不出声。 我问:“什么时候?” “十年后今日,晚上七时。”水正笑。 客人很难过,他用手托住额角,一派难言之隐。 也许他是有妇之夫,家中已有成年孩子,很难再抽身出来。 可惜,一男一女在这么难能可贵的机会下碰见,但不能有发展。时间不对,早十年,他也许未婚,但永正还在孩提!晚十年,永正倒无所谓,他已经老了。 你说你说,已配成对的男女是否要感谢上主。 他说:“我要出发了。” 我们拥抱道别,看他背上背囊离去。 我们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才回木屋。 我问:“他会不会回来?” 永正说:“很难。”她低下头。 “说得也是,他那个环境,很难允许他同圈外人发生感情。” 永正抬起眼来,“你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 “他那头金发一露就认出来了。”我说:“谁不认识他?” 永正点点头,“只有他认为我们不认识他。” 我奇道:“你没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没有,你呢?”永正反问。 “我也没有。”我说:“我以为你有。” “我觉得他应当有些私人生活,他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也是为著享受宁静,一把他的名字叫出来,他便打回原形,那太残忍。” 我说:“那么我们真做了件好事。” 过一会儿、水正问:“那么大红大紫,举世闻名的大明星,为什么状有不欢?” 我说:“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内心不为人知,可能他自己也不晓得,许是为了寂寞。” 永正不出声。 我问:“等你足踝方便走路,我们也应离去了吧?” 永正犹自沉思,像是没听见我说些什么。 “永正,永正。” 她进房去了。 过数日我们也离开木屋。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岗位上去,一切如常。 我的男朋友果然一去不回头,他在走新的蜜运,我不会祝他幸福,此刻他的七情六欲都与我无关,他才不希罕我的诅咒或祝福,何必多此一举。 我们曾在电视与电影中看到我们的“客人”许多次,他催烂的金发与英俊的外表都很熟悉,像是我们多年的老友,可以相信的是,在那短短的邂逅中,我们接触之深切,也许比他其他十年的相识为浓。 事情还没有完呢。 我看到新闻杂志上的一段访问,(他很少接受访问),他说及当公众人物的烦恼: “……即使到小镇去,也不能避开人群的热情。在一─小咖啡店中,女侍的手开始发抖,咖啡泼泻,我便知道事情已经完结,有人打电话给亲友,我便马上离开。” “但是他们会把车开出来紧随我尾后,我只好改道折返纽约,有什么分别呢?反正纽约的人也一样热情。” 我看得笑出来。 可怜的公众人物,名气来自群众,公众可以爱你,也可以冷淡你,公众可以给你,也可以取走,骂你赞你,都是给你面子,请苦笑吧,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不能忍受吗?请隐姓埋名去,千万不要抱怨,千万不要有烦言,请庆幸名字为社会公用,有那么多人在乎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同你斤斤计较。 我继续读那篇访问: “……我生平最愉快的日子?毫无疑问,是在一次旅行迷途后受到热心人招呼的那两天。” 我一震。 “在那短短几十个钟头中,我如沐春风,这个记忆是我毕生难忘者。” 我立刻拿给永正看。 永正读完后,将杂志放下。 “要不要剪下?”我问。 “不用。”她说:“记忆藏在这里。”她指指脑袋。 我觉得很对。 一次相逢,以后各走各路,记忆长存。三天是这样,三年也是这样,人与人之间缘份,有长有短,终有尽之一日,生离死别,不要强求,该放手时应即时放手。 豁达加永正,当然明白。 谁知道呢,也许十年之后,他们真的能够在帝国大厦顶楼相逢,再续前缘。 那时候,他的一头金发,不知是否还如今日般美丽,啊,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 但今日,我们还得做今日该做的事。我收拾书本,与永正出门上课去。 黑白: 讲到气派,没有人同洛其敏比得起,她生活方式简单,豪华,别致,却又非常含蓄。骤眼看,这几种因素扯不到一块儿,但学几个例子,你就会明白。 她有三部车子,但全部是奥斯摩标,自美国运来,换驮盘,用一大笔钱,理由只不过是“用惯了觉得不锗,费时转”,三部不同尺码,全是黑色的,大的由司机驾驶,小的自己动手。 很多人有三部车子,很多人有三个司机,只是其敏在许多时候,独自乘地下铁,而且惯于在车卡中看小说。“最快的交通工具”,她说。 她的住宅并不大,不过一千平方尺,感觉上舒适,是因为几乎没有家俱及装饰品,灯用一个欧式,主色只有一种,明快简洁,一踏进屋子便觉得松弛,是个家。 其敏穿衣服的作风也与众不同,以舒适素净为主。 主要是因为她比较有自由,不用上班,白领女性的服饰很受环境影响,不能在办公室内穿得性感或是狂野,甚至太时髦或太随便。 其敏不用定时上班或出席会议,她是她自己的主人,她很感激上主,因为她听说过,有种上司,叫女职员准时在乙地出现,而她办公室甲地距乙地起码一小时路程,可是一小时正他还打电话去查她在不在甲地,有无开小差。做工有什么难?是这种人事关系叫人吃不消,其敏一直知道她是一个幸福的人。 因为有这样丰厚的条件,所以能够维持她特有的气质。这样背境出身的人,最适合做艺术家。 其敏是位诗人。 她还为自己的诗集书插图。 多么浪漫的工作,有时候一个月可以写一首,有时候经年旅行,吸收灵气,什么也不写。 但是断断续续,她也写了五本诗集,由她本人出版,a1开本,订价很高昂,一本的售价,大概可以买坊间小说数十本。 去年在一位长辈的鼓励下,她正式以英文写作,书刚开始动笔,已经有出版商及经纪人在恭候。 真的没话说,理由很简单,二十一岁的其敏,刚刚接收一笔惊人的遗产,反正穷她一个人之力一生也用不光,不如拿来摆摆排场。 然而她没有架子,脾气过得去,为人也随和,她对自己的评语是:“相貌平平,气质不错”。 她最突出的两点是:非常富有,以及未婚。 追求的人排长龙,男生都曲意讨好,一则其敏根本很可爱,二则,当然是因为她的财富。 如果其敏是个科学家!早就可以挑选其中一位有为青年,成家立室。 但她是个诗人,无论你相不相信新诗,其敏确是一个具感性的女孩子,她要等待真爱出现。 虽然她略为做作,刻意营造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但因为刻意得不著痕迹,像是仙子下凡,见过她的人,很难不印象深刻。 那么我这个人,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说来惭愧,我竟是其敏追求的人。 不能置信吧,却是事实呢,一个大学夜间部的苦学生,白天在建筑公司做见习,廿四小时忙得透不过气来,以快餐汉堡包当食物,不知诗情画意为何物的人,竟然为她所喜欢。 感情这件事,往往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其敏赤子之心,她毫不掩饰她的感情,全人类知道她锺情于我,给我惹来至大的烦恼。 人们怎么说? 窃窃私语少不免传入我的耳朵。像穷小子马上要飞黄腾达、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某某真有办法,欲迎还拒,玩弄感情等等。 这一年多来,我都听得麻木。 本来不讨厌其敏,此刻当她如首号敌人。 我一直与大哥大嫂住,做人要识相,故此不敢叫朋友上门来,甚至是电话,也减至最低限度。 这些日子来,我甚讨得大嫂欢心,她常与人说,与小叔住并不麻烦!你由此可知我做人有多成功。 我严重警告其敏,不得打电话来找我,怕她一说没完没了。 幸亏兄嫂并不讨厌她,大哥有一次问我,怎么会认识到当家千金,我只简单的答:朋友介绍。 的确是朋友介绍,我一见她一朵莲花似的外型,已经敬而远之。 我颇有自知之明,获得洁身自爱,断不会因为她单纯可爱,而占任何便宜。 我们曾出去过一两次,那是因为我没发觉她对我特别有好感,之后就疏远她。 很多人问为什么。 她也问我为什么。 我是一个很坦白的人,我同她说:“其敏,我不考虑谈感情,我没有资格。” 她说:“是因为经济状况吧。” 我点点头,“连正式的职业都没有,还在念夜校,寄居在兄嫂家中,这样子的人,有什么资格结识女朋友。” 她笑看,“那要等什么时候?” “毕业后,找份比较合理的工作,搬出来,自己有个天地。” “那是多久之后?” 看到她那么焦急,不禁既好气又好笑,“这是我自己的事,又不妨碍人,你理我搅多久。” 其敏有点怕我,见我生气,立刻噤声。 我又不忍,觉得对她不公平,人家都把她当小公主,我对她呼呼喝喝,虽然说得粗俗点,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我也不忍,可是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愈加疏远她。 我心目中的女朋友,是要能与我并肩作战的。 出身不必高,学问不必好,但必须坚强,勇敢、健康,有幽默感,脚踏实地,敢作敢为,坦诚热情,乐观。 要求很奇吧,的确是,我有自知之明,没有资格谈风花雪月,就不要谈。 这样子你躲我藏,也已经有一段日子。 有时候其敏到学校门口来等我,开辆黑色的车子,硬要接我去吃咖啡,害我被同学取笑。 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她心爱的颜色竟是黑与白,其实她属于水彩颜色,不是淡黄,就应该是粉蓝。 事情开始复杂,是在我认识小方之后。 小方是纺织部的同学,一双不安份的大眼睛,生命力全在一头浓而黑的头发上显露出来。 我们在饭堂争位于,不打不相识。 她与我有同样的烦恼,本与弟弟同住,弟弟“订婚”,未来弟媳就劝她独立,暗示她搬走。 一日她开玩笑的说:“真的要搬了,不然妨碍别人。” 谁知她弟弟马上接嘴:“真的搬?别哄我白欢喜。” 她说她气了十分钟,痰上颈,心跳都停止,第二天就住到青年会去,同学们忙著帮她找地方。 要命的是她的经济情形也不好,结果找到一个小单位,租金占去她薪水一大半,不过运气不见得全不好,她找到一位空中小姐与她合住,解决问题。 小方为人非常豁达,天大的事她都能耸一耸肩膀笑掉。 她同我说:“气有什么用,早就忘了,反正寄人篱下并不是长久的办法。” 就这样简单。 女孩子又特别惨一点,同类相轻,故受排挤,物伤其类,我在大哥家更加小心翼翼,同时也计划搬家。 反正是要纳房租的,何必等到撕破脸皮才走。 小方面子虽然大方漂亮,但到八十岁恐怕还会记得“别哄我白欢喜”这六个字,到她住到堡垒里,一个人拥有八十间房间的时候,想必还记得上述那六个字,一个个血红色,箩那么大,时时提醒她要挣扎向上,好好报答说那句话的人。 我们不是小器,我们就是不想被人看死。 我与小方在一起,共同话题是多的,当然比与其敏谈得来。 与小方在一起,做人说话不必扭扭捏捏。 小方也听说过有其敏这么一个人,开头还取笑我,后来真正的认识,也就识趣。 我与小方也不是走得密,大家都忙得要命。好几次我看到她喝提神的饮品,白天朝九晚六,晚上吃完饭,立刻上学,我们只能在饭堂见面,我送给她的礼物,是维他命九,怕她吃得忽忙,不够营养。 小方真能吃苦,完全拚命,她只能往前走,后无退路,且有追兵,要死,还得随著亲戚的白眼死,所以只得活下去。 在厂里,她没有地位,学徒少不免受白眼背黑锅,同事无理取闹,再三留难,她都一一委屈求全,总是维持微笑,“是是最”、“好好好”,从没与人红过睑,什么都往肚子里吞,为求做出成绩来。 谁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刻,今日我看见她坐在饭堂黝暗的一角伤神,精疲力尽。 小方哑著声音苦笑问:“会不会有出头的一日?” “当然会。” 我鼻子都酸了。 “我相信你。”她仍然坚强。 在那一刻,我许下允诺,“我总是你的朋友,我总在这里。” 她笑起来,“谢谢你。” 刚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揽的,其敏来了,穿一身最时髦的衣饰,足不沾尘似飘入来,与我招呼。 我瞪著她,心中突生无限厌恶,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写诗,她懂什么,只知道早逝的水仙花是不能忍受的苦,太阳下山都几乎是世界末日。 我冷冷问:“你来干什么?” “看你呀。” 我抱起书本,“我这就要回家。” “我送你。” “其敏,你不用再来,我不会有时间结交你这种朋友,这话我已经说过多次。” 为著叫她死心,我转头同小方说:“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其敏还说:“大家一起好不好?我送你们。” 我大声说:“其敏,我们坐在奥斯摩标里会得生疮,你请便。” 我拉起小方头也不回去搭地铁。 小方说:“你太过份。” “一点都不。”我还在气。 “人家幸福也不给。” “她可以坐在家幸福至死,别希祈把幸福花粉播到我身上来。”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幸福?”小方吃惊。 “不,是因为她对生活不负责,是一条寄生虫。” 小方见我在气头上,只得吐吐舌头。 其敏的电话追到家里来,嫂子飞快的来报讯,一脸期待。 我取起听筒,一开口便说:“你有完没完,别再骚扰我好不好。” 其敏小小声的问:“什么事,你不高兴,我可否帮你忙?” “我心情不好,有空再找你。”我不想多说。 我不能帮小方,其敏想帮我,又不能领情,归根究底,人是多么寂寞的动物。 其实我并没有爱上小方,相信其敏也看得出来。只不过因为小方的委屈我深有认同,以向其敏出气。 多么烦恼。 清早其敏在楼下等我。 我冷冷问:“不用写诗吗?” “没意思,不写了。”她说。 我向车站定去。 “送你一程如何?” “谁不知你有车。” “那么好,反正我也是地铁常客。” 她竟跟我开步走,我啼笑皆非。 我只得做得更绝,“其敏,我对你这种做法,很反感。” 她手足无措。 “回去吧,我静下来会找你。” 不看她一眼,转头就走。 其敏不明白,其实她的生活中也容不了我。她吃顿午饭都要到嘉蒂斯去,与那些念完管理科硕士的男生穿得似喝喜酒,用英文点菜,要多做作就有多做作,老土得要命。 当日见到小方,她脸色更灰黯。 怎么会,她从来没有这么低沉过。 我趋向前问她:“不舒服、要不要告假?” 她摇摇头。“我面临很大的抉择。” “怎么,有人要收你做童养媳?”我笑问。 她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更吃惊,因没想到会猜中,顿时呆在那里。“喂,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告诉我?” 她叹一口气,“要是我嫁给一个在经济上能够帮我的人,你认为我是否出卖灵魂?” 我愣住很久。 我问:“他是否七十岁?” 她摇头,“只比我大三岁。” “是否健康?” “同你我一样,无不良嗜好,有正当职业,他家庭能帮我到欧洲进正式大学,脱离这个窘境。” “听上去理想得不似真事,你还在等什么?” “因为我有屈屈感。” “我不明白。” “我是这么苦,我苦够了,现在跟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为著逃避还是为了他。” 我立刻晓得她的心理状况,我说过,小方跟我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正等于其敏与我的关系一样,假使环境略好一默,我的自卑略少一点,也许我会爱上她。 现在我太苦涩,苦得不能变任何人。 “你不同,”我说:“你是女孩子,传统上女子接受男方的馈赠是应该的。” “这对他也不公平。”小方极其疲倦。 “松弛下来,”我说:“别怕,并不是末日。” 她勉强一笑。 我懂得,其实她已经决定上路,但禁不住悲哀。 我也黯然。 没有选择是世上至大的悲哀。 为了鼓励她,我说:“至少你可以嫁得很风光,想想你亲眷失望的面孔,已经值回票价:他们以为你完了,结果你没有。” “去你的。”她破涕而笑。 “真的,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当然知道,”她捧著头,“我比谁都更为清楚,一切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是否一个好人?” “绝对是。” “这还不够?” “你那诗人更加可爱得不食人间烟火,你为什么不娶她?一结婚就可以到世外桃源享福去了。” “咄,好端端怎么扯到我身上来。” “这是完全同样的个案。” 我默默无语。 过很久很久,我才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以后要见你就难了。” “你真以为我一说‘是’立即脱胎换骨?每种生活方式都要付出代价,你看我,黑过墨斗,说不定一过去就害死人冢,到时偷鸡不著蚀把米。” 我没想到她愉快的表皮下有这么多苦衷。一个人长久失意会得引起自卑感,这就是小方不开心的原因。 “去吧,”我说:“你需要休息。” 她双眼濡湿,“你仍会爱我?” “是的,仍然爱你。” 她靠在我的肩膀,不知情的人看了,以为我们是情侣。 其敏,便是那个不知情的人。 她在一旁窥视,小方没有看见她,我却瞥见她的衣角。 其敏一直盯著我。 我问她:“你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她的表情很惨,一个孩子在很渴望一样得不到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也有这个表情。 对于其敏来说,我算不算是那一种难得的玩具呢。 “你爱她?”其敏问。 “不管你事。” “据我知道,她另外有男朋友,家境很好。” “其敏,你是一个诗人,不应理这些闲事。”我说:“你的气质哪里去了。” 她有默羞愧。 “其敏,别钻牛角尖,本来我不想把别人的私事告诉你,但又怕你心中有个结,所以不妨同你说:小方快要嫁人,新郎并不是我,我们纯粹是朋友,其敏,正如我同你一样,是朋友。” 她的双眼忽然又添增神采,像是看见新希望。 这样的举止真令我害怕,她苦果没有爱上我,不会有这样可怕,不能自制的情绪出现。 女人之倔强,非笔墨所能形容,她们的行为举止,百分之百受感情控制,完全不能理解。 我颤抖,怕她不能自拔。 我摊开手,明知说了也是白说:“做朋友有什么不好?” 其敏根本没有听进去。 可爱的其敏,倘若遇到坏人,利用她的痴心,她一定尸骨不存,碰巧我是个好人,我不会对她动歪脑筋。想到此地,为自己骄傲,不禁飘飘欲仙起来。 我叹口气。“来,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没有说话,其敏的情绪也稳定下来。 倒是我,低沉得不得了,回到家把门一关,再不出来。 我很少在家吃饭,怕麻烦嫂子多洗碗多煮菜,除出生日节庆,总是藉故在外头胡乱吃一顿算数,日子久了,有点腻,渴望拥有一个厨房,可以自由进出,做些食物吃。 寄人篱下的压力很难形容。要自己识相。 脸上一定要挂个笑容,走路轻手轻脚,话不能乱说,亦不能不说。不能早归,也不能晚归,趁人家熄电视机之前要回来,在人家上床之前要洗完澡,人家关了煤气,就洗冷水,千万别自作主张用热水。 有什么粗重的功夫,抢着做,表示爱做,不做心裹不舒服,感激人家给你一个机会做。 冰箱里水果少了,立刻补充,要挑头号货色,要买得堆山积海,情愿烂掉。 要努力免费同人家孩子补习,孩子顽劣不能责备,因阁下不是受薪的补习老师。 人家有别的亲眷来访,切记要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感激涕零之情,夸大其词,没齿难忘。 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准时交租。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住在亲人家中,根本有百弊而无一利,因为倚赖性吧,妄想可以得到照顾,无限热情,换来屈辱与冷水。 开头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老要亲人看顾,超过廿一岁,应该独立,走得远远的,亲戚免麻烦,我也免苦水。 嫂与兄并没有睡,正在商议什么。在家中,嫂嫂地位永远比兄高,越是无能的女人越是会在家中称王,无他,精力不能发泄之故。 我深深叹口气。 忽而听到他们二人之对白。 我颇明白人情世故,没有什么是偶然发生的,如果他们不是故意叫我听到,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秘密。 谁晓得他们的总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没有,一天到晚喊穷。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视自己,也歧视亲人。 只听得嫂说:“……母亲同媳妇吵,想来这裹住,她也愿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帮着做家务,至少晚上这顿我们可以吃些丰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劳心劳力了。” 然后兄说(似做话剧):“那么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听了很安乐,终于来了,不是我负他们,多好。 搬出去之后,居移体,养移气,希望情绪会改进,改掉琐碎多心的毛病。 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较空闲,认识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与其敏走得较近时,亲人对我也略有新的兴趣,后来心冷,还是顾目前的利益为重,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投靠过他们的穷亲眷,有一朝坐了劳斯莱斯,去看他们,是肤浅显威风,不去看他,是忘本,总之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打破头也进不到他们那狭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两拨找个地方搬出来,临走说尽感激之词,圆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统统受落,挺起胸膛,觉得栽培了我。错在我,思想没搅通,跑人家家去打搅人。这个错误,牢记在心。 更难忘的是,同舟共济的朋友小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没有请我,我松口气。她原不是婆妈的女子,微时是微时,彼时是彼时。 不过我还是伤神。 直到你失去一样东西,否则不会知道那样东西有多重要。 为此我害怕,对其敏不禁和颜悦色起来。 有钱也不是她的错,我想,难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许多委屈。 搬出来之后,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轻松。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属自己的天地,朋友们来来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变了,是其敏说的:“不那么愤世,眉头也少皱,说话较多也较开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较好,体重也增加,当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电话来。 蜗居成为许多与家人同住的同学的会所,可以说是相当热闹的。 谁知道我跟其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发展,她现在也不那么紧张了,其敏的情绪直接受我影响。 小方随著夫婚到美国的纽约去,那是他们的第一站,是艺术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满意,听说男方会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爱她,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心思。 我很宽慰,假以时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这些消息,其敏也听说了,从她宽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复讲话,同我说,要出门去寻找灵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马上要开始写书本的第二章,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会即时成为一个千古伤心人,感情这件事,就是这么怪。 十年后吧,那本书始终会完成的,我摇摇头,她有的是本钱,有的是时间。 我认识这两个女孩子,纯的太纯,似张白纸。世故的太世故,似层黑纱。 也许有一日,待我有能力娶妻的时候,会遇见性格适中的女孩。 像蓝色,或许? 我在期待中。 花种: “沛,喝咖啡。”我叫他。 他穿著浴袍,向我笑笑,手上拿一本杂志。 “喝咖啡。”我又说。 “开了窗子再说。”他道。 我去开了窗子,天气很好,就是清冷,那几棵树,一块叶子都没有了。 “今天真早。”我说。 “是,八点半。”他看看腕表。 “你真叫人受不了,洗澡也戴著那个鬼表,睡觉也戴它,真乌搅!” “是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为自己倒了杯红茶。 “越南还是在打呀。”他说,拿著杂志。 “嗯。” “莲蒂,你这个人,毛病就在不起劲。” “是吗?”我喝著茶,凝视著他。 “完全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妈。” “你的妈怎么了?”我笑。 “你对世界大局完全不关心嗳。”他说。 “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没有关系?你说笑话!万一打到我们头上来,可怎么办?”他问我。 “那有怎么办的?到时再算。” “我的天。莲蒂。” “你的浴袍带子松了,缚缚好,我不喜欢看男人暴露身体。”我说。 他笑。 “快点喝,我还得去上班。”我说。 “你可以弄两杯咖啡,那就省时了。” “是吗?可是我喜欢咖啡。”我说。 “你可以将就一下,”他喝一口,“那可以使你省一点时间,时间对你又很宝贵。” “我不将就的,我反对将就。”我说。 “莲蒂,你任性。” “是吗?看你的样子,也很怪。” “不要用那个怪字,像说我是同性恋似的!我并不是。” “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别瞎搅。” “这些日子,可真舒服。”他伸了个懒腰。 “是,你当然是舒服,”我叹口气,“但是我还得回去换衣服,再赶回飞机场去做八个小时工作。” “你今天不例假?”他问。 “不例假,”我说:“谁告诉我今天休假了?” “那么请假。” “你疯了。”我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真的,今天有事,你最好留在这里。”他道。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提起?”我问。 “今天讲还来得及吧?”他问。 “你不尊重我。”我闷闷的说。 “不骗你,我弟弟若翰今天会来。”他说。 “谁?若翰?”我皱著眉头问。 “是。”他还捧着个杂志看。 我放下了碟子,忍不住了,“你有个弟弟叫若翰?” “是。”他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 “方若翰?”我再问一次。 “是,与我同姓。” “你简直废话,你什么地方来的弟弟?你根本没有弟弟,从来没听你讲过。”我说。 “我有个弟弟,的确叫若翰。” “笑话,你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可是就没弟弟,对不对?”我笑,“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还那一样瞒得过我?” “你不明白的,莲蒂,我的确有个弟弟。” 我一手抢过了他的杂志,“说来听听。” “打个电话请假,叫茱莉替你一天。”他道。 “又叫茱莉,人家也有男朋友,也要去街。” “去打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拨通了号码,“喂?茱莉?” 茱莉还在睡觉,声音有默含糊,“谁?” “我,莲蒂。”我抱歉的道。 “什么事?”她醒了一点。 “反正有事,你代我一天,好不好?” “又代你?你最近怎么了?忙成那样子,要结婚?” “你不要理,有没有空?”我问。 “有,薪水是我的?”她笑问。 “当然。” “好,我这就起身换衣服替你去上班。” “谢谢。”我挂上了电话。 “弄好了?” “妥了。”我打了个阿欠,“现在可以说说这个若翰。” “他六年前离开家庭,现在要回来了。” “若翰?” “是的,”他有少许不耐烦。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孩子。”我笑。 “我们一家人都不提起他的。”沛看我一眼。 “为什么?连他来说,你们一家也才只有四个孩子。” “他是怪物。” “并不见得,你哥哥与妹妹怪才真。”我说。 “我妹妹很漂亮。”他不服气。 “当然。”我说:“你也很英俊。若翰呢?” “他不同。” “同父同母?”我问。 “绝对。” “他多大?”我问:“茱莉没亲密男朋友,介绍给她。” “笑话了,茱莉好过他太多了。”沛说:“茱莉胸脯长得很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 “若翰是廿二岁。”他终于又拿起了杂志。 “廿二?他还是小孩子呢。”我说。 “不会。” “他干什么?” “不知道。”沛又翻了页书。 我叹了一口气,“你至少可以对他关心一点。” “他对我们像仇人一样,跑去当了水手。”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来,也只好让他来。” “真的有那么一个怪人?”我坐在地毯上。 沛抬了抬眼,“所以我叫你留下来,你不在,我与他准吵了起来,没个完。” “几年没见他了?!” “六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 “妈的,他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个舞女,离不离谱?那女的还生肺病,他偏要死缠著人家,好了,那舞女找上门来了,弄得全家天翻地覆!”沛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舞女几岁?”我忽然问。 “妈的,六十多岁了。”他笑著骂。 我没笑,我又问一遍:“几岁?” “莲蒂,你真无聊,越南死了八万多个人,你不理,理这些事干什么?”他问我。 “几岁?”我又问。 “比他大三岁。”沛终于答了我。 我看他一眼,“那有什么好笑?那是悲剧呀。” “你与他倒是同路了。”沛还在笑。 我默不作声。 “那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莲蒂,我反对你的头发留得那么短,这一阵子我好像跟男人睡觉一样。” “你真粗俗。”我指着他骂道。 他还是笑了。 “别生气。”他说:“真的,我怕你生气。” 我咕哝著说:“终有一天,我受不了就跑。” “好,以后我可以装得多斯文就多斯文。” “沛,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适合你。” “什么地方?说来听听。好让我改过。” “你改过?你不会的,这几年来你把我改了才真。” “我改你?”他笑问:“真的吗?” “你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了,你说黑色好看,我就件件黑的,扮得像老太婆。” “你可以穿红的,你绝对有自由。” “但是你说不好看,对不对?”我摊摊手。 “你可以不必理我,我不会介意。”他说。 “可是我介意,没有你,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两条粗布裤,真的。” “你迁就我,我很感激。”沛点点头。 “我们就结婚了吗?”我不在意的问。 “快了。明天我们到婚姻注册处去拿个日期。” “又请假?”我问。 “这是正事,一定会准假。”他优悠地道。 “我就快要被开除的了。”我无可奈何。 “开除了做太太,不好吧?”他反问。 “跟你说简直是多余的。”我指一指他。 门铃在这个时候短短的响了一下。 我看著沛。 “是他?”他问我,看看手表,“早了。” “是他吗?”我也问。 “去开门。”沛道。 “你去。” “你去。”沛推我一下,“你去比较好。” “他是你弟弟,我又没见过他。”我不肯。 “快去开,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荒谬。” “去开门!” 我没有法子,只好去把门拉开了,门根本没锁。 门外站著一个男孩子,我瞪著地看,他大概是若翰。 他长得与沛一点也不同,要是不说,一定认不出是亲兄弟。他比沛瘦,看样子也比较沉默。 他也看看我,我有点呆,这个人── “请问找谁?”我问他,声音很轻。 “这里──姓方?”他的声音很沙哑。 “是。” “我也姓方。”他简单的告诉我。 “请进来。”我让开了一点身子。 他拉一拉外套的襟,低头挽起了一只旅行包。 我把门开得大大的,“请进。”我又说了一遍。 他看我一眼,动了动嘴角。他的眼睛.我觉得很美。 沛一见他便跳了起来,“你这家伙!”他嚷。 沛忘了他应该若无其事了,他拥住了弟弟。 若翰倒是很淡然的,他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若翰,哈,你还是老样子!”沛笑看。 我看看若翰,他有那样纤细的五官,眼睛老低垂著,握著双手,连手指也是细长的,他不出声。 他穿著衬衫,领上的纽子没扣,我可以看到他挂著一条白金的练子,外套是深蓝色的茄克。 “莲蒂──”沛忽然叫我,“莲蒂──” “什么?”我连忙抬头问:“叫我?” 沛看著我,“你在想什么?倒杯茶给若翰。” 我站起来。 若翰抬起了头,问我:“是红茶吗?” “是,你要喝绿茶?”我问:“还是咖啡?” “我要红茶,”他低声道:“不要牛奶,不要糖。” “好的。”我转身要走进厨房里去。 “谢谢你。”他忽然又说了这一句。 我转过身子,向他笑了笑。 当我端出了茶,沛在与他讲话,说得很热烈。 “有看过我的新作品吗?写得好不好?”沛问他。 “在船里看过。”若翰答:“很刺激。” 沛大笑,“莲蒂说我写得太黄色。”他看著我。 若翰接过了茶,“谢谢,”他又说了一声。 沛从来不说谢。沛与他不同。他这个人. “莲蒂,我们不是有鸡卷吗?拿默出来。” 他又打断了我的思潮,我只好又起身。 我盛了鸡卷出来,一共两个,沛拿起一个就吃。 我看他一眼,摇摇头,坐下在他身旁。 “运蒂漂亮!是不是?”沛问他的弟弟。 他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看著我。 若翰低著眼,微微笑了一笑,不作答。 我喜欢他那种笑。我喜欢他。我想我是。 “莲蒂与我快结婚了。”沛又说:“唉!”他笑。 若翰还是低著头问:“莲蒂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连理。”沛说:“很莫名其妙,是不是?” 若翰点点头,“我知道是那个‘连理’了。” 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地板,没抬起来过。 沛跳起来,“我今天一个字不写,陪你,若翰。” “谢谢。”他放下了茶杯。 “要不要听音乐?”沛有点无聊了。 “不要。” “出去逛逛?”沛又提议:“嗯?” “不要。”若翰伸长了腿,“让我一个人坐着好了。” 沛用手指敲著茶几;“你怪脾气还没有改。” 若翰在这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闪光,我本来一直在注视他,现在不好意思了。 “要不要回去看妈?”沛问他:“今天去?” “隔两天。” “妈想见你。”沛说:“你最好去一去。” 若翰摇摇头,“隔两天。”他还是那么说。 沛笑了,“你这人,简直拿你没办法。” 若翰喝光了茶,将杯子很小心的放好。 “我这里布置得不错吧?”沛问他。 “当然。” 我觉得沛无聊,什么都要向他炫耀的样子。 “买了一部新车,要不要看?橙色的。” 若翰无动于表的坐著,摇了摇头。 “天呀,你这个人,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 若翰笑了。 “不要理我,让我静坐著就好了。”他说。 “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沛问:“你应该找个和尚寺院去住著,谁也不能打扰你。” 若翰答:“我来是要看看你,看你是否已赚得了全世界。” “差得远!”沛大笑,“差得远了!” 若翰又不出声了。 我低头收拾杯子,拿进了厨房。 沛笑得真讨厌。我想:他对若翰太坏。 “你住什么地方?”沛问:“有地方吗?” “公寓。” “那不好,搬到此地来住好了,我们有个空房间,收拾一下不成问题,莲蒂──”沛叫。 我有点不开心,今天早上,他已经是第三次对我大呼小叫的了。我怀疑他会不会是个好丈夫。 我站出去,让他看得见我,我也看得见他。 “我们那个杂物房,收拾一下给若翰。”他说。 我点点头。 若翰看看我,看了我很久。我们俩都没出声。 屋子都是沛的声音,他在笑,他在壤。 “若翰,你答应在这裹住,总算是近乎人情了,我很高兴──妈也会高兴──真的。暂时住下,慢慢再说,至少等我们结了婚,你才能走,你必须要留下来观礼,知不知道?若翰,你怎么可能,离家达六年之久,一点音讯也没有?你简直是外太空来的人!” 若翰忽然笑了,我也笑,我们在笑沛。 沛却呆了一呆,“笑什么?奇怪,你们两个!” 我没答他。 这时候沛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沛说:“我去听。”他进了书房。 若翰挽起了他的旅行袋。 我伸出了一只手。 他看著我,终于将袋子交了给我。 我笑了一笑。 “谢谢。”他低声说。 我吁出了一口气,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你的房间在这儿。”我推开了门给他看。 他略一张望,“很好。”他说。 “下午出去买床。”我说:“有被子。” “不用床,睡地下可以了。”他说。 “那也好。”我说:“就是硬了一点。” “地下硬有什么关系?世界别硬就好了。” “你与沛不像。但是我比较喜欢你。”我微笑。 他也笑,“你说笑了。”他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相信?”我奇问。 “没有人喜欢我。” “你一定先要相信人。”我说:“是不是?” “我会学习。” 沛自书房出来,他狐疑地看住我们俩。 “在说些什么?”他问:“你们都笑了。” 我看沛一眼,不出声,他自己反而先笑了起来。 若翰脱了外套,“我想洗个澡。”他说。 “到我房间去,放热水洗好了,令得自己舒服点。” 若翰点点头,转进房间去。 “他与你说了些什么?”沛问:“告诉我。” “没有什么。”我说:“不值得复述。” “他来以后,你好像很沉默,为什么?” 我没答。 “你不喜欢他?”沛问:“他太怪了?” “他可不怪。而且我很喜欢他。”我说。 “是吗?” “是的。”我说:“很真,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他住在这里好吗?” “是你作的主。”我告诉他,“很好。” “我一直对他很好。”沛满意地道。 “是吗?”这一次是我这样问他了。 “我们一家都对他好,他不接受。”沛说。 “当然,他与你家没有一个人是相像的。你妈有三件貂皮,你妹妹留学法国,你是大作家,只有他是凡人,是不是?我很了解。”我补一句:“因为我也是平凡。” 沛笑了,“你不平凡,你绝对不平凡。” “因为你看上了我?”我问:“对不对?” “你今天的脾气好像不太好。”他悻然道。 “我有点倦,起身太早了。”我说。 他用手环住了我,我推开了他。 “我去睡一觉。”我说:“睡书房的沙发。” 他看我一眼,默起了一枝烟,不出声。 隔了很久他说:“也许我并不太了解你。” 我到书房去躺下,心里想看他的话,也许是真的。 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看上了我这么普通的一个人,是他先选择了我,我猜我当时高兴得差不多晕眩了。 我躺着看天花板。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会嫁给他了,但他却说他不了解我。我想:很糟。 我从不与他争吵,我只是避到书房里来。 我打开杂志翻阅,看了一篇小说。 我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谁出去了? 沛?他出去干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又开始看另外一篇小说。这年头,小说都太小说了,不讨人欢喜。 若翰推门进来,我朝他笑了笑,放下书。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对不起。”他说。 他很喜欢道歉,好像他老做错事情似的。 “沛呢?”我问。 “出去买酒。” “啊。”我照旧看著天花板,躺著。 “他说今晚他弄饭。”他看著窗外。 “很好,他很能做菜,做得比我好。” 若翰看我一眼,微笑了。 他换了一件衣服,头发是湿的,洗过了。 “我有个弟弟。”我忽然说:“与你差不多大。” 他有点惊异,“我应该是比你大的。” “不,”我微笑摇头,“我比你大,沛说的。” “啊。”他点点头。 “我那个弟弟,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喜欢说话。” 他又点点头。 我耸耸肩,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只看著地。 他有一张我喜欢的脸。比起沛,他没有一般人的所谓英俊,但是我觉得男孩子清秀比英俊好。 “为什么老看著我?”他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不答。我想起了他的恋爱故事。 我搬一大画画报给他,“要看这些吗?” 他接过了。 他的眼睛里有很多的寂寞,我的心有点软。 这样的一个孩子,大概是一个悲剧。 他一本本书翻看,默默不作声。 我也低着头,书房里没有什么声音。 窗门紧闭著,房间里的暖炉有点热过份了。 我想我是在等沛回来,大家喝点酒,话就多了。 若翰忽然向我笑了一笑。“觉得难堪?” “不。” “你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理我。” “我该上班的。”我老老实实的说。 “为什么不去?”他低着头问。 “因为沛叫我请假,他说你会来。” “你很听他说话。” “是。”我说:“我很习惯,他有主权。” 若翰还是低著头。“那很好。”他说。“我还是开车送你上班去吧。” xxx 我沉闷的用锁匙开了门,到客厅里一坐。 我并不觉得这里是我的家。这里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像现在我一个人耽著,又有点什么意思呢? 回家算了,我告诉自己,这种关系实在不正常。 我到现在,才第一次后悔与沛搅成这样。 我想收拾回我的衣服,拣回我的照片。 正在这时候,沛回来了,他改变了主意。 我看著他,手上还拿看几件衣服。 “你怎么了?”沛关上了门:“莲蒂。” 我坐在床沿,默默的看看他,不作声。 “刚才你生气了?”他问:“是不是?” 我摇摇头,“我们最好别互相疑心了。” “是的,你说得对,莲蒂,让我们忘了刚才。” “你可以吗?”我看牢地。“真可以?” “当然可以。”他略有不悦,“你清楚我。” “你要我忘记多少呢?”我问:“从那处忘到那处?” “莲蒂!” “告诉我。” “忘记若翰曾经来过。”他跳起来说,“我们还是我们,我与你在下个月就结婚。” “是吗?最近才听到你提起结婚。”我说。 “现在已经迟了吗?”他问:“你是不是那意思?” “不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沛,而你却现在才提婚姻的事,我觉得有点滑稽,如此而已。” 他叹了一口气,“我错了,我早应该把你缚住。” “要缚的人是你,不是我,想想这些年来,你除了我,还有过多少个女人。我全听说了,沛。” 他呆在那里。 “不要以为我傻,沛,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理,其实──我是理不了那么多。你明白吗?而且,我一直觉得我爱你,爱一个人,总得牺牲,我了解。” “莲蒂,”他清了清喉咙,“那是过去的事了。” “是的,过去的事。”我也那么说了一遍。 “告诉我你还爱我。”沛说:“说一次。” “对你真的很重要吗?我爱你与不爱你。” “是的!莲蒂。”他恳求,“说你爱我。” 但是现在我不清楚了,我只是看看他。 “莲蒂。”他摇著我的双肩,“莲蒂。” 然后我心软了。我想我已经爱了这个人这么久,现在当然也是爱他的。 “沛,别这样,你知道我爱你。”我说。 他有点松弛。 我站起来,放下手中的衣服。 “你在收拾什?”他发觉了问:“衣服?” “没有。理好一点而已。”我打消了走的主意。 “莲蒂。” “嗯?”我看著地。 “我想我对你不够体贴,对不对?”他问。 “没有。”我低下了头。 “相信我,莲蒂,我会改的。”他笑了。 他会改吗?但是我并不需要他改,他再改得努力,也不会像若翰。我茫然的想。 “你会看到的。”沛说:“莲蒂,我们吃饭去。” “我肚子并不饿。”我说:“我想休息。” 要是往日,他定然眉头一皱,必然要我陪他出去坐著,但是现在他忍下来了。 “好的,我陪你听点音乐。”他居然会那么说。 我点头,“不要音乐,我只坐一会儿就够了。” “好的。”他又顺从了。 “若翰,他现在会不会在你母亲那里?”我问。 “很有可能。”沛看我一眼,“说不定。” “他会回来这儿?”我问,转过了头。 “他的行李在这里。”沛答:“至少会回来拿。” “你还是很关心他”□沛斜眼看著我。 “那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是的。莲蒂,你喜欢他?” “我告诉过你,是的。”我承认。 “多少?喜欢他有多少?”沛问。 “很多。”我答。 “比我多?” 我忽然笑了起来,这怎么会可能呢?我与沛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他只不过来了两天而已。 “不会。”我听见自己说:“他是你弟弟,不是吗?” 沛也笑了,“我太笨了,你应该喜欢我弟弟。” 我深呼吸了一下。 “肚子饿了没有?”他很细心的问我。 “没有。” 我却觉得他有点做作,极不自然。 我与他开了电视看,瞎七搭八的看了两个钟头。 若翰然后回来了,“对不起。”他一进门就说。 “为什么?”我问:“你做错了事情。” 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也得去看看妈妈,所以下了车,你们没出去玩?”他问。 “没有,莲蒂有点累,连饭也没吃。” “妈说她好久没见你了,叫你也多回家。”若翰道。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果汁,在喝。 “你呢?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沛问。 “没什么。”若翰道:“她好像已经意料到了。” “不会吧?见到你一点惊奇都没有?”沛又问。 “她问我,交到了女朋友没有。”若翰答。 我听得很留意。 “你怎么回覆她?” “我说没有。”若翰说:“她知道我住在这里。” 若翰侧面对看我,我羡慕他挺直的鼻子。 “去找一个吧。”沛说:“你需要一个女朋友。” “没有那么容易。”他放下水杯,“有些女孩子不喜欢我,有些我不喜欢,很难。”他站起来。 “你不是还记著那一位吧?”沛忽然间。 若翰一震,“谁?” “你知道我指谁。” 若翰说:“早忘了。” “看情形你可没忘。像那样的女人,俯拾即是,若翰,每个人都可以玩,你又是何必呢?”沛道。 若翰看了他一眼,脸色转白。 “这句话我六年前早说过了,若翰。” “沛,”我站起来,“我们别说了好不好?” 若翰趁机会一个人回房间去了。 “何必呢?沛,看他回来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你又触动了他的心事。”我不悦地说。 “他这个人与你一样,莲蒂,我不了解。” “有许多事情是你不了解的,你就别理了,你又不明白他的情意,多讲来做什么?世界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的俗气。” “我俗气?好,原来你们都是些清高人。”他生气了。 我叹口气。“假如你不介意,我想进去劝他出来。” “随他去好了。” “那是你的一贯作风。你没有同情心,你从来没有,是不是?”我很陌生的看著地。 “莲蒂,怎么他一回来,你就与我吵?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沛抢前一步来道。 “我要进去与他说几句话。”我告诉沛。 “你去与他说好了。”他板著脸坐下来。 我敲敲若翰的房门。 “进来。”他在房斗里说。 我推门进去,看了沛一眼,沛很愤怒。 “是我。”我说,顺手掩上了房门。 “请坐。”他客气著。 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看著天花板,动也不动。 我坐下来不出声。 他忽然微笑了,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我知道你要来劝我,是不是?”他问。 我笑了一笑,与他在一起,是自然的。 “我那个故事,你听说了?”若翰又问。 “是的。”我承认:“不过并不详细。” “反正是那样的一个故事。”他笑了。 “没有什么好笑的。”我说:“为什么笑?” “值得笑,这么些年了,”他的声音转低,“但是晚上还梦见她。” 我的心软了下来,像他那样的感情,使我心软。 “她是幸运的。” “她还活著吗?”若翰问:“还活著?” “我不知道,你的事情,我也是最近听说的。”我说。 若翰忽然沉默了。 他一直是个沉默的孩子,现在似乎更不愿意讲话。 我用手替他理了理发脚,他转过头来,看牢了我。 我觉得心跳,我愿意他吻我。但是我告诉自己,他是沛的弟弟,而沛就在外边。 我的手放在他的后颈,几乎忘了缩回来。 他看著我,眼睛要说的话好像很多。 “若翰。”我叫他。 “嗯?”他轻声的应。 “没什么,只想叫你的名字。”我低下了头。 他站起来,背著我,背影是那么瘦削。 我坐在那里,心中埋怨命运。沛的弟弟。 我应该早一点认得他,但是现在,来不及了。 若翰不说话,他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 沛过来敲门,他探头进来说:“肚子饿坏了,还不吃饭?” 我站起来,看他一眼,我逃了出去。 “喂,你们两个怎么了?”沛气问:“给我一个回答好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我的家,是不是?” “沛,”我说:“我要搬走了。这是你的家,你说得对。” “你说什么?”沛怒吼著,“莲蒂!” “别对我大叫,我讨厌你的声音!” “从几时开始的?”他抓住了我。 “放开我。”我说。 “莲蒂,你变了。”他激动地摇看我。 “是的!”我厌倦地道:“但是放开我,好不好?” 他放开了我。 “我回去了,有空打电话给我。”我提起我的手袋。 “莲蒂,”沛一脸的无所适从,“莲蒂!” “再见。” 我到了门外便叫了一部车,一直回家去。 妈见到了我,略见惊奇。 “沛又去旅行了?”她问:“这次去什么地方?”妈问我。 每当沛去旅行的时候,我便回家去住几天。 但是这一次是两样的了,我想,我还是回来了。 “你们快了吧?亲戚们都在讲闲话了,你与他……做了这么久的朋友。” 我开始觉得家里也住不下去了。妈问得太多。 她太关心亲戚在讲什么。太少理我在做什么。 当然我已经够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但是………… 沛打了一整夜的电话来,我没有接听。 我只在想若翰会觉得怎么样,我一整个晚上坐在床上抽烟。 第二天我请了假,没去上班,沛还是不住的打电话来。 我只是不想听,我心里烦,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拨了电话到沛那里去,但不是找他。 “若翰?” 我很幸运,来听电话的正是他。 “是,那一位?” “我。莲蒂。” “哦。”他没了下文,只说了一个字。 “你好吗?”我问。 “好。” “沛呢?他在吗?”我问。 “他不在,我可以告诉他你打过电话来。” “不用了。”我说。 他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我想,我呆著。 “还有什么事情吗?”他好像不愿意多说。 我觉得有点难受。“没有了。”我只好说。 于是他挂上了电话。我呆了好一会儿。 他不晓得我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想他应该知道。 但是他没有表示。 沛恳求要见我。他要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他很愤怒,极不愿意低头,但是又无可奈何。 “若翰说你找我,是不是?”他问。 “是的。” “那为什么我找你,你又不听电话?” “现在我对著你,你有什么不满的,照说吧。”沛说。 “没有什么不满的,”我静静地道:“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搬回家?”他问。 “这确是我自己的家。”我倔强的说。 “莲蒂!你是我的人了,明白吗?” “是吗?我还没有嫁给你呢。”我说。 “莲蒂,你母亲在这里,叫她出来说说道理。” “沛,请不要逼我,给我考虑的机会。” “如果你要考虑,应该在早几年便考虑好了。” “对不起,沛。” “你就是会说这种话,对不起,现在对不起我有什么用?” 我紧闭著嘴,不想与他吵下去。 “莲蒂,你快要把我弄疯了,为什么要在婚期近的时候做这种事?你解释给我听!” “你真的要知道?”我问:“要知道理由?” “是的,告诉我,让我死了心算了。”他怒道。 我张了张嘴,要告与他知,我不爱他了?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低下了头,为自己羞耻。 他叹了口气,“算了,运蒂,与我回去吧。” 是的,我可以与他回去,但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若翰。 “回去吧,我知道你心烦,女孩子在婚前多数会这样,有点矛盾,你要尽量安静下来。”他拍著我的背。 我轻轻的避开他的手。他显然一呆。 但是他容忍下来了,“莲蒂,我们走吧。” 我应该跟著地回家?我说了“不。” “给我机会冷静下来,你说我需要冷静。” 沛青白著睑走了。我哭了一夜。 只要若翰不出现,我们可以维持得很好,我们可以在两三个星期后结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瘦了很多,躲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想出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若翰来找我了。 妈去开门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想到那是他。 我一见他,几乎征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若翰。” “是我。”他放下外套,“有一点事来找你。” 我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我想起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他了。 “我们可以出去吗?”他问:“出去走走。” 我点头,“等我拿件外套。”我说。 妈以怀疑的眼光看看若翰,若翰低着头。 我的精神有点好了起来,我与他一齐出外。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我是沛叫我来的。” “哦。” 我有点失望,但是他肯来,总算不错。 “你生沛的气吗?他担心你会不要他了。” 若翰没有笑,他的声音很低,说话很小心。 “他会怕我不要他?”我问:“不会的。” “他爱你。” 我不出声。 “我看到他很痛苦,我就知道了。”他说。 “爱是痛苦?”我问。 “根本就是。” 他说得对,也许爱便是痛苦。我看他一眼。 他低着头,脸上瘦削,微微皱著眉头。 “沛叫我来劝你回去。”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竟是如此不明我的心意,我只好不出声。 “你们就快结婚了。”他叹口气:“何必呢。” 我摇摇头。 “这是你们的事,当然,但是沛叫我来的。”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我问他。 “是的。”他不敢看我,低下了头。 “没有别的事?”我问:“什么都没有?” 若翰看著前面,“也许我是不诿来的。”他说。 “你说的话,像个老太婆,我并不爱沛了。” “女人变心会变得那么快?”他问,“可能吗?” 我苦笑,“是的,我就是那种女人。” “沛知道你们之间已经完了吗?”他问。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说:“我说不出口。” “我爱一个人,”他说:“爱很久。” 我有难惭愧。但是我问自己:我爱过沛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依靠了他这些年。 但是现在告诉人,人也不会相信了。我想。 “而说他可以为你改变生活方式──” “我并没有对他不满,我只是不爱他了。”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要我告诉他吗?” “不要,我自己说。” “那更好。”他看了我一眼,眼色带著点怀疑。 “也许你要问我为什么,但是我也不能解释,我不可以再继续与他生活下去了,我无意瞒你。” “以前怎么可以呢?”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 “除非你一直没爱过他。”若翰冷冷的说。 “爱不可能不变的。”我说:“你不要怪我。” “你要知道沛已经几天没有心情工作了。” “你很关心他。” “更应该关心他的是你。”若翰说:“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办妥了,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子,运蒂。我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他笑了一笑, “我希望沛可以娶到你。” 他这话使我高兴了一阵子。 “你喜欢我?”我问。 “当然喜欢你。”他笑笑,“你看不出来?” 他的笑使我心软,希望他不要当我是沛的就好了。 “我们该到那儿去?”我问。 我的心情像初恋的女孩子,像我这种人,我为自己磷惜,我甚至想哭。 “回到沛那儿去。至少见见他坐一会儿。” “你很爱他,虽然你不像他。”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为了他回到沛那里去,沛来开门。 他的胡髭很长,人有点憔悴,但是脾气一点不改。 满屋子乱得不得了,他的热带鱼至少死了一小半。 我有点心痛,我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若真如此,我也该为自己骄傲。为他倾倒的女孩子实在不少。 我站在他面前,他像一个孩子般的拉住了我的手。 “沛,你怎么了?”我问。 “你回来了?”他也问。 “若翰叫我回来坐坐。”我说:“我替你整理一下东西,弄好了我便走。”我走到沙发边拾起一个垫子。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东西,再丢到地下去。 “我不是叫你来做佣人的,这些工作不要你做。” “可是我一直为你做,为你煮早餐,为你──” “现在不要了!”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若翰坐在我身边。 我看著若翰,他低着头,有点要笑的意思。 “我倒杯茶给你喝。”沛忽然说:“有点心,要吗?” “什么点心?”我问。 “若翰买的。”他说。 “要一点好了。”我说。 若轮又低声说:“他不愿失去你,他爱你。” 我听见了,忽然我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幸福,因为你知道爱。” 他一呆,看著我,然后转过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翰,”我追进去,“若翰!” “什么事?”沛提著茶壶出来。 “没什么。”若翰探头出来,“我进去脱外套。” “脱好了马上出来。”沛告诉他,“大家吃点东西。” “家里需要人整理了。”我说:“这么乱。” “我会去请个女佣,至少借一个,一会儿我们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回来的时候,地方一定乾净了。” 我默了默头。 “现在给我十分钟,我去制一制胡髭,换衣服。”他好像很快活,“等我一等,马上就好的。” 我靠在门口看他,他真的做得很快,这与他以前又不同了,当他换衬衫的时候,我转过了头。以前我也看他换衣服,只是现在不想看,有点不好意思。 他塞进了衬衫下摆,笑道:“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也好,我也已经够满足了。”他走近我,“奇怪的是,直至现在,我才发觉没有你,莲蒂,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我张了张嘴。 “说什么?”他低头看著我,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 “你瘦了。” “是的,你又何尝不是?”沛轻说。 我避开他的脸。 “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一件?” “好的。”我掩上了门。 我选了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配一串珍珠。 我开门出来的时候,若翰看著我。 “美吧?”沛问他。 “很美。”若翰握著双手,点了点头。 “谢谢。”我看著他说。 他的眼光一接触到我,马上避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沛问:“好不好?” “在家静静的谈谈不好吗?”我问。 “随便你。” 我征了一会儿,“还是看电影去算了。”我说。 沛说:“我出去开车子过来。”他推门出去。 若翰低声的说:“黑色的裙子。” 我看著他,“她第一次见你,也穿黑色?” “她根本不像有病的,你知道?”他说。 “我猜的。她双顿一定很红,那是病徵。” “所以穿黑的特别美。”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不该老记得这段事情。” “我知道得太迟,而她又没有勇气。” “若翰,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心痛的说。 “我会的,好几年了,我已经忘了一点。”他说。 “全都忘记吧。” “也许还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他说。 “沛该到了,我们出去如何?”我问。 “好,”他说:“今天,祝你们快乐。” “不要祝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绝不会来。” 他一怔。 我看牢他的脸。 门外车上的喇叭响了,他拉我出去。 我坚持坐后座,让他与沛坐在前面。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当中。 我觉得沛对若翰已经不太疑心了。他不会想像得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沛要握着我的手,我轻轻的缩回了。 若翰双眼看著银幕,一声不出的样子。 一场戏看得很乏味,我的心不在沛身上,若翰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许他还在想那件黑衣裳,他的初恋,一个生肺病的舞女,比他年纪大。而我却被他吸引了。 “今天睡在什么地方?”沛在我耳边问。 “家。” “那个家?” “我只有一个家。”我说:“我妈那里。”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戏吧,沛。”我说。 我不介意为你丧失自由。我想,那该是一种享受,若翰。 “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在看电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地燃起了一枝烟。 电影就这么完场了。若翰一直陪著我们。 沛问:“要不要到我们母亲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见人。” “心情不好?”沛问:“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说:“两个男孩子陪我,我应该高兴。” “可惜是两兄弟,否则打起来,你一定更觉得剌激。” “这是什么?讽刺我?”我问沛:“唔?” 沛摇摇头,“我现在可真的有点怕你了。” “到那儿去?去喝点酒?”我问:“还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个人回去?”若翰问。 “不要!”我说。 他说:“好吧,那就到饭店去,我肚子饿。” “嗯。”我说好。 沛没有意见。 “一个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自己以为成熟,却像个孩子。”沛说:“最快乐了。” 若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 “我总有一天要向你学习。”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学习?我是天生出来便然要输的人,”他苦笑,“你才是胜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说笑了。” “一点也不。”沛将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说。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没有责任,没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远美丽的爱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为我写一本小说吧。”若翰说。 “小说?但是你那故事,并不够剌激性,只有一截,还没有结局。”沛耸耸肩,“读者不要那样的小说。” “然而我以后的确没有再见她,”若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是真实的故事。” “如果变成了小说,你就该登报寻找她,让她与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静静的听著他们,不发一言。 “告诉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样?娶她?”沛问。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远。“不知道。”他说:“已经隔得很远了,我觉得这生这世都没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即使见到了,也许会手足无措,也许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种形象。六年了。” 他低头握著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记在心中?”我轻问。 “噢,”他笑,“我没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总有点甜味,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恨我们吗?”沛问。 “不。” “我老觉得你恨我与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忽然想问了。”沛说:“要是你不恨,我还不太相信。” “我一点也不恨谁,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是你才十六岁……是不是?我们都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没有。” “知道你没有怪我们,那就好了。兄弟总得开心见诚。今天把许久要说的话全讲出来了,很轻松。” 若翰忽然笑了,“爱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时间与人物都不对劲,多痛苦。现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们喝多点,不要想太多。”沛说:“今天回家去,还是得交好几千字的,总是为生活。” “生活。”若翰说:“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说:“那套哲学又来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应该来写小说。” “噢,我那些故事,都没有尾巴,谁要看?” 他们俩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话很多。 “好久没有这么谈过了。”沛说,叹一口气。 “你还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是的,记得。”沛忽然转头看我,“喂,莲蒂,今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的下巴搁在酒桌上,摇摇头。 “莲蒂,讲个笑话给我们俩听听。”沛说。 “没有笑话,这世界上并没有笑话。”我说。 沛说:“若翰,你叫她讲。” “我很乐意,但是我没有笑话。”我又说。 沛说:“莲蒂没有幽默感。” “说得很对,我就是那种人,说一句话!我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这世界的人,都不爱讲真话。讲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适合这世界?”我问。 “当然。”沛说:“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说。 “好,随便你。”他说:“随便你,不随你也没办法,是不是?只好大方点,人就是这样大方起来的。” “时间晚了,”我说,“你们兄弟俩还要在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沛说。 “好的。”我说:“我早退。” “莲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谢谢你关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经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发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离开了那地方。 这是第一次,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要我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有点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记得以前与沛玩完之后一同回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感觉,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这大概是大多数女人找伴侣的原因,为了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一半离开沛了,寂寞使我后悔。 回到家里,整个晚上心里都装满了愁闷。 我开始埋怨命运。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问问他们,昨晚究竟几时回家的。 我忍着不打电话,一直到十二时左右,然后拨了号码。 是若翰来听电话的,他显然没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马上说。 “不用了,他在睡吗?”我问。 “想是吧,今早才回来的,他居然还写了一篇小说,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后来也睡著了。” “那种小说,也能卖钱吗?”我问。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没关系。” “昨夜你们真喝醉了。”我说:“我看得出。” “并没有,只喝得有点敢作敢为。” “今天有没有头痛?”我担心的问。 “有一点,脸色很坏。”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么作用呢?”我惋惜地问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与现实连在一起。” “那么酒醒以后呢?”我问:“怎么办?” “常醉,也不会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说:“那该是不错的。” 他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世界如何会变成这样的,倒是一些年纪大的人,倒活得顶起劲。” “若翰,要出来吗?”我问他,用了很大的勇气。 “哦……我还想去睡一觉。”他说。 “好的。”我几乎已经知道他会那么说,并没有过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们这里来吧。”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挂上了电话,我变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与他出来就好了,随便做什么都好。 看一场电影,吃菜,在街上巡,什么都好。 我现在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无心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妈问得很多,可怜的妈,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不要她担心,她却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晚上我还是到沛那儿去了,沛正在写他的东西。 若翰在捞鱼缸中的死鱼,见到了我一笑。 “两位好。”我向他们招呼。 沛一抬头,“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烟。 “要吃一点水果?”我问:“买了不少萍果。” “不用了,搁在一旁再说吧。”沛继续写。 我走到若翰那里去,“又死了几条?” “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进去。”他说。 “哦。” 他穿著一件长袖内衣,还是粗布裤子。 “佣人来过了吗?”我问:“收拾得不错。” “来过了,做得不好。”沛说:“没有你好。” “这算是赞我?”我无可奈何的问。 “嗯,做家务做得好,也没什么丢脸的。”沛道。 “写到那儿了?” “男女主角接吻。”沛答:“这一段得描述好几万字。” “为什么不到书房去写?”我问他。 “客厅里清调比较好一点。”他答。 “心情好转了吧?”我问:“应该是如此。”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他看我一眼,“为你伤心了那么久,你似乎无动于衷,那我还得活下去,不由你不振作,这是我昨夜想通的。” “有道理。”我苦笑,“否则又该如何?” “要吃饭,必须所谓振作,与道理无关。” “只有以前的人才会为爱情而死。”若翰走过来说:“现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莫名其妙的活下去。” 他点上了一枝烟,喷出一口,看牢了我。 “你们两兄弟,可真的投契起来了。”我说。 “兄弟投契,又有什么不好呢?”湘问。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你们很投契。” “今天妹妹说来看我们。”沛说:“你要参加?” “你要我参加?”我问:“你们是一家人。” “你也常与她一起的,何必到现在才见疏?”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那好,我去叫她别来。”沛又抬了一下头。 “不必,你们去见她,别引起她误会。”我说。 沛一直在写东西,只是偶然抬一下头来与我说话。 “妹妹?她不会,妹妹总是最了解兄弟的。” 若翰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的样子。 我默默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也点起一枝烟。 “这里快要装烟囱了。”沛用手扇了扇。 我笑了,觉得有点滑稽。三个人都有心事,但是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什么? “一会儿什么地方去吃饭?”沛问:“谁有主意?” “我请客。”若翰说。 “有人肚子很饿吗?”我问。 “我不饿。”沛说。 “我也不饿。”若翰也说。 “那就好了,既然谁也不想吃,问什么?!” 沛道:“问还是要问的,莲蒂,你还爱我?” “沛,”我问:“你呢?你有没有爱我?” “我想有的,否则又何必与你在一起?” “会不会是因为我很少噜苏,很少妒忌,很安份守己?” 沛丢下了笔,“你一直都那样怀疑着我?” “我不知道。” “算了,莲蒂,假如你觉得没有理由维持下去,便不要维持下去!何必来陆陆续续的折磨我?” “我在折磨你吗?”我站起来问他。 “你不承认,那就算了。”他又拿起了笔。 “你口口声声‘算了’,是不是叫我以后都不要来了呢?”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根本就快结婚了,你还要要花样,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你自己想想?” “沛,你要相信我,我自己也不好过。” “别又哭了,我并不懂你。”沛烦躁的说。 若翰说:“我们转一个话题。” “转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在搅什么鬼!” 我走进书房去,坐在那里发呆。我想我还是对沛坦白算了,我并不再爱他,再拖下去也是没有益处。 “哭了” 我抬头,见是若翰。 他说:“今天该轮到我安慰你了。” “没有哭。”我低声说。 “烦恼什么?”他看著我:“能不能说来一听?” 我苦笑,“你真的要听?” “不爱沛了,你说过,那就告诉他吧。他不会伤心到什么地方去的──对不起──但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问他。 “当然。” “告诉他爱另外一个人了?”我又问。 “谁?” “他的兄弟。” 若翰的脸色一转,他不出声,看看我。 我不知道刚才的勇气是从那里来的,连我自己也怔住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我觉得想哭。 “那不是真的。”若翰说。 “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说:“若翰。” “等我走了才告诉他。” “你走?走到那儿去?”我心碎的问。 “回船上去。”若翰说。 “不能留下来?”我问。 “不能。” “你讨厌我?” “并不,我喜欢你。”他背着我说。 “那还不能留下来?”我看看他。 “你是沛的女朋友。” “是的。”我黯然的说:“我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抱歉,这□切是不该发生的。”他说。 我点点头,回过了身子。 “如果我不是沛的女朋友,可能两样了吧?” “你是可爱的,莲蒂,但是我只是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说:“我明白了。” “这不该发生的,莲蒂,也许我不该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说。 “不要太怪你自己。” “我不会,我是情不自禁。”我说。 “我很抱歉。”他说。 “不必要做出抱歉的样子。这事由我自己负责。” “回到沛那里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我很倔强。” “莲蒂,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 “我很怪?是不是?像做噩梦一样,这些日子。” “我想我不能再留下来。”若翰对著我。 “你可以留下来,要走的是我。”我说。 “我不能爱你。” “不要再提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 “不要告诉沛,我不要他因为我对你反感。” 他默默的站著。 “我还是会来,照今天一样!”我说:“来看的是你,直到你走,你不会不让我见你吧?” 他不出声。 “答应我不要突然失踪,”我黯然说:“我只是要见你几次,直到你再下船。” “那是真的?”他静静的问。 “是真的,然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苦笑,“记得那天你来按铃?那时候沛还是我的爱──至少我认为他是我的爱──我开了门,见到了你,就在那分钟,我知道你才是那个人。像故事一样的令人不置信,但是它发生了。” 他低下了头听著。 “你对我很坦白,”我说:“我感激你。”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笑,“也许我是。但是我没有得到你。” “我一文不值。” “在我眼中,你是一切。” 他低下了眼,睫毛抖了一抖,然后他抬起了头。 “我会记得那句话。” “谢谢你。” “这是不该发生的。”他还是那么说。 “我知道。发生得迟,发生得不得时,我知道。” “不要让他知道。”他说:“他不会原谅我。” “可是我以后也不想见他了。”我说。 “见他,直到我走。”他要求道。 “好的,我答应你这个,因为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想法子忘了这些好不好?”他问:“出去吧。” 外头沛还在搅他那些热带鱼,“看来要买过另外一缸了。” “是的。”我说:“另外买过一些好了。” “总要有人小心照料才行,不然也会这样。” “你以前就把鱼照顾得很好。”我说:“记得?” “当然,以前你在。”他低著头看缸里。 “屋子里真乱了。”我说:“过一阵再说吧。” “过一阵子?过多久?”他抬起头来。 若翰拿著外套出来,他是要出去的样子。 “到什么地方去?”沛问他:“几时回来?” “到船公司去看看。”他答:“在外头吃饭。” “决定再下船了?” “是的。”若翰拉开门便走了,“还是下船的。” 我看看那扇门,然后垂下了头,不出声。 “他很可爱,是不是?”沛的声音很平静。 我不答。 “女人都喜欢他。”他道:“并不是稀奇的事。” 我看著地。“你要说什么,说吧。”我告诉他。 “你看上他了,是不是?”他笑著问。 我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乾脆,这样倒也好。 “啊,还以为我不知道?”他问:“不可能。” “你打算如何?”我问:“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失去了女人的心,很难挽回。” 我看看他。 “是我自己不好,把苦翰留了下来,但是我很清楚他,他不会喜欢你,是不是?莲蒂,你现在很痛苦吧?” “我痛苦能给你带来快乐?”我问。 “你知道我爱你,我不介意,要是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如常,若翰就要下船了,你不是没有听见。” 我摇头,“为什么要如常呢?我根本不爱你了。” “这样损失的将会是你。你应该知道那些朋友亲戚会如何谈论你。”他轻轻的将这些带过。 “我当然知道。” “莲蒂,刚才我说过,失去的女人心不可挽回,但是我要知道,若翰在什么地方胜过我?” 我没有回答。 我说:“我很高兴你说了出来,我们之间,可以说是完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你似乎一点要挽救的意思都没有。” 我看看窗外。 “当然我们还是好朋友。”他说:“有空请来看我。” 我呆呆的站著。 “你可以去把若翰留下来,要是他肯,我不会介意,你们倒是很相配的。”他苦笑了。 “你不明白,”我说:“我又没一定得到他。” “我真不明白。”沛重复地道:“我的确是不明白。” “那就好了,”我说:“我去了。” “会不会回来?” 我摇摇头,“回来干什么?我不会的了。” “我就是这样的失去你?”他问。 “我想是的。”我说。 “没有人会相信。”他喃喃的道:“没人会相信。” “何必要人相信?为什么要叫人相信?”我问:“我们两人的想法是这样的大不同。” “再见。”他说。 “你痛恨我,我知道。”我说:“再见。” “不再回来看若翰?”他别转了脸。 “不了,与他说一声,我──”我呆呆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自己对他讲吧,我不能代你转达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大门。这屋子,我满以为是可以成为我的家的,没料到这就离开了,而且一点怜惜的心都没有。 这能说是命运使然么?我不大相信。我只能向我的性格负责。我碰见若翰。我爱他,我全心全意爱他。 为什么?我不能解释为什么。爱能解释的么?笑话! 我一个人跑到街上,并没有觉得自由。 街心依然这么热闹,熙熙攘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是这么匆忙过马路。在恋爱中的男女也不例外,只不过男的总是拖住女的,如此而已。 这个感觉很奇怪。我此刻好像置身古罗马的废墟,很多人都离我远远,只有风声,还可听到。我也要走的。我伸出脚,就是前路了。 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可以知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两者之间 全文: “起来了没有?” 骄慵万分,睡眼惺松的回应:“什度时候了?” “小姐,下午三时了。” “什么?才瞌上眼而已。” “小姐,好梦不知醒。” “吵醒我干什么?”骄嗔到极点。 “小姐,你忘记我是谁了。” “讨厌,谁会忘记你的声音。” “那好,起床,乖乖地,我等你。” “今天不行,实在太累。” “小姐,你昨晚斡什么来,做贼去了?” “一位姐妹失恋,在我处哭诉到天亮。” “别太好心。” “没法子,我这个人就是那么天真可爱。” 男方忽然暴喝一声:“还不起床!” 女子委屈到十分,“喂喂喂,我也是人。” “就因为你是人,需要生活费用,所以才劝你提醒精神,今日有人需要你,千万别摆架子搞小动作装模作样,待万人唾弃,乞食来不及。” “话说得太难听了。” “忠言逆耳。” “好好好,我马上起来。” “快写!五时半截稿,逾时不候,别怪我照顾不周全。” “唉,写作生涯原是梦。” 一点也不错,他们两人的关系是编者作者。 为什么好像有点暧昧? 那样密切的合作,连当事人感情都有点糊涂,况且,两个都是年轻人,又未婚,嬉戏亦无妨。 “今日欠多少字?” “小说八百,杂文七百。” “要命,竟有千多字。” “小姐,我劝你多次,小说最好一整篇写好了才交上来,一气呵成,前后连贯,前辈都肯那样做。” “唉,”打一个呵欠伸一个懒腰,“那是因为前辈无其他事可斡,所以才拼命写。” “隔墙有耳,我不再同你说下去了,我还需去追别人。” “慢着,小林,小林”””电话已经挂断。 任自真这才无奈起床。 也真不像话,太阳快落山了才起身梳洗。 自由职业就是这个不好。 太自由了,反而需要更大的自律及意志力。 而写作这回事,捱到成名,已经累垮,倦得头都抬不起来,绞脑汁可能是天下至劳心劳力之事。 自真梳洗完毕立刻钻进书房,任由电话搭到录音机上。 “””自真,今晚作家协会有饭局,请拨冗参加……” “自真,下个月图书展览盼你到现场签名售书,请我们联络。” “任小姐?我们是奇珍电影公司,想购买阁下原着版权“寂寞夜空”。” 自真都不予受理,埋头苦写。 一小时后,电话又来催。 “小姐,稿子赶出来没有,你何时转性,太阳几时西天出,作家成名后有谁不必我们做小编辑的苦苦哀求?” 林景山在光明日报任职多年,也不算小编了,行内很有点名气。 他勇于维护作者利益,敢出面老板据理力争,有担,故受人尊敬,并非一名大校对。 年来他发掘不少新人,发觉有好的文字,优秀作品,立刻邀稿。 老总有点门户之见,抗拒心重,把小林的建议扫出了许多次。 理由:“文字太轻佻,且不通白话文,他们写的统是粤语。” 还有,“观点狭窄庸俗,没开始已经结束,我不看好。” “这班人需要的不是副刊地盘,而是好好多读几年书。” “一点气质也无,好算作家吗?” 小林一味赔笑。 就在这个情形下,任自真脱颖而出。 是他约她见面,她谈条件,大胆起用,使她成为光明日报上一支笔。 不过林景山从来不居功。 他常说:“咄,人家没有天份,狂捧有什么用。” 不要说是小小编者人微力薄,不少报馆及出版社大老板都捧不出作家,开头三两年的确哄动过一阵子,日后还不足泊声匿迹。 一定要读者支持。 编者做的,不过是推介工作,读者是否接受,看的是作者的功力,三者之间,关系微妙。 任自真最近走势大好,虽未能说是独当一面,可是已经出版了五本书,不算是无名小卒了。 而稿酬版税收入,也足够维持生活。 当下她沙沙沙伏在书卓上写。 时间久了,颈、腰,都觉酸痛,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苦处。 完稿后,她松一口气,电传到报馆交稿。 小林来电:“又是急就章,小姐,从容点写,也许会有进步。” “这也是副刊特色。” “没这种事。” “不现炒现卖,有些报馆还真不喜欢呢。” “我不赞成。” “赶出来的稿,感情才真挚,你说是不是?” “对,这歪论同交不出稿是不欲滥写一般荒谬。” “收到稿,就别再烦我,我还有生活上琐事需要处理。” “自真,令晚吃饭如何?” 叫她自真,不唤小姐,真有点心惊肉跳。 “七点半我来接你。” “约在一个地方等好了。” “我有话说。” “喂,公事还是私事?”警惕起来。 “我们之间没有私事。”即时否认。 “那么,我上报馆来找你。” “人多且杂,不方便说话。” “那好,我家就我家。” 挂上电话,自真到银行去,是,女作家也是人,也需存款提款,接着,还得去买家庭用品。 自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派,她认为接触生活,自经验中学习,对人世观察入微,才能写出成功作品。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无非是要对生活有更深切的了解。 当然,这一界限十分微妙,如不知适可而止,太过投入钻营,又会变得恶俗万分,有失斯文,故自真叮嘱自己要积极生活,澹薄名利。 很需要一定的技巧。 崭露头角的她并不敢骄傲,那是太太太危险的事。 自真见过一些前辈,也曾拥有过十五分钟的知名度,太过挟名自重,骄横十分,却后劲不继,现在等着开销,什么都得做,天天在小报尾巴上写。 当日自真甫出道,路旁相逢,几乎没给这些人一掌打开。 回到公寓,替新的连载小说打一个大纲。 林景山早到。 自真给他斟茶,“小林,有话请说。” “想做一个专访捧你场。” 自真一听,立刻抗议,“慢看,我不屑做专访,我接受访问,是给报馆面子,那并非我工作范围,还有,如果我没有利用价值,你们也不会浪费篇幅,可是这样?” “嘴太刁了。” “几时?” “后天如何?” “有空。” 林景山略有踌躇,“今日,大作家周芸年到报馆来。” “呵,她胖了还是瘦了?” “她一直保养得很好。” “有无踩我们晚辈?” “人家早已上岸,都不大出来了,怎么会践踏别人,是你多心吧。” “你们看见她似老鼠看见猫一样。” “没这种事。” “你为何笑咪咪?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听人讲,任自真是林景山的女朋友。” 自真跳起来,“没有的事!人言可畏!” 小林委屈到极点,〔喂喂喂,何用颈筋暴绽?我不是那么差吧。” “可是没这回事就得辟谣。” “上次传你同老总徐仰海,又不见你如此刺激。” “因为徐老总德高望重,一听就知不可能,是假象。” “我呢?” 自真叹口气坐下来。 “小林,你知道我,最怕夫唱妇随。” 林景山不服气。 又云,同行如敌国。” “我又不打算降格做作者,我是编者。” “两者之间关系已经够密切,天天纠缠,惨过结婚。” “你这个口头禅最差,口口声声惨过结婚,讨厌极了。” “总而言之,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会同圈内人搞男女私情。” “口角似女明星。” 自真叹口气,“有什么前途?自由职业收入飘忽不定,够租还是够吃,一个人干此行已心满意足,夫妻俩一起混饭吃?不必这样苦命吧。” 小林柏着桌子斥贾:“小小井底蛙口出狂言,人家讯报伉俪夫唱妇随,资产数亿,还有,亿周刊梁大编辑自岗位退下,带走六百万退休金,盟报雷老总年薪五百万,你胆敢看轻我们。” 自真并不胆怯,冷笑一声,“那是行内状元,你是状元吗?” 林景山笑了,“你又是花魁女?” “我前途未可限量。” “箩底橙只只都作此宣言。” “林景山,你上门来就是为着侮辱我?” “是你先带头轰炸。” “你不让女子?” “你那么厉害,还需人承让?” “所以,编者与作者无可能进一步发展。“太会得针锋相对了。” “一起去看电影吧。” “没空,我要到作家协会晚膳。” 林景山挥挥手,“有什么了不起。” 自真立刻说:“这是什么态度?见人挑担不吃力,肤浅、幼稚,人人无甚了不起,你最成功、聪明、能干,可是这样?” “吵得我头痛。” “小林,我们也别自相残杀了,你今晚到底为了什么事来?” 他也说不上来。 一日不与自真说话,一日不舒服。 自真叹口气。 小林间:“你与那会计师进行得怎么样?” “十划没有一撇。” “不是说理想生活是在他写字楼占一个小房间做办公室,分头工作,然后一起午膳吗?” 自真苦涩地说:“我太天真了。” “怎么了?” “人家喜欢的是小明星。” “无聊。” “做生意的男子百份百无聊。” “那是吹了?” “仍是朋友,许多事需请教会计师。” “该出门啦,我送你去。” “免,给人家见到了不好。” “怕什么?” “已经有人说你帮我帮得太露痕迹。” “我不怕。” “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是罪名。” “唏,东家不做做西家。” “切勿恃才傲物,常心转两转,转到地底去。” “看,互相勉励,不是很好吗?” “编者与作者彼此体贴才最重要。” 他们离开报馆,分道扬镳。 小林不是不好,收入也不低,她与他又谈得来,可是,他们那些才子,太过风流潇,真是赚一百花二十,不善经营,到头来两手空空。 一点保障都没有。 并非理想对象。 公务员至少有一层宿舍作生活津贴,一个编辑有什么带回家? 明知如此,就不必一头栽下去了。 晚会中各人议论纷纷,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闲话说之不尽,吹牛本事一流,差些没把大兴安岭自东北吹到广州。 好几次自真被诙谐的言论引得笑出眼泪。 干这一行付出与收入不成比例,唯一乐趣便是志同道合的一班人在一起发表宏论。 吃甜品之际难免东家长西家短。 “张为训拿的奖你说如何?” “任何奖项不包食宿,同志仍需努力。” “不,奖金二十万。” “林凤芝一本书的版权不止廿万。” 凤芝立刻瞪眼,“瞎说,你左手给我还是右手给我,有这种事?” “这个奖应该先给邵宗先。” “你又不是评判。” “对了,王东升与吴为生有何资格做评判?” 自真解围,“我们谈谈别的题材。” 有人转过头来酸溜溜说:“自真你最近红透半边天。” “是呀,”有人附和:“本月销书可有十万册?” “你看自真衣着光鲜。” “都是名牌可是,为写作人扬眉吐气,年薪直逼千万。” 自真赔着笑,忽然觉得有点累。 接着一言不发,直至散席。 有人建议去喝咖啡,她推说疲倦,回家去。 本来友好结伴吃饭是一种享乐,可是人事渐渐复杂,今晚,矛头就指向她。 自真有点闷,拨电话到小林家。 他那边正在播放轻音乐,乐韵悠扬,自真笑道:“那么好兴致?” 小林有点尴尬,“自真,有事吗?” “想聊聊天,你有空吗?” 谁知林景山答:“我有朋友在这里。” 自真立刻意味到那是异性朋友,她没声价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改天再谈。” 做贼似的挂断线。 她静静坐看好一会兄,发呆,然后,寂寞地卸,到书房赶稿。 有人不嫌小林穷,有人欣赏他的才华,看,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自真有点黯然。 一边写一边看钟,那晚,林崇山没有覆电。 第二天一早,电话来了。 “交稿交稿。” “见鬼,早上十点正,交什么稿。” 小林讪笑,“找我什么事?” 自真问:“客人刚走?” “十二小时之前已经离去。” “不关我事。” “我是有问必答,为何找我?” “小林。我们这一行是非可特多?” “比起其他行业,单纯得多,不过近年半途出家者众,把其他行业的机心与斗争带了过来,故此复杂起来。” “有人讽嘲我,该作何种反应?” “装作听不见。” “面对面呢?” “一味傻笑,不置可否。” “哗,那脸皮岂非似猪皮?”自真骇笑。 “否则,就不必出去混。” “佩服佩服。” “你现在窜出来了,听些闲言闲语,也是应该的,将一切打进成本之内,当日一种开销。” “为什么要那么委屈?” “和气生财,同这个吵完同那个吵,还有什么时间做功课?管他们呢。” ,感觉上不公平。” “可是,感觉上不公平。” “任何人看任何人的观感都不可能百份百准确,小姐,有人看你,不管青睐抑或白眼,都应庆幸,不知几许人瞄都无人瞄。” “多惶。” “江湖艺呢,小姐。” “有人不承认是卖艺。” “呵,那人,那人当然不足卖艺,那人一贯卖肉。” 自真浩叹,“多谢指教。” “不客气。”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明知故问,通行都知道我暗恋你。” “喂喂喂,此话不可乱说。” 林景山静默了一会儿,“因孺子可教也。” “谢谢。” “交稿交稿。” 自真忽然轻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小林怔住,他缓缓反问:“你真开了窍?” “是,我决定交三个月存稿。” 小林气结,啪一声挂断电话。 谁不想生活好一点。 廿多岁吃苦无所谓,即使牛仔裤白衬衫也撑得住,不知多好看,可是再过几年,就是另外一个故事。 届时希望有人驾结实点的德国房车来接送,还站在地下铁路月台上,是何等寒伧,略具名气,更觉讽刺。 总希望穿得登样些,首饰不必多,多戴俗气,可是一只精致些的白金手表就得三十。 写作也需要一个优美环境,抬起头,书房窗户看得见海,才方便灵感前来扣门。 小林对她有意思管何用。 他志气可嘉,同是看样子到老不过掌三版副刊,成日忙得团团转,做到深夜。 太内行,太有了解,扼杀了罗漫斯。 伴侣搭档演出多么尴尬,自真见过那种过了气的演员组成夫妻档走埠巡迥演出,真可怜,女的在台上浓艳抹在着暴露施尽浑身解数,男的在一旁吆喝助庆宛如皮条客。 有时连他们的小孩也上台高歌一曲…… 世上没有更凄惨的情况。 万万不可发生在任自真她身上。 夫妻千万不可在一起卖艺。 可是外头的人,自真同他们又不投契。 长辈同自真介绍过一位医生,坐在一齐吃过顿饭。 医生问自真:“喜欢何种嗜好?” 自真笞:“看书。” “什么书?” “在看游记。” “好像有本书,叫鲁迅游记。” “不,那叫老残游记。” 你看,怎么做朋友呢?是个文盲。 课本之外,名正言顺啥子都不必懂,连三国志、水浒传也不用看。 自真累得打呵欠。 小林有小林好处,不过再拖延下去不作表示,此君也很快会成为他人的乘龙快婿。 她拨电话过去:“小林||”“什么事?” 自真终于说不出口,打退堂鼓:“吝啬二字怎么写?” “似你这般吝啬的人应该知道。” 自真忽然泪盈于睫,“就只得你一个人对我好。” “神经病,我对每个写作人都似保母。” “可是||”“自己去查字典。” “告诉你一个秘密,小林,我读英文学校,我从来没学会过查中文字典。” “似你这般不学好的蠢材会红起来,天无眼。” “小林,你结婚后,我可否如往日般打电话给你?” “你说呢?”声音充满揶榆。 当然没可能,小林太太会把整座电话抛到街上去。 “作家也会老,老了又无节蓄怎么办?” “被人讥为老稿匠罗。” “多残忍。” 连小林也沉默了。 “所以,我想趁年经勤力创作,把事业当作归宿,暂时不谈其他。” 小林叹口气,“那么,把你最好的作品给我的副刊。” “一定。” “这可是盟约。” “你放心,我讲得出就做得到。” 小林苦涩地说:“那也好,得不到你的人,可是得到你的思维。” 自真忽然饮泣。 “你若食言,我同你拚命。” 电话轻轻挂上。 总算交待清楚了。 自真却惆怅得不得了。 将来,即使名成利就,也总会恍然若失吧。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 今日,她可得收拾闲情,出版社约好她到书展签名售书。 她打开衣柜,不能穿得太鲜,可是也不能太素,得化个淡,需精神奕奕,面对读者。 要走的路长又长。 起码有一百本书那么远,而且,写到第三十本的时候,恐怕要转变风格,否则读者会对任自真这名字生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临记 全文: 王娓美毕业後在电视台找到工作,因勤奋聪敏的缘故,升得很快,现时的职位是助导。 听上去蛮不错,好像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是一名总打杂。 人人收工,她还在处理後事,人家未到,她已得打点开工诸般细节,天天做十多小时。 幸亏年纪轻,对工作有无限热情,又有花不尽的精力,与其泡夜总会,不如动工。 因毫无计较,故此上下都喜欢她。 给它的机会也相应增加。 最近她给调到节目组去。 那节目叫“你已经上了电视!” 外国是一早有的……安排一个局面,引起途人注意,捕捉他们尴尬表情,然後告诉他们:你已经上了电视! 上一回,约来一名二岁幼儿,把他放在百货公司门口,他母亲与工作人员均躲在背後。 不到一刻,已有好心的太太发觉孩子哭泣,找来警察。 他们跳出去叫:“你已经上了电视!” 结果被酱察痛痛斥责。 捱骂的,当然是娓美。 娓美希望调到资讯节目去。 上司说:“你别以为娱乐节目无聊,观众需要欢笑,在如此苦闷的一般生涯里,能使大众开颜,岂非功德无量。” “可是||”“做满这十叁集再作打算吧。” 娓美无奈,只得回到岗位上。 开会之际,她尽量出主意,预求节目内容幽默诙谐,却不会沦为恶作剧。 像拿水喷人之类得统统取消,试想想无辜途人如穿着名贵衣物赶着去开会,岂会容忍此等待遇。 真伤脑筋。 导演建议:“在什麽情况之下,男士不介意被打趣?” 男生哄笑,“那要看作弄我们的是谁了。” 娓美笑问:“是个漂亮女生呢?” “没问题,没问题。” “那好,就在美女上着手。” “对,美女摔跤、美女问路、美女哭泣,反正是美女有难,待英雄来救。” “然後,由那漂亮的女郎莺声呖呖地宣布:“你已经上了电视”。” “好极了,一致通过。” 有了美女做主题,一切好办,顺风顺水。 节目收视率急急攀升。 “娓美是名福将。” 大家竖起大拇指。 福个头,一切都是拚命动脑筋的结果。 他们什至动用美女在咖啡座上朝有女伴的男士挤眉弄眼勾搭。 男士们的热烈反应令娓美再叁浩叹。 挑男朋友时眼睛真要睁得亮。 “节目不如改名“美人计”。” “不,下一辑也许动用俊男。” “女生才不吃这一套。” “尽管一试。” “女性才不会有那麽大弱点。” “娓美是少数帮女人的女人。” 娓美给他们看白眼。 他们在工作裹得到不少欢笑,有时几乎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娓美四处物色真正美女。 节目收视率上佳,甚至有女明星愿意客串。 名气不重要,容颜必需真正明丽,使人看了眼前一亮那种。 大都会,什麽样的人没有呢,娓美非常成功地发掘了标致的人儿。 节目中的临记事後有几名被戏剧组看中最後签约成为演员的。 而“你已经上了电视”也拍了十叁集又十叁集,上演超过一年,家传户晓。 这一天,像任何一天开工的日子,媲美绝早到场安排拍摄。 所有工作人员陆续到齐,除了今日的临记。 导演间:“谁没有来?” “戚喜喜。” “是什麽人?” “一名时装模特儿。” “人呢?” “已传呼过她几次,无回音,大概是爽约了。” “是遇到哪一个国家的王子嫁过去做王妃了吧,贵人善忘,漏了通知我们,罢罢罢,取消此人。” 左右上下见导演发怒,大气都不敢透。 只有娓美说:“今日不拍,下周来不及放映。” “谁说不拍?” 拍谁? “娓美,你上阵。” “谁,我?” “是,你,你就是今日的香饵。” “喂,导演,这不大好吧。” “必要时全民皆兵。” “导演||”“给娓美换服装。” 摄影连忙走过来,“娓美,帮帮忙,两个小时後可以收工了。” 作法自毙。 “对了,场记,记住,照付演员费。” 服装挑出衣物来,化妆笑嘻嘻前来服务。 娓美只得挑一条彩色斑烂的牛仔裤及兔毛上衣换上。 发型师帮她梳了一个鸡窝头。 大家前来一看,啧啧称奇,“娓美,真人不露相,稍事修饰,活脱脱一个标致女。” 娓美没好气,把剧本背熟了,准备出场。 剧情需要她问途人借叁十元车钱:“先生,我的荷包被劫,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日後还你,兼请你喝茶”,看有几个羊牯上当。 “补一补口红。” “不用了。” 娓美四周围看一看,希望那名模特儿最终会来报到。 可是没有。 昨夜舞会中,她也许真的遇见了王子,今日已不必开工。 都会充满传奇,有什麽奇怪。 所以你看,老中青叁代女性均拚死命妆扮肉身,不遗馀力,任由脑筋生。 娓美索性往电灯柱上一靠,作一个撩人姿势。 工作人员全部匿藏好了。 娓美开始做戏。 她截住一个中年男子。 “先生……” 那人并不相信她,可是想了一想,还是给她叁十元与一张名片。 长得漂亮,就是有这个好处。 第二名,是位同龄女性。 那位女士笑了,“派出所在附近,你该速速报。”拒绝上当。 娓美刚想物色第叁名善长,电光石火之间,有人打横窜出,动作快若闪电,一手抓住她手袋肩带,大力一扯,手袋到手後飞奔。 娓美被大力拉倒在地,慌忙中大声呼叫,“抢劫!抢劫!” 说时迟那时快,身边即时窜出一名男子,飞身扑上急追。 工作人员也自匿藏之处奔出来,报警的报警,急救的急救,忙作一团。 幸亏穿着长裤,不过膝盖仍然跌得开花。 摄影师是唯一没有离开岗位的一个人,忙着拍摄劫案实景。 娓美还在喊:“追,追。” “追什麽,皮包不及性命重要。” 可是那边厢那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已经押着疑犯回来。 此际,察亦已经赶到,立刻接收了疑犯。 娓美抬起头。 她轻轻说:“我的英雄。”感动得双目通红。 那勇士笑了,粗眉大眼,雪白牙齿,气定神闲。 他问:“在拍戏?” “是,在拍戏,不过,这贼是真贼。” “你是女主角?” “不,我是临记,不不不,我本是副导演。” 人群挤拢,有人叫娓美。 娓美一转头,就不见了她的英雄。 警察跌足,“重要证人怎麽跑掉了?” 真的,娓美好惆怅,对,怎麽走掉了? 娓美到医院敷药後返回公司。 上司来慰问她。 她说:“现在,调我到任何部门去都不怕了,新闻组如何?战地记者亦可胜任。” 过两日,遇劫片断原装放映。 倒楣劫匪面目清晰入镜。 但英雄却拍不清楚。 电视台宣布:“这位先生,我们愿意赠送纪念品给阁下,请前来联络。” 可是,人家做好事,不一定盼望回报。 那皮包是真的,里头的确装着娓美的血汗钱、信用卡及身份证。 千万别以为是拍戏那麽简单。 戏如人生。 已经拍摄了那麽多集,顺顺利利,轮到她客串,好,麻烦来了。 人家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她主持正义的。 歹徒身边藏有利刀一把,随时出动。 每天黄昏,娓美都到接待处电话间询问:“有无消息?” 答案都是“没有。” 娓美有说不出的惆怅。 那时该把他一手抓住。 左手挣脱抓右手,右手滑掉抓左手。 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人长得也端正,跑路姿势似飞跃的羚羊,怕是运动好手。 男伴,毋须富有或是出名,至要紧有爱心有责任感。 适龄的四方仁人君子实在不少,可是符合上述简单条款者则绝无仅有。 对了,那爽约的模特儿戚喜喜去了何处? 场记这样说:“她现在不是戚喜喜了,她已叫戚哈哈。” “为什麽?” “找到大老板啦,前天有人在香奈儿专门店看到她,一次过结帐叁十八万。” “哗。” “还同你做临记?” “我的演员费还没收到。” “所以,清白的钱不好赚。” 娓美笑,“你的醒世恒言也真多了一点。” “听说,你要求调到新闻组去?” “只听说有新闻精英,你听过有谐趣精英没有?” “人望高处,信焉。” “可是盼望归盼望,上头不睬我。” “可是我听传言,你要升导演了。” “嘘。” “怕什麽,老林会被调到戏剧组去。” “那麽,他也升级。” “明升暗降。” 接着叁两个星期,导演牢骚特多。 ||“长江後浪推前浪,一下子盖过我们,叫我跌跌撞撞,踉跄不已。” “前辈不是尊称,乃系讽刺,叫你前辈,你好退位让贤了。” “人会念旧?不是你提拔他,而是他自己有出息。” 娓美佯装听不见。 接着,上头宣布她升级接管节目。 出头了。 坐在导演椅上,有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感觉,可是表面上一点都不露出来,表情语气仍然同从前做助手时一模一样。 娓美至恨那种一朝得志,语无伦次之人,又稍有地拉,即玩政治,急急排挤他人之徒。 她决定绝对不犯类似错误。 “你已经上了电视”变为长寿节目,都会开始流行“你以为你上了电视”口头,成功。 可是当日英雄全无影琮。 人海茫茫,何处去找。 娓美在工馀时常嗟叹升级容易知己难觅。 只得埋头工作工作工作。 抬起头来之际,只觉天已老,地已荒。 寂寞的一颗心,不知如何处置。 一个不小心,被那种无良的人一手扔到街上,血淋淋指着嘲笑,“神经病,自来骚,交心哩,谁稀罕!” 见过大意的女友,心被挖走,从此眼大无神,心神恍惚,呵,可怕。 娓美用手掩住脸。 “导演,导演”,所有导演均没有名字,谁敢直呼导演芳名? 娓美醒觉问:“叫我?” “是,导演,请来看,剧本上有极大矛盾。” 娓美即时与编剧联络,听那才子发牢骚。 “一星期写十二小时的电视制作,还希望精彩绝伦?” “可是,总得及格。” “及不及格是私人偏见,你可以把当今收入最高名气至大的作家踩得一文不值。” “我不会那样盲目。” “因为他不是你的编剧。” “拜托你,别顾左右言他,小宋,把本子改一改。” “拍闹剧似你这般认真诚少有。” “是,我做什麽都如此紧张。” “有好处吗?” “如果我是撰稿人,努力会使我日後不致沦为老稿匠。” “去你的!” 娓美哄撮他,“乖乖把本子改一改,将来成了名发了财,请我们大吃大喝。” “你见过开平治五○○跑车的文人没有?” “说你是井底蛙真不错,谁在报上捱批捱斗至多的,谁便是那个幸运者。 编剧小宋长长吁出一口气。 “努力加油。” “写这种剧本,一辈子不出头。” “一个人需敬业乐业。” “你升得快,自然对人生充满希望。” “放下电话,努力工作。” 娓美没有工馀时间,廿四小时应召,习惯了,也不觉什麽不妥。 一日,下班,车子停在斑马线上,见一年轻男子紧紧拉着女朋友的手走过,生怕人或车会挤到她似。 娓美同身边的同事说:“看到没有?” “看到。” “该刹那,这女孩自临记燮为主角。” 同事亦感慨,“那当然,稍後成为人家的妻子、母亲,甚至是祖母,均地位超卓。” “我同你,始终是人间大临记。” 同事骇笑,“喂,王娓美,缘何如此自卑?” 娓美也笑了,“最近情绪低落。” “是太累了吧,你需要放假。” 那日回到公司,接待处说:“王导演,有人打电话来说,他是当日替你追回手袋的英雄。” 娓美眼睛发亮,“有无留下电话号码?” “有,在这裹。” 娓美兴奋得双手冒汗,正要拨过去,被助手一手挡住。 “慢着。” “为什麽?” “兵不厌诈,让我们替你过滤过再说。” “这不大好吧,人家会怎麽想。” “你打算在什麽地方与他相认?” “请他来公司员工餐厅,自己人多,最安全。” 电话接通,助手与那人说了两句,约好时间。 “他说他一小时後可以来到。” “那麽快?” “值得怀疑。” “他有什麽样的声音。” “声线也太稚气。” 娓美仍怀着一丝希望。 时间到了,她在员工餐厅静候。 只见一名少年带看他的女朋友探头探脑进来找王娓美导演。 但是心底也不期然升起一阵失望的惶。 那少年尴尬地说:“我们混进电视台是想看明星拿签名。” 娓美一本正经地说:“可是,说谎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值得原谅。” “求求你,反正我们已经进来了。” 娓美叫来护卫员。 “送这两位出去。” “导演||”“不用多说,帮你,即表示欺骗可以达到目的,下次请循正途。” 助手过来,“这些少年,净对看明星有兴趣。” “你小时候呢?” “我也剪过画报印花索取过明星照片。” “後来呢?” “照片全被严肃的母亲扔掉。” “那真是做母亲的全盛时代,一家之主,皇后似,掌生杀大权,有权管孩子课馀兴趣。” “可不是。” 娓美抬起头,“那样好的少年时代都会过去。” 大家忍不住嗟叹。 “而我,永远不会与我那英雄重逢。”娓美几乎没哭出来。 “也许,那人与你想像有很大的出入,可能,他家里乱成一片,从不打扫,又或者,他晚上专扯鼻鼾,又或许他会是名大男人沙文主义者,他母亲既噜苏又苛求,更可能他是有妇之夭,已有叁名孩子。” 娓美不出声。 “当然,在狗一般的生涯里,有点精神寄托,也不是坏事。” 娓美看看钟,“开工时间到了。” 这已是最後一辑最後一集。 拍完这一集“你已经上了电视”,娓美将调升到戏剧组去。 她盼望了好久的事终於成事实。 算一算,入行已有叁年多,或是说,入行只有叁年多。 电视台是谋求出身之地,并非终老之处。 需在当红之际谋求更佳出路。 那一日,他们又来到街头。 工作人员都表示不舍得。 “喂喂喂,”娓美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听到导演的忠告没有?开工!” 场记忽忽报告:“导演,临记没来。” “什麽?” “是模特儿李玲玲。” “把这名字记下来,永不录用。” “是,导演,但是,今日不能拍摄了。” 娓美说:“找个女生顶替呀。” 场记十分尴尬,“导演,今日我们这组只有你是女生。” 工作人员迸笑边鼓掌。 娓美一怔,“我才不会客串。” “导演,最後一集,留作纪念。” “天意注定。” 娓美只得叹口气,“这是什麽世界?换了是个男导演,也需充作醢记?” “男导演是爱莫能助。” 地球上最会说话的精灵鬼统统聚集在演艺界。 “化妆,服装,还不快来侍候?” 打扮停当,娓美照镜子。 “老多了。”她摇摇头。 “更年轻漂亮才真。”助导急急称赞。 靓妆的娓美佯装拖着叁大件行李,无法抬上计程车,看有否途人愿意帮忙。 随後,她又会换上素衣着,戴上眼镜,扮老姑婆,看男士们反应如何。 两者待遇之差别,足以使观众笑着嗟叹。 果然,漂亮女子招来无数男士笑着帮忙。 可是,素妆的她却站在路边老半天无人理睬。 正想以一句世态炎凉收工之际,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说:“小姐,可要我帮你?” 声音好不熟悉,娓美一抬起头,张大嘴合不拢来,“呀,是你。” 你说巧不巧,那人正是它的英雄。 那人也认出了她,“又是你。” “是,”娓美傻笑,“你又来救我了。” “今天又是拍电视?” “是。” “你又担任临记?”他用手擦擦鼻子笑。 “未请教尊姓大名。” “孙日升。” “电视台找你,你为何总不现身?”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那边有人叫:“导演,收工没有?” 对方颔首,“你升了导演,恭喜恭喜。” “喂,同我们一起去喝杯茶如何?” “我||”娓美鼓起勇气,“不是太太不准吧。” “我还没有结婚。” 娓美向助手挤挤眼,再接再励,“已是下班时分了。” “我是一间书店老板,位就在对面。” 娓美说:“我们慢慢谈。” 她是导演,她有剧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流光 coma: 孔碧玉推开一o三号病房,“丘少雄,我来看你了。” 她轻轻掩上门。 病人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孔碧玉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今日天气很好,下了整整两日两夜大雨,本来推测要到星期一才放晴,可是太阳已经提早出来,你不高兴吗?” 病人丘少雄仍然瞌着双眼,平和地熟睡,身上搭着各种各样的管子,管子通向仪器,仪器静默操作,萤幕图表显示呼吸、心跳、脉搏均属正常。 孔碧玉叹口气,“丘少雄,你昏迷已有两个星期了,医生、看护、家人、朋友,都希望你快快苏醒。” 她趋近去。 病人丘少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孔碧玉轻轻说:“醒来之后,你驾驶车辆或许会小心一点。” 丘少雄在一次汽车失事中失去知觉,据说还不是他的错,大雨中他欲闪避两个突然越过马路的小孩,车子冲上行人路撞向灯柱,车头只凹陷了一点点,他额角上有一个小伤口,但自从该刹那起,他便陷入昏迷。 “医生叫我多同你说话呢。” 孔碧玉是一名看护。 她在丘少雄身边坐下,替他按摩手指。 “物理治疗师明天才上班,今日由我来。” 管子碰到床沿,叮当作响。 “健康真是我们天底下最宝贵的资产,可是,为什么健康的人,却时时觉得不快乐?” 孔碧玉叹一口气。 “你看我,多么寂寞,空有一大堆兄嫂,却与他们谈不来,自小,他们用冷落来惩罚我,医院里那么多同事,也没有谈得来的朋友,防人之心不可无。” 病房静寂万分,只余一束鲜花散播芬芳。 孔碧玉说:“来,我们听点音乐。” 她开了轻音乐,忽然咕一声笑起来,“也许你痛恨这种升降机音乐,也许你对古典音乐有极深造诣,那你就该早些醒来,告诉我们。” 病人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孔碧玉叹口气。 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病人今日如何?” 一听到那把声音,碧玉已经涨红了脸,“阮医生,病人情况并无改变。” 那阮立仁医生是个年轻人,一表人才,朝碧玉点点头,走近病人。 孔碧玉说:“我还要到旁的病房去。” 阮医生只唔了一声。 孔碧玉退出去。 阮医生检查过病人,坐下来,叹口气。 呵莫非时下流行叹息? 他说:“老兄,也该醒来了,昨日令堂在候诊室哭至晕厥,还有,你的女朋友面孔如白纸一般。” 病人当然没有回答他。 年轻的阮医生似有满腹心事,“可是你现在无知无觉,亦无烦恼吧,我还不如你,我心事多箩箩,实习医生收入低,工作时间长,休息不足,心烦意燥,父母弟妹均不了解我,唉。” 医生低下头。 “对不起我对你诉苦。” 他拉开房门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病人毫无意义,他在病床上憩睡,俗世事已与他无关,年月日已没有作用。 每隔一段时间,自有看护替他检查仪器。 中午时分,有一丽人推门进来。 一张俏脸虽然化着淡妆,却还苍白得可以。 这一定是阮医生口中说的那位女士了。 是,她正是病人丘少雄的女友。 她坐到丘少雄床边的椅子上。 “少雄,你醒醒,你醒醒。” 病人舒服地躺着,不予理睬。 真好,不必听谁的话,不必虚伪而礼貌地笑,不必应酬敷衍任何人。 “少雄,意外发生之后,我请教过许多医生,都说你苏醒的机会是个未知数,有人昏睡五六七年后才醒过来,少雄,你是否要我等你那么久?” 丽人掩住脸。 过一刻,她心情略为平静,“我今日已经恢复上班,我有我的生活需要照顾,有人邀请我周末出去跳舞,少雄,我已经应允,你会明白的吧?” 丽人伸手去握住病人的手。 她又饮泣了。 过一刻,她终于勇敢地放下病人的手,白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一照面孔,补上一点粉,才走了。 她才出去片刻,就另外有人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妇人与一名少妇,她俩分明是一对母女。 那母亲一见病人便哭。 少妇温柔地说:“妈,医生说少雄情况没有恶化。” “可是也没有好转呀。” “妈,你不能再哭了,眼睛肿如鸽蛋,你要小心身体。” “你看到那金丽琴没有?没事人一个,见到我们,不啾不睬,听说已经去上班了,不出三天,又该同别人去跳舞了吧,少雄没出事之前,逼着少雄娶她,吵得不亦乐乎,少雄一有病,她就不上门来了。” “妈,人人都有难处。” 丘太太不住哀哭。 看护推门进来,“丘太太,请尽量维持镇静。” 那少妇无奈地说:“上次那个药,再给我妈妈吃一颗。” 看护笑笑,“我们也要听医生吩咐。” 少妇皱上眉头,“妈,我陪你到公园去走走。” 那母亲痛哭着离去。 看护感慨不已。 日光西斜,一天快要结束,病人仍然躺着,脸色红润,神情祥和,像是随时会得拗腰起来,伸个懒腰,说声“好睡好睡”,下床离去。 傍晚,病人的姐姐再次来探访,带着一个男子,两人言行十分有默契,看样子,是对夫妻。 “少雄,少雄。” “他听不见。” “少雄,少雄。” “别叫了,他已是一棵植物,不会回答你。” 少妇恼怒地看住丈夫,“你说什么?” “丘淑珠,难为你这样一心一意向着娘家,这些年来,娘家怎么对你?你父母偏心:心里只有丘少雄,哪有丘淑珠,如今儿子出了事,他们大概也得认命,一副身家,总不能叫一棵椰菜承继,怕会回心转意。” 少妇呆住,眼泪慢慢的干了。 她丈夫说:“你要趁这机会坚强起来,到公司去帮父亲忙。” “我不懂。” “有我呢,来,我们回家去商量细节。”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看护进来,替病人开亮一盏小小的灯,她过去拉拉病人的手。 “我下班了,明早见。” 不过病人什么都听不见,他嘴角带一个微笑,平静地睡着。 半夜,另有看护来帮他转身。 天色不知不觉又渐渐亮了。 又是一天。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赶着上班找生活,与人竞争,倾轧,上演该日七情六欲。 丘少雄则在享受海绵浴。 “可怜哪,无知无觉。” “听说是个阔少爷。” “现在同一棵椰菜没什么分别。” “会苏醒的。” “唉,看护做久了,不由人不看化。” 阮医生推门进来,孔碧玉跟在医生身后。 那两名看护才噤了声。 阮医生说:“病人一点进展也无。” 孔碧玉答:“但是病人的父亲说过,即使十年八年不醒,他也要用维生器。” “这样坚强很好,但愿丘少雄与乃父一样顽强有斗志。” 孔碧玉吁出一口气。 “病人朋友多不多?” “头一个礼拜人人都已来过,现在已经进入第二个星期,疏落许多,再过一阵子,恐怕没有人来了。” “我想见见他的女朋友。” “是有一位金小姐,我同他的家长说好了。” “那位金小姐如果可以每天定期来陪他说话,可能会有帮助。” 孔碧玉把这件待办的事记录在案。 医生详细替丘少雄检查过,不禁叹一口气,收拾仪器出去了。 孔碧玉静静看着丘少雄一会儿,“他不知道我爱慕他呢。”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阮立仁医生。 孔碧玉又说:“而我呢,真不知要隔多久才能提起勇气告诉他,我仰慕他。” 她走到窗前,白色制服裹着的是一个俏生生的身型。 这时,病人的左眼忽然跳动一下,睫毛稍作颤动,不过孔碧玉没有留意到。 待她回过头来,他又恢复原状,动都不动。 孔碧玉说下去:“假如你是我的朋友,你会不会帮我这个忙?” 孔碧玉讲完之后,蓦然失笑。 她离开病房去办事。 稍后,丘少雄的女朋友金丽琴到了。 她气色已经好得多,打扮入时,化妆鲜明。 阮医生对她说:“金小姐,希望你每天清早或是傍晚来陪病人一小时。” 金属琴反应之奇突,令阮医生愕然。 她竟然这样回答:“医生,我想你误会了,我与丘少雄,只不过是普通朋友。” 阮医生瞪住她。 “我即将有远行,得离开本埠一段时间,这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采访丘少雄。” 阮医生明白了,他并不笨。 他轻轻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事,我先走一步,以后有关病人事宜,都与丘家联络好了。”那意思是说,以后别再烦我。 她高跟鞋阁阁阁敲响医院地板,一直走出去。 阮医生要过良久才能耸耸肩,转过头来,心酸地对病人说:“这等经不起考验,算了。” 过一会儿,又说:“我们有什么资格考验别人?”苦笑,“自己条件不够,怎么留得住人?” 病人没有任何反应。 “你会好的,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 病人呼吸均匀,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医生说:“梦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还能做梦吗,如果可以,做的是什么梦?他梦见的是自己的童年,还是少年? 是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还是在事业上的胜利? 这一切仿佛都离开他很远了,此刻他连翻身都做不到。 整个黄昏,都没有人来。 可是,病房门在八时左右,终于被推开。 进来的是一个气宇不凡的男子,应该接近六十岁了,可是生活优裕,人不显老,骤眼看,象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没有坐下来,只在床边默默站着,双目渐渐泛起泪光。 跟着,有人在门外轻轻说:“丘先生,时间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迟到。” 那男子便转身离去。 病房又恢复了静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缓缓流下一滴眼泪,因为看护不在身旁,那滴泪水,过了一会儿,静静的干了。 夜班看护在翻阅杂志。 其中一位打个呵欠,“这样用仪器养着,一天费用够许多人生活一个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报应?” “你是说,丘家许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他们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图,很会得损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过是个年轻人。” “嘘,那边不是丘家母女吗,噤声。” 可不就是丘太太,气得双耳都烧红了,正跟她女儿诉苦:“普通朋友?订婚戒指都收下了,还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颗三克拉的香槟钻退出来!” “妈,算了吧。”丘淑珠不住价劝。 丘太太眼泪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这些人怎么对待你。” “妈,还有件要紧的事。” “你同你爸说要进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么讲?”丘太太拭拭眼泪。 “爸说,只得一个席位,他已答应那边那个儿子了。” 丘太太气得发抖。 那边,是指丘某多年来的外遇。 那边的儿子,是外边所生的孩子,廿二岁,刚自南加州大学毕业回来。 丘太太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绽现,泪水纷纷落下。 丘淑珠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愤恨到这种地步,她十分震惊。 “妈,你别激动。” 丘太太伏在儿子身上,大哭起来。 “少雄,你要替妈妈出气,你要替妈妈出气。” 看护听到扰攘之声,连忙进来干涉。 好不容易劝走丘太太,看护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轻轻说:“你好好休息,醒后,够你烦的。” 她掩上房门。 这时,病人心跳图萤幕上出现不规则波纹,他似听到母亲的话,表示激动。 但这一切随后又静止下来。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进来的,又是日班看护孔碧玉。 她温柔地说:“昨天你受骚扰了吧,做人就是那样烦,不过我相信令堂的烦恼很快就会过去,今天天气非常好,这个秋季出奇地温柔,你若醒来,可到公园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苏醒,也需要长时期做物理治疗,并不似电影中那样,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孔碧玉笑,“报上的新闻来来去去那几样,物价飞涨,经济衰退,治安大坏,不过,你还是快快醒来的好,蓝天白云仍然叫人愉快。” 有人敲房门。 孔碧玉扬声,“进来。” 门外出现两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般的圆面孔,分明是两兄弟。 “看护小姐,我们找丘少雄先生。” “你们是谁?” “丘少雄先生为了把车驶开,不叫辗到我们,才失事受伤,我们特来向他道谢,我们来迟了,因为打听很久,才知道丘先生在这间医院。” 孔碧玉十分感动,“过来,丘先生在这里。” 两个男孩子轻轻走近,“丘先生,丘先生。” “丘先生已昏迷多天。” 他们十分震惊,“他几时才会醒来?” “快了。”孔碧玉相当有信心。 “是为着我们的缘故?”两个男孩子几乎哭出来。 “不,是为着他做人的原则。” 两个男孩子沉默了。 孔碧玉温柔地说:“牺牲自己的安全,去成全他人,是人性极其难得的质素,丘少雄先生是个好人。” 小兄弟落下泪来。 “回去吧。” “我们想留下通讯号码。丘先生醒来之后,请他抽空与我们讲几句话。” “没问题。” 小兄弟只逗留了一刻,便离开了。 孔碧玉转过头来对昏迷中的病人说:“那两个小孩来找你呢,是你及时扭转车头救了他们吧,据警方说。意外中错不在你,该处并无行人路,他们突然冲出来……”孔碧玉的声音低下去。 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你会痊愈。” 这时身后有声音传来,“你同病人说话?” 是阮医生来了。 孔碧玉转过头去微笑,“我自言自语而已。” “多陪他讲话有益处。” 空气中有点讪讪的意味。 忽然阮医生说:“孔小姐,今晚我居然有空,朋友给了两张音乐会的票子,我想邀你同往,你会赏脸吗?” 孔碧玉睁大眼睛。 阮立仁有点紧张。 孔碧玉吸一口气,“去,我去。”忽然笑了,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问了呢,迟总好过永不,不不,也还不算太迟。 “七点钟在大门口等你。”阮医生松口气。 孔碧玉等他一走,立刻对丘少雄说:“他看到我了,他注意我了,请祝福我。” 她握住病人的手,摇了两摇,才兴奋的走开。 病人的左耳忽然涨红,又渐渐褪去,他听到孔碧玉的心声?他代她高兴? 假如他听得到过去十多天各式人等在他床头所讲的话,他的人生观肯定会有所改变吧。 又一个晚上。 没有月亮。 然后,天蒙蒙亮起来。 清洁女工推开一o三号病房门,一看,立刻按铃叫看护进来。 看护急急应召,“呵,病人的手怎么放到胸前去了,叫医生。” 她上前察看,发觉病人眼皮不住颤动,似竭力想睁开双眼。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到的话,请点头,点头会吗?”看护不知多紧张。 没有反应。 “丘少雄,努力,努力,点一下头给我看。” 她紧紧握住病人的手,把嘴巴趋向他耳朵,“点头,点头表示你听见。” 她身后传来医生的笑声,“他已经点了头了,你再叫,他耳膜怕要保不住。” 护士心花怒放,“醒了,醒了。”半晌,才发觉自己面孔濡湿,原来她哭了。 丘少雄真正苏醒说话,却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这段期间,他情况一日比一日好,令亲友大慰。 最高兴的当然是阮立仁与孔碧玉。 这一对年轻的医生及看护已正式开始约会。 “若不是同时派在一o三房,我们二人恐怕还不会进展得那么快。”他说。 她没有出声,她不好意思说她一早就钟情于他。 病人可以自己进食了。 声音微弱,叫了一声妈妈。 丘太太又哭又笑,“少维,你替妈争气,你帮妈妈主持公道。” 他听了,只是微笑。 丘太太只道儿子大病初愈,精神不能集中。 孔碧玉却看出其中学问。 “丘太太,你让他休息吧。” 看看母亲离去,丘少雄笑意更浓,他轻轻摇头,“越是老人家,越爱争意气。” 孔碧玉说:“来,我扶你走两步。” 病人缓缓落地,一边闲闲地问:“阮医生爱听古典音乐?我家有一组不错的音响,几时请两位来舍下。” 孔碧玉蓦然涨红了脸。 他听得见! 他在昏迷当儿,把什么话都听到耳朵里去了? 丘少雄笑,他对这美丽的看护有极大好感,“我猜想你同阮立仁医生是一对。” 猜,抑或知道? 孔碧玉定一定神,笑道:“我们都为你高兴。” “经过这次大病,我的想法大大不同了,至少家母高兴之后,怕要失望,我已无心追名逐利。” 孔碧玉一怔。 “放心,我不会出家为僧,只不过想去读书进修。脱离名利场,过怡淡的生活。” 孔碧玉刚想说话,病房门被蓬一声推开,站在门口的,正是金丽琴小姐。 那金小姐一脸笑容,“你苏醒了,少雄,我一知道立刻来看你。” 孔碧玉立刻识趣地避开。 病房只剩下丘少雄及金丽琴。 “请坐。”丘少雄招呼她。 “少雄——” “请让我先说。” “你总是不让我。”金丽琴娇嗔地坐到他身边。 “丽琴,我们解除婚约吧,你可以保留我送给你的一切礼物。” 金丽琴脸色变得煞白,“令堂一向对我没有好感。” “丽琴,这纯粹是我个人主意。” “可是——” “你不会说服我,丽琴,你自己讲过,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金丽琴知道事情已经完结,她轻轻站起来,倒也爽快,拉开门,离开病房。 丘少雄缓缓走到床边,拍拍枕头,“大梦谁先觉,真没想到,我这一觉竟睡了半个月。”他苦笑。 如果不醒来,也就算是一生了,今日侥幸醒来,人生观自不一样。 首先,他要多陪陪母亲及姐姐,闲话家常,其二,他知道自己多了两个好朋友,他们是阮医生与孔护士,还有,他想同交通意外中那两个小孩子联络。 再下来,他会把生意让给野心勃勃的半弟,告诉父亲,一直以来,他对家庭事业一点兴趣也无,然后,他会到欧洲升学。 丘少雄吁出一口气,按铃召人。 孔碧玉进来。 “孔小姐,我想出院。” “我把阮医主找来,看他怎么说。” “我正要谢他。” “我们的职责如此,不需要谢。” “还是要谢。” 残酷游戏: 沛华恢复上班第一天,同事们纷纷前来问候:“一切都办妥了?振作些,节哀顺变。” 沛华颔首致谢。 “已经病了多时吧,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 沛华不想多说。 无论她家里发全了什么事,外头的世界却如常操作,企图他人停顿脚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她已失去母亲,她不能再失去同事与朋友。 日日长嗟短叹,等于孤立自己。 沛华非常明理。 她立刻投入工作。 在忙碌的日常会议及公文批阅中,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丧亲之痛。 晚上最要命。 她需要服一点药才能入睡,可是仍然会在半夜惊醒,独自坐着到天明。 任何声音都会使她跳起来。 邻居添了个新生儿,半夜三时许,如闹钟一般哭泣要喝奶,呜哗一声,沛华便醒来。 她用手撑着头想,母亲也这样喂过我喝奶吧,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还有,看到幼时的旧照片,母亲把她抱在怀中,那时母亲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衣着整齐,可是,沛华亦不复记忆。 她只记得与母亲无数次的争执,一次又一次,她其实只希冀得到母亲的谅解及支持,可是母亲不住打击她的自信,无论女儿做些什么,总是不够好,总加以批评。 以致沛华午夜梦回,发觉在过去廿多年的生命中,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 真是个记录,她所做所说,母亲从不予嘉许。 沛华出来做事那么多年,还未曾遇到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儿不高兴。 那一夜,沛华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惊醒。 她回想前尘往事,不禁讪笑,披上外套,到露台去观夜景。 电话铃在深夜叮铃铃响起来。 “还没有睡?” “我问过专家了,三个月过后,心情才会比较平复,要待三年后。才会接受事实如常生活,要忘记丧亲之痛,即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你与伯母的感情,并不算太好。” “我知道,所以此刻才能镇静地与你说话。” “母女到底是母女。” 沛华不语。 深宵打电话来的人,是她的男朋友周锡驹。 母亲生前并没有见过他,沛华自问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毋须参考他人意见,况且,母亲总不会有好意见。 总要把锡驹批评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 那不是她挑选的人,她不喜欢,而她所喜欢的人,至今尚未出现。 她认为女儿应当静心等候。 沛华却深庆得人,不然夜半寂寞,谁来安慰她这个伤心人。 “我希望我可以拨转时间,再与我母亲共度一天。” 周锡驹大吃一惊,“这不是真的,你与伯母合不来,每次聚会总是不欢而散。” “不,过去我年少气盛,没有好好处理母女关系。” “沛华,旁观者清,我认为你已尽全力。” “这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 “沛华,你想得太多了。” “我应该加倍迁就她。” “沛华,你不必内疚,倘若时间真可回头,我认为你应该选择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刻里去。” 沛华苦笑,“睡吧,明日还要上班。”她挂断电话。 假使时间真的可以回头,给她一整天重温旧梦的时刻,她会选择哪一天? 沛华迟疑了,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升级那一日?平平无奇,所有的同事都升了,才轮到她,她忍辱负重,若无其事地等了二十个月,天天都想辞职,终于升了,如释重负,谁还耐烦再回到那一刻里去。 认识周锡驹那一日? 更不值得,那一天,沛华那嫁了医生后生活优悠的老同学作东请吃午饭,不知恁地,人生活一好就会骄纵,那位同学整顿饭时间都没除下墨镜,不知是新近做过美容手术呢,还是没有化妆,使人客觉得这个主人真正无礼。 周锡驹是其中一位陪客。 大家交换了名片。 周君要待许久许久才有电话打来。 沛华一直独居,生活平淡,工作繁忙,周君找她之际,她并不雀跃,周锡驹并非她心目中理想对象。要不,环境好一点,好叫她少吃点苦,要不,他有真情趣,懂得生活,会得逗她笑,可是周君两者都不是。 他可靠吗,沛华不知道,把时间投资在他身上值得吗,沛华也不知道。 所以,不必回到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再过一次吧。 沛华反而渴望见到母亲,即使是再度争执也是好的。 可笑的是,她有廿多年的时间可以与母亲好好一聚,却没有那样做,母亲故世后,她反而抱有这样虚无的愿望——多此一举。 流星,沛华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蓝的天空划过,呵,天快亮了。 自古相传,对牢流星许愿,愿望会得实现,且莫理真假,沛华大声说:“愿时光倒流,让我再与母亲相聚片刻。” 她哭了。 纵使感情欠佳,纵使母亲失前对她百般为难,母女仍是母女。 沛华靠在沙发上,累极合眼。 她同自己说:王沛华,你就要上班了,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误了正事。 可是她四肢乏力,回答说,“只睡一刻,马上醒来”可怜,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不复记忆,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要回公司赶工,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 沛华苦笑着堕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是一枚闹钟把她唤醒。 沛华伸手按熄它,自床上跃起,自觉精神饱满,足以应付一天的工作。 一睁开眼睛,呆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房间那么小,窗户那么窄,她掀开被褥,打量房间,噫,她记得这里,这是她少年时的故居,王沛华王沛华,她没声价叫苦,你许错了愿,你应该指明时间地点才是,现在糟了,回到腌臜的青年时代来了。 正叫苦,她看见母亲的身型在门外晃过。 沛华不禁叫一声“妈”。 她母亲抬起头来,那正是中年时的母亲,身体健康,头发乌亮。 沛华再叫一声妈妈。 母亲同她说:“好吃早点了,吃完好去考试。” 考试,沛华笑出来,考什么试? “妈妈,快穿好衣服,我同你去兜风吃茶。” 母亲看牢她,“发神经,今日是你会考的第一天,还不快梳洗好赶往试场。” 沛华伸手出去,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凉凉的,刚洗涤过什么来。手背上尚有未抹干的水珠。 “你听我说,母亲。” “你要说什么?” “母亲,我们只有这一天再会的时刻,想你心头也十分澄明,时间已经过去,我们本不应相聚,可是有股力量把时间往前拨,拨至今日,回复我的青年时代,而你,母亲,你身体犹自壮健,快,我们趁这难能可贵的机会好好欢聚。” 母亲呆呆地看看她。 沛华心如刀割,每逢母亲不明她说些什么的时候,总是这样没有表情地朝她呆视,她越是哀求,母亲越是呆木,简直像同一道墙说话一样。 “妈妈,相信我,考试不再重要。” 母亲的面孔忽然放松了,绽开一个笑容,“考试不重要?” “对,考试不重要,名利也不要紧,我同你能得到这额外的一天,才真正难能可贵。” 母亲像是有点明白了。 “让我陪伴你,不要叫我走,不要嫌我没出息,不要责备我,让我们把以往的龃龉一笔勾销,今日母女不必讲孝道讲前途,今日我们是朋友。” 母亲仿佛有所领悟,她轻轻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手与脚,“真的。”她轻轻说: “我已年老,怎么今日四肢如此轻松?” 沛华哭了。 “你为何流泪,呵,我明白了,沛华,我根本不应在这里,我不是明明已进了医院吗。我明白了,好,沛华,你不用赶赴试场,改天再去补考好了,对,我们做些什么好?” 沛华一直流泪。 她不知眼泪从何而来,只知完全失去控制,眼泪汩汩而流。 “首先,”她说,“母亲,让我们好好拥抱一下,妈,上次你拥抱我,怕是在我三岁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导致母女生分?” “你是那样不听话!” “妈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我有我的路要闯,我有我的理想要实践,我不能永远蹲在你的脚跟,听你的吩咐,社会有社会的一套,我若不能适应外边的律例,我便是一个失败的人。” “可是你离我越来越远。” “不,我一直牵记你,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最长,你向我倾诉最多,莫因我年轻的心与你有距离而抗拒我,试图了解我体谅我。” “女儿,你为何如此虚荣?” 沛华握住母亲的手,“妈妈,那不是虚荣,让我攀登那条天梯吧,我要知道,我能去到何处,我不甘服雌。” “你会受到伤害。” “我不怕冒险。” “你为何定要走一条令我担心的路?” “妈妈,我又不是去干革命,我不会有生命危险,所有疤痕,始终会愈合,所有创伤,令我变成一个更强壮的人,妈妈,你一定要明白。” “我并不明白。” “那么,支持我。” “我不懂。” “不要再责备我,不要歧视我。” 母亲别转面孔,像往日一样说:“我从没有那样对待过你。” 沛华笑了,母亲一贯不承认。 她摇摇母亲的手。 母亲忽然问:“我们应做些什么?” “我们如常生活,来,妈,你做菜给我吃。” 母亲看着她,“以往你为什么不多来?” “因你对我百般为难,我坐在这里没有意思。” 这是沛华真正的感受。 母亲总是出尽办法把她赶走,她不欢迎她,因她不听话。 母亲认为一个女儿应当对父母千依百顺,亦步亦趋,中学毕业,教几年书,随即嫁一个体贴好丈夫,万里无云,一帆风顺那样生活下去,每个星期天回娘家来缴付丰富的家用,陪父母说说笑笑。 母亲其实应当比谁都了解命运,对人从来不是那样顺利,而女儿所注定要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 母亲到小厨房去忙,厨房挂着一面镜子,是母亲梳头的地方。 自那面镜子里,沛华看到了自己,紧绷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可是这副红颜,将一年一年苍老,因为那是时间的定律,那是时间大神残酷的游戏。 母亲低着头,在厨房中团团转。 年轻的时候,沛华曾经抱怨母亲一身油腻,从不关怀女儿心灵所需,可是她已经那样忙。稍后,母亲变得更为固执吝啬,再也不肯付出,她认为子女使她失望,她就收回慈爱。 可是这次母亲不一样,她一边操作一边问:“你那一行到底好不好,有无前途?” 沛华笑了,这是母亲第一次问起她工作进展。 “我那一行叫广告,妈妈,我已是创作部总经理。” “广告即是吹牛吧,这一行有什么好做?” “妈,你思想恁地古老,真是无可救药。” “辛苦不辛苦?” 沛华感动了,母亲也从未问过她工作是否辛苦,反正那是女儿自讨苦吃,谁叫她不去教书。 “不会比教书改簿子更辛苦。”沛华笑笑。 “那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很辛苦,不过我已得到一切应得报酬。” “可是丢去了时间。” “一切成绩都得用时间精力去换。” “所以没有陪伴母亲。” “母亲,你一直抗拒我,你从来不接受我。” 母亲端着碗出来,“你爱吃的云吞。” 呵,这是最后一次吃母亲手做的菜式了,沛华喝一口汤,照例太咸,但是这次沛华不作声。 母亲絮絮开始述及陈年往事,沛华愉快地聆听,案上有两张报纸,沛华翻开一看,还是七o年代,沛华留恋地抚摸老家每一个角落,把椅子转来转去,不肯停下来。 母亲忽然抬起头来,“你在听吗?” “我在听。” “呵今天你不赶着出去。” “不,我不用赶往任何地方。” “真是难得。” 母亲微笑,沛华亦微笑。 沛华不记得她们曾经如此和洽相处过。 “你要不要看我替你织的毛衣?” “啊不用织了,多么伤眼神。” “我现在也已织得不像样了。” 是,母亲曾经那样抱怨过,可是当时沛华没放在心上。 “不怕,我们流行现买,现买也有手织的。” “新毛线摸上去真舒服。” “是,母亲,是。” “你买来的那只洗发水,用了会流泪。” “是,我下次改买别的牌子,庄生好不好?” “你的房子住大了,供款不成问题吧。” “妈妈,一次过付清,不用担心,我现在很会赚钱,你大可放心。” “你为何一年不来看我?” “母亲,那一年我做了两次大手术,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也没有来看你。” “我总是担心你。” “现在不用了,我已经学会照顾自己。”况且,有丰富稳定的收入壮胆,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收过碗碟去洗涤。 沛华注视她的背影,一件深色的宽身旗袍,梳一个髻,过了四十她就作如此打扮,老派人老派思想,略鲜色就认为不正经,对女儿时新打扮百般阻挠,想尽办法打击。 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沛华认为母亲逼得她走投无路。 母亲且喜欢节省,这里一元,那里五角,省下来的,其实都是孩子童年时的欢乐,一套玩具、一本漫画、一封压岁钱、新书包、鞋子、裙子、洋娃娃…… 沛华无限悲哀的凝视母亲,母亲忽然也转过身子来,紧紧看牢女儿。 “你要出去了吗,带一把伞,要下雨了。” “淋湿身子不算什么,我的升学问题呢,”沛华听见自己问:“我想往美国升学。” 母亲恼怒了,“你为什么不去念师范学院?教官小是多么有体面的事!” 沛华笑了,接着掩脸痛哭,为着这样的小事,母亲与她生分,她与母亲疏远。 她抬头问:“母亲,我小时候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母亲的怒意消失,“呵是,但你脾气很僵,一直不甚听话。” 沛华笑,“妈,我时常想回家,可是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工作、应酬,这十年来我从未放过假,出差、出国、团团转,生病、进医院、做手术、搬家、搞移民,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要做,累,做人真疲倦。” 母亲同情地看着她。 “妈,现在你好了,你不必为世俗事烦恼了,来,我们出去走走。” 沛华站起来,偕母亲出门去,也不问有无锁匙,有无钱包。 外边是个艳阳天,沛华有点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母亲,大毒日头晒下来,她都不敢伸手去遮一遮。 她内心清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再给多她十年八年,也不管用,在过去的岁月里,她想尽了法子,想与母亲谅解,但是母亲总有法子否定她的成绩,万般挑错。 沛华终于累了。 终于不再到母亲跟前去讨没趣。 “天气不错。”母亲说。 “是的。”沛华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说:“其实,我们母女不算不接近吧。” “因为我没有出息,总在你身边。” “后来你做出成绩来,又忙得不可开交。” 沛华落泪,现在她总算都明白了。 母女在附近石凳上坐下。 “母亲,我不如跟着你去服侍你。” 母亲吃一惊,“可是你还年轻,你还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很劳累,觉得生活并无太大意思。” “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不用心急,好好的回去尽你本份,你从来没听过母亲的话,这次要听。” 沛华苦笑,母亲说的话,从来不是忠告,她出的题目,女儿做不到。 “现在什么时候了?” “妈妈,已经中午了。” “今天真好,你特地来陪我,我又没事。” “妈,我听你的牢骚最多,我知你的心事最多,现在你一切都放下了吧。” “都放下了,真不知从前为何背着那样重的担子。” “来,妈妈,去吃点东西。” “我想喝热柠檬茶。” “没问题。” 附近的小小茶餐厅应有尽有。 沛华并不懂得服侍老人,在公司的创作部,她发号施令,如鱼得水,在家中,她永远是没有主见的小女儿,从不讨母亲欢心。 替母亲叫了茶,加上糖,母亲表示欣赏,“如果多来一杯就好了。” 沛华连忙说:“那还不容易。”叫侍者过来,再添一杯。 在喝第二杯的时候,母亲忽然醒悟,“这是另外要付钱的吧。” 沛华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天地万物,有什么不需要钱来换,否则,年轻人为何离家别井,到荆棘路上去追求名利。 母亲母亲,我为此而离开你的身边,沛华悄悄失神。 “你有空常陪我喝茶就好了。” 沛华黯澹地低下头。 她急急要奔她的前程,生怕迟了一步,便抓不到理想,在那条路上,她跌倒,她爬起,她堕入陷阱,满身血污,身受重创,啊,四周围都是嘲笑她的人,母亲又不予支持。 忽然之间,母亲站起来,“咦,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尚未买菜,我想打一个中觉,我要走了。” 她匆匆离开茶餐厅,沛华忙着追上去,不知怎地,街上挤满了人,沛华竟在转瞬间失去母亲。 她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妈妈。” 她一边叫一边找。 “沛华沛华,醒醒,醒醒。” 沛华猛地醒来,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锡驹。 “你怎么了?” “我放下电话,不放心,赶来看你。” 他有沛华的门匙。 “按铃不见你应,我怕有意外,故启门进来,怎么样,可是梦见母亲?” 沛华点点头。 周君十分了解,默默坐在她身边。 “哎呀,我要赶去开会。” “还早,才六点半。” “什么,我才睡了四十分钟?” “是,你做了很长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十分年轻。” “你们有无讲体己话?” “没有。” “有无获得她的谅解?” “也没有,不过她愿意听我说话,我也讲了一些心事。” “你觉得好过些没有?” 沛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反问,“锡驹,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我自觉没有好好利用时间。” “你还说没有?行内公认你有成绩。” “以后我的时间分配将会均匀许多。” “沛华,可抽得出空结婚?” 沛华看着他,渐渐绽出一个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过后,方能好好筹备婚礼。 她轻轻说:“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会喜欢我。” “我也希望是。” “来,我们准备同这一天打仗吧,该出门去吃早点了。” 同时间打仗谈何容易。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下去,今晨,时间大神松了松手,让她如愿以偿,见到了母亲,回到母女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共度多出来的一天。 这一天,原本没有计算在她们的生命里。 对窗: 玉欢指指对面人家:“看,本来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里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过他们一家,真的不敢结婚。” 玉欢笑,“幸亏我暂时未动结婚之念。” 王玉欢住在一幢四层高的旧式楼宇中,本来客厅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对面忽然盖了一幢廿多层高大厦,把整个海港挡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厅,成日只得把窗帘拉拢,因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环境大不如前,玉欢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较有经济头脑,“且忍耐一下,迟早有人来收购这一带的单位作重建用,届时价钱较好。” “说不定我还不舍得卖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价时再谈吧。” “本市居住环境是越来越差了。” 志良搔搔头皮,“有无考虑移民?” “有,多想住那种地皮万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来,吸口新鲜空气,散散步,看看玫瑰花开了无。” “这么快就向往退休生活?” 玉欢笑了。 下午,志良还有点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时再来接你吃饭。” 玉欢颔首。 他是个孝顺儿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几圈卫生麻将。 志良走后,玉欢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忽觉眼困,竟盹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天色已昏。 玉欢伸个懒腰,去拉开窗帘,只见对面大厦家家户户已经开亮了灯。 四楼那户人家总算静了下来。 真要命,天天吵。 两夫妻,一个小孩,及一名女佣人,住在那么宽敞的单位中,可是他们却天天吵。 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可是看表情、动作、以及身体语言,也知道没有好话说出来。 玉欢喃喃自语:“我要是到那个地步,一定离婚。” 谁有那样的精力天天吵个不休。 最可怜的是那个孩子。 约两三岁模样,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头乌黑头发。 平时很活泼,大人一吵,就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缩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有时由佣人抱起走开,有时是她母亲忍声吞气止了声来安抚她。 那个男人见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无恐吵个不休,真正贱格。 倘若还有一点点廉耻,还有一点点爱妇孺之心,都做不出这样。 玉欢见过那男人激动地抱着孩子到处跳,一边闪避一边骂,孩子惊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恶形恶状。 玉欢身为女子,自然帮那太太,可是时时也摇头叹曰:“你若不走,天天受这种罪,也是活该。”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轻,且长得容貌秀丽。 此刻客厅一片静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时两夫妻不在,单剩孩子与女佣在客厅看电视,不知多宁静。 许多人说,为着孩子,不应离婚,玉欢却认为刚相反,有时为着孩子,请速速离婚。 她放下窗帘。 志良准时到了。 “输还是赢?” “同爸妈玩,那是一定不能赢。” 玉欢笑。 “妈妈说一起吃晚饭可好。” 玉欢摆摆手,“周末我休息,不应酬。” “玉欢,便饭耳。” 玉欢仍作没有商量状,“请勿勉强。” 才同志良约会罢了,十划没有一撇,干吗急急去看人家眉头眼额,少不免还得斟茶递水,她是事业女性,自负盈亏,衣食住行担子统统在自己肩膀上,才无暇去陪小心陪笑脸,给他们评头品足。 志良无奈。 “玉欢你什么都好——” “人无十全十美,请多多包涵。”如不,则另请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欢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车出去。 车子甫离开停车场,就被一辆平治房车挡住。 志良连忙刹车。 只见那辆平治车内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厮打。 “我的天,”志良连忙响号。 玉欢忽然说:“是他们,是他们!” “是谁?” 那辆车一时并无开动之意。 “对面大厦四楼那对夫妻。” 志良浩叹,“我的天,打到街上来了。” 只见男的坐在驾驶盘上,女的扑过去掴打他的脸,怒不可遏。 玉欢说:“这样迟早会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后座哭泣。” 玉欢忍无可忍,“我下车去调停。” “不可多事。”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平治开动了,疾驶而去。 玉欢无限感慨,“坐在那么名贵的车子里,为何不觉满足?” “也许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么甘心。” “那么,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对你来说,仿佛至简单不过。” “根本如此。” “针刺不到肉,不觉得痛。” 玉欢喃喃说,“那可怜的孩子,只得一个童年,就此报销。” 志良说:“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关不住他,凡事赖出身,不是好汉。” “老兄,”玉欢啼笑皆非,“那是个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们去吃了一顿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欢求婚。 玉欢说,“好好的一段友谊……” 志良也是个聪明人,知道玉欢不打算答允。 过半晌,他轻轻说:“你若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妨说出来。”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么快结婚。” 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条件不够。 主要是家里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父亲开一爿街坊式理发店,兄嫂在店铺帮忙,侄子侄女在店里长大,不打算升学,是他们叫玉欢不愿接近吧。 结了婚,成为一家人,长期相处,是有点困难的。 走了一年多,玉欢从来不去他家里。 英国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对他人从来没有任何评论,说到头,总是她不好,没有空,无耐心。不懂礼数。 今日,终于要摊牌了。 “志良,我真乐意与你作伴。” 志良强笑,“婚后我们分开住,除却几个大节,你不必理会他们。” 玉欢凝视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愿失去你。” “大家还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欢而散。 回到家,玉欢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志良完全不符合资格。 那天之后,玉欢便与志良疏远。 既无前途,不如分手。 玉欢不愁没有周末约会。 偶而也还与志良通个电话。 志良问起:“对面大厦四楼那家人,还在吵吗?” “吵,怎么不吵。” 有时半夜起床,对面灯光灿烂,开亮了所有灯来吵。 “还没有分开?” “还没有。” 志良感慨,“我们却分手了。” “胡说,大家还是朋友。”老话一句。 “公司派我到伦敦读一年书。” “那多好。” 玉欢松口气,终于可以摆脱他了。 过一个月,志良动身,玉欢推说事忙,送行都没去。 志良在飞机场等她等到最后一分钟。 他懊恼到极点,真不该向她示爱,一下子就把她吓倒了,为免尴尬,也只得断绝来往。 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家。 可是不到三个月,玉欢便听到一则消息。 “谁,谁结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伦敦结婚,你没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欢笑,“呵,才那么三五十天就恋爱成功了,速度飞快,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错不了。” 同事看到玉欢神色自然,不像失恋的样子,才知道他们一早分手。 玉欢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张考究的帖子,却是在本市发出的。 同事跟着来,忍不住议论:“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儿梁丽玫。” 玉欢也一怔。 “梁丽玫已是第二次结婚,故岳家十分迁就孔志良,决定在伦敦搞些生意给他做,他不回来了。” 玉欢喃喃说:“那敢情好。” 玉欢买了一张很普通的贺卡寄去。 想到志良向她求婚时那诚惶诚恐的表情,有种受骗的感觉。 原来也是个厉害脚色。 那夜约天亮时分玉欢无故醒了,她起床,看到对面大区四楼灯火通明,那位年轻的太太正在收拾行李。 呵,终于决定走了。 也是时候了。 那个男人不在,孩子可能在睡觉,也无出现。 少妇并没有十分悲伤,行李收拾好了,拎到门角放好,坐下来,喝一口酒。 玉欢真希望她可以寻到新生。 然后,那女佣抱着孩子出来了。 玉欢提心吊胆,她不会放弃这幼儿吧。 只见少妇紧紧抱住女儿,那孩子小小双臂留恋地箍住母亲额子,隔好一会儿,才让佣人抱去梳洗。 玉欢还想看下去,可是上班时间已到,不得不去准备。 那天早上,她觉得特别寂寥。 走到停车场,玉欢同自己说,倘若游昌鸿来约,就答应他吧。 她抬起头,有意外之喜,她看到那位少妇同小孩,她们也正准备上车。 玉欢不顾一切上前招呼,“出门吗?” 少妇转过头来,见是陌生人,有点惊奇,只得颔首。 “孩子也去吗?”充满关切。 少妇点头,“是,与孩子到温哥华探望外公外婆,可能住上一年半载。” 玉欢松口气,像看长篇小说看到结尾,十分满意。 可是,“你先生呢?”忍不住问一声。 那少妇不以为件,只是冷漠地说,“我们分开了。” 玉欢忽然安慰她:“假使经济不成问题的话,单亲家庭并不坏。” 少妇牵牵嘴角,“总比天天吵架的好。” “你会卖掉公寓吗?”玉欢好奇。 少妇摇头,她也不明白为何同陌生人说了那么多,“那是我的嫁妆,家父待我不薄。” 玉欢完全明白了。 这时司机已把行李放好,少妇与孩子上车,近距离看,母女二人更觉秀丽。 玉欢同少妇说:“放开怀抱,好好的看看风景,吃多点,睡多点,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那少妇讶异了,“这位小姐恁地好心,你贵姓?” “我姓王,是你邻居。” “回来一定要一起吃茶。” “好,我找你。” 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原来那男人一直住在妻子的家里天天同妻子吵架。 那位女士运气真正欠佳。 但愿她前边有比较光明的际遇。 不过,有那么好的娘家,一定会得逢凶化吉,也不必替她太过担心。 那天上午,游君果然打电话来。 玉欢爽快地说,“晚上七时见。” 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都有新的好的开始,王玉欢也不该例外。 两个人的感情进展得很快。 不到三个月,已经到了亲密阶段。 玉欢相当喜欢游昌鸿,他是专业人士,读建筑,只有一个兄长,未婚,是小儿科医生,父亲尚未退休、在大学里任工程科教授,母亲颇有文名,是位作家。 玉欢觉得这正是她想要的夫家,故此全心投入,游家当然也发觉了,对她相当殷勤。 游母这样说:“玉欢十分可爱,不过资质普通点。” “好歹是名管理科硕士,不算太差。” 游母优雅地叹口气,“那种硕士,银行区三十万名。” “昌鸿喜欢就算了。” “我是最明白爱屋及乌这道理的。” “孩子长大了,有他们的天地,管不了那许多。” 玉欢听到了,会生气吧,幸亏不知道。 不过渐渐觉得有点高攀不上,倒是事实。 游家四口均是专业人士,外人对他们的工作不易了解,玉欢问过几个外行问题之后,已不敢再开口,平时见面,只顾不着边际讲讲天气及国际新闻,非常隔膜。 每星期与游家聚会,已成为负累。 玉欢尽量迁就。 一则到了成家的年纪,二则这样的人家不易找,三则,再蹉跎下去,恐怕有点危险。 想到与孔志良在一起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玉欢不是不感慨的。 对面的四楼单位一直空置。 那少妇还没有回来。 玉欢趁空到那座大厦的管理处去打听。 司阎意外地说:“四楼a座正出售,小姐,你想进去看看吗?” 玉欢一怔,“人不回来了?” “你是说丘太太?不,她已偕女儿移民,不打算回来了,听讲很习惯那边的生活,故托律师卖房子。” 玉欢放下了心。 “小姐,我把那律师的地址给你。” “谢谢。” 真找到新生活了,多好。 就过两日,在一间百货公司里,玉欢碰到了孔志良。 他是回来度假的吧,一年不见,气色之佳,令他脱胎换骨似。 是他先看见玉欢。 “玉欢,玉欢。”他似衷心高兴。 玉欢微笑,“生活还好吗?” “过得去,”他十分谦逊,“你呢?” 玉欢忽然说:“我,我快结婚了。” “多好,”志良意外,“他干那个行业?”世人最注重这点。 “他是建筑师,姓游。”玉欢仍然微笑。 就在这个时候,那边有人叫他,他向玉欢道别,匆匆而去,也没向玉欢要联络地址。 孔志良一身衣着考究含蓄,看样子是真抖起来了,不过,王玉欢的打扮行头也不差呀,名贵大方。 玉欢哈哈哈笑起来。 年轻人,就是讲这种意气。 玉欢当然不在乎志良,可是她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失礼,这是她做人的宗旨。 玉欢在年尾就与游昌鸿订婚了。 她搬到一间地段较好,地方宽敞的公寓去住,游君表示也要搬进来。 玉欢反对同居。 况且,这间公寓,用的是她的私蓄。 但她只考虑了一两日,游君已把他的杂物搬进来,并且指挥她的佣人做这个做那个。 两个星期之后,佣人便对玉欢抱怨:“王小姐,上工时讲好只服侍你一个人。” “我加薪水给你。” “不是这个意思,游先生吩咐我所有他的衣物要用手洗,还有,厨房地板天天要刷,嫌我手脚脏,叫我买医生手术胶手套,用一次丢一次。” 玉欢不能相信双耳。 不过,早发现真相好过迟发现吧。 接着,每到半夜两三时,玉欢便被淋浴声吵醒。 她朦胧地问:“睡不着?” 没有人回答她。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上班,游君仍在客房未醒。 “要不要替你准备早餐?” “我已辞职。” “什么?” 他从来没提过。 “老板根本不欣赏我。” 玉欢呆住,对她来说,做工乃为赚取酬劳,故尽忠职守,有几个老板会表示欣赏伙计? 这一躺就是三个月,玉欢开始叫苦。 他也没闲着,整箱香槟叫餐馆送上来,入玉欢帐,还有,上午打网球,下午吃茶,晚上叫朋友来吃饭打桥牌,吩咐玉欢准备膳食。 玉欢像是进入另外一个空间,充满疑窦惊怖,她不置信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非要同他摊牌不可。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接着是二次三次四次以至无数次。 白天上班,晚上吵闹,玉欢情绪去到零点,已经到了自行了断的时间。 她若不自救,没有人会救她。 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与游昌鸿断绝来往。 想到已经投资了整整两年时间与感情,不禁又想再拖一阵子,希望事情有转圜余地。 一日,游君夜归,又忘记带锁匙,吵醒玉欢,玉欢嘀咕两句,他出了手,伸出拳头,打在玉欢眼上。 玉欢进医院休息了两日。 出院第一件事,便是回到家中,叫人换锁,并且把游君所有杂物收进几只塑胶布袋中,唤来公司司机,吩咐他把袋送到游家去。 接着,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就那样,与游昌鸿在纷乱中分了手。 幸亏没结婚。 结算这半年的盈余,感情与精神上的损失不去说他,光是帐单就会令玉欢吃不消,每个月净是长途电话便接近五位数字。 玉欢并没有提心吊胆,她深信游昌鸿不会上门来找她。 果然,她没有再见过他。 经过此事,玉欢整个人沉默了。 她决定努力工作,暂时不在感情上再作冒险。 王玉欢所不知道的是,她住在大厦六楼,而只隔一条街,便是对面人家的窗户,两家正好对着,可以把她家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叫李楚萍的女孩子。 楚萍刚出来做事,租了这小小单位,准备大展鸿图。 周末,她正在招呼男朋友李家文。 家文问她:“对面还吵不吵?” “不吵了,那男人已经搬走。”, “打女人的男人,真是另一类人。” “是呀,那女子真不幸,明明由她支付全部开销,他还那样对她。” “你怎么知道他吃她的?” “每天早上,她准八时出门上班,那位先生,还没起来呢,一日我休假在家,看到他十一点才起床,直骂女佣吸尘吵醒他。” “真有这样下流的人。” “不说你不知道。” “他们离了婚吗?” “好象只是同居。” “还好。” “希望她找到新生活。” “我们几时结婚?” “嘿,再过十年八载吧,没有能力,何以成家,累人累己。” “你要名成利就?” 不,李楚萍想,毋需那样伟大,只需经济独立,万一不幸遇人不淑,也可以学对面那位小姐那样,把那种人赶走,从头开始。 楚萍去掀开窗帘,对面公寓又恢复了宁静,它的女主人一脸寂寞,坐在白色皮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她在喝什么?威士忌加冰吧。 住得那么舒适,穿着那么名贵,收入一定不菲,像她那样的人,正是楚萍的榜样。 可是楚萍希望她也能得到一个幸福的家庭,不知恁地,这个希望渐渐已成为奢望,变得可遇不可求了。 李家文见她沉思,忍不住说:“来,我同你出去吃饭。” “对窗那位小姐,不知有无约会。” “你少替人担心,人家的选择可多着呢。” “也许你说得对。” 楚萍偕家文出去了。 临出门她熄了灯。 大厦内那么多单位,每一间公寓都有主人,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 那些故事,有时可以在窗口窥见。 跟踪: 李素姗发觉有人跟踪她,已经不止一个星期了。 每天自店铺出入,总有人站在街角,拿着一张报纸,挡着面孔,佯装在看。 谁,谁在钉梢? 素姗闲闲同好友桂英讲起:“有人跟踪我。” 桂英讶异,“要不要报警?” “不用。” “你不怕?” 素姗笑笑,“桂英,我同你见多识广,还怕这个?” “有没有同骆嘉伦研究过此事?” 骆嘉伦,是素姗的未婚夫。 素姗摇摇头。 桂英责怪素姗:“凡事,你同他商量呀。” 素姗沉默一会儿,“我习惯独自处理私事。” “那结什么婚!” 素姗笑了。 “你是爱他的吧?” “是,是,我们谈些别的。” 李素姗,二十三岁,十八岁那年,自学校出来,因家庭环境窘迫,曾任舞小姐两年,解决了问题,且得到一笔私蓄,随即转行,开了一爿小小服装店,亲力亲为,不料赚了钱,短短三两年内翻了几番,李素姗此刻已是三间精品店的主人。雇用伙计超过十名,干得头头是道。 她的好朋友,却仍是当年在夜总会工作时结识的李桂英。 桂英曾打趣她,“素姗,你此刻已俨然名媛模样,同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来往,有点不大方便吧。” 桂英现在同一夜总会任经理,旗下百多名小姐。 素姗亦挪揄地:“桂英,你在行内叱咤风云,有何失礼?” 在一个偶然场合,素姗结识了骆嘉伦。 骆嘉伦家境十分好,自幼被送到英国寄宿,一直完成了法科才回来,正跟师傅学艺,准备大展鸿图,他对素姗表示了好感。 素姗象一般女郎一样,到了这个年龄,特别想结婚,她欣然接受追求,喜上眉梢,精神焕发,终于,在一个月前决定订婚。 在这之前,她自然拜见过伯父伯母。 每次素姗都会全套香奈儿披挂,第一,名贵衣饰以示尊重,第二,那个圈子好象挺流行这个牌子,第三,女孩子穿起香奈儿看上去都差不多一副端庄形象,温婉可爱,无甚性格。 骆家对她颇为好感。 “素姗,在什么地方念书?” “家父认为瑞士的酒店食物管理科很有水准。” 这不算说谎,这顶多只属误导,素姗可没说她在瑞士读过书。 “令尊干哪一行?” “他退休到温哥华定居已有三年,”这是事实,“从前,他在银行做事。” 李父在银行守门,一次意外受伤失业。 “哪一家?” “英华。” 对方想半天,不得要领。 素姗温和地说:“家父只是小职员。” 骆家却对这种谦和更加好感。 素姗面试及格。 骆家送上订婚礼物是一套钻石首饰,指环项链连耳环,全可打八十五分,指环约三卡拉大小,刚好天天戴而不嫌炫耀。 素姗有点感动,立刻还礼,买了名贵金表,骆家上下四口,包括未来小姑,每人一只。 她对桂英说:“我性不喜占人便宜。” 桂英颔首,“礼尚往来,人家对你也尊重些。” 她看看那套钻饰,这样的货色,李素姗早几年都随时置它十套八套。 欢场中流动的资金往往庞大得难以令人置信,桂英与素姗都司空见惯。 标致、年轻、愿意有点牺牲的小姐年收入可达七位数字,在几年前,这样的收入如小心处理,很能做一点事了。 桂英所以不退出,是因为爱花费,赌是其中一项。 不过最近正努力戒除此项习惯。 素姗的订婚生活一直很愉快,直到发觉有人跟踪。 她为此轻轻叹息。 星期六气温突降,又下雨,素姗正埋头做帐,忽然想起一人,便走近玻璃窗观看。 果然,他站在街角,缩在人家屋檐下避雨,十分狼狈。 素姗打一把伞,披上外套,开了门,朝他走去。 那人见素姗朝他走来,意外得手足无措,别过头去,目光不敢与素姗接触。 “这位先生,”素姗把伞遮在他头上,“天寒地冻,又湿又滑,且过来敝店憩一憩,喝杯热咖啡好不好,长命工夫长命做,稍后再继续站岗未迟。” 那人听到这样滑稽的挪揄,既不敢怒,又不敢笑,一脸尴尬相。 不过他真的饥寒交逼,反正已被拆穿,不如喝杯热饮,于是硬着头皮跟素姗走。 在灯光下,素姗看清楚了那人,原来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 “尊姓大名?” “人叫我小郭。” “小郭先生,请品尝我们店里出名的爱尔兰咖啡及牛肉三文治。” “谢谢。” “小郭先生辛苦了有半个月了吧。” 小郭不语,低头苦吃,这漂亮女子是个厉害脚色。 “有何心得?” 小郭不得不开口,“李小姐生活正常,作风正派,工作忙碌。” “对呀,乏善足陈。” “李小姐,我听差办事,盼李小姐原谅。” 素姗温和地问:“阁下从事这种厌恶性行业,有多久了?” 小郭窘到极点,“一年多。” “呵,初出道。” “是,办事不力。” “可以知道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这是营业秘密。” 素姗沉默一会儿,然后轻轻问:“是骆家吧。” 小郭一怔,这女郎恁地聪明,他不承认,亦不否认。 素姗叹口气。 他们不相信她。 本来就是,本来素姗就起疑:世事怎么会变得如此顺利? 果然,派人调查起她来了,而且用这样低劣的手法。 迟早知道她是舞小姐出身的吧。 素姗问小郭:“你经已知道我从前的职业?” 他颔首,“你是大云华夜总会的台柱。” “告诉了骆家没有?” “月初才呈报告。” 素姗并没有开口求情,小郭又一次意外。 她笑笑,“也好,省得我自己开口。” 这样豁达,小郭呆住。 “添杯咖啡?” “谢谢。” 店打烊了,店员下班,只剩小郭与素姗二人。 素姗坐在店堂内,在适当的灯光掩映之下,真是个标致女郎。 小郭深觉可惜。 骆家太煞风景,何必去深究未来媳妇出身?有缘即好,如此计较,对人家不公平。 素姗摊摊手,“多谢赏光。” 小郭欠欠身,“打扰了。” “小郭先生,不如我把今晚行程说一说,你好打道回府,提早收工休息。” 小郭笑了,“您叫我无地自容。” 素姗说下去:“一会儿我约了老姐妹吃饭,搓几圈卫生麻将,稍后回家与同事会合,研究下一季宣传策略,然后骆嘉伦也许会来,也许不来。” “好,我提早收工。” 素姗牵牵嘴角。 “李小姐,容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 小郭又笑一笑,知难而退。 素姗并没有去打麻将,她落寞地回到公寓,静静坐沙发中,直至晚饭时分。 骆家存心不叫她下台。 他们嫌她。 素姗已戒了烟酒,可是此刻心情不好,忍不住斟了一点威士忌,加水加冰,喝将起来。 爱不爱骆嘉伦? 桂英问:你是爱他的吧。 素姗叹口气,经过了颠沛流离的少年期,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李素姗太想得到一个合理的归宿,她愿意嫁到骆家。 婚后她会如常料理自己的生意,她并不图骆家家财,而骆家在社会上的名誉,相信还不致于大到可以沾光的地步,不不不,她是完全因为骆嘉伦是个有为青年。 呵世上不如意事常。 派私家侦探调查她的主意,相信是骆家的主意吧。 骆嘉伦是不知情的吧? 素姗喝醉了。 第二天起来,肿眼泡、灰白脸,一副堕落相,素姗对着镜子大笑。 她性情豁达大方,一时虽不能把事情丢到脑后,却也不再特别烦恼消沉。 她上班去。 今日要巡回演出,三间店铺都起码要坐上两个小时,新一季衣服拆箱,需要标价。 素姗的宗旨一向是薄利多销,中上货卖中下价钱,很受办公室小姐欢迎。 工作使她浑忘生活上的不如意。 拆到一箱春季晚装外套,素姗说:“替大兴洋行的区小姐留一件。” 一位伙计说:“佟太太一直说要找一件奥根地纱外衣。” “喂,总共得四件,都叫人认领了,店堂挂什么出来?” 素姗可乐了。 “干脆在公寓拆了箱就卖,”她们笑,“连铺租都省下。” 生意有多好,可见一斑。 素姗穿上其中一件,转一个圈,她的助手鼓掌。 素姗坐下来。 她有她的生活,在她的小世界里,她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物。 何苦到骆家去受气。 素姗抬起头来,象是忽然想通了什么。 稍微有空,她到门前张望。 咦,不见那侦探小郭。 经过昨晚,大概他已躲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去了。 素姗恍然若失。 那一日,时间完全超出预算,离开总店,已是晚上八点。 银行区的商场早已打烊,素姗正锁门,突闻招呼声。 她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小郭先生,你好。” “咖啡?”小郭用手擦擦鼻子。 “来,我请你到相熟的店铺去。” 素姗与小郭到一间舒适的小酒馆坐下。 素姗怪幽默地说:“假如此刻有人跟踪我,报告会怎么写?‘李素姗与一英俊男人共在酒吧狂欢,行为荒唐,未适宜嫁入骆家’?” 小郭轻轻说:“我已辞去该项任务。” 素姗一怔。 “你说得对,太无聊了。” “又何必自砸饭碗?” “我已考虑清楚。” 素姗说:“你不做,他们也会委托别人做。” “那就叫别人好了。”小郭不在乎。 “你如何向他们交待?” “我?一无所得。” 素姗莞尔,“谢谢你。” “我真的一无所得,从早到晚,你勤力工作,见来见去,不外是那三两个熟朋友。” “你有无调查过桂英的身分?” 小郭笑笑,“桂英是一个大机构的公关经理。” 素姗嗤一声笑出来。 小郭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独身生活也许暂时更适合你?” 素姗一怔,这是很婉转的,“你的意思是,齐大非偶?” 小郭说:“骆家并非齐国。” 说得很对,素姗微笑,骆家太看重自己了。 小郭讲不去:“女子自力更生,只有轻松快活。” “是,除非有意中人。” “骆嘉伦不适合你。” 素姗低下头。 这个陌生人同情她。 她微笑,“你不能把他家长的帐算在他头上。” 小郭诧异,“你以为是他父母委派我调查你底细?” 素姗蓦然抬起头来,“不是吗?” “不,是他本人。” 素姗一下子被打沉了,一双手簌簌抖起来。 原本她还一厢情愿,希望保留最低自尊,现在发觉调查她的竟是她的未婚夫!伤心失望过度,素姗嘴角反而泛起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讲得太多了。”小郭觉得残忍。 “不,我感激你,总得有人做丑人把真相告诉我。” “李小姐,是骆嘉伦没福气。” 素姗抬起头,“我也这么想。” 二人喝完了咖啡在酒馆门前分手。 素册原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但是她没有,她找到桂英,一人去看了场电影,接着吃宵夜,十分尽兴。 然后桂英轻轻问“婚事告吹了吧?” 素姗笑曰:“完了。” “真可惜。” “人生过程中总有这样的事。” “你看得开?” 桂英知道素姗对这头婚事有很大寄望。 “总会淡忘。” 时间治愈一切伤口。 桂英颔首,“你一向是个勇敢的女子。” 素姗回到公寓,只听得电话不住地响。 她跑去接。 是骆嘉伦焦急的声音,“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一连找你两天,好不担心。” 素姗很温和地答:“工作比较忙。” “我们明天有约。” “是,伯父六十大寿。” “早些出来行吗,我有话要同你说。” 素姗坦然无惧,反正已是最后一次约会,“没问题,几点钟?” “下午五时,我到你那里来。” “好,我在家等你。” 摊牌就摊牌好了。 那一个晚上,素姗没睡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到夜总会上班的情形,年轻的她还不晓得害怕,灯红酒绿,只觉得这钱容易赚,唯一缺点是叫人看不起。 素姗哭了。 鼻梁骨象是中了一拳,酸且麻,然后大滴眼泪流出来。 那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夜长如岁。 女子总与眼泪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迷蒙间素姗见到了亡母,她坐在一个窗户面前,侧脸向着素姗,她没有看向女儿,也没有说话,但素姗知道那是母亲,窗口的光相当强且白,素姗看不清母亲的五官,她叫妈妈,妈妈,但没有回音。 梦醒了。 素姗所住白色公寓一片静寂。 她掀开被褥下床准备上班。 母亲没享受到素姗今日的成果。 一个拥有三家时装店的女子,要使自己忙碌,简直轻而易举。 中午时分,她才想起要去替骆父选购礼物。 太简单了。 她跑进名店,买一套银制剪雪茄用品,再加皮制雪茄套两件,一不做二不休,看到一只公文包,尺寸十分适中,也一并买下来。 骆父外型潇洒,比起骆嘉伦,风度只有过之。 还以为可以成为一家人呢。 素姗唏嘘。 她多么盼望幸福的家庭生活,做得累了,到公公婆婆家去吃碗点心,憩一憩,诉几句苦,再由丈夫接回自己家去。 看来这盼望要落空了。 命运不让李素姗停下来,她叫素姗不停向前走。 素姗提早下班回家梳洗打扮。 这个约会一个月前已经订好,不能爽约,也没有必要缺席。 一边化妆一边嘀咕:真要命,又流行浅粉色唇膏了,嘴巴看上去特别大。 骆嘉伦准时按铃。 素姗已经穿好衣服,她从不叫他等。 骆嘉伦看见素姗,不由得喝声采,那身湖蓝的皱纱捆缎边套装一定叫他父母高兴,骆氏最不喜年轻女子穿黑白二色,嫌素。 素姗斟一杯啤酒给他,“有话同我说?” “正是。” “请说。” “素姗,我们订婚已有半年。” “是的,”素姗微微笑,“有什么新发现?” 骆嘉伦坐下来,一本正经,口气象与人讨论商业合同,“我很满意。” 素姗牵牵嘴角,“满意我这个人,还是满意我俩的关系?” “素姗。我们可以结婚了。” 素姗不语。她动也没有动。 这句话要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听见,她会欢欣若狂,但是此刻素姗觉得异常讽刺。 骆嘉伦验过货版,认为可以出厂,噫,李素姗,这是你超生的机会了。 他说下去:“我们到巴哈马旅行结婚,回来再补办喜酒,我们今晚对亲友宣布喜讯。” 素姗静静看着他。 “咦,怎么不说话?” 素姗喝一口茶,“私家侦探的报告叫你满意?” 骆嘉伦表情尴尬了。 不过不怕,温柔的素姗一向对他千依百顺,他三言两语便可把这件事遮瞒过去。 “那真是误会。”他咳嗽一声。 “没有误会,彼此了解清楚一点嘛。” 骆嘉伦抬起双目。 “况且,我说的,未必是真话,非要由第三者来证明不可,否则,一旦结了婚,发觉货不对版,那就麻烦了,你是律师,办事小心点,也是应该的。” “素姗——” 素姗说下去“何必结婚呢,我无法平息你的疑心,是我的错。” “素姗,我不怪你生气——” 素姗已把手上指环褪下,“请你收回。” “素姗,这又是何苦呢,算我冒犯了你,这样吧,你也叫人来查我好了,我俩扯平。” 素姗把指环放进他手中,“时间到了,去吃饭吧。” 骆嘉伦到那一刹那,才发觉素姗的城府。 他到底了解她多少? 报告虽然清白,可是她真面目真性情到底如何? 一路上他们没有交谈。 在晚宴上骆嘉伦对素姗的成熟演技更加讶异,她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骆嘉伦想到半年前在类似一个场合里,一位长辈悄悄对他说:“嘉伦,你的未婚妻,有点面熟”,然后又补一句,“据说,有人在一间夜总会见过她,叫她坐过台子。” 骆嘉伦听了这几句话,一直不能释然。 虽说过去是过去,但他没有必要承受一个女子不光荣的历史,他要澄清。 于是,他跑到私家侦探社去求助。 昨日,报告出来了,他付了六位数字的调查费用,得到详细的报告,李素姗记录洁白无瑕,于是他兴致勃勃,决定结婚。 没想到忽然看到素姗另外一面。 她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 素姗一直坐到寿宴结束,认为大家都满意了,才偕骆嘉伦离去。 “素姗——” “别说了,”素姗温和地说:“大家还是朋友。” “真的不能原谅我?” “嘉伦,再讲下去没意思。” 骆嘉伦只得噤声。 回到家,素姗把衣服缓缓除下,换上浴袍,扭开电视,看午夜新闻报告。 电话铃响了,她知道这不会是骆嘉伦。 “李小姐?我是小郭,打扰你。” “没有的事,听见你声音真高兴。” “事情解决了?你的声音很轻松。” “是,我不用再隐瞒自己的过去了。” “那多好。” “是,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当其时在那个环境里,我只能那样做,何必引以为耻。” “说得好。” “小郭先生,你在哪里?” “你家楼下。” 素姗笑了,“请移玉步,上来喝杯咖啡。” “即传即到。” 素姗立刻去更衣做咖啡。 不到一刻,门铃响了。 假期过后: 年轻的丘永昌一放学回家,就看见床头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一封信。 是熟悉的淡紫色信封。 永昌露出一丝微笑,是叶如茵写来的信。 他连忙拆开。 信里这样说:“永昌,我将于下月赴美加旅行,一连停好几个地方,抵达温哥华的日期是十月三日,乘中华八三八班机于下午二时十分抵达,希望在飞机场见到你,如茵。” 永昌十分讶异,第一,这封信可真来得及时,因为当天已是十月一日,第二,暑假早已过去,如茵何来假期?第三,信写得这么简单,前因后果一字不提,何故? 永昌拿着信,踌躇起来。 丘太太探头进来,“如茵有什么话说?” 永昌同母亲的感情好比朋友般亲切,无话不说。况且,大家都晓得,移民之前,如茵的确是永昌的女朋友。 “如茵后天来,叫我去接飞机。” 丘太太也一呆,不过不动声色,“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 “不知道。” “假使是一个人,住我们家客房好了。” “谢谢,你妈妈。” “母子之间,何用客气。” 永昌不语。 如茵原不舍得他走,临别依依,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无限失落,另一方面又觉得被永昌抛弃,故此在一整年内,竟没有好好给永昌写过信,淡紫色信封里只得问候的便条,如此而已。 反而是永昌,每个月都殷勤地询问:你生活好吗,会不会计划到加拿大升学?同继母的关系有无进步……全得不到答复。 然后嘭,收到今日这封信。 也好,后天下午便可得到一切答案。 丘太太看到永昌的神色,心中有数,自去整理客房。 做母亲的要明白一点,子女的对象不是她的对象。她毋须爱上他们,可是,身为长辈,也应该有容人之量,对人家客客气气。 丘太太不十分喜欢叶如茵,这女孩眼神永远忧郁,而且相当崇尚物质。 在香港的时候,永昌送她的生日礼物,竟动用近万元数字买一只古姿的真皮背囊,太厉害了。 故此永昌移民离开了叶如茵,丘太太认为是好事。 这一年同永昌来往的女同学,气质大大不同。 同是卑诗大学同学,活泼、开朗、潇洒,丘太太比较喜欢她们。 可是,人家要来,挡也挡不住,丘太太自问不是加拿大移民局局长。再说,与其把自己儿子赶出去,不如把人家女儿迎进来。 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接飞机那一天,永昌有课,可是他特地告了假,叮嘱同学替他抄多一份笔记。 他驾着小跑车去接叶如茵。 故意早到,要接人,莫延迟,接不到,双方都苦。 果然,飞机降落二十分钟后,永昌眼前一亮,已看到如茵背着他送的背囊出来,并没有带寄舱行李。 在永昌眼中,一年不见,如茵好象更加漂亮了,乘过长途飞机之后,她不但不见疲倦,反而精神奕奕,整张脸发散着青春秀丽的光芒。 永昌见她状态如此之好,不禁大喜,扬手叫:“如茵!” 如茵也一眼看见了他,马上走过来,“永昌,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永昌握紧如茵的手。 “我终于到温哥华来见你了。” 永昌接过她的背囊,“来,到我家去休息,家母已经收拾了客房,欢迎你来。” 可是如茵却不累,她一脸兴奋,“永昌,带我到市区兜个圈子不迟,喝杯茶,看看风景。” 永昌只得笑笑:“好好好。” 小跑车开出去,一路上如茵赞不绝口,“空气清新,秋色怡人,呵,原来枫叶红了如许美丽,永昌,难怪你乐不思蜀。” 永昌觉得如茵变了,他讶异于她的开朗、活跃、眼神中的忧郁已一扫而空,这是好是坏? 永昌小心翼翼问:“家人好吗?” 永昌知道如茵同继母一直合不来,所以家庭生活不愉快。 “好呀,每个人都很好。” “你没有升大学?”永昌十分关注。 “我打算休学一年,到处走走,见识见识,然后才进大学。” 永昌不语。 如茵笑,“我也猜到古板的你必定不赞成。” “不不,那也很好,也许你愿意到我们学校来看看,可能决定留下来,迟个把月入学不是问题。” 如茵笑了。 永昌用手提电话向母亲报告行踪,然后陪如茵在市区喝茶逛衔。 丘太太放下电话便嘀咕:“人一到便叫永昌旷课。” 永昌当然没听到。 他也没注意到,每当他的目光一离开如茵的脸,如茵便即时收敛笑容,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深沉忧郁。 呵粗心的大男孩。 如茵终于说累了。 车子往山上驶,回到丘宅。 如茵一看便说:“哗,像荷里活电影中的住宅。” 屋子对牢整个海港,层次分明,绿草如茵。 丘太太笑着招呼客人,随即说:“我约了王太太她们,永昌,你负责陪叶小姐。” 丘太太驾着平治跑车出去了。 如茵这才转过头来问,“你们家几辆车?” “三个人三部车,在这里很普通,没车不能走动。” 如茵说:“永昌,你真幸福。” “此话何来?”永昌笑问。 “不是吗,一生一帆风顺,要什么有什么。” “我的一生还没有开始呢,言之过早。”永昌谦逊。 如茵伸个懒腰,打个呵欠。 “去睡一会儿。” “你呢?” “我在书房写功课,你随时叫我。” 如茵一进客房,已经爱上,全白花边窗帘配同式床单和床罩,窗外是蔚蓝的海,窗台上种着紫色的毋忘我,套房浴室也什么都雪白,一大迭毛巾,肥皂像小小一颗颗贝壳。 永昌觉得母亲对客人十分得体。 如茵又说:“永昌,你真幸运。” 永昌笑,“我猜我是。” 他出去了。 如茵舒舒服服淋了一个浴,她仍然不想睡,心事太多,心绪太乱,一时不知怎么向永昌剖白。 分别已经一年,不知他怎么想,也许他已经有了新的女友,也许他努力学业,已把感情暂且放下。 毕竟,大家还那么年轻,彼此都没有承诺。 她站在窗前良久,终于穿着浴袍出去找永昌。 “借你衬衫长裤一用。” 如茵长得高,可以穿永昌衣服,只卷起一点即可。 “一切像从前一样。”永昌笑。 如茵不语,怎么可能,即使永昌不变,她也已经变了。 她发觉永昌在按电脑做功课。 他的房间更加宽大,木板地,天花板上吊满飞机模型,角落堆着滑雪用具,通向一个小小露台,那里搁着辆爬山脚踏车及一块滑浪板。 丘永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 如茵指着说:“这一架b十二轰炸机模型还是我帮你拼的。” “正是。” “永昌,你好象很适应新国家。” “读书嘛,又有父母照顾,哪里都一样。” “一年了,你都没有回来看我。” “我们到欧洲以及南美洲去了,家父说别一有空就往香港钻,不如利用时间看看新地方。” 如茵呆了一会儿,才说:“是,说得对。” “来,我们索性到泳池旁边坐坐,你在晚上才睡,纠正时差。” 永昌取过一大盘水果,叫如茵吃桃子。 这里居住环境宛如世外桃源,难怪永昌整年都没想起她。 “这块地有多大?” “半亩。” 如茵笑着摇摇头,真令人难以置信。 “如茵,明天我要上课——” “你放心,我自己会到城里游逛。” “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跟我到大学,两节课后我们才到城内,还有,你在温哥华预备逗留几天?” “三天,四天,不一定。” “下一站到什么地方?” “旧金山吧。” “你好似尚未确定行程似的。” “我预备乘火车南下。” “好主意,你可以看看当年铁路华工的血汗功绩。” 如茵凝视永昌,他还是那个丘永昌,要等他长大,经济独立,心智成熟,起码要十年八年,叶如茵,你等得及吗? 她叹一口气。 “何故叹息?” “这个山上风景好得叫人叹息。” 永昌笑,如茵永远有类似奇突的感受,她可以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如茵吃了点水果,回房休息。 丘太太回来时见永昌独个儿在看电视,便问:“客人呢?” 永昌说:“我觉得她有点心事。” “是吗,”丘太太一怔,“我的感觉刚相反,她似比从前活泼。” “太活泼了,似伪装出来。” 丘太太嗤一声笑出来,“你别多心好不好。”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丘太太接过:“是,我们姓丘,有,有丘永昌,你是哪里找?香港姓叶,叶如茵的父亲,呵,请等等,永昌马上来。” 永昌是见过这位叶伯伯一两次的,连忙接过电话,“我是丘永昌。” 那位叶先生的声音有一丝紧张,可是仍然非常合理地客气,“永昌,你可见过如茵?” 永昌觉得这个问题非常突兀,便答:“她现在我家中,已睡了,要不要叫她听电话?” 叶先生似松口气,“不用,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永昌,如茵约在一个星期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我们在警方协助下知道她经已离境,于是到处拨海外电话找她,总算有了她的下落。” 永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原来如茵不告而别。 “她是今午才到温哥华的。” “相信她在东京逗留过几天,并且已经失去行李。” 幸亏这时丘太太已经离开起坐间,听不到这惊人消息。 “叶先生,是否要我劝她回家?” 叶先生太息,“让她散散心吧,请在适当时候劝她拨电话回家,永昌,拜托你了,我会汇些现款到你处,请你招待她。” “叶先生,不用客气。” “劳驾,我不多讲了。” “叶先生,如茵是否极端不快乐?” 叶先生想一想,“她已有十九岁,应该明白人不可以拥有一切,快乐靠自己寻找创造,硬是想得到不可能的东西,长嗟短叹,当然不会快乐。” “她想得到什么?” “譬如说希望生母复生,我与继母分手,或是耗巨款供她出国留学等,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无法办到,于是她愤怒、悲哀,我怕她还要自暴自弃。” 永昌十分震惊。 叶先生又叹口气。 “我会尽朋友的责任,叶先生,你放心。” “请转告如茵,我虽然比不上那种有能力的父亲,但却一样爱我的女儿。” “是。” 叶先生挂断了电话。 半晌,丘太太进来问:“没有什么事吧?” “呵。”永昌说:“他只是想知道如茵是否平安抵达。” 永昌心事重重,上楼轻轻推开客房的门,只见如茵在床上憩睡。 明天,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那一夜永昌没睡好,自觉责任深重。 第二天一早,他带如茵到大学,让她到处游览,约好了在图书馆等。 一边上课,永昌一边盘算如何向如茵开口。 还好那日只有两节课,跟着是周末,他可以一直陪着如茵。 如茵仍然维持着活泼的姿态,嘻嘻哈哈,对什么都表示兴趣,不住叫永昌替她拍照。 永昌带她去吃冰淇淋,看海鸥,乘她不在意,轻轻说:“你父亲昨夜打电话到我家。” 如茵一呆,不作声。 “他很担心你。” 如茵没有回答。 “叫你同他联络。” 半晌,如茵吃完了手上的冰淇淋,才慢吞吞问:“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向他报平安。” “还有呢?” “有什么难题,同我商量,别憋在心里,我们还是好朋友,如茵。”永昌态度十分诚恳。 “你觉得我是个问题人物?”如茵轻描淡写 “我没有那样说。” “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是。” “好朋友!一年没拨过一次电话给我。” 永昌分辩:“我经济未能独立,不方便时时用收费昂贵的长途电话。” “你家那么有钱!” “那是父母的家,嗨,我才二十一岁,我尚是学生身分,我只是伸手牌。” 如茵落下泪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 “如茵,你总不肯学习打发时间,为什么不找几份补习来做?既解闷又有收 入——” “我不要听,你的口吻似我继母。” 永昌笑,“有那么坏吗?我以为我只是像你父亲。” 如茵也笑了。 “如茵,不要自怜,你拥有漂亮的面孔与身段,人又聪明,嗳,还有我丘永昌这个朋友,已经胜过许多人,快自牛角尖走出来,迈向光明大道。” 如茵看着永昌,“谢谢你的鼓励,但是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我继母叫我找工作做。” “那就找份工作,晚上进修。” 叶如茵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你不知那有多辛苦。” “我当然知道,不知道也可以想象,可是生活既然如此安排,我们就得如此配合,快,如茵,动用你的能力,你做得到,别让环境把你斗垮。” 如茵不语。 他懂什么,他住象牙塔里,每天起床,什么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以后一生也恐怕如此,他懂得什么叫徒手搏斗,倒来教训朋友。 如茵又苦笑起来。 “从什么地方开始呢?” 永昌起劲地说:“你可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 “谁跟你说的,令堂?” “好,即使没有黄金屋,至少也有舒服的公寓,把书读好,找份工作,你就可以自立,你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 如茵看着他,天真归天真,丘永昌这番话还顶有道理。 她低下头,“我托福成绩不理想。” “重读、重考,多花九个月时间。” “我不耐烦。” “权且忍耐,如茵,我对你有信心,那几门功课难不倒你,你比我聪明得多,你是托福八百分人才,别自暴自弃。” 如茵至此有点感动,她想到继母冷漠的眼光,才不着紧呢,管谁沦落在阴沟里。 如茵心底活了转来。 永昌说下去:“我同母亲说一声,或许你愿意在我家重读,我帮你去办学生证件。” “不,太打扰了。” “那么,回家去读。” “让我想想清楚。” “还要想?”永昌满头大汗。 对丘永昌来说,正途是唯一的道路——读好书做好功课以文凭打入社会,再凭实力步步高升,这也是最平坦的一条路。 另外有比较凶险的悬崖路可走,要不粉身碎骨,要不名成利就,如茵自问没有能力,也没有客观条件去走。 她沉默了。 永昌说:“在这里好好玩几天,假期过后,从头开始,不为谁,为自己。” “回家得看脸色。” “如茵,好过一辈子看社会势利人士眼色。” 如茵站起来,朝湖边走去。 永昌走上去,“如茵,我有一点节蓄,我愿意支持你,记得高中暑假我帮人拾球以及补习吗,足够支付你重读。” 如茵笑,“只怕你逼我考八百分。” “七百分?” “六百已经很好了。” “一言为定?” “学费不是问题,我替人拍广告也赚了旅费。”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两个年轻人回家去。 如茵回到客房,看到床头有两套新衣服,连忙出去问个究竟。 在门口碰到丘太太。 丘太太笑问:“还可以吧,听说你的行李失了,我趁着替永昌买衬衫时替你选了两套,你且穿着。” 如茵十分感动,世上毕竟好人比坏人多。 “谢谢你伯母。” “谢什么,永昌的朋友还不就是我的朋友。” “伯母,我过完周末就要走了。” “多住几天,永昌上学,我陪你逛。” “不,伯母,家父催我回家。” “那么,明年再来。” “伯母,你们回不回香港?” “回,可是要住酒店。” 如茵点点头,那意思是,已经放弃那一头,决定在这里生根落地了。 如茵茫然。 “交通那么方便,往返不是问题,咦,你们不是要去看电影吗?” “是,是。”如茵知道伯母不打算再与她谈下去。 丘太太为她添置的衣服十分体面。 做母亲的自有苦心:这女孩住在他们家,又穿着永昌的衣服,真怕旁人误会他俩有不正常关系,男孩子的名誉也很重要,不得不掏一次腰包,算是看永昌份上。 丘太太早看出叶如茵无心向学,十月份了,还在放假?丘太太叹口气,永昌偏偏喜欢这样一个流浪儿,真叫父母头痛。 晚上,连丘先生都问了,“那女孩子打算住多久?” “嘘,星期一走。” “我们是中国人,开放有个限度,媳妇才可进门。” “喂你有完没完?” 丘先生噤声。 “别节外生校,过两天就走,千万要和颜悦色,切莫激起人家报复心理,万一牵着永昌鼻子走,那就糟了。” “永昌有那么笨?” “少年人感情冲动,买个保险比较好。” “那我不出声,你去处理。” “又是我的责任。” “当然是你。” 周末,永昌借了母亲的跑车开过美加边界同如茵到西雅图去观光。 在车上,如茵说:“这一定是我最值得回忆的暑假。” 可是暑假早已过去了。 永昌仍然说:“我也希望如此。” 如茵用一条丝巾缚着头发,此刻她心情平和。 永昌说:“不过,将来你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值得回忆的假期,这一个将变得微不足道。” “不会,我保证不会。” 两个年轻人静下来。 稍后,永昌问:“不知以后我俩是否还有共度假期的机会?” 如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说:“永昌,你我分手之后,我每天都想念你。” 永昌不作声,心中难过。 “我自觉十分爱你,这次见到你,我非常宽慰,你没有变。” “谢谢你如茵。” “你放心,我会振作起来,不是今年,也会是明年,为着我自己,也为着我生母,我相信在天之灵,我在母亲怀抱长大,一天喂七次,我不能辜负她。” 永昌握紧她的手。 “如有可能,明年再来。” “你可以约我在别的地方见,譬如说纽约、东京、巴黎都可以。” “我会考虑。”如茵微笑。 永昌还是那么天真。 一直感动她的都是这份纯真。 星期一就得动身回家,考得再好,父亲也没能力把她送出国,以后能否与永昌见面,实属疑问,两条平行线,难以交叉相爱。 如茵年轻的心充满悲怆,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永昌笔挺的鼻子,以后,即使再恋爱,她也不会忘记永昌,他也许是她失命中唯一的假期, 如茵低下头,轻轻落下泪来。 离家: 陆世英及志英两姐妹在十三号星期五那天简直不愿意起床。 昨天晚上已经商量到深夜,好不容易睡着,只希望一眠不起,能不睁眼就不睁眼。 可是终于被沙沙雨声叫醒。 志英喃喃自语:“屋漏兼夜雨。” 世英说:“起来吧。” 志英搔搔头皮,“来,先洗个头,淋个浴,再出去想办法。” “所有的办法昨天已经想尽了。” “别气馁,今日又是新的一日。” “我已决定到麦当劳上班。” “这也好。”志英颔首。 “至少可以支付电话费及房租。” “是我们生不逢辰,两姐妹移了民,才发觉这是北美洲经济最衰退一年,无处觅食,又无资格领取失业金或救济金,莫非要饿死在这里。” “你有胆子,回家要钱。” 志英冷笑一声,“我有胆色,可是,电话同信,到得了父亲那里吗?” 世英不语。 这根本是她俩移民主要的原因,三年前父亲再婚,娶了继母,生下一对孪生子之后,继母掌了大权,父亲除出管理一家厂之外,已不过问任何事宜。 志英与世英近不了父亲身边,又不想被继母讥笑“她们姐妹那里有空上门来”,故索性移民。 一个以秘书身分取得加拿大独立移民评分表中十分,另一个在中文杂志任编辑,也获得十分。 初到贵境,胸怀大志。 ——“志英,我找到工作,供你读大学,毕了业,你供我,六年很快过,值得投资。” 没想到半年后床头金尽,一筹莫展,住在租来的地库里,生活成了问题。 工作不是没有。 可是,家务助理及保母又怎么做呢。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饱餐一顿。”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没车上不去。” “叫她下来。” “她添了孩子,怎么走得开。” “还有,总不能空手去看她,买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笔钱。”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吧。” 志英点点头。 “你上过外国人的当铺没有?” “别神经,唯一的金饰是母亲给我们的纪念品。” 世英说:“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实在太豪气了,整个月薪水买一只手袋,现在我要是有这种钱,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将来。” 志英问:“在麦当劳碰到熟人该怎么办?” “职业无分贵贱,咄,管谁怎么说!” 志英低下头。 “我们应当高兴还有快餐店的工作等着我们。” “那么,”志英展眉而笑,“我还有你,你还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门。 两姐妹立刻静下来。 这一定是楼上的房东张太太来追讨房租。 果然,张太太在门外说:“两位陆小姐,我知道你们在家,快开门,别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头丧气的去开了门。 谁知张太太捧着一大锅热粥,“新鲜的鸡粥,吃了好有力气去找工作。” “张太太——” 张太太摆摆手,“不用多说,晚饭七时正开,迟者自误。” 关上门走了。 世英说:“好心人到处有。” 志英抬起头,“因看中我俩迟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粮草充足,两姐妹已很帮张太太看孩子买杂物,不遗余力,想必是彼时种下的善根。 两姐妹出门去,在那一日,她们找到了体力劳动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继母可高兴了。” “她才没有空为这种小事高兴。” 下午,把仅有零钱买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挂出圣诞装饰,世英才蓦然发觉,要过年了。 “今年农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亲为什么一个电话也不打来?” “他何尝不可以说我们如何一个电话也不打去。” “我们哪有钱。” “他哪有空。” 世英说:“你廿一,我廿二,应该可以照顾自己。” 志英答:“是,让我们争口气。”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么凑巧。 多伦多市几十万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龙后第三个,手抱着两岁的女儿,那小孩有张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错不了。 轮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条。 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头上的油腻味。 志英说:“洗发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头?还挺香。” “肥皂粉。” “发了薪水,剪短头发,好省些钱。” “现在就可以剪,你帮我剪,我帮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这不是真的,我们生活在廿世纪末繁华的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窘成这样,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别叫,忍耐一下。” 咔嚓一声,世英的长辫报销。 乐得轻松。 “捱一个月,发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种感觉,到了五十岁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为还有人请你。” “打电话给爸求救。” “谁打谁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也不说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唤她们假期去吃饭,“我叫姐夫来接你们。” 表姐夫约了她们星期三下午。 他对妻子娘家亲戚客气得不得了,通常有丰厚妆奁的女子都可得到这种礼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厅里,听到表姐殷殷问好,志英忽然落下泪来。 表姐不过说了一句话:“每天做工,还怎么念书?” 接着取了一只信封出来交到志英手。 世英说:“表姐,长贫难顾,总得自己想办法。” “你放心,顶多照顾你们三年,大学出来了,才讲独立不迟。” 志英不出声。 “考了入学试没有?学位顶紧俏,别托大,还有,姨父知道你们的事吗?” 两姐妹沉默。 表姐摇摇头,同她们吃一顿丰富的下午茶,又让姐夫送她们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库,志英拆开信封一看,见到一张支票,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额上的五位数字。 志英还以为灯光昏暗,眼花。 世英说:“没错,我们遇到恩人了。” “这张支票假使由父亲写出来,我们可能还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现在也不会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罢了,我们在老父前夸下何等样海口,说什么如不锦衣决不还乡。”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对儿子才两岁。” “可怜母亲没享过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运各有不同,我们不该为这个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们不应妒忌他重新获得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被遗弃了,充满自怜,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没想到移民手续那么快批下来,不走也不行。” “还有,节蓄一下子花光,流落异乡。” “睡罢,明日早班。” “我们不是有钱了吗?” “小姐,这够你一年还是半年花?不见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叹口气。 真没想到钱那么重要,但凡说一个月用一千几百就够,对物质无所求的人,大抵都没有接过帐单吧,背后有支持他的人,自然乐得讲清高的风凉话。 她们姐妹俩险些儿连肥皂卫生纸都买不起了。 支票兑现后第一件事便是买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级市场,世英落下泪来。 “这是干吗,你还在触景伤情?我们不在这里买,隔壁那药房足足便宜五角钱。” 世英用手抹去眼泪,“你说得是。” 志英讲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怀,我们还年轻,挣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顶去了。” “你真乐观。” “不乐观,行吗。” 虽然年轻力壮,一天工作下来,也还腰酸背痛,躺床上,觉得人生没意义。 不过房租付清了,还有电话电费单,并且买了邮票写信,存积许久的大件脏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铺洗干净,她们暂时松口气。 午夜梦回,真正后悔伤了父亲的心。 真笨,还当着继母同他吵,更加给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顺同她们开仗。 志英记得她大声指控父亲:“你根本忘记母亲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临终前怎样请求你照顾我俩,如今你当我们是眼中钉。” 也许是事实,讲出来却未免太老土了。 父亲再婚时她们已经十七八岁,已算是大人。 继母不费一丝力气便赢得此仗。 世英说:“不必内疚,无论你说了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她总有办法叫我们知难而退。” 现在她们离家八千哩。 过两日,玉表姐的电话来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记生疏了没有?” “操练一下就可以回来,表姐,你要人效劳,我随传随到。” “你表姐夫有个朋友新近投资移民,在此地开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个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这是地址,”她说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见见老板程先生。” 志英嗫嗫说:“我没有当地经验。” “做个一年半载不是有了吗,总得熬过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里呢,我会替她留意。” “谢谢表姐。” “星期天我们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无话可说,你们要是赏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没声价答应下来。 那日世英迟回来,打开门,一脸笑容。 “有什么好笑?且说来听听。” “我的师傅赵国慧君也移民到本市来了,我与她见过面,她人面广,关系好,已把我荐到中文报馆上班。” “年初你到那边去找工作,不是说额满吗?” “最近有好几个人回流,拿到护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兴。” 志英开心得泪盈于睫。 算一算,二人共在快餐店做了三个多星期,恍如隔世,幸亏只是自己负担自己,没有家累,否则不堪设想。 世英感慨地说:“父亲再也不会认得我们。” “我心安理得,我又没有堕落。” “什么叫堕落?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 “果然,”志英大笑拍手,“怪起社会来了。” 以前,这两个年轻女子爱买什么就买什么,花光了薪水向家长要,父亲略问几句使老大不高兴,如今可不敢放肆,卑微薪水居然有剩。 志英的老板程先生已吃了不少洋妞的苦,她们习惯公事公办,慢吞吞,过了五时正,人仍在办公室,已不肯听电话,一个如此,个个如此,换人也不管用。看到志英口齿伶俐,做事爽利,六点钟了还在电脑前查资料,差些没感动落泪。 为着留住她,便即时提供额外福利:“志英,星期三下午我放你到杜格拉斯学院去修公司秘书课程,连星期六上午及星期一晚上,一个礼拜上三次课,五年毕业,别嫌时间长,有志者事竟成。” 念英回家想了想,也只有痛下苦功才会有前途,从前一直吊儿郎当,因为觉得不日可承继父业,现在知道那个希望已成泡影,不得不靠自己。 一个星期上三天课,再也没有时间看电影睡懒觉了,且绝不能半途而废,非咬紧牙关熬下去不可,待毕业出来,经已年老色衰。 想到这里,意志力稍弱的人真会痛哭失声。 不过,志英往好处想,时间总会过,人迟早会老,学得一身本领,又怕什么人老珠黄。 就这样决定下来。 春夏还不觉得苦,秋季一来,就觉得地库冷。 这时表姐说:“我私人买了一幢公寓,就在市中心,两房一厅,地方不错,租八百五,你们去看看。” 世英去看了回来,同志英说:“是幢豪华公寓,刚入伙,楼下还有暖水泳池,应该租一千八百元才真。” “表姐说自己人,够付按揭就算了,否则盈余也是缴税。” “我们好象欠她太多了。” “是,玉表姐从前都不大同我们来往。” “她的母亲同我们妈妈是两姐妹——” “也许是爱屋及乌。” 眼看那零下十度八度的严冬快要来临,两姐妹速速搬入新居,那种感觉,如做了人上人。 志英问:“记不记得彼时父亲说要买房子给我们,我们挑剔得多厉害?” “是,光是挑地区,已经一年半载没结论。” “其实只要有瓦遮头,管它呢。” “那时根本没有脑。” “活该今日吃苦。” “想到没钱买食物,真是不寒而栗。” 志英咕咕笑,“去冬如无表姐打救,你会不会找父亲要钱?” 世英半晌才答:“我们已经同父亲三击掌了。” 志英说,“再过一年好拿护照,你会不会回流?” 世英白她一眼,“今日你的问题何其多。” 志英说,“有辆老爷车代步就好了。” “得珑望蜀,别贪心了” “是。” 见到表姐,便问:“有无家父消息?” 玉表姐笑答:“我同他只是姻亲,我是你们母亲那边的亲戚,我同他少来往。” 这是事实。 表姐接着说:“父女到底是父女,拿起电话说两句,一笑泯恩仇。” 世英与志英缄默。 “那么,写信吧,寄照片吧。” 世英低声说:“想想也真是,父亲白手兴家,何等英明,却生了我同志英这样窝囊的女儿,连书都没念好,什么都是半吊子,更不用说是搞事业了。” 志英默认。 世英又说:“报馆的工作虽足以糊口,但我还是想进大学读新闻系。” 志英抬起眼来,十二分讶异,用手肘推了世英一下。 表姐沉吟一下,“你托福试成绩好吗?” “五百五十分,中学联考拿四a三b。” 表姐一听,眉开眼笑,“唷,你为什么不早说?太谦虚了,小女若拿到这样成绩,立刻要开庆祝大会,还不快去报名?” 志英瞪大双眼,“学费呢?” “当地人念大学,极之便宜,不怕不怕。” 二人一离开表姐寓所,志英便责问世英:“你打算叫表姐同你缴学费?” 世英瞪志英一眼,“你还在梦中呢你。” “什么意思?” “打一年前表姐开出万金支票,我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支持。” “谁,姐夫?” 世英忍不住笑,“用用脑细胞。” “嗯,一连串好事连二接三发生在你我身上,这里头,有点学问吧。” “你想想,玉表姐怎么会只身担这种干系?请我们吃顿饭、看场戏,送件毛衣这种情是有的,给房子住、介绍你去工作,甚至负担三年学费,就不在份内了。” 志英沉默下来。 “表姐当然是受人所托。” 志英再笨,也明白过来。 世英取出一张文件的复印本,“我去查过了。” 志英一看,是房屋卖买记录,地址是她们此刻住的公寓,卖价二十八万五千加币,买主是yc陆。 志英冲口而出:“父亲!” “可不就是爸爸,这记录我自一个相熟房屋经纪的电脑得来。” 志英颓然。 “原来倚靠的仍是我们所憎恨的父亲。” “你恨他吗?我早已改观。” “对表姐我们还一直谢进谢出,玉表姐谢我们才真呢,父亲必定厚酬她。” “干吗父亲行事要如此转折?” “怕我们不接受呀。” “他妻子呢,不反对吗?” “我不知道,可能已经达成协议,接近两年没见他们,事情也许有很大变化。” 志英沉默,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索性提出升学要求。” “表姐会转告父亲的吧?” “自然。” “记得当年父亲劝我们到外国升学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 姐妹俩坚持不走,控诉父亲“调虎离山”,意图并吞她们母亲的财产 人不吃苦真不会长大。 “要不要写信给父亲?” “且慢,他不想露脸,我们随他。” “这也是一种尊重吗?” “正是。” 果然,不出三天,玉表姐的回复来了,“学费没问题,你报了名没有?” “下个月面试。” “好极了,上课往返乘公路车费时,我这里有一辆二手车,你要是不嫌弃——” “表姐,我一于厚着脸皮接受了。” 表姐至此也不想再隐瞒,语带双关,“世英,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谢谢表姐关心。” 两姐妹去领取了二手车锁匙。 志英很怀疑,“明明是新车。” “叫你相信是二手便是二手。” “是是是。” 与父亲分手之前,世英带头谈判,要求分父亲一半财产。 陆氏一口拒绝。 志英想起来问:“他是怕我们三年就把财产花光吧?” 世英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你打算怎么样?” “我对半工读生涯相当满意。” “志英,我很佩服你。” “世英,我们同父亲,还见不见面呢?” “他比我们智慧,他会作出安排。” 志英知道她仍有芥蒂。 春季开学之后,陆家姐妹生活水平,同一般富裕的留学生无甚分别。 可是,那几个月接近贫穷线的生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姐妹俩对于日常开销都十分谨慎,不再做大花筒,对于物质,也不再过份重视,反而添一份潇洒气质。 从前裙下的异性朋友众多,此刻也无心结交。 世英戏言:“也许爸现在会对我俩点头赞许。” 志英低头做功课,一脸正经,端庄五官像煞她们母亲。 世英很会安排,她把功课成绩交给玉表姐过目,亦即令她转告父亲。 “如今大有出息,你们母亲最高兴。” 世英说:“可惜她看不见呢。” 表姐讶异,“她当然知道,此刻阿姨是天眼通了。” 志英世英黯然不语。 “说也巧,你姐夫上个月不是回香港吗,到你父家作客,拍了好些照片回来。” 说着取出照片簿。 志英世英抢着看,只见照片内的父亲宛如中年人,神活气朗,他妻子抱着一对孪生儿,亦眉开眼笑,好一个幸福家庭。 志英微笑,“孩子完全像爸。” “不知道还生不生。” 表姐插嘴:“据说想多生两个女儿。” 世英咋舌。 “女儿好,我也喜欢女儿,女儿再同父母不和,也比儿子亲厚。” “真的?” 表姐说漏了嘴,“女儿总会回头,今日的女儿往往比儿子更争气能干。” “我俩例外。” “你俩才是表表者,叫你们回家度假呢,不知多挂住想念你们,问有男朋友没有。” 世英说:“功课要紧。” “听了这话,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呵,以前忙着穿时装买小跑车满欧洲逛呵。” 志英看着世英,“明年夏季吧,也许是回家的时候了。” 世英道,“先给父亲写封信。” “我想想……” 流光: 荀慧一直觉得流光对于母亲毫无意义。 母亲像是上一代的人,或是上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上一代的人。 母亲不注意时事,世上一切苦难与她无关,她特别不喜看疮疤,电视新闻一映到战争、天灾、疾病,她就说:“荀慧,给我转台,快!” 荀意抗议:“妈,这是常识。” “咄,我管它呢,看了恶心。” “妈,世上的确有这种事在发生。” “呵,没临到自己头上就得实习呀,你有没有笨一点?” 荀慧只得笑。 那么,许太太到底几岁,六十多,七十多? 不不不,许太太才四十出头。 她早婚,大学没毕业就成了家,论文由许先生代写,毕业后从来未曾做过一天事,也不觉得是损失,靠娘家丰富的妆奁过活。 因从不干涉许先生收入去向,故甚受夫家尊重,许大太地位十分超然。 夫家有喜事,她那份礼总是特别得体,且不用劳驾许先生,许家就是喜欢这一点。 相比之下,其它的媳妇就太过精刮了:自己一份薪水用来贴娘家,专用丈夫那份,害得他三年买不了一套新西装…… 女因母贵,荀意也得祖父母钟意。 荀慧十八岁便拥有一辆小轿车,对老人家管接管送,毫无吝啬。 她所看到的,尽是和颜悦色。 荀慧当然知道外头有不同的脸色。 即使在本家,脸色一变,也叫人难以应付。 荀慧亲眼见表哥宿慧上门求祖父借一笔不大不小的款子遭到拒绝。 他才垂头丧气离去,荀慧便听得祖父骂:“瘪三!” 荀慧马上借故告辞,回到家,即致电三伯家,叫宿慧立刻与她联络。 那天傍晚,宿慧一到,荀慧便给他一张现金支票。 宿慧涨红着脸,静静收下即走。 许太太知道了此事,十分高兴,“做得好,荀慧,钱就是要来这样用的,多一套衣服少一套时装不要紧。” 不到三个月宿慧便将本利归还,荀慧亦大方收下。 所以说,荀慧知道外头的世界同许家不一样。 毕业后她在政府机关找了一份轻松的文书工作做。本想步母亲后尘,可是荀慧天性精明聪敏,凡事观察入微,同时,看人看事又有点悲观,因此自觉可能生活大不如母亲那般顺利平和。 那一个星期六下午,许太太与朋友在搓麻将,荀慧在客厅另一角躺在长沙发上看小说。 荀慧听到几个太太说到她。 “小姐不是要搬出去?” “小单位正在装修。” “你舍得?” “子女几时会听我们?” “荀慧乖,你福气好。” “乖什么,她此刻的男友我就不喜欢。” “人品还不错,不喜欢什么?” 许太太忽然顾左右而言他:“你说惨不惨,利息降至二厘,真正要命,一百万美金放银行里,一个月才收千多元息,怎么省都要老命。” 这番话讲到诸位太太心坎里去,纷纷发表意见。 荀慧放下小说笑了。 说母亲生活中没遭遇过挫折,也不是。 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 荀慧记得开头的时候,母亲天天黎明哭个不已。 有时逛街逛到一半,她也会掩脸流泪:“荀慧,妈妈已经没有妈妈了。” 荀慧恻然。 随即想到,终有一日,母亲也会离她而去,寝食难安。 荀慧恹恹欲睡,终于挣扎起来,拨电话给王京,叫他来接她。 这个王京,便是许太太不喜欢的人。 在门口与王京会合了,荀慧说:“去看电影吧。” 王京讶异,“你一向不爱看戏。” “不知怎地,今日想到戏院去逃避个多小时。” 王京自无异议。 时势与以前不一样了,王母不知多喜欢荀慧,只觉得她相貌娟秀,人品端庄,而且家境良好,将来必定是名生力军,一点也不怕荀慧自幼宠坏。 王母同儿子说:“越是小家越骄纵。” 因此王京更加待荀慧殷勤。 合该有事。 买了票,上到楼座,人影一闪,荀慧看到了她父亲许惠愿。 荀慧顿时一呆,父亲怎么会有空看电影,他不是在写字楼加班谈生意吗? 然后荀慧看到他身边的人,那是一个年纪只比她大三两岁的时髦女性,两人态度亲密,一下子就钻进漆黑的戏院,失去踪迹了。 荀慧发呆。 王京问:“什么事?” 荀慧猛地抬起头来,“没什么,我们怎么到戏院来了?谁要看戏?快走快走。” 王京到底熟悉小姐脾气,立刻笑,“我开车,兜风去。” “不,你送我回家算了,我这会子也累了。” 王京自然言听计从。 在车里他说:“家母下星期五十大寿。” 荀慧居然还有心情问:“伯母喜欢酒席还是首饰?” 王京笑,“她呀,什么都喜欢。” “那么,我们干脆都替她办好了。” 一边笑眯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这都不是真的,明明生活在九十年代,怎么四周围的人与事都似五十年代作风。 “这样吧,我请一席酒,自己人排排坐,务必请许伯伯许伯母赏面。”王京这样说。 “你打算请在哪里?”荀慧问:“不如我来,美国会所又大方又舒服,礼物我去办,只说是我们一家三口送的,好不好?” 王京感激之至,他见过大嫂克扣父母的零用金,七月份拖到九月初,那一千几百不松手就是不松手。 回到家,许太太的牌局已经散了。 她一个人在吃糖点心,见到女儿,有点讶异,“这么快回来?” 荀慧不语,静静坐母亲对面。 “王京呢,二人龃龉了?” “没有的事,他哪里敢同我吵,妈,王伯母五十大寿。” “那还不容易,你去挑一只本地珠宝店镶的宝石戒指,我去买只名牌手袋,什么都够了吧。” “妈好象始终看人家不起。” “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你们年轻人三日两头换朋友,我怕血本无归,无以为继。” 荀慧只得陪笑。 她客观地看着母亲,她那年纪,正是许多职业女性的流金岁月,母亲容貌并不显老,可是姿势缺乏训练,有点滞钝,一开口,更加落后,这同她不关心时事有关,发型化妆衣着多时髦都不管用。 荀慧的上司同许太太差不多年纪,可是目光炯炯,整个人散发着无穷精力,言语锋利,见解独到,完全是两回事。 荀慧叹口气。 “干吗长嗟短叹?” “对了,妈,父亲刚才出去,穿什么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点都不错,正是那件上衣,适才在戏院惊鸿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轻的她突然发觉人心另外一面,不禁惊惶失措。 荀慧面色苍白。 母亲却误会了,劝道:“不要太为感情事操心,人生一饮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劳多得吗?” 许太太笑,“啐!你想嫁几次?” 荀慧笑不出来。 稍后,许惠愿回来了,他并没有与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会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摸摸进行了多久了。 还有,荀慧又想,母亲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或许她一向知道父亲为人,因无法可施,故一头栽进麻将牌中。 幸亏无论结果如何,母亲的生活绝不成问题。 荀慧又蓦然发觉,生活费用是何等重要,结婚离婚,生儿育女,全靠它了。只要太阳升起来,每天就得有固定开销流水价付出去,倘若母亲没有节蓄,日子怎么过。 那日荀慧辗转反侧,不能成寐。 她知道她父亲,很会读书,年经时品学兼优,所以外祖父很喜欢他,可是许惠愿是个名士派,不愿低声下气应付人事,也不肯比其它人更苦干,故此十年也不升一次级。 外公也觉得无所谓:“多点时间陪妻女嘛。” 反正他衣食住行,都不比死做烂做的同事差。 许太太又不是锋芒毕露的女强人,外人只当许惠愿有父荫。 事实不是这样的。 荀慧当然很明白,她有三个姑妈,统统以服侍老人为名,寸步不离,旁人难以插足许家。 一年到头,荀慧极少去祖父处,自小到大,许家亲戚也不会买一个冰淇淋给她。 钱是母亲的钱,面子亦是母亲的面子,这个许家,其实是母亲的家。 饶是如此,许惠愿还是同年轻的女子去看电影。 而且,不止是看电影吧。 他从来不与她们母女去看戏。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荀慧真想问:“海角惊魂好看不好看?” 母亲同她说,小时候曾随外公去看过那个戏,那时她才几岁大,只记得是部黑白片,戏中有个坏人,歹毒地缠住一家人不放……并不好看,不知为何拿来重拍,可见题材真正缺乏…… 母亲喜欢迪士尼的长篇卡通仙履奇缘。 那夜下雨。 荀慧悲哀地知道,她那幸福平静的家庭生活将告结束。 母亲愿意牺牲,但那是不够的,父亲对妻子多年的牺牲已产生厌倦。 这样看来,她势必不能照着母亲的老路走。 原来荀慧以为她可以带着丰盛的嫁妆到王京那里去过一辈子愉快而平静的生活,现在看样子不行了,那并非一个好办法。 天雨并没有停。 王京来接荀慧上班。 荀慧说:“这种天气真像我在英国的第一个秋季。” 王京陪笑:“但愿那个时候我在你身边。” 荀慧自顾自说下去:“那是我生命中最苍老彷徨的一年,感觉上随时活不下去也无所谓。” 少年的她失恋,心情坏到透顶。 王京小心翼翼地劝道:“任何挫折都会捱过去。” “王京,”荀慧忽然问:“要是你看见你父亲同女朋友在一起逛街喝茶,你会不会告诉伯母?” 王京吃一惊,“家父不是那样的人。” “假设呢?” 王京笑,“家父只是个小职员,哪来的多余时间精力。” 荀慧不耐烦了,“假设!” “呵,”王京想一想,“我不会。” “为什么?” “也许那样事很快就会过去,何必在母亲心头造成一个阴影。” “假使不过去呢?” 王京并不笨,已经觉得事有蹊跷,故看着女朋友说:“也是越晚给她知道越好。” “何故?” “不知道她就不伤心,多拣一个愉快的日子。” “也许早一点知道会有帮助呢。” “什么帮助?已变的心即系已变的心。” 没想到王京对这种问题看得如此透彻。 那日下班,回到家,天已暗,看到客厅还未开灯,荀慧就知道事情不对劲。 “妈,我回来了。” 许太太抬起头来,倦容满面,“这雨,直下了两天一夜。” 荀慧只得回答:“可不是。” 许太太看着窗外,“我忽然想起极小的时候的雨天趣事。” “妈,”荀慧走过去,“说与我听。” “那时我还在上海,到大姨妈家去做客人,约是五六岁吧,天忽然下雨,姨妈因吟道:‘哟,落雨天留客’,据说我听出话中有话,不一高兴了,立刻说:‘我要回家去’。” 荀慧陪笑,“妈幼时真聪明。” 许太太猛地抬起头来,“呵,荀慧,那岁月都流向何处去了呢。” 荀慧过去搂住母亲,“妈妈,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许太太黯澹地笑了。 她说下去:“昨夜我做了一个梦,自己还很小很小,四周围有外婆,母亲,姨妈,以及保母阿宝姐,众人谈笑甚欢,一觉醒来,发觉这些人早已逝世,一个都不在人世间了,唉。” “妈妈,你还在,我还在。” “荀慧,人生其实并无太大意思。” “你还得看着我结婚生子呢。”荀慧微笑。 “你不会离开妈妈吧。” “永不。” “幸亏你是个女孩。” 真的,许家要男孙来干什么,既不教又不养,多年来责任统统推在媳妇头上。 “荀慧,我有话同你说。” “妈,我听着。” “你父亲外头有了人。” 这不是真的,荀慧一直想,这种对白只有在五十年代的电影中才会出现,真要命,现在她被逼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如此窝囊的情况。 “对方要求他离婚。” 荀慧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说:“离就离好了。” 许太太抬起头,“我也对他那么说。” “不过,”荀慧的语气益发冷淡,“分了手他就得搬出这个家。” “我也那么同他讲。” “这样一个家,不是年薪一百万可以顶得住,”荀慧说:“他近半百的人了,还剩几年工作能力,应当明白,如今物价如此昂贵,事事从头开始,需要何等样勇气,他也该了解。” “荀慧,你讲得太对了。” “他明天就可以搬出去。” 许惠愿回来了。 刚刚听到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 “荀慧,我同你母亲的事,不容你插手。” 荀慧抬起头来,“我母自有智能,我并无诸多指示。” “那最好不过。” “可是我母亦系我最好朋友,我们凡事有商有量,这回也不例外。” 许惠愿看着女儿:“别忘记我是你父亲。” “是,生理上的父亲,我已决定站在母亲这一边。” “你鼓励母亲离婚?” 荀慧站起来,“此刻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再差几年就要踏入廿一世纪,我们还能鼓吹一夫多妻制吗,那是违法的。” 许太太用手撑着头,这个时候才说:“惠愿,你走吧。” 许惠顾踌躇了。 明明是他要走,可是到妻女开了大门请他走,他又犹疑起来,怎么,没有抱着他大腿痛哭恳求他?反而请他速战速决? 他说:“财产方面……” 许太太抬起眼:“别人不知道,你是明白的,两层公寓,全是我父给我的嫁妆,一笔现款,存在银行滚利息已有几十年,用的还是父亲公司的名义,你想分什么?说。” 许惠愿蹬蹬足,“这个家,怎么耽得下去。” 他取起外套,又离开家门。 荀慧跟着说:“妈,我出去一会儿。”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找锁匠来换锁。” “荀慧,需要那么绝吗?” “妈妈,做得绝的不是我们,相信我。” 许太太摆摆手,任由女儿去安排。 一整晚,荀慧都似听见父亲用锁匙开门的声音,惊醒,侧耳静听,却没有那回事。 大抵换锁是不必要的,不换他也不再会回来。 父亲的开门声曾给荀慧的童年带来无限喜悦,五六岁的她曾琅琅地唱:“五点半啦,爸爸回来啦!”那时,父亲下班的时间准确无比,那时,父母都年轻力壮,那时,幼小的荀慧没有烦恼。 荀慧终于落下泪来。 她跑到邻房去看母亲,母亲似睡着了。 离婚之后,她势必更加寂寞,荀慧本人又有工作及应酬,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真不知她该如何打发时间。 母亲转一个身,在梦中叫:“妈妈,妈妈。” 荀慧更加心酸。真的,母亲尚有母亲。 第二天,她在办公室拨一个电话到父亲的公司。许惠愿听到女儿的声音,有点意外。 荀慧说:“为母亲着想,我希望你三思。” “你的口气与你外公何其相似。” “我十分相信遗传。” “都认为我许惠愿是垃圾。” “没有人那样想,你太多心了。” “我回来亦无意思。” “那么多年的夫妻了,有商有量,你们何不乘邮轮环游世界。” 许惠愿沉默。 “什么地方都不如家舒服,你俩旅游期间,我负责装修家里。” “荀慧,你反而把我当小孩了。” “父亲,外边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玩。” “我有数目。” 谈判失败。 荀慧只得挂上电话。 那日下班,许太太仍然在搓牌。 听见女儿回来,转头说:“荀慧,正想同你说,叫王京告假,我们一起到温哥华去住上三两个月。” 什么? 牌桌上的伯母立刻说:“唉,羡煞旁人,要走即走,何等逍遥。” 许太太说:“天天上班下班叫做有出息?简直浪费生命,我同我女儿说,若一家靠薪水吃饭呢,也无可奈何,否则的话,营营役役,没多大意思。” 众太太又笑。 荀慧打一个突。 父亲就是长年累月听了这种论调才起反感的吧。 接着许太太说:“荀慧,去订三张头等票,”又同牌搭子解释:“十多个小时长途,非头等不可。” 荀慧问王京可愿意同去。 王京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答:“荀慧,十天八天我是走得开的,但三两个月就恕难从命,我有我的工作,我的责任,我若长年累月倚靠你家,日子久了,你势必看不起我,两人地位不能平等,相处就困难。” 荀慧颔首。 “你不介意我维持丁点自尊吧。” 荀慧说:“不,你很正确。” “我希望你也十天八天之后回来,你总得创立自己的生活模式,亲情固然重要,可是你的精神与经济也最好能够独立。” 这的确是肺腑之言。 “荀慧,许多超级富豪的千金也都想搞些事业,你想想是为什么,快廿一世纪了,游手好闲已非值得羡慕的一件事。” 荀慧不语。 “不过,家母生日,还是希望你们来。”王京也十分精明,真是私是私,公管公。 那一天,许家三口分批到场。 王太太眉开眼笑出来迎宾。 许家虽然环境比王家好,可是王太太认为王京有才,相形之下,亦不失色,故大大方方收下许家的礼物。 “一家人一家人。”王太太从头到尾这么讲。 可是荀慧知道,她与王京的关系,也到今天为止。 王京比她父亲更加厉害,他愿意享受未来岳家的优厚条件,可是不愿承认千金小姐有啥子了不起。 将来到王家吃完饭,大概要洗完盘碗才能走。 荀慧想破了头也找不到要那样委屈的理由。 许太太看出来了,一散席就说:“你现在明白为何妈妈不喜欢这小子吧。” 许惠愿也说:“我公司里不晓得有多少小伙子胜过他。” 荀慧咕哝:“你又不同我介绍。” 许太太说:“他哪里有空。” 许先生答:“这个礼拜天,我就叫几个来吃饭。” 荀慧看着父亲:“你又不在家住,怎么招呼人?” “谁叫你怂恿你妈同我离婚。” 反而是许太太不耐烦了,“喂,先把女儿的事摆平好不好。” 荀慧忽然伸出双手,一左一右,各拉住父母一只手,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向前走。 彼时生活真单纯,生离死别都十分遥远,也从没听过伤心失望,小小不如意,哭一顿也就全然浑忘。 荀慧愿意回到那个岁月里去,小小的她,坐在母亲膝上,头靠在母亲胸前,渐渐睡着。 荀慧想到这里,落下泪来。 许太太看到了,“哭什么,父母离婚,又不是世界末日。” 许先生补一句,“离婚是很普通的事。分了手,父母还是你的父母。” 荀慧又觉得这种对白象足廿今世纪时髦小说中的说白,可是她一样不爱听。 同她母亲一样,她不知道时光流向何处,抓都抓不住,于是她紧紧握住父母的手,像一个小孩般痛哭起来。 他人情书: 那天早上,其实同所有早晨一样,咏诗已穿戴整齐,预备上班。 电话忽然响了。 咏诗看了看钟,早上七时零五分,她放下咖啡杯,去听电话。 “咏诗?”那边停一停,“我是周帼仪。” 周帼仪是咏诗男朋友周哲文的妹妹,她们当然见过面,吃过饭,彼此相熟。 这么早有什么事? “咏诗,你听着,哲文去世了。” 咏诗一怔,笑问:“你说什么?” “爸爸叫我通知你,纽约那边的消息,哲文已于那边时间八月十二号清晨五时撞车身亡,父母现正出发到飞机场。” 咏诗骤然抬起头,耳畔嗡嗡作响,一切都极不真实,她忽然看看电话听筒,怀疑有人作弄她。 “咏诗,节哀顺变。”帼仪嗒一声挂了线。 咏诗看看钟,七时十五分,要出门了,今早公司有急事,非准时不可。 她如常开着小车子上班,一路上留意交通,并无异样。 到了公司,她匆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已把会议章程交到她手中。 咏诗忽然决定拨一个长途电话到纽约。 那是打到周哲文公寓里去的。 电话接通了,咏诗多希望哲文会笑着来听电话,并且笑谚地说:“噫,咏诗,你几时学会千里追踪?” 电话铃一直响。 秘书推门催,“章小姐。” “马上来。” 咏诗刚想挂断电话,那边有一把男声来应,咏诗马上说:“我找周哲文。” 那边沉默一会儿,“你是谁?” “我是他朋友,我叫章咏诗。” “你没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咏诗欲求证。 “周哲文已车祸身亡。” 咏诗沉默。 对方说:“我姓冯,我是哲文同房,我此刻等哲文父母前来会合办理后事。” 事情原来是真的。 秘书这时又推门进来,咏诗忽然迁怒于她,不待她开口,便大力推上门。 她泪如泉涌。 “咏诗,哲文常常提起你。” 咏诗用手掩着脸。 “咏诗,勿伤心过度。” “谢谢你,冯先生。” 咏诗挂断电话。 她低下头,拭干眼泪,取过公文,开了门,踏步走进办公室。 那一日,她麻木地熬过去了。 回到家,咏诗惯性地打开信箱,一大迭帐单与广告函件中,夹杂着一只熟悉的白信封。 呵,人已经不在了,可是信却刚刚收到。 这是周哲文写来的信: 他与咏诗每回通好几次电话,可是咏诗仍然坚持要他写信。 她把他写来的信,编了号码,珍藏起来。 将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待女儿大了,给她看。 噫,那才够意思呢。 没想到她与他的缘分只有那么一点点。 咏诗把脸伏在那封信上良久,才缓缓拆开来。 信很短,只是这样写:“咏诗,这一连串的面试笔试简直要了我的命,我厌恶这种学习生涯,我理想职业并非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可是为着责任不得不那样做。自手术室出来,看到月亮如银盘般光耀美丽,天地在等待我们,我们却为名利忙碌得抬不起头来,多么讽刺,咏诗,我想念你,言语不能表达我心思一二。” 他的信从不署名,抒情得不似他平日为人。 每个人都有几副心肠,周哲文的信表露了他灵魂深处的情意。 往日,咏诗会忙不迭回他的信,可是今日,回信已无法递交。 她拨电话到周家,帼仪前来接听,她的声音非常疲倦冷淡。 咏诗问:“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帼仪不愿多说:“我不在场,我不清楚。” “我也有权知道,请告诉我。” 帼仪忽然发起脾气来,“你是外人,你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三两年后,你会淡忘此事,你会结婚生子,可是他亲人的心身有极大部分将永远随他而逝,你并不了解我们的伤痛。” 周帼仪挂断了电话。 咏诗并不怪她。 她说得全对。 创伤迟早愈合,生活很快恢复正常,她只是他的女朋友,两人且已有年没有见面,在他赴美那日,咏诗就没看好过这一段感情。 人在情在,人亡情亡。 那一夜,咏诗在家坐到天亮。 第二第三夜,亦复如此。 不消一个星期,咏诗已带着两个黑眼圈做人。 她到医生处取了药回来。 傍晚时分,咏诗到周家探访。 周太太带病出来招呼咏诗。 两个女子都没有话。 周帼仪告诉咏诗:“家母想休息,你请回吧。” 咏诗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次来周家,无限酸痛,缓缓站起离去 那天晚上,她同自己说:“咏诗,忘记过去,要走的路还十分遥远。” 服了药,她沉睡过去。 是电话铃把她惊醒。 咏诗勉强撑起来,睡得迷糊,取起听筒,便问:“是哲文吗”,猛然忆起,哲文已经不在这世上,心头剧痛,也顾不得对方是谁,便饮泣起来。 对方十分容忍,半晌才轻轻说:“咏诗,我姓冯,我们已通过电话。” 是,他是哲文的同房。 “有什么事,冯先生。” “我在收拾哲文的遗物,你的信与照片……” “把它们丢掉吧。” “我把它们寄回给你好不好?” “请把它们丢掉。” 他轻轻叹口气,“我们本应明日考毕业试。” “我知道。” “咏诗,毕业后我会返来定居,届时我来探访你。” “为着什么?” “我俩都是哲文的朋友。” 咏诗苦笑,“我们再联络好了。” 第二天,咏诗几乎已经忘记这个电话。 章咏诗的生活如常地持续下去。 她与周家已经没有来往,身边,也有新的追求者,看样子,她迟早会把周哲文忘记。 一年过去了。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碰到周帼仪,咏诗同她招呼,她走过来,忽然把车祸经过告诉咏诗。 那一个清晨,车里有四个医科学生,驾驶人并非周哲文,车子超速,迎头与一辆货车相撞,三人丧命,一人重伤,据说此刻还在留医。 有人醉酒驾驶。 周帼仪双目红了,“家母始终认为哲文会得回来,精神恍惚,不能痊愈。” 咏诗轻轻转身离开。 好似已经不干她的事了。 可是那一夜,回到家中,她拉开抽屉,找到周哲文写给她的信,缓缓翻开。 “咏诗,真没想到我会用文字来与人通讯息,一贯只讲电话,说完了一丝痕迹也无,真是轻松,也许为此你叫我写信吧。” “咏诗,今日起床,抬头看到雪景,我们自南国来,对红豆有深切认识,对冰雪则无,深觉稀罕,欢欣半晌,突觉无人分享,落寞万分,你呢,你可以穿上大衣?异样的思念。” “咏诗,去冬留在露台一株吊钟扶桑忽然重新开了花,她居然熬过了风霜,仍为考试担心,但愿我心与扶桑一般坚强。” “咏诗,昨夜醉酒,因自觉在课堂受了点气,无法排解,我真是琐碎,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清晨早起,改过自新,你为什么不写信?” 自这封信开始,咏诗觉得周哲文变了。 他从前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 为此,咏诗记得她拨过电话给哲文。 “好吗?” “好,什么事?” “信已经寄出了。” “呵,真难为你抽出时间写信。” 电话中往往没有什么可说。 咏诗情愿读信。 “咏诗,想回来见你,又不敢,怕一回家,心就似野马般奔向快乐草原永不回头,原来我是那样讨厌读书,始料未及,不要笑我,今日是阴历十五,晚上月亮会圆,假使有月亮的话。” “咏诗,今日在书店看到一只玻璃纸镇,觉得别致可爱,买来送你,已另外以空邮寄出,请查收,它与你一般剔透通明。” 翌日便收到礼物,是快速邮递送来的。 那是一座水晶堡垒,约一掌高。 咏诗回信:“你是想我进去,还是出来,抑或,站在外头,纯粹观赏?” “咏诗,做人生观光客永远最高贵,可是有时不得不参予其中,奈何。” 咏诗看到这里,合上周哲文的信,蓦然抬头。 噫,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气!, 当时她太沉迷写信覆信,根本不去追究,也不想细究。 现在把信成迭取出细阅,才发觉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笔。 不过,人是会变的。 章咏诗刚自学校出来,何尝不是蹦蹦跳,活泼泼,当时,母亲同她说:“咏诗,庄重些,我怕人家说你是十三点。”到了今天,咏诗沉默得被同事认为城府太深,人怎么不变。 但是现在周哲文已经不在,咏诗把自己抽离了来看这些信,才开始讶异这一年他变得前后判若二人。 “咏诗,结婚也是好的,我总希望家中黑压压都是孩子,成日价鸡犬不宁,那样,日子容易过,只要弟弟不发烧,妹妹晚上不哭,已经是上上大吉,然后,他们长大、读书、创业、嫁娶,嘭,我们老了,我喜欢这种天理循环,正常的生活。” 咏诗曾为这封信笑得落泪。 周哲文会有这样的情怀吗? 她与他认识才九个月他便到纽约去了。 印象中周哲文热诚、爱玩、活泼,俊朗五官充满阳光,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咏诗可没想过要结婚。 也许就因这样,才赢得他的好感。 咏诗喜欢哲文开朗的性格。 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样,周哲文有时会有点肤浅。 直到她收到这些信,她才把那个观点改过来,同时,她也不自觉地,轻轻地爱上了周哲文。 咏诗蜷缩到床上去。 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分手,是很普通的事。 咏诗的家人见咏诗久不提起周哲文这人,满以为他们已经分开。 咏诗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 许多事,都放在心底好了。 每个星期六咏诗都会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约会,吃一顿饭,喝杯酒,天南地北,聊个痛快。 但是感情生活却乏善足陈,一片空白。 夏季,某一日,秘书同咏诗说:“章小姐,有位冯先生今朝找过你两次。” “是哪间公司的?” “私人找。” 咏诗想一想,她并没有姓冯的朋友,待有空才覆吧。 隔了一日,电话又来了。 咏诗正忙,抬头说,“我耽会打过去。” 事后又忘了。 那日傍晚才想起来,只得明日请早。 她倚在露台看街景,电话铃晌了。 “章小姐,我是冯渊。” 就是那位冯先生吗,声音好熟,他从何处找来她公私两个电话号码。 他笑笑,“你忘记我了。” 咏诗想起来了,立刻说:“不,我没有,你是哲文的室友。” “章小姐好记性。” “你在本市?”咏诗好奇问。 “不错,我毕业了,返来工作。” “呵那多好,医务所几时启业?” “已经开始营业了。”他把地址说一遍。 “冯先生,有空大家见过面。” “下个礼拜行吗?” “呃,我查查空档才覆你好吗?” 那边不欲勉强,便岔开去说别的:“日子过得真决,哲文去世已一年多。”“是,你怀念他吗?” “我还穿着他送我的凯丝咪外套。” 咏诗轻轻叹口气,不欲多讲。 对方见没了话题,问候两句,挂了电话。 咏诗看看记下的地址,搁到一旁。 她并没有再同冯医生联络。 偏偏是热天易伤风。 秘书同她说:“隔壁有位王医生,给的药,吃一天就好,何不去看看。” “一天就好?”那么大的诱惑。 咏诗放下文件,立刻走到隔壁。 没想到走廊那一头有两间诊所,两位医生,一位姓王,另一位姓冯,叫冯渊。 名字好熟,咏诗嗯一声,是他,是哲文室友,没想到与她也是邻居。 反正看医生,不如看熟人。 咏诗推开冯医生诊所玻璃门。 候诊室一个病人也没有。 “医生不在?” 看护答:“在,这位小姐什么事?” 呵,生意那么差。 咏诗笑道:“我感冒发烧。” 看护也笑,“小姐,冯先生是心脏科医生,不看感冒。” 原来如此,又冒失了。 咏诗马上说:“对不起,失敬。”预备撤退。 可是身后有一把声音喜悦地说:“咏诗,是你。” 咏诗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位五官清矍的年轻人。 “冯医生?” “正是在下。” 她与他握手,“幸会幸会。”可是,他怎么一眼就知道她是章咏诗? 冯氏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看过你许多照片。” 咏诗叹气,是,她有空总寄照片给周哲文。 冯医生温和地笑,“其实,我也懂得诊断伤风。” 咏诗抬起头来,不知痣地,语气骆纵,同平日的她大有出入,“我要吃了一天就好的药。” 冯医生笑,“我试试看。” 咏诗的伤风要捱过周末才痊愈,可是她见了冯医生却不止一次。 严格来说,他们不过通过两次电话,可是咏诗待他不客气,一说就说心中话,异常写意。 病好之后,他约她听音乐。 坐了廿分钟,咏诗便说,“那几把梵哑铃像杀鸡。” 以前她会忍耐到半场休息时才找个婉转的借口。 冯渊笑笑,陪她离去。 他俩去看了场精彩的科幻电影。 咏诗说:“形式不重要。质素至要紧。” 冯渊颔首。 “无论做什么,总要做好它。”咏诗还补一句。 隔不多久,咏诗的母亲便问,“你找到新朋友了吧。” 咏诗一怔。 奇怪,难道看得出来? “气色好多了。” “是个普通朋友。” “别太挑剔人家。” 这句话另一个意思是“人家不嫌你就好”。 母亲太希望看到咏诗成家。 她又说:“过去的事,不要去记得它。” 咏诗抬起头来。 呵母亲大约都知道吧,瞒不过她的法眼。 “有机会让我见见他。” 忽然之间,咏诗觉得这不过是母亲一个卑微的愿望,于是说:“一定。” 母亲从来没见过周哲文。 没想到冯渊先把咏诗请到家里去。 那是一间老房子,装修却是簇新的,老佣人做了极精致的三菜一汤,冯渊的母亲已经去世,只余父亲,对咏诗非常客气,与她谈了一会子唐诗,喝了碗汤,便退到书房去了。 咏诗喝多了一点香槟,只觉十分松弛,到偏厅坐下听音乐,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冯渊把窗帘拉开一点,“咏诗,来看这月亮。” 咏诗过去张望,“嗯,真美,那么大那么圆,你看,那里是桂树,那个是吴刚。” 冯渊忽然想念母亲:“家母已不能赏月。” 咏诗很坦然说:“可是她已与日月同在。” “你真的那样想?” “当然,她已经天眼通,无所不知。”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因为这个世界的事已不再使她烦恼,而且,世间数十年不过短暂匆匆,彼此很快就可见面。” 冯渊点头。 咏诗觉得是时候了,她轻轻说:“那些信,是你写的吧。” 冯渊转过头来。 “哲文给我的信,全由你代笔吧。” 他不语。 咏诗说:“没关系,告诉我好了,我一早已知道。” “是,”冯渊说:“的确出自我手笔。” “谢谢你。” “不怪我冒昧?” “那些真是好信。” “咏诗,你文笔也极佳。” “信呢?” “你叫我丢弃。” “你有无扔掉?” “没有。” “有没有带回来?” “一共五十二封,全收在一只盒子里。” “你怎么会回答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开头是因为哲文没有空,他请我代答。” 事实并非如此。 周哲文连信都不拆,随意扔在客厅的茶几上。 这个人一到纽约,已把女友丢在脑后。 冯渊不敢说出来,怕咏诗窘。 “你是基于同情吗?” “不,是因为你的信写得实在好,我渴望读,也渴望回复。” 他问周哲文:“我可以读这些弃信吗?” “请便。”周哲文头也不抬。 以后,凡是章咏诗有信到,先在茶几上放几日,冯渊见无人理会,才拆开阅读回覆,没想到一年就是这样过去。 “周哲文这个人——”咏诗说到一半。 冯渊给他接上去:“他不是一个坏人,可是,他也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咏诗亦觉得这样的批评很中肯。 她低下了头,“那样年轻且有前途的生命。” “是,真可惜。” 咏诗说:“家母想见你。” “我随传随到。” 真奇怪,这一对男女,在没有见面之前,已经通过好几十封信。 然后,他们就订婚了。 咏诗的同事们啧啧称奇。 “章小姐凡事低调,终身大事亦不例外。” “以前她好象有一位医生朋友在纽约,就是他吗?” “不不,”咏诗的秘书说:“这回我是媒人,一次感冒,是我叫章小姐去看医生,她是那样认识冯医生的。” “可是冯医生是心脏科医生。” “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章咏诗自己却是明白的。 也许周哲文远赴纽约,只为做一个中间人,好介绍冯渊给章咏诗认识,否则人海茫茫,他与她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寻对方的踪迹? 咏诗的母亲说:“冯医生与你很相配。” 咏诗承认:“是,我俩情投意合。” “喜欢孩子吗?” “呵孩子,四个起,六个止。” 做母亲的白女儿一眼,“且生一个试试看。” 咏诗笑嘻嘻,事实胜于雄辩,何必现在与母亲争论。 地小人多,一日,咏诗在某酒会碰到周帼仪。 她过去招呼。 “伯母精神好些没有?” 周帼仪点点头,“好多了,谢谢你关怀,彼时我们急痛攻心,对你有无礼之处,请多包涵。” “什么的话。” “咏诗,我快结婚了。” “那多好,恭喜你。” 因不想争出风头,咏诗没有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周帼仪问:“那边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是。” “一表人才。” 咏诗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才走回冯渊身边 然后,她握紧了冯渊的手。 天使: 蓝和平遭遇意外那日,开始的时候,其实与任何一日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早上七时半,这年轻俊朗的王老五如常起床梳洗,吃早点,看报纸。 然后,他驾驶一辆小小的房车去上班。 车子驶到三号公路,他发觉交通略为挤塞,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心急,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转入五号干线,没想到这一秒钟的决定,影响了他的一生。 车子在公路上驶了五分钟,前边几辆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蓝和平当然只能跟着慢车,他探头出去张望,发觉前头第四辆车子车头冒烟。 他是一名好青年,认为助人为快乐之本,立刻下车,一边用手提电话拨三条九向警方报告紧急情况。 他奔到前面,“什么事?出事车子司机在何处?” 已有其它人在围观,各人惊骇地指向冒烟车子。 蓝和平一看,大呼不妙,车内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正在尖叫,想用力开启车门,可是打不开来,这时,车厢里已经冒烟,看样子热度正在上升。 蓝和平发狂似奔到自己的车子旁,打开车尾箱,取出重型锤子及螺丝起子,再奋力奔回肇事车子。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大力敲击,终于把车门撬开。 车内女子已半昏迷,因极端热度,她皮肤有炙伤现象,长发开始焦曲。 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蓝和平把她自车厢内扯出,众围观者鼓掌,自有人把女郎扶到安全之地。 蓝和平自然知道现场不宜久留,立刻转身走,可是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热流推向他,轰地一声,他便扑倒地下,失去知觉。 可是他身体虽然不能动,心智却碧清明澄,啊,他想,我蓝和平命毕今日。 幸亏父母已经去世,他们不会伤心,还有,明日下午那个会议的报告书早已完成,不致连累同事,只是,咪咪怕要受这个打击了。 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下,汽车融融燃烧,四周围人的人惊呼,然后,警车与救护众呜呜驶至。 蓝和平同自己说:你安息吧。 他没有死。 他醒来的时候,在医院里。 想睁开双眼,却一片漆黑,他惊怖地大叫。 他听到脚步声。 “别动,你眼上蒙着纱布。” 蓝和平如堕身冰窖:“不,我盲了,我盲了!” 医生也赶来,“不要惊慌,静下来,你没有盲,刚同你做了手术,你的视觉会得恢复,只不过暂时看不见而已。” 蓝和平松口气,发觉汗水已经湿透背脊。 可是马上又紧张起来,“我的手脚——”他伸手出去摸,呵,幸亏四肢与五官全在。 好笑?并不。 看护安慰他:“你放心,蓝先生,你什么都没有失去。” 蓝和平又问:“我的视力几时可以恢复?” “下个星期会替你拆去纱布。” 蓝和平叹息一声。 “你的同事在外头等,你想见他们吗?” “呵请他们进来。” 蓝和平总算得到一丝生机。 接着,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是朱大眼、王京、张元冠,以及咪咪。 蓝和平立刻笑起来,“你们没有忘记我。” “蓝英雄,我们同你扯关系还来不及呢,你成了报上的头条人物。” 蓝和平苦笑,“你们这班淘气鬼,这种时候还来开我玩笑。” “不,”是大眼的声音,“是真的,好些记者在门外等,要访问你,不过医生不准他们进来。” 蓝和平抬起头,“咪咪呢。” “在这里。”声音带呜咽。 “别担心,我没有盲。” “咪咪一知道这件意外,立刻哭得像头猪。”王京说。 “别取笑她。” 可是咪咪承认:“真的,一声声嚎叫,既害怕又痛心,不愿失去和平,唉,做什么英雄,做蚁民岂非更好。” 和平心中十分感动。 还是张元冠懂事,“我们先出去,让咪咪与和平单独说几句话。” 脚步纷沓,他们都出去了。 和平看着前方,仍然漆黑一片,“你放心,我下星期便可出院。” 咪咪轻轻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和平问:“今天有没有太阳?” “今日是阴天。” 和平点点头,“世上最宝贵的是健康。” “我喂你吃粥。” “不,我自己来。” 和平伸手前去摸索,他做得很好,打开了保温壶,找到了调羹,可是他没有胃口。 医生进来,“探访时间已过,病人需要休息。” 咪咪说:“我会天天来。” “你不需要那样做,路太远,你人忙。” “我会安排时间。” 她紧紧握他的手,出去了。 看护问:“你还吃不吃粥?” “吃不下。” “我替你注射,你睡吧。” 第二天好象永远不会来到。 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又悄悄流过泪,可是知道天尚未亮。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他连忙说声早。 那人不出声。 “喂,你是谁?” “我是光明日报记者纪妙然。” “呵,”蓝和平连忙说:“我不想接受访问。” “我在走廊等了一整晚,其它记者都走了,我乘着看护调班没留神溜进来,蓝先生,请你回答一个问题好吗?” 篮和平是个好人,犹疑一下,“只一个问题。” “三个。”记者又得寸进尺。 “不,说好一个就一个。” “那,蓝先生,请问你舍己为人的勇气从何而来?” 蓝和平想一想:“第一,我没有舍己,我肉身还在这世界上,第二,任何人碰到那种事,都会作出同样反应。” 记者小姐说:“我不相信——” “喂,你是怎么进来的?快给我出去,进深切治疗房要穿口罩外袍,你这样会妨碍病人健康。” 一阵扰攘,记者小姐被赶了出去。 蓝和平有点惆怅。 护士说:“蓝英雄,你多多休息。” 蓝英雄? 真要命,每个人都那样叫他。 和平涨红了脸。 在漆黑中过活,因不能做别的事,容易胡思乱想。 看护走了以后,和平悄悄自床上起来,慢慢摸到浴室里去。 他漱了口,刚想出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 他仰起头,想听仔细点。 “谁,咪咪?”没人应。 看不见,是天底下至不方便的事。 也许没有人,还早呢,起码要到中午,才会有人来看他。 和平回到床上,侧躺着,想心事。 鼻端忽然闻到淡淡一阵香气。 房里难道真的有人? 他又撑起身子问了一声,“谁?” “是我,蓝先生。”医生回答。 不,不是医生。 “房里只有我同你两个人。” “啊。” “别胡思乱想。” “我此刻除了胡思乱想,好似已无其它事可做。” “那么,试把自己当一个作家,构思一篇长篇小说,你平时看不看小说?喜爱哪一类小说?” “我专爱侦探凶杀故事,还有,鬼故事也不错。” 医生骇笑,“那不行。” “科幻呢?我也喜欢看科幻。” “你不如在脑海中写一个爱情故事。” 和平笑了。 护士进来替他量过血压,让他服药。 “来,今日你坐在轮椅上,我推你到花园去走走。” “我情愿用双脚走。” “听话。” “医生,我想拆了纱布就回家,我除出看不见之外,什么事都能做,回家我至少有收音机及电视作伴,邻居也可以来看我。” “权且忍耐一下。” “真闷。” “是,暂时不能玩电子游戏机了。”医生顶幽默。 和平只得陪笑。 他不是不心急如焚的。 爱情故事? 眼睛完了,爱情也完了。 医生离去之后,和平又似闻到那股香气。 他想起来,这是古老的林文烟花露水,母亲生前在夏季最爱用这个。 和平心念一动,“是母亲吗?” 他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因病逝世,医生一早已经把真相公布,母亲一直很勇敢地与病魔纠缠,可是终于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们叫来。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舍得和平。 “和平,”母亲说:“妈妈看不到你大学毕业与结婚生子了,有点不放心呢,真是没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她落下泪来,“和平,请记住世上好人比坏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坏人。” 和平怀念她,至今想起母亲,总要伤心。 “妈妈,是你来看我吗?” 没有回答。 和平轻轻说:“妈妈,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丰足充实,妈妈,你在天之灵保佑我恢复视线。” 那股香气隐没了。 和平忍耐着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还要长。 同事们由天天来变成隔天来,最后医生宣布拆纱布时,连咪咪都不在。 医生宣布的消息坏透了,第一次手术失败,需要再做一次,和平闻讯十分平静,可是医生走后,他失声痛哭。 正觉孤寂彷徨,那股香气又来了,似围绕着他,像安抚他。 和平渐渐平静下来,“假使不是妈妈,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来访。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东京数日,走前连收拾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回来再同你赔罪云云。” “呵没关系。” 然后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术一定能做好。”可是声音里没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术之后,和平决定回家休养。 同医生吵得很厉害。 “也许我的视线永远不会恢复,我不能在医院里过一辈子。” 医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独自住在小小公寓内,他记得什么东西放在何处。 总比在医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鱼及喝咖啡。 钟点女佣会为他做一些简单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车与司机会来接他往医院诊治。 这次手术再不成功,就会成为废人了。 和平变得沉默、固执,脾气也坏起来。 咪咪公干返来,即时去看他,他一打开门,把咪咪吓一跳,短短数日,蓝和平似变了一个人。 只见他于思满脸,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时双手摸索着活脱脱似个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溅有咖啡渍子。 公寓没开窗,空气也不流通。 震惊之余,咪咪没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离去之后,和平发脾气,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下,然后累极而睡。 是轻轻的音乐把他唤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十成是他的幻觉,不过和平心平气和起来。 这样不懂得忍耐,算是什么好汉呢? 他起来,发觉音乐是真的,并非幻觉。 谁开了收音机?钟点女工来过,已离去,不会是她,那么是谁?真是他自己忘了关。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现在还要怕碎片刺破脚底。 他扒到地上去拣拾,地下一尘不染,咦,怎么一回事?再摸桌上,发觉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愈,故上帝派来天使帮他。 他长叹一声。 公司最长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观起来,之后怎么办? 英雄只怕病来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无线电报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过两天,是拆纱布的大日子。 和平紧张得不得了。 无端端手会颤抖,额角冒汗。 他并没有自医生处得到任何保证。 这是蓝和平第一次了解到什么叫听天由命。 不过,和平没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该做的事,即使该日重来,他也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困在车厢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来了。 和平对她很冷淡,他说:“你放心,我这里有天使帮忙。” 咪咪吓一跳,呵和平精神压抑过度,有点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辞走的时候有点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谁,谁替他开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热茶,听街道上的市声。 心境仿佛又有点进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壶新鲜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扬声:“你在屋内吧,怎么进来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买来新的吧,还有,女佣人不知道我爱吃蓬莱米,你是怎么晓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旧没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这是由衷的话。 都不来了,都各有大事待办,忙得不可开交。 说真了,一个人的知心朋友,其实不过得他自己一人罢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着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开了录音机,本来打算听的是一段轻音乐,可是传入耳朵的却是激奋人心的快乐颂。 和平诧异,这难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关了录音机。 有人按铃,呵,访客来了。 和平摸索着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居方太太。 “蓝先生,明日赴医院拆线吗?” “不是拆线,而是拆掉纱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爱的老妇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脸了。” 说得也真是,已经一个月没好好洗脸,和平多想用一块药水肥皂,把面孔擦得干干净净。 “祝你早日重见光明。” “谢谢你,方太太。” “我替你带来一些糕点。” 和平接过。 “对了,”他想起来,“方太太,你有没有见到有人在我门口出入?” “我并无常常出来张望,蓝先生,我像是那样多事的人吗?” “当然不是,谢谢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发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头发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开兰石雕中的圣母,眼睛里充满悲恸,怜我世人,苦难实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亲也十分年轻,他长大了,母亲却没有老,每次在梦中见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岁,母子年龄越来越接近,终有一日,他看上去,会比母亲更老。 电话铃响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问,“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运。” “我们都为你祈祷。” 和平不语。 “有没有看到报上有关你的特写?” “你愿意读给我听吗?” 大眼说:“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从头到尾没露过脸,应当由她向你读出该文。” “大眼,不要紧啦。” “和平,你是个好人,可是经过此事,你也总得学会计较一点。” “不,大眼,经过此事,我更彻底的了解到,世事并无什么值得计较。” “明日我到医院来陪你。”; “对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较忙,走不开,你会明白的吧?” “我当然会。” 可是挂上电话,蓝和平长长太息一声,不,其实他不明白。 他听着收音机里报时,宝贵光阴就此流过,傍晚,张元冠拨电话来问好,讲了两句,旁边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识趣,挂上电话。 他握紧拳头,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会顺利度过,他会如常过生活,这一个月的苦难,将成为历史。 他在十时许堕入梦乡。 在梦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来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泪来,他的意志力在这种时分特别轻弱,老实说,他不介意与母亲早日见面。 和平被门铃唤醒。 噫,迟起了,司机已来接他。 他去开了门,叫司机等一等,进房换衣服,一伸手,发觉衣履均已为他准备好。 他无暇多想,略为梳洗,己随司机出门。 天雨,司机咕哝:“苦了学生们。” 想交通必定混乱。 到了医院,医生已在等他。 “蓝先生,请躺下。” 和平暗暗祷告。 纱布被锋利的手术剪刀剪断,一层层剥开。和平的心怦怦跳,终于,他看到强光,本能地伸手去挡。 医生护士齐齐欢呼。 和平紧握其中一人的手,“谢谢,谢谢。” 那是一双柔软的女性的手。 和平顾不得冒昧,落下泪来。 “看到我没有?”双手的主人轻轻问。 和平拼命点头,“看到,看到。” 其实说完了,焦点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张俏丽的鹅蛋脸,大眼睛中充满悲恸。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样。 这是哪一位医生或是看护? “蓝先生,你暂时每日仍需敷上纱布若干小时。” 和平心满意足,心甘情愿接受安排。 这时,医生笑问:“你认识这位小姐吗?” 和平摇摇头。 “我同你介绍,这位是徐南宁小姐。” 和平很讶异,她是谁,怎么会在病房里看他拆纱布? 而那言而无信的大眼,说要来却不来。 这个时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说:“蓝光生不记得我了。” 她趋前一点,和平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他张大嘴巴。 徐南宁说:“我就是蓝先生当日在那辆车子里救出来的女子。” “你!” “是,就是我。” “你,”和平指着徐小姐,“你——” 医生说:“蓝先生,你好好休息,有话日后慢慢说。” 这时有冒失鬼嘭一声推开病房。原来是大眼赶到,气喘瑞:“那要命的交通,真对不起,咦,和平,你看见了,哈!哈……。” —后记— 蓝和平要在半年后才可以与正常人一般生活。 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他仍认为值得,翌年夏季,他迎娶了徐南宁小姐。 徐小姐在成为蓝太太之后,仍然用那只和平母亲曾经用过的香水。 和平到那个时候才问:“我失明那个月,你天天有来我的公寓吧。” “被你猜到了。” “谁给你门匙?” “我尾随钟点女工进来,说是你的朋友,请求她别告诉你。” “为什么不表露身份?” “连累你失明,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那段时间,你不用工作吗?” “凡事总分先后,其余的不要紧。” 和平微笑。 她同他心目中的天使真长得一模一样。 我恨你: 何碧瑶想杀死胡巧香,已经有一段日子。 她的精神已经陷入迷乱状态,肯定是胡巧香令她寝食不安,无心工作。 她早上起来,睁开双眼,便会想到,假使能够除去胡巧香,便天下太平,她何碧瑶遂能得到她一生一切想要的东西。 是胡巧香妨碍她,毫无疑问。 事情,从何说起呢? 是,三年前,何碧瑶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认识了吴兆基。 她一看到这个人,就吃惊他与她的择偶条件竟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吴兆基高大、英俊、事业有一定基础,他懂得生活情趣,富幽默感,还有,同陌生女生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腼腆,可惜的是,这样一个男生,像其它所有理想的男生一样,早已有了妻室。 吴兆基的妻子,正是胡巧香。 是呀,所以何碧瑶要除掉她。 开头的时候,何碧瑶嗟叹他人的幸运,自己的运滞。 她在报章社交版上见过胡巧香的照片,不错,胡长得十分秀丽,可是这城里漂亮大方的女性大抵有三十万名,大半还不是沦落在办公厅里捱一份朝九晚五的手工,另一小半则在小家庭累兜兜转转,耗尽青春。 有几人能像胡巧香那样幸运。 主要是胡巧香出身好,家里有点钱,自小由司机接送上学,念的是国际学校,没有功课压力,稍后,送往英国念学士,接着到哈佛读管理科硕士。 毕业之后,啥也不干,就是参加舞会,搞些慈善筹款活动,不消三年,嫁了吴兆基,一个远房表兄,她父亲公司里的得力助手。 胡巧香的人生简单丰足明澄,均因不停有人替她铺路。 呵幸运的她不知民间疾苦。 而与她同龄的何碧瑶,际遇可差远了。 家里孩子众多,父亲是个不识时务的小职员,与上司同事相处不来,回到家铁青着脸,变本加厉自尊自大,令子女难堪。 碧瑶不得不拼命用功苦读,总算考到中文大学的奖学金,念了四年免费书,一边到处找零用,那四年,已算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岁月。 但是她没能把母亲自那狭小腌臜的厨房里救出来。母亲穷其一生煮饭洗衣,不得超生,最后郁郁寡欢地去世,这件事使碧瑶终身耿耿于坏,不能展眉。 出来工作的一段日子,更加不值得提,四周围都是豺狼虎豹,牛鬼蛇神,碧瑶小心翼翼,仍不免踩到陷阱里去,摔得满身血污,噫,可是看热闹的观众都拍着手笑呢。 没有一个可以申诉的人,寂寞的心在慌愁中,误信了莫理文,一个骗子。 到最后,她要付他三十万,她仅有的节蓄,去把他打发掉。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碧瑶考虑过自杀,她跑到父母家中,哭泣,并且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从来帮不到我?” 可是在那个光线阴暗的小客厅中,父母沉着脸,眼睛看着别处,并没有理会她的眼泪。 年轻的碧瑶在那个时候,真正领会到,世上只剩她自己的双手会得帮助自己。 她必须回到那个鲨鱼海里去,要不葬身怒海,要不游上岸。 正当她以为自己上了岸的时候,她遇到吴兆基。 那次邂逅之后,是吴兆基先接触她。 开头是托词公事,三两次约会之后,碧瑶听到了弦外之音。 假使吴兆基没有妻室就好了。 假使他们早三年认识就好了。 碧瑶脑海中充满着“假使……就好了。”的种种想法。 她全副精神不知不觉已经寄托在吴兆基身上。 是吴兆基先提出警告:“碧瑶,你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离婚的。” 碧瑶记得她强颜欢笑,“永不说永不。” “这是真的。”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必须结婚至死。” “呵,”碧瑶讽刺他,“生是胡巧香的人,死是胡巧香的鬼。” “正是。”没想到吴兆基直认不讳。 “一个人之所以不离婚,乃是因为他不想离婚。” “我同胡家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外人可以了解。” “我借慧剑给你。” 吴兆基笑,“碧瑶,你太天真了。” 碧瑶最好的朋友裘裘也是这样说:“碧瑶,你也太天真了。” 碧瑶仍然坚持:“我可以感觉到他爱我。” “或许他爱你一如他爱家里的小狗小猫。” “不,你不明白。” 裘裘说:“碧瑶,这是你离开吴兆基的时候了。” 碧瑶忽然说:“裘裘,你妒忌我。” 裘裘呆视碧瑶,知道好友已病入膏肓,无可药救,决定疏远她。 碧瑶于是更加寂寞。 孤独的她行为越来越怪异,她竟然跑到私家侦探社去,要求协助,派人跟踪胡巧香女士。 每周一次的报告出来了。 “胡巧香于上午十一时半出门去某银行保险箱取首饰,题后偕母午膳,下午母女相偕往著名珠宝店逗留一句钟,黄昏回府,晚上与夫吴兆基参加某爵士约会。” 综合了半年多的报告,何碧瑶发觉她敌人的生活轻松愉快,宛如神仙中人。 有时在按摩院中逗留大半日。 有时与友人扬帆出海。 每三两个星期已经按捺不住,要往欧美打圈,带回来的是一箱一箱的名贵时装。 有一段谈话录音,更令何碧瑶发呆。 录音内容如下: 胡巧香:“晚间在家宴客,鲜花少不了。” 友:“胡姬花没有香味,不会扰乱客人食欲。” 胡:“可是不香的花,到底乏味……” 友:“你有更好的主意?” 胡:“我新近研究所得,铃兰的香气配鱼类较为适合,还有,香槟配玫瑰不妨。” 友:“呵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是这段谈话,使何碧瑶动了杀机的吧。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简直是糟蹋了她,她已经是活神仙了。 地球上的战争、饥荒、天灾、各种挣扎,都与她无关,她无耻地快乐地生活在象牙塔里,且霸占了那么好的男人,一切得来,全然不费功夫。 不不不,不可以。 何碧瑶要替天行道。 生日那天,她淡淡对吴兆基说:“你永不离婚?” 吴兆基很为难,“碧瑶,我们不谈这个。” 她不去理他,“假使她要离开你呢?” 吴兆基沉不住气,“她为什么要离开我?” 碧瑶不语。 “你打算怎么样?”他警惕了。 “你放心,我不会拆穿我们的关系。” 吴兆基凝视女友。 碧瑶用不在乎的口气,“我不会那么笨,我爱你,我不会要挟你,也不会逼你,我只想维持我俩现有的关系。” 吴兆基松一口气,不语。 “要是她离开了你呢。”碧瑶又问。 这是何碧瑶的生日,他已经占尽便宜,又耽搁了她那么多年,吴兆基出于善心,决定逗伊人一笑,于是说:“那我们可以结婚了。” 果然,碧瑶绽开一个笑脸,“当真?” 吴兆基有点感动,“真的。”他说。 没留意到女友的精神已陷入非正常状态。 “那多好。”碧瑶当下那样说。只要胡巧香不在,何碧瑶便可以嫁给吴兆基。 他俩再也不用偷偷摸摸。 她对生活所有理想可以实现。 碧瑶的双目闪出妖异的光芒,她握紧拳头,要把胡巧香除掉,使之在世上消失。 她从来没有那样恨过一个人。 碧瑶把她一生中的委屈以及不如意统统发泄在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身上。 不公平? 不会,胡巧香凭什么得到那么多?那已然是天下最大的不公平。 根据私家侦探的报告,胡巧香每逢星期五下午,必定到一间私人会所游泳。 碧瑶已无心工作,她托朋友把她带进会所,她见过胡巧香一次。 胡女士真人比照片好看,在照片中她似略胖,真人体型却恰恰好。 她在池畔晒太阳,喝冷饮,何碧瑶故意走过她身边,她抬起头来,朝陌生女子礼貌地甜甜一笑,十分友善,使碧瑶又憎恨她多三分。 她穿着件黑底金边一件头泳衣,非常好看,肌肤雪白,双肩晒得微红,可以说是有点动人的。 碧瑶坐在一个角落掉下泪来。 她竟不知有人恨她,可见恨是完全没用的一件事,非要加一把力。把她干掉不可。 有何碧瑶,就没有胡巧香。 既生瑜,何生亮。 这一天,终于来到。 碧瑶在公司里迟到早退,尽做些私人事,已经招致上司同事不满,那一天早上,上司与她谈了十分钟。 他有点困惑:“碧瑶,你一向是我的得力助手。” 碧瑶不语。 太不耐烦了,真没想到赚一分薪水烦琐至此。那么用功向上为何来?你看胡巧香,她几时有做过什么,还不是要风得风,要两得雨。 “碧瑶,令堂去世,你应节哀顺变,振作起来。” 碧瑶扬起一角眉毛,“你讲完没有?” 上司吃一大惊。 碧瑶铁青着脸,“你把我当小学生?你一向把吃重的工夫推向我头上,是因为我没有后台背景吧,那些装模作样,租了司机劳斯莱斯来上工的同事,你就另眼相看吧,他们带来亲友作客户你就稀罕,我真正为公司争取客户你认为平常,什么叫公平?我在这里已经见够受够。” 上司吓一跳,“碧瑶,你误会了。” 碧瑶心灰意冷,惨澹地笑,误会,什么误会? 很快很快,她便可以脱离苦海,她再也不需要这份牛工。 她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小小包裹,她的心大力一跳。 她知道这是什么。 她连忙把它拆开来。。 包裹里,是一枚小小的手枪及六发子弹。 有转机了,何碧瑶心花怒放。 她千李万苦,几经转折邮购的手枪终于寄到。 她锁上办公室门,细细读起手枪使用说明书来,就像家庭主妇阅读微波炉使用法一样。 然后。她把手枪放进口袋里出门去。 她当然是去找胡巧香。 她已对胡女士的行踪了如指掌。 星期六中午一时。她必定在某酒店的咖啡厅午膳。 这种人,家里用着厨子,可是永远不回家吃饭,该死之至。 碧瑶寻上门去。 果然,她一进咖啡店就看见胡巧香独自坐着,姿态优雅,缓缓在喝一杯矿泉水。 真好,一个人。 她何碧瑶也是一个人,一对一,她不会输。 碧瑶轻轻走过去,坐在胡巧香对面。 胡女士讶异地扬起眉毛,这是谁?脸色苍白憔悴,却仍然不失秀丽,她认识她吗,她为何来搭台子? “这位小姐是谁?” 碧瑶牵牵嘴角,“我姓何。” “何小姐,我们见过面吗?” 碧瑶伸手进口袋,把枪管子对着胡巧香。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碧瑶淡淡的说:“我这次来找你,是为着要杀你。” “什么?” “我特来杀死你。” 碧瑶取出小手枪,在台子边指着胡巧香。 胡巧香沉默了。 娇生惯养的她比想象中沉默。 碧瑶问:“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胡女士于是淡淡问:“为什么?” “我是何碧瑶。” 胡巧香恍然大悟,“呵,原来你就是那位何小姐。” “你听说过我?”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没想到在枪嘴指吓下,胡巧香仍然可以发挥幽默感。 “这枝枪是真的。” “我知道。” “你自吴兆基处听过我的事?” 胡巧香看着她,“不,自闲人口中知道你这个人。” 何碧瑶叹口气,“你不容伯?” “你不会在这里开枪吧,来,到我家里来,让我们谈谈,然后,你可以杀死我。” “什么?”碧瑶比她更为震惊,“你请我到你家中去杀你?” “是,车子就在外头等,快一点,别误事。” 碧瑶堕入五里雾中,“这是缓兵之计?” 谁知胡巧香叹口气,“已经没有必要再拖了,由你杀死我是最理想之事,来,上车再说。” 她声音里有股惊人诚意,碧瑶身不由主,跟她到了门口,司机把一辆跑车驶过来交给胡巧香,碧瑶坐到她身边,一直用枪指着她。 车子向郊外驶去。 胡巧香镇静得惊人,她用不徐不疾的语气说:“吴兆基与我结婚,已有三年零八个月。” 碧瑶木着一张脸不出声。 “当初相识,他是家父手下一名职员,婚后,因我的缘故,他步步高升。” 碧瑶真没想到她会与胡巧香攀谈起来。 “阅世不深的女子,很易受兆基吸引,都认为可以得到他的爱……可是事实上,他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个英俊、温柔、阔绰、深情的人。” 车子越开越快。 碧瑶有种痛快的感觉,难怪那么多人喜开快车,速度的确使人松弛陶醉。 车子在近郊一间小小白色独立洋房外停住。 “这间屋子,是我的嫁妆,吴兆基只带一枝牙刷就搬了进来。” 胡巧香把何碧瑶领进屋。 “放心,佣人放假,屋里没人。” 室内布置极之优雅豪华。 胡巧香说:“何小姐,你一定认为同吴兆基住在一间这样的房子里,是人生至大乐事吧?” 何碧瑶点点头。 “你错了,这是一间牢狱,这是人间炼狱,何小姐,只有你可以救我,快,就在这里枪杀我,一了百了,你可以步行到附近公路车站去乘车返回市区,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 碧瑶呆住。 只听得胡巧香深深叹口气,倒在一张雪白的沙发上,“自结婚第一天起,他就欺骗我.他要在我身上得到名与利,他不择手段压榨我父女,需索无穷。”胡巧香秀丽的面孔忽然沉下来,疲态毕露,继而怔怔落下泪来,“每一宗生意,均由我胡氏信誉所得,他从中获利,进行非法活动,令我父几乎罹罪,如今,我父已去世,我心已全无挂念,死亡已是最好解脱。” 碧瑶放下手枪,怔怔地看着胡巧香。 胡巧香闭上双目,泪水直流。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又没可能是假的。 半晌,碧瑶劝说:“你还有母亲要照顾。” “那不是我生母,家母在我七岁那年经已去世,此刻我只愿意速速赶去与她相会,坐她怀中,由她轻抚我头发,告诉我,我是她至爱。” 碧瑶心酸,“可是你表面上是那么快乐富足。” “呵是,最使我疲倦的便是天天还得上台演戏,连讲真话诉几句苦的机会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胡巧香歇斯底里笑起来,“你问问他肯不肯离开我,他要把我榨干为止,他肯走?他连搬到山脚去都不肯!” “你可以走。” “你说得是,我可以走,但是他已经控制了胡氏机构的经济命脉,有限的零用金养不活我,我已进入一个死胡同,只有你可以救我。” 胡巧香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不在乎,她盼望地看着何碧瑶。 “当初,你为何同他结婚?” “我年轻的心寂寞而彷徨,我渴望有人爱我,故为人利用糟蹋。” 碧瑶苦笑。 她完全相信胡巧香。 “你的首饰——” 胡巧香嗤一声笑出来。 “它们不是假的吧。” “呵是真的,每次外出自保险箱取出配戴,自宴会回家,又脱下回归保险箱,它们只是一串串的玻璃珠,听不到我的叹息。” “依你说,你生无可恋?” “假如我有你那么能干,倘若我的双手是你的双手,我会生活下去,因为我有把握创造将来。” “你——羡慕我?”碧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经济独立,精神独立,胜我百倍。” 碧瑶不语。 她抬起头,深深吸口气。 然后同胡巧香说:“站起来。” “什么?” “我们离开此地,这间毫无生气的屋子令人窒息,静得可以听见回音,坐在此地真会想到绝路里去,我们速速离去为上。” “你不是要杀死我吗?” 碧瑶叹口气,“胡巧香,你毋须任何人杀死你,你死了有一段日子了。” 胡巧香闻言一怔,失声痛哭。 “来,站起来,提起勇气,出去找一个律师解决问题,人总得自救。” 胡巧香抬起头来,“对,我为什么不去找黄律师?他是家父的好朋友,事到如今,我还怕出丑?” “我陪你去。” 何碧瑶简直是拉着胡巧香的手出门。 两人在车上沉默如金。 可是两双眼睛渐渐恢复了生机。 车子经过一个水塘的时候,碧瑶一扬手,把那管小手枪摔进水里去。 整个人好似从恶梦里走出来似。 她清醒了。 觉得饥肠辘辘,嘴巴干渴,而且,有说不出的疲倦。 车子在市区停下。 这是她们分手的时刻,忽然之间,二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做傻事。” 她俩苦笑。 头顶的太阳晒下来,简直不似真的,碧瑶看看手表,才下午三时半。什么,折腾了那么久,才三点半? 碧瑶忽然想起来,星期一有个重要的会议,报告必须在周末赶出来。 就算要辞职,也得把这份工作做好才走。 她回公司去。 即使是星期六下午,尚有许多同事留在办公室。 何碧瑶恢复镇定,唤人去买简单的便当充饥,然后聚精会神地做起作业来。 做到傍晚,一抬头,发觉秘书马嘉烈在身边,“咦,你怎么回来了?” “马利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公司赶工,我反正没事,回来看看你可要帮忙。” “你真是可人儿,我会报答你,这,这同这里,”碧瑶把文件翻给马嘉烈看,“都需要把数字证实,整理妥当之后,打进电脑,印十来廿份,星期一下午三时备用。” “是,何小姐。” 过一阵子,上司也出现了。 “这是干吗,”碧瑶问:“你来干什么?” 上司凝视她一会儿:“星期一下午会议不用改期?” “当然不用,你没看见我今明两天打算赶通宵吗?” “一切恢复正常?” 碧瑶瞪他一眼,“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几时不正常过,对,这一段第三节,你看看我攻击爱克米公司会不会措词过激。” 呵没事人一样,真不能小觑年轻貌美的女子。 碧瑶看看表,打算同马嘉烈在八时许一起吃饭,然后回来再继续努力。 “没有约会吗?”她问。 马嘉烈牵牵嘴角,“那种约会,有什么好去?看电影,喝杯茶,海旁散步,弄得人疲马倦,毫无得益,不如回来加班,既有收入,又能学习。” 真有智能。 碧瑶抬起头,恍如隔世。 刚巧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马嘉烈去接听。 “何小姐,吴兆基先生找你。” 碧瑶抬起头来,茫然反问:“谁?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不在。” “是何小姐。” 马嘉烈自然会去把此人打发掉。 写字楼的落地长窗看出去是满城的霓虹光管,何碧瑶有种再生的感觉。 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步,不能自毁长城,一定要把这条路好好走下去,想到险处,不由得全身颤抖,汗流浃背。 马嘉烈看到她神色不对,问道:“何小姐,没事吧?” 碧瑶说:“我很好,来,先去吃顿丰富大菜,回来再忙。” 下个礼拜,还要找裘裘解释一番,恢复友谊。 呵,以后再也不恨任何人,可以忘记统统忘记,不能忘记的丢进大海。 新生: 七八公分的雪在温哥华来说已是盛事,早上起来思敬一拉开窗帘便看到粉妆玉琢的雪景,园子及私家路上唯一的足迹属于觅食的小动物。 雪仍在下,思敬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等下雪的描述:那一早,贾二爷见一室皆亮,还以为是日光,谁知是下了一夜大雪,白雪反映到室内所致,他推开窗户一看,外头扯絮拉棉地,还正在降大雪。 用来形容今日情形,至好不过。 上星期日拨电话到多伦多,听郑伯母说,下了近两公尺雪,铲个半死,那边情形是比较可怕。 所谓郑伯母,其实是思敬的朋友郑宇淑,思敬的女儿小昆叫她郑伯母,思敬觉得好玩,也跟着叫。 其实小昆叫错了。 宇淑嫁给姓王的人家,应该是王伯母才对,可是小昆不接受女性出嫁后连本姓都不能保存,故称郑伯母。 呵,忘了讲一句,小昆已是大学生了。 当下思敬口中喃喃说:“丰年好大雪。”便取过照相机,披上羽绒大衣出去拍照。 按了十多张,小昆在门口叫:“妈妈,时间到了,要出门了。” 思敬问:“学校可关门?” 小昆笑,“你倒想。” 思敬只得速速梳洗。 车房里两部四驱车,有备无患,小昆说:“妈,你用平治,我来开兰芝路华。”年轻的她预备大显身手。 “小昆,下雪交通必挤,不如你我合用一辆车,也为他人着想。” 小昆好生失望,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她打算把那辆高大英勇的吉甫车开出去出风头。 “妈——” “我不放心让你驾驶。 小昆温柔地看着母亲,妈妈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能担心多久就多久,永无止境。 “好好妈妈,你说什么就什么。” 思敬感动,“小昆,你就是这点可爱,从不叫妈妈伤心。” “言重了,妈妈,开车吧。” 出了路口,如履平地,才知道四轮带动的好处。 思敬感慨,“你看我们多幸福,下了一夜的雪,懵然不觉,拥被而眠,古代才做不到。” 小昆笑,“若付不起电费,现代人也做不到。” 驶到山腰,思敬咦一声,有车抛锚,司机站在路边朝他们招手。 小昆马上说:“妈妈别理他,我们时间挤逼。” 思敬慢车,按下车窗,吹得一脸雪,“什么事?” 那司机一边跑过来一边说:“我的车不动,我今早必需准时到市中心见工,请载我一程。” “妈,别去睬他,江湖守则是别让人搭顺风车,还有,自己也千万不可乘顺风车。” 思敬却对那陌生人说:“快上车。” 小昆长叹一声。 那人上了车,脱下帽子,母女才发觉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这座山已被洋人戏称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国人。 那年轻人本来焦急得脸都红了,上了车,还频频看表,车子驶到山脚,才松口气。 思敬问:“什么街?” “请在温哥华酒店放下我即可,我过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车靠边。 年轻人间:“请问贵姓?” “我姓于。” “两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谢谢你们。” 思敬解释:“我姓于,我女儿姓洪。” 年轻人一怔。 车子停下来,小昆不耐烦地说:“到了好下车了,后会有期。” 那年轻人只得颔首再道谢下车而去。 小昆立刻教训母亲:“对陌生人不要说那么多。” “看样子他不像坏人。” “坏人额上凿字吗?” 思敬笑,“有些凿流氓二字,有些凿瘪三二字,不过亮眼瞎子看不出来。”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会计,已在一间公司实习,于思敬呢,却在读大学二年级,选的是她自小向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学令她年轻,她同小昆说:“假使我发现一枚新星,我会以小昆命名。” 思敬记得当时女儿没好气地答:“妈妈,我真替你高兴。” 为什么不呢,的确值得庆幸,卑诗大学并非那么容易录取成人学生。 思敬才不理会人家怎么说,她照穿华伦天奴套装及黑嘉玛貂皮去上学。 一日有一外国同学走过来对她说:“这位女士,把动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 思敬眼也不眨,抬头说:“你弄错了,我这件是尼龙毛的充头货,不过千万别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里分得出真同假,只要当事人肯承认不是真货,也就罢休。 小昆怎么想? 小昆只想母亲开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学问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铁路华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情况,漫天风云,衣衫褴褛,无片瓦遮头,结果铁路造成了,官方无一字记录华工功绩。” 由于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学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奥地利人。 那日放学,思敬在图书馆留到五点,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发觉早上抛锚的房车经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么,于是说:“妈,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说,人永远不会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是,母亲。”, 回到家,思敬换过舒适的衣裳做功课,小昆做晚餐。 “妈,今日我们汤面。” “什么菜?”思敬最怕卷心菜及生菜。 “小棠菜。” “啊,你去过唐人街?”意外惊喜。 “不用去唐人街,到处超级市场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洋人叫它小白菜。” “唷,将来怕还有杨乃武。” “有钱赚,为什么不。”小昆笑。 一日思敬与小昆去逛公司,在皮草部看到一件庇埃鲍曼大衣,一比港货,连税才半价,刚想试,一位台湾太太捷足先登,一披上,价都不还,立刻付现款,穿着就走,盒子都不要。 黄人现在的气派不一样了。 名牌一减价,广告全登在中文报纸上。 开头还有人担心排华,可是此刻人多势众,排都排不掉,退而求其次,华人不排他们就好。 什么都要自己争气。 思敬走到窗前,喃喃日:“这雪一日不停。” 电话铃响,小昆去听,半晌,抬头说:“是父亲,想同你说几旬。” 思敬很平静地答:“有话好说,还离婚呢。” 小昆只得说:“爸,她在浴室,是,下雪了,我们很好,不过爸,我看到一只卡蒂亚手表,型号是——,你替我带来?好极了,几时?过了年,也好,不,我没有固定男友,温哥华什么都好,净有二难,一难找工作,二难找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又说很久,才挂断电话。 冬季有几个大节,洪某要陪新太大,大抵不会有空来看女儿,再说,小昆也大了。 “爸说一月头他会抽空来几天。” 思敬不语。 “他问可否在客房住三两日。” 思敬忽然厉声说:“你当心我连你这个姓洪的都赶出去!” 小昆噤声。 那一夜思敬看书看到深夜才睡,不再同女儿说话。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 是星期六,谁来?钟点女佣要到下午才上班。 思敬披上外衣,起床去看。 小昆也警惕地醒来。 偌大房子,到底只得母女王人,四通八达,什么都看得见,焉得不小心。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踏雪而来。 门一打开,他满面笑容。“于小姐,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谢谢你。” 思敬这才想起昨天之事,“呵,我们真替你高兴。” 小昆在母亲身后尖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址?” “进来再说,外头冷。” 青年人说:“我叫江永光,两位早。” “喝咖啡还是茶?” “我喝热可可,加一半牛奶。” 小昆冷笑一声,把我们家当茶餐厅。 思敬间:“江永光,你干哪一行?” “会计。” “啊,”这一下小昆刮目相看,原来是师兄。要向他请教的事多着呢,立刻和颜悦色起来,“江永光,可可里可要加些肉桂粉?我们还有芝士吐司。” 思敬当然知道女儿,不禁暗暗好笑。 当下她对年轻人说:“恭喜你,这回子学以致用。” “昨天若不是你们义载我一程,势必迟到,虽情有可原,印象分必然大减。” 思敬说:“不会的,真才实学,那怕这种小小意外。” 正客气,小昆却打蛇随棍上,“那么江永光,你要设法报答我们才是。” “我正想请客吃饭。” 思敬怎么好意思,“待雪晴再说吧。。” “气象局说今天中午即晴。” 小昆抢着说:“那么,下午出去吃茶。” “我一时正来接你们,即刻去订位子。” “对。”思敬想起来,“你怎么找到我们住址?” “呃,”那年轻人摸一摸鼻子,“我记住你们的车牌号码,我有朋友在交通部处理电脑记录。” “咦,那不是机密资料吗?” “也不算啦,他们常把地址卖给邮递公司寄广告之类。” 小昆说:“下午见。” 他走了。 人倒不是坏人,可是心思十分缜密,有心结交她们母女,看样子是对小昆有意思。 年轻真好。 小昆转个身出来,“妈,这是你买给我的礼物?” “是。” 小昆手上搭着几件时装,“你买那么多梵萨昔给我?”不置信的样子。 “七折,很划算。” “妈,梵萨昔只适合两种人穿,一是十五岁少女,二是小歌星明星。” “胡说,你还年轻,穿上好看。” “妈妈,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年轻了。” 思敬气馁。 “妈妈,我很感激你,不过,还是退回去吧。” “那条裤子留给我。” “妈妈,那是条茄子色起金色花纹的弹性牛仔裤。” “你管我呢!” 下午,思敬却没有穿上它出去。 江永光有备而来,开了一辆好车来接。 为着小昆,思敬有意无意打听他的事情。 什么年纪了,同父母住吗,住宅在哪一条街?可是卑诗大学高材生,还有,有无亲密女友? 江永光极之磊落,一一作答。 他的年纪要比外型大一点,不,不算能干,找工作已有一年,有时人挑他,有时他挑人,若不是为着老父,一早已回香港找机会。 他是土生,家里做瓷砖生意,厂开在兰里,老父每日仍然花三小时在来回交通上,母亲去年故世,说到此地,年轻人双目润湿。 思敬忍不住有点感动。 这年轻人不错。 思敬本来打算把自己的事也向他透露二一,问人家那么多,不让人家问可不行,但是江永光却没有问及她们母女私事。 这叫人欣赏。 他说:“我住在林荫路,你们却住在绿林道。” 小昆笑,“这一带以前一定是茂盛的森林,你瞧路名就知道了:北林路、罗宾汉路、兔子里、白鹿道……” “也难怪,开发才百多年。” “什么都新簇簇,不比我们,一只花瓶就五百年历史。” 接着小昆向江永光打听许多关于会计一行在当地就业的情况,江君详尽地一一解说。 两个年轻人正式交换电话,江永光可是一点不放松,“下个星期六我同样时间来接两位。” 小昆更直接:“明天有什么不好?” “明天我陪家父。” “啊,”小昆说:“那是极应该的。” 思敬微笑,大家有话直说,多好。 不准母亲多说的小昆自己却说了很多。 回到家,她的结论是:“多个朋友总不错,住得近,可互相照应。” 缘法到了,自然有机会结识。 星期天,思敬正在看报,小昆叫她:“妈妈,妈妈,父亲说订不到酒店,无论如何要收留他。” 恩敬一声不响,走过去,把整座电话连挥头拉出来,摔到墙角去,吆喝女儿:“你有完没完?” 小昆垂头丧气,“好好好,我明白了。” 思敬坐下来测度,这样噜苏,自然是洪某新家庭出了纰漏,那边没事,他怎么会想到这里。 整整四年,都不见他如此热心。 当年拿着他的赡养费,带着小昆,一筹莫展,幸亏有大姐替她出主意:“婚姻失败是很普通的悲剧,不过你中学出来就嫁人,经济不能独立,却是至大的惨事,以你的情况,是移民的好,把房子卖了,到那边去足可以置两幢花园平房,便宜那间付个首期款子租出去,贵的那幢自住,屋价可以付清,洪某那笔钱,存银行等收利钿,千万要守住,别贪图别的,你自己呢,趁空进修,充实自己,有了学问,过事较为沉着,人家要害你,你会得反击,一步一步重头来,可别着急,也不用惊徨,他糟蹋你,不要紧,有一日,你生活得更好,看也不要再看他。” 什么都给大姐说对了,现在,听见他名字都讨厌,终于有一日,对他会一点感觉也无吧。 去年大姐来探访她,住在她家。 大姐十分感慨:“你看你思敬,女儿那么大了,与你多么亲厚,明年又可取大学文凭,听说校方已打算聘请你,连工作都有了,居住环境这么好,又离了那些无聊的亲友,连我都羡慕你,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哪有这么好?大话是安慰成分多吧,不过听在耳中,思敬却有点自得,她总算学会处理生活了。 她不允许任何人,特别是洪君,来扰乱她平静的新世界。 下午,思敬像所有女性那样去逛公司,买化妆品,理发……心境渐渐平静。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过两日,接江永光电话,亲切的声音:“我去唐人街,要不要顺路带什么?” “我家很少用唐人街物品。” “我也赞成就地取材,不过家父想吃火腿。” “多谢关照。” “那么,我们星期六见。” 星期五下午另有稀客。 思敬早放学,小昆尚未下班,门铃一响,思敬放下笔去开门,先头没认出来,只见客人是个中年人,秃头、身型壮大,随即怔住,噫,这不是洪昭翔吗? 他见到她也呆住了。 她完全摆脱了他所认识的拘谨、土气,此刻不施脂粉,一脸朝气,穿着大毛衣及一条色彩斑斓的紧身裤,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不止。 呵,世上真有脱胎换骨一事。 思敬立刻说:“这里不欢迎你。” 洪昭翔有点自惭形秽。忽然心虚,“小昆——” “她还没下班,你稍后才与她联络好了,别再乱按门铃,不然我会拨九一一召警。” 思敬并未提高声音,不知怎地,洪氏却相信她真的会那么做。 当初他对她,也实在太过分了一点。 分手是很普通的事,但不必做得那么无情,那么绝,相处那么久,孩子已那么大,他不该狠狠踩她。 洪昭翔知道自己的事,苦笑,提着行李离去。 他有许多朋友,不愁没有地方借宿。 思敬轻轻把门关上。 她一字不提这件事。 但是小昆傍晚接到父亲电话,还是赶出去了。 要到深夜才回来。 星期六一早又要外出,“父亲有一份文件给我看,是他的遗嘱,一会儿请江永光等等我。” 思敬当然随她去。 小昆是他的女儿乃不争的事实。 江永光早到了十分钟。 “我特来欣赏你们花园。” “春暖花开的时候,还真正不错。” “下过一番心血的吧。” “我们有一个日裔园丁。” 思敬怕他失望,故说:“小昆有事出去了。” 江永光好似一点不在乎,“那么,我陪你去喝茶。” “不等她吗?” “留一个字条好了,我们到瓦斯镇去,我知道一个吃希腊菜的地方,那煨菜做得之好——” “去吧。”思敬抓起大衣。 江永光小心替她穿上,折好翻领。 上车时先打开车门,让思敬先上,然后回到驾驶位上。 思敬很少让人如此服侍,十分舒畅。 一路上思敬说着,初到贵境的窘事,怎么样为着原则,同洋人吵架:“我的车稍微碰到他的后档,他声势汹汹扑上来,我说:‘你要打我吗?车上还有一个女孩,你也想揍她吗?既然如此,不如召警。’ “他怎么样?” “他叫我赔钱。” “赔多少?” “十块钱。” “那么便宜。” “我即付他三十块,叫他当场写收条。” “做得很好。” “我怕他反悔,记下我的车牌,哪里撞了一个大洞回来把帐算我头上,后来也不知道当时是何处来的勇气,忐忑好几天。”思敬哈哈笑起来。 “现在一切都会得应付了吧?” “危急管理,见招拆招,过一日算一日。” 江永光笑,“来,去看场电影。” “我情愿去逛美术馆附属店。” 心情愉快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他们接着又到一间光学店去参观天文望远镜,觉得口渴,去喝咖啡,然后思敬看到大堂里的钟。 下午六点了! “不行,我得马上回家。” 怎么可能,天不知已黑了多久,小昆,一定在家等她。 思敬连忙拨电话回家,没人听,反而放下心。 幸亏小昆也有约会。 江永光笑问:“晚上很少出来?”思敬不语。 “夏季天色长,市中心有几个颇有趣的地方,我带你去。” “一言为定。” 江永光把她送到门口,“下星期六?” “当然。” “今天真一高兴。” “我的感觉也一样。” 开门进屋,才发觉小昆在书房用传真机。 “你没出去?” 小昆抬起头来,一脸笑容,“我刚回来。”, “看到我的字条没有?” “看到,我去过瓦斯镇希腊餐馆。” 思敬怔住,“什么,没看到我们?” “看到,怎么没看到。” “那为什么不打招呼?” “你们谈得那么投机。”小昆笑不可抑,“那么高兴,我何必打扰。” “是,”思敬承认,“他既健谈又风趣。” “我马上悄悄离去,自寻娱乐。” 过一会儿,恩敬才问:“我没有过火吧?” “约会个把朋友,有何不可?” “那么年轻的朋友——” “怎么可能算得那么准,不过是凭缘法罢了。” “你口气老气横秋。” “妈,很多方面,我心态比你更老。” 过一会儿,思敬问:“汝父怎么说?” “写了遗嘱,把东西都留给我。” “那可是要五十年后才会兑现的期票。” “可不是。” “他变了。” “嗳,有老态。” “太胖。” 小昆说:“是,我劝他无论如何减去十公斤,不爱美,也为健康,面孔似灯笼,有碍观瞻。” “男人不经老。” “他在办分居手续。” 思敬不再言语。 母女说起他,都当说一个外人,洪昭翔真成功。 “不久又会找到对象吧。”小昆说。 “大概是。” 电话铃响,小昆去听,叽叽呱呱先讲一大堆,然后高声嚷:“妈,江永光找。” 思敬问:“什么事?” “说是买到一只好茶叶,明日早上送来给你品尝。” 思敬接过电话,一边问女儿:“有什么好笑?” 小昆连忙收敛笑意,“我笑了吗,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走开,一边又忍不住笑起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卖肉 全文: 何小屏低看头在做功课,天气十分炎热,家中没有空气调节,她到狭小的浴室洗了把脸,又再坐下翻字典,毫无怨言。 大门并没有关上,自铁闸的空隙中,路过的邻居可以看到小屏在用功,不期然都露出欣赏的神色来。 谁都知道她是该座廉租屋里的模范少女,成绩优异,又还不介意帮手处理家务,每天替小学生补习赚取零用,真罕见。 可是,一年前的她,却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何小屏是只怪物,无心向学,结交不良少年,喜欢在街游荡,一天到晚伸手问要钱。 她母亲是个钟点女佣,回家已经很累,还得赶看打点一切,而小屏总是缠看她需索无穷。 那一天,小屏问要一只背包。 “廖德晶与容彩珍都买了,现在最流行名牌背包,美说,凡是有身分证的人都该有一只那样的书包,便宜一点的,千把块买得到。” 何太太在洗刷厨房,无言。 小屏先厌恶起来,“一直以来,都是要什么没什么,我讨厌这个家,我看不起你们这种父母,陈伟良叫我离开你们,他包我丰衣足食,他能满足我。” 何太太忍不住,伸手给小屏一巴掌。 小屏没有哭,她掩着脸退到门口,憎恨地看一看母亲憔悴苍老的面孔,以及那简陋挤逼的家,头也不回的奔下楼去。 谁稀罕父母了解,陈伟良说过,他有办法,他认得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要什么有什么。 十五岁的她还穿着校服,借用公众电话,与陈伟良联络上。“我决定出来跟你,你有无胆子收留末成年少女?”她咭咭笑。 那陈某大喜过望,“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来接你,二十分钟内到。” “我家附近的杂货。” “别走开,我马上来,我们去庆祝,我自然买新衣服新鞋子给你。” “我要一只名牌背包。”小屏急急说。 “没问题,只有最贵的,最好的,才衬得起你。” 小屏笑著放下电话,父母刻薄她,外头自有人对她好。 她一走出电话亭,便看到一只漂亮的背包。 它的尺寸刚刚好,不大不小,鲜红色,袋盖上贴看一枚金色名牌徽章,四周围吊着十多只金色安全别针做装饰,摇摇晃晃,趣致极了。 哎呀,这正是地想要的背包! 小屏追上去想看个仔细,它的主人转过头来,向小屏嫣然一笑,那是个美少女,比小屏大一点,约十六七岁模样。 小屏笑问:“姐姐,背包在哪里买,什么价钱?” 那少女笑靥如花,“一千--美金。” 小屏啊一声,那么贵,她怀疑甚至陈伟良都买不起。 “不过,”少女说:“我不是用钱买的,我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小屏好奇问:“什么东西?” “啊,那东西人人都有。” 小屏忍不住问:“我也有?” 少女笑意更浓,“你当然有,不然,陈伟良干吗来接你。” 小屏惊讶,“你也认识陈伟良?” 少女只是笑。 小屏接看说:“姐姐,我也想换。” “你若想清楚了,就跟我来。” 小屏哪里还用想,二话不说,跟看那位姐姐就走。 那少女不再言语,低头疾走,穿过闹市,走入一条暗而窄的小巷,终于在一间货仓似大厦门口停下,敲门,说了暗号,推门进去,又是一条长廊,两边都是门。 小屏起了疑心,这是什么地方?只见少女轻轻说:“是这里了。”把其中一扇门推开。 小屏呆住,她看到的是一家装修美轮美奂的大型名贵时装店,店里已经有好几十位男女客人正在挑选衣物,他们都年轻漂亮,人人兴致勃勃。 小屏一眼看到她要的背包,立刻上前,把它自架子摘下,紧紧拥在怀中,大声笑出来,这回可得偿所愿了。 少女此际已收敛笑容,“你真愿意交换?” 小屏拼命点头。 “请到这边来。”她示意你到更衣室。 既在此际,一个售货员打扮的男子走过来,在少女耳畔密斟,少女抬起头来同小屏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就来。”她急急随那男子走开。 小屏站在那一排试身室外,忽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一呆,怎么一会事;衣服太紧? 轻轻推开试身室门,在缝子里张望,噫,试身间比她想像中大得多,且光线幽暗,有异别的时装店。 她走进去,又听到一声呻吟,小屏毛骨悚然,“谁,谁在里边,发生什么事?” 小屏摸到灯掣,顺手开亮了灯。 灯光并不是十分明亮,可是足够使她看到试身室最远的角落,坐着一个女孩子,她手中拿看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在切割胸前皮肉,刀锋所及之处,有血丝渗出,她一边划、一边把皮揭起,小屏可清晰看到皮下黄色脂肪与暗红色肌肉。 小屏浑身颤抖,“你在……干什么?” 那女孩呻吟道:“你不知道吗,这里一切,都得靠皮肉来换。” 小屏魂飞魄散,夺门而逃,也没人阻止她。她哗呀一声扔下那只红色背包,冲出两道门,终于来到街上,重见天日她双腿一软,晕到路旁。 由途人报警把她送到医院,再出母亲把她领返家中,但何小屏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那日下午发生过什么事。 不过自第二天开始,她就变成现在这样。 其实她补习所得,已足够她买任何一款名贵背包,但是何小屏似已浑然忘怀那件事,她用的仍是旧书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卖火柴的女孩 卖火柴的女孩: 那天知青根本不愿意起床。 闹钟响,她睁开眼,窗外灰蒙蒙一片,似雾似雨,已连续十来天这般可恶气象。 没想到亚热带都会居民都要吃这种苦。 知青长长叹息一声,把电毯子蒙过头,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 噫,很多时候,长眠不起,也并非不是理想结局。 但终于她挣扎起床,与环境搏斗。 知青穿上一件鲜红大衣,抹一只艳彩胭脂,挥一挥拳头,"绝不服输。"她说。 出门去等公司的车来接。 车子来迟了。 知青拉一拉大衣襟。 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一个冷战,老天,这里快变西伯利亚。 她想起女上司幽幽地抱怨:"早上不愿起床时,只想叫'所有的名同利都不要了,让我多睡三小时吧。'"真没出息。 知青不由得笑出来。 她顿着足取暖,该死的司机,把车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小姐,好心的小姐,帮我买一盒火柴。" 知青转过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托着一只篮子,一脸哀求神色。 知青震惊,女孩衣衫单薄破烂,不住瑟缩,知青生活在富庶的大都会中已久,从未见过小孩吃这种不必要的苦,好心热情的她不管三七廿一,脱掉大衣,把里头一件对襟毛衣除下加在女孩身上。 她吃惊地问:"你是哪一家的孩子,谁如此刻薄你?我带你去派出所说个明白。" 女孩仍然仰着头:"请你帮我买一盒火柴。" 火柴,谁还卖火柴? 即用即弃塑料打火机才一块钱一个。 知青看见公司车已远远驶来,便掏出张钞票放在篮中给小女孩,"回家去,当心冷。" "谢谢你,小姐。"小孩非常感激。 车子来了,知青赶开会时间,跳上车去,转头,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她看看手中火柴盒子,见同买送的火柴没有什么两样,便顺手放进手袋。 午后,会议完毕,与同事肖梅说起这件事,肖梅很动气,"你应该马上报警,这是虐儿案。" 知青非常遗憾,"我从未见过那样破烂肮脏的衣服鞋袜,你可记得我们去年出差到纽约看过的一出舞台剧?" 肖梅点点头,"雨果的悲惨世界改编。" "不错,那小女孩的打扮,同舞台剧角色差不多。" "我的天,那么烂。" "肖梅,你说得对,我应该报警,让社会福利署把她送到儿童院。" 肖梅说:"我最恨看到儿童受苦。" "可是他们永远首当其冲。" "算了,知青,你也已经做了好事。" "她为什么卖火柴?通常卖的是口香糖。" "肖梅,这好象是很熟悉的一件事:谁家的小女孩在大寒时分站街上卖火柴?" "安徒生。" "谁?" "安徒生童话故事中卖火柴的女孩。" "是吗,我怎么想不起来。"知青狐疑。 "你小时候没看儿童乐园还是怎么的,"肖梅笑,"不同你说了,我还有工夫要赶出来。" 知青发誓下次再见到那褴褛的小女孩马上带她到警局去。 那天晚上,知青的男伴永生说好来陪她吃饭,她在家做烤橙鸭,煤气炉的自动点燃器坏了,打不着。 知青忽然想起她有一盒火柴,正好应用。 打开手袋,取出火柴,擦着,一朵小小蓝红色火焰燃烧起来。 煤气炉轻轻扑一声点着。 知青想,好心有好报。 她正想吹熄火柴,忽然之间,小小火焰发出黄色光晕。 知青听到有女声轻轻说:"推掉她,同她摊牌。" 另一把声音明明属于永生:"现在还不是时候。" 知青一愣,火柴枝已烧近指头,知青连忙松手,火柴落在水盘里,嗤地一声熄灭。 知青失笑。 屋里只得她一人,谁会在她耳边说话,恐怕只是工作过劳,神经衰弱。 谁要同她摊牌,谁有要紧的话同她说? 与永生走了三年,数开头那年感情最好,第二年也不坏,最近大家都忙,见面的时间减少,每次约会却还是愉快的。 不一定要结婚,但身边有个忠诚的朋友,有商有量,却是乐事。 这一阵子一星期也未必约到永生一次。 知青心中略觉异样,这种事,非要沉得信气不可,她唯一的可做的,不过是静观其变。 永生迟到半小时,气色不觉有变。 知青开出一瓶红酒,与永生好好享受一顿晚餐。 永生躺在长沙发上休息,说声"夫复何求",令知青感觉舒服。 知青坐近去,"什么还不是时候?" 永生愣住,面孔渐渐涨得通红,他握住知青的手,"你都知道了。" 知青十分惊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谁知永生答:"还不是时候。" 他匆匆告辞,失却来时欢颜。 知青没再追问。 但是也没有睡好,她辗转反侧整夜。 第二天清晨,她把脸埋在枕头中对闹钟说:"什么都给你,让我多睡三小时,尽管把永生带走好了。" 起床时又笑,永生并不属于知青,她有什么资格把他出卖。 她在停车场到处找那卖火柴女孩。 又问司阍可见过那样一个破烂小女孩。 答案令她失望。 她把那盒火柴紧紧抓在手中。 车子来了,知青还等多十分钟,只觉阴地里寒气袭人。 一上车就看到属于她的浅灰色毛衣折叠整齐了放后座坐位上。 知青失声问司机:"这件毛衣是谁交给你的?" 司机也愕然,"不是你昨天漏在车里的吗?" 不! 但知青当下恢复镇定,"是,我想起来了。" 她把毛衣打开,又折好,又翻查口袋,看看有什么东西漏在里头,终于放下它。 踵她跑到书局去找到一册安徒生童话,带回办公室,从人鱼公主读起,看到红鞋儿一章,已经感慨不已,接着是快乐王子的一生,知青拍案惊奇,什么样的脑袋与智慧想得到这样精彩的故事? 跟着便是卖火柴女孩的悲剧,知青泪盈于睫地合上童话。 临下班时接到永生电话,约好在他家等。 知青晓得他已经决定摊牌。 心中不无感慨,可是要失去他了。 提早回家去换一件衣服,打扮整齐也是对人的一种尊重,心情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一进楼下停车场便听见细小微弱的声音说:"好心的小姐………" 知青霍地转过身子,"你!" 她再也不会让那个小女孩逃走,伸出双手便抓住她,这次她可不会放人。 用力可能大了一点,小女孩尖叫起来。 "你必须跟我到警署去。" 小女孩丢了篮子,火柴掉满地。 知青蹲下来,"我保证你会得到比较好的生活,跟我来。" 小女孩吓呆了,"不不,我妈妈会骂我。" "你的妈妈?敢情好,我们都想见见她。" 这时另外有一把声音加入:"什么事,什么事?" 小女孩一听,马上奔过去,"妈妈,妈妈。" 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妇忙不迭抱住那小女孩。 知青竖起一角眼眉,知道上当了。 什么卖火柴女孩,明明是住在这层楼宇的小邻居。 知青啼笑皆非的说:"让我猜猜游艺晚会精彩节目之一,安徒生童话故事改编卖火柴女孩,是不是?" 那少妇尴尬地笑着答:"正是,打扰了你吗?"一手搂着女儿保护她。 "小妹妹,"知青不甘心,"你吓我一跳,我一直以为你是无助孤儿,却不知你穿着戏服乱逛。"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这就回家。"少妇赔笑。 "喂,你不怕冷?" 小女孩扮个鬼脸,扯出破衣下羊毛衣。 知青气结,"难怪你把毛衣还给我。" 少妇一呆。 知青又问:"那一百块呢,你从此袋袋平安?一盒火柴一百块?" 少妇忙同女儿说:"你收过这位阿姨的钱快还给阿姨。" 小女孩否认,"没有,阿姨没同我买火柴。" "昨天早上在这里你明明向兜售火柴。" 少妇这时态度严肃起来,"小姐,我想你误会了,你非相信我不可,小女今天下课才领得这套戏服回来,一时好玩,穿上试戏,昨晨你见的,必定另有其人。" 知青相信这对母女。 她转头看那小女孩,是她粗心,这一个神色机灵,比上一名白胖。 知青糊涂了,只得连连道歉。 人家母妇这才满意地双双回家去。 知青返到寓所,自手袋取出火柴,实在忍不住,划着一支。 那朵蛋黄色光晕又来了。 知青盯着火焰,直到双目刺痛。 火柴熄灭,她又再擦着一支,这次,她似听到永生的声音:"我真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个才好。" 知青心头一震,火柴掉在地上,她连忙拾起它,雪白地毯上已经有一点焦迹子。 太荒谬了,这同扶乩有什么分别,不能允许此事持续。 她把整盒火柴拿到厨房,想把它一次过烧掉,偏偏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由永生打来。 "你还没有出门?我等你呢。" "我换件衣裳马上到。" "不,我来看你,十五分钟后到。" 知青坐下来。 面临转变,她渴望知道未来吉凶,故此忽然迷信,求助于超自然力量。 静心解释了自己的心理善,知青略为心安,并且苦笑。 她撂一撂头发,速速换件便服,再到厨房去处理那盒火柴,它已然不见。 知青搜遍口袋,都找不到。 门铃一响,永生已经来了。 知青给他一杯冰冻啤酒。 "你看上去有点疲倦。" "是的,这年头不比那年头,彼时真是三日三夜不睡都看不出来。"知青惆怅。 无意中泄露心事重重没睡好,谅永生也不会笑她。 永生忽然说:"知青,每个人都有过去。" 知青讶异地回答:"那当然。" "我也有过去。" "过去并不重要,"知青失笑,"何用念念不忘。" "我的过去,牵涉到某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女性。" 一切烦恼,因此而起。 知青不知同情哪一方好,亦无意担任评判,只得维持缄默。 "问题出在我不愿意重蹈覆辙。" 知青不得不问:"可有人勉强你?" "没有,但是在等我作出选择,我感觉到压力甚大,有时情愿毫无选择。" 知青无法置身度外,因说:"不知是哪个大作家说的,需要选择,还是爱得不够,至爱没有怀疑。" 永生涨红面孔,知青不去点破他。 过很久,永生才为自己辩护:"现在是什么时候?很难再找得到百分之百单纯的爱。" 知青不想与辩论,沉默片刻,说声是。 现代人连摊牌都这么含蓄,什么明显的话都没有说,已经表达了心意。因双方都毫无被得罪的感觉,将来方便见面,照样是朋友。 不知多累。 永生走了以后,知青独自坐在小小客厅中。无意伸手进口袋,噫,那包火柴又出现了。 她索性取出一支香烟,用火柴点着,当然没有学童话里的小女孩那样,把火头接近墙壁,希望看到图画。 她不想把雪白的墙纸熏黑。 知青仰仰头大笑。 第二天上班,知青碰到穿着整齐校服的小女孩。 "你好。"小女孩先同她打招呼。 知青朝她点点头。 "你不生我气吧?" "哪里的话。" "你会不会同我做朋友?" 知青笑笑,"通常我只同年龄相仿的人做朋友,但是不妨破一次例。"她伸出手来同小女孩一握。 她张望一下,希望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小女孩。 这时候校车也来了,把她的小朋友接走。 知青也抵达公司。 肖梅迎上来,"你来看看这张最高指示,简直是要我们的命。" 知青先捧着面前的黑咖啡,痛快地喝一大口,沉默地摊开文件,看一遍,说道:"债多不愁,慢慢来。"叹一口气。 肖梅看她,她朝肖梅勉强笑一笑。 肖梅知道她公私两忙,压力非同小可,于是便搭讪说:"噫,这是什么,安徒生童话。"有意岔开话题。 知青顺手拾起那本书。 "童话世界才好呢,"肖梅也很感慨,"黑白分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也有很多悲剧。" 肖梅笑,"但都是浪漫美丽的悲剧是不是?人世间的惨剧却泰半肮脏猥琐。" "你看我们的牢骚越来越多。" "那贫苦的小女孩,"肖梅想起来,"你有没有再看见她?" "没有,她没有再出现。"知青不想多说。 "多可怜!" 知青牵牵嘴角,"让我们召集下属来公事公办。" 此刻的知青不会比那可怜的女孩更不绝望。 永生把她摊在那里与别人并列,以便他随时选择。 没有比这再气人的事了。 知青照常开会,发言,旁人绝乍不出她神色有异,但是她内心世界却住着另一个悲哀的彷徨的小女孩,知青为她自己叹息。 永生怎么样看她不要紧,她又如何看自己? 散会她镇定地站起来,取过外套,"肖梅,我没鞋穿,我们且去逛街。" 肖梅看看足下,"真的,坦克车都穿烂,越漂亮的鞋子越不经穿。" 知青决意要买它十双八双红鞋儿,穿上去在名利场中跳舞,跳跳跳,一直跳,直到不能停下来。 她不会气馁,环境即使差到绝顶,也不会吓怕她,斗志只有更加高昂。 她答应过自己,决不亏待自身。 旁人也许会说,看,濒临失恋的老少女,没心肝,丝毫不见悲切,反而一个劲儿逛街置行头。 老一脱女性也许会认为新女性心肠刚强至走火入魔,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若非这样,不能生存。 肖梅讶异曰:"这红鞋配衣服不容易。" "我的套装多数是黑白灰。" "但脚踏红鞋不觉突兀?" "这才见独特,"知青笑,"管它呢。" 肖梅也笑,一边说:"我可不是拥物狂,我买的东西,明天统统等着派用场。" 知青指着好友笑道:"越描越黑。" 谁都看不出她已经受了伤。 下午,永生的电话追上来,他大抵想在抉择之前把两个女子看清楚一点。 知青却捏造理由来推搪,"今天实在不行。"她厌恶做陈列品,"我一早约了老同学。" "不能推吗?" 为谁,为他?"已经推了六个月,推无可推。" 永生不悦,"那我明天再打来。" 但是他不肯预约,怕他的行动会受到束缚。 知青笑一笑放下听筒,不想再研究这个男生的心理善。 他看轻她,不要紧,一个人只要看重自己即可。 下班,她提着六七个鞋盒子回家,一到楼下停车场,已听到老司阍的吆喝声。 平时知青并非多事之人,这次却忍不住过去看个究竟。 呵,她放下一颗心。 她看见司阍拉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理论。 "干什么,干什么?"知青过去格开他俩。 卖火柴的小女孩终于现身了,知青松一口气。 "这女孩竟在这里做买卖。" "我认识她,待会儿我送她回家,这件事交给我。" 司阍狐疑。 "你不是不相信我吧。"知青笑。 这样他才讪讪走开。 知青把那女孩领至一角,蹲下细问她:"你记不记得我?" 女孩点点头,"我记得你是给我钱的好心小姐。" "你从哪里来?"知青实在想知道。 女孩牵牵嘴角,"沙咀开放营。" 知青立刻明白,小女孩是住在船民营的越南人,不由得心都酸了。 "谁逼你出来卖火柴?" 小女孩低头说:"姐姐说是肚子。" 知青震惊之余落下泪来,是,肚子要填饱,肚子逼人太甚。 "你原籍何处,还记得吗?" 小孩又点点头,"广东新会。" 知青颔首,"所以你还会讲广东话。" "姐姐教。" "你相信我吗?" 小孩笑笑。 "跟我上来。" 她拉着小小冰冷的手上楼去。 开了门,她让小孩坐在客厅,斟出热牛奶,取出糕点,然后拉开抽屉,取出一大堆毛衣。 到那个时候,知青才看到,小女孩篮子里,这次装的不再是火柴,而是口香糖。 她放下毛衣,"这些你拿去穿。" 女孩懂事沉着的摇摇头,"我们会拿去卖掉。" "所以你把毛衣还给我?" 女孩笑,"我趁你不觉自车子窗口塞进去。" "那么,这些钞票你收着,慢慢拿出来用。" 她毫不犹豫地抓紧纸币,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越是吃苦,越是早熟。 过很久很久,她才道谢,接着把桌子上糕点吃个精光。 "你可要洗个脸……" 女孩摇摇头,站起来,打算走了。 "不要到楼下来贩卖东西,有人会赶你走,你要是实在过不去,打这个电话。"知青把一张名片交她手中。 小女孩又懂事地颔首,从头到尾,未露出半丝凄凉的神色,她已习惯这种生活,不知另外有选择。 知青长叹一声,只得开门送她下去。 从这一个住宅区往船民营,起码要步行六十分钟,小孩就是这样沿门兜售。 营内本有膳食照应,不知如何她落得这般景况,知青眼看着她去远,才抱着双臂回家。 什么童话?人世间遭遇遍地是活生生的悲剧。 知青斟出啤酒,缓缓地喝,过良久,心情才平复下来。 电话铃响,是永生把她拉回现实的世界。 "回来啦?"他好象十分关心她。 知青不说话,只是笑。 "知青,我已经考虑清楚。" 知青接上去:"我也是,我也想了好几天,让我先说好不好。" "请。" "永生,我们永远是朋友。" "可是--" "永生,不必把你的选择告诉我,一切已成过去,生活中,有选择的话,便要珍惜这个权利,你知道吗?有些人生下来一点选择都没有。" "知青,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 "以前我也不懂争取主动,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教会我这个道理,你相信吗?" "知青,我明天再找你。" "不必了,永生,发帖子的时候,记得给我一份,我们还是朋友。" 知青挂上电话,奇怪,永生并没有再拨过来,也许他选的根本不是知青。 知青站起来,伸个懒腰,走进睡房。 不知道几时放在那里的,那盒火柴,端端正正搁在闹钟旁边。 雾航: 自舞会出来、李姿贞穿著最时髦的拾金边丝绒小外套与缎裙子,还未到十二点,街上还有行人,纷纷转过头来看这个标致人儿是谁!是哪颗明星? 姿贞的未婚夫刘之良急急眼看她身後,已被很不耐烦用微愠的声调说「你要走到哪里去,停车场不在那边。」 姿贞转过头来笑「我走路回家。」 「隔看一个海港呢小姐。」 「我游泳。」 「你喝醉了,我同你说过多少次,要喝在家喝,别出来现世。」? 「姿贞静下来,之良过去拉她的手,「来,我送你回去。」以为她肯听分的话。姿贞笑笑,「我乘渡海小轮回去。」「你饶了我好不好。史贞不再与之良理论,转过头去,开步走。 之良在身後叫:「李姿贞你是怎麽一回事?你简直不可理喻!」 姿贞高声回答:「你无须理解我,你只需爱我。」 途人为之侧目,之良最要面子,气极,索性撇下姿贞往停车场走去。 上了车,又懊恼起来。一个美貌浓妆女子,半醉,又戴著若干首饰三更半夜独自在街上踯躅,难保不生出什么事来。 之良想下车去找。 又实在不甘心,咬一咬牙说一什麽都有第一次。」 让她去吧。 订婚订了三年,不止是他们两个实事人,统共连亲友都不再看好这段较倩,开头是貌合神离,此刻几乎是各管各互不干涉了。 之良痛心片刻,发动车子引擎,开车回家。 竟把姿贞留在海旁。/ 姿贞回头看,他没有追上来,完了,终於完了。 她不由得仰起头格格笑起来。 索性一个人往渡海码头走去。 ,多少年没有乘小轮过海了,中学毕业後马上被送到伦敦,英法海峡倒是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年轻的她根本没有怀念过家。 毕业回来,忙看做事、恋爱不管三七廿一,买部跑车,改用海底隧道,赶时间的话!乘地下铁路,根本像似浑忘了这个码头这条航线。 原来今夜有雾。 姿贞记得当年她同小男朋友说过「雾夜乘天星小输过海!坐最前两个座位对牢白茫茫的海,一直驶,一直驶,像是驶向永恒。」 小男生十分为女友的浪漫感动;握紧她的手。 姿贞微笑,统共像昨天的事罢了。 最後一班渡轮。 姿贞不十分肯定要付多少,逐个苒子放进机器里直到通行。 简直要与社会脱节了。 渡轮还没有来,她坐在熟悉的长凳上轮候,微醺的她记得附近应该有一个冰淇淋档摊,还在吗?这么晚,可能已经停止营业。 海风一吹,姿贞有点冷。 有一丝悔意。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或重修旧好,或取消婚约,都有商量,何必同自己开玩笑,跑来这里坐着.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得到家里爬上最最温暖的床。 小题大做,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正在沉吟,闸门打开,姿贞抢先走下甲板。 脚步永远摇摇晃晃,随海水推动的甲板一上一落,姿贞在这里摔过跤。 进入船舱,她特地走到船头,看到两座位椅子急急坐上去.笑了。 雾越来越浓。 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九龙的灯火,原本五分钟可抵彼岸,但是在这样的雾夜,船可能就迷了路永远在海上行驶。 姿贞打一个冷颤,糟了,她身上的晚装并不是最舒适的衣服,且先把九公分高的鞋子脱下再说。 好些了,迷途就迷途吧。 在某一个程度来说谁不是迷签的羔羊。 「姿贞,是李姿贞吗?」 姿贞一呆,谁,谁叫她? 深夜船客寥寥可数,姿贞转过头去找叫她的人。 没有人哇,後座只得一对情侣,搂抱着沉醉在私人天地里。 忽然之间有一只搭在姿贞肩膀上。 姿贞吓一跳,酒醒了三分,转身看,原来叫她的人已经坐在她旁边,笑颜迎人,竟是个美貌少女。 姿贞脱口而出,「你是谁?」 那少女眨眨机灵大眼睛,「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姿贞不由得笑起来,越是年轻,越爱老气横秋,这女孩分明才十七八岁,穿著一件黑色紧身短裙配一双金光闪闪的袜子,分明也刚从哪个舞会里出来。 少女看著姿贞,失望地说:「果然,你已径不记得我了。」 姿贞略有歉意,「给我一点时间,船到岸之前我一定把你认出。 少女笑道:「那我希望这只船驶久一点。」 姿贞想起来:「船在动吗?」 她刚要站由来看,忽然听见舶只雾航的号角。 姿贞放下一颗心。 少女讶异,「你害怕?」 「怕什么?」 「怕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他。」 姿贞惊异地看著少女,她怎么知道? 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家里因此把她送到伦敦去。 十七岁那年,她同有家室的补习老师发生感情,几乎私奔,父母不顾三七廿一把她押到英国,姿贞记得少年的她冲动地服下过多的安眠药片—— 她沉默下来。 「后悔?」少女浅笑问。 姿贞狐疑问:「谁把我的事告诉你?」 少女不回答,只低下头,「真奇怪,曾经那样叫人流泪的爱情也会忘记。」 姿贞只觉少女讲到她心坎里去。。 她竟忍不住对陌生人诉起心声来「学成归来之後,我找过他一次。」 少女抬起眼。 「瞒著父母!我们约在一间咖啡室见面。」 她比他早到。 +分锺後,他来了。 她大吃一惊,一张面孔这么胖这麽肿,秃了头身上过分簇新的西装更显得他士头土脑,这是谁? 姿贞记得她瞪著双眼看住这个人,美好的记忆在该刹那卡嚓一声全盘粉碎。 震惊过度,姿贞的表现反而有点呆木的镇定。 她记得她边喝咖啡边听他诉苦,礼貌地唯唯诺诺,他说得激动时想伸手过来拉她的手,姿贞机警地一缩手,随即召来侍者结帐,也结束这一次会面。 姿贞没有即时回家,她站在大太阳底下好好出了一身汗,太惊险了,幸亏父母没有纵容她,又痛恨自己眼光的卑微。 姿贞苦涩地笑道:「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这回子又翻出来嘲弄我,别托大!那是少女必经之途之一,你也最好当心。」 少女笑,「之後呢,之後就学乖了。」 可不是。 姿贞有点累,伸个懒腰,打声呵欠。 怎么搞的?船驶了好久,还不到岸。 她跑去窗口看,除出雾,什么都看不到,她侧耳细听,还好,海浪一下一下拍看船头,清晰可闻。 快到岸,她同自己说。 少女始在她旁边。 姿贞打量她一下,「我小时候也穿过这样闪光如鱼鳞般的丝袜。」配齐膝高的掠皮靴子,不知多神气,年轻,穿什么奇装异服都好看。 现在就得讲品味牌子了。 姿贞问少女:「这么晚回家,大人不管你?」 少女失笑,「才十二多罢了。」 姿贞颔苜:「对不起,我忘了,时代不同,家长开明.你们有自由有选择。」 「你误会整件事了。」 姿贞如坠五里雾中「你想说什麽?」 「刘之良,我想同你谈谈刘之良。」 姿贞忍不住说:「小姐,你清楚我,仿佛比我自己还多。」 少女笑:「你至今还想不起我是谁。」 姿贞没好气,「你起码比我小十岁,小妹妹;我才不必听你教训。」少女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姿贞。 姿贞又不忍拒人千里,今日新一代聪敏伶俐得很呢,听听她的意见伺妨。 少女温言说:「经历那么多才找到刘之良,要好好珍惜。」 语气好比阿姨辈,姿贞嗤一声笑出来。 少女天真地问,「我说错了吗?」 「你不了解我们大人的事。」 之良心中第一位是事业.排到第十位,也还是事业,生活中其他一切,都是陪衬,皆属锦上添花,可有可无。 姿贞太清楚他,除非他改变来迁就她.不然的话,只有她学他那个态度做人。否则,两人无望。 大家却都不愿意再退一步,多可惜。 姿贞轻轻说:「人长大以後,事情错综复杂,再也不是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 「但是姿贞,你还想订几次婚?」 姿贞跳起来,「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哇。」 这少女倒底是谁? 她跑到船头去问水手般还驶多久。 水手歉意地说「前面有一艘货船误码闯水域,等它驶开,我们马上启航三分钟就到。」 姿贞觉得眼涩肩酸腿软。。 多奇怪的事。深夜的渡海轮上,她落了单,遇上陌生少女,船在日中一直驻,不肯 泊岸,少女一直同她讲道理,避都避不开。 明天非把这奇怪的经历告诉之良不可。 之良,终於想起他来了,心头酸酸的,并不好过。 这已是姿贞第二次订婚。 刘家很有微言,之良是独子,家庭事业的兴衰完全落在他肩膀上,家长希望他娶一个精明冷静的女子,一听说是李姿贞,马上皱眉头,就传她爱玩,烟酒睹全部都来,私 生活也乱,便把之良拉来训一顿话。 之良对姿贞本来只不过半认真,被父母一骂,只觉加倍委曲,他放弃了最有兴趣的 天文物理回家来打理成衣生意已经苦不堪言,谁知父母得寸进尺,连他约会什么人都 之良气不过.马上登报宣布同姿贞订婚。 姿贞到后来才知道刘家不喜欢她,也就不再上门,益发生分。 同第一住未婚夫分手分得千分文明,仍是好朋友,不时见面.更加引起误会多多。 姿贞至大的毛病是过分忠於自己,最大的优点亦是绝不卖帐,潇洒不羁。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毛病,不由得深深叹口气。 之良老觉得他是为姿贞牺牲过的,姿贞却觉得她并非不堪,何劳之良委屈。 抬起头,发觉少女跟了上来。 姿贞笑,「你倒底哪家的孩子?人小鬼大.对阿姨没规矩,俨如平辈。」 少女笑。 姿贞细细打量她,只觉她眼熟,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是谁有这麽大的女儿? 茜茜的女儿才八岁,还有,苏丝的千金更小,刚上幼稚园。 倒底是谁呢?叔伯辈中也没有这样年龄的宝贝。 少女抬头看着窗外。 高鼻梁,大眼睛,左眼角下一颗痣。 姿贞奇道「我这个地方也有一粒痣。」 少女转过头来看著她微笑。 姿贞神倩恍惚,似同少女熟稔得不能再熟稔,又像生疏得不能再生疏。 她忽然说:「之良说得对,我喝太多了。」 「把酒戒掉吧。」 姿贞今年戒掉烟,又要剔除酒,人生乐趣越来越少。 「告诉我你是谁。」。 少女微愠,「连我你都不记得,这些年来,你不再关心自己.完全迷失自我,只忙工作,下班后一杯在手,麻木官能,唯一乐趣是添置衣服换新车,什么理想都丢脑后。」 姿贞好不容易听完这番话,好生奇怪,不怒反笑,少女的口气似她故世的母亲。 少女似为她痛心。 姿贞回到座位坐下,揉著疲乏的小腿. 船怎麽尚未到岸? 不会是贼船吧?姿贞耸耸肩,把头枕在椅背上。 第一次订婚时把孙子名字排行都想得妥妥当当。理想,理想有什么用,想的是一样,发生的永远是另外一样。 未婚夫要姿贞陪著到蒙特里尔去进修博士课程,姿贞即刻抗拒,不不不不不,这里有她的工作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娘家,你可以说她爱得不够,她才不高兴跟一个男生跑到异乡大学小镇捱冬季零下三十度的寒流。 陪太子读书倒也罢了,对方不过是个拿奖学金的苦学生,姿贞才不肯天天跑超级市场挑廉价肉骨头回宿舍熬汤。 在伦敦她见太多这样的学生情侣,搜一搜裤袋连搭公路车的辅币都掏不足,报纸要到图书馆去看。抱怨多多,寒伧苦恼。 姿贞记得她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不足一年,她便认识了之良,另一位渐淅丢在脑後。 他偶而回来,姿贞总是抽时间陪他。 他告诉姿贞,同一马来藉女看护约会,对方鼓励他住新加坡发展。 姿贞仍然待他如好朋友。 他们一直信来信往,直到女看护不高兴为止。 后来听说那一位终于到新加坡教书去了,太太一生就三个儿子,没有做事,持家有 方。 有一度姿贞也非常想结婚,一了百了,躲进小家庭,对世事不闻不问。 这时姿贞忍不住大声问:「船到了没有?驶了快半小时了!」 船客转过头来看着姿贞,个个脸有秋容。 姿贞浑身寒毛竖起来,这到底是什么船,在什么海上驶? 后边传来阴恻恻的声音回答她:「船叫浮槎,海是生命海。」 姿贞转过头去,后边的座位空无一人,姿贞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得尖叫起来。 少女按住她:「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姿贞歇斯底里喝问「你倒在具缶讷?一 少女悲哀地说:「姿贞,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怎么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呢?」 姿贞定睛一看,哎呀呀,这可不就是年轻的李姿贞,眉尖颦颦、皮子雪白,高佻身段,她终于把自己认出来了。 姿贞颤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我怕你忘了我。」 「我的确想努力忘记你。」 「不,」少女摇摇头,「如果你忘记我,你将来就不会学乖。」 姿贞落下泪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船到岸了没有?船到岸没有?」 少女握住姿贞的手,「答应我好好生活,不要抛弃我。」少女亦泪流满脸。 姿贞平静下来,「我会爱你,我会对你好。」 她们俩互相抹乾对方的眼泪。 少女恳求「我俩一起熬过那麽多事,让我再陪看你,我是你的好伴侣。」 「我都答应,我会把酒戒掉。」 少女握看姿贞的手笑起来,眼角还带著亮晶晶眼泪。 「小姐,小姐,这位小姐醒醒。」 姿贞睁开酸涩的双眼,只见面前站著一个水手。 她霍地转身,少女呢,她自己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水手微笑道:「小姐,船泊岸了。」 呵,谢谢天,终於到了,姿贞如释重负,她还以为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水手说下去:「你是最后一班渡轮的最后一个乘客。」 姿贞连忙拾起手袋站起来走向甲板,「你有没有春到一位少女?」 水手莫名其妙「少女,何来少女?」 「她也是乘客,」姿贞说:「坐在船头第一排。」 「没有哇,乘客已经全部下了船。」一水手搔著头皮。 姿贞焦急地说:「她坐在我身边,约十七八年纪。」 「小姐,你上船就睡看,一直到我叫醒你。」 水手又好气又好笑,「你身边哪里有什么人,小姐,夜深了,快回家吧。」 女孩子家喝得满身酒气太不像话,水手摇摇头,春见她怔怔地,又补一句:「危险呵。」 姿贞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蹒跚地向甲板走去,可不是,偌大的船,只馀她一个人!雾还是那么大。 船只驶了七分钟,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原来她一上船就睡着,直到水手推醒。 多奇怪的梦,她年轻时的自己给她忠告,姿贞笑了,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夜未央,码头外边,仍然有行人来往。 雾气一直侵上岸来,姿贞觉得疲乏不堪,也不管身上穿看什麽华服便坐倒石阶上。 她浑身发痛,知道身子出了毛病,回到家起码要躺上三天.摇摇头,真不该趁酒装疯,刚才应当乘之良的车子安然离去。 计程四站上有短短人群,姿贞想挣扎站起来,对适才的怪梦犹有馀怖,额角上不由得冒出汗珠来,她闭上双目靠在墙壁上。 「小姐,你没有事吧?」 姿贞又一次睁开双目,看到一位穿制服的女警。 姿贞勉强笑一笑。 「你看上去不舒服,可需要协助?」 「不用不用,我马上走。」姿贞身体摇摇晃晃。 「你没有服过什麽药物吧?」 「不不不,我只是喝多了一点。」 「请你马上回家,不要在街上游荡。」 女警睑容严肃,姿贞怕惹麻烦,挣扎著向车站踉跄地走过去。 沦落半夜,马上有变女丐之虞,做人焉得不小心。 就在尴尬时候,姿贞听到身後有急促脚步声传来,一转头,那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人竟是刘之良。 之良找到了姿贞,心头放下一块夭石,两个成年人凄酸地凝望对方,终於忍不住,紧紧拥抱在一起,姿贞落下泪来。 「你看你,」之良轻轻责怪:「化学糊掉,衣服稀皱.不知情的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样虐待你。」 姿贞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噩梦的确已经过去,热泪汩汩落下。 「你是怎么赶来的?」姿贞哽咽地问。 「飞车,」之良坦白说:「冲红灯,什么交通规例都犯齐。」 「当心吊销牌照。」 「算了,豁出去了,大不了以後请司机。」 之良紧紧搂着她向车子走去。 「答应我,把酒戒掉。」 「一定,」姿贞说:「明天开始,一滴不沾唇。」 之良没想到这样顺利,倒是一怔!「真的?」 姿贞低下头,她答应日少年的自己,要重新收拾这一段感情,把恶习改掉!遗有.振作起来。 姿贞抬起头:「之良.为何回头找我?」 之良看著她温柔地说:「不舍得。」 他开动车子,往姿贞家驶去。 半小时前他离开了姿贞,一颗心就吊在半空,倘若姿贞出什么事,这辈子叫他怎麽过? 于是狂踩油门赶到这边海来堵姿贞,逢车过车,十万火急,老远就看见她坐在地上,于是胡乱停车赶过来,又见女警向她问话,更加急得拔足飞奔。 失而复得,才知道姿贞对他是多么重要? 想到这里,他腾出左手来紧紧握住姿贞的手,泪盈於睫,「姿贞,我们再努力一下好不好?」 「好,好,」姿贞一叠声回答:「好。」 所有误会像是在该刹那冰释。 若干年后,当人家问起姿贞是怎么样下的决心结的婚,姿贞便微笑。 「在一个雾夜,天星小输最後一班船——」 友人抢着问:「他在船上向你来婚?多浪漫。」 「不、他不在船上。」 「什麽?」友人愕然,「不在船上?」 李之良不在船上。 在船上的是李姿贞与少年李姿贞。 经过那一夜,她决定安顿下来,为自己找一个窝。 缘分,有时由一个梦促成。 最难忘的事: 李青是华南日报的新进记者.大学毕业後考进报馆,不到三年,因为文笔流利,见解独到,便已颇有文名。 这次报馆派她访问美籍华裔著名工程师曾韶气,本来以为曾某会藉词婉辞,恻闻本市畅销英文报都碰了软钉子。 但是曾某最後还是答应了。 小青几乎没欢呼起来。 她连日连夜到图书馆去找曾韶气的资料,翻阅得滚瓜烂熟! 关于公事的居多,私事的绝无仅有。 人一旦成为名人,尤其科学家,就变得有公无私。 以曾某这般德高望重.也没有人敢问及他的私事。 小青很为这次访问的主题伤脑筋。 还有什自新鲜的角度? 他对家与国的看法,全有人写过,历年来主要工程所得奖状也都耳熟能详,这次为何莅临本市,亦早有新闻发布。 小青开始有点羡慕被拒绝的记者,反而好.名正言顺,不必伤脑筋。 要做得比人好一点点,所付出的代价,却往往要多一百倍,付出与报酬,不成比例。 很多聪明人一算,情愿得过且过。 小青自问没有资格做聪明人,她才刚刚起步。 这是先笨它一笨,打好基础再说。 曾氏的办公室宽大、阴凉。 小青一进去坐下,暑气全消。 大玻璃窗外俯视维多利亚全景,蔚蓝的天空,白色浮云碧绿的海水泛皱皱鳞纹,美得像一幅图画。 办公室布置非常简单,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一组沙发,此外,唯一的装饰便是一只直径约一公尺的地球仪。 那只地球仪大得使人联想到曾氏似要在整个世界每个国家里建立他的事业。 小青决定用这句话来当她是篇访问的开场白。 秘书对她说:[曾先生马上来。] 小青静静等候。 三分钟不到,有人推门进来,小青抬起头,看到她的主角。 近六十年纪了,双鬓微白,身量很高,外形至今仍属俊朗,双目炯炯有神。 他看到小青,也一怔。 女孩穿一件水手装,混身只得蓝白两色,稚气脸上布着十来颗俏皮的雀斑,鼻尖因外勤晒得红红,一头天然长发发虽已尽量压抑,梳成辫子,但发丝还自额角鬓脚後头处非常不羁地私奔出来。 她朝他笑笑。 初生之犊不畏虎。 曾韶气说「你必是华南日报的李小姐。」 小青答:「是,多谢曾先生拨冗接受访问。」 两人握过手。 「你有整整四十分促时间。」 小青决定立刻发问,水再浪费时间,开头十多个问题都非常中肯有力。 曾氏应付有馀,一应一对,显得十分愉快。 但是没有新的材料。 小青有点焦急。 在这个时候!曾韶气忽然问:「李小姐是宁波人?」 报馆曾把李青的履历给曾氏过目.所以有此一问。 「是,但我在本市出生。」 「我的祖籍也是宁波。」 李青奇道:「但一般的说法,你是上海人。」 「我在上海出生。」 小青觉得这句话像一个故事的开场自、 「时间差不多了,李小组最後一个问题.怎麽样?」 「好,请问曾先生!最难忘的是什么事?」 曾氏怔住。 他看着女记者明亮的双目。 原本他可以用三句话把这女孩子打发掉,但是刚才第一眼看见她,他便为她的卷发与明目怔住。 她令他想起一个故人。 而这个故人。正是他最难忘的人,他与她之间的感情,正是他最难忘的事。 曾氏静静看看小李青。 过一会儿,他忍无可忍,问道:「李小姐,你可认识一个人,叫盛敏?」 小青摇头!「我应该认识他吗?」 曾韶气明显地露出失望得样子来,定一定神他说「我最难忘的事,是七六年设计纽约市——」 小青不相信他所说的是他最难忘的事,但仍然忠诚地记录下来。 访问并不是出色的访问。 小青根本不想交卷。 晚上,小青问哥哥:「我们可认识姓盛的人?」 哥哥白她一眼,「你这人,我们的外婆便姓盛,你忘了?」 对,小青敲敲自己脑袋。 「这年头,」她哥哥发牢骚,「你去问年轻人,他们的外婆同祖母姓什麽,十个有十个说不出来,要命。」 小青扮一个鬼睑,又去问母亲:「妈妈你晓不晓得外婆家有人叫盛敏?」 李太太是位中学教师,正忙著改卷子,「你外婆的亲戚全不在本市,无稽可查。」 「外婆叫什么名字?」 「盛玉娟。」 「嗯,排行统共不对。」 李太太笑,「古时女子没有排行,你错了。」 「我去问外婆。」 李太太莞尔,「记者本色,查根究底。」 第二天一早,小青跑到外婆家,喝过茶,闲话一阵冢常,用很技巧的方式问:「外婆好像是独生女?」 外波点点头。 「独生儿最好,什么都没有人争。」 外婆别是外婆,不过六十馀年纪—,仍有幽默感, 当下笑起来,「你哥哥一向让你。」 「外婆,你是当年中西女校的高材生是吗?」 「陈年老事,提来作甚?」 「你可认识一个曾韶气?」 「曾氏不是世界著名的工程师?」 她不认识他本人。 奇怪,曾氏为什么要对一个记者提起盛敏这个名字? 只有一个可能!那人也是宁波人,还有,也许李青长得像这个盛敏。 小青想了一想,用更间接的问题来试探内情,「外婆,家要只得我一个人有这把又厚又卷的头发,肯定是隔代遗传吧,爸妈都是直发。」 外婆笑,「很难打理吧,当年你----」她忽然住了口,隔一会见改口说「你太外婆也是卷发。」 「呵,」小青说:「隔两代因子还这样坚强,不可思议。」 外婆像是被触动了什麽心事,怔怔看看外孙女儿。 小青笑了,她轻轻问:「外婆,我可是像足了一个人?」 外婆吃一惊,表情证实小青的说法。 小青是个优秀的记者,立到打蛇随棍上,她紧逼地问:「我像足了盛敏,是不是?」 外婆一听到这个名字,犹如雷殛,往後退两步。 「外婆,斥婆,你怎么了?盛敏是谁,为什麽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没有人知道?」 外婆不语,只是簌簌落泪。 「外婆,别伤心,我不问了,我不问好不好?」 小青蹲下来替外婆擦眼泪。 这个时候外婆忽然说:「你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谁是她?」 「盛敏,盛敏是我的小妹,你的姨婆。」 小青怔住,没想到外婆会忽然掀露这个多年的秘密,小青肯定连母亲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小青轻轻问:「她在哪里?」 外婆侧过头,「早已经过世。」 「因为什麽?」。 「疾病。」 「多少年前的事?」 外婆似渐渐镇定下来,「她比我小六年,那年我早已出嫁,盛敏去世的时候,才十 九岁。」 早逝的花,成为外婆心底的秘密。 小青在心中算一算,不对,盛敏要是在生,今年已是六十许人.比曾韶气要大许 多。 只听得外婆说:「小青,你同我小妹,似一个印子印出来。」 「真的如此奇妙?」小青既忧且喜。 「我有照片,你等等。「 一旦说出心事,细节也跟着倾囊而出. 发黄的照片找出来了,小青仔细一看,发觉并不是外婆说得那么像,只有一双眼睛与郑发有点接近罢了,小青起码比盛敏大三个号码。 但在外婆那思念的心中,已经像得不能再像。 小青紧紧与外婆拥抱。 「照片可否给我?」 外婆点点头。 小青离开外婆家,立刻赶到报馆,将照片复制。 她取过电话,拨到曾氏工程公司去。 秘书十分有礼,只是说:「曾先生在未来三个星期都没空。」。 小青说:「那么请告诉他,华南日报记者李青已经查到盛敏的下落。」 秘书把讯息重复一次,「我会尽快告诉曾先生。」 小青抬起头呆半晌。 盛敏与他差六岁,小青弄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即使他们曾经是朋友,她也是他的大姐姐,她去世那年他才十三岁,他认识盛 敏,应该在童年。 但是这位伟大的工程师居然记得她。 当天下午,回电就来了。 是曾韶气亲自挂的电话:「李小姐,我马上派人来接你。」 小青立刻答应。 走出报馆的时候,听见编辑大人在她身後叫:「李青小姐,你还欠我一篇访问稿。」 生活逼人。 李青没想到曾氏已急不及待坐在车子里。 小青二话不说,立刻把盛敏的小照递给他。 那著名的科学家一看到照片,震荡之至,立刻问:「她在哪里,请带我去。」 小青不得不说出来:「她在十九岁那年病殁。」 曾氏面色转辚灰败,他紧握照片,问小青:「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长辈。」 曾氏闭上双眼吁出一口气。 过一会儿小青才说:「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曾氏没有回答,他取出手帕,醒一醒鼻子,才哽咽地说:「我认识盛二小姐的时 候,才九岁,由盛小姐亲自教我识字写字。」 「你们是邻居?」 「不,我是盛家车夫的孩子。」 「盛家还有一位大小姐,你可记得?」 「大小姐一早出嫁。」 「对。」 曾韶气回忆:「我没有见过比盛敏更美丽更聪明温柔的女性,她有颗至真至善的心,她亳无阶级观念,她对我的启蒙,决定了我的志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小青深深感动,她不敢说,可是当年你只是个孩子呀。 「我们相处了两年,每天下午我都在她书斋听一个故事:伟人传记、爱徒生童话 伊索寓言----- 直至我父亲离开盛家。」 小青不语,盛二小姐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神仙般人物,未尝不是美事。 在世上,她会憔悴,她会老,如果现在他可以见到她,他一定会失望。 曾韶气渐渐镇定下来。 过半晌他问:「那是什么疾病?」 「我不知道,我不便多问,我外婆非常伤心。」曾氏欲言还休。他好象知道一些小青不知道的事情。小青盼望他说出来。但曾氏已经改了话题。他们抵达曾氏工程的办公室,秘书迎上来,「曾先生,都在等你呢。」曾韶气对小青说「你在这里等等.有人会招呼你。」小青想推报馆有事,曾氏已经走开。她还没有转过头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李小姐。」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笑容可亲之至。「你好,」他说:「曾韶气是我大伯伯,我叫曾大为。」不好,小青想,算起来,她比他大了一辈。曾大为的面貌身型同他伯父有七分相似。「请跟我来。」他向小青欠一欠身,「我会把故事的後段告诉你。」 小青讶异,「你也知道有这个故事?」 「大伯自从那天见了你.便把往事告诉我。」 他们到小小会客室坐下。 小青那记者的本能又来了「你也是工程师吗?」 曾大为笑,「不,我不是,我在大学里做事。」 小青即时给这个年轻人添上三十分,太多的例子是家族中有一人成功其他成员便纷纷前去依附.贪出身方便,完全失去独立性。 曾大为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这人有志向。 「伯父把我十二万火急唤来招待你。」 小青笑答:「我们做记者的最懂得招呼自己,甚至反客为主。」 曾大为也笑。 「对了,事情的进展怎么样?」 「伯父说到什么地方?」 「他说到两年後,曾氏离开了盛家。」 「对,伯父随後被送去一家纱厂当学徒。」 小青吃一惊,「那是童工!完全违法。」 曾大为见她这么天真,非常欣赏。 小青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一声。 「他俩千辛万苦都有维持通信,真正干分难得,盛女士本人在教会学校念书,因介绍教士前往探访我伯父,伯父终於得到机会正式接受教育,那年,他已经十三岁。」 小青默默细听。 「就在该年,他失去盛女士的消息。] 「她过了身。」 曾大为吃一惊。 「曾先生也是刚刚知道。] 「多么可惜,」曾大为轻轻顿足「他一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盛女士。] 小青说:「曾先生好似一直记念著她。] 曾大为沉默一会儿说:「你也许留意到他一直未娶。」 小青一怔,在心中搜索曾韶气的资料,真笨,她竟错失这一点至大的疑点,未婚,无子嗣。 小青冲口而出:「不是为了盛敏吧?」 曾大为轻轻说「我们不知道。」 荡气回肠。 这一定是他一生中里难忘的事,最难忘的人。 「胜利后,伯父随教士赴美,旋即考进最好的工程学校半工读,结果怎麽样,世人都知道了,盛敏女士实是他的恩人。」 「曾先生本人的努力才是最主要因素。」 曾大为不予置评。 小青感喟:「多可惜他俩不能再见。」曾大为忽然问:「盛女士真的病逝?」小青看着他,「何为你不信?」「那样的女子断不会无故病逝。] 小青大讶,「人人都会罹病,你这说法毫无因由。] 「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伯父把他们的信给我看过。」 「我不相信!一个十三岁由男孩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信保存得那么好?] 「坦白说,连我都觉得奇怪。」 「信中提到什么?」 「盛敏女士已参于抗战。」小青霍地站起来。她只觉得混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李青再也没想过家中竟有一位英雄人物。 外婆是一定知道始末的。 去问她。 小青犹疑了,又怕勾起往事使外婆伤心过度,故此紧紧皱起眉头。 外婆家一直把这件事盖得密密实实,定有原委。 只听得曾大为说:「我们的推断到此为止。] 小青已经泪盈於睫。 「没想到我们两人的长辈会有这样的渊源吧。」 「真是意外。] 「我们也应该可以成为好朋友。] 小青伸出手,「这是我的荣幸。] 「彼此彼此。」曾大为与她紧紧握手。 他们听见身后有掌声。 是曾韶气,他微笑说:「你们已经认识了。」 两个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曾韶气甚有感慨,「你们这一代是幸福得多了,太平盛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所讲属实。 曾氏说:「我有种感觉,你们会成为好朋友。」 曾大为看著季青,不由得点点头。 这女孩外形不落俗套,潇洒活泼,性格直爽,毫不做作,当然是好朋友材料。 「上代没有缘分,聚散忽忽.希望你俩好好发展友谊。」 曾氏的寄望如许殷切,小青一听就听出来,只得微微笑。 「李小姐,」曾韶气说下去,「也许你的出现是一种示意,我多多少少得到点安慰。] 小青非常感动,忍不住用手按在他肩膀上。 她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自然与曾大为交换了电话地址。 回到报馆,编辑大大声揶揄:「李小姐回驾,李小姐一字千金不知何日文稿。」 小青笑笑,「别搞笑了,我这就写。」 她坐下来,把曾韶气与盛敏的故事写出来。 写到一半!才发觉有不少资料需要外婆补充。 姑且试一试。 小青再去探访外婆。 外婆见到她,无限怜爱,关怀备至。 小青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聊天,外婆与外公可是自由恋爱,外婆只生一个女儿,当年有否受到社会压力,外婆身段皮肤为什么维持得那么好等等。 外婆只是微笑。 这个外孙女是鬼灵精,外婆怎麽不知道,上述问题的答案她十三岁前後早已了如指掌,此刻又拿出来问.分明扯淡。 果然,吃过点心,言归正传,小青问外婆:「那时不知流行些什么疫症?医药又不昌明,真无辜。 外婆不语。 小青又说:「太令人伤心了。」 外婆开口了,「你想打听盛敏的事吧?」 小青陪笑。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不想再提.伤心的事埋藏得越深越好,总而言之,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小青无法强外婆所难。 她低下头,把脸埋进外婆手心之中。 「你长得像她!也是异数。」外婆叹口气。 小青紧紧握着外婆的手。 「你不必再追究这件事,我连你母亲都不说,更不会对你说。」 小青点点头,也许那篇访问因此失色,但即使是一个记者尽责之馀,也讲人情,小青懂得这个道理。 又坐一会儿,小青起身告辞。 她回到报馆,把稿子写完交上去。 编缉读毕耸然动容,「呵,原来有一段这样动人的小插曲。」 「是的。」小青呼出长长一口气。 「曾韶气同意发表吗?」 「应该没问题。」 「好极了,小青,]他不再尊称她李小姐,「你又写就一篇好文章。」 小玲笑笑,拖著疲倦的身躯回家。 躺在床上,百感交集,想找个人谈谈。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曾大为找李青。] 「曾大为,我刚想找你。」一丝意外,一丝高兴。 「小青,我查到消息了。」 「什么消息?」 「盛敏与若干同学,在一个晚上,被日本人传去问话,之後就失踪,再也没有出现 过。] 小青默然,其实她已猜到是这么回事。 「那年,她才十九岁。」 小青闭上双目。 「伯父找到当年中西女校的校长,证实了这件事。」 小青仍然不出声。 曾大为明白这沉默是哀悼,静静等小青的情绪恢复过来。 终于,小青的声音来了,「曾大为,出来喝杯咖啡好不好,我请客。」 「我来请,车子十分钟後到你家门。」 整件事的安排巧妙得出乎意外,也许一宗秘密的掀露,不过是为好使曾大为与李青这一对年轻人有机会相遇。 夜市灯火灿烂,小青看见曾大为的小小房车驶近。 曾韶气说得对,这一代年青人多么幸福,应有尽有的物质,自由自在的精神。 李青朝曾大为招手。 曾大为把车停下,李青登车。 盛敏要是能看到这一幕,一定微笑。 盒子: 叶巧儿十岁那年就同她母亲说:[妈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许多同我一样的女孩子都站在一个大堂里等候。」 她母亲把她拥在怀内,笑问:[有这种事吗。等什麽?] [我不知道,有一个长卷头发的女孩子告诉我,我们在等派礼物。] [那多好。] [但是,所有的女孩子都紧张得不得了。] [你希望得到什么?] 叶巧儿没有回答母亲,她轻轻抬起小小面孔,犹目在回忆那个梦境,[ 我记得礼堂 ;v份。的墙壁是雪白的,屋顶有一个透明的圆圈,光自那里照进来。」 叶太太凝视女儿,她已经发觉很久,巧儿善感,年纪小小,思想十分慎密,这不一定是个优点,有时候想太多反而行不通。 她当下问:[你得到什么礼物?」 「我不知道,做到一半醒了。」 [那就算了。] 「会不会再继续做下去?] 叶太太笑,「这种机会是很微的,况且,你很快会忘记这个梦。」 巧儿没有忘记。。 那个礼堂宽大得无边无际,总共有一百数十个小女孩聚集,都似参加舞会似的,穿着她们最好的衣服,巧儿记得,她自己穿一袭母亲缝制的浅蓝裙子,叶家环境普通,那已是最体面的新衣。 她们迅速排好一条队伍,每个人都好以知道要做些什么似的,有些女孩子在低声交谈,巧儿心中纳罕,因问:「我们在等廾麽?」 前边一个女孩转过头来,「等我们的盒子。」 「什么盒子?」 「届时你会知道。」 巧儿不再出声,前面那个郑发女孩子好似比她精灵得多。 她身上的白纱裙映得她犹如小公主。 梦境在这个时候中止。 醒来之后,年幼的她已经觉得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巧儿的脑海一直怀看它。 十一岁生日那天,并没有好好庆祝,因为母亲病了。 叶太太觉得无故疲倦已经有一段日子,终於抽出时间去检查身体。 医生让她留院观察一天,那日,刚巧是巧儿生日,本来叶太太打算下午回家准备替女儿过生日,现在计划告吹。 巧儿独自坐里在房中,十分失望。 她伏在小小书桌上,不知恁地,盹看了。 巧儿啊地一声叫出来、又来了,她又回到这间大礼堂来。 她有点兴奋,今天,或许可以知道派送的是什么礼物,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这次,排在她前面的,不再是那个卷发小公主,换了个长睑神气的短头发女孩,神 情可亲。 巧儿十分好奇,「为什么这里只有女孩子?男孩子呢,他们在什么地方?」 前面那女孩爽朗地回答:「在另一个礼堂或许。」 这次巧儿学乖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吕小乐。」 「嘘,」后面有人说:「排好,不要出声,开始了。」 开始?开始做什么? 巧克觉得她比所有人都胡涂。 只见队伍缓缓移动,礼堂另一角有一道门,每个女孩子都要推门进去,但不见她们来。 巧儿心想,另外有出路吧。 她有点害怕,队伍缩短得很快.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前面的吕小乐忽然转过头来,给巧儿一个鼓励的微笑,巧儿很感激她。 只见吕小乐勇敢地推开门,进去了。 巧儿忐忑地在门外等候,她是下一个。 不消一会儿,听到一把温柔的声音说:「叶巧儿,请进来。」 巧儿伸手推门,走进小房。 她看到一团详和舒适的光,那声音对她说:「巧儿,很高兴见到你。」 巧儿想自那团光看出去,她想知道光后站的是什么人,但是无法看得清。 「你知不知道今天来这里干什么?」 「来领取礼物。」巧儿乖乖地答。 「什么礼物?」 「一只盒子」 声音问:「盒子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 巧儿盼望知道。 「盒子里,载着你一生的遭遇。」 十一岁的巧儿一脸茫然,她不明白。 「不要紧,这是你盒子,拿走吧,带回去,好好的照安排过完你的一生。」 巧儿面前出琨了一只中型盒子。 「 是。」她双手伸到盒边,想捧起盒子。 那声音说:「祝福你。」 巧儿太礼貌了,想抬头应一声,手一松,打翻了盒盖,她一看,吓得尖叫起来。 盒盖一开,巧儿瞥见盒内牵牵绊绊,似翻滚爬蠕著无数蛇虫鼠蚁,丑陋突兀。 那声音马上命令:「盖上盒子!」 巧儿战栗着盖好盒盖。 「带着它走吧。」 「不不,」巧儿不肯,「求求你,换一只盒子给我,我不要这一只。」 那声音咏叹一下,「叶巧儿,这是你的盒子,不能换,拿著它走吧。」 巧儿无论如何不肯,她恐惧地号陶大哭,「请换给我,这只盒子内容太可怕,我一向听话,妈妈也说找是个好孩子!不在惩罚我,请换另一只给我。」 「不行,你要马上走。」 「别人的盒子一定比我的好」巧儿哭个不停。 「巧儿,不要灰心,你盒内有两朵玫瑰,去吧。」 巧儿还不愿走,只觉一股大力把她一推。 巧儿忽尔醒来,一睑泪痕。 这才发觉适才推她的是父亲。 他告诉巧儿:「妈妈病了,要留医。」 叶太太自此没有离开医院,半年後病逝。 巧儿仓白著脸默默承担这个悲剧。 那只盒子是真的,不幸她偷窥到其中内容,她的一生遭遇;肯定不会像风和日丽玫瑰园中的一顿下午茶。 以後巧儿会无数次默祷哀求:「可怜———请换一只盒子给我。」 十四岁那年,她被送到寄宿学校,因为父亲要再婚。 同屋的女孩子,转过头来,巧儿便惊喜地喊「你!」 那女孩,那个在礼堂中排在她前面的爽朗女孩子,那个给她鼓励微笑的女孩子。 巧儿好久没有如此欢畅:「我知道你是谁,你叫吕小乐。」 吕小与大笑,「这有什么难猜?我的名孛贴在房门口。」 「你不记得我吗?」巧儿问。 吕小乐摇摇头,「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 「见过!我们是见过的。」 吕小乐见巧儿如此坚持,十分纳罕。 「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吕小乐,你便是我盒内的第一朵玫瑰花?」 吕小乐骇笑:「喂,你在说什么?」 「你的盒子内容如何?」 吕小乐大惑不解,「盒子!我的铅笔盒?」 巧儿挥挥手,笑了,在这里碰见吕小乐,已经太令她高兴。 以后的三年中,巧儿真与小乐成为最好的朋友,小乐人如其名,是个最最乐观快活的人,测验拿了零分,吃光蛋,她都能自嘲说:「下次只要稍为用功,便可以大突破。」当然,一分也比0分进步。 巧儿渐渐把盒子故事一点一点告诉小乐。 「真的?我也有盒子!我排在你前面?」 巧儿颔首。 「我盒妇子里有什么?」小乐问。 「我还想问你呢。」 小乐乱摇手,「不不不,我不想知道,日子一天一天的过,过到哪里是哪里。」 「你盒子里所载,肯定比我的好。」 「胡说,你看你功课科科优异,每个学期都拿第一名,盒内肯定有智囊,胜我多 多。」 巧儿笑,「你相信有盒子?」 「别想太多,顺其自然。」 「小乐,盒子里没有的东西,是不是再出力去求,也不会得到?」 「但是你并不知道盒子里有什麽或是没有什么。」 过一会儿。巧儿又问, 「盒子里没有孩子,是否就一生注定没有儿女?」 「你自己还是孩子呢。」 「盒子里没有男伴,是否定抱独身?」 吕小乐说:[没有人可以回答你。」 想多了真令人不寒而栗。 巧儿很少回家,继母见她识趣,不争宠,不唱反调,自然对她客客气气。 可是说到大学学费,难免伤感情。 叶先生双目看着电视,淡淡说:[读完中学,最好快快自食其力,我肯拿学费出来,你继母也不肯。 一边继母只微笑着逗她的新生儿玩耍,过一会儿说:[弟弟的学费还不晓得在哪里呢?] 巧儿一声不响退出。 这一定是盒子内其中的一条蚯蚓作怪。 小乐被家里保送到加国留学,巧儿找到一分文职,埋头苦干,读大学夜间部。 在极艰苦的时刻,巧儿也曾盼望生命中第二朵玫瑰,会是一个理想的异性伴侣。 她认识了同事梁君。 她父亲对梁君没好感,[会说会笑有什么用?不似个有志气的人。] 继母照例不置可否,只是娴淑地微笑,所有人都说她贤良。 在一起走了三年,梁君忽然认识另外一位条件优秀的女朋友,还不肯向巧儿披露真 相,一味推说要往英国进修,又拖半年,巧儿才恍然大悟。 她记得她把自已关在房间里,大声喊:[我不要这只盒子里,太不公平,所有肮脏狡猾的荆棘都在这只盒子里,偏偏派给我。」 直到她原谅了自己,父母还没原谅她:差点儿可以嫁掉,腾出空房间来给弟弟,此刻又不知要碍到几时去。 幸亏神采飞扬的吕小乐毕业回来了。 一眼看到巧儿,呆半晌,好友又瘦又憔悴,黄黄一张睑,更无半点少女的活泼明媚。 可见日子不好过。 小乐立刻找到一幢小公寓,叫巧儿搬出来,两人分担房租。 又在找工作当儿,豉励巧儿利用夜大学文凭跳职,都一一成功。 女孩子,吃好些穿好些,不消半年,便前後判若两人。 巧儿偶然回家坐,总带些礼物。 继母比较肯跟同她说话,像「人总要自己争气」,巧儿一时也不知是褒是贬。 小乐似解释那样说:「说得对呀,没有人会背你走一辈子。」 「可是我见过有些女孩子一生不愁——」 小乐知道她要说什麽,立即打断她:「人家是人家,我们不理人家的事 巧儿还是忍不住加一句:「那些女孩子的盒子打开来一定金光灿烂,满室芬芳。」 「你管它呢,又不是你的。」。 工作职位真要咬紧牙关守住,其中艰辛,每一位职业妇女都知道,不必多说。 生活逐渐一日比一日安定,巧儿因是苦出身,比小乐懂得经济原则,十分能够吃苦。 小乐看她不顺眼,说她两句:「你老刻薄自己。」 巧儿笑笑,「你有娘家,退可守.进可攻,我有什么?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的 双手。」 小乐恻然,过半晌说:「你盒子里不是还有一朵玫瑰花吗?」 「我不知道代表什么,在它出现之前,我决意自己努力。」 这一点是小乐一向佩服的。 三年後,巧儿自置楼宇,邀请小乐搬过去,做了小乐的房东。 小乐取笑她,「现在你可以一心一意,安安乐乐的做你的老姑婆了。] 巧儿高枕无忧地听躺在新装修的睡房里,听到好友这样说,只笑了一笑。 但这一切,都要与盒中的牛鬼蛇神搏斗才能得到,她打得赢它们,就得以生存,棋 子可以前进若干格子,打输了,不堪设想。 毕业才几年罢了,为着生存,她不晓得得罪了多少人、惹下多少流言。 在若干人的偏见里,她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悍强女子,有人甚至同吕小乐说:「你怎么会同叶巧儿这样的人做朋友!」 有时候,巧儿情绪低落,自觉同盒中的蛇虫鼠蚁差不多是同类,活该一道生存纠缠。 不是她善变,而是环境逼看她走进模子里,否则就得受淘汰。 小乐的步伐渐渐堕後,很多时候。需要巧儿照顾她,但她俩仍是好友。 巧儿分析一件事情,往往比常人独到,精明,以及详尽,她一贯看远好几步,料事如神。 小乐有时很同情巧儿:[这样聪明,有什么可乐可言?] 巧儿当然有妥善的答案:[这样聪明,可以使我不致伦於不快乐。] 小乐摇摇头,她正在恋爱中,不想计较这种小事。 翌年小乐结婚,搬出去住,巧儿因为升级,公司另外津贴了豪华公寓,也搬离旧家。 房子卖掉,好好赚了一笔。 这个时候,继母看见她的时候,听她报告近况,脸上充满诧异,像是不相信这个实质容貌出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子,居然走起运来.出人头地。 家里岂止没有刻意栽培她,简直明踩低她.没想到她倔强粗壮地成长了。 最唏嘘的,是巧儿本人。 奇怪,有些记忆,永不磨灭,永志不忘。 她私人的记忆,同家人的记忆,有颇大出入。 她父亲此刻说起来,功不可没地:「早就把她送进最好的寄宿学校去,学费贵得 不得了。」 不,不是这样的,但已经走了这么远,再去计较八百多年前的事,实在无聊。 因为在本行有了名气,渐渐有记者访问,说到人生中无可避免的遗憾,她说「有,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我。」 但愿没有,母亲是好母亲,永选那么温柔。至今巧儿还可以感觉到母亲轻轻的手抚摸她脸庞的爱意,劳累的时候,为此痛哭,母亲,但愿你看到我成年。 但是盒子说没有就是没有,哀求亦无用。 叶巧儿生活十分寂寞孤清,城内一半人是她的敌人.另一半人,是陌生人。 步步为营,已成习惯,小乐仍然比较天真,对於人性比较丑恶的一面,大惊小怪不能接受。 一日她肿着整张脸来找巧儿。 巧儿一看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果然,小乐一开口就说[按丈夫在私会这个女人。] 她把一张放大的彩照啪一声扔在写字台上。 那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子,年纪与她们差不多,但是人家脸容充满艳光。 巧儿觉得她面善。 小乐木著一张睑说:[ 杂志报章上登过她照片,她是颜氏银行家族第三代女孙,本市名媛之一。] 巧儿忽然想起来了。 她因震惊过度,打翻面前一杯咖啡。 小公主! 那个排队排在她前面的不公主,巧儿几乎忘记了她,现在想起来了,卷发、标致衣着考究,明明就是这名颜小姐。 真想不到,梦里人物会逐个在现实中出现。 这个颜小姐,她的盒子里,除出金银珠宝,都是别人的丈夫吧。 巧儿发呆,半晌里抬起头来,同好友说:「无论你决定什么,我都支持你。」 小乐紧紧拥抱巧儿,「你才是我的玫瑰。」 这句话,只有她们两个才听得懂。 小乐搬到巧儿家来住。 一切仿佛又要从头开始。 巧儿笑说:「放心,一切不会比我们十七岁时更糟。 「但媾我们有紧绷的皮肤。 巧儿大笑,「你想拉脸皮还是头皮?告诉我,我叫秘书替你安排。 小乐睁大双眼,不相信友人已经刚强到这个地步。 半年后,小乐协议离婚,同年,她承继了遗产,开始周游列国的逍遥生涯。 吕小乐同叶巧儿不同,小乐从来不愁生活,比巧儿好多了。 小乐可以专心一致地闹婚变,心无旁骛地情绪低落,巧儿不行,无论私人感受如何,她还得上班去。 两个人的遭遇差远了。 不过说句良心话,阅世久了,巧儿确然相信,世上有其他女性;得到的盒子,比她那份更加可怕。 一点选择都没有。 你!你拿这一盒,去,又轮到下一个。 纯粹是运气。 什么人得到多,什么人得到少,统统早已注定,不可理喻。 巧儿也开始明白,大礼堂后边小房之内的那团光後站著什么人。 是造物主的代表吧。 那份工也不好做,眼看一个个天真可爱无辜的小女孩子进来排队领取那么可怖的命运之盒,明知她们将来要吃苦、哀哭、绝望亦爱莫能助。 一生无忧,享尽福寿康宁的女性是绝少绝少的。 换了是她,盒子真会送不出去。 或许,她会将盒中内容私自偷换,分匀一点,公平一点。 譬如说,汝有母亲的孩子,让她事业成功。还有.找不到理想配偶,就给她名同利。 没有人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些。 想深一点,也许那团光後边的负责人已经有这么做了。 他曾同巧儿说:「去吧,你盒子内有两朵玫瑰花.」诚然,每当黑暗已尽,巧儿总能看到一丝光明,凭著努力,她亦打出天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约莫知道,自己盒内有些什么,又没有什么。 秋天,她飞到加拿大温哥华与小乐会合。 小乐总算处理得不错,精神恢复大半,伤疤不为人见,照样吃喝玩乐,穿最新时 装,开最好的跑车,在海边买了宽大的公寓房子,欢迎巧儿随时入住。 巧儿一边看宁静美丽的风景一边问:[这边地产怎麽样?」 「上涨中。」 「替我也买一层。」 「平房还是公寓?」 「同你这座一样好了,谁耐烦剪草。」 「叶巧儿,生活还对你不错呢。」 巧儿回身过来,抬起来,想一想,「一天比一天好是真的,我从来不留恋过去,因为我生活中最好的一天.永远是现在、此刻、今日。」 小乐说:「我却最着恋目己的少女时期。」当然,那是小乐的全盛时期。巧儿才不要回到她的少女时期去,她打一个寒颤,幸亏一切已经过去。「巧儿,如果赚够了,就早点过来享清福吧。」 巧儿笑笑,「我自有分数。」 最近父亲与继母看见她,简直有敬畏的味道,弟弟不成才,一晃眼便一板高大,长了肉,没长脑,考试科科满堂红,中学叫做毕了业,却没处找工作,此刻日日在家睡懒觉,醒了同比他更无聊的异性闲逛。 现在,巧免也学会了,逢父亲诉苦;她也像从前继母那样,微微笑,事不关已,已不劳心,叶巧儿是他们撵出来的人.能怎么样,按月孝敬也就是了。 巧儿同好友说:「我们两人的盒子里,似乎都没有好婚姻,也没有宁馨儿。」 小青叹口气,[算了] [ 不算也没有办法,问谁去要呢?] [ 喂,你生命中的第二朵花,到底是谁呢?」小乐问 [ 真神秘是不是。] 巧儿笑「至今尚未出现。」 [ 你一定另有奇遇老大奇逢。] [ 是吗?那就得走看瞧了。」 小乐说:[ 巧儿,你也算得多於失了吧?」 [ 不,母亲太早离开我,叫我吃过不可思议的苦头,捱过无数凄凉的岁月。] 小乐默然。 巧儿忽尔笑了「来,我们出去逛逛,来这世界一场,至要紧好玩。」 未生儿: 是同样的一个梦。 不,不同一样,但是,又同一样。 唉,怎么样说呢?人物、地点、时间,统统相同,但是梦境时连贯性的。喏,就像电视上的连续剧一样,每天播放一点,剧情慢慢透露。 少妇苍白着脸,坐在长沙发上,向心理医生说出上述的一番话来。 少妇有一张秀丽的面孔,身材适中,她一进门,医生便把她认出来,她是本市一位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报章杂志上时常刊登她的访问及照片,最近她的设计被欧洲一间历史悠久的服装屋看中,得到一纸昂贵的合同,更如锦上添花,大出锋头。 她到医务所来的时候,却不如照片中形象那么潇洒自若。 她的脸容憔悴、失落、彷徨,一点也不像社会尊崇的成功人士。 心理医生是位年轻人,有一把温和和动听的声音,以及乐观的笑容。 他时常遇上爱做梦的病人,不以为奇。 见少妇没有再讲下去,他问:「你梦见什么,你的前生?」 「不,不是我的前生。」少妇喃喃地说。 「可否把梦境描述一下?」 「是一个小小的公园,布置得很考究,有各种康乐设施,有好多小孩子在玩耍。」 医生微笑,「这不算是一个噩梦呢。」 「可是这个梦使我不安。」 「孩子们有多大年纪?」医生问。 「大约自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约廿多三十名,穿得很漂亮,打扮得很整齐,像是在参加一个聚会。」 「你可有听见他们谈话?」 「有,他们的声音清脆动听。」 「他们谈什么?」 「生活上小事,一如普通小孩玩耍时说的话。」 「他们有没有看见你?」 「没有,我仿佛就站在他们身边,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好象我是电影观众,医生,你知道戏里的角色是看不见观众的。」 「那不是一个可怕的梦呀。」 「医生,你还没有听我讲完。」 医生斟一小杯酒给她,发觉她的手在颤抖,琥珀色的酒溅了一点出来。 「梦境进展得很慢,上述那一点点情况,已经是半个多月的梦境。」 「你的意思是,每晚你都到那个小公园去,每晚你都看到同一班儿童在玩耍嬉戏。」 「是,然后,在最近几晚,我都注意到其中一个小女孩子。」 「为什么特别注意到她?」 「因为——」病人陷入沉思里。 因为她看上去睑熟,那女核大概十一二岁,长得十分漂亮,有一头浓密的卷发,披在肩上,她穿着件粉红色的裙子,每次她都坐在公园边的长凳上。 「那女孩有一双充满感情的眼睛,长大适合做艺术家。」少妇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你喜欢孩子?」 「太喜欢了,我结婚已近五年.生活十分幸福,却膝下犹虚,我老希望有个大家庭;起码四五名子女。」 「会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医生,昨天晚上,我又回到那座小公园去,只见有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坐,正在谈各人生的日期。」 「他们怎么样说?」医生也开始好奇。 「其中一个小男孩问那卷发女孩:「你的生日应该在几时?」 「什麽?」医生大表诧异,他已听出语病来。 「医生,」少妇困惑地问:「生日便是出生那一日.什么叫应该在几时?」 「也许,小孩说活不懂得措辞。」 「不,当时他们老气横秋!同前些时候闹着玩有很大的分别,教只听得那小女孩答:[我的生日,应该在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 医生抬起头,开始明白病人来看他的原因了。 这并不是一个乱梦,这个梦有纹有路,甚至有数目宇;多么奇怪的一个梦。 医生说:「这么讲来,那女孩今年十一岁半。」 少妇忽然混身颤抖,用手掩着脸,失声痛哭。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躺下来休息一下再讲。」半晌少妇才能控制情绪,略为安定。 「梦醒之後,我不断反复思考,医生.然後就有点明白了。」少妇凄苦的说。 「告诉我。」 「我们有生日,是因为我们在某年某月某日出生了。」 医生一征,多底奇怪的一个说法。 「医生,没有生日的人,就是还没有出生的人。」 医生微笑问:「没有出生,怎么能称人?」 少妇看著医生,不语。 「你可以进一步解释吗?」 少妇忽然说:「我有重要的约会,得先走一步.我明天同样时间再来。」 医生见她坚持,只得任由她离去。 他在笔记本子上这样形容她:一个极其敏感聪明的女子,身受巨大的工作压力,患 都市紧张症.事业成功後渴望返璞归真,梦境演绎了她的盼望。 医生合上笔记本子。 他心中觉得有点不妥,但又想不到是什么,因忙著接见其他病人,暂时将此个案放下。 梦境倒底是什么?脑科医生忙了大半个世纪,还莫名其所以然,心理科医生努力解释。信不信由你。 第二天一早上医生回到诊所;发觉有人比他更早。 护士过来说:「她坚持要第一个见你。」 是她,是昨日来过的那位服装设计师。 她抬起头来,像是一整个晚上没有睡过的模样。 「进来。」医生马上决定先看她。 护士追问:「其他的约会呢?」 「推後。」 他把少妇扶进房间,嘱她躺下,少妇不住饮泣,把身体蜷缩成一团。 「慢慢告诉我,昨夜发生什么?」 「可怕!可怕!」 「你现在很安全,」他过去握住她双手,[你要信任我。」 她只是摇头,一时开不了口。 「告诉我,昨夜梦见什么?」 她忽然睁大双眼,「医生,你不了解我的背境吧!我是一个苦学挣扎出身的人。」 医生一怔,这同她的梦有什么关系? 「家境困难,无力栽培子女,十五岁念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出来半工读。」 她好象恢复镇静,轻轻诉说少年时候的艰苦生活。 医生以事论事:「社会上起码有一半成功人士的遭遇与你相同,」他的语气十分温和,「我最最佩服这种人。」 「十七岁中学毕业,我进理工学院夜间都读服装设计,」她的声音渐渐轻不可闻,「十九岁那年,我恋爱了。」 医生看著她,不明白为何她口角的讪笑意味那么重。 「二十岁那年,我结婚。」 医生一怔。 「那是我第一次婚姻,它没有成功。」 医生想,说出来也好,说出来心里舒服些。 「接看怀了孩子,当年,学业未成,经济困难,如果把孩子养下来.我的一生就完 了,你明白嚅,医生,假使当年我选择带孩子,我就永远不会有今天。」 医生恻然!是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顾得家庭,有很大的可能就 顾不了事业。 「我们两人都是苦学生,不约而同,作出同一决定,医生,那个孩子结果没有出 生。」 医生呼出一口气。 「你还不明白吗?」 医生摇摇头。 「那是七七年的秋季。」 医生的心一动,忍不住站起来。 「你终於明白了,医生,可不是,如果把孩子生下来,今年已经差不多十二岁。」 医生寒毛直竖,「不要自责,不要内疚,不要再胡思乱想。」 「不,医生,我没有那样好的想象力,我很少很少想到这段往事,每当回亿太痛苦的时候,索全忘记它最好!之後一年,我们也分了手,各自努力事业,结果我达到了愿望,一心从头开始,哪有空回头望。」 「这是很健康的处世态度。」 「但是,医生,她要回来找我了。」 「静一点,静一点,不会的。」 「我昨夜梦见她,我一直不知道原来是个女孩子,就是我梦中那个卷发儿,她承继了我的头发,我的眼睛……」她号啕大哭起来。 医生握住她的手,唤护士进来给她服食镇静药物。 她的情绪进入歇斯底里。 医生吩咐,「让她在空房间小睡片刻。」 「不,」她央求,「让我把话讲完。」 「你慢慢地说。」 她说下去,「医生,那整个小花园里的孩子,统统是未生儿,所以应该有生日而结果没有生日,昨晚,我又回去那里,听到小女孩说:[ 我母亲为著学业与事业,牺牲了我.我想去问她为什么。]」 医生抢著说:「千万不可如此想,听我的分析:这些年来,你并没有忘记这宗悲剧,你一直把它深深压抑白心底,如果你有责任,那么,男方亦需负资,犯罪感不应净积压在你胸中。」 1. 她怔怔地看着医生,泪流满面。 「你一直没有原谅你自己。」 「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我知道,但是你一直没能放下,你系紧记着,她的出生日期会是七八年四月二十日, 所以你不住做噩梦。」 她闭上双目。 「放过你自己吧,不然的话,没有人可以帮你。」 「医生你一定要帮我。」 「去睡一觉,你看上去疲倦之极了。」 护士扶着她蹒跚地去邻房休息。 可怜。 医生在笔记本上写:那么喜欢孩子……但当其时,却爱自己更多。 现代女性多作此选择,但不知恁地.她受的折磨似乎特别强特别深。 至今得到名利,也许内心更加空虚,国而魅由心生,噩梦连连。 可怜的未生儿又怎么会回来同母亲算帐。 这时看护推门进来,「医生,这位先生说来接他的太太。」 医生抬起头,只见到一位气宇不凡的中年人向他微笑。 医生立刻知道他是谁,他与她十分匹配。 「你太太在邻房休息。」 「没有什么事吧?」他语气充满关怀。 「有点累.情绪略为不安。」 那位先生微笑,「我也劝她不要太过紧张。」 医生扬起一条眉毛。 那位先生解释:「刚才妇科检验报告证实,她妊娠了,所以我特来接她,并把好消息告诉她。」 医生怔住。 「我们十分盼望这个孩子。」 「当然。」 「我们一直说,倘若有个孩子,生活就十全十美。」 「恭喜你们。」 那位先生扶起他的爱妻,离开心理医生的诊所。 年轻的医生更加肯定他的诊断正确。 因为这一次的怀孕而回忆起上一次痛苦经验,深深内疚,对於前一个未生儿太无法冰释的歉意,哀伤过度引起幻像,病人的确需要心理治疗。 或许当这一名婴儿出生之後,她可以加倍爱他,弥补上一次的亏欠。 通常感情有了出路,病人的心理便会渐趋正常。 那的确是个可怕的噩梦,试想想,一整个花园的未生儿。 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否聪明,是否美貌,是否可爱,他们被剥夺了出生的机会,他们没有资格来到世上奋斗、创业、成才。 医生嗒然不乐。 那沉郁的心倩一直追随着他。 他的病人,过了两天,又来见他。 她秀丽的脸上带著一丝淡淡的笑意。 [怎么样?」医生急不及待的问她:「心情好一点没有?」 她不出声。 「预产期几时?」 「明年五月。」 「时间过得极快,你放心休养。」 「医生,我见到她了。」 「谁?」医生问。 「我的小女孩。」她凄凉地笑。 医生大为紧张,「忘记过去,你必须努力忘记,速把这段不愉快记忆逐出脑海。」 她摇摇头号,「医生,她不是回忆,她是真的,她回来找我,我一连几日与她对质。」 医生叹了口气,有点束手无策,「那么,请告诉我.她说了些什么?」 「医生.可借你看不见她,她长得真漂亮,大眼睛,丝一般光洁皮肤,这样的女儿,我会把她带到每一个场合亮相。」 医生默不作声。 病人颓然,「她不原谅我。」 「不不.不原谅你的,是你自己。」 「不,我早就原谅了自己,医生,这些年来,我可没有理会别人怎麽想,我只得一条路可走:向前,往高处爬,可怕阿,多么孤独,脚步一慢,立刻遭践踏至死。」 「太偏激了,许多很普通的人,都生活得很愉快,即使你的遭遇不同,那也已经过去,你已名成利就,应该放心享受成果。」 「我的女儿问我拿出生权。」 「告诉她太迟了。」医生有点生气。 「我没有那么说,我向她道歉,一次又一次道路,她不接纳。」 「听我说,把重担放下。」 「她长得真漂亮,许多朋友都有女儿,但都不如她,可怜,今年十一岁多了。」 她不肯自幻境内脱出。 医生无奈。 「她说我太过绝情,原本可以把她交给外婆抚养,她太不了解,当年我母亲叫我兄 弟来撵我走。」 「当时你的伴侣呢?」 「我找不到他。」— 「你年轻且无助,你走投无路,情有可原。」 「我的女儿不相信,说到最后,我向她大叫:我不需日你同情我,经过那么些年, 吃过那么些苦,我一切都可以承担。」 「她怎么说?」 「她今晚再来。」 、 「她从未在这世界上生活过,她不知道生活有时会多艰苦。」 病人微笑,过一会她说:「我疲倦透顶。」「我可以给你一点药,或许有帮助,对,你的丈夫可知道你的烦恼?」「我没有把私事诉诸亲友的习惯。」「可是——」「他亦是亲友之一。」「你竟这样倔强。」「女儿像我。」医生略为安心,这种性格的人,一次一次会再度站起来,百折不挠。「对你倾诉了几次,医生,我已经舒服得多。」「这是我的职责。」「可是你并不真的相信我的梦吧。 j「我们也不否定梦境的重要性。」医生说得十分技巧。病人笑,「我只希望你可以看见她。」医生不禁说:「鲜有两人分享同一梦境的实例。」 她起身,「我要走了.」 「业务仍然繁忙?」一 「人在江湖。」 「你要注意身体。」 病人颔首而去。 午餐时分,看护外出,医生独坐掩卷,他有难以形容的倦意,闭上眼睛,揉一揉眼皮,再睁开双目时,发觉面前坐著一个小女孩。 他从没见过那么美骊的女孩子:象牙白皮肤、卷发,正看著他微笑。 医生奇问:「你来找谁?」 「我来找我母亲。」 医生心一动:「你还没有出生,哪里有母亲?」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女孩慧黠地说:「我曾经在她体内孕育。」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我知道你一直站在她那边。」 「让她开始新生活,她前半生已经吃足苦头,你试想想,一个女孩子.享受不到父母之爱,手足之爱,以及伴侣之爱,抚称苦不堪言。」 「她那麽爱自己,还不够吗?」女孩很讽刺。 「你想她怎么样,掉在泥沼里烂死?」医生生气。 女孩不出声,只是用冷冷目光看住他。 「她亦知道对你不起。」 「还不够。」 「你想如何惩罚她?」 「她没有资格做母亲。」 医生跳起来,「不,不,不可以。」 女孩悻悻地说:「我已同我弟弟谈过,他与我同一阵线。」 「胡说八道,你们还是小孩,懂得什座?我不准你轻举妄动。」 「我已经决定了,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这生这世,别再妄想有孩子,她所要 的,她已得到,她所放弃,永远失去。」 「喂,」医生大口,「你别走!」 小女孩已经站起来,向医生笑一笑,预备离去。 「别走,别走、,把事情讲明白再走。」 已经来不及,女强打开门,闪出去。 「喂,等一等。」 「医生,医生,醒一醒。」 医生觉得有人推他,睁开眼,醒来!原来是南坷一梦。 看护说:[医生,你脸色好难者。」 医生一头汗,刚才的梦境,他记得清清楚楚,坏了,他没想到那小女孩会如此报复。 然後他吃惊更甚,因为关注病人过度,他竟堕入她的思维,梦见同样的事,同样的人。 医生面孔转为惨白。 他告下午假回家休息。 看护从来没见过他神情如此惊惶。 同一病人,过了整整一个月才回来复诊。 医生看见她腹部已经微微隆起。 病人精神似略为松弛,她说:「我不得做那个梦了。」 「她忽然之间不来了,也许你说得对,医生,我终於原谅了自己。」 医生不出声。 「照过扫描,怀的是男孩子。」 医生混身颤抖,弟弟,那女孩子的弟弟。 「我们很兴奋,我俩盼望这孩子已经良久;」少妇说:「希望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多想向自己证明;只要环境允许,我也可以做一个好母亲。」 医生默不作声。 「你怎么了?医生。」 医生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很替你高兴。」 「我这次来.特地向你道谢。」 「不要客气。」 少妇站起来.向医务所外边走去,医生一直送她出走廊。 正在此时,少妇忽然蹲下,双臂抱住腹部,五官扭曲。 医生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扶住,大声喊叫看护的名字:[快,快叫救伤车。」 少妇身体不住痉挛,情况危急。 年轻的医生不禁痛哭失声。 看护不胜讶异,医生似失去专业资格,只听得他不住叫:[走开,走开.不要骚扰你弟弟。」他在跟谁说话? 病人巳经昏迷。 救护人员赶来把她抬走。 医生颓然掩脸坐下。 他的看护忍不住安慰他:「医生,妊娠的意外是很多的。」 医生镇定下来,抬起头,「请你跟一跟,与医院联络,告诉我病人的情况。」 他疲倦到极点,退至空房休息。 没有做梦,也没有见到谁。 下午醒来,看护向他报告:「病人无碍。」 医生抬起头来。 看护怪惋惜地说:「但以後都不能生育了。」 医生震荡。 看护轻轻说:「有很多事,像是注定似的,尤其是孩子们,老是在不对的时间走到不好的家里去,有责格为人父母的人,往往空等一场,一无所得。」 医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医生,林太太快要来了,你要不要准备一下?」 医生只得答:「呵,是,就来。」 初梦: 小凡想要搬出去住。 王太大诉苦经年。 她有她的道理:[独立不是坏事,这一代女孩很应该尝试照顾自己,但是小凡这次分别是受人教唆,我不喜欢那个人,那个人利用小凡,她这一去。等於是与他同居,我不会答应。」. 亲友都不敢出声。 女儿已廿三岁了,算得听话,预告了十个月仍住家中,天天回来睡觉,还待恁地。 许多说走就走,影子都没有,子、女,统共一样,登报寻人,他们未必回来。 一位亲戚太太不过讪讪地说句「同居也很普通」便遭王太太反问:[是吗,令 千金与谁同居?」 大家都不敢与王太大谈这件事,打牌时她提起,众人也都扯开去,免得尴尬。 最惨是小凡,不到一年,人人都晓得她要出去同一个不值得的异性同居,没同居也 像已同居,简直不同居白不同居。 小凡相当困惑,生我者母亲,毁我者也是母亲, 一不如意,一不称必,便如肆诋毁,这样的爱,也许值得商榷。 小凡情绪十分困扰,同朋友说:「脸上不住发出疱疱来/ 」 她的男朋友小胡也没放过她,已经非常非常不耐烦,最后警告,再不表态.拉倒。 小凡去看过房子,租金贵不可言,十分次等地区,交通略便.楼龄略新,便要价几达她一个月薪水。 小凡骇笑道:「这倒好,杜绝同居。」 她的同事叹日气,「造就不少听话儿女。」 「那么,我们要住在家中到几时?」 「家父说,三十岁之前,一定要把我赶走。」 「我的天!本来还想我行我素,绝不委屈自己,看样子不行了,新老板几时来?拚 老命还得拍马屁,早一天升级好过晚一天。」 「真是,速速拿到房屋津贴是正经。」 「怂恿你搬出来的人有什么贡献?」 小凡抿嘴笑一笑,「他呀,他精神工无限无极地支持我。」 女同事十分慧黠,立刻附和。「我也是,看我们多爱你。」 很参原因,都使小凡踌躇、气馁、落寞。 「小凡,也许我们可以考虑两人合租一层两房公寓。」 道是好办法,可是,小胡住哪里? 「除非你另有打算。」 「我还没决定,我还没有想清楚。」 那日回家,小凡发觉家里坐看一位稀客。 她欣喜地欢呼「三婆婆!」 马上过去搂住。 三婆婆是母亲那边的远亲,年纪已经超过八十岁,不知恁地健康情形比一般中年 人还要好,思想也先进,是非黑白清楚分明.小凡最喜欧她。 当下她扭著三婆婆说:「你多久没来看我们了。」 瞄一瞄母亲的脸色,知道又向亲戚诉过苦,并且双目微红,委屈得不得了,真是 小事化大的能手。 小凡暗暗叹一声,这个家,住不下去了。 三婆婆握紧小败双手,「工作忙吗,同事难应付吗?」合情合理。 母亲有三婆婆一半理性,就天下太平。 「三婆婆,来,这边来。」 「我也有话同你说呢。」 两人在小凡睡房坐下,三婆婆很了解地笑「年轻人的烦恼往往比中年人想像中要多。」 小凡不便说母亲的不是,只是苦笑。 「你母亲一向是紧张大师。」 「可否使她精神松弛一点。」她把面子放得太前。 「也许你可以帮她。」 小凡摇摇头「她拒绝合作。「 三婆婆笑,「我无儿无女,却羡慕她有你作伴。」 小凡只是叹气。 三婆婆自口袋中取出一张薄薄洋葱纸,只见上面写看几行毛笔字。 「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药方。」 「医什么病?」 「医精神恍惚,难以取舍,母女不和。」 小凡大笑,「什么,三婆婆真会说笑。」 「你不相信?」 小凡收下药方,「我信我信,中药专门调养身体,服上三五十帖,心平气和了,一切难题都会自动消失。」 三婆婆也笑,「你明白就好。」 一老一小闲话家常,小凡自小最爱数三婆婆睑上的痣,本来数得见的约三十多颗,後来越长越多,小凡也渐渐成年,便不好意思再数。 今是小凡却怪亲热地靠近去冒昧的说「婆婆脸上痣有没有多?」 「长到一百颗就差不多了。」老人笑。 「婆婆怎么也说这等无聊的话。」 「听我讲,」婆婆握住小凡的手,「去拣了药来喝,一帖就好。」 两人双说一会子放,婆婆由家人来接了回去。 不到一星期,小凡就听得三婆婆故世的消息。 小凡胸口抓紧以难过,只是不舍得.痛快地大哭一场,意犹未足,正在悲切.案头忽然一阵风,卷起一张纸。 小凡用手按住,一看怔住,噫,这是三婆婆给的药方。 只见上头写着白牧———人参———莲实——莫活——三棱———黄苓等字样。 小凡哀伤的想,作为纪念应当服一帖试试。 当天下午,她便到老字号大中药店去买药。 掌柜一看,「咦,这可是医消化不良的古方。」 回家加三碗水煎起来,满室生香。 王太太问:「这是什么药?闻到已经舒服。」 真的,精神好似松弛得多。 小凡说:「煎好一人一碗。」味道甘甘苦苦,木难喝,小凡斟一碗给母亲,趁热服下,只觉心胸爽快。 喝完还有陈皮梅送口。 小凡忽尔觉得累,打一个呵欠。 奇怪,下午四五点种,原本是一天最好的光阴,怎么忽然疲倦起来。 只见王太太亦亦放下手中毛线,笑道:「两人都困,莫是那碗药作怪。」 小凡笑答:「即使是蒙汗药,在自己家中,也不妨。」 「我去睡一觉。」、 王太太回房,小凡边眼皮都睁不开,直骂自己无用,伏在桌上,昏沉睡去。 她看见三婆婆向她招手。 小凡却不害怕,迎上去。 三婆婆笑首:「小凡,你真正好睡,我今儿去了,你也不送我一送。一 小凡十分羞愧,「婆婆,我不舍得你。」「不妨不妨。不要伤心。」 「我回去。」 「回去何处?」 婆婆笑道:「回去来处。」 小凡叹口气:「婆婆,我何时再可见你?」 婆婆握住她的手正想说话,小凡忽然听得母亲恼怒的声音吆喝道:「醒来醒来,白日做梦呢你。」 小凡睁开双眼,呆呆看看母亲。 「来接你呢,」王太太冷冷说:「还睡什么?」 「谁,谁来接我?」 忽然有人揿门铃,小凡过去开门,是小胡站在门口,他怎麽来了? 小胡站在门口,并不肯进门,木著一张面孔,问小凡:「行季收拾好没有?」 小几一看,只见墙角放著一只箱子,什么,她已经决定搬出去了吗,是几时的事? 夹在母亲与小胡之间已经根久,痛苦矛盾,今日把问题解决了也好,快刀斩乱麻。 小凡提起箱子。 只听得母亲在身後说:「这一去,你就别再回来。」 小凡不禁嗤一声讥笑,回头同母亲说:「何必这样戏剧化把,话说满了,自己下不了台,将来生养死葬,靠的还不是我。今日一点点小事就与我过不去,目相残杀,诚属不智。」 只见田亲睑上一阵红一阵白,小凡不再去理她.带看行李与小胡离家出走。 感觉很悲怆,走得太匆忙,皆因母亲没给她留余地,明明想留住女儿,变相把她逼走。 小凡也似遗传了母亲的愚昧,明明不想走,偏偏走了出来。 上了计程车,又下计程草,小胡把她带到一个极之肮脏的去处,小凡不住摇头,「不,不,这裹不行。」 那小胡那张面孔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只能负担住这一区。」 小凡呆呆看着他。 他还责怪女友:「本来有人介绍我到英国半工读学设计,为看你,牺牲大好机 会。」 小凡打量着污秽的小公寓,「不,」她摇头,「我并非十六七八岁无知少女,我自已想办法。」 小凡调头就走,行李也不要了。 忽然身边有人叫她妈妈。 是一个小小女孩,仰着脸,伸着双臂,叫她抱。 「你是谁?」小凡大吃一口.背脊爬满冷汗。 小胡在一旁冷笑,「女儿都不认得?」 走不脱了,小凡紧紧抱住小女孩,把自己的脸贴近孩子的脸。 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方来,这条路或许适合很多人,但决不是她要走的路。 小胡说:「这是你的家,好好打理它。」 他长扬而去。 小凡当下想,不要系,有力气,敢叫日月换新天,终究会熬出头来。 地板一格一格擦光亮,职位一步步升上去,只要肯做肯吃苦。、 但是她耳畔听得许多许多抱怨,母亲怪她不争气,小胡认为她不安份,胡母同人 说:「很难得来一次,像客人一样。] 一个下午.小凡忽然发觉,她没有自己,在别人眼中,她是妻子、媳妇、母亲,她 失去自己。 她微笑同小胡说:「我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其口是王小凡,让我饰王小凡吧。」 小胡一睑胡髭渣.指责她说:「我早就知你贪幕虚荣。」 小凡笑,「别夸张,将来我会向你证明,我没有错,是你委屈了我。」 她仍然提着箱子,离开另一个家,流浪到马路上,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奇怪,她认识一些女孩子,娘家永远有温暖舒适的空房空床等她们回去,不知道要做过什么好事,才能得到样好的待遇。 小凡已经累了。 之后她尝试过许多分工作,晚上还要进修商业管理科,疲倦到无可再倦时还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无可奈何到最後仍得从头忍耐。 小凡听到背后有许多叽叽喳喳声音:「作怪呢,活该吃苦。」 在说谁呢? 说王小凡?这时候,她的涵养功夫已经练得差不多,一笑置之。 私底下她同自己说:我会成功的,届时才计分,好叫你们知道高下强弱。 生活仍然像打地道抗战,累了,跌坐一角,腰都直不起来,混身上下泥斑,龌龊肮脏,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她只知道一定要凿通这条地道,才能钻上地面!挺直背脊,站立做人。 这辈子给过她鼓励的人,好似只有可爱的三婆婆。 小凡许久许久没有见到母亲,彼此并无怀念,此刻她自己也是一个草率的母亲,且不幸地没有任何挡箭牌证明她并非草率,倘若尚有一个破败的家,倘若同床异梦的伴侣仍在身边还可以藉词指责不争气欠教养的孩子不知像夫家哪个不受欢迎的亲戚。 但是忽然她得到了机会,工作岗位上有空缺,老板坚持由她升上,多年的耕耘终于获得成果,小凡吁出一口气。 同事帮她庆祝:「王小姐今天生日。」 小凡好奇,有点迷茫,她竟忘记了自己生日,从来没有庆祝,过几岁了? 同事们狡猾地答:「智慧能干的女性没有年龄。」 真动听。 喝著香槟,她看到角落有张小小的脸。 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一位少女穿着纱衣轻轻叫她一声「妈妈」。 小凡怔住,竟长得这样大了。 她很清楚记得,少女身上纱衣不是白色,亦不是米色,是一种自来旧的贝壳色,使她看上去,犹如古董明信片中美女扮饰的仙子。 小凡十分感动,没想到她出落得如此标致。 少女轻轻说:「我想搬出去住。」 小凡一怔,「搬往何处?」 「我们找到一个好地方。」 「你们?」 「是的,我们相爱。」 小凡发呆。 「我特地来说再见。」 「慢着,他是谁,他为人如何?他做何种职业?」 少女笑一笑,「不关你事。」 少女转过身子,扬长而去。 小凡放下手中香槟杯子,索然无味。 背后传来欢呼之声,叫她过去切蛋糕。 她得到不少,但失去的,何尝不是一样的多。 对著一面镜子,小凡看进去,那是一张成熟精明的面孔,没有人可以再愚弄她,或是欺压她,她挺直北脊,稳如泰山般站在她的地盘上,终于,谁也不能把她推来推去。 还有没有欢笑声? 或许有,但她此刻站的位置比较高,她听不见。 慢看,小凡皱起眉头,这是什麽?这是丝丝白发;呵怎么会,不是恍如昨日吗?她提著行李自家里走出来打天下。 她扶着椅背,几乎站不稳,时间,时间溜到哪里去了? 克服了一切可以想像的困难,时间却没有放过她。 小凡咳嗽起来,背佝偻着,忽然觉得已经老了。 她不甘心地叫起来,一声又一声。 大厅宽敞舒适,布置无瑕可击,但四周围没有人. 她一开口,说话简直有回音。 母亲呢,母亲不最要面子,专等儿女飞黄腾达吗? 有人告诉她「令堂早已不在了。」 小凡掩着胸口,「我女儿呢?」 「她拒绝前来,她说她生活得很好,毋需迟来的照顾。」 小凡跌坐在沙发上,厅堂的水晶灯熄灭,一片黑暗,她忽然看到三婆婆走过来。 「三婆婆,」她站起来迎上去。 三婆婆微笑:「好些日子不见了。」 「你的样子却没有变。」 [到了这个阶段,当然不会变。」 三婆婆伸手来握住她的丰。 小凡隐隐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你是来接我的。」 「是,你的责任已经完成。」 「我什么都没有做好。」小凡懊恼地说。 「够了,来!跟我走吧。」 「可是三婆婆——」 三婆婆只是笑。 小凡大声叫:「三婆婆,三婆婆!」 「小凡,小凡」 有人用力推她。 小凡呜咽,「我没做好,我没做好。」 她哭出声来——— 「小凡,醒醒,醒醒。」 小凡猛地睁开眼,在她面前的,竟是她母亲。 「妈!」她惊呼。 「梦见三婆婆了?」母亲叹口气,「也难怪你,你一向与她亲厚。」 小凡抬起头,只见红日炎炎,原来她做了一场梦,她扑到镜子面前,凝视自己,只见一头青丝衬着红颜,她仍然是廿二岁的王小凡。 她还住在家里,母亲照旧在她身边,她仍云英未嫁。 只听得母亲说:「那剂药喝了宁神.我舒畅地打了一个中觉。」 小凡问母亲:「有没有做梦?」 母亲摇摇头。 王小凡却梦见了她自己的一生。 像古代的书生,伏在桌子上,在梦中历劫异数,待一觉醒来,一锅黄粱米才刚刚煮熟。 小凡走到厨房,发觉药渣还是温暖的,她这一个梦还不到一小时。 这样就在梦中过尽一生。 她母亲在一边叹气,「每个老太太都曾经是手抱的幼婴,一团粉那样受到大人钟爱,渐渐长大,梳著丫角辫子,与小友追逐玩耍,摔倒了,哭泣,再过一会,亭亭玉立,论到嫁娶,那样,就到夫家卖力卖全,主持家务,养女育儿,很快就中年,再就做祖母,一下子就老了。」 小凡太知道其中窍巧,整件事有点像接了电视录映机上的快速回卷钮,刷刷刷,映像飞驰而过,来不及精打细算,来不及详加考虑,更没时间小心处理,一切已成过去。 王太太叹口气.「小凡你要搬出去,就搬出去吧。」 小尺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我不再阻止你」王太太神态十分疲倦。 小凡笑一笑,「母亲一定是对我心灰意冷。」 「几时走.随便你。」 小凡已经有了决定。 「等拿到房屋津贴再搬未迟。」 「什么?」王太太扬起眉毛。 「现在有什么资格搬出去差?基础没打好,徒然叫自己吃苦,为何来?」 王太太怔怔地看住女儿,泪盈於睫,「好了,好了,你终於想通了。」 小凡但笑不语。 小胡再催过她一次。 小凡鼓起勇气说:「我暂时不想分心!我要努力工作,谁不想出人头地闯出一番局面。」 小胡并没有怪她虚荣,虚荣这种贬词在九十年代已经不再管用!虚荣已变成上进的准动力。 小凡轻轻说:「人各有志。」 小胡想了想,「我等你。」 小凡惊喜,「你说什麽?」 小胡摊摊手,「已经在你身上投资三年.还能亏蚀吗?我决定坚持到底。」他作出巨大让步。 「谢谢你,小胡谢谢你。」 「不要让我失望,不然令堂更要予技白眼。」 「你管她呢。」 小凡松下一口气。 是三婆婆那帖药的缘故吧!喝下去!母女心平气和,达成协议。 可是最终小胡还是赔了本。 小凡很快高升,接触的社会层面,人情世故—统统与小胡的世界有了距离。 两人渐渐疏远。 再过一段日于,小凡不复记忆,曾经一度,她曾考虑为他与母亲决裂。 与女同事说起这件事,小凡说「幸亏没有冲动行事。」 「离婚亦是很普通的事。」 「到底大伤元气。」 「当然,一大堆前夫在城里走来走去,社会再开通,当事人亦会觉得尴尬。」 「当时他那麽想我搬出来。」小凡回忆。 「他不是笨人。」女同事代为分析「他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不逮住你,以後就没有机会了。」 小凡不语。 「忘了问你,你几乎连行季都收拾好了为什麽一下子转变主意?」三婆婆救了她。 「什么?」小凡笑问「你说什么?」 女同事感慨,「是缘分吧。」 「是,是缘分。」小凡承认。 她一直未婚,与母致同住,宿舍越搬越大。 亲友都说:「王太太当年顾虑全是多余的,小凡多争气。」 「事业成功,品格高尚,还怕没有对象。」 王太太又另外找到噜嗦的题目「你有朋友没有?标梅差不多要过去了。」 小凡微笑。 母亲太懂得代女儿贪婪了,王小凡有什么资格得到一切。 此刻的发展,比梦境中的她的一生已经胜过多多,还要怎么样? 「他们都关心你的婚姻问题。」王太大抱怨。 小胡倒是结了婚,生活不是不愉快的,三年养了两个男孩子,一次被小凡在见他介绍妻子给她认识,那女子的门牙没镶好,有点突兀,不算漂亮。 三婆婆的指示错不了,往事同梦境没有什么分别。 她要把握今天。 至今王小凡还收着那张药方。 秘密: 王建晖对她的好友张秀川说:「你应诊去看看你母亲,她问起你。」 秀川转过头来:「谁告诉你?」 「你继父同我通过电话,他知道我与你是好朋友,也许我会有说服力,也许你会给我面子。」 「他错了,他不应把家事外传,建晖,你若介入我们家事,当心我同你绝交。」 建晖笑,「这算是恐吓吗?我没怕过,多年来我为你母亲传话不下百余次,至今我们仍是好友。」 「你少管闲事。」 「秀川,她病了.进口院巳有一星期。」 「我不关心。」 「你不关心你母亲?」 「建晖,我可不可以不同你讨论这个问题。」 「她的情况不大稳定,秀川,我劝你莫做出会令你自己后悔的事来。」 秀川霍地转过身子来,「王建晖,如果我需要你的意见,我会问,我有没有问过你?」 王建晖与秀川虽多年朋友,但兜口兜鼻遭此抢白,一时下不了台,也睹气离开秀川的办公室,决心不做这烂中间人。 有什么好处?又没有酬劳,每次做好人,都损坏她与张秀川之间的感情。 平常,秀川是最最谦和有礼兼具涵养工夫的一个人,处理人事关系尤其有一手,化干戈为玉帛是她的专长,但,别同她提起她母亲。 一提到这两个字秀川的脸就拉下来,不可理喻。 建晖只能叹一句每个人都有怪毛病。 回到自己岗位,电话响起来,一听到对方声音,建晖便诉苦:「唐先生,秀川把我当贼似骂一顿,我不想再担此重任,你目已同她说吧。」 那位唐先生呆半晌,「我们有多年没有说话了。」 建晖原是热心人,「我真不明白,唐先生.你与秀川,以及伯母,全部都是受过教育,最最合理的人,怎么会搞成这样?」 唐先生沉默。 「对不起,我讲得太多了。」 「不,」对方深表歉意,「这件事原应由我自己来办。」 建晖松一口气,她挂上电话。 一整个下午都没同秀川讲话。 秀卅的脸上似蒙着一层黑气,可见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建晖颇知道秀川的家事,她俩可以算是无话不谈的朋友,除出极私陷的秘密.其他事都曾经拿出来互相讨论,双方也懂得为朋友守秘,这点两人都引以自豪。 秀川的父亲是二世祖浪荡子,家里长辈段不喜欢他,只让他在属下其中一间公司担 任一个闲职,生活很普通,手头一紧便把工人辞退,有名无实的少奶奶什么都自己动手,少爷爱吃爱玩的脾气一直不改,秀川七岁的时侯,父母正式离异。 秀川曾经抱怨:「最不好的就是,她竟上法庭申请把我带走抚养。」 建晖记得她笑道,「令堂若果没做这件事,社会与你又会怪她欠缺母爱.把你丢在 张家,饱受歧视等等。」 「你懂什么?」秀川瞪好友一眼,「张氏有教育基金,第三代一到十五岁,统统送英国寄宿留学,官把我判给母亲抚养,我便损失惨重。 「你太现实了,跟母亲生活,到底比寄人篱下略强。」 「什么叫篱?那是我父亲的家。」 「你父亲也并不受欢迎。」 「我这一走,便等於自动放弃一切权利。」 「算了,秀川,我们靠自己一双手岂非更好。」 那是要吃苦的,秀川的母亲做过许多分工作,待遇菲薄,好几次熬不下去,咬著牙靠借贷渡日。 秀川有位三婶婶,心地特别好,时常暗中接济她们母女,直至当家的老祖母发觉此事,表示不满,才停止善举。 这个时候,秀川的父亲早已另外结了婚,养下弟妹。 老祖母如秀州去讲话,秀川见到张家的气派,便深怨母亲多事.把她硬带出去,弄得不汤不水。 老祖母发话:「外人看你,怎么都还是张家川字辈的人,如今搞得这样褴褛,统共是你那不自量力的母亲所害,现在你要回来已经太迟,我这里教管深严,你未必习惯,我告诉你怎么办,你每个月到律师处去支一笔津贴费,别再到处借钱献世。」 这番话把秀训脸上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凄凉地笑看离开张家,父母不争气,子女多吃苦。 没有靠山,一沉百踩。 那笔津直费用付到张秀川大学毕业。 祖母去世,大伯当家,津贴立刻自动取消。 那时,幸亏秀川已经找到第一分工作.与王建晖做了同事。 建晖一直知道秀川与母亲的感情并不好。 建晖同情伯母:吃足了苦,尽了力,可是还不够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老式女性特别喜欢给别的女性施加压力,当年人家没把孩子带走,是灭绝人性,非要家家户户卖了肉养了孤儿,才叫合理。 张伯母的年纪非常的轻,水灵灵容貌,说她与秀川是两姐妹呢,不像,因为秀川是刚建型,但外型上张太太真不似秀川的母亲。 秀川说:「她结婚时才二十岁。」 当年流行早婚,廿三岁之前不结婚就有嫁不出去之叹。 秀川虽然搬出来住,周末也偶尔返家,有时还带着建晖,直至她母亲再婚。 那是她与母亲真正决裂的原因。 反应是那样强烈,秀川毅然与母亲断绝关系。 建晖见过秀川的继父,因此更加不明其所以然。 唐大钧是们非常正派的一个人,外型十分潇洒,又是专业人士,张秀川应当为母亲庆幸,但是数年来她一直采取敌对态度。 「如果她要再婚,应该把我留在张家。」 这简直不似磊落的秀川说的话,建晖实在看不出留在张家有什么好。 张家几个第三代女孩子都成了无聊的名媛,家道有田破落,她们身分也不是那材吃香,反而张秀川因在政府里身居要职,叫她们刮目相看。 没理由秀川要调过头来羡慕人家。 母亲与唐某旅行结婚,秀川也没留在家中,她拿了长假,走得影踪全无。 回来的时候,一张脸黄黄的,人非常非常沉默,埋头工作,拒同事於千里之外,无 论别人说什点笑话.她一律板著睑。 大家感慨说:「张秀川高升之後变了脸。」 建晖分辩:「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有心事。」 同秀川说起,秀川落寞的答:「我有不笑的权利。」 因此建晖也没有要求她改。 可是母亲病重,亲云拒绝探访,实在说不过去。 也不宜多管闲事吧,毕竟如饮水,冷暖自知。 那日下班,建晖甫走出电梯,便看到秀川与一个人在说话。 那是她继父唐某,神情忧郁,却不减风度。 建晖连忙闪在一旁,自另—个出口离去。 她没有听见秀川与她继父的对话。 唐大钧对秀川说:「你母亲病了。」 「我知道。」秀川低着头,如一名赌气的学生。 「她渴望见到你。」 「我无话可说。」 「你不必说话,只需到医院去探访她。」 「我不要去。」 「为什么?秀川,为什麽?」 「为什么?你应当知道,」秀川抬起头来,讽嘲地笑,「你还来问我?」 「你至今不原谅我们。」 秀川拉一拉外衣领襟,向前走去,司机与车子正在等她,她不想与继父多说。 唐大钧忍无可忍,伸出手去,拉住她袖子。 秀川猛地转过头来,怒目相视,总算正眼看到唐大钧的眼睛里去,呵他一点都没有变,过半晌秀川说:「你这算什法?」她挣脱他的手,「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以为用粗就可以?」 唐大钧只得叹口气,看著她扬长而去。 土木工程师被人叫粗人,也还是头一遭。 秀川上得车子,泪盈於睫,掩饰地摊开一分报纸,她不想司机看见她流泪。 不.她张秀川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自幼饱受白眼,堂兄弟姐妹把她当野孩子看 待,一转背就讪笑,明明是张家之後,却享受不到一丝权利,她今日一切所得.都靠她 双手赚来。 多年来被人自一处踢到另一处,要到成年才努力建造起一个家。 父母对她没有帮助,只有破坏。 她不要再去想种种不愉快的事。 回到家她主动找建晖:「出来喝一杯。」 「要不要男士陪我们?」 「不用,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建晖来接她,见她双目乃红,可真是哭过了。 建晖不再自讨没趣,一字不提好友的家事,只是说:「最近我胃口欠佳,一杯啤酒 已可当一顿饭。」 秀川用手撑着头,「被你道麽一说,谁还吃得下。」 「你看你闷得快要天老地荒。」 何止如此,秀川额角痛得似要裂开。 「来,我们来玩廿一点。」 「赢面很低,我才不要在这种事上失望。」 「喂,要耍小姐睥气,对阿尊阿积驶尽幔比较有味道。」建晖挑起一角眼眉。 「对不起,建晖,我知道我过分。」 建晖悻悻然,「哼。」 「我请你来,其实是想你听一个故事。」 「谁的故事?」 秀川苦笑,「我的故事。」 「你的事我全知道,乏味.」建晖笑。 「不,有一段情节我没有告诉你。」 「秀川,我准你保留一点秘密,你情绪不安.讲出来之後也许会后悔。」 建晖说得也是,但秀州仍想一吐为快。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唐大约,是在什么时候?」 「当他决定娶伯母的时候。」 「错。」 建晖大奇,「啊,是几时?」 「你可记得我们做过一个庞大的有关本市最新康体建设的宣传计划?」 「记得,彼时我同你刚升职,兴致勃勃,你负责的是新落成的文化馆,唷,好多年之前的事了。」 「是的,唐大钧正是负责设计计文化馆的建筑工程人员之一。」 「是吗?」建晖大大诧异,「我一直不知道,我一门心思在做体育馆。」 秀川牵一牵嘴角。 「那後来伯母是怎么认识他的?」 秀川笑一笑,「是我介绍的。」 「那多好,可是,到头来你却又反对他们结婚,秀川,你搞什么鬼?」 真的,张秀川,你搞什么鬼? 秀川用手臂枕着头,眯起眼睛。 建晖看看茶几上的空威士忌瓶子,摇摇头,好友已经半醉了。 [你休息吧,我会娱乐自己。」 「我不累,还不想睡。」 「牌子吧,双眼都睁不开来了。]建晖叹口气。 「不,不要离开我。」秀川犹自喃喃的说。 建晖替她盖张薄毯子,走到好友口房,检阅雷射影碟,挑了一出首本戏,舒舒服服窝进沙发里,看将起来。 建晖感慨,把独身之家装设到十全十美,更无出嫁的意愿,拿她来说吧,在秀川公寓消磨的时间比任何地方为多,非常不健康。 躺在沙发上的秀川手足虽不听话,已经软绵绵垂下,思路却还清晰。 她当然记得第一次遇险唐大钩的情况。 文化馆开幕,他与馆长都算主角,他上台到简短得体的演辞,秀川在台下凝视他。 仪式之後,秀川的上司为他们介绍。 唐大钧对这个身段高佻、大眼睛充派聪慧的女孩子印象深刻。 过了两日,唐大钧经过文化馆,顺道进去问一声:「张秀川小姐在吗?」 文化馆职员笑答:「张小姐在宣传部那边办公。」 同时通知了张秀川,唐先生找她。 是,是秀川先看见他,认识他,约会他的。 秀州拨电话到他写字楼,怪含蓄地说:「唐先生你找我可是有事?」 唐大均听到她柔软轻糯的声音.有点恍然隔世的感觉,他离婚已有七年,没有孩子!如今是个新中年.人家却是稚嫩的少女,怎么样开口呢? 他沉吟良久。 秀川却耐心地在另一头等他。 许久许久,他以为她已经挂断了。但是没有,她问:「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那么,你才告诉我。你找我是为什么。」 唐大钧笑了,新一代同从前完全不一样。 不知恁地,他渴望有个女伴陪着说几句话,再不相干.也有益心身。 他们约好了地方时间。 他一进咖啡室便看见她,她没叫他等,是一种激励,女孩的温婉叫他感动。 于是他把他的故事告诉了她。 想到这里,秀川落下泪来。 建晖听到声音,出来看她。 看见秀川痛苦的脸容,她忍不住说:「喝那么多为何来?」 秀川伏在她怀中哭泣。 建晖喃喃说:「我醉过一次,哗,以後拿机关枪指著我都不喝了。」 建晕隐隐觉得秀川是为著一个人。 她同秀川说:「晚了,我要回去休息,明天星期六.我来接你出去玩。」 秀川点点头。 她听见开门关门声,建晖走了,秀川亦渐渐入睡。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似要拆裂。 建晖说得对,又不会喝死,醉死倒也算了,此刻一切烦恼不变,还要应付尊头。 秀川把面孔侵入为水里,门铃叮当叮当响起来。 秀川呻吟著拉过毛巾,这一定是建晖来强逼她出去.有时候这个热心过度的朋友造成她很大的心理压力。 秀川打开门,看到的的唐大钧。 「我希望你让我进来。」 秀川呆半晌说:「我马上就要出去。」 「你母亲想见你,」 秀川忽然笑了,「唐大钧,你似永不言倦。」 唐大钧也已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他神态疲倦,没有刮胡须,但是奇怪,看上去仍然俊朗。 「我想喝杯浓咖啡。」 秀川终于让他进来。 这间小公寓他了如指掌,不知来这里听过多少次音乐,谈天说地.渡过多少个愉快的晚上。 这一次感觉却完全不同。 「秀川,」他颓然说:「她不行了。」 秀川一震,不语。 半晌,厨房传出咖啡的浓香,秀川进去半晌,捧出咖啡,下意识记起唐大钧只要一粒糖,不要牛奶。 他仰起头,喝完咖啡,说:「麻烦你再给我一杯。」 秀川也没有忘记他这个习惯,连忙再斟给他。 他叹口气,「我要失去她了。」 秀川冷冷说:「有得必有失,像我!一无所有,一无可失。」 「秀川,全是我的错,不要怪你母亲。」 秀川哑然失笑。 男性太喜欢低估女性智慧。 秀川十分清楚母亲.她并不介意牺牲,别人利害关头.她立刻把握机会,以自己为重。 秀川不想再提前事。 「医生怎么说?」 「心脏衰竭。」 「这是我家的母系遗传,我的外婆也没有活至耋耄。」 「秀川,你何必装得这么冷静。」 「我有约会,」秀川站起来,「建晖马上要来接我。」 「给我一点时间。」 「对不起。」 「秀川,我需要人与我分担痛苦。」 「你自私,她也自私,你们是很好的一对,我在三年前已经退出,我永永远远不想再度介入。」 门铃再度响起来。 秀川去开门,这时她又庆幸有建晖这样专爱无事忙的朋友。 只听得她大大声说:「你无恙吧?秀川,今天可不准你窝在家中。」 一踏进门,看清楚有人,便向唐大钧点点头。 秀川取过外套,「来,我们走.」 逼着唐大钧告辞。 他一走,秀川坐倒在沙发上。 建晖说:「去好好梳洗,换套浅色衣服,去,我等你。」 秀川并没叫建晖久等。 她不想独自留在公寓内,决定限建晖出去泡一天,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见什么人,都无所谓` 她需要热闹。 建晖把车子开得飞快,秀川闭目养神,可以感觉得到,建晖一直把车子开上山去。 车子终於停下来.秀川睁开眼睛。 她猛地转身,「为什么驶到这里来?」车子竟停在山顶医院面前。 建晖静静的说:「下车,进去,不然该我同你绝交。」 「你为何强人所难?」秀川无限恼怒。 「因为这是朋友的义务,你以为我喜欢扮演这种讨厌的角色?多次我都同自己说不要再管这种闲事,但是我办不到,绝交就绝交吧。」 建晖把车子调头,下山去了。 秀川站在医院门口,山顶的风劲,她衣服也穿得不够,神情一激动,她呕吐起来。 那短短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似夭老地荒。 秀川镇定下来,静静走进医院。 她报上身分,以及病人姓名,缓缓走上三楼。 母亲躺在单人房内。 秀川轻轻过去在床沿坐下。 母亲容颜尽失,同所有病人没有两样。 秀川回忆到第一次把唐君带回家去见母亲的一幕。 门一打开,唐大钧一看见她,便怔住不动。 秀川还不晓得其中机巧,忙笑着为他们介绍,见母亲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还以为她不满意唐君年纪较大,一直为他美言。 他只比女友的母亲小两岁。 两个都是有经验的人,一见面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後的事,一直瞒着秀川。 当下,病榻上干瘦的病人转动一下,睁开眼睛.示意要水喝。 秀川扶起她,把杯子递到她唇边。 她看清楚了,怔怔地搜索眼前年轻秀丽的面孔,如偿还了心愿,吁出一口气。 「你来了。」 秀川点点头。 她并没有叫女儿原谅她,那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谢谢你来看我,近日来我十分想念你。」。 秀川不语。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件事,假设别人感受,永远失准。 秀川不发一言。 她母亲笑了,倦瘦的脸上突现妩媚,「我舍不得呢。」也不知道是舍不得这个世界,抑或是舍不得那个人。 秀川觉得仁尽义至,用手按一按她的手,轻轻站起来离去。 意外地看见建晖的车停在医院门口等她,这家伙,兜个圈子又来接她。 秀川跳上好友的车。 建晖轻轻说:「不是那明困难吧?」 秀川不予置评。 「为什么不呢?免得自己将来後悔。」。 委川说:「请送我回家,我宿醉未醒。」 建晖再无异议,直把秀川送回公寓。 建晖说:「幸亏伯母再婚了,总算过了几年温馨的日子,唐先生待她不错,虽然你从头到尾不赞成他们。」 秀川仍然不发一声。 建晖又说:「我们来日方长,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寻找快乐,你说是不是?」 秀川忽然开口说:「是。」 建晖笑一笑:「你先回去眠一眠,晚上一起吃皈。」 秀川转过头来说:「谢谢你。」 「不用提。」 当时秀川只觉得唐大钧一日比一日疏远她,少女的矜持却禁止她向他提出质问,直到有一天.他亲口说,他打日在日内结婚。 秀川至为震惊,强笑问:「幸运的女士是谁?」 「秀川,是你的母亲。」 是她的母亲。 秀川是这样失去他的。 秀川回到室内.静静坐了,她斟出一杯咖啡,呷一口放下。 真的;她真的还有许多时间寻找快乐?可是,时间往往过得比我们想像中的快.而快乐,又往往比我们想像中的远。, 秀川缓缓走到窗外,抬起头,凝视苍穹,像是想看透人生。 女儿乐: 小虹极小极小的时候,大约只有几岁大,就伏在窗台上者大姐的男朋友开车来接伊人,鲜红色的敞篷车轻巧地停下,喇叭响起来,大姐便扔下粉扑,拾起手袋,打开门奔下去,嘴里嚷:「不要等我吃饭。」 大姐是许小虹的偶像。 大姐坐进车里,总不忘向楼上的小小妹招招手。 然后红色跑车便绝尘而去。 大姐一走,小虹便坐上大姐的梳妆台,拿她的粉扑了一面孔,又用她的口红搽一张大嘴。 非要等母亲进来阻止她以及大笑地把她抱离梳妆台不可。 小虹此刻想起来还惆怅得不得了,小到可以随时让母亲抱起来,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黄金时代。 大姐的男朋友多得不得了。 那时二姐三姐全在寄宿读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家口只余已经毕业的大姐与刚准备入学的小妹. 每天下午,小虹的职责便是等父亲下班,一听到门铃声,老佣人三婆婆去开门,她便高声唱起来:「六点钟了!爸爸来了。」 好日子像永远不会过去。 饭後,父亲离开儿童乐园,讲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给她听。 那时.偏厅里彷佛永远坐着一两名年轻人.都是等大姐的。 喝完一杯茶又一杯茶,翻毕一本杂志又另外一本,大姐老是没准备好,小虹幼受庭 训,觉得矜贵的女性迟到个把钟头,稀疏平常。 小小的她老是偷偷张望他们。 他们便尴尬地笑。 大姐从来没有找过工作,毕了业在家耽了两年,便决定结婚.那年,小虹念二年班。 二姐三姐都自学校回来参予盛事,忽然之间,屋子里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全是女孩子的声音。 曰纱礼服的式样挑出来,二姐看一眼,「很不时髦,今年流行短裙子,裙边上膝才漂亮,精神奕奕。」 三姐也说:「这件太老气,你才二十一岁,大姐。」 大姐质问:「你们结婚还是我结婚?」 三姐笑道:「咄,逢女子都可结婚,结婚又不是你的特权。」 「不一定阿,」大姐说:「我看你就是老姑婆的材料。」 「去你的!」 三姐妹扭成一团。 小虹艳羡到极点,跑去同母亲说;「妈妈,我也要结婚。」 许太太忍俊不住,「你也要结婚?」 「是。」 「恐怕还要等十多年呢。」 「太久了。」小虹遗憾地说。 许太太把小虹拥在怀中,,轻轻说:「一点不久,一下子就到。」 大姐还是把婚纱裙脚截短。 大姐夫姓郭,小虹叫他郭哥哥。 郭君是大姐无数追求者之一,家境很过得去,那辆红色跑车.就属他所有。 婚後住进郭家的公寓房子里,公婆住三楼,他们住二楼。 小虹去看过姐姐,没有佣人,什么都自己来,小虹记得大姐倔强地说:「一个好的家庭主妇,不需要佣人帮忙。」 小虹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做了第二任阿姨,大姐养了一儿一女,都粉团似。 小虹听得妈妈说:[真没想到她带孩子会比我更胜任。」口气非常感慨。 大姐胖许多,郭家哥哥渐渐也一副富泰相,小虹忽然决定,大姐不再是她的偶像。 她开始崇拜二姐。 二姐甫自学校出来便找到一分鲜活的工作,她当上了时装模特儿。 许太太脑筋不算不开通,但是并不满意这分职业,曾试探地说:「或许你可以教书。」 小虹听得二姐笑,「不知恁地,做母亲的总希望女儿教书。」 小虹插嘴说:「我也要做模特儿,」一边翻出十七岁时杂志,「看,多美,多神气。」 真的,那些女郎个个粉妆玉琢,艳光四射。 许太太取笑小虹:「那你是决定不结婚了?」 小虹一点遗憾都没有:「是!不结婚了。」 二姐大笑,「小妹看样子比我们都厉害。」 升上中学,高班男同学拿著时装杂志过来问:「听说这是你姐姐?」 小虹更加崇拜二姐。 或是她那身打扮,白靴子、极短的裙子,压舌头帽,看上去有点怪,但最最时髦的打扮永远带些突兀。 大姐回娘家时颇有点感慨,「没想到女性工作机会一天比一天好,我们那时候,最 多不过做打字员,」她停了一停,「二妹这分工作,蛮出锋头的。」 不防她三妹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抛头露脸,往来的人杂七杂八,更无一点高 贵。」。 大姐诧异地问:「噫,你又有什么想头?」 「妈,」三丫头看着许太太,「请送教到英国念大学。」 许太太召没回答,大姐便稀罕地说:「三妹你志向不小哇。」 许太太犹疑地道:「不知恁地,这一阵子刮得好大的留学风,家家户户都把子女往外国送。」 大姐呆半晌,「你们花样真多,我想都没想到居然有些选择,真替自己不值。」 三丫头笑,「大姐那一代.除出结婚,没有出路。」 大姐跳起来,「喂喂喂,我同你才差六七岁,什么上一代下一代的。」 三丫头只是笑。 许太太来主持公道:「婚烟幸福,对於一个女性来说,才重要呢。」 大姐不言语。 她走了之後,许太太喃喃说:「边我都佩服你大姐,她贤良,我有面子,那么吝啬的婆婆,亏她忍耐。」 「可是郭家哥哥对她好。」三丫头笑着安慰母亲。 「幸亏如此。」许太太苦笑。 小虹不甚了了,问道:「大姐为什么不找工作做?」 许太太反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什么?」 小虹当时仍不明白。 二姐搬出去的时候,父亲气得发昏,小虹从来没见过父子发那么大脾气。 小虹亲眼看着父亲把一双拖蛙直摔到二姐背脊上去,啪地好大声,想必也一定很痛。 二姐头也不回的走掉。 据三婆婆说,她是出去与人家同居,非常不名誉.因世风败坏,才公发生这种悲剧。 自此父母不提二姐的名字. 三姐在翌年便乘飞机到伦敦升学。 寄许多许多好看的明信片回来,还有四季不同风光的生活照片,一些在巴黎铁塔下拍摄,另一些用威尼斯的叹息桥作背景。 小虹最喜欢的一张是秋季的海德公园,金黄色树叶落了一地,非常浪漫,三姐站在树下,旁边有一个金头发的洋人。 母亲问:「这是谁?」 「同学吧。」父亲在看报纸。 「张先生的儿子娶了洋媳妇你可知道?」 「老张还挺骄傲呢。」 「人各有志。」 「只要开心就好。」 「我可不那么想,我不会讲外国话。」 小虹把照片压在书桌玻璃下,她十分佩服三姐,一个女孩走那么远,生活起居,都得靠自己,何况还要应付繁复的功课。 彼时社会风气颇为崇洋,小虹老觉得混血儿得天独厚,三姐要嫁洋人.无可厚非,小外甥长相一定好玩可爱。 大姐归宁。 她凝视小小妹,「长这底高了。」 母亲笑,「比你们都怪,她没有馊主意。」 「近视眼那么深,打算做书呆子?」 母亲问:「小妹你有什么打算?」 小虹老老实实的答:「读好书再说。」 大姐怪怜惜地说:「我看你们的书包越来越重,小妹,你考几科?」 [九科。」 大姐骇笑,过一会又问,「窄脚裤又流行回来了吗?」 小虹拍拍大姐胳臂,「回来已经一两年了。」 大妞老气横秋的感慨:「匪夷所思,」又说:「妈真疼你,买好些时兴玩意儿给你。」 「妈才不肯,」小虹笑,「我替人补习赚的。」 大姐又吃一惊,好能干的小家伙。 她压低声音,「有没有见过老二?」 小虹点点头,二姐常约她到时兴标致的地方喝咖啡。 「她怎么样?」 「很好,与朋友集资开了家时装店,自己接订单,还打算设厂。」 [仍与那人在一起?」 小虹笑,「大姐,那人姓区;人家此刻是个很出名的服装设计师了。」 「为什么不结婚?」 「有人就是不喜欢结婚。」小虹淡然说。 大姐一怔,听小妹的口气,像是嫌她迂腐,「不结婚.可以吗?」 小妹反问:「为什么不可以?不吃米可以吃麦,不喝茶可以喝咖啡,法律又无硬性规定女子过了廿一必须结婚。不得同居,违法者监禁六个月或罚款十万元正。」 「可是,同居没有保障呀。」 「大姐.世上可以保障就们的只有我们的学历及工作能力,」小妹笑,「大姐;你 才比我大十年,思想却如老婆婆。」 「谢谢你。」大姐悻悻说。 小妹搂着大姐陪笑。 「小妹,你好像比我们都聪明。」 「是吗?」小虹笑了。 「恐怕你已为将来设想好了吧。」 「我?」小虹笑了。 大姐似乎不明白一件事,我们从来没有控制过将来,永远是将来控制了我们。 那一年秋季,小虹的三姐同—个姓达苏道夫的外国人结婚。 并没有事先征得父母同意,结了婚才通知许氏夫妇。 许先生气得肺都要炸开来。 「还是我交的学费哪,还欠一年多才毕业,为什么不同我们商量?」 三姐有三姐的好运,「父亲什么都要反对,扫兴是他的首本戏。」 二姐知道了这件事,一手夹着香烟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活该,现在他知道什么叫生气了。」 「二姐,不要这样说爸爸。」 「你看,闷声不响嫁了洋人,毋须他出席;也不告诉他,这是不是现眼报?」 「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现在轮到老三犯下滔天大罪,大姐又忙着煮饭洗衣带孩 子,许家只剩你一个乖女儿了。」 「谁说的,我们都是乖孩子。」 「我才不稀罕,乘女儿不是容易的,平时捱批捱骂,将来生养成死葬,全在你身 上,我乐得不肖,逍遥自在。」, 「二姐,你不是真心的。」 老二失,「我不真心?我真得不能再真,你走着瞧好了。」 小虹见二姐心肠刚硬,无可奈何,回去同母亲诉苦。 许太太说:「这回于你三姐苦了,下学期学费不知从哪里来?」 [这苏道夫言许有办法.」 「他?」许太太苦笑,「他还比她低一班。」 「三姐怎么办?」 「我在长途电话里问她,她说她会辍学找工作来支待丈夫读毕医科。」。 「什么?」。 许太太长叹一声,「夫复何言?一切都是注定的,你想想,我生的女儿,竟巴巴的 走到那么远去还感情的债,怎么不是注定。」 小虹不语,真的,三姐是中国人,那位达苏道夫君是德裔英籍人士,风马牛不相 及,但是许家三小姐好好地一见他,即时爱上了,心甘情愿为他牺牲。 这种事,还说不是谁欠了谁。 「妈妈,我觉得父亲应当支持他们。」 「你爸爸那脾气,算了。」 「假使有能力,何必为一时意气陷三姐於困境?」 「你三姐不听话。」 「为什么要她听话?她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她又不是一只宠物小动物。」 许太太变色,「小虹,你也来教训父母?既然她有独立思想,那么,她就能独立生活。」 三姐没有得到父母的谅解。 许久许久没有她的音讯。 小虹已经中学毕业,考进理工,成绩一流,许氏夫妇午夜梦回,也以她为荣。 这时社会风气完全不一样,功利排名第一,感情沦至第九.一般的口号是「只要我活得更好,哪怕我不到更好的伴侣」。 许虹年轻秀丽的脸上有股冷冷的亮光,使异性不敢轻易接近,她所有时间用在功课上,周末经学校推荐,到大银行电脑部实习。 小小的,想结婚的,想做时装模特儿的许虹,长大後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许太太深深诧异。 幼时的小虹看不出是有出息的孩子,上面三个姐姐,比她聪明的有,比她漂亮的亦有,许太太当时想:又是个女孩!不知要带到什庆时候才会成年,也不存任何希望幻想。 没想到长大之後,小虹刚健大方一如男孩,时势不一样了,塑造的人也不一样。 理工里小虹靠的是奖学金,生活费用一早有着落,替人补习如今收入还真正不差.她不是父母的包袱,自姐姐的实例看到,经济不独立,就不得人尊重,父母有时候也顶偏心。 暑假,她到伦敦去了一趟。 大家都知道她去看老三。 小虹也的确看到了三姐。 三姐令小虻想起了梵高的名画「吃马铃薯的人」。 那是一张以灰黑色做主调的口,画中人贫苦、苍老、狰狞、眼神空洞。 三姐正是那样。 她的脸相整个变了。 以前皎洁的皮肤如今似蒙了一口黑气,不知要怎样洗刷才出去得尽。 小虹吃惊得出不出话来。 她本来约约好三姐在外头茶室吃茶,三姐一句「太贵了」,改上她家去。 那不算是一个家。 小虹从没有见过那么简陋的居所,最重要的是,暖气不足,难怪三姐身子越来越蜷缩。 过半晌小虹说:「要不要回家来?」 「我同约翰很幸福。」她强笑道。 这叫幸福, 「你此刻在做份什么职业?」 「我们不说这个,大姐目二姐好吗?」 「大姐一直胖,你记得吗,她年轻时腰身才十寸,穿大蓬裙真正好看,此刻伞 裙又复苏了。」小虹无限感慨。 都变了。 「二姐呢?」 「二姐很厉害,生意做得不错,担的风险也大,口是市内成功女性之一,对,她们托我给你这个。」小虹取出一只信封。 「我不需要。」 「别傻了,这是姐姐妹妹给你的。」。 三姐轻轻讪讪地收下。 都变了。 三姐早已失去那分活泼,眉目间处处透出悍强,都变了。 「爸妈呢?」 「爸爸明年退休。」 「爸老想家是出一个女才子,看样子靠你了。」 小虹只是笑。 半晌,三姐夫回家来。 三姐一见他,脸上露出满足之情,与他拥抱,小虹略觉安慰,看,心甘情愿,旁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况且也这些年了。 约翰人品还算老实忠厚,情形又没有小虹想像中那么坏,她祝福他们,但愿一天比一天好。 临走之前,小虹把身上质地比较好的羊毛衫脱下送给三姐。 回到家,不发一言。 大姐与二姐何尝托她带过什么礼物,信封里全是她一个人的心意。 一家人又怎么样,一朝失意,也就不受欢迎。 将来这金毛儿医科毕业,三姐做医生的夫人,说不定家人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这时候,大姐的女儿也有十三岁了。 小囡脸容标致,小虹笑说:「妈,你看她多像大姐小时候,我真想叫她小小大姐。」 谁知小囡不甘心地叫嚷起来,「我不要像妈妈,我要像小阿姨。」 连小虹都怔住,「像我,」她失笑,[像我有什么好?」功课与工作的压力都大得不胜负荷。 [阿姨神气。」 「像妈妈也不错呀。」 小囡讲出惊人的内幕来:「妈妈老给爸爸骂,只会哭,我不要像她。」 小虹呆呆地看著外甥,一阵深切的悲哀渐渐爬上心头,宛如刀割。 许太太只是别转头佯装没听见。 一般人满以为母亲的职责便是随时随地挺身而出替子女挡去枪林弹雨,错。 没有这种事。 这年头,谁的担子,便由谁背一辈子。 儿女成年之後,已经尽了责任,父母有父母的想法,不然怎么办,六十岁的子女难道还可以回来向八十岁的老父母讨吃用? 理工出来,小虹随即获得优差,她如开动的火车头,停不下来,白天上班,晚上特别进修。 小虹仍然住在家里,现在开销全部由她负责,并且请了佣人,服侍父母及三婆婆,三婆也要退休了。 升级与加薪的速度令许先生许太太讶异。 在这一段时间内,小虹做过几件大事。 她跑到大姐夫家,同他温柔而坚决地开过谈判,请他善待大姐。 那中年男人敬畏地看着小姨,不相信她就是那个当年伏在窗台上台风景的小小孩儿。 今日的许虹成熟老练,一言一笑,都隐隐透露权势,她不是单为大姐而来,大姐夫要的一批电子仪器订单,她已经为他争取到手。说完了.她去找大姐。大姐在熨衬衫,一边教儿子读英文。真的,当年亦是著名英文书院的高材生。小虹把手放在姐姐的肩上良久。大姐问.「老三那里有没有消息?」「约翰达苏道夫医科毕业,三姐熬出头来。」「他没有变吧。」「三姐的眼光不错,现在由他供她再回大学攻读。」「三妹好运气,险胜。」小虹笑笑。「你呢,有对象没有?」「谁谈这个。」「小妹,我真羡慕你,自由自在的一个人。」 「可是,没有人叫我妈妈。」 「有什么用?烦死人。」 另外一宗大事,是帮二姐回家。 她在生意上受到挫折,自置公寓被银行收回,一时竟无家可归,小虹淡淡说:「回家来休息小憩,来日方长,立即可何机东山再起。」 「爸妈会怎么说?」 小虹浅笑,「家里由我当家已经多年,他们现在不说话。」 老二立刻明白了。 果然,晚皈桌子上,小虹只是说:「二姐会回来住一段日子。」 许氏夫妇没有吭声。 「还有,三姐夫妇下个月来归宁省亲。」 会议完毕。 许太太说:「小妹要表示友爱,随她去。」 许先生则纳罕说:「原来我生了三女一子。」 许太大笑:「儿子有这样能干果断吗?有几个兄弟恩及姐妹?都是老婆奴罢了:妻儿用完了到自己,自己用完了才想到父母。」 许先生不出声,算是默认。 事隔多年,四姐妹总算又共聚一堂。 许虹知道只能把他们拉在起一会儿,但已经心满意足。 姐姐们跑在前面,她们的错误使她得益良多,她从她们的过错中学习。 姐姐们全体是她的良师益友,所以她要疼爱她们。 小虹忽然发觉女性在这十多年间,已经走了这样遥远艰难的路。 她独自走进书房,斟出一杯威士忌加冰,喝一日。 下周末要飞到纽约去开一个会,她打算把章程好好读一遍。 归来: 已经六点半。 自早上十时打开店门,便一直忙到此刻.怎么不累,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刘肖碧偷 偷伸一伸懒腰,吁出一口气,吩咐助手关上玻璃门。 近一连串假期,时装店的生意总算不错。 助手笑,「那两张斗篷居然在同一个下午卖掉。」 她一直担心没人要。 是个忠心的好帮手。 轮到肖碧坐下,脱掉鞋子,伸展一下足趾。 「你想不想退休?」肖碧说:「我才想呢。」 助手不便插嘴,只忙着收拾。 「钱足够舒适地生活以及使我们自由自在已经太好,我对大财没有兴趣,还有,也从来不想拥有权势。」 精灵的助手给她一杯热茶。 肖碧喝一口,耸耸肩,「另外一天,另一块钱。」 她取过外套及手袋,刚想走,听见有人敲玻璃门。 是一位打扮时髦的女士,想进居来。 肖碧说:「告诉她我们已经休息。」 助手两只手合拢,表示店门已关闭。 那位女郎不放弃,仍然敲玻璃。 助手不去睬她。 她仍然恋恋不舍,在店门外徘徊。 肖碧说:「我先走,请锁门。」 助手颔首。 打开门,肖碧对那位女士笑笑说:「明天请早。」过门都是客人,都要好好招呼。 她住商场的自动电梯走去。 忽然之间,肖碧听到有人叫她:「肖碧,你是刘肖碧吧?」 肖碧转过头来,看清楚叫她的正是在店门外踯躅的女客。 「哪一位?」肯碧问。 女客踌躇一下,「肖碧,我们去喝杯茶如何?」 肖碧笑笑,「可是,」她据实说:「我不认识阁下。」 「肖碧,你连我忘了?」 肯碧一怔,是哪位故友? 细心和蔼的她从头到脚打量站在她对面的女士,是,是有点面善。 换了别人,早日不耐烦,肖碧却极有涵养地说:「你看我的记性,你是哪一位?」 「肖碧,」那女客秀丽的脸上圳出失望的神情来,「肖碧,我是赵荣荣呀。」 肖碧整个人呆住,真没想到会是她,本市六百多万人口,叫肖碧猜到天亮,也没想到会是她。 肖碧发呆,赵荣荣回来了。 可不就是她,同十年前一个样于,身段脸容,一丝不差,可是大家太努力想忘记她,用尽力气想把她自脑海剔除,所以甫见面,没把她说出来。 肖碧的涵养功已练得到了家,她刹那间便镇定下来.微微笑道:[好吗?长远不见。」 「能否拨冗喝杯咖啡?」 「不一定有位于。」 「真的,本市竟然繁荣到这个地步。」 [是经过许多挣扎的。」 赵荣荣答:「那自然。」 她们总算轮候到一个角落座位。 赵荣荣说:「没想到是我吧?」 肖碧点点头,「真没想到是你回来了。」 赵荣荣低头,「我第一个便是见你。」 肖碧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样找到我的?」 「我在报上看到你时装店的广告,记得吗?十年前你的店刚开幕,一点点大,客人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没想到转眼间你大展鸿图了。」 肖碧失笑,「十年已经过去,没有进步,还当了得。」 [你好吗?」 [好,托赖。」 「肯碧,你比从前时髦了,也漂亮了。」 「谢谢。」 「你结婚没有?」 「去年巳组织家庭。」 「呵,那多好,有一度大家都怕你嫁不出去。」 肖碧笑笑,不语。 有一种人,不知恁地,一认识人,就存一种成见,认为他在高,人在低,盲目地坚持他人全是丫环胚子。 肖碧想起来了,赵荣荣便是这种人。 初相识,真诧异,相熟之后,才一笑置之。 十年人事几番新,在这个大都会,不消三五七年,已经翻了几翻,赵荣荣如果托 大!只怕要摔交。 「大家都好吗?」赵荣荣问得好不含糊。 肖碧的聪明不外露,心中早已如道她指的是什么人,只是糊涂的答:「好,大家都 好。」 「肖碧,我们都是同学,你一向又与他熟稔,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没事,他很不错,最近又在局里升了一级,已是堂堂副局长。」 这个他,指的是赵荣荣的前夫。 没想到她一坐下来便问起他。 人若是当时得令,今日胜过昨日,很少口想到往事,赵荣荣莫非今非昔比。 肖碧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竟失踪这些年。」 「我在英国。」 「你家人在当地大报上刊载过寻人广告,你没看见?」 起荣荣不出声。 「当初为何一走了之?」. 「你不会明白的。」 赵荣荣一直以为她是地球上唯一高级生物。 「现在我回来了,肖碧。」 「你有何打算?」 「我想见见两个孩子。」 「孩子?他们已经长大了。」 「是,我知道。」—— 「你是他们的母亲,可以直接同他们连络。」 赵女士有点尴尬,「我不知道他们住在那里。」 肖碧取出纸笔,写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谢谢你.你总是我的好朋友。」 「举手之劳耳。」 「肖碧,你有没有见过我女儿?」 肖碧点点头。 「她长得可漂亮?」 「非常漂亮。」 「功课好不好?」 「一等一好学生。」 赵荣荣十分满意,吁出一口气,「十五岁了。」 「你倒还记得。」肖碧无意挪揄,实在忍不住才会这么说。 她的旧友并不介意,「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早说过,你们不会明白,我也并不希望你们明白。」 气氛有点僵,但是赵荣荣笑了,往日妩媚仍在。 「儿子呢.老二可同姐姐一般出色?」 「脾气有点倔,但感情丰富,心地善艮,刚升中学,对数学最有兴趣。」 赵荣荣看着肖碧,「你对他们的情况好像顶熟识。」 轮到肖碧一怔。 「你时常见他们?」语气有点狐疑。 肖碧点点头。 「对,我忘记你们是好朋友。」 肖碧说:「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 「那好,我们改天见。」 分了手,肖碧又回头说:「赵荣荣,保重。」 司机在门口等肖碧,笑口替她开车门,「太太,我等得好急.差点要进去找你。」 这一幕都落在赵荣荣眼中,她驻足细观,什么,刘肖碧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地步了。 肯碧回到家,先放一缸水,浸下去,读当天的报纸。 丈夫林维峰稍後下班,两人轻松的交谈几句,吃完晚饭,肖碧说:「叫司机去把孩子们自祖父处接回来吧。」 「说好度周末的。」 「家里少了妹妹与弟弟好象非常静。」 「我倒觉得是一种享受。」丈夫笑。「猜我今天看到谁。」「谁?」「赵荣荣。」林维峰陡然噤声。肖碧不怪他,这的确如晴天霹雳。半晌林维峰问:「她想怎么样?」「不知道,离开了十年,大概想四处看看,从新估计一下处境。」林维峰脸色苍白。「你担心什么?」肖碧问。 「没什么。」林君忙加否认。「我还有一本小说要看,稍後再谈。」这就给了林君单独思索的机会。 一方面,肖碧也要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地想一想。 当年赵荣荣离家之前,曾与肖碧谈及,肖碧只当她无聊,说来发泄。 「肖碧,」她对老同学诉苦:「我闷得想哭。」 肖碧不予置评。 「我想离家出走。」 「带着孩子一起走?」 「不!一个人走出去。」 肖碧一怔,随即笑了,赵女士最擅长无中生有。 「有人在外头等我呢,他打算伴我通宵跳舞,竟日散步——」 「吃什么?」脚踏实地的肖碧问。 「我有节蓄。」赵家曾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 「孩子没有母亲要吃苦的。」 「权充我早死好了。」她不在乎。 真的好像很闷的样子,肖碧劝道:「找分工作调剂精神,发展一种嗜好,别胡思乱想。」 肖碧记得赵荣荣抬起头来笑了,口角有点轻蔑,像是笑刘肖碧一辈于也不会明白这种情操。 肖碧见话不投机,便起身道别。 谁知一个月後,赵荣荣真的失了踪。 就那样,啪的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两个孩子才几岁大,天天哀哭。 亲友啧啧称奇的多,肯助人一臂之力的少。 肖碧是出力最多的一人。 一年,两年.三年,赵女士去如黄鹤,开头的时候,登报纸寻人,托私家侦探查访,到处想办法,到了第五年,大家都改变了心意,不约而同地努力忘记过去,眼睛看向未来. 孩子们忘记得最快。 肖碧要到今天才知道赵荣荣一直在英国。 这时,林氏走进书房来,轻轻坐下,问道:「她可知道你结了婚?」 「我已经告诉她。」 「她可知道你嫁的是我?」 「她很快会晓得。」— 林维峰静了一静,「我不会容许她破坏我们的幸福。」 「放心,她不会的。」 「我讨厌这个女人。」 「别这样说,她仍是孩子们的生母。」 林氏很坚决的说:「我不怕她。」 「去,去睡吧,大家都累了。」 两夫妻躺在床上,想的是同一件事情。 刘肖碧与林维峰在赵荣荣出走的第六年发生感情。 肖碧佩服林君处变不惊,庄敬自强,人前人後.没发过一句牢骚,没出过半句怨言。 林维峰欣赏肖碧大方成熟,古道热肠。 两人渐渐熟络。 孩子们尤其敬爱刘阿姨。 由她看着这两个孩子成长发育。 谁陪少女去选购内衣、上生理卫生课?刘肖碧。 谁在大考期替他们补功课,又为他们举办生日会?亦是刘肖碧。 连祖父母都忍不住说:「肖碧,你还不嫁入林家,等什么?」 第七年,林维峰与律师商量过,单方面申请离婚。 案情太简单,刊登过寻人启事,另一方没有回应,法庭判林维峰赵荣荣正式离异,以後男婚女嫁,互不拖欠。 肖碧这时候得到外商支助,大展鸿图,把时装公司扩张三倍,忙得透气时间也无, 平均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 她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向维峰诉苦:「双眼才合拢,天就亮。」 维峰微笑:[我却觉得夜长梦多。」 肖碧一怔。 「怕你藉词跑掉。」 肖碧深深感动。 事业一上轨道,他们便正式结婚。 婚纱由妹妹帮手挑选,象牙白缎子小礼服,三串塔型珍珠。 「真美!」小林小姐赞叹说:「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肖碧暗地里对丈夫说:「也许她会怀念母亲。」 维峰答:「她没见过母亲作新娘打扮。」这是故意打叉。 妹妹像是猜到他们在说什么,转过头来,微笑道:「刘肖碧就是我的好母亲。」 她五岁起就与肖碧相依为命,对生母印象模糊透顶,亦根本没有留恋。想到这里,肖碧转一个侧。维峰问:「没睡着?」肖碧笑,「你也没睡着呀。」第二天早上,两人出门,双眼似熊猫。等到中午,赵荣荣上门来。一见面就低声说:「他们说你嫁了林维峰。」肖碧颔首。「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仍有点咄咄逼人。肖碧闲闲答:「你没有问。」过一会儿赵女士说:「我们一起吃午饭吧。」肖碧摊摊手,「我早约了人。」赵女士说:「我想与我子女见面。」「我已经把电话号码交给你。」「你代我约他们出来。」 「不,」肖碧提高了声音,「你同他们清心直说,你自己告诉他们,你是他们的生母,你现在回来了,想见他们,你自己同他们解释,这十年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言一字都没有,我才不会替你安排任何约会。」 赵荣荣瞪着肖碧。 肖碧讽刺地问,「事情比你想像中棘手是不是?」 她大概以为只要打出母亲牌,子女便已飞扑进她怀抱。 「你走的时候弟弟只有两岁半,他不认识你。」 「我快闷死在那个家庭中,及必需离开。」 「去呀,你去把这番理由告诉他们呀,他们也许会相信,也许不!千万别让我站在你们当中,我有生意上门了,恕我不能再陪你说话。」 肖碧不耐烦地走到另一角。 赵荣荣只得悻悻离去。 晚上,林维峰告诉肖碧:「她来公司见过我。」 「要求什么?」 「开头我没有把她认出来,接着她要我把孩子带出来见她,我告诉她!孩子早已不是手抱,我才不会费劲同他们解说来龙去脉,鼓励他们与生母相会,要说她自已说。」 肖碧笑出来。 「神经病,过了十年,还想我承担苦差,」林维峰说:「我把爸妈的电话号码丢给她,叫她自己去备台辞。」 「她到底回来十什么?」 「天晓得。」 「你变了我变了整个社会都变了,就是她没变。」 「怎么没有,憔悴得多了。」 林维峰并没有特别忌讳不批评她,语气完全客观,不带一丝感情。 肖碧不语。 过一天,赵荣荣又上时装店来。 肖碧问:「见到孩子们没有?」 她摇摇头,坐下来,点起一支烟,助手想过来干涉,肖碧摆摆手,递上烟灰缸。 赵荣荣说:[我从来没有後悔离开那个家。」 「那多好。」 「我不知道你怎么同他相处,也许他自我处学了乖,否则你会闷死。」 「我还活着。」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对。」 「我打过电话到那边去,老人家一听我名字便扔下听筒。」 「你怪不得他们恼怒。」 「我回来并不是要拿回什么,他们不必害怕。」 「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怕,他们只是生气,况且,这里没有属於你的东西.你不可能予取予携。」 赵荣荣讪笑地看著肖碧:「你这个小妇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件事,你没有资格嘲弄我。」 肖碧想一想:「你说得对,我是外人,我不明白。」 肖碧见过更坏的例子。 店里长期主顾中有一位太太,廿多年来被丈夫供养,锦衣玉食,乘的是头等飞机,戴的是翡翠珍珠,司机平治接送,纽约巴黎都有自置公寓,嗳,丈夫还循规蹈矩,可是平地一声雷,她说闷,离了婚。 可惜肖碧不明白闷为何物。 人舍她取,刚刚好。 肖碧走到一角,取起电话,拨到祖父母家去。 「可否让孩子们到店来接我下班?」 老人家马上答应,「爷爷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请司机带一只回来。」 「一定。」 赵荣荣侧着耳朵全听见了,「你真行。」 肖碧笑笑,「人在,人情在。」。 「店里发财也有关系吧,两老顶势利。」 「你的嫁妆也不少呀。」肖碧笑道。 二十分钟後孩子们已经出现在店门口。 妹妹先进来叫妈妈,她心目中的妈妈并非赵荣荣,弟弟依偎在肖碧身边,磨着她要 即刻去吃冰淇淋。 「孩子们,孩子们,静一静。」 两个孩子这才发觉有位女士正用复杂矛盾的眼神看牢他们。 「孩子们,这是你们的生母。」肖碧指一指赵荣荣。 妹妹先一怔,反应冷淡,她上下打量赵女士,过半晌只说:「你好。」 赵荣荣泪盈於睫,「妹妹,你过来。」 妹妹对这种陌生的热情骇笑,只是摇头。 弟弟更不知所谓,催肖碧:「我们还不走等什么?」 「同妈妈说几句话。」肖碧鼓励他们。 妹妹耸耸肩,「回来了吗?打算耽多久?几时走?」 赵荣荣心死了。 肖碧说:「过去让妈妈看清楚你们。」 弟弟与妹妹你推我,我推你,都站在肖碧身边,不肯动。 忘了。 全忘了。 忘了幼时喊妈妈的眼泪,忘记创伤,忘记失望。 肖碧叹口气,「去吧,我稍後来找你们。」 他们如皇恩大赦般地去了。 肖碧对牢赵荣荣摊摊手。 赵荣荣站起来掩脸离去。 她似又消失在人海中。. 三个星期后林维峰说;「大概又有十年可以太平。」 肖碧暗暗叹口气。 一个下午,妹妹却旧事重提:「那个女人,真是我同弟弟的生母?」 肖碧点点头。 过一会儿妹妹说:「我们是不会跟她走的。」 肖碧答:「她并无不合理要求。」 妹妹又说:「我长得并不像她。」 「不.你像父亲,有张圆面孔。」 妹妹放心了,过些时候,过来握住肖碧的手,「妈妈,我爱你。」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她会不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假使她再出现,我希望你们与她沟通一下。」「我不认识她!」「尽量试一试。」「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回来,我有一个母亲已经心满意足。」在很寂寞很失意的晚上,谁不想抛弃旧的一切去追求新的风景。可是很少有人真正提得起勇气走得开。赵荣荣失去的,肖碧看得到,她得到的,也一定不少吧,肖碧不会替她担心。她的野心是追求快乐,求仁得仁,是谓幸福。晚上,林维峰说:「结婚周年,要好好庆祝。」「为什么?」肖碧奇问,他从来不作兴这个。「两人在一起生活,需要天大的缘分,我们要庆幸上天恩赐。」这根本不似维峰的口气。肖碧笑了。 维峰又说:「得到的方是最好的。」 得不到的,管它呢。 观点已经变了. 一家四口,在结婚纪念日特地去拍家庭照。 妹妹说:「妈妈拍得美极了。」 弟弟笑着过来看:「比英国女皇还好看。」 妹妹白地一眼,「英女皇已是老太太,你不懂不要乱讲。」 早已经没有赵荣荣的位置。 除了赵荣荣,每个人都知道。 空室: 分手后,梅梅表面上什么什么痕迹都没有露出来。 毕竟这种事,一日普通过一日,处理得好,也是应该的,现代女性,应付私人生活,量好似办公室事务,科学化,讲究效率。 好友问梅梅:「为什么离婚?」 梅梅实在不欲作答,想了很大,才答:「他从不补充不足。」 小自牙膏肥皂用尽,从不晓得添置,大至感情磨损,绝不弥补。 这一招最使伴侣疲倦。 任何事都由梅梅斟酌张罗,对方只顾理所当然地享用现成,换句话说,梅梅一直做双份。 她不喜解释,亦不喜抱怨。 直坐在那里噜嗦有什麽用? 不如站起来,走为上著。 对比较生疏的亲友,梅梅会非常认真地说:「都是因为我贪慕虚荣。」 人家被她搞得啼笑皆非。 再把她丑化也用不到这样的罪名,梅梅一切所有,都靠双手赚来,手法公平,绝无绰头。 晚上比较可怕。 她不喜应酬,也没有听音响的习惯,一到家便开着电视,荧幕闪闪,絮语细细,但从来不看。 公寓有一个相当大的向海露台,她爱独坐喝杯酒,累了上床睡觉。 梅梅笑着嘲弄自己:终有一天,七老八十,她会坐在这张藤椅上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离七老八十,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命运对梅梅另有安排。 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熟同事过来请求梅梅给个人情。 梅梅说:「我能尽什么棉力,请告诉我。」 女同事似难以启齿。 梅梅纳罕,「是经济上的原故吗?」她知道这位同事此刻亦独身,带著个十多岁大的女儿。 「不,不,」同事吁出一口气,「我的孩子犯了一点事,现在社会福利署指定她去接受心理辅导。」 梅梅马上明白了。 这是标准的长话短说,其中复杂过程.全部简略。 「我答应陪她见心理医生,但是後天那个会实在不容缺席。」 梅梅微笑说:「我代你陪孩子去好了。」 女同事连忙道谢,忽然之间,触支心事,泪盈于睫。 梅梅只装没看见。 过一会儿女同事悲愤地说:「生活上太多荆棘。」 梅梅用一只手按住同事的手,半晌,对方才镇定下来,留下地址时间,再次道谢,才轻轻离去。 梅梅对自己说:日行一善。 她开车去接那个孩子。 十五六岁,长得非常俏丽,穿着校服,嘴里不住嚼口香糖,神情冷漠,目无尊长。 梅梅心中暗暗叹口气,这样的小孩,假使不顾一切立定心思打算堕落,千军万马未必能侬妮临崖勒马,梅梅预备把她带到心理医生处即走。 在车上女孩哼歌,搽口红,梳头发,一句话都不同梅梅讲。 到达目的地,梅梅查看同事给的卡片.是政府诊所六o九室。 谁知电梯到了三楼,门一打开,那女孩忽然向梅梅装一个鬼脸,随即飞奔逃去。梅梅愣在那里,要过很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摇摇头苦笑连连。她这个押送问题少年的公差这次可大大失职。且不忙通知女孩母亲,当务之急是向医生道歉。六o九室。是一扇天蓝色的门,看上去挺舒服。梅梅敲敲门,听到一把男声在里头应首:「请进来。」梅梅推门进去。房内光线异常幽暗,写字台面前坐著一位男士,背光,梅梅一时看不清他的脸。「梅小姐,请坐。」梅梅一怔,奇怪,他似早已知道她是谁。「梅小姐,不用急,慢慢说。」医生的声音十分温柔。梅梅的神经立刻受到安抚,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那小女孩不合而别,跑得影踪全无。」梅梅诉苦。医生笑了。 过一口儿,他说:「你呢,你有什么事需要倾诉?」 「我?」梅梅指着胸口,这位心理医生好不幽默,凡是进得门来,都一律当作病人。 梅梅想把他看清楚,但是坐位距离相当远,光线虽然不好,但却使她有一种安全感,她不由得微笑道:「我的烦恼?,你有没有六个钟头,如果不怕累,我倒可以慢慢说于你听。」 梅梅好像看到一双晶光闪闪的眸子正在注视她。 医生轻轻说:[人生失意难免。」 梅梅忍不住学著女同事的口吻说:「荆棘何多,温馨何少,」长长太息。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候我有种想法:我们这些人,来这世界一场,百分百是为着接受刑罚。」 「这是悲观的假设。」 梅梅腼腆:「当然,我得到的也很多,但抱怨是人的天性。」 医生接上去说:「无可厚非,心事说出来有益身心。」 「我得走了。」梅梅站起来。 「我替你订下一个约会的时间。」 「医生,我并不是你的病人。」 「我这里没有病人,你们或需辅导,但并非不健康。」 梅梅愣住一会儿,为什尘不呢,她也是纳税人,有权使用这项措施。 「好的。」 「下星期三同样时间。」 梅梅离去。 室外光亮,她连忙架起太阳眼镜。 回到公司,女同事迎上来,梅梅还没开口,人家已经一叠声道歉,知女莫若母.这孩子难缠。 见到做母亲的如此烦恼,梅梅只得轻描淡写。 她并没有白走一趟,心理医生同情了解的语气使她得益非浅。 不晓得多久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心底的话,她不敢,也不想,一贯苦苦忍耐,渐这粉。深寂寞悲哀,渐觉生活无味。 人生能有几何可以对牢一个可靠可信的人畅所欲言。 梅梅决定下星期三再次到诊所去。 心理没有毛病的人也需要抒发。 到了六o九室,仍是那扇天蓝色的门。 她敲了门,听到有人应.便像上次般进去。 光线似乎更暗了。 梅梅自动脱下外套坐好。 医生轻轻关怀地问:「你今天好吗?」 梅梅笑,「已经没有人会这样问候人了,只要交出功课,谁还管我们好不好。」 医生也笑,「世态真真为炎凉。」 「你这里真舒服,一瞌上双眼,就可以熟睡。」 「确是特别装置,好使你们松弛。」 「我意不知世上还有这样好的逃避之处。」 医生但笑不语。 「请告诉我,在以後的日子里,迂迥的人生路某一个转角,是否还可能有惊喜等待我?」 医生答:「有。」 梅梅用手掩睑,「你不过是安慰我罢了。」 「我不会骗你,我有专业道德需要遵守。」 梅梅笑了。 确是位好医生。 「多出去接触朋友。」 「我曾多次受过伤害。」 「所有伤口都必然痊愈,你得到的却是宝贵的经验。」 梅梅想一想,十分不值,「有否比较没有痛苦的学习方式?」 医生笑,「梅小姐,同你说话真是乐趣。」 「你也是呀。」梅梅心里宽舒得多。 「下星期三同样时间再见。」 他们的关系,止於一间房间内,他是辅导员,她有烦恼,每星期三,她按时去见 他,诉说心事。 梅梅问同事:「孩子最近怎么样?」? 同事摇头,「拿她没办法,打算送到她父亲处读书。」 梅梅说:「过几年她会回头。」 同事苦笑。 「愤怒过后,心情平息,理智恢复,她会做一个好孩子。」 同事不敢奢望,「你好不乐观。「 梅梅骤然发觉,自与心理医生倾诉心事之後,她的态度的确有所改变。 「是,我有信心,孩子只要有三分像你,已经十分能干可靠,你也要信任她。」 同事感激地看住梅梅,胀红面孔,半晌作不得声。 生活在冷酷的都会,难得听见一两句温暖的言语,偶一得之,足以感人肺腑,我们真的那么忙那么自私,抽不出一点点温情? 天蓝色的门上写着六o九三个数目字,门内有了解她的人。 梅梅告诉心理医生:「我开朗得多了。」! 医生轻轻地笑,「那是好消息,一连十次诊治时间於这次结束,你的进步使我宽慰。」 「我有一个请求。」梅梅按捺不住好奇心。 「请说。」 「我能否看清你的容貌?」 「我的五官相貌是否重要?」他反问。 梅梅据实答:「不,一点都不重要。」 在希腊神话中,赛姬因偷看爱神邱比得的容貌而受到惩罚,她永远不能再见到他。 梅梅的心一动:「可是医生,我连你的姓名也不知道,在俗世中,我们习惯叫亲友 的名字。」 医生默然不语。 梅梅略为不安,「可是我得罪了你,可是我讲错什么话?」 医生摇摇头。 气氛有点僵,梅梅只得站起来,「我到门诊部去续期,最好再能给我十次约口。」 医生轻轻说:「为什么不靠自己,你是聪明人,应当一通百通,不必再借助医生之 力。」 梅梅一呆,「无论如何,谢谢你,医生,经过这十个星期辅导,我得益良多。」 医生没有回答。 梅梅打开门走出去,内心忐忑。 她一定无意之中得罪了医生,他好像拒绝为她继续诊治。 不久又释然,他一定会得原谅她。 同事们见梅梅精神爽磊,开始怀疑她在恋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人不晓得在五大洲哪一个角落。 星期三,她急不及待地赶到诊所大楼,照常电梯按六字,出来,如常走到六o九室前,敲门,没人应。 梅梅再敲门。 仍然没人应。 她考虑一会儿,伸手旋动门纽,门是锁著的,推不进去。 梅梅好不讶异。 她呆视那自天蓝色的门一口儿,找到六楼的负责人,问他:「六o九室的医生今日告假?」 那位先生很有礼:「请问你找哪一位医生?」 梅梅叫不出名字,「他是心理医生。」 「我们这里的心理科医生分别姓欧阳与司徒。」 「哪一位用六o九号房?」 负责人笑问:「你找哪一位医生?」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梅梅只得说:「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一见欧阳与司徒医生?」 那位先生陪笑,「小姐,他们在工作中,实在不方便打扰。」 梅梅楞在那里。 那位先生好心肠,「这位小姐,你有没有把诊症卡带来,一查便知是哪位大夫。」 「我没有诊症卡。」 那位先生一怔,「那么你说出姓名,我们一样查得到。」 「我没有登记。」 那位先生警惕起来,毕竟这层楼负责精神病科,这位小姐,没有什么毛病吧? 梅梅又问:「六o九室为什么锁著?」 「六o九室一直是锁著的。」 「不,上星拍三我才进去过。」 那位先生脸色开始凝重,「小姐,你弄错了,你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最好回家休息。」 「六o九室是什麽房间?」 那人被梅梅缠上良久,想抽身出来办正经事,便打开一格抽屉掏出一串锁匙,「请跟我来。」 他俩走到六o九室天蓝色的门前。 那位负责人用锁匙打开门,往里推。 梅梅抢前一看,呆住了。 房间里没有人不稀奇,但是此刻她看到的只是一间空室,连家具都没有。 「这间房——」 「它一直空置,小姐,你满意没有?」 那人把门拉拢,重新锁好,走开去办公。 梅梅呆在那里,「慢著。」 「还有什么事?小姐。」他停住脚步。 梅梅翻手袋找出同事女孩的复诊卡,「你看,明明印看六o九室。」 那人接过一看,「小姐,你弄错了,这卡片上印著九0六室。」他速速走开,躲避纠缠。 梅梅心智渐渐走入五里雾中,犹自强作镇定,追上去说:「我要见司徒医生与欧阳医生。」 这时那人的同事过来问:「什么事扰攘良久?」 「这位小姐想见欧阳日司徒。」 「司徒正在小息,我去通报。」 大家这样合作,梅梅过意不去,但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不肯罢休。 穿白袍的中年医生走出来,「有人找我?」 梅梅呆视他良久,不,不是他.黑暗中虽然没看清楚他的五官,但身型潇酒得多,声音也较为温婉。 梅梅问:「欧阳医生呢?」 「谁找我?」 因是下午茶时分,医生们都闲着。 更不对了,欧阳医生是位女士。 梅悔差些儿没哭出来。 那个年轻人在哪里?他为什么同她开这么大的玩笑? 这时欧阳医生温言说:「这位小姐,你若有疑惑,我们愿意帮助你。」 梅梅一个转身,奔出诊症大楼,匆匆回到办公室,紧紧闭上门,斟出一杯酒,喝下去。 她伏在桌上艮久,没有抬起头来。 整件事不会是她潜意识启发的幻觉吧。 那样幽暗的诊所,看不清相貌的医生,他叫她自助自救,到头来,六o九只是一间空室。 梅梅的嘴唇颤抖著,根本没有那间房,根木没有那个人,她太渴望有个倾诉对象,她太希望得到安抚。 梅悔自觉精神已濒崩溃边缘,只有两个做法:一是再斟一杯酒,消其万古愁,二是鼓起余勇,放下过去,努力将来。 想到这里,梅梅连双手都簌簌不住的抖,她勉强睁开双眼,这时办公室光线忽然转得暗澹不堪,她对面坐著那熟悉潇洒的人影。 梅梅霍地站起来,颤声说:[你来了。」 她听到那把温柔的声音:「振作起来,帮你自己。」 梅梅泪盈於睫,[你帮我就帮到底。」 「不!其馀要靠你自己。」 「我不相信你只是我的幻觉。」梅梅站起来,向他走去。 就在这时候,秘书敲门进来「梅小姐,开会的时间到了,」一眼看见梅梅伏在墙角,快快过去扶住她,「梅小姐,你不舒服?」 梅梅缓缓抬起头来。 [我替你告假好不好?」秘书看着她。 「给我一杯热茶。」梅梅已疲乏不堪。 「是,梅小姐。」 「你记录我所有的约会,过去十来个礼拜三下午,我见过谁?」 秘书不用翻阅记录,「梅小姐,星期三下午你从来不见人,你在办公室整理文件。」 「我根本没有出去过?」梅梅虚弱地问。 秘书温言答:「有一两次我替你斟出咖啡,门锁着,推不进来。」 梅梅掩著脸,已弄不清楚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 秘书不放心,「我去通知大班你不舒服。」 「不,」梅梅抬起头,[在马上来。」 她深深吸口气,喝一杯热咖啡,拢一拢头发,补好妆,穿上外套,取起文件,走进会议室。 是把目怜自卑撇下的时候了,当务之急是快快把碎成一片片的梅梅重新拣回来。 不能让生活上一点点挫折毁掉自己。 她挣扎到会议室坐下,挤出一个笑容,发觉不难瞒过同事与客户,谁会关心她情绪面色的变幻,总而言之,办公室内论公事,成败得失,单凭工夫,若不用心,她准会败在自己手里。 梅梅咬一咬牙,硬生生把晕眩压下去,金星乱冒地运用余勇鼓起意旨力,她们如纵容清绪那还同老式女人有什么分别。 会议进行得很好,梅梅一丝闪失也没露,半小时後,她似没事人一样,处处表现她应有的、不过分的机智。 这一次忍耐之後,梅梅的心情像是老了十年,可是她也知道,她终克服离异带来的痛苦。 她忘记六0九室。 每逢星出三下午,她只要有空,便轻轻关上办公室门,锁好,把百叶帘拉上,关掉灯,见她的心理医生,与他详聊,现在约书的时间地点,由她控制。 在温柔舒适幽暗的光线中,她说.「你记得那个要接受心理辅导的小女孩?她到了外国,十分适应那边生活,意学乖了。」 她听到有人对她说:「那多好,可见没有绝望的事,处处都是生机。」 梅梅点点头,「她母亲心广体胖,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你呢?」 「我?很孤苦很寂寞,我的心房如一问空室。」 她的听众讪笑,像是取笑她用字文艺腔,过时过气。 梅梅只得也笑了。 是次会晤被助手打断。 她同梅梅烦恼的说,「海外母公司本不了解本市市场情况,强行牵制,长此以往,怎么办事。」 梅梅说:「那边的副主管下个月来巡视业务。」 「谁敢同他直言?」 梅梅平静的说:「我来。」 助手惊疑地说:「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 「与其寸步难行,日夜抱怨,不如当面说明,长痛不如短痛。」 「可能会触怒对方。」 「在所不计,非慷慨陈词不可,否则业绩减退!一样罹罪。」 助手神色转为欣佩,「那全看你的了。」 「我要大量资料支持我的说法。」 助手说:「铁证如山,你同我放心。」 一连两个星期,梅梅与手下忙着整理这分报告,她无暇再向她的心理医生报到。 百忙中她惆怅地抬起头来,也许已经痊愈了。 她原先还以为自己会像奥菲莉亚或是阿黛尔雨果那样为失意而疯掉。 没有。 梅梅生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每次打击都把她锻炼得更强壮,要命不要命。 报告完成後先呈上去给大班年过,她读后十分感动,表示支持,决定同母公司开仗。 大家日日等钦差大使出现。 公关部去接的飞机,回来赞不绝口:「端木君面孔英俊,气宇轩昂,态度谦和,没话日,真正人才。」 说话也许会容易点,梅梅想。 先设一个晚会欢迎他,大家穿戴整齐笑语晏晏的等地检阅。 一进场已经看见他站在那里,很普通的一套西装,已把他衬托得精神奕奕。 梅梅心中嘀咕:身型好熟悉,一定是像哪个电影明星。 她走近他,公关部大员连忙过来郑重介绍。 他一开口,梅梅怔住。 他笑说:「你好,梅小姐!久闻大名,听说这次你的部门有宝贵意见要提出来商讨。」 天,这声音,这笑容,梅梅再也不会忘记,在六o九室,他们曾经见过面,好多好多次,他不嫌其烦地静静听她诉说心事,直至她想看清他的容貌,知道他的姓名。 梅梅一时震惊,说不出活来。 原来真有这个人,她几近无礼地瞪著他。 端木无比和蔼,「有什么事,至要紧大家商量,梅小姐,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是他,梅梅定下神来,微笑说:「你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端木也端详她,「梅小姐我们从前有没有见过?」 梅梅连忙答:「我相信没有。」 「那么必定是一见如故。」 梅梅喝一口手上的香槟,压下惊疑之心。 他并不是心理医生,但是梅均可以想象,与他熟稔之後,不难向他倾诉心事。 那边已经有人在说:「梅梅同端木看上去像是一对。」 「端木一副相见恨晚之情。」笑。 「两个人此刻都独身,大可重新开始。」 「公事撮合终身的实例甚多,我们乐意看到。」。 梅梅仍然怔怔地,她希望有一日可以把六0九室的故事告诉端木。 舞伴: 邱小岫周末往医院陪祖母. 老人家握住孙女儿的手问:「没有人约你吗?」 「有,同事们搞舞会,我嫌吵。」 「为什么不去跳舞?」 小岫笑笑。 「奶奶不用你陪,我在这张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一定会得熬过春天,你去玩。」 小岫懂得祖母心意,「那么.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祖母挥着干瘦的手,「你玩得高兴我就安乐。」 小岫把头伏在祖母胸前,「我不舍得离开你。」 「人老了总是要走的。」 小岫暗暗落下泪来。 「生老病死是人类自然循环,避无可避,小岫,你已长大成人兼有事业,为何看不开?」 小岫不语,祖母温柔地轻轻抚摸她头发。 过良久,小岫终於抬起头来,「我去半个小时就回来陪你。」 祖母握住孙女的手一会儿才放开。 小岫回到家,批件跳舞衣裳换上,因心中愁苦,也不再添妆,便叫部车子往目的地。 同事一见到小岫,马上迎上来,人缘好,自然受欢迎。 小岫一台,大家不约而同已换上春装,彩色缤纷,异常美观,心怀不禁抒展开来。 「我们玩一个游戏,小岫,你来做第一个嘉宾。」 小岫最伯胡闹,「且慢,是什么游戏?」 「别怕别怕,」大家存心叫小岫开心一下,「不过是个跳舞游戏。」 有一位同事说,「我们带来五位陌生朋友,首先,将小岫的双眼朦起,然后,派其中一位朋友与小岫共舞。」 另一个活泼接下去,「舞後,把朦眼巾拿开,五位男士再轮流与小岫跳一次,看看她能否辨出,朦眼舞伴是谁。」 小岫笑,亏他们想得出,这样一来,非跳六只舞不能离场。 「今天,」有人宣布,「我们恢复青春,玩个痛快。」? 小岫坐下来,由得同事轻轻朦上双目。 音乐响起来,是她可以应付的四步,小岫微笑着站起来,立刻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小岫一怔,这是一只大而强壮的手,给她许许多多安全感,似帮她负担了部分多月来积聚的压力。 她决定享受这一只舞。 那人的舞步轻盈,又能迁就她,带著她在舞池转动。 小岫觉得无比欢愉,不由自主,振作起来,步伐也比往日轻松,脸上露出笑容。 自初中到今天,她跳舞岂止千百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好的舞伴,她愿意结识这位陌生的男士。 看情形跳舞游戏最终目的是好让邱小岫多拥有几个朋友。 小帕不禁赞:「你舞步奇佳。」 同事们马上叫:「不准谈话。」 小岫涨红面孔,耳畔似听见男伴轻笑。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一首曲子只不过三五分钟长,一下子便跳完,小岫有种好梦易醒的感觉。 对方可不理会她的感慨,放下她的手,静静退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叫:「小岫,小岫,医院打来的电话,你祖母——」 小岫猛地扯下朦眼巾,一言不发,剧奔出去。 她如由项至踵被淋下一大盘冰水。 刚才愉快的心情被驱逐得影综全无,她匆匆在门口截一都车子便赶往医院。 一路上呆著张脸,心中已作了最坏打算。 祖母病了不止一明一夕,年纪老大,身体衰竭,进进出出医院也有一段长时问。 这次恐怕未能出来。 小岫穿著舞衣,直奔上病房,只者见病床上白布覆盖着。 她靠在墙壁上,整个人崩溃下来,泪如雨下,明知祖母灵魂经已安息,所遗下的不过是具躯壳,好比一件无用的旧衣裳,但是这却是小岫所认识的祖母,感情上她实在舍不下,继而号吻大哭。 看护过来说:「老太太一点痛苦也没有,只不过是心脏抽搐了一下。」 跳什么舞,竟未能侍候在侧。 「邱小姐,我们需要你签字。」 小岫发誓以後不再跳舞。 同事们帮着小岫办事。 都知道小岫自幼父母离异,跟着祖母生活。 后来父母又各自结了婚,移居外地,一两年不回来一趟,回来也见不了多少次,小岫半弟半妹一大堆,真正的亲人,只有祖母。 如今祖母已离她而去。 「小岫,我们再举行跳舞游戏,那次你只玩到一半。」 小岫哪里还提得起兴趣来。 「喂.别这样好不好,老人家也希望你高高兴兴生活下去,你忍心叫她难过?」 「过一阵子吧。」小岫幽幽说。 「明天在小刘家开花园派对,天气渐暖,在泳池旁搭个地方野餐烧烤。」 小岫不语。 「你一定要出来,没人叫你笑,你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但我们要你坐在那里,你看你瘦多少,再这样下去,做你朋友没面子。」 都是他们好心。 小岫实在推辞不过,只得由同事接了来干坐。 她一点欢容也无,脸上只看得见一双憔悴空洞的大眼睛。 吃喝之馀自然少不了音乐,碎碎细细的快拍子,有人起劲地扭起腰来,花伞似裙子飞扬,笑声一直传到老远,连坐在角落的小岫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悄悄打开手袋,取出香烟,点燃一支吸起来。 旁边有人搭讪问:「爱静才躲在这里?」 小岫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英俊年轻人。 礼貌上她只得说:「不,我有抽烟恶习,怕骚扰他人,放躲在一角。」 「我可以陪你坐吗?」 「当然,别客气。」 「烟是戒掉的好。」 「谁说不是。」小岫敷衍。 陌生人笑,「我姓刘。」 「阿你是今天的主人。」 小刘欠欠身。 小岫说:「我有个朋友,她是位导演,对於抽烟,她说得好:吸烟将来也许会生癌,不吸肯定立刻闷死,毫无选择。」 小刘骇笑。 小岫轻轻说:「除出有烟癖,其实我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小刘只是笑。 小岫按熄香烟。 小刘又忙说:「不,不,你尽管抽。」 小岫不由得笑出来。 小刘温柔地问:「有无意思跳一只舞?」 小岫的心一动,但随即低下头:「我不再跳舞。」 小刘轻轻说:「何必苦了自己,又於事无补。」 小岫一怔,谁把她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算了,又不是不能见光的事。 「来,试一试,还记不记得舞步?」 这样谆谆善诱,小岫缓缓站起来,她有点颤抖,侧耳听听,音乐照样是四步。 小刘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岫略略失望,这只手的确也非常温暖,但却不是她想念的那只手,小刘带她踏出第一步,一不小心,就踩她一脚。 跟着心一慌,又连二接三踏上来。 终於逼看小岫丢开手弯着腰笑。 小刘十分尴尬,「对不起对不起,平时我不是这样的,今日特别紧张。」 效果却一样,小岫终於笑起来。 「我们再来。」小刘说。 这次好些,但小岫忍不住惆怅,她多希望小刘就是那个神秘的舞伴。 可惜不是,小刘的手比较轻,脚步比较拘谨,小岫跳完这只音乐,不想再跳,便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坐下。 小刘要为她取食物,她摇摇头。 很快他被另外一堆朋友拥撮着到另一边去,小岫又静下来。 她喝完手上的酒,再缓缓吸一支烟,便站起来离开。 到底破了戒,又再跳舞了,小岫吁出一口气。 她们这一代女性,又与上一代不同.到底封建有封建的好处,孩子一直是老式妇女的资产,好歹生几个,拉扯看大,一可排解寂寞.二则养儿防老,越苦越能表扬母爱伟大。 所以祖母有子,小岫的母亲也生下她,轮到这一代,即使结婚,也不一定养孩子,此刻虽不觉得有什么损失,但可以想像晚年会是多么的孤苦。 女同事间也广泛商谈过这个问题,都接受事实:没有耕耘,何来收获,况且辛辛苦苦奶大的孩子,将来也不一定会侍奉在侧,即使他肯,又於心何忍,当然要给他们自由。小岫已经打了电话叫计程车,做现代女性首要条件就是要会照顾自己。车子没来,小岫踢石子作为消遣。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开蓬车停在她眼前,司机是小刘。 他微微笑看小岫,[唷.不告而别。」 小岫已是有意外之喜.没想到他有这分心意,好几十个客人,却一眼关七,注意到她的动向,而且,还撇下他们,跟了上来。 现代的男性,同现代的女性一样,都十分自爱,做得这样明显,实在难能可贵。 虽然他跳舞踩人脚趾,小岫也不由得对他产生好感。 「我送你一程。」 「你还有其他的客人。」 「他们才不会发觉我不在场。」 「不大好吧。」 「没关系,你放心。」 这时计程车来了,小岫塞两张钞票给空走一趟的司机,登上敞篷车。 小刘把车子驶得极其畅顺,小岫想,至少他是个好司机。 小刘忽然轻轻说:「家母去世时,我才七岁。」 小岫十分动容,「呵。」 「自此之後,我做梦一直看见她,多年来未曾间断,幸运的人不会明白我们这种倩怀。」 「她是否好母亲?」小岫忍不住问。 「至善至美,她是个画家,在家工作,成日把教背在身上,我们一起吃饭、睡觉、说故事、看电视,形影不离,我根本不知寂寞为何物。」 真幸运。 「她去世後,我好不容易弄明白母亲永远不会再来,天天哭。」 真可怜。「寡母病逝之前同我说:儿子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不要惧怕你的命运。」小岫看到小刘泪盈于睫。她伸手轻轻拍他的肩膀。「对不起,我的话说多了,平常我不是这样的。」小岫莞尔,平常的他,是否风流倜傥,她倒想知道。她口中却说:「没关系,这样就很好。」车子驶出市区,接近闹市。小岫笑问:「你知道我住哪里?」小刘大吃一惊,「什么,光天白日,你竟要回家?」小岫笑,「我想回去休息。」「我陪你。」「什么?」「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他涨红了面孔,「唉,陪你在市区走走,喝杯咖啡,看部电影之类,免得你独自一人伤神。」 小岫假装看不见他的尴尬相,「谢谢你,我还是决定回家休息。」 小刘看她一眼,他不想十分勉强她,倒底只是第一次见面。 「好。」他把车子转弯。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住在哪里。 在门口,他试探地问她:「明天?」 小岫点点头,「明天!我请你吃晚饭。」 「五点半我到办公室来接你。」 一言为定,他大喜而去。 小岫那夜失眠。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她想问的问题没出口,同事已经挤眉弄眼的走过来。 「小刘怎么样,很可爱的小生是不是?」一切都有预谋。 小岫且不答,把同事拉到一个角落,「可记得那日你叫我出来跳舞?」 「哪一天?」一时弄不清楚,「我们常常叫你。」 「我祖母去世那天,游戏玩了一半,就被打断。」 「呵是,那一次,真可惜是不是。」 「那日,」小岫有点紧张,「我被朦着眼,看不到舞伴,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人家瞪大眼,「什么,小刘没同你说?」 「关小刘什么事?」小岫莫名其妙。 「他就是你该日的舞伴,一舞之後,对你印象深刻,苦苦恳求我们不着痕迹地介绍你给他,我还以为昨日他已对你说明白。」 「是他?」小岫瞪大双眼。 「可不就是他。」 小岫怔怔地,「真是他?」不,不像,感觉完全不一橡,「你没有骗我吧?」 「全场廿多人可以作证,的确是小刘。」 小岫嗒然失望。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 「不,不。」小岫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也许她把那只朦眼舞想像得太好了。 「给他多一点耐心,也给自已一点时间,慢慢习惯了,就会合拍,甚至配合得天衣无缝,相信我,小刘是个好舞伴。」 但是他与当日的水准差了一千八百倍。 小刘准时在下班时分来接小岫。 小岫多想藉故握一握他的手,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由此可知跳舞是多么亲昵的一种社交活动:一男一女并不熟稔,却因跳舞而握住手、搭着肩、揽起腰,距离顿时缩近,气息可闻。 没有,小岫没有握他的手,也没有问他是否就是她当日的舞伴。 该晚的气氛很温馨舒服,她不想破坏它。 有人说,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她缓缓道:「我说,周末干什么好呢?」 小刘福至心灵,马上回答:「跳舞。」 「那么,请你来接我。」 如今跳舞的好地方也不多了,日式夜总会里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豪客,西式跳舞厅又震耳欲聋、挤逼非常。 且看小刘把女友带到什么地方去。 当然,刘家泳池边是好地方,但已没有新奇感。 有人喜欢把车开到郊外,借汽车收音机音乐起舞,可是小岫与他又没有熟络到这种地步。 要不落俗套地把女友带出去跳舞,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且看他怎么办。 小岫真没想到目的地是一栋私人住宅的宴会厅。 是小刘表妹生日。 他们到得略迟,主人家已切过蛋糕,华灯初上,自宴会厅的落地长窗看出去,灰系色天空下的灿烂夜景如一张明信片。 小岫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小刘的家势非常好,心中不禁略略踌躇。 她自问不是拥物狂,物质过分丰盛,叫她为难,至今小岫连她那分中等收入都花不光,每月尚有剩馀,她是那种觉得两只手袋三双皮鞋已经足够的人。 穿得时髦整洁是应该的,但绝对不是衣饰的奴隶。 倘若小刘本身真正富裕倒也罢了,最怕上头还有太后父皇,受足人家气焰,却享不到福,白遭殃。 一听到太子同什么民间女子走过两三次,就忙不迭查根问底掀人家的底揭人家的疤—— 这种事小岫听得多了。 小刘注意到小岫睑上表情细微的变化,不禁莞尔。 他解释:「我表妹姓欧阳,姨丈在建筑生意上颇具盛名,是以住宅豪华。」 小岫微笑,「你家也不差。」 「你们那天来的,是我外婆的家,亦即是舅舅此刻住的地方。」 小岫不由得奇问:「你呢,你又住哪里?」 「来,边跳舞边告诉你。」 小刘把她自椅子上拉起来,小岫一征,说也奇怪,他的手今日彷佛有力得多,也温暖得多,有点像小岫向往的那个人。 整支音乐奏完,他都没有踩到她的脚,舞步虽不如神秘舞伴般出神入比,却也令到小岫十分愉快。 小刘向她眨眨眼,「有进步?」 小岫嘉奖地向他笑笑。 进步是至大的压力,对小刘不公平,小岫又补一句:「是我跳得不好,所以希望舞伴高明。」 同男女关系一样,懒人才天天希望配偶高中高升,有志气的人只鼓励自己做好本分。 对人不宜要求太高。 她握着他的手坐下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 「下个礼拜你来看便晓得了,是一间小小的公寓。」 小岫意外。 他笑说:「我只不过是一个拥有富裕亲戚的穷小子。」 小岫轻轻问:「养得活自己吗?」 「那个当然没问题。」 「已经足够。」小岫说。 小刘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会儿,已经有了默契。 小岫往露台走去,她歉意地说:「我要抽烟。」 小刘没有干涉她。 他第一次同她跳舞的时候,她朦着眼,小刘过去握住她的手,鼻端已经闻到淡淡烟味,混着她身上的茶玫香水,颇使小刘迷惑,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与众不同,十分独突。 他一直等着再见她。 再次有机会共舞,因为紧张,大失水准,幸亏她还肯宽限。 不能再使她失望了。 小岫站在露台上看风景,一手持烟,隔一会儿吸一口,一派悠然自得,小刘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真正享受吸烟。 以後恐怕不由他不接受这支烟。 也罢,慢慢才诱便她戒掉。 他们逗留至深夜才迎著灿烂星光离去。 小岫一直期待下一个周末。 他希祈到他家去参观。 他的王老五公寓到底有多大,用什么装修,打扫得可乾净,有没有种植物……都使她好奇。 最使她高兴的是,他同她一样都是靠双手努力的劳动阶层,不必抑人口息。 星功六,小刘的敞篷车来了。 据说今日有人管接管送实在不易,小岫好生感激。 小刘的家不算小,也不算大,两间房间,小的是睡房,大的是书房,睡房里除出床便是一只六寸左右放枕头旁的手提小电视机,书房内一张书桌却足足四尺乘八尺那么大。 没有装修,一切都最自然大方不过,小岫觉得舒服得不得了。 房子连天台,种满仙人掌,还有一张绳网,小岫立刻躺到上面去。 小刘坐在附近欣赏她,阳光直射到她眸子里去,本来漆黑的眼珠此刻染上一丝金光,变成褐色,小岫的神情柔和松弛,与他开始认识她时,大有进步。 小刘取出一具小小收音机,放石栏上,扭到一个电台,轻视的跳舞音乐立刻传出来。 小刘把小岫自绳网用力拉起,小帕不由得嚷,「是你了。」是他,这只有力的手的确属于小刘,一点不错,现在她相信他的确是她的神秘舞伴。 小刘大惑不解,「什么叫是我不是我?「 小岫微笑,「没有什么。」 「那么让我们好好跳这只舞。」 小岫闭上双目,凭感觉踏出第一步,小刘舞步轻盈肯定地带领她轻轻旋转,感觉同那天一模一样,小岫高兴之极,睁开眼睛说:「幸亏没有放弃跳舞。」 小刘向她笑笑。 小岫忽然主动,把他搂得紧紧。 小刘居然轻轻责备她:「邻居看到了会怎么想。」 他自己先忍不住大笑起来。 邻居是一位中年太太,她的确看到了,那一对可爱的年青人,青春的面孔神采飞扬,分明是在恋爱中,她艳羡地观赏半晌,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到一个五月的早上,当她也年轻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他爱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满院落花帘不卷 满院落花帘不卷: 明熏才起床,眼睛还没全张开,就问我:"昨儿晚上下雨了吗?" 我放下笔看看她,"现在还在下呢。" 她爬上窗框一看,"唷,真的。"她说:"还在下。" "你吃面吗?"我问:"我弄了面,替你热在炉上了,要吃自己去拿。" "嗯。"明熏说。她拖着长长的睡衣裤进了厨房,"碰"的一声推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搬了面出来,就从新回到窗框那儿开始坐着吃。 明熏有这样的坏习惯:她可以不洗脸不擦牙齿就吃早餐,还要蓬着头发打着呵欠,使我看着毛管直竖,你要知道,我是非到弄得浑身整齐是无论如何不用早餐的。 "几点钟了?"她拨着面问。 "很早,十一点半。" "是还早。" 这是明熏第二个习惯,她很少在十二点以前起床,可谓恶劣之至了。 "干吗这么早起来?"我问。 "冷了,冷了我难睡得稳,就起来瞧雨。" 她呆呆看外边的细雨。雨很密很急,却是真的细,不是一条条一滴滴的,像满天撤了的网。 "我挣不脱了。"明熏说。 "什么?" "没什么。" "你怎么不吃面?不吃冷了又要再煮,再煮面发胀了就不好吃了。" "你记得我那把油纸伞?"她忽然问。 "什么油伞?" "油纸伞!喂,你停一下写东西好不好?听听我说话。" "我在听了。" "你记得我那油纸伞?我不该把它送给家明的。" "那你既然送了也就算了吧!"我皱了眉。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那实在是把美丽的伞。他在的时候我老是希望下雨,每次天阴我跟他出去,我就好笨的提着那把伞,等着下雨,那么我可以撑起了伞,和他走在下面,与他看伞上描的西湖风景,听雨掉在纸面的声音。那知他等不到下雨就跑掉了,我始终没有在雨里见过他。后来他要走了,我就想:我一个人在这儿要这样的伞干什么呢?送给他算了。" "那你难过什么?你这不是很好吗?也免得触物伤情呀。" "那不对。我很后悔把伞送了给他。要不然我还可以一个人走在雨中,幻想他还在我身边。" "明熏。" "可是现在我拿什么作幻想的凭据呢?"明熏说着就哭起来,扶着窗框让细雨撒在她脸上。 "明熏,"我向她说:"你不要哭好不好?你真的莫名其妙你知道吗?咋儿是哭不下雨,今天又哭伞送了人,等一会家明的信不到你又得哭,看了他的信你也是哭。你究竟要怎样呢?这样哭下去你会死的,明熏。" 可是她倚着墙还是哭。明熏哭得极文静,她只是消眼泪,从来不出声,就是默默的看看前面流泪。 明熏。" 我摇她的双肩,"你先吃面好不好?吃完了我陪你去国货公司再买一把。记得吗?你以前说是在那儿买的。你不要哭了。再下去我的心也会乱的,真的。" 然后明熏眼珠漆黑的看了我一会,不响的咽下了面,就回房去了。我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她在伏着枕头哭,直到气也透不过来。我只希望她的家明能在这时候看看她,好让他知道,有人这么的想他要他。你听过这词:"若将我心换你心,始知相忆深。"吗? 我不知道,于是我也只好闷声不响的躺在沙发里睡了。要过一天很容易,等我们俩醒来,天都黯了,雨也停了。明熏苍白着脸怔怔的倚在床上,我进去斜眼的看到她湿湿的枕头。 我实在不知道她的家明。她认识他的时候我正忙着照顾在医院里的母亲,等妈出了院,我再从家里搬出这儿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件事,而且他已经走了。 "你不是陪我去买伞的?"明熏问。我瞧她一眼,"你高兴去吗?" "嗯,我要去看看还有没有。" "你真的兴致这幺高?" "嗳。" 那我就陪她去了。明熏没上粉的脸苍白得可以,眼下微微的一圈青。我刚开始看见她的时候,她实在不是这个样的。可是我忘了,忘了她以前笑着嚷着的当儿我还嫌她吵。 "先去看伞吗?"我问她。 "不,先看别的。"她笑一笑,"像屏风什么的,你要知道,假如我先去看伞而没有伞,那我就没心思看别的了。" "那还不是一样?"我不明白。"迟早都是要去的呀,你来就是为了买伞,为什么不先去?也好放心。" "那有很大的分别,我的意思是迟跟早。" 我皱了皱眉,以后就没松开。我不知道明熏,我不能知道她在揽什么。我只是她的同居,那就是了。不要怪我不理她不研究她。当世界上每一个都这么忙,没人会相信爱心。 "怎么样了。"我小心的问明熏,"你什么都看过拣过摸过了,可以下去看伞了吗?" 她点点头,手插在大衣袋里,头发遮着脸颊,憔悴得像站不住了。 "看完了就走?" 她还是点点头。 可是店员说没有油纸伞。"买把别的吧。琨在那儿还会有人用这么古老的东西呢?" 明熏看看那个店员一会儿,回头向我一笑,"我也料到是卖光的了。" 我呆在那里半晌。"你不难过?" "我也料到我会难过,所以我的难过不厉害。" "那你既然知道买不着,为什么要来?" "这就是希望。不管多还是少,那还是希望。"她又是一笑。 我看着她笑,我也就安了一大半的心。 等到我们到了家,进了电梯按了钮,看着小灯泡一个个亮上去时,明熏忽然不肯转身过来看我了。 "到了。"我说,推开了电梯门。 她站在那儿面着电梯壁不动。 "明熏,到了。" 她一抬头,我看到了她的满脸泪痕。 天啊。我真的得搬家了。我是这么的寂寞,因为明熏教会了我。谁能告诉我们,两个寂寞的孩子在一起能做些什么。她每天在哭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害怕这整个屋子,这些半旧的桌子椅子,好象很熟稔,但这毕竟不是我们长住的地方。于是我在墙角下放张小登子,就缩在那里看伊安.法兰明,看一整天,直到下午来了,灯都亮了。我就叫明熏吃饭。 明熏一拨饭,眼又红了。"他常说我不爱做家事,也不会煮饭。"她说。于是我也食不下咽了。 家明不在这里,但他的魂在,而且和我们住在一道,缠绵着不肯离开。 "去认识一个新的男孩吧。"我说。 "我再也没这样的雅兴了。" "他真的很好吗?" "我不知道。"明熏呜咽着,"我是这么的孤寂,我不能不想他。我不想他想谁呢?我睡不着觉时,跑在路上时又干什么好呢?我只好想他。那是我唯一能攀倚着的东西了。" "你能不能放弃想他?"我害怕的问:"你想他并不能补救什么。" "我不能放弃的,一丢掉家明的形象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现在每天哭他就是有吗?" "有的,因为我还能哭。" "明熏,"我突然嚷起来,"不要这样讲,我不想知道。" 我替明熏买了安眠药,让她睡前吞,因为我受不了她每天晚上进进出出的踱步。母亲问我几时回家住,也可以省点钱。我说:我得照顾明熏,她父母死了后,我们不是应允了关心明熏的吗? 小时候常以为看电影镜头对着日历一张张的给撕掉很无聊恶劣。现在才知道,日子实在是这么过的。 明熏忽然问:"去年春天我们不是买了好些碎花布吗?都很美丽的,今年市面上怎么不见有了?" 我说我想不起来了,"那儿有?" "当然有!"她跳起来,到柜边去一翻,就被她找到了,"你瞧,这块就是其中之一了,藏青跟红白花的。" 我瞧上一眼,"那里,这是前年买的,那时我刚认识你,你还说我那件衬衫土呢!" "前年?" "是。" 明熏抓看那块零布不讲了。隔了半晌她问:"那么快就两年了?这两年我做了些什么?怎么糊糊涂涂就没有了?"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忖了一个下午,不知道怎么的,那个下午也不见了。晚上明熏临睡前向我说:"我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认识了家明。"她很漂亮的一笑。那晚她睡得好甜,好久没这么酣眠了,明熏。 第二天早起的是她,还弄了鸡蛋给我吃。明熏把头发拢在脑后,脸色稍微有一丝红润。 "你看我,"她告诉说:"买了这新的鱼肝油,有空的时候就喝一点,那样皮肤会润得多。" "你皮肤不是很好吗?"我问:"又细又白。" "我也知道,"她好久没这么傲气的笑了,"但家明临去时叫我保重身体,他才说了这么一句。我一定得听听他的,对不对?别的我能力办不到,令自己不生病那还是可以的,所以我买了这鱼肝油。" "很好。也让我喝一点吧。" "今天好热啊。"明熏用袖子一抹额角。 "是的,很暖。" "他实在不该陪了我最冷的一个月,然后在天气稍温时跑得影子也没有。" "你又在怨了。" 明熏垂低了眼。 "假如他不陪你这最冷的一个月,你不是更糟吗?"我连忙说。 "是呀,所以我也看开了。我们的缘可能只有这么一点儿,完了也不便强求。" 我默默的看她一眼。 "你知道,"明熏向我笑一下,"那天我一抬头就看见了他,我于是想,我以后会有伴了,那知道现在还是一个人,你不陪我我就全世界没有一个朋友。" "好了,明熏,别多讲了,你也坐下来吃一点吧。" 明熏笑嘻嘻的坐了下来,我看着她有一丝害怕--有什么好笑的?她尽低着头微笑,双手捧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是希望她的家明在了,我想,她是这么的茶饭不思。大概还得想他半年一年。为什么我们露台对面不住漂亮的男孩子?过海的时候也没碰见过掉了书本,让人拾回的事?也应该让我们经过一下,那晚上明熏到家的时候可以嚷回来:你知道怎么样?今天我在咖啡屋旁撞见一僩最好看的男孩子,比家明还要好,他还有辆全世界最好的跑车!马上开着它送了我回来,还问我要了电话号码!那样我也可以兴奋的问:喂,他有没有哥哥或是弟弟?介绍给我好不好? "喂!"明熏叫我,我抬起头,"你怎么啦?在想什么?"她问:"好半天不出声的。" "你又在想什么?"我反问。 "家明。你呢?" "没什么。" "真的?"她不相信的问。 "当然,"我摊摊手,"你还能想家明,我去想谁?" "外边又下雨了,你要与我去看场电影吗?" "好。可是不准你跑在路上哭!" 明熏笑了笑,"好呀。看完戏我们去吃饭,吃完饭天就黑,那就回来睡觉。" "嗯。" "不过不要到铜锣湾那一区去好不好?我不想看着戏院难过,因为那时候我常跟家明去的……" (全文完) 成熟女人: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我替你介绍。”李陈站起来。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我擦干手,“所以,我值这个价钱。" "怪不得这么狂妄,有天才即是有天才。"她对着照片赞。 我回公寓。 李陈淑馨女士找我:“你见到我的表弟了?" 我说:“嗯。" "别担心,他年纪比我老公小,但一定比你大。" 我啼笑皆非,“我为什么要担心?" "我来替你拉拢。" "这种事情靠的是缘份。" "有缘才能见面,小姐,见了面便是有缘,可是你自己也得加把力。" 我笑问:“把他拉进屋子来?" "瞧我的!"隔着电话,都仿佛听见她咚咚声拍心口。 我不响。 "伶玉,这种事,切莫耍自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机会去了不会再来,我叫你出来,你可要出来。" "是,太太。"我颇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 淑馨打趣,“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你老大了,伶玉。" 老大也是我家的事。 "后天晚上你上我家来吧,我治一桌菜请你们,喂,穿好一点,你那些凉鞋球鞋该收起来了。" 他妈的。 "粗口之类的梁山人马作风,也得收敛收敛。"她哈哈大笑。 我内心挣扎了很久,不为其他,只为尊严。我又将机会率计算一下,看看自己有多少希望。其实成数是很低的,开头开坏了,大家都抱着敌意。 不过到了时间,我还是去赴约,穿着白衣白裤,又买了双新的黑色漆皮鞋,下了重本,心中感到窝囊,不过双腿不听话,还是移着“玉步"到了李家。 李家是那种标准装修——金色的厕所、白木的入墙柜、褐色玻璃茶几,一屋子室内植物,墙上挂着r罗街重金觅来的“古董"画,换句话说,俗不可耐。 李陈瞪我一眼,“整个世界对你来说,都俗不可耐。" 我侧着头想,“沙皮狗不俗,是不是?我老想养一只小沙皮,可惜乏人照顾。” 李陈淑馨的下巴几乎掉下来,"沙皮!天下除了拍某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沙皮,真不敢相信耳朵。" "他有吧?"我一怔。 老李:“他有两只沙皮狗,好玩之至,一脑袋的皱纹,愁眉不展,怎么,伶玉,你也喜欢?" "我只是说不俗。"我说。 电话铃响。 老李去听,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怎么?"他老婆问他:“什么事,可是不来了?" "这小子——" 我紧张的问:“可有说要同他介绍女朋友?" "没有,我们不会这么笨。" 我松口气,“还等什么,快开饭吧,让我吃个饱,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管了。"连忙脱了鞋子松一松。 心中不是没有惋惜的,可怜的鞋子,可怜的我。 淑馨一边帮佣人开饭一边说:“这小子,没福气,看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是不是,伶玉?"她朝我打量。 我佯装不解,“你说沙皮狗?" 我吃了很多。 寂寞的时候我通常吃很多。 吃完后缩在沙发上听音乐,喝老李最好的拔兰地。 我不是不想走的,但廿年的老朋友,出出丑也不妨。 正在半昏睡状态,门铃响了。 淑馨大叫佣人,“阿珍,收报费。" 阿珍去开门,我用枕头压住面孔。 只听得女主人哗一声,像是有人跺到她尾巴。 我睁开眼起身好奇的看,要命。 是柏先生来了。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 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他松一口气,我们相对而笑。 欢迎你来。 不客气。 他讪讪地仿佛还想说什么,终于犹疑的住了嘴。 我鼓励的看着他,并不走开。 上一次我鼓励一个男人开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当年我希望那小子把我带到圣诞舞会去。 终于他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是吗?"我问:“谁告诉你的?"会不会是多事可爱的淑馨? "是出版社的施小姐。" "啊。" "你们的生活,很多采多姿吧?"他问。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任何有趣事情,当它变成你的职业,都不再好玩。" "可是你接触的人那么广。"他温和的说。 "那自然,但他们只是我摄影的对象。" "也总比对牢打字机好。" 我点点头。 应该有下文,他不应特地攀谈,而只提到我的职业是否有趣。 "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我表嫂一起喝茶。" "哦是,我们吃午饭。" "我……见你同一个很时髦的男士打招呼。"他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不解,尽量回忆,时髦男人?谁? 老天我才如梦初醒,“呵,尊尼。"我说:“他是时装模特儿,最红的一个,我是他最看得起的摄影师。" "我一直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我莞尔,“尊尼,不会的,他没有女朋友。” 我仿佛感觉到老柏像是放心了,女人对这种一向敏感。 我大方的说:“有空通电话吧。" 那边有一堆人走过来要跟他说话,他百忙中向我点点头。 我识趣的退开,公众场合中,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 回到家我嘴里哼歌,被记得总是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没出息,没有结果不要紧,当时愉快就已经足够,所以占上风的永远是男人,因为男人根本少为将来作打算,只要女人肯点头。 但无论怎样,我有种感觉,老柏是不一样的。 他这个人慢热,需要培养情绪的时间也比别人长,要给他机会。 这样也好,如果他打电话来,也不是由我老朋友李陈淑馨促成,少一个恩人,免得将来要图报。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起来,一边觉得自己好笑,一边暗暗的留意电话铃声。 连阿施都讽刺我,“莫非转性?以前电话响得掉下来也不理睬,现在一两声就来听,大概在等什么要人的吩咐吧。" 我心平气和的说:“我买了个无线电话,怎么,你放心没有?" "尊尼找你。" 我说:“又有新装?" "他走运,欧洲好几个大师找东方面孔,都找到了他,所以连带你也赚个饱。" "这次拍什么?" "拍造型照,他要为自己印行一本小册子,推销自己用。"阿施说。 我慨叹说:“这年头赚点铜钿真不容易,能怎么卖就得怎么卖。" “是呀,有什么尊严可言?除非你是总工程师。"阿施调侃我。 我不是没听出来,"是的,"我赞成,"除非你是这一号人物。" "明天三点他在长窗酒店咖啡厅等你,带了你的道具一起去吧。" "是是。" 尊尼在一般少女眼中,也好算是翩翩美少年,拍过电影,做过电视,终于成为职业模特儿,人虽娘娘腔,但不讨厌,对女人尤其斯文有礼,那是因为他家境不错,有点教养的缘故。 那日中秋已过,太阳却还那么剌目,我依约而去,他已经在等我。 我说:“嗨。" 尊尼说:“替我拍得好一点,你为我拍照,美则美矣,总是少了灵魂。" 我但笑不语。 "笑什么?" "没什么。"老约在咖啡室拍照,怎么会有灵魂?才怪呢,"但我也费事同他争辩。 "要拍得你与那个人拍的一样。"尊尼说。 他指的是老柏,我知道。 老柏那辑照片真是可遇不可求,连我自己都非常满意。 我装好了底片,往镜头里看进去,吓了一跳。 我看到的是老柏。 我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我抬起头,“老柏!"可不是他。 又遇上了。 我同他介绍:“柏德烈,这是尊尼。" 尊尼凝视他,“我知道,你是那照片里的人。" 我笑,有时候一个人做不用动脑筋的工作久了,人就跟着迟钝,尊尼是最好的例子。 老柏很害羞,不出声。 我向他微笑,“这便是我的日常工作。" "我与客人在这里喝茶。"他说。 我说:“我们还是没通电话。" 他说:“我一定会找你。" 我心想:何必考虑太久?一个电话而已。 "不妨碍你工作。"他礼貌的回他自己的座位。 尊尼问我:“你的男朋友?" 我说:“看样子没希望了,即使是小婴孩,看到喜欢的东西也会伸手攫抓,他分明是对我不感兴趣,认识近一个月也不来约会。" "也许人家慢热。" "再慢也不能这么慢。"开头我也乐观过。 "你要快,也有呀,今晚跟我到的士可去,保证一打以上的男人来约会你。" 我说:“少废话,坐下来别动。"我按动快门,捕捉他神情。 "那男人不错,仪态高贵。" "别说话。" 等我们拍完照,老柏已经走了,他客气地替我们付过账。 这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 尊尼间:“为什么我没有那样的气质?" 我说:“你太刻意、太造作、太经营,尊尼,你不能挥洒自如,自然地表演你的仪态。" "你说得太玄,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别太用心,顺其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我又没有强逼记者对牢我拍照,是他们拍了去登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席那种有记者的场合呢?"我叹口气,他这个人如牛皮灯笼。 "人家请我去呀。"他理直气壮,“我故意不去,且非更加造作?" 由此可知他性情是个俗人,无药可救。 我收拾道具。 尊尼说:“说了半日,伶玉,我保证你交给我的又是行货。" "当然是行货,不然还呕心沥血不行?"我大笑,“我哪来那么多血?" "真拿你没折。" "只要我的行货比别人的行货精,你老就包涵包涵吧,这是一个比较性的社会,只要你认为你已经得到比人家好的,就应该满足。" "是,小姐。"他不悦,“再见。"他走了。 没想到一回家就接到老拍的电话。 “是你?"奇怪,有话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巴巴打电话来,而这个电话,他偏偏考虑了一个月才拨。 "出来吃晚饭好吗?"他问。 “好。"终于动嘴了。 “七时正来接你。" 我洗刷得特别用心,头发梳得光亮,服装端正,还在柜底翻出小皮包,拿在手中,正如淑馨所说:所有梁山泊好汉的风情全部收拾得密密的。 他把我接到极富情调的法国饭店,有人在你桌子边拚命拉提琴那种地方。 在吵耳的环境下,他的话题渐渐入港。 这一刻就要来临了吗?我觉得滑稽,像电影情节般呢。 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生活很单调。" 我礼貌的说:“每个人都如此,大都市普遍的现象。" 他嚅嚅的说:“你会明白吗?伶玉,看上去,你是一个很智慧的女孩子,你会了解吗?" 我很耐心,温和的说:“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并不是大嘴巴,你可以放心。" “我孤独了许多日子,为了一个人,我回香港来,现在我觉得创伤已无痕迹,可以从头开始。" "没问题,人总要活下去努力将来。"我啜饮拔兰地。 他很为难,耳朵涨红,几近透明。 我心中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对我,他同必这样? 他把杯子转来转去。 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按捺不住。 "你的朋友尊尼。"他没头没脑的说。 "尊尼如何?"我摸不着头脑。 "我想……" "你想什么?"我微笑问。 "我想你介绍尊尼给我认识。"他冲口而出。 我抬起一道眼眉,忽熟之间灵光一现,我明白了。 我们之间有一刹那的死静。 在那一刹间我内心错综复杂,但廿秒钟内我平静得无可再平静,原来他是那种人。 多么可惜,世上好男人已经够少够少,而他却是尊尼的同路人。庸俗的尊尼与脱俗的他? 老柏紧张得如竖起毛的猫儿,他急需安慰,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祖母: 我祖母四十九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了。 对于有这样年轻的一个祖母,我是很感到骄傲的。 事实上常常有人误会她是我母亲。 有一次我的老师问我,“小曼,那是你妈妈吗?” 我记得祖母眉开眼笑的说:“不,这是我孙女儿了。” 大家都表示很惊奇,因为祖母看上去是真的年轻。 我想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不会比她年轻多少。 我们都说祖母保养得好。 我不懂得什么叫保养得好,不过祖母不是一个舒服的人。 她只有我一个人。 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她还有其他的孩子,她一直很孤独。 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要是能努力想,还可以记得一点点。 好像是一个夏天,有一个女人把我带到祖母这里来。 我一住下,便住了十多年。我今年有十六岁多了。 那个女人,不像是我母亲--无论多小的孩子,都能记得他的母亲--但是她是 谁呢。 祖母从来没说过。 我也常常为这个事情不开心,一个人总想知道身世。 后来祖母就说,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家的人。 这样说来,也该是我的姨妈之类了,可是现在她人呢? 我与祖母,极少与亲戚往来,实际上我们也没有亲戚。 父亲,祖母说:已经去世了。母亲嫁了人,在很远的地方,地址失去了,多年没 有联络。 我总是不相信她。 但是我原谅祖母,也许儿子死了,媳妇再嫁,对她来说,是相当不体面的事情, 她不愿意提了。 不过对我来说,我倒想见见我的母亲,想得很厉害。 我对她并不怎么怀念,但是好奇心非常的重。至今我连她一幅照片还没有看见过, 祖母像很讨厌她。 不过我总算晓得自己有个母亲,那也已经很够了。 祖母非常清洁,而且精神也好,她的头脑也不过份守旧。 她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祖母,我想世界上像她这样的祖母,已经不太多了。 她甚至不怎么唠叨我,比起一般母亲,还通气得多。 我是很得女同学们羡慕的。 当我说祖母会买新式裙子给我穿的时候,她们简直不能相信,不过这一切,都是 事实。 我与祖母的生活,过得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冷清。 但是我的功课很多,家里静一点,是有很大的好处的。 通常每天放了学,祖母的点心已经在等我了,我吃了一点,便洗澡休息,晚饭之 后,才做功课。 这个时候,祖母便在我身边打毛线衣,打完一件又一件。 她靠这个赚点钱做家用,而且一个月,实在还赚不少。 这种毛衣,用很粗的绒线织,祖母三天可以编出一件。 然后厂方面就把这些毛衣运回外国,加张商标,又寄回来这里出售,价钱贵好几 倍。 我与祖母,常常为这个好笑。 祖母的手艺好,又快,更重要的是干净,她很受欢迎。 于是每天她就在我做功课的时候一直织织织。 当然就算三天织一件,也养不活我,祖母是另有收入的。 她有两层不大不小的屋子收租,这样我们就很宽裕了。 祖母甚至可以节蓄一点。 那两层房子,据说是祖父留给她的。她无疑有个能干的丈夫。 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祖父的物业,而且是最好的一层。 祖母说:“本来我一个老太婆那里都可以住,但是一个小女孩子,住得太破烂, 会影响心情,所以我们只好牺牲一点钱,住得舒服点了。” 牺牲的是原来可以收回来的房租。祖母很喜欢我。 就是因为这样,使我觉得光花家里的钱不好意思。 我找了一份补习。两个小孩子,一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 我自己已经是中学四年生了,补习他们绰绰有余。 这样一个月,我赚二百五十块,零用钱是足够的了。 祖母因此非常夸奖我,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很美满。 祖母还一直说:“小曼,假如你要交男朋友,我不反对。” 她实在太开通了。 不过我们也有一些不太好的日子,祖母也会有身体不好的时候。 那实在是很惨的,我去上学,又没有人照顾她。 请护土呢,她又不舍得,上一次她害肝病,把我担心死了。 幸亏那一次,她只是病了一个星期,祖母的身体算不错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如父母亲在,她就不必吃苦。 但是父亲已经去世,那是没话好说,不过母亲呢? 假如她没有离开我们,我们的生活会更好。 我没有怪她的意思。爸死了她应该有权改嫁。 祖母不原谅她,我可没有,我只想见她一面罢了。 就算她不回来,我与祖母,还是很幸福的可以过。 只是我想地一定会想念我,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才没有来看我罢了。 我的确对她很有信心,我相信她会是个好女人。 每当有重要的事,祖母一定跟我有商有量的。 有时候她说:“小曼,房租又可以起价了,下个月就好了。 又说:“小曼,你房间的那张椅子太旧了,换张新的。” 我们有时候会决定把屋子粉刷,或是买多一张地毡。 学校有什么会,她也来看我。 祖母会穿得很体面的样子,一套漂亮的藏青旗袍,一只漆皮手袋,每个人都不相 信她是我祖母。 最重要的是,她一头黑发,而且永远笑容满脸。 其实一个人年纪大没有什么讨厌的。讨厌的是他们的偏见,他们的食古不化,他 们似是而非的道理。 奇怪的是,每个人年纪一大,都容易犯这种毛病。 所以年纪轻的人会觉得他们不对劲,他们又讨厌年轻人。 我与我的祖母,才不会这样子。 她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动作有点神秘。 事情是这样的,大概两个月之前,我放学回来,看见一个客人匆匆的从我们家走 出来。 我很自然的问祖母:“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谁?”祖母反问。 我马上觉得奇怪,那个客人明明是刚从我们家走出来的。 祖母即使健忘,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步吧? “喏,”我说:“刚刚才走的,我在门外还看见他呢-.” “哦,那个,那个是房客。”祖母支吾着说。 房客?要是祖母一开头就说是房客,我也不会多问。 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疑心了。 “房客来干吗?”我又问。 “他们不想加租。” 我说:“哦,原来如此。” “如果不肯,”祖母说:“我就租给别人住了。” “是。”我说。 但是我心里疑心,那个男人,我以前并没有见过。 我们那两家房客,我虽然不太熟,不过面孔都认得出来。 这个男人,他也是房客之一吗?不太像呢。 不过我没有问下去。 我尊重祖母。 本来这件事我是差不多忘了。我说祖母神秘,是因为我前天又见了这个男人一次。 也是我放学的时候,也是在门口,真是凑巧。 他刚刚下了楼梯,祖母刚把门关上吧,我就看见他了。 我瞪他一眼。 这一次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男人脸上有点苍白,双眼的的神情很奇怪,而且他很瘦。 我实实在在想不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房客。 我很着意的看了他两眼,忽然之间他也见到了我。 他也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头走了,我实在很狐疑。 当我按门铃的时候,转头看他,他也转头在看我。 祖母听见铃声来替我开门。她的神色很是不安。 她说:“你这么快便回来啦?” 这样的问话更显得她心里不安。 我当然每天都有一个固定的放学时间,她是知道的。 而且很少有事情可以使她如此不安,她是个镇静的人。 “祖母,”我说:“那个房客又来了,说了些什么?” “顷,你见到他了吗?”祖母很吃惊的问我。 “是的,就在门口罢了。” “哦,我已经叫他们搬了。”祖母说:“不答应算数。” “我觉得这个人好像目露凶光的样子。”我说。 “谁?”祖母又吓一跳。 “那个房客。” “目露凶光?” “是啊。” 祖母好像缓过一口气来了。“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笑笑。 我到祖母的房间去,原来想在她的摇椅上坐一坐的。 但是我看到她的手饰箱在抽屉外面,而且没有上锁。 我于是走过去替她放好,顺手打开看了一看。 祖母有两对玉镯子,好几只金戒子,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耳环宝石。 但是现在我打开来一看,只觉少了一点东西。 我把小箱子放进抽屉的时候,祖母进来“唉呀”的一声。 “我记性真坏,”她笑道:“忘了把它锁好了。” “一定是赶着替我开门,是不是?”我问她。 “是的。”她说:“小曼,出来吃你的点心吧。” 她锁上了抽屉。 我很担心。祖母的手饰少了,是什么意思呢? 这些一都是她嫁给祖父的时候存下来的,年代久远。 如今不是经济不好吧? 我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能,我们的生活一直过得不错。 那么祖母为什么要开着手饰箱子呢?我不明白。祖母这一阵子,的确是有点神秘 了,我这样想。 两天前的事我没有忘记,我对那个男人印象深刻。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我们的房客了。 祖母对我说谎,我知道,但是她有什么作用? 现在我每天放学,都好像会碰见那个男人似的。 但是祖母始终不露声色,我又很忙功课,便没有再问。 我们每天的生活还是一模一样,一天一天的过去。 然后祖母在晚饭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去旅行一下。 “什么?”我反问。 “去旅行啊,你就快放一个星期的假了,在家闷不闷?” “不不,怎么会呢?”我忽然之间又想到那打开的首饰箱子了。 “真是不闷?你是小孩子,一直陪着祖母不太好。” “什么叫不好?我喜欢陪你。”我抢着告诉她。 “我觉得可以用一小笔钱,送你到外地去走一次。” “哎呀,我不熟地方,没有什么味道的。”我摇摇头。 “跟旅行团好了,年轻小孩子,一点胆子也没有。” 祖母好像责备我的样子,我笑了。 “我情愿陪你。祖母。”我说:“我什么地方也不要去。” “没关系,祖母有钱,要你去散散心。”她又坚持。 说到钱,我小心的问:“祖母,我有没给你太大的负担?” “咦,小曼,”她有点惊奇,“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有没有?祖母?我是不是花了你太多的钱?” “怎么会呢?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说。 我安下了一点心。 “你还自己补习赚钱呢,况且我们又有屋租可收。”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不要打毛衣了吧。多辛苦。” “这有什么辛苦?我消磨时间罢了,双手总不能白白空着不动!”她说。 “你眼睛不好。”我说。 “这么粗的毛线,对眼睛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绣花!” “好了好了,祖母,真不够你说的!”我笑了起来。 “对了。” “但是旅行我绝对不去,我舍不得离开你!” “傻孩子,我才四十九岁,怕什么?”她反问。 “反正我舍不得就是了。”我再三声明,“我不去。” “不去随你!” “祖母,等我毕业之后,我去赚钱,请个佣人给你使唤,到时候你就不必煮饭洗 衣服了。” “才两个人的工作,不会太辛苦的。”祖母这样说。 “给我一个机会孝顺吧。”我笑看说。 “唉,你这个孩子,祖母真是不舍得你。”她说。 “我也不舍得你。”我说。 “小曼,祖母要问你几句话,你好好答我。” “是。” “小曼,你自幼与我同住,可习惯吗?”她问。 “咦,祖母,当然习惯了。”我说:“你问得真奇怪。” “有没有嫌祖母老?有没有觉得生活不够娱乐?” “不会不会。”我双手乱摇,“怎么会呢,不可能!” “这些都是真话?” “当然。”我问:“这就是你叫我去旅行的原因吗,祖母?” “唔,有一点。” “不必了,你真多心,祖母,我很高兴,真的。” “你喜欢我,我也知道。” 我又奇怪起来,从来没有祖母这样问孙女的。 她怎么会忽然之间这样说起来的呢?我看着她的脸。 祖母的脸当然不年轻了,但是那种祥和,真使人舒服。 “小曼,那么我再问你,你可思念你的母亲?” “母亲?”我反问。 “是的。”祖母说。 “哦,有时便有。”我据实说。 “什么时候?”祖母问。 “没有,有空的时候,偶然也会想起来的。” “不是常常想她吧?” 我更觉得奇怪了,“不会。”我说:“祖母,干吗问这个?” “没有,我觉得一个孩子离开母亲,心里总会不开心。” “我可没有,祖母。” “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呀。祖母,我什么都满足了。”我说。 她笑了,“小曼,你倒真会讨我喜欢。”她说。 “这都是真话。”我说。 “我问你这些,是因为怕你大了,不喜欢与老太婆生活。” “祖母,你真不该这样想!”我不开心的告诉她。 “年纪大了的人,就像小孩子一样了,祖母是胡涂了一点。” “祖母,你是不是害怕我会离开你?”我问她。 “唔,是有一点。” “祖母,我虽然长大了,但是长大管长大,我还是会一直陪着你,你放心好了。” “女孩子总要嫁人结婚的。”她说:“那个时候,你还是要离开祖母的。” “不会,我就算嫁人,也会陪你住,那个时候,更多人陪你了。” “你的丈夫会喜欢我吗?”祖母半开玩笑的问我。 “嘿!”我说:“谁敢不喜欢我的祖母?才怪!” “也有人会的。” “哼!他要是不喜欢你不尊敬你,我就不嫁他。” 祖母呵呵的笑起来,她像是忘了刚才的不开心。 我本来想问她,知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但是又怕她不开心,只好不提。 也许祖母说得对,到底她快五十岁了,是有点怪脾气。 我的确是有点思念母亲,但是祖母把我带大,她付出的,远远比母亲多,我应该 衡量一下。 我不愿意使她不开心,我实在不愿意使她难过。 但是我连母亲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也不晓得她的长相如何,根本与一个陌生人差 不多,她怎能与祖母比? 我必须尽量使祖母快乐一点,她到底也有一把年纪了。 但是我很怀疑她对我事事守秘的原因,也许她不想我担心。 我照样替那两个孩子补习,上学放学,没有异样。 但是渐渐我发觉每天放学,学校门口总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不是那种瞎疑心的人,但是那个人的确是在等我。 我知道是因为他盯住我看很久,然后才肯定开。 这个人每次都站得很远,那个样子,真是恐怖。 我不喜欢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跟着我,我告诉了教师。 但是我的班主任只是笑了一笑,“你疑心了,学校门口是公众地方,谁都可以站 在那里,而且不一定是看你。” 我没有法子了,她说得也对。学校门口每个人都可以站。 但是我、心里确实这个人是为我而来的!我有这种感觉。 于是每一次他看牢我,我也狠狠的看牢他。 这是法治地方,他要真敢动一动,我就去报警。 因此我出入也小心了,晚上我总是搭街车到家门口下车。 女同学晓得了,笑着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来保护我。 她们说得轻松,我可没那么好笑,我一直很警惕。 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最近会发生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 我又不敢告诉祖母听,怕她担心,她又不可以帮忙。 然后就在昨天,我从学校出来,四周一看,不见那个人,心里刚一宽,忽然之间 一本书掉在地上。我才拣上来,抬头,就发觉那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 他这一次站得很近,我吓一跳,但是我的胆子相当大。 我没有叫出来,我狠狠的看他一眼,然后我想起来了───这个男人,难怪我一 直晓得他是为我而来的,难怪我这么面善,原来他就是祖母口中的那个“房客”。 我厉声问:“你是谁?” 他不出声。 他那双眼睛,瘦削的脸,走到哪里去我都记得。 “你跟看我做什么?”我喝问他:“别以为我会怕!” 他掉转头走了。 我实在害怕了,风吹上来,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实在放不下心,这个房客,到底干什么呢? 我没有马上回家,我晓得祖母那两层出租的屋子在什么地方。 我决定去查看一下,看看那两家房客的样子。 我先到近的那一层去,开门的那位太太,认得我。 我说:“祖母叫我来看屋子有什么修整的地方。” 那位太太马上心花怒放,她有三个小孩。看样子她很多产,一年半前我来的时候, 她只有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的照片,挂在客厅里,放得很大,我一眼便看到了。 那个丈夫长得胖胖的,一副福相,一点不像那个男人。 我问她:“你们没有把房间租给别人吧?有没有?” “怎么会呢?”她反问:“三个孩子,这里还嫌小。” 我点点头。至少这一家,没有古里古怪的“房客。” 但是那位太太使我烦恼,她一直说:“其实墙壁要粉刷了,浴间的热水器,常常 失灵,唉,老太太真是好,她关心我们,我们是知道的。” 我说:“我会告诉祖母。” “谢谢你了,小姐。”她很高兴的送我出门。 我还得到第二家去。 我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车子驶得很快。我不断沉思。到底那个男人是谁呢?我 有一种感觉,他不会是房客。 我到了地址,按了门铃,说明身份。 这一家住了三个小姐,更加荒谬,连男人都没有。 祖母骗我! 那三个小姐是空中小姐,有两个在家,一个在外地。 她们把屋子打理得清清楚楚,美丽整洁得很。 其中一个长得真美,她请我坐,倒咖啡给我喝,拿三文治蛋糕出来招呼,还请我 常常去坐。 “老太太没收到房租吗?”她问。 “啊不,她叫我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不妥。”我说。 “没有,你叫她放心好了,我们都是很规矩的。” 两位小姐同时向我微笑。 规矩不规矩是一件事,但是她们绝对不会收留一个瘦削面孔,眼发青光的中年男 人。 我向她们道别。 祖母毫无疑问,的的确确,实实在在是骗了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真不明白,这神秘男人是谁? 祖母真是滑稽,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她为何事事瞒我? 这些事情,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我很气愤。 一家子里只有我与她两个,有什么不能讲的呢? 回家一定要问个明白。 到了家,一开门,祖母就气急败坏的冲出来。 “唉呀,我急死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说一声!叫我左等右等,你不看 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说着祖母一把抱住了我。 她的神色,她的惶急,都证明它是真正爱我的。 我的心像冰块遇火一样的软溶下来,是的,祖母爱我。 即使她有事情瞒我,也是应该的,为我好的。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她瞪着眼睛问。 “祖母,”我说:“别急别急,我……我……”我说不出去。 我该不该说实话呢?如果不说,谎话一定越骗越多。 然后她说一点,我又说一点,那还得了?这不行! “祖母,我们先吃饭,我再告诉你,我去了那里。 “好好,那快吃,菜都凉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祖母说那个人是“房客”,是不想我知道那个人的真正身份, 我忽然拆穿她,她一定难堪得很。 我必须效得圆滑一点才好。 吃完了饭,祖母好像没有意思追问我去了那里。 第一,她相信我。第二,年纪大,记忆力是衰退了。 最近我也细细看她,祖母并没有心神不宁的样子。 只要我陪着她,她还是很高兴快乐的。她那些运到外国的毛衣,照样编织得飞快。 只是这个神秘男人,还是我心头上的一个结。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了,他绝对不是什么房客。 是谁? 祖母知道。 我决定先把有人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事情说出来。 “祖母!” “什么事?”她抬起头来,习惯性地托一托眼镜。 “祖母,最近这一个星期,学校门口,都有一个怪男人等着放学,一直朝我看。” “是吗?”祖母笑起来,“这怪男人大概十岁,长得一表人材,穿白衬衫白 校裤,是你们隔壁男校的学生,是不是?” 我这样紧张的心情,也被祖母引得笑了出来。 “怎么?有男孩子看上你了?”祖母是开明的。 “不是,祖母,”我又沉下了脸,“这是个中年男人。” “是吗?”祖母放下毛衣。 “是的,每天看着我。”我说:“真太不自然了。” “那么多女孩子一齐放学,你怎知是看你呢?” “因为我认出他。”我说:“我以前也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祖母愕然的问。 “是你说的那个房客!”我冲口而出,“是他!” 祖母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人?你看错了吧?” “怎么会?那么瘦,又像生病似的,见过不容易忘。” “那个房客你才在门口碰见过一面。”祖母说。 “是他!” “看错人了,小曼。”祖母比什么时候都固执。 “好吧好吧,算我看错人了。”我赌气又不服输。 “是看错了。”祖母说:“天下瘦的男人多着呢。” 被祖母这么肯定的一说,我都怀疑自己起来。 真看错吗? 是我疑心生暗鬼吗?是我幻想力太丰富吗? “那么那个房客呢?”我问。 “搬了,”祖母说:“不肯加租,我叫他搬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些事情与你商量做什么?你又不懂。”祖母说。 “是吗?” “现在租给一个空中小姐。”祖母说:“交租真爽快。” 真糟! 这样说来,真是一点漏洞都没有,是我白多心了? 我怎么这样蠢?我怎么没想那个房客会搬掉?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第二天放学,那个男人不见了。 第三天不见,第四天也不见,第五天也不见。 我想我真有点神经病,无端端的说一个男人盯着我。 想到都会脸红,难怪班主任会有那种微笑。 一天打毛线的时候,我忽然看到祖母空白的无名指。 “咦,祖母”,我说:“右手上的红宝石戒子呢?” “啊,”祖母看看手,“一直钩着毛线,我嫌麻烦脱了它。” “那种翡翠的戎子一定不钩,改戴那一只好了。” “好的。” “我喜看你戴戒子,很有风度的样子。”我说。 “好的。”她笑,“我戴那一只。”她什么都依我。 从此,她就改戴翠玉的戒子。我没觉得异样。 祖母的举止一向很合理,她很少有不对劲的地方。 祖母对我益发的好了,她渐渐对我非常小心。 而且她常常说:“小曼,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件无价宝。” 祖母如果没有我,无异是会寂寞了一点,但是她也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我不是一个太细心的女孩子,很多时候我不如她的意。 但是我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只有我一个人。 我将来还可以结婚,有很多的子女,祖母却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样,过得好还是不好。 不过祖母现在的确只有我陪着她,这是事实。 “小曼,”她会说:“将来你结了婚,祖母替你带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辛苦呢?”我说:“我一定请佣人服侍你,祖母,你放心好 了。” “你要养多一点孩子,家里热闹一点才好。” “是的,我想要四个孩子。”我得意的问:“好不好?” “当然好,环境许可就好了。”祖母也表示赞同。 “他们一定很尊重你,那时候你就是曾祖母了。” 我们说得很起劲,像真的一样。 但是祖母的眼睛忽然润湿起来,她低下了头。 “祖母。” “能活到那一天就好了。”她说。 “当然可以,你太年轻,祖母,你一定可以的。” 她紧紧的抱住了我。 祖母实在太可怜了,她是这样的寂寞无聊。 她所有的时候,都花在我身上了,没有我,她更没有寄托。 为了使家里热闹一点,我开始带一些同学回家玩。 幸亏她们喜欢祖母,祖母也喜欢她们。 我们常常在家一块讨论功课,然后就谈天说地,节目丰富。 一天放学,我约了三个女同学在家又笑又讲。 祖母在厨房里为我们弄点心。 电话响了,我就去听。那边说找祖母“陆老太太”。 “祖母电话!”我叫。 祖母出来了。我便把话筒递给她。 她擦了擦手,把电话接过,看了我一眼,迟疑一下。 我又回到女同学那边去。 我听见祖母说:“今天不行,今天不方便!”她的声音有点怒意,“你们不可以 来!” 我忍不住竖起一只耳朵听。祖母对谁发脾气呢? 她极少生气的。 “贪得无厌!”她把声音压低了,再说了一会儿,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站起来,“祖母,谁啊,那么不礼貌?”我问。 她马上笑笑,“过来,小曼,让我看看你!”她说。 我走过去。 “这么高了。”她把我抱住,“又这么可爱。” 我也笑了。年纪大的人总希望孩子们亲热一点。 “祖母,我也许不够水准,但我是疼你的!”我说。 祖母当然晓得了,不然我不会花那么大的心血了。” 我亲了她一下。 “过去做功课吧。”她说:“点心就快好了。” 当大家吃点心的时候,我那些女同学说:包子甜美得连她们的舌头都差点咬了下 来。 祖母呵呵大笑。 我看见祖母与同学都那么开心,当然心里快乐。 没想到第二天我放学回来,祖母躺在床上,头上一块大纱布。 我吓得把书都掉在地上,“祖母!”我尖叫一声。 “你怎么了?”祖母的声音是低低的,“别怕别怕!” “头上干什么?”我惊问。 “摔了一交,破了点油皮!”她轻描淡写的说。 “纱布是谁跟你包的?”我问:“是医生吗?” “医生。”祖母说:“我打电话叫来的,你放、心好了。 “医生来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有危险没有?” “没问题。” 我仔仔细细的看看纱布,:“擦伤油皮?还隐着血呢!” 我瞪祖母一眼。 “小曼,叫你别担心!”祖母好像有点不耐烦。 “我是疼你,祖母,你走路要小心,家里没有人,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可怎么办? 我会急死的。” 我眉头紧紧的皱着,从心里面发急,话又不敢说重。 祖母又笑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在那碰的。”我又问。 “抬角上。” “把那张柏子移开。”我说:“我现在就动手!” “真是急性子。”祖母微笑。 医生来换药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伤口,真不轻。 祖母从来不摔交的,说她老,她也没有老到那种地步。 等到伤口渐渐复元,她额角上留下一个小疤。 年纪那么大还留个小伤口,祖母是不大开心的。 我除了再三叮嘱,叫她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方法。 然后天气便秋凉了,祖母照例替我买了一批新衣服。 往年她自己也做一点,但是今年她自己没做。 “祖母,你干吗没去裁缝那里?”我问她。 “年纪大了,穿去年的也一样,就省一点好了。” “何必这样省呢。”我说:“省下来又没别的用途了。” 祖母笑一笑,“积谷防饥啊,小曼,你慢慢就知道。” 这些老人家一直省,我实在不太明白其用意。 因为她上次摔了一交,我开始注意祖母健康情形。 也许我的眼光不太好,但是我发觉她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一切正常,不过我心里始终打着一个大大的结。 我除了上学放学,还得去补习,没有太多的时间剩。 功课自然也是越来越忙了,很有点透不过气来。 祖母有意叫我放弃那份补习工作,节省精神应付功课。 我说不可以。 “那两个孩子这么乖,如果我不教,他们不晓得哪里去找人呢,而且赚点零用, 没有什么不好。” 祖母说:“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怎么可能!”我说:“你不辛苦,我怎么会呢?”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个好孩子!” 小曼小曼,你没有好好照顾祖母。 我心急气躁,相信全露在脸上。 祖母见我这样关心,便说:“你疼我,啊?”像个小孩似。 我拥抱她,将她的身子摇两摇。 这件事过去之后,祖母的行为越来越是诡秘。 一日放学,忘了带锁匙,原想按门铃,后来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 于是淘气地伏在木门上窃听一下。 屋里有人声。 咦,是谁? 是一位男客。 声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听得见,隐隐约约的。 祖母在那里说:“这样子需索无穷……不可以答应。”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想一想吧,还给我们也行。” “把她还给你?绝对不可以!”祖母说:“太没道理。” 把什么还给人?我真觉得奇怪。这几个月来,这样奇怪的事情好像没断过。 照以往我早就把门开进去看个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没那样做。我在门外偷听。 我想知道得多一点,像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与祖母说话,祖母为什么从来不提他。 他又为什么来,每次匆匆忙忙。 忽然之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房客”? 有两次我在门外碰见他,屋子里面的,会不会就是他? “……请你走好不好?我一时间那来的钱?你们每个月都来……小曼就回来了。” 我忍不住了。 我大声敲门:“祖母,祖母开门,谁在里面?” 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我有点急,祖母怎么不来开门? 我又叫,“我都知道了,你开门吧,快开门!” 隔了一阵子,祖母像是无可奈何,把门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祖母”!我抱住了她,“什么事?” 她的脸色是苍白而愤怒的,眼泪在眼眶里。 我拉着她奔进屋子里,那个男人已经走掉了。 “人呢?”我问祖母,“那个人走了吗?他到那里去了?” 祖母的嘴唇颤抖着,神情真是痛苦异常,说不出来。 “不要再瞒我了。祖母,那个人后门走了是不是?” 祖母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出声。 “祖母,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几个月来,都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家 来?” 祖母抬起头来,有点哀伤的看着我。“小曼,”她叫我。 “说给我听,祖母,请你从头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迟早都会晓得的,我不如告诉你吧,小曼。” “你说呀。” “刚才那个人,是,是───”祖母的眼泪掉了下来。 “是谁?”我心里已经知道一两分了,“是我母亲那边的人,是不是,她要来要 回我,是不是?” “你几时知道的?”祖母惊讶的抬起头来问。 “我猜的,祖母。”我说:“那个人叫你把我还给他,有没有?” “你真的知道了?”祖母哭了起来,抱住了我。 “你放心,祖母,他们都在做梦,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小曼,你真是好孩子!” 我连忙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祖母,你千万别再哭了。” 我第一次看见祖母伤心落泪,为我哭了。 “不要把他们放在心里,”我说:“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祖母还是抱着我。 “法律上边没有不准孙儿跟祖母住的,我们不必怕。” 祖母渐渐恢复了自然。我问她,“他们来过几次?” “每个月都来。”祖母苦笑,“来拿钱,来恐吓我。” “什么拿钱?”我握紧了拳头,“太卑鄙了!” “不给钱他们就说要把真相告诉你,小曼。” “让他们告诉好了,祖母,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为人。” “但是小曼───”她欲语还休的样子,说不下去。 “你给了他们很多钱吧?”我愤怒的说:“是不是?有好几件首饰给了他们。你 不做冬衣,把钱省下来,祖母,你太软弱了,这是勒索,我们可以报警!” “小曼,你不知道的了,”祖母苦涩的说:“我怕!” “怕什么?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你放心好了。” “但是她是你母亲,小曼,你与她多么的亲!” “不管有多亲,祖母,她这样的伤害你,我也不帮她。祖母,你对我好,我知道。 但是她呢?我连她的脸都记不清楚,祖母。” “小曼,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祖母看看我。 她的眼光这样的复杂。祖母为我忍受了这么久。 她到底给了多少钱这班匪徒呢?这一笔损失怎么算法? “祖母,你去休息吧,我都知道了,你去躺一会儿。” 我扶她进房间,倒一杯茶给她,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祖母告诉我,我的父亲,她的儿子已经早就去世了。 那么这个瘦削的男人,大概是我母亲的丈夫了。 这个下流的男人!利用祖母的弱点来进行勒索! 这件事我母亲知不知呢?她是同谋呢,还是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的强盗行为? 我忽哭了起来,我一直心里悬念母亲,却不知道她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难怪 祖母不让我见她了。 祖母这一次为我,真是吃足了苦头,我对不起她。 我想到她额角的那个疤,我真怀疑地并没有摔交。 那个男人这么凶恶,他什么做不出来呢?太危险了。 我走回房间,擦干了眼泪。 还有那只钩住毛线的戒子,也是这个情形之下失踪的吧? 我到祖母房间里去,她已背着墙在沉思,并没有睡着。 “祖母。”我经唤她一声。 “孩子。”她转过头来。 “祖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可以想办法。” “唉,你年纪这么小,我又怕失去你,你不会明白的。” “祖母,你把我当作孩子,我一切都知道。”我说。 “你疑心已经很久了吧?”她问:“我也看得出。” “那男人──他是我生母的丈夫,是不是?”我问。 祖母答:“可以这么说。是的,他是的。”她垂下眼来。 “这男人太下流了,祖母,怎么可以对一个老太太威逼?我们应该采取强硬一点 的态度。” “我怕失去你,孩子,你想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 “祖母,你还有很多,而且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真的,孩子?” “真的,祖母。”我握紧了她的手,她需要我。 祖母从来未曾这样软过,我要帮助她,因为她是我祖母,她从小把我带大,我们 俩相依为命。 “把整个故事告诉我,好不好?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本来你也是跟着你母亲的,只是后来孩子多了……” “啊,她又再嫁了人,生了一大堆,然后就把我送到你这里来,不要我了,是不 是?现在看见我们环境不错,又千方百计的来搅事,不要多说了,祖母。” 我转过头来。 没想到我还有这样复杂的身世,叫我自己难过。 “当时你母亲收过我一笔钱。”祖母喃喃的告诉我。 我也苦笑,“原来她把我卖了给你。祖母,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很多,小曼,世界是奇怪的。” “我想见她!”我忽然之间说:“我一定要见她!” “我的母亲!”我说:“祖母,我要问清楚她!” 祖母慌张的说:“小曼,你千万不要冲动,你不能见她。” “为什么?”我问。 “我不要你去见她。”祖母说:“你答应我,小曼。” “可是为什么?” 祖母哑着声音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会学坏的。” “我不过与她见一次面而已,把话说个清楚───” “不可以。” “祖母,没有什么影响的,她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会听。” “不可以,小曼,我只要求你听我,不答应吗?”她问。 祖母的样子很慌张,我如何忍、心不答应它呢。 “当然,祖母,你不喜欢的话,我一辈子不见她好了。” 祖母的眼泪淌了下来,“好孩子,不枉祖母疼你一场。” “别哭,对身体不好,祖母。”我轻轻的替她揉那个小疤。 “本来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上一回来,那个男人把我推倒在柏角,头上便撞开 了花。”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几乎气炸了肺,“祖母,下次我们马上叫警察,抓他去坐 牢。” 那个脸色青瘦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以后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放过他!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 但是我不明白一向精明果敢的祖母,怎么会怕他们。 也许她太怕失去我。 “小曼,现在你去上学放学,路上一定要小心。” “笑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反问:“我不怕。” “但是───” “要是你真不放心,那么找人保护我好了。”我说。 “这种事外扬,到底不好,小曼,你自己要警惕。” “知道。” “尽量搭计程车,知道吗?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祖母,那么你看见那个人再来,也不要乱开门。” “好的。”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舒服了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是大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逃避呢? 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并不是光荣的事,我告诉自己。 所以在同学以及一切人面前,我都不出声。在祖母面前,我也沉默得多了。 祖母尽量做到没事人一样的,但是她也办不到。家里一下子就没以前那么欢愉了。 因为那个人还会来。 那个男人。 他随时都会出现,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肥肉呢? 但是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如愿以偿,我不会令他这么舒服。也许祖母容易欺侮, 但我不是。 我与祖母虽然不出声,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在等他来。 他果然来了。 一个晚上,我在做功课,祖母在织毛衣,他来了。 祖母在开门,我回头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 我马上跳起来,走到门旁,站在祖母的身边,瞪着他。 门上有一条铜链子搭着,门只开了一条缝,这使我放心。 “你是什么人?”我喝问他。 “什么人?”他的声音低而阴险,“问得很好,小曼。”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怒道:“快点走,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忽然之间他笑起来,“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知道,滚,滚!”我用力推上了大门。 他在门外叫:“我是你父亲!你知道吗?父亲!” 我尖叫起来,“你一分钟内不走,我就打九九九,滚!” 祖母在一旁呆呆的。她看上去是这样的手足无措。 那个男人扬起一阵笑声,便走了。我喘出一口气。 “不要脸!父亲?”我低声咒骂,扶住了祖母。 “小曼,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凶。”她说:“这种人…:.” 我这时候的心,倒也有点凉飕飕的。祖母说得对。 这种人,穷凶极恶,什么做不出来呢?他还怕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有胆子来登门勒索,不顾后果。 他会把祖母推倒在地上,弄伤了头,流血。 他实在太可怕了,如果给他进入屋子,怎么办好? 大门上的一条铜链子,只怕他一撞就开了,有什么用? 我与祖母,一老一小,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们两人生命都有危险的样子。 怎么办好呢? “算了,”祖母叹口气,“这种人,一直敷衍他,也是个没完,不如得罪,也算 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弄回去,他自己不是有孩子?” “我不晓得。” “祖母,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呢?我弄不清楚。” “要一点钱罢了。” “是的,你给他钱,是因为怕我知道,现在我全晓得了,我不会跟他走,为什么 还不死心呢?” 祖母沉默了。 “他应该适可而止。是不是?祖母!”我反问。 祖母还是不出声,隔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 但是祖母不让我报警,不让我去见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们只好僵在那里。 祖母又好像很维护他们的样子,怕我得罪这帮人。 我很难过,心神因此便乱了起来,功课也不太注意了。同学们都觉得奇怪,我自 己倒是吃一惊,怎么办呢? 我推说是身体不舒服,但是又不可以在紧张关头告诉。 我博取到老师与同学的同情,不过我自己晓得原因。 一天放学,我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可恶的男人。 他一定会来的,这不是预感,这是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逃避他,我迎上去,“你又来了,是不是?” 他没料到有这一看,怔了一怔,牢牢的看住我。 女同学都围上来问:“什么事,小曼,什么事?” 我摆摆手,“没事情!你们回去好了,这是我相识。” 她们看看我,又看看这个人,便散开走了。 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的同学都认得你了,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他说:“我只要与你说几句话。” 他的眼睛闪烁着,脸上的皮站在骨头上,真是可怕。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我真心寒。 他比我前几天见他的时候又瘦了,像只贴髅头。 我问他:“你一直来干什么?你说,你说好了!” “你的那个祖母,她并没有交钱给我。”他说。 “她为什么要给你钱?”我声势汹汹的问他。 “她答应的。” “答应?”我指住鼻子,“你骗得了一个老太太,骗不得我!” 他低下了头,“可是她答应的,后来她又不遵守诺言。” “还是她不对?你凭什么个个月向她拿钱?说!” “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们需要这笔钱。”他说。 “谁不需要钱?!难道我不需要?我要交学费呢!” “但是她答应的。”这个男人翻覆的说着这几句话。 他并没有凶恶的对付我,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会把刀子都拔出来呢。 “她给你钱,”我说:“是怕我知道真相而离开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而且我 不会离开她!” 他怔怔的说:“那么你母亲───?” “我不要见她!你可以去告诉她,我不要见她─.” “但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而且你从来没有见过她。” “不要以此打动我的心,”我说:“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要吃饭我要穿衣 服,我要上学我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母亲在那里?” 他不响。 “现在我已经要成人独立了,你们却要来找我回去?” 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这样僵立在校门外面。 “是的。”他说:“我们不对。” “你还打了我祖母,是不是?─一我的火气又来了,“你这种人,早该坐牢 了──” 他退后几步,“你这样骂我?”他指着胸口问我。 “为什么不骂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喝问他。 “我,我是你的父亲!”他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你放屁!”我胀红着脸冲出一句粗话,“你见鬼!” “什么?你不是说全知道了?”他问我,指着我。 我看着地,心里慌张起来,是的,我干么要与他说话呢?我干么不叫警察来抓走 他?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我父亲早就死了!” “谁告诉你的?” “祖母。”我再说一次,“祖母说,我父亲死了。” “那么我是谁?”他又问我,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我站在那条静寂的小路里,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愿意走。 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终于说:“你是我母亲的丈夫,就是这样而已。” 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种神情,很奇怪的样子。 他清清喉咙,像有一块痰吞不下去似的难过。 然后他奇奇怪怪的问:“这是你祖母说的吗?” “是。” “啊。” “怎么样?”我挑战似的问他,“难道她说错了?” “没有。”他低下了头,“不过她受伤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 当时她扑上来,我没有法子,伤了她,我也很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也不想再骂他了。 他大概也是个可怜的人,只不过卑鄙龌龊一点。 我看出他不会伤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话。 “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亲?”他小声的问我。 我不明白他声音为什么这样小,我们身边没有别人。 我看着他。 他更觉得局促了。 为什么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这事可能吗? “你姓什么?”我问他,滑稽,我的声音也低下来了。 而且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也并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可怕。 “我姓许。”他答。 “许先生。”怎么会叫他一声先生呢?他是一个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这里与他 讲什么?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应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祖母是不会再给你的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来看看你。”他说。 “看我?”我反问:“我有什么好看?你要钱罢了。” “是的,我要钱,你母亲身体不好,要看医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钱的人都说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钱转头便去赌去花天酒地!” 我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一直数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声,只是看着我,然后说:“你很聪明,小曼。”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们了,许先生。”我告诉他。 他答非所问的说:“小曼,你到底是念过书的孩子,聪明。” 我不耐烦的说:“许先生,你听见没有?你还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带大我,也 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个老女人,我们太不对了。” “假如你以后都不来骚扰我们,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以后都不会了。当初……只是你母亲要见你,真的。” 我不出声。 “你晓得穷人的毛病,”他说:“把孩子卖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卖掉的?”我心有点酸。祖母说过她给了钱他们。 “是,实在太需要钱了,孩子又多,像讨债鬼一样。” “谁叫你们养下那么多的?”我喝问他,“又把我卖掉!” 他不响。 “幸亏是卖给我祖母!但是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转头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来,回来再与我说几句话!”他央求我。 我厌恶的说:“不多说了!你以后也别再来搅我们。” “小曼,难道你不想念你母亲?难道你不要见她?” 我背着身略一迟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亲!而且她生了病想见你!”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个脸青唇白的病妇来了! 我掩上了脸。 也许这个男人撒谎,也许我母亲只是一个妖冶的女人,敞开着旗袍领子,手指夹 着烟。 我朝前走了几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个男人又开口了。 我猛地回头看住他。 “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他说。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会把我带到什么样的地 方去?告诉你,你聪明一点别再鬼鬼祟祟的出现,要不然我就报警!”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 他还在叫,“她住在美丽街一号二楼,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动。美丽街?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街道。 我叫了街车往家里赶,一直从车窗往后面看。 我直到现在才后悔,怎么会跟他说了那么久? 我与他说道理有什么用?他会答应不再来找我们? 他会断了这条好财路?才怪呢!我们还是要想法子。 我怕他会跟上来,一直看后面的车子,但是他没有。 他是不愁没有机会的。他不急于跟我回家。 但是他为什么要向我解释那么多呢?我不明白。 他好像想我对他好感,同情,这对他有什么用? 美丽街一号二楼。我母亲住在那里,这是他说的。 是真的吗? 回到家里,祖母皱着眉头。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们搬到另一层房子去住。” “这里呢?”我问。 “租掉。这样比较好一点,”她说:“避一避麻烦。”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们早该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时你还得转学校。”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不干,这不行。” “为什么?” “祖母,你不晓得,做插班生会影响功课,而且好的学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 好的,怎么可以转校,” “你不怕那个人?”祖母问我,“他会从学校跟到家来!” “这──” “到时我们搬那儿都没有用!”祖母告诉我。 “唉。”我叹口气。 “听我的吧。”祖母说:“我会替你安排好学校的。” “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呢?”我说:“先等一等好吗?” “不会再来?才怪呢,”祖母固执的说:“小曼,你不听话。” “祖母───好吧,听你的吧。”我又叹口气。 我不怪她,老年人总有点,而且她又为了我们安全。 我没有把今天这男人的事情告诉她,免她担心。 我在学校里又过了三天,祖母一时找不到插班生学位。 但是那个男人果然没有再来。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没来。 我们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层。 地方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很舒适的样子,我也喜欢。 第九天第十天,姓许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的征象。 我心里有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了,我想。 我告诉祖母:“那个男人没有再来。” “是吗?”她不置信的问:“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许他良心发现了,”我说:“他有打电话来吗?” “没有?”祖母说:“这里新地方,他们找不到的。” “可能不会再出现了,”我开心的说:“那该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现,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说。 然后半个月过去了,姓许的男人一去无踪,消失了。 祖母没有再提起转校的事情,我当然更不出声。 祖母说得对,我是很孝顺她的,样样尽量迁就她。 像转校这件事情,我根本不赞成,但是我也答应地。 幸亏现在不了了之,否则我心里一定会不开心。 事情好像已经全过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来。 祖母精神也好转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没有继续失踪。 恶梦好像完全过去,我实在很振作,功课恢复进步。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想。 她不该支使姓许的男人来勒索祖母,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钱只是一点可怜的节蓄,他们怎么可以像强盗?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会同情她的,她错得厉害。 既然经济不好,也该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办法。 不过那个姓许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诺言,他没有再来。 他是一个讲出话算数的人吗?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确没有再出现,难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问我,“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在学校找你了?” “没有。”我答。 但是我记得他那张脸,瘦得像个贴髅,可怕之至。 还有他身上肮脏的衣服,旧的裤子,破的衬衫。 那双皮鞋,连鞋带都断掉了,袜子退在足踝上。 这样难看的男人,我一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个。 祖母是这样的整洁,同学们这么可爱,我自己又相当要好,老师更不用说了,几 时见过这样恐怖的人来着?。 难怪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了,这不是奇怪的事。 不过他忽然中止来骚扰我们,实在是太奇怪了。 渐渐时间过去,匆匆几个月,我的大考完毕了。 放假在等成绩公布,我与祖母都很兴奋紧张。 祖母一直在想将我这个奖我那个,估计我的成绩一定优异,绝对不差。 我自己呢?颇有一点信心,又有一点担心,矛盾。 既然空下来了,我想起美丽街一号二楼的地址。 我那个母亲,真住在那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兄弟? 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不好,差到什么程度? 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得同情吗? 我有一千八百朵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这样,我总是有种出卖了祖母的感觉。 祖母对我这么好,我还去想别人,太没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诉自己,我想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 美丽街一号二楼。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诉祖母,我要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 祖母眉开眼笑,“小曼,放假了就与同学出去玩玩吧。” “不,书还是要温习的。” “有钱吗?”她问。 “有。”我说。 我小心的换上一件干净的裙子,照了照镜子。 祖母一直说我像她,但是我有没有像我母亲? 我知道我不会心死。如果不见以下母亲会更糟。 我这一辈子都会猜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还是索性去看一看,好与不好,都认命算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怕得不得了,浑身发冷。 去还是不去? 我拿着小钱包出门,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强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先到书店去买了我要的那两本书,然后叫了街车。 在车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美丽街一号。” 司机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惊异我怎么会去那里。 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 从姓许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差。 车子开了廿分钟才到目的地,美丽街是一个可伯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个男人为 什么会这么瘦,这么憔悴。 这个地方是人住的吗?居然有胆子叫美丽街。 这一条街上,简直没有一间正式的房子,我见到的,都是铁皮靠着破砖墙起来的 蓬盖,这些地方,便住着人。 两边的屋子,随时会塌下来一样,楼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 烟与肮脏熏得到处是污溃,婴儿光着身子躺在纸盒里,獭皮狗就在旁边睡。好几个三 四岁的孩子跌在泥里,没大人理会。 地上的垃圾足足几寸厚,老鼠公开的奔来奔去。忽然之间,两个女人尖叫着对骂 起来,样子像鬼一样的难看。 我几乎要昏过去,这是什么地方?这叫美丽街? 美丽?怎么会想出这样一条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难道他们住在这里?我的母亲? 我想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必须要找到一号二楼。我抬头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墙壁像随时随地会 倒下来一样。 这就是我母亲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穷也许就是罪恶,如果他们生活好点,就不同了。 我在找门牌,但是这条街并没有明显的门牌可以看见。 一号应该在开头,要不就是在尾端,不会在当中的。 我选了尾端,走上二楼。楼梯还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着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总算到了二楼。 那家人并没有关门,我自大门看进去,只见一间间木板隔开的房间。他们把什么 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饭碗。 我站在门外,动都不敢动。 我心里面很难过。如果我的母亲不错住在这里,我绝对原谅她,我不会怪她跑来 向祖母勒榨。 她也实在太可怜了,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有廉耻心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看到我了,她走过来喝问。 “找谁?”她来得声势汹汹。 我并不怕她,我打量着她。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肩膀宽得像一座山,头发长长 的被在背上,一张脸上有双三角眼。我退后两步。 “找谁?”她的声音更大了。 她把我当贼吗?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贼,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那种泼相,真是厉害。 “找谁?”她见我不回答,显然是光火了,问第三次。 “找姓许的。”我说:“我以为这里是一号,不是吗?” “姓许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动声色。 我晓得我找对地方了,这里就是姓许的了,错不了。 “找姓许的干吗?”她还是横在大门前,不放我进屋。 “有事。” “什么事?”她理直气壮的问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 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觉得可怕。我怎么办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门口与她斗嘴,我绝不是她的对手。 “是许先生叫我来的。”我说:“我来找他。” “我便姓许。”那个女人说:“你找我父亲?” 我看她。父亲?姓许的男人是她父亲吗? 那么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许自己的孩子。 “是。”我说:“我找他。” “进来吧。”她说。 我进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却给她喝住了。 “喂!那边是人家的地方,跟我来!”她摆摆头。 干么这样小的屋子里,还住了几伙人家?我吓一跳。 “来这边!”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口有一道脏布围着。 “坐!”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这间房不会大过六十尺,有一张双人铁架床,一张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干净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 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 一套唐装衫裤很不干净,领口敞开着,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 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 但是她长得很高大,而且胸部发育得不错,腰肢很细。 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手心冒着汗。 我说:“我姓陆,我叫陆小曼,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陆小曼?” “是。” “你总算回来了!” “不不,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母亲。” 她吃吃大笑起来,“看母亲?你还记得她?” 我不出声。 “看你的样子,显然过得比我们好,读过书,受过教育,可是母亲倒一直想着你 一个人,老天,九个孩子,她就想你一个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说:“每天看病,你知道吗?” “她身体真不好?”我问。 “当然,你以为还有人那么空去骗你?”她大喝一声。 我想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十个孩子,住这间房间? “我们活得像猪,你一定过得很舒服吧?”她问。 我不敢出声。 “说呀,说呀!”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来,真可怕。 我忽然之间狂怒起来,我说:“你有什么资格喝问我?” 她怔一怔,她没想到我也会声音大起来,不怕她。 “谁把你们害了的?是我吗?你说,是我吗?” “反正你没有脸再回来,你去做你的小姐去!” “我不想与你吵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是你的父亲求我 回来的!”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她指指她的鼻子。 “是!” “难道他不是你的父亲?”她更凶得可怕了。 “你,你,”我胀红了脸,“你不要乱讲!” “奇怪得很呢,怎么乱讲了,难道他不是你爸爸?” “住口!”门外有声音传来。“阿娟,你乱说什么?”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姓许的男人回来了,我像得了救星。 我板起脸,“许先生,这人是谁?太强横了。” “阿娟,你不去开工,赖在家里干吗?走!”他喝她。 叫阿娟的女人狠狠的看我一眼,坐在一角不走。 “叫你出去!”姓许的男人喝她,“你听见没有?” 我一想,如果房间里剩下我与他,岂不是更恐怖? 于是我连忙说:“就这样好了,许先生,没关系。” “许先生?”阿娟哼了一声。 “住嘴!”她父亲喝止她。 看来这男人娶母亲之前,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然的话我只有弟妹,那来比我大的人呢?我明白。 我暗自伤心,母亲真是走错一步了,才会有今天的日子。 看祖母的样子,便知道我那去世的父亲,不会差到那里去。 但是这个姓许的,我再看他一眼,还是觉得他可怕。 “你终于来了。”他说。 “是的,我母亲呢?”我问:“我是来看她的。” “其实我很后悔叫你来这,太失礼了。”他歉意的说。 我不出声,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又没有强逼我。 “以后我并没有再去要钱,你一定知道的。”他说。 “是的,我很感激你。”我说。这是一句由衷的话。 他的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显得非常诡秘。 阿娟,他的女儿,坐在一角,眼珠骨碌碌的转。 我有种误坠贼窝的感觉,心里有点发毛害怕。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就要回来了,你要不要等?” 这样一问,我好像不得不等了,而且我听见隔壁有人声,证明这屋子里还住了其 他人,不必害怕。 “等她一下吧,她就要回来的了。”姓许的人说。 我点点头。我还能怎么样呢?而且我毕竟是为了见母亲而来的,难道走不成? 我低下了头。他倒给我一杯茶,那种杯子,那种茶质,我实在不想喝一口。 我拘谨得不得了,一句话也讲不出了,三个人都不出声。 阿娟也忽然闭上嘴巴,房间里静得不得了。 终于我咳嗽一声:“她去看医生,难道没有人陪?” “老毛病,况且我们也没有空,由她去排队罢了。” “排队?” 阿娟忽然讽刺的说:“是的,小姐,穷人看医生要排队。” “她看的是公立医院,等一陈子罢了,很不错的医生。” 我不响。 时间过得很慢,我看着腕上的手表,心有重压。。 这个姓许的人,有这么多孩子,他就应该有打算。 现在的工厂要人要得这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把孩子放出去做工?就像这个大女儿, 干吗耽在家里?真活该。 那些小的,又上那里去了? “这里到底还有几个孩子?”我问:“十个?” “还有……几个。” “几个呢?”我不高兴的说:“孩子那么多,生活不可能好的,你难道不知道 嘛?” 我说了这句话,阿娟有点意外的看着我。 大概他们认为有那么多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想这一层屋子里起码住了五六十个人。多可怕。 刚说到这里,有两个男孩子跑进来,“爸,收工了!” 他们一个十二岁的样子,另一个只有九岁左右,两个人的身上都是肮脏的,油腻 不堪。 “出去出去!”姓许的男人说。 他们两个好奇的看我一眼便听话的走出去了。 我更沉默了。 我在这里已经耽搁了一会了,我得离开了吧? 再等下去显得没有意思,我想,我来这里看什么呢? 我的母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我还能救她出去? 我来这里,并非是看他们一家陆续亮相的。 正在我要站起来的时候,那幅帘子又掀开了一次。 出现在门外的一个中年妇人。我心马上狂跳起来。 在黯黯的光线里,我吃惊的看着地,然后我失望了。 她的头发很乱,白了一半,脸上瘦得与她丈夫一样,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还有 那种光彩。 一套衣裳搭在她的身上,她看着我,好像不认得我。 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看上去比祖母都老。 我并没有像文艺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扑过去抱住她。 事实上我根本不想与她说话,她不可能是我的母亲。 我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是……小曼?”她用哑哑的声音问我一句。 “陆小曼。”我答。 “你的生活很好。很好我就放心了。”她忽然说。 “是的,只要你们不来骚扰我与祖母,就好了。” “祖母:.…啊,是,她。”她好像想不出谁是祖母。 “我只是想看看你。但是她就急得疯了。一直给我们钱……我们也很需要钱,就 收下来了。”她说。 我闷闷的冷笑一声。 你们每次凶神恶煞的去要钱,现在又把自己说得很无辜。 别以为他们笨呢,他们一点也不笨,太聪明了。 “用了她的钱,真不应该。不过你真生活得像个公主似的。”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不响。 “走过来给我看看好吗?”她问:“给我看看。” 我真奇怪,她有这许多孩子,还要看我作什么? 我勉强把脚步挪进了一点,她似乎已经满足了。 她看着我,“小曼,你长得很漂亮,不过眼睛与你姐姐很像呢,是的,很像。” 她不住的说着。 像? 我看看阿娟,阿娟的眼睛像夜间的野猫,阴恻恻的。 她不会像我吧,况且我说过好几次,她不是我姐姐。 “我要回去了。”终于我说:“时间已经很晚了。” “好的好的。”她说:“你来过了,使我很高兴。” 我看她一眼,再看了她的丈夫一眼,便撩起布帘。 我再回了一下头,便从那道小木梯走下来,离开了他们。 美丽街一号二楼。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我想。 她是我的母亲,我知道,祖母也知道,但是又怎么样? 我不属于他们的。我属于我的父亲,与我的祖母。 我见过父亲的照片,清秀而漂亮,而祖母又如此好看。 他们自小把我送走,现在我实在没有再回去的必要。 我这一辈子,并无办法再适应他们那一家人了。 跳上街车,回到自己家中,我方好好的松了一口气。 祖母来替我开门,我一手抱住她,“祖母!” 她的脸细腻而慈祥,头发光光的梳着髻,一件灰色的旗袍朴素大方,此刻祖母在 我眼中,像个天使。 她是我的救星,把我从那种环境里救出来。 没有她,我岂不是要与阿娟一样?我打了个冷颤。 她是他们生下来的,我可不是。我有父亲与祖母。 “小曼,你去了好久啊。”她说:“走了很多家书店吗?” “嗯,” “我去拿点心给你吃。”她笑着进厨房去了。 我看着这间我熟悉的屋子。两间小房间,一个小客厅。 客厅里的老式丝绒沙发,一张半新不旧的好地毯,四周一尘不染。比起他们,我 的确生活在天堂里,我过得像个公主。 我坐了下来。 祖母拿出了红茶与鸡肉三文治,我肚子的确饿了。 但是他们呢?他们连三顿饭也吃得不太好吧? 那个口口声声说是我姐姐的阿娟,那两个脏男孩。 还有我未曾看到的那几个人。母亲的瘦削,都太惊人了。 我拿着三文治吃,食而不知其味。“母亲”? 这样子也好算母亲吗?我不明白,我必须要忘了她。 “小曼,”祖母出来,“今天你要不要看场电影?” “哦,好的,假使你要去的话,我陪你好了。” 于是我陪祖母去吃了一顿晚饭,看了场电影。 当天晚上我睡得不好,老是看见那双眼睛,阿娟的眼睛。 老是梦见母亲那种悲惨的笑容,吓得我一身冷汗。 半夜醒来,我起身把所有的灯开亮了,坐着不动。 这间房布置得如此周到,甚至连我放皮鞋的架子都有? 这一切一切,都是祖母给我的,除了物质,还有她的爱。 这十余廿年来,我简直想不出祖母有什么缺点。 祖母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有什么理由可以离开她? 况且我也不愿意离开她,我爱她,我也需要她。 这根本不是环境的问题,但是母亲他们的生活的确是可怕的,我不能想像自己可 以适应他们。 还是完完全全的忘了母亲他们吧,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 我拉上被子再睡。 但是我睡不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睡不着。 一直到天亮,我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才闭上眼睛。 我没有哭,在这种时候,流眼泪是没有用的。 祖母来推我,“小曼,中午了,即使放假,也可以起床了。” 我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祖母。”我叫了她一声。 “为什么这一阵子你老是愁眉不展似的?”祖母问。 我摇摇头。 “有什么心事没有?”她问:“你可以说给祖母听听。” “没有心事,祖母,我想我是睡得太多了,头痛。” 她按按我的被,“不要紧,起来吸吸新鲜空气就行了。” 地替我开了窗户,一阵凉风拂了进来,窗帘动了动。 “祖母,”我问:“当初爸结婚的时候,你赞成的吗?” 祖母转过头来问:“怎么?小曼,我叫你别记住这一些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赞成他的婚事。”我说。 “事过境迁了,还提来做什么?”祖母耐心的告诉我。 “我看你是不赞成的,是不是?祖母?”我追问。 “为什么你会这样问?”她反问我,“为什么?”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看上去几乎比你还老。” “什么?”祖母震惊了,“你说她老?你….:怎么知道?” “我去见过她。”我说。 “你去见过她──?”祖母跳了起来,她细细打量我的脸。 “我不喜欢她,”我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不想瞒你,我的确去见过 她。” “几时?” “就昨天罢了。”我说:“回来的时候,我没有讲出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祖母面色苍白的追问。 “每一个人对自已的身世,总有一点好奇心的。”我说。 “你见到她了?” “当然,还有她其他的儿女。真的,祖母,她看上比你还老,头发也白了,也许 日子过得很苦。” “孩子,祖母只求你忘了他们,难道你也不答应?” 忽然之间,祖母变得很伤、心,带点绝望的看牢我。 “祖母,我不晓得你会这样不喜欢,我真的不知道!” “你答应我的,小曼,你答应不离开我的。”她低下了头。 “祖母,我没有要离开你啊。”我嚷:“我怎么会呢?” “这样子下去,你终于会离开我的,小曼。”她静静的说。 “祖母!” “这些年来,难道我没有对你好吗?小曼,”她问。 “不,祖母,你实在对我太好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瞒你。” “那你答应我,不要再去看你母亲,不要再提出问题。” “好的,好的!” “但是你已经答应过我的了,小曼,你不遵守诺言。” “你原谅我,祖母,原谅我一次好吗?”我恳求她。 “小曼,你既然去过那里,大概你也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是什么样 的人。你可以回去吗?况且我与你,到底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你要孤意一行,我并 没有办法。你是大孩子了,你自已想想。” 祖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硬很死板,使我吓了一跳。 她从来不这样对我讲话的,我想这一次,我一定是伤透了她的心。 “祖母,这一次我真的晓得了,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祖母不响,她走出我的房间,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心里后悔得不得了,何必把这件事告诉她呢? 祖母对我这样好,我却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来。 是母亲又如何呢?这个母亲并没有养过我一天。 她并没有尽过责任,怎么可以与祖母比呢?我太笨了。 为了他们一家人得罪了祖母,真是太不值了。 但是祖母又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母亲总是母亲。 无论她怎么坏,怎么不值,怎么堕落,但母亲还是母亲。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祖母对我态度好像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我。我是可以感觉得到。每次我出去,她不再问我要到那 里去,我迟回家,她也不追究我。 这对我真是一种惩罚,这一次我真是激怒了祖母。 我没有办法再向她保证,但是我不会再去看母亲了。 在这一段放假的日子里,我可以不出去便不出去。 除了请同学回来,我就在家陪她做家事,与她说话。 祖母这样爱我,我想她很快会原谅我的,我知道。 不过她还是继续对我很冷淡的样子,使我有点难过。 一天我补习回家,家里又有客人。 我听见祖母的声音说:“……难道非亲生不可吗?” “不会的,她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好了。”那个女友说。 祖母不响。 我放重了脚步,“祖母!”祖母回过头来,吓了一跳的样子,“小曼,你回来 了?” “是的,今天我自已带了钥匙。”我说。 “噢,来见见这位赵阿姨。”祖母叫我,她是笑着的。 我很久没见到她的笑容了!于是我乖乖的叫了一声“赵阿姨。”这位赵阿姨也有 四十多岁了。 她看了我几眼,然后说:“长大许多了,小曼。”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我却不记得以前在那里见过她。 要是在以前,我早就出声了,但是现在我不敢问。 祖母、心情不好,我再问这些,她会更不高兴的。 我与祖母之间,好像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我静静的站在她身后,没有说什么,我只好怪自己。 赵阿姨忽然说:“小曼,你祖母把你带大,不是容易的,你要好好的对祖母,知 道吗?” 我还没有回答,祖母便说:“对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我连忙说:“是的,我知道,阿姨。”我看了祖母一眼。 她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报答她。 赵阿姨又与祖母闲谈了许久,然后才走了。 祖母拿起绒线织了两下,放了下来,“小曼过来。” 我连忙蹲在她身边。“祖母!” “这几天,祖母冷淡你了。”她说:“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是我不好,祖母,我惹你生气了。” 我连忙趁机会解释一下。祖母只是看着我微笑。“祖母,你息怒吧,我以后再也 不敢了。”我说。 “小曼,你太聪明了,这样聪明的孩子,唉。” 我不知道该说此汗么才好。 但是祖母已经改了语气。“出去看一场电影吧。” “我陪你,祖母。” “我不用人陪,去找几个同学消遣一下,你好久没出去了。” “好的,祖母。”她说这几句话,好像口气与以前一样了。 我稍稍放心一点,我打电话去约了一个同学。 “祖母,我出去了。”我说。 “一路上小心一点。”她说:“早点回来,要不就打电话。” 我点点头。 我拿了我的零用钱出去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现在我与祖母之间,真的好像有点生硬的样子。 我听她的话,以前是出于自愿,现在倒像是怕她生气。 而且那个赵阿姨,又是一个神秘得很的人物。 现在出来看电影,也是她把我遣出来的。但是她叫我出来,我又不好不出来,的 确越来越怪了。 看完了电影,我与同学分手。 我不想乘车,慢慢在路上踱着,我想起了一些问题。 祖母四十九岁。这样说父亲生我的时候最多只有廿岁。这可能吗? 母亲显然不足四十岁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在低头走,忽然之间,一个女孩子喝了我一声。 “嗯!” 我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阿娟!”我失声叫出来。 “你倒还认得我。”她笑着说。双手插在腰上。 “你在这里?”我问。“没想到又看见了你。” “我来不得这里吗?一大条街,谁都可以走。” “你干吗这样低看头慌慌张张的走?”她问我。 糟糕,要是祖母晓得我与她谈话,气都会气死。 我说:“请你喝咖啡好吗?”我不想与她站在路中心。 她斜斜的看我一眼。“也好,反正交了货,有空。” “交了货?什么货?”我吓一跳,怀疑的看着她。 “假发!” “啊。”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那么我们走吧。” 我与她到一家咖啡店里坐下,她还是穿着那套唐装衫裤。 “你好吗?”我笨拙的问。 “好。”她很爽气的说。虽然粗俗,她是很大方的。 “母亲呢?”我还是问起了母亲,出卖了祖母。 “都是老样子。全家最幸运的是你,早晓得我也情愿妈把我送掉。”她说。 “听说,”我嚅嚅的道:“听说做假发的赚不少。” “是吗?”她反问:“比读书好吗?恐怕不见得吧。” 我没话好说了,她也说得很有道理。总没有读书好。 “而且这一行现在也往下走,赚不了多少。”她说。 “不过送给别人家养,也不是好过的。”我也提醒地。 “你可过得不错,爸说那女人对你非常的好。” “那女人,是我的祖母。”我说:“那当然不同。” “你的祖母?”阿娟轰然笑出来,“你到今天还以为她是你的祖母?” “什么?”我很气愤,“阿娟,你不准侮辱她!” “笑死我了,假如她是你祖母,那么爸不成了她的儿子?” 阿娟还在笑。但是随后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我不该与她计较,她又没念过书,也不懂道理。 我心平气和一点了。“不,阿娟,我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我的爸爸已经去世多 年了。” 阿娟拉下了脸,“谁告诉你的?说!谁告诉你的?” “祖母。” “这个女人撒谎,我告诉你,”阿娟咆哮起来,“你在三岁的时候,还是我天天 抱着你吃饭的,你是我妹妹,这难道还错得了?是她从我们那里把你买去的,你明白 了?她不是你的祖母!她只是一个舞女,要领养一个孩子的舞女!” 阿娟的声音是这么大,全店的人都转头向我们看来。 但是我的喉咙像塞住了东西,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话──可真?”我发着抖说。 “怎么不真?”阿娟睁圆了双眼,“你如何不是我妹妹?” “我……跟你是一家?”我用手指着她,颤动着。 “当然,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我父母就是你父母。” 我几乎要昏过去,“不可能,不可能─.”我一直嚷。 “你真是个胡涂虫!”阿娟气愤的说:“莫名其妙!” 可能吗?我是姓许的一家人?那个眼发青光的人是我父亲,那个蓬头散发的是我 母亲?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我是见过父亲照片的,是,错不了,我记得我看过! 祖母给我看的! 祖母怎么会是个舞女,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 我瞪着阿娟。“阿娟!你可不能撒谎。”我大声说。 “撒谎?我干吗要撒谎?”她理直气壮的反问。 我看她的样子,的确不像是撒谎的样子。阿娟不像。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你三岁,我九岁,一个女人来我们家,放下钞票,把你 抱走了!那女人……姓赵!” 赵?今天那个赵阿姨。 .…后来妈哭了又哭,说不该把你卖给舞女,她原来也不晓人家把你转了手!这 还错得了?” “这样说,”我喘着气,“你真是我的姊姊?” “啊,在好人家活了几年,就连家人都不认了?” “我一向不知道。”我实在忍不住的哭了。“我不知道。” “妈说怕舞女把你养大,不会安着好心肠!” “没有,她对我好极了,好得不得了。”我说。 “当然要对你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好当你摇钱树!” 阿娟咧着嘴笑了,笑得我毛孔通通都竖了起来。 “不会的,她对我好,是因为她爱我!”我说。 “爱你?她干吗要爱你?你又不是她生的!”阿娟说。 “阿娟,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的!”我叫出来。 “也许我不明白,不过妈是这样说,叫爸去找你。” “她给我念书,照顾我,为我劳动,”我说:“即使她要我当摇钱树,也不必这 样子善待我!” “你怎么了?”阿娟不耐烦的说:“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我看着她。 “爸一找到了她,她就吓坏了,一直以为我们要将你讨还,拚命给钱我们,但是 不让我们见你──” “母亲为什么要把我卖掉?”我愤怒的说:“卖掉我,即使我堕在火坑里,罪首 也是她!” “你!”阿娟说:“你骂母亲!”她惊异得不得了。 “卖女儿的母亲我可以骂!她把我卖掉是不得已,无可奈何!天下的罪人都会为 自己找理由开释。人家把我千辛万苦的养大,她倒担心我会变摇钱树!” “我不明白,”阿娟摇摇头,“我不会骂父母,他们说什么就什么,对也好不对 也好,我总是听他们的,也许你读过书,你不同!” “是的!”我含着泪,握紧了拳头,“我觉得耻辱!” 阿娟静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地说:“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我们究竟还陌生。” 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承认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 “我恨你们,”我说:“你们不该来看我!不该来了!” 她低下了头,“我不觉得你是我妹妹,我们格格不入。” 我放下一张钞票,我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我想走。 我想逃走,逃得越远越好。我不要与姓许的人有关系。 我冲出那家咖啡店,叫了一部街车,在车里抱头痛哭。 到家我在门口擦干眼泪,我知道祖母已经起疑了。 如果我是她亲生的,我再大逆不道,她都会忍受。 但我毕竟是她领养的,她的忍受就有一个限度。现在显然已经超过那个限度,她 对我灰心了。 这几天来的冷淡,隔膜,表示我并没有胡思乱想。 难怪她一直怕失去我,她是重视我,爱我的。 她对我十几年如一日,不发生这件事,谁也不晓得她只是领养我的人。 祖母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我知道。 现在那一方面又来了一对环境不好的真父母,叫我怎么应付得了?我用头靠着墙 壁。 我没有勇气再见祖母,她与我是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养了我这么多年,供我吃饭 念书,岂是简单的事,她以后怎样对我,我也不怪她。我亲生父母,我又岂可以很他 们,我又哭了起来。 “小曼!” 祖母开了门:“小曼,你疯了,你一个人站在门外哭什么?” 她提我进去,“你怎么了?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低下了头,“祖母,祖母,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说什么?”她拉住了我一双手,替我拨开了头发。 “说我不是你孙女儿,说我父母卖了我。”我嚷。 “我本来就说了。”她很镇静的道:“但是我怕失去你。” “你为我做得太多了,祖母,实在太多了。”我说。 “是的,连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她说,“但是我养了你这么久,渐渐的就爱上 你了,小曼,你是一个可爱的孩子,爱你是应该的。” “但是……,我怎么报答你呢?”我流着眼泪向她。 “不要想这一些,我从来没有要你报答过我。” “祖母──”我抬起头来。 “你听我说,小曼。不错,我是一个舞女。我做舞女,直做则三十岁。人家都找 到归宿了,我却没有,然后我老了。舞女也是人,小曼,连卖女儿的人家都看不起舞 女,但是我也是人。” 我羞愧的听着。 “到我卅岁生日那一天,我认得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对我很好。他买首饰给我, 买房子给我,与我在一块儿生活了三年,整整的三年。然后,正当我以为幸福可以长 存的时候,他得了一场病死掉了。” “啊,祖母。” “是,他死掉了,”祖母黯然的说:“你看我的命。” “后来呢?” “我差不多疯了,幸亏当年与我工作的,有一位姊妹,就是你看到的赵阿姨了, 她劝我去领养一个小孩子,以解寂寞,也可以有精神寄托。” “那个小孩子,我知道,就是我吧?”我问。 “是的,就是你。”祖母说:“那年你才三岁。” “是赵阿姨去把我抱来的是不是?她带我到这里。” “是的,她到你家,看过了孩子,觉得你最好看。” 我低下了头。 “那时候你父母环境不好,想卖掉一个孩子。” “我知道了,他们想减轻负担,又想得一笔钱。” “后来你就跟了我,跟了我丈夫的姓,姓陆。” “那张照片,是他吗?”我问:“你给我看的那张?” “不是,那只是我的一个亲戚,我的丈夫,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原来……你不是我的祖母。” “不是,赵阿姨原叫我认你做女儿,但是我想不好。” “为什么?” “我年纪也大了,不如认你做孙女儿,一认便十几年。” “你是对我好的,祖母,我知道你对我好。” “但是你毕竟不是我亲生的啊。”她低下了头。 “只要你愿意的话,我还是要跟着你,祖母。” “你一直回去看你的父母亲,你忘不了他们。” “我承认,祖母,如果我忘得了他们,你也不必爱我,那我岂不成了一只冷血动 物了。” “不,小曼,你是很好的孩子,当初我也没想到会跟你发生这样深厚的关系,渐 渐我就把所有精神放在你的身上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 她又说:“养了你这些年,你渐渐长大,渐渐有自己的思想,开头我还想隐瞒事 实,但是现在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你应该有自主权。” “祖母。” “这些年来,你给我的快乐,真是太多了,小曼。” 忽然之间,我抱住了她。 “你要回去的话,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我的眼泪流出来,“但是我与他们没有感情!” “什么?” “我回不去!”我哭诉,我实在回不去,但是住在这里,我又觉得不应该,叫我 怎么办好呢。 “可怜的孩子,所以当初你父亲上门来见你,我千方百计的支开他们,怕你遭受 损害。” “但是他们却以为你对我心怀不轨,”我又哭了,“要把我当摇钱树,才肯付他 那么多钱。” 祖母叹息,“小曼,你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所以我无法与他们相处,祖母,然而我也不能住在这里,因为你既然不是我的 祖母,我怎么可以在这里白吃白住白用呢?” 祖母说:“小曼,我不愿意说任何话来改变你的主张。” “你要我住下来吗?”我问:“祖母,你,还要我?” “问得真是多余,但是你知道真相以后,恐怕住不舒服。” “是的,祖母,对不起你。”我垂下了头,很是伤心。 “你打算怎么样呢?”祖母问,“你才十多岁。” “十多岁也不小了。祖母,我必须要坚强一点。” “你先平静下来,小曼,现在我们像朋友一样了。” 祖母勉强的笑了一笑,我与她,都实在太伤心了。 “吃一碗点心好吗?有很好的汤团。”她忽然说。 平时要是她这样子问,我一定觉得很自然平常。 但是今天就不同了,今天我觉得她对我好是一种恩惠。 一个人怎么白受人家的恩惠呢?我这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不饿吗?”她又问。 “不,祖母,我实在不应该再叫你弄这些东西了。” “小曼,只要你在这间屋子里一天,我还是当你孙女。”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呢?祖母,我不太明白。” “我也不知道啊,”她笑,“也许这是人结人缘吧。” 祖母笑得不似欢愉的样子,我觉得不舒服。 “我们可以慢慢想一个解决的法子,你可以留下来,也可以不留,我不会勉强你 的。” 我低着头,握紧了自己的双手。 我从那里得来的福气呢,有祖母对我这么好。 我细细的看她,如果她真是我的祖母,又该有多好呢? 她的脸,她的皮肤,充份表现出她曾是个美人。 而且她是这样善良的女人,自从丈夫死后,一直守寡。 “小曼,在想什么?别想太多了,来吃点东西吧。” “我吃不下。” “千万不要这样,等你年长几年之后,你会发掘,小曼,这世界上没有大不了的 事情。” “是吗?” “是的,有时候会获得一点快乐,有时候痛苦代替了一切,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 了。” 我细细的听着,虽然不十分明白,也觉得很有意思。 “年纪小的时候,样样放不开,唉。”她摇摇头。 我抬了抬头。 “我并不觉得自己运气太差,至少我现在还有几层房子可以收租,可以住下来, 是不是?” “难道你便这样受环境的摆布?”我问她? “没有办法,人怎么可以拜托命运呢?我看得还不够吗?” “没有法子?”我问:“一点都没有?” “我都五十岁了,还能活几年呢?如果算起亲人,小曼,也只有你罢了。” 我依偎在她身边,多亏祖母这样开导我,使我觉得挫折只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个时候,门铃忽而响了起来,我看看祖母。 祖母也看看我,“是谁呢?”她问:“去开门吧。” 我走到大门前把门开了,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是我的父亲。 我马上退开一步。 “不要怕,”他立刻说,“我不会走进这间屋子的。” “你来?你来做什么?”我问他。“你这么知道我们住这里?” 祖母也走过来,看着他。 “我来……因为阿娟所她今天见到了你。”他说。 “是的。” “她什么都说了?” “是的。” “我一直瞒你,不想你知道真相。因为我们对你不起。” 我哑着声音说:“事情都过去了。” “你一定很伤心吧?晓得自己有这样的父母?” 我低下头。 “进来可好?”祖母忽而问他:“别老站在门口。” 他想了一想:“也好。”他缓缓的走进来。 “听说你答应了小曼,以后不来骚扰她?”祖母问。 “是的,不过这一次又不同。”我父亲静静的说。 “这一次你打算这么样呢?”祖母也很平静的问他。 “没有,我希望你对小曼像以前一样的好。” 祖母看着他。 “我知道我们已经把事情弄糟了,对不起你们。” 他非常不安,这种不安,看得出是真的。 “没有。”我的心辐下来,“没有什么,祖母不会见怪的。” “是的,你是一位好太太,我现在也知道了。” 祖母不出声,她低下了头,像在思量什么。 “我原来不想承认的,那晓得给阿娟都说出来了。” “不要紧,让小曼晓得了真相也好。”祖母说。 “我怕小曼心裹不自在。”他说:“小曼,你也不用当我是父亲,我也没有资格 做父亲──,你权当我们死了好了。” “怎么可以呢!” “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他说。 “这话怎么说呢?”祖母说:“你坐一会儿,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了,请你继续对小曼好,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但是──” 他站起来,自己便走到大门那里,坚持要走。 “放心,以后也不会再来的了。”他声音低低的说。 我心如刀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是看着他。 他转头便走了。 我没有叫住他。一声“爸爸”是这样的陌生,叫不出口。 我几时有叫过“爸”呢?我自小以为自己是个没爹的人。 我看看祖母,把门掩上,上了锁,又坐在椅子里。 “他倒不是个坏人。”祖母喃喃的说:“大家都误会了。” 我忽然又想起母亲来了,她那种憔悴的样子,印在我脑子里,摆也摆不脱。 “你要回去看看他们吗?”祖母问我,“你想他们?” “不,”我答:“还好,我只是奇怪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家。” 祖母笑了。 “就好像是一只小鸡,一直活在鸡群里,忽然有一天,鸭子跑来说他不是鸡,你 说,祖母,那多难堪?” 祖母说:“傻孩子。” “如果你对我不太好,祖母,那也罢了,唉。” “干吗叹气呢?小孩子应该明朗一点啊。”她劝我。 “偏偏你又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办呢?”我问。 “你就留在这里好,你高兴去看你父母,也无不可。” “这对你多不公平,对我却是占尽风光的。” “没有办法,我总得想到,孩子不是我生的。” “我倒没这个感觉,我觉得我的的确确是你生的。” “唉,如果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她笑笑的说。 我低下了头。 这件事以后,好几个星期,我们都尽量活得与以前一样。 首先,我发觉祖母对我客气了,随后我发觉自己不想再叫他祖母。两个人都有一 点奇奇怪怪的生疏。 她还很年轻,一直叫她祖母祖母的,多么滑稽。 于是我改了口,含含糊糊的,不肯呼唤她那么多。 祖母是一个明白人,她不介意,她只是笑笑而已。 祖母说得好,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朋友是难得的。 我想搬出去住,然后与她维持朋友的关系。 不过祖母说什么都不答应,她说她怎么也不会放心的。 她又说我不会找到工作,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她都说对了。 于是我在家里,开始做更多的事情,帮祖母的忙。 我们之间建立更好的关系,我是较以前成熟多了。 有一天祖母忽然说:“我与你拜访一下你的父母吧。” 我问:“为什么?你想去吗?”我觉得有点奇怪。 “是的,我想去看看他们,”她说:“与你一块儿去。” “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我倒记得。”我抬起头来说。 “以前我也真的太自私,小曼,一直把你占为己有。” “祖母,你也到底养了我那么久。”我开解她。 “以前的错事太多了,小曼。实在我也没安着好心,要把你当孙女儿看待,我只 不过领养个小孩,将来陪陪我,替我做点事情,如此而已。” “结果变了你陪我。祖母,是不是?”我也笑了。 “可不是,这原是你长得可爱的缘故,不必感谢我。” “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他们,只有事实在提醒我。” “算了,小曼,以前的事不要去想它了。”祖母说。 我们两个人,买了一点水果,出发到美丽街。 那个地方,自我上次来过之后,一点改变也没有。 我便是觉得不舒服,这条街上的人,仿佛已习惯了一切。 我们上了二楼,门照样开着,我们探头进去。 “找谁?”一个中年妇人问。 “姓许的。” “姓许的早搬了。” “搬了?”我问:“不会吧?他们在这裹住了很久。” “不相信你自己看去,中间那个房间。”那女人显然一脸的不耐烦。 我看了祖母一眼,我们挤到中间房去一看,果然没有他们。 新住的一家有两个年纪极大的女人,坐在那里做纸花。 “姓许的呢?”我紧张起来“搬到那里去了?” 先头那个女人又来了,“告诉你已经搬了,怎么不相信?” “多久了?”祖母问。 “好几个礼拜啦。” “不会是欠了房租付不起?”祖母又仔细的问。 “欠房租?那倒不会,欠租也不会搬得出去。” “有没有留下新地址?”祖母问:“一定有吧?” “没有。你们是谁?”那个人问我:“是他们什么人?” “朋友。”祖母说。 “奇怪啊。他们住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来过,忽然一搬走,你们就来了。” 我看着祖母,“怎么办?” “他们搬走了,不会是避我们吧?”祖母反问。 我心里有数,是的,他们一定是避我。 为了要使我与祖母在一起安居乐业,他们就要避开了我们。 我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他们还是为我好的,但是搬到哪儿去了呢? 我、心头一阵酸,眼泪险险掉了下来,勉强忍住了。 “小曼,我们回去吧。”祖母终于说,技着我走了。 这么大的地方,我不晓得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至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 每天放学,我都希望看到父亲那张瘦削的脸,父亲。 名字是陌生,但是那张脸却很熟悉,每天我都在等。 但是从此我就没再见到过。 祖母还是与我过着平常一样的生活。 他们到底又用了祖母不少钱,也抵得过了,我想。 不这样子想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祖母不是我的亲生祖母。 即使将来结了婚,我还是会保持这一个秘密的。 任何人对我的祖母不好,也就是对我不好,没有分别。 只要我在生一天,我就该对她好,我们相依为命。 我就差一年便毕业了。 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对祖母好一点,补偿一下她过去的损失。 祖母呢,还是对我一样好,连半丝也没有变过。 我们相处得很好,至于我父母,我想他们的重要性,应该排在祖母之后。 我爱祖母,不管她是什么人。 邂逅: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 只是都同一式的打扮,同一式的谈吐。我讨厌画黑眼圈的女人,搽银色手指当然也不会好到甚么地方去。 奇怪的是,这一类的女人还真有不少人喜欢。 除了我,我是觉得女人化装过浓,有点脏脏的。 我叹口气,可惜秀兰不在,秀兰是个美女。每一寸都是活的,活的头发,清洁而闪亮;活的眼睛,明媚动人;活的笑容,令人难忘。 她跟看家人到外国念书去了。 她并不十足十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很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不多,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见过第二个她,所以才会额外的想念她。 我喜欢那样的女孩子。那样的女孩子,才真是值得看的,刚刚那个女人,算什么呢? 洗完澡,我看完一叠报纸,便睡了。 我的生活其实相当健康,像小丁那样,大概现在正在个第三杯咖啡吧? 我打了一个阿欠,转个身,睡着了。 我从来不拨闹钟,随便自己睡到几点钟就几点钟起来。 这是自由职业的唯一好处。所以有时候我起得早,有时候很迟,今天属于比较早的。 起来也没有事情做,昨天写剩的稿并不太多。在近周末的时候,我总是比较空的。 小丁昨天吵过我,今天大概不会吵我了吧? 我洗完脸便自己弄了早餐吃。我的功夫不错,王老五这么些年,到底惯了。 吃了一点东西,我便坐下来写稿,看着钟,一定要限自己在几个小时内赶好,不得延迟。 结果我花了两个钟头便写好了,觉得肚子有点饿,头发有点长,而且要去买点笔。 我穿好衣服出门。 我吃了一碟牛肉面,到那间老店去剪了一点头发,买完东西,时间还早得很。 这时候看电影是不错的,但是约女孩子却来不及了,这是很扫兴的事,我不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女孩子应该像男孩子一样,随时打电话去都肯出来,可是她们不肯,那真没有办法。 我只好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子进戏院。 幸亏那套电影不错,看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看完电影当然是吃饭了,我的天,又是一个人。 今天我早知道有空,一定可以约到人。我有几个普通的女朋友,都很谈得来的,今天真真自个孤单了。 我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倒来到昨天小丁请我喝东西那间店。我想倒不错,就是它吧。 进去我叫了食物,坐着真是觉得冷清。 在学校里念的是建筑。爸一直要我念建筑,我勉为其难地念了三年,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退学。 自从那时候开始,爸见了我就气鼓鼓的,我呢,也有点尴尬,所以,老不想回家吃饭。 有时候妈倒是来看我的,她为我弄好一点菜,然后走了,我们俩谈谈爸的坏脾气,也蛮好笑。 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公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让他躺着吧,我想,我自己出去吃也就是了。 我轻轻的掩上了门。 我没有拿伞,我一向不拿伞,以前秀兰也在说我的。 我叫了一部车子,司机问我到哪儿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叫他驶到那家咖啡馆去了。 路上,我说过,没有什么人。咖啡店里也没有人。 我叫了一点东西吃,不知怎地肚子不饿,我每到下雨天,总是老样子,胃口不好,心里忧愁。 吃完后我坐了一会才走,我下意识的看看那张空位子。她果然没来。 我想地大概今天不会来的了,小丁没等到她。我也没有等到她。 我只好结账走了。 雨还是很大,这样的雨,也是蛮有趣的,下了一整天,我想,我在等车子。 车子空的很少,几辆飞驶而过,都是坐得满满的。 我后悔没开车子来,我怕停车,平时不去远的地方,还真不会开车。 然后我发觉我身边也有一个女孩子在等车,很长的头发,很长的大衣。 大衣长到足踝的地方,下半截全是雨水,她也不理。 我想,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等车,干什么?比坐咖啡馆的那个还怪。 我看她一眼,地呆呆的看着街灯,眼睛很亮。鼻子挺而且小巧,雨水溅在她脸上,地伸手去拨,我才想起,这个姿势是熟悉的,她手指头上的银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见过她。 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坐咖啡馆的女孩子吗?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留神起来,但是她不在咖啡店里,站在门口干吗?我想不明白。而且雨又是这么的大。 她站着不响。 小丁似乎这一次很对。她长得不错,即使眼睛上的化妆很浓,依然不讨人厌,她有很好的额角。 但是好好的女孩子,站在这种地方,黑墨墨的干什么?她好像真不是正派人物。 我现在有点了解小丁了。我明白他为什么不敢去与这个女孩子讲话,我也不敢。 我不知道有没有空车子驶过,我根本没在看马路,我想我该叫车子了,否则不好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觉那女孩子在看我。 我低下了头。 她发觉我在看她了,我的天,我有一种要逃走的感觉。 她走过来两步,雨水更大了。都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看着我,那种神情很古怪,好像我已认得她的样子。 “詹?”她轻轻的问。 我看着她,她把我当谁了?我不明白。 然后她也发觉自己看错人了,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打足什税茫然。 她轻轻的又加了一句,“你是那样的像詹。” 她静默下来。 我只好笑了一笑。她跟我说话了,我应该趁机会搭讪才对,可是我忽然之间,想不出话来了。 我转头说:“没有关系。” 她笑了一笑。牙齿很整齐很白,脸上那种哀伤的感觉浓得化不开来。 我的、心顿下来,这样的女孩子,难怪小丁着迷。她像小说里的人物。 我低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咖啡店里?” 她呆一呆,狐疑的问:“你是谁?你是詹吗?” “我不是。”我站得靠近路灯一点,好让她看清楚。 “你怎么晓得我.…:?”她皱着眉头。 “我听说你每天都坐在那儿。”我说:“所以我晓得。” “你是谁?” 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詹。 我兴奋起来,说不定真的好写一篇小说。 先得见一见那个詹。我跳起来。他像我吗? 我真想去照照镜子,但是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只好又缩到被窝里去。 小丁真该死。迟不走旱不走,偏偏在我回来之间就离开了。这个人要找他可真难,现在怎么办? 我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他每天准会去那家咖啡馆,只要我也肯去等,一定可以见到他。 那家咖啡馆的生意,一定会因此好了起来,我的天,我们大概都是疯了。 先是一个独自喝茶的女孩子,然后是小丁,每天晚上去盯她,跟着下来的是我了,我居然对这种荒谬的事实也发生了兴趣,因为今天晚上,那个女孩子问我:你是詹吗? 哈!好笑。 我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回了家里一次。 母亲是寂寞的,她叫我搬回去住。我说一个人住外头,没有什么不好,很是方便。 她叫我与爸言归于好。自然,现在我也稍有一点客气了,他自然改变了态度。我不喜欢爸那种势利。 外头一直在下雨。从昨晚到今天没停过。 这种雨,不必带雨衣,可是时间久了,身体还是一样会湿的,我看着窗外,决定回去了。 我想小丁也许会来找我,叫他扑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话要跟他说。 回到家中,我工作了一会儿,小丁的电话始终没来。 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找他的时候,影子也没有,不要见他,他老在面前晃来晃去。 讨厌。 我放下笔,打到他家里去,家里人说他不在。 他母亲说有好几天没好好的与他说话了。 小丁不在家,在哪儿? 我用手臂撑着头,如果他不来,我该不该去咖啡店找找他呢?去也是好的。 挨晚的时候,我很自然的穿好外衣,出门去。 该死,这么冷的天气,在家烘烘暖气,听听唱片有什么不好,偏要往外跑。 但是我、心中是这样抱怨,脚步却是不停的。 今天我还特别地开了车子出去。 我还没进店里,便看见她坐在近玻璃门的那张桌子上。 她今天可不止喝茶了,桌子上摆了食物。 而且她吃得很是起劲,脸上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我很有点开心,女孩子们都应该有点快活,尤其是她那样的女孩子。 她脸上的化妆还是很重。眼圈黑黑的,看上去不怎么令人舒服,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她昨天与我说过话,我今天可以与她同桌坐。希望她记得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生来胆子很小,我只好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倒向我笑了一笑。 她笑得很自然,随即皱了皱眉头,好像想不起在那里见过我。 她一点不像小丁形容那样的“忧郁,寂寞”,每天坐在咖啡馆里像在凭吊。她很明朗。 至少她昨天问我是不是那个詹的时候,她不明朗,也许小丁是对的,他观察了她很久。 我得把握机会,我拿起我的杯子,走到她面前,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 我说:“我们昨天见过。” 她没叫,谢谢天,她只是在想我们几时见过。 我马上补充说:“我就是像詹的那个人。” 听我那样说,她马上一呆,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可是我得让她尽快想起我。 她果然想起来了,她点了点头。 她拿起了茶杯,喝了口茶,她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昨天一定喝过酒了。 她拿着茶杯的手指上,留着一半银色。 她在杯沿边看我一眼。她说:“你并不像詹。”她笑,“不过看你的样子,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我也笑了一笑。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 “甚么?”她说。 “为甚么你每天在这里喝茶?”我问她。 “每天?”她放下了茶杯,“那有甚么稀奇?” “当然了,每天在这里喝茶还不稀奇?”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她笑着解释,“我在顶楼唱歌,休息的时候下来喝杯茶,有甚么稀奇?”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漏洞很多,她干吗不在顶楼喝咖啡?为甚么要走下来? 但是我只点点头。还有:谁是詹呢?我不明白,她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没有再提。 “你胃口很好。”我说。 她点点头。桌子上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她看看钟。“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放下几张钞票,起来了。我看到她穿着长长的裙子。 我也说:“再见。” 她向我笑笑,向大堂走去。 我等她走了,马上到大堂去看照片,看她是不是的确在顶楼唱歌,但是唱歌的是一个金头发女人,与一个菲律宾男人,没有她。 当然这是我意料中事,如果她在顶楼唱歌,这里的侍者就会认得她。 她说了谎,对一个陌生人,也许她有她的道理。她或者不愿意告诉我太多的事情,也许她有点害怕。 但是我失去了她的踪迹。 她说这谎,是为了要暂时脱身吗?我不明白。 任何人只要查一查,就可以晓得她这样是说谎了。 我叹了一口气,我掏出一支烟来抽。只好回家了。对于这个女孩子,我还是甚么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有很柔轻的长发,不太黑,可是卷曲得很美丽,她的嘴唇有点润湿,她有一个习惯,她喜欢用手拨右边的头发,这种手势,证明她一直是不安的。 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为甚么要出来一个人坐着呢? 事情好像很神秘。 回到家,我马上开暖炉,洗一个热水澡。 我想也许这样会使我好一点。我实在有点胡涂了。 然后小丁打电话来了。 小丁说他病了,所以没去,小丁发了烧,躺着不能动。 忽然之间,我不想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了。 他问:“你有甚么事情?” 、 我说没有,只是因为他忽然之间走掉了,我有点担心。 小丁说他在养病,我放下了电话。 忽然之间,我把那个女孩子占为己有了。 我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他毕竟先看见她。 而且他很喜欢她。但是我好想找出她的底细。所以我不打算将经过告诉小丁。 小丁这人专门搞歪事情,让他在床上多躺躺好了。 我捧着头想,明天我还去那里找她吗?我们好像掉班了,我的确是要再去的。 我在白天把稿子赶好了寄出,心里面不想去,但是又去了。 我叫了咖啡,侍者好奇的看我,我那样子,就像一只笨蛋。我低下了头,然后她又来了。 见到我她一怔,但是我看得出,她晓得我今天会来,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惊奇。 我笑了。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但是我也不怎么笨。 她走过来,坐在我对面,她也笑了。 我马上开口:“你并不在顶楼唱歌。” “你对,”她毫不在意的说。 “你说谎。”我说。 “难道你没有说过谎吗?”她问。 我再一次的笑了,她很厉害。 “你说过我不像坏人,可是干吗不对我说真话?”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想把自己说得好一点。”她耸耸肩。“人总有虚荣心的。” “那你到底是干甚么的呢?”我问。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问。 “也不一定。” “那我不说可不可以?”她实在不想说。 “当然可以。”我说。 她舒了一口气,“那我不说了。” “现在我们可以做朋友了?”我问她。 “可以的。”她点点头,“今天我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看你。” “你怎么晓得我一定会来?”我问她。 “我有那种感觉。”她说:“你一定会来。” “詹是谁?”我问。 “一个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我猜得到。”我说,“长得像我吗?” “高度很像。”她笑了。 “他在那里?” “你怎么问这么多问题?”地瞪着我,“你又干那一行的?” “我?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是写稿的。” “写稿?作家?”她跳起来,“真的?” “为甚么这样惊奇?”我淡淡的问她,“也是一种职业。” “是的,不过我没有猜到,我以为你是教师。” “我像吗?”我问。 “你学问一定很好,”她看着我,很是羡慕,“我呢。我没有念过甚么书,我不认得甚么字。” “你──?”我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稀奇吗?”她问:“我只上过小学。你也许不知道,很多人只上过小学,现在还有很多人不靠学问赚钱。”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不熟。” “你很幸福。”她说:“但是我不该对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我们应该很开心的说说话。” 她打开皮包,拿出镜子照了照,那种镜子,在马路边随时可以买得到。那只手袋,显然也是假皮的廉价货。 她是一个只可以远远看的女孩子,长得好像也不错,但是说起话来,完全不是那种味道,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这样子来认得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意思,多邪门左道。这种事情小丁可以做,怎么我也在做呢,我的天。 但是无论怎么样,她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孩子,知识不会很丰富,谈话不会很有趣,但是不讨厌。 我不想让她看出我心中的意思,于是笑了笑。 但我说过,她实在是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晓得我有轻视她的意思了。 她于是问:“我说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缓缓的摇头。 “真的没有?”她很担心的问。 “没有。”我说。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她低头,用匙羹揽杯子里的茶。 她那种神情,实在是不错的,小丁每天晚上看到的,也正是这样的神情,如果她出生在稍微好一点的家庭里,我想她会更好一点。 她说过她只念到小学,目前这样,对她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用什么名字登小说的?我想看看,一定写得很好。我从来没看过小说。” “没看过,怎么会得说我写得好?”我问。 “我对你有信心。我不喜欢看小说,因为我看得实在太慢了,而且没有空闲。”她说。 “可是你好像很有空,”我说:“你怎会在这里。”、 “坐在这里,对我是很重要的。”她严谨的说:“那不同。” 我皱了皱眉头,她说这话,实在古怪了,我不太懂。 但是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她自己觉得对就行了。 她又问:“你有女朋友吗?”她盯着我看我的脸。 我一怔,说:“以前有一个。” “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要你?”她问我。 才第一次与我好好的讲话,她问了这么多。 “两样都不是,她去念书了。”我耐心的解释。 “是。”她说:“我怎么会这么笨?早该想到了。” 她有这样重的自卑感,我有点怜惜她。 我看看时间,发觉晚了,我迟疑着,我好不好说要送她回去呢? “你要回去了?”她问我,“是不是?” 她真是聪明,看到我每一个动作,我记得以前我对秀兰,也是这么的特别细心。 (啊!秀兰。) 我点了点头。 “你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她马上说。 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我说。 她很爽气,“没关系。我反正来了,多坐一阵。”坐在这里,有点什么特别的意思呢? 我不明白。 但是忽然之间,这个女孩子没了神秘感,我也没了好奇心,我想我明天是不会来了。 而且我想我还是告诉小丁关于她的事情。 我的心念转得很快。 如果她今天晚上不来就好了,今天晚上不来,我还可以对她有许多幻想。幻想,真是最美好的东西,她的出现使我回到了现实。 现实说:现在这么冷,还逗留在外边做什么。 于是我不客气的站起来,我说:“那我先走了。” 她好像也晓得我第二天不会再去的样子,抬头看着我。 她忽然说:“你是像詹,特别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 我只好再笑一笑,走了。 外头的空气真是冷,我每喷出一口气,都成了白雾。 我将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几个圈,走到车子那里去。 我想起那个女孩子,她穿的衣裳可真的异常单薄。 我又想起,我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我开动了车子,十分钟后回到家里,我拨了电话。 小丁在家里。 我把情形向他说了一遍,他简直跳了起来。 “什么?”他说:“你?你──” “别唱京戏了。” “你好!” “没甚么,小丁,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才没告诉你,而且她──也没想像中的好。” “胡说。” “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一点朋友道义都没有,你这个人,我瞧不起你─.” “小丁,你会不会太言重了一点?”我问他。 “你怎么会这样对我?你跟她说了些甚么?” “闲谈几句。” “有没有约会她?”小丁问:“老实一点!” “没有。小丁,她不是仙女,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还真的很多,不相信,今天晚上你可以去与她多谈几句。” “我一定去,我病死了也得去。”小丁说。 “别这么梁山伯作风好不好?”我笑了。 “你不能拿人家女孩子开玩笑。”他挂上了电话。 我摇了摇头,挂上了话筒。 早晓得他的反应这样强烈,我就不该把这事情告诉他了,我想。小丁究竟是我的朋友,何必小题大做。 但是我、心里却真是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叫甚么名字的女孩子,她有一种很原始的味道,甚么都不懂,但是她有感情。 太典雅的女孩子有一个缺点,太理智的女孩子也有缺点,懂得太多的女人更是不妙,像她那样,应该可以满足男人的自大。 但是我不想那样对她,那样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况且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她又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我喜欢秀兰。受过教育,可以谈天,旨趣相同,但是她就是太理智了一点,使我难以应付,她跑了。 第二天,我到出版社去一趟,为稿费问题与老板吵了一场,结果是老板让了步。 我心情有点开朗,与老板吵架得到胜利,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我决定下午去喝杯啤酒。 我选定了一家酒吧,那种有点心的酒吧。时间也不太早了,约莫五点钟左右。座位上有几个水兵。 这种现象,都是我们看惯了的,我并不以为奇。 我叫了啤酒,但是当送啤酒的女侍出来时,我呆了。 “你.?”我问。 那个女侍穿短短的裙子,黑色的网袜,头发披在肩上,这不是她吗? 她也呆住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这里做女侍,怪不得了。 但是做女侍又有什么不好,虽然裙子短一点,虽然工作时间怪了一点,她没有必要苦苦隐瞒。 “你……”她意外的问:“这是巧合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她笑笑,“请我喝一杯。” “好。”我爽快的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这地方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说:“我顶喜欢这里,只是不常来上,今天忽然经过,进来喝一杯啤酒,这是相当出名的酒吧。” “可是你是个作家。” “别笑我好不好?”我说。 她意外的睁了眼睛,不明白我的话。 我也没有再加解释。 “露露!”那还有人叫她。 她摆摆手,表示不过去。 “你叫露露?”我问她。 “是的。” “你原名叫什么?”我又问。 “露露好听,”她很稚气的说:“我喜欢这名字。” 我实在没话好说了,她觉得露露好听,我能再问吗? 但是我说过,与她在一起,很有优越感。而且,人只会觉得安全,因为她太容易对付。 我喝着啤酒。 “我老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她说:“你晚上会来吗?晚上我们换长裙子。” 这是她穿长裙的理由?她每天出现在咖啡店的时候,都穿一条长裙子。 我又想到了小丁,如果他晓得在这里可以找到他的梦里情人,不知道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我总是偶然见到你?”她笑问。 她的脸被过浓的化妆糟蹋了,我看不清她真正的脸容。 “嗯?”她又问:“为什么?” “啊,我也不晓得。”我说:“也许这地方实在很小。” “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很开心。”她说。 “你──今年几岁?”我问,我是忍不住了。 “十八。” “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十八。”她说:“我看起来比年纪大,是不是?” “不,与你年纪一样,很小。”我告诉她。 我没有哄她,她说话实在像个小孩子。还是那种很爽直的小孩子。不知道会受人计算的小孩子。但是看上去,她的确是成熟的。 那样的打扮,那样的身裁,实在不容易。 我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小丁。 我承认当这个女孩子坐在咖啡座上,的确有几分神秘,但是现在看上去,是很裸的,过分暴露。 我一口喝完了啤酒。 “你会再来吗?”她问。 “有空的时候。”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我会讲这种没有诚意的话。“你不介意吧?”她问:“我只是做这种工作。”她说话的待候,是这样的带歉意。 “没有,很好,”我说,“你不必这么想。” 她笑了笑,极其开心。 她送我出去。她说:“如果詹像你,就好了。” 我点点头。 离开了那个酒吧,我想起她问:“为什么老是会碰见我?” 那是很巧合的,这样的巧合,我不喜欢。 碰见她的应该是小丁,不是我。 因为我没有觉得特殊的高兴。 我回家,告诉母亲我加了稿费。 母亲问:“加了稿费有什么用?谁也不等你的钱用,你怎么不交一个女朋友?几时结婚。”我逃了出来。我想我不回家住的原因,实在是为了避母亲,不是父亲。 这世界上有两种母亲,一种恨不得儿子马上结婚,一种老是阻扰儿子的婚姻,像我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儿子,大概是适合早婚的。 回家我赶了两段稿子,觉得自己除了工作,简直没有娱乐,普通的朋友友不好意思去麻烦,相熟的朋友又少。我的天。 这年头谁都寂寞,可不是,真的得找一个女朋友。 我拿出信纸,写了三张纸,寄给秀兰。 她不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但是最低限度,她可以是一个好朋友。 露露呢? 真想不到为了小丁,我会认识那样的一个女孩子。 不知道今天她还去不去那里喝咖啡。一个人。 露露实在不像做那种事情的人。 她而且还老说我像詹。 真是见鬼,詹是什么人呢?如果是她的男朋友,一定不会怎么高明。 不过她还是很纯真的。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觉得我了不起,十八岁的人还是像十八岁的人。 但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说可以做好朋友,实在异想天开,我从来没那样想过。 我有种怪怪的想法,这个女孩子,要是真把她当女朋友,不晓得会有什么感觉。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不该那样想。 星期日。 这种天气,最好去找小丁到郊外去,小丁很有一套,他是个会玩的人,与他住一起是不错的,但是我没有去找他,自从那次见他大叫大嚷之后,我害怕了。 我有点怕他,所以星期日我另外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到果园去兜了一个圈子,买了些东西。 回来的时候,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我不觉得怎么开心。 与普通朋友在一起,我可以迁就,虽然不是特别谈得来,但是人与人,总有点话可以说,但是我不会太开心。 话不投机是很难说得起劲的,与小丁在一起,情形好得多,甚至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有味道一点。我一直有点无聊,想早点回家休息。 多年在家里工作,我忘了怎么对付自己不太喜欢的人。 一个人的圆滑大概是慢慢练出来的,我没有这种练的机会,渐渐变得像个孩子,爱不高兴就不高兴,任性得很。今天我也是不太高兴的。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躺。怎么朋友这么少,我想。 秀兰不知道怎样了。 秀兰是个独立的女孩子,她实在是自由活泼的。比起男孩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又是这样的能够适应环境,很会自得其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会觉得寂寞,那才怪呢,怎么会想起我这样的傻瓜。 她是那种短头发,身型敏捷,像小男孩的那种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舒出一口气,将头枕着双臂,眼睛看着天花板。 真的到那儿去找。我想。 我跳起来。打电话给小丁。 不行了,非要他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不可,他这个人,办法很多,然后我哑然失笑我怎么怕寂寞会怕得像个女孩子?我不明白。 我又放下了电话。 没到一秒钟,电话铃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每次有电话铃响,我总是想到:催稿。 除了催稿,不会有好事情了。我拿起听筒。 “喂?”小丁的声音。 我很开心。“小丁,怎么样?”今天我欢迎他。 但却有点低沉。“我找到她了。”他说。 “谁?” “露露。” “啊。”我应一声,小丁找到她了。 “她在酒吧做事,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 “啊。” “我找到她,她根本不晓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啊。” “你别老啊好不好?你说得对,她与我想像差太远了,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她。她像一只野兽。” “野兽。”我喃喃的说。 “她完全是没有开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难以想像现在的世界下还有这样不文明的人。”小丁说。 我笑了,“就算在酒吧做,也不至于如此吧?” “不不,你不明白,这个女孩子,除了钱之外,不理会外界一切,她连报纸都不会看。” “很多人不看报纸。”我说:“何必紧张。” “假如这样的人再多一点,哀伤的应该是你,你要吃西北风了,你靠什么为生的?” 小丁问。 “你先别担心我好不好?”我问。 “我过来与你讲,有酒没有?”小丁说。 “有。” “十分钟后到。” 我等地来。 我替小丁拿出酒杯,烫了酒,放在茶几上。 小丁这个人,是很守时,十分钟后便到了。 我开门给他。他叹着气进来,摇头摆脑。 “何必为一个那样的女孩子伤脑筋?”我问。 “她很可爱。每天晚上都在喝茶的时候对看她,已经习惯了。”小丁说:“我爱上了她。” “别说笑话,你丁先生的女朋友太多了!” “可是我从不认得像她那样原始的女人。”小丁笑。 “你怎么做了?”我招呼他坐下来。 “好酒。”小丁说:“我给了她钱,叫她陪我。” “她陪了?” “陪了。” 我很尴尬,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这真是很原始,凡是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原始。 我没想到小丁会用钱去买一个女人。 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不少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会搅到要用钱买那么糟? 我瞪着他。 “她陪了我三天,我问她可不可以不在酒吧做──” “我的天,你胃口真好。” “你听我说下去。她也答应了,每个月我得预支她一笔钱。她就陪我,像领薪水一样。” “你觉得值?” “值。我在她身上得到快活。”小了坦白的说。 “你很下流。小丁。” “我承认。”小丁说, “你当初见到她,没有这样想过吧?”我问:“当初你把她看得非常神圣不可侵犯。” “是的,”他苦笑,“你说得对,她完全不是那回事。” 我冷冷的看了小丁一眼。 他晓得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女人,他都不了解,小丁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隔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我只好说:“你小心一点,别搅出大事情来。” 他点点头。 “要那样的一个女人干什么呢?”我问他。 “我寂寞。”小丁说。 “这么多寂寞的人,是从那里来的呢?”我问。 小丁哈哈笑起来。 他喝完了那瓶子酒。 那个叫露露的女孩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他喜欢她的样子,即使是原始的,他也可以忍受。我应该怎么说呢?恭喜他?祝他快活? 这一些都显得十分尴尬,小丁是我这么久的朋友了。这是他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过了几个月,当他玩腻之后,一切也都完了。小了喝完了酒,有点醉醉的,说要走了。 我放他走。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大概事情完了吧?我告诉自己,不会有大问题了。 我只觉得奇怪,小丁有这么多的女朋友,结果却与这个女孩子混在一块儿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怪的,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小丁养这个女人,当然是养得起,只是我看不出其中的什么味道。 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就是出钱把一个女人买下来了,那样还有什么趣味。 而且一个甘心情愿给人家买的女人,总有点那个吧。但是小丁的想法,并不如此。 我只好希望他会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乐趣。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几个星期,我在这样时间里做了不少事情。我没想到小丁会把露露带到我家来。 一日傍晚,我正在休息,看着桌子上完成了的稿件洋洋得意,门铃响了起来。 我的、心一跳,好像知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我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小丁。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也不太、心急我看着小丁,向他点点头。他身后跟着露露,我一眼就看见了,她今天好像没什么化妆,光着脸,有点风姿楚楚。或者我那样形容她是不对的,因为她脸上还带看几分稚气,见到我,她惊异极了。“怎么?”我说:“一点通知都没有,就这么的来了?请进来吧。” 露露指着我,“怎么?你们俩是认识的?” “是,”我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真不知道。”露露看小丁一眼,再看着我。她的眼光是很复杂的。 我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比以前朴素了一点,但是神情是落寞的。 她打量了我住的地方几眼,她说:“家里布置得很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单身男孩子的家会这么漂亮。” “谢谢你。”我说。 小丁很沉默,他坐着抽烟,不出声。 露露掠了掠头发。她说:“我不知道今天到你家来,我没有打扮。” 她这样对我说话,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才好。我偷眼看小丁,小丁还是不出声。 我站起来,“给你们倒茶去。”我说。 转到厨房,我松了一口气。小丁真是,我皱着眉头想,这人好尴尬,怎么会带着露露上我这里来了? 叫我如何招呼他们呢?我一边烧水,一边烦恼。 小丁却走进来了,我白他一眼。 他苦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 “怎么了你?有问题了是不是?”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了。“是的,你猜得一点都不错。她不肯离开我,怎么办?” 我顿时厌恶起来,“那你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办法对付她这种女人,快把她带走。” “她让我给她一笔款子,不然就去告诉我父亲。当然,我可以把钱付给她,其实我也并不怕我父亲,但是我自问对她不错,真是……” “你与她讲这些,神经病了,喝完这杯茶与她走罢。” “还有一件事你不晓得,”小丁神色怪异,“她喜欢你。” “胡说!” 我放下了茶杯,瞪看他。 “一点也不胡说,她常提起你,她不知道我认识你。” 我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小丁,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听我的话,喝完茶把这个女人带走。别再来烦我,我已经够烦了。 小丁忽然笑了起来,“我晓得你不会相信,我明天去把那笔钱给她,算了。 “那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我告诉他。 我端起茶杯出客厅,小丁跟在我身后。 “请喝茶。”我对露露说。 她看我一眼。这个女孩子,才十八岁,怎么对男人就如此的不老实?我不明白。 十八岁的女孩子,应该在念书,应该听父母的话,应该什么都不懂的。 她就有这个本事,我佩服她。 我怕这样的女人,小丁吃不消,我当然也吃不消。 然后我想到,小丁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许他不是没办法对付她,而是不想对付她。 一男一女在一起,对我来说,最主要的是感情。 没有感情,男女在一起,不论怎么样,是恶心的。 对于小丁这次带她来,我觉得反感。 老实说,我实在不高兴,我想小丁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 “怎么样,你会高兴了吧?”小丁问露露,我告诉过你,我什么人都认得。” 露露看我,她说:“你怎不来找我?” 我窘得很。 “你说你会来看我的。你答应的。”她问得很纯真。 她真是会做戏,好可怕,在我面前,装得那么好。 “我说有空才来,可是我最近很忙。”我停了一停,“而且小丁说你没有在那边做了。” “你一直晓得我与他的事?”她问。 “是”我说。 她脸上出现了悔恨的神情来。“噢。”她低下头。 这两个人来得怪,说的话也怪,我心里纳罕。 “有什么事没有?,”我忍不住问。 “没有了。”小丁站起来,“我们走了。” 我低声跟小丁说:“小心一点。” “谢谢你。”他苦笑。 他们走了以后,我老觉得小丁有问题,他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呢? 他与我做朋友,也已经很久了,我晓得小丁这人,他不会怎么样的。也许他把钱付给露露,就天下一太平了。 什么人都去喝咖啡,但是喝得像小丁这么烦的,真是少有。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他总是不信。好端端的女孩子,跑到咖啡店去一个人坐着干什么? 一直到第二天,我很想去找小丁,问一下他事情到底怎么了,但是我忍住没那样做,这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我不便管那么多。 可是他我还没见到,露露居然登门来访。 我起来没多久,她便来了。 我吓一跳,我还穿着睡衣呢,实在吃惊不过。 “你等一等,”我说:“我披件晨褛。” 我替她开门。 “小了呢?”我问她,“你一个人?” “是的。”她说。 “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嚅嚅的说:“我能进来吗?” “自然,”我说:“不要客气,进来好了。” 她进来,我叫她坐下。我冷眼看着她,对她这种女人,非得步步为营不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找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了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她忽然说。 我不好意思了,“是甚么事?” “你答应来看我,可是你没来过,我一直等你,我没问你的地址,因为我相信你。” 她说。 我坐在她对面。 “我没有空,”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发觉我的声音降低了。 “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我问:“我应该喜欢你吗?我没有想过那个问题。” “可是……”她低下了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 “小丁呢?”我问她。 “他今天早上给了我钱,走了。”她说。 “你对他很坏。” “我从来没说过我会对他好。他是我客人。” “你常做这种生意?” “我除了这个,不会赚钱。”她说。 “也许跟你说是多余的,”我说:“这世界上有许多正常赚钱的方法。”我看着她的表情。 “可是我有一家人要养,我不得不这样。”她说。 “一家人?”我问:“你父母呢?他们干甚么?” 她笑了,“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她问。 “你说来听听。” “一家人,爸妈兄弟姐妹,都靠我,最小的妹妹,才五岁。一她说:“没有我赚钱,他们怎么样?” “五岁,干吗要生那么多?”我异样的问。 “他们喜欢生。”她答,声音很柔和。 “太无知了!”我摇头,“我的天!”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养他们,这成了习惯,他们要吃饭。” “你这样年轻。”我说:“怎么可以呢?” “年轻?”她问:“我出来做事,已经有五年了,当初离开家里,才十三岁。”她低下了头。 我听得呆住了,我不是天真的人,但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只听说过,没有遇见过,现在忽然之间听见这种话,我呆住了。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念过书,我不认得字。我不晓得其他赚钱的方法。他们说我长得漂亮,可以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是很羞耻的,可是我们得吃饭。”露露说。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静,好像在说人家的事,她大概对这种生活实在是麻木了,麻木得根本无所谓了。这真是令人可怕的。她没有羞耻感的。 “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来告诉我这些?” “我不晓得,我想你会明白。”她笑了一笑。 很多时间,她垂着双眼,我喜欢她那样。 她的眼睛一垂下来,与平常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在咖啡室里─她就是那种神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小丁。她说的这些话,使我心软。 我听了难过。她是个值得同情的女孩子。 小丁曾经说过,她是很原始的,她只要钱。 这是她要钱来吃饭,人活下去得吃饭,她没错。 错的是她父母,还是她的选择?我很沉闷。 “要喝点什么?”我问:“要不要点心?” “我不要。”她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 “我没有什么好看。”我告诉她,“你该知道。” “你有女朋友吗?”她抬起头问:“有没有?” 她的脸有点苍白,也许是平时化妆太浓了。 “你问过这问题,我也回答过你。”我说。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她说:“我记得。” “我没有说谎。”我说:“我的确没有女朋友。” “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子。”她笑了。 她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她有雪白的牙齿。 “你身体好吗?”我问:“假如你脸色好一点,你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 她又笑了,那种笑,是很无可奈何的。 “你平常很好看。但是见了人,你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我问她,“是不是怕见人?” 她看着窗口,慢慢的说:“很久没有人说我好看了。詹说过。”她又一次的提到了詹。 “他是你的男朋友?”我抬起头来问她。 “是的。”她点点头,耳根红了。那种神情,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听到人家说起她的男朋友,都应该会有那种表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的。 奇怪的是,我开门给她的时候,还充满了戒心,可是她一坐下来,我觉得她没有错。 我隔了一回才说:“我那个朋友小丁,他很喜欢你。” “没有,他不懂喜欢人。”露露低着头,闷闷的说。 “但是他确实喜欢你。”我想为小丁说几句话。 她柔柔的说:“我们别说他,好不好?” 我点点头。她大概觉得小丁俗气。忽然之间,我变得同情起她来了。我发觉小丁根本没有看见过实在的她。 “你的真名字叫什么?露露是在酒吧的名字吧?” “是。我本来姓桂。”她说:“我喜欢叫露露。” “为什么?露露不是好名字。”我笑了。 “我没有名字。”她硬不肯说:“叫我露露好了。” “怎么会没有名字?叫小狗小猫,也好听。” “我喜欢叫露露。”她看着我,有点不开心。 “真没办法。” “我看得出你现在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她说。 她感觉很敏锐,有点像野兽。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工作,”我说:“不要再跟男人在一起混,那样对你自己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朋友,我那样劝你。” “你与詹很像。”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离开我了。”她笑说。 “你认识他很久了?” “他走了都两年了。”她说:“他是个好人。” “说说他看。”我说。 “詹住在我们隔壁,他家也穷,可是他们兄弟俩争气。后来我出去做酒吧。他生气了。他叫我与他一块走。但是我不可以,他一个人走了,听说现在很好。” “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我问她,“他人很好。” “我知道,就是因为他人好,所以我没跟他去。” “你放不下家里?”我清了一猜,问她。 “不,我很坏,我配不上他,像你与詹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好的女朋友。”她说。 忽然之间,我感动了,她实在还保持着纯真。她站起来,“我回酒吧去了,今天开始,我又开工了。” “是原来那家吗?”我问她。 “是的。”她答。我点点头。 她站在门外,看了我很久,她说:“我希望我可以来这里找你说话。可是我知道你会讨厌。” 我很想冲口而出的叫她不妨常常来,但是我始终对她有点顾忌,我忍住了。 她低下头,走了。 露露开始常常来找我,我对她的探访,并不表示讨厌,这是很奇怪的事。我应该对她说:对不起,我工作忙,我不欢迎你。 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她的来,并没有妨碍我,她有时候坐在我身边很久,不发一声。有时候在厨房里弄东西给我吃。她居然会煮食物,使我惊异,而且煮得可口。 我们的关系,很是奇妙,我并不当她是一个女人,对我来说,她比较像一个小孩子,只要不骚扰我,我没有理由赶她走。 她在我处,渐渐回复了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纯真。 她抹去了指甲上的银色,眼睛也不画了,头发洗得很干净,衣服穿得很整齐。 我的客厅,阳光很好,她在下午,喜欢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报纸。 起初她只是看一些明星的闲事,很觉有趣。有许多事她不晓得,问长问短,常看我的眼色,我马上告诉她不要紧,她实在并不讨厌。 有一次我喝完了茶,听见她在念国际新闻。她背着我,一个一个字的念,大部分可以认得出来,很不错了。 我有一点感动,她有上进心,我知道。 她几乎隔一天就来,很少说话,很少吵我,她只想看看我,她说。 有我存在,她说:“她很高兴。” 她有许久时间,没有再谈到那个詹。 我问她是否还在酒吧中做,她说是。生意照旧是不错。她告诉我本地客人很多。 我笑了一笑。 写完了东西,我可以与她聊十几分钟。她老在我吃饭的时候去上班,我很少有与她一起吃东西的机会。 我问她:“酒吧的客人那么讨厌,干吗不换一个工作?” 她想了很久。“酒吧的客人?我觉得他们不讨厌。”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们很坦白,来酒吧看女人,找女人出去。他们不假。”露露说。 我有点惭愧,她竟说得是那么对,到酒吧去的人,至少都是裸的真实,不戴假面具的。 “对不对?”露露对自己说的话没有太大的信心,随即又加问了一句。 “对。”我说。“只不过混在那种地方,没好处。” 她笑笑,笑得很坦然。“我没有本事啊。” 我点点头。 她洗干净的脸是好看的。鼻子有点短,圆圆的眼睛。她在一般人的眼睛中,是很沦落的,但是我却不觉得这样,真是奇怪。 我看到她真实的一面,她真实的一面很可爱。 “昨天有一个外国人喜欢我,我赚了美金。”她说:“他说下次来,他还来找我。我不怎么相信。”她又笑。 她那种说话的神情,完全像在讲另外一个人,与她自己无关似的。 “你做的那间酒吧,好像很正派,白天还有点心吃,怎么也这样子?” “都是一样,”她说:“我们那一家,全区是第一流的。”露露告诉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骄傲,那种感觉,使我想起一个小学生,为自己的学校骄傲。 她真是不可药救的原始,小丁说得对。 她停了一停,又说:“阿丁也来过。” “啊,他?”我一呆。“是。”她说:“他带我出去了。” “他也是另外一个客人,不是吗?”露露说:“只要是客人就行了,我要赚钱。” 露露说的话,都有一些很基本的道理,使人无法辩驳。她连自卑感都很少展露。当然很久之前,她不肯告诉她在酒吧做待女,她说自己是唱歌的。 这些都是很天真的掩饰。 “他好吧?小丁。” “好,他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点点头。 “你是我朋友,对不对?”她忽然问我,问得有点提、心吊胆。 “当然。”我说。 她靠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 我笑了。 “唉呀,时间到了,我得去啦。”她说。 我问她,“要我来看你?” “什么?到酒吧去?不不,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老叫我去吗?”我问。 “不,现在不了,现在你是我的朋友”“ “那太好了!”我大笑。 “你很好看,”露露认真的说.!一而且学问很好,你的太太,一定是个很美丽贤淑的人。” “谢谢你。”我说:“这话你已经说过的了,不是吗?” 她也微笑。“我去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来。” 她很开心的去了。 我为她关上门,觉得很怪。 我从未想到,我会交上一个她那样的朋友,而且我与露露之间,的确非常有友情。我在她身上,不要求什么,她也不要求我什么。 就这样说说笑笑,谈谈天,纯友谊,不掺杂。 一个书生同一个酒吧女,竟然做起朋友来。 也许一个非常非常敏感以及有着复杂思维的人,只有碰到像赤子的她,才能完全放松。 我就是喜欢她给我那样的感觉。 干文艺工作的人,心中如有八股,便不能畅所欲言,伸展想像,所以,我愿意与露露无边无际的谈各种问题。 明天,后天,大后天。 我等她,她没有来。 多想去找她。 我按住了自己。 幸亏第四天她来了,我见到她,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吗?”我问她:“干吗几天没来?” 她伸手臂给我看,右臂上差不多全是瘀青,又侧过了头,我发觉她眼上的黑圈还没有消失。 “有人打你?” “是。”她颓丧的坐下来,“刚刚好了没多久。前两天满身伤痕,见不得人。” “谁干的?”我问:“你应该报警。” “报警?”她苦笑:“算了,我们的话,有谁相信。” “那你就这样算了?是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小丁。”她握紧了拳头,“是小丁做的。” “什么?”我跳起来,“他?可是他这个人……” 我想说小丁不会这样做,但是这样说,无异是否认了露露的话,我忍住了。 露露说:“那天我离开这里,去酒吧上工,便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喝了几杯,他拉住我骂我,我不出声,结果……结果他约我出去。” “你去了?”我问:“是不是?所以他把你打一顿?” 露露点头。 “你不该去的,有时候你性命要紧,是不是?你得当心自己。”牧说:“至于小丁,我会去找他的。” “算了。”她说。 “为什么呢?、” “他是一时气愤,我知道的,他犯不着打我,出了事,他一样要吃官司,多划不来。” “你倒很明白,可是他这样子,总不能放过他,我警告他几句也是了。喝醉酒打女人,闹出人命怎么办呢?” “他打不死我。”露露笑道。 “你还笑呢。”我怪她。 “我想过了,我不再回酒吧工作了。” “那是很好的事。” “可是生活……” “你家人总有办法的。”我说:“我并不同情他们。” “我想暂时休息一下。我实在很疲倦了。” “你看了医生?”我问,“有没有去过?” “看了,花了好些钱,”她说:“我正想提这件事。” “可是小丁常找你,那天怎么会与你打起来?” “我不想说了。” 我笑笑,“不想说就算了。随便你吧。”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跳起来,“我说你比他好。他说我欺骗了你。” “欺骗?” “他便说我与你搭上了。”露露哭了起来。 “搭上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没说我们是朋友?” “他这种人,怎么会相信,他下流极了。”她说。“所以我索性承认了。” 我想了一会儿,“露露,你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 “我喜欢来这里,假如你不讨厌我来,我希望可以常来。” “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她问:“你有什么怀疑,你以为我有企图?” “露露,我觉得以后,你还是少来的好。”我说。 “为什么?”她问,哭得很厉害。我老实的说:“我不是喜欢撒谎的人。你给我添增了麻烦,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 “可是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她哭诉,“他,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说了。” “露露,有很多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我皱上眉头,“你不能为了自己,随便捏造一些话来说,牵涉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这样。” 我心中暗叫倒霉。这个女人,终于给我添增麻烦了,以前我曾经劝告过小丁,现在自己却也遭遇到同样的事情,我苦笑了一下。 她呆住了,“我……”她说不出话来。 我暗觉自己的荒谬,怎么会容她每天到我这里来的? 忽然之间露露笑了。 她低声说:“我明白了。我就是那样的女人,谁也不愿意为我担干系,我没有资格来要求什么。” 我不高兴,“你怎可以将责任推在别人身上?难道我没有视你如朋友?”我说。 “对不起,我说错了。”她又解释,“我──” “露露,你不可以这样任性,我觉得你先回家吧,我要把小丁去找来谈一谈。” “你想我走?”她看着我,双眼无神。 “不是!”我急得摊开了手,“我要去找小丁来,你明白吗?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我们可以当面对质一下。”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重复着。 “一句话也好,都不可以随便说。”我告诉她。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号码。 来接听的正是小丁。 “你好,小丁。”我说:“我有话说,你来一来好吗?” “甚么事?”他嘻皮笑脸的问。 “你大概也猜得到。”我沉住了气说。 “为那个女人?”他问:“不值得。” “你别管,来了再说,我不会宰了你的。” “当然,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他笑起来。 我挂上了电话,露露呆呆的坐在椅子上。 我对她的气忽然消了一大半,她毕竟是甚么合不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可以与她计较。 “你累了,到我房间去休息一下。” 地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她缓缓的站起来。 “去躺一会儿吧,到我的房间去。”我说。 我看着她走进房去,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的? 我在等小丁来,心里非常焦急,我有种感觉,我与他都是在一只船里的,我们两人都想像太丰富,以致认得了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的天。门铃响了起来,我奔过去开门。 小丁还有一个好处,他不会害我久等,每次都来得怏,除非他人不在。 我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向我摊手。 他说:“为什么每次都要求我上你家?干吗你自己不来找我?嗯,我真不明白,唉,你女朋友呢?” “什么女朋友?”我问。 “露露。” “你……”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他哈哈的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你是相信的,对不对?”我急急的说。 小丁笑了,“何必对我解释?看样子你比我更看她不起,我还不介意与她在一起,你却已经急成这样子了。” “不要歪曲事责,小丁。”我气愤的说。 “我有错吗?你自己想一想。”他又笑了起来。 我低下头。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心底下想,难道我真有几分不屑? “你根本对露露这种女人不屑。”小丁说:“但是你又不肯吐露出来。” “也许是的。但是露露,她也有她的好处。” “你以怜悯式的感情对她,算得什么。”小丁说,“你不会有兴趣去发掘她的好处的,你也不会稀罕。” 忽然之间,小丁把整件事情看得那么透彻,使我觉得他所说的,全是真的。 “这样的女人,”小丁说:“还值得争论嘛?” “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她了。”我告诉他,“这么做你是犯法的。” 小丁哈哈的笑起来,“犯法?她怎么告诉你?她有没有说她偷我的钱?被我发觉了揍一顿!” “什么?”我看了看房间。“你说什么。” “你这傻瓜,又给她骗了。你以为我会为她呷醋?”小丁哈哈的笑起来,“你自己问她去!” 我真的呆住了。她骗我?我想到她吞吞吐吐的情形。 “傻瓜,你少教训我吧,”小丁说:“自己当心点。” 我有数了,我告诉自己,这世界上,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要说是像露露这种女人。 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在我这里,却是这么的乖,她几乎不像她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说。 “很可惜,是不是?”小丁问:“是的,她装得很好。”! “你不要说假话,”我说:“请不要冤枉她。” “我自己被她骗过,你如果不相信,随时随地可以把她叫来问问,如果她不承认,我叫她到警局去。” “不必了,她就在我房间。”我低声的说。 “什么?”小丁大吃一惊,“你这回惨了,上次我给她榨了一笔钱,你知道的了!” “简直不能置信,有时候那么天真的女孩子,会为了钱干任何事情。”我说。 “老兄,天真的是你!” 我低下头,“你走吧,小丁,待我来问她。” “不用问了,准备钱吧,否则总是麻烦,不是说怕她,与她纠缠在一起,自己名声,总是不妥。” “你走吧。” “当心!”他又笑。 我没好气的站起来送客。 “喂,傻瓜,这一次我可真的找到一个女孩子了,她每天去打网球的,刚巧叫我碰上了,一谈之下……” “我不要听!” “你非听不可,原来呀,那个女孩子,也是看你小说的忠实读者。” “是嘛,”我冷冷的问。 他耸耸肩,“看来你总是比较抢镜的,到底是作家。” “走吧。”我拉开了门。 “你生气了。”他不再笑了。 “是的。” “气我?”他问:“我们还是好朋友,有空找我。” “不是气你,是气整个世界。”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那个网球女健将,我一定要介绍你认识!”小丁又开始调皮,“你会喜欢她的。” “小丁,把她带远一点,越远越好,谢谢你!” 我大力的推他出去,“碰”地关上了门。 等我转身时,露露已经站在我背后了。 我缓缓的走去,看牢她。她不出声。 我看了她很久,她垂看头,我看不出她与刚才有什么不同。她不发一声,显然是承认了小丁的话。 “你刚才全听见了?”我问。她点头。 “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小丁,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地忽然抬起头。 “没有骗?为什么你没说你偷他的钱?” “我不想你知道。”她退后了几步,哭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晓得我做坏事。”她嚷:“我不想。” 我的声音沉了下来,“既然知道是坏事,为什么做?” “不要问我!”她尖叫,于要问我。” “当然谁也没权问你,你离开这里吧。” “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她说:“我试过,可是我每次失败,只有到你家来的时候,我心里才是舒服的,但是现在也不能够了。” “没有要改改不过的事,露露,你的劣根性已经到无法改变的地步了。” “是的。”她说:“我已经没得救了,自从詹离开我那天之后,找就是没救了。” “什么詹,你不要把他来当幌子了!”我说:“谁都像詹,这是你博取同情的一贯法子?” 她张了张嘴,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我看着她,摇摇头。“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看看我。她的眼神,是很单纯的,但是我实在不敢相信她。 “你走吧。”我说。 “以后我不来了。”她说。“不来了。” 我开门给她。“你不会问我要钱吧?”我问。 这句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她瞪着眼睛看我,那种神色,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甚至有点怨毒。 她说:“即使我骗全世界的人,我也没有骗你,你是知道的。你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但是现在你不要我来了,你讨厌我,我知道,你借这个法子把我赶走。” “你说什么?”我跳起来。 “你晓得的,你晓得我说什么!”她走了。 她走得很决绝,一点都没有要逗留的意思。 她走了之后,我有点难过。她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但是正如小丁所说,谁有空去看她的好处呢? 窗下的一张椅子,是她坐过的地方。 对于那样的一个女孩子,谁也不会去想她。那岂不是太浪费时间,太荒谬了吗? 我没有空去研究谁是詹。小丁也不会。 我没有心思去分析每一句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她不值得那样做,这社会像她那种女孩子实在太多了。也许她的妹妹,就像她。 我与小丁不过是偶然遇到一个而已。 也许她还有得救,也许没有,但是她是不值得医治的,我知道。 随她去吧。我的确是趁这个机会把小丁与她都轰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又一天。 她的确是没有再来过,使我觉得放心。 我很快的忘记了这件事。 小了呢,他还是老样子,有时候来找我,带着她的女朋友。 他的朋友,从来不经人家介绍,都是用千奇百怪的方式结识回来的。 差点忘了提── 秀兰就要回来了,她写了一封长信给我。她说她还没有固定男朋友,还没有结婚,如果我愿意的话,下星期可以到机场去接她。 我答应下来。我是用电报答覆她的。 当秀兰回来以后,我不再寂寞,也不会再跟小丁去混东混西的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猫儿眼 猫儿眼: 姬第一日来的时候,大家就叫她猫儿眼。 她的双眼! 从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的眼睛,把她外型上其余的不足全部掩了下去。 其实她略胖,身形太矮,而且有点邋遢相,头发总是很油腻,但是谁都不会去留心其他的毛病,因为早被那一双猫儿眼吸引着。 包括我在内,但我比别人含蓄,不那么表露出来。 老板娘对我说:“小伙子,别在这里选对象,这里没有好人,”她话没说完,自己先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我当然比谁都坏,不然怎么管得了这班家伙。” 我在一家酒吧工作,管调酒。 日间我还在唸书,晚上就兼职贴补学费,开头作打扫,后来老板娘认为我老实,升我做调酒,亲自训练我,至今也有两年。 我便靠这个收入读到预科,一直洁身自爱,老板娘常与人说,我是她手下五、六十个职员中唯一“干净”的人,很引我为荣,别人要惹我,她总站在里头挡住。 他们笑她是母鸡,而我是小鸡。 无论叫我什么,我都一笑置之。 他们都对我很好,否则的话,我在这间酒吧中也做不到两年那么久。 到猫儿眼来的时候,这里引起一阵骚动。 姬的双眼很少完全睁开来,星眸永远半合着,长长睫毛又密又鬈,仿佛一双懒洋洋的小动物。咱们这里的女孩子顿时有失色之感。 但姬实在太会做人,赶着每个人叫哥哥、姊姊,所以众人也都忍耐着不发作,日子久了,终归有了真感情,对她很是痛惜。 仗义每多屠狗辈,越是龌龊的地方,越是能够长出莲花来。 对姬最冷淡的,大抵是我了。 她一直对老板娘说:“小强不喜欢我。” 老板娘说:“小强连我也不喜欢。” 我假装没听见,低头洗杯子。 她们两个咯咯的笑了。 随着姬而来的是许多客人,酒吧生意好了一成以上。 老板娘很德意,同我说:“都叫我别惹猫儿眼,幸亏没听他们的,看,财源广进。” 我忍不住问:“怎么,她有什么黑底?” 老板娘狡狯的笑。“不告诉你。” 我也一笑置之。 酒吧看场广叔同我说:“姬刚释狱。” “啊!”我急问:“什么事?” “持械伤人。”广叔说:“争风,用刀刺伤对方,判了三年。” 我又问:“她今年几多岁?” 广叔笑。“比你大,有二十五、六岁。” 我没猜到她性子那么刚烈,吓一跳。 老板娘叹口气。“小强我早同你说过,我这里没有好人。” 我说:“好人与坏人不是这样分别的。” 广叔笑。“你倒说来听一听。” 我低头洗杯子,想一想:“每个人都有善与恶两面,看环境准许他显露哪一面。不能一味天真的指责别人是黑狐狸,而自身却必然是天真无邪的雪白兔宝宝。” 老板娘轰然笑出来。“说得好,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小强,真有你的。” 但我暗暗替姬难过,她要学好,势必难了。 我在心中长长叹一口气。 有时姬也与我搭讪-- “你几岁?” 十九岁? “有女朋友没有?” “同该住?” “来,给我一杯威士忌。什么?付钱?见你的大头鬼。” 但也不过分。 咪咪、菲菲她们也爱同我聊天。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信,拿来叫我解释,我也替她们补习英文与日文。 我读日文补习班已经有些日子,酒吧里日本客人一日比一日多,会得说几句当然占些便宜。 负责清洁的六婶不以为然,她说:“小强,像你那么好学的孩子,怎么混到这里来?” 我的想法与六婶当然不同。 要学坏,在学校就学坏了。 多少同学是黑社会份子,吸毒、赌博无所不为。 根本不必在酒吧里学坏。 一日下班,已是深夜,第二天还得测验,身子很疲倦,想叫计程车回去。 姬说:“我送你。” 我想省这一程车资,便与她上了同一部车子。 她的猫儿眼紧紧闭着,头靠在车座垫上。 “小强,我有件事要请教你。” 我纳罕。“不要客气。” “如果我爱一个人,那个人不爱我,我应当怎么办?” 原来是这个三千年来不住困惑人的问题。 我说:“只有两个做法,一是理智些,离开他。二是继续痴缠下去,大家都不开心。” “你会怎么做?”她问我。 “我?我是一个十分自爱的人,我当然会得离开不爱我的人。”我故意说予她听。 “但,”一双美眸里淌出晶莹的眼泪。“但他说过爱我。” “那是过去的事,不必留恋。” “我是那么伤心。”她握紧双手。 “但妳已开心过,不是吗?”我说:“什么都得付出代价,如果妳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那么不开心。”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 “姬。”我拉下她的手。 她呜咽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生活已经够惨了,不要再为自己增添麻烦。”我说:“妳不能脱离这个环境已经是很不幸的一件事,再在感情上糟蹋自己尤其不值。” 但说到这里,已经到家,我明日一早要上课,一看时间,已是半夜一点多,每日我都只仅够时间睡眠,实在不容我胡思乱想,以及多管闲事。 于是我说再见。 回到家里,累到极点,倒头而眠。 第二天的测验做得并不是太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但求及格多十分、八分而已,但非得强逼自己读到毕业不可。 都日上班我没有见刻姬。 我问老板娘:“姬在什么地方?” “不舒服,已向我告假。” “没什么不妥吧?” “你很关心她,小强。” 我不出声。 “当心,小强,她不适合你。” “同事之间,关怀一下而已。” “你心中要清楚。” 那夜我做完工,像往日般脱下制服,套上厚外套,打算回家,走出门口,有人唤我。 “小强。” 声音很低,像一阵风吹过,像一只迷路的小猫呼叫。 我转头。“谁?” 黑暗的巷子里堆满垃圾桶,我看不到有人。 我耸耸肩,也许是我听错了。 我再度开步往前走。 “小强。” 我蓦然回头。“谁?” 有一只垃圾桶的锌皮盖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连忙闪到那一角看。 有一个蜷缩在那里,一双眼睛闪闪生光。 “姬!”我失声。 她伸出手。 “妳蹲在这里干什么?”我惊呼。 她发出呻吟声。 “妳受伤?”我大惊失色。 她低声呼救,声音非常苦楚。 “姬,妳怎么了?”我随即觉得自己笨,一味问有什么用?还不快快把她扶起来,这里多么脏,难道还由她躺着不成。 我伸手去拉她,才发觉她受了伤。 “妳!” 她满头血污,一半面孔肿得如猪头,瘀青布满她眼底,嘴角爆裂,还淌着血。 有一辆车子经过,车头灯使我看刻她上半身都见一条条的红痕。 我看得十分愤恨。“谁?谁毒打妳?” “扶我。”她呻吟说。 “我送妳去医院。” “不,是外伤……到你家去……求求你。” “妳怎么知道是外伤,也许筋骨有事。” “求冰你……小强,不能去公众地方,不能……” 我叹口气。我轻轻抱起她,她痛得额角冒出冷汗来。 我犹疑一下,终于叫部车,把她带回家,打算一有不妥,我立刻叫救护车。抱她至楼上,她似乎已陷半昏迷。 我将她轻轻放床上,验过伤,才放下一半心,姬说得对,全是皮只要她痛,痛得怕,怕得可以使她服从。 有些伤裂开来,看上去很恐怖。 我用垫冰毛巾敷她的额头,她醒转来,我喂她吃冰。 我问:“能说话吗?” 她点点头。 “我还是要叫医生来,伤口会发炎。” “我有熟人……”她挣扎着。“你打这个电话找大权,叫他来这里。” 我问:“妳所惹的,是否黑道人物?” 她忽然笑了。“你怕,小强?” 我摇摇头。“我不是怕,我替妳惋惜。” 她转过头去,合上她的猫儿眼,她淌下眼泪。 我打电话给那个大权。 他很快赶至,是个有经验的西医,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替姬敷药打针。临走时放下内服的药,看我几眼,说:“如果恶化,再叫我。” 姬整夜做恶梦、发梦呓,她的面颊似乎更肿了。 一连三日我既没有上课,也不去上班,就在天台木屋的家中陪伴她,服侍她吃药,用细米熬粥喂她。 直到倦极而睡。 我同老板娘说学校有功课要赶。她会相信,我一向注重功课,替她工作也不过是为了赚学费。 而向学校则说我生病了。老师还关怀的叫我好好当心身子。 三天后,她的情况比较好,我也终于倒在地上睡熟。这一觉醒来,她已经失踪。 她就这样走了,连招呼也没有一句。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接她,等到傍晚她没有回来,我便只好去上班。 我不是要她向我道谢,但是……我很唏嘘,我对她的确有特别的好感,她这一离开不知何日才回来,使我十分感触。 老板娘见我回去,同我说:“谢一声九哥,他做你的替工。” “是。”我说。 生意不是十分好,她同我说:“你不会见过姬吧?” 我再笨也没有老实到那种地步,我说:“姬,没有?” 老板娘说:“不过她也失踪了三天。” 我笑。“但我回来了。” “是的,你回来了。”她还存着疑心。“真的没有见过她?” 我放下酒杯反问:“究竟发生什么事?” “她有大麻烦。”老板娘悄悄的说。 “什么麻烦?”我真的想知道。 “她偷了自家飞的一宗秘密,威胁自家飞回到她的身边。” “谁是自家飞?”我骇问:“怎么会有人有这样的名字?” “所以说你这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老板娘不悦。“自家飞你都不认识?姬就是为了他入狱,他是西边环头的大阿哥。” “啊。” “他四处派人找她,据说已经得手,把她拷打,就在要紧关头,又被姬逃出来。” “现在呢?她人在什么地方?”我额角冒汗。 “你不知道?”老板娘仍然不信我。 我急急问:“人呢?那么危险,妳怎么不帮她?” “我怎么帮她?不要说划不来,就算我有这个力量,也不敢与自家飞斗。” “怎么办?”我喃喃说:“怎么办?” “看样子你同她真的有点感情。”老板娘至今总算信我不知姬的下落。 原来那夜她是拚着生命危险逃出来的,难怪不肯到医院去就医。 我捏一把汗,要是藏匿的地方被人发觉,我与她都不得了。这是她匆匆离去的原因吧。 是为了我好,我很惆怅。 老板娘说:“你放心,她有点办法,死不了。” 广叔说:“猫儿眼今次闯了大祸,她不该把自家飞的账簿偷了出来,如果交到对头手中,自来飞与那班伙计起码坐三十年。” “你知否她在哪里?”我问。 广叔拍拍我肩膀。“兄弟,知道也最好假装不知道,何必惹这种烦恼?” 我不出声。 姬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她似在空气中消失。 开头三、五个星期还有人来我们这边逡巡,到最后可疑的人都放弃,或许他们还在盯梢,但至少不做得那么明显。 但是我没有,我知道姬会得出现。 她要回来取她的东西。 是的,她从自家飞手中得来的账簿,在我那里。 我当然知道,那夜我扶她回家,自她身边跌出来,血迹斑斑的一本破簿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来历不明的数目,广叔说得对,落在警方手中,起码三十年。 自来飞正布下天罗地网来找这本东西吧。 我不明白这个男人有什么值得姬为他冒奇险的。 直到我见到他。 他差人来找我。在酒吧门口有一个女人向我搭讪。 “嗨,学生哥。” 我看那个妖冶的女人一眼,不出声。 “姬找你。”她忽然说。 我一怔,随即作若无其事状。 “你不想见猫儿眼?”她的一只手挽着我手臂。 我挣脱。 不过太迟了,一左一右已有两个大汉包围着我们。 “来,我带你去见猫儿眼。”那女人向我招手。 他们把我推了上车,我在目的地见到自来飞。 我不知他这个绰号从何而来,我见到他的时候,不是不害怕的,双腿打颤,声音沙哑。 他是一个英武的大汉,一脸胡髭,看仔细了,很俊朗,面孔上有一道疤痕。我明白了,自家飞--疤脸。 “你是姬的朋友?”他问我。 我不敢出声。我怕,我当然怕。 “听说你是一个洁身自爱的学生。” 我低下头。 “关于这件事情,我不知你知道多少。” 我忽然冲口而出。“你为什么把姬打成那样?” “啊,你在她受伤之后见过她?”他双目炯炯有神的看我。 不知恁地,我觉得自家飞不似蛮不讲理的人。 他说:“姬不是我打的,我从来不打女人。” 我看着他。 “她自我这里盗了一件很有用的东西出去,为了要胁我。不幸我有一个仇家知道有宝贝落在她手中,把她抓去拷打,又让她逃出去,她回到自己老巢偷了东西在身,把巢放一把火烧个精光,人也逃逸无踪,只有你看过她。” 我有一个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你打的?” “我何用对你撒谎?绝对不是我的所作所为。” “她人呢?” “各路人都在找她。” 我说:“我真不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你见到她,对她说:只要把东西交出来,一切可以忘记。” “据说她要的是你的人。”我大胆地说。 自家飞的双目精光突盛。“你怎么知道?” “她同我说过。” “她还说些什么?” “她说你不再爱她。” “嘿,像我这样的人,懂得什么叫爱!”自家飞冷冷的笑起来。 我不响。 “小兄弟,记住,”他说:“见到姬,叫她把东西交出来,东西在她身上,她一日就危险。” 他放了我走。 我回到家中,发觉木屋已被人割成一片片,只剩下一个空壳。我叠着手苦笑,又是哪一帮兄弟来过了。 我坐在地上烦恼,忽然有女声说:“小强,我会补偿你。” “姬!” 果然是她,她的伤势已经大好,人很消瘦,双眸仍然似猫。 “是妳,是妳拆了我的屋子?” “当然不是,我何必要那样做?”她走近来。 “妳来取回簿子?” 她点点头。“没有失去吧。” “没有,我放在学校的书桌里。” “可不可以还给我?” “当然,不过自家飞说,那东西在妳手中,对妳来说,并没有好处。” 她取出香烟,坐在我床沿,深深吸起来。 “我知道,这些日子,如果没有他暗中保护我,我早已被对方搜了出来,你,小强,你也一样。” “什么,他保护我们?” “这就是他过人之处了。” 我沉默。 “现在有两个做法,一是把东西还他,二是送给他对头,他不肯受威胁。” 我也猜到。 姬黯然。“既然得不到他的人,出口气也是好的。” 我愕然。“爱他怎么能害他?” “爱的反面就是恨。” “这种爱是蛇蝎之爱,未免太可怕了。”我当面斥责她。 “你让我想想清楚。” “姬,还用想什么?回头是岸,把东西还他,妳就是个自由的人。” 姬抬起头,还是犹疑不决。 “我陪妳去取。” “小强,我还没有谢你。”她忽然说。 我笑。“谢什么?” “你真是好人。”她摸摸我的面孔。 我就势吻她的手。 我与她到学校取回那本簿子。 她将之小心地藏在胸前,拉好拉链。 在学校大门走下斜路的时候她大叫:“自家飞,你给我滚出来!” 我吓了一大跳,不明所以,但在这时,树荫道旁纷纷已有大汉缓步出现。 原来姬一直知道我们不寂寞,这许多朋友一直跟牢我们,我服了,又出一身冷汗。 只见自家飞缓缓走出,他双手插袋中,头戴鸭舌帽,并不紧张,悠闲得很。 姬盯着他看,目光随他而转,晶光闪闪,活脱脱像只野猫。 过了很久很久,姬拉开外套拉链。 自家飞的手下马上取武器在手,都给他们大哥挡回去。 姬自外套里取出东西,扔向自家飞,自家飞接住。 姬同我说:“咱们走。” 我很高兴,跟了姬走。 她终于醒悟了。 在路上她苦笑说:“得到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 我取笑她:“别老土了。” 她也笑。 由她拿钱出来,替我重修木屋。 她想回酒吧来做。 出现的那日,我如常在调酒。 她一推开酒吧的门,众人便呆住。 有一半以上的人以为她已经死于非命,再也没想到她会再度出现,老板娘诧异得下巴都几乎掉下来。 她一屁股坐在老板娘面前。“我想回来。” 老板娘到底亦是老江湖,迅速恢复镇静,她摇摇头。 姬失望问:“不要我?” 老板娘说:“水浅难藏蛟龙。” 姬点点头。“都怕了我。” 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我知道妳周转不灵。”姬说。 “那是我的事。” 姬叹口气。 “姬,”老板娘说:“妳何不自己做老板?自家飞欠妳一个人情,他一定支持妳。” 姬骄傲的说:“不,我才不靠他。” “不必太倔强。”老板娘劝她。 “这是我的事。”她回答得很好。 姬挽起手袋,看了我一眼。“小强,你好,毕业没有?” “今年夏天。”我答。 她按熄了烟,走了。 老板娘看着。“你这小鬼,比谁都会装蒜。” 我不答。 “你比谁都知道得多。”她咕哝。 是吗?我惘然,我真的知道得很多? 她错了。 过数日,姬来向我道别。 她打扮得时髦,化妆很艳。 她告诉我,她有远行。 “有姊妹在那边,关照我过去。” “重操故业?”我问。 “我还能做什么?”她摊摊手。 我说:“妳可以转行。” “转行?做什么?”她笑:“做学生?” “有志者事竟成,为什么不?”我说。 她黯然。“小强,你不会明白,每个人前面都有一条路,而这条路老早已经注定,没奈何只好一直走下去。” “真的如此悲哀?”我问。 她忽然拥抱我,给我一个深深的热吻,令我透不过气来,然后放开我。 “小强,我一生中最好的事,便是认识了你,多谢你救了我。”她说:“你有用得着我的时候,请即刻叫我。” 我低下了头。 “小强,别难过,我们会有缘分再见面的。” “猫儿眼。”我叫住她。 “什么事?”第一次听见我这样叫她,不禁笑了。 “我自立之后,找到屋子,找到职业,妳会不会同我在一起?” 她一怔,随即说:“傻瓜,你要我来干什么?” 我不出声。 “等你长大再说吧。”她不在意的说:“小强,再见。” “再见,祝福。”我说 她向我摆摆手,扭着纤细的腰身走了。 我手中捏住她在彼邦的通讯地址,看着她的背影。 我怎能忘记猫儿眼? 赶紧快快成年,好去找她。 盼望: “来,美智,一起去喝杯东西。” “不去了。”我摆摆手,“你们先去,我还有点功夫要赶。” “留待明天吧,何必这么卖力,又不见得先升了你,你越是惹人注目,人越是嫌你。来,去散散心。” 我抬起头陪笑脸,“不,你们先去。” “好好好,”他们说:“等你,要来呵。” 同事们走了之后,我并没有埋头苦干,我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纯情,我只是要静一会儿。 简直没有自己的时间,古人说的“案牍之劳形”,不会错到哪儿去。日日夜夜伏在这间写字楼里,听无数的电话,办理无数的公文。每日官样文章,毫无创新,胡里胡涂又一日,发薪水是唯一的补偿,代价是我宝贵的时间与青春。如是者年复一年。 我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一晃眼日出日落,己过了四个年头。 当初出来做事,听见有些资深的同事竟做了二十五年,往往会得赅笑,现时才知道,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时间实在过得很快。 有些人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像我父亲便是,五十年伏案做个小职员,做到退休那日也未曾有过自己的办公室。 为了什么呢? 我不会这样满足。 下了班,偌大的办公室很静,出奇的有气质,我点起一枝香烟。 我想辞职,拿一年假期,到欧洲去住一阵子。 前天才在呻吟:“小时候大把假期,可是没有钱,等到现在,大把旅行的费用,可是没有时间,”怎么样告假,都没法拿到一星期以上的时间,实在走不开,硬要跟总经理争,自己也不好意思。 天天回到这个办公厅来,实在是腻透腻透,一到星期日晚上,已经不开心,星期一简直爬不起床,或说活该,这么病苦,可以不干,谁拿机关枪指着我脖子呢?可是要说走就走,非得拥有过人的勇气不可,我不过是一个凡人不是一个潇洒的艺术家,我为世俗的惯例所规限,很难挣得脱。 看样子我得像其它人那样,天天埋怨,天天上班。 要陷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仍然只好起劲地做着一个标准小市民。 我把案上的文件一推,宣布下班。 本来想直接回家,后来转一转念头,还是到同事们时常徘徊的金龙酒吧去。 他们见到我,轰然起来欢迎。我又有点振作。瞧,不做工,哪里去认得这么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齐齐等升职,大家齐齐骂老板,嘿,异口同声。 没有工作,光闲在家中,也很烦恼的。 我也有若干被人养得舒舒服服的女朋友,日子久了,就是少一份骠劲,懒洋洋的,虽然另有一种美态,但与时代脱节,万一大老板要另觅新欢,日子更难过。 我一连喝了几杯。 “一起去吃饭吧。”又有人嚷。 “不不不,”我说:“我要走了。” “美智最扫兴。” “我一天非睡八小时不可,否则立刻现形,变得鸡皮鹤发。”我陪笑。 “谁相信,咱们都老死在这里,她仍然是一只春鸡。” 越说越过火,我抓起手袋便走。 有人跟在我身后出来。 我转头看他,是咱们的新同事。 “不记得我?”他幽默的说:“小董。” “怎么不记得?”我也笑,“他们都取笑我像一团梦,没想到你也跟着哄。” “送你一程。” “不必了。”我说。 他已经掏出车匙。我也就不客气了。 计程车里时常有一股异味。能够坐私家车总是好的。 “你不开车?”他间 。 “车牌吊销了。” “怎么会?”他讶异。 “当然是做了错事。”我笑一笑,不愿详细解释,有点疲倦,索性捂着面孔打一个大大的呵欠。 真累了,在同事面前不必讲仪态,一天对着八小时,挖鼻孔剔牙缝,什么没见过,何必还强盗扮书生。 他看着我笑。 我含糊的说:“对不起。” 小董说:“你们这间公司气氛很融洽。” “不错。”我说:“现在你也是咱们一份子了。” “这是我的荣幸 。” “我们像兄弟姐妹一样,谁也没在谁面前装模作样,你放心。”我笑。 他还是笑。 我觉得他比别人斯文,也比别人礼貌,我并没有大为感动,不久他便会同流合污,我很有把握。 送我到家,我朝他摆摆手要道别。 他盼望的说:“不请我上楼喝杯咖啡?” 我睁大眼表示诧异。有这种事?他把我当女人?真是意外,在这一间公司里,没有人当谁是有性别,总而言之,每个人都是中性人。 我说:“家里一团糟,乱得见不了人。” 他微笑,“那改天吧。”一副“我懂得”的样子。 我忍不住,“不相信?上来看。” 我拉他上楼,门一打开,屋子真的乱得不像话,一进门便是一大堆唱片与杂志,昨天消磨至半夜的成绩。厨房里杯碟全部叠高未洗,沙发上有毯子,躺在上面看电视,觉得凉抓来盖的。 我解释:“钟点女工休息,明天情形会好些,明天再做咖啡给你喝” 他幽默的说:“那我告辞了。” “再见。”我关上门。 嘘出一口气,下妆,淋浴,一天又过去。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想:是呀,可以辞掉工作放假,谁等这份薪水来养家活口?但放假又往哪里去?我不是不知道世界大而壮丽,许多人到印度与尼泊尔去,但我怕脏,万一染了天花、痢疾之类,那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所以来来去去只好巴黎东京。 我并不是形态浪漫与生性开朗的一个人,我顾忌很多,耽于逸乐,最好在闹市中做观光客,随时可以出来热闹一下,但又不能天天应酬繁忙……… 找一个男朋友是最佳解决办法。 小董有可能吗? 我跟我自己摇头。 他跟我一模一样,是个大城市里的小市民,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态形式就被肯定了,一辈子得这么过,他不像是个可以丰富我生活的人。 第二天上班,他热烈的与我招呼,我只冷淡的朝他点点头。他很聪明,眼神立刻一沉,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表示亲热。 中饭赶功夫,他替我买了饭盒子上来,我道谢:“下次轮到我。” 我边吃边做。 他说:“当心胃气痛。” “习惯了,哪一天正正经经的坐下来吃三餐,每餐三菜一场,保证消受不了,一命呜呼。” “别说得那么惨。”小董笑。 “不相信?你在中环做一个抽样调查好了,试问有多少人是吃了早餐施施然出门口的?一个也没有!” “要吃三餐也容易。”他说。 “我也知道,嫁个中等职员,同他母亲住,辞掉工作在家带孩子,由奶奶煮饭,从早吃到晚……我也想过,自觉不适合,所以没想下去。” 我运笔如飞,小董知道我与他道不同,所以默默走开。 不,不一定要有钱的。生活费我自己有。 要一个懂得化腐朽为神奇的对象,可以令沉闷刻板生活添增一道无形的彩虹,一颗颗满天的星星,一闭上眼我们两个腾云驾雾的遨游至天边……。 我叹叹气。 白天我们做凡人,但剥下西装,晚上偶然要做一次超人,去尝试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物。 超人没有钱。 钱够花以后就不再重要,而我的要求很低,我一个月的最低消费只要五千元港币。 小董不合我的规格。 他只是那种下班后请我去吃顿小菜的男人。 我希望有人在下班后以强力摩托车接我上飞鹅山,飞驰兜风,完了再回家听古典音乐。 我知道我没长大。 我向往不切实际的玩乐。 我不愿意这么快便对着婴儿的尿布奶瓶,家用细则以及其它琐碎的事。 我暂时不需要家庭的温暖与安全感。 我的思想飞出去老远老远。 我是个无药可救,心不在焉的人。 小董不会明白。 星期五下午他问我:“周末去哪里?” 我问:“你想去哪里?” “看场电影?”他建议。 “不不不,”我叹气摇头,“不不不。”我才不要看电影。我才不要在看完电影之后到咖啡室去喝杯果汁。 为什么他不说要带我到片场去参观拍片?我要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为什么没有男人肯为我花心思? 小董急道:“你想做什么?” 我说:“我的胃有点不大舒服,我想躺一躺。” 他不是我的对象,绝不是。 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听音乐,幻想与洛史超活约会,他是个有趣的人抑或是乏味的人? 每个人的外表与内心都有很大的差别。 我照镜子。 镜内的我头发束起,干净整齐,永远穿同一颜色的服装,平跟鞋,险容略为憔悴,因为闷得几乎要生病,外型古板,毫不突出。 但我的头发可以随时放下来,化妆可以加深,脚下换上高跟娃,穿透花性感的晚服…… 我倒在床上,算了,怪累的,等明天吧。明天我的泰山会出现,我会蜕变成一个娇弱尖叫的阿珍。 我向往做猛兽、科幻、灾难电影中的女弱者。 我喜欢。 星期六。 束住头发的橡筋绷断,头发散下来。 小董经过,睁大眼看我,仿佛不认识我。 我觉得难为情,连忙借来道具,把头发恢复原状。 他没有再提约会事,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下班,逛衔。 经过时装店,见一黑纱通花之晚服,美得令人叹息。 表姐:“不贵,买下它,总穿得着的,要紧时找也找不到。” “配什么耳环?”我仰起头间。 “大垂珠耳环。” 我低下头,“我没有大耳环。” “我借你,来,进去买下它。” “七千多,算了。”我说:“这种款式穿一年就过时,而一年最多不过穿一次。” “省下来又干么?”表姐问。 “百年归老时用。”我不在乎。 表姐硬把我拉进店去,逼着我试穿,逼着我买了下来,说是下个月有宴会,叫我陪她出席。 我不出声,棒着大盒子回家。 穿这件衣服,最好跳桑巴舞,轻轻地随着热烈的节奏扭动,上半场穿九公分镶水钻高跟鞋,下半场赤足。 我用手撑着头,深深叹息。 谁?谁带我出去? 我也是一个公主,(个个女人都是小世界中的公主),谁会将我自打字机及文件夹中救出来? 那一夜我破例的失眠。 我是一个最最幼稚的女人。幼稚是我唯一的享受。 谁要成熟?谁要肩上挂千斤重担仍然得装得风华绝代? 开玩笑,不是我。 我看着那件黑衣服悠然出神.几时穿着这样的裙子在草地上跳舞至天明仰看星光灿烂? 我累极而睡。 第二日是个沉闷的星期日,看报章杂志成为我唯一的嗜好,赖在床上,做一杯奶茶,吃芝士,直至中午,实在没有起床的原因,况且一星期的劳累非同小可,全部在星期日钻出来,我昏昏然又睡着。 电话铃不住的响,我正在作恶梦,梦见老板到处找我,我不想听电话,我嚷:“今天是礼拜,是我自己的日子。”但老板凶神恶煞的说:“才怪!公司付你一个月的薪水,你就得做足三十天!” 我光火、挣扎、醒来,抓起听筒,心中很气。 “谁?” “还没起床?” 我不管是谁,就反问:“关你什么事?” 那边马上知道说错了,说:“对不起,是我,小董。” 我抹一抹额角的汗。“什么事?” “想来找你。” “我不想外出,人大挤了。” “不要紧,我们在家坐着聊聊天也好。” “我家青山依旧乱。”我说。 “不怕,我看惯了。” 我叹口气,“好吧,随便你。” 我放下电话起床,把屋子收拾一下,摸摸自己的头发,腻嗒嗒,连忙在莲蓬头下好好冲洗,我爱洗头,以前读书的时候天天洗,头发一股香味,海藻似地柔软,后来做事,下班便像僵尸,不肯劲,一个星期顶多洗到两次……人生享受越来越少。 小董很识相,并没有立刻上来,他给我约一小时,等我什么都打理好,刚在想:“咦,这个人怎么还不来”的时候,门铃就晌了,真不简单。 故此我去开门的时候,是有点喜悦的。 门一打开,便是一大束白色的花,香闻十里,我一看,有百合、丁香,有满天星、玫瑰、玉簪,美奂美仑的一束花,我接过的时候,心都软了。 我满嘴由衷之辞,“小董……真是的,怎么好意思?好端端地……我有一只水晶瓶子,正好插这样的花,但从来都空着,谢谢,谢谢。” 一边又偷偷看他数眼,怎么搅的,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同事小董? 他只是微笑。 “咦,”我动动鼻子,“还有什么,香得很。” 他自身后托出一只扁大纸盒:“沙拉米芝士比萨饼,刚刚出炉!” “哗!”我心折了。 我正饿得要死,几乎想拥吻他。 “来来来,你家有没有矿泉水,咱们开动吧。” 我把花插好,把桌子摆好,咱们两个人就把那只比萨饼报销掉,我开了瓶契安蒂,当果子汁那么喝,仿佛置身翡冷翠。 这个星期日过得真不错,我还以为它会像所有星期日那般无味,谁知全然出乎意料。 生命中充满意外。 我问:“小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不做些功课,怎么上门来?”他说得很调皮。 我开放背景音乐,咱们闲聊。 “你上班时打扮为什么不轻松点?”他忽然问。 “叫我穿运动装?”我睁大眼。 “至少可以梳辫子。”他说。 “开玩笑,我们公司里,所有经理级女同事都得穿斯文套装,另同事全部西装,老板最恨那种拖拖拉拉,挂一块,吊一条的时装,有一次他批评一件时髦的垫肩外套为“这是什么朝代的盔甲”?吓得那位小姐从此不敢穿它上班。” “这么?” “没法度,入乡随俗,家有家法,莫奈何。” “假如我做老板──” 我哈哈大笑起来,“──女职员最好不穿衣服?” 他脸红,“不不不。” “对不起,我过份了。”我说:“我们同事之间,说笑已成惯例。” 他说下去:“我会给职员穿衣服的自由、。” 我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一定很温柔,这个男孩子内涵无限呢,他聪明,会得应变,有耐力,还懂得脸红,在今日真算不可多得。 我心略略一动,但是我应不应当妥协? 一束花一只比萨就收买我的心? 女人的心多么廉价,我感慨。 不不不,我的心肠没有那么轻。 他问:“在学校里,你学的是什么?” “管理科学,本来想念纯美术,但是毕业即等于失业,三思之下,立刻改读别的。” “怪不得。”他点点点头。 “什么怪不得?” “怪不得你仍带艺术家脾气。” “我并不能彻底的艺术起来。”我说:“这是我最大的痛苦,有些搞艺术的人可以一辈子赖在床上不起来,什么都不做,不是伴侣养他,就是国家与社会养他,我做不到,我觉得羞愧。” 小董说:“有许多艺术家是极之苦干的,你所说的那种,只不过以艺术为名的懒蛋。” “恐怕是。”我笑。 “那么你心头就不必老打着一个结了。” “谢谢你。” “不用客气。” 我看看表,下午三点。 “怎么?闷?”他马上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太挤了,人山人海。” “交给我,把你自己交给我,美智,你不会失望。”他发表宣言。 我紧张,“别这么说,我的期望愈大,失望也愈大,香港还有什么地方是没去过的?” “交给我。”他还是信心十足。 我觉得好笑,不过很佩服他有自信。 “穿什么衣服?”我问。 “出去的时候,穿这套运动服便可。” “怎么?随后还要换别的服装不成?”我笑。 “要!你要带着你最好的跳舞裙子与高跟鞋。” “我岂不是还要带化妆品?”我笑。 “最好是这样。” “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阿里巴巴的宫殿?”我兴奋的问:“透露一下。” “不可以,意外才有惊喜。” “咄!最多在郊外兜个圈子,然后去的士高。” “错了,请拭目以待。” “你几时变得这么活泼?”我问。 “自从认识你之后。”他说。 “谢谢你的转变。”我取过装晚服的大盒子。 “来,出发吧。”他拉起我。 我们上了他那辆小小的日本车,车子向郊外驶去。 我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但是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他,至少他肯为我努力。 车子来到一个沙滩上,我们下车,向石子小路走去。是日天气和煦,熏风吹得人陶醉,无论怎样,即使在石阶小坐,已经够好,多亏小董把我自公寓中带出来。 我精神振作。 走到一幢高高的围墙前,他按铃。 我问:“什么地方?你带我来卖?我已经老大,卖不了好价钱。” 他微笑。 半晌有人来开门,是们佣妇。 小门一打开,里面是个宽阔的园子,种着数十种七彩缤纷的鲜花,我忍不住哗地一声。 小董说:“这是我姑婆的家。” “啊。”我完全怔住,像仙境一般,远离尘埃。 这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小平房,一边向花园,另一半向海,建筑在一个悬崖上,有一条羊肠小径通向崖下的小沙滩。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我失声问。 他双手插在袋里,“姑婆在沙滩那边钓鱼。” “钓鱼?她多大年纪?” “七十多了,”小董说:“但非常健康。” “下去看她?” “先喝杯蜜糖水。” 屋子的打扮洁净简单,我像进入童话世界,我顺手开了搁在桌几上的音乐盒子,享受叮叮咚咚的音乐。 “太美了。”我一再赞叹。 小董笑:“不是美,而是适合你的胃口。” “你怎么知道?” “哦,这是我的秘密。”他说。 整个客厅里挂有许多绿油油的植物,美不胜收。 我雀跃地四周打量,话还没说完,两只西班牙猎犬走进来嗅我的足部,我蹲下来同它们玩。 “是小弟?”一个慈祥的声音问。 我抬头,一位老太大手持钓竽与鱼箩进来,她的时髦使我意外地喜悦。 ──短头发,长裤,松身衬衫,平跟鞋,非常活泼。 “请坐请坐,不要客气,”她说:“请把我当作不存在。” 我笑出来。 小董说:“我的姑婆最可爱。” 她诉苦:“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一晃眼就做了人的姑婆,我还没结婚哪,一叫就叫老了,唉。” 我不敢笑,太可爱了。 我们吃了一顿地道的中国点心,我几乎把桌面的春卷吞下一半。 这样下去我会变一个胖子。 姑婆非常健谈,她退休前是个西医,女人出来做事的苦经她全知道,与我一说就合拍,我们滔滔不绝的说了两个小时,小董在一边直打呵欠,终于姑婆说累,要休息,我们让她午睡。 “怎么样?”小董问我。 谢谢你把我带到这个好地方来。”我说。 “没法子,谁叫我没有钱呢?”他自嘲,“如果有钱,可以去到更远。”“钱的确很有用,但这里是不同的。”我抢着说:“这里太好了。”我拉起他的手,我非常感激。” 傍晚,他叫我换衣服,说要出发去跳舞。 我听他的话,换上那袭纱衣,也不问上什么地方,跟着他就走。 我们缓缓走下沙滩,唏,原来他都布置好了,有唱机,唱片,酒,杯子,以及两张帆布椅。 我忍不住拥抱他一下。 这不是我梦想的约会吗? 那日天公作美,天空作深紫蓝,我们随着森巴音乐在沙滩上跳舞,他跳得那么好那么自然,我发誓以后每个周末要把他找出来跳舞,我们看着第一颗星升起。 直至肚子饿了,我们才回白色小屋向姑婆告别回市区。我那件黑衣没有白费。 我们在市区吃了三文鱼及龙虾,这是整天唯一的开销,由我请客。 我早说过不是钱,这种约会又岂是钱可以买到的。 “晚了,十点多,我送你回去。” 我乐得飞飞的,一直哼歌。 “下星期去哪儿?”我盼望着问。 “让我慢慢想。”他说。 我心满意足。 想不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终于得到我所要的快乐。 知彼: 结婚之后,生活奇闷无比。 同样的一个子超,婚前因为大事未定,多少尚有点刺激新奇,一旦签字成为合法夫妻,至少有三五年可以安乐,在七年之痒之前能够松口气,于是生活就闷起来。 一个人的优点往往是他的缺点。子超不喜交际,沉默寡言,本来是最好的品质,但二人生活的世界里,另一方面往往好几小时,默不作声,时间就难挨了。 有时周末大雨,我见天色昏昏暗暗的,不想出来,便拿本武侠小说看,看得出神,根本不记得已经结了婚。 一次母亲来到,我迎她进屋子,谈半晌,她问“子超呢?” “他在书房,”我说:“叫破喉咙他也不应,有时要去大力敲他的门。”我老老实实的答。 母亲恼问:“他在书房里干么?” “听音乐。”我说:“用耳筒,对外界不闻不问。” “那结什么婚?新婚时候尚且没有卿卿我我,老来怎么办?”妈妈很不悦。 我苦笑,“老了就不会嫌闷,因为现在已经闷死了。” “这个人像块老木头,”妈妈说:“是你自己挑的,你下的赌注,没话好说,我与你爹从来没喜欢过这种广东人,很会使坏,我做他们亲家一年,可口可乐都没喝到一杯!” 妈计较起来像个小孩子。 “你也太会做了,过年冬菇鲍鱼四色大礼再加上好拔兰地送上门去,人家怎么对你?” 她光起火来。 我说:“啧,你应当劝我才是呀,怎么反而火上添油?” “两夫妻,各自关上房门做人,我活了这些日子倒还没见过,丈母娘坐在这里已经半个钟头,他还不闻不问,你不叫他,他就不出来?我不相信有这种怪事!” 我不出声,事情全无法子自圆其说,不知忒地,这一年来子超的确不大参予婚姻生活。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那边说:“芷君!一定是你,你那个声音一认就认出来,好不好?听说结婚了?也不请喝喜酒,伯父母可健康?” 我笑起来,“喂,是哪一位呀?” “连我都敢忘,我是曹约瑟,你的怨家死对头。” 我怪叫起来,“约瑟,”我跟妈妈说:“你可记得约瑟?那只顽皮鬼,七年前移了民的那个家伙。” 妈妈也乐,“曹伯母如何?我好牵记她,自从她到加拿大去后,我就少个最好的牌搭子。”她抢过话筒要跟约瑟说话。 我直笑。 约瑟这家伙回来 我十岁时不知为这个人流过多少眼泪,他从来没放过我!拉我的辫子,推跌我,用水枪射我……可恶得令人不置信的邻家小男孩,我俩吵得使双方父母不知道多为难。可是一过十二岁,约瑟忽然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有谁想碰我一根毫毛,他都会找人打架,在旁人眼里、我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结果这一段友谊,在他十九岁那年举家移民之后结束。 母亲深觉遗憾。他们一去之后宛如黄鹤,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交换一下贺卡。 没想到约瑟这家伙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回来。 妈妈跟他咭咭呱呱的说了很久,才挂上电话。 同我说;“约了他们明天晚上吃饭,你要来。” 我说:“我明天要上班怪累的,周末我自己会约他见面。”我真怕人多。 “结婚之后,你同子超一样孤僻,”母亲相当不满地用嘴呶一呶紧闭着的书房门,“谁知道你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忍不住大力敲书房门。 子超将门打开,脑袋上还戴着耳筒,“咦,妈妈,你来了?” “我就走了呢。”妈妈朝他瞪眼。 子超很无所谓,他不是一个敏感的人,旁人对他满不满意或是冷嘲热讽;他从不介意。 我送母亲回家。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约瑟已派人送来巧克力。我很久没吃名贵糖果,打开盒子,高高兴兴与同事分享。 下班我驾车回家,自停车场出来,轮队付停车费,有一辆车挤来打尖,我好心让它,一不留神,轻轻碰到它的车角。 谁知一个短发穿得很摩登的年轻女人立刻下车来,叉起腰,睁圆眼睛,以其白相人嫂嫂的口吻说:“呵──姐!” 你说,在这种时候,有大学文凭管什么用?一个炸弹落下来,淑女与泼妇还不是同样血肉之躯,肉之躯,同归于尽,做人学好来干么? 她说:“你撞我的车,知道吗?你还不下车道歉?” 我说:“没碰到吧,车子都在爬,没事就算了。 “不是你的车,你当然不要紧!” 我忍不住,“你想怎么样?” “你这个八婆,问我想怎么样?”她直情想吃了我。 怎么会有这么凶的女人! 我瞪着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正在这个时候,跟着我后面的车子有个男人下车来,走到我车前,跟这个邪派女人说话。 “小姐,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否则到警局去,我就是证人。”那位强壮的先生解开外套的钮扣,叉起腰,看着她微笑。 她只好悻悻的离开。 我松口气,“谢谢,谢谢。” 那位男士探头进来,“芷君,你好吗?” 他认得我?我定睛着他,“唉呀,你不是约瑟,约瑟!”我几乎要拥抱他,真是我的救星。 “来,把车子开回去,我们吃杯茶。”他说。 其他车子在我们身后已经排了一条长龙,号声不停响。 我们急急离开停车场。 与他吃茶的时候细细打量他,他一脸的阿胡子,粗犷动人,男人味道十足,一件椋皮夹克里面只有一件棉纱背心,也不怕冷。 那么壮邪么大块头,难怪邪恶女人一见之下就打突。 “结婚没有?”我问。 他搔搔头皮,“没有,连女朋友都没个正经的。” “谢谢你的糖,谢谢你今日打救我。” “你这个人!永远像小公主似的,”他怜惜的说:“根本不会照顾自己,老给人欺侮。” 我一直笑,心里有点酸涩,我真正学会照顾自己,是在结婚之后,离开了家,子超又不大理我,我才独立得多。 “什么小公主,”我笑,“我都七老八十了。” “我们总得聚一聚,把子超也叫出来吧。” “你知道他是谁?妈妈同你说过了?”我问。 “是,伯母很健谈。” 我说:“其实子超心地很好,他只是不会说话……”无端端我护着子超。 约瑟拍着我肩膀,“得了,我都明白。” 我忍不住,眼睛就润湿了。妈妈一定说子超的坏话。 他说:“刚开始转变生活方式,当然有不习惯之处,婚姻第一年最难过。” 我没精打采的说:“可是已经进入第二年了。” “会习惯的,正如俗语说;若要人似你,除非两个你,总要互相适应才是。” 我说:“你倒像个过来人似的。” “推理而已。”他笑,“来, 回去吧,别出来太久,子超会挂心。” 他?我要冲口而出说句“他才不会”,可是忍住嘴,夫妻间好,不必献宝给别人知道,不知也千万不要在人前诉苦,天天晚上跟那个人睡觉,早上起来又说他的是非,太诡异了,我做不到。 有时候妈妈问我,我还不大想说呢。 果然,到家,子超仍然在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大事?” “天天上下班,有什么大事?”他说:“有大事当然由我处理。” “我叫一个凶女人骂一顿。”我说:“女人穷凶极恶起来,简直没个谱。” “善恶到头终有报呀,自有人收拾她。横行霸道的人有一日会遇到强中手,我是永远不会替天行道的。”他笑眯眯的说。 “奇怪,子超,你怎么可以这样心平气和的过一辈子?” “修炼所得。” 我握着他的手,“傻子,你知道我爱你吗?” “当然,不然怎么结的婚?”他理直气壮。 我说:“今天晚上吃什么?” “做牛柳三文治吧。”他又埋头看他的书。 我在厨房里张罗的时候。他进来说 “呵对,公司要我出差。” “什么时候?” “下星期一。” “这么急?”我很意外。 “说了有大半年,”他说:“我要去买只合尺寸的行李袋,可以带得上飞机的那种。” 我傻气的问:“我怎么办?”结婚以来第一次分别。 “可以回娘家住呀,”他很诧异,“跟朋友喝茶,做头发,美容……你们女人最好,消遣最多。” 我既好气又好笑,想跟子超发嗲,那是没有可能的事,他听不懂。 “我替你收拾一下。”我说。 “不用,自己来。”他进房间。 说句老实话,他的确不需人服侍,所以他也不想我叫他服侍,各人自扫门前雪。 我很怅惘,人家说的甜甜蜜蜜,我根本没有经历过。 吃完三文治,我捧着杯茶跟他说琐事 “你要打电话回来。”我叮嘱。 “电话费很贵的,况且晚上有应酬,怎么走得开拨长途电话?”他老实不客气的拒绝我。 我佯作恼怒,“你不会牵记我吗?” “才去三四天罢了!”他怪叫。 我难道还为这种小事同他吵不成?只好闭嘴大吉。 真的,同他走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也许子超也在想,同芷君走的时候,她爽快得多,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 我哑然失笑,也许当初咱俩都表现得太好,所以婚后有些失望。 正如约瑟所说:往后会习惯的。 况且夫妻之间是一辈子的事,时时刻意经营地说些甜言蜜语来哄对方欢心,也未免太累。 虽然这样的开导着自己,仍然不大开心,随后闷闷的睡了。做梦已经生下个男孩子,一晃眼就长大,跟子超生得一模一样,非常溺爱他,宝贝宝贝地哄护他,但这是个相当刁蛮的孩子,动不动蹬足大哭一轮,把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气恼得哭。” 然后便醒来,面孔还是湿濡的。 “子超、子超,我做恶梦!”我大叫。 他人影都没有。 “子超,”我跳下床走出去,他一定又在书房里,“子超!” “什么事?”他吓了一跳,“你别老这样叫我好不好?我一整夜作乱梦──你叫我,我应得迟一点,就挨骂。” 我说:“别把自己形容得这么可怜。” “真的。”他瞪我一眼。 “我还想同你诉苦,说我做恶梦呢。”我索然无味。 “你还会有恶梦?你才专门制造别人的恶梦。” 我懊恼的说:“卞子超,我希望你一出差就十年不要回来。” 他哈哈大笑。 扼死他。我心想。 上班觉得无聊,约了约瑟吃午饭,虽没有诉苦,面孔如锅底般□。 约瑟是知道我脾气的,一见就笑。 “怎么不把子超约出来吃顿饭?” “他要到纽约出差去,没空。” “他也真是个忙人,”约瑟笑,“你多体谅他。” “为什么老不高兴?你小孩脾气重,一点点小事就满怀不乐。” “我才没有呢。”我说:“我在想,几时替你介绍个女朋友。” “奇怪,怎么那么多人要替我介绍女孩子?” “很多吗?”我羡慕的说:“做男人就是这点好。” “不一定有看得中的人。”他笑。 “像我,根本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我说。 “听说追你的人是极多的。”约瑟说。 “可是别人却打不动我的心,我独独喜欢子超。我心不由己。最佩服那些可以客观地衡量甲君乙君及丙君有些什么好处的理智型女性,她们是一定能够选到所要的丈夫的。” 约瑟听得笑起来。 我长长的叹息。 “你知道吗?新婚生活的压力是很大的,很多人以为精神压力多数来自不幸的转变,这是错的,无论什么转变都会引起压力,因为人是习惯的奴隶。发一笔横财也能添增烦恼。” 我说: “子超从来不会这样开导我。” “可是他在你身边,那已经足够。” “他就快要出差去。” “几天而已。” 我又叹口气,我是希望他呵护我。约瑟又笑。 “又笑。”我拍他一下。 妈妈叫我在娘家住,我真的去了。 反正子超不打算给我电话。 幸亏有娘家。我所知道有很多女朋友并没有娘家。不是母女不和,就是娘亲已经去世,无从归起,生死都只好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是幸福得多。 三天来母亲特地做了我喜欢的菜,每天除了上下班不用担心别的事,就算来回公司,也还有司机接送,我忽然又变回约瑟口中的小公主。 自从结婚后,我已变成地铁阶级,没想到回娘家来之后,身份又矜贵起来。 妈妈嘀咕说:“那时候我是劝你再想想清楚,那么多女强人都还没嫁,三十多岁还不知道多风骚,你何必急?” 我并不是事业型女性。 “可是现在你还不是天天上班,当心越升越高,脱不了身。” 我笑,“做事当然望升级。” “你明明不等钱用,又不是事业女性,偏偏日日那么辛苦,起早落夜的在那种地方受气,你说:多划不来。” “没法啦,”我陪笑脸,“坐在家中也很闷的啦。” “什么闷?妈妈不知多么想你陪,养女儿到这么大,嫁人,就成为别人的丫头使女,真是,妈妈发薪水给你,每年加百分之十,三年升一级,你替妈妈打工。” 我说:“妈妈真会说笑,女儿嫁出去只好远离妈妈,这是必然现象,将来有了孩子,才交回给妈妈。” 妈妈眉开眼笑,“真的?” “真的,外孙长得像外婆的,多的是。”我哄她。 “什么时候生?不要担心经济问题,阿好阿晶都可以过去帮你的忙。” 我就是怕这点──怕妈妈干政,妈妈的权力若果伸展到我们的小家庭来,我们就永无宁日。 一般人只知道星妈厉害,其实星妈不过出名而已,实质上每个母亲都有她的一手,一定要左右儿女(特别是女儿)的生活,实现她的权利欲。 我说:“我们有分寸,你放心。” “一结婚后,什后都自作主,把妈妈推得八丈远。”她酸溜溜的说。 我为保护子超而得罪母亲──可惜子超一点也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胡涂的一个人。 我为他,可是吃过一点苦的,不知□地,他从来不感激我,从来不过问,从来没留意我的苦心。 住到第四天,我同爸妈说要回自己家。 妈妈说:“我不阻止你,我盼也盼你们夫妻恩爱,可是你瘦了那么多──” 我还是要回夫家的,娘家再富裕,在娘家住一辈子的女人无论如何不是幸福的女人。 但是第二日在办公室,子超的电话已经来了。 我很意外,“你在哪里?” “在家,你昨夜,在哪里?” “你已经回来了?” “昨天回来的。” “我在妈妈家,干么不找我?” “找你?我在纽约一连三天打电话回来,你都不在家。” “可是你知道妈妈家的号码。”我急道。 “我也猜想你是回了娘家,费事再打。” “你这个人!”我笑。 “今天下班见吧。” 我说好。 这个傻小子,我是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早知不回娘家也罢。 子超是不会明白的。 那天下班,匆匆赶回家,他又在听音乐。 我很放心,同他说:“有空约瑟想同你见个面。” “约瑟,是你那好朋友吗?”他除下耳机。 “是的,”我说,“他很想见你。” “你同他约吧。”他又戴回耳机。 我好笑,“多日不见,你也不想多与我说几句话?” 他已经没有对我加以注意,双手在空中挥舞,作其指挥音乐状,不用猜也知道,他在听沙拉昔蒂的吉卜赛歌。 我要找约瑟的时候,母亲阻止我。 “为什么?”我问。 “外头传得那么厉害,你没听到?” “传什么?”我睁大双眼。” “三姨婆四姑姐还有六嫂她们全听说过了,纷纷过来转告我,我正生气呢。” “气什么?说呀,妈妈。”我催她,“别卖关子。” “说你的婚姻出了毛病!” “什么毛病?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谣言呀,说你有了新男朋友,天天在外头见面,搂着肩膀,把头靠在他身上,又搭他的车子来回公司,你的丈夫一气之下,已经到美国去了。都是这一两天我听回来的。” 我站在那里变成一个木头人。 我的天,“这不是指约瑟吗?”我叫出来。 “所以呀,你还约他?” “可是我光明正大,为什么不能约他?我是约他与子超见个面。”我大声说。 “别人知道了,又该说你同男友丈夫谈判了。” “咦,这些人的想象力怎么如此丰富?” “不由你不服!” 我说:“子超到美国是因为开会,约瑟只是我的好朋友,我坐的平治是父母的车子,怎么他们会说成一团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人,又不是大明星,这些人为什么造我的谣?”我拍着桌子 “我也不知道,光是为解释,我几乎说破了嘴,”妈妈说:“我怕子超家知道这件事。” “事?什么事?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人的耳朵特别喜欢听谣言,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一震:“子超有没有听到?” “自然有人说给他听。” “该死。” “不怕,你同他解释,他当然相信你的为人。” “我最讨厌解释。” “不由你不愿呢。”妈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倔强,“这些人无理取闹,我才不去为他们烦恼,事事解释越描越黑,有什么好处?” “藏在心里,更不妙。” 我笑笑,“子超不是那样的人。” “你别把他估计太高──” “真的,妈妈,他是一个高贵的人,他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他不会瞎疑心。”我还是在笑。 妈妈瞪起双眼,“有这样的人?干么不活在神话里?” “你自己爱听是非,爱说是非,自然不相信世上有不好此道的人类。” “你真是不烦?”妈妈直问:“还笑呢,你呢。” “当然不烦,子超有子超的优点,时穷节乃现,现在你看到他的好处了。” 妈妈点点头。 那日回到家,约瑟来电话。 他劈头便说:“听到我同你的谣言没有?无稽。” “不无稽怎么好算谣言?”我笑。 “我更加想见子超,免得他误会。”约瑟懊恼的说。 “他不会的,”我说:“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明天你有没有空?我在家做涮羊肉,你来吃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我觉得约瑟也大方得可爱,非一般蚶蚶蝎蝎之辈。有些男人也怕吃亏的,生怕给别人占了便宜去,一点点小事四出诉苦解释,老怕舆论对他不利。见鬼。 我与钟点女佣在下午就开始准备,做这个做那个,下午约瑟来了,子超与他热烈握手。 两人寒暄几句,便说到我。 约瑟说:“我待芷君如妹妹一样,自小看着她长大,她小时候最爱诉苦,我时时同她说:‘芷君呵,做人千祈不要抱怨,也不要解释。’” 子超忽然纵容的说一句:“她到底年纪还轻,经验不够,有时嫌我温吞水呢,但是年来很有进步。” 我说:“我都忍得生大颈泡了,他还说我毛糙。” 子超说;“约瑟宠你是因为他不常见你,我老宠你,你就变怪物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卞子超,我认识你这么久,今天你的话特别多。” “见到你的老朋友,我也高兴呀。”子超说。 那日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 约瑟后来单独与我见面,很坦白的同我说:“我对你是有私心的,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看看我败在什么人的手上──”他一本正经地。 我涨红了面孔。 “──六年来只有你知道我的情书不断,”他笑,“结果你还是嫁了别人。回来听伯母说子超对你颇为粗心大意,我就更加不服,后来见你,又似乎有难言之隐,自然是不放心。” “不,我很爱子超──” “当然,我现在可知道了。小公主心中发牢骚是一件事,爱丈夫却也是事实。” 我笑。真的,他说得对。 他正颜说:“芷君,如果你心中还有疑惑,我劝你去尽。” “啊?”我不大明白,抬起一条眉毛。 “子超你是挑对了。他诚然是一个高贵智慧的人,我自问做不到的事,他都可以很理智的处理。” “是吗?”我很高兴听到他称赞子超。 “那日涮羊肉,他趁你忙的时候,很有技巧地向我表示,那些故事他全听说了,一点意见都没有,叫我不要介坏。” “是吗?”我吓一跳,“他有那么深的城府?” “不是深,而是宰相肚内可以撑船。” 我听得心花怒放,“谢谢你!约瑟,谢谢你。” “我死心了。”他笑着说。 那日回到家,子超还是关在书房内听音乐。 妈妈做好火腿片拿来,一进门使说:“我那高贵的女婿呢?” 我呶呶嘴。“在书房里呢。” “候门一入深如海。”她笑说。 我说:“高贵什么?也只不过是个像男人的男人罢了。” “他倒是很笃定。”妈妈说:“有自信。” “有自信?”我说笑,“他才不怕我飞走,不过我也不会再迁就他 。” “我走到书房门口,大力敲门,“喂,你丈母娘来了.出来招呼招呼 。” 子超出来,瞪大眼,“怎么招呼?” 真被他气坏。 有没有高贵的男人,但又懂得服侍女人如华伦天奴?子超会不会变得心细如发?我长长叹口气,也许到那个时候,他会觉得我不够好,改娶别人去了。 知妻莫若夫。 少女变: 五年了,天天穿这两套校服上学,夏天白色,冬天深蓝,五年整。我觉得闷。 据姐姐说:书本与课程根本没有变过,她小时候也是念那些方程式,英国文学、地理、数、理、化。 我觉得闷。 中学开头三年,我是个顶尖儿的好学生,后来就越来越不用心,我是因为完全没了心思,我开始野,先是下课放下书包往外跑,看电影、聊天,坐在小冰店里,去运动场,再下来星期一就起不了床,朋友带我到的士高去。 姐姐开始替我担心。 妈妈仍然懵然不觉,她坐在牌桌上说:“我那两个女儿根本不需我担心,功课品行都好,人家说儿子比女儿好,我可不觉得。” 爸爸在外头为工作忙,最近市面较淡,他的厂接不到订单,更加要焦头烂额地经营,我们根本见不到他人。 只有姐姐与我比较接近,她劝我,“小妹,书总是要读的,熬完最后这两年预科,考上大学,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还是不能静下来,以目前这种情形来说,我能考上大学?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姐姐问:“为什么不好好念?你是个聪明的学生,以前老是考第一,只要你肯瞄一瞄书本,就不会不及格。” 我不出声,姐姐对我很好,我不想伤她的心,顶撞她。 “没心思?是不是?”她问。 我胡乱找个借口,“有许多功课不明白,换了新老师,根本教得不灵光。” “替你找个补习老师如何?教你教理化。” 我耸耸肩,表示可有可无。老实说,到这个时候,我对功课已经毫不关心,管它呢,也许有许多赚大钱的工作,根本不需要文凭,爸爸开厂做厂长,不知道有多少大学生为他工作,他又不是博士硕士。 我以为姐姐说了算数,谁知道补习老师过数日果真出现了。 他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大,那么冷傲,一眼看过去,我就被他吸引,他像是某一个电影明星,又有一股明星所没有的气质。 我傻傻的看着他,他对我却没有感觉,只是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我一番,坐下来,以他那低而具磁性的声音说:“你就是我的学生?” 我点点头。 他把我的成绩表扬一扬,“三科六十分,五科六十五分,就想考大学?” 好凶,我不悦,他管我呢,考不考大学是我自己的事。 “听说你无心向学?”他又追着来打。 我只是看看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奇怪,男人的睫毛都这么长。 他白我一眼,无可奈何的叹口气。 他说:“你听着,由今天起,我每星期三天来替你补习,完全是私人帮忙性质,如果一个月下来你不作出显著的进步,我就不来了!” 不知忒地,我竟一反常态,说声:“好。” 他笑了,露出发白的牙齿,用手擦一擦鼻子,说:“孺子可教。” 他笑起来更漂亮更动人,我看得呆住,他像小说中那种叫人一见倾心的男主角。 他拍拍我的头,“我明天来。” 他走后我问姐姐:“他是谁?叫什么?几岁?干哪一行?有没有女朋友?有什么嗜好?脾气好不好?住哪里?” 姐姐白我一眼,“你只要叫他苏老师就可以,旁的事,你不用管。” 我伸伸懒腰,真不知道姐姐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男家教来,神通广大之至。 当夜我没有出去,彼得叫我跳舞,莉莉家有生日派对,玛姬要看电影,但是我留在家中。我借了同学的笔记影印,把它们那整理出来。 我不能在苏老师跟前丢人,我要表现得好一点。 为什么? 我不知道。 苏老师来了,我们坐在书房里 他先替我温习课本,我回答得头头是道,我有几乎过目不忘的记性,前一天温习过,他考我不倒。但数学就全部不会,因逃课,没听老师指点。 他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一定是听姐姐说过我的劣迹,然后发觉我并非非那么朽木,才表示奇怪的吧?我明白。 他替我补代数,教得比学校中老师好多了,一点即明,我迅速算出他给我的例题,他点点头。 我急于要讨好他,(为什么?)待他走后,干脆把以前不熟的笔记全部取出来细读。 说也奇怪,只挂着等他来替我补习,书本也没有那么沉闷,精神像是有了寄托。 他第二次来,我一早在家里等他,坐得端端正正。 我听见他低声跟姐姐说:“……很乖……完全不似你说的那样……” 姐姐很尴尬,仿佛毫无根据地说了妹妹的坏话。 我掩住嘴偷偷笑。他一进来,马上又正襟危坐。 我把功课准备得很齐备,文科百分之一百完美,理科上则疑难多了,一定等着他讲解,功课太好的话,就不需要他,而他岂不是不用来了? 我一定要他来,我希望由他陪读。 一个月之后,他仍然没有与我攀谈,而我的功课,却因此上了轨道。 我们相处很愉快,我对他彬彬有礼,他的脸色渐渐缓和,每次我呈上测验卷子,上头那分数都使他高兴。 我仍然故意使化学分数很低,让他为我担心。 我渴望他的关注,因为父母亲从来不为我操心,我很寂寞,寂寞使我急于要得到朋友,但是现在外头的朋友才引不起我的注意呢。 莉莉第一个生气,说以后都不要睬我,玛姬说我不合群,爱理不理,被得虽然还天天打电话来,我叫佣人回答他,说我不在家。 我不会为他们再出去。 姐姐为我的转变,欢欣莫名。 她说;“是不是?我早知道你基本上是个好孩子,阿苏跟你补习之后,你就纳入正轨,多么好。” 我问:“他叫苏什么?” “苏国栋。” “英文名呢?” “好好的人,要什么洋名?”姐姐笑。 我想再问下去,一想太露痕迹,心虚地住嘴。 我约苏老师去看电影,闲闲的说起:“做毕功课去看场戏,没什么大碍吧?” 他说:“当然要有一定的消遣。” “我有两张票子,看碧丽宫的文艺片。本来女同学同我去,此刻她没空。”我仍然很平淡的说。 他头也没抬起来,“同你姐姐去。” “问过了,姐姐说没空。”我暗示说。 “怎么会没空?”他仍然不在意。 我拿他没折,“你呢?”我终于直接了当的问。 “也好。”地说。 我的心狂跳。 “你把两张票都给我,我替你找人把票买下来,那总可以了吧?” 我眼都直了,没法度,只好把两张票都交在他手里。 他的微笑那么动人,人却那么古板。他浑身充满了男人气息,一举一动都具有魅力,有人说的,少男少女仍具有动物的原始直觉,所以容易对异性发生倾慕,不大论及那个人的社会条件高下,也许说的就是我吧。 过数日我又问地:“请问苏先生毕业没有?” “社会大学都早毕业了,”他笑,“我都廿八岁,不毕业岂非是迟钝生?” 我冲口而出,“你属牛?比我大十二岁。” 他笑,“可不是,比你大一大截。” 渐渐因为我假装不经意的询问,我搜集了颇多他私人资料。 他是姐姐高班同学,他妹妹是姐姐最好朋友。 他喜欢白色,也喜欢女孩子穿白。 他念工程,现在在政府机构里办事,已升了级。 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父母都还在做事。 他爱运动,最擅长回力球,常为此到澳门玩球。 他并没提到他的女朋友。 我借故问:“你说最适合结婚的年龄是什么岁数?” 他答得很爽快:“我比较赞成迟婚。” 这是不是表示我仍有希望呢?他会不会等到我长大?我已经长大了,他有没有发觉? 姐姐说:“你的功课恢复正常了,但是人为什么越来越沉默?” 我否认,“没话说而已。” “有心事的话,说出来比较好。” 姐姐真体贴,她永远照顾到我的需要。在家中,各有各忙,相信对我真正关怀的人,只有她一个。 我不禁想把心事告诉她,但是一犹疑,她已经说:“没心事最好。”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我恋爱了,我爱的是苏国栋。连他的名字都是可爱的,看报纸的时,“国”字会跳跃出来,抖进我的眼帘。 他白衬衫上那种洗衣粉的气息,手上药皂的香味,他头发上的闪光,嘴上的青色须根,眼角的细纹……都一一引起我的喜悦。 他是上帝精心塑造的艺术品,我当他如奇迹般欣赏,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讨他欢心,一点点功课算是什么? 我默默地爱他。 他随着我分数的增加而夸奖我,与我说话日渐增多。 他说:“以前不认识你的时候,你姐姐把你说得像小魔鬼一样,现在发觉你是一个小天使。” 我微笑,为他,一切都是为了他。 有了他,我不再寂寞,一星期三天我等待着见他,他晓不晓得;切都是为了他呢? 有时候他也抓着头皮说:“为什么单单是代数仍然刚刚及格呢?”大惑不解的样子。 我心里偷笑,要做一百分才容易,要刚刚及格,可困难极了。 “是不是我教得不好?”他着急。 我喜欢他为我着急的样子,能叫他为我担心真是好。 一个星期三,莉莉硬是要我陪她去看电影,我看看时间还早,便徇众要求,去跟她们看一场乏味的影片。 回到家,静悄悄,妈妈一定去了打麻将,爸爸照例有应酬,我在沙发坐下。 忽然之间我听到书房有笑声。 是姐姐。 我无聊的抛高垫子,又接住,她看什么看得那么好笑?我很奇怪。 接着又是一阵爽朗的男人笑声,我的心凝住。 这不是苏国栋?我站起来。 只听得姐姐说;“妹妹就快回来了,你正经点。” 他笑,“伯什么?她一定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不然谁肯来做家教这种水磨功夫?” 我如五雷轰顶。 “国栋,说这话就没良心了,我妹妹是多么好的一个学生。”姐姐笑道。 “她是很可爱,再过三五年,你想想,追求她的人有多少!”国栋说。 我的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他竟是姐姐的男朋友,我太笨了,太一厢情愿,这么明显的事竟然看不出来,当然他是她的男朋友,不然的话,她怎么会找到他? 我怔怔的淌下泪来,我无法抑止自己的眼泪。 姐姐!苏国栋!你们太伤我的心。 只听得他说:“我们的婚事,你向父母提出来没有?” “没有。”姐姐说:“言之过早。” “我等不及了。”他说:“订了婚也名正言顺一些。” 我听到这里,站起来走出去。 那天晚上我睡在同学家里,哭了一夜,第二天没上课,回家睡觉。 姐姐下班后把我自床上拉起来,骂我:“你怎么了?你昨天下午跑哪儿去了?一个晚上不回来,女孩子到处睡,将来谁敢娶陬?今天为什么又逃学?你这个人到底有救没有?”她一副气急攻心的样子。 我不去理睬她,自顾自睡觉,闭上眼睛。 姐姐气得转身离开。 我是无可救药的朽木,认我去腐烂吧。 我的眼泪却滚烫的落下面孔,此刻我心所受的煎熬,有什么人知道? 我还为什么去上课? 顿时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干脆什么都不理,好好的享受生活。我还妄想苏国栋关心我,原来他只是为了讨好姐姐,姐姐叫他来,又是为了什么?真为我好?还是因为面子问题,希望我乖乖地做她的好妹妹? 都不是为我.没有一个人为找,最终剩下的是我自己,在时间的荒漠要苍白地仿徨,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窝,他们都相依偎在一起,聚成一堆,而我,我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挤破头也别想进入他们的世界。 我痛哭失声,这样寂寞的青春期,这么寂寞的人生,叫我怎么熬下去? “妹妹,妹妹。”有人推我。 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是他。 “是苏老师来看你。”他说:“别装睡。” 我把脸转到另外一面去,紧紧的闭着双眼,死命也不肯睁开来,他跟我说话有什么用?他是姐姐的人,他是别人的男朋友,我恨他.我恨他们瞒了我这么久。 他为什么还要来惹我?有空两个人可以卿卿我我,干么还管我是否用功读书? 他硬把我身体扳过来。 “都说青春期的人无可救药,我看你简直是人版!” 我说:“别理我,你走,你走呀。” “我要你跟我说明白,你干么逃学。” “我爱怎么就怎么,你管不着。” “你还是孩子,什么叫做你爱怎么就怎么?” “我已经十六岁半!” “我家的沙发存在比你还久。” “沙发没有生命,我有生命。” “乱讲,你得听听我的。”他把我整个人自床上拉起来,他是这么孔武有力,我身不自主的被他捉着,我大力挣扎。 “放开我!放开我。” “不放,你叫人心疼,你自暴自弃的态度叫人痛心!” 我大叫,“你管不着!” “为什么?”他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抵死不说。 他长长叹息,一脸失望,“我真的想你好。” 我冲口而出,“才怪,你不过是为姐姐,你并不想为我。” “我为你姐姐?不错,但我也为你,不然我干么这么着急?我已尽了我的力,原本我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捱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孩子!” “无论怎么样,你是姐姐的人!”我冲口而出,马上后悔。 他忽然之间沉默下来,他明白了,他明白我的怪行为。其实一向都是这么明显,不知为什么他到现在才知道。 过了很久,他说:“你这孩子。” 我用手捂着面孔。 “我是你未来的姐夫,你知道吗?” 我的心像被箭射穿似的,我抽噎着。 “你这个孩子。”他反反覆覆的说着这五个字。 每个字都似刀子似刺我的肉。我索性号淘大哭起来。 没有人可以解救我的痛苦,没有人,我不要他在我身边,我不要。 但是他扭着我拉着我要叫我认错,我推开他。 “我一定要救你,”他发狠劲,“我── ” “够了。”姐姐冷冷的声音自我身后传出来,“够了。” 苏国栋站起来,无可奈何的离开。 我瞪着姐姐,她也瞪着我说:“我再不理你了。” 然后他们双双离去。 我擦干眼泪,愤怒的呆在家中一天,然后就简单的收拾一点东西,打算离开这个家。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每个人都视我如陌生人,父母亲根本不理会我,怕与我说话,怕我有要求,怕接触我,只想我吃饭睡觉做功课。 我还留在这里作甚? 往日只有姐姐疼我,现在又闹翻,为了苏国栋,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个我们两姐妹同时爱上的人。 我到莉莉家,她告诉我,我不能够在她家住太久,她母亲已经开始非议,我留一个晚上,便到彼得处去,彼得的父亲在午夜下逐客令,我只好走,彼得眼睁睁地,一点能力也无,看着我被侮辱,这个没有用的小男孩子!我在街上逛到清晨,筋疲力尽,路上的夜归人对我吹哨,我吓得不得了,终于在一家通宵咖啡店熬到天亮,疲倦不堪,一点办法都没有,除了回家去。 如果身边有个钱,我想:如果……我打个冷颠,我可是要堕落了? 还是赶快回去吧。 我在街上转来转去,终于来到苏国栋的家附近,刚抬头往上望,有人一把拉住我。 “你在这里!”是苏国栋。 我吓一大跳,见到是他,马上瘫痪下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姐姐报了案,你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他吼。 我求他,“让我上你家喝杯水,憩一憩。” 他看看我的样子,叹口气,点点头。 “不要告诉姐姐。” “她为你快急疯了,我不能答应你。” “我求求你。”我饮泣。“我想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我务必要通知她,你可知道?为了你,她已与我闹翻,她怪我引诱你,不然你不会一门心思的要跟牢我,所以我不能够──” 我转头就走,我不要再听他们堂皇的理由。 他在后面叫起来,“妹妹,止步,我答应你。” 见他如此说,我又转过头来,跟他上楼。 他的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我累得几乎要虚脱,有憩息的机会,便肆意倒在他的沙发上,只觉得昏昏沉沉,快要进入梦乡,他把我拉起来,叫我喝牛奶,我就他的手喝两口,就进入甜乡。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梦中见到无数的妖魔鬼怪前来迫我,扑向我,咬我,我哭泣,挣扎,逃,但是被他们逼我至一个角落,血红的,炽热的火向我烧来,我叫至声嘶力竭,躲无可躲,终于崩溃下来。 我自梦中惊醒。 张开眼睛,抹一抹额头的汗。 “怎么样?魇着了?”是苏国栋的声音。 我点点头。,“睡了多久?” “七小时。” “什么?”我骇笑,“这么久?” “来,吃饭吧,我做了几个好菜。”他唤我起来。 我鼻子闻到一阵香味,不顾三七廿一,吃了再说,像饿鬼一样,离家三天,就变成饥尼。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独立?这次短暂的离家得到的教训可大了。 妈妈曾说:“小牛小羊一生下没多久就会觅食,单是人,还说是最智能的动物,足足要父母养十年,简直是开玩笑。”她说得太对了。 像我,冲动地走出来,结果除了回去之外,没第二条路可走,谁会收留一个十六岁半的女孩子?谁有这种胆子? 今日苏国栋不知忒地,并没有教训我,只是静默。 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我税:“怎么,不骂我?” “有什么可骂的?你姐姐说得对,你盲目地需要爱,不管是谁,一头撞上去,爱了才说,为发而爱,因为在家庭中得不到温暖,所以渴望被关怀,其实也不尽是你一个人的错。” 我低下头。 “可是你不该把我列为你的对象。现在你姐姐愿意退出来成全你,你怎么安下一颗心?” 我发呆。 “你的年纪那么轻,前而的路那么长,一边走一边还不知要看多少风景,十年后,甚至廿年后,想起今日为我离家出走,你都会笑死,若干日子过去,当你心智真正成熟,我保证你看都不要看我这个平凡普通的公务员。” 我忙说:“不会不会!” “你现在当然说不会。”苏国栋叹口气,“你现在的世界小得很,容不下那么多东西,一眼看见我,当是大目标,告诉你,将来不晓得有多少男人追逐在你裙下。” 我露出一丝欢笑,“会吗?” “我老觉得穿校服的女孩子像只蛹,一毕业便脱下蓝色制服的蛹壳变为蝴蝶,你不用急,大把日子随你灿烂,你给我放心。” 我喝着西瓜汁,不出声,已经回心转意。 “去淋个浴,你姐姐就快要来接你走了,你还是准备回家去,对不对?”他看牢我。 我犹豫的点点头。 他有点安慰,拍拍我的肩膀。 “闷,”他说:“谁不闷?做人……将来你就会明白。总要忍耐,不忍耐是不行的。” 在他的浴室内,我把自己自顶至踵的洗了一次,只觉得热水与肥皂是天下最令我愉快的东西,离家三天,整个人变为一块咸肉。 回去,不知道姐姐是否原谅我,不知道父母是否责怪我,我忽然胆怯起来;我害伯。 擦干身子头发,穿回衣裳出来,看见姐姐已经坐在那里。 她板着面孔,不声不响,与苏国栋相对无言,都是我不好,我想,害他俩这样子。 见到我,她叹口气,“我们走吧。” 我看看苏国栋。 姐姐说:“现在我已跟他绝交,你爱追他,看你的本事了,反正我不会跟你争。” 我发愧,“不不,姐姐,他是你的,我没有那么想过,他是你的!”我直嚷。 姐姐说:“我才不要他,你要的话,你自己下功夫好了。” 苏国栋在一旁啼笑皆非,“胡说,你们两姐妹胡说八道,我是我自己的,你们少把我抛来抛去当人球!”他大声叫。 我与姐姐静下来。 我忏侮,“都是我的错,姐姐,我苏醒过来,我一定要好好努力功课,你不会对我失望。” “我们回去再说。”姐姐说。 “我希望你同苏老师言归于好。”我说。 “回去再说。” “姐姐,”我央求,“请你们──” 姐姐打断我,“你以为人人像你,是小孩子?爱吵就吵开,和好在一刹那?谁跟你闹着玩?你走不走?” 我看着苏国栋,眼睛里充满恳求。 苏把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你不原谅她,也该原谅我。” 姐姐别转面孔,她像是伤透了心。 我真想跪下来求她宽恕,一急之下,哭起来。 姐姐着我一眼,讽嘲的说:“做孩子真好哪,一哭就可以把一切解决。” “好了好了,你们是亲姐妹,”苏国栋说:“她现在回心转意,决定不要我,你就把我拣回去算了,免得我流离失所。” 姐姐忍不住笑出来,我含泪看着她。 她叹口气,“我们先回家,国栋,你明天再来替她补习吧。”姐姐真是好姐姐。 “不不”我抢着说:“我不需要补习老师,我自己会得温习功课。” “真的?”苏国栋大悦,“我从此可以放下这个担子?” “真的。”我伸出三只手指作发誓状。 姐姐也露出一丝笑意。 我们由苏国栋送回家中,母亲仍在那里打麻将,她似乎根本未曾发觉我失过踪。但是我觉得搓牌声无限温馨 有姐姐爱我,已经足够。 有我自己爱自己,也已经足够。 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盲恋: 我出名是个心急鬼,横冲直撞。那日出门上班,因为时间晚了,更加是跑着出去,在家门口与一个男人撞个满怀。 我马上骂:“你这盲鬼!” 那年轻的男人愕然,朝我的方向瞪过来。 距离那么近,我看仔细他的面孔,才发觉他真是个盲人,双眼微微窝进去,眼珠无神。 我呆住,接着道歉:“对不起。”我只是脾气坏,心地不坏。 他微笑,“无所谓,冒失鬼。” 我笑了。他这么有趣.是新邻居吧,以前没见过。 “再见。”我急急开步走。 “再见。”他朝我摆摆手。 我临走再看他一眼。 盲人,多么不幸。他们的世界是漆黑一片,我忽然感激上主,赐给我目光。 那一日我都心平气和。 下班回到家里,母亲说:“有客人,朗伯母搬到我们隔壁来住。” 我只得过去规规矩矩的叫一声“伯母”。 母亲在教会是个热心份子,她的朋友一向很多。 当下朗伯母对我说:“易小姐,这是小儿景昆。” 我一眼看过去,吓一跳。 这正是我早上在门口碰见的那位盲人先生。 “你好。”我只得说。 他头一侧,似乎认得我的声音。 我索性摊开来说:“还记得今早的冒失鬼?” 他又笑,他性格开朗,很难得。 多少健康的人尚且怨天尤人,活得不耐烦。更有些懦弱的人,残害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实行自杀。 我喜欢看到勇敢乐观的人。 “你好。”他伸出手来。 我与他握一握,“愿意过来谈谈吗?” “当然。”他的听觉非常灵敏,立刻跟着我的脚步走。 “请坐。” 他坐下来,完全知道椅子在什么地方。 但他不如一般小说中所说,跟普通人一模一样,甚至看不出是个盲人。 因为他的眼珠子呈死灰颜色,毫无生气。 幸亏他的衣着打扮非常趋时,这必然是朗伯母的心思。 “你在打量我?”他问。 “是的。” “好奇?”他像是看穿我的心意。 “是”我只得承认。 “说来听。” “没想到你们也在街上走,探望朋友,我以为你们只坐在家中阅贝尔凸字书。” “那我还要上班,光坐家中恐怕不行。”他微笑。 “你在什么地方做事?” “我教书。” 我很佩服,肃然起敬,“教哪一科?” “教音乐,”他补充,“声乐。” 我听说过,他们对音乐的感性特强,在这方面有良好的发展。 “你会唱歌?” “一点点。”他很谦虚。 “你怎么去上班?” “我比较幸运,由父母接送,有时候自己叫车子。” 我心恻然,一个人若不能照顾自己,多么麻烦。日常生活最琐碎之事,都令他不快吧。 朗伯母间:“你们在谈些什么?” 我笑答:“互相介绍。” “真的,”朗景昆说;“你干哪一行?” “我做室内设计。” “啊,这是盲人无法胜任的工作。”他说。 我觉得残忍之极,面对一个比自己不幸的人,我老觉得不知欠下他什么似的。 母亲说:“请过来吃碗点心。” 朗景昆在吃东西的时候很小心,动作也较缓慢,仿佛是斯文有礼,但是我知道他好强,怕出错。 之后他们又谈一会话,才告辞。 他们一定,我就问母亲:“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么样?”母亲愕然,“你是指景昆?世上确有许多盲人,只不过以前你没有接触到而已,他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子,他母亲为他骄傲。”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比许多心理不正常的人更健康。”我怜惜的说。 “你可以与他做个朋友,”妈妈说:“他比起你那些艺术家朋友来说,更可算是个有为青年,人家连香烟都不抽,更莫论是大麻这些了。” “他是自小盲的吗?”我又问。 “你何不自己问他,他就住十六楼。”母亲说。 “我下个礼拜去看他。”我说。 我买了一大束姜花,无他,因为它香。 朗伯母热烈的欢迎我,让我与景昆坐在一角慢慢谈。 朗景昆用力嗅空气,“嗯,太好了,是我最喜欢的姜花。” 他仿佛像看得见一样。 我问:“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好得很,这附近有座小公园是不是?” “是,跟我来。”我站起来。 “我本来也想去走走,我早认清了路。” 他不是吹牛,他完全知道方向,过马路的时候他熟悉的摸向交通灯拄。 “这里有盲人过路设施。” “什么?”我莫名其妙,“有什么?” “你一直没有注意?这里一转绿灯,交通灯便发出嘟嘟声,过马路很安全。” 原来是这样,我仿佛是听到过这种响声,我太胡涂,与自身无关的事竟不去加以注意。 过马路我很自然挽着景昆的手帮助他 ,他却轻轻挣脱。 他说:“别这样,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先一怔,随后马上醒觉他不想我帮忙,换句话说,他不需要人同情他。 好倔强的家伙。 小公园内空气甚佳,有喷水池,树木茂盛,也有花朵,只是他什么都看不见,我仍然为之恻然。 他说:“这里有人下棋吧?” “你怎么知道?”我讶异。 “我听到有人争论。”他微笑。 “世上君子少,尤其是观棋者。”我也笑。 “喷泉约有十来个喷嘴是不是?” 我探头一数,“十七个。”猜得真准。 “而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是不是?”他问。 我不好意思,“你又怎么知道?” “因你有那样的坏脾气,”他笑,“分明是被纵坏的,如果长得不美,谁来纵你?” “错了,我长得奇丑,又爱诸多作怪,人们怕了我,才特别迁就我。”我笑说。 他居然点点头,“这也是一个可能,事情往往有两个极端。” 我们吃吃大笑,我诧异的想,怎么可能,他是我所遇见最活泼健谈兼有气质的男孩子。 他问我:“此刻女孩子流行什么样的服装?仍然是美式足球员那种垫肩膀样式?” “不了,渐渐柔和了。” 我最喜欢我小时候阿姨穿的柔和线条。。五十年代的大圆裙及小背心,也许你不知道。” “照片中见过。”我说:“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我迟疑一下问:“那时候你可有目光” “有,我在十二岁那年才失明。” “唉呀。”那更惨,如果完全不知道这花花世界是什么情景,反而好过,他曾经得到过,此刻又失去,那才是最难过的呢。 “那你对这世界是有记忆的了。” “是。”他说:“我知道苹果有红有绿,轮船汽车各有巧妙,影树的羽状叶子,以及女孩子的皮肤要白才漂亮。” “发生了什么?” “汽车失事。” “上天!” “我也曾经痛哭失声,不过事隔多年,已渐渐平复。” 我摇头叹息。 “我觉得你这人很爽直有趣,我大多数的朋友对我的残疾都视若无睹。” “那也是应该的。”我说:“他们是你工作上的朋友,不会谈及个人问题,我跟你又不同。” 他不出声。 “你不介意我同你谈谈吧?”我问 “不,我也需要倾诉的机会。” “我很佩服你。” “早几年我还是很孤僻的,现在也许是年纪的关系,我想开了。”他微笑。 我仔细的留意,他笑中并没有苦涩。 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人。 我们随后散步回家,我便告辞。也许他还有其他的事要做,他生活相当活跃。 此后我时常约会景昆,我们甚至一块儿出席音乐会.一个月约见两次面,因他是个很聪明理智的人,我有很多疑难,都与他商量。 我们渐渐变得很熟。 母亲警告过我,“朋友之间要划一条线,不要太亲密,人家到底有异于普通人,你要顾到他的自尊心。” 我回心想一想,自觉并没有过火之处,朋友也可以定期见面谈心。 他也不是那种容易误会人的人。 我虽然放心,却也听从母亲的劝告,略路与他疏远一点。 那日我下班回来,觉得非常疲倦,于是小睡一刻,起身的时候,发觉家里有客人。 母亲正在与朗伯母闲谈。 我听得朗伯母说:“我们还有什么非份之想呢,只是景昆与你们小姐很谈得来,他很需要朋友,就是这样而已。” 母亲说:“你别客气,我这个人最开通,孩子们的事,我一向不管,偶而忠告一下,也不过点到为止,他们喜欢如何便如何。” “我……实在很为景昆担心。” 母亲说:“他那么能干,残而不废,你也应觉安慰。” “真的,”朗伯母说:“事实上他跟平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有哪个母亲不为儿女担心?” 母亲只得赔笑。 我咳嗽几声,母亲听得,转过头来。 我去坐在母亲身边。 朗伯母看见我,高兴得什么似的,“你看你多好,有这样的乖女儿。” 她又坐了一会儿,与母亲研究一集毛衣的样子,就告辞了。 母亲说:“也难怪,她是希望看到儿子成家立室的。” 我不出声。 母亲说:“嫁与景昆这种人,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我连忙开口,“我不打算嫁他。” 母亲看我一眼,“那你自己当心了。” “做朋友总可以吧。”我问。 “我只怕景昆多心。” “他不会的。” “别太肯定了。”母亲说:“感情这回事与旁事又不同,要额外小心处理。” “是的。”我答。 母亲说得好,现在景昆虽没有对象,朗伯母已经有误会,这事恐怕得速战速决。 我约景昆在咖啡室等。 我们见面之后,他很快觉得气氛不对。 “为什么吞吞吐吐,”他诧异,“有什么话要说?” 我有点闷,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来,让我来博你一粲。”他自口袋取出一副时款的太阳眼镜,戴上去,“母亲买给我的,她说戴上跟普通人一样。” 我一呆,并不觉好笑,只觉深深凄凉,跟普通人一样?有什么可能跟普通人一样?又有什么必要跟普通人一样?景昆自有他存在的实力,为什么朗伯母不能承认事实? 我强笑说:“我不喜欢男人在室内戴太阳眼镜。” “我也是。”他除下眼镜。 我按住他的手,“景昆,我们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仍然开不了口。 “我母亲跑到你家去说过许多荒谬的话吧。” “不,朗伯母不是那样的人。” “她很天真,对许多事有憧憬,你放心,我倒是很实事求是的,我并没有幻觉。” 我很感激,没想到他把事情先说了出来。 “很悲哀,是不是?”他的声音降低,“我们之间不可能有另一步的进展……不过不要紧,”他又振作起来,“我所需要的,是你的友情。” “景昆,你大明理了。” “我能不明理吗?尽管我这么努力,有许多事,是我能力所做不到的。我不能陪你旅行,欣赏名胜风景,我不能陪你看电影电视看书,你说,干什么是用不到一双眼睛的?我能要求旁人为我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他有点激动,我连忙拍拍他的手。 他平复下来,叹口气。 又说:“我只能与同类型的异性谈婚嫁,但是父母照顾我一个已经足够,我不想再累他们。” “胡说,你并没有拖累他们,有很多子女连累父母,但那个决不是你。” 他完全恢复了,微笑道:“够了,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否则就要变自怜狂。” 我也笑。 “妈妈很为我终身大事担忧。”他感喟的说。 “景昆,你认为我们还应当经常见面吗?” “为什么不?”他说:“你有其他的朋友,我也还有其他的朋友。见不到你,是我生活上很大的损失。” “伯母她── ” “我会同她解释,她会明白的。” “景昆,”我侧侧头,“这么多朋友之中,我最喜欢跟你相处。” “是吗?”他很兴奋,“我很高兴。” “我觉得你乐观、爽快、细心、敏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最主要的是,你关心我。” “太好了,”他畅快的笑,“太好了。” 那日回家,我觉得心头如放下一块大石。 我以为已把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一切天下太平。 我甚为天真。 一个周末,我约了景昆,刚要出门,母亲叫住我。 “去什么地方?” “与景昆去钓鱼。”我不在意的说。 “女儿,我可是警告过你的。”母亲不悦。 “我们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我不经意的说。 母亲似乎有点恼怒,“怎么说明?” 我很少见到母亲对任何事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大为意外,怔住,瞪着她。 “朗伯母说景昆数次在晚上叫你的名字,又哭,你不知道吧?” 什么? “叫你别把事情看得太轻松,你不相信。” 我面上变色,发呆般作不得声。 “他不止想与你做朋友,你现在明白了?” “但是他连我长得怎么样都不知道。” “他是盲人,这对他来说,有什么要紧?” 我跌坐下来。 “我不是反对你的感情生活,但是你别给景昆有任何的假象。 我咬咬牙,“好,我这就同他去说。” 一向我与他的约会都非常准时,但今天我迟到到十分钟,老远看见他在约定的地方等,神情非常焦急。 “景昆。”我叫他。 他转过身子来,抓到我的手,松下一口气。 我轻轻缩回手。 由我开车到水塘去,一路上我沉默得很。 他一直引我开口。 我终于在心中编好一个故事。 “今日有人教训我,所以迟到。”我说。 “什么人?” “另外一个朋友,他要约我今天,我推他。” “谁?我认得吗?”景昆故作轻松。 “我们走了有一段时间,”我说:“只不过先一段日子在冷却状态,现在好像又有新的希望。” “他……”景昆的声音变得很不自然,“你们会进一步谈其他的事?”他是指婚事。 “嗯。”我答。 妈妈说得没错,我太大意,现在看来,景昆真的对我有意思,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可以介绍他给我认识吗?”景昆问。 “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你能看上他,他就不普通了。” 我强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喜欢我。” “如今你抽不出时间来陪朋友了。” “嗯。”我故意有点不好意思。 “我明白,害你们两个争执.不好意思。”他转过面孔。 “他是不是很?”我问。 “并不,他自然想有比较多的时间与你相处。” 景民一点也不露出来。是以我一直不知道他对我不止友情,这个可怜可敬的人。 我们两人默默垂钓,不发一语,我连鱼饵都没有放上去。我反反覆覆的问自己:我肯作出牺牲吗?答案是:我更希望有一个可以陪我潜水打球看电影的配偶,我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 我叹口气。 他听见,微笑道:“你心思不属,我们回去吧。” 我并没有反对。 这次之后,我很久没有去见景昆,自然恍然若失,又担心他的情绪问题。 过了很久,约莫三两个月,都没有消息。 妈妈向我提起,“你终于跟景昆疏远了?” 我点点头。 “他以为你有爱侣,快谈到婚事了。” “我总得找个藉口。” “这也好。”妈妈点点头,“他会有一阵子伤心,但总比再拖着好;人家会怪你玩弄感情。” 我打一个冷战。 “如果他是一个健康的人,那还可以,现在你要分外当心。” 连做朋友都不行。 是我不好,我对景昆说过许多甜言蜜语,本是为着鼓励他,听在他耳中,可能变为其他的意思。 正在七上八下,景昆主动找我。 他的声音一贯亲切偷快,现在我当然怀疑他是装出来的。 他问:“许久不见,有没有兴趣去听小提琴?” “我不方便出来,”我也非常愉快的说:“最近我在应酬他的亲戚朋友。” “啊,”在电话中还是什么异象都听不出来,“能不能叫他也一起来?” “他对音乐一点兴趣也没有,再说也好忙。” “那么── ”他还想建议别的方式。 “改天吧,”我说:“景昆,你要保重。” “再见。”他挂了电话。 我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这以后,他就不再打电话来了。 因是邻居,我们有时候在电梯上遇见,避无可避。 我不是想欺侮他,而是不忍与他打招呼,但是他有本事把我认出来。 “──是你?易?” “你怎么知道?”我很汗颜。 “你身上的香水,同一个牌子的香水搽在不同人的身上,会有不同的味道,一闻就认出来。” 我讪讪的问;“最近好吗?” 他耸耸肩,“老样子,你呢?” “也是老样子。” “你应当有很大的进展才是呀。” 我不想再撒谎,我觉得说谎简直太痛苦了,所以只是含糊的应一声。 电梯的门一开,我就走出去,一边说:“我先走一步。” 我不敢回头看他。 他成为我心头的一块大石。 我觉得对他不起,相反来说,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如果他不是一个盲人,我们此刻可能已更进一步的谈到其他问题了。 我硬生生强自压抑着感情不露出来,很快就瘦下来。 母亲假装看不到,并没有逼我说什么。 直至一日,她同我说:“朗家要移民了。” “啊?”我很意外。 “他们一早就申请的,因觉得景昆到外国去会得比较方便,因在西方,社会对伤残人士有更好的照顾。” “是。至少能够阅读的刊物也多一点。”我说。 “公共场所也有特别为他们着想的设施,”妈妈说:“我很替他们高兴,也很替你高兴,因为你可以松下一口气。” 知女莫若母。 “我此刻可不可以见一见朗景昆?” “我想他会得找你。”母亲说。 我低下头。 “你看你,优柔寡断,喜欢他,但又不致于为他牺牲,以后真正谈恋爱时,切莫这样。” “是。”我说。 景昆直到收拾行装的时候才来找我。 我们两人默默散步,大家都心事重重。 他说:“到了那边,我想再读几年书。” “那也好。读书是最好的。” “会不会来看我?只伯你到时儿女成群了。” “我有空一定来。” “别哄我,”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禁不住也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我们是朋友。”他再三重复。 但我们两人那知道,他不止视我如朋友。 我说:“我会得寄录音带给你。” “一定要。” “我读武侠小说给你听。” “真的?你真的会那么做?”他兴奋的说:“我渴望听到金庸的武侠小说。” “我保证读完全部。”我也高兴起来。 “谢谢你。” “我要谢谢你才真。”我说:“很少人能够提供如此纯洁的友情。” 他苦笑。 “祝福你。”我说。 我们终于拥抱了一下。 他动身那日,我去飞机场送他,他戴着太阳眼镜,一切与普通人一样。 我站在母亲身边,不发一语,只把三盒录音带放在景昆手中。 他微笑,“有没有说到声音沙哑?” “没有。”我哭了。 “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他轻轻说。 我连忙擦干眼泪。 我们再次道出再见。 在进入飞机场禁区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仿佛看我一眼。 母亲唏嘘的说:“那么好的男孩子,真可惜。” 但他不需人可怜他,他好强、独立、有毅力,他集全许多优点,不解释、不埋怨,但不幸他是盲人,更不幸我只是一个庸俗的人。 我一直黯然。 相信以后想起他,还是黯然。 外国人与我: 小表姑有个绰号,叫外国人。 因为她跟我们有分别。分别不在外表,而在性格。 样子上她跟我们家其它女子没有分别,一贯的扁面孔,不爱熨头发,但性格上有很大的距离。 “我们也不知外国女子是否就像她那种脾气,反正不像我们,就当她是外国人与异族,就像广府人士,管谁是湖北山西上海陕北黑龙江人士,通通是外省人。 表姑从小就有那种骄傲的样子,一大堆小孩在一块玩,小舅舅小阿姨都与年纪相差无几的外甥侄儿在一起,就她不肯,只是把双手绕在背后,冷冷观望,微微皱眉头,有点儿不屑。 她从来没玩过洋娃娃,对任何棋类都没有兴趣,凡是分胜负的游戏,也一向不参加。” 真是个外国人。那时候科幻故事尚未时兴,否则干脆称她为外星人。 母亲说,她父母亲分开.对她的影响很大,自幼寄宿读书,更使她孤僻。 到大家十七八岁时,女孩子都迷着学化妆,看时装杂志,认定一个歌星崇拜,她从来没有。 嗳呀,真了不起,她看存在主义的小说。 “这是什么?” “借给你,加谬的《陌生人》。” 那本薄薄的书放在我那里至今足足三个世纪,动也没动过,一打开就头痛,看不下去。 那时候咱们都看《香港映画》。 我们跟风学打网球,她早已腻了球类,跑去踩脚踏车,我们打桥牌,她又去学书法,有意无意,总不与我们合群。 大家忙着考港大,她一声不响溜到欧洲去升学,寄回来的明信片都不是风景,而是美术馆里的杰作,一套套的,要不是从乔叟到但尼逊的诗人肖像图,便是印象派宗师名画,特别新鲜。 那时本市还没有名店林立,她常常送我们狄奥的小皮夹子,或是写着大大ysl字母的围巾。 这一些玩意.等我们学会的时候,都已经不流行了,换句话说,她永远比我们先进,咱们一直比她老土。因为自幼一齐长大,接受她的个性,倒是不觉她古怪,反而欣赏她。 自欧洲回来, 也有人在长辈面前说她坏话。 母亲说,堂嫂偷偷讲,某女的男朋友多得不得了,时常在外边过夜,不返宿舍。 母亲只得回答:“那还不人人如此,不交男朋友,难道还槁同性恋不成。” 由此可知是有人不喜欢她。 与众不同是不大好的。 我们找理想男人的时候,她找理想的工作。等我们发觉婚姻生活其实并不那么牢靠,她已经获得升级,等不少同年纪女子闹离婚时,她已是董事长第一助理。嘿,请看看谁的投资较为聪明。 她什么都走先一步,占了便宜。 当年要争取一个好男人的竞争是激烈的,而女人投身工作的机会却比较好。而现在,她有名誉有地位,又没有老,真是什么样的男伴都有。 我同我那一半说:“外国人真聪明,而且还不是小聪明。” 丈夫说:“你也不坏呀,有个好家庭。” “生孩子谁不会,哪个女人不是把一个背一个拖一个。” 丈夫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还没处找。” “那还得看下半辈子,言之过早。” “外国人也得付出代价的。”丈夫说。 “我也有付出呀,你看人家仍然是细腰身,七年前的衣服仍然穿得下,我已成为水桶。” “但是你可以说是为家庭牺牲的,她可不能说是为社会牺牲。” 这倒也是。 “你有一点头昏身热便可挟以自重,在丈夫子女前叹声劳苦功高,她可不能在老板面前噜苏。” 话都给男人说尽了。 有时候只觉生活沉闷,不知外国人如何应付,也许未必夜夜笙歌,到底多几个变化。 近来她也不大打扮,很多时给我们的感觉是有点疲倦,但谁有胆子及自信去批评她。 反正她之步伐与我们从不一致,大家熨头发,她留直,大家把头发洗直,她又熨发,人舍她取。 最近一次我间:“你在哪一家理发店?” 她说:“我一向自己洗,半年没上理发店久”真不得不服贴。 她梳一个阿婆髻。其实女人并不会因发型而变得年轻或年老。束髻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因缺乏自信,很多女人一过廿七八便爱打前刘海企图遮住皱纹,弄得不好看上去只觉油腻,适得其反。 或许外国人的诸般恐惧都搁在心中、我们看不出来。 或许她午夜梦回,痛哭失声,但这些没有人知道,我们看见的,仍是她的风光。 在一个偶然场合,她被我丈夫的一个老同学看见,人家即时惊为天人,要求介绍。 我丈夫想推:“现在这种独立型女性很多,何劳我们作媒。她们不大肯生育,不会是好妻子。工作又忙,说不定应酬比另人还多。”说了一大堆侮辱之辞。 我看不过眼,拍胸口说:“此事包我身上。” 那位同学欢天喜地的去了。 我被抱怨:“你干么接这个球?人家还会没有朋友?听说升职的时候花篮连房间都轧不下,直摆在走廊上。” 我笑说:“我虽只在小家庭中兜圈子,也懂得送花的不一定是朋友,朋友不一定要送花,这种表面功夫哈人都会做,你只要在高位上,那还少得了花友饭友。” “真心朋友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愿意为她试一试。” “当心碰一鼻子灰。” “她也是人呀。” “你敢不敢打件毛衣给她穿?你一定会想:她万一不穿丢进垃圾筒怎么办,一片心血付之汪洋。别野人献曝了,你认为难能可贵的东西,人家眼中不值一哂,人家道行多么深,不会因你高兴的事而高兴。” 我扮个鬼脸。 当时虽无作说服状,但事后也觉得丈夫说得对,他不会指一条黑路给我走。 故此包在我身上的这件事,迟迟不见实施。 那同学益发盼望,求了又求,求了又求。 我只得办一个茶会,请三五知己,认明大家聚一聚,并不是相看。 这才知道原来摆下筵席,不一定有出席的人,大家都说忙,茶会又无吸引力,到头来反而是外国人最爽快,答应来吃点心,到底叫她外国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日一早准备起来,做这个做那个,又把发了黑的那套结婚礼物银茶具取出打磨,累得筋疲力尽。 早知出去吃算了。 但又怕胡乱叫几个菜没诚意。 到时大驾光临,只得那位老同学及外国人。 不相看也是个相看的格局。 外国人依然故我地潇洒,长裤衬衫,配条浦昔拉底的碎钻项链,出奇别致的配合,我放下心来。 潇洒或活泼或豪爽得过份,全部变为神经兮兮十三点,外国人永远适可而止,一点不着痕迹,捉不到半丝错。 她一头秀发刚洗过,还半湿,浓厚地散在肩膀上,她打趣自己:“像不像大野洋子?” 我连忙替她梳一条自头顶一直编下来的松辫子。 她闲闲问:“最近做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自惭形秽,“混日子。” “不见得,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自动会大的。” “不要妄自菲薄。”她笑。 我坐下叹口气,“也想看本正经的书,一打开,头马上痛,呵欠一个接一个,连主角名字都读不出来。” “你看的是什么书?” “马尔盖斯,我都买了全套在那里,看不到三页,精神又转到秘闻周刊上去。” 我们大笑。 外国人躺在我家沙发上打盹,用垫子搁脸上遮光。这就是不化妆的好处,行动自由。 那位老同学带了两盒蛋糕来。 我早己做了三种点心,吃到下个月也吃不完。 他指指沙发,意思是:她? 我点点头。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我咳嗽一声,她把座垫移开,微笑着打招呼。 气氛还过得去,外国人并没有把小时候的冷淡带进成年,不过老有点心不在焉,精神并不集中,对该位男士并无眼前一亮,他没有什么希望。 未了也没要人送,自己驾车打道回府。 家中剩下近一百块蛋糕,不知如何打发。 我同丈夫说:“其实那位先生条件不错……” “告诉过你,不错是不够的。” 人家对她很满意。 “别再多管闲事了。” 太太们都爱做媒,因她们在小圈子内生活,自觉幸福非凡,便生出有福共享的伟大念头,认为有人接收才是生活真谛,非常天真。 我也是天真的一份子。 他们在事后并无联络。那位先生,没多久便成为一位女画家的爱婿。 我很唏嘘,把外国人当普通一个女子来欣赏是不够的。 自此之后,我没有再为什么人介绍异性朋友。 丈夫说得对,真是一宗吃力不讨好的事。 外国人对异性的态度,又那么冷淡。大概理想的对象还未出现。 我问过她:“要怎么样的伴呢?” “伴?我朋友很多,什么样的伴都有。”她微笑。 “我是指终身伴侣。” “我并不需要。独自生活很逍遥。” “晚上怎么办?” “睡觉,我没有失眠,白天为生活像只猢狲般满山走,晚上一倒在床上便熟睡。” “睡前呢?” “看杂志书报电视,要不在外应酬。” “一辈子不结婚?” 她不肯再说下去,表情颇有点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样子。 或许她已有男友,不想说明亲友听。 她永远是我们这一堆人里最时髦的一个,大家密实的时候她公开一切,等到现在事无不可告人之际,她又是最沉默的一个。 亲戚中好几对夫妻正闹离婚。 表妹那一对至今尚有商有量,却无法在一起生活,分手仍是好朋友云云,不知做朋友可以做到几时,大抵做到表妹夫再找到女友为止。 表姊却与表姐夫大打出手,因他外头有人,吵得天下皆闻,她日日约了人诉苦,也不管是谁,哗哗哗说了再讲。奇怪,并无人笑她,大抵认为她那样的人说那样的话是应该的。 如果外国人透露一言半语,肯定立刻被人当笑话说一百年,因为外国人太强,再苦也得维持镇静,不可失态,但人们对于表姐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连表哥也要与妻子离婚,同学六年,结婚十年,孩子都小学毕业,仍得分手。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并不那么肯定。 也许外国人是对的,她什么都见过,婚结不结无所谓,生活愉快至重要。反正结了也要分开,倒不如像她那样。 渐渐觉得外国人伟大之处,她总比我们着先机,咱们磨磨磨,好不容易看清楚一个问题,她早已实践,不可思议、聪明。 她几乎没成为我的偶像,故此见面的机会也频密一点。 她不大肯出来见人,所谓见得多,也不过是一个月一次。 她老说:“别将我神化,我也是逼不得已走走,才走出一条新路来,现在很多女性也跟我一样。”她笑,“离婚都离得七七八八,也早已不流行同居,反正生一个人,死一个人,生活越简单越好。” 每当过年,最羡慕外国人,连花都不必插,更不必拜年,备果盒,办年货,放假就是放假,真正的休息,没有亲戚上门,她自己也不必往亲友家串门,多好。 丈夫说:“当然,否则怎么叫她外国人。” 什么是非都没有,她根本不是这些人,管你们在背后怎么说她,眼不见为净,她要做的事多着呢,才不担心旁人怎么看她。 以前人们会说:“年夜饭都没处吃,多孤苦寂寞。” 现在因为同类型的人越来越多,才不愁没伴。 今年农历年,她在家做火锅,我本想去还她,谁知不晓得多简单,店里把肉类都给她切好,只要把菜洗一洗,便可以下锅,朋友带着礼物一个个上来,谈笑风生,我都不肯离去”。 在家要,我这个做媳妇的年年要服侍公婆吃三餐,婆婆很疙瘩,只只菜嫌味道不对,佣人很生气,她也不高兴,加上孩子们的喧哗,使人头痛,“新年一连三天假,是我一年一度的大考验,书房一桌麻将,客厅又一桌,又嫌我们的牌不顺手,要自备那种特大的广东牌,震耳放声,所以我巴不得避到外国人家中去。 在她那里,热闯也别有格局,客人妙语如珠,再普通的话题也变得精采万分,大家是知心朋友,唇枪舌剑也是对事不对人。 在家中,我略有倦意或不耐烦,一些嫂子就冷言冷语:“五嫂特别清高,五嫂看不起我们,五嫂是文艺青年出身。”务必把人说出火来,几十年亲戚做下来没有一点真心,真令人心冷,她们老是怕人笑,于是光笑人。 是,我并没有把她们得罪,但渐渐就避开她们,除非过时过节,避无可避。 我曾苦笑着对外国人说:“将来我与某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没人同情我。” “放心。”外国人笑说:“她们再同情你也救不了你,表姐娘家亲戚加起来如一队兵,个个同情她,个个受过她恩典,也选是帮不了她。” “可是一样有人同她吃茶听她诉苦。” “你肯付账,还怕没人来充听客。” “你肯来吗?”我问。 “不会的,你们两口子不会的。”她狡桧的说。 我当然希望不会。 略有假期,她就往外跑,走遍大江南北,能够为一个毕加索画展飞一次巴黎,不停的吸收,除了好学,也得有那个精力。没生育过到底两样,像我,元气大伤,一条背脊骨坐久了都直不起来。坐长途飞机好比受刑,苦不堪言,可免则免。 买了成套道具去做健美操,一下子孩子病了,一下子佣人请假,有时候自己懒,大多时候有约会,一年的学费学不到十次,给丈夫讽刺数句,索性退出,仿佛什么都做不成了。 没有恒心是我们这干太太的通病,不比外国人这种性格上,肯同自己狠心,咬紧牙关来做。 比四嫂六嫂强是没有用的,既不屑同她们伙在一起,又不够资格同外国人平起平坐,这是我的苦恼。 没有人正视我的烦恼,都认为我太舒服太空闲想得太多,自作自受。 外国人诧异的说:“不满现实?至少你在生病的时候可以尽情休息,我同你说,多少个发寒发热的早上我巴不得死在床上,一了百了,不必再撑住写字楼。我最大的敌人是闹钟,哈哈哈,每早一响巴不得把它睬个稀巴烂。” 笑得她。 过完年就听见她找到男朋友。 六嫂说的:“以为是什么大老倌,原来是个小职员。” 真势利。 不过我也有同感;真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挑这么久,如果嫁洋人,至少有名衔,嫁唐人,也不该是泛泛之辈。 丈夫去打听过, 回来说:“不算是小职员,收入颇丰厚,而且公认是个人才。” “样子如何?” “很稳重。” “英俊吗?” “男人要英俊干什么?”丈夫不以为然,“男人最重要有学问,第二要人品好,余不重要。” 他说得很对。 “漂亮会玩的浪子岂可托终身。” “对不起,你要问请你开口,你同外国人这么熟,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我却真开不了口,怕外国人怪我多事。 一直憋着,见面也不提,希望她主动说起。 不过似她这般注重个人私隐的人,一百年不提起也不稀奇。也许只是普通朋友。 过数月,传说渐渐沉寂,仿佛没那回事。 我又问丈夫,“是否疏远了?” “我怎么知道。” “去做探子呀。” “对不起。”他笑,“我不懂探听。” 但到底还是把消息带来:“那位先生列美国去了。” “怎么好好的又冷下来?”我大失所望。 “他移民。” “外国人为什么不跟着去?” “她不喜欢美国。” “什么,外国人不喜欢外国?” “哎,猜不到吧。” 我忍不住,便跑去问她,“你怎么不趁机到美国去瞧瞧?” “瞧什么?我一年上七次,有哈好瞧。” “我以为你会习惯美国。” 她微笑。 我埋怨,“你老毛病又来了,人家急着住外国跑,你却悠悠然留下来。” 她第一次直认不讳,“是的,一窝蜂的事有什么好做。” “可是跟你前途有关。”我急。 “我的前途?”她哈哈地笑出来。 我马上后悔,还有什么人安排白己的道路比她更好,我担心得太多余。 她温和地拍拍我手,“放心,我自有打算,目前我还是在本市过比较丰盛的日子,在这里,我至少还有点特权,而这些权利,是我努力十年所赚回来的,如无必要,不想丧失。” “那位先生也真是,”我不悦,“怎么不肯牺牲一下。” 她终于露出一统感慨,“现在咱们才聪明呢,哪肯委屈自己,一切要天时地利人和配合才肯顺便讲一讲感情,别怪他,我也不肯牺牲呀。在一间公寓内煮三餐过下辈子?住宅,我有。美金,我也有。护照,我早申请到。我不肯去。” “或许他爱你。” “像我这样的女子,维修得如此好,要找爱我的男子,实在不必路远遥遥赶到北美洲去。” 外国的生活,也许她已经受够了。 她就是那种无端使侄子承受一笔不大不小遗产的姑母,因为她没有家庭,没有承继人。 我想起来,大表哥的儿子仿佛要纺婚,等这个孩子生孩子的时限,我们全部升一级,外国人本来已经比我高一辈,现在更加不得了,乖乖,待我算一算,打她将成为什么。 她是我表姑,我两个孩子已经叫她姑婆,待表兄的孙子出世,她就成为太姑婆,我的妈,辈份大成这样,谁猜得到她是个时髦女性,云英未嫁。 外国人很乐,频频问我:“生了没有?大表哥做祖父没有?” “大表哥才五十二,如今年轻人并不肯早婚,他长子在加拿大留学,书没读好,不知忒地,看中唐人街杂货铺店主的女儿,立刻决定弃学从商,气得大表哥发抖。” 他带着小妻子回来探亲,咱们都去见过,一对年轻人穿得很朴素,毛巾衫洗得褪了颜色,牛仔裤还是喇叭裤脚,头发没个式样,看得出是你同我剪我同你剪,在外国,一切从简。 那个小媳妇很热情,一直站着为三姑六婆布菜,并不介意人家怎么看她,反正是客,又不打算同我们过一辈子,但大表哥却不满于她这种美德,这种媳妇在他家用不着,他要的是一位香港小姐,在儿子拿到专业或博士资格后才同她结婚。 人生不如意事常。 现在我们专等这对小夫妻生孩子。 在外国出生的华裔孩子们是有个印子的:皮肤很好,身体很壮,粗犷,疯,快活,不再会中文,也不在乎。 我忽然明白为何外国人不肯跟那位先生前往北美,太浪费了,要那么细致的女子,抛弃所有才情,反璞归真,若不到生死开头.她是做不到的。 光是一件牛仔裤自三岁穿到七十岁就不可能。女孩子应该常常有机会穿水彩颜色的沙裙。外国人一到外国,特色展览不出来,也就好比终身穿牛仔老布裤。 奇怪的是,欧美的唐人无论住大城或是小镇,除非是学生,或是带着三百万美金过去做寓公之辈,衣着总是随便过度,透着狠狈,没法度,入乡随俗。 外国人早看穿这一点。尽管她肯做亲友的移民顾问:如何打包,如何寄箱子,但她除了出差旅行,没动过其它念头。 丈夫说;“真本事,要紧开头都没有商量的人。” 我始终怀疑一个女人不可能如此自给自足,她一定有个秘密情人在某处。 在他面前,她也使小性子,发脾气、撒娇、抱怨、诉苦、胡调、哭泣、欢笑、吹牛、自负、沮丧、悲观、落寞、低寂及孩子气。 我们看不见的事,并不见得是她不做的来。 她不过处理得好,七情六欲不在公众场所展露。这才是她至高至大的本领。 丈夫对我说:“大儿明年升中学,你考虑一下,看是否要把地送出去。” “我不舍得。” “总要出去的,我对本市的教育制度没信心。” “才十二岁哪。” “男儿志在四方。” “我同外国人商量一下。” “现在咱们家逢有事便找外国人做顾问,她自己万一有事,找谁商议?” “她?”一我发一阵子呆,“她那么强,她自己会想得通的。” “这太不公平了。” “是,我也知不公平,但是谁敢替她出主意呢。” “给你作外国人,你做不做?” 我拼老命摇头,“不做不做,但我喜欢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强壮而理智。” 丈夫笑。 是的,我们来不及的把私事向他倾诉,求她解决,却从不问及他的需要。外国人嘛,同我们的需要自然有些不同,这个绰号不是白白得来的。 唯一可做的,便是做吃的让她享受。 我遗在编织件兔毛毛衣,准备在稍后送给她。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个没有身分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小家庭主妇。 我是中国人。 她是外国人。 分别就在这儿了。 我不肯做她,她不肯做我,然而外国人与我,是永远的好朋友。 作家: 大成是作家。 他在写作的时候,用一个很漂亮的笔名,大成不过是他在家唤的小名。 我自小认识他,所以知道他叫大成。 他的新朋友,都叫他峻峰──他的假名、篆名、写作人所用的艺名。 大成有一年没有新作面世了,说来话长,都是因为被书评家害惨了的缘故。 他们称赞地,捧他,但往往在评论后加一句:“峻峰原来可以成为严肃作家……他可以变得更好,他应该选择比较严肃的题材。” 峻峰说,作者都希望变得更好,所以当他赚了一点钱,为求进步,便把工作停下来,思考严肃的题材,冥想,旅行,以求进步。 评论家把他的行踪报导出来,猛赞他清高飘逸,是文坛将来未可限量的栋梁。 真坑了他。 大成是个天真热诚的人,人家批评他,他全相信,人家称赞他,他也全接受,情绪很易被不相干的人左右,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我是一个顽强的人,人家说什么,我就算在乎也断然不会给人知道我在乎,何况我是真的不在乎。 但又出乎意料,我与大成是好朋友。 我做电脑,他干艺术,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的感情,好比兄妹。 这一年来,他不住的流浪,找寻独步单方,参加很多活动,但是没有写作。 他也与我谈过很多次,有关他写作的前途。 我觉得他在廿七便名成利就,实在是值得骄傲的事,他应当写下去。 写作人最要紧的事,便是坐下来写。 他会说这是外行人所说的话。 我与他争论过多次,但我无法说服他。 我说:“你有你的读者,我见你在路上都有读者抓住你要你签名。他们喜欢你目前的作品,何必改变方针?” 他说:“求进步。” “写穷人的生活便是进步?真荒谬。社会一般人都安居乐业,为什么不能写小资产阶级?” “我没有说要写穷人,何况贫苦的阶层也有资格入小说。” “然,很多社会小说也很好看,”我同意,“但是我更喜欢你的作品,反正爱穷的人可以一直耗下去,爱繁华的人可以照旧。但,请记住,这不过是生活方式,穷与气节高尚并无直接关系,手边有节储也与虚荣无关。” “对于科学家来说,当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文学作风不是这样的。” “一定要穷是不是?住到山边垦荒去才有诚意。”我笑。 大成一辈子活在大城市中,家里做小生意,只有他这个儿子,念中学时就爱写作投稿,进大学已经出书成名,他始终有种不满足,十甘心做一个流行作家。 他大概想留芳百世。 有些人在无意中就做到了,我相信曹雪芹这类作家在写作时并没有抱住要扬名后世的意念,相信杨振宁在做研究时也没有握拳疾呼我要成名。 一切是果不是因,却是无意中得来,似大成这般到刻意要突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而且不一定会成功。 这些论点我也同他说过了。这也许是我们两个人讨论过的唯一严肃的题目,枯燥得要命。 我最讨厌严肃,不是说平日做事吊儿郎当,但下了班谁不要轻松一下,还牵涉到社会大问题干什么,没的头痛。 好几次都是我自己举起双手投降,“不说了不说了。” 但是他不肯再与我出去吃饭跳舞,他努力钻研学问,买了一大堆硬皮英文书来细读。 我又弄不明白了,读南美洲作家的作品,对他的事业有什么帮助?我们住在亚洲,黄皮肤黑眼睛,天南地北,去读那种枯燥的作品干什么? “你懂什么?”他摆摆手生气“对你来说,阅读不过是消闲。” “嘿!”我冷笑,“阅读还能帮我什么?你能从诗集里找到什么?不过有些人搓麻将,有些人阅读而己,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呢,做大事的全是科学家,科学家奠定社会文明,艺术家才得有机会做些锦上添花的琐事。” “你与你电脑去跳楼吧。” “没有电脑,你在银行排队要站大半天。” “我不喜欢你了。” 我与他作一个鬼脸。 后来他出发去旅行,选的地方是巴黎。 “那不行”我加插意见,“巴黎是文明社会,有自来水供应,不够严肃,不作数,人家照样看不起你,住上十年也是个流行小说作家,你得选一些不毛之地,越苦越好,连厕所都没有的地方最妥当。” 大成追着我来打。 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谁让他要走一条严肃的路呢?干革命的人哪有资格享福。 大成在巴黎住了两个月,远远近近地方都去遍了,很寂寞,亦找不到什么新的题材,与我通了许多长信,也说过上万元的长途电话,最后觉得闷,决定回来。 我去机场接他。 他瘦了很多,清秀的面孔有一层风霜。看得出心理负担很大。 你看你看,艺术家也不好做。 他皱起眉头,“真伧俗,开口都是钱。” 我一点都不生气,滑稽的朝他杯杯眼。 “我想写一个移民的故事。” “何劳你写!!!本市每个家庭都有亲友在做移民或想做移民,多闷。” “我写的是一百年前的故事。” “当然是含辛茹苦了,苦苦苦,苦过黄连。”我挥舞双手。 “你再这样咱们就不用说下去。” 这种题材也不新鲜:辫子、小脚,铺铁路,开洗衣店,受歧视,遭侮辱…… 他双手捧住头丫,“那写什么呢?” “回家再说吧。” 在车上我要求他写一个女强人甘心跟一个小男人作妾的故事:她帮他赚钱,他却把钱取回去喂原配与孩子,充满矛盾冲突…… “天方夜谭。”大成说。 “哎唷,可是能够满足一些男人呀,令他们觉得红颜知己仍然存在,尚未灭绝,多好。” “没有人会看这种令人生气的小说。” “不一定,我个人最恨“掀开社会阴暗面”的小说,越黑越有深度,父亲嗜赌,母亲生肺病,儿子带毒,女儿是妓女.,在一个雷雨之夜,齐齐服毒自杀──是谁的错?社会的错!金钱是万恶的.温情是永恒的。” “你没有同情心。” “你会写得很好!大成,以你的笔法,你会做得成功。”我说:“还有,对了,美姿画报找你写小说。” “你怎么知道?”他有点兴奋。 “我听的电话,每千字四位数字,请你立刻同他们联络。” 他很高兴,“美姿的要求一向严格。” 我看他一眼,“不过假使我是你,我就不写美姿。” “为什么?”他愕然。 “人家每个月出两期,期期销十多廿万册,太流行了,这么流行,怎么可以?人人都看的刊物,怎么严肃得起来?”我强忍着笑。 他怔住,认真的思索起来。 他这个人最近有点走火入魔。 评论家把所有的文章分为明类:流行作品绝非文艺,凡是文艺必须曲高和寡,然后又慨叹文艺刊物都关门,没有读者,一有人看,又立刻把该等作品打入流行类,这不是开玩笑是什么。 我说下去,你要写文艺作品,就必须放弃广大的群众作读者,只被少数的评论家品赏,评论家本身有没有作品不打紧,他不会写,他会批评就得了。 “能不能做到雅俗共赏?”他天真的问。 “谁肯承认自己是俗人,所以你说,做不做得到?” “你真狡猾。” “社会的错。”我挤挤眼。 “有时很坏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评。”大成不服气。 我笑,“噫!你妒忌,你够胆说人家的作品坏。” 他沉思。 “大成,别再想下去,出版社来催稿了。” “我还没有题材。” 我怕他在一夜之间白了少年头。 “你以前说的,大成,顺手拈来的题材最好。” “不可以,读者要求不一样了。” 我很替他难过,他说过,一个写作人最怕碰到这种关口:文恩干涸。 到家没多久,他便成为忧郁小生,深居简出,也不再接受访问,亦不搞宣传。 我很怕他会得在本市消失。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那不宣扬也不打紧,怕只怕一无作品,二不露面,一下子他就遭淘汰。 一日半夜,他打电话来,大成承继了许多候活晓治的习惯,他甚至不在白天与人聊天,因为他说黑夜令他觉得安全。 他说他要写一本小说。(语气像他从前根本没有写过小说一样,一点信心都没有。) “用什么题材?”我怕扫他的兴。 “我做了许多资科搜集,我要写三十年前的上海。” 我不出声。 这也很容易,随便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上海人,就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切资料,这有什么稀奇,很枯燥的题材,我看不出为何八十年代的读者要对三十年前的事感到兴趣。 但我不敢发表意见,我怕他更加意兴阑珊。 “战争场面很难写。”他说。 “你可以写 “冲呀”……”我忍不住说。 “你再这样我真的不同你说了。” “大成,为什么一定要战争?” “战争铁蹄下的人民是伟大的。” “大成,我们不伟大吗?努力建设一个这样先进而繁荣的城市,每个市民都有发光出力,你为什么不在这方面取材?” “写一个富翁白手成家?” “不,大成,写一个中等阶层的白领在他工作岗位的斗争已经可以了。” “太普通了。” “我知道。就像画家说画人太不讨好,略为出错就吃不消兜着走。画鬼最容易,谁见过鬼?” “你见鬼。” “大成,无论写什么,别毁了你自己。” “你怕什么?”他诧异。 我伯他会服食药物来刺激思路,又没敢说出来。人与人之间,已经长久没有正式交通了。 “至要紧是写,”我说:“明天开始吧。” “我不想再写没有意识的作品。” “什么是有意识,什么没有意识,让读者决定好不好?” “读者最没有意识。” “这样说是很危险的。” “真的,谁写他们都看。” “那为什么美姿画报要出高价找你写?” “这是老板的虚荣心,他们喜名牌货色。” “那么开头你亦是寂寂无名之辈,你是怎么成的名?” “因为我比别人肯写。” 我忍不住说:“大成,当然是因为你一直比人写得略好,读者与老板都对你有信心。” “是吗?”仍然自卑。 我现在发觉了,要害一个人,千万别把那人批评得一文不值,要赞他,把他赞得上青天,下不了台。大成就是这样被害死的。 我说:“大成,赶快写。” “我已经尽力,写不出。” “大成,千万别这么想。” “你会不会救我?” “如果我做得到,大成,我一定为你做,但别忘记我是外行。” “但你是一个读者。” “我说的话你又不相信。” “你说来听听。” “大成,我只有一句话,请写。” “这算是什么意见?” “大成,我觉得你已经住在一只茧里,很难接受外头的意见了。” 说得严重点,他几乎已经病入膏肓,他一定要自蛹进化为蝶,事不宜迟。 “快动笔吧。”我说:“我来帮你做大纲。” “真的,”他喃喃说:“你写得一手好字,我真惭愧。你懂电脑,我不懂,我会写字,你也会。” “会写字不一定会写小说。” “你太看得起我们了,不会写字的人,也会写小说。 “出来看电影,大成,有几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 “我不想出来。” “别走进死胡同,我找人出来陪你聊天。” “谁?” 我说了几个名字 他沉吟说:“若果是他们,我情愿看电视算了。” “大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些人纵有千般不是,也都是老朋友,怕什么?” “我心情不好,无话可说。” “你再这样,我放弃你。” “你明天还要上班,先睡吧。” “你又打算耗到天亮?” “你别管我。”他挂断电话。 以前,以前大成不是这样的。当大成写得最多的时候一天要生产五千字,但每个字都有纹有路,每篇文章都拥有读者,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时。 那时他是神采飞扬的,热爱生活,也热爱朋友,一叫就出来,玩得痛快淋漓,有说不尽的话,发表不完的意见。 他穿得时髦,吃得精致,略有空便去旅行,爱宣传时便接受访问,爱静时使隐居一会儿,一切率意而行,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风度翩翩,成个人洋溢着气质。 我真不知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时他根本不留意到本身的存在,天天工作,为读者服务,今天的他多么做作,又这样又那样,不外为着标榜自己,把读者丢在脑后。 他丢弃读书,读者何尝不懂得丢弃他。 我怀念过去的大成。 他成个人变了,我渐渐不认识他。 以前我们逛书店便可以消磨成个下午。 逐本言情小说取出来研究,取笑别人的书名及笔名,打开来看作者附送的玉照,谁实际已是老女人了,谁又稍欠风骚,然后大成会取起他自己的作品,批评得一文不值。 我们去乘地下铁路,如果遇见有人看他的作品,我便会打开话匣子,诧异地与那名读者攀谈:“好看吗?峻峰的小说好看?不会吧?”也不理人家怎么想。 很多人以为我们在恋爱,其实不是的。 此刻看来,未免庆幸我们从来没有恋爱,否则结了婚,他忽然之间要寻找自我,那可怎么办,由得妻女吃西北风,抑或男女平等,由女方来背家庭担子? 所以这年头,女人的门槛也精了,很少人向往嫁艺术家,科学家专业人士之类越来越受欢迎。他们不但情绪稳定,收入也很稳定。 又过几个星期,大成没有影子。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就此放弃他,我只得登门造访。 下午五点,他还在睡觉。 佣人说他在街上逛至天亮才回来,又狂写一轮至中午,才上的床。 我很高兴,日夜颠倒不要紧,只要紧他在工作。 进他书房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写是写了,满地都是字纸,团成一堆堆。 等于零。 我拾起看,有些只写一个字,有些有两三行字,有些写了半张,也有全张的。 至大的浪费。 从前他写文章,如行云流水,运笔如飞,思潮汹涌,从不用真正绞尽脑汁,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写一本书比什么都容易,才情真正丰富。 现在不知如何会这么困难。 书架上四五十本书本本畅销,有几本特别受欢迎的已经出了精装版本,专供读者收藏…… 他退步了,不能再写了。 我坐在他书桌前,感慨万千。 忽然听见大成在背后说:“你来了。” 我转头问:“难道不可以来看你?” 他双目红如小白免,人很瘦,走到我身边坐下。 “大成,这是为什么呢?”我呶呶嘴,叫他看地下的废纸。 “写得不好。” “也许读者喜欢看呢。” “不能欺骗他们。” “言重了,如果他们觉得不值,下一本就不买了,你又不能骗他们一世,他们也是很精明的。” 他点起一支香烟。 “你抽烟!”我惊呼。 “抽烟有什么稀奇?哪个作家不抽烟?” “峻峰就不抽烟。”我不服帖。 “我就是峻峰。”他笑。 “你是怪物。”我说。 他抄起一本书向我掷来。我闪避。书落在地上。 我拾起,爱惜的抚著书面子,这本小说叫“曼陀罗日记”,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也许他以后都写不出这样的书来。峻峰会不会从此消失? 他听了好几次电话,都是出版社打来追稿的。 我突发奇想:“我来替你写如何?反正现在外国有些出版社认人不认货,捧一个香艳的名字出来,其实是集体创作──当然,如果你打算拿诺贝尔文学奖,那是没有可能的。” “银行通知我,往来户口的数目已见赤字。” “但你还有美金储蓄。” 他不响。 我温和的说:“大成,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浪漫要宣告结束了。” “一百个奖也抵不上读者的支持,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对自己要求越高越好。” “定下小小目标,逐个完成,没多久你会发觉已经去到很高。” “可以吗?”他很怀疑。 “可以。来,我们步出牛角尖如何?” 他深深叹一口气。“我是怎么会做这一行的?女人写稿,还可以说是最佳副业,反正要嫁人的,写作好过打麻将,清高一点,男人也做这一行……真是,怎生得老?若干年后,白了双鬓,为了油盐柴米逐个格子爬,多么窝囊,我想到这里,心灰意冷,有谁要看五十岁老头子所写的言情小说?” 我觉得事情的严重性。 他可是要转行了? 我勉强的说:“你离开五十岁,选有很长的一段日子。”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那一日终于要来临的。”他说。 “你打算如何?”我惊问。 “我打算罢写。” “不!” “我今年二十七岁,回头还来得及,也写了十年了,人家也约略知道我想到美国去读张教育文凭,回来谋一教席,转行,闲时或者写一点东西,但不是全职。” “那多可惜。” “有什么可惜?本市起码有五百多个作家,个个都觉得自己写得比人好。”他微笑。 大成仿佛想通了,脸上有笑容有光芒。 我说:“也是好的,读书总是好的。”三年后也许他会回心转意。 “这一行跟做明星一样,趁着青春好年华,出一阵锋头,就算了,上了年纪做,不但落魄,而且猥琐。” “不可以这么说,有许多老作家写得又多又好。” “是吗,谁?”他问。 大成伸伸懒腰,打一个呵欠。 但我是这样喜欢看他的作品。 我说:“停笔后你会寂寞。” “小姐,别忘记我入行已经十年,我不是新进作家,忙不迭日,在报上告诉人他吃过什么穿过什么,我早已渡过那个阶段。” “如果你忽然得到好题材,那怎么办?” “到时再说吧。” “什么时候去找学校?” “明天。趁今年十月入学。” 他已经深思熟虑。 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意外的决定。 从流行小说到试图转变风格,然后急转直下,变为离弃这个行业。 套句陈词滥调,简直是读者的损失。 “读者耳根清净才真。”他笑。 我拍手,“我知道,你写不出更好的作品,便要读书去,这跟女明星没有拍戏便上大学有什么分别呢?” 谁知道他一口承认,怅惘的说:“真的,你什么时候听说金庸要转行读书求进步突破呢。” “我会想念你。”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已经答应美姿杂志替他们写东西,不过不一定立刻动笔,几年后也许。” “写学生生活?” “少开玩笑,连牛津剑桥这种学堂一年之内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毕业,我算老几,何苦野人献曝。” “仍然是老本行,写小说?” “再说吧。” 我没出声,这里的一切,他舍得吗,房子要卖,朋友要分手,锦衣美食,什么都要放弃,去过纯朴的学生生活,可以吗。 不过他已决定,逐步进行,他开始收拾行李,房子没有卖,租出去。食物开头有十箱,后来觉得不像话,扔掉一半,剩下五箱,还觉太多,再淘汰一半,先寄了出去。 他又整洁起来,但性格已不如前,他变得很沉默,成个人成熟,真的像一件大事等着地去做似的。 一个月后他乘飞机离去。 又不见一个好朋友。 我一直留意报章,等大成的新作出现,但没有。 他给我写很长的信,说:“……也许等我生活与收入都稳定的时候,我们之间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我很高兴。 他的名字在报章杂志上消失,人们暂时还没有忘记他,都说他是传奇人物。 我很为他骄傲,又从头开始读他的小说,觉得百读不厌。 我会等他回来。 看看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 怪女孩: 妹妹的宿舍里是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永远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老坐在黑角落里,感觉上她脸黄黄的,老是穿套灰色运动衣,也不出声讲话,长得很瘦,似营养不良。不是捧着本书就是看看电视的萤光幕。 我也问过妹妹她是谁。 “同房。”她说:“一间宿舍两个人住。” “她仿佛怪怪的。” “人家才好呢.静得不得了,功课又一流。” “念什么科?” “法科。”妹说:“这里的法科不好念,一年才上四个月的课,其余靠学生自己做研究温习,读得她整个人闷闷的。” “我看不止为功课。” “她是这个脾气。” “会不会是失恋?” “别多事。” 但每个星期天下午,我去看妹妹的时候,她同房总是闷闷的坐一角。 我很纳罕,绝不见她出去,也不见她说话。 我从没有看清楚她的面目,她并不与我打招呼。 她似个幽灵,当然是善良的精灵,只要妹妹喜欢她,我想不妨。 妹本身亦很静,一天只得廿四小时。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绝对不能再出去唱歌跳舞。学生生活其实非常寂寞困苦,因有那么大的目标,那么大的压力,下半辈子的前程全靠书中的黄金屋,诙谐之余有许多慨叹。 妹脾气很坏.有时候读得枯燥烦闷过度,她会把书本全部扫到地上,用脚踢到房角。她所有的书都残缺不齐。 两个怪女孩住一间屋内。 等毕业已经二十五六岁,做得几年事便三十岁,嫁给谁?真是大问题。 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妹妹亦会开车来接我兜风,她那同房与她坐前座,我坐后座。 那女孩很怕风,全副武装,又帽子又围巾,我仍然看不到她五官。她穿那种很时髦的宽大衣,但穿得像一件晨褛。据说最会穿衣服的人便是如此不经意,但我会她又不像是那种人,她根本已经放弃了。 我们的路程是很重复的,通常往山顶去,在山上散步,喝咖啡,然后打过回府。 我与妹妹都喜欢山顶。 小时候父亲给我的奖励往往是到山顶来喝咖啡。其实当时妹与我都小,也不觉咖啡有什么好吃,但觉苦涩,难以入口,喝完之后坐缆车下山,往往胸口闷得要呕吐,但不敢扫父亲的兴,从来不告诉他我们并不喜欢这样的节目。 这成为我与妹童年的秘密。 现在上山顶来,风味自然大大不同 我们喜欢露天的咖啡室,旧是旧,仍然值得留恋。 咱们一行三人也去看过电影,妹之同房一句评论都没有,她在场与不在场都一样,静得离奇。 只一次,我们看很普通的文艺片,我偶然转过头去,发觉她在黑暗中泪流满面。 吓得我连忙别转头,不敢再看。 一定有心事,剧情并不感人,不知什么触动她的心事。 隐约只觉她五官颇为细致。 散场大家装没事人一般,我也没同妹妹说起。 真是神秘,年轻人有什么事不能倾诉的,何必把痛苦埋在心中,真笨,况且又不流行这样了。 我很留意这个女孩子。 有一两日不见她我也会问起她。 妹妹说她生病。 “真可怜,感冒发烧,躺足一星期还没复元。” 我说:“你们女孩子吃得太少,一病就不能恢复。” “谁做给我们吃呢,饭堂那几只菜式,看了使人流泪。” “又不是没有厨房,为什么不自己弄。” “算了吧,哪来的时间,读书要紧。” 妹妹喂同房吃药,我在一边看。 那女孩子很委靡,扶着妹妹的手,也不吭声,把一杯清水都喝尽了。 我问:“她父母亲人呢?” “都这么大了,不过略发一两度烧,何劳出动亲友。” “很可怜。” “病完又是一条好汉,你少担心。” “为什么不回家?” “不必太严重,在宿舍反而有人照顾。” 那女孩的病一直没好,妹要去面试,托我照顾她。 我只得顺带去看一看她,尽一下朋友的义务。 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埋头苦睡。 厨房里放着妹妹替她准备的白粥及冷开水。 被子盖得很紧,一额头的汗。 我看得实在不忍,绞了热毛巾替她擦汗。 她睁开眼,病迷糊了,问我要水喝。 我说:“我看还是进医院吧,好不好?怕有并发症。” 她摇头,我喂她喝水。 “我去请医生。” 她亦摇头。 我不去管她,立即通知相熟的大夫马上来一次。 她睁大眼睛一会儿,又复闭上,叹息一声。 我拨开她的湿发,替她换过一张毛巾被。 她忽然说:“没想到你很会服侍人。” 我第一次看清她面貌,异常清秀,不过苍白得不似真人。她还有心情说话,证明没事。 医生来了,诊治过便说:“生病也得吃饭,整个人饿软,看上去自然可怕,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大夫走后我准备食物。 她又打算睡,我摇醒她──硬是逼她吃东西。 “你走吧,不要烦我,让我一个人。” 我不理她,差点没捏着她鼻子把白粥灌下她肚里。 她挣扎,我大力按着她,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以为我非礼她。 我问:“你有多少天没有米下肚了?” 她只得忽忽喝了一碗粥水。 我为她擦嘴,担心她会呕吐,幸亏没有,她喘息着躺下。 我喝道:“不准睡,听音乐。” 她瞪着眼,像是不信有这等野蛮人。 我说:“睡了七日七夜,什么都睡够,不许你懒。” 我用几只枕头垫着她背部,让她坐在床上。 真瘦,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女孩子,顶多只剩下四十公斤。 “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读小说给你听,”我顺手拾起一本书,“一百年的孤寂”如何?” “我想你离去。” “不可以,我要等妹妹回来才走。” 她几乎哭,“你别折磨我,我是病人。” “病人?感冒算病?” 我打开书之第一页,“这是一本很沉闷的书。” “求求你放过我。”她终于哭了。 眼泪如豆大,珠子般淌下来。正要逼哭她,哭是发泄的最佳方法,消除紧张。 哭半晌,她抹干眼泪,赌气不睬我,但脸上开始有点生气。 “下床来走两步,来,行行血气。” 她推开我,不用我扶,自己走到洗手间去。 我这个褓姆做到足,她会恨我一百年。 出来时她梳过了头,扎马尾巴,脸色再坏,也比刚才好得多,她嘴唇抿得很紧。 我说:“我给你榨了橘子汁。” 硬把吸管塞到她嘴里去,她知道同我斗无用,只得乖乖吸尽。 我又把无线电视开得很大声,让她睡不着。 下午妹妹回来,她委屈得忍不住,马上同妹告状,我暗暗好笑。 妹说我过份。 “她患自怜症,借些荫头躺床上不动,怎么可以随她沉沦,”我不以为然,“没病也躺出病来。” “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若果没有同情心就不会做足一天老妈子。” 我自己打开门离去。 过几天她的热度退掉,恢复正常。 必然是失恋,才掘一个洞把自己放进去。这也好,有些女孩子感情一受挫折,便大大的自暴自弃,张三李四,先混着玩再说,更惨。 “她是不是失恋?”我问妹。 “我不知道,她从来不说。” 当她再出现的时限,苦闷期已经过去,我不相信那是同一人。 她穿一件圆裙,身材姣好,薄薄化妆,双眼灿若明星,是一个值九十九分的女孩子。 她决定重新开始做人,毫无疑问。 妹妹也说;“没想到她略为打扮,竟这么出色。” “你也没有见过她这副标致样子?” “没有,我以为她只有套运动衣。”妹妹笑。 但是她对我,比以前更不如,她认定我害她,不肯同我说话。 我们亦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我解释,“为你好,失恋又不是世界末日。” 她“霍”地转过头来,“谁说我失恋?” “猜都猜得到。”我似笑非笑地看住她。 “最恨自作聪明的人。” 我摇摇头,“不要恨,对你自己无益。” “真不明白怎么如此可爱的妹妹会有这么讨厌的哥哥。” 我有一丝悲哀,嫌我呢,也许我热情过度,自取其辱。这是我一贯作风,也许应该改一改。当然我对她有特别好感,不然不会惹她厌恶。 我耸耸肩,自己下台,“不高兴?没法变,我不说就是,自古忠言逆耳。” 她也觉得话说时过重,呆在那里。 我礼貌地向她道别,心中忐忐。说话,多管闲事活该有这种下场。她管她藏在洞中,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她的选择,我们做朋友的要尊重她的意愿,只要她认为值得便可以,这是她的生命,我感慨的想,她爱怎么就怎么。下次看到人跳楼,也随他去。 难怪城市人感情越来越淡,都是遭遇太多滑铁卢后学的乖。 之后我见到那怪女孩使有点儿僵,仍然维持风度.但不似以前般轻松,妹看不出毛病来,当事人是觉察到的。 我不该挖她疮疤。 谁没有伤心处,她努力要忘记要克服,我偏偏去触动她心事,咱们两人都不够大方。 因为我明显的吃亏,怪女孩对我有歉意,有意无意的对我略为友善,我也有自尊心,这种故意给我的脸色,我不稀罕。 出此我也有些僵。 妹妹问我:“你怎么?买了票子也不去看戏,神经病,这么做作,活该你没女朋友。” 怪女孩抬起头,“不看电影倒罢,我有两张小提琴演奏会票子,浪费可惜。” 她约我?她主动约我? 我呆在那里。 妹妹推我一下,暗示我鸿鹄来到怎么还不接住。 “是是,什么时候?”再有芥蒂也只得尽释前嫌。 “明天八点。”她说。 真奇怪。一下冷若冰霜,一下子又开暖炉,等真的单独见了面,又无话可说。 不可否认,我对她有额外的好感,也许因为两人都这么倨介谨慎,也许因为她长得好看。 会场中两人各自集中精神欣赏节目,也无交谈,提琴手名不见经传,技艺奇劣,我甚觉痛苦。 但有怪女孩相伴,略有补偿。 散会松口气,小敢作出不耐烦状。 怪女孩嘘一声:“惨,坐得肌肉麻。” 原来她有同感 ,我即时说:“我耳膜痛。” 两人齐齐嘴咒学艺不精之人,累听众受苦。 气氛顿时和洽起来,我们去吃饭,上主菜的时候,她向我道歉。 我反而不好意思,“小事记在心上干什么。” 她讪笑我,“是小事?我看你我都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中太久了。” 我脸一红,她说得是,何必假装,我说:“现在真的不在心上了。” 她点点头,“我们仍是朋友?” 我看看她,两个人都不是容易找朋友的人,太敏感,又多心,故作大方潇洒,心中狭窄,一点事反覆地前思后想数十遍,务必要想出毛病来方肯罢手,毋友不如己者,可是对牢比自己高超的人,又会白惭形秽。 脾气又臭又硬,不爱示弱,内心却懦怯,唉,如果她像我,那可怎么办。 “仍是朋友。”我终于说。 我从此不提失恋这两个字。 做朋友要通明,切忌查根问底,不提就不提。 我们之间经过数重转折,过招姿势含蓄,仍没有人发觉。 开头我确把她当一个朋友,后来收回友谊,第二次再伸出手,又不甘心做普通朋友。 感情完全变质,她是知道的,这么聪慧的女子,有什么瞒地过她呢。 打扮起来,她另有风格,你很难指出她什么地方美,或许是一股不可言传的气质,使她鹤立鸡群。 她常常说:“美或不美,是我至低的忧虑。” 但是像所有女性一样,你称赞她,她还是高兴的,纵使深沉的她会怀疑你的用心。 我却一直记得她病时惨白的脸色。 是谁害她的?恐怕会成为秘密,除非她自己愿意说出来。 妹妹同我说:“为着方便你们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我应常搬出去住。” 我反问:“你以为我们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 “当然。”妹妹说得理所当然。 “我看不会,我比较相信火辣辣一见钟情,扭股糖式的爱情。”我开玩笑。 “你怕难为情,不会投入。”妹妹看死我。 “可是都爱情有魔力,当事人会身不由己,蓬的一声坠入情网,不能自救,然后灵欲合一,两人融为一体,日日夜夜不分离,燃烧起来,至化为灰烬。” 妹妹待我说完,“就这么多?” “旁人觉得他们丑态毕露,欲火焚身,他们不自觉,认为爱情至高境界,就该像他们。” “反正你做不到。”妹妹说。 “温吞水感情很难进展到谈恋爱。” “大家加把力,拉拢它。” “但到有一日,你看见你的真爱,一颗心碰碰震动,悔之已晚。” “别嬉皮笑脸的。”妹抱怨,“老实一点。” “说正经,我不过是她过渡时期的一个饭友,她还没从上一宗感情恢复过来。” “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前度刘郎。” “你认识她有多久?” 妹不语。 与怪女孩谈得投机的时候,她的自卫防线会得松懈,露出极之脆弱的一面。 她甚至会得意忘形的问:“我们能够结婚吗?像我们这样可以维持到三十年后吗?” 别误会她想结婚,只不过一时高兴,就像得罪了她,她会说:“我不再爱你了。”千万别误会她从前有一度曾经爱过我,一切都是玩笑,说着白相的,只有最潇洒的人才经受得起。 我苦笑,这简直是逼着我做一个倜傥风流的人嘛。 这么熟还尔虞我诈,太没意思。 人们到底是怎么一下子撕下面皮霍地一声跑去租房子同居的,不可思议。我们两人的矜持期维持得太长久了。 一日自早到晚,她都吞吞吐吐,像是有话要说口难开。我莞尔,怪脾气又发作,活该,我也不去催她。 她用手抱着头,下巴放在膝盖上,像是在躲避将落下来的炸弹,她说:“其实你的猜测是正确的。” 我搜索枯肠,也不知道她何所指,只得呆呆的看着她。 “是的,我是失恋。”她说。 我一愕,终于承认了,不知动用几多勇气才有胆子说得出口,我很佩服她。 我小心翼翼的说:“两百年前的事,还提来作甚。” “你不要听?” 我坦白的说:“老老实实,所以不听,情愿不听,说什么都事过情迁,多说无益。” “心中有团秘密,总想找个人倾诉。” “有时候秘密是要守的,”我说:“不必说出来,你私人的事,有权守秘,我个人最不相信大摊牌。” 其实这算是什么秘密,不外是所托非人,痛苦不堪。自社十娘到如今,流行数百年,毫无新意,奇是奇在当事人无论生在什么朝代都把这种平常事视作奇耻大辱。 “从头再来嘛,别放在心中。” 她看着我,非常失望,“你怎么像其它人一样,说些陈腔滥调?我并不想博取你的同情,你不用安慰我。” 我说:“你这个人特别多心,太难侍候,我说什么都错,决定忘记就立刻忘记,婆妈作甚?” 她仰起头,大概觉得我说得有诚意,忽然过来拥抱我,真出乎我意料,这种外冷内热的怪人最吃亏。 我轻轻的拍她肩膀,“来来,快快忘记。” 自那日起,真正连妹妹都发觉我们很亲近。她说她没想过,我们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我倒是真的全心全意对她,虽没有说明,行为举止己表露得很明显。 她与我谈到很琐碎的事,童年时游戏所遇到的挫折,她母亲生前所擅长做的点心,中学最喜欢的科目,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无所不谈。 但是我们没有去跳热舞、亦没有烛光晚餐,大多数时间去乘车子兜风,或是在宿舍做一顿好的吃。生活过得舒适平安,她便胖起来,神采比从前好得多。 正当我们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忽然她同我说:“我又看见了他。”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倒一听就明,“他”还有谁,当然便是那个人。 我在等下文 “是他先同我打招呼。” “你说什么?” “我说好。他长胖了。地说我气色很好,比从前漂亮,亦比从前爱笑。” “你们谈了很久?” “没有。我问他有什么新闻,我手上提着许多东西,他开车送我回来。” “他没有变?” “没有,只是长胖一点,仍然很英俊,我一直问他有什么新闻。” “他跟女友在一起?” “没有,所以我问他那段罗曼史如何,我们打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再见。” “他如何回答?” “他但笑不语。” 我没有再问下去,她脸上陶醉、惋惜,又略为痛心的复杂表情令我醒觉,我知道得已经太多太多。 朋友,当一个女人把什么事都向你说明的时候,不要庆幸,那只不过说你对她并不重要,她才不在乎是否会在你心中造成不良印象。 我黯然。 那位仁兄,值得她这样对待,一定有他的条件。 我,我怎么办? 理应大方点,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供应感情。但是过去的事可以不理,目前的事又如何? 与从前的朋友打个招呼,应该没事吧。 她并没有把我蒙在鼓中,一直供应消息给我。 “如果他叫我出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有叫你没有?” “我们通过电话。” 我不出声,自己觉得连身上的皮肤都转了颜色。 “你不会不高兴吧。” “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交朋友。” 还得笑着解释给她听,装作很了解很有信心很温柔的样子。 这分明是一人踩两头船。 我的心渐渐冷下来。 轮到我了,成日穿着套运动衫裤,也不大肯除下洗涤,无所谓,马马虎虎过日子,反正做学生只要做好功课,没有人会追究什么。 不起劲。一切都漏了底,约她,她老实说要同别的朋友出去,声音出奇的活泼快乐。 我也懒得问那些朋友是什么人。说穿了又如何,要绝交随时可以做,何必一定要捏些把柄在手,心中有数。 妹妹说:“你们最近又不常见了。” “唔。” “怎么搅的,忽冷忽热。” “她这个人怪。” “你何尝不怪。” 我苦笑。 “她要搬出去。” 什么?事情定有出乎意料的发展。 “你不知道?我看你也不知道,你真胡涂。” 她不同我说,我自然不会知道。 过两日,她同我说明白:“我下个月搬出去,找到一层公寓,比较自由一些。” 我很没有风度的问:“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 她一怔,马上乐意地回答:“两个人。” 看,拆穿又如何,她并不怕我,说明之后反而如释重负,是我自己多嘴,招致更大的侮辱。 戏只得做下去:“重修旧好了?” “是,真想不到,原来他也同样的想念我,分开一段时候,才知觉对方难能可贵。” “真值得高兴。”我说的也是实话,“有很多情人,一分手就永不见面。” “我原也以为如此,我早知你会替我高兴,你妹妹说你会觉得伤害。” “她不是男性,不知我意愿。” “你真是个大方的人。” “改天来看你。” “欢迎。” 谁还再会去看她,说说而已,心里的感觉,只有自己知道。脸色渐渐发灰,人变得没精打采,功课也散懈。 妹妹说:“算了。她那么怪,离离合合,视作平常,与你也并不是德配。” 我白白填了她的空档,幸亏涉足不深,犹能自拔。 我像脱了层皮似。在妹家看电视,也总挑暗角落里坐,不换衣服,不剃胡髭。 她的朋友说:“你家总有这么一个人:水远看不清他面孔,感觉上他脸黄黄的,也不出声讲话,似营养不艮,老是穿套灰色运动衣,不是捧着本书就是看着电视的荧光幕。” 他们也问过妹妹,这个怪人是谁。 当然,他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可以猜得到。自古到今,不外是遇人不淑,遭人所弃,但不知任地,当事人总还有切肤之痛。 美女: 小王打电话来,一定要我同他的新女朋友拍一辑照片。 我没有兴趣。 拍美女照,千篇一律,没有挑战性,总之要拍得比她们真人年轻,比真人漂亮,大功告成。 我甚至不再拍风景及静物照片了。 最近我与国际地理杂志合作,出发到南太平洋珊瑚礁一带,跟海洋生物学家合作,拍摄该区独有的一种虾形微生物,从它们孵化到生长,所有过程都记录下来。 这个差使令我忙了一年,我狂热地跟着一班科学家,在一只机动帆船上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晒得头发呈金棕色,皮肤黑得发亮。唯一上岸的时间是冲晒底片。 拍美女照片不再是我的兴趣。 我下一个目标是跟考古学家到庞贝古城去看最新的发掘。 所以我同小王说:不,我没有空。 事实这不是借口,我忙得不亦乐乎,手头上有千多卷底片要一一整理。 小王说:“你一定要答应,她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笑,“小王,世界上美丽的事物多得很,不止是女人,男人最大的毛病,是迷色。” “有谁似你这般清心寡欲?城里谣传你是同性恋。” “是吗?”我开他玩笑,“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当心我揍你。” “说真的,我下星期就要到美国去,有空大家吃顿饭是可以的,同美女拍照就不必了。” “多年老朋友,一点面子都没有。” “反正是美女,谁拍都是美女,在即拍即有亭子里拍也一样。” “不同你说了。” 我挂了电话大笑,美女。小王的美女一向是个笑话,他爱上谁谁就成为美女,他一年起码爱上三十个女人。这是有钱财无才能的公子哥儿唯一的消遣。 隔了一日,我正在家中吃烟三文鱼夹小麦面包的时候,门铃大作。 我并不在等谁,通常我不会开门。我喜欢把时间留结自己享用,所有不速之客,包括在电话另一头或是站在门口的,都会被我拒之千里。 我没有打算去应门。 我看着电视上麦根莱与康纳斯比赛网球。 但是门铃响个不停,还有咚咚咚擂门声,夹着“你这混球,我知道你在屋内,你这王八蛋一定是收着个男人,你不开门的话,我就把你的臭史扬遍全城。” 我很恼怒,只得站起来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扬起我的拳头,喝道:“你这毛虫,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小王用两手合住我拳头,立刻急急赔笑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恕我用了激将法,我带了三瓶好酒来,我们把杯谈心如何?” “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不是黄就是赌。” 但小王这人至少有一个好处,他自己爱乱盖.,但亦从不为朋友的刻薄话生气,他就是这点大方,所以他朋友多。不比有些人,由他来做,是幽默,朋友做来,是缺德。 “进来再说。”他笑嘻嘻地。 这时我才发觉他拖着一个女郎。 很年轻美艳,浓妆下的脸带七分稚气,足比她男伴高半个头,打扮得叫人一见难忘。 这大概是小王口中的美女了。 确是个美女,但这种美女在本市,多是没有的,三十万个总挑得出来。 我说:“半小时,半小时后我要休息。” 那女孩子似洋娃娃般跟着小王进来,乖得完全没有主见。 我没有多说话。 取酒杯的时候小王跟进厨房。 我问:“就是替她拍照?” “是。” “干什么的?” “模特儿。” “现在你照顾她生活起居?” “是。” “你少糟塌人家。” “这是什么话!” 我讪笑,我又来多管闲事了,这又不是强抢良家妇女,在现代社会中,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你情我愿,互相交换。 我说:“也许把化校品洗掉会好看一点。” “随便你怎么说。”小王恳求。 “你要她的照片干什么?你可以对牢她真人,爱怎么就怎么。” “说得真难听。照片不是自用,告诉你她是模特儿。” “不,我不拍美女照。” “一切还不是钱的问题,候活晓士说的,每个人都有个价钱。” 我冷冷的看他一眼,“那自然,你若开张十万港元的支票出来,我将就着,也替你做了。” 没想到他立刻自怀中掏出支票簿子,“好,闲话一句,这价钱还算公道,以你今日的名气也值此数。”他大笔一挥,签好支票给我。 我自己夸的海口,把话说满了,只得接过支票,还咕哝着:“为这妞,花这么多,值得吗?” 小王苦笑,地说了一番令人醒省的话:“我这个人,除了有钱,还有什么好处?人家的青春可只有这么多,一去不回头,能够叫她欢喜,我义不容辞。” 我很感动,拍拍他肩膀,“小王,别看低自己,你是个可爱的人,你最大的优点是大方。” 他说:“也有人说我是充大头,他们说根本不必花这么多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待遇。” “有很多东西是无价的,出得起花得起,就不应计较。” “我也这么想。这样吧,我叫她明天来。”小王说:“这批照片对她来说很重要,印了小册子,她可以拿到模特儿代理人那里去。” 我问:“你要带她去哪里?” “纽约。” 我吹口哨。“嘘。”小王真是不遗余力。 她是块好料子,我要捧红她.。光给她钱是没有用的,但是栽培她可以使她一生受用。” “太伟大了。”、我笑。 “明天她会来找你。” “明天十时正。”我说:“叫她不要迟到。要讲究气派,首先得学准时,只有最最小家子气的女人才迟到。” “得令。” 从头到尾,那个洋囡囡没有说一个字。 也好,都说大部份美女不适合张嘴说话,至少她肯不张嘴。 第二天她来了,根准时。 小王的司机把她送来。 打开门,我没把她认出来。抹掉化妆,她精致的五官才完全显露出来,她穿牛仔裤与白线衫,长发披肩。 我让她进来,请她坐,端详她。 好皮肤好牙齿好头发。 尤其是那头浓厚乌亮健康的头发。好身裁:大而紧的胸、细腰、长腿。 但是最突出的还是五官的组合,眼睛很美。 我说..“化个妆我看看,可以浓一点,但是不要用鲜色,用浅米色调。” 她很听话,立刻动手。 每个模特儿随身都有一只大袋,里面藏着百宝。 一小时后,她已准备好,打算换衣服。 我摇摇头,“不用换衣裳。” 她略表意外,但一贯地听话。 我捧着照相机很久。如何拍得与众不同?也许我放弃拍美女的原因便是根本无法拍得与众不同,那还不如不拍。 脱光衣裳?剃掉头发?都有人放过,甚至有人躺在棺木中。 我呆在那里。真不容易。 她很紧张,有点心怯。 我说:“我在构思,你随便走走,放松自己。” 怎么拍? 扎小脚拿水烟筒都有人试过。 当然我可以就这样老老实实把她拍下来,但我已说过,本市的美女有三十万个,那拍得了这么多。 伤脑筋。 我用宝丽来相机胡乱按着。 气氛越来越紧。我放弃。 她嗫嚅的问:“我是不是不够好?” “不不,不关你事。”我说:“是我找不到方针。” 也许说话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对方。 我问:“你几岁?” “十九。” 已经十九了,那么行动要决,否则就老了。 “从前做什么?” “念过一年商科。” “怎么认得小王的?”我问起私事来。 “他是我老板。” 原来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总会有出路。 “他对我很好,”她忽然说。 “看得出来。” “他说你很出名,会把我拍得很好。” “你这样的身形面貌,谁拍都一样。” “可是他说用你的名字,人们会对我另眼相看。” 原来如此。所以,收这个钱我是心安理得的。 我递一杯茶给她,她捧着喝,像个受惊的孩子。 我取出来照相机,捕捉她这一刹那的神情。 “你是小王的好朋友?”她天真的问。 “多年了,那时在一起念大学。” “念大学真好,我也想念大学。”女孩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读大学未必很好很有用,但,只有读过大学的人,才有资格说读大学未必很好很有用。” 她似乎懂,似乎不懂,微微点点头。 这么纯,但有什么关系呢,她长得这么美。 据说这一类的女人最快乐。 “很多人以为我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钱。” “啊,”难道不是吗? “他们都不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 我拍完一卷底片又一卷。我说:“继续说话,自然一点。” “我很爱他。”她说:“虽然他比我大十五岁,头发有点秃,又比我矮,但是他对我那么好,我真爱他。” 我略为感动,小王的银弹政策倒有效。 “认识他之前,我天天坐在打字机面前,同事们都不喜欢我,专把最难的文件给我做,我弟弟没机会上大学,而我哥哥在厂里做,我父亲六十多岁不能退休,母亲脾气很躁,身子又坏……” 我微笑,“但认得小王之后,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她睁大眼镜,“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猜也猜得到。一遇见并不太小的小王之后,女孩的母亲可以雇用佣人分担家务,她的父亲即刻可以吃早茶散步玩玩股票渡日,兄弟爱读书可获安排升学,喜欢做生意的便得到小资本做其老板,几乎五时三刻便可以搬到较为舒适的地方去居住,什么都不缺……” 有什么稀奇呢,金钱并非万能,没有了它却万万不能。 小王是个很慷慨的人物。 “你说他会不会同我结婚?” 我沉吟。我不知道。 这种人家娶媳妇另外有一种看法。 美丽的女孩颓然,“我没敢提到婚姻的事,虽然父母都逼我向他提出这一点。” “其实维持现在的关系也很好。” “他女朋友那么多。”原来她不大有自信。 “即使结了婚,他一样可以有女朋友。”我手并没有闲着,一直按快门。 “我知道,”她渐渐不当摄影机是一条蛇,习惯下来,“但是婚后我会成为王太太,就不必理会他外头有多少女朋友了,是不是?” 叫我怎么回答呢?没想到八十年代的外型之下有一颗二十年代的心,女人只要抓紧名份与钱财,什么都不要紧。一时间我觉得很空虚,尽管外头有那么多女性为争取她们的权益而作出牺牲,但有一小撮女人是如此的不争气。 “他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女朋友?”她问。 “我不清楚,我想是没有了,他极之喜欢你。” 她面孔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那天没有什么成绩,我在一小时后放她走。 把照片冲出来看,都很普通,不能交货。 我搔破头皮。怎么办?什么绰头都出尽了;美女与蛇,美女与猛兽,的美女,穿男装的美女,原始的美女,美女与乐器,美女与名车…… 我再也想不出有什么是没有被拍摄过的。 我倒在床上。 没有什么比动脑筋更使人疲倦,我觉得无法交差。 她是一个那么普通的美女。 摄影机所能捕捉的,是有灵魂的美女。 此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情愿拍摄海洋的微生物,不是喜差使清高,而是因为差使容易。 正像一些人不喜写流行小说,因为小说流行,必有人看,有人肯看,就有人会批评,故此不易写,不如写文学作品,没人看的东西到底容易做,至少竞争少得多。 有谁会介意我把一只水母拍得角度欠佳呢?最低限度水母本身不会抗议。 想得太多了,我终于熄灯睡觉。 第二天她又准时来。 这女孩有她的好处,她很干净,衣服上一点渍子也没有,同时她的动作不过火,不会以为自己是舞会之后。 她在嚼口香糖。 我叫她把糖吐出来,她依言而为,很听话。 这一日,仍然没有收获。 “下午,我会去买衣裳。”她说。 “到什么地方?” “乔哀斯。” “阿。” “我有一张美国银行的金色信用卡。”她天真的说:“小王说,快要出白金卡了。” 说不定将来还要出钻石卡。 “你用什么信用卡?” “我?我用现金。”我的酬劳也收现金。 “啊。”她略表失望。 她会认为我士。但她不知道,当小王真正对她放心的时候,他会给她现款,给她自由,不理会她把钱花在哪里,或是什么人身上。 我跟她出去,陪她买衣服,想进一步寻找她的特点。 她无甚品味,只要是新鲜的东西,就乱买一通,根本连价钱都不看。 我心想:小王求仁得仁,要一个洋娃娃,便得到她,而且总得好好的装扮她,你几时见过憔悴的洋囡囡? 同样款式,标价惊人的皮包她可以一买六七只,用来送人吧,我想,姐妹淘有福了。 我仍不断地运用我的照相机。 她与我熟了,对我的相机嫣然一笑。 在门口,她碰见了朋友。 她轻轻同我说:“看到她没有?以前是我们公司里的女经理。” “现在怎么了?” “我早已叫小王开除她。”她得意地笑。 我吐吐舌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她们干变万化,防不胜防。 “看我作弄她。”她顽皮地笑。 我很有兴趣。因为那个前任女经理并不是个可爱的女人,一副眼高于顶的态度。 只见美女跟售货员低声说了几句话,好戏便上场。 以后但凡女经理想试的女服,售货员都说:“对不起,已经被蒋小姐买下来了。” 五六个四合之后,女经理知难而退,恨恨而去,一脸悻悻。 小王的美女笑得前仰后合。 但她要付出代价。她得买下所有她敌人看过的衣服。 她高兴的样子使人永志难忘。也许小王是对的,小王花得值得。 我拍下她这一天得意的表情。 晚上与小王一起吃饭,她一叫他就出来了,很着迷,毫无疑问,谁知道,也许他们真的恋爱了。 小王教她吃蚝,告诉她烧牛肉那一部份最嫩,鱼该配哪种酒,肉之后吃什么甜品…… 当她似小孩子的!人之患,好为人师。 但是她很听教,瞪大着眼,句句都留神。 这个女孩子会有出息,我看得出来,她会进化,无论将来她是否会得成为王夫人,她都会演变成为一个有风度有教养的女人,因为后天的她太愿意吸收及学习,足以补先天之不足。 有一天她会真正的艳光四射。我看女人看得多了,我知道,她有潜质。 此刻小王是她的恩师,他提升她,使她脱胎换骨,步入新境界,她当然要感激他,这是她第一块踏脚石。 美女一生中,必然有许多这样的男人,她拿她所有的出来,换她所没有的。 她小心翼翼地右手刀,左手又,斯斯文文地吃完烧牛肉,多放一两滴辣椒汁,小王便说她,“别放太多,人家会说你不懂马肉与牛肉之分别,调味品味道盖住肉味,太浪费。” 她立刻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我一直不予置评,也许她在小王身上学够了,小王不能再给她什么的时候,她就该就离开他了。 你教她吃喝穿,开车、运动,带她旅行……玩根本是一门深奥的学问,玩得不灵光便是世人所谓老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玩,玩得起,除了钱,还得有一定的天份,还得有前辈教路。 我从来不敢看轻玩家。 那顿饭吃得很尽欢,因为小王是个好主人。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美女叫蒋莉莉,她们多数有这样的名字。 “明天,”小王说:“我们滑水,你也来?” 我摇摇头,我只是摄影师,不是跟班。 而且我决定把照片冲出来便交货,小王要利用我的名字,用到便值回票价,我也不必替他呕心沥血地创作。 思想搞通之后,特别轻松愉快。 我以喜怒哀乐作题材,表露了莉莉的特色,再把她的优点(特别细致的牙齿,优美的脖子,无懈可击的腿)一一标榜出来。 足足有一百张照片。应该可以挑到她满意的吧。 我不会这么快便把照片送去,隔两个星期吧,否则小王会以为我赚得太容易。 之后莉莉又来过一次。 很明显地,她的自信一天比一天增加,小王做的是一件好事,毫无疑问,他是大英雄,把这些一无所有的美女打救出来,赋她们以新生命。 我让她看照片的大样。 她很满意,开心如一只小鸟,跳上跳落。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将来她会得到更多:封面、彩图、招贴,甚至拍电影,做一颗灿烂的明星,或是做小王的妻子,成为大都会的传奇。 即使不遇到小王,她也不会寂寞长伴打字机,总有别的贵人会遇见她。 她一直欢呼,“谢谢你,谢谢你。” 我说:“不必谢我,这不是免费的。” 她是个听话纯良的孩子。 她滔滔不绝的同我诉说她的希望,她把我当作好朋友了,我开始理解为何小王要爱上她,除了美丽成熟的,她还有温柔平和的性格,所以旁人不能单自鼻子“哼”一声便说“买卖关系”。 她说:“我希望能够做三年模特儿,闯出个名堂来,然后才结婚,但他只给我两年。” “他”自然是小王,在莉莉心目中,“他”与“痘”无异。 真好,小王真是值得。 我说:“两年也足够了,有些女孩子只要一年,便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 “我行吗?” “为什么不?凭条件,你胜她们十倍。” 她又谢我。 “我下星期要到美国去接洽生意,我会叫助手送照片到小王那里去,祝你一切顺利。” 她欢天喜地的离开我公寓。 小王运气真是好,碰到蒋莉莉,对他那么好,又不介意他的啤酒肚子与秃头,晤,我简直妒忌。钱,谁没有钱,但是你瞧瞧那些阔佬身边女人的水准,吓死人。莉莉不同,她有一颗真挚的心,她确是一个美女。 我在北美洲逗留的时间比想像中略长,因为手头比较充足,因为东岸一连串的艺术活动吸引了我。 一个月后,我在唐人街看到莉莉的彩照被刊登在画报上,正是我的杰作。 我顺手买一份来看。 里边有很详细的报导,原来她影视两忙,兼夹要做大型时装展览,士别三日,已得刮目相看。 文中没有提及小王。 我担心,会不会吹了,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在大城市中,任何事都千变万化,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北美洲小镇中一千年都不会有什么发生,但在那里就不同。 我又再逗留了一个月左右,颇有点乐不思蜀,渡假的地方,当然是越清静越好,真真正正的松弛神经,但是长住?我苦笑,我还年轻,隔十年来,还来得及。 我回到家那日,劳累不堪,长途飞机确然不是人坐的,地狱便是永恒将人困在一张椅子上,不准你平躺,旁边挤着不相识且有口臭的邻座,每三小时喂你吃可怕的飞机餐。 我决定以后坐头等。 回来第一件事是从头到脚地洗刷。然后倒头大睡。 是小王把我叫醒的。 他捧着一大迭书报杂志来叫我看,都是蒋莉莉的倩影。 我那批照片全用上了,一张不漏。 “好了,功德完满,你该心足。”我说。 小王说:“我现在很难见到她,看样子就要成为陌路人。”他茫然若失。 我替他分析,“这不重要,你仍然是她的恩师,她会记得你,你的目的已经达到,况且这样的女孩子还是很多的,你大可裁培另一个。” “你不知道,莉莉特别可爱。” “这是真的、她容易满足。” “没想到拍的照片一出来,立刻有导演看中她,一连拍两部片子,捧得发紫。” 我仍然坚持,“谁拍都一样。” 小王苦笑,“说不定这些照片用完之后,她自已掏腰包出十万块请你再拍一集。” 这倒不稀奇。女人有的是办法。 小王说:“早知道娶了她算数,你不知道,她肯嫁我,是我犹疑。现在她已高飞,虽然仍待我不薄,但我也知道,以后没有太大的希望了。” 我拍着他肩膀,试图安慰他。 “她不似没良心的人。”我说。 小王笑得很憔悴,“不过这一切,也是她诚意换回来的。”自然,有什么是免费的呢? 我也不替小王担心,至多一个礼拜之后,他身边又会出现另一些女孩子,个个似羊脂球般可爱。 至于莉莉,她的故事其实再普通没有,天天在发生着,发生了几千年,并无新鲜之处,著名如西施玉环,也是这么起家的,但凡美女的遭遇,大同小异。 至于她的将来结局如何,那就看她自己了,希望她善于利用她的本钱,希望她不要学咸美顿夫人。 名人: 一看就知道她是谁。 这张面孔还有什么黄皮肤的人不认得。 尽管她戴着太阳眼镜,头发梳往后脑,用一条橡筋扎住,只穿件白色宽线衫与粗布裤,但她仍然百分之一百,是高美琴,最著名的女歌手。 高的唱片每种销路在三十万张以上,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她的歌声,她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金矿。她年轻貌美富有,但众所周知,她并不快乐。 她的感情生活不愉快,而感情这一环对女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不必多作解释。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我们坐在同一只船上,游览爱琴海。 爱琴海的蓝色奇异的美丽,其深湛之处,就像上好的蓝宝石,海风吹来,略带海藻的盐味,深深呼吸一下,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但高小姐显然没有同感。 她静静坐在一角,靠着左舷,面孔肃穆,像正在一个丧礼中致最后的哀悼 船上只有我们两个华人。 当然我不会去打扰她。 我希望她把我当作日本人或是韩国人,那么她就不怕会被认出来。 这个航程将会继续一段时间,船上的美国游客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大声赞叹风景美艳。 我举起摄影机拍摄海光船影,以及远处岛屿。 这里跟卡普利不一样,卡普利终年埋在雾中,如蓬莱仙境一般,但希腊的天空永远明朗,艳阳高照,有哪个游客会遇上雨中的雅典?没有。 身边一位穿紫色格子衬衫的中年大胖子问我:“小伙子,第一次来欧洲?” 我笑说:“不,早来过了。” “幸运的年轻人。”他说:“我与我妻是头一次来。”他向高美琴呶呶嘴:“那是你的女朋友?你们吵了嘴?” “不不,”我连忙解释,“我们并不相识。” “啊?”他诧异,“那么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过去认识她?” 我尴尬的说:“也许她想静一静。” 美国男人责怪我,“胡说,年轻女孩子怎么会主动选择静寂。” 我仍不好意思。 如果她不是高美琴,我不介意过去说几句话,碰钉子又如何。 “去呀。”胖子乱鼓励我。 我只得走到左舷去。 高双目看着海。白浪卷起,几乎扑在我们身上,盐花香味震荡在空气中。 我轻轻说:“据说爱琴海这么篮,乃是因为当年伊卡勒斯堕入海中的缘故。” 她转过头来问:“为什么?” 我尽量放松声音,“诸神伤感,使海色格外的蓝,好使后人一见爱琴海使记念伊卡勒斯。” 希腊神话是我终身之爱。 高美琴忽然说:“但那是他的错,他不应飞得太接近太阳。” “他不知道太阳会融化他的腊翅,”我说:“正如飞蛾扑火,它们死于无知。” 高美琴笑了,露出细小整齐的牙齿,“没想到碰到一个哲学家。” 我耸耸肩,“如果我用太普通的开场白,你不会理睬我。” 她看着我,“你相信缘分?” “信。” 那边厢的美国胖子向我竖起拇指赞我吊膀子成功。 “来,到太阳伞下坐一会儿,”我说:“伯你哂焦。” 她没有化妆的脸呈一种金棕色,光洁的好皮肤.身材略为瘦削,没有舞台上的艳光。 我替她叫一杯冰茶。 “一会儿登岸,我们将去品尝当地食物。” “是什么?”她好奇。 “驴子眼睛煮汤。” “不是吧!” “当然不是。”我笑。 “为什么吓我?”她轻轻问。 “我惯于欺侮女孩子。”我说。 “我同情你姐妹。” 她出乎意料的健谈及随和,适才的沉默一扫而空。 实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但没人追。 大抵每个男人都想:高美琴还会没人追?王孙公子,巨富商贡,排队排得一百公里长,何必去自讨没趣。 据说还是亿万女富翁哪。 谁知道一个人坐在船上。 船缓缓泊岸,向导大声叫我们过跳板时应当小心。 我礼貌地扶她过去。 小贩立刻上来兜售草帽。 我取了两顶,“台湾制造,香港制造,要哪一顶?” 高美琴笑,“随便。” 我付了钱,把帽子给她。 她欣然戴上。 根可爱,我想,这样可爱的女子居然寂寞。 一路上,羊肠小径两侧有人摆卖,游客要失望了,见壳都来自菲律宾,衬衣在韩国缝制。 我说:“只有戴安娜神殿是货真价实的。” “很美。”她说:“小时候在画报中读过希腊神话,便一直想来,总算抽到空,还了心愿。” 我们在路边咖啡店坐下,她脱下眼镜,一双碧清妙目。 侍者取来酒及青菜沙律,她坚持要喝矿泉水。 “你为什么一个人?”她问 “难觅知心人。” “多寂寞。”她很替我惋惜。 “没法子,”我据实说:“我不太追究理由,也不打算承认是我的错,只得暂时过没有伴侣的生活,我没有自卑。” “说得好。”她称赞。 我耸耸肩,被一个那样的女子称赞,到底有点飘飘然。 她站起来,“我去洗手。” 这一去便是好久,向导来找人,说要出发。 “少了一个。”大家说:“你去找一找。” 我也急,四周都找过,不见人。 我只得叫:“高美琴,高美琴!” 在小径紫藤花影映之间,她闻声奔出来。 众人鼓掌。 她红了脸。 “来,要出发了。”我说。 她看我一眼。 “到哪儿去了?”我问。 “我见那边村落小店有银器卖。” 我摊摊手,“买买买,女人的通病,什么都要买。” 她笑出来。 过很久,她问:“你知道我是高美琴?” “对不起,我是逼不得已。”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嘴里嚼着橄榄。“第一眼看见你。” 她叹一口气。 我说:“为何叹息?应当骄傲,等到别人不认识你,那才惨呢。” 她过一会儿说:“你说得有理。” “来,让我们暂时忘记你是谁,骑驴子去。” 我拉起她的手,扶她上驴子,替她拍照留念。 她开怀的笑了。 忽然之间,我觉得夏季的阳光还比不上她笑脸明媚。明星到底是明星。 我们在傍晚回到雅典。 霞光万道的天空下我约她晚餐。 “好。”她不加考虑就答应下来。 “七点正我来接你,你住哪里?” “丽晶。” “别迟到,我在七点十分还见不到你,就不带你去买土制手饰。”我警告她。 她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我,“所有的录音师及乐队都会告诉你,高美琴永不迟到。” “那最好。” 她果然没有迟到。 穿件露肩的裙子,面孔晒得红红,尤其是略扁的鼻梁上,起了数颗雀斑,显得俏皮。 我们先来金银市场。 小小的店摆卖手饰,风情有点像摩洛哥及土耳其,不知是谁抄袭了谁的风格,反正都是地中海国家。 “是真的吗?”美琴问我。 “这就不能追究了,只要你喜欢,管它是真是假。” 她点点头,抓起一串金链子,往脖子上比。那是一只只金子的小见壳。 我为她讨价还价,一千截玛的货品还价至两百。 她笑,“你真厉害。” “还价的时候我最毒。”我说。 然后我们去吃海鲜。 傍晚空气略为凉快,白色的餐馆情调甚佳,土墙上爬满不知名浅紫色的花,晚霞映到美琴那双著名的眼睛里去,她戴着刚才新买的饰物,有种心满意足的样子。 “开心吗?”我问。 “很开心。”她似个小孩。 “吃这蛤蜊,味道奇佳。” “可惜不久就要回到现实世界去。”她说。 你的现实世界才不现实呢,五彩缤纷。 “是吗?那是因为你不在那里工作的缘故,当你一天花十多小时在录音间的时候,你也会欲哭无泪,舞台上的两小时等于一年的筹备与排练,血汗泪又有谁晓得。” “但你是得到酬劳的。” 她想一想,“是,”她解嘲说:“不然谁干这一行?所以我不应埋怨。” 这倒是真的,她很少接受访问,很少诉苦,很少解释。她很寂寞,工余大部份时间躲在加州的一座别墅中。这些都是看报导看回来的,我发觉虽然不认得她,但却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一半真,一半假。 “有没有想过多结交些朋友?”我问。 “试过,太辛苦,放弃了。” “为什么?” “异性朋友,多出去几次,记者就说我同人家谈恋爱了。同性朋友更难维持,要做到不卑不亢,谈何容易。想通了不如在家看书算数。” “你总有一班心腹。” “有,公事上的朋友,一下班各忙各的去。” “你已经站在最高峰,还有什么烦恼?” “最大的烦恼便是被人歪曲我所说所做的事,真是欲哭无泪,后来心灰意冷,于是把一切都视作“多谢赏脸”,不去理它。” “是可以不必理会,乐得大方一点。” “但是人们又说我因理亏才默认,不敢声张。” 我微笑,“你别以为只有明星才会遭遇到这种烦恼,我们普通人也一样,同事与亲戚朋友间是非多多,只不过没有人有兴趣写出来。” “背后议论,听不见也算了。” 我说:“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含蓄,有些人假装关心你,把什么芝麻绿豆不利于你的事情都来不及告诉你,使你生活不愉快,看你眼睛鼻子的反应。” “为什么人都这样?”美琴非常绝望无奈。 “不知道,”我微笑说:“人就是这样。” “没法子解决?” “没有法子,”我说:“还是接受现实算了,历来有许多话你可以安慰自己,譬如说“不召人妒者为庸才”之类。” 她笑起来,“你真是幽默。” 我举起杯子,“共勉之。” 杯子里的啤酒是对过水的,而且微温,但不知为什,我忽然觉得它别有风味。 “我师傅老同我说:别太紧张,放松来做,游戏人间……渐渐我也往这条路上走了……” 没有霓虹光管的天空上,星星特别明亮闪烁,如一天蓝丝绒上的钻石。 “要回去了。”我说。 “多坐一会儿。”她恳求。 “明天有什么计划?”我问得很小心。 “明天我要回洛杉矶。” 我点点头,略感失落,要分手了。 “你呢?” “我的假期比较长。”我说。 “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哪里都不去。”我笑,“每天起来散步,游泳,打球,光是看不到中文报纸,已是幸福。” “你也有同感?”她欣喜。 “当然有。” 她迟疑很久,没有再说话,但我看得出她原本不知想说什么。 在酒店门口我与她道别。 没有明天了,我想。 她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名字有什么重要?”我说:“我叫约瑟。” 她向我挥挥手,微笑道别。 助人为快乐之本,今天我令一个美女开心了,睡得特别稳。 第二天醒来,只余惆怅,本来这假期打算心如止水般好好休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不过伊人已经离开了。 我到露天茶座吃乳酪,今日天气比昨日更好,这样晴朗的天气,如果到山顶往下看,可以用肉眼看出去一百公里。 这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以为是当地的小孩子间我讨零用钱,一转头,看到美琴。 我意外惊喜,“你还没有走?” “我告了假,多玩一天。” 我连忙站起来让她坐。 “假准了?” “他们也不想逼我,”美琴说:“乐得做顺水人情。” 我问:“你怎么会找到我?” 她狡猾的笑,“昨夜我悄悄跟住你,相信吗?” 当然不会,但她一定有其它的方法。 她自己揭晓,“从你带的火柴盒子,我找到这里来。” “如果我不住这里呢?” “那就是没有缘份。” “你昨晚为什么不问地址?”我急问 “昨晚我还没有决定留下来,今早我到机场才折回的。”. 原来如此。 我看着她清丽的面孔,颇有点大事已定的感觉。她是一个畏羞谨慎的人 能够为一个异性跨这么一大步,当真不易,说不定是经过通宵思考来的。 但这个时候她却气定神闲,伸个懒腰,眯起眼睛,看向海中心。 侍者托着银盆,送来电报。 美琴开头以为是她的,看过名字,才说:“是你的。” 我并没有拆开。 美琴的双眼打着含蓄的问号。 我解嘲地说:“我父亲来催我回去。” 她脸露讶异之色,“你来渡假已经多久?” “大半个月。” “也许是该回去。” “独生子也不好做,”我无奈的说。 她笑,“我想人人都不好,做人根本全不好做。” “今天我们不要理这些问题。” “非得要好好轻松一下。”她说:“别辜负这一天。” “是的,一定。”我握着她的手,“多谢你来找我。” 她温婉的笑。 如无意外,必有佳音。 “来,约瑟,我们下山到村庄去。” 我们刚开步,侍者上来说:“杨先生,柜台有人找你。” “谁?” “是一位女士。” 美琴看我一眼,有点尴尬。 我说:“你放心,那决不是我女朋友。” 美琴笑。 我到柜抬一看,看到大姐站在那里。 她怎么来了?我傻了眼 我连忙为她们介绍。 大姐没把美琴认出来。 她对我说:“叫我来把你押回去。你没收到我电报?”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瞧这里风光多美妙,索性把爹妈也叫了来玩玩。” “大姐白我一眼,“我有正经话同你说。” 我说:“你先上去沐浴休息,中午我来找你。” “你再溜开的话,别怪我对不起你,”她责备我,“都是为你,我才坐这种长途飞机。”又自觉太过分,连忙向美琴补一个笑。 我把美琴拉到一角,“别理她,我们走。” 美琴胸有成竹地看着我。 我很尴尬,“你看,做人不容易。”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便是那位杨约瑟。”她侧着头看我 “是的,”我无奈:“你猜着了。” “杨约瑟,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你亦是个逃避现实的名人。” “我比你略好,我的面孔不为人认识。” 她接下去,“所以才瞒了我一天。” 我苦笑。 “你放弃承继权的消息布满所有华文报纸,”美琴说:“每一段消息我都有拜读。当时我心想,怎会有这样一个人?没想到不但遇上了他,而反还为他留下来。”她神色有点腆,极其可爱。 我俩真是同病相怜。 我说:“祖父产业分两份,父亲与叔父各占一份,叔父一系在过去廿年来逐渐衰败,有权无实,父亲退休,要我上台,股东乘机要逼我叔父下台。我同叔父感情好得不得了,事实上我像他多过像父亲。我能这么做吗?当然不可以,与律师会计师商量过,唯一可行之法便是退出。” 美琴静静的聆听。 “到了这里,”我说:“我才发觉没有纷争的世界是多么可爱,乐不思蜀。” “但是闹出那么大的新闻,不影响家族名誉吗?” “现在也无所谓,大报也不敢指名道姓,不是用谐音就是空一个字,至于小报黄绿杂志只好置之不理。不然还能告他们不成?何苦跟无聊的人结这种怨。” “你父亲不生气?” “不气,我们整家人的特性便是游戏人间,父亲笑说:“大抵我们杨家可算是名人了,不然哪来这么多花边小道消息。””。 美琴但笑不语。 “你也是呀,如果你不红,谁来造你谣寻你开心,他们还不干呢。” “你倒明白我的苦乐。”她有感动的成份。 我开玩笑:“报上说我有隐疾,所以不能承继杨家的产业,你不怕?” 美琴笑,“报上说我结过三次婚,有个儿于已经十八岁,养在美国,你又不怕?” 我喃喃道:“有些人还说我生癌,不久人世。” “那还不算厉害,有谣言说我已经死在东南亚。” 我吐吐舌头,“真有他们的。” 美琴说:“想下去真不能一笑置之。”她有点光火。 我诧异,“为什不?你一定要维持风度,想想欧洲的皇室都要身受其苦,你会好过得多。” 她说:“别让这些事妨碍咱们的乐趣,今天打算怎么过?” “今天?今天恐怕要跟我大姐一起过。”我苦笑。 美琴笑,“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我说:“正好趁机会与我家人熟稔。” “他们可难相处?” “绝不。”我说的是实话。 美琴仍然犹疑,大概她以前有太不好的经验。 “而且我的事,纯粹是我自己的事,”我说:“我不是家庭的奴隶。” 她略表犹疑,但毕竟是个有果断的女性,未来掌握在她自己双手,立即释然。 当日中午,我与大姐开谈判,美琴旁听。 父亲差大姐来讲条件,叫我回去,公司暂不分家,他延迟退休,以免家族决裂,同时决定把股权买回来。 大姐一向是父亲的左右手,一边讲大事,一边并没有冷落美琴,密不通风的招呼着她,真能干,比我强一百倍。我感喟,谁说生女儿不好? 大姐最后说:“你也该回家了,父亲挂念你。” “好好,同你一起走。” “我?好不容易收拾东西来到这里,怎么回去?我明天转道到巴黎。” 我向她颊颊眼。 大姐咕哝,“这里有什么好?几条破柱子,一个海,太阳晒得眼睛都睁不开来,闷死人。” 我忍不住笑。 “你这狗头,笑什么?”大姐责问。 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大姐是那种住在巴黎四年也可以不进罗浮宫的人,然则有什么损失呢?当事人无知无觉.我怅惘的想:她致力做著名的杨大小姐就可以了。 大姐仍然没把美琴认出来,她交待清楚后挥挥手回酒店房间去。 我同美琴约好:“明天你去洛杉矶,我回家,五天后我来找你,把电话号码及地址通通交给我。” 她不响。 “迟疑什么?” 她轻轻说;“何必拖一条尾巴?” 这要紧关头不能放松,我立刻说:“今天已经是个尾巴,一人走一步,我决定的事很难反悔,反正大家都是小报上出锋头的人物,半斤八两,什么地方去找一个天涯沦落人?” 她抿着嘴笑。 “既然叫我遇上了你,”我说:“至少可以做朋友,别害怕,我也不是赞成盲婚的人。” 假以时日,她会发现我的好处。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黄昏时大姐问我:“那位小姐是高美琴不是?” 我说:“你知道了?”原来她水仙不开花。 “人家跑到这么远来渡假,就是不想被人认出来,你偏去相认,多没礼貌。” 她真会替人着想,我很感激。 大姐问:“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有。”我喜不自禁。 “恭喜。”大姐也笑,“我们可不用担心了。” “然而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她也是吓怕了的,不知道追她的男人是为她名气还是为她钱。” “怕斗伯,你只有比她更怕,结果两人可以完全放心来往,反正旗鼓相当。” 我笑。 送美琴上飞机的时候,遇见华人,已在向我们指指点点。 这是开始,以后还有得瞧呢。 以毒攻毒,我与美琴都可以做得到置之不理。 我对我们的前途表示乐观。 “记住,”我说:“过几天我来看你。” “别等我找上门来。”她说。 我们相视而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密码 笔友: 华南女校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它的学生不但功课优秀,长得也漂亮,传说有电影导演闲时等女生放学,挑选下一套片子的女主角,这也许不是真的,但一群年龄身段相仿的少女笑笑讲讲地走过,确是美丽风景。 陈淇淇却不是她们其中一员。 她从来不是一个显眼的孩子,个子比较小,皮肤比较黄,十七岁多了,看上去还似初中生,头发剪一个很普通的式样,文静谦和,噫,在今时今日,这种品格未必算是美德呢。 淇淇同班同学出色的多的是,她们组成一党,连群结队的看戏打球跳舞,都发育得十分完美,眼睛头发皮肤都似会发出眩青春光芒,最漂亮的那几个叫吕学仪、华淑君、陈哲芳与黎昌意。 她们完全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或者应该说,故意不把淇淇放在眼内。 每个学期总举行无数测验、段考、大考,到了这种关头,谁也不能不注意陈淇淇,她除了第一,没有拿过其他名次。 各科老师叫到她的名字,都似自心底笑出来,声音变得好温柔好温柔:“陈淇淇,各位同学请参阅陈淇淇的卷子。” 吕学仪最生气。 “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当然一门心思做功课,有什么稀奇,就会拍老师马屁。” 华淑君也不好相与,“学校好像是她开的似,就差没把她的照片印在校徽上。” 大家咕咕地笑。 也许,社会上的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就是从这么早期开始的。 陈哲芳说:“真想教训教训她。” “总有办法的。”黎昌意很赞成。 比较起来,淇淇十分孤立。 其余的同学为免得罪这一党,除出借笔记之外,也不大与淇淇来往。 淇淇似不介意,每日默默来上学,默默留在图书馆内做功课,又默默离去。 她整洁、聪敏、乐于助人,老师们不明白为什么陈淇淇人缘欠佳。 教师甲感慨的说:“这与人缘有什么关系,她拥有的其他人没有,当然引起嫉妒。” 教师乙问:“其他人为什么不学她那样痛下苦功?” “问得好,”教师丙笑道:“他们做不到,是以更加妒忌。” 恶性循环,到了毕业班,淇淇几乎连个说话的同学都没有了。 但功课那么紧那么挤,说不说话,都无关宏旨。 吕学仪她们那堆人约好在一起温习,读得累了,突发奇想。 她说:“能使陈淇淇拿红字就好了。” 华淑君说:“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第三次大战爆发,大西洋干枯,还没轮到她不及格。” “有办法的。” “小姐,”黎昌意劝说:“先温好功课再说吧。” “使她的注意力转移不就行了?” “这六年同学下来,你也该了解陈淇淇的意旨力不是普通人的意旨力。” “她没有男朋友。”陈哲芳忽然放下书本。 “这不是新闻了,陈淇淇也许还未曾与父兄以外的成年异性说过话。” 吕学仪说:“让我们替她找一个男朋友。” “你在说什么?” “只有一名十全十美的男生可以令陈淇淇的注意力转移。” 陈哲芳的兴趣来了,“什么叫十全十美?” “家底好、学识好、相貌品格一流,有品味,手段大方,具幽默感,懂得玩,开一手好车。”吕学仪一口气宣读出来。 其他三个女孩子哗地一声,“他在哪里,为什么要介绍给陈淇淇,介绍给我岂非更好!” 吕学仪说:“别傻了,哪里有这样的真人。” “什么?” 华淑君叫起来,“我明白了。”? 吕学仪说,“你来解释。” “我们假设有这个人,而这个人又对陈淇淇有意思,使她心猿意马,疏忽功课。” 陈哲芳抢白,“由你来扮演这位小生?” “不,他是一位笔友。” 黎昌意呵一声:“我也明白了。” 陈哲芳沉默一会儿,“作弄陈淇淇?” “当然,由我们创造一个人物,然后写信给陈淇淇,等她的回信,再去信,再等她回信……多好玩。” 黎昌意犹疑,“这──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信寄到她家去,她不爱就拉倒。” “她不会不回的。” “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陈淇淇寂寞透顶。” 她们说得对。 淇淇的确有一颗寂寥少女心。 一个人总有空下来的时候,淇淇害怕这些空档,因为她没有其他的事好做,于是将功课读了又读,背完又背,直至一日,她去开信箱,收到一封信。 象牙白毛边大信封,姓名地址用钢笔书写,墨水是一般人罕见的紫蓝。 她拆开来,信这样写:“淇淇,你不认识我,但是我们却几乎天天见面,大学堂的建筑系校舍就在华英女校隔壁,不要奇怪最终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过来与你打招呼。我的名字叫林钦浓,下次,我再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信末附着地址。 淇淇呆住。 对于应付这样事宜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信写得那么好,字迹那么漂亮磊落,她决定把信收藏好。 过两日,她收到第二封信。 “淇淇,愿意先与我做个笔友吗,我知道你喜欢静,喜欢看书,喜欢苦味巧克力糖,以及紫色毋忘我花。” 淇淇十分震惊。 他倒底是谁? 接着有人送了一盒巧克力与小小一束毋忘我上来。 这是淇淇第一次收这种礼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但是内向的她仍然提不起回信的勇气。 “淇淇,我并不即时希冀得到你的来信,也许,我不应当扰乱你宁静的生活,在适当的时候,你一定会写一两个字给我。” “淇淇,今日看见你给我意外的惊喜,没想到一条普通缎带会给你添增这么多俏皮。” “淇淇……”吕学仪这样写:“今天教授称赞我的功课,你一定会代我高兴。” 华淑君说:“我们都快成为情书专家了,陈淇淇那边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吕学仪顶有把握,“快了。” 陈哲芳笑,“吕学仪好似陈淇淇的知己。” 黎昌意说:“敌人比知己更了解你。” 华淑君问:“你不觉得此举无聊?” “举手投票,小数服从多数,觉得幼稚者请举手。” 四人中没有人举手。 吕学仪说,“可见陈淇淇这个人犯众怒。” 淇淇在收到第七封信之后终于覆信。 “钦浓同学,多谢厚意,我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学生,不值得你的欣赏,但愿意与你做朋友,你是我的学长,我想,也许在功课上可以向你请教……” 吕学仪把这封信举得高高,大声朗诵,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华淑君惋惜地说:“聪明的她居然相信有这个人。” 陈哲芳说:“怎么不相信,他喜欢蓝色与白色,念建筑系第三年,比她大四岁,他有一个哥哥,经已移民,他此刻与父母同住,毕业后将成为父亲的合伙人,去年,他曾到地中海旅行…我们可以改行去写剧本。” 吕学仪赞道:“我们的集体创作还真不赖。” 黎昌意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 “有四个才行,否则徒然害我们打破头。” “来,让我们继续。” 写功课还真不见她们这样勤力。 淇淇却真的与林钦浓这个人做了笔友。 三个月后,她对他已经相当熟悉,几达无话不说的地步,连吕学仪都诧异;原来陈淇淇内心这样温柔,她的信诚恳、自然、充满感情。 吕学仪说:“如果真有笔友,可能会被她感动。” 华淑君困惑地问:“最终我们打算怎么做?” “当着她的脸,拆穿这件事,把信丢回给她,打击她。” 陈哲芳说:“我们又不是真的恨她。” 吕学仪说:“可是,她老令我们没脸。” “她只不过不参加我们这一派而已。” 吕学仪问:“要不要停止这个游戏?” “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她们没有停止。 说也奇怪,淇淇的脚步开始轻松,心情明快得多,以往少用装饰品的她,此刻却会选用颜色比较鲜明的围巾或是丝带。 本来老师会禁止学生用这样的东西,但这是陈淇淇呢,大家都破例维持缄默。 淇淇最近的嘴角时常带着一个微笑,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淇淇会想:哎呀,林钦浓也许就在附近,他也许看得到她,所以背脊要挺一点,书包要拿得好一点,不可出现垮垮的样子。 生活中多了这一点调剂,她的脸色红润许多,姿态也活泼起来,功课益发生色。 吕学仪呱呱叫,“不做假笔友了,劳民伤财,简直似扮小丑娱乐陈淇淇,她的功课没受影响,我们倒吃了亏。” 华淑君也说:“我同意暂停。” 陈哲芳:“我也是。” 黎昌意:“我无异议。” 信停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淇淇开始不安。 两个星期,她有点焦虑。 第三个星期一开始,淇淇便去信探问。 这些信,其实统统寄到吕学仪的家。 吕学仪当然认得陈淇淇的笔迹,拆都没有拆,搁在一旁。 淇淇收不到回信,十分怅惘。 她又沉默了。 为着什么,林钦浓不再理她? 她开始踌躇,疑惑,精神恍惚起来。 吕学仪看在眼中,“成功了。”她宣布。 不过要陈淇淇自第一名宝座退下,还言之过早。 陈哲芳说:“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她这样天真,很容易被人玩弄欺骗。” 吕学仪仍然对陈淇淇没有半点好感,“谁要去玩弄她。” 也难怪她生气,吕学仪直是班中第二名,不知恁地,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她用功点,陈淇淇也会用功点,分数始终争不上陈淇淇。 积怨日深,“老师偏心,”她抱怨:“一式一样的答案,硬是给多陈淇淇三五分。” 过一个星期,陈淇淇又写来一封信,寄到吕家,她们一致通过要继续打击敌方,不予理睬。 华淑君说:“还没有到时候,一定要松点紧点,紧点松点,才能控制到她,我最懂心理学。” 吕学仪笑,“将来你的男伴倒是可怜虫。” 大家笑。 一个月后,陈淇淇就憔悴了。 她的心境不复平静,注意力不再集中,性情开始孤僻。 吕学仪扬扬手中的测验卷,“这次她只比我高三分,下次,我可以追上她。” 华淑君说:“下一封信由谁来写?” “我。”陈哲芳拍拍胸口。 淇淇,你一定很奇怪这个月为何我销声匿迹,我患了急性盲肠炎,进医院修理,原一星期可以出院,不知恁地,伤口发炎,引起高烧,竟缠绵整月。本想托家人替你捎去消息,又怕唐突,淇淇我…… 吕学仪笑:“然后,我们找机会告诉她,我们四个人才是她真正的笔友。” 淇淇再一次收到象牙白阿拉巴斯特牌子的信封。 她有点心酸,看,还是不看? 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他在明她在暗,她不能随他摆布。 淇淇把信放在书桌上看了很久;他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用说,这封信是解释的信。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解释的机会。 淇淇把信拆开来。 才读了三句,她已经原谅了他。 林钦浓用幽默的笔法,写出他在医院中其实是相当可怕及痛苦的经验,看得淇淇又惊又笑。 这其实是陈哲芳个人经历,哲芳去年因急性盲肠炎入院,她一早想把过程记录下来。 淇淇读完信,心头有种暖洋洋感觉。 她叹口气,太关心这个陌生人了,她甚至没有见过他,但是,她身不由主的走到街上,在熟悉的花店里挑了一大束白色的香花,当中夹一枝小小紫色毋忘我,写上地址,差人送去。 收花人是吕学仪。 店员问:“有没有林钦浓先生?” 她答:“有,我是。” 店员眼睛睁得大大。 吕学仪关上门,把信封信纸取出来,写道:“淇淇,送我花束,大概是表示接受我的道歉吧。” 吕学仪握着笔抬起头来,鼻端尽是花香,真有一个笔友也不错呵,同陈淇淇通信时,一点芥蒂也没有,信中也透露了她们四个顽皮女孩不少心声,为什么在现实世界里,她们不能做朋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生活里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使他们无法和平共处,吕学仪叹口气。 这个游戏得以持续到今天,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有话想倾诉,信中人物虽然虚构,但是,感情是真的,所以淇淇受到吸引,一如小说读者。 淇淇的信念又恢复了,她甚至在信中大胆的问:钦浓同学,我们是否可以见面? 一日下课,吕学仪留下来打网球,赛后在更衣室碰见陈淇淇。 本来同班同学的见面机会甚多,她俩却一直不交谈,通常只会爱理不理的点点头。 这天吕学仪却主动开口:“你身上那件小背心好看极了。” 淇淇要看看左右才弄清楚是与她说话,她定定神,“我通常穿背心当胸衣。” 吕学仪咕咕地笑,“一定很舒服,我不行,我太伟大了,需要实力支持。” 淇淇没想到她这么滑稽,不禁笑出来。 一笑真的可以泯恩仇。 当下两个女孩子的敌意竟然去掉薄薄一层。 淇淇讪讪道:你好像每星期都练球。” “你也应该玩,正是长高的时候,运动有益。” 这时华淑君进更衣室,打断她们话柄。 淇淇离去。 华淑君睁大眼睛问吕学仪:“我有没有看错,你同陈淇淇说话?” “是的。” “为什么?”华淑君大惊小怪,“你是我们的领队,你要坚持立场。” “我发觉陈淇淇也是一个人。” “怪人。” “不,她也有幽默感,她也懂得笑,她送花给我呢。” “鬼才送花给你,人家是送给林钦浓同学的。” “她的信写得真好。” “你也不赖呀,彼此彼此。” 吕学仪说:“也许我们的偏见太重了。” 华淑君不出声。 少女们略见软化的心在第二天又刚强起来。 在英国文学课上,老师发卷子,一句话又粉碎了缓和的情绪。 老师真不应该当着整班的同学说:“吕学仪你完全错解了卷子第二题题目,扣分很重,陈淇淇答得很好,你与陈同学谈谈,她也许会帮到你。” 陈淇淇低头不语,吕学仪却觉得一边脸颊麻辣辣,似有火在烧。 一下课她就到教务室去,很不客气的对老师说:“我对文学没有天份,我想掉了这一科,改修别的。” 老师看着倔强的学生,“我适才不过以事论事而已。” “你毋需当众压一个学生来抬捧另一个学生。” “我绝对没有这样做。” “我想见校长。” 老师叹一口气。 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 事后黎昌意怪吕学仪,“你怎么了,都快毕业了,还搞这么多事。” “我讨厌这个愚昧的女教师,”吕学仪愤忿不平,“三十多年前中学毕业,只念过两年师范,便出来执教,心胸狭窄,目光如豆,又适逢更年期,她有什么资格教育我们?” 黎昌意说:“算了。” “什么算了,众人还把她捧成万世师表,我就不服气,她不结婚又不是为学生,为什么要我们报答她?生活清苦是因为为负担重,为什么要我们感动?她喜欢陈淇淇,陈淇淇像她。” 黎昌意笑,“陈淇淇才不像她,陈淇淇有林钦浓。” 这件事经过家长与校长努力调解,总算平息下来。 吕学仪却再也没有与陈淇淇说过话。 但是她们没有忘记写信。 很多人都说,中学同学往往是一个人的最好朋友,淇淇觉得她没有福气。 老师越称赞她,她越是孤立。 偏偏老师为了惩戒吕学仪,统统站到陈淇淇这一边来,淇淇叫苦,幸亏快要毕业,这样日子确难熬。 她在信中向林钦浓透露一二,“校园已经有严重政治,真怕出到社会,应付不来。” 吕学仪把信交给华淑君,“你来答。” “暂时休息吧,大家都要考试。” 这是中学生最后一次考试,之后她们便要进人另一阶段,同学之间也许永不见面,有人要出国,有人找工作,更有些要跟家庭移民,各散东西。 每个人到了这个阶段,都会有所留恋。 吕学仪却决定在这个时候向陈淇淇摊牌。 黎昌意说:“我们好好的跟她说明白。” “才怪,”吕学仪冷笑,抱手在胸前,“我会尽情讥笑她。” 华淑君说:“你才做不出,我们这四个人最心软的其实是你。” 吕学仪哼一声,“我当这个是侮辱,不是赞美。” 陈哲芳问:“你打算怎么办?” “由林钦浓约陈淇淇出来见面。” 戏,终于演到了。 其余三个女孩子沉默。 吕学仪摊开信纸,“淇淇,我们到了正式见面的时刻了,星期六(十四号)下午四时,我在女皇公园铜像下等你,我一向准时,但不介意女伴迟到十分钟。” 她们把信寄出去。 吕学仪说:“有得她忙了。” 她猜得不错。 淇淇接到邀请,心情激荡,女孩子要盘算的不外是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讲什么话,淇淇更多一层心事,她怕林钦浓失望,也怕自己失望。 林钦浓是见过她的,但近距离相处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淇淇害怕,又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一天,四个女孩子比淇淇更早到,三点半就已经躲在皇后公园铜像对面的树丛里等待。 吕学仪说:“让她呆等半个小时,我们才出去。” “不,”华淑君说:“她一来我们就向她解释。” “明天考地理,会不会影响她失分?”。 她们屏息等候,准四点钟,陈淇淇来了。 她打扮得一如平常般朴素,吕学仪心中很佩服她,倒底不是个轻佻人物。 “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吕学仪不出声,这次恶作剧也许太过份了。 “出去吧,出去向陈淇淇道个歉。” 吕学仪点点头,自树丛中站起来,向陈淇淇走过去。 淇淇转头看到她们,十分意外,“你们也在这里?” 四人唯唯喏喏,“真巧,你呢,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我的笔友,”淇淇笑答:“他迟到。” 人家面面相觑,“呃,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不会的,”淇淇十分有信心,“他不是失约那种人。” 吕学仪真正的难过了,“你来见林钦浓?” 淇淇错愕,“你怎么知道?” 吕学仪说:“让我来解释,世上其实没有这个人──” “你说什么?”淇淇笑,“他已经来了,”淇淇站起来向她们身后挥手,“我们在这一边,请过来。” 吕学仪,华淑君、黎昌意、陈哲芳四人齐齐转过头去,顿时张大嘴合不拢来。 她们不相信她们的眼睛。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白衣篮裤,笑容可掬,同她们笔下的林钦浓一模一样,活生生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近。 吕学仪喘起气来,她伸手拧一拧自己的脸颊,觉得刺痛,才知道不是做梦。 “老天!”陈哲芳低呼,“这怎么解释?” 一边淇淇已经迎上去与他握手,两人寒喧几句,淇淇要把他介绍给同学,那小生却笑说:“我们早已经认识了,老实说,鼓励我写信的,正是这四位小姐呢。” 华淑君膛目结舌一个字说不出来。 黎昌意鼓起勇气问:“你倒底是谁?” 那小生笑,“我?我是林钦浓呀,念建筑系第三年,比淇淇大四岁,有一个哥哥,已移民” 淇淇笑,“你在干什么,背家世?走吧。” 他们向同学道再见,缓缓走远,留下惊骇莫名的四人组。 吕学仪她们一行四人一直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究竟是陈淇淇调过头来耍了他们,还是她们弄假成真,变了一个林钦浓出来。 没有人知道。 毕业后,四人也并没有再聚头,在社会里失散,再也没有人提起笔友这件事。 疮疤: 王锦芳坐在郭氏侦探社的办公桌前,凝视小郭。 她轻轻说:“小郭先生,为何约我前来?我并不认识你。” 小郭欠欠身,“是,王小姐,可是,你认识我的委托人。” 王锦芳仍然十分好耐心,她问:“你的委托人又是谁?” 小郭咳嗽一声,像是想卖一个关子。 侦探社内空气调节十分舒服,桌上的龙井茶香气扑鼻,小郭脸容凝重,锦芳不介意逗留十多廿分钟听他把话说清楚。 小郭开口了:“王小姐,你得听我从头说起。” “郭先生,你请讲。” 小郭先沉默一会儿,清清喉咙,然后以旁述员的语气道:“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的规模真是大得惊人。” 什么,锦芳一怔,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 他同她谈博物馆? “王小姐,你听过这问博物馆吗?” 好一个王锦芳,不愧是执业大律师,极好涵养,不动声色地笑笑, “听说过,相传某英国贵族生下私生子后将孩子送往美国并且叫他姓史蔑夫,后来贵族去世并无其他后裔放将全副财产给这名孩子,这是该博物馆无限大基金的来源。” 小郭颔首,“博物馆藏品包罗万象,超乎想像,他们甚至在巴拿马运河附近占据一小岛,生态学家以其为基地,专门研究岛上热带雨林生物进化。” 锦芳说:“小郭先生,你叫我上来,是谈论博物馆宝藏吗?” “不,”小郭说:“但是你需把话听完。” 锦芳心中疑窦越来越浓,凭直觉,她相信这位小郭先生不是浪费她时间的人。 小郭说下去:“十多年前,因机缘巧合,我参观了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一个十分奇特的收藏馆。” 锦芳看着小郭先生。 “收藏品,都浸在防腐剂中。” 锦芳听到这里,打个突。 “收藏品物全部十分可怖,故此,从不公开展览。” 锦芳忍不住问:“都是些什么?” “统是畸形的生物。” “呵,”锦芳毛骨悚然,“包括人类吧。” “是。” 锦芳越听越奇,这一切,到底与她何干? 小郭说下去:“我第一次看到独角兽、三头狗、无面人……据博物馆研究,生态受辐射元素毒害,会产生匪夷所思的畸胎。” 锦芳终于摊摊手,“郭先生,我的时间有限,话题虽然有趣,可是──” 小郭却自顾自说下去:“我看到一具最奇特的标本,从中国采来,不是亲眼目睹,一直还以为是项传说。” 锦芳当然有好奇、心,她吞一口涎沫,“那是什么?” 小郭抬起头来,“人面疮。” “什么?” “相传不幸之人遭怨毒之气纠缠,会在腰间长出毒疮,大如拳头,成形后衍生五官,面目狰狞,睁目咧齿,吸人精血而活,直至事主身亡,它又化为怨气而去。” 锦芳低呼:“可怕!” “我看到那个疮时也如此惊叫,那疮虽然已死,仍然面目恐怖,作噬人状。” “是以手术割除出来的吗?” “啊,王小姐,这才是至可怕的部分,传说患者不能借助任何人之手,必需亲自持利刀剜割毒疮,连根挖出,才有机会存活。” 王锦芳沉默,半晌,她轻轻说:“那该是多大的伤口!” “碗大疮疤。” “有存活者吗?” “据说有。” “事主需经受何等样大的痛苦。” “是。” 锦芳唏嘘了,“那疮,是专门挑弱者下手的吧。” 小郭太息,“不幸每个人都有弱点。” “郭先生,你见识多广,令人佩服,可是,今日,你约我来此,到底有什么事呢?” “王小姐,你父母早逝,由监护人尤月清医生抚养成人。” “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尤女士非常关心你。” 锦芳抬起眼睛,“她是你的委托人?” 小郭答:“是。” 锦芳只觉不可思议,“尤姨怎么会雇用私家侦探?” 小郭不语。锦芳问:“她要查探什么?” 小郭看住她。锦芳大奇问:“我?” 小郭点点头。 “我不相信,”锦芳站起来,“小郭先生,你越说越玄了。” 小郭此时拉开抽屉,取出一大叠照片与文件散布桌上。 锦芳一看,呆住。 她一张一张翻看,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到最后,又惊又怒,额角冒出汗珠,双手颤抖。 小郭低声说:“尤女士一直不放心你同简子贵这浪荡子来往,此人吃喝嫖赌,无所不至,专门寄生在有妆奁的女子身上,事后殴打勒索,令事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锦芳紧紧握着拳头。 “口说无凭,此刻提供的证据,只是他劣迹其中一斑,尤女士万分不得已才侵犯你的,她请你原谅。” 半晌,王锦芳说:“尤姨于我恩重如山,情同母女,她言重了。” 这个时候,小郭的声音忽然转得十分柔和,“王小姐,人面疮患者不能借任何人之力,必需亲自忍痛将疮自腰间连根剜出。” 王锦芳不语。 “只有你能够救你自己。” 王锦芳低声说:“我明白,郭先生。” 她深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离开郭氏侦探社。 忏悔: 病人躺在床上,不住按铃叫看护。 当值的是马利威尔逊,金发蓝眼,笑容一如天使,可是她对这名亚裔病人束手无策。 他已病了一段时期,很明显,已达弥留状态,可是不知怎地,心情恶劣,不能平静,像是有许多话说,又渴望有人陪伴。 马利看过病历表,知道他叫王朝光,六十八岁,华人,患肺癌。 在医院住了近半个月,从来没有亲友来探望过他。 今日,是中国人大节,农历新年除夕,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医院大房间躺着。 已经替他注射过镇痛剂,可是他辗转反侧,不住在床上挪动,使尽力气,不知为何挣扎。 马利不忍,用英语同他说:“你想睡一觉吗?何处不舒服,可以告诉我吗?” 病人只是啊啊连声,甚为惊怖,看到病人如此痛苦,马利不禁恻然。 她想到一个办法,匆匆出房去,在三楼妇产科找到好友张丽萍。 “丽萍,请你帮帮忙,我那里有位病人,可能过不了今晚,他像是有许多烦恼,神情非常激动,可是不谙英语,你们同文同种,他看到你也许会安乐点。” 张丽萍莫名其妙,“可是我” “来,救人要紧。” 丽萍看看时间,她刚到下班时间,助人为快乐之本,她随马利乘电梯到七楼。 夜深了,医院走廊虽然光亮也有阴森感觉。 马利一推开病房门,即可听见病人呻吟之声。 马利猜测不错,老人一见张丽萍,已经呼出一口气,静了下来,丽萍缓缓走到他身边,替他收拾凌乱的被褥,又轻轻拍拍他的手。 病人示意要喝水,丽萍扶起他,把杯子递到他嘴边。 马利松口气,“我且出去照顾别的事。” 丽萍颔首,表示愿意留下。 她看清楚了病人,像一切绝症患者,他受到上极大折磨,心灵亦已残缺不堪,死亡对他来说,应是一项解脱。 病人挣扎着说:“我有话讲。” 丽萍嗯地”声。 在柔和的灯光里,她秀丽端庄的脸容在雪白的看护帽子制服衬托下看上去十分圣洁,老人用混浊的双目凝视她,忽然叹息一声。 “你真像”个人,”他停一停,“她叫陈金莲,是我小表姐。” 丽萍不作声,静静听病人倾诉。 “你会听我忏悔吗,这件事要是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事实上,我自从做了这件事之后,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丽萍点点头。 老人喘息几下,“金莲是我表姐,比我大一岁,我一直暗恋她。”那骷髅似脸庞露出一丝笑意,看上去可怖之至,“为着她,一切都是值得的,只听她说声你好吗,空气都因此甜蜜起来。” 窗外有救护车呜呜声划破寂静。 老人的神情转为痛苦:“好景不常,读大学之际,金莲认识了同校医科学生方某,他俩如形附影,寸步不离,”他咬牙切齿,“我被妒忌啮咬,寝食不安,心中只余恨根根,不住燃烧,我觉得小表姐无情,那方某又耻笑我,我一定要报复!” 他咳嗽起来,几乎力竭了,可是片刻双眼又发出亮光来,坚持把话说完。 丽萍知道这种现象叫回光反照,很多时候,病人临辞世的时候会有片刻清醒。 他说下去:“我终于想到报复的办法。” 丽萍挪动一下身子。 “你还年轻,又住在外国,恐怕不知道近代历史,让我告诉你吧,彼时我们国家内战,两党斗争,急急诛杀排除异己,我在妒火燃烧之下,竟跑去举报方某,指他是敌方地下党员。” 丽萍的白帽子仿佛颤动一下。 “稍后,方某人便遭逮捕,又过了一阵子,闲说遭到枪决,我满心以为,金莲可重归我所有,可是,唉,真想不到,”他忽然握住看护的手,“她竟会服毒自尽。”他浑身发抖,显然是痛苦到极点。 丽萍只得再给他喝一口水。 老人颓然倒下,“这便是我的罪行,我若不说出来,死不瞑目。” 丽萍握着地的手。 “我一日比一日后悔,不知如何赎罪,后来,我学会了做生意,我发了不少钱,办孤儿院,捐奖学金,以为多做善事可换心安,可是一闭上双目便看到他们浑身鲜血,二人微笑着向我走近……” 这一次,他是真的力竭了,声音渐渐微弱,眼睛里精神逐渐消逝。 他喉咙扯气,双手掩住胸膛。 张丽萍是个有经验的看护,知道病人不行了,按动警钟。 马利赶进来的时候病人刚刚咽气,睁着眼睛,面部肌肉扭曲,样子狰狞。 马利扯上白布覆住他的面孔。 这时,丽萍同马利说:“你明知我是土生儿,根本不晓中文,一个字听不懂,为何叫我前来?” 马利笑笑,“又何必听懂,他不过想在临终前找个同胞倾诉平生委屈,你已做了件好事。” 丽萍点头,“我虽然不知他说些什么,也听得出他非常激动。” 马利笑着复述文豪福克纳的名句:“生命充满声浪与愤怒,毫无意义。” 两个年轻的看护离开病房,忙着去应付其他病人的需要。 痴恋: 志珊这一轮显得没精打采,时常觉得疲倦,周末坐在好友雪清家中,唉声叹气,百般无聊。 雪清责问:“世界上只有两个巴仙人口,可以似你我这般丰衣足食,为何尚闷闷不乐?” 志珊搔着头,十分无奈,“生活本身是重担,寻寻觅宽,快到三十,心中唯一想得到的却一点影踪也无。” 雪清说:“不是已经拥有若干名利了吗?” “不不不,雪清,我盼望恋爱。” 雪清嗤一声笑出来,走到厨房去张罗简单午餐。 是的,志珊自十五六岁起就渴望被爱:他视她为宇宙中心,他恋恋她走过的路,她的一颦一笑,都受他歌颂,他爱她至海枯石栏,他为她默默流泪,辗转反侧…… 志珊陶醉地把头靠在沙发上冥思,他听她的话,小心翼翼,视她为一件珍贵的薄胎瓷,温柔而灼热的眼神时带爱慕的忧郁,是,她渴望被这样一个人深爱。雪清打断了她的梦,“冯志辉不是对你很好吗?” 志珊取起三文治吃,她都不想提到这个人,冯志辉是那种带她去打网球然后叫她坐在太阳伞下等一个小时的人。 志珊认为,她已经过了与异性互相试探年纪,可是对于恋爱,她永远不觉太老。 雪清说:“大学下周举行旧生会你去不去?” “年年都在聚餐当儿比事业与身家,真没意思。” 雪清拍拍她肩膀,“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物质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不要嫌老同学庸俗。” “你去的话我也去。” 志珊本来就长得漂亮,当晚随便打扮一下,穿上袭丝绒晚服,加上有点心思不属,神情十分飘逸动人,男同学纷纷主动与她叙旧。 她站到露台上透透新鲜空气,没想到惊动了一个人。 “廖志珊,”那人轻轻叫她,“你来了。” 志珊一怔,那句叫声里充满了感情,不是寻常招呼。 那人自一棵棕榈树旁走出来,他身段修长,眉目清秀,样子有点熟悉,这是谁? “志珊,你忘了,我是林世立,这几年一直留在伦敦。” 志珊想起来,“当然,你是建筑系的林世立,听说在伦敦开设事务所。” 可是他似乎不愿说经济实惠的事,“听,志珊,这首曲子,让我们跳舞。” 志珊笑,“好呀。” 林世立的手似有点颤抖,“志珊,在毕业舞会中,你拒绝与我共舞,记得吗?” 志珊一怔,“我一定是闹情绪。” “不,你当晚的舞伴张子幸不放人。” 志珊讶异,陈皮芝麻,这林世立君竟记得如此清晰,她有点感动。 他凝视她,“你不觉得这里人多嘈吵?” 志珊问:“你有更好建议?” “来,志珊,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剖白,今晚可是我作出明确表示的时候了,请到舍下稍坐。” 志珊笑,“你仿佛有话要说。” 她跟他离开舞会,天有微雨,他脱下外套,搭在志珊肩上,才去把车子开过来,外套上,尚余他体温,志珊有种奇异感觉。 林世立住在山上,“老房子一直没卖掉,你与其他同学来过一次,记得吗?” 好像有,志珊不是很肯定。 林世立已经说下去:“你来借书,你喜欢看爱情小说,当天我推荐《咆哮山庄》与《红楼梦》,你说中学时期已经看过。” 志珊看着他笑,“你堪称有电脑记忆!” 老房子十分宽敞舒服,志珊刚想坐下,林世立过来握住她的手,“志珊,我爱你。” 志珊错愕,“世立,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 林世立把脸理到她手、心中,“志珊,现在我已有事业基础,我可以坦白告诉你,自从第一次在大学见到你,我就一直爱着你。”他的声音几乎是哀伤的,因为爱恋根本是痛苦的一件事。 他拉着志珊的手,走到一扇门面前,将它打开。 那是一间书房,骤眼看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当志珊留神,她不禁打一个突。 书房内陈列的一切,都似曾相识,这是怎么一回事?桌子上放着的,是她团皱扔掉的笔记,纸角还有她的笔迹:如此闷课!在书架上,是她多年前遗失的手套、帽子以及钢笔。 银相框内全是她的照片,许多肯定是偷拍的,因为她正低头在图书馆温习。 志珊越看越奇,眼睛睁得老大,一只碟子里有半块饼干,难道这是她多年前吃剩的吗? 然后,音乐开始,林世立走过来,“志珊,这是你拒绝与我跳的那只舞,让我再请你跳一次好吗?” 曲子是老的田纳西华尔滋,志珊额角开始冒汗,她表面上一点消息都不露出来,欣然与林世立共舞。 林世立全然陶醉在舞步中,满足感完全像一偿夙愿的人。 舞后他取出一管口红,“志珊,请为我涂上这个胭脂。” “这是谁的唇膏?” “志珊,是你用剩的,我自字纸篓拾起收藏,当年你最喜欢这个颜色。” 志珊旋开口红,看到一只俗艳的银粉红色,她手微微发抖,将唇膏涂好。 “我累了,想回家休息,我们明天见好不好?” 杯世立并没有反对,廖志珊是他的女神,他不会逆她意思。 他送她回家,一路上絮絮谈著有关志珊过去一切,并且表示,今次,他有把握,他会赢得志珊的心。 志珊回到家,丝绒裙子背脊已湿透,她惊怖地呕吐,将大门重重下锁。 之后,雪清再也没听过志珊说盼望有人痴恋她。 复仇: “马惠贞!你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的同学。” “马惠贞,识相的自动退学。” “谁不知道你母亲是个舞女!” 一班女学生追在马惠贞身后叫嚣,开头还隔着三四公尺,马惠贞涨红了脸,越走越急,可是那四五个同学的步伐也跟着加快,贴住她继续耻笑。 “你妄想同我们平起平坐?” “你是什么东西。” “何必辛苦考试,承受令堂的衣钵便一了百了。” 马惠贞掩住耳朵飞奔,可是那几个女学生绝不放弃,兴奋地追在后边。 冲过马路时引起车辆急刹车,险象环生。 其中一名说:“算了,放过她吧。” 另外一个答:“快,跟大家追上去。” 终于把马惠贞逼至一个角落,有人伸手去抓她,马惠贞奋起反抗,出力反击。 “哗,打人,打人!” 众女生扑上去痛殴马惠贞,把她掀翻在地上。 第二天,马惠贞受召到校长室,班主任与训导主任都列席。 马惠贞手脚都擦了红药水,脸上黏着胶布,她想,这次我的沉冤或可得雪。 可是校长铁青着脸一开口便说:“马惠贞,现共有五位同学一齐告你当街挑衅引致打架,可有此事?” 马惠贞不相信双耳,“诬告!” “这次意外导致警察到场,令校誉蒙活,现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马惠贞气得浑身颤抖,“不关我的事,是她们追着我──” 训导主任一挥手,“马同学,听说,你母亲在夜总会任职?” 马惠贞瞪大双眼,不再言语,她握着拳头,知道她未进校长室之前,他们已将她定罪。 校长与训导主任只想每天工作顺利完成,月底领取薪水,任何令他们生活不愉快的因素必须迅速铲除,不用细究,作育英才有教无类云乎哉,不过说说而已。 班主任咳嗽一声,“马同学,你功课本来不错──” 马惠贞淡然站起来,“我会退学。” 校长立刻递一封信给马惠贞:“这是给家长的信。” 刹那间马惠贞像是长大了十年,她轻轻接过信件,转头离去。 接着,她回课室收拾书包课本,听到背后有冷笑声,哼唧的语气讽刺地私语:“终于走了”、“从此天下太平”、“不正经的女孩子”…… 一沉百踩,哪顾得黑白是非,即使有朝水落石出,这般嘲弄过她的人也不会站出来致歉。 马惠贞硬着头皮挺直腰身走出校门。 站在大太阳底下,她有点晕眩,路面柏油被晒得软化,马惠贞更有踩在五里雾中的感觉。 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马小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喂,别老不睬人好不好?” 马惠贞一看,是个熟口熟面的小流氓,这样的人在这条街上少说有十来个,平时在学校区留连,有机会便为组织吸收新血,专门伺机乘虚而入。 马惠贞很镇静,笑一笑,“带我去见你大哥。” 小流氓一怔,“我大哥不胡乱见人,你有话同我说一样。” “快去传话,迟者自误。”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你妈也受他保护,你知道吗?” 小流氓得意洋洋取出手提电话,拨通号码,说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叫你去缘缘冰室等,看,对你多好。” 不到一刻钟那大哥就来了,高大英俊,廿余岁,穿非常考究的西装,骤眼看像哪个男歌星,他坐下来,耐心听惠贞的故事。 惠贞一五一十把委屈告诉他,不自觉落下泪来,那大哥无比耐心,掏出雪白手帕给惠贞抹眼泪。 “你放心,我会帮你另外找学校读书,从此我们像兄弟姊妹一样,还有,今日之事,我会替你摆平。” 惠贞睁着大眼睛,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大哥把手按在她肩膀上,“你就坐在这里看好戏。” 惠贞拼命点头。 当日下午,放学时分,学生们陆续走出校门,惠贞看到陷害她的对头笑着出来等车,说时迟那时快,不知自哪角落窜出几条大汉,对牢女生拳打脚踢,校门口顿时大乱,哭叫声大作,有人报警,可是大汉得手后迅速逸去。 惠贞看到校长全身簌簌发抖赶出来,一边气得跳脚,校誉终于还是保不住了,最后,救护车前来把那几个女生抬上担架。 惠贞感觉到复仇的快意。 当世上无人为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你非得自己解决事情不可。 第二天是星期日,下午,母亲起床,打开报纸,看到新闻,不住惊叹。 “校门前殴打,疑是不良分子寻仇,警方决意深究,哎呀,惠贞,这不是你的学校吗,难怪你想转校,我这次不反对。” 惠贞微笑,“我已找到新校,晚上又找到兼职,替小学生补习。” “不要去得太晚,治安欠佳。” “是,母亲。” “唉,其实,青年心中有事,可与师长与同学商量,你说是不是?” “是,母亲。” “也可以跟父母说呀,怎么会去投靠黑社会呢,那可要付出多昂贵的代价,我真不明白为何年轻人会得缠上黑人物。” 惠贞仍然微笑,“是,母亲,我也不明白。” “我要去上班了。”她母亲婀娜地站起来。 马惠贞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母亲这十年八年来坚持在出入口公司任职,而每天办公时间由下午六时至凌晨三时。 服务: 这是一个已经安排好的约会,甲一敲响酒店房门,乙立刻将门打开。 甲看到乙,笑了笑,放下公事包。 乙轻声问:“对房间还满意吗?” 那是间布置雅致的豪华套房,一切以白色为主,十分舒适,乙仿佛到了已经有些时候,沙发上有打开的杂志。 甲说:“对不起,这个会一直开到六点半。” 乙帮甲除下外套挂好,“累了吧?” “简直累得贼死,嗤,这真是狗一般的生涯。” 乙轻笑,“连你们都这么说,那我们还怎么办呢?” 乙取出冰桶,手势纯熟,将香槟瓶子转两转,取出抹干,卜一声启塞,斟一杯给甲。 甲一饮而尽,笑容比较自然,瘫痪在沙发上,叹一声:“贱命又这样被拣回来了。” 乙一声不响替甲脱掉鞋子,按摩甲的足趾。 甲毫不掩饰地说:“哗,舒服。” 乙含笑看甲一眼,年轻的面孔光洁悦目,甲在、心中叹口气,居然还有人一直问:为什么要买笑,整个下午,会议室里坐满上了年纪的人,脸皮打褶,神情萎靡,咳嗽频频,看了令人烦腻,不知怎地,却都练成一副攒钱的好本事,谈起生意来,数目字论亿计。 甲伸出手去,抚摸乙的脸颊,“我有礼物给你。” 乙笑道:“有人告诉过我,你十分慷慨。” 甲自公事包内取出一只长扁盒子,“一只手表而已。” 乙训练有素,十分大方收下,却未即时打开,连声道谢。 甲纳罕,“你不拆开看看?” “一定是最好的,我留待服务完毕才折看。” “服务?” “是,我会向你提供最佳服务,使你松弛下来,浑忘白天的劳苦。” 甲十分喜悦,开了句玩笑,“劳苦担重担的人,到你这里来是有福了。” 乙替甲推拿酸软的肩膀。 “这里,这里,靠左一点,哎唷,酸痛得似捱过一顿毒打。” 乙轻轻说:“其实,像你们这样身份的人,名利双收,还何必辛苦?反正钱都花不光了。” 甲伏在沙发上忍不住笑,“你是指退休?” “是呀,也好享享清福。” 甲笑意更浓,“你看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还不肯退下来,何况是我们,不上班,做什么?闷死人!” 乙无语。 甲浑身肌肉渐渐松下来,他讲下去:“再说,多年征战,方到今日地步,傲视同侪,不知多过瘾,怎么可以轻易言退,当然要多享受几年。” 说到这里,甲豪气顿生,眸子绽出精光,哈哈大笑,把乙吓了一跳。 乙轻声说:“吃点水果。” 甲说:“你倒善解人意。” 乙答:“看你身形维持得那样好,便知你对饮食十分节制。” 甲感喟,“老了,同从前是不能比了。” “来,”乙拉起甲的手,笑道:“让我们来寻欢作乐,且莫理外边是否天老地荒。” 甲身不由主跟着乙走。 类此服务,甲已享受过多次,深觉满意。 甲的网球拍档曾诧异地问:“你真认为钱可以买得到爱?” 甲大笑,挪揄答:“爱?你倒想,谁会把爱情卖给你。” “那你买的是什么?” “我买的是笑。” 既然有这样彻底的了解,当然不会失望,所以甲每次都能高高兴兴的来,开开心心的走。 而且每次都换一个人。 甲不想在欢场与任何人发生感情,亦不欲与服务员叙旧:“好吗,上次见面至今,已有个多月……”甲所需要的,不过是片刻欢愉。 这个时候,甲问:“几点钟了?” “才九点多。” 甲说:“我先走一步,明天一早还有事。” 乙乖巧地说:“我送你出去。” “你的服务叫人满意。” 乙忽然讪笑:“可是,没有满意到令你问我的名字。” 甲看着乙:“你会把真姓名告诉我吗?” “只怕你不想知道。” 甲应道:“说得对,这些年来,我已把自己训练得不再对任何人的事恋恋不舍。” 乙幽默地替客人补上一句,“除却钱。” 甲承认:“除却钱。” 甲说完笑了,伸手拨了拨头发,中年的她堪称风韵犹存,举手投足有一股挥洒自如的魅力,她坐在椅子上,由乙替她穿上半跟鞋。 乙接着帮她套上外衣,把公事包递给她。 她轻轻抚摸他强壮的双肩,忍不住说:“储些钱,将来做盘生意,也是个打算。” 乙笑:“可是,令美丽的女士如你快乐,更是一项重要的差使。” 她一怔,呵呵大笑。 他说:“下次,叫他们给你费比奥。” 她不置可否,笑笑拎起公事包离去。 楼下有公司车子等她。 司机恭敬地说:“总经理,管家打过电话来,说大小姐有热度,已经叫了医生诊治。” 她耸然动容,“那快赶回家去。” 司机听了,连忙加速,大型房车如一支箭般射向公路。 故事: 门铃一响,四岁大的囡囡先放下积木说:“妈妈,人客,妈妈,人客。” 岑菊君自书房出来探视,自大门两旁玻璃中看见是位传深色西装的年轻男子。 她打开大门,“请问找谁?” 年轻人欠一欠身答:“作家岑菊君女士。” 岑菊君笑,“不敢当,我的确写过几本书,你是哪一位?” 年轻人英俊有礼,菊君对他颇有好感。 这时他客气地问:“我可以进来坐下才讲吗?” 菊君一想:“请进。” 年轻像是十分感激,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出他的姓名。 家务助理斟一清荼给客人,然后带着囡囡到园子去玩。 年轻人看着窗外海连天的风景,忽然说:“温哥华真是好地方。” 岑菊君微笑,“可是,你不是来谈风景的吧。” 年轻人一红,连忙自公文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恭敬地双手递上,“岑女士,我代表这位夫人。” 菊君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她接过名片,低头一看,当场呆住。 他的微笑僵在嘴角,只见名片用娟秀的瘦金体写着四个字,第一个字是那夫人的夫姓,第二个字是她本姓,然后是她的名字,这四个字,华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菊君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客厅一片静寂,她忽然也说起风土人情来。 她轻轻地道:“温哥华这个地主呢,最适宜过半退休生活,居住环境真是没话讲。” 年轻人却说:“名片上四个字,是夫人亲笔所书。” 是,菊君听说过,夫人字临瘦金体,书临石涛。 年轻人有一把坚毅的声音,找他作代表的确是上佳人选。 岑菊君终于忍不住问:“为何找我?” 年轻人像是一早算定必有此问,不徐不疾回答:“因为岑女士是小说作家。” 岑菊摇摇头,“夫人找一个说故事的人作甚?” 年轻人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岑菊君,“因为夫人有故事想说。” 菊君大为震惊,她不由主站了起来,险些打翻面前茶杯。 年轻人似预期有这些反映,沉默不语,待对方恢复镇定。 菊君心里想:这位夫人的故事!那可是与中国近代史有着极大的、不可分割的关系,她的故事一旦揭晓,一切历史上谜语可迎刃而解。 岑菊君张大了嘴,自知十分失态,也顾不得了,这件事太令她震荡。 年轻人继续说下去:“夫人愿意把故事告诉你,由你执笔,她少年时的生活,她与姐妹的感情生活,以及稍后,牵涉到政治的一切来龙去脉。” 岑菊君看着年轻人,“我所有的不过是一支秃笔。” 年轻人笑了,“见仁见智,岑女士不必太谦。” “你们应当去找c先生或者n君。” 年轻人答:“夫人认为,一个女子的故事,由一个女子来写比较适合。” “啊。” “岑女士,夫人已届九六高龄,她觉得,这是她说话的时候了,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条件吗?” “请说。” 出版社早已联络妥当,该书将同时用中英文出版,稍后才研究是否需要译成其他文字。这是付给岑女士的第一笔润笔费,请过目。” 年轻人取出一张银行本票,菊君一看,只觉得是天文数字。 年轻人低声说:“这个故事,一定会叫作者名扬国际。”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夫人愿意招待岑女士在纽约住上一年,先把故事大纲整理出来。” 一年实在是很合理的时间。 “这段时间内,岑女士就不可以做任何其他工作了。” 岑菊君轻声说:“也不方便常见家人吧。” “周末是假期。” 岑菊君忽然微笑,写了那么久,不是一直盼望扬眉吐气,名成利就吗,现在终于来了。 “夫人估计写作时间恐怕不少于两年,岑女士,你愿意与你们订一张为期三年的合约吗?” 菊君几乎可以听见一个自己同另外一个自己说:喂,你还在等什么,还不飞身扑上?这大概是本世纪最动人最有阅读价值的故事,每个写作梦寐以求的题材。 可是,她却迟缓着不开口。 年轻人的神情开始有点迫切,英俊的脸上开始冒汗。 这时,囡囡推门而入“妈妈”。她走进,把自园子摘来的一小束紫色的勿忘我奉献给母亲,“妈妈,花。” 岑菊君抱小女儿片刻,然后平和地笑了。 在该刹那,她心中下了决定。 她同年轻人说:“小船不可重载,夫人看错了人,在下并不懂得写那样沉重的故事。” 年轻人愕然,像是不相信有人会推辞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岑菊君的声音虽低但清晰,“我不会离开家庭,我得每一天都年头女儿,请告诉夫人,我感激她的盛情,写她的故事,是任何写作人的最高荣誉。” 年轻人大惑不解,“可是,你拒绝了”。 岑菊君神清气朗,“因为我并不想比目前更出名,也不想比现在更多稿费,还有,更不想知的比此刻更多”。 “上述三者,都有碍养生,而且,同生活快乐与否,一点关系也无”。 岑菊君笑着站起来送客。 纠缠: 高一峰在大门前与女伴话别,两人都有点依依不舍,他紧紧搂着地,深深凝视她,正想吻她,两人的脸庞越贴越近…… 忽然之间,一道强光直向他们射来,两人吃惊,本能地用手遮住眼看过去,发觉原来是一辆汽车的车头灯,接着车号大响。 高一搴又惊又怒,他心中已有分晓,知道这是谁。 他反应迅速,连忙推开大门,同女伴说:“你先进去躲着,千万不要出来。” 然后转过身来,铁青着脸,盯着那辆车子。 高一峰的女朋友住在郊外一列复式别墅其中一间,四周环境非常幽静,此刻邻居养的犬只被车号吵醒,纷纷吠将起来。 有人开亮了灯,到窗前探视。 高一峰大声喝道:“方宇嫦,你再不走,我可要报警了。” 车门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仰头哈哈大笑。 高一峰咬牙切齿骂道:“你这疯妇,你还要纠缠到几时?” 这时,邻居在窗前喊:“要吵架往屋内去,不然我要打三条九了!” 那方宇嫦见目的已经达到,一对鸳鸯已被惊散,立刻上车驶走,她风驰电掣奔向市区,一边大声尖笑,劲风自车窗扑向她的脸,吹得头发散乱,她状若癫痛,五官狰狞,笑着笑着,她落下泪来,高一峰说得对,她似足一个疯妇。 那边厢,高”案正向女伴解释:“她是我前妻。” 那年轻女郎已吓得面无人色,“我从未见过那种场面,你离婚不是已有十年了吗?” 高”笔叹口气:“我忘记告诉你,她一直没有放过我。” “什么,她一直跟踪及骚扰你?” “是。” “有无威胁你人身安全?” “有。” “可有实践?” “曾受警方控诉藏有攻击性武器。” 那女郎几乎没哭出来,“高一峰,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高一拳急急辩道:“这正是她目的!” 女郎急急摇头,“太危险了,我不想与她作对,你请回吧,我们到此为止。” 高一笔深深失望,“你不支持我?” 女郎已把大门打开送客。 高一拳咬一咬牙,离开女友寓所。 方宇嫦自离婚后一直没有放过他,这十年高一拳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甚至透到温哥华、伦敦、悉尼,过一两日,她便会出现,永不落空。 若高一峰没有女伴,她只站在一角不动声色观看,若有女伴,她便尽力骚扰,这十年来,她恃着妆奁生活,竟什么事都不干,专门钉梢,使高一峰寝食不安,她恨他到情愿牺牲一切来使他受罪! 高一峰恐吓过她,也曾把整件事交给警方处理,统统不得要领,一次又一次,方宇嫦神出鬼没,突然现身,经过多年纠缠,她越战越勇,一股怒气发自内心,一双眼睛绿油油,高一峰看见她,比见鬼还怕。 当晚,他回到自己家里,发觉浑身是汗,他坐下来,斟一杯烈酒,灌下喉咙。 真不知交了什么霉运,碰上一个那样的异性,多少人,年年换女伴,摔掉了加踩两脚,对方往往都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无其事地宣称“还是朋友”,偏偏他高一峰就毁在前妻手中。 他觉得非常非常疲倦,挣扎地爬上床,忽然胸膛抽紧,他突觉不妥,伸手想拨电话,可是已经没有力气,颓然倒下。 天亮了。 方宇嫦一直守在车子里,视线从来没离开过前夫居住的大厦公寓。 这种变态的狩猎已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甚至带了食物饮料,整晚监视前夫行踪。 今日,已经过了上班时分,高一幸尚未出现,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此际,警号声大作,一辆警车与救护车驶到大厦门前停止,方宇嫦知道不妥,连忙下车,奔到附近打探。 大厦门口已经聚着三个好奇的人。 一个钟点女工模样的中年妇女像是哭过,向邻居诉苦:“是十二楼丙座的高先生,今早我开门进屋收拾,发觉地倒在床上,已经停止呼吸,于是立刻通知管理处报警……” 方宇嫦呆呆地站一旁,动弹不得。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下来,吆喝让路。 担架上的人用整块白布覆盖,证实已气绝身亡。 方宇嫦一个箭步上前掀开白布,立刻被人推开斥责,可是她已经看清楚那张灰白色面孔确属于高一峰。 什么,就这样以为可以摆脱她?当年她不愿分手,他居然单方面申请离婚,花了十年工夫,总算叫他知道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如今,他竟以为一死便可一了百了。 方宇嫦一声不响,上车离去。 一定要快,过去经验告诉她,稍一犹疑,便会失去他的影踪,一定要钉得紧紧,眼睛都不能眨一下。 无论他到何处,他都会看到她。 方宇嫦发誓她会彻底报复。 回到家,方宇嫦像往日进行长途追踪前作出准备一样,穿戴整齐,不过这一次,她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方宇嫦推开长窗,站到露台上,她扭曲面部肌肉,像是在笑,又更像是哭,快,要赶上去收拾高一峰,莫让他逍遥法外。 她闭上双目,奋力跃下。 光是看高一峰那惊怒神色已然值回一切。 纪念: 李玉贞走到老人面前坐下。 现在的老人都不显老,这一位也不例外,他约七十左右年纪,精神龚铄,双目炯炯有神,修饰得十分整齐,看得出有专人服侍,环境优劣,在老人与孩童身上最见功,他们要养尊处优才显得矜贵。 老人叫邓日辉,托了一个相当有地位的中间人,要求与玉贞见面。寒暄过后,邓老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李小姐,今年你在宇宙机构取得最佳表现奖。” 玉贞一怔,这位老先生对她的事倒是知道得十分清楚。 她笑笑答:“是,那是敝公司一年一度举行的内部选举,既蒙错爱,以后怕要好好地干了。” 老先生似乎对她在公司里表现无甚兴趣,只是集中精神说:“其中一项奖品是,你可获董事长青睐,到她处喝下午茶是不是?” 玉贞更加纳罕,邓老先生知道得真不少。 她点点头:“是,我可获董事长接见。” 老人凝视她,“李小姐,我有一项请求,请你听清楚。” 玉贞好奇心也越来越炽:“请说。” “董事长在小聚后会请你进书房──” 玉贞忍不住打断他,“请问你怎么会知道?” “别问,我知道就是了,你小心听着,她会叫你在书房林林总总陈设 中,挑选一样,作为奖品,留作纪念。” 玉贞大大讶异,她竟不知道宇宙机构有如此惯例。 “李小姐,我请求你,选这一只金盒子,带出来给我,这是你首期酬,我看到盒子之后,再付你尾期款项。” 老先生出示一张照片与一张银行本票。 玉贞脱口说:“邓先生,我不等钱用。”一眼看到本票上的金额,竟是七位数字,等于她一年薪水,不禁怔住。 玉贞脸色凝重起来,连忙看照片中究竟是什么盒子,很奇怪,那是张黑白着色照片,看得出盒子由黄金铸造,注明实物大小是四公分长三公分阔二公分厚,盒子通体有精细的雕花。 玉贞看仔细一点二嗯,盒盖上的刻花是希腊神话中的月神与狩猎之神戴安娜。” 老先生说下去:“李小姐,我请求你把这只盒子转售给我,你愿意吗?这件事,只有你同我知道,不会造成任何人不便,也不会损害任何人。” 玉贞、心一动,“每年获董事长接见的人,都可以到她书房中参观?” 老人答:“不错。” “他们选中的奖品──” “都由我指定,均被我收购。” 玉贞是个实事求是的现代女性,她取起本票,“好,邓先生,我答应你。” 老先生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不再言语,过一刻,他便站起来离去。 周末,是玉贞领奖的大日子。 她做过资料搜集,原来英维多利亚女皇对于服务出色的宫廷人员也作此奖励:你们可随意在书房诸摆设中挑一件作为纪念。 董事长刘碧慈是位神秘的老小姐,约半个世纪前承继了庞大的地产王国,地位亦十分尊贵,近年已很少见外人。 玉贞没想到她如此可亲,管家一通报她便走出来,满面笑容,“是李小姐吧,我最欣赏聪明能干的年轻人。”她已上了年纪,银丝般头发样子做得很好,极为瘦削,故健步如飞,年轻时,肯定是个可人儿。 她招呼玉贞到玻璃温室喝下午茶,四周围都是罕见兰花品种,气氛清美,玉贞心旷神怡。 约十五分钟后,她领玉贞进书房,玉贞忽然想起,从前中国得宠臣子获赐“御书房行走”殊荣一事。 书房布置十分华丽,小摆设极多,一眼看去,珍贵无数,玉贞认得的有花百姿、百宝蛋、卡地亚透明钟等,那只金盒子,实在不算珍品,玉贞忽然明白邓老先生为何出价如此之高。 她一眼看到金盒子在水晶台灯旁边,只是不露声色。 董事长开口了:“你可以随便挑一件,佗为纪念。” 玉贞立刻做出惊讶及高兴的样子,她伸手取过那只盒子。 董事长点点头:“它是一只香膏盒,雕工细腻,不可多得,你看到盒盖上刻的月神戴安娜吗,我的英文名便叫戴安娜。” 玉贞的心一动。 接着,董事长便送她到门口,叮嘱道:“好好的干。” 玉贞离去时抬头看了看那幢廿多间房间的华厦,财富多得一个人花不光的时候,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翌日,邓老先生再度约她在私人会所见面。 玉贞轻轻把金盒放在桌子上。 老先生把另一张本票交予她。他双手有点颤抖,把金盒子握在其中,低头不语。 玉贞轻轻说:“许多许多年前,这盒子是你送给她的纪念品吧。” 老先生叹口气,“李小姐真是位聪明人。” “我们所领得的奖品,泰半由你所赠,可是这样?” “是,可是她并不珍惜,与其沦落人手,不如由我收回。” “也许她拥有太多。” “不,她刻意要忘记我。” 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忘记她。 交易已经完毕,玉贞告辞。 老先生把玩那只小小金盒子,精魂似回到多年之前,他年轻之际的一个五月天去。 玉贞吁出一口气,现代人才不会有那样惆怅那样款欢的奢侈,她转瞬间便决定把纪念品出售,她才不会花一生思念一个人。 救人: 林志孝本来不是夜游神,这一天真是例外,那是他女友姚丽芬母亲的生日,伯母的好日子适逢刮起台风,全家兴致索然,林志孝作为未来女婿,自然义不容辞,他建议打牌。 一直打到午夜,伯母赢得盘满钵满,才眉开眼笑,丽芬给他一个褒奖的眼色,他知道任务已完成,接着便觉得疲倦。 牌局并没有结束,居然拖到凌晨两时左右,林忠孝揉揉双眼,伯母仿佛起了善心,依依不舍道:“明早你还要上班,你且回去吧。” 林志孝一听,如皇恩大赦,立刻告辞。 丽芬犹疑,“风大雨大,你驾驶小心。” 可是一出门,姚家便速速关灯就寝,林志孝回不回得了家,全是林某的事。 林志孝叹口气,下楼去取车,只见天空漆黑,劲风呼呼,他一抬头,大雨如豆般打向他面孔,有点疼痛,他也懒得用伞,索性冒着风雨上车。 姚伯母太无人情味,其实胡乱让他在沙发上憩几个钟头天就亮了,而且,风这么大,她第二天又何用上班,可是她非把他撵走不可。 这样会利用人及讨小便宜的伯母,其实很难相处,林志孝觉得他要好好想清楚。 车子朝近郊驶去,他想到新近自置的公寓,心头一阵满足,丽芬也是看中他这一点吧,婚后有个现成的家。 公路上几乎没有车子,可是也有趁着风雨夜出来的飞车寻刺激的好汉。 林志孝金睛火眼地注意路面情况,额外留神,终于驶毕公路,转入小路,他松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形冲出马路中心,张开手与腿,不住舞动双臂,好比一个大字。 林志孝吓一大跳,连忙跺脚掣刹车,新车性能好,拖了三十公尺左右停止,那人扑到车头上来。 林志孝发觉她是一个少妇,脸色煞白,浑身淋得如落汤鸡。 林志孝连忙打开车窗,“太太有什么事?” 少妇惊骇过度,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镇定一点,慢慢说。” 少妇终于断断续续说出来:“先生,求求你,救人,前边山泥崩泻,埋住我的车子,后座有我的孩子──” 林志孝一听,什么睡意都消失无踪。 他立刻取过手提无线电话,打了三条九,清晰报告了紧急情况。 接着安慰少妇:“救护车十分钟就到,你且带我到现场去。” 他自车尾箱取过强烈电筒,把外套脱下,罩在那浑身颤抖的少妇肩上,向前直走。 这时风更烈,雨更大,举步艰难,在电筒照明之下,林志孝看到了那辆车,他倒抽一口冷气,天,整辆车有四分之三埋在泥下,他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奋不顾身,大声问少妇:“孩子在什么地方?” 少妇指向后座右边。 林志孝把电筒交给少妇,打开车门,用双手去挖泥,幸亏泥块还算松,大块大块掉出来,林志孝也顾不得手指疼痛,只知道越快把孩子救出,越有机会挽救他的生命。 他看到了,孩子小小双脚已经露出来,他连忙大力拨开泥巴,轻轻捧出孩子,那是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看见亮光,张嘴大哭。 林志孝笑了,他看到少妇脸上感激莫名的表情,也看到自己手指头都磨损出血。 就在这个时候,白光耀眼,照得大雨像牛个似落下,警察与救护队赶达现场,行动迅速,立刻动手,自林志孝手中接过男孩,并且问:“还有无伤者?” 林志孝还来不及回答,已经有人把一块毯子搭在他肩上。问他姓名地址,以及各种情况。 他听到另一边有人叫:“车子里还有人!” 林忠孝诧异,还有?可是少妇没提到此人。 救护人员已把车中另一名乘客自车头拖出放在担架上。 林志孝听得有人叹息:“不行了,这个没救了。” 大家都低下头。 警察过来问:“林先生,你第一个抵达现场,一共救出几人?” 林志孝据实答:“一共两个生还者,他们是两母子。” 那年轻的警察一愣,“你说是两母子?” “是,母亲在风雨中拦停我的车,叫我救人,我报警后挖出小孩,一共两个生还者。” 那时救护人员前来报告:“车内已无人,我们要收队了。” 警察却接问:“她在多久之前拦住你的车子?” “十分钟或十五分钟之前。” “那少妇呢?” 一言提醒林忠孝,他四处看了一看,咦,少妇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外套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林先生,请你说一说少妇相貌。” “廿六七岁,容貌秀丽,大眼,尖下巴,瘦削身材。” 警察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林先生,幸亏你第一时间赶到场协助救人,否则他们母子将罹同一命运。” 林志孝一凛:“你说什么?” “请跟我来。” 警察把林志孝带到救护车上,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用毯子自头到尾覆盖着。 警察轻经掀开部份毯子,很镇定地问林志孝:“是否这名少妇?” 林志孝看到死者的脸,浑身凝住,张大嘴,寒毛直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年轻的警察轻轻道:“要不是你眼花,要不,是她的精魂恳求你救她的孩子,林先生,你达成了她最后愿望。” 雨更大了,撒在车顶上,联喔啪啦,一如下雹。 罗衣: 陈少媚在十岁左右就开始做这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间华厦中踱步,大厦分开多层,一道宽大的鸏旋楼梯一直带上三楼,屋裹不止她一个人,起码有十来个同龄女孩子也似她般正四处游览。 她每年都做这个梦,到十五岁之际,少媚已经对那间华厦非常熟悉,也可辨出许多细节,她知道大厦依照洛可可式样建造,屋顶那个小小圆形光井,叫做奥可路斯,而大厦里,共有三十多道门。 梦境越来越清晰,终于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在大厦三楼排队。 少媚性格比较活泼,边排边问前后淘伴:“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些女孩都没有回答,低头不语,渐渐轮到少媚,她发觉她们三三两两轮流进入一间房间,进去的女孩,没有照原路出来,大概另有出路。 十六岁那年,仍然做这个梦,不过她已站在门口,等候进门。 因为年轻,少媚心中只有好奇,没有害怕,她看到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罗衣二字,少媚听过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 她于是想:进房去干什么呢,是挑衣服穿吗? 少媚与好同学杨素满说起梦境,素满调侃地:“做梦都想穿漂亮衣服嗳?” 是的,少媚看看身上已穿得灰朴朴的白校服,觉得乏味的制服好比一个茧,有一日脱下它,她便好比虫蛹化为彩蝶,破茧而出。 厌倦了,等不及到社会看美丽新世界,少媚简直渴望立刻进入那间标着罗衣的房间去。 十七岁生日那晚,她做的梦,便是看见自己推开房门,走进去,与她一起进房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女生,年纪比少媚还小一点点。 少媚自我介绍:“我姓陈。” 那小女生有一张方面孔,笑笑答:“我姓倪。” 只见宽大的房间里一排一排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色彩缤纷,少媚兴奋得欢呼起来,奔到衣架面前去,就在此际,她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说道:“慢着。” 谁?谁在讲话? 室内灯光极之柔和舒服,但只有少媚与那姓倪的少女,她俩抬起头。 声音温和地继续说:“听仔细了,你们有十分钟时间,每人只限挑一件衣服,换上后,立刻要走,请小心挑选,因为此衣不同其他,穿上极难脱下。” 少媚忍不住问:“那是什么衣服?” 没有人回答她。 少媚知道不可浪费时间,便在”排一排衣架前挑选,衣服全部新簇簇,并且在领口处结着纸牌,有的写“律师”、“医生”、“消防员”,有的是“画家”、“教师”、“自雇生意”…… 少媚忽然领悟,“噫,这不是一个人的职业吗?” 另外那个少女也转过头来,“你也猜到了。” 少媚惊异,“一个人只得十分钟来挑他的终身职业?” “不,”那姓倪的少女说:“我相信你心中早已知道将来想干什么。” 少媚点点头,“我要挑一份绚烂华丽的职业。” 她看到挤逼的衣架上有一件闪闪生光紫色镶皱边的衣服,连忙抽出来,啊那衣服不知用什么料子织成,上下浑无缝子,颜色变幻无穷,质地轻柔无比,少媚低喊:“就是它了。” 只是领口牌子上写:“戏服。” “你想做演员?” 少媚醉心道:“是。”她连忙把戏服往身上套。 说也奇怪,衣服合身之至,穿在身上熨贴无比,陈少媚乐得转了一个圈,她永远不会后悔穿上它。 她问对方:“你呢,你挑到没有?” 少女点点头,手上也拿着一件棕色不起眼的袍子。 少媚好奇,“你要做什么?银行家?” “不。”那少女迟疑,把衣服递近。 少媚看到牌子上标着“写作”,她大奇,“那是什么职业,那也算是一份工作吗?” 少女颔首,“是,我喜欢写小说,我愿意成为一个说故事的人。” 少媚意外,“呵,你想做作家。” 少女湎腆地笑。 “可是我听说那是一门十分清苦的行业,即使做得好,收入也不高,你可考虑清楚了?” 少女颔首,“我都知道,我愿意承担风险。”她迅速穿上棕色袍子。 少媚有点钦佩,“倪小姐,我祝你幸运。” “你也是,陈小姐。” 这时候,女声又出现了:“时间已到,请从另一扇门离开房间。” 两个少女紧紧握手,拉开出路门,梦就醒了。 十八岁那年,陈少媚考进某电影公司主持的演员训练班,不到一年,才华显露,为诸导演争相聘用,转瞬间走红。 每个行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阴暗面,少媚付出昂贵代价,换取名利,极之劳累之际她会抚摸身上无形的戏服,并且嗟叹:“果真一日一穿上,再也无法除下。” 有一次在片场,连接拍了三日四夜戏,少媚累得不能再累,又还捱导演大声斥责精神不集中,引致她放声痛哭,扯下戏服,大叫:“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第二天,又乖乖化妆打扮,向导演致歉,继续连戏。 梦中那件斑斓的衣服渐渐变得沉重,噫,假使她挑的是医生袍或是警察制服,情况会不会两样,生涯会不会好过些? 这些日子来,少媚一直留意有哪一名作家姓倪,假使她成了名,总会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少媚一直在等。 也许那方脸的女孩写一辈子也不会成名,在该一刻,她可能正默默伏在哪张书桌上写写写。 玫瑰: 母亲知道了一定要骂的。 袁少媚终于在凌晨三时偷偷爬起来,离开旅社,开机器脚踏车去到泰姬陵。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太阴星似银盘般悬挂在宝蓝夜空上,雪白的泰姬陵静寂,美丽, 庄严,哀愁。 少媚陶醉在此良辰美景当中,不能自己,难怪导游要说,泰姬陵要看两次,一次要在白天,一次要在晚上。 她对此古迹有出奇好感——七岁时翻阅儿童乐园已认识它的故事,一直有心愿要亲自来见它,今天才如愿以偿。 夏夜,凉风习习——喧哗的游人与小贩都睡觉去了,少媚坐在大理石池栏畔,用手抱着膝头,心底无限满足。 忽然之间,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位老先生向她缓缓走来,她说他老,是因为他有一头银丝似头发,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那位先生在她不远处站住,看样子,他好像也是趁月夜来看泰姬陵。 他见到少媚,比少媚见到他还要意外。 少媚站起来,发觉老先生震荡地凝视她。 他衣着考究,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十分英俊,至今约接近七十了,仍然有一股轩昂气质。 他踏近一步,“你……也来了。”声音有点颤抖。 少媚一听,就知道他认错了人,朝他笑笑,“真难得,大家都有兴致半夜出游。” 老先生一愕,脸上迷茫的神色渐渐褪去,接上一个微笑,“我糊涂了,如果你是她,怕也早已满头白发。” 少媚恻然,他在等待故人? 在这样的月色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倘若时空可以兜乱,他或许可以见到少女时期的她。 老先生低头说:“她同你一样有精致的小圆脸。” “你的女朋友?” “不,萍水相逢,那一年,我二十二岁,留学伦敦。” 哗,半个世纪以前的事。 “大战快要爆发,家人召我返家,途中来到印度,向往月夜的泰姬陵,千方百计向英国朋友借了车子,前来此地。” 少媚微笑,他邂逅了她。 “在你站的同一位置,我看到了她。” 五十年前,年轻女子夜半单独出游,真是闻所未闻。 “看仔细了,发觉她是欧亚混血儿。” “她一定长的很美。” “是,在月色底下,清丽一如仙子。” 少媚觉得老先生感情丰富,在今日,男生可不会这样珍惜女生,少媚从未听过她那些异性朋友把她尊称为仙女。 老先生说下去:“我俩攀谈起来,她的声音低沉迷人,有股难以形容的魅力。” 少媚说:“让我猜,你们后来——” “没有后来,”老先生打断少媚的猜测,“我们只见过那一次。” “什么,你没有问她拿电话地址?” 老先生苦笑,“我多希望彼时有传真机与国际直拨长途电话。” 怪不得荡气回肠,原来彼此失去联络。 老先生说:“我们谈到了爱与恨,战争与和平。” 少媚惊讶,“没有提到泰姬陵吗?” “有,我认为建筑泰姬陵的动力是爱情。” “正确。” “她认为真正的爱必须广泛施予,一个君主的首要责任是爱民若子,不应自私奴役人民费时耗力数十载为一妃子建造陵墓。” “呵,”少媚更为诧异,“她竟有这样胸襟。” “当时我亦十分惊奇,毕竟,在那个年头,一般女子甚少理会家庭以外的事。” 少媚起了疑心,“她是谁?” 老先生微笑,“你很聪明,你已猜到她一定是个人物。” 少媚问:“你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把姓名告诉我。” 啊,更加神秘了。 “我们谈到即将爆发的太平洋战争,她告诉我,她喜爱和平,她对战争厌恶之情毕露。” 少媚立即问:“她是哪个国家的人?” 老先生不语。 “她可是日本人?” 老先生低下头。 “怪不得你不去问她姓名地址!” 老先生颔首,“是,那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野心已经表露无遗,我们是敌人。” “既是日本人,有何资格谈到和平?” “可是我却深信她的哀伤是真实的,她毋需骗我。” “不予置评,我对这个民族有极大的偏见。” 老先生唏嘘,“天色渐亮,我们必须话别。” 是的,天色已露鱼肚白。 少媚终于叹口气,“你们有点难舍难分吧。” “是,我们各有任务,她需要返回东京受训。” 少媚扬起一角眉毛,“这个少女,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她说,日后,我或许会听到她的名字。”老先生惆怅无比。 少媚有点不耐烦,她从来对日本人无好感,“她不是没有名吗?” “她说她有个代号。” “那又是什么?” “东京玫瑰。” 少媚怔住,她虽年轻,也听过这个代号,二次大战期间,东京玫瑰不住以流利英语作无线电广播,劝盟军投降,盟军视她为头号间谍。 老先生这时说:“这位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他转身离去。 少媚忍不住扬声,“嗳,嗳,慢走,请问你又是谁?” 密码: 刘昌源的职业十分特别,他是一名灯塔管理员。 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工作,就住在灯塔里。 他不知别人看法如何,他认为灯塔是世上最美丽的建筑物之一。 它们多数矗立在悬崖上,目的是要船只容易看到苦海里的明灯。 刘昌源管理的灯塔位在加拿大东岸诺瓦史各沙省的海边,近哈利佛斯,对牢浩瀚的大西洋,他对惊涛拍岸的景象有充分了解。 灯塔的另一边是一大片草地,春季,各种野花绽放,刘昌源喜欢躺在平原上看书。 朋友来探望他之际都说:“刘,太寂寞了。” 他却不觉得,怎么会呢?大自然陪伴他,每当大风雨,他可以看到乌云迅速在天边形成,排山倒海席卷过来,电光霍霍、雷声隆隆,使他敬畏万分。 风和日丽的早上,第一道金光唤醒他,海洋粼粼发出碧蓝的光芒,赏心悦目。 刘昌源从来不觉得寂寞,直到政府宣布将用电脑取代人手操作灯塔。 他接获通知后发了好几日呆,然后,深深的悲哀了。 独自在灯塔里居住多年,他身边除出一大堆书,什么都没有,现在,得重新找工作,再一次搞人际关系,他能够胜任吗? 其他的灯塔管理员也不表示乐观,故已联名去信政府抗议。 刘昌源心情沈闷,星夜,他到草地散步。 抬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马座中最亮的一颗星,它叫南门二,这是肉眼能看见、离地球最近的恒星。 刘昌源深深叹息,忽然之间,他被另外一种亮光吸引,在不远之处,他看到有人利用灯光在打讯号:亮、灭、亮、灭,刘昌源懂得摩斯密码,他读那亮光良久,跟着念出来。 “……我名,我名马利安,”对方并非一名熟手,有点错漏,刘昌源需作出一些揣测。“愿意结交朋友……” 刘昌源奔上灯塔,自高处看去,亮光比较显著,他大奇,这是谁?世上难道有人与他一般孤寂。 以往,他的视线多数集中在海洋这一边,接下来数日,刘昌源改为注意岸上。 白天,他看到灯光讯号自何处发出,那是山丘上一处小村庄,有数十间房屋,包括一间教室与一间杂货店,密码可由任何一户人家传出。 晚上,他陆续收到密码。 “你叫什么名字?可否与我联络。” “别吝啬你的友谊,让它开花结果。” “请伸出你的手来。” 刘昌源终于忍不住,他做了一件十分失职的事,他利用灯塔上的大灯,拍出方圆一百公里都看得见的密码:“马利安,我愿与你通讯”。一共三次。 第二天,有船只致电问他:“谁是马利安?” 刘昌源答不上来,十分汗颜。 “我得知电脑将取替你们这一群管理员。” “是。”刘昌源无奈。 “你等尽忠职守,不应受到淘汰,况且,电脑不懂随机应变,船只恐怕会有损失。” 刘昌源感喟。 马利安的讯息不易读,通常十分混乱,可是刘昌源有的是时间,更多的是耐心,他会用整个晚上解码,得到他需要的句子。 “知己难觅!极不甘心。” “人生无奈,唯有随机应变。” “鼓起勇气,应付将来。” 不知怎地,刘昌源从马利安的讯息里得到极大安慰。 他到村里去巡过,小小吉普车兜匀整个村庄,村民和蔼地与他打招呼,都知道他是管理灯塔的黄种人刘君。 可是,密码由谁家发出? 刘昌源不得要领。 神秘的马利亚到底是谁? 刘昌源想像她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红发女郎,每晚坐在窗前,看着灯塔,一手拿着苹果吃,另一只手在翻阅摩斯电报手册,然后聚精会神,开亮电筒,发出一明一灭的消息。 那天晚上,她说的是:“或许,我们可以见个面。” 刘昌源大喜过望,连忙回覆:“请说出时间地点。” 正在此际,电话响了。 刘昌源一颗心几乎由胸膛中跃出,这不会是马利安吧! “刘,坏消息,政府不为所动,从下月起我们将分批卷铺盖。” 刘昌源沉默。 “公会会代表我们争取遣散费。” 对方讲完便挂断电话。 一直到昌源离开灯塔,他都不知道马利安是谁。不过,有一件事错不了,她肯定是他的朋友。 她在他最旁徨的时候给他友情,她不知道那对一个孤寂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他考虑在报上刊登寻人广告要求与马利安见面。 刘昌源驾车离去之前,犹自恋恋不舍地看着灯塔,以及马利安所居住的村庄。 刘昌源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幕:在村中,一户最普通的人家,吃完晚饭,年轻的母亲处理妥家务,唤七岁的女儿与六岁的儿子上床。 她笑着问:“真淘气,你们一直在玩这个游戏?” 只见两个孩子把卧室内的灯一开一关,亮光不住闪动。 “夜深了,明白还要上学,快关灯。” 那女孩还不甘心,顺手把灯掣再拨动几下才跳到床上。 这,就是刘昌源收到的密码。 母亲: 邓家三姐妹已经好久没聚头了,终于由小妹玉英发起,在温哥华的大姐玉元家见面。 玉英自伦敦告了假赶去,老二玉永在纽约,路途比较近。 三姐妹在大门口紧紧拥抱。 “没出发时直咕哝,”玉永笑,“见什么见,通电话不已经足够了吗?老板又不给假,可是咬咬牙,放下一切跑了来,又认为值得。” 王元说:“前年我见过老二,去年见过小妹,可是三人聚头,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玉英笑,“太不像话,亲姐妹,连胖了瘦了都不甚了了,妈妈知道,会怎么想。” 说到母亲,三姐妹黯然,母亲去世,已经多年。 玉元连忙说:“快进来坐下,我们交换情报。” 三姐妹中只有玉元已婚,孩子才一岁多,蹒跚走出来,含着手指,笑嘻嘻看着两个阿姨,玉元立刻说:“囡囡,过来叫人。” 褓姆领着那幼儿走近。 玉永与玉英未婚,穿戴考究,最怕接近孩子,最终还是维持安全距离,客套数句,由褓姆抱了走。 “带孩子很辛苦吧。” “有人帮忙,还算是好的了。” 玉英问:“荣任母亲,有何感想?” 玉元答:“我相信如果有子弹飞过来,我会毫不犹疑挡在孩子身前。” 玉永咋舌,“声音那样平和,可见是真的。” 玉元微笑,“你们俩呢,孤家寡人,可风流快活?” 老二与小妹异口同声,“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有无异性知己?” 两人又齐齐答:“有。” 三姐妹相视而笑。 “比较母亲那一代,我们的选择比较多。” 玉元沉默片刻,“我一生最不甘心的,是母亲早逝。” 玉英苦笑,“大姐这不是打趣我吗,我三岁就失去妈妈,比你们更苦。” 玉永忽然说:“不,今年是母亲去世二十年纪念,那年王英才两岁。” 玉元说:“我七岁,我记得很清楚,母亲病了颇长一段时候,脸容逐渐消瘦,可是还坚持照顾我们,小妹颇爱夜哭,她晚上时时起来看小妹。” 这时,家务助理出来说:“茶点准备好了。” 玉永诧异说:“玉元你过的是什么生活,居然有两个工人服侍,好不奢靡。” 玉英一看到巧克力蛋糕,几乎没把整张脸埋下去,两个姐姐直笑。 “可怜,那么贪吃,将来最胖的一定是她。” “我记得母亲去世后,她不知妈妈去了何处,逐间房间找,然后坐倒在地哭叫妈妈,妈妈,真叫人心酸。” 玉永说:“所以我怕做母亲,身为人母仿佛有个责任非活到八十九岁半不可,可以想像母亲去世前是多么不舍得我们,尤其是才两岁的小妹。” 玉英抬起头来,“不,是三岁。” “小妹,你当时太小,记忆混淆了。” 玉英很肯定,“不,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夜,妈妈推醒我,笑嘻嘻说:‘囡囡你三岁生日,快来吃蛋糕’,那小小蛋糕上有三支小蜡烛,我三岁。” 玉元大大纳罕,“小妹你三岁生日那天是外婆与我们在一起,外婆落泪说你可怜,从此见不到妈妈。” 玉永按住大姐,“慢着,且听小妹把话说清楚。” 玉英坚持:“不错,那一阵子,父亲在新加坡出差,外婆来陪我们住,下午还带我们到游乐场,是不是?” 王元笑,“这部份记忆又丝毫不错,难为你了。” 王英说下去:“二姐不小心跌破膝盖,结果外婆买了棉花糖补偿她。” 玉永也答:“是,一点不错。” “晚上,我特别累,故此上床先睡,后来,妈妈回来把我推醒,叫我吃生日蛋糕。” 天元与玉永面面相□留 玉英说下去:“她长头发拢在脑后,穿件藏青色旗袍,把我搂在怀中很久,叫我好宝宝,我记得我高兴极了,但稍后她告诉我,她要离开我们,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可是将来,我们必能见面。” 这时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半晌,玉永说:“小妹那是你梦见母亲。” “哪有如此清晰详尽的梦境。” 玉元忽然说:“若是梦境,如何解释其他的事?” 玉永跳起来,“什么其他的事?” “第二天清早,外婆说,怎么衣服都收下来折叠好了,还有,老二那从不整理的书包全收拾妥当,而客厅当中,放着只吃了一角的蛋糕。” 玉、水嚷:“当然是慵人阿三做的好事。” “不,阿三当时回乡探亲去了。” 三姐妹用手托着头,沉默良久。 隔一会儿玉永说:“二十年前的事,大家都小,记不清楚,母亲在我心中,只是一个淡淡凄酸的影子。” 玉元感喟:“她从来没有享过福。” 玉英却说:“她回来看我,大姐,她舍不得我,知道我到处找她,她回来看我。”玉元落下泪来。 玉英追问:“那一夜,你可听到什么声响?” 玉元答:“我的确听到启门声,起来视察,看见外婆与老二睡得好好地,但是你,小妹,你醒了,坐在床沿傻笑,双目凝视墙角,一直憨笑。”玉永惊问:“你可看到什么?” 玉元叹息,“可惜我什么都没看到。” 玉永温婉地说:“现在你自己也是一个母亲了。” 王元恻然:“所以我知道,如果回得来,我一定也会回来看囡囡。” 活泼的玉英刹那间恢复了本色,“母现必然知道我们生活得不错,可以放心了。”她握住姐姐的手。 凝视: 那样相爱也没有到老。 陈成祖记得云生喜欢凝视他,不论他在读报纸,或是闭目养神,甚至是喝咖啡,她都在一旁笑吟吟专注的看着他,一次云生忽然说:“有一天还是不得不离开你。”语气充满惋惜。 “怎么会,”陈成祖也看着爱妻,“你要去何处?” “人总有辞世之日。”云生黯然。 “届时我们已经是老公公老婆婆了,那么远的事想来作甚。” 云生看着他说:“不要紧,我死后照样回来看你。” 成祖咦一声跳起来,“你说什么?” 云生笑嘻嘻,“你怕?” “当然不怕,但是,喂,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云生以后果然没有再与成祖说起这件事。 那日她出门上班,像往日一般取过外套与公事包,临走时说:“记得晚上要到端木家吃饭。” 成祖抬起头,“是乘谭华锦的顺风车吗?” “是。”云生关上门走了。 成祖在报馆上班,可以晚一点出去。 成祖刻很清楚那天是八月一日,上午十时,他正在书房改一篇特稿,电话铃响了。 不知怎的,他似有预兆,觉得铃声异常空洞悲怆,不想去接,终于取起听筒,那边却是警局,告诉他,谢云生遇到车祸,情况危殆,请他即时赶去医院。 事发突然,震央一时间未及思维深处,成祖居然不觉太大伤痛,非常冷静地即时出门叫车到医院去。 云生已在弥留状态,成祖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问医生:“她痛苦吗?” 医生摇摇头:“她已毫无知觉。” 成祖抬起头,云生蓦然离去,甚至没有说再见。 “我们在她手袋内找到愿意捐赠器官证书。” “是,她同我说过,万一有机会,她愿意把所有完好的器官捐出。” “她一定是个极之善良慷慨的人。” 是,云生确是那样的人。 她在当天晚上十时许离开这个世界。 算一算,结了婚还不到一年。 小公寓里到处还有她清脆笑声的回音,真没想到,她走的那样早。 成祖不久搬了家,转了工作,最后,随着家人移民。 转瞬数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再找到对象。 这时候最痛苦的阶段已经克服,他说话渐渐有一点幽默感,嘴角肌肉可以微微蠕动,作出状若微笑表情,换句话说,他已有能力恢复社会活动。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他抬起头,都仿佛看到云生在笑吟吟凝视他,“成祖,我会回来看你。”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爱妻谢云生。 一次,在朋友的生日会中,他负责司琴,一曲既毕,大家鼓掌起哄,忽然之间,成祖看到有一个可人儿远远的看着他笑。 成祖心念一动,这是谁,面孔却是陌生的呢,他走近她,一晃眼,不见了她的影子,不禁有点惆怅,可是一转身,又在另一角落看到了她,又有了意外的惊喜。 成家过去打招呼,冒昧地说:“你的眼神有点熟悉。” “我叫娄家敏,是主人家表妹。” 成祖侧着头,“我们从前可有见过?” 那位娄小姐笑,“肯定没有。” 他们自那天开始约会。 成祖简单地把过去告诉家敏,他在六年前结婚,妻子因车祸去世。 家敏懂事而沉着,一个问题也没有,何需问,从成祖双目中已可看到他对亡妻深切的怀念。 接着一段日子里,成祖处处表现他已有能力从头投入感情。 他十分喜欢家敏,说也奇怪,她与云生有许多相似之处,两个人都爱笑,都不拘小节,象云生一样,家敏也喜欢凝视他。 成祖暗暗感喟:先是被云生热烈的目光宠坏了,接着又是家敏,陈成祖何其幸运。 深夜,他在家中默祷,抬起头,看到一轮明月,云生,他说,是你派家敏前来陪我的吧。 第二天,他静静对家敏说:“我俩从此以后在一起生活你说如何?” 家敏笑了,迫切而爱怜地看着他,“我一时间分不清你是想同居还是想结婚。” 成祖看着她眼睛,“我想余生与这双眸子渡过。” “呵,那肯定只有结婚一途。” “大概这算是答应了。” “感情这回事,要猜来猜去才有意思,一旦落实,就没有味道了。” 话是这么说,——家敏可是从来没有作弄过成祖。 婚礼非常简单,婚后生活十分愉快。 某星期六下午,成祖在书房整理私人文件,家敏捧着茶点进来,他顺口同她说:“护照,结婚证书,大学文凭全在这里,呵,还有,这是我的器官捐赠卡。” 家敏略觉意外,“你愿意捐赠器官?” 成祖笑,“届时也许会衰老不堪,器官早已失去功能。” 家敏缓缓走近说:“我十六岁那年因意外左目失明,如无善心人捐出角膜移植,至今不能视物。” 成祖怔住。 家敏说:“所以我与你志同道合……” “慢着,那是几时的事?” “六年前的八月八日,我还请医生破例把那位好心人的名字告诉我,好让我纪念她。” “她叫什么?” “她叫谢云生。” 成祖猛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家敏凝视他,成祖在该刹那泪盈于睫。 请按: 事情不知道是从几时开始的,江世平有一日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询问父母乘搭的飞机何时由温哥华抵港,就听到了以下的讯息。 “多谢你致电华东航空公司,假如你想知道今日班机抵港时间,请按四三○,假如你想知道班机离境号码,请按七四○,假如你想订票,请按九九三,假如你想与职员谈话,请按二二八……” 世平用的正是按钮号码,她把这个录音讯息听到一半已经忘记抵港班机时间该按什么号码,只得重听一次,才按四三○,她听到录音带说:“自温哥华抵港第八三八班机抵港时间为十三○○,自多伦多──” 世平挂断电话,真好,以后人与人不必再打交道,只需布置一架机器,省却人工,既方便又实惠,反正答案是固定的,错不了。 过一阵子,这种作风渐渐流行。 世平订阅的一本杂志没收到,故拨电追究,电话接通,也是录音带声音:“这是宇宙杂志社,如果你找的是发行部,请按二二三,如果找编辑部,请按二二五,如果找订阅部,请按二二六──” 世平按二二六。 “请将你的电话号码及讯息留下,我们会尽快覆你。” 世平连忙说:“我的电话是一三四四八,我没收到九月份的宇宙杂志,请补寄。” 当日下午,宇宙杂志由专人送上。 同许多人相反,世平不介意与机器说话,她是一个办事的人,很多时候不动感情,也谈不上喜恶,只要可迅速达到目的,一切细节都不计较。 与录音机谈话简单扼要,省却寒暄问候,口不对心的虚伪。 近日几乎每间公司都设有这种服务,特别是在周末或是公众假期,当值的通常是机器。 世平没想到私人住宅电话也会这样趣致。 完全是偶然,世平拨电给好友丘珠英,可是一时错手,按错一个号码,她听到录音机说:“这是五五五七三──” 珠英的号码是五五五七六,世平刚想挂断,忽然听得录音机说:“假如你找余仁邦,请按一,假如你找余仁杰,请按二,假如你打错号码,请按三。” 世平笑出来,太幽默了,她尽管试试,按下三字。 录音机里的男声愉快地说:“其实、心理学家说,打错电话是因为心急想与同伴交通,可见你是一个寂寞的人,如果我说对了,请按四,我说错的话,请按五。” 世平讶异,这余家两兄弟好不趣怪,竟想出这种游戏来。 她按五,“啊,你不寂寞?好极了,那是信心的表现,恰才问题涉及私隐,你仍肯作答,可见你活泼大方……” 世平听到这里,忽觉突兀,挂断电话。 真的,陌生人的电话录音问她是否寂寞,她居然作答,太轻率了。 她终于找到了丘珠英,但是珠英不在家,只得到“请留下电话号码与口讯,我会尽快覆你”标准答案。 傍晚覆重来了,世平的电话设有示踪器,那意思是,电话铃一响一个小小荧光屏会显示来电者何人,以及他的电话号码,那么,世平可以选择听与不听。 世平觉得单身女子需要这样的设备。 见是珠英,便取起听筒,与她谈了几句。 珠英说:“生活沉闷极了,对前途十分旁徨,渴望爱人与被爱。” 又道:“昨夜做梦,有急事,在马路边用公众电话,三四具电话不是打不通就是无人接,惊惶极了,终于徒步跑回家,有人忽然拉住我,说愿意帮我忙,我感激流涕。” 世平问:“那人是你男友区和平吗?” “不,他哪里有作为,梦中救我的是陌生人。” “珠英,你还是与区某分手吧,梦境已说明一切。” 珠英长长叹一口气,“唉,谈何容易,我最怕寂寞。” 世平心一动。 你是一个寂寞的人吗,如果我说对了,请按四。 对方也可能有追踪器,早已记录了她的电话号码及登记电话的姓名。 她固然知道他们是余氏兄弟,他们也许亦知道她叫江世平。 “世平,世平,你还在那一头吗?”珠英直叫她。 “在,在,”世平如梦初醒,“最近精神不大好。” “不是疲倦,我们都给枯燥的生活害得奄奄一息。” 世平同意,她挂了电话。 她独自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忽然身不由主,重拨五五五七三。 电话录音并没有从头开始,录音这样说:“你是江世平小姐吧,欢迎你致电余宅,假如你想多聊几句,请按六,如果只是好奇,请按七。” 世平按六。“你想谈何种题材?假如要讲中东局势,请按八,美国股票走势,请按九,人类感情问题,请按十──” 世平按十。“很好很好,有关父母与子女问题,请按十一,有关男女感情,请按十二──” 世平按十二。“啊,我们开始谈到私人问题了,如果你觉得过份,请按十三,如不,请按十四。” 世平又鼓起勇气按十四。“如果你想摆脱一段感情,请按十五,如果你渴望爱人与被爱,请按十六。” 世平迷惑了,这余氏兄弟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竟设计了如此精密的录音设备,世平忍不住按下十六号。 “假如你目前已有爱人,请按十七,无,则按十八。” 世平按十八,因是通过电话与录音机器谈话,世平不觉得危险,唏,有什么事,最多更换电话号码好了,此刻她真需要有人陪她聊聊。 “如果你愿意约会我余仁邦,请按十九,如果你选择我弟弟余仁杰,请按二十,如果你不愿与任何一人见面,请按二十一。” 世平笑了,她轻轻按十九。 认人: 问到李蓉,她喜欢麦建文什么,她答:“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眼睛吸引,那双眸子不但精神,且热情扬溢,似会说话。” 真没想到那么斯文的麦建文会有一对如此吸引异性的眼睛,接着,李蓉又加上一句:“仿佛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恋爱中男女总愿意相信所有姻缘是前世注定的。 李蓉与麦建文的相遇过程其实十分普通,在一个洪姓朋友后花园的泳池派对里,她正坐着享受蓝天白云,忽然之间,看到麦建文向她走来。 麦建文的神情十分兴奋,又带着点讶异,像是要说:“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你?” 世界上的人多如恒河沙数,这看似平凡的偶遇,机会率最多只有千万分之一,李蓉与麦建文的确有缘分。 李蓉见他注视她,便向他微笑,她心中想,这双眼睛,在何处见过,好不熟悉。 麦落已经过来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麦建文。” 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约会。 渐渐发掘对方更多优点,像他是专业人士,在法庭办事,煮得一手好菜,爱摄影,而且这种嗜好直接使李蓉得益,每个周末,她不愁没家常小菜吃,并且,终于拍到她理想中的人像照片。麦建文也发觉李蓉乐观、爽朗、有正义感,呵,还有一点不知重不重要,她颇有妆奁,名下有五间公寓收租,不过,她照样在杂志社担任编辑一职。 他俩恋爱过程十分顺利,到二人觉得约会后分手各自返家是一件颇为痛苦的事之际,麦君向李蓉求婚。 钻石指环放在小小丝绒盒子里,李蓉欣喜地取出套在左手无名指上,麦建文松口气。 这时,小麦咳嗽一声。 李蓉笑容满面,“你有话要说?” 小麦也微笑:“是。” “你想向我坦白过去的污点?” 小麦超近些,“不,我是纯洁的,你是我头一个女朋友。” 李蓉笑不可抑。 小麦看着她,李蓉注视他双目,仍然觉得她以前见过这双眼睛。 麦建文说:“你不是一直说,你在洪妙华家泳池边正式认识我之前,仿佛已经见过我?” 李蓉摆摆手,“那不过是潜意识。” “不,我们的确见过面。” 李蓉跳起来,“你说什么?” 麦建文清清楚楚地说:“我们见过。” “什么时候?什么场合?” 麦建文笑:“你不记得了。” 李蓉讶然,不可能,麦建文身段样貌均十分出众,她若见过他,断然不会忘记。 麦建文又笑着重复,“你不记得了。” 李蓉不服气,“给我一天时间,只要真的见过,我一定会有印象。” “好,那就考考你的记性。” 那一天,李蓉就没睡好,躺在床上,缓缓地搜索记忆,自小学一年级开始,他会是她的小同学吗,抑或是邻居?她在中一参加过天象班,他也是会员吗,大学里肯定无他,他一直在英国求学…… 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车子在郊区与人轻微碰撞,对方车上乘客有他这个人吗,幸亏那次她一直维持风度,会是旧同事吗,会是四表舅母娘家亲戚吗,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李蓉无论如何想不到。 她的记忆力一向非常好,这次失败令她不服气。 但是李蓉知道麦建文说的是真话,因为她一直觉得他那双眼睛熟悉。 一天过去,李蓉咳嗽,恳求麦建文:“给点提示。” 麦建文笑,“好,一.是在办公的地方,二:那地方有许多人在,三:此事发生不出一年。” 这已经是很明显的提示了,几乎把线索送到李蓉面前,可是李蓉仍然没有答案。 她甚至把认识麦君之前一年的记事本逐页查阅,她所有约会都记录在里边,可是照样不得要领。 唏,李蓉抓破头皮。 终于厚着脸皮说:“我找不到答案。” 麦建文板脸,“你没好好想。” “我有啦。” “你这没心肝的人,我要惩罚你。” “是该赔偿,不过,你得先把答案告诉我。” “不,我要你一生不得要领。” “千万别!”李蓉魂不附体,“太可怕了,把答案告诉我吧,什么条件都可以。” 麦建文叹口气,“我也不忍心叫你一辈子心挂挂,我们到底是夫妻了。”停一停,“这样吧,你从眼睛想起。” 眼睛……公众场所……一年前…… 要命,还是想不起来。 麦建文既好气又好笑,“是件大事哪,你因此得到一枚好市民勋章。” 李蓉诧异:“那件事?蒙面劫匪抢劫银行之际我刚好在场,事后到警局认人,我认出他手背上飞鹰纹身,此事与你何关,当时,你也在银行?” “不,我不在银行,我在警局。” “不,警局里没有你。” “有啦,认人之时,站在你面前共有五人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李蓉叫起来,“你客串疑匪!” “可不是,该案起码有三十名目击证人,只有你挺身而出,英勇作证,令匪徒绳之于法,我十分欣赏钦佩,几乎在该刹那就爱上你。” 怪不得,那双眼睛,那天,她的确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凝视她。 “在洪妙华家再遇,喜出望外,还怎么肯放过。”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原来你认人本事稀松平常。” 搜画: 夏雪贞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大约最十六七岁。 之后,她每隔三五天就做同样的梦,直至今日。 她看过心理医生,向医生详细忆述梦境。 雪贞已是一个颇有名气的记者,表达能力十分强,由她形容一个简单的梦境,那真是详尽得不得了。 她如此对医生说:“梦一开始,我已经站在房门口,推开白色的房门,来到一间铺着米白色地毯的房间,那房间面积约一百平方米左右,十分宽敞,光线柔和,空气清新,却只有三件家具。” 心理医生问:“房内没有人吗?” 雪贞答:“除我之外,并无其他任何人,而那三件家具,是一台电视机,放电视机的茶几,以及一张非常舒服的安乐椅。” “房间有窗户吗?” “没有,四面都是墙壁。” 心理医生沉思,“嗯,你是一个内向的人,你不想与外人沟通,可是你独处之际却又自得其乐,并不寂寞。” 雪贞看过好几个心理医生,他们都是那么说。 只有一位女医生比较细心,她问雪贞:“电视能收到节目吗?” 雪贞真的高兴她那样问,“可以。”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节目?歌舞、肥皂剧,抑或是新闻时事节目?” “都不是,医生,”雪贞说:“每次我走进房间,都会在那张安乐椅上坐下来,枕着头,取起电视机遥控器,按着它,观看电视荧幕。” “是何种节目?”连医生都好奇。 “可借什么节目都不是,荧幕上出现的,只是快速搜画,杂乱无章。” “什么?” “哈,就像我们在一卷四小时录影带内找十分钟重要片断,为着节省时间,便按着快速理画掣,直到画面出现我们要找的影像为止。” “嗯,可是,也总能看到是属什么类型的片断吧。” 雪贞想一想,“惭愧,我竟没有好好留意,仿佛是时装,好像是一查家庭纪录片,有一个少妇,一名幼儿,后来……记不清楚了。” 医生笑,“下次再做这个梦的时候,好好留神,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可是夏雪贞的工作越来越忙,大都会里每日不知发生多少事,一个记者者的工作为势所逼不得不伸展到海峡两岸以至更远的地方去。 过了二十八岁生日,雪贞已不大做梦,实在太累,一上床就睡得死实,很有一眼不起的感觉。 然后,她遭遇到感情与工作上双重挫折,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都且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雪贞却憔悴不堪,晚上一直没睡好。 仍然是那间房间,那张柔软的安乐椅,雪贞坐下去,喃喃道:“可惜没有精彩节目,否则真愿意留在房内、水远不再离去。” 她相信心理医生所言,这间房间这张椅子,象征她的避难所。 雪贞按下遥控器,荧幕上出现的,仍是快速搜画镜头,影像颤抖,一晃即过,荧幕中央还出现两条刮花了的白带,使人更加不耐烦辨别影片到底属何种类。 雪贞尝试按动遥控掣上其他按钮,可惜全部无效,她叹息一声,正想离开房间,忽然想起其中一位、心理医生的叮嘱。 她坐下来,决定把电视上播映片断好好从头到房看一次。 雪贞集中精神,盯着荧幕。 呵,画面迅速出现,迅速消逝,是一个两岁大的幼儿,梳两角辫子,蹒跚走动,动作可爱,忽然之间跨了一跤,大哭,一位少妇笑着过来拉起她,抱在怀中,痛惜地亲吻,那一定是她母亲了。 原来是套家庭纪录片。 果然,那小女孩长大了,片断所见,她已中学毕业,瞬息,又戴着方帽子参加大学毕业礼,影片移动速度奇快,人生每个阶段只在荧幕上逗留几秒钟,不到一,记录片内女主角已亭亭玉立,她恋爱了,身边添一位英俊小生。 呵,接着她披上婚纱,是结婚了,忽然她手抱婴儿,什么,她也做母亲啦! 雪贞心中暗暗突兀,本来,类此生活记录片最平凡不过,可是以快速搜画速度看来,只觉时光飞逝,触目惊心。 跟着,主人翁已是中年人,她飞快地在观众眼前老去,白发萧萧,身形渐变佝偻。 终于,她躺到病榻上,等待该到那来临。 雪贞看到该处,霍地站起来。 这是谁的一生?从头到尾,在荧幕上不过历时两三分钟。 雪贞凝神再看一次。 呵,女主角脸蛋圆圆,眼睛弯弯,这不是夏雪贞她本人吗? 这竟是她! 雪贞瞪大眼张大嘴,原来荧幕上不住播放的是她的一生,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她的一生在眼前喽哩飞飘而过,雪贞抬起头,跌坐在椅中。 她的梦醒了。 说也奇怪,就自那天起,雪贞积极地收拾生活,从头再起,做得更好。 她同心理医生这样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用来伤春悲秋,太不划算。” 医生问:“你还有没有做同样的梦?” “没有了,”雪贞恍然若失,“我最近在梦中老是被一台恶狼追个不休,可见生活是真的逼人了。” 医生笑,“我知道,那些狼,长着人的面孔。” 雪贞笑答:“一点都不错。” 势利: 李笑心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在招呼表姨陈氏,她只假笑数声,即时转入房中。 可是狭小公寓能有多大,两位中年太太的对话还不是二传入耳中。 只听得表姨问:“阿心毕了业在干什么?” 李太太只好从实招出:“在银行做见习。” 表姨像是大吃一惊:“为何不升学?” “会考成绩不大好。” “报名重读再考呀,四舅母的女儿乐珠去年考到两个a亦决定重读,结果以四a胜出,顺利进入中大,有志者事竟成,花多一年时间也值得。” 李太太赔笑道:“让她试试做事也好。” 表姨唔地”声,不以为然:“那种没有前途的工作,有什么好做,一年一年蹉跎下去,一下子老大。” 李太太只得唯唯答,那表姨又说了一些话,才告辞回去。 笑心开门出来,十分懊恼:“那长舌妇简直没完没了。” 李太太说:“她讲得也有道理。” “什么歪理!她纯粹势利二天到晚讲出身、讲家世、讲身份,眼睛长在额角头。” 李太太看着女儿:“我觉得,呃,为着将来,你不如回去重读再考,这次用心一点,保管成绩理想。” 笑心没好气:“你听那妇人说长道短,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有朝一日一般扬眉吐气。” 第二天,回到银行,发觉诸级职员十分扰攘,严阵以待,原来总行派要员来巡视。 半晌,那钦差到了,笑心一看,发觉她是一妙龄女子,化妆明艳,衣饰亮丽,各人如众星捧月似迎上去,她不到半小时就离去,可是留下许多回响。 职员在茶水部议论纷纷。 “甄小姐真漂亮。” “人家还是哈佛的管理科硕士呢,法语说得与英文一样标准。” “干劲冲天,三年升了两级。” 然后,正眼也不看笑心一眼,笑着推门出去。 笑心冷笑一声,势利! 忽尔听得身后有人讲出她的心声:“势利!” 谁!这是谁? 转头看去,才发觉是信差阿高。 阿高在银行做了有五六年,年纪不大,可是牢骚极多,笑心平时不大与他交谈,怕他噜嗦。 她有一大叠文件需要影印,于是朝阿高点点头,转身离去。 此时听得阿高自齿缝中再度迸出“势利”两字。 笑心一怔,这可是在说她?不不,她才不是势利的人,她李笑心也是势利风气的受害者,可是她不敢同阿高分辩,给同事看到她同他攀谈,万一误会他们有何特殊关系,那可麻烦了,阿高绝对是个不受欢迎人物。 发了有限薪水,笑心下了班去逛街,这是整个月最高兴的一天,她可以随心所欲置一些喜爱的东西,像一条名牌子牛仔裤,或是一只好看的手袋。 她推门进店,可是站了半晌,店员只是忙着招呼日本游客,并不急于招呼穿白衬衫蓝布裤的她。 笑心僵了廿分钟,突感气馁,静静离去。 势利! 忽然掩住嘴,这口气同阿高何其相似。 不不不,她不要像阿高。 李笑、心似受了惊,匆匆返回家中。 一进门,看见父亲坐在饭桌前托着头对着一叠文件填写,这本是晚餐时分,笑心忍不住问母亲:“好吃饭没,肚子饿了。” 李太太嘘一声,“且慢,你爸正头痛呢?” “他在干什么?” “他在填移民表格。” 笑心倒是欢喜,“我们可是要移民?” 李太太叹口气,摇摇头,“十划还无一撇,在爱蒙顿的二叔,虽然愿意担保我们,可是分数仍然不够。” “怎么算分?” “那要问你父亲了,好像职业自零分至十分,大学学历又可算分数,英法语流利又占优势,当然,讲到底,投资移民最快,金额越高,越获优先处理。” 笑心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只听得父亲抬起头来苦笑,“真势利,无论是申请居英权,或是移民任何一个国家包括新加坡澳洲加拿大,都同申请人斤斤计较身家学识,少一点都不及格摒出局!” 笑心连忙问:“我们欠什么分?” “他们不需要教书先生,职业上已吃光蛋,我年纪已过五十,老大无力,只怕要倒扣十分。” 李笑心气得叫出来:“势利!” 李先生是乐观派,不怒反笑:“不要紧,总有地方需要我这样的蚁民吧。” 笑心不再说话,她也满怀心事。 李先生低着头继续填写表格,头发已经斑白,多年来坐着改卷子,背脊也有点佝偻,笑心看在眼中,不禁恻然。 李太太叫女儿:“我给你做了一碗面。” 笑心坐在厨房小模子上吃面。 她母亲叹口气:“你表哥吴作鑫医科毕业了,已在政府医院实习,大伯伯下周末请客吃饭,叫我们早点去,都不知该送何等样的礼。” 笑心挤出一个笑话:“大家扮病人出现一定最受欢迎。” “姑妈说大家夹份子买只金表最好。” 笑心终于忍不住厌恶地说:“他医科毕业关我们什么事,要我们花冤枉钱。” 李太太不语,隔一会儿反问女儿:“到底这世界是人先势利呢,还是社会先势利?” 笑心低首沉吟,她第一次考虑返校重读会考班。 李太太又问:“我们是该顺着这势利风变本加厉精益求精呢,抑或背道而驰孤立自己?”可是,她的声音已经轻不可闻。 狩猎: 马思融夫妇今晚招待的客人是江氏伉俪。 江日长是都会里新贵之二平地一声雷那样冒了起来,人们都认为年轻的他庞大财产来历不明,可是又不得不势利地抬捧着他,更显得他身分神秘。 马思融刚相反,家世显赫,一直可以追溯到三代以上,虽然在那个时候,生意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土农工商,只不过摆在末位。 马氏几乎与江日长一见如故,江君英俊潇洒,为人又十分谦和,正在寻找投资项目,与马思融一谈即合,另外还有一个理由,马思融几乎不好意思说出来,那是江日长那美丽的妻子,实在使他好感。 江太太叶如茵比城中任何名媛更美更有修养,与她相处,如沐春风,不止是马氏一家愿意亲近她,据马太太说,最多在一个月内,叶如茵试过参加四十多个晚宴,最近实在累了,才推掉部分约会。 今晚,只是两家人在马宅吃晚饭,厨子做了清淡可口的家常小菜,宾主谈得及其高兴。 江太太叶如茵坐在柔和的灯光下,美丽精致的脸仿佛散发出淡淡荧光。 马太太不由得赞道:“如茵你皮肤真好,不知如何保养。” 叶如茵笑不可仰,“睡眠充足,多做运动,不知你信不信。” 忽然之间男女们的话题转到运动上去,马思融说:“我不大喜欢慢条斯理的运动,两个儿子像我,他们在加拿大喜打冰曲棍球。” 江日长加一句:“马球也尚可,同时可训练骑术。” 马思融的兴趣来了,“日长兄,不知你认为什么是最刺激的运动?” 江日长毫不犹疑地道:“狩猎。” 马思融啊地一声,像是深得吾心的样子,“日长兄,希望你不是指英式追狐狸那种象征式狩猎。” “当然不,”江日长笑,“我指到非洲大陆狩猎野生动物。” 这时,江太太叶如茵忽然轻轻咳嗽一声,像是提醒丈夫不要说得太多。 马思融哈哈笑起来,“明人眼前不打暗话,请江兄来看我的藏品。” 他领江氏夫妇走到大宅二楼,推开两道门,开亮了灯,客人看到四面墙壁挂满林林总总动物头部标本。 江日长颇为动容,“马兄,没想到你是猎户。” “家父与我都喜欢狩猎,这里大部分是他的战利品,实不相瞒,此刻参加狩猎已属违法。” 江日长说得十分含蓄,“可是从前称黄金海岸与象牙海岸的几个国家” 马思融讶异,“没想到江兄亦好此道,真正意外。” 江日长凝视一头雄狮标本,它作咆吼嘶腾状,目眺欲裂,像是十分不甘心被挂在彷壁上成为装饰品,随时会扑下来复仇。 江太太叶如茵缓缓说:“江家昔日在南非拥有”小小钻矿,后来被盎格罗阿美利加公司奥本威默氏收购,这才转到东南亚投资,故此对黑暗大陆颇有了解。” 这无异解释了江氏财产来源,马思融更觉亲切,因说:“最近不少动物濒临绝种,狩猎已全面禁止,我等已无用武之地。” 美丽的叶如茵却毫无惧色地笑了,环顾室内标本,问:“马太太为什么不进来?” 马思融有点遗憾,“她颇有妇人之仁,觉得狩猎残忍。” 叶如茵仰起头笑,“可是人类祖先全属猎户。” 马思融也笑:“如茵你说得是。” 他们走出标本室,马太太准备了咖啡,两个男人又谈了一会生意上细则,江日长见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告辞。 归途中江氏夫妇略为沉默,然后,江日长说:“一切如意料中发展。” “可是,”叶如茵对丈夫说:“马太太胆怯。” “不要紧,马思融是嗜血之徒,你看到他的狩猎照片吗,有些是今年才拍摄的。” 叶如茵笑,“是,照片中吉甫车是最新款式。” “我认为可以吸收马氏进入我们组织。” 叶如茵微笑,“他绝对具资格。” 江日长忽然感喟了,“地球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品种。” 叶如茵颔首,“谁说不是。” 江日长讲下去:“不但无限度杀戮动物,且不住互相残杀,天性凶暴。” 叶如茵笑着接上去:“大部分如此,连他们的上帝,在毁灭罪恶之城之际,都找不到一个义人。” “如茵,我们真幸运。” “是,猎户座是一个平和的世界。” 车子已驶抵郊外别墅,江氏夫妇下车,进入屋内。 这间别墅面积宽敞,设备先进,特色是没有太多家具摆设,留着许多空间。 叶如茵坐在沙发上,“同他们做朋友,有时真是怪累的。” “不要紧,上头知道我们苦处,不久便可调返总部。” 如茵感喟,“离乡别井,真不是易事。” “可是,在落后地区生活,也可享有特权。” 如茵娇慵地笑,“是,至少你可以继续享受你喜爱的运动。” 江日长,那是他在地球上用的名字,站起来,穿过一条长廊,走到一间大厅之前,推开两扇门,室内灯光自动亮起。 室内四面墙壁上挂满标本,原来他家里也有一间那样的房间。 江日长对妻子说:“地球上许多动物都受到保护,正如马氏所说,狩猎已不能公开进行,可是世上到处有战争,在战场中杀戮,宛如狩猎,刺激或有过之。” “下次请马君来参观我们的标本。” 叶如茵说:“这不过是一项运动。” “当然,他们觉得所有动物都该杀,我们也觉得他们与他们的动物无甚分别。” 江日长离开标本室,灯光自动熄灭。 通灵: 范上俊最反对灵异之说。 连带讨厌人家看相算命占。测字扶乩。 有一次,同事请了堪舆师来验一验办公室风水,也受他冷嘲热讽。 “啊!风水好便不干了,都可回家翘起二郎腿吃用不愁。” 同事对他十分容忍,但笑不语。 “这里放一只鱼缸,那里挥三枝竹叶,均可挡煞?难怪江湖术土财源滚滚而来。” 他亦恨头特异功能,“一只瓶子里的药丸搬来搬去,是真的又怎么样,国运会因此亨通吗,人民会有何得益?” 换句话说,他是通通不相信。 范上俊性格活泼豪爽,从不信邪。 约会异性,看到某小姐腕上若缠有红绳之类,必定放弃,他至怕人迷信。 一并连气功也反对。 一位功夫师傅循循善诱:“范先生,人体内有气──”。 被他一句话打断:“人当然有气,若果无气,即系断气,怎么活得下去。” 人家只好僵在那里。 范上俊一生不看中医,他说:“尤其反对孩子吃中药,脑膜炎之类急症非立时三刻送医院急症室会有性命之虞。” 亲友同他说:“许多癌症病人都在研究中药。” 这次轮到范上俊不去与他们争辩。 一日下班,同事们窃窃私语,看到范上俊,不约而同噤声。 范上俊笑问:“在说何人是非?” 大家答:“你。” “我有什么不妥?” “你大概不会跟我们去算一算前程。” 范上俊心中有气,“年轻人,前程靠双手努力。” 同事们大笑,“他真信勤有功戏无益,满招损谦受益。” 范上俊气结,“也好,与你们同流合污一次。” 那个算命的地方并不如他想像中那般肮脏阴森,那是一家中药店后堂,摆着一张酸枝桔子,几张西式椅子。 一旁有人在煎中药,香闻十里。 范上俊觉得很舒服,他选比较远的一张椅子坐下。 不消片刻,一位中年女子从走廊走出来,众同事都露出尊重恭敬的样子来,说道:“五姑娘,有事请教。” 范上俊、心中暗暗好笑,这大抵是什么半仙了,自称通灵,能知过去未来。 女子皮肤白曾,衣服整齐,相貌普通,可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抬眼之间,目光扫遍全场,范上俊一凛。 同事们纷纷出声请教前途,都得到中肯的答覆,十分满意。 轮到范上俊,他不语,只轻轻咳嗽一声。 那五姑娘稍带寒意的目光又扫到他脸上。 她看他半晌,轻轻说:“这位先生不用看。” 范上俊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站起来,“我就说这么多。” 同事们不在意,纷纷付出相金。 待他们都踏出店堂,过了马路,范上俊忽然说:“我回去买包陈皮梅。” 同事拉住他,“一起去喝啤酒吧。” “你们先去,我随后跟来。” “我们在牛与熊酒馆。” 范上俊与他们摆摆手,匆匆忙忙过马路,他心不在焉,没有看清交通灯号,一辆红色小跑车刹车不及,险些撞到他身上。 他可以听到途人的尖叫声,电光石火间范上俊避过那辆车,不敢迟疑,直向那间药房奔去。 他喘着气,呼,好险。 抬起头,认清招牌,拉了拉外套衣襟,他走进后堂去找五姑娘。 他须把话问清楚。 五姑娘还在后堂,正收拾桌面上的笔与纸。 他的语气不大友善,问道:“为什么我不用问前程?” 五姑娘抬起头,看见是他,不以为忤,“范先生既然不相信,何必再问。” “我没有前程?” 五姑娘额首。 “危言耸听,怪力乱神。” 五姑娘收敛笑容,“范先生,宇宙间充满奇异力量,人类实践科学知识有限,你缘何执着?” 范上俊冷笑,咄咄逼人,“你真可判生死阴阳?” 五姑娘无惧,“是。” “大言不惭,你到说说,我何时生,我何时死?” 那五姑娘双目露出极其怜悯的神色来,“范先生,你真糊涂。” 范上俊一怔,“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 五姑娘走到窗前,将百叶帘拉开,“范先生,请看。” 范上俊走近,往街上看去,只见途人围成一堆,正在看热闹,救护车呜呜驶抵,一辆红色小跑车的司机正受警察盘问。 范上俊奇问:“这是什么事?” 五姑娘回答:“车祸。” “有人受伤吗?” 五姑娘忽然微微笑,“你还没看清楚?” 只见护理人员把伤者抬到担架上放下,那年轻男子穿着灰色西装,好不眼熟,然后,范上俊看到他那灰白色毫无生气的脸庞,不禁惊怖地嚎叫起来,他看到了自己。 那是他,那是范上俊!他原来根本没能避开那辆跑车。 这时,五姑娘转过头来,温柔地说:“我若不能通灵,又焉能与阴灵说话。” 吻盗: 深夜,酒吧,灯红酒绿,人挤人,到这种地方来通常只有两个目的:一,买醉,二,希望有艳遇。 李汝敦,男,四十四岁,身形维持得还可以,只是前额头发略为稀疏,他抱着第二个目的,在酒吧里已独自坐了近两个小时。 前几天有年轻的同事告诉他,在这里被两个金发女郎同时看中,度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夜云云,李汝敦觉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故此到此守株待兔。 女孩子不是没有,他也不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李汝敦贪婪,他希望挑一个绝顶漂亮的。 花点钱无所谓,至要紧物有所值,是不是。 他金睛火眼那样打量来往的女客,虽然已经深夜,却毫不气馁。 每隔半小时,他叫一杯混合酒,却又喝不完,一排那样放在小桌子忽然之间,李汝敦眼前一亮,一个高佻丰满的身形出现,在他对面台子坐下。 那女郎十分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长头发呈波浪形,遮住半只眼睛,穿件银色吊带窄裙,端的风情万种。 哎唷,她朝着他笑呢。 李汝敦不由得转过身去看看身后还有什么人。 没有,她的确是对他笑。 接着,她自手袋取出一支香烟,却找不到打火机,作无奈状,看着李汝敦打出求助讯号。 李汝敦在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临,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骤眼看简直像某位女明星,她行头打扮均十分时鲜,可见环境不错,也许,可以不讲钱? 李汝敦连忙过去替她点火。 女郎笑了,“我并不抽烟,我只是想认识你。” 李汝数听了,十万八千个毛孔都舒服熨贴无比,为这种老掉了牙的勾搭词颠倒不已。 他问:“为什么是我?” 女郎笑笑,“你成熟、老练、稳重、智慧,是那种会得爱护及保护女性的人,我最喜欢这种男土。” “是是是。”李汝敦知道他终于等到了。 女郎笑说:“我叫红颜。” 李汝敦一怔,“也只有你配叫这样的名字。” 红颜说:“谢谢你,来,让我请你喝一杯。” “你请我?” “为什么不?”她笑着到柜台前去买酒。 季汝教看到她那曲线分明的背影,十分兴奋,今晚真是走运! 红颜取着酒回来,把椅子拉得很近坐下,李汝敦可以闻到她身上清幽的香水味。 “来,”红颜说:“告诉我关于你。” 李汝敦清清喉咙,“我做成衣生意,是个商人,已婚,有两个孩子。” 他留意红颜反应,女郎毫不介意,“会跳舞吧?” “会,我的交际舞跳得不错。” “那还等什么,还不带我去示范一番?” 李汝敦迟疑”下,“舞厅夜总会都快打烊了。” “是吗,”红颜嫣然一笑,“你有什么好主意?” 李汝敦鼓起勇气说:“我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到温哥华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人,我有副上佳的音响器材,……你说怎么样?” 女郎大眼睛眨了眨,考虑半刻,李汝敦紧张地等待她答覆。 女郎喝尽杯中的酒,“好吧。” 李汝敦大喜过望,几乎有一阵晕眩,匆匆拉看红颜离开酒吧。 他驾驶一部德国房车,把她载回近郊家中。 红颜进门坐在沙发上娇慵地说:“好地方,有无美酒?” “有有有。”李汝敦立刻去张罗。 接着,他又播放了悠扬的跳舞音乐。 “来,”女郎踢掉了鞋子,“陪我跳舞。” 李汝敦神魂颠倒地拥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女郎细腻的脸颊渐渐贴近,李汝敦只盼望如此良辰美景可以永留不去。 他的脚如踏在九重天上,女郎轻轻在他耳畔哼曲子,她的朱唇就在他耳边摩挲,忽然间,那柔软麻痒的感觉移到他唇上,这是名副其实的一个香吻啊,李汝敦眼前发黑,突然失去知觉。 第二天。李汝教想了又想,还是报了案。 派出所两位警员慎重地帮他落口供,并且传来绘图员帮他拚出疑犯的样子。 两位警员走到一角商议此案。 “四十多岁的生意人,怎么好像昨天才出一”样,竟会相信年轻貌美的艳女会无故向他投怀送抱。” “唉,一觉醒来,发觉全身上下财物不翼而飞,还有,家中财物几乎搬个精光,连电脑及音响设备都不能幸免。” “那艳女显然有同党。” “是呀,他以为他钓人,其实人钓他。” “艳女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动了,这是有组织罪行,专门利用漂亮的女子四出物色羊牯,行家叫她们吻盗。” “真是,在香吻中把麻药传到受害人身上,待他们失去知觉,里应外合,予取予携。” “受害者?他不是求仁得七吗,艳福不浅呀。” “据他说,都不知道怎么向妻儿交待才好,还有,连卧室中收藏隐蔽的一只小夹万也被抬走,里头有五只钻表及一套百余枚罕有金币。” “代价不少啊。” 李汝敦总算完成口供,在表格上面签了名。 不知怎地,在阳光下看去,他比昨夜老了十年不止,头顶上头发更为稀薄,脸容憔悴,精血像被什么妖怪吸尽了似。 也许,他失去的不只是财物,吻盗偷去最名贵之物,是他的自信。 误会: 单身人酒吧。 张海欣与罗国才正在物色有可能性的对象,目光炯炯,扫到每一个角落。 所谓单身,即今晚尚无伴侣,寂寞的心忐忑不安,趁着夜未央,来到展销处,叫一杯饮料,细细打量,看到适合的人儿,好上前搭讪。 世风日下?不不不,古时的庙会、元宵节,说穿了其实也是类似场合,你以为唐寅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秋香的? 小张已经喝到第三杯威士忌了,他有点惆怅,“今晚没有机缘。” 小罗安慰他:“时间还早。” 两位男生都年轻,也算得上英俊,为着炫耀身段,穿着白色薄棉衬衫,一有汗气,那布料就贴在身上,健康身形展露无遗。 也有长辈劝他们:“那种地方哪里有好女孩。” 笑得张海欣打跌,可是,他们要找的,并非好女孩子,一日已经完结,工作了十多小时,他们需要松弛,需要娱乐,来到此地,毫无心理负担,不用再记得学历、业绩,在这里,只要合眼缘便可。 与白天的冷酷理智世界完全相反。 小张几乎肯定了,“没有,今晚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有只手搭过来,小张抬头一看,是位打扮入时的女子,正在喝黑咖啡,可惜年纪略大,脸容有点憔悴,可能有心事要倾诉。 罗国才一见这种情形,连忙把小张拉开,他们走到一张小圆台坐下,小罗笑,“在这里,单讲,不讲灵魂,我不打算听故事。”挤挤眼。 酒吧气氛很热闹,琴师奏出一首古老流行曲《当烟雾迷了你的眼睛》,忽然之间,小罗说“看。” 张海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修长女郎,走进来,她先摘下头上的帽子,再脱下外套,到柜抬前,叫了一杯饮料坐下。 远远看去,她有细腰长腿,侧脸只见挺直的一管鼻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她脱下鞋子,抖开了长发,长长吁出一口气。 “看上去好像十分疲倦。” “嗳!好,疲倦的人意志力特别薄弱。” 两个年轻男子不怀好意地笑。 “她是一间航空公司的空中侍应生,刚下班,身上还穿着制服。” 小张运用他的眼光,“是北欧维勤航空公司。” “哗,北欧,”小罗眉飞色舞,“够开放。” “你去,”小张说:“我让你。” “你太慷慨了,谢谢你,且让她喝完这杯回回气再说。” “好漂亮的人儿。” 是的,那女郎用手托着头,自有一股风韵,忽然之间,张海欣觉得惋惜,如此佳人,缘何跑到单身酒吧来。 “这样好不好,我同你一起过去打招呼,然后各安天命,看她喜欢谁。” “也可以。”但是脚并没有动。 罗国才拿起酒杯主动走向女郎,小张只得紧跟。 他走到女郎背后,咳嗽一声,女郎转过头来,俏脸不出所料十分秀丽,且和颜悦色看着他们。 小罗为艳色所慑,先要清一清喉咙,“我是彼得,他是保罗,请问尊姓大名?” 那女郎笑笑,“我叫玛莉。” 张海欣觉得她很有幽默感。 “等人?” “是,”玛莉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字,“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间酒吧,听说是个很时髦的地方。” 张海欣正想塔讪,玛莉忽然抬起头说:“来了。” 呵,真是意外。 只见一个高大硕健的金发美人儿朝他们走来,正向玛莉微笑呢,这下子好了,不用争,一人一个,刚刚好。 罗国才喜出望外,单人酒吧内不乏怨女痴男,很少见到如此神采飞扬的美女,今晚是走了运了,他决定施出浑身解数。 “我们不如一起坐。”他建议,“今天由我请客。” 玛莉笑,“我们不打算久留。” “不要紧,我们随时听你俩吩咐。” 一行四人立刻搬到较大的台子去。 罗国才问那后来的可人儿,“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奥尔嘉。” 罗国才一怔,这可能是真名字,“你是挪威人?” “不,瑞典,不过我家在巴黎。” 她似有私人话说,轻轻在玛莉身畔讲了片刻。 张海欣听得出那是德语,他可听懂三成法语,对德文一窍不通。 只见玛莉也答了几句,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玛莉像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似,适才疲怠的神情一扫而空。 罗国才大声说:“女士们,我有个建议” 玛莉却打断地,“彼得,我们很有缘份,适才我进酒吧来时,心情沮丧,不料刚刚却自奥尔嘉口中听得一个最好的消息,碰巧你与保罗都在座,不如与我们分享这个喜讯。” 小罗先是一愕,随即笑起来,只要情况对他有利,管那是甚喜讯。 倒是张海欣看出瞄头不对,按住亢奋的罗国才,问玛莉:“是什么好消息呢?” 奥尔嘉笑了,“双方父母终于批准我俩结婚。” 罗国才眼睛瞪得似铜铃大,看着奥尔嘉情深歇歇注视玛莉,玛莉则紧紧握住伴侣的手。 小张与小罗半晌才能够恢复神智,结结巴巴,找个籍口,二人一齐溜出酒吧。 街外寒风凛凛,正在下雨,呵气成雾,空气倒是十分清新。 小张仍然抱怨:“今日又泡汤了。” 小罗则说:“来,我们到邻街那间去碰碰运气──” 无情: 那中年人在店里逗留了有一段时间了,像是对选购什么一筹莫展。 他约莫四十余岁,身段维持得极好,穿着裁剪讲究的西服,他的面孔很熟,曾在报章财经版上出现过无数次,他是个名人。 售货员洪小清一直微笑,静待一旁,等客人作出决定。 他一进店门,小清便认得──客人是本市鼎鼎大名的财阀于锦祥。 于锦祥近日在娱乐版上颇出风头,因为他的女友许玲娜是著名演员,而当许玲娜传出婚讯的时候,新郎却不是他。 小清当然装作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 这个世界很奇怪,越是无名小卒,越是希望有人认识他,可是真正名人,又往往希望做回一个普通人,一次,同事不知好歹,请一位时常上来的歌星签名,从此以后,歌星不再光顾,怕被骚扰。 又过半晌,客人咳嗽”声。 小清连忙轻轻问:“我可以建议什么吗?” “是这样的。”于锦祥说:“我有一个朋友要结婚了,我想挑选一件有纪念价值的礼物。” 由他亲自拨出时间来挑选,这个朋友,一定十分重要,聪明伶俐的小清,忽然意味到他口中的朋友可能是许玲娜。 小清不动声色,“我们店里的银器与水晶都是送礼佳品,请来看这套银餐具。” 干锦祥着了看款式,“嗯,这套花样太复杂,她极有品味,喜欢比较简单现代的线条。” 小清连忙说:“请过来这一边。” 于锦祥满意了,“有配对的茶具吗?” “有。”小清示意他到玻璃柜边选购。真是难得。 对于锦祥这种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手段阔绰不稀奇,难得的是,他肯在她身上花心思。 洪小清虽然只是旁观者,却已有点感动。 只听得他轻轻说:“她很喜欢请客,十二人餐具应该够了吧。”声线异常温柔,像是回想到他们在一起的好日子。 小清纳罕,既然仍有情悖,为什么没把她留住了? 银器取出来,于在注意到银壶上有一个微小凹痕。 小清连忙说:“我们仓里有货,一定完美。” 于锦祥笑笑:“她正是个完美主义者。” 小清颔首。 “就是这套好了,我会叫秘书同你联络。” 小清连忙多谢顾客。 可是他又犹豫了,“她会喜欢吗?” 小清立即答:“一套银器几乎可以用一辈子,最有纪念价值。” 于锦祥满意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女孩子们都希望可以正式结婚。”表情无限惆怅。 小清送到门口。 他什么都可以给她,可是不能与她结婚,他有元配,夫人娘家势力宏大,他有所顾忌,她不能再等,只得悄悄离去。 小清想,这是另一类荡气回肠,在功利至上的都会中,已算难得。 第二天早上,秘书来了。 他是个年轻人,十分客气,由他开出支票,并且写下送货地址。 他轻轻说:“收件人是许玲娜小姐。” 小清若无其事地答:“是。” 像那个名字同王小珍或张玉芬毫无分别。 年轻人像是十分欣赏这一点。 “于先生的意思是,一定要在上午送到,下午许小姐不在家。” 他想她亲自收到礼物,亲手拆开,小清明白这一份情意。 “于先生觉得贵店服务很好。” “过奖了,应该的。” 年轻人去后,小清亲手打点那份大礼。 老板看见,十分诧异,“最近很少有人这么大手笔,客人是谁,认识吗?” 小清微笑,“我眼拙,没认出来。” 她把每一件餐具检查过才放进丝绒盒子,然后命人准时送出。 过几天,小清阅报,知道许玲娜已偕夫婿往希腊蜜月旅行。 她收到厚礼时一定庆幸前头人对她如此眷恋吧。 只有少数幸运女子才有这种福气,通常来说,人一走,茶就凉,十分无奈。 那一天,小清像平常一样,开了店门做生意。 玻璃门推开,一位女客走进来。 小清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那张艳妆的脸,亮丽到极点,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闪烁动人,这不是许玲娜是谁。小清连忙迎上去。 美人未语先笑,“请问贵店可否退货?” 小清立刻回答:“十四天内可退回现款。” 她呀一声,“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了。” 小清说:“如无损坏,我们可以七折收回。” 她立刻笑:“好极了。” 她跑出店门,朝人打个招呼,一个司机模样的壮男立刻把几大盒东西捧进店内。 许玲娜活泼轻快地说:“你点收吧,我都没拆开过,我根本用不着这一类餐具。稍后我来拿退款。”说毕转身离去。 小清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正是于锦祥花了整个上午细心挑选的银器。 竟被退回来折现,太不见情了。 小清深深惋惜。 这时,老板进来看见,“噫,”她说:“多情却被无情恼。” 笑脸: 宇宙贸易公司虽然只是一间中型机构,人事倾轧也已经很厉害,张美宜年纪轻,经验浅,自然看到许多不顺眼之处,不过聪明的她迅速学会了几道明哲保身的要窍,像事不关已,己不劳心,一问摇头三不知之类,故此与同事相安无事。 最重要可能是她家境富裕,重视工作,可是不紧张薪水,所以得到一点额外尊重,越是这样,上司越是先升她,因为都觉得张美宜没有压迫力,性情可爱。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像美宜那么幸运,讨人喜欢,与她同时进宇宙的古家梅就遭遇相反。 古家梅是个很奇的例子,进公司时与美宜同级,但是年纪大了一大截,衣着朴素,沉默寡言,甚受冷落。 中午吃饭从来不出去,独自坐在办公室吃三文治,美宜唤她:“来,出去走走”,她总是婉拒。 叫过几次,同事已经不耐烦,渐渐不予理睬。 美宜够豪爽,时时请客,日本菜、法国酒,有事没事,买了大盒巧克力蛋糕整间公司传遍,古家梅刚相反,那么久了,从未有任何表示。 美宜觉得这是个人习惯,无可厚非,但是其他同事都不喜欢古家梅。 她拒人千里,人也拒她千里,距离越来越远。 只有美宜,无所谓,绝对不怕冷面孔,因劝古家梅:“同事朝晚见面,感情融洽点好办事,你说是不是。” 古家梅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美宜,我见你是真正以诚待人,才多讲几句,实不相瞒,我家中有久病的母亲需要服侍,抽不出时间同你们一起玩耍,薪水大部分需要付房租,没有能力负担娱乐费用。” 美宜听了,为之恻然。 若不是工作态度认真,相信公司早已请走古家梅。 饶是如此,美宜连升两次,还未轮到古家梅。 那样委屈,换了是美宜,早就到别的地方去做,可是古家梅仍然紧守岗位。 五月她放了两个星期长假,说也奇怪,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变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古家梅脸上老是挂着一个笑容,无论什么时候叫她,她一抬起头来,总是在笑。 只有美宜一人觉得蹊跷,那笑脸有点生硬,有点勉强,完全不属于古家梅,好似一层过厚的粉,浮在脸上。 可是其他同事不觉不妥,认为古家梅终于妥协,乐意亲近同事。 美宜、心里难过,本来她很佩服古家梅那独行独断,不理他人的脾性,没想到寡不敌众,最终也不得不成日虚伪地笑。 一日上司为小事大发雷霆,他们那组人人吃不了骂,脸色孤寡,只有古家梅还能边微笑边答“是,是”,美宜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上司大为赞赏:“古家梅,只有你一人无异议,这个计划,就由你来办吧。” 三个月后,古家梅也升了级。 美宜悄悄问她:“你干吗老是笑?” 古家梅笑答:“江湖上有句老话,叫伸手不打笑面人。” “已经升级了,不用笑得那么频频。” “不妨不妨,多笑多升。” 生活能把一沉默寡言的人逼成这样,真是厉害,美宜无话可说。 只见古家梅逮住机会,笑着跟在上司身后进进出出,俨然成为半个红人,众同事恐她会窜出来,对她也不敢像起先那么冷落,渐渐与她有说有笑。 只有美宜一人始终觉得那笑脸突兀,难看。 她倒是反而与古家梅疏远了。 唯一不变的,是古家梅对工作认真的态度,上班,她比别人早到,下班,比别人晚走。 终于捱出病来。 三天不见古家梅上班,美宜到处打听。 人事部告诉美宜:“她进了医院。” 美宜甚为关注,“什么病?” “肺炎。” 美宜立刻决定去探访她,想组织同事一起探病,大家却推辞,“我们同她不熟”是最多人用的籍口。 美宜无奈,只得买了水果一人成行。 那日天气甚差,下大雨,叫不到计程车,公立医院又不便停车,幸亏美宜身边有的是观音兵,一于托人接送。 古家梅在二楼大房间休养,美宜找到病床,悄悄坐下,古家梅背着她睡,美宜耐心等她醒来。 半晌,她稍微蠕动一下。 “家梅、家梅。” 古家梅转过身子,睁开双眼,“美宜,你来了。” “我斟杯水给你。” “谢谢。”她挣扎着起来喝水。 美宜心中难过,“你没事吧,几时出院,这些日子,谁代你照顾伯母?” “多谢你关心,有一好的邻居看顾家母,医生说我一两日即可出院。” 幽暗的光线下,美宜这才看清古家梅瘦削的脸,她双眼深陷,面无神色,却仍然在笑,那笑容异常诡秘,使美宜打一冷颤。 美宣握住她的手,“家梅,这里只得我同你,你也累了,何必还要笑?可以停一停了。” 古家梅──笑容不减,“你以为我在笑?” 美宜一怔,不是吗,虽然这笑比哭还难看。 “美宜,我知道只有你一个人真心对我好,我坦白对你说了吧,这不是我在笑。” “不是笑是什么!”美宜吓得站起来。 “五月份,我放了两个星期假,记得吗?” “是呀。”这又有什么关系? 古家梅叹口气,“我到矫型医生处,做了这个笑容。” “嘎?” “把脸部肌肉稍作修改,将嘴角往上拉,做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假笑脸,美宜,这是一只面具呵,我要设法生存,我不能再失败了,美宜,我终于升了级,记得吗,伸手不打笑面人──” 野味: 王立威喜欢吃,末到四十就吃得红光满面,腹大如鼓,他身形高大健硕,声若洪钟,谈起食经来,十分兴奋,连半秃的头顶部会闪闪生光。 那么讲究食物的他,不知怎地,卖相却比年纪老,于是近几年来,更加努力钻研进补之术。 开头还只是鲍参翅肚燕窝,后来越吃越刁钻,他偏偏又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索性组成一个团到处去吃。 当然是越落后的地方越有得吃,王立威与他那班懂得享受的朋友,打死也不去北美洲。 “要命,除却冻鸡同汉堡,什么都没有。” 不知是谁说:“北美几个大城市的粤菜其实已经做得不错。” 王立威嗤之以鼻,“不外是白汁龙虾清蒸石班之类,肉粗而实,嚼半晌不得要领。” 那天晚上,王立威带队去吃活鱼宴,由名师炮制,主菜是一条鱼,尾巴已在滚油中炮熟,鱼头却仍在扭动,眼睛睁老大,瞪看它的食客。 一位女客放下筷子,走到外边去呼吸新鲜空气。 王立威不以为然,说道:“背脊向天人所食,快来下筷。” 那次之后,本来跟着他到处跑着吃的十个八个损友人数渐减。 王立威丝毫不在乎,变本加厉为吃而钻营,红烧果子狸、姜葱玟狗肉、清炖甲鱼这些,只好算家常小菜。 一次,他领着小张与老林走进一条冷巷,说是有天下美味可尝。 小张本来还兴致勃勃,走进巷子,刚巧看见厨师自铁丝笼内抓出一只猴子,那猴子四肢为人所缚,动弹不得,可是脸上有表情,它惊恐万分地不住挣扎,一边吱吱乱叫,金黄色长毛一直颤动。 小张大为震荡,立刻离开食肆,只说想起有一件要事待办,王立威喃喃道:“娘娘腔”,一转头,却连老林也不见了。 “咄!猪牛肉鱼虾蟹你吃不吃,不一样是杀生?”王立威大声说:“假慈悲!虚伪!” 他”个人坐下来大快朵颐。 稍后,又说要起程到更北的城镇去吃驴肉,黄凉、熊掌。 这时,有人劝他:“科学鉴定过了,其实犀角、熊胆、鹿茸、虎鞭之类补品,效用有限。” “那是吃不起的人所说的,同有人爱讲金钱万恶一样。” “你不怕胆固醇过高?” 王立威轰然大笑,“老兄,你天天吃青菜萝卜好了,有人替我找到一钵禾虫,我今晚吃酥炸禾花雀及鸡蛋蒸禾虫,哈哈哈哈哈,不妨碍环保原则吧,都是害虫呢。” 冬季,王立威一个人出发到北部去吃野味进补,大大小小熊掌都尝过,骚且腥,无论如何调味,都不好吃。 一日,他独自蹓??到横街,闻说该条街上有不少个体户开设的小食肆,也许会有奇遇。 他看到一家小店,有几个客人坐在简陋的图治前吃面,面上有几块薄薄的肉当作料,却香闻十里,把王立威吸引得垂涎欲滴。 他嘀咕着走进店堂,抬起头,看见招牌上写着盘丝二字,咦,好奇怪的店名。 接着,他的眼光落在掌柜的身上,那是一个美丽妖娆的女子,一见王立威,满面笑容问:“客人想吃什么?” 王立威伸手一指,“就这个面好了,加多几片肉。” 那女子笑得更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 王立威神气活现地回答:“至好是熊猫肉。” 那女子笑着拍拍手叫:“妹妹,把客人带到厨房去看看。” 限地一声应,那侍应转过头来,她与掌柜分明一个相貌,王立威可乐了,没想到这个地方也会有美女,说不定食色兼收。 他个性本来就不甚稳重,此刻更颠着脚步,跟那个妹妹走进厨房。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厨师也是个女子,年龄相仿,粗眉大眼,笑脸盈盈,王立威觉得那三姐妹仿佛天生有一股媚态,异常撩人,王立威不想走了。 他涎着脸问:“是什么肉?” 那厨娘掀开身后一块布,只见一只小驴倒在地下,已经奄奄一息,不过仍可蠕动,两边腿上血肉模糊,那面上的肉,原来自该处片下,现切现烫。 “好,”王立威竖起大拇指,“够新鲜。” 掌柜的红粉掩着嘴笑,“他不怕,他够资格。” 王立威笑嘻嘻转过头来,“可是够资格做女婿?” 女侍应欠欠身,“请留下来便饭。” 王立威飘飘然,“好极好极。” 回到店堂,发觉客人已经散光,只剩中间一张圆台,摆着三副碗筷,一大锅鲜汤。 那汤不知用什么熬出来,无比香甜,王立威坐下便喝了一大碗,三姐妹接着劝酒,吃得热了,她们纷纷脱下外衣,露出鲜红色绸内衫来,风情无比。 她们品评各种野味滋味,见解高超,分明是最佳食客,王立威兴奋莫名,他想:可找到知己了。 半晌,那大姐忽然惆怅地说:“可惜始终走脱了天下美味。” 王立威心痒难搔,“那又是什么?” 那三妹恨根地答:“唐僧的肉。” 王立威酒意食欲及忽然全丢到天脚底,“什么,人肉?” 二妹没精打采,“可不是,吃了长生不老呢。” 王立威声音颤抖,“这一顿又吃什么?” 大姐仍然笑眯眯,“吃野味。” “何种野味?” 大姐笑得耳坠如打秋千,指着他说:“你。“ “我……”王立威魂飞魄散,“我不好吃,我不是唐僧。” 三妹大笑,“不怕不怕,历年来你也进了不少补,我们吃你,即补上加补,再说,我们什么都吃,猪八戒也不妨。” 意外: 门铃一响,阮绮娜亲自去开门,门外正是朱胜律师,她脸色一沉,问道:“陈启宗在什么地方?” 朱胜拎着公事包进门来,神情有点尴尬,“他十分钟后即来。” 阮绮娜冷笑一声,“今日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这次如果谈不拢,你叫他乖乖等五年吧。” 朱胜坐下来,掏出手帕抹了扶汗,“绮娜,已经七年的夫妻关系,大家留些余地。” 阮绮娜气愤道:“是他逼虎跳墙。” 朱胜不由得苦笑,“他也是这么说,他说是你赶狗入穷巷。” “他穷?你倒是相信他。” 朱胜把文件摊开来,“绮娜,你们是我的朋友,贤伉俪结婚时,我还是证婚人──” “多可笑,多讽刺。” 朱胜松了松领带,“绮娜,他的帐目,你最清楚,房子已经归你,首饰他不打算讨还,车子是已出之物,现款方面,他说他实在没有那么多。” 绮娜恼怒地斥责朱律师:“你们男人说到底还是帮男人。” “没有的事,我是实事求是,这样拖下去,对大家都不好,离婚切忌拖泥带水,搞得双方形象大坏,以后不好见面。” “对不起,我并不打算再与他见面。” “绮娜,他女友已经怀孕,他渴望婴儿出生时有个名份。” “恩情已断,叫他爽快付钞。” “绮娜,我知道你非常生气。” 阮绮娜一听,反而静下来,她坐在朱律师对面,叹口气,“我心已死,没有感觉,以后吃粥吃饭,看的是这笔赡养费,我能不争取吗。” 朱胜这时抬起头来,他额角都是汗珠,“绮娜,请给我一杯冰水。” 阮绮娜有点警惕,“你觉得热?要不要脱掉外套?” 她到厨房去倒冰水,兼捧出水果盘来。 她苦笑说:“实在不能减价了,这不是街市买菜,讨价还价。” 阮绮娜抬起头,发觉朱律师整个人伏在桌子上,”动不动。 她连忙放下手上的杯碟,过去看他,“朱胜,你怎么了?” 她推了推他,他的手跌下来,只见朱律师双目微睁,嘴巴张开,可是,脸色灰蓝,”点生气都没有。 绮娜大惊,连忙撇下他去拨三条九。 才拿起电话,门铃响了,她只得先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她前夫陈启宗,刹那间她浑忘他俩之间的恩怨,气急败坏地说:“启宗,你来得正好,朱胜突然之间晕厥,我刚要叫救护车。” 陈启宗大惊失色,一个箭步枪进,“人在哪里?” 他一探老友鼻息,头顶如浇了一盆冰水,“绮娜,他已经死了。” 阮绮娜浑身颤抖,连忙拨通紧急号码,可是情急间未能清楚交待事实,陈启宗在她手中取过电话把情况报告一次。 “是,是,明白,我们会逗留在现场直到警方抵达。” 阮绮娜问:“需要多长时间?” “约五分钟左右。” 绮娜忽然说些毫不相干的话:“效率真高。” 陈启宗则问:“他倒下来之前有痛苦吗?” 绮娜迷茫地答:“一切如常,他正劝我放你一马。” “看情形是心脏病发。” 绮娜歇斯底里地笑,“那多好,一点痛苦也没有,这样畅快便离开这个世界,是我梦寐以求。” 陈启宗忽然也笑,“室内三个人,一死两伤。” 阮绮娜觉得滑稽到极点,神经反而松弛下来。 陈启宗喝着原先斟给朱胜的冰水。 “记得吗,我们叫他未胜律师,朱同未只差一撇,字形差不多。” 绮娜颔首,“他是个好好先生。” “好人早死,我都不知怎样向他家人交待。” “早上好端端出来上班,晚上没能回去。” 绮娜轻轻把手放在朱胜肩膀上。 “警方叫我们别碰他。” 绮娜缩回手。 陈启宗对他说:“临死之前一刻还在为我争取,朱胜,我感激你。” 绮娜轻轻说:“朱胜,抱歉这场离婚官司叫你头痛不已。” “他不止一次说过难为左右袒。” 绮娜抬起头来,想了一想,“他一直担心我俩终于会撕破脸。” “绮娜,我希望你成全我。” 阮绮娜看着朱胜律师蓝灰色的面孔,他微张着嘴像是在尽最后努力劝说:“绮娜,不要蹉跎你自己宝贵时间。” 绮娜悄悄流下眼泪,祸福竟是如此不测,眼看朱胜活生生踏进她家门,有说有笑,刹那间伏倒,失去知觉,离开人间。 经此一役,还有什么好看不开的。 阮绮娜此时淡然一笑,“陈启宗,你拿得出多少就多少好了。” 陈启宗如蒙大赦,“谢谢你,绮娜,我不会亏待你。” 这时,他们听见警车与救护车呜呜赶至。陈启宗连忙去开门。 绮娜路到朱胜面前,低声说:“好朋友,我不打算再争,一饮一食,莫非前定,多谢你给我的启示。” 救护人员已经吆喝着把担架抬进来,警察随即命他们二人到警局录口供。 扰攘大半年的复杂事宜,终于在这五分钟内达成协议。 智慧: 年轻貌美的王碧芝在家里看科幻小说。 其中一个短篇深深吸引了她,不,这不是一个科学家遇到外太空美女的故事。 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十岁大的小男孩。 他生在二○七八年,天性聪颖,性格可爱,是一名独子,父母异常钟爱他。 可是不知怎地,父母老是忧心忡忡,愁容满面。 “孩子就快要去考升中试了。”母亲担心得似乎要落下泪来。 父亲安慰说:“不要怕,他会顺利过关的。” “可是他自幼异于常儿。” 看到这里,碧芝掩卷,站起来,去斟一杯果汁喝。 她”个人住在十分宽敞的豪华公寓内,客厅似一望无际,布置主色米白,明亮光洁,看上去使人精神愉快,摆设考究精致,看得出下过一番工夫。 王碧芝是富家女吗?不不不,她父亲只是一名中级退休公务员。 王碧芝已嫁入豪门?更不是,她迄今末婚。 那么,她是否能干的现代事业女性,赤手空拳,打出这个局面? 更不对了,她才廿一岁,根本不打算做事业。 王碧芝一边喝果汁一边窝进柔软宽大的皮沙发,继续读小说。 她特别喜欢短篇,即使只有十多廿分钟,也可以看完一篇,不耗时,不挂心。 那小男孩赴试场的日子终于到了。 他懂事地同母亲说:“不要怕,妈妈,我会及格的。” 那母亲忽然掩脸痛哭。 碧芝想,噫,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考试?考不上又怎么样?她本人中学会考成绩就相当普通,可是,她并不十分在乎,考试是一回事,到社会做人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父亲把小男孩送进试场,分手前与之再三拥抱。 男孩先接受医生检查,然后在电脑前坐下来接受测试。 刚看到紧张关头,家务助理出来说:“王小姐,我下班了。” 碧芝抬起头,“明天见。” 家务助理轻轻离去。 碧芝只用着一个钟点女工,她不希望生活受到太多打扰。 天色渐暗,碧芝去开灯,露台外是著名维多利亚海港的夜色,摧灿迷人,屋内,碧芝在柔和光线掩映下,宛如一幅画家精心绘成的美女读书图。 小男孩的父母回到家中,坐立不安地等考试局通知。 行与不行,迫在眉睫。 他们觉得一颗心仿佛要自喉咙间跃出,终于,电话铃响了。 真凑巧,现实世界的电话铃也响起来。 碧芝去接听。 对方并无称呼,只是笑问:“在干什么?” 碧芝当然知道这是谁,亦娇俏地笑答:“在看时装杂志挑选衣物。” 对方说:“看到喜欢的,告诉我秘书依莲,她会替你电传订购。” “知道了。” “我二十分钟后到。” “今天不出去?” “说好在家谈天。” “知道了。” 一挂下电话,碧芝就捧起小说看结尾。 ──电话铃终于响了。 那父亲连忙去接听。 “我们是考试局。” 小男孩的父母汗如雨下。 “令郎考试成绩优异,超乎社会需要,不幸政府的策略是消除任何不适用人才,故此,我们已用适当手法处置令郎,请节哀顺变。” 那对父母号啡痛哭,电话摔到地上,故事结束。 小说这个突兀的结尾令碧芝意外与震惊。 她站起来,走进卧室,把小说放到抽屉底部,然后打开衣柜,挑选衣物。 她选了一套紧身红色裙子换上,把头发梳松,在唇上涂好鲜红的胭脂,喷一阵香氛,滴了眼药水,好使双眸看上去闪烁一点。 准备妥当,她回到客厅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把里边的东西倒出来,原来是一套麻将牌。 她坐下来等。 可是刚才那篇科幻小说的结尾令她恻然,一般人总以为人不能生存是因为笨,不不不,世界那么大,总养得活几个笨人。 太聪明的人才有危机,尤其是聪明得锋芒毕露,不知在何时收敛的那些人。 这是该篇小说的寓意吧,社会其实装不下那么多聪明人。 门铃响了,碧芝脸上立刻换了一副清甜的笑容,小鸟似飞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英伟的中年人,王碧芝此刻的男朋友朱伟言,著名地产商人。 他一边脱外套一边问:“怎么一桌子的麻将牌,不是约了人组局吧。” 碧芝笑道:“我只是把牌取出看看,谢谢你替我订制这副麻将,宝兰、淑媛她们不知多喜欢,又轻又小,打起来舒服极了,又是我深爱的浅 紫色,呵对,我替你斟杯拔兰地。” 宋伟言呵呵地笑起来,“明天你到刘律师处签个字,这幢公寓就归你了。” 碧芝闻言拍手,“太好太好。” 假如她知道我们在看她的故事,她会朝我们眨眼。 王碧芝会说:“聪明人的世界里没有逸乐,我不要做聪明人。” 知己: 周日新搬进旧屋那百,真是既失意又失望,既失业复失恋。 他垂头丧气,带着两件简单的行李就走进好友吴振智家的祖屋。 那间古老大屋在山顶某处,即将拆卸另建豪宅,一切设施仍然完整,故吴振智在长途电话中同日新说:“你且去住三个月,说不定百日之内会有新发展。” 权且也只得这样,日新已付不出房租,小生意失败之后,亲友面孔日渐孤寡,至令他伤心的是,女友谈彩云又离他而去。 他实在需要静一静,也好韬光养晦。 用锁匙开了门,推门进去,刚好看到一丝金黄色夕阳自露台射进客堂的木板地,非常宁静晶莹,日新马上喜欢这个地方。 大宅里共五间房间,只有一间有简单家具,其余已经搬空,走路有回音,日新便选了这间走廊底的卧室,一床一几一书桌,墙上挂着一份月历,日新趋近去看,只见月历上注着杂货店电话以及圈着某人生日,一看年份,已是廿多年前的月历了,不知怎地,一直没除下来。 月份牌七彩部分画着一个梳辫子的少女手持团扇看着一弯新月正在微笑。 日新叹”口气,躺在小小铁床上,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做。 第了是要找工作,他稍事休息,即到附近报摊买了西报上楼,做了一杯咖啡,坐下用红笔圈住有可能性的聘人广告。 忙得累了,去洗把脸,回来的时候,看到走廊底的大门半开启,有人探进半张脸,用清脆的声音问:“周日新在吗?我是你邻居辛月儿。” 日新大奇,这上下还有谁记得他?他走近答:“我就是,谁叫你来,是振智吗,既然有门匙,想必是熟人,请进。” 女郎走进来,体态轻盈,有一双闪烁的大眼,穿白衣白裙,那笑声使人忘忧:“别焦虑,别担心,凡百从头起,天无绝人之路。” 日新的烦恼,她好像统统知道,其实不过是几句很普通的安慰话,可是听在日新耳中,却无比受用。 她坐下来,翻阅报纸,指着一栏说:“这份工作你忘了圈起来,你应该可以胜任。” “哪里,呵对,证券业是我老本行。” 女郎笑,“刮个胡须,换上西装,又是一条好汉,嗳?” 她神情娇俏,姿态轻松,很快感染了日新,认为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事情,跌倒大可以再次爬起嘛。 她找到一部小小手提打字机,熟练地上好白纸,替日新打求职信。 日新已经把履历整理出来,附在信上,打算明日送出。 女郎很精明地说:“代收信的是一间猎头公司,你一定会得到他们的赏识。” 日新笑了,她竟把事情看得那么容易,不过也很难讲,一个人走起运来,的确事事如意,路路畅通,得心应手。 这时电话铃响了,日新跑去听,是吴振智自温哥华打来,也只有他还记得周日新。 他一开口就说:“日新,《华星西报》上有一份工作你可暂时屈就。” “是,我知道,宇宙公司代聘证券业人士。” “试一试如何?” 日新笑,“得了得了,你不是已派了代表前来照顾我吗?” 吴振智反问:“什么代表?” 日新抬起头,听到轻轻关门声,女郎分明已经离去,日新怕好友怪他穷心未尽,色心又起,故只是答:“患难见真情,反正我感激不尽。” 挂上电话追出去,已经芳踪杳杳。 那天晚上是他多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第二天在银行区跑了一整天,回来已是傍晚,在大门口,看到一个人影,他面有喜色,边脱外套边问:“是你吗?” 那人转出来,“是我。” 日新一怔,没想到是旧女友谈彩云,半晌才问:“有什么事?” 彩云脱口而出:“你怎么潦倒至这种地步?” 日新不知如何回答。 彩云说:“我可以帮你忙吗?”她轻轻递上一张支票。 日新轻轻把她的手推开,“不敢劳驾你,你请回吧。” 彩云却硬把支票塞进他口袋,“这是我昔日欠你的数目。”然后,她轻轻离去。 日新愣愣站在门口,彩云莫非有意重修旧好? 忽然听见背后有银铃似声音:“好得很好得很,日新你终于转运了。” 日新重展笑脸,“是,我得到了那份工作。” “那多好,”辛月儿走出来,拍着手笑,“月底你就可以搬出去重整旗鼓,扬眉吐气。” 这可爱的小邻居真是周日新的患难知己。 她随即黯然,“不过,你一走,我们再也不是邻居了。” 日新伸手拉拉她的辫子,“我可以来探访你。” 看着那一双长辫子,日新心一动。 女郎转过头来,“你在想什么?” 日新用锁匙启门入屋,一边说:“现在很少有女孩子梳辫子了。” 女郎亦笑说:“我也一早想改个发型。” 她转身进厨房,出来的时候,一手拿剪刀,一手拿着双辫,已经把头发剪短,行事好不磊落。 她笑着坐下来,“日新,工作找到了,女朋友又回心转意,恭喜你。” 日新由衷道:“谢谢你与振智的鼓励。” 月儿拍拍他的手臂,“我要走了。” “几时再来?” “有缘自然再会相见。” 她笑着开门自行离去。 日新比较粗心,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再落到挂在房中的月历上,那画上的月份牌美女仍然看看新月微笑,可是双辫已经绞短,改了发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暮 池边: 这个故事不是我自己的。十四五岁的时候青“西点”杂志,春到这个故事,原著人是方龙骥。 一篇小说如果能让人记得十多年,必然是篇好小说,可是结局现在不流行这样……因为念念不忘的缘故,所以重写一遍,令故事稍微现代一点。好的小说,抄袭何妨。 开始的时候,我与莉莉在热恋期间的尾声。 莉莉在一间酒店做公共关系。这一行名誉不太好,是继空中小姐、电视明星之后最吃香的工作。 我莫名其妙的认得莉莉,莫名其妙的恋爱起来,约会一次比一次忙,等到我发觉她的品性并不适合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莉莉很美丽,打扮时髦,身裁也好,装与妆都非常耀眼,雪白的皮肤,腮上一颗蓝痣,把她带出去,朋友们都说一眼看上去,她不知像哪一个明星。 你知道,年轻的时候,谁不喜欢有一个如此抢眼的女朋友。 后来我就觉得莉莉虚荣。没约会就打麻将,而且打得大。赚一、两千块的薪水,全部花在衣服上,喜欢千方百计的搭同事的顺风车,视公共汽车为畏途。 大嫂说:“莉莉几乎永远不看书。” 这是真的,中学毕业之后,她最伟大的知识来源是vigue杂志。 大嫂说:“她跟你来往,不外是因为看中你的职业,中环有六十万个白领,但有多少个年轻工程师。” 我说:“但是这个年轻工程师永远不会自己开业,恐怕一辈子要做你们最忠诚的仆人。” 大嫂说:“做政府工是高贵的。” 家人都不喜欢莉莉。但我们仍然在一起。 人的惰性简直不可思议,我们吵着嘴,我们闹看意见,但我们还在一起。 有一天我的火气真大,莉莉被我得罪了。 她说:“杰,我想把皮肤晒黑。” “去游泳好了。” “杰,公路车太挤。”她说。 “我们可以开车去。”我说:“我向父亲借车。” “周末人太多。”她说。 “周日下班才去。” 她说:“沙滩还是人多。” 我按捺不住:“香港市民不知道他们有个新任女皇叫莉莉,他们不懂得把沙滩让给你专用。” “美美她们出海去游泳,不是有快艇就是有游艇。” 我说:“我不管美美她们是否乘劳斯莱斯上班,你是你!” 莉莉非常不悦,拂袖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叹气。美丽有什么用呢?莉莉什么也没有,只有美丽与青春。莉莉也知道她只有这两个条件,于是非常地充分利用着自己的天赋。 这一次我并没有主动地送花道歉诸如此类,我都累了。 但是没过几天,莉莉却来找我。 她的声音一贯地嗲:“怎么,真生气了?好几天都不了我。” 我说:“我在等你的气过。” “谁像你?小孩子!”她若无其事的说。 我叹口气:“怎么样?想出来?” “当然,不然我打电话给你干吗?陪我去游泳。” “去哪里?”我问。 本来我想问她是不是找到游艇出海,但是忍下来。 她有点兴奋,“我有一个亲戚,他替人管理泳池,在浅水湾有一间别墅,那里有很好的泳池,主人家大半年不在香港,他可以开放让我们去玩。” 我沉默很久。 莉莉追问:“如何?如何?” 我说:“莉莉,有很多事,是受过教育的人所不可以做的,譬如占这种小便宜。” 莉莉理直气壮,“我们不是白去的,每个人要收三十块。” 我啼笑皆非,“更糟了。” “你这人,”她说:“再这样下去,我更加不知道怎样侍候你才好,自己又没有泳池,别人愿意让我们去,你又不答应,难道你一辈子不游泳?” “你一定要去?” “一定要。”莉莉说:“你不陪我去,这一次,我也会找别人陪。” 她已经在恐吓我。我知道,莉莉自然找得到伴。我不是没听说过,东华企业的小开想用高薪把莉莉挖过去做私人秘书,不外是因为莉莉是中环的美女。他用平治六○○接过莉莉到半岛吃茶。 于是我说:“好,我陪你去。” 这个周末我们却玩得比想像中愉快得太多。 那所别墅在浅水湾这四十多号,占地一万尺左右,每尺一千元算也得一千万,我们每人只花三十块可以来玩一个下午,实在太划得来。 花园占地也广,泳池在数稞影树与玉兰树下,碎叶子偶而落下。雪白的藤椅子,有饮料供应。 泳池鹅蛋形,面积约五十乘七十,并不很大,但是非常舒服。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七八对情侣。 莉莉问:“好不好?这地方多幽静。谁说香港不好住?钱不足够而已。”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我说。 莉莉爱娇的说:“谁是君子?唔,你是君子吗?唔?” 我们言归于好。 以后每个星期六,我们花六十块钱到浅水湾道游泳,渐渐成为一种习惯,就当是去乡村俱乐部一般。那里人少,环境更静。 奇怪的是,这家人的西班牙式别墅重们深锁,永远不见有人。据说是避暑去了,既然夏季不在香港,那么,又何必在香港盖一闲别墅。有钱便可以做这种奢侈的事。 渐渐家人问我们几时结婚,我说要等我开业以后才可以娶莉莉。她不想婚后工作,我也不想她那么做。但是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合股人开建筑工程设计公司? 莉莉还年轻,她不急。她只想游泳跳舞搓麻将。 有一个星期六天气特别热,三十五度c,我们连午饭都来不及吃,便赶到游泳池去,情愿在那里向老黄买三文治吃。老黄便是莉莉的远房亲戚,看管别墅的花园与泳池。这一个夏季,他赚得倒是够痛快的。 因为天气实在热,所以人相当的多,莉莉说:“比平常多了一倍,老黄昏头,赚得发神经,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放进来。”她嘀咕。 我微笑,自古不三不四的人最喜欢说别人不三不四。 “你笑什么?”她跃进池中。 我坐在影树底下叹气。这么红艳的花,倒影在泳池中,而主人不知道,主人看不见,因为他不在香港,但容许外人来欣赏,总是好的吧。 莉莉皱着眉过来,“杰!你躺在这里!” “什么事?” “有一个女人坐着我的藤椅,不肯动。”她翘起嘴。 “你坐另一张好了。” “都没有空椅了,而且我的手袋与毛巾都在那张椅子上,她佯装看不见,你与我去说她几句。” “莉莉,你想我与女人吵架?” “不是叫你去吵架,你去与她理论教句。” “好。”我无法可施,便随莉莉走过去。 果然有一个女子坐在那里,头发很直很长很黑,她仰躺着,很静默,像是与其他人群不相干似的,手中拿着一只拔兰地酒杯。 我走过去。“小姐。”我叫她。 她抬起头来,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睛,我没有见过如此寒气森森的眼神。 我走下神来,“小姐,这张藤椅,是我女朋友刚刚坐的,她好像比你先来,可否让回给她?” 她眼角都不看莉莉,只是冷冷说:“这是我的椅子。” 莉莉气,她说:“我先坐在这里的,你看,我的毛巾都还在椅背。” “你可以拿走。但这是我的椅子。”她说:“我不会让人。” 我没有看见过这么固执的女人,我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应付她。 莉莉说:“我去找老黄,看看她是否付双倍钞票。”她转头就未。 那个女子到现在才看看莉莉的背影,问:“你的女朋友?” 我只好说:“是。”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她说。 我才想回答,莉莉已经跟看老黄来了,怒气冲冲地,老黄也一副预备发作的样子。 我想息事宁人,还没开口,老黄一见到坐在白藤椅上的女子,马上呆住,顿时矮了三寸,躬起背,额角头的汗水不住冒出来。 “小姐,小姐!”老黄趋向前,“你是几时回来的?” 那女子“哼”了一声,也不响,站起来走开。 “她是谁?”莉莉责问老黄。 “我们的女主人。”老黄答:“这次我完了。”他垂头丧气,“她一定会开除我。”他擦汗,“我完了。” 莉莉看我一眼,一脸的懊恼与羞愧。她叫这里的女主人把藤椅还给她! 我知趣地说:“我们走吧。” 莉莉一路上没有说话。我这次是原谅她的,谁知道她会丢这个脸,莉莉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又恨又妒,不难想像。 我不知道老黄如何收拾残局。 但自从那次之后,当然我们周末没泳池可去。我设法叫嫂嫂把我们带进乡村俱乐部。 我又看见了她。 她坐在池边喝酒,一个人,穿白色的宽身袍子。 我向她看一眼,她向我点点头,眼神把我降到北极去,没想到她还记得我──抑或是当然记得这个喜欢占小便宜的人? 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整张脸阴森森,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遮住灵魂窗子,嘴唇极薄。年轻,但仿佛又历尽沧桑,缺少生气。 时髦的女人谁不想有太阳棕的皮肤,只有她一人,独自在一角苍白。 我拿着橘子水过去,“家中有那么好的泳池,还来这里?” 她简洁的答:“寂寞。” 我当然不相信,只笑笑。 “女朋友呢?”她问。 “在楼下餮厅吃点心。”我说。 “快乐的女孩子。”她说。 “老黄呢?”我问:“还在做吗?” 她诧异我会如此问,“在。”她答。 “你呢,你好吗?”我问:“尊姓大名?” 她又露出一丝诧异。“白玉琴。”她说。 一个女鬼的名字。即使在大太阳底下,她也像刚从聊斋里踏出来。 “我叫杰。” 莉莉走过来,看到她,面孔马上沉下来。莉莉扁扁嘴。 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 她说:“下星期六我家有个池边晚会,欢迎你们参加,晚上八点,服装很随便。” 莉莉一呆,她讪讪的微笑,“哦,我们……” 她看我一眼。我点点头。 白玉琴说:“别客气,来吧。” 莉莉答:“好的。”她不能拒绝这样的机会。那一夜池边一定有她要见的人。 我说:“白小姐,我们先走一步。”我拉起莉莉走了。 回头一看,她坐在那里,水滟滟的波纹映在她脸上,手中正拿着一把芭蕉扇在握,一下又一─下。眼珠漆黑的,我连忙把头转回来。 莉莉说:“她脸上没喜气。” 话虽然这么说。星期六她一早打扮起来。我去接她,她穿着旗袍下来。湖水绿镶两道深浅不同的缎边,金色稿跟凉鞋。莉莉是那种不欣赏她也得赞她一句“美”的女人,你可以说她没有脑袋,但是你不能否定她的美。 我们到达浅水湾道四十多号的时候,白玉琴在门口,她把一篮水果自车中拿出来。 她那部车子叫“黑豹”。 莉莉知道一切名牌东西与它们的价值,马上艳羡得连招呼都忘了打。 白说:“水果不够用,我又去买了些回来。” 我帮她提一把。她仍是冰冷的姿态。 莉莉扯我一起,我们一起走进花园,很多客人已经到达,白一转身便不见了,大概是走进屋子里去。 我抬头看天空,北斗星如一颗大钻石般灿烂,这泳池在夜间比白天又更漂亮。 很多男土向莉莉投来眼光。呵,莉莉的公共关系经验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独自踱到花园一角,向浅水湾与南湾那边看去。 身后响起声音。“喝杯酒?” 我转身,是女主人。 “白小姐。”我点头,接过她给我的拔兰地。 她好像一直在喝酒,每次见到她总是有酒杯。 “这间漂亮的屋子是你的?”我问。 “是。” “你父亲给你的吧。”我问。 “是。”她说:“我比很多人幸运。我父亲有钱。这是我分到的遗产,另外还有几件珠宝。” “这间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丽的。”我说。 她笑一笑。“不会是。你见识并不很广。” 到底不是暴发户,她没有那种了不起的口气。 “老黄说主人避暑去了,去了哪里?”我问。 “瑞士。”她简单的答。 我点点头。 她喝了一口酒,“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 “是,她刻意打扮过。”我看看在那边的莉莉,“她喜欢打扮。” 客人已开始吃自助餮,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热闹的音乐,喧哗的人群,有人在池边跳探戈哈骚。 “这样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孩子,最难服侍。”她说。 我有点想维护莉莉。“她也并不是真的没脑袋,她只是……” “你很爱她?”她忽然温柔的问。 “相处这么久……”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是爱的。” “那很好。那好极了。”她说。 “她就是比较重视物质这一点不好。”我说:“她喜欢你的房子你的车子,好的东西她都不想错过。” “女人都如此。”她说:“重要的是,她有你。” 我的脸胀红了,我没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维我。 莉莉迎上来,她兴奋的说:“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么精彩的舞会,蜗牛好吃极了。” 女主人微笑一下,不知为什么,在她的笑容之后,我老像看到一张断墙败垣的图画,空洞得很。 后来莉莉一整个星期,都说有关那舞会的话。她不住的问:“白玉琴有没有打电话来?有没有?” 当然没有。 我想疏远莉莉,我自问没有条件满足她,反正是要痛苦的,迟不如早。因此晚上我独自到酒吧喝啤酒,不再自动的要求莉莉出来。 我比较喜欢在办公室附近的一间酒吧,通常下班之后,我便去坐一个小时。 我遇到白玉琴。 真没有想到她会到这种平民阶级的地方来,这地方连莉莉都会拒绝出现。 我上前向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很疲倦,穿件松身t恤,一条白裤子。我认得这条裤子,售价八百多,莉莉曾经想我送一条。 我叫侍者买一个饮料给她,她例牌在喝拔兰地。 “女朋友呢?”她问。只有她的眼睛还像黑玉一般,面色更坏了。 “我没有约她。”我说:“我们……在疏远期间。” 她说:“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自然。她呢?她喜欢你什么?” 我扬扬眉,“我自然?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而我待你如常人,买一个拔兰地给你?” 她笑,“或许是。” “你常来这里?”我问:“气氛很好。” “是。来享受人生。”她把酒喝尽。 “出去兜兜风吧。”我温和的说,她心中一定有不高兴的事,“我开了车子来。” “坐我的车好吗?”她问。 “我不介意,我没有自卑,”我笑,“我没有钱,这不是我的错,不过是社会的错。” 她也仰起头笑。她还是很年轻的,不会比莉莉更大,但是她却这么闷不开怀。我非常介怀她的不开朗,却不注意她有钱与否。 她有钱,那是她家的事。 我们到门口,她的“黑豹”已被交通警察关照过了,告票夹在水拨下。 她让我上车,把引擎发动,车子往郊外驶去。 她把车加速到一百公里,我不出声。她开车开得很好,并非一般泛泛的飞车手。她驶进浅水湾道。 “我喜欢这条路。”她说。 我在听。 “曲折离奇,你以为前头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在等你,其实不过是一个海滩。”停了一刻,她补一句:“像人生。” “你有钱,”我说:“再无聊还可以旅行到桂林去拍照印一本特集,好办。” “我不至于如此无聊,我有伦大圣玛丽学院的药剂文凭。” “为什么不工作?” 她把车子停在路边。 “我辞了职。” “为什么?”我问:“薪水比起你的财产太微不足道?” 她摇头。“健康问题。”她说。 “什么病?” “血癌。”她很平淡的说。 “什么?” 她看我一眼,“是有这种病的,并不是为小说中主角才发明的。” “恶性?” “十分。”她说:“苏黎世最大医院的最后诊断。” “可以医治?” “把我的余生任医生统治?谢谢。我见过我父亲,躺在手术床上切开缝好,缝好又切开,谢谢。”她笑一笑。 我不想再问下去。 “我很害怕。”她抬起头来,“真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两拍。尽在不言中。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忽然明白她脸上是什么,是死气。 “进去坐坐吗?”她问。 我点点头。 游泳池还如旧。水平稳地漾着,偶尔落下树叶。 她倒了两杯酒出来,遮”杯给我。 我说:“至少你应该见见家人。” “我没有家人。”她说。 “朋友?” “朋友只是开派对的客人。” “你几岁?” “廿六。” 我坐在白藤椅上把酒喝光。 她好像事不关己,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缓缓地喝着酒。我想在她的脸上寻蛛丝马迹,但是基么也看不出来,她脸上有种雕刻过的平静。 她说:“人可以做的不过是好好的爱几场。”她微笑,“但是太多人不知道身边有些什么。人的心理: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当今天变成明天,昨天又是值得怀念的一天。” 我温柔的问:“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我已做妥一切,”她微微笑,“我静静地在等待。”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幸运,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无知永远是最幸运的。 她笑,“人类对于无知最恐惧,你知道。也许到了那一边,我会很庆幸我可以早日离开这一边。” 我低下头。 “爱你的女朋友。”她说。 “我会尽力。”我说:“也许你应该知道,她一直觉得与我在一起是一种委曲。” “事非成败转成空。”她推推我,笑。“什么叫委曲什么不?” “疲倦吗?”我问。 “还好。” 我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只一分钟,就放开你。” 她轻笑,“你可怜我?” 我叹口气,“我可怜我自己,如果你没有白血病,我是否还敢拥抱你。” “谢谢你,杰。”她说:“杰,听着,有空常来这里,泳池永远是你们的。” “谢谢。”我说:“你也听着,你还有时间,真的” “杰。”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够了。” “我明天下班来看你。” “明天。”她点点“头。 “你休息吧,看你,面色真是坏。”我说:“明天来看你。” 我由她的司机把我送到市区。 决定第二天去陪她。 近中午的时候,刚打算去吃饭,接到一个电话,女秘书接进来,说是有要事。 “哪一位?”我问。 “老黄。”那边气急败坏。 “老黄?”我问:“哪一位老黄?” “唉,你与莉莉来过我这里游泳的老黄呀。” “呵,老黄。”他找我有什么事? “你知道咱们家小姐?” “知道。”我有点紧张。她找我? “昨夜小姐吩咐我打电话给你。”他说:“小姐说你如果要与朋友去游泳,随时欢迎。但是──” “什么事?” “今早佣人叫她用早餐,她已经没言语了,救伤车来到,她已经死了。” 我出乎意料的平静,“在房中?” “是的,这里乱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想起给你电话。”老黄说:“你可知道小姐为什么要服毒?” “她有亲人吗?” “有自然是有的。”她说:“前天她提早发我们薪水……管家已经通知律师了。” 我放下电话。 第二天报纸登出来,莉莉拿着新闻,目瞪口呆,她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是相信的。 我甚至相信她早在瑞士已死了。灵魂仆仆的万里归来,出现她长大的城中,来探望故居。 我与莉莉终于分手,我并没有听白的话,尽我的力量,努力地恋爱几次,莉莉不是恋爱的对象,她只是享乐的好对象。她终于到东华企业去做事,半年之后,人家说她身上被银狐长大衣招摇过市。 假日我还开车进浅水湾道。 老黄并没有把泳池开放。整间屋子空置着,只余几个女佣看管。老黄开铁闸门让我把车子开进去,我常常看到车夫在为那辆开蓬“黑豹”打腊。 车夫对我说:“全城只有一辆,时价十五万。”惋惜的口气。 老黄眼睛红红的,他说:“小姐不喜欢我拿泳池开放,小姐不喜欢,我就不做。” 他是一个不坏的人。 而我知道什么呢?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白玉琴,她富有而美丽,而我在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病入膏肓。 像这样的故事是有的吧。那一刹那的记忆长存。莉莉会淡出,她不会。 丹薇: 丹薇最近非常的不开心。刚从学校里出来的人都这样,有非常多看不惯的事,天天下午来了我这里牢骚大发,一边喝最好的威士忌,一边骂。 昨天丹薇说到她的父母──“真老了。”她说从来没把她的父母看清楚过,直到最近,昨日她母亲坐在她对面吃饭,挑着鱼骨来啜着,那种“嘘嘘”的声音,丹薇说隔一幢屋子都听得见,丹薇震惊地放下筷子,看到她母亲用手拿着鱼骨张口大嚼,全神贯注,嘴唇非常的厚,丹薇告诉我,“我不认识她,为什么要这种吃法?又不是说穷得要吃骨头!”她脸上非常的不置信与害怕,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沉默一会儿,告诉她中国人吃东西都是这样子。丹薇不该到英国去读那么多年的书,英国人是最注重这种礼仪的,甚至连当众擦汗也不可以。如果在美国也还好,右手拿一把又,左手拿一罐可口可乐,也就罢了。 丹薇说:“不是的!中国人吃东西也不是那样的,他们老了,真是老了。我父亲也是那样,我跟他说,有一本书禁掉了,他没听清楚,瞎七搭八说:‘广告登在哪里?去买吧。’我觉得要炸开来,我整天在家说话,原来是说给自己听的,谁也没理我。” 我说她的要求过高。 她吼叫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你知道,上学太久了会变成这样。成天在学校里进进出出,见着志同道合的同学,一大班人都为一个相同的目标努力,没有生气的机会。人上学久了会变成丹薇这样。 有一天丹薇说:“我不能忍受这种气温,早上一起床就是个大太阳,把脸上的皱纹雀斑照得清清楚楚。” 我说:“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设法留在英国?英国比较适合你,你这假洋鬼子!” 她看上去很痛苦,喝一点酒,然后躺在我的床上睡一个懒觉。丹薇是个最有潜力的酒鬼。她喜欢我的屋子,因为我这里够凉够暗有自由。所谓自由,并不是说可以开疯狂性舞会那种自由,而是一种一投手举足的自由。电话铃响了,找的必然是我,决不是找三站六婆,要令我拔直喉咙叫。我不喜欢与家人住,有一次丹薇打电话到我家,说了半小时的话,母亲问:“什么人?男?女?”第二天我又搬出来。我也想像丹薇那样尖叫。男?女?什么人?乌搅些什么?不过是一个电话,三十岁的女儿打一个电话还这么多乌搅,要管为什么不管比较有意义的事。 但是与他们说话是没有用的。对他们来说,生命是一天又一天的例行公事,甚至连生孩子也是公事,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再也引不起兴奋、快乐、悲哀。他们唯一的享受是事事轨一脚──“男?女?谁?什么人?”世界已远离他们,他们还自以为是主人,把权力伸展到儿女头上,他们就是这样子。搬出来往可以把感情维持久一点。 我不知道别人对父母的看法如何,我与丹薇非常的有同感,丹薇还在那里努力,我早已放弃了。我们的问题是交通的失败。 我说:“你可以结婚。” 丹薇说:“对的。” 我知道丹薇的感情生活,在她十七岁的那年,有个男人送她一本“莲的联想”,从那刻开始,她长大了,她忘了那男人的嘴脸,那不过是很暂短的事,拉拉手,春电影,但是那本“莲的联想”到现在还好好的在书架上。丹薇说:“这种人也许一打打的买着诗册,送给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非常有可能。丹薇始终没有遇到对手,感情上的对手。 她笑说:“真不可思议,一朵花似的年龄,跟这种人去挤公路车,看前座电影,电影票都买不起最好的,便有胆子约女孩子出来,这年头不负责任的男人大多,寂寞的女孩儿太多。”即使是记忆,也不甜美。 丹薇是很考究的。她不只是那种衣服鞋袜的考究,她在细节上轧排场,浴间洗手的肥皂都是姬仙蒂婀的,而且不是蒂婀小姐,是蒂婀拉玛。家中经年订阅新闻周刊、国家地理杂志、明报月刊,各国的时装杂志,一个月就是一堆,丹薇挑灯夜战,每个字都读过。丹薇是这种人,她自己有一套做人的方式,固执的坚持下去。连抽烟也是这样,开头是健牌,后来银星出来,改抽银星,一只最普通的银色登喜路打火机,丢了,再买一只。这些日子来她变了不少,开头只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现在也穿浅蓝色,衣服都干净,洗熨得无懈可击。尤其是在炎夏,看到丹薇,总是眼目清凉。 丹薇喜欢玛莉莎贝伦逊。“这才是美女。”她说。我们去看巴利林顿。 丹薇有男朋友。有一日我在大会堂看见她,她非常的目中无人,木然的站在那里看画展,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人,眼看便知道不是那回事,替她挽着一件晴雨衣,跟班似的亦步亦趋。我马上皱眉头。 后来丹薇看见我,马上展开笑容,跟我寒暄。但是没有介绍那个男人。恐怕是不值得介绍的,后来问起她,她含糊地说是一个普通的朋友,约了她多次,她才出来的,没想到碰见了我。那个男人也是个大学生,丹薇说:“戴平价表,我一看马上倒围困。”丹薇自己戴的是福英露贝,连康斯丹顿她都嫌俗气。 我笑说她:“小资产阶级、法西斯,你有什么资格?” 她微笑。她不担心。香港协出产她这种废物,她真是个废物,在嘉第吃法国菜,她用法文跟大师傅说:“不是这样的,这只千层叶蛋糕不是这样……”我在她身旁翻看白眼。丹薇这种人对社会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又找不到工作,她不但挑工作,而且要挑老板,老板若果是个老土,马上辞职,是以一年有十个月闲在家中。可是她自己是个最大的俗人,钱字挂帅。 “笑话,没钱,没钱怎么活?气温超过七十八度要开冷气,钱便是有这个好处,我没想过要发财,但是人活在世界三不能太刻薄自己,况且我又不骗不偷不抢不卖,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十多廿岁呀,我现在不容易上当了。” 丹薇如果每分钟维持这种论调,倒也是一种性格,可是她也常常忘掉钱的用处,太没用。譬如说有一天我们在街边买水莫,摆水莫摊子的是一对年轻夫妻,穿得粗,长得粗,可是却有说有笑。 丹薇买了两只菠萝就走了,她说:“你看这一男一女,他们才是快乐幸福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到家中,为他们流了一睑的眼泪。 丹薇常说:“自八岁以后,我母亲便不了解我的快乐与忧伤。”可是我也不了解她。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没有什么好羡慕,他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叫我风吹雨打的跟一个男人去摆地摊,再幸福也还是别人的幸福,我不干,我相信丹薇也不会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难过。 我跟丹薇说:“你是应该认得一个男朋友。” “他会不会在仙西巴?”她问:“我一直没找到。” 我说:“你的地理不灵光,非洲早已找不到仙西巴了,你应该去赞比亚找。” 她问:“真的?真的改了名?” 我说:“生命中后来发生的事,与个人事前的预测是永不符合的。” “生命中充满了失望。” 我说:“不是有成语还是什么吗?人生不如意事常。” “也不对的,有种人出奇地幸运。”她说。 “人家看你也很幸运,你不能这么说。”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慈禧太后,我不是假洋鬼子,我痛恨洋人。” 我白她一眼,她这个人说话永远是一块一块的。丹薇是丹薇。她有我屋子的锁匙,喜欢来便来。所以有时候我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会吞见茶几上有一只蛋糕,又有时候会有张字条:“我不吃散利痛,下次记得买百服灵。” 我知道丹薇只需要一个男朋友,她找到一个好男人的时候,就会忘掉这些噜嗦,什么百服灵,根本来不及头痛,马上结婚生子,抱着一个美丽的小孩,用廉价药水肥皂替他洗澡,看的书是烹饪大全与育婴指南,最好的文凭是孩子脸上的笑容,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苦苦的标新立异,弄得非驴非马做什么。 我跟丹薇说:“你快找一个男朋友吧。” 她侧头想一想,“好,要不戴平价表的。” 我抽一口气,机会马上去掉百分之六十。 “要是知识份子。”她说。 机会再去掉百分三十。 她说:“样子不能太差劲。” 我说:“你晓得这年头在街上走来走去的男人,他们就是这个样子,再也不会高明的。况且你又这么能花钱,这真是……” 丹薇说:“昨天半夜我咳嗽,想找一颗咳嗽糖,拉开抽屉半晌,也没找到,却看见张十年前拍的照片,我就呆住了,窗外吹进来的风比什么时候都凉,真的是,什么也没干,就已经十年了,我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每个人的日子都是那么过的,”我微笑,“你何必独自伤神。” “这个我明白,可是人家至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听话的子女,体贴的丈夫……” 我说:“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丹薇不说什么,只笑了一笑。她美丽的眼睛有点疲倦。我们能有多少个人是不寂寞的。 上下班的时候,每天都要乘搭渡海小轮。我从不在这三分钟内看报纸,我只是肴着我身边的那些人。学生、小职员、花枝招展的女人、老人。在海底隧道没有造好之前,风景更好。当我年轻的时候,深夜跳舞回家,很留恋渡海轮的那一刻。年轻的时候,我与丹薇都太懂得浪费时间。 现在船还是每天来来往往。就在丹薇来过之后一天,过海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么一个男人。他很瘦长个子,卅多岁,挤在芸芸众生当中,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长型秀气的脸上戴着一副雷朋太阳眼镜,头发很柔轻,梳得非常洁净,无论从那方面看来,都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我坐在他对面,我是不看报纸的,他也没有看报纸。他扬起腕看看时间,腕上是一只薄薄的白金表,表上写着ap。在忽然之间想到了丹薇。他提着一个公事包,现在把公事包放在膝盖上,一套西装的颜色十分优雅,鞋子是极薄底的。香港好几百万的人口,天天有多少人过渡海轮,大家面对面的坐三分钟,之后可能永远也没机会再见,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船到了,我跟在他身后落甲板,在人潮中一下子就不见了他。 回到家里,烦忙的事很多,吃完晚餐看报纸,丹薇打电话来,“又一天了。”她说。 “是的。生命真是太长太长,”我笑,“怎么办才好呢?” 她笑看不答。我忽然想起在渡海轮中那个男人。丹薇说:“明天我来找你。” 第二天下班,我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看看船外的风景,等到回过头来,吓了一跳,我发觉他又坐在我对面。这不是什么巧事,许多人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天天乘同一班小轮,坐同一个位子,像我就是,数十年如一日,没有改变。 他拿下他的太阳眼镜,放进口袋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似乎是陷在沉思中,相当好看的眉毛与眼睛,即使丹薇在这里,她也不能上去跟他打招呼?这到底是香港,女人还没有自由到这种地步。 我宽慰的想:也许他不是一个知识份子,有很多草包是穿戴得非常整齐的。 第三天我又碰见他,他身边跟着一男一女,非常年轻,男的最多也不过廿岁左右,他们坐在他的身旁,那个女孩子异常的活泼娇俏,我听见她叫他“老师”。“老师,”她说:“下学期我们一定要非常用功的干。”他并没有笑,他仰了仰头,非常的沉默,依然一派孤傲的样子。 这一夜我忍不住,跟丹薇说起他。 丹薇并没有取笑我,她全神贯注的听着。 听完了,丹薇说:“也许他已经结了婚,对于有妇之夫,我是决不会感兴趣的。” 我说:“他没有戴结婚戒子,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没有习惯戴结婚戒子,但是他不是那种含糊的人,如果他结过婚,他一定戴结婚戒子。” 丹薇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也许他的理想对象,会是另一种女人?” 我反问:“怎么样的另一种女人?艳丽的?年轻的?像你这样的?” 丹薇问:“你这个人真奇怪,你也不认识他,你也不过是在渡轮上见过他几次,为什么以家长的姿态出现?”丹薇笑了,这一刻她笑得很高兴,眉毛是弯弯的。 晚上我想看丹薇的笑,很久很久睡不着,像丹薇这样的年纪,再也娇艳不到几年了,赶快找一个对象,廿四小时的欣赏她,也不枉她长得这么好,那必须是一个有耐心,懂得她的人。她不只是一个略具要色的女子,丹薇有许许多多的好处,不应埋没在寂寞中。 记得有一次我与她散步,偶而走过,有一户人家的花开了,一盆昙花结了七八个花蕾,雪雪白的探出露台来,那房子却是座空屋,没有人住。丹薇与我在楼下徘徊很久,她说:“不要说人,花也这么寂寞。”丹薇说得一点也不过份,后来我们再经过那地方,花已经谢了,从花开到花谢,并没有人说过一句好。 我当然又在渡轮里看见这个男人,他天天都准时,就像我一样,固定的一班船,固定的一个位子,他坐在那里,不看报纸,不读书报,只是那么静静的养神,我越肴他越觉得他是丹薇心目中的那种人。可是我怎么向他开口呢?我又不能向他点点“头,说:“先生,我有一个朋友,想介绍给你,你贵姓?”如果我是个男人,倒也罢了,最多被他骂声神经病,可是我是个女人,这…… 机会去了不会再回来,我今天见得到他,明天不一定还可以再见,我一天比一天焦急,但是丹薇说我神经病。 我抢着说:“看你那样子,你以为你天天坐在家里,男朋友会来敲你的门?那么多的门,他怎么知道敲哪一扇.。” 丹薇反问:“为什么不,不然什么叫缘份?” “你太苛求了,你会失望的。” “失望?我早就不干了,什么叫失望?做人像做戏,我早已拉了幕,不再做下去,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得这么灰色,我十分的黯然,丹薇就是这样,稍微跟她说一些认真的问题,她就告诉你命运不在她那一边,她再尽力也没有用,事实也确是这样,因此就更加难受。 我天天练习着,怎么向这个陌生人开口说话,我一次一次练习着,怎么样不经意的说:“天气真好。”然后笑一笑……我可不是为自己。 但是那三分钟是那么短,我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我们虽然天天这样面对面的坐着,但是我保证他对我是视若无睹的,我想春穿他的公事包,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一间学校教书。他天天打扮得这么整齐,领带的颜色是这么素雅,永远笔挺的,皮鞋上面没有灰,衬衫洗得雪白。我尤其喜欢他的一双手,手指织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文文雅雅的放在那只公事包上面,那只浅咖啡色的真皮公事包,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很熟悉了。 我天天像一个侦探似的盯着地,越舂越觉得他与丹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个人都似乎有点怪脾气,冷着脸与世界佗对,这么些日子,我就没有看见他笑过,他的嘴唇是紧闭的,上下班都是一个人,他那两个年轻的学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天气凉之后,他加上毛衣,那种浅咖啡色的细毛线,一看就知道是开丝米,可巧是那一日丹薇来找我,她身上的毛衣是一模一样的颜色、样子。我不由自主的呻吟一声,她说:“怎么了?这是我新买的,一共两件,可以穿好几年。” 我说:“丹薇,你一定要找个机会看看这个男人,明天你跟我一起过海,好不好?” 丹薇笑,“他天天坐你对面,恐怕是爱上你了。” 我叫丹薇少开玩笑。 丹薇跟我说:“我今天来,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十分震惊,“什么人?” “一个做生意的中年人,你不会喜欢他的,样子……很粗,没受过正式的教育,可是答应给我相当好的生活。” 我说:“丹薇……你疯了,你不是个要急于从良的舞女!你是个大学生!你这样的才貌,你!” 丹薇说:“东风不与周郎便。女人不讲才貌,女人讲的是八字,你应该为我高兴,我想穿了,而且我也真的够疲倦的,反正达不到理想,嫁谁都是一样。” “太委屈你!”我说。 “委曲,什么叫委曲,我一辈子生活在委曲中,根本不觉得委曲是什么。你好好的做我伴娘,我重重谢你。” 我当下就拒绝,我叫她好好的考虑,她只是笑笑。丹薇不是没有男朋友,尽管曲高和寡,她因为长得漂亮,男人对她还是趋之若鹜,学校里的,宿舍里的,朋友介绍的,工作上头认识的,堆山积海,好几百个,丹薇对他们,像脚底尘埃一般,眼角也不要看一看,我记得在宿舍里,好几个男生盯住她,她视若无睹,一日与我说话,笑了起来,那些男人们看得傻兮兮,马上迎过来,她把脸一板,立刻转头走。这是丹薇。我觉得通过得去的男人,被她批评,顿时一文不值。因为一双假皮手套,她便不跟一个男生上街,因为人造皮粗俗得她无法忍受,戴假皮手套的人,对她来说,是一种侮辱。其实我知道她欣赏什么人,她喜欢一个有博士文凭的占姆土甸。 喜欢她的男人有多少……然而这些男人也不能僮她,他们只不过当她是一个略具要色的女子。 没有多少人懂丹薇。丹薇要结婚了。 在渡海轮上,我看到他,心里便嚷:“你知道吗?你理想的爱人要结婚了!你可惜吗?你这个傻子,你简直不晓得你损失了基么,你天天这么寂寞地坐在这班渡轮上,你错过了机会,你住在山的另一边,永远失去了机会。” 他还是很沉默,那一日他的口袋插了一封信,信封上露出一个“宋”字,他姓宋?可能。 世界上的事大滑稽了,我认识丹薇,是丹薇最好的朋友,我天天可以见到他,可是我无法把丹薇与他拉在一起。眼看丹薇要结婚了。 丹薇把她的对象介绍我的时候,我真的急疯吓昏了,那是个长得奇丑的中年人,样子粗俗,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完全是那种卖凉茶起家的商人,不晓得谁瞎了眼,居然有胆子把他介绍给丹薇。 我记得我一直语无伦次的说:“丹薇,你不要开我玩笑,丹薇,别开玩笑。” 丹薇不出声。 丹薇,我一整夜都在念着,丹薇,我们不会饿死的,饿死也比嫁这种人好,丹薇,我们是知识份子。我心里面老觉得丹薇是在开我的玩笑。 可是我想起她以前遇见过的男人,那么许多,还不是一样,谁又配得上她?谁又有结婚的诚意?谁能养活她?谁又懂得她?一个也没有,既然如此,倒不如是这个二楞子,至少他知道她是有好处的。 丹薇说:“我不能再活在梦想中,我必须要面对现实,我自问可以做一个好妻子,我会打毛衣、煮菜、缝衣服,只要给我一个冢,我会做得很好,绝对要比那种像主妇的女人更像主妇,现在谁要我真是有福气的,三年前还不行,现在我真是看破红尘了。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嫁这个人,有一日我闲得慌,到他的写字楼去找他,一进去却看见他案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张我的照片,放大的,照片是哪里来的,他没说,为什么会搁在他案头,他也没说,可是我却被感动了。我要的只是那么一点点,一个女人永远只是一个女人,踏遍全世界的美术馆有什么用?我能要的,只是那么一点点。可是信不信由你,我这一生内并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温情,多少风流潇洒的男人,找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搭子,可以更显出他的锋头,我这次是真的被感动了。” “可是这个男人……”我说:“在渡海轮上的男人……” 丹薇说:“你留给自己吧。”她又笑了,她的笑是这么的漂亮,雪白的牙齿,弯弯的眼睛,是种天真而活泼的笑,不顾生活上多么不如意,她的笑还是不变的,丹薇的性格是这么倔强。 我在渡轮上实在忍不住,就是在这几天,我一定要开口,跟他说几句话,就算被他当成有神经病,最多以后不搭渡轮,人海茫茫,他也找不到我,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可是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分钟,转眼间就到岸了,我一头汗,跟在他身后下船,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在这个时候,船没停定,大家都往前一冲,我几乎跌倒,但他眼快,一手把我扶住,我脸红耳赤,连忙道谢。 他看我一眼,愉快的笑,他的笑像春天的风一般,非常的金光万道,我看呆了,然后大家忽忽忙忙的上岸各散东西。机会来了,注定的机缘,明天!明天我要把丹薇拉来一齐过海,他会想起我,然后我可以名正言顺,大大方方的说:“你好,昨天谢谢你扶我一把,免我跌在地下出洋相,这是我的朋友丹薇。”对,就这个样子。 我抓住丹薇,要她明日无论如何要陪我过一次海,丹薇不肯,她说她忙得很,又要试衣服,又得去看新房的粉刷,婚成要改大小,够多正经的事。可是我不理,我苦苦的哀求她,要她陪我过海。多年的老朋友,她一定要答应我。 丹薇说:“你这个人最死相,好好好,我答应你。” 果然,到了第二天,我临下班之前半小时,她来了,穿着一套米色的毛衣与薄呢西装裤,秀发如云,脸上也有点喜气,紫红色的皮鞋手袋,看上去就是帅。到时间我们就离开办公室,算准了是这班船,我与她坐在老位子上。 丹薇不响,她看看我们对面的空座位,眼神里透着几分好奇。人群不停的拥上来,拥上来,但是他没有出现,他没有出现,最后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个浓妆的胖女人。 我低声说:“我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池迟到了?他今天生病?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我失望、恼恨、焦急,我脸色发白,命运太作弄人了,一点意外之喜都不给丹薇。 丹薇平静的微笑,用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说:“不要紧,反正我要过海试婚纱,你陪我,试完咱们去吃茶。” 我气得紧闭着嘴唇。 丹薇的婚纱是一顶小小的草帽,上面有褐色的花,罩在褐色的网中,衣服很文雅,是套普通的洋装,可是穿在她身上,加上一双短短的手套,有说不出的美丽,但她的新郎是一个这等其貌不扬的人,头顶都快秃了,即使以后衣食无忧,又有什么味道呢?生命还这么长……虽然青春已消失了,生命还这么长。 我们在吃茶,我说:“明天我们再去乘渡轮。” 丹薇征一怔,她说:“你是知道我的,这种事,我是只能做一次的。” 我喃喃的说:“这么不巧,丹薇,这么不巧。” 丹薇说:“我觉得这样只有好──喂,你是要做伴娘的,赶快买衣服,我开支票给你,你可不能这样破破烂烂的来。” 我火气忽然大起来,怒道:“你那种婚礼!你那个婚礼根本是破破烂烂的!你存心认命,命运苦待你,你索性苦待自己更一百倍,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你就去嫁给一头猪!” 丹薇看着我,不声响,喝她的茶。 我用手撑着头,哭了。 她很平静的说:“我父亲真的老了,在露台吃梨子,大声的咀嚼,我在里间看电视都听得见,‘喀喀’作响,吃完后,用牙签剔牙,滋滋作响,我看都不敢看,只好回房看书,日日夜夜的看书,连新数学与物理人门都看,再没得事做,真得看儿童乐园了。” 我流着眼泪。 可是丹薇结婚的时候,我还是去了。她一早起来,头发束在脑后,那顶小小的帽子微微向前倾,纱网刚巧遮住眼睛与鼻子,嘴唇上搽了褐红色的唇膏,她看上去很漂亮,身上酒了圣罗兰的男用可龙水,她永还用这只可龙水。 到了婚姻注册署,亲戚朋友都在,丹薇的父母缺席。众人面孔上只有一个表情,错愕而惊奇,丹薇的美丽有目共睹,那个新郎忽然隐没在人群中,面目不清。我忽然有一种痛快,也好,让他们说去,让他们惊奇一辈子,怎么这样的人材会落在这种男人手中。 临到签名的时候,丹薇忽然问我:“你……二后来有没有再在渡轮里碰见那个人?” 我木着脸说:“我不知道,我不搭那一班船了,现在我故意迟半小时下班。” 丹薇点点头。 是的,现在我把坏习惯通通改了,我依时上班下班,有空的时候回家去见父母──将来想见而见不到的日子也还是有的。而且我很少去找丹薇。我是个不成熟的人,我喜欢看见男才女貌的婚姻,丹薇没有奋斗下去,是我不能原谅的。她或者有她的理由,她的理由或老太过充分,但是我不能原谅她。 大小姐: 现在流行一种舞,叫“哈骚”,从来没有见过花样道么多而且又好看够劲的舞,看小莉小芸她们跳起来,简直日月无光,又漂亮又帅,先是那么把腰扭三扭,手臂跟着晃几晃,然后左右脚交叉往前走,双脚并齐往左跳,往右跳,蹲下来摇,换方向,拉住对方的手,再一起跳……真看得人眼光撩乱,尤其是小莉,穿一条破牛仔裤,借了我最好的丝衬衫,跳得乐起来,连祖宗姓啥东西都忘了。青春就是这样吧,小莉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是这么的动人。 他们跳“哈骚”跳得入了迷,索性每个星期六晚上举行舞会,大家年轻人排成一排,一齐做体操似的,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有时候我对于这班表弟妹是很容忍的,我是大表姊,可以做他们的阿姨,对他们额外容忍,投资他们玩,帮他们向家长求情,他们喜欢我。 小莉有一次笑说:“丹姐虽然老了一点,但是却没有老姑婆脾气,很可爱。” 她被我臭骂一顿,可不是,廿岁之后,就没有青春了,但是我却真没有怪脾气,我只是默默在一旁观看,羡慕着。咱们小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好像永远不会像他们那样愉快过,我是一个责任性重,又颇有一点脾气的人,所以生活非常紧张。 小芸小紫打电话来说:“丹姐,来跳舞好不好?” “我老了,”我说:“跳不动。” 她们哈哈的笑,“丹姐真是大小姐,谁都请不动,别这样,他们都说丹姐的舞跳得好。” “我真是不行的。”我说:“跳你们这种舞,三天起不了床。”我都笑了。 “丹姐,你一定要来,我们教会你,记得,穿牛仔裤,九点锺。求求你,丹姐,你一定要来。” 好吧。我想,留在家中又能干什么!不如与小孩子去闹闹,消磨那么一个晚上也好。可惜看到他们的幸福快乐,难免有点感慨。这叫做时光一去不复回,往事只能回味。我是老了,我知道,但是我老得滑稽。 那日我果然去了,听他们的话,穿牛仔裤,以便练习跳舞,上身穿件丝的唐装外衣,我特别喜欢这件丝唐装,白色的,花样是一段段比巴掌还大的云,除却巫山不是云。一段云。 可是临时找不到外套,天气又冷,只好披上银狐大衣,是呀,我是大小姐,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还作小妞状,那多可怕。我就算穿牛仔裤,也还是没有牛仔裤的味道,一气之下,穿个球鞋,开车就去了。 到他们那里,节目已经开始,小莉一见我就笑,指着我说:“看丹姐,皮大衣加牛仔裤,丹姐最绝最可爱了,你看她被我们气得脸红了。” “脸红?发绿才是。”我脱了大衣。 “丹姐其实是个大美人,可惜架势太大,是不是?没有男朋友。”小紫笑。 小红走过来,“你们别把丹姐气走了,丹姐来这边,彼得保罗他们已经放好唱片了,我们马上开始。” 孩子们一大堆拥看我,我们排成一排,总共十来人,小芸发号使令,用英文喊着,“一二三四,扭你们的腰,一二三四,蹲下来!” 我开头是笑,跟他们闹,后来还真觉得有趣,而且这舞看上去难跳,其实很容易,一下子学得似模似样,他们逼我一个人跳,我只好表演一下。 他们拍手,保罗说:“丹姐的身裁好,跳起舞来柔软,如果多练习,一定是高手。” 我说:“谁有你们这种空闲,一天廿四小时,除了睡觉,就是跳舞。” 我走到一个角落去靠在墙上休息,有一个男孩子过来说:“丹姐,我请你跳个舞。” 我以为是彼得,马上说:“好呀。”音乐在奏“爱我温柔”,我听这首歌的时候,都还是个小孩子,时间竟过得这么快,未免有点可怕。 等我起了步,抬头一看,才发觉我的舞伴不是彼得,因为灯光黯,我看仔细了,才知道是个我不认识的男孩子。我惊讶的问:“你是谁?是他们的朋友吗?” “是的,丹姐”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长长的浓眉,嘴角都是不羁。 他说:“我叫乔其。” 我笑,“你们都是这些名字,不洋不中的。” 他者我一眼,牵一牵嘴角,我马上晓得说错话了,他与他们不一样,不晓得什么不一样,我看到他的眼光,忽然有一种预感,慌张起来,音乐停止,我连忙说:“我要回去了,你们年纪轻的人多玩玩。” “我送你。”他说。 “不,我自己能回去,”我笑着拿起大衣,“我这么大,还怕什么?” 他拉住我,轻轻的,但是有把握的,他说:“不,我一定要送你,猪八戒的妹妹也该送的。” 我笑了,我说:“谢谢你,我有车子,很方便,你送其他的女孩子吧?。” 我穿上大衣,就走了。 我很高兴,哼着音乐,跳着刚才练会的舞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开车回到家我倒头便睡,寂寞成了习惯之后也不见得有多可怕。第二天我还是要上班的。我根本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赚钱,可是我天天努力着上班,多多少少受着气,却是因为时间太多,没有办法打发,工作减掉八小时,总要好点,我怕失掉工作,一失落我会闷得慌,事情不能这样子,所以我努力的去上班。 第二天我照例起床喝咖啡,电话响了。我一手拿报纸一手接电话,“谁?” “丹姐。”那边沉沉的声音。说也奇怪!我马上记得这是谁,有点紧张,我把话筒换一只手拿。我问:“是乔其?”他说:“你记性好,丹姐。”我说:“那自然,我弟弟妹妹多,习惯了。”他说:“丹姐,出来喝咖啡好吗?”我说:“好呀。”然而立刻后悔了,在白天看来,他一定更年轻,但是我在太阳底下,那皱纹恐怕是一打一打的吧? “丹姐,我六点来接你。” “不行,我工作时间从下午三点半到晚上十二点。” 他诧异:“丹姐,你干的是什么?” “舞女。” “舞女也没什么不好,我跟一个舞女同居过两年。” 我吓了一跳,“小流氓。”我随即笑说。 “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小说叫‘大小姐与小流氓’?” 我笑,“真多噜嗦,我的工作是当夜班,要喝茶,要不三点三前,要不十二点之后。” “那我的天,我永远不能在白天见到你了。”他说:“十二点钟,我来接你,你把你工作地点告诉我。” 我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把地址告诉他了。挂电话之后,心里是怔怔的,咖啡喝了半天,才发觉忘了放糖,放下杯子,我披上外套出门。 天气很冷,早上冷,晚上也冷,更冷的是人的寂寞,怎么样在芸芸众生中去找一个我喜欢的,又是喜欢我的人,真是太难太难了,恐怕是一种艺术,我把帽子拉一拉,把大衣裹一裹,这种独来独往、故作潇洒状的滋味,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得到的。 临下班我才想到乔其的约会,恐怕不是真的吧?一个陌生小孩子,带点流气,要约我出来,后果会如何?我披上大衣,搭电梯到楼下,心头有点紧张,不禁好笑起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什么没见过,倒在这种小事上头紧张,太不像话。但是人站在街上,还是忍不住犹疑的抬头看一看,这一抬头却看到了他。乔其是像个小流氓,穿一件短短的夹克,手放在口袋里,长而浓的头发剪得很好,眼睛亮亮,正好在看我。在霓虹灯与街灯下我简直有点手足无措,多久没有人在这个地方等我了,多久了,我忽然一阵心酸,只觉得一向对男人太坏,活该做老姑婆,故此没有后悔,只有内疚,决定对他好一点。 我戴着皮手套,一直想把手套拉平,他走过来,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几乎傻掉,又是呆呆的看着他,他有没有弄错?我们并不认识,我们不过是喝一杯咖啡的朋友,他怎度可以这样!再洋派也不行。 他把手臂搁我肩上,一种“我们是兄弟”的感觉,小流氓也有好处,他们有他们的方针,什么样的女人,该怎么对付,他们都有分数,不会弄错。 风吹过来,狐狸大衣领子拂在脸上,有点痒痒的,这就是要穿皮大衣的理由吧,我转头看他,他低头也看我,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说为什么要请我喝咖啡,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几百年似的。 我说:“我有车子──” “我知道你有车子,我不要坐你的车子。”他说。 我微笑:“你听着,你这小流氓,我也不喜欢坐计程车,计程车脏。” “真是个大小姐,”他摇头,“不过,小流氓也不肯坐女人的车子,咱们怎么办?” “站在这里等天亮。”我干脆的说。 “这样好了,这次我坐你的车,下次你少穿那么名贵的衣服,少摆你的架子,咱们搭公路车。” 他竟这样跟我说话,可是我也竟然说:“好。” 他很愉快,笑一笑,眼睛亮得那么令人不置信。 我开车门,大家上车,我开动引擎,车子驶出去。“哪里喝咖啡?”我问。 “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看上去寂寞。”他说。 “什么?”我看他。 “你是那么苍白而美丽。”他说:“上帝忘了在你脸上染一点颜色,跳舞都跳得那么不开心,开车也是那么心不在焉,为什么?”他放肆的问。 “你懂什么?”我啼笑皆非,“我有什么寂寞?我穿得好吃得好,有那么好的工作,我跟你出来喝东西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是因为我寂寞。” 他笑笑,笑声非常之讽刺。他问:“如果我要追求你呢?” “追求?追求的目的是什么?”我反问。 “得到你。” 我笑起来,“你要得到我干什么?我对你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可以跟你喝咖啡的人多着呢。” “我选择你。” “你吃撑了。”我微笑。 “你真的很明白,与你在一起舒服。”他笑。 我把车了开进大酒店停车场,我们到了咖啡店,他喝咖啡,我喝威士忌。我以前只喝拔兰地,但是最近也不能挑剔了,年纪大之后做人总得随和一点。 “听说你什么都要最好的?”他问:“是不是?连茶叶都要上等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笑说:“谁告诉你这些事?” “所以现在你肯跟我出来喝咖啡;以前你不会挑我,是不是?以前你多帅。” 我问:“现在不帅了?” “我相信以前你也是个小流氓,是不是?”他侧着头看我,美丽的眼睛,脸颊是一条优美的弧线,“可是后来迫不得已,所以做了大小姐,对不对?” “对对,”切都叫你说了,我怎么办?”我喝完─酒。 “我要追求你,丹姐。” “别开玩笑了,像你这种年纪,应该好好的念书,好好的找一个女朋友,花前月下,骗死人不偿命,然后过那么廿年卅年,怕老年无伴,才结婚不迟。” 他笑,“丹姐最了解了。”他说:“可是女孩子们都要嫁给我,我怎么受得了?” 我也笑,“你以为我不想嫁人?我最最想嫁,都快想疯了,只不过你知道我绝对不会嫁你这种人,所以你有安全感,所以你乐意与我来往,是不是?这年头的人越来越坏,一个个鬼精灵似的。”我仰起头。 “丹姐最明白了,”他忽然之间沉着下来,“但是你没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意。” 我说:“咖啡喝完了,我明日还得早起,对不起。” 他站起来,付贩,点一支烟抽,在徉火下抬起眼睛,星一般的闪亮。除了像星,他的眼睛什么也不像。老实说,要是我今年十七八岁,我也会迷上他,跟他到处跑,希望他娶我,结婚不外是方便廿四小时在一起,日后相处不妥可以马上离婚,生命那么长,不想点办法,日子怎么过。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是什么年纪的人了,泡他这种小流氓,泡赢了,有什么面子?泡输了,我还活不活?他长得再美,是他家的事儿,我没吃豹子胆,我不敢惹他。对他这种男孩子,只好微笑,微笑之后再微笑,咱们不是属于同一代的人,永远不是。 是呀,我喜欢他,不然干吗要出来喝咖啡,同样地我也喜欢伦勃朗的画,但是看管看,要想买下来就是个疯子,这些日子,我脸上的皱纹长了,但是智慧也长一点。 他默默看我一眼,我们离开喝咖啡的地方,我开车送他,说再见,像他这种男孩子,家中永远有女人在等她吧?妖艳的,胸脯高耸,雪白皮肤的女人。然后,他玩累了,也该娶一个像小花似的少女。我这一种类型的人是不能够与地凑在一起的。他找我喝咖啡,是因为我懂得说话。我明白他。 把他送走之后,车子里又空又寂寞,常常一个人来来去去,常常孤独,为什么在他离开之后特别寂寞?我叹口气,他这种男孩子像鸦片,常常叫人想他的一举一动。他怎么把手插在口袋里,怎么样轻笑,怎么样皱眉。 一天的工作之后,床显得又软又舒服,可惜只一个人躺着,我微笑,真是个老姑婆了,怎么想法这么古怪? 后来乔其一直没再找我,我却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事。小芸说:“乔其最不学好,他父亲跟他母亲不对,他偏偏又不争气,大学都没捞到毕业,吊儿郎当,看不惯整个世界,幸亏整个世界也看不惯地,换三个系,人家博士都捞到了,他却光棍似的回家来。”小红说:“乔其人不坏,很有性格似的,但是他父亲恨他。”小紫说:“他一回来就搭上个舞女,真好笑,乔其那样的家世,怎么可以去舞厅!结果他搬到那舞女冢去住了两年,我的天,祖宗的脸都让他丢光了。”小芸看着我笑说:“丹姐最恨这种人是不是?不学无术。” 小红说:“但是他长得真漂亮,我喜欢他那副德性,窄窄的牛仔裤,一件到腰的夹克,他虽然花,要是请我看戏,我一定去,怕什么,又不能吃了我。” 小紫说:“他真好看,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浓眉是惊心动魄的。” 我维持沉默,这些小妞们也轻易地看到了他的优点,人人的眼光都好。那我有什么机会?我为什么不把他忘记? 每天下班到家,看见电话静寂的放在地毯上,动也不动,响也不响,心里觉得可怕,乔其不再来找我了。他这个人真是,没想到他会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偏偏这么做,等到希望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又失了踪,这个小孩子,对于他要容忍,他这么年轻,他当然有权做他爱做的事。而我,我百分之一百可以跟别人出去玩,他也不会理我,我们都太自由。 一连七天没有讯息,刚巧是周末,有人请我跳舞,我便去了。想到乔其也是在我跳舞的时候认识的,一整天晚上有点惆怅,请我的男人马上觉得了,大家份外的沉默,我只是偶然的微笑,没坐多久他便送我回去,建议喝咖啡,被我婉拒。跟乔其喝过咖啡,真是,其他的人还有什么意思,我没有爱上他,只是他的确比一般人要有趣得多。 我上床上得早,很累,睡得很热。 忽然之间电话铃响起来,第二声的时候我立刻睁开眼睛,取起话筒。 那边是乔其的声音,“怎么,跳舞跳得这么愉快?你是几点钟回来的?” 我叹一口气,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了,哑哑的,等了多久,上次听他电话仿佛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但是,等一等──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去跳舞了?” “我看见的。”他生气的说。 我笑,“你也太霸道了,你还不是跟朋友去跳舞?不然你怎么看得见我?凭什么说我?” “我知道我够不上资格!我是个小流氓,你是大小姐,就凭你身上那套衣服,我一辈子买不起,你全身上下都是骄气,你会在大庭广众之间认我是朋友吗?你的朋友都是大商家大博士大诗人!” 我笑,“你三更半夜打电话来,就为了把我臭骂一顿?” “我没有骂你。” “你这个人!”我叹口气,“你想怎么样?” “没有什么。为什么你是一个大小姐?为什么你不可以生活简单一点?为什么你那么盛气凌人?为什么人人要捧着你?”他一口气的问。 “你这小子真疯了。”我说。 “我不要再见你,让我继续做我的小流氓。” “我很尊重你的选择,你要怎么样做便怎么样做。譬如说你打电话来是你的自由,接不接电话是我的自由,你当然有权利打。” “你太冷静了。” 我无可奈何的说:“我不是小女孩子了呢。” “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是不是?我不敢喜欢你。” “乔其,你是不是喝了酒?” “胡说,我是从来不喝酒的!”他生气的说:“再见!”就那样把电话挂断了。这人。 那一夜我并没有再睡。那个孩子。我也不敢喜欢他,只是我没有告诉他而已,他还说他不敢喜欢我,真是笑话。 第二天小芸来找我,她非常诧异,她说:“丹姐,你知不知道有一个男孩子,有时候跟我们一起泡的,叫做乔其?” 我岂止知道他, “什么事?”我问。 “丹姐,他来打听你,关于你的一切,你有过多少个男朋友,你赚多少钱,你喜欢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小芸也问。 “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丹姐,”小芸说:“他对你有兴趣,丹姐,假如她约你出去,你会不会去?” 我一呆,犹疑的说:“是的,假如有空的话。” 小芸留意着我的神色,她说:“丹姐,你是一个非常拘谨的人,是不是?可是你为了这拘谨已经孤独了很久,你这种人又不是大众可以懂得欣赏的。” “你在说什么?”我诧异的问。在那一刹那,我发觉小芸已经长大了。 “我的意思是说,”小芸说下去,“如果乔其约你,你可以出来走走,把他当普通朋友。” 我微笑,“怎么,你做了他的说客了?” “没有的事,我跟他也不熟。只是丹姐,你干吗老装老大姐的样子?把人拒于千里之外?你一直跟那些老头上街,把人都弄老了,那天你跳‘哈骚’的时候,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可是──唉,丹姐,乔其是个很奇怪的男孩子,他有他的道理,你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嗅嗅新鲜空气。” 郁郁不乐,你爱上了人了,是不是?” “有谁是值得我爱的?”我反问这小表妹。 “不是这样说的。爱与值不值得无关,爱是发生了的事,控制不了的,何必压抑?” 我忍不住说:“爱是年轻的艺术,要是我爱一个人,很怕那个人不爱我,怎么办?” “爱是没有惧怕的。”小芸不在乎的说。 “我怕自己。”我微笑:“小芸,希望你以后不要问这个问题。” “很有趣,昨天看见乔其,他也问我同样的问题。” “什么?” “乔其,他说他爱上了一个骄傲的女子,哗,那么架高势大,他在她面前显得好低好低,什么都不懂,他不敢爱她,又不能不爱她,真绝。”小芸耸耸肩,“哪来那么多的小胆鬼?弄不懂。” “你们常常去那间咖啡店?” “嗯,菲菲咖啡。” “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直到被赶走为止。” “为什么?” “因为生命很短!丹姐,我们要尽情享受,我们要快乐,我们不要理会社会怎么说,我们不要管亲戚朋友怎么说,我们还年轻。” 我发呆。 小芸年轻,年轻的人永远理直气壮。 她走了以后,我坐在屋子里长久。我想我的过去,十来年的事都缓缓的回来,我微笑,又喝酒,我从来不醉,永远是刚刚好,这么理智,又有什么快乐呢? 我终于蛄起来,换上牛仔裤,套上球鞋,穿上大衣。我知道“菲菲”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开车,我是走着去的。我做人实在太谨慎了,简直不肯多付出一点,今天假如他不在那里,我会喝杯爱尔兰咖啡走,假如他在的话,我会跟他坐在一个桌子。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理别人说什么? 我到菲菲咖啡店的时候走得浑身发热,店里的暖气又足,黑压压坐满年轻人,一个贴着一个,我马上热出汗珠,我一桌一桌的找,小芸先看见我,她马上站起来,“丹姐!”其他的孩子们都转头看我,拉开椅子叫我坐,然后我看到乔其了,他凝视我很久,我走过他那里,他把位子让给我,我坐下来,他靠在我身边,什么也没说,握住我的手,他并没再看我,但是我的心温暖了,听着他与朋友说话,我静坐一个角落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他转过头来,他轻声说:“大小姐,我在这里等你多天了,小芸有没有说?” 我微笑,我觉得我应该宽一宽衣服,于是脱了大衣。 他吻了我的手一下,这次没有隔着手套。 是,他是小流氓,又怎么样呢,或者他会改过自新,或者不。他的眼睛里都是星,他是什么一点不重要,我最什么也不重要。 但是在芸芸众生中我找到了他,他也找到了我。 我们今夜会散步回家,我想。我知道天气很冷很冷,但是我们不介意,我会告诉他我不怕冷,只不过大家以为我是大小姐,所以我就装怕冷。 真的。 结婚: 云得米儿湖一年四季没有不漂亮的时候,如今下雪,鹅毛似的雪飘在篮灰色的天空里,飘在湖水上,静静的隐没在湖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生命。 壁火烧得正旺,我在等一个人,站在这面长窗前,我觉得出奇的幸福快乐安全,经过这许多年,明天我终于要结婚了,对象是十至十美,超过我所想所求的一个男人。长窗虽然是两道玻璃建的,可是还是能感觉到意外的冷,零下三、四度了吧。我转身看寒暑表,室内是永远的七十五度,虽然如此,我一向怕冷,还是穿着长袍。 我在等一个人,他打了长途电话,说要来看我,结果安排在今天。其实是没有必要安排这一次会面的,但是我想到过去的日子,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许这一次不见面,永远没有机会了呢。 他或者有话要说。 于是我请他乘火车自伦敦上来,到了火车站,叫一部车子,我把地址给他了。 我无意显示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只是我个人的幸福,我的财宝只是我个人的财宝,与任何人没有关系的,既然他千方百计的打听了我的地址,要来见我,有话要说,又未尝不可。 我一直不气地,要气他是一个长篇的故事,先得气我自己,得从十年前开始气,不不,我并不气任何人,尤其是现在,更加没有必要,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英国了。明天我要结婚了呢。 一部车子压着雪,在小路上停了下来,我在窗前看见他下车,是熟悉的身型,他付了账,抬头看了看,我向他招招手,他也招了一下手。 没见这些日子,对他始终有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以前年轻而愚昧的日子去了,如何为他痛哭着烦恼着,又如何为小小的事情高兴着。这些日子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可是始终是亲切的。 我先开了门,冷风喷进来,还夹看雪花。 他捏着手,在门口脱了帽子,“太冷了。”他说。 他抬头看我,他并不怎么见老,鼻子仍是笔挺的。我连忙微笑:“请进请进。”待他进来了,我关上了门,又替他脱大衣。 他慢慢踱到窗门前面去,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好屋子!好景色,这幢房子很贵吧?”他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我坦白的说:“这是暂时租的,其实也不会很贵,三四万镑而已。”我问:“仍是喝拔兰地?有很好的拔兰地。” “谢谢。”他说:“住在这里,很好吧?” “好极了,住了三个月,那风景是无可比拟的,初秋搬进来,看着树叶跌下来,看着满地的黄叶,然后纷纷的雨变成纷纷的雪,可惜明天要走了。” “静真好。香港……香港是一个疯子住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愤怒的说。 我温和的笑,“不会呢,香港对你我都还不薄,况且你应该最明白,香港有的是灯红酒绿。把别人搬到这里来,怕也就闷疯了,我……你是知道的,我只要有一间屋子就可以了,况且是这么漂亮的屋子,看不厌的风景,织不完的毛衣,冰箱里又冰着吃不完的食物。” 我把酒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 “你一点也没有变。”他忽然说。 “老了。”我说。 “你老了我岂不是更老了。”他说。 “男人不觉得的,没有关系。”我说:“三十一枝花。” “你也俗了。” “我一向是俗的,”我坦白的说:“告诉你们也不相信。” “脾气像是太好了。”他说。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是的,年纪大了,仿佛没有什么可气的事,以前小的时候,太自我中心,说真的,那几年……把你害惨了。” “那是我的错,没机会让你开心。”他又喝一口酒。 “你别说,发脾气管脾气,开心还是开心的。” “我对你……不好。”他说:“我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什么谁好谁不好呢。” 他也沉默了。仿佛是有点心事。 “你怎么看我来了?这么远的路,光是火车也七八个小时呢,累都累坏了。” “在伦敦下了飞机,马上转火车,并不想停下来。”他说。 我舂着地。忽然之间,那几年像没有过,他又成熟了,出去混了那些日子,他并没有混出名堂来,到头来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于是他又成熟了。 我问:“家人还好吧。” “记得你以前说的话,都应了呢,妹妹跟一个小阿飞泡在一起,弟弟并不争气,母亲进了医院,一次一次的开刀,父亲去年去世了。”他背着我说。 我默然,家都是这样的,有什么稀奇,要争气大家争气,不争气大家斗撒赖,因为此刻他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说:“谁不与阿飞泡呢,过了那年纪就好了,我小时候何尝不一样。”我笑了。 他还是背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原是一个很满于现实的人,怎么现在变了? “你……很好吧?”他忽然问。 “好。”我说:“谢谢。” “听说他很有钱?极有钱?”他转过头来。 我真笑了,“什么叫真有钱?钱没有嫌多的,多至奥纳西斯、洛克斐立这样,还可算得上有钱,他有什么钱?不过是够用够吃罢了,而且是理智的吃用住。” “可是听说……你们有两部劳斯莱斯。” “谁没有二两部劳斯莱斯?”我奇说:“那倒是真的,可是也不算什么,车子总是要的。” 他笑得很干涩,“你的口气越发大了。” “在英国,不是坐积裘亚,便是劳斯莱斯,”我笑,“不是口气问题,英国人比较实际,买一部好车,做人客拜菩萨都是它,反而省,不比香港人,买合保时捷,夜里也开车出去──真是……比大白天穿晚礼服还尴尬。” “你是讲究的。”他说。 “不不,我一点也不讲究,他也不讲究,他只是仔细。” “有照片吗?我看看可以吗?” 我一怔,“没有,我从不把他的照片带在身边的──干吗?他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比你小两岁,”我的笑却不由自主慢慢的漾开,“有人说他漂亮,也许是的。” “那是你的订婚戒子?”他问。 “啊,是的,”我看了看手指,“古青斯基买的,你知道‘古青斯基’?在邦街,卖野人头,正牌两死店;你不进去他死,你进去你死,可是家明最喜欢古青斯基,买副袖口钮都要上那里。他不喜欢巴黎,因他的法文不大好,他老家在苏黎世,说惯了德文。” “像童话中的人物。”他说。 “家明?才不呢,他是私生子,自小寄宿在学校里,家里不知道是谁,每个月寄钱去,等他大了,才发觉那人是一个律师,终于见了他父亲,反而是一种失望,后来他父亲并没有第二个儿子,终于把所有的遗产给了他。很苦的,家明的样子一向很冷。” “你很爱他吧?” 我微笑,“爱情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一辈子并没有恋爱过,家明?我是十分尊重崇拜他的,我一向崇拜科学家,他念的是原子物理,在一家厂里主持高能物理实验,我一进他办公的地方,目眩头晕,真像到了占土邦片里的布景机关,所以很迷他。我一向是个幼稚的人,而且像一切幼稚的人一般,一等一的势利。”我笑了,“这还用我说吗?你最了解我。” “他了解你吗?” “家明?不不,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为什么要互相了解?我尊重他,也就行了,他所说的话,我总是做的。一日他奔了回来,叫我帮他打一件毛衣,我真觉得奇怪,一橱的衣服……真是……可是我没有问,还是织了,我总是相信他的。” 他坐了下来,我为他倒了更多的拔兰地。 “你好吗?”我问他,“生意好不好?”“一塌糊涂,走下坡了,老了,没有劲。”他摇摇头,“有时候想:真不该放你走的。你走了 以后,日子混得很,那些女人,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只有你……是有诚意的。” 我笑说:“怎么可以一直怨老呢,正当盛年,要老大家老,我事后总是想,但凡女人,都是一样的,总比我好的多,看我,嫁了家明之后,不外是坐在一间空气调节的屋子里,穿一件夹旗袍,一双绣花鞋,抱着一只猫,最多学学德文,画几张蹩脚国画,或是陪他出去应酬,吃吃喝喝,我又能做什么?但是在别人眼中,我又何尝不是贤内助,我有什么好?我若是好时,也不会了。” “那只是……我没福气,你记得何太太说的?她说我没有福气。” “别这么说,真叫我汗颜。” 他说:“可是那时我并不懂得你的好处,至少你有空还学德文,她们……不过是蓬头垢面夹着一根香烂,坐在麻将桌前,穿着睡衣研究清一色。” 我礼貌的说:“那也很有趣味。” 地哼了一声,笑了,“你年纪大了,也很圆滑了。”他说:“什么火气也没有了,也真是,这么好的归宿,怎么会有火呢,也只有你配他。” “家明呀?”我微笑,“你不必自卑,他以前的女朋友比你那几位更可笑,我不去说他,说来做什么呢?我自己呢?罢啦,人总是人,要臭大家一起都那么臭呢。不过结婚有一样好,只是两个人的事,以后咱们也不会见什么外人了。” “你在英国这些年──生活很寂寞吗?” “习惯了,考试很忙,又有做不完的功课。没有什么寂寞,寂寞并不是一种处境,寂寞是一种心境。”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苦涩的说:“你是很不高兴的,我当时十分怪你,只觉得你一点也不肯容忍,后来见了她们,才知道你是好的。” “对不起,当时我还年轻,身体又不好。”我歉意的说。 “我对你不好。”他很心平气和的说:“现在我明白了。那时天天找你岔子,现在明白了,我并不懂得你的好处,原是需要一个像你丈夫那样的人才有能力欣赏你。” 我见他难过!因此也难过,我说.“怎么会呢,我是一个无用的人,因为家明从来不想用我所以我们很各得其所,我是、个最普通的女人,这次结婚的机会,说真的,也是我的福气,家明真是个好人──你也好,我总说你好的,有时候气头上的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皱着眉头。 “这屋子,我有机会住就好了。”他说。 “太容易了,只是要想法子打发时间。” “什么香味?”他忽然问。 “火腿小鸡。”我说:“我想你肚子或者饿了,故此预备了德国摩萨尔白酒,把这个菜夹勃里芝士与面包吃是很好的,来,吃是人生一件大事,而且是乱吃,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圆台子上吃。” 到了厨房,我把食物摆出来,我自己老实不客气动手吃了起来。 他说:“真世外桃源一样,唉。”他也吃了起来。 酒实在很驱寒意的,他伸了伸懒腰,奇怪得很,我不可怜他,不同情他,不厌恶他,可是这并不是一种淡漠,此刻他坐在我面前,像一个老朋友,毕竟只有他明白我,了解我,知道我的一切,因为他曾经把我初成一片片的研究,几乎杀死了我,或者的确已经杀死了我,离开他是一种重生,我或老应该感激他给我这个机会。我看看他,笑得很自然。远来是客,他怎算是客呢?家明才是客气的。我与家明,从来不曾忘过“谢谢”、“对不起”,我们从没有吵过嘴。吵嘴?连提高声音的机会都没有。他会说国语,除了德语,只是英文了。他把这三种言语都压低了声音说,像是一种耳语,这是冢明。 “你累了?”我问。 “没有。明天结婚?” “是的,到了苏黎世便结婚。” “礼服一定很漂亮?” “不,不漂亮,是布的,戴一顶小帽子,帽子上有一条小雀毛,颜色是暗咖啡。是家明买的,我不大理事,你知道我,能懒就懒。我这个人,当不起白纱白裙的,穿金丝银线也不好春,况且什么年纪了?都是烂茶渣了,还去出风头呢。” 我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喝着微冻的白酒。 “太甜了。”我批评着这酒,“我宁愿喝拔兰地,可惜拔兰地喝不多。” “你以后住苏黎世?” “是。” “家人呢?” “家人?很好,他们知道我嫁了,也很高兴。你知道我家里的人,都是面冷心热的,待我实在好,家里那么多人,一向单单是我最不争气,拖累看他们,因此我也最多心。老六见过家明,硬叫家明买了半打皮鞋,两个人吵得天翻地覆,我从没见过家明这么开心过,把他那八辈子不看的论文也抬出来了,可惜全是德文的,没人看得懂。” 他微笑看。 我说:“你知道老六,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记得当年他来看我?跟你弹钢琴、聊天,吵得我睡不着。” “是的,我还给你白眼,我总是暗暗的欺侮你,在人前装得很好,心中还得意,一个卑鄙的小人,你都不介意。” “我忘了,为什么尽记得不愉快的事呢?”我微笑。 “真的,老六一转脸,我就板张铁青的面孔对你,在老六前,我对你客气,”他忽然笑了起来,随着笑声,眼泪汨汨的流下来,“在任何人面前,我总是装得委委曲曲,妥妥当当,我真是对不起你。” 我还是微笑,“我早忘了,谁没有几分脾气呢。家明骂女秘书的时候,也很尴尬的。”我把手绢给他。 “但你是特地来的,你是特地为我来的,你说的,我怎么可以这样待你呢?”他用手绢擦了睑。 我从没有见过男人如此哭,如此自责,我觉得一切都是不值得再提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日子总是要过的,快乐与不快乐之间,日子还是过去了,他此刻因为十分不得意,所以才想起了我,也许因为他把我想得太得意了,因此就自惭形秽起来,感触很多。他那些女人什么地方去了?我并没有问,没有必要问,此刻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怎么可以随意问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把腕上的一只钻石镯子转过来,又转过去。 他的缺点是懂得太少,要是一辈子过这种日子,倒也罢了,可是隔了这些年,在半潦倒的境况下,他深深为以前的日子懊悔了。其实以他的年纪,向前走,总还是有路的,再不如前,吃口饭,总也不成问题的,不然怎么有空间有费用这么远来看我,不过是诉几句苦,诉完了心里好舒坦点。 所以我觉得我有义务听他说话。 我收拾了桌上的食物,把碟子洗了,在外国就是这样,除非用个管家,管冢下面再用佣人,否则还得自己动手。在苏黎世,家明倒是有一个服侍他的老佣人。 我看看他,他看上去真愁苦,真的,快四十岁的了,才发觉他的烦恼,是进了一点。而我,我已经把可以想的都想遍了,如今不过是吃吃睡睡过日子罢了。因为有了家明之故,家明的保护力量把我从外界隔了开来,虽然我脸上心中是一副耐心的模样,实际上隔江观火,无关痛痒的。 我说:“到外面去看雪吧。雪中散步很有意思,屋子后面有一片树林,要不要去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点点头。 我们回到客厅,我套上了长靴,披上大衣。 他也穿回了衣服。 我拿了锁匙,开了门,拉紧了大衣帽子,然后锁上了门。雪迎面拂了上来。 “这件大衣很好看。”他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不答,到底把好好的银狐剥了皮,穿在身上,是很残忍的,可是你别说,舒服是真舒服,贵也真够贵。我不想再提看我现在爱花多少是多少,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女人花钱,不过是买几件衣裳,几件衣饰,说来无益。 走在雪地里,很是静默,树叶都掉光了,桠校都是枯的,黑衬着白,一种奇异的美,天是漆黑了,幸亏有路灯远远的照着。 他说:“香港是没有这些的──你们在香港有房子吗?” 我笑答:“你真以为我钓到金龟了,香港的房子,谁买得起。” “你也不稀罕住香港。”他说。 “我十分稀罕,只是没资格在香港住,香港人太厉害了,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是好惹的,我拿什么跟人家比?索性有自知之明;穷乡僻壤地躲看去。”我笑。 “你先生呢?” 我小步小步地走在雪地上。“家明?我不敢代他发言,他有他的主见,有一日他要去香港住,我自然也跟了去。” 他此刻已经恢复镇静了,他说:“他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叫你心服口服是不容易的。” “怎么不容易?”我奇怪的说:“连老六这猴子,我都听他的。” “你并不听我的,”他看我,“我没有资格叫你听我的。” 我笑了。 他以前是这么自信,为了芝麻绿豆的事,总要批评我,或者在当时,也是一种自卑感吧,如今他、点信心也没有了,无论在说什么,都得罪怪自己一番。 我支开了话题。“离开这里,到欧洲走走吗?”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好过伦敦几百倍。” “华斯渥夫的湖区啊,”我答:“找不到麻将搭子的,有什么好?合我跟家明就是了。” “他今日不回来?” “他在牛津开会。明天我们在苏黎世见。” “结婚前夕,也不见面?” 我笑,“结婚有什么稀奇?你应该最明白。你对于结婚,经验丰富,结婚不过如此。不过人家说如意郎君,他真可以归于那一类。” 雪越下越大,我们走到屋子后面,那屋子真像童话中女巫用巧克力搭的陷阱,专门引诱孩子进去的。窗口的灯光亮着,有无限的温暖。 以前我在傍晚,看着无数亮着灯的房子,心中就想:每个人都有一个家,每一个人,我的家呢?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每次离开他,他反而送一只箱子到青年会来,一点不稀罕,并不会放弃再接再厉的刺激我一下。如今身在异国,看着这一层租来的房子,却有种舒坦的感觉。 我又看春身边这个男人,不不,我不怪他,他是过去的事了,家明是现在与将来。他还是一个好人,但凡没杀过人放过火的都是好人,我不大计较,谁好谁坏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或者对我好,或者对我不好,他承认与不承认,在多年前简直太重要了,如今,如今算得什么妮? 我们回到了屋子前面去。 “真美。”他说。 我只简单的说:“英国再美,跟瑞士是无法比拟的,完全是平面与立体。” 我开了门,又回到屋子内,我脱大衣脱靴子,伸伸懒腰。一扬手,发觉左手上的订婚戒子的确闪闪生光,梨型的钻石的确有它的美丽。然而也不是我挑的,又是家明的主意。 他问我:“英国男人如何?” “我不知道,”我笑,“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风流,我跟英国人不大来往,中上阶级,高攀不起,中下阶级,犯不着吃亏,我是一向憎人富贵嫌人贫的。” “总有喜欢你的男孩子吧?” “那自然。”我坦白答:“记得有这个同学,才廿岁呢,喜欢得我离了谱的,每个周末煮饭给我吃,他跟别的女孩子说话,被我见到了,他先害怕,走过来求我不要生气。我说:“我干嘛要生气?”他说:“你爱我就会生气了。”我奇曰:“我并不爱你呀!”他很伤心。他很穷,但是尽了心尽了力。圣经上说,穷寡妇奉献的三个铜板也是好的,我很记念这孩子。当然你知道,感激是感激,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我停了一停,“我不懂恋爱,可是明天居然就结婚了。” 他自己倒了拔兰地喝,两眼红红的。 我说:“别多喝了,我记得你的胃不大好。” “租这屋子住,一个月要多少?”他忽然问。 “屋主人只租给熟人。”我歉意的说:“你可以买一幢,很便宜的,几十万港币,香港低级住宅区价钱。” “几十万港币?”他笑了起来,“我哪里有这个钱,我赚了半辈子,他们用了我半辈子。” 我说:“别怪他们,当然是你情愿的。” 他坐在火炉前,他现在不快乐了。老实说,就算他在以前,也没有任何快乐的理由,只是现在他忽然思想起来,一个人做事,是不能想的。 我说:“夜了呢,你赶不上车了,请在这里宿一夜,反正明天十一点左右我也是要走的。” “好的。”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把行李收拾一下,”我歉意的说:“你知道我现在做人,做到哪里是哪里,没有什么打算,跟以前是不一样了。” “我帮你忙。”他说。 我们上了一层楼,到了平坦宽大的卧室。 我把箱子取出来,打开衣柜,把衣服都放进去。这套箱子真要比里面的衣服要贵,当初买的时候,想到它们迟早是要给机场人员扔来扔去的,未免有点心痛。可是真结实,用了这些日子,竟一点也没损坏。 他帮我把衣服放结实了,拉上箱子的拉链。真奇怪,仿佛我们同时在整理行李,同时打算离开。以前我多么希望可以跟他去旅行一次,总没有机会。其实没有也罢了,我的兴致跟他是不一样的,喜欢的东西也不同,即使当年跟他结了婚,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整理行李是最简单的,只要把东西扔进去,关得上箱子就可以了,其他是不管的。 然后我把化妆品也堆到化妆箱里去。箱子一只只排列着,合上去仿佛很有气派的样子。 我抬头问:“要吃宵夜吗?肚子饿了吧?” “不,我不饿。〕他说。 我安慰他,“你有什么烦恼呢?香港五百万人,有几个像你?你还烦,没有不烦的人了,回去好好的工作,找个对象,这一回要真正的对象,不是乱七八糟的人,碰上谁就是谁,不是我教训你,我也没资格教训人,过一阵子,你就没事了。每个人生活都有高低潮,我是极之被动的一个人,临到什么是什么,可是我是女人,做女人总还容易点,做男人是难的,做得像你,也很好了。” “谢谢你,真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圆滑,可是我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说:“罢了吧,你一下子悲观成这样,真叫我也悲观起来。” 他问我:“现在什么时候?” 我奋了看表,“十二点了。” “有没有车子?”他问我。 “可是最后一班火车早开出了,我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吧?”我说:“讲好在这里睡一夜的。” “不不,我不可以在这里住的,我想我还是要走了,谢谢你招呼我,谢谢你。”他说得很忽忙,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没有留他,我很尊重他的意见,他是男人,就像当年,他要走,就走了,留他做什么呢,英国人说,大海里不知道有多少鱼,大的小的。即使决定不钓鱼了,也可以生存下去。 故此我并没有问他打算上哪里去,他能活到这个岁数,自然知道他该怎么做,于是我起立送客。 我说:“谢谢你来看我,这么匆忙,真不好意思,而且没有什么招呼,我一向不懂招呼人,你是知道的。”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摇摇头,便走了,自己开的门,自己走了。我觉得奇怪,因为他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事事要做得漂漂亮亮的,现在居然这样子远道而来,不声不响便走掉了,可见他实实在在是变了。 我立在窗口看他走下小径。他走到什么地方去呢?不是与我有关系的。 我明天要结婚了,明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玫瑰阿姨: 我只见过她四次。 她的名字叫玫瑰。 她比我大八岁。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十二岁,她廿岁。 那是一个夏天,我刚刚升了中学,不肯承认自己是孩子了,脾气很怪,声音在变,喉咙像小公鸡,瘦长个子,动不动面红,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父母都拿我没办法,反正每个男孩子都经过这一段尴尬时期。 有一天放学,我打完了篮球,一身臭汗,脏衬衫贴在背上,气喘喘的回家,佣人一开门,我就听见笑语声。家里很少这么热闹。 我先进厨房倒了一杯冰水,出来就看见她站在客厅中央,爸爸妈妈、兰姨、与一个年轻人,他们都在笑。 妈妈见到我就叫:“家明,过来。” 我走过去。近来父母常常让我见客人,表示我长大了。 妈妈说:“这是兰姨,你见过好几次了,这位庄先生,这是,唉呀,怎么称呼呢?”妈妈笑了,“如果叫玫瑰姊姊,你成了我晚辈,我不敢当,但你的年纪实在不过只可以做他的姊姊。” 这个叫玫瑰的女子转过头来,看牢我,展开一个笑容。 当时我只有十二岁,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笑脸。我呆住了。 今年我廿八岁了,我还是说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笑。 她浓郁的眉毛下是一双滚圆的眼睛,亮得像宝石,笑起来是弯的。雪白的牙齿,脸也圆,那是一个全神贯注的笑,把星星月亮太阳的光都装进去了,使我心抒。 她大概刚游完了泳,皮肤晒得红红,尤其是手臂,带一抹玫瑰似的颜色,看上去很舒服。脸上没有化妆,头发湿摆在脑后。 我看她,她也在看我。 然后她问我:“你几岁?” 她很神气,说话的姿态是飞扬的。 我答:“十二。” “我二十,你叫我阿姨好了。”她仰仰头。 我笑,不肯叫。 她说:“叫我。” 我仍然不肯叫。叫她阿姨?她等着呢。廿岁?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即使是二十岁,我也不肯叫她阿姨。 忽然她放软了声音,半哄半求,低低的说:“从来没有人叫我阿姨,你是第一个,叫我一声好不好?” 爸爸妈妈、兰姨!那个庄先生,他们都笑了。 但是她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神情,叫我怎么拒绝呢?我乖乖的叫了一声“玫瑰阿姨”。我没有脸红,没有后悔,为了她,我肯叫。 妈妈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我知道她心里奇怪,我是一个很固执的孩子,而且要面子要强。她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下子。 但是玫瑰乐极了,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不是孩子。我上唇已经有一点胡须了。 玫瑰是第一个吸引我的异性。 我记得她的打扮。 当时的女孩子在她那种年纪,都爱穿旗袍,或是一条直上直落的裙子,尖头鞋、大手袋。脸上很多粉,唇膏是浅浅的,很不调和。 但她没有。 因为游泳了,她穿一条短裤,大腿是棕色的,细长但有线条,一件过头的毛巾t恤,一双旧的帆布鞋,就是这样。但是她长得真好看。 我当下连衣服也不换了,赖在客厅里看她,不肯离开。他们大人说话,我没有插嘴的余地,但是光听也好。 我真是迷上了玫瑰。 她抽烟,她喝拔兰地,她的姿势是放肆的,但一切都不过份,我觉得她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太自然,她太可爱,她太突出。 从话里我听出她有一个很好的家,只是父母守旧,不赞成她学画,但是她还是喜欢画画,一意孤行的走了出来,在外头一个人住着,姓庄的青年是她的男朋友,兰姨是她的监护人,现在她的生活由兰姨照顾着。 我很向往她。 脱离家庭是需要勇气的。学画画也是需要勇气的。 只是她在我们家里逗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爸爸妈妈送他们三个人出去。我有黯扫兴,我希望她会留下来吃饭。又有点羡慕她的男朋友,他可以常常见要她。我想快点长大,如果我今年也廿多岁就好了。 我刚想回房间,看见茶几上面放着一只打火机。 她忘了带走她的打火机。 我拾在手中,要追出去,一想,改变了主意。我把打火机拿在手中,那是一只银登希尔。当时尚不大流行登希尔打火机,年轻女孩子尤其少用。 我回到房间,把打火机深深的藏在抽屉里。我不能解释这个举止,但我想留下她一样东西,因为我还没有可能留下她的人。 之后。 之后我的日子是平常不过的。 我终于长大了。 中学一年年的升级,没多久就毕业,再读预。 我开始有女朋友了。 但是当我快接近廿岁的时候,我却常常想起玫瑰。 我只见过她一面。 但是但丁见过庇亚曲丝几次呢。 我常想:我终于长大了,我终于有二十多岁了。玫瑰呢?我现在可以与她说话了吧?六年前我只叫过她一声“玫瑰阿姨”,六年后我有资格与她攀谈了吧?她今年该廿六岁了。廿六岁的玫瑰最什么样子的? 我认识了很多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但是她们都普通,她们没有六年前玫瑰的风姿。我永远忘不了玫瑰那个突然展颜的笑,她膀子皮肤上那一抹红。 她那只银子的打火机,仍在我抽屉里,这时候,人人手里都有一只登希尔了。 我过着我平常的日子。 六年内我长高了六寸,我吃得不多,所以不胖。我不再为我的卷发烦恼,因为有女孩子喜欢卷发。我每隔一天要刮一次胡髭。我的功课相当好。明年我会到英国去读大学。我还没有要好的女朋友,但一点也不愁。父母与我的关系很好,我尴尬年龄已过了。 当然妈妈会笑着跟朋友说:“家明这孩子呀,人人都说清秀。头发又留得这么长,又爱穿长袖子衬衫,手腕上套只银手镯,远看就像个女孩子。” 这么多朋友,就是不见玫瑰再出现。 兰姨只是来拜年,坐一下就走,我根本没有机会问:“喂!玫瑰呢?”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见她了。 但我还是见到了她。 那个下午,在一间酒店喝咖啡的地方,我又见到了她。 乐队正在起劲的演奏,我停好了车子,走进酒店,就看见她坐在妈妈对面,左手边是兰姨。 我一眼就把玫瑰认出来了。 我的心惊喜地狂跳着。 刚才母亲叫我去接她,我还勉强呢,没想到一来却见到了玫瑰。我定一定神,一步步的走过去,向着玫瑰走近,我看清楚了她的脸。 啊!仍然是那样的浓眉,每个女人都拔眉毛,她还是留着浓眉。我注视她的脸,六年了,她一丝没有变,一点没有老,不过脸上的稚气与圆味没有了,下已略为尖了一点。她没有变,她垂着眼,睫毛重得很的样子,她仍然在抽烟,有点心不在焉。 她没有抬头。 没有看见我。 她穿着一件丝衬衫,胸前三粒钮子没有扣,颈上悬一只大大的金子十字架,衬衫外是一件猄皮外套,配猄皮长裤。她真是美。难以形容、突出的美。 认为她美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喝咖啡的客人都朝她看。 但是她没有笑,是不是不快乐?为什么她会不快乐?是谁令她不快乐? 她的头发剪得这样短,比我还短,低着头,我看见她后颈是雪白的。她多久没晒太阳了? 我兴奋的看着她。六年了,我想念了她六年。我该说什么话呢? 妈妈看见我了,“家明,过来,干吗傻傻的站着?” 我走过去,我忍不住低下了头,看着玫瑰,我俯下身子柔声问她:“你还记得我吗?” 她抬起眼来,怔住了,她眼睛有点茫然的神色,她当然忘记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了,谁会记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我不怪她。 她的脸色有点不大好,心不在焉,微微蹙着眉尖。 我说:“我是第一个叫你玫瑰阿姨的人。” 她想起来了,嘴角的笑意缓缓的漾开,溅到眼睛里去,不是十分开朗的笑,到底也是难得的。 “家明长大了很多。”妈妈在旁边补充。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忽然叹一口气,“孩子长大得真快。”她说。 我在她身边坐下。 她瘦了,瘦了很多,六年前那种小女孩式的夸张动作已经消失了。她默默的捧着一杯咖啡喝,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很长,没有指甲油,一种透明的红粉。放下杯子,她取起了烟,手有点微微一抖,她神经有点紧张──为什么? 兰姨与母亲絮絮的数看家常。 我逗玫瑰说话。 她喝完了咖啡,叫了威士忌加冰,下午的咖啡座最热闹的,人来人往,烟雾迷漫,音乐混着人声,但是我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她。 她问我,“你几岁了?”还是平常的问题,心不在焉的。 “廿岁。”我说:“中学毕业了。” “有什么计划?”她淡淡的问。 “我在考大学,最理想是到剑桥去。”我说。 “是的,”她点点头,“剑桥很美,尤其是那条河,蒲公英种子夹在柳树中飞扬,到处是青苔,阳光根本没有气力透过那么深的绿,很美。”她像自言自语,但是又笑了。 她吸着烟,她的打火机换了,是一只金边镶紫红漆面的都彭。她用打火机很考究,她没有一处不精致,但是随身却又散着一种不羁。 我问:“你去过剑桥?” “很多次。”她声音是低的。 “你会再去?”我问她。 “我不知道。”她答。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我听得见她,她听得见我。 我说:“你记得吗?那一天,你游泳回来,头发还是湿的,坐在我家客厅,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是吗?”她尽量在想:“多少年了?我很久没有游泳了。” “六年。” “你还是一个孩子呢!”她惊奇的说:“记性太好了。” 我笑着点点头。 她说:“我那个时候大概很胖,光吃不动脑筋。”她解嘲地笑笑,“连我都不记得最什么样子了。” 她唱了一杯威士忌又一杯。 兰姨阻止了她,她耸耸肩。她有心事,她不开心。她人在这里,心根本不在这里。 妈妈没一会就说要走了。我没有法子,只好站起来。 我对玫瑰说:“下次见我,你会认得我?” 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点点头。 我很高兴,我相信她。 我开车与妈妈回家。 我问:“妈妈,我们下次请兰姨与玫瑰吃饭。” 妈妈看我一眼,“玫瑰阿姨明天就动身了。” 我一怔,“走?去哪里?” “去巴黎。”妈妈答。 “去学画?”我记得她是画画的。 “你记性倒是很好。不,不是去学画,她与开头的那个男朋友,那个姓庄的,分开了,兰姨让她到外边去散散心,不过是三两个月要回来的。” “怎么分开的?”我问。 “我们怎么方便问呢?”妈妈笑着说。 “她难过吗?” “没有很难过,只是有点心不在焉,大概是不开心。这年头,也无所谓,”妈妈感喟地,“男女关系越来越平常了。” 我不出声。玫瑰很难过,我看得出来,她有种沉着的哀伤,不过套母亲的语气:这年头,总是哭哭啼啼的女人比较得人同情。在别人眼里,玫瑰是不在乎的。 我当下说:“等她回来,我们请她吃饭。” “好。我倒是喜欢她的,她长得好看,做人也大方,很有派头。连兰姨也请了来,大家聚聚。” 听见妈妈称赞她,我很高兴。 找问:“刚才是怎么碰见昀?” “完全无意。她与兰姨自航空公司出来,路上碰见的,兰姨便跟我说了说她的事。女孩子长得出众,未必是好事,总带点怪脾气,如果玫瑰笨一点,也就安份守己的做人太太了。” 但天下也得有玫瑰这样的女孩子才好。否则都嫁了成了人的太太,我们还看什么风景?况且不见得玫瑰就不是好妻子!如果玫瑰与我一样年纪,我就一定去追求她。 她走了。 没有回来。 她在巴黎仿佛住定了。 搬了几次家,连兰娘也没有她的确实地址。 然后我考到了剑桥的达尔文学院,九月就乘飞机到伦敦。 我总想有机会见她的。 第一个假期是圣诞节,我千方百计的向妈妈打听到玫瑰巴黎的地址,过了海峡到法国,叫计程车直接驶到她家去,只在车子窗口远远的看到那座出名的铁塔。 天气很冷,但阳光很好,我花了很贵的车费,找到她的门牌。她住的房子不算讲究,只是一幢公寓,门口有十几个门铃,可见住客很杂,不过巴黎总是巴黎,房租恐怕已经非常不便宜。 我按铃。心跳得厉害。 房东是一个老太太,她来开门,知道我的来意后说:“玫瑰小姐到马赛去了。” 我站在她门口,泄了气,动弹不得。过了半晌才留下了字条、地址。很抱怨自己冲动,没与她联络就摸了来,原想给她一个惊喜,谁知世界上的事不巧得很。 我没精打采的参加了一个旅行团,胡乱走了一趟就回剑桥。巴黎给我的印象很坏。 她没有回信给我。 是的,王家明。两百多个中国男孩子都叫家明,看样子她又忘了我了。我唉声叹气,精神不振,没有恋爱就生有一种失恋的感觉。为什么她要比我大八年? 后来我认识了很多女孩子,但是我始终在寻找着另一个玫瑰,她那天下午那种茫然与失意,比多年前的神采飞扬更为吸引。 第一年我没回家。 第二年爸爸妈妈打电报来叫我回去。 到了家,我才发觉我真长大了。我很独立,也很冷静,反而照顾起爸妈,他们很快乐,暑假过后,我还是要走的,到底见过父母了。 妈妈不担心我的头发长短问题。 她很小心的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她的意思是不喜欢外国人。 我笑说:“放心好了,带洋味的中国女孩子我都不要。” 我心里只有玫瑰。 在家那么久,我只穿一件旧蓝布外套,上面钉满了英国各郡的徽章,都是我到过的地方,妈妈不喜欢这件破衣裳,很有意见。我一笑置之。 妈妈喜欢给我介绍各式各样的女孩子,我也一笑置之。我抽屉里仍然故着那只打火机。 我看见了玫瑰。第三次看见她了。 这一次运气特别好,只隔了两年。 我从外边回来,兰姨在与妈妈诉苦,我一见兰姨,马上想到玫瑰,马上想到思念之苦,马上想在兰姨身上寻蛛丝马迹,我不肯放过这机会,上去缠住了她。 兰姨先是惊奇,“呀,你长得这么高了,”她说:“回来度假?你妈妈福气真好。唉,我还是老样子……玫瑰?啊,她回来了,在郊区租了间房子,专心画画,说专心,还不是那样子,在法国耽了半年,再下去不得了,我把她拉回来的,叫她去散心,她大解放了,做她这个监护人,真不容易,快三十岁了,她还像孩子一样……你想见她?我正去找她呢,你跟我一道来吧。” 我乐不可支,开车把兰姨送到玫瑰的家去。 那一天很热,她住的屋子门口有一株两人合抱、火艳艳的影树。唉,英国风景再美丽,就是没有这种逼人而来火辣的感觉。 门没有锁,兰姨推门而人,一面皱着眉头。 玫瑰的家不像一个家。 柚木地板很亮,铺着一张极大极美的天津地毯,蓝杏两色,地毯一头放着青瓷中国大花瓶,里面插着大篷大篷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屋顶上吊下来无数的玻璃珠玻璃球,又堆着画、画架子、颜料、画布、笔,屋子里空宽得很。 但没有开冷气,热浪是惊人的,透过露台上的竹帘,阳光一丝一丝投在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字,写得龙飞凤舞:“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廉垂携手暗相期惆怅 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但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我怔住了半晌。 全间客厅可以坐的地方只有一只大樟木箱与一张摇椅。 兰姨当然讨厌这里,她叫着:“玫瑰,玫瑰!” 一阵风来,露台上的铜风铃、贝壳风铃一起响了起来。 玫瑰出来了。 她胖了很多,但看得出是那种结实的胖,赤脚,一条破得深深浅浅打补钉的牛仔裤,一件芝土布的衬衫,没有内衣,她丰满的体型包在这种原始的衣服下,像重诺亚笔下的女人,脸颊是红的,皮肤崩紧着,闪着光,浓眉下的眼睛充满了笑,她向我们走来。 她厚厚的黑发束在顶上,盘成一个髻状,插看一枝玉簪。这样不中不西的打扮,就在她身上,才显得奇异的美。她比两年前反而年轻了,添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野气。 我难以自制的趋上去。 她看着我,她问:“家明?你是家明吧?” 我点点头。 她坐下来。 我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从茶几上拿起了一只盒子,打开了,里面有烟丝,她拿纸张卷好了一枝烟,用卡地埃打火机点者了,把烟以食指与拇指轻轻拿着,一口口的吸。 我狂喜,我终于找到她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外国男孩子,金色的卷发垂在肩膀上,眼睛翡翠似的绿,一件汗衫,一条长裤,手里拿青一杯饮料,杯子里的冰块与玻璃撞得叮叮发响,混着风铃的声音。阳光使我目眩,我知道我又来错时候了。玫瑰自他手里接过饮料喝了一口,他自玫瑰手里拿了烟过去吸。 我来得不是时候。 兰姨交待了几句话,就走了,我也走了。我来得不是时候。 缘份就是时间,这是对的。 这一次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暑假过后,我回去读书,一直读到毕业。父亲最大的愿望是要一个博士儿子,我就让他达到愿望望,我没有让任何人失望。我回家找了一份工作。 我认识了更多的女孩子,但是没有一个真正合我的心意。 有时候我与她们出去一次,两次,但从来没动过要结婚的念头。我觉得她们的不足,做女朋友就可以,妻子?妻子到底是一辈子的事。 对我有兴趣的女孩子很多,我一点也没有大言不惭,我尊重她们,但也避着她们。 我廿八岁了。 妈妈开始焦急,她要我结婚。 我常常用微笑推搪她。 我的老板不多久就知道厂里这个人,他很赏识我,要请我吃饭。夜饭设在他家里。我必需去,于是我一个人去了,他很惊异,他问:“没有女伴吗?家明?”我摇摇头。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了,但老得很风趣,不讨厌。 他招呼我到他的书房里去坐,他是个风雅的有钱人,家里布置得豪华,不过相当含蓄,我拣适当的话说,他很喜欢我。“我们需要你这种青年。”他由衷的称赞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他抬起头来说:“啊,家明,来见见我太太。” 我转身,我看见了玫块,我完全呆住了。 玫瑰春到了我,也怔了一怔。她放肆的着着我。我侧面的着着她。第一次,第一次,她开始真正的看我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现在是男人了。 她嫁了人,这个人是我老板。 嫁了多久了?怎么认识这有钱老头子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放她走了。 她没有提出以前见过我,我们三个人坐在一桌吃饭。我暗暗留心着她,她嘴角凝笑,晓得我在留心她。这就够了。我不觉得卑鄙,我早十五年就认得她,那时候我的老板不晓得跟谁在”起呢。 她穿了一件旗袍,宽身的绣花旗袍,头发梳在脑后。并没有多老,但是皮肤变了一种颜色,在柔和的灯光下,看上去像一座瓷像似的。她一本正经的捧着饭碗,拿着一副银筷子吃饭,这么文静,这么贤淑,我莞尔了。她的丈夫知道她的真面目冯? 这顿饭吃得不寂寞。 玫瑰手上戴着一只灿烂的大钻戒,她的手指甲修得很好。她不画画了?她真的修心养性了? 不,不,她是不会老的,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老的。 饭后我们闲聊,她丈夫去听一个长途电话,留下我与他在书房里喝茶。 我试探的说:“很久没有见面了。” 她一愕,很柔和的问:“我们见过面吗?”好像真的一样。 我笑,她忘了?但不要紧,至少我现在吸引她,这就够了,但我得提醒她,我早在十多年前,就把她放在我心里,直至现在。 我低声叫她:“玫瑰阿姨?” 她眼睛里闪过复杂的神情,她想起来了,一幕一幕,完全想起来了。 她微笑,浓眉如昔,眼神如昔,“呀,你是小家明。”她停了一停,再说:“我老了。”但是口气一点也不遗憾。 我摇摇头,“你没有老。”我说。 “刚才一见,我只道在哪里碰着过,只是想不起来,你不怪我?”她问,问得那么缓柔的、腻性的。 “我永远不会怪你。”我说。 我拿起我的拔兰地杯子,走到她身边去,站在她面前,她仰起头,带点迷惑的看着我。我几乎可以嗅到她的发香,我整个人有种溶化了的感觉,溶在她皮肤的磁白里。 我等了这么久。 她终于说:“你长得很漂亮,家明,有时候孩子大得真快。”她嘴角闪看无法泯灭的野气。她丈夫没有办法制服她,我很明白。 我探下身子,吻了她的脸。我不觉得我是第一次吻她,我好像已经在印象里物过她无数次了。 这一次我不会让她走。 我在她身畔轻轻的再说一次── “玫瑰阿姨。” 这是我第四次见她,但是我得到了她。我知道我终于得到了她。 暮: 自强一回来就说:“快,丹朱,把那间书房收拾出来,明天晚上弄一桌好菜,我有个朋友从美国回来,我要留他在这里好好的享受一个星期!”说完之后,他笑了。 我默默看他一眼,“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他笑,“早说了,你不会答应。” “你倒是很晓得我的脾气,”我笑,“怎么见得现在我就会答应了呢?去年一年内,你已经来过三个美国同学了,而且的确好好的享受了才回去。” “丹朱,你这次会答应的,是不是?”他问我。 “当然答应。”我凝视着他:“我嫁了给你,生为你家人,死为你家鬼。” 自强很高兴,他总是有法子高兴起来的,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语气上的不悦,他倒了一杯小小的拔兰地,一直握在手心中晃呀晃的。 他说:“我这个朋友不同。” “怎么不同?”我淡然问。 “他廿四岁,是原子物理学家,年纪轻轻就做了助教,嘿!在什么学校?在mit!cit一直要抢他过去,但是他喜欢马里兰,就是不肯去加州,很为中国人争面子吧?”自强神气得有点幼稚,好像他是那个同学似的,很光荣的样子。我笑了。 “他就快升正式教授了。” “那倒是很伟大的成就。”我加上一句。 “说不定学校会给他一个dsc,他有几篇论文,写得真无懈可击!你说!你说!这样的朋友,怎么可以被他住到酉店去?” “是的,当然不可以,说不定他身上落下金元宝来,便宜了酒店侍役,岂非可惜?当然要把他留在我们家。” 自强再笨也听出来了,他的脸一沉:“丹朱,你常常这样,动不动就扫我的兴。” “对不起。”我微笑,“不过我会把房间收拾号,你几时把他带来?” “明天下班,我去机场接他回来。”自强又笑了。 他是一个没有机心的人,有时候就是这一点可爱。 我说:“一顿好好的饭菜,一间收拾好的客房,是不是?” “是!”自强过来,亲了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上班去了。 我特别早起。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然后我去买了菜,洗了菜,切好了,安排妥了,放在冰箱里。这花了我足足一个上午。然后我打电话到士多店去叫了汽水、苹果酒、香烟。 自强是不抽样的。凡是有客,香烟得另买。 我把地方收拾了一下,自强对这个很注重,平常家里怎么样发毛出虫,他是不动手的,一有客来,他便会说:“丹朱,浴缸最好再擦一擦。”“丹朱,窗帘要换了。”四年的婚姻,使我变成一个熟悉他性子的老妈子。 然后我把一张不错的折叠床拿出来,铺好,换上新的被单枕套。被单上有很好的太阳香,大概上次洗的时候,刚巧有太阳吧? 我抱住枕头在那张床上坐了很久。 做男人真是简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稍微有点志气才智,闯一闯,命运就在掌握之中。所以这些博士回来,吃香得发疯似的,女孩子见了命都不要了,只要是“博士”,姓甚名谁,脸长面短都不要紧。 我笑了,自强也是博士。 现在他这个伟大朋友,回来大概也是娶老婆的吧?通常不出六个星期,便会有一个幸运的女孩子跟了去美国。 然后我想起我还没有吃饭。 我赶到厨房,用水淘了点隔夜饭,挑点酱瓜吃了半碗。 自强一直说:“四年来、永远是九十四磅,一个安士也没有增加过,亏我还是念营养学的呢,老婆这么瘦,简直拿不出去。” 有时候我会反问:“你要拿我出去干什么?跳脱衣舞?” 于是,他的脸又沉了下来,说我讽刺他。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 假如真的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也答不上来。 谁也答不上来。 一位六十四岁的老先生问我:“丹朱!为什么我会发了一个我不爱的妻子?”他是我的国画老师。他年纪那么大了,也答不上来。我是他的“爱徒”,所以他会问我这种问题。 我只吃得下半碗饭,我想起我为客人买回来的花还扔在一旁,连忙放下饭碗。今天没有好花,我只挑到一大把金盏革与雏菊,我把它们拣起来,插在一只奶白色的方盆里。我学过一点插花。 我什么都学过一点。 因为我小时候从未想过,我会嫁给一个像汪自强这样的人。汪自强没有不对,不过如果我早一点晓得我会嫁给他──我除了学吃,就什么都不必学了。很讽刺的一件事。 门铃响了。 送汽水的,我想。 我连忙挽起头发,夹好了才去开门,总不能把小死,我这样的面黄肌瘦,又蓬头散发。 门一开,我就傻了。门外不站着什么送货小厮我一看就知道是那个mit的教授,他衣冠楚楚的站在门外,只提一个小箱子。自强忘了说一样:他身高六尺,有一头浓厚而长的髻发,英俊得叫人吃惊。 “我叫王家明,这里姓汪?”他问。 “是,你早到了。”我说。 “是的,你是──” “自强的老妈子。”我只好笑,“请进。” “汪太太。”他也笑了,但他只是动了动嘴角。 我有点手足无措,这是我的毛病,从小我碰见英俊的男人,总是会手足无措。 “我打电话给自强。”我结结巴巴的说。 “不要客气。”他的表情有点同情。 他是应该同情我的,我这个鬼样子,厨房里还有半碗泡饭。我叹一口气。 “你要喝什么?”我问。 “冰水。”他答。 “你舒坦一下,我马上替你拿来。”我说。 我奔进房间,拨通了自强公可的电话,一边用梳子梳头,我说:“他来了,你那个教授!” “他早到了?” “是的,请你别这么轻描淡写可好?我现在该怎么办?你早点回来行不行?”我怒问。 “我在开会。”自强说:“你招呼他一个钟头,他是个好人。” 他挂了电话。他就是这样。 我在房里把头发辫成一条辫子,然后我出去倒了一杯冰水,加上了很多冰,递给他。 “不要客气。”我说:“自强一小时内回来。” “请你也不要客气。”他看着我。 我只好又笑了,“从来没见过穿牛仔裤、破衬衫、梳辫子的主妇?”我摊摊两只手。 “很好二他说:“很好。”他的杯子倾斜了,一块冰溜在地下,我弯下身去拣,它又滑在地上,结果他帮我拣起来了,放在烟灰缸里。 他擦了擦手,他忽然说:“那块冰,有点像爱情。” 我猛地转过头来,我看着地,“你是科学家吗?” “你可以那样说。”他微笑。 “可是你说一块冰像爱情?”我笑。 “学科学的也是人。”他微笑答。 “那么你与我丈夫不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说。 “我知道自强。”他笑了。 “你要看春你的房间,幸亏我把它收拾好了。” “这次来,一定增加了你们很多麻烦。” “并没有。女佣人很难请,地方小。这层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到我们八十岁的时候,恐怕可以付满了。” 他笑:“这花是我的?” “是的,买给你的。”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像是我的家一样。” “把它当你的家好了。”我说。 他坐看看住我,“你为什么留长发?你应该把头发剪得很短,长发是属于男孩子的。” “我从前一度有过短发,”我也坐下来,“比你的短得多,自强痛恨短发,你明白?每夜我做梦都看到自己的头发又短了,不过除非跟他离婚──”我笑了。 我在做什么?与一个陌生人谈论我自己的头发。 我改变话题,“你是混血儿,王先生?” “是,我母亲是英国人。”他答:“我常以为一般人看不出来。” “看第二眼就看出来了。你要吃点心?” “不用了。我只从窗口看上去就行了。”他站起来。 “自强很快就回来了,我到厨房去看看,失陪一会儿。” “千万别客气。”他说。 我走进厨房。 一块冰像爱情。滑不溜手。 他说我应该剪短发。 我的力用歪了,切开了手指,血流出来,我肴着手指。曾经有一次,有一只粉蝶飞上我们的露台,绕着两盆茉莉转,我想到了那支民谣:“翩翩蝴蝶又飞来,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我问自强:“蝴蝶到底是什么变的呢?,”他头也不抬,拿看一张报纸,说:“毛虫。” 他是一个那样的人。 但是我没想到他有一个朋友,会说一块冰能像爱情。 我想放下菜刀去问他:蝴蝶最什么变的呢?当然我没有那么做。我把汤放在炉子上,自强就回来了。 他见到我大叫:“丹朱,你看你穿得!” 我看看他,我不出声,然后他的朋友王家明自房里出来,抱住了他,两个人开始攀谈起来。我重新回厨房,用抹布擦干了手指上的血,把菜下锅。 我不知道他们俩在客厅说些什么,反正我今天做的,应该让自强满意──除了没有换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上了菜,请他们上座。 王家明看了我一眼,鞠个躬,他说:“谢谢。” 我笑了一笑。自强把店里送来的香烟汽水递过去。 我给他一杯冰水。他点头为谢。他很客气,不像自强其他的同学,当然那些人也很虚伪,但他们是不同的。 自强先与他谈了一点学校里的事情,然后话题就移转了,自强开始说到了我。 他说:“丹朱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点怪怪的。下楼去买菜,才到家,发觉忘了买姜,又跑一次,又回来,还是忘了看,怎么会忘的呢?她说在路上青一个小贩做棉花糖,看了半晌回来,忘了。去找朋友的地址,明明去过七八次了,还找不着,在街上打电话来公司问我。今天?今天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换。”他摇着头笑了。 自强毫无容清的批评着我。他声音里没有恶意,我知道,他只不过当一件新鲜的事来讲,表示他有一个这样神经质的妻子。 “但是菜做得很好,是不是?”自强问王家明。 “很好。”王家明看着我。 我喝着汤,微笑。 自强忽然叫起来,“家明,对不起,老兄,我想起来了,你也是那样的人啊!记不记得?为了舂一个女孩子的大腿,你走错了一整条街?在机场丢了三千美金?整串锁匙忘了放在哪里?永远记不住身份证号码?对了!还有一次,有一次为了一棵早开的樱花,你迟到了,记得吗?”自强兴奋的说:“因为你瞪看那棵树看了十五分钟,那次还考试呢!亏你的。” 王家明。一个原子物理科学家。这样的科学家? 我呆呆的看看他。 他的脸微微有点红,他低着头。 自强疑惑的问:“你们怎么会这样的?记性坏?” 家明抬起头来,说:“不,”他的声音很轻柔,“因为这个世界美丽,我要多看几眼,免得错过了一切。” 我的眼眶润湿了,莫名其妙的湿了。我急急的低下了头。 自强说:“家明,你是原子物理专家,你又不是诗人。” “我是一个人。” “我不明白!”自强耸耸肩,“来,这咖喱鸡不错,多吃一块,不要客气。” 王家明说:“丹朱,你手指还在流血。” 我看到我的手,可不是,还在流血呢,竟然不痛。我说:“我去洗一洗。”我放下筷子,走到浴室去,掩上了门。 自强还在说:“你看丹朱,神不守舍,但是她是一个好妻子,她身体不好,太瘦了。” 我洗了一把睑,又洗了一个澡,舒服得多了,天气实在有点闷,我又很疲倦,毕竟做了一天了。在浴室的镜子里,我呆呆的看看自己的脸,看了很久,才推门出去。 他们已经吃好了,我收拾碗筷。 “让我来。”王家明说:“你的手伤了。” 我说:“我戴橡皮手套好了,不要紧。” 自强把他拉住坐下,强逼他谈下去。 他问:“教授也可以留这么长的头发吗?倒是自由……” 这是一夜。 第二天我起得较迟。自强上班去了,太阳很好。太阳太好的时候,就有点不像真的世界,隔着灰尘,对面在盖房子,一下下开工的声音传过来,仿佛不能置信,我在这世界里是一份子。通常煮饭洗衣服可令我忘得快一点“,活得实在一点。我进厨房。 王家明坐在厨房里吃他自己弄的早餐。他背着我坐,光着上身。下身穿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跟我的这一条一样。他找到了面包,烤得很香,也弄了咖啡,吃得很慢,注视看窗外,不知道看些什么。他的长发贴在颈后,我微笑的看着地的后影。我感到很快乐。 有时候自强会说:“丹朱,你廿六岁了!多少个廿六的女子还像你这样天真?”他的语气,是很讽刺的。 我肴着他一下一下的咀嚼着面包,轻轻的拿起咖啡杯,轻轻的放下。他有很纤细美丽的手指。 他忽然笑了,“丹朱,我知道你在后面。” 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我也笑。 “你的影子投在地上。”他转头,拿过了t恤,套在身上。 “你不必为我穿上衣,我不会介意的。”我连忙说。 他笑了,他笑得真漂亮,“来吃点东西。” “昨天睡得好?”我问。 “好。我们学科学的人,身上都有开关,不会失眠。” “是什么使你读了原子物理?”我笑问。 “我父亲。” “你的志愿呢?”我问。 “一个木匠,一个农夫。”他访:“耶稣也是木匠的儿子。” “还是原子物理学家找妻子比较容易。”我笑说。 “不一定,我还没找到。” “要不就是花太多了,眼花探乱,要不就是你太挑剔。” “我不想结婚,除非我见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子。” “我们有一个表妹,或者……”我问。 他缓缓吞下一口咖啡,“你表妹可像你?” 我听了这话,呆了一呆,我拨翻了半杯咖啡,我连忙站起身来,怎么会呢?为了他一句话?人家只是问一声而已。我勉强的笑了,“自强说得我真没错。”我说,我找了擦布。 他很镇静,我喜欢看他,他像一幅图画一样的好看。我微笑了,我太紧张了,我说过,遇见好看的男人,我总犯这个毛病。 他抿着嘴肴我,“你们结婚有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四年了。”我答。 “你们是一见钟情的?抑或是慢慢培养感情的?”他问。 “都不是。”我答。忽然之间我想讲真话了。 他抬起了清澈的眼睛。我决定把真话告诉他。 “你要听故事?”我问:“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他比我小八个月,我完完全全的爱上了他。他有那样广阔的额角,柔软的嘴唇,方正的下巴,我爱上了他。” 他垂下了眼,“然后呢?” “他与一个比我幸运的女孩子走掉了。我嫁了自强。”我说:“就那样简单,然后四年就过去了。觉也不觉得,四年就过去了。这是我的生活。”我说。 我说得很平静。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故事,但是他是个陌生人,我却告诉了他,他应当明白,“你明白,是不是?”我问:“爱情,像一块冰。” “是的。” “在这个之前呢?你在哪里?”他柔声问。 “在这里,在家里,在父母的家里。”我说。 “我来迟了。”他说。 我怔怔的坐着,太阳还早,但我也有一种迟了的感觉。 “你应该剪掉头发,”他说:“像一只蝴蝶般自由。” “我不是一只蝴蝶。蝴蝶是自由的。”我微笑。 “把翅膀补起来,你甚至不属于这间屋子。”─ “你看高了我。” “没有。你不属于这间屋子,你不属于自强,你是自由的,你在这四年里失去了信心,把它找回来,剪掉头发,把一切都剪掉。” “没有束缚,我会害怕。” 他笑了,“我实在是来迟了。” “是的。” “我从未想到会在此处看到你。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胖胖的、和善的少妇,自强的妻子。但我看到了你,我不相信我的眼睛,自从十年前,我便一直在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背熟了我的要求,我太熟悉你了,你的睑容,你的举止,你的一切,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了,你明白吗?丹朱?我不是陌生人,我十年前就认识你了。”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我肴着地。 “你。”他简单的说。 他的声音很温静,像一注水一样。 我的眼泪掉下来。“你明白我?” “我明白。” 我笑了,“那么至少我不是神经兮兮的一个人,像自强说的那样。” “他该娶任何一个胖胖的、和善的少妇。”他低声的说。 “我们都错了?”我问。 “时间,时间不对。”他喃喃的说:“昨天你一开门!我几乎惊得昏过去。你终于出现了,却在一间这样的屋子里,一个我同学的妻子。但我终于见到了你,确实了你的存在,我觉得我应该满足了。” 我默然的坐着。 “当然你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不是调戏你。” “当然不,家明。”我说:“我很快乐,你告诉了我。至少我知道也有男人会找我这样的女人,或者在自强眼中,我不算什么,但在另外一个人眼中,我是……重要的。” 他低着头笑。 我与他都笑。但是笑里没有欢愉。 “今天晚上我决定走了。”他说:“我飞到日本去度假。我不能够在这里住一个星期,看住你。我会把你偷走。”他又笑了。 “早了十年,我会让你偷走我。” “想想看,我迟了十年?”他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时间开的玩笑太大。丹朱,无论如何,看到了你,像一个美梦变真一样,只是头发长了点。”他还是笑。 “想想看,我居然是你做梦想了十年的人。岂不可笑嘛?我是经常失恋的。”我也笑了。 这一次的笑,是比较真的。 “我们的年纪都大了。”他说。 我点点头。 “你相信我,是不是?我刚刚说的话?”他问。 “相信,我太乐意相信了。” “你会画一点画,你会插花,你能煮菜,你会收拾,你穿米色咖啡色的衣服,留短头发,穿凉鞋,夏天游泳,冬天睡觉。你常常笑,你瘦,你想得很多,你有虚荣,你要最好的──感情,不是钻戒。你是一家里唯一的女儿,你会说法文,当你恋爱的时候,你的话比谁都多。你喜欢梵高,你大概听卜狄伦,你看书,你讨厌电视……” 我的眼泪一直流下来,我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了,你的确已经认识我十年了。” 这个早晨,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早晨。 我凝视着地。 他看着我。 我说:“你给了我回忆。直到八十岁,我还会记得你。” “这是爱情故事吗?” “不,时间不对,不算爱情故事,只是一段回忆。” “我明天一早便离开这里。你跟自强说一声,我去买飞机票。” “慢着,我也要上街。”我说。 我们在门口分手。 我到一间理发店去,把我所有的头发都剪掉了。 我回家的时候,家明还没有回来。自强倒随即进来了。 “咦?家明呢?他上哪里去了?” “这小子,他明明说好要留在香港的,怎么又到日本去了呢?去日本干吗?这个人──”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丹朱!你的头发,你的头发呢?” “我吃了它们!” “丹朱,”他又沉下了他的睑,“你的头发怎么了?你剪了?是不是?” “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自己从来未曾喜欢过长头发!你也知道的。” “但是我喜欢!”自强嚷。 “马路上有上千上万的长头发女人,找一个,娶她做小老婆好了,我不介意,但是我自己喜欢短发,我就剪掉头发,我有这个自由。” “你疯了,丹朱,为了头发跟我吵架。”他吼道。 “在我眼内,你也是疯子,是什么使你认为你很清醒?你的女秘书?”我的声音也提高了。 “丹朱,我们家里有客人!” 我沉默下来。 我静默了四年,现在我不应该把声音提高。 我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我就应该满足了。我倒模着我的头发:除了凉快,我还快乐。我笑了。 自强走过来。“我抱歉,丹朱,你一定累了,我们想个办法,下个决心,请一个女佣人回来。” 我说:“不,自强,你不坏,你对我很好,只是……你不明白。” “是的,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他承认。 王家明并没有回来。他在机场打电话给自强,叫自强把那些简单的行李送去,他买到了当夜的飞机票。 自强挂上了电话口 他嘟嘟喃喃的说:“这个怪人,我恐怕他还没拿到科学博士就变疯子了。不过丹朱,他说谢谢你,谢谢一切,特别是那些冰水──我的天,什么意思呢?冰水有什么好谢呢?我现在要赶去了,为他拿行李去。我一小时内就回来,丹朱!”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做匆匆忙忙的取了王家明的东西,就出了门。。 我并没有回头。 露台外,暮色渐渐罩下来。天天都是这样,太阳升起来,过了没多久,暮色又合拢来,一天过去了。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这样的日子。 我大概可以活多久呢? 自强说:“你廿六岁了!丹朱。”他是一个快乐的人。 他不会明白。但我此刻也是快乐的,王家明永远不会见到我的短发,但是我却知道他心目中的女孩子,曾经一度,是跟我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他来迟了。 我真的快乐,我从未想到,这样的快乐,还有机会临在我的身上。跟许多许多年前,我爱上了这个男孩子的时候,我心里也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快乐。今天我知道也有人如此的爱过我,只是我不知道,只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他的的确确是爱过我的。 直到自强回来,我还在笑。 他摊在沙发上,他在说他的话:“你别做饭了,我们出去吃,累死我了,王家明这小子,搅什么鬼?相信我!丹朱,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招呼外国朋友来住了。你换一件衣服好不好?唉,你的头发……” 在他眼里,我还是千疮百孔的值得挑剔。 在王家明心中,我十全十美了十年。 只是他……来何暮。 男朋友: 陈家一家坐在客厅里,睑容肃穆。 陈太太说:“这件事还是要告诉小妹的。” 陈先生说:“你讲吧。”他推开椅子,回房去了。 陈太太低下了头,看了看她的大儿子,做大哥的摇摇头。大嫂讪讪的看到别处去了,表示也与她无关。陈太太为难的皱上了眉头。 就在这个时候,小妹开门回家来了。天气冷,她披着一件连帽子的大衣,手中操着一大篮子的书籍──又上图书馆去了。脸冻得红红的,头发吹得有点乱。 她一边脱手套一边关上大门,“好冻──”她转身,看到一家人坐在那里,整整齐齐的,不由得呆了一呆。 陈太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把那张大红帖子向小妹递过去,“婉儿,家明他,结婚了。” 婉儿又一呆,她伸出了手,但是手好像不听话,接过了那张帖子,帖子仿佛有千斤重的样子,她差点没一跤摔在地上,她扶着椅子的背,一抬头,看见她母亲一脸怜惜的看看她,她的鼻子就一酸。 她趁机往椅上一坐。 饭桌上正摆着一盘橙,她就拿起水果刀,开始削橙。 婉儿没削了半个,又放下了刀,打开了那张帖子,细细的看了起来,好像看报纸一样。 看男家的名字,女家的名字,住宅,结婚的农历日子,新历日子,把这张喜帖翻来覆去,好像要把它背熟的样子。一家子都不出声。 过了很久,婉儿终于说:“啊,他结婚了。” “是的。”陈太太说。 婉儿露出了一丝笑,“很好,结了婚,他就安定的工作了,他这当儿,正得好好的干一番事业,否则就迟了。” “你——”陈太太对婉儿的态度有点奇怪。 婉儿又拿起了水果刀,说下去,“那位小姐我没见过,反正他说好,就是好,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改天说不定写封信去恭喜他。” 大嫂诧异的说:“小妹,你倒是很大方,我们还以为你会难过,谁知──?” 婉儿抬起头,“大嫂,你不知道,感情这件事是很难说的,我得不到快乐,人家得到了,只要他俩好好的,我看着也舒服。为什么一定要弄得两败俱伤?什么也没有?我就是这个意思,况且我跟家明闹翻一年了,没见面,也有半年多了。”她重又低下了头。 “那是他自己不好,先去跟别的女孩子混。”陈太太说。 “不能这么说,妈妈,”婉儿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陈太太既好笑又好气,一这么说来,他倒是个好人了?” 婉儿落寞的说:“他根本是个最好的,我原没有说错,我自己没福气罢了,我也有不好。” 大嫂笑道:“真正没见过小妹这么好的人,要是换了别的女子,不把他骂臭才怪!” 婉儿说:“我也骂过他,奈何他总是不生气,由此可知他是好人,我现在想穿了,他母亲说得对,感情并不能勉强,我没有办法。” 陈太太放下心来,“好了,既然你想得穿,那最好!我们就是怕你想不穿啊。吃饭吧。” 小妹说:“让我去洗个脸──今年真冷。” 她到房间去了,她的房间连看一个小小的浴室。一进去她便掩上了门。 大嫂就说:“我们还正在耽心呢,没想到倒这么容易解决,到底是新派人。” 大哥说:“不见得,一年半了,小妹哭也哭够了。” 陈太太不说话。 大嫂说:“家明也是,怎么就这样结婚了呢?我们小妹不过是脾气坏一点,年来也改了,每个人都说他们是这么这么好的一对。” 陈太太说:“每个人说有什么用?家明觉得小妹不好。” “我倒不相信他就忘了小妹。”大嫂说。 “忘了也好,不忘也好,总而言之,小妹现在可死了心,可以好好的找个对象了。”大哥说。 陈太太不响。她在想,小妹找男朋友也难,眼界高。又要样子好,又要学识高,一年多了,要找早就找到了,怎么又拖到今天?不过也只好慢慢来罢了。这些日子,只看见她往图书馆里走,假期孵在家里,实在闷不过了,就与女同事出去看个电影。有时候她坐在家里,有点魂飞魄散,神不守会似的,也幸亏有一份工作,分散点心事,否则她是更显得灰一样了。 而家明呢?那新闻是不绝的,一会儿跟这个女的在一起,一会儿又跟那个女的打得火热,怎么上天就是这么不公平,一个男的要找女人这么容易,女的想找男的就难? 不过陈太太也高兴小妹很乖,否则她是更担心了。 婉儿这边进了房间,扑倒在床上,心里有一块痰寨着似的,呆呆的靠着枕头,手握着拳头,也哭不出,过了很久,她有点苏醒了,脸颊慢慢的淌下了眼泪。 她万箭攒心的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 一直在等他回头,但竟没有回来。完了。 她抑下了眼泪,缓缓的走进浴室,开了水喉,想洗个睑。天气冷,水喉先出来的水是冷的,过了半晌,方才是暖了点,但是她不觉得,手指有点僵硬,绞了面巾擦把脸,马马虎虎,就到客厅里坐下。 佣人已经开了饭,她就坐下来吃饭,而且吃了不少。 不知道怎么,她在这一年来,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任性的孩子了,现在她遇见了什么事,只是忍看,家人爱她,她更不能叫家人为她爱莫能助的伤心。 一年前她母亲劝她:“你左右不过是儿女私情。” 是的,儿女私情。一年半了,应该忘了吧,然而她还是刻骨铭心的难过,为了什么呢?家明并不是她第一个男朋友,但是她就单单忘不了他一个人。 如今是死心了。 她吃了大半碗饭,又喝汤。 吃完饭,大哥说:“小妹也出去交际交际才好,有得享受尽量享受,别苦了自己。” 她大哥也是号意,婉儿想莫非每个人都这么想?也许出去走走,就忘了家明了。也许碰到个人,跟家明一样好,或是好过家明的,她也就可以忘了。 这么想着,她果然交际起来,开头还一直选,但看来看去,比家明好的男孩子实在是没有的了,于是就随便起来,反正不过是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饭,不算,她也没有急急要嫁人的意思,只不过是消遣消遣。 饶是这样,还是出了事。她与一个飞型青年出去过几次,那个阿飞就把她当作块大肥肉了,死钉看不放,天天上门来,骚扰得陈家人仰马翻,差点要报警,等说明了婉儿不再见任何人,这个阿飞索性恐吓起来。 陈太太的头弄得巴斗一样大。 “小妹,你到底怎么认得这么一个人?” 婉儿早已梅死伤心死了,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又害怕,她结结巴巴的说:“也不过是舞会里认得的。” “你也张大眼睛看看呀,如今弄成这样,这个人一脸的獐头鼠目,分明是个坏蛋,昨夜说你吃用了他不少钱,一古脑儿叫我们还哪,这个例子一开头,怎么有得完?只好拒绝他,然而我只怕他不放过你。” 婉儿怔怔的流下了眼泪,“也只好随他,任剐任杀,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这是什么话?”陈太太大惊,“我可没有怪你,小妹,你是不出门的,怎么晓得人心险恶?如今得了个教训,以后也当心点,妈要你好,你别提死活两个字,妈妈经不起。”陈太太也哭了。 “妈!”婉儿大哭起来。 这场事之后,婉儿天黑之后就不上街,天天守在家里闷纳。才是新年呢。她想:今年是个什么年?”开始就碰见这种事?她怔怔的想:年中会好一点吗?年底又会好一点吗?她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要再找一个家明,毕竟是难了。想她在过去几年里,吃了他多少用了他多少,人家并没有提过一句半句,他原是个好人,然而缘份管缘份,只有那么几年,又是吵吵闹闹过的,当时并不觉得特别快乐,如今想起来,婉儿却觉得她一生最灿烂的时刻,也不过是与家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真正每个廿四小时,她都是活着的。 她是越来越不怪他了。至少他得到了快乐,他又看不到她的眼泪,这样也算对得住他了。深夜 婉儿一夜醒七八次,每次都是想家明,心里绞着煎着似的。 一年半来,她病也病过了,哭也哭了,闹也闹过,现在再有什么举止,她自己吃得消,恐怕陈家整家要精神崩溃。为了家人,她要抑压着。 天气仍然很冷,风又大,婉儿走在街上,总还是想起家明,家明占满了她整个思想,看到了一辆车,她想起他,看到一条粗布裤,她想起他。 她有一个黯然的想法:我今生今世是完了。 这一点陈家是知道的,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 小妹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下去,她默默然的过着日子。 从写字楼到家,从家到写字楼,她就是这样了。 做大哥的忍不住,跟母亲说:“我有一个人,想介绍给小妹。” “什么人?”陈太太有点喜色。 “也很好的,资历不错,已经念到硕士了,今年回来过年,如果小妹喜欢,可以跟着到外国去。”他停一停,“我叫他明天来吃顿饭。” “也好。”陈太太点点头。 他们没有事先告诉婉儿。婉儿下班回来,只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那里,她朝他看看,那个年轻人也看看婉儿。那个男孩子倒马上喜欢婉儿了,婉儿一张雪白的脸吸引了他。他们坐在一块吃了顿饭。 婉儿一言不发。 那个男孩子在外国见惯了粗胚,看到婉儿这么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样子,更喜欢多几分。 第二天他与婉儿的大哥通了电话,一万声的谢谢。 陈太太觉得人家家底不错,又勤力向学,前程是不错的,人虽长得普通一点──但是男孩子长得太好了,像家明那样,是靠不住的。 她问婉儿:“你的意思怎么样?” 婉儿不响。 她嫌那个男孩子的衣着大普通,样子不起眼,虽然是个留学生──也不过是名称好听,回去了还不是煮饭洗衣服,半工半读的苦学生,跟他出去,她才不干,不是怕吃苦,而是没有必要跟一个不相爱的人吃苦。 看场戏吃顿饭是不打紧的──婉儿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恐怖,“妈,不会是另外一个拆白党吧?” “不会不会,怎么会呢?”陈太太笑了,“看你,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这个孩子别的我不敢说,绝对是个老实人,你放心。” 婉儿说:“我不喜欢他的相貌。” “男人以才为貌,相貌长好了,你有得担心的。” 婉儿不响了。 她与这个留学生出去了几次。 每次都是规规矩矩的吃了饭,就回来了,两个人走在街上,隔着三码,好像有人长了大麻疯似的。婉儿觉得这是浪费时间,没有味道。 她自己有的是时间,人家可是专程回来娶亲找伴侣的,可别耽搁了他。 她老老实实的把心里话告诉了家人。 大哥说:“……可惜了。” 陈太太说:“如果他真心喜欢小妹,就等小妹几年,他念完博士回来,在这里工作,岂非很好?我不舍得小妹出去冰天雪地,洗碟子洗衣服做菜的。” 大嫂说:“其实这是一个好机会。” 但是婉儿不喜欢。 她想过了,这不是个好办法,若她早认得这个男孩子,一年之前,她在冲动之下,也许就嫁了他,跟他去外国。但是现在她很冷静,她觉得不能这么做。 第一:她吃不了苦,跟看他到了人生地疏的城市去,什么都不方便,人人把外国说得天堂一样,腕儿的大哥大嫂是过来人,他们就说“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血泪汗凝成的文凭。婉儿有自知之明,她走不了这条路。 第二:任凭嫁了谁,她心中也只有家明一个人。这样子对不起人,也对不起良心,要忘了家明不是件容易的事,还得假以时日,留在家里虽然无聊,到底还是个家。家的好处是说不尽的,也只有离开了才会明白。 至于母亲说叫那个男孩子先回去念博士,他们通通信,则是可以的,她不介意多一个朋友。多一个朋友有什么关系?她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这么的处置了。 大嫂说:“小妹会后悔的。” “随她去罢了,我们也没有法子。究竟家明有什么好呢?她对他这么念念不忘?再等下去,家明的孩子出世了,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别说,家明的确是长得好,又会赚钱,怪只怪他变心变得快,也怪小妹年少气盛。” “这件事也只有他们知道罢了,我们能说什么呢?他们只有相爱的缘份,没有婚姻的缘份,小妹眼睛里始终只有一个他,实在没法子。”大哥摇摇头。 婉儿无意中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有觉得歉意。 幸亏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否则可更头痛。 那个留学生回去了,开头与婉儿通了几次信,婉儿也懒得回。过后他的信也不来了,婉儿心想也好。家人都不说什么,但是以后大哥大嫂就不介绍男孩子了。 冬天特别的长,婉儿患了伤风,一张脸又小了一圈下来,她很不振作。想想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她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的一天。 自从遇见了家明,她觉得一生就到此为止了,从此以后,一切都有家明在那里,就为了她打算与他过一辈子,故此家明的小毛小病,她都不能含糊,家明为这个与她有意见,他不明白。 等到真的闹翻了,婉儿孩子气的想,他是闹着玩的,他会回来的。但是家明已经不停的在找新女朋友,婉儿大哭了几个星期,又想:他玩够了自然回来了,但是家明还是没回来,等到他结婚的消息传开以后,婉儿才像头上着了一个焦雷,醒了周来,像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才想起!啊,家明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她失去了他,永远的失去了他。 于是才慌得不由自主的镇静下来。 失去他了。 她惨然的想,他是不回来的了。以后怎么过呢?难道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一日拖一日吗?这不是生活啊,她心惊肉跳的想,这与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 然而她做人还得做下去,大家都在等她闹更大的笑话,她才决定成全家明,他对她没有什么不好,对她不好的人多着,但决不是他。她没有去骚扰他。 但是婉儿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动作都慢了几拍,开年又被那个阿飞吓了一吓,更觉得没有意思。她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算了,管它嫁不嫁得出去,总之陪看父母亲,也是好事,只不过要年纪大的人为她担心、难过,她心里难过。想到以前,凡是有关小妹的事,大家都自然而然的说:“问家明。”家明就把事办得妥妥当当的回来,谁都觉得甚应该,并没有夸奖他一句两句,家明是个好的。 婉儿茫茫然的想:再好也得了,凡有好就有了。 当初是家明追求她的,总算免了“求时甚苦”,但是她足足守护了四年,其中苦多于乐,如今“思念复苦”,那味道是不用说了。 记得当年家明来他们家过夜,睡客厅,婉儿习惯用手敲敲床边的墙壁,看他熟睡了没有,家明也敲响几下,来回答她,如今也不过是一场梦似的。婉儿甚至不相信她也有过那样的日子:两个人停好了车,到牛奶公司去买汽水蛋糕冰淇淋,嘻嘻哈哈的回家吃。 她记得很久很久之前,他天天陪她到同一间饭店吃饭──谁不知道他们是情侣呢? 大哥介绍了个留学生,因为留学生住得远,不知道她与家明这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她明白,她很感激大哥,但是她仍然活在过去的日子里,一年多来,一点也没有变过。 她也有心情好的时候。 有”个星期天,大家出去喝茶,婉儿第一个打扮好了,坐在客厅里等,一边看报纸,一边吃花生。 大嫂看见了就笑说:“小妹今天倒快。” 婉儿笑了,“……是呀,以前家明来请喝茶,我还元龙高卧呢,他虽然坐着等我洗浴更衣,心中到底是不快──真不应该!” 大嫂听见她声音里没有半丝不快,反而有点甜咪咪的,仿佛家明还是会随时出现似的,就算以前说起他,也没有这么软声软气过,然而细想之下,又有无限的凄凉,大嫂不由得眼圈红了。 婉儿也自觉有点失言,幸亏是自己人,她有点怔怔的,但是一只手仍然翻着报纸,唉,看不完的新闻啊。 大嫂对大哥说:“真正的生离死别也罢了,我就看不过小妹现在这样,难道真没有办法了?” “没有了,家明那边正是花烛面前相对笑,人是新的好哪,谁怪得了他?怎么顾得了小妹?” “唉。” “你别叹息,小妹年纪还轻,谁没受过点打击?她那个还是小事,也许过些日子,有个更好的男孩子来对她死心塌地呢。” “好不好,是她心里作准的,如果她觉得冢明是最好的,别人再好也没有用,是不是?偏偏她又这么想。以前我听到梁山伯说:‘我就是九天仙女也不爱’,就觉得天下怎么有这么傻的人,现在才觉得小妹更优。” “昨天张太太来,说了些什么?” “也是劝小妹,张太太说:‘我也是廿七岁才碰到张先生的,你就当没认识过家明这个人,这些日子也就这么过了。’说的句句是知心话,张太太真好。” “小妹怎么说?” “小妹没说话,只是微笑着听,过后心情好了一点,然而也不过舒畅了一天。”她停一停,“第二天还是那样子。” “那个阿飞是怎么走的?” “怎么走的?妈妈打发了一千块,这才走的,这人也总算懂得适可而止之道,否则也去报警了。” “小妹真倒霉,怎么一开年就碰到这种事?” “看过了中国年吧,过了中国年,也许就好了。” “嗯。” 兄嫂两个谈到这里,也就出了房,大家去喝了茶。以往家明来的也是这一间,大冢看看婉儿的脸,婉儿倒没有怎么样,谈笑自若,叫了许多东西吃。 正在吃得起劲,有人过来跟婉儿的大哥打了一个招呼,是个年轻人,长得端正有礼,陈先生就让个位于,给他坐了下来,婉儿却只顾埋头大吃。 她的头发胡乱拨在耳后,偶而听到好笑的话,就笑一笑,虽然憔悴了,一双眼睛却还是黑白分明的亮。就因为她一点造作也没有,所以才显得有点奇怪的稚气。一顿茶吃好了,那个男孩子告辞。 陈太太问儿子,“那是谁?长得倒是一表人材。” “是的,同一间洋行里的同事,做事很卖力,只是赚不多,这个年头,非捞偏门不可。” 陈太太说:“赚得多少,并不是问题。”她偷偷看了女儿一眼,看她有没有注意。 婉儿只管吃,什么都不理,刚才那个人长得面长面短她都不知道。然而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个同事姓甄,他倒是看中了婉儿,三日两头的寻上门来。婉儿对男人多少有点戒心,见了他只是躲在大哥背后笑笑,什么也不说。 姓甄的孩子倒很耐心,天天来坐着,也不避尴尬,他的意思,谁都知道。陈太太在旁看着,觉得他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及家明,然而“夫妻恩爱,讨饭应该”,如果他能爱婉儿,穷点无所谓,陈先生不是家财百万,但是贴一个女儿,却还贴得起,两个人都赚钱,又年轻,怎么都遇得。 陈太太说:“这个孩子有一样好,只有他逗得婉儿笑。” 是的,婉儿有多久没笑了? 坐熟了之后,他们也上街走走,其余的也不过是这样。 大嫂问她:“这个好吗?” 婉儿说:“还好,很谈得来,他志并不穷,有时候我觉得与他在一起,跟家明又不同,与家明在一起,太紧张了,──也怪我自己不好,没有与他来得轻松。” “那就好了,而且千万别说人家穷,我们家也不过略为小康而已。” 婉儿感激的看了大嫂一眼。 他们着实的来往得密起来了。婉儿开始略略有了起色。 她说:“只要他对我好就行了,其他的无所谓。” 家人也认为如此。大家都想:这一次可以成功了吧? 两个月后,有一天婉儿脸色苍白的回来,坐在客厅里,眼睛看着电视,然后她转过头去跟母亲说:“妈,原来他是订了婚的!” “啊?”陈太太一惊,然后笑了,“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也有过男朋友?只要大家交割得清清楚楚,不是行了?” “不不不。”婉儿一味摇着头。 “你也死心眼,怎么为了这个嫌他?”陈太太问:“那时候他又还没认识得你。” “妈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婉儿,另外一句话你听过没有?情场如战场,你做君子,人家可不是君子呢。” “妈妈,凡事得心安才可以做,他们心安,我的心不安,我做不到,那个女孩子这两个月里不知道伤心成怎么样呢,天下的男人多着,我陈婉不做作孽的事。” “这算什么话,婉儿?你这个孩子真是!” “妈妈,我才认得他两个月,有什么放不开的?但是他订婚已经有一年了,我决定放弃他。” “婉儿──” “你们不必劝我,我的心意已经定了,你想想看,他订婚一年之久,看到了我,前面的山盟海誓就忘了。我又不是天下最好的,难保将来他认得个更好的,就把我扔了,我怎么吃得消?这种男人,还是不要的好。” 陈太太听着,觉得也有点道理,她肴着女儿仍旧苍白的脸,觉得她的运气不好,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心里喜欢的男孩子,却又是这般情形。 从此以后,她真的说得出做得到,就不见那个姓甄的男孩子了。 那个男孩子跟婉儿的大哥说:“是的,我是订了婚,但是我的未婚妻愿意解除婚约,我伤了她的心,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我觉得婉儿更适合我,她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人谁无错呢?” 但是婉儿不肯原谅他。 人家硬看头皮来了几次,就伤心而退了。 大嫂跌脚道:“好好的一段姻缘,又烟消云散了──其实有什么关系呢,小妹偏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整家人都在摇头。这一次大家都觉得婉儿有点偏激,不错的一个男朋友,就这么放弃了,她如果要找十全十美的人,恐怕近年内是难嫁了。 婉儿自己倒有点优悠.来去自若的样子。 忘了家明了?没有。 她没有。 春到小孩子玩大富翁,她就会想起当初到家明家去,与家明的兄弟玩这个游戏──都是以前的事,她喜欢沉思过去,她自得其乐的成份很重。 是的,她没有再找男朋友,有过就行了,不一定要再有。看到别人的快乐,她有羡慕,没有妒忌,她整个人变了,变得很广阔、舒坦、大方。 放弃姓甄的男孩子,她觉得她做对了,那原是别人的未婚夫,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何苦害别人也伤心? 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但是婉儿却没有再碰见一个她心里所喜悦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像家明了,想到了家明,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真的,恐怕再隔几个月,他的孩子都要出生了呢,也只有祝他永远快乐罢了。她再也不怨他了。然而她心里,却没有一刻不想着地。 婉儿没有再跟男孩子出去。 外遇: 从来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结婚六年了,家明是一个不错的丈夫。至少我想他是不错的,他尽责,而且在家里,他是和蔼的,对两个孩子又好。我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从来没有。 但是我在他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女孩子写给他的信。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怎么可能呢?一封情书? 家明已经卅一岁了,早已过了收情书的年纪。我把他的西装裤拿出去洗,照例翻一下裤袋,不希望漏了东西,但是却看到了这封信。 我打了开来。 照礼貌,我是不应该读他的信,但是结婚都六年了,大儿子已经四岁半了,还讲什么礼貌? 看到女孩子的笔迹,我很奇怪,信上只写短短几行: 家明: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玫瑰 十七日 信寄出有三天了。奇怪,我并不是十分吃惊,也许因为信写得十分的好。情书或者就是应该如此大胆坦白、不肉麻不造作的。而且字迹又很稚气,像一个孩子写的,签名十分大,好像在什么文件上署名,证明一件事实一样,非常有决心的“我爱你”。 如果家明是教书的,我会以为这是他学生的杰作,但是家明在一间保险公司已经做了四年了。 这个女孩子,是谁呢? 我把信翻来覆去的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家明的公司,邮票是本地的。 同在一个地方还要写信,实在是浪漫的。可惜家明是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又有两个孩子。 忽然之间,我发觉我的手是凉的。 难道结婚六年,还比不上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他认识她多久了?他对她可好? 我不知道。 这个女孩子对他恐怕是好的,写这样的信给他。 我把信仍旧放在裤袋里,把裤子仍旧搁在椅背上。 家明下班回来,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 他吃了晚饭,与两个孩子玩了一下,就睡觉了。 第二天他出门上班,我再去看他的裤袋,他那封信不见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害怕。 这件事情,发生有多久了?他瞒了我又有多久? 他不该瞒我。 他可以马上对我说:“我不要你了,六年的婚姻,不算什么。”他可以这么说的。 他为什么要瞒看我?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我太糊涂了,我对他太信任,根本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情,我做梦也没想到有女孩子会写情书给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女孩子叫玫瑰。 很好听的名字。 我悲哀起来。恐怕她很年轻吧?我已经老了,但是我这段日子,是与家明一起渡过的,难道他不知道?我们毕竟是夫妻啊。 下午家明来了一个电话,他说他下了班有同事请吃饭,不回来了。这种电话是很普通的,我总不能将他与外界隔绝,我总要让他出去吧?但是今天我怀疑了。他真的是与同事出去? 我不相信。 我是无从调查的,我只是想,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样的?恐怕只有十岁吧?家明有没有骗她?我的睑色苍白起来。 我走到房间去,想开家明的抽屉,他上了锁。我与他已经结婚这么些日子了,他还把抽屉锁着,这是什么意思?而我,我却想偷开他的抽屉。我的天啊,我们两个人怎么变成这样子? 我找来了一管锁匙,这一管是多余的,本来早已束之高阁了,现在却又翻了出来。我打开了锁,拉开了抽屉。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应该去买英,买了菜回来弄饭,再去接大儿子放学,把小儿子从托儿所领回来,但是我却坐在这里翻丈夫的东西。 家明的东西放得很整齐,都是文件。他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吧?我细细的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有。我有点失望,但紧张之中,又有点宽慰。 然后我看见了一本地址薄,我快快的看了一看,里面夹着的一张纸片,上面写着: 黄玫瑰 落阳道十号二楼 那字迹我是不会忘记的。她姓黄,住在落阳道。我总算有了姓名地址。很奇怪,我推上了抽屉,没想到我会看到了她的姓名地址。 我推上抽屉,锁好了。 我把两个孩子都接了出来,把他们送到婆婆家去。 我饿了一夜,也心酸了一夜。家明是十点三刻到家的,他回来得特别迟。我看着他。 他脱了外套,点了一枝烟。坐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他问:“孩子呢?”他还记得孩子。 我说:“到婆婆家去了,明天星期天,让他们玩一下。” “唔。”他说。 他总是不说话,下了班最多看一会儿电视,然后洗了操,与孩子玩几分钟,就睡觉了。他显得出奇的累,开头我以为他是因为工作的关系,现在看来,恐怕是他对这个家的厌倦吧! 因为他没有出声,我也没有出声。 星期天,我以为他不会离开家,但是中午他还是出去了,他说约了朋友。我没问,问是没用的。他要是存心骗我,我说什么也不管用,问一千次他也能用谎话来堵我。 我忍受着。 我没想到我能忍得这么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记住了。落阳道十号,姓黄叫玫瑰,多好听的名字,而我,我只叫做淑芬。 星期一,他上班去了。 我打电话到他公司去,他的声音有点冷淡。“什么事?”他问:“我正忙着呢!” 我说:“要把孩子接回来吗?我想晚上与你去看一场戏。” 他答:“接回来好了,别麻烦妈妈,改天才看戏吧。” 我说:“好。”我挂了电话。 默默的坐了一会儿,然后到房间去换了一件衣服。我原应打扮得漂亮一点,不该像个标准黄脸婆的样子,但是我没有心思。 我出门。 叫了一部街车,我说:“落阳道十号。” 是的,我想去见见她,见见她没有什么不对吧?我想见她一下。或是见她的母亲一次,我想找个人说话。 车子到了落阳道。 我放下了心。落阳道原来是这么美丽的一条街,两旁都是影树,此刻开着红艳艳的花,房子都是老式的,顶高只有四层,深深的露台,都透着凉气。我的背被汗浸湿了,看到这样的屋子,却也忍不住松一口气。 住在这种房子里的,怕不会是鄙俗的人吧? 我上了二楼,木楼梯,洗得很干净,我按了铃。 隔了一会儿,我再按一次。 没有人应。上班去了?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女孩子探头出来。“谁?“她问。 我看着她。 她有很长的头发,轻而且软,松松的散在肩上。我的头发却因家事忙而剪短了,好打理。她的一张脸是蛋形的,下巴的线条很好。眼睛美而且亮,嘴唇很丰厚,廿三岁吧?我想,长得不算十分美,但却这般明媚。 她只披着睡袍,像刚刚睡醒的样子。 她不像我心目中的黄玫瑰。 “找谁?”她又问一次。 “找黄小姐,”我说:“黄玫瑰小姐。” “我就是。”她有点意外,“哪一位?” “我姓陆。”我说。 “陆小姐?”她问我,“我们好像没见过。” “陆太太。你可以不让我进来,我是陆家明太太。” 她呆住了。一手扶着门框,看看我。我低下了头。我是吓了她一跳,但这又有什么高兴可言呢? 过了很久,她说:“请进来。” 她拉开了门,我走进去。尽管是老房子,还是开看冷气,冻得舒服,客厅的窗帘拉拢着,暗暗的,桌子上一大瓶黄玫瑰,散看香气。家具都是极考究的,家明没有钱,他的薪水只紧紧够家用开销,他连这瓶玫瑰都买不起。我奇怪她看中了冢明什么? 家明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 我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家明配我是可以的,但是配她?我想家明配不起。 客厅右角放满了书。她不是那种女人,而那种女人也不会喜欢家明。家明没有钱。 这大概是我一直放心的原因,家明根本不是有资格找外遇的男人。 我看看这个女孩子。她比我想像中更好更成熟。 她比我略矮一点点,刚刚好吧,家明一直说我比他高比他重,她是纤巧的,宽大的睡袍遮不住她美丽的线条。她为我倒了一杯茶。 我欠欠身,我苦涩的说:“打扰你了。” 这么好的环境,难怪家明要留着不走了,我不怪他。这个地方有点像世外桃源一样,与外界隔绝了的。 我与她默默的对坐着。 她的头发垂在额角、眼角、嘴角,啊,无所不在的头发。 她忽然说:“陆太太,你……很好看。” 我冲口而出:“不,你才美,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说:“不,我认为你是美的,到今天我才知道。” 她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 我哭了。我问她:“你知道他结了婚?” “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可是,你为什么?”我问。 “我爱上了他。”她说。 “但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会愁没有男朋友?”我低声问她,我不明白。 “在开始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寂寞,我要找一个伴侣,他有很暖的手,很暖的身体,于是我说:好吧,就是他吧,我爱上了他。开头我没想到我会爱上他。” 她很冷静。 忽然之间我也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会来的。”她说。 “对不起。” “不不,道歉的应该是我。”她站起来。 暖手?我可不知道家明有很暖的手,我想他的手温应该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她却说家明有很暖的手。 “他……爱你?”我问。 玫瑰转过头来,她微笑,“他说是。但……就当他是吧,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他没有表现出来。爱一个人,我知道是怎么样的,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太容易了,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随便,只要那个人有一双暖暖的手,然而什么人的手是冷的呢?”她的笑转为苦涩。 “你是要家明与我离婚?”我怯弱的问。 “不是离婚的问题。只是我觉得……他并不爱我。” “但为什么你仍然与他在一起?”我问。 “我爱上了他。” “他不值得你爱,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所有写字楼里都有他那一类型的男人。” 她垂下了头,“或者你是对的,但是我遇见了他。他有可爱的地方,我为他很吃了一点苦,但是无所谓,他有他的好处。” “你不要嫁给他?”我问。 “有时候我想。当每个人都有丈夫孩子的时候,我看着总是觉得份外寂寞。我想嫁一个人。但是我不能与他结婚,我冢人不会准我嫁他。” “为什么?” “他……太普通。我家里人很挑剔,他们总觉得我该嫁个轰轰烈烈的人。”她笑了。 “可是你这样子与家明下去,有什么打算?”我静静的问。 我一直在发问,她一直回答。 “没有什么打算。”她说:“日子总是要过的,无论怎么样,他给我快乐,唯一抱歉的是,我偷了你的时间,也偷了你孩子的时间。” 我想到了每天我们的生活,以及他那份仅仅够开销的薪水,他对我的冷淡,我忍不住要苦笑,这样就算对我们有爱?恐怕家明最爱的,只有他自己吧? 他是聪明的。 忽然之间,我想到他是最聪明的。 他不会跟我离婚,何必呢?他现在与玟魂在一起,又没有顾忌,他已经得到了玫瑰的一切,离了婚,他娶她,怎么可能配得起她。 恐怕玫瑰如果跟了他,不到一两年,玫瑰也会变成第二个我了吧。他这样做是对的,在玫瑰那里得到了他的享受──他不要玫瑰的烦恼,只要她的欢欣。他在我这里,仍然有一个家,他是一家之主。 多么两全其美。 然而他是这么的损害了玫瑰,也这么伤害了我。 我倒还是活该的,谁让我嫁了给这个男人?但是玫瑰呢?玫瑰又犯了什么错误?他太利用她了。 我低下了头。 “他是喜欢你的。”我说:“我看得出来。” “我想是的。不过他是一个不错的丈夫,我的意思是,他总是记得家庭,记得孩子,也记得你,他是好丈夫,我见过比他坏十倍的男人。他是念旧的。我很想认识你,他常常提起你。” 她是怎么忍受的?为什么像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要与家明在一起?我太不明白了。 “你很漂亮,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没想到他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太太,我原以为你个子很小,相貌很普通。” “可是你比我更美丽得多。”我说。我是由衷的。 “不不,我长得不好,我从来不喜欢自己的脸。”她说:“请你相信我,我不会抢走家明,只要你明白,而且我没有能力把他从你手中抢走,如果他会离开你,他早就离开了。” 我说:“但是此刻他回到家里,像一个麻木不堪的人,不说半句话,一脸都是厌倦,这样的婚姻!拖下去怎么办?” “不会吧?”玫瑰看看我,“他显得这样爱家,他爱他的儿子,对我……他完全像对一个朋友一样,甚至没把我当一个女人,他不爱听我的烦恼,每当我诉说一些什么,他总是把话题远远的支开,所有我说他算不爱我,但是他是爱你们的。“ “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家。”我说。 “我的家?”玫瑰笑,“这是我父母的家。他们旅行去了。两个星期之后才回来。” “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我说。 “是,那当然,有哪个父母是不爱子女的?”她微笑,“他们溺爱我。” “你不怕令他们失望?” “我不觉得。”她说:“爱上一个人,与那个人的条件无关,有条件的大概不是爱吧?我爱上了冢明,也是很纯洁的,我实在是想好好的爱他。我的父母明白这一点,他们很不高兴,但是我总得有爱人的自由。” 我有点感动。“为了你自己好,你应该离开家明。请相信这句话出自我的真心,我不是为了自私叫你离开他。” “我晓得我应该离开他,我早晓得了。只是……做起来并非是十分容易。”她说:“我已经把感情付出去了。” “你可以挑一个好的男人。” “在我眼里,他实在是不错的。“玫瑰说。 我有点奇怪,我甚至忘了悲伤。家明在她眼里不错?我一直说家明不错,那是因为他还算是个尽责的丈夫,现在证明他另外有了女人,连这一点都已经被否定掉了。 玫瑰,这个叫玫瑰的女孩子,是一直晓得他是结了婚的,他对她并不负责任,但是她居然还说他好,为了什么?她看上去也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 “他只是……没有太大的理想。或者曾经一度他也有过理想,只是后来放弃了,我觉得他很年轻,你不觉得?他有点孩子气。” 我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他?孩子气?”我不能想像:家明有孩子气,我老觉得他有气没力的。 “你没有觉得?”她问我。 “没有,”我说:“完全没有。” “他很怕冷,你知道吗?他是怕冷的,我常常满屋子的开了冷气,他不喜欢,他怕冷。” 我说:“但这是你的屋子,电费是你父母付的,他为什么嫌这个嫌那个?他没有资格说话,他是一个荒谬的男人,我现在才发觉我嫁了一个这么滑稽的男人。” “是我给他这个权的,我们……是朋友,他不需要对我负责,我并不怪他,从头到尾,我是不怪他的,他并没有骗我,他对我是不错的。” “作为一个这么有条件的女孩子,你的要求是太低了。” “我只要一双暖的手,不管这双手是偷来的好,借来的好,当我寂寞的时候,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已经满足了。” “那应该很容易。”我劝她。 “不容易,像今天你来过了,我就不会再见他了,再见他,我会觉得不好意思。有时候我妒忌你,因为你有他,名正言顺的,而我却没有。” 我忽然说:“我跟他离婚好了,你可以有他,我觉得他已经不值得我容忍了。六年来,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无论你的吸引力有多强,他是不该做这种事的。” “不,他爱你。” “他才不爱我。”我说:“你相信我好了。” 玫瑰的声音低了下去,“男人大约都是这样的吧?我尽量把他想得很好。” “是我使你的幻想破灭了?他就是那种典型的男人,但是他运气好,他碰见了你,他原本不过想占一点小便宜……“ “不!”玫瑰尖叫,“他不是那种男人,绝对不是!” “我会把他说得那么怀?”我问她,“他到底还是我丈夫,但是你说了,什么男人都是一样的,他也就是那样了。” “你不要跟他离婚,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的家庭……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我以后不见他就是了。” “问题是以后我也不想见他了。”我说:“我还有一双手……” “不要因为我的缘背──” “不是因为你,我刚刚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原来我嫁了六年的男人,会是这个样子。” “你要与他离婚?” “是的。” “其实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她小声的说:“他,我老说他是不错的,你要是多了解他,你会发觉他是不错的。” 我冷笑了。 他们总是说妻子不了解他们。 他们总是说这种话。 我的天,如果我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也许我可以匀得出时间来了解他,如果我们的开销松一点,说不定我的精神就不会那么紧张,我的笑容会多一点。 我们的生活是生活,不是幻境。 生活有美丽的嘛?而他却挑剔我不了解他。 大概他认为玫瑰了解他。 我佩服玫瑰。 但是玫瑰得到了什么?恐怕也没有什么,正如她自己说,她不过得到了一双温暖的手,借来的。我愿意把家明给她,只怕她到那个时候,也会觉得家明的一双手并不比别人暖了。 她觉得他好,只是因为她还没有得到他。 家明与我有多久没有握手了?我不知道。他见了她,是常常拉着她的手吧?家明在她面前,或者是完全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累。 六年的婚姻。孩子。家事。整天的洗衣服收拾地方买菜煮饭。我累得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事。 近年来我唯一听到的赞美,竟出自玫瑰之口,她是我丈夫的外遇,她说:“你很美。”她说我美。 我没有眼泪。离婚不是容易的事。两个孩子又该怎么办?把他们安置到哪里去?我呢?我以后的日子又怎么过? 现在还可以麻木不仁的拖下去,来一个转变,恐怕我受不了,大概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有点羡慕玫瑰,她说离开家明,便可以离开他,而我,我却不能,我是一个上了枷锁的人。 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分别,她真是自由。 我的语气轻了下来,我很鄙下的问:“你……真的以后不见他了?” “是,你可以相信我。爱一个人是为一个人好,不是吗?我不会破坏他的家庭。”她说。 “我相信你,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她低下头,她很爱低头,很爱皱眉,那种神情,是非常诱人的,如果我是家明,我也会看上她,这么标致的女孩子,这么痴心,这么低的要求。 我叹了一口气。 这恐怕对她也是好的吧?她是不能嫁给家明的,即使家明不是有妇之夫,她还是不会像给他的,他与她差得太远了,我知道。 “我走了。”我说。 “对不起。”她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 我扶着她的肩,我说:“玫瑰,他不值得你这样。” 她侧头,脸上的悲伤是无法遮掩的,“或者他是不值得,但是他没有骗我。” 我忍不住说:“谁会骗你这样的女孩子呢?” 她苦笑。我走了。 街上骄阳似火,我说过,与玫瑰的家好似两个世界。我忽然不怪家明了,我说了他许多坏话,也许我们两个人都累了,他能找到这样的地方来憩一憩,难怪他要来。 我把孩子接了回来,照样煮饭。家明依时下班。我一句话也不说。以后的一个星期,他都没有“同事请吃饭”。开始的时候,他有点神不守舍,我甚至看到他呆呆的站在窗前。电话响的时候,他特别紧张。 这都是为了玫瑰吧?我不怪他,玫瑰本来就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我也想念她。家明即使选了她,与我离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确要比我好,我绝不怨她,要怪,我也只怪家明。 玫瑰果然不再见他了,她答应我的事,可真做到了。 我有点愧意,没想到她这么有诚意。 家明过了两个星期,才渐渐恢复正常,他常常留在家里与孩子们玩,仍然是一个好丈夫的模样。我为玫瑰惋惜。这么难能可贵的女孩子,也不过只叫他思念了两个星期,我没有丝毫的妒忌。 爱情只是男人生活的片面。 我想到了玫瑰那天一脸的眼泪。她一直说他好,她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但是也为她做了什么?他不过把她当突然而来的艳遇? 我反而想念她。 是的,我会想念她很久很久。 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我们的家还是与以前一模一样。家明每天上班下班,把薪水拿回家来。我每天在家做那些做不完的家事。家明大概不晓得我见过玫瑰吧。 但愿他不知道。 我会一直装下去,装作不晓得这种事发生过。玫瑰说过,他们都是这样的,而我们,我们要生活。 戏: 我坐在报馆里,无所事事,一直在翻报纸,下午总是没有事。放下了报纸,我走到窗口去看看。报馆在十楼,看下去也够高的,车子一部接看一部,像玩具火柴盒车一样,是下班的时候了。人家下班,我们才上班,做记者,一向如此,在报馆做了十年,总算有点名目,在编著一版娱乐版,辛苦是辛苦的,忙也够忙,但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 不知道是谁在玻璃窗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还写着一个“福”字,我叠着手,笑了笑。 这种时间,报馆是空的──大多数同事都没上班,我是没事可做,在这里守着,说不定有一只兔子跳出来。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拨开了杂志报纸,想写一些稿子。 结果电话铃响了。 我跑去听,“喂!”这是我私人号码,不用报上任何名字。 “玫瑰吗?”那边问。 “是。”我问:“方叔叔?” “记性好,认得我的声音。”那边哈哈的笑起来。 “我们是干哪行的?”我笑问:“大导演的声音还认不出来,想死?有何贵干?尽管指教。” 他笑了,笑了很久。 总有事吧?我想,既然叫得他一声“方叔叔”,有什么疑难杂症,可以解决的,总得替他解决才行,大概又是有新片上演了,想我不露痕迹的帮他宣传一下。 他人很豪爽,很有魄力,而且不过份,很少有记者拒绝他,正如我自己所说:我是吃哪一行的? 他说:“打电话到你家去,家人说你在报馆,这么早就来了?忙?” “还好,今天我当值。”我说。 “倒还看不出你做事这么勤力,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去看你出道的,那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谁都有过这么一段过程的。”我笑了。 他话归正题:“有一个新人,想叫你看看。” 我哈哈的笑,“我又不是鉴定家,有什么好看的?” “公司想把他捧一捧,”他说:“我觉得他有资格红起来,你看一看,给我一点意见,我们吃顿饭,好不好?” 他这样问,难道我说不好?看一看?没这么简单,所谓看,就是写点东西捧一捧,吹一吹,务使这张报纸的读者都记住这个新明星的名字。 当然他是不会勉强我的,我的眼角高,他不是不知道,值得写,就写,不值得写,当然不提,这也很公道。 我说:“你棒的人,有谁不红的?可惜红了就走,改天你捧张椅子,看红了有没有人来挖角。” 他笑,“这算是褒我?可是也贬了不少人,真够刻薄!” “没法子,干我们这一行的……” “看你,开口‘这一行’,闭口‘那一行’,你是干吗的?抢哪家银行?”他说,“今天晚上七点如何?” 我看看钟,“五点半了,回家换件衣服,刚刚来得及。” “唉呀!你换不换衣服,看上去还不是差不多,我从小把你看大的,还怕什么?”他打趣着。 “是个小生吧?”我郑重的问。 “是的。”他说:“如今捧女角更划不来,如果肯脱,也根本不必捧,她们自然更有办法,导演还得请教她们。” “好,七点半,你在家门口接我。”我说。 “再见。”他挂上电话。 我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张字条,说今天不回来了,压在烟灰缸下,就回家去。 常常有人因为这种事请吃饭,这种饭最难吃,总得付出代价。有些记者贪小便宜,我没有这种习惯,故此架子也就大一点,招人非议。 换了衣服,我喝一杯清水。我总是喝清水,一个人,懒得冲茶了,父母不在家。我在房间坐了一会儿,很是无聊。忙惯了还是多忙的好。工作多了,日子很容易捱过去,没有事做,简直渡日如年。 我呆呆的看看电视,七彩的画面在闪动,没有声音。我看看钟,七点半多了,下楼也差不多了,我吁出一口气。取过大衣,推开了门。 方叔叔总是很准时的,我喜欢他这一点。 他的白色“宾利”停在我们口楼下,司机坐在前面,司机旁边有个年轻人。他在后座。看到我,他马上替我开了车门,我钻进车座,关上了车门。 他说:“玫瑰,这是我的新人方正。”他马上介绍。 我问:“是艺名?”很简单易记的一个名字。 “是,”前面那个年轻人转过头来,“艺名。”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我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方正,大概是导演给他取的,方方正正,没有什么不好。我坐在车子后面,只看到他的后颈,头发很长,贴在领子上。西装是丝绒的,好像是深蓝,好像是黑色。 汽车很豪气,暖气使我觉得疲倦,我靠在车座上,一直不说话,这也是一种享受。 方叔叔问:“怎么,最爱讲话的人,不开口了?” 我笑看反问:“谁最爱讲话?” 车子停了下来,才驶了十分钟。导演与我下车,我们三个人站在街上,导演问我喜欢到哪一家饭店,我说随便,他定要吃法国菜,我说无所谓。 我们进入了法国餐厅,光线还是很暗,不过我可以看得清楚这个新人了。好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年纪极轻,恐怕在廿岁之下,并不算十分高,瘦长条子。一双眼睛深得有神,浓眉,嘴唇薄得倔强,笑起来却像一个婴儿,那种纯真感情是无法形容的。他的脸独特得很。 这么一个小生,不红似乎也很难,何必还要我帮忙! 恐怕方导演这一次直是为了请吃饭,献献他的宝。 我们挑了张桌子坐下来,蜡烛下我看看导演说:“我不说一白话!你只要把他看得牢,别放他走,就行了。” 导演眉开眼笑。他的新明星却还不明白我们说什么,但是他很稳重,礼貌的陪着微微一笑,无限的魅力露了出来。 当面对着一个人评头品足,似乎真的很过份,但是我对着的是一个戏子,中国人对戏子有资格这样做,而且我是记老,有说长道短的权利。 不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的确少见,不但五官长得好,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我心里想:他是什么出身呢?好还是坏? 我不硬瞪看他看,但是也看实瞄了几眼。 方导演郑重的对我说:“玫瑰,公司要捧他,应该怎么做?” 我毫无犹疑的说:“登照片,照片越大越好,让观众自己的眼睛看,不需要俗气的宣传文字。” 导演又问:“你的报纸肯登他的照片?” “肯。”我笑,“一连登十天,好不好?即使老板怀疑我收了你的黑钱,我也不出声,怎么样?” “太好了。照片,一连十天,一个字也没有?” “最后一天登名宇,读者急死了,一定记住他。” “玫瑰,很好,一于照你的做法。”他拍了一下桌子。 他用手搭着方正的肩膀,“怎么样?”他是很得意的。 我取笑,“谢谢姊姊呀。”我说。 方正并不老实,眼睛里闪着一点狡黠,“太年轻了。”他说:“怎么能做姊姊?” 我摇头,“千万别学这种油滑,一学就跟他们一样了。” 导演说:“不做姐姐,做妹妹也是行的。” 我横看看他说:“太没道理了!导演,我是叫你方叔叔的,你怎么倒取笑我起来!” “对不起,玫瑰,”他道歉,“大家说着笑,玩玩。” 我也笑了,这此一年来,独自在外打天下,什么笑话没说过?再也不忌的,然而在生人或是熟人面前,特别可以装一下胡样。 上了菜,我就吃。方正坐在我对面,我就信口问:“几岁了──我是记老,恐怕可以问吧。” “十九。”他答。 “本名什么?” “范家树。” 他一直答下去:“家里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现在签了八年合同,导演说时间太长了,改五年。” “拍武打片,导演说武打片就快没落了,但是文艺片却难找题材,太婆婆妈妈的也不好。” “是导演无意中看到我的照片──我参加国术比赛,才得第四,不过运气比任何人都好。” 他笑了。 我看着地。答是答得有纹有路,规规矩矩,然而三句不离“导演”,红起来导演还得看他的脸色。做戏的都这样。我这位方叔叔也是明白人,然而拍电影终归得用小生,可惜料子越好,越难控制。 看看他,我觉得自己老。虽然说只廿多岁,而且又长得年轻,但是不能比,一与正直的青春比,就原形毕露了。我暗头里叹气。 他是天真的,仿佛真是早上七八点的太阳,无限春光在眼前似的,我有点喜欢他,喜欢他对世事一无所知,好好的白纸总是要染污的,十年前我比他更白。算了,出来吃一顿饭,就带上了这么多奇怪的想法,无聊。 吃完了导演还要去喝咖啡,我想推辞,一想回了家,左右也不过是睡觉,不如去散心散到底。 到了他们出没的咖啡座,导演碰见了一大帮熟人,一坐就坐过去了,剩下我与方正两个人在一张圆桌上。导演老半天没回来,像把我们忘了。 方正不耐烦了。我含笑的看看他。天生明星材料,他会喜欢电影圈,这么不甘寂寞,这么爱热闹。 他偷偷的跟我说:“玫瑰,我们先走?” “你不怕?”我笑问:“回头你导演不见了人,会找,” “才不怕。”他说:“他知道我在那里。” “好的。”我笑,“走吧,多坐也腻。” “来!坐我的车去兜风去!”他拉我起来,取出钞票搁在桌面,我们两个就这么溜走了。他牵着嘴角,似笑非笑,很是动人。我总是觉得他的特色是动人心弦。 街上的空气很新,却下着雨,雨是忽然来的。 我问:“你的车呢?”街上映着霓虹灯的七彩,雨水一晕一晕,我有点心不在焉的问着。 他有点尴尬:“就是没告诉你,车在停车场,而且是开蓬的,现在又下雨。” 我笑了。 到现在才看清楚,他的西装是深蓝的。现在他还可以站在街上,三五个月之后,恐怕会围上一堆影迷了,至少有人指指点点,不会放松他,他会不会想念如今的自由? “就这样走一下好不好?”我问:“空气难得新鲜。” “好好──你不怕淋雨?”他诧异的问。 “不怕。”我说:“只怕导演现在穷找我们。” 他低下头笑了。我们一直走看,雨很细。 “以前干什么?”我问他:“念书?” 他看我一眼,“别笑我,我是修机器的。”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我点点头,欣赏他的坦白。 “我父亲开一家小小的车行,我跟他做一辈子,也没出息。” 我抬头:“做明星会有出息?” 他犹疑了一下,“至少他们给我的薪水不坏,而且他们说我会有扬名的一天。你也这么说。” “是的,我没有骗你,我见过太多的明星,谁该红,谁该不红,总有点分数。不要见怪,你不像车行出来的。” 他兴奋,“我希望好好的干一干。” 我不出声。这是一项赌博,他赢的成数很高,但是吃这种暴起暴跌的偏门饭,还比不上守着一家小车行稳,现在跟他说,他死也不会明白,将来明白了,又来不及了。凡世事多数这样,如今他名利心织,再泼几盘冷水,也是徒然,我还是省点唇舌算了。 雨忽而之间大了起来,我与他并没有急步奔,他只是指指前面有遮盖的地方,我们走到屋檐下去。 他说:“这层楼就是我的家,要上去看看?” 我诧异问:“这么近?”这附近都是中上级的小型住宅。 “是。”他耸耸肩,“公司为我准备的。” 电影公司就这样,把好好的年轻人拉过来,像买了一样道具,塞进什么模子里,就定个什么型──谁是玉女,谁是武后,谁是影帝,谁是巨星,出尽法宝,不过是想捞几个钱,不过总算互相利用,倒也公平。 “你一个人住?” “是。”他说:“我会煮咖啡。”他春着我,“请你喝?” 我笑了,跟他上了楼,他住第十一层,小小的一房一厅,布置可以说豪华,然而其俗无比,却也不会比一般明星住宅差到哪里去,公司待他是优厚的,方导演有功。 他没一会儿就捧出了咖啡,肴来还真有一手,另外递过来一条大毛巾,坐在我旁边。 我抬头,“干吗?”我问。 “擦擦头发,都淋湿了。”他说:“当心伤风。” 他做得这么自然,我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就呆住了。 他问:“当记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没见你之前,导演说起,我还以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他说得很孩子气。 “不敢当,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脱了外套,里面一件米色的麻纱衬衫。恐怕是他导演的杰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戏。 “你不会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给我看。 “为什么要笑?这是劳力。”我说:“劳力操饭吃,可贵。” “导演叫我说是练功练成的。”他天真的说:“不准再提车行了。” 我笑了,“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他皱了皱眉,“你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见过另外一些记者,你不一样。” “这算恭维?谢谢。”我伸出了手。 他与我握握手,放开了。他的手强而有力,与他织致的脸不配。 我问,“你认为值得?由电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个人,受他们的控制?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进去容易,一当你习惯了荣华富贵、花花世界,出来可也就难了,你年轻,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惊奇了,“为什么你这样问?”他肴若我,“每个朋友都为我庆幸,他们都羡慕我,怎么你倒这样问?” 我微笑,“我问错了?” 他摇摇头,“我只是不明白──你对电影界很熟?” 我默默头,“我在报上编娱乐版。” “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很多人说他们坏。” “坏倒不坏,”我笑,“哪里都有坏人,这样子说来,报馆里的坏人并不见得比电影界的坏人少。我有一句评语:他们都太聪明了。” “太聪明不好?”方正奇问。 “不好,”我说:“都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的人。你耽久了,就会明白我的话,现在你年轻,我不想扫你的兴。” 他不服气,“你有多大了?完全一个前辈似的教训我。” 他替我把湿大衣挂在电暖炉附近供干,又再给我一个垫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岁。”我说。 “真的?”他一怔。 “骗你干什么?” 他细细的打量我起来。我含着笑,由得他看。他是一个可爱聪敏的孩子。方叔叔选人,总不会错。他是好材料,我喜欢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过份,一点也不油头粉面,但是观众不会忘记他的脸──漂亮得太特别了。 看够了,他说:“也不过八岁而已,而且看不出来。” 我说:“八年。等你有我这么大的时候,回头想想,就不简单了。” “八年,八年后我会红吗?还是仍旧在车行里?”他倒在沙发里,“事情是难以预测的,是不是?” “放心,你会红。八年,可以维持到那个时间。” “赚到了钱,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较好的教育,”他说:“不用像我这样,做个粗人。” 我听着他,不知怎么,嘴边一直含笑。电影界里特别多孝子孝女,现在又来了一位,还没开始,就牵念着家,皇天大概不会负他这样的孩子。 他忽然说:“玫瑰,我喜欢与你说话。” “谢谢。”我说。 “真的,你说了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导演,他也常常教训我,但是他的调子不同──你认识导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现在听在耳朵里,恐怕会觉得有点不伦不类?他学问很好,有魄力,是电影界难得的一个人物,你跟看他,听他的话,绝对不会错。” 方正点看头。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 他现时觉得跟我说话有意思,将来就不会这么想了,将来他有随手可得的女人,大笔的片酬,闲来喝酒赌博,反正每个人都走这条路,他最有志气,也不过努力学习,升任导演,但是导演这么多,他会成功吗?恐怕不可能,以他的底子,做明星可以,不过是个牵线人儿,当导演得有脑筋? 我看不出来,他只有一张漂亮的脸。 八年合同,恐怕也是他黄粱梦醒的时候了。 看着地,我有无限的感触,任何一项职业都有起有跌,只是电影界的上落特别厉害,短短几年而已,旁观者都很清楚,但是当局的那些永远迷迷糊糊。 “你的报纸真会登我的照片?”他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了。 “当然。” “照片呢?”他好奇的问。 “你的导演会给我。”我答。 “我很怕拍照片。”他说:“不是假话。” “慢慢就习惯了。”我淡然说。 怕拍照,怕应酬,不赌不嫖不喝不吹,闲来开跑车,看剧本,听唱片……都是老套,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套,我听过多少次了?一向不喜欢访问明星,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都是绣花枕头呢? 我倦倦的靠在沙发上。 他说:“累了?” 〔想回家。”我说。 “再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留住我。 “为什么?”我笑问。 他坦白的说:“我寂寞。” “啊?” “签了合同两个月了,我跟以前的生活脱了节,又没追上现在的生活。很想念以前的朋友;做完工,去买两瓶啤酒,坐着聊天,去武馆练拳,开着车子到处飞。现在没这些自由了,”他笑笑,“导演不赞成我见以前的朋友。” “这是牺牲。”我看看他,“有女朋友吗?” “阿桂?”他笑笑,“是的,她是女朋友,导演说我们还是不见的好,特别想她。”他说:“导演介绍了几个给我,也是公司里的人,很美,不过我还是想念阿桂。” 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清丽的女孩子──微黑的皮肤,扁扁的睑,大眼睛,一脸的纯真,穿套唐装衫裤。当然,这样的阿桂胜过任何女明星。 方正低下了头,“恐怕以后见不到她了。” 对他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他对我说了这么多话,还没有一句假的,真是难得。 他抬起头来,“我没有说得太多吧?你有没有烦?” “当然没有。”我说。 他放了一张唱片,声线很低。他朝着我笑了。 我看他的举止行动,真的没有一点像是车行出身的,恐怕要归功两个月的严格训练。将来宣传稿子会把他写成怎么样?! 他的电话铃响了,他去接听,听筒一搁在耳边就向我装鬼脸。“是的,导演──你不睬我们,我们只好先走。不,玫瑰在我这里,没做什么,我们听音乐聊天。什么?怎么可能?当然坐在客厅里。她漂亮?当然,从没想到有这么漂亮记者,是编辑?好,我记住。再见,是,我知道。”他挂断了电话。 我瞪他一眼,“你们俩倒是很会吃我豆腐。” “对不起。”他道歉,“是导演乱讲。” “而且你的咖啡里加了酒,”我说:“是不是?” 他说:“有一点点白兰地。” 我摇摇头,“真的看不出你。” 他有点合,“不会喝醉的,只有一点点。” “要灌醉我,不容易呢。”我笑,“你那导演说什么?” “他说不反对我追求你。” 我一怔,可忍不住,真的笑了。“他太滑稽,追求我有什么好处?”我用手托着头。 “好处多着呢,”他坐在地上,“你很漂亮,又能干,对我有帮助。报纸上会天天登我的消息──人家不给导演面子,也得给你面子。又能制造一段新闻,让记者渲染一下,对我这个新人来讲,有什么不好?” 他分析得这样明白,真是难得的聪明人啊! “换句话说:我可以利用?”我问。 “不,我喜欢你。”他看看我。 我笑了,今天晚上,我一直在笑。与电影界的人在一起,就有这个好处,不管是真是假,他们懂得哄人。方正已经不简单了,不能小看他。 “我想跟你跳舞。”他说。 我点点头,站起来。他在咖啡里搁的不知道是什么酒,我竟有点晕。 他拥着我,我们在灯光下慢慢的跨着舞步。 他问我,“如果我真的追求你,怎么样?” 我摇头,“别傻了,你总归是个孩子,不管多聪明,还是个孩子。你放心,我一定给你做好宣传,我跟你导演是十年的交清了。其余的别去听他,你当然很快会找到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 “也许是吧。”他有点失望。 “你会进入一个新世界。不必怕,你有后台,报纸上出现第一张照片,是叫你兴奋的,当每本杂志,每张报纸都有你消息的时候,说不定你还烦呢,将来自有一千个一万个捧你的人。” “不过你是第一个。”他认真的说。 “如果你还记得我,你就不适合做戏。” “我会记得你。将来成了名才捧我的,并不稀奇。” “这倒是难得,”我笑,“我捧过不少新人,并没有希望他们记得我,他们也确实没有记得我。” “是吗?”方正怀疑的看我,“有这种人?” “有,”我笑,还是笑,“怎么没有?一个谁都不认得的新人,月薪九百五十元,刚升了男主角,帮了他多少忙,他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大明星了,好几万块一部片酬,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要找他,却比登天还难,没什么稀奇的,人情本应如此。” 他不响。 曲子没有完,我们还是规规矩矩的跳着舞,他忽然在我额上吻了一下。我放开了他,取过了大衣。他替我把大衣穿上。“走了?”他问。我点点头。“几时再见你?”他渴望的问。我摸了摸他漂亮的脸,不响。何必见我?他还会有空见我?我也未必有空见他。 照他导演的做法,他不出三个月就平步青云了。 他开门,送我下楼。他说:“你会相信我,我是喜欢你的?”他笑了。 “我相信。”我说。 “谢谢你。” “很高兴认识你,”我说:“祝你前程远大,方正。” “谢谢。” 我看着他,“不用送我了,我自己会回家。”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说。 我点点头。 我想劝他,劝他回头,回去见他的阿桂,回到他的车行里去。那才是他的世界,去那里他会找到应有的快乐,但是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雨仍旧下看,他陪我等街车,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友善,很温和。他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我再一次的想,唯有这样,才希望他得到他的快乐。 车子来了,他代我招手,街车停了下来,他替我拉开车门。 “谢谢。”我说。 “我应该谢你。”他说。 “祝你快乐。”我忍不住说。 他有点不明白,“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车子开走了。我觉得疲倦。或者我是来了吧,洞悉了一切。他才刚开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分别,辜负了导演的一番美意,然而今天晚上,谁都老老实实,没有做戏,倒是很美。这是值得纪念的,我想。真累,回去该倒头大睡了。 又三年: 我还记得大热天在威尼斯迷了路。乘的船不是该乘的船,一般陌生面孔,到了站,人家下船我下船,在码头上站了一站,便走入一条条的小路,迷宫一般的,也不需要人带领,便走到了圣马可广场。很自然的讨价还价,买东西,看风景,因为向导不在,特别的高兴,有一种冒险,到最后角子都没有了,把皮夹子给小贩着:“没有了,没有钱了。”小贩就把明信片送给我。 玩了很久,给向导抓住,骂了臭死,她是一个很漂亮的意大利小娘,叫玛莎娜或是类似的名字。因为口袋里没了钱,所以也很乐意被她寻到,借了钱再吃冰淇淋,不知旁人有什么想法。 在这种地方碰见英国人,也就可以视为自己人。后来有一位伦敦小姐,带我走完了苏伦多,还请我喝咖俳。这样的萍水相逢,使我很是感动,于是把以前男朋友的故事一古脑儿的说给她听,反正分了手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好就是好在这里。说到老家,她发着誓:“再也不要回英国!” 巴黎那位英国导游小姐也是一样,她摇着头,喝着咖啡,十分冰冷的说:“住惯了巴黎,谁回英国!” 一点留恋也没有的。我看着她浅蓝的眸子,很觉得惭愧,天下问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牵牵绊绊的,八百多年前的事都还忘不掉。 这两个女孩子的面孔,到此刻我还记得的。身为英国人,到了外国,就忘了英国。 我在英国的生活,并不见得愉快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却不恼恨英国。住在小镇里,熟悉的小店,熟悉的面孔,至少是个住人的地方,长久住在威尼斯,恐怕是要累死的,大概也不见得,住香港的人更应该奔波至死,玩死,吃死。可是谁也没死,不是我咒人,大家都好好的活着,譬如说住台北也可以到处逛。美芳天天劝我去西门汀,我就是不肯去。在沥青街道上可以煎得热鸡蛋的,还是躲在屋子里好,况且天长地久,留着这些地方慢慢去,一下子去完了,后半辈子做什么好? 只觉得笑起来一脸的皱纹,一脸的雀斑暗疗。玉珊看了我之近照,挤眉弄眼的说:“喂,我们的杂志用得上!作‘美容前’的示范!”这小娘也任地坏,我那些女朋友没有一个是好惹的。那么兄弟呢也一样,二哥阴阳怪气的说:“又拍照呀?又卖白花油呀?随稿附送照片呀?” 以后是不能拍了。 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十分有一种青灯古佛人“已”老的感觉。但我还是乐观的,大胆的,半夜春司马中原的鬼故事,一点也不害怕,很希望有鬼附身,最好是曹雪芹的鬼,让我写下了红楼梦后四十回,那么即使吐血三升,也还是值得的。做人无聊,只好洒洒狗血。 红楼梦里小红说……不过是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三两年的光景……各管各去了。 真的,三年也这样的过去了,无不散的筵席,临走前一天晚上,很想哭一场,培养了半日情绪,还喝了很多酒,怎么样也哭不出来,有什么好哭的呢。 夏绿蒂来送的行,她小姐还是那件雨衣,那个红包包。我跟她说:“你干吗不上来?在楼下穷等?我六点半就醒了。”她讪讪的说:“你或者有男朋友……”我笑:一”个也没有。”我摊摊手。 初来的华籍女子老以为到了英国容易交桃花运,三两个月就可以嫁个爵爷,接了爹娘来享福,那儿有这样的事情,有人在这里磨了十年,一间学校转到另一间,还是没有结果──什么结果也没有,连文凭也磨不到。 昨夜看“中国近代史四讲”,八国联军入京──“……则早知联军入城,必无可幸免,妇女更虑受辱,因此投并自缢死者,多至不可胜数,其有名老,如大学士徐桐及其全家……”我忽然有种汉奸的感觉。居然在英国三年,跟洋人有说有笑,好不滑稽。当然我很是罗生门一番,解释我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读书是读书,不比某些女子,到唐人餐馆,拖了个洋小子,用广东话教洋小子说:“叉烧饱!叉烧饱!”真是人各有志,虽然连新界去的女侍也看不惯了,问我:“那女的你认识?好不要脸!”然而那女的有她的道理,她的道理比近代史四讲充分多矣,那女的说:“上帝造人,无分彼此。”人家把上帝都抬出来了,我还好说啥子东西?只是想想那干“投并自缢死者”,未免太可惜了,这年头,谁都该像赛金花一般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多读历史是没有好处的。 初到贵境,看见大英博物馆有徽宗的瘦金体,忽然之间很气,就尖声的问教授:“哪里来的?哪里来的?”教授心平气和的答:“偷来的,偷来的。”咱们中国人的打簧金表,不知是哪里来的。 后来也就习惯了,有时候跟同学吵架,他们说:“你们这些血淋淋的移民。”我毫不考虑的回嘴,“你们这些天杀的法西斯殖民地主义!” 完了n老师听见了,温柔的问我:“占姆有没有得罪你?他说话很含恶意。” 我还庇护这该死的同学,说:“没这回子事,大家闹着玩,没事。” n教授还顶不放心的样子。我却很替他不放心,如果他再不放心一个外国女学生,他还是准备辞职吧。后来他也弄明白了,所以我俩在走廊看见,老远笑一笑,就算了。 张太问我在那边的生活如何,我形容给她听:“喏!就好像张彻到了一个地方,碰见一百多个倪亦舒,言语无味,面目可僧,很吐血的。”这形容大概很传神,故此张太笑了。真是很言语无味的一群人,会搓麻将,会得浅白的英语会话,会煮一两个菜,这是华籍学生。马来亚人奇多,马来亚人从不到别的国度去读书,都赖在英国,正像台湾人都爱上美国一样。我花了很多精神来同情他们,对我来说,一个中国人如果不看红楼梦,也不过是亮瞎子,他们有连“卧冰求鲤”的故事也没听过的。在宿舍里我成了一个说故事的人,相信我,这些人的理解力差过航弟。(航弟是我的侄子,五岁,也是我的西施。) 或者我是不该去的。但是这是黄河的问题:勿到黄河心勿死,到了黄河来勿及。多少有点好处,譬如说我学会了为自己担心,不为英国人担心。香港人喜欢悲天悯人,为影评也带一句“……英国真没落了!”实在学贯中西,为影评还得带政治评论的。我很替香港担心,决不替英国担心。英国关我啥事,我头发又染不黄,皮肤又漂不白,虽然身份证明书上没有国籍,恐怕死了还是要做中国鬼的,干吗要替英国人担心事?人家罢工管罢工,女皇照样穿得漂漂亮亮,在网球赛上颁其金杯奖。我很高兴我并不是“血淋淋的移民”,我要走就走了……真是无情无义。 做移民大概是最没有味道的吧。我老是挂在嘴上,“马上走,马上走。”果然马上走了。在伦敦碰到一家美国移民,老早去了,他们称自己为“北平人”,国语说得很好,搭讪之余,那位中年先生对他八岁的小儿子说:“这位阿姨说的是英国英语,好不好听?”那小儿子只笑。他还会用国语说他自己的名字。英文好也就行了,最可怕是英文不识,中文是文盲,挤在一条唐人街里,我们每次走到唐人街总有种说不出的可怖可惧、憎恨厌恶,回到宿舍,非得放一大缸热水,好好的洗刷一番,不足以消除那种羞耻感──头一次为同胞羞耻,也不过是出发自私,我一向是要面子的人,谁蹋了我的台都不行,我的台是留自己蹋的,非常的哲学。 最后的晚餐(不是那一个最后的晚餐),夏绿蒂大早来接我,咱们在一点钟才考完了法律,她四点钟就来了,陪我说话。她是英国人后辈中之佼佼者,含蓄,有礼,顺得人意,说过话不算数,聪明,和善,大智若愚,果断,爽利,有恨必记,有恩必报。老实说,我认识她三年,始终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是咱们俩互称老友记。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做真正的老友记。 夏小姐与我三年来的对白,可简化如下: 我:“夏小姐,我老人,我考试会及格吗?我的稿子怕没人要,我又找不到男朋友。” 夏:“谁说的,你看上去比我们都年轻,成绩太好了,稿子又那么受欢迎,男朋友一大把,你要学我,看我,我整个上半辈子就像一个长长的喝茶时间。” 我:“真的吗?” 夏:“真的……” 我相信她是掩着良心说话,可是她那些可爱的假通通推销得掉,大家都心安理得。 我非常的喜欢她。谁娶了她是有福气的。 我们那个下午天南地北的说看话,忽然就老实起来,她的作业拿了七十四分,艾莲的八十九分,我的还没拿回来,因为n教授一向改卷子特别慢,我说n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喝酒,抽烟,三个月不来上课,一到课室把考试题目都写在黑板上写了等于没写,一年教的还没那么多,上课蹲在桌子上,说粗口骂技工,我与哈里吵架,哈里过来捏我的脖,!我叫救命,他只是劝哈里:‘哈里,我班上已经没多少人了。’那天我叫他解释一个问题,他死推没空,说了半天,后来我看见他在教员室赌沙蟹,真太像一个男人了。” 夏绿蒂瞪着她那绿绿的眼睛,用其正宗大不列颠的口音问:“真的?”抑扬顿挫。 “真的!”我肯定的说。 “但是你一直喜欢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弟弟──” “跟你弟弟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后来我们真去了晚宴,且叫了计程车去的。 她忽然坦坦白白的说:“你喜欢紫纳梵,是因为他像一只大大的、很适合抱的玩具熊!” “这不对!”我笑说。 她不响了。当然她是对的,这是夏小姐小滑头码子一辈子唯一对我说的真心话。当然她是对的。 晚餐的时候那只可爱的大玩具熊坐在我们对面桌子。我真没想到他也会来。哈里坐我旁边,整个晚上的对白也可以节录如下: “跟我去跳舞?” “不去。” “去吧,好不好,求求你,求了你三年了。” “让我考虑。” “考虑了三年了,要就去,要就不去。” “不去!” “去吧。” 对面的女同学:“你太皮厚了,哈里。” “血淋淋的地狱!” 我:“r先生,哈里对我说粗口。” r老师转头,“他说什么?” 我:“他说‘血淋淋的地狱’。” r老师:“你闭上嘴,哈里。” 哈里:“不公平,她也骂了我!你们总是帮她,头一年这人连锅子都不会擦,她说从来没有擦过锅子,r老师帮她擦了一年!” r太太白r老师一眼:“在家又不见你这么勤力!” 夏小姐笑,大家笑。 哈里:“去不去?” 我:“不去!” 这时候已经五“个”拔兰地在肚子里了。 夏小姐白我一眼说:“这人越喝得多,越精神正常!” 我笑。 咱们在菜牌后面印了考试题目考老师,那出题目的口气跟他们像透了,我笑得下巴口直发麻。 ①历史──描述天主教宗,从始源到今日,特别注意但不需要认真应付其社会、政治、经济、哲学对欧洲、美洲、亚洲、非洲之影响。请尽可能简单、精略、扼要。 ②医学──已供给汝一把剃刀、一块纱布、一瓶威士忌。将汝之盲肠除去,不准缝合,待教授来检查,汝有十五分钟时间。 ③公共关系──两千五百名暴动移民拥入大使馆。改必需使其安静,汝可用任何古语──除却希腊文与拉丁文。 ④音乐──写一钢琴协奏曲,以横笛及鼓奏出。在汝之座位下有钢琴一具。 ⑤社会学──估计世界末日对社会之影响,设计一实验以证实汝之观点。 ⑥工程──一技强力长枪零件在汝之桌上。汝可以找到拼合指示,以中文写出。十分钟内,一只饥饿亚洲种老虎将会被释放进汝之房间,请准备适当之动作,并且解释汝动作之重要性。 ⑦普通常识──演释宇宙。详细解释。举三个例。 我最喜欢第⑦条,笑得昏了头。 那边厢荷顿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话,“各位各位,先生女士。”他那剑桥口音,“今天晚上十分高兴,十分高兴,因为校长生病,系主任没来,所以由我发言,较为顺理成章──” 大家嘘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们为荷顿先生拍着手。 他说下去:“有一个爱尔兰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祷告,她说:‘圣母啊,你不犯罪而怀胎,请让我犯罪而不怀胎。’!” 众大笑,嘘声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学生勿像学生。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一向说话是上下不联贯的,不过大家很高兴──” 我跟夏绿蒂说:“他的英文说得真好,你也一样。” 夏小姐曰:“那里那里。” “他醉了。”我说。 李察说:“有机会名正言顺的一醉,不亦乐乎?” 有人叫我,“衣莎贝、衣莎贝!” 我转过头去,那边乱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学穿苏格兰裙子来吃饭,醉了在那里展览大腿。 我说:“我的天,这么奇怪的一个晚”。” 宴会仿佛不打算散了。荷顿老师抱着一盒艾莲代表大伙儿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们面前,n老师坐在他旁边抽雪茄,喝拔兰地,哈里斯坐我身边。 我笑说:“除了荷顿先生,n老师家在说美文,声音永还只在喉咙里,听死人,哈里斯老师嘛,乡音太重。──” 哈里斯说:“你当心点,衣莎贝,你要记得,我还没有改卷子。” 荷顿摇头,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们不行了,外国人就来欺侮我们。” 我说:“嗳,我没有说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来跟夏小姐握手。 我觉得每个人都醉了。 结果经过很多推推让让,还是回不了宿舍,被他们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买了伏特加来。 我说:“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后天一早就动身了,你要原谅我。” 嘉利过来,一头的红发,“衣沙贝,我跟你跳个舞好不好?” 我见n老师站在那边,连忙跳过去。 他也在那里喝伏特加,我很高兴地说:“纳梵先生。” 他低下了头听我说话,他长得高,左耳又聋。 “你有多高?”我问。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使我有安全感。”我很真诚的说,只有醉了才这么真诚。 “谢谢你。”他笑。 他的汗一直淌下来,这地方热。 然后哈里说:“纳梵先生!你太不公道了,你怎么可以在我当中把衣莎贝伦走?你这私生子!野种!” n笑,他说:“我觉得我是在这么做。” 那是“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我约了夏小姐去吃广东茶。我们约好了在“妈妈关心”的童装店下等。风很大。 该做的全做了,三年来最后的一天。 夏绿蒂来了,她永远准时的。永远是英国人。 “夏绿蒂。”我说。 “是?” “这是我在英国最后一天了。” “有后悔吗?” “没有后悔。我很快乐。大概来说,我很快乐。” “你的工作太忙了,太辛苦了。”她说。 “不对的。”我说:“我很快乐。” 她微笑。她什么都知道,永不多嘴。她永远只是微笑。我还有半块橡皮在她那儿,她还有半截“波罗”薄荷糖在我处。 “夏绿蒂,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胡说,我会来香港的。你也会来英国。”她说。 我叹道:“但是像昨夜,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了。” “或者就是那样才好,是不是,你会一直记得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一个星期四晚上。 “你会记得我?”我问她。 “当然。” “你认为n教授会记得我?”我问。 “是的。”她说。 我笑,“我在你口中总是得到生命意义的答案。” 她笑,“别调皮。” 当然这些也都完了。四年前在纽约买了两张花生卡片,一直找不到对象寄出去,其中一张是史诺比坐在屋顶上说:“我早知道我会想念你──”后面是史诺比以手覆额说:“但到这种地步就荒谬了!” 一切都恍惚得像一个梦。等成绩报告表寄来的时候,梦也该醒了。我一直觉得做梦比现实有真实感。做梦回味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生活…… 回到香港,三嫂阿珠说:“你看她那披头散发的样子!你以为她上课也是那个哎?” 我上课自然是不同。打扮得很好,牛仔裤常洗常浆常熨,头发整整齐齐。打起网球来,球都发不出,但是头带与护手都是一套套的。我难道不珍惜这些日子?这些借回来的日子。我难道不珍惜现在的日子,我的黄昏已经近了。 从一个飞机场到另一个飞机场,行李、证件,在飞机上呆坐,看身边的学生,看她们的银镯子,看她们发式、衣裙。我是要比她们来迟了十年,可是不后悔。 什么也没拿到,可是就不后悔。就因为拿不到,才不后悔。拿不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拿不到的一切,都有回味与想念的价值,不骗人,骗人的是孙子。 后来,后来我给夏绿蒂寄出一张甫士卡,还是倪瓒的“春雨新篁”,故官博物馆买的,上面有老大的红印:干隆御览之宝。她当然不会明白,英国人是英国人。她会明白一张花生漫画。他们都很好,只可借东西有别。 后来玫瑰说他要来了。到时看老娘心情好不好,心境好,他狗运亨通,请他吃饭,心情不好,骂将出去。我一向不敢自命为中国娃娃,瞪着一双眼,白痴兮兮的教人说:“叉烧饱,叉烧饱!”要做苏茜黄还真容易,何苦跑得那么远去做,我认识的洋人中文统统比我好,像玫瑰,我说一句国语他改正一句,改得我火通通大起来。我只记得阿波说过的一句话:“鬼佬!使也对炬好?” 我并不后悔,我跟n说:“要爱一个人,必需要先尊敬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一定先得尊敬那个男人,才会真正的爱上他,起码要有我这么尊重你。” 他点点头。他笑得很洞察世清,比起他我还是洁白无瑕。 我尊重我兄弟,阿珠有时候光火,说我“盲目崇拜自己之兄弟”。嘿!要我盲目崇拜,睁眼崇拜,都真还不容易。爱与尊重都清清白白,不是没有一见钟情这回子事,有是有的,到底不是一辈子的事,最近看了不少台湾文艺小说,男主角一见女主角,都失心疯只会说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或者有青春有热情有本钱者,理当如此,恐怕是我老了,不能理解,有代沟,所以改看古龙的武侠小说。古龙的武侠小说写得之粗糙,之偷工减料,有目共睹,却是出奇的好。他有个男主角叫阿飞。 现在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吃吃睡睡,十分有犯罪感,日子黈黈的流过去,流过去,想到明年入学的新生,非常的妒忌。大概这种感觉很快便会消除的,多躺在床上,躺惯了也就好了,凡事开头难,做坏事做多了,不做也许一样睡不着,因此非常的心安理得。只可惜我看书太快,快得像阿飞的小刀,一小时一大本,砖头股的“藏书”一夜看个精光,整天省钱去买书。 此刻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这是另一个过渡时期,就好比三年前尚未动身去英国,惶惶不可终日,也是靠武侠小说过的日子。我简直不能想像没有武侠小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概是极之空虚的。可是看了武侠小说,还是空虚,想起以前的星期三可以去上“生产科技”专修,真心如刀割。 我的乌托邦是一间好大学,永远不会毕业的,父母又在身边,那么有空上上课,写写稿子,看看武侠小说,与三两友好吃一顿饭,插科打诨。可能吗?现在每逢礼拜三总是呆呆的。要呆到几时?我忘记得很慢,适应环境也很慢,走路也很慢,写稿也很慢,学还是要学的。学什么呢,插花钓鱼? 吾弟自毕业礼后,对我说:“我现在失重,有七孔流血感。” 爬得高,跌得重,博士受地心吸力影响自然厉害得多,我不怪他。人上人是难做的,动不动有摔下来的危险。 我记得那些日子,那么冷的天气,早摸黑模起来,咪咪妈妈的洗脸擦牙,穿好衣服冲下楼去喝杯牛奶,步行半小时到学校,沿途跟陌生人说:“早呀,天气太坏了。”到了学校,把大衣手套帽子一古脑儿脱下来往后座摔,然后抄笔记,抄呀抄。事实上并不觉得有这么愉快。但是事情过去以后,往往像经过沙滤一般,把一切不愉快都滤掉了。这是好习惯。 在英国写信回家说:归心如箭。在家写信去英国:我想你们,想你们的国家。肉麻是很肉麻,可也没有说谎,极之皆大欢喜。离开英国之前那几天,仿佛是患了绝症的人,只剩几天命了,乱说话,乱做事,没有人怪。其实不是这么愉快的,不过不愉快的事并不值得想。 罗得斯跟我说:“……我不介意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奥尔菲也表示同意……” 我居然反问:“女儿抑或情人?”还笑着的呢。 他们并不介意。 哈里斯带我上四楼拿作业,在教员室说:“哈哈,终于有机会跟你单独在一起了,衣莎贝!” 旁的老师听见了,连忙说:“多享受,过一个好时光。” 我眨眨眼睛,“别告诉校长。” 当然不能全部这么愉快。 我曾问n,“你可有想过要一个情人?” n答:“结婚十三年来,常常想过,常常想,但从来不敢。由此可知我妻子倒不是嫁错了人。” 我微笑,我敬重他,故此没有追看问一句;是不敢呢,还是没足够的钱跟时间?n喝了几杯酒会豪爽的笑:“所有的女人都该结婚,所有的男人都不该结婚,难题来了,女人嫁给谁呢?女人是应该被珍惜的。”他是一个十二分迷人的男人。他四十岁,少许灰白头发,咖啡色宽脚呢裤子,??皮大衣,一个非常非常有吸引力的男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太明显了。我很奇怪怎么夏绿蒂与我没有同感。 还有f楼的咖啡机器,放三个便土一统杯咖啡。那座机器,有时候要狠狠踏一脚,不然没咖啡。所有一切一切。一切。一切。 我不介意再去,但是去了还是要回来的,他妈的全世界的事都是一样的,有开始就有完结,我没有勇气再去开始,再忍受完蛋时的痛苦,再愉快也抵不过这个“得而失之,思念复苦”,我不敢再去。 大考考得并不理想。因为心里一直惨惨澹澹的。考到最后一科,h先生不让我上厕所,他不肯陪我去女厕,在考场里还吵了一顿,哄堂大笑,结果校长的女秘书巴巴拉来陪了我去。 实在并不见得有这么愉快吧? 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 或者是愉快的,因为我本是一个很懂自得其乐的人。野鸡学校管野鸡学校,开心管开心。除了剑桥牛津,皇家学院,都是野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很久很久才可以忘记。而现在,现在他们也放了暑假了吧? 一夜: 我是在一个应酬上碰见她的。 那天我没有带妻子同去,她到亲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看着一对对男女客人抽烟、喝酒、谈笑,加上音乐,来往的女仆、侍役,我有种无聊的感觉,我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看见了她。 她在抽烟,头靠在墙上,一身白。细麻的长袖衬衫,细麻的长裤,头发不长不短,脸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烟。 她并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十指尖尖的红寇丹夹住了一枝香烟在抽,她轻轻的用她的食指与拇指──并不是十分雅观的姿态,但是吸引了我。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来这个地方的通常是些颇有声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有两道很漂亮的眉,低垂着眼,她不是美女。谁是美女呢?在这个客厅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来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 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着烟,垂着眼。她的下巴几乎可以碰到膝盖,她坐在地毡上。 没有人注意她,这一间屋子灯光比一般夜总会还要暗。 她一个人来的? 她抽完了烟,按熄了烟头。 她的手指很纤细,没有指甲油。没有戒子,没有手镯。我看她的侧面,她甚至没有耳环、项链。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后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说了一千次,灰扑扑的玉是恶心的,没有条件,穿露背装也是讨厌的,厚底鞋、红嘴唇……她从来不听我。幸运的是她被公认为一个美女。她的确有符合条件的五官。 她没有来。我一个人。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并没有看见我。 我掏出烟,默默的通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烟,我为她燃着。 我想我可以开口了,我们毕竟不是在街上,我们认识这里的主人。 我说:“一个人来?” 她把手指轻轻的伸进头发里,摇摇头,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边。” 我随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坐在沙发中央。她是一个名人,最近举行过音乐会,那张脸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乐得几乎有点狂妄,在笑在讲,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无上兴奋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异。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尴尬的笑一声,“你与他同来?” “是的。”她在地毡上伸长了腿,“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当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内疚,他要把我们拉在一起,他希望我们有救。”她的声音是毫不起劲的,甚至不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般人讲闲话的声调不但起劲,而且激动。 然后她托着脸,对看我笑了,“那个便是我爱过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意思。 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居然一度爱过这个人。你问起了……对不起。” 我奇问:“为什么对不起?你原可以这样说。”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头,她又摇摇头,好像在嘲弄什么。 “你要回去?”我问。 “不,”她说:“为什么要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还妒忌,我当然会走,妒忌里还有爱,有爱,有爱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过去一枝烟。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的天。如果开了几个音乐会便这样我大概不应该批评他,也有人说我是个骄傲的人。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他们结婚的启事。 我说:“你是那个──” “是,我画画。”她点点“头。“音乐家的妻子。报纸上都是那么说,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从头发中看过来。忽然之间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说:“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做什么?”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说。 “不是,我说了谎,我是律师。”我笑道。 “也很好。”她说。 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看着我。 “是的。” “你给了婚?”她问。 “是,两个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肴。“你们都把幸福带了到处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美丽的太太与美丽的孩子,为什么?” 我怔住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举止是无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献宝,但是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做俗气,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 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与妒忌引起的轻蔑,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她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着说:“但是她长得真美丽,不骗你。” “你几岁?”我问。 “甘四。”她说:“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两年后我给了婚,我没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我的画糟透了,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总有报纸捧场,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钱。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缝,或是替人家剪头发。”她格格的笑起来。 她有点醉意了,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 我极有兴趣的听着,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此刻有点乱,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脸问。 “不,你很幸运,你父亲富有。”我说。 “你?” “我没有父亲。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 她点点头,“很好。” 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词是熟悉的,它说:“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无奈何无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这样的歌词,我笑了。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没有笑,她用神的听着。唱片就给换走了,她还是出着神。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孩子,一滴雨一丝阳光,一个足印,一首毫不动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错的歌。”她说。 “为什么?”我很不赞成。 “我不知道。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不会一直这样诉说。很缠绵。” 我笑,“你解释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 “它们都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她奇怪的说:“我最喜欢时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来,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开人群,向大门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她相当高,她的头发黑得闪亮,她的唇有点濡湿,她在微笑。 我开了大门,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我一定是疯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与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点了一枝烟,递过去给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 她看着我。 我只知道她叫乔。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闪亮。她看着我,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非常与现实脱节,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 我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有点哑。 “不想去,回家去睡觉。”她说。 “还早。” 她走了几步路,脚步不怎度稳,“我们总得回家的。” “好,我答应送你回去。” 在路灯下有点光,她在光下显得很瘦,衣服又有点宽,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我喜欢她。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一定会追求她。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舍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个人住?”我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们走了十分钟,便到了。她抬头看我。“下雨了,”她说。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条街上都是静寂。 “进来坐一下子。”她说。 我犹疑了一会儿,进去?时间不太早了,我应该回家了,妻子会在等我。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进去。 她住在楼下。一扇白色的门,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一盏灯垂下来,很暗,跟着是一面镜子,映着大门,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点阴沉。客厅很凉,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 沙发都是丝绒的,有点旧,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画,茶几上,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相当的乱,一只极好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已经是深紫红了,干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不需要更浑圆了。 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日期已经过了三天。 “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她说。 她的脸仍旧苍白,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她打开了烟盒,抽了一枝烟。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能置信的问。 “是的,我很寂寞。”她说:“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 “你不该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头。 我笑了,“你很孩子气。” “我喜欢看你笑。你那两只犬齿,它们尖得很特别。” “画家总是观察力很强的。”我说。 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她说这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 我说:“你没有信心。” 她微笑,“当我不爱人,也不被爱的时候,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 “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她说:“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反正时间是要过的,怎么都一样──你该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确应该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在这间屋子里,时间是不会过的。 我低声问:“如果我不走了,又怎么样?” 她惊异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当然可以,你要一辈子不走,也可以。” “一辈子?”我喃喃的问。 “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她笑,“当然,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你有妻子,有儿女,生命可能会拖得很长。” “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说。 “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她笑,“我喜欢你。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情,今生今世,永本久久,这些我听得很烦了。我欣赏你的诚实。” “谢谢。”我惭愧的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拖下去你会累,我也会累。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我允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我说:“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我喜欢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点兴奋。 “真的。” 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两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说。 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我有默昏晕,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精神有点清醒起来。回去吧,我跟自己讲,还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觉得厌倦了,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她坐在对面,含笑的看着我,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去也没有用了,从今夜开始,我的生活有了转变,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我的心已经离开了。 我还是索性留下来吧。 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脱了外套。 她还是在微笑。 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也许我一直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独身的时候没有碰见她,但这一夜我会记得,我永远会记得今天。 恐怕短暂的快乐比一辈子的盼望来得好。一辈子是太长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与妻一样,开始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争执。而她,即使隔了好几十年,当我想起她,我仍觉得她是美丽的。 美丽是短暂的。 “乔。”我叫她。 “什么?”她侧一侧头,用心倾听。 “坐在我隔壁。”我说。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愿意告诉我?”她问。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傻气的问她。 “你要我记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记住。” “告诉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说:“记住了。” “记得。”她点点头。“方……家……明……。方家明与乔。”她很快的说,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乐?”我问。 “有种可遇不可求的快乐。”她答。 “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向你求婚。”我更傻气的说。 她摇头,“你会对我厌倦,我们都是人,只不过是人,当你厌倦的时候,你会在舞会里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后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 “我不是随时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断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说。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点生气,“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是乱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着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谢谢你挑选了我,我感到荣幸。”她举了举杯子,又一饮而尽。 她真是能喝。 我们都喝了很多,她开始说很多话,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情,念书、交男朋友、留学、家庭,琐琐碎碎的事情,经过她的形容,都变得极之有趣味,我发觉我与妻子在十年内说的话,还没有这么多。 说完了她的事,她问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么好说?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么可以说的? “你是怎么结婚的?” “我只是,理所当然的结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她爱你吗?”她忽然问:“你的妻子。” “我想爱的,不然,她不会嫁给我。”我说。 “多么奇怪,嫁一个人未必要爱一个人。” “她是爱我的。” “好好,她爱你,我不要与你吵架。”她笑了,笑得狡猾。 但是她爱我吗?我细细想了起来,或是问:我爱她吗?我们只是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而已。她一向没有注意过我的犬齿。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的交谈过,一切好像只是规律,因为我们在婚姻注册署签了字,我是合法陪她睡觉、养她的男人。日子越久,束缚越多,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乖乖的就范了。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奢侈的。我没有走。 我留了下来。 反正我会找一个说话,来遮掩一夜不归的真相。 从今夜开始,我是完全的变了。 她的房间是美丽的,与她的人一样。一张铜柱的床,无数的镜子。 我叹一口气。 我并没有把这个当艳遇,但今夜我捕捉到了一点梦想。 然后天就亮了。 我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我只睡了几个钟头。我点了一枝烟,吸了一口。 她睡在我身边。整个人伏在床上,我只看到她一头的黑发与美丽的肩膀。 我多么希望她是我的妻子。 她醒来了,没有转过头来,她问:“几点钟?” 我拿起表,“九点半。” “你快走吧。”她说。 我吻她的背。 她很平静的说:“迟了就更不好解释。” “我很抱歉。” “别说这种话。”她坐起来,头发被在额角上。 我替她拨开头发,“今夜你可会寂寞?” 她点点头。 我点一枝烟给她。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会抓错东西。我是个例子,一当我寂寞,我便马上急不及待了。你结了婚,很好,你回了家之后,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我忘不了你。” 她大笑,“听听看,这些对白,多么像时代曲。” 我也笑了。 我含着烟穿上我的衬衫。 “你回去告诉你妻子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送一个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会相信?” “会,”我说:“我从来没送过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是一个好妻子。你也是一个好丈夫。”她说。 我伸手摸她的脸。“谢谢你,你也很好。” 她微笑,然后眼泪流下了她的脸颊。 “好好的画你的画。”我用手指揩去了她的眼泪。 但是我自己也想哭。 她仍在微笑,“一片灰尘,”她说:“掉进我眼睛里了。” 我不得不走了。 “谢谢你。”我说。 “不,谢谢你。再见!” “再见。”我说。 我拿过了上衣,走到客厅,开了门,离去了。 天在下雨,没有阳光。 回去我会编一大堆话来骗妻,她是会相信的。她不会了解我,但是她相信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车。 我记住了乔的门牌。 但是我不会再去。 正如她说:美丽是短暂的,我回去也没有用。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枝,点着了。我会记得她的脸。但是我有家庭、有子女。一个人到了某个年纪,自然会把理想放弃,我不愿意失去现有的东西。这个晚上之后,恐怕我永远见不到乔了。 我必须要记得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我是一个成人。 车子驶向我的家。到了,车子停下来,我付了车资。 妻马上打开了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很焦急的问。 我有点歉意。我说:“一个朋友喝醉了酒,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回去,闹了一个晚上。他不肯放我们回来。” 妻松了一口气,“我的天,下次可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电话?”我笑,“还会有第二次吗?” 我说谎,说得那么真,连我自己都大大的吃了一惊。 妻听得出这是谎话吗?我不知道。 也许她也向现实低头了,就像我那样。但是昨夜,我却做了一个真正的人,没有虚伪,没有矫情。乔是真的。所以她注定是寂寞一辈子。 而我的妻子,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得过且过,她不是一个认真的人。她付出的不多,要求也不高,她懂得生活,她适合这个世界。 但是我不会忘记乔。 我不会。 她是这样难得的一个女子。 而从那一夜开始,我想我是变了,我变得很不满现实,变得比以前沉默。 不过我始终没有再回去找乔。 那天我碰见她,是在一个应酬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那条路染成金黄时 全文: 宁静路在近郊一个住宅区。 整条路在山上,可以看到海,路的左右两边都是独立小洋房,一共十来二十 个单位。宁静路名副其实,十分恬静,的确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每早开出来的车子都是名牌欧洲车,屋主环境着实不错。 邻居也是彼此认识,车子经过,碰到有谁散步、放狗,都打招呼。 宁静路气氛不似商业大都会,倒象欧美小镇。 陈子松与邓燕如搬进宁静路十二号之际,赞布绝口。 燕如甚至这样说:“能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心满意足。” 陈子松闻言转过头来,“你是屋主,放心住下去。” 燕如感激的点点头。 可是这世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话。 邻居刘太太问严太太:“新搬来的陈家,可有听说是干哪一行的?” “大抵也是做生意的吧,不然,怎么负担这样贵的屋价。” “可能是公司租的。” 严太太摇头,“不,这一列屋子都自住不租,十二号前任屋主姓区,是位老 医生,移民去温哥华才卖房子。” 黄太太揶揄,“你倒对这一带很熟。” 严太太直认不讳:“我在宁静路住了十五年,左邻右里全部了如指掌。” 严太太说得一点也不错。 十二号上一手业主的确是区医生。 燕如来看房子的时候,区家正在喝下午茶。 区太太先斟一杯格雷伯爵茶给燕如,然后带她看间隔。 燕如立刻爱上了这所向东南的小洋房。 二楼主卧室还附设一个小露台,可以坐着看日出。 区太太看得出她喜欢,便笑笑说:“我也希望这间屋子可以得到一个斯文娴 静的新主人。” 燕如笑了。 只是价格问题...... 区太太答:“不算贵了,对面屋去年成交价同我们现在标价一样,他们的装 修已经十分残旧。” 这是真的,房屋经纪也那么说。 可是燕如一直没有在陈子松面前表示什么。 陈子松不是她的丈夫。 这还不要紧,更坏的是,陈子松是别人的丈夫。 她的身份,始终只是陈某人的女朋友。 倒是陈子松带头问:“找到新房子没有?” 燕如但笑不语。 “宁静路十二号如何?” 燕如扬起一道眉毛,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爱的人爱什么都不知道,我还算是人吗?” 燕如有点感动。 陈子松轻轻说:“明天去德瑾律师行签字吧。” 什么,燕如一怔,已经买下来了? “一切已经谈妥,价钱很好。我打听过,左右邻居是两位老小姐,一位三十 五岁,另一位六十岁,你住在那里十分安全,不愁狂蜂浪蝶前来兜搭。” 燕如啼笑皆非。 他都想到了。 去签字那日,才知道屋主名字只她一人,屋价全部负清,换句话说,她随时 可将屋子变卖套现。 陈子松十分慷慨豪爽。 这是男子难得的质素,赚得到钱是能干,愿意花出去是大方。 对燕如,他理应作出物质上的补偿,可惜不是每个男子懂得吃亏。 他蹉跎她的青春,又不能给她名分,只能替她置一所比较像样的房子。 女子都希望有一个安乐窝。 尤其是燕如,她是一个室内装修师,一定会把新家打扮得舒舒服服。 就因为这份职业,她才认识陈子松。 由朋友的朋友介绍,她前往陈宅商议装修工作。 他们要装修的,是一艘游艇。 陈太太只有二十分钟,她赶着出去赴约,已经穿戴好,浑身珠翠。 一边问燕如:“你看我是否多戴了珠宝?” 燕如端详一会子,自作主张,把陈太太的项链摘了下来,改系到手腕上。 陈太太咦地一声,十分满意,笑道:“你明天来开工吧。” 这时,燕如发觉身后好象有一双眼睛在看她,她转过头去,发觉陈子松站在 她身后。 那天,燕如穿白衬衫,窄脚牛仔裤,那是她的开工服,在陈子松眼中,她宛 如一帖空气清新剂,太多珠翠、太多脂粉、太多绫罗绸缎叫他烦腻。 自此,他刻意拨出时间去看游艇装修进展。 游艇完工后,他又说:“我在三藩市有一间公寓,日久失修,劳驾邓小姐走 一趟。” 这时,燕如已经知道事情有点不寻常,内心十分凄惶,要回头还来得及,推 掉这宗工作吧。 但是身不由己的时间已经来临,燕如发觉自己点了点头。 陈子松付她头等飞机票,替她订了大酒店,她到了那边,叫计程车驶抵公寓, 用钥匙开门进去,发觉那地方的确需要装修,才放下了心。 她日以继夜工作了两个星期。 一日下午,她在空房里盹着,蓦然惊醒,看到陈子松蹲在她面前。 “你来了?”她怪不好意思。 他笑道:“工人都下班了,咦,你鼻子上有油漆。” 燕如连忙起来去做咖啡。 露台外华灯初上,整座金门桥就在眼前。 他问:“你喜欢海景?” “嗯,我不爱上街,整日孵在家里,有个海景,的确解闷。” 他颔首。 “对设计还满意吗?” “很好,很舒服。” “沙发明天运来。” “没想到进展那么快。” “投标时限顶完工日期。” “可见有经验的设计师到底不同。” 是从那时侯开始的吧,他与她种下情意。 他们不是干材烈火式男女,他请她听小提琴演奏、他们去画展找新的杰作、 到拍卖行竞投一块染色玻璃、扬帆出海钓鱼、到山顶野餐...... 两人不大说话,身体也不接触,但是情意绵绵,因是偷来的,知道不对, 故此更加眷恋。 一日,他送她淡蓝色小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铁芬尼,燕如以为是指环,打开 一看,却是一副叶状钻石耳环,只有更加高兴。 “配你的工作服十分好看。” “谢谢你。” 回来后半年,他们才决定同居。 一搬进宁静路,陈子松就得全家往温哥华探亲,需去一个月。 燕如没事做,在花圃里种玫瑰。 她很有计划,打算只种紫色与白色的香花,全年开放,时时有花看。 有人探头进来,“陈先生不在家?” 燕如抬起来,知道这是她的芳邻之一,显然一直在留意她。 不过,她还是赞成睦邻,况且,对方已经上了年纪。 已过了中年,打扮得极之时髦,身段修练极佳,刻意提高声线,姿势特别婀 娜,努力与时间大神抗衡。 “请过来我园子喝杯茶。” 燕如点点头。 “我姓朱。” “朱太太你好。” “你叫我朱小姐好了。” 燕如唯唯诺诺。 她忽然问:“陈先生不大回来吧。” 燕如觉得须维持个人,并不直接回答:“生意忙。” “他们都那么说。” 燕如一怔。 朱小姐忽然无奈的笑了,“再过几年,待你姿色褪了,他会更忙。” 燕如不出声。 她与她不一样,燕如同她隔了两代,燕如对感情的期望不一样。 不过,燕如维持缄默,不说什么。 朱小姐把弄精致的银制茶具,“看到那条路没有?” “这就是宁静路。” “是,每个月的一号,当太阳落山之际,宁静路会染成金黄色,蔚为奇观, 美丽得叫人不敢逼视,你知道吗?” 燕如又一怔,“不,我不知道。” “每月一号,”朱小姐喃喃地说:“太阳光线角度造成奇观。” 燕如耸然动容,“你天天黄昏都坐在花园里?” 朱小姐苦涩地答:“是。” 燕如试探地问:“没有别的事好做?” 她吁了一口气,“过些日子你就知道。” 燕如并不害怕,她笑,个人处理感情方式也不同。 她欠欠身:“我还有点事。” 她告辞。 人生在世,总有得失,必有失望的时候,过分沉湎人不如意之处,渐渐心胸 狭隘。 燕如不经意地回到自己的园子去。 就在这时,太阳下山了,金光一闪,自云层折射到宁静路,真是奇迹,刹那 间,似有仙子洒下大量金粉,把整条路染成金黄色。 燕如瞠目结舌,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美丽的景色,她深深震荡。 她呆立园子里,看到宁静路的尽头去。 金光迷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有人走近,可是那金芒只维持了三分钟光景,刹 那间消失无踪,一切恢复正常。 看样子,只有等下个月的一号了。 “燕如,呆呆地看什么?” 她转过头来,发觉陈子松站在她面前。 “在等我?” 燕如听说过,开头的时候,他们都希望她们痴痴地专等他们,到后来,觉得 是一种压力,便会厌恶地说:“不要等我。” 燕如微微笑,“你提前回来了。” “是,牵挂你。” “那多好。” “可是,只能逗留一天,后天又要走。” “什么事那么忙,可以告诉我吗?” “父亲八十大寿已经庆祝过,可是女儿下星期要出嫁。” “啊,恭喜恭喜,小公主嫁人了。” “可不是,那小子真幸运,他送的订婚指环上钻石小如芝麻,可是岳母一味 赞是她见过最美的钻戒,还感动得流泪。” “双方都幸运。” “我得回去主持婚礼。” “我明白。” “然后,一家人乘船去加勒比海度假,已经订了水晶和谐号。” 他们陈家的事,她全知道。 他才不担心她会难过,没有这一份胆色,如何做陈子松的情人。 过了两天,他走了。 燕如坐在园子里看小说。 她已很久没有开工。 做室内装修也不容易,工夫琐碎,客人挑剔,品位又棋劣,时时半夜拨电话 来:“对了,刘小姐,我忽然想起来,地板还是用松木的好”;又时时欠帐不付。 乐得清闲一阵子。 过一年再说吧,如果地位已被新秀占去,那么,就索性退休好了。 朱小姐探头过来,“好吗?” 不知怎地,燕如总是不好意思不理她。 她和颜悦色点头。 奇怪,朱小姐每天都妆扮得去做客人似的,燕如佩服她的体育精神。 朱小姐一本正经问:“听到什么没有?” “你指新闻?” “不,”朱小姐说:“我们的芳邻。” “哪一家?”燕如莫名其妙。 朱小姐往左边奴奴嘴。 “啊,那是谁?” “你有无听过陈欣欣这名字?” “是一位电影明星吧。” “不错。” “好像已经息影了。” “就是她。” “昨夜与男朋友大打出手,你没听见?” 燕如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已有七年关系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复一年,岁月如流。”她喃喃道。 燕如不出声。 “他始终不肯与她结婚,最近听说另外有了更年轻的女友。” 燕如没有表示。 “他终于可以离婚,可是另娶别人。” 燕如咳漱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常。” 朱小姐忽然抬起头来,“你呢?” 燕如明知故问:“我怎么样?”不是不觉得可笑的。 “你也打算一直等下去?” 燕如反问:“你觉得我在等?” “不是吗?” “你猜错了,我正享受生活,我并非在等任何事发生。” 朱小姐一怔,她这个过来人不大 相信刘燕如的潇洒。 “日后,你会生怨。” “如果有一日不喜欢这间房子,我会搬走。” 不必像朱女士那样,做一个怨女。 “你不觉得吃亏?” “任何人际关系都需要付出。” 朱女士觉得说不过燕如,便赌气道:“走着瞧,这条流金路会叫你等上 一世。” 她的背脊忽然佝偻,脚步踉跄,看上去也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燕如真好定力,她坐着把小说读完。 第二天,有人来按铃。 燕如正与陈子松讲电话,只得长话短说,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女子,三十余岁,面熟,猛然想起,可不就是 陈欣欣? 她手中捧着一盒盆栽,燕如认得,那叫流浪的犹太人。 她有略微沙哑的声音:“我来探访芳邻。” “太客气了,请进。” 又忙问她喝什么。 陈欣欣四处打量一下,似乎惊讶布置竟如此高雅,“有无香槟?” 燕如微笑,“马上来。” 连卡地亚银制冰桶取出,全心全意服侍客人。 陈欣欣称赞道:“有文化。” 燕如不由得感慨,“不值一提。” “这话也不错,不过,文化是私人享受,你说可是。” 燕如肃然起敬,对陈小姐立刻改观,这女子讲话有意思。 “你看这条街上那些太太们,”她揶揄地说:“只有说长道短讲是非的 文化。” “何必去理她们。” 陈欣欣自冰桶取出香槟,看一看牌子,“嗯,好牌子,好年份。”以熟 练手法开了酒瓶,斟满杯子。 她说:“我已经托经纪出售屋子,打算搬走。” 燕如一怔,“为着是非?” “不,”她笑,“为了套现,另作投资。” “搬去何处?” “多伦多,我考取了大学,前往升学定居。” “啊,恭喜你。” 陈欣欣似乎有点踌躇,“你认为还来得及吗?” “咄,读到博士都可以。” 她十分高兴,“真没想到你那么有见地。” “不敢当。” “似你这般可爱的女子,为何屈为情妇?” 燕如一愣,真是个直爽人,她笑笑,“不可爱,有何资格为人情妇。” 她俩相视而笑。 燕如帮她斟满酒。 陈欣欣走到露台去看风景。 “你这一幢景致最好。” “听说是。” “写你一人名字?” “是。” “好本事。” “运气不错才真。” “你爱他吗?” “他是一个非常富魅力的男子,不幸有钱有妻,把我们的关系打入地下。” 陈点头:“形容得真好。” 两人感慨万千。 “不知你有否注意到。” “还有什么?” “这条路,每个月一号,都会被夕阳染成金黄色。” 陈欣欣也知道。 “我看到过,真是奇景。” “每逢一号,本来都是他来看我的日子。” 燕如不出声。 “现在,他去找别人。” 燕如只得啊一声 。 “算了,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她振作起来。 这才是正确态度。 “以后,会怀念那道夕阳,毕竟在这里度过七年好日子。” “你认为是好日子?” 燕如讶异於她的乐观。 她微笑,“当然是好日子,不然干吗住在这里。” 燕如佩服她,因为她心理并没有恨。 “我得走了。” 燕如送她到门口。 两位邻居的性格大异奇趣。 电话铃又响。 陈子松问:“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你在说,在轮船上得不停付小费。” “刚才谁按铃?” “陈欣欣小姐。” “啊,那个小明星是谢鸿添的女友,当心她把你教坏。” 燕如微笑,“我有那样纯洁吗?” 陈子松说:“我巴不得飞到你身边。” 他们都那样说,结果,日后一定有许多更重要的人与事:面子、生意、子女、朋友...... “等我。” “再见。” 他已经付出留位费用,他有权叫她等。 陈欣欣的旧居,一个星期内就顺利售出,买主只象征式要求减价五千,当作彩头。 老朱小姐说:“地段静,风景上佳,很多人都喜欢。” 燕如也好奇,“买家是什么人?” “这一家不同,有塑胶大王罗君杰买下来给小姨做嫁妆。” “小姨也有嫁妆?” “老式好男人一娶娶一家,连小舅子都送一幢公寓。” “怪不得都希望嫁得好。”燕如笑。 朱小姐说:“陈欣欣总算离了这条怨妇街。” “你说什么?” “怨妇街。” 燕如啼笑皆非。 不过,她替陈欣欣庆幸。 朱小姐低下头说:“而我,我却会老死在这里。” “所以,你看你多幸运!” 锦衣美食,豪华住宅,只不过寂寞一点而已。 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抱怨。 陈子松回来了,燕如向他告假。 “你去度假?” “是。” “我了解,去多久?” “两个星期。” “我批你七天,已经是皇恩浩荡,可别讨价还价。” “好苛刻的老板。” “去何处,我叫人帮你订酒店飞机票。” “可不可以不告诉你?” “你斗胆!每天起码一早一夜给我两通电话。” “哗。”燕如笑。 目的地是伦敦。 她直向近郊奔去。 地点是爱克昔斯寄宿女校,经过通报,她在校务处等。 不到十分钟,一名穿校服、只得十一二岁、容貌秀丽的小女孩走出来。 “妈妈!”惊喜地与燕如拥抱。 燕如真心甜蜜蜜地笑出来,紧紧把女儿搂在怀中。 过一会儿才说:“快回去上课,稍后我来接你。” “这次你仍住在谢阿姨家中?” 燕如点点头。 谢太太就住在附近,是女儿的监护人,当然也是她的好朋友。 她到了谢宅,谢太太笑着开门。 “快进来喝下午茶。” 燕如也笑,“宝宝又长高了。” “同你似一个模子印出来。” 燕如吁出一口气,“但愿不要像我般盲目。” “喂,过去的事说来作什么,你目前可好?” 燕如点点头。 “也亏得你如此能干,宝宝这一年开销不少。” “我尽力而为。” “她最盼望见到妈妈。” “我也最盼望见到女儿。” 那条流金路不是她的全部,她也另外有一个家。 燕如并没有对朱小姐说违心之论,她可没有在等什么人。 谢太太问:“打算同宝宝到什么地方去度假?” “巴黎。”燕如兴奋起来。 “那多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男男女女 全文: 约了阿媚吃茶,阿媚迟到。 隔壁坐着两个中年妇女,正在大肆谈论家事,她们是上海人。 一个很气愤地说,“……我同伊讲,我是伊的男朋友的太太,女孩子家缠住人家的丈夫不放,成何体统,为什么不检点一些,况且伊身材面貌都还是上乘的,何必做些没有前途的事,误自己的青春。” 我向她瞄一眼,只见她两道眉毛画得关公似的,面孔搽得红是红白是白,一脸一身的肉,年纪并不十分大,约三十七八岁模样,一件旗袍的料子非常考究,显然是个阔太太,因此具备一切阔太太的缺点。 另一个也打扮入时,因是做听众来的,所以唯唯诺诺,不慎出声。 “可是伊不听我劝,伊冷笑说,我丈夫是很爱她的,我没法子,只好回家同他吵,问他当初做小职员的时候,可记得岳父怎样帮他的忙,可是他竟然收拾行李搬了出去,叫我怎样活下去?” 阿媚来到,静静的在我对面坐下,叫一杯矿泉水,跟我一样,被隔壁的对白吸引住,我们听下去。 “我只好联合亲戚,同他去大吵——不吵我是不甘心的!” “伙计!”那位胖太太叫,“替我包起两打蛋糕!” 她还记得吃蛋糕,毫无疑问,她们会活下去,且活得很好,很壮健。 媚看看我会心微笑。 那两位太太结账走了。 我吁出一口气。“人们就是为这个烦。” “你仿佛很戚戚然。”媚说,“富有同情心。其实丈夫对这些女人来说,同一只玉坠有什么两样呢,也不过是为她们添增面子的一件东西。” “或者,一张丝绒沙发。”我说,“客厅少了一张丝绒沙发,到底难看相。” “你呢?”媚问,“你的同居生活如何?” “很糟。”我说,“不过你放心,我不打算诉苦。” “有人说看见张家俊跟一个混血女郎吃茶。”媚说。 “也不稀奇,我与他最近搞得很差。”我说,“这次试验很失败。他是个爱新鲜的人,一部车子都三日两头的换。” “你不生气?”她问。 我笑:“生什么气?我照照镜子,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眼睛鼻子全都在,有什么好气。” “可是他住在你家里。”媚说。 “他可以搬出去。”我说。 “你不伤心?”媚问。 我想很久。“早三个月有,可是那种伤心,自怜居大多数。我不介意。” 媚说:“他怎么可以在你家中与人家鬼混?” “待我问他。”我微笑。 “我很佩服你。”媚说,“像我,虽不至于像隔壁那两位太太那么窝囊,但是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整个人瘦得落形,到现在午夜梦回,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离开我,而且那女人的条件比我差那么多。” “媚,他受你七年气,他也受够了。” “我否认这一点,我什么时候让他受气?”媚愤然说。 “你自然不觉得。”我说。 “哪对夫妻没有争吵?”她说。 “七年来,他受的气逐年升级的,他的忍耐力总有个限度,你是千金小姐,他是你爹公司里的小职员,你对他青睐有加,欣赏他的才华,提拔他,下嫁于他,可是你始终不能忘记你有恩于他——媚,我们是小学与中学的同窗,你的脾气,我岂有不知道的,你简直把他当家中的一名长工,连侄女儿与同学去游泳,都叫他做司机,日子久了,自然不开心。” “可是那个女人是——” “她听他的,那还不够吗?”我说,“上半辈子他听女人的指使,侍候一个女人的面色做人。下半辈子也该换换口味,风水轮流转。” “我始终不能明白,我们黄家对他是在不错。” 我摇头:“他娶你是错。一个男人,切切要记得‘齐大非偶’这四个字,像我的兄弟,都是硬铮铮的大丈夫,他们赚三百,老婆跟着喝粥;赚三千,老婆跟着吃饭;赚三万,老婆尝鱼翅,决不会在女人身上贪小便宜。像你们黄家,左右不过开家钟表店,你们自己吃用不愁,可是真正和大富之家相比,也不过是做些上不了台盘的小生意,做你的丈夫,气是受到十足,享受能有几成?你老爹也不过做在平治里,又不舍得给女婿买劳斯跑车,他干吗留在你家里?等分遗产?他又不耐烦。老实说,你这丈夫是挺有志气的,当初他娶你,不是为你的钱,而是为感情,我觉得他很有勇气很好。” 媚冷笑:“有你这样的女人,不帮同性去帮异性。” “我是据理而言,”我笑,“你黄大小姐害怕听不到奉承的话?我又不想你送金劳力士给我,我干吗要对你虚伪?你不爱听这些话,下次就不用出来见我。” 媚叹一口气。“我也只剩你这一个朋友。” 我们这一班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儿女私情略不如意,便要死要活。 是,我们便是这样没志气没出息的人。 我们正要付账,媚忽然惊说:“唉呀,才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边不是张家俊吗?” 我忍不住看过去。是他,错不了,他与那混血女郎正走进来,香港就是这么小。 “嗳,”我低声跟媚说,“我们快溜吧。” “溜?溜哪儿去?他们坐在门口隔壁。” “我们打边门走。”我说。 “奇怪,奸妇淫妇倒不慌忙,你却心虚起来,真没出息!” “别开玩笑,我们赶快溜吧。”我说,“难道我还过去上演六国大封相不成?” “没种!”媚暗暗骂我。 “这类‘种’也不需要有。”我拉起她从后门就走了。 回到家中,丢下手袋,不知怎地,吓得一身是汗。从来我最怕遇见这种场面。 回想刚才那个混血女郎,只记得她有头半黄不黑的头发,黄眼珠,皮肤白得十分不健康,并不漂亮。 混血儿非得深色头发浅色眼睛才会好看,张家俊挑到个特别丑的。 我定下神来,把他的东西全部收进箱子里,整理好之后,到街上买一把锁,顺便带锁匠回来把锁换过,再写信到电话公司申请改电话号码。 一切做完之后,张家俊回来了,拼命按铃,我去给他开门,他一来便看到一套箱子搁在地下。 “什么事?”他大惊失色。 “你该搬走了,家俊。”我说。 “完全是误会。”他气急败坏地。“我知道你看见我们——”我眨眨眼。 “好吧,我搬。”他说,“但是你不能叫我马上走,我总得找屋子搬。” “香港上中下三等酒店不计其数。”我说,“何必等?” 他朝我瞪眼:“你怎么一点情义都没有?”他责问我。 我说:“你使我想起一个笑话。”我仰头笑。 “什么笑话这么好笑?”他踢开一只箱子。 “有一对夫妇分居后,丈夫与舞女同居,生下一子,妻子离开香港去念书。这男的忽然对前妻说:‘人家说,我可以告你遗弃。’于是他前妻马上告他通奸离了婚。这个笑话你说滑稽不滑稽?” “你是讽刺我?”家俊跳起来,“我觉得我对你不错!” “我再说一个笑话。某太太要跟丈夫分手,她丈夫说:‘我一向对你很好,你想想,你怀孕的时候我都没出去玩女人。’你又说这滑不滑稽,仿佛他吃亏了,有的玩没去玩。” “很好笑,”他说,“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又不肯跟我结婚——” “你没有条件结婚!”我截断他,“你不能负担家庭。” “你太虚荣。”他说。 “太多无能的丈夫都用这种借口来替他们自己开脱,我不怪你。” “你听我说:我与那个女人其实什么也没有——” “我没有吃醋,我只是不想你再住在这里。” “好的,”他说,“我搬,你不必再讽刺我。” “请。”我说。 “好。”他站起来。 “你忘记车匙门匙。”我说。 他无可奈何的把一大串锁匙掏出来搁桌上。 我替他开大门,他看到门上的新匙,呆住,他问:“你连锁都换过了!” 我笑笑。 “你这歹毒的女人!”他咒骂我。 我微笑,向他鞠躬。“你出去多多替我宣扬一番,我不会怪你,自古全世界的人都抱着‘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的心理。再见。” “谢谢你!”他怨毒地说。 我关上大门。 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我的书房中,住了很久。他是怎么搬进来的,我也忘了。开头好像是因回家远,他说累,便在我这里睡一个晚上。再后来周末索性不回去,放一套睡衣与替换的衣裳在我这里,然后干脆不走了。 我觉得怪闷的,怎么会变成同居的局面?我一向反对同居,因为对女方太不公平——尽了所有做妻子的责任,而得不到做妻子的权利。而那时因为他向我求婚,所以心肠一软,便让他呆下来。 我总觉得一个男人肯向女人求婚,他便有诚意,有诚意的男人实在不算是坏男人。 我当时跟家俊说:“分开住好一点,周末我上你家坐,有时你来我家听音乐,多好。” 他说:“你这里什么都有,从冷气机,抽湿机到干衣机,应有尽有,我那里太简陋,你去住也不惯。” 我觉得他很会打算盘。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他偶尔也付一次房租,钱倒不是问题,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生活,一向不是别人的附属品,现在电话他抢着听,浴室争着用,电视机永远扭到他选的播映台——我受不了。 我自由惯了。这我知道。最主要的是我看他不起。多年来社会的风气是由男人负起经济大权,现在他靠我,他愿意低声下气,我还是不愿意。 一次一次的摊牌,他还赖在此地不走。 一个周末他用了我的车子,我实在不能忍受,大发雷霆,吵很久,他都一一忍下来。有时我觉得他挺可怜,因为他也没有在我身上捞到什么大便宜。 终于因这个混血女郎我可以把家俊赶跑,心中顿时放下一块大石。家俊人是不错,奈何不属乔木类。男人不应怕吃苦,赚三千就该去挤公路车,不必贪图小便宜而受女朋友的气而用她的小轿车。 我花了三天才把书房恢复原来的样子,在抽屉中翻出一张我与家俊合摄的照片,顺手便扔进了垃圾桶。现在男女间的事不过如此,一段完结等另外一段开始。 我搬到媚那里去住了三天。 媚说:“你真厉害,如此这般便把男朋友轰了出去。” “当然,他吃我,又不是我吃他,他既然让我亲眼看见,我便不能饶他。” “你当心他出去噜苏,影响你的名誉。” “没关系,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媚说,“有你这种女朋友真不错,一向不要什么赔偿。” “咄!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能赔我什么!”我笑,“完了就是完了,当时开心过还不够?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何必多言语。社会舆论说些什么,我是不关心的,人们眼睛都雪亮,我理将来的事还来不及。” “听听这种女强人的口气。” 我也很后悔的,后悔让他搬进来住。错了应当学乖,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过不久我另外与一个男生约会,也很愉快。 正当我与梁季常开始熟悉,一天他问我:“你是否认识一个人,叫做张家俊?” “你想知道什么?”我问。 “他是否与你同居过?” 我笑说:“梁先生,如果你坚持要娶处女做老婆,我不是你的对象。如果你根本没打算娶我做老婆,又何必查根问底,反正对你的生活没影响。如果你认为有这种谣传的女人,不配与你做朋友,那么请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梁季常分辩,“我只是觉得奇怪,因为今天上午在公司,忽然一个自称张家俊的人打电话来,说他与你同居过一段时期,并且劝我不要与你来往,你说怪不怪?” “你打算跟我继续来往吗?”我问。 “我当然不理他,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说,“可是你是否认识他呢?” “他追求我,但是没追到,所以很妒忌,在外头乱讲。”我说。 我当然只说他喜欢听的话。 于是梁季常笑逐颜开:“我猜也是这样,我想我跟你来往这么久,从来没上过你家,他怎么有可能与你同居?你并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我听了这话,很是反感,觉得我们无法交通,他比张氏更差劲。他有什么资格来追问我?男人,买一杯咖啡给女人,就想收买女人的灵魂。 我渐渐与梁氏疏远。 一日在个酒席中坐着,忽然张家俊也同时出现,我倒没怎么样,只觉得有点触霉头,于是低头继续玩纸牌。谁知他厚着面皮过来,居然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茫然一看,当他透明,根本没有入脑,低头翻开牌说:“三只皮蛋,我赢。” 众人想在我面孔上找蛛丝马迹,根本找不到。 后来媚说我很绝情,我至少应该与他打个招呼。 我冷冷说:“我一向不是那种大方的女人,把前夫的名字嚷嚷带在嘴边,什么‘我们不是夫妻,仍是朋友’,放屁!我也不必到处去哭诉他吃我穿我花我的,可是事情过去,各人走各路,阳关道、独木桥,我还跟他打招呼,他做梦!” “可是人家只当你无情。” “我还管人家?”我说,“我一向不理这些。” “所以我说,一向我最佩服你。”她笑。 “现在世界变了,男人真噜苏,女人与他们分了手,没要他们什么,他们都还不甘心,到处诉苦博取同情,真反了。” 真反了。 梁在晚上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跟我疏远?” “没什么,”我冷淡地,“这一阵子想静下来看看书不便与你交际应酬。” “是的,我知道,因为我晓得你过去的秘密。所以你避忌我。” “自然,”我又笑,“我不敢得罪你,我还打算陪你上床求你保密呢!”我摔了电话。 他又再打来。 我说:“我不想再说下去,就这样好不好?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为什么——” “再见。”我说。 他没有再打来找我,如今男人们的水准益发下降,我想。在外宣扬我丑史的人,又多一个。 我觉得很困惑,怕有朝一日我在婚姻注册处结婚的时候会有人来阻止,一连做好几夜恶梦。 我谢绝应酬达半年之久,韬光养晦。 可是命不该绝,终于因为一些小事到律师楼办手续,而认识了一个律师。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沉默。照说这一号人物是轮不到我的。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我们结识第二天,他便打电话来约会我。 我?我看着镜子,不还是这个我吗,交老运了。我问他:“想约我上哪里去?”恐怕也不过是吃晚饭看戏这些。 他说:“还不是吃饭看电影这些。” 他很冷静很可爱,常常扬起一道眉,看我一眼,并不说什么。 我不认为他想娶我,不过我肯定他蛮喜欢我作伴。 有一次在路上碰到梁氏,他正拖着一个女孩子——面目模糊的那种,见到我马上别转脸,假装不认得我,却又偷偷回头望我几眼。 在我身边的汤姆马上发觉了,他不出声。 我白他一眼:“为什么不问我那个鬼祟的男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打横看我:“你以前的事,我不感兴趣。” 我一听这句话,马上感动得眼睛都红了。说得多么好!“以前”的事他没兴趣。他的意思是,现在与将来的事他会有兴趣。 “为什么?”我抬起头问。 “因为你也不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如果互扬丑史,不大好听。”他简洁地说。 他只要我的心,他不要求我的灵魂。很好,这个高贵的男人正是我在寻找的男人。 媚,我那女朋友说:“你的运气倒不错,转了。” “也该转了。”我下决心,“我会对他很好,你放心。” “你对男人一向很好,好过头了,你什么时候对男人不好?”媚问。 “但是他们都恨我。”我说。 “因为他们占便宜占惯之后,忽然失去甜头,心有不甘——哈哈,‘心有不甘’!嗳,你瞧,我这句话用得多恰当!”她很得意。 “你呢,你的心情好得很呀。”我说。 “有什么不好?有屋住有饭吃,穿得又漂亮,干吗心情不好?大把男朋友。”她说。 “最后这句才是老实话。” “为什么女人一定要男朋友?”媚问我。 我反问:“为什么候鸟到冬天要南飞,为什么三文鱼要千里迢迢跃溪去产卵?上古时代的遗传因子,届时要发作。为什么?我怎么知道?问上帝。” 我和汤姆没有默契。他打电话来约我。我总给他优先权。 他说我是一个糊涂的人。我说:“我糊涂?我是公认的聪明人。” 他笑笑。 “我只是在世俗上不甚精明。”我承认。 “这就是糊涂。”他说。 “难得糊涂。”我说。 “你做独身女人是否做得很有味道?”他问。 “你猜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十分没味道,”我说,“最没味道是没个说话的人,其次没味道是少个人给家用。” “多少家用?” “够吃够用。”我说。 “你看我有没有资格?”他问。 “你?你何必付我家用?”我稀罕,“外头多少纯情少女,你为什么不去问她们?”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你爱我?” 他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 “你不介意我的过去?”我试探地问。 “你入过狱?杀过人?放过火?我皆不感兴趣。”他说。 “我只知道你有份高尚职业。谈吐幽默。身材好得很,五官清秀。中英文程度皆属上乘之选。又不会无端端坐下来叫鸡鲍翅。我喜欢你这种年纪的女人,思想成熟,精神独立,很适合我。对了,最重要的是你不搓麻将,我最讨厌搓麻将的女人。” 我笑了。 “怎么样?”他问。 “我们拟张合同如何?”我问。 “合同?对,商业合同。”他说,“走着瞧。” 我们并没有一起睡。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是那种人,因为他够大方,所以我也染上他的习气。我们大多数在门口分手,摆摆手,改天再见。 他甚至很少吻我。 我喜欢他这样,毫无目的,就是喜欢我的伴。 因为汤姆的缘故,我的身价忽然高贵起来——“她的男朋友是大律师”。其实大律师赚不了钱,还不及一个政府中等公务员。 我倒不觉得他有多少了不起。耶稣基督的职业只是木匠,人的性格与他职业无关,我所知道的只是他欣赏我,这一点已经足够我们生活在一起二十年。 假日里我跟他出去打网球。他的球艺并不太好,有时我把他杀得片甲不留,他会挥汗叹气,但并不抗议。壁球他也不是我对手。 他说我运动与玩游戏都像独行杀手,冷血冷面,毫无体育精神。 他问:“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玩意儿!” “把搓麻将的时间省下来,人们不知可以多做几许事!”我淡淡的说。 “我们几时结婚?”他问。 我把球拍支在地下,我说:“你真认为娶我是划得来的事?” “嗯。” “我会很高兴嫁你。”我说。 他怀疑的看着我。“你看上去并不见得有多快乐。” “我应该雀跃?”我低下头,“到底我不是十六七岁的女郎,得失之间并不看得很重。但我会是一个好妻子,你相信?” “我相信。”他微笑,“我也不晓得我尚有结婚的念头,现在不同了。反正一切是现成的,婚后你搬来与我住,屋子你拿主意改一改,喜欢做工就做下去,不喜欢做便拉倒,周末我们在家听音乐,你得忍受马勒全套交响乐,如何?” “没如何,我会戴着耳塞看红楼梦。”我说。 “这就是夫妻之道,对!”他说。我们两个人仰天大笑。 年尾我们就结婚了,报上的广告登得很大,不知我那些前任男友有什么感想,他们会说:“咦,我不要的那个妞,没想到真嫁出去了。”就那样。 男女之间的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变幻无穷,有人欢喜有人愁,一向如此。 结了婚,故事自然告一段落,男女间故事本是无穷无尽,段落之后,尚有余波。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恼人天气 冰女: 在初中就有个绰号,叫“冰女”。 他们都说,一个人的名字不一定似他本人,但绰号必然传神。到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在背后都不再叫我的姓名,干脆唤我冰女。 当面是不好意思的,因为是冰女嘛,大概是因我投过去一个冷冷的目光,把他们冻僵了。 这样的绰号令我啼笑皆非,不过我虽然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也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令人尴尬的事宜,所以也不能计较那么多。 我不喜欢这个绰号,只希望别把它带到大学去。 什么叫冰女?因为我没有被人搔到痒处似的咭咭笑,因这我不是十三点型,因为我见到男同学没有马上以嗲装得娇声娇气? 可能是,但我生成一副低嗓子,并且长得很瘦,不是那种温香满怀的女孩子,我再做作也没有用。 有人说过我清秀。身为学生,长得像选美皇后也不管用,总得交功课。 外表整洁就可以,我穿的衣服很朴素喜欢浅蓝色与白色,裙子爱宽身的那种,裤子却选窄脚的。 我的书包,是父亲用旧了的一只公事包,黑色皮质,不比其他同学,他们用的东西才花俏呢,各色各款的帆布袋不住的换,有时还在袋袋上面扣满别针之类,装饰得七彩缤纷,引人注目。 我不喜欢。小姑姑在欧洲念书,样样种种,三四十个,原来她每到一地游览,便习一个襟章钉在这种旧的小夹克上,使它几乎成为一件艺术品,她将之送给我,我爱不释手,但是怕空上,怕太惹人注意。 换句话说,我怕羞。 也许装一个冷面孔就是保护自己的方法,我喜欢这样。 自此之后,我根本没有动过脑筋改变自己。 比较接近的女同学像王纫秋,她就爱说我。 她说:“你这个家伙,怎么搞的,像不食人间涸火似的,真想做大理石像不成。” 我心想,幸好不说我做月里嫦娥,别太老土了才好,否则汗毛站班。 “没有啦。”我微笑。 “没有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纫秋说。 “是吗?我亦不知你心里想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从不把心事告诉人。” “心事,是要来放在心中的事,顾名思义,不应该拿出来讲,讲了泄露天机,就不灵光了。” “你真是理智。”纫秋说。 “不敢当。”我说。 “隔邻男校的舞会,你去不去?” 我不去,那间阿飞学校多可怕。平时学生集结在我们校门等女生放学,评头品足,现在怎么敢送上门去?我夷然。 小秋说:“我会去。” 人各有志,我不方便再发表更多的意见,好话不是人人爱听,况且我的意见也不算是好话。 “我要温习功课。”我简单的说。 “你益发冷若冰霜了,小莹。”纫秋抱怨。 我陪笑。 “如果你不去,我能否借你那张披肩用?” “当然可以。” “我这就来拿。”她兴奋的说。 小秋这个人,天真得可爱,心中不藏什么,看样子她不晓得心中看上了认,所以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赴约。 我们坐在校园中,被一株大树遮住。 忽然听见有人在树后提到我的名字。 “戚莹不错,可以介绍给他……” 声音很熟悉,不知道哪个同学。我假装没听见,但小秋却好奇的转过头去。 “是张美美。”她告诉我。 树后另一个女孩子答道:“不好,戚莹为个人,城府太深。” 我不出声。 我知道那是谁,她是吴中英,一向不喜欢我的吴中英。 小秋要跳起来,我按住她。 等她俩走开,小秋才不悦的问:“为什么不让我责问她?她背着你说坏话。” “是,那诚然是不道德的,但是偷听人家背后说坏话,还不更是个贼?啊,自己做贼是应该的,旁人稍有不对,就立刻罪该万死?真有你的。”我若无其事的站起来。 小秋侧头看我,“莹,我觉得你真了不起,也许吴中英说得对,你城府确是太深。” 我白她一眼。 其实她们都说得对,我确是不喜欢把七情六欲露出来,有什么好处呢?像吴中英对我不开心,我晓得已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同班,但一年说不了三句话,我考第一,她就考第二,我考第二,她就考第一名。 她爱穿红色,我爱蓝。就算必须穿校服,她也得拿一只红色皮夹子。 不辞为什么,她像是为针对我而生的。 谁知道她怎么想,也许她更觉得我多余。 我很讨厌她,但是自问还能维持风度,至于吴中英就完全做不到,她看到我,每次都像是双眼喷火似的。 活该,同班上课,她就坐在我隔壁,要喷火,喷死她。 本来学校生活很愉快,奈何我俩完全是对方眼中的一条刺。 将来想起也许会很好笑很纳罕,但此刻,我巴不得可以转校来避开她。 这是我与吴中英的关系,全班都知道我与她明争暗斗。 今天上课,气氛不一样,我正在奇怪为什么每个女生都那么有淑女风范的时候,小秋同我说:“看新来插班的男同学。” 我微微侧头过去,发觉吴中英前面坐着一个男孩子,粗眉大眼,很有点气质。 吴中英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情绪像是难以控制。 我看在眼内就有气,真是个神经病,有什么起劲,见了个把陌生男孩子就这么着。 我面孔上似凝着一层冰霜似的坐下来,把笔记摊开来,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在这个班房中,吴中英什么样都要与我争,我已经很累很累,这次我该怎么办? 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也好,同吴中英开一个玩笑,这次不同她争,让她知道没有敌人的寂寞。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会心微笑。 很多时,我与吴中英加入这一科,立刻忙着参加,捧着一叠莎士比亚,念死了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白白浪费时间,到现在,学期过了一半,硬要读一科没共鸣的科目,大大的痛苦。 吃次亏学次乖,我拒绝再斗下去。 那日放学,小秋同我说:“吴中英已经约好霍家东去看戏。” 霍什么样大概便是那个插班生,我不出声。 “怎么?”小秋扬起一条眉。 这家伙也不是好人,坐山观虎斗观出瘾来了,她想我怎么样。 我微笑说:“对不起,叫你失望,你们也知道,我有个绰号叫冰女,我不打算在求学时期跟男孩子进进出出院的,会对功课有影响,异性朋友嘛,待进了大学再说吧。” 小秋几乎没失望得哭。 我相当有宗旨,抱定决心对姓霍的不瞅不睬,就一定会持续下去,很吴中英就会觉得失望。 这也是斗法的一种技巧,总之要让敌人不舒服。 我暗地留一下神,那位霍同学实在不错,人品很大方,而且没有机心,变乐于助人。 如果没有吴中英在那里耀武扬威,我相信这个朋友是值得交的。 但现在,只好耸耸户说声无奈。 这一段日子我过得特别轻松,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原来勾心斗角的这么痛苦的事。 我发誓以后踏入社会,只保护自己,不攻击他人,希望在维护自己的时候不会伤害到别人。 吴中英显得很困惑,看得出来。 有时候有食堂遇见,她故意与霍同学做出亲热的样子我只当看不见。 有时候目光避无可避,我会同他们打个招呼,微微点头,气氛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和,更令吴中英难堪。 人是很奇怪的,像吴中英,她根本不会喜欢霍同学,霍同学与她牛头不搭马嘴,但为了要气我,她硬是要与他在一起。 好比我痛苦的读英国文学风。 偷偷的笑。 这就是斗气的结果。 就在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成功的时候,我内心却越来越不舒服。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霍同学。 他正是我一直喜欢的类型,但为了赌气,我被逼对他视若无睹。真是尴尬。现在像霍同学这样的年轻人已经不多见了,那么老实,正规,而且端正,我一下认为理想的伴侣是这种男人。 谁要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去寻找刺激?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我从未曾试过像吴中英那么大胆,非得向异性挑战才睡得着觉。 但现在吴中英死霸着霍,叫我怎么武器向她认输?太难太难,我们两人都很倔强,那么还有小霍,他不见得是个任人摆布的傻蛋,所以什么都给搅胡涂了。 小秋说:“你看吴中英,疲态毕露,哈哈……” “说来听听,顾闻详情。” “她根本不喜欢小霍,但为了顾威风,又作其追他状,小霍呢,也不是个易相处的人,十次约会,推掉七次,我看样子吴中英很快就会放弃。”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我也快放弃英国文学,实在熬不下去,再拖着,时间与精神上的损失更大。 现在退缩,无论如何,还是聪明之举。 笨人才会坚持错到底,知错能改,总好过永久沉沦。 我对教师说我要退出,吴中英在一边听着,眼睛都睁大了。 老师也很惊异:“不是读得不错吗?你成绩过得去。” “过得去不是说我喜欢,”我坦白,“我对英国文学毫无兴趣,我觉得大部份文学是无病呻吟。” 同学们窍窍私语。 我说:“不相信它,又怎么能做好它?” 老师说:“戚同学,你真坦白……好吧,我准你退出这一科。” “那么下星期我就不来了。” 老师说:“不过戚同学,文学并不都是无病呻吟的,有许多伟大的著作,可以反映社会的问题,也代表人们的呼声,甚至流行作品,也可以从中认识到当时小市民的心态。” “是老师,”我收拾好课本,大胆从容的离开课室。 走到门口,在看见第一只垃圾桶时,便把笔记本扔进去,拍拍手。 我笑笑。 又战胜一次。 “扔掉什么那样高兴?”有人在我身后问。 我迅速转身,背后站着霍家东。 我笑笑,不出声。“你就是绰号‘冰女’的戚同学吧?”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你笑。” 我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你笑起来很明亮。”我仍然不出声。 “放学了。”他说。 我点点头。 “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他又说。 这分明是约会我,我多么想答应他,但终于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想与吴中英争,我已没有精力,与她斗足五年,我非得在这里停止不可。 我假装没听懂,向操场走去。 我知道他不会跟上来,谁没有一点自尊心。 到了家才慢慢后悔起来。 我托着腮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刚才拒绝霍家东,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照说又不是与吴中英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她同霍家东好,我就不同他好?这太幼稚。 下次再有机会,我应该怎么做? 答应他吧。 但是此刻沿在读书,交男朋友到底的分心的。我一生人最矛盾便是这一刻了,头痛欲裂,决定决定决定,如何是好? 将来出到社会,相信还有更艰难的问题,这样的小事尚不能应付,以后如何是好? 这样吧,现在先与他做了朋友再说,又不是谈恋爱,不要紧,不会有不良影响。 而且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久,也无所谓,再多等一阵子亦无妨,我看吴中英也已经够累的了,她什么时候放霍家东,我就什么时候“接收”他。 也许她会取笑我,讽刺我“人弃我取”,但这不要紧。 成熟的态度就是:自己想做的事,一定去做,自己不做的事,一定不做,无论别人说些什么。 我高兴好多,想通了就好。 照照镜子,怕思想过度,长白头发。 我噗哧一下笑出来。 这一阵笑得特别多,恐怕我身上的冰层要融化了。 以后看到霍家东的时候,表情便松懈一点。 我这一松,吴中英马上便收紧。连我站在小霍面前,她都要放下书本,到我面前来挡着。 小秋说:“这又是为什么?” “为要面子。” “我真不明白,自己用不着的东西何必要霸着?” “别贫嘴。” “谁都看得出来,而且小霍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我问:“他会不会变成冰男?” 小秋笑,“那时候与你就成一对了。” 这时候与他约会,还是不对。 我同吴中英一样傻,我喜欢小霍,但是没有勇气表达,她明明不喜欢他,却又不放开他。 过完年假,情形有很显著的变化。 吴四英终于崩溃了,她放学很快离开学校,有一个驾红色小跑车的男孩子来接她。 她跟霍家东的关系终于告一段落段了吧。 再好没有,冷它一冷,那么我与霍同学就可以开始。 霍家东与我在一个站等公共车,没有吴中英挡着,他可以与我说话。 “你很少与同学来往。” 我微笑。 “你也不爱说话。” 我低下头,看着鞋子。 车子来了,我与他一起上车。 现在我不能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知恁地,与他在一起,很舒服很畅快,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与他接近。 微笑了一会儿,我也累了,于是停止。有空位便坐下,他就坐在我旁边。 我很难为情,怎么做好呢。 手足无措,只好目不斜视,往前看。 车子一直走,我一直紧张,我真不是个人才,人家吴中英多有办法,三言两语就可以约到男生……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佩服吴中英,她有她的天才。 “你真像一块冰。”他说。 “我……”我转过头去,却没想到两张面孔会那么接近,马上又把头转回来,飞红双颊。 要命。 我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强作镇静,但感觉到耳朵辣辣地犹如火烧。 真没用。所以理论与实践根本是两回事。 到车站我微微向他点一个头,便下了车。 我们没有交谈。 有这么好的机会我都不懂得争取,真想撞墙。 会读书有什么用?我便是这种读死书,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将来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有什么前途?所有的机会,一定叫吴中英这样性格的女孩子霸占去了。 我还与她斗呢,门儿都没有。吴中英真是有一手。 回到家中,摊开功课,心思老是不集中,无法做得成,团了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索性放下笔,看着窗外。 发生什么事?我站起来叹口气。据说这种烦恼自古是有的,第一次恋爱,患得患失……我微笑,莫非现在轮到我了? 霍家东,我想,原来他的名字叫霍家东。 我用一张纸写完又写这三个字,然后立刻反它撕碎扔掉,怕有人看见。 小秋说她的母亲常常为了不放心而翻她私人的物件,包括信件在内,不但翻,而且细阅,读了之后,还与她讨论,今小秋与她的关系决裂。 我听了至为震惊,怎么可以这么欠缺文明?我们身体发肤虽然来自父母,但是长大之后总得有私人的秘密,我们有权保留一点自己的东西,尤其是朋友的信--呃,男朋友的信。 谁如果偷看我的信,我会很生气很生气。 偷看了不给我知道又还好些,看之后还要与我讨论,恐怕我的反应会与小秋一样。 我怕妈妈也会这么做,所以这一阵子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把所有他人可能有兴趣的东西都来不及的丢掉,什么都放在自己心中。 我越来越孤僻,听说青春期的女郎都如此。 过了周末去一课,我向霍家东点头招呼,吴中英看在眼内,不知她心内怎么想。 我掉了铅笔,霍家东替我捡起,我道谢。 抄笔记时我把自己挪到前座去,小霍又帮忙把我的书簿递上来。 每个同学都看到他的殷勤。 我则担心我快要近视,先兆已经出来,看黑板很奠基,看久了眼睛累,老师的字越写越小。 吴中英已经戴隐形眼镜,开头老流眼泪,现在自然得多,无论什么,我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她,而不是小秋,友敌的份量等重,我到底恨她还是爱她,自己也弄不大清楚。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教室,值日生上去擦黑板,动作慢的同学哗然,但接课的老师不卖账,她说:“来不及抄的向戚莹或吴中英借来抄。” 吴中英脸上立刻露出得色,我则低下头,装作听不到,我一向是个低调子的人。 这都是天生的。 吴中英天生傲质难自弃,我在高一的时候也那般作风,但今年有点转变。你可以说我比吴中英聪明一点点,我看到的哲理,她还没有觉察到。 不过她一直紧贴着我,相信很快可以追上。 是天放学,我刚在考虑如果霍家东迎上来,我该怎么做,吴中英叫住我。 “戚莹。” 这么些年同学,她叫我不会超过三次。 我淡淡应她:“什么事?” “你喜欢霍家东?”她单刀直入。 我真服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对她来说,再艰难尴尬的话都变得简单无比。 我想一想,很镇静的说:“大家同学,实应当和睦相处才是。” 她笑,“戚莹,将来出到社会,你可以做大官。中学尚未毕业,你可以打起官腔来了?” 我不理会她的讽刺,“还有什么事吗?” 她继续那么坦率的说:“戚莹,我认为你了不起,如果你真的喜欢霍家东,我不会打挠你们,我与他只不过是普通的朋友。” 我很意外,但是凝视着她,并没有露出来。我说:“我早说过,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相敬相爱。” 她叹口气,“告诉我,戚莹,一直这样妨着,不把真性情露出来,是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我习惯这样。”我冷冷的笑。 “难怪人家叫你冰女。” “你呢,你也不坏呀,你像一把火似的。”我说。 她扬起头笑,“我自你退出文学班得到启示。说真的,何必呢,我喜欢的,根本不是霍家东那种男孩子。” “看得出来,霍家东也并不是热爱喜欢你。”我又说。 “你真利害。” “彼此彼此。”我说。 “我们能不能成为朋友?” 我说:“我们早已认识。” “好朋友?” “有这种必要吗?”我问。 世上总有些人跟一些人是谈不来的,何必虚伪地硬要有友无类?何必不坦白的说一句:你不能赢得每个人的心?而那么多的人可以成为好朋友,我看不出为什么定要苦苦争取敌人的心。 况且这世上确是有敌人这回事的,有敌人又不是没面子的事,也不是错事,完全没有必要花这么多劲道在这种无聊的事上,证明自己人缘天下一流。 我摇头之后,吴中英也明白,她无奈的笑。 “你比我还固执呢。”她说。 看针对什么事。对有些事我有商量的余地,我很愿意聆听意见,在这种不事上,不妨率意而行。 “祝你快乐。”她说。 “你也一样。”我说。 “毕业后我们还是会见面的。” “我们在社会上见。”我说。 “到时再决胜负?”吴中英问。 “自然,人生自开始,便分胜负。”她很自负的说。 “盖棺论定。”我也不肯认输。 “那么今天便谈到这里为止。” 我说:“吴中英,谢谢你与我说话。” 她稍一迟疑,“戚莹,老实说,与你说话很有趣,比吵架开心多了,可惜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朋友。” 我笑。 我们在校园中告别。 她也有进步呀。话退出便退出。 在公路车站上碰见霍家东。我去站在他身边。 他很意外,“咦,好吗?” 我点点头,看着足尖。 “回家去?” “去图书馆。” “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又点点头。 刚想上公路车,我说:“隔壁锦记的红豆冰很好吃。” “是吗?”他是故意的,我知道。“那就一块去吧。” 是我先转头向锦记走过去。 迎面来了几个同学,看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走,不禁诧异起来。 我假装没看见,面孔又泛起红潮。 “你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孩子。”霍家东说。 我不响。 “正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他说。 我忍不住转头,向他展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感谢主,我们都成熟了。 青鹞子: 打电话到她写字楼去?这是一个办法,硬著头皮试一试,如果她对我没有记忆,届时再想别的办法。 电话倒是轻易接通,我报上名字。 “记得我吗?”我面孔都红了。端本这家伙也有他的道理,我从来没有约会得那么辛苦。 “记得,爱司广告公司,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叫安妮与你们联络?”安妮是他们公司的市场经理,马秀升的意思是说:阁下找错人了。 “不,不是公事上的,”我说:“马小姐,”我忽然决定坦白,“我想约你出来吃杯茶或是什么的,如果你不介意多一个朋友,我们定一个时间如何?” 说完这番话,我连耳朵都烧起来。端木是对的。 那边有三秒钟的沉默,她一定要籍词推却我了,一定。 谁知道她说:“明天下午五点半好不好?大家到山顶吃咖啡,我愿意在秋天去看山上的景色。” 我大大的喜悦,几乎要亲吻电话听筒。 难得她这么爽快。 我在公司里跳跃、高兴,为我难得的成功庆幸。 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以为她的约会要排到一九九七年,断然没有空闲来应付一个无名小卒。谁知三两句话她便答应出来。 为著作准备,我翻─大书建筑书籍来看,免得见到她时缺乏对白。 我开车去接马秀升,作好准备或要等她半小时。谁知车子一驶近,便看见她捧著公事包站在大厦门口显眼的地方等,我感激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她自己拉开车门上车来,把公事包丢到后座。 我看著她秀丽充满气质的面孔,心中充满仰慕。 “好吗?”她问我。 “好,今天见到你真好。”我由衷的说。 她又笑,她面孔略略化妆过,虽然接近下班时分,还十分精神,真是难得。 “你很忙吧?”我把车驶上山去。 “大家都忙。”她很谦逊自在。 接著她靠在车窗看外头的景色,好像十分享受。 “许久没上山来?”我试探著问。 “那里有机会。”她转头笑,“有大半年了,今日秋高气爽,真是不可多得的天气。” 海港上的天空浅灰带点紫色,这个黄昏真爱煞人。 我没想到她难得上山一次,也许是没有空。 “我自己不开车,许多人对于长途跋涉来吃茶不感兴趣。” “你不开车?”我像听到千古奇闻一样。 此刻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都得设法弄一辆车来开,或足设法叫男朋友做司机,或是更彻底地,找一个请得起司机的男人。 “我不会开车。没有这个必要,公共交通工具那么方便。”她亦一面孔诧异。 我如获至宝,我知道我找对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端木,好让他羡慕得眼珠子掉出来。 我们抵达山顶,两个人坐著喝啤酒。 我向她丢书包:“贝卓铭当然是大师……你看鲍浩斯一派的作风如何?亚瑟艾历逊的东西真好……还有,纽约新盖的王牌中心的建筑真可谓一流,我等著去看……” 她耐心的微笑。 过很久,我不放心的问:“你不觉得闷吧?” “当然不!”她说。 “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我终于忍不住问。 “我几乎天天都有空。” “什么?像你这么美丽能干的女子,居然会有空?”我都怪叫起来,“我不相信。” “每个人都不相信,”她无奈地摊摊手,“所以都不来约我。” “啊。”我同情她到极点。 真的,如果每个人都似端木那么想,每个人都以为她条件那么好,裙下降定有数千人,那么还有谁会向她提出约会? 他们说过,美女与丑女都少人约会,多数是十八之姿的女孩子才多男朋友,我此刻相信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多跟我们在一起,我们有许多去处,或许你会觉得无聊,但──” “我不会觉得无聊。”她明快的说。 那天,我们在喝完啤酒之后,去吃日本菜。 马秀升是个可爱的女子,我只看到这一点,谁管她是不是总建筑师或是小打字员。当然,我佩服她的成就,她因此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我不会因此退缩。 端木不置信:“你们在星期六又要见面?” “是的。” “她会不会把你当消遣品?”端木总不相信马秀升有真感情,“时间久了你会与她格格不入。” “诅咒吧!尽量预言我们不会有好结果吧。” “你真喜欢她是不是?” “是。我在乡下长大,我记得群年时大哥做过一只青绿色的纸鹞给我,有一日秋高气爽,他偕我到山坡放鹞子,那只风筝一飞冲天,很快与天空的蔚蓝结合成一片,我心中的欢愉高兴,是不能形容的,我遇见马秀升,那感觉也一样。” “是吗?”端木说:“那么你好自为之。” 我与马秀升约会的事,很快传开。秀升是很坦诚的一个人,据我所知,她并没有约会其他异性,因此我很严肃地处置这一段感情。 连母亲都反对:“人家赚多少钱一个月?” “我不知道,对我们感情并没有影响,她的薪水丰厚,不是她的罪状。” “人家会说你高攀。”母亲责怪我。 “高攀有什么不好?”我如丈八金刚。 “她恐怕不会依俗孝敬公婆。”母亲绝早便担心这种事。 “这我不敢肯定,但我认为她不是那种跟公婆斗的小女人。”我笑说。 “她是不是很冷漠?”母亲一忧未平,一忧又起。 “当然不是。”我向她保证,“她可爱极了。” 母亲还是疑幻疑真。 我对秀升像一个普通女子一样,不因她的才华而有任何影响,我们不同行,无从比较,朋友之间只要互相支持关怀,而不是竞争。 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喜欢听音乐,穿运动服、旅行、毕加索的画、浅水湾、钓鱼。 她很欣赏我,尊重我。照说我们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我是个保守的人,到某一程度,竟不知何去何从。也好,我们有含蓄的友谊。 往往把车开到郊外,两人缓缓散步,便可消磨一两个小时。 对于这个朋友,我再满意也没有。 她姐姐姐夫自纽约回来,她约我一起出去见面。 我有点紧张,是纽约客呢,并且他们绝不是唐人街人马。但我警惕自己:要自然,要有真面目,不作伪装。 秀升的姐姐是个很风趣的女人,比秀升尖锐,换一句话说,没那么可爱,但是也懂得适可而止,不致于引起不愉快的事。 她先批评香港人:“爱充,爱撑场面,爱把荷包反转给人看。事情还没三分光,爱嚷嚷的人多著,车子比屋子还大,屋里像狗窝,客人都在外头见面。人人腕戴金表,喝最好的拔兰地,加冰。真怪不可言。” 我看秀升,秀升看我,大家一起笑。 她姐姐看看我,“小伙子,你倒是两样的,你好,不做作,不虚伪,不奉迎。” 我忍不住说:“我在公司里,也是很古怪的。”笑。 “私底下这样率真,已经不容易。”姐姐护我。 我说:“就算我有那么多好处,也配不上秀升,她真的太能干太聪明。” 姐姐说:“我也听秀升说你们这里特别多寂寞而能干的小姐,因为男人对她们不放心,在外国就不会有这样的筝,男女之间,只要情投意合,便可以结为夫妇,倒是不论其他。” “在这里,专业人士的社会地位永远要高出许多级!”我说:“如果秀升是男人,不知有几许女人围著她。” 秀升并不作任何置评。 她姐夫插嘴说:“在外国也不见得天下大同,总有一小撮特别势利的人或是特别大方的人,我们很高兴秀升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松一口气。 连这么挑剔的姐姐都没有异议,我可以放下一颗心。 秀升说:“我自小主观很强,他们也管不到我,不过家人总是家人,血浓于水,兄弟姐妹,到底是不同的。” 端木问我与她进行得怎么样。 我说形势大好。 “好成怎么样?拥抱接物没有?” “你这个人实在太鄙俗!” “你说,”端木不服气,“那一对恋人不拥抱接吻?跟你说老实话,你反而教训我。我试问你: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难道又是我下作肮脏?” 他有他那一套道理。过很久,我说:“没有,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打算柏拉图到底?”端木冷笑。 我搔头皮,“我不知道如何吻她。” “神经病,”他如做我的艺术指导似的,“一把拉过来吻下去别乱纯洁好不好?我才不信你是个处男。”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维持现状好。” “你怕她是不是?”端木问。 “谁说的?”我跳起来,“我尊重她。” “才不,你心怯,你畏于她的地位,你怕得罪她,你怕冒犯她,你不敢,你与她的地位根本没有平等过,你以为我不知道?” 也许是。我双眼看天花板,她不同普通女人,我太重视她,故此犹疑不决。 “当心她把你当知己,那就完了。”端木一直说这些可怕的预言:“哭的时候找你,寂寞的时候也找你,有心事跟你诉说,但是的对像不是你。” 我目光空洞的看著端木,心中惧怕。 那个星期六,与秀升在一起,我就贴得她比较近,挽住她的手,她有点诧异。 我把睑凑过去,狞笑,“一会儿我要吻你。” 她笑起来,“你这个人。”她停一停,“你这个人真是我心里的一道彩虻,没有你生活太空白。” 我趁势在她面孔上香一下,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把我推开,我觉得我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一整天我觉得唇边都沾看她面孔上的香气。 也许端木的忠告用几乎难以接受的形式表达出来,但他说的仍然是忠心话。 我感激她。 秀升的工作很忙,可喜的是,我也不是个闲人,事实上,我们两个人都会在一个星期内超时工作一两天,不久便有默契,逢礼拜一、二不见面。 母亲很关心我,“你还同那个建筑师见面?” 我说是。 “人家交游广阔,当心拖你十年八年。” “我的十年八年,也是她的十年八年,”我扮个鬼脸,“如果她不怕蹉跎,我怕什么?” “一点正经也没有。” “我正在展开追求,妈妈,你别心急,这项艺术已几乎失传,记不记得父亲当初追你?追了多久?两年?三年?可以向你保证,我们不会那么久。” 母亲问:“可否带她回来一见?” “时机尚未成熟。” “是不是她嫌我们家过于平凡?” “才不会,瞧,三百多平方米地方,大方朴素,她会喜欢。” 我去过秀升的冢,地方并不大,地段也不是顶好,一般中等的住宅区,但收拾得非常乾净,她并不计较是不是住在山顶之类,虽然负担得起,但她不在这方面动脑筋。 也许因为已经有某一个程度的成就,她有足够的自信,就不会有无谓的自卑,不用处处表现她是一个高贵的人。 端木又来打听我们进展如何。 我大嚷:“别理我的事!别理我的事!” “要不就别做,要做就要成功,拖著算什么?可以求婚了。”他提醒我。 “求婚?”我问。 “你不是偷偷节蓄已经很久了吗?以为我们不知道?又不赌马,又不喝酒,标准的好男人,真是那位马小姐的福气,现在还那里去找不二色的男人?” 我低下头。 “虽然她有钱,但你也得盘算一下。”端木说。 我说:“大概是够的。” “她房子是自己的产业?” “不,公司替她租的,五年来升了三次职,她都没要求再搬,怕麻烦。” “这样的女孩子真不可多得,”端木摇摇头,“傻里傻气,同你是一对。” 我笑,“我知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们自结识至今,不过五六个月。” 端木厉声说:“只要有诚意,又何需走三十年?” “你这个人,何必这么替我著急?” “你遇到劲敌?”他说:“陈公子追求她,你没听说?” “那个陈公子?城里达戴金表开平治之人皆自称公子,谁知道是那一个?” “你别稳坐钓鱼船。” “别吞吞吐吐,”我著急,“真有此事?” “你问马秀升去,叫她表明立场,还有,你本人要速战速决。” 我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 端木又来安慰我,“没有人一起追的女子,量你也不稀罕。”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我啼笑皆非。 心里紧张得不得了,下班找到秀升,一把拉住她问:“我有话同你说。” “干么一头的汗?” “你认识一名叫陈敬心的人?” “是。公司最近与他的机构进行一项发展计划。” “他有没有送花给你?有没有大施手段?有没有?” 秀升瞠目结舌,“谁?陈某人?他怎么会追我?他女朋友是应届香港小姐。” “真的没有?” “自然没有。”秀幵问:“谁造这样的谣言?” 这个死端木,他用意何在? 我松一口气,乘机说:“看,你跟定了我,除我之外,谁也不敢追总建筑师。” 秀升坐下来,笑道:“看样子也是了。” 我握住她的手,开始明白端木的苦心。真的,我现在知道除我之外,没有劲敌,心中更加庆幸。 但嘴头仍然不服,左看右看秀升,“怎么会?这样的人才,没人追?” 她笑。 端木这家伙,确是没话说!精神上他是我最大的支持。有很多对我来说束手无策的事,经他指点,立刻迎刃而解,顺利前进。 他自己是否情场老手?为什么经验丰富? 让我索性向他讨教。 “我该什么时候向她求婚?”我厚著脸皮问。 端木白我一眼,“天下有这么幸运的人,单凭一派傻劲,就毫不费力,追到贤妻。” “谁说我没费力?”我不服。 “怎么,你在她楼下痴痴的等过?你遭她冷落过?”端木问:“这么顺利,还想恁地?” 我觉得幸福。 “早知道如此容易,我也去追马秀升。”他愤愤不平。 我咧嘴笑,“你不比我英俊,你差我太远。” “去喝啤酒吧,幸运蛋!” 他拉著我一道走,我们在一起谈得很多,端木是个有深度的人,自学出身,很珍惜的的成果。 他说:“结婚不再是例行公事,第一:对方的人品学识都要好,不致于有损于另一方。第二:要情投意合才能结行。表面看很容易,实际真不简单。” 他抚著啤酒杯子,有说不尽的感慨。 “你这个人又多顾虑,那女孩学识比较专门,你又不要。”我说。 “现在不同了!我的思想搅通,大律师也照样追。”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笑。 “真的,不能因一个女孩子的职业而歧视她。” “喂,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广告主任。” “女皇都有人娶!小小的皇夫也有幸福。” 我们俩哈哈的笑起来。 不过我的笑甜蜜一点。 过节前我去看戒指。总不能叫秀升戴芝麻绿豆的戒子。但是稍微亮一点的石头绝对超过十万。 想了很久,终于觉得不能轻率,买了双方钻,上她门去求婚。 我照例说了一大顿闲话,计划在假期与她去欧洲之类,然后忍不住把戒指取出,放在她面前。 我说:“嫁给我吧,秀升。” 她愕然,过很久她才说:“我没想到你会在今天说出这个话来。” “怎么,答应我吧。” “这是我所见过的戒指中最好看的一只”她调皮的笑,“有什么办法可以拥有它,除了嫁给你?” 我哈哈大笑。 我们立刻回去见母亲。 妈妈拉著秀升的手说:“我还以为总建筑师怕是头长角,杀气腾腾的,谁知是位秀丽的小姐。”她乐得连嘴巴也合不拢来。 我说:“还怕你面肉横生呢,说话像机关枪呢,蔑视公婆呢。” 妈妈白我一眼,“胡说!” 我们相视而笑。 虽然秀升接受了戒指我才把她带回冢,妈妈还是很高兴。 秀升什么都会做:洗菜、煮饭、收拾。 一顿饭时间她都做母亲的副手,把事情处理得整整有条。 母亲问:“秀升,你怎么会做家务?” 她说:“我在外国长大,什么不要自己做?我还会打毛衣,补衣裳,”她笑,“都是非常实际的学问。” 母亲说:“真好,将来所有的孩子都要送到外国去。” 秀升说:“受训练。”笑。 我们相处得很好,母亲知道我们将来会组织小家庭,也很满意。 我用手扼著秀升的颈子,“我们几时举行婚礼?” 母亲说:“越快越好。” 秀升没有异议。 我们还得从长计议,看在什么地方结婚。 母亲说:“我们福气真好,秀升竟不与我们讲条件。” “她自己什么都有,讲什么?”我笑。 “你不会因此而亏待她吧?”母亲问。 “当然不会。”我说:“我岂是那种没良心的人。” 我们正在为详情计议,秀升的表妹自伦敦抵港。 当秀升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那个模特儿。 她比秀升高,比秀升苗条,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她很客气,已经口口声声的叫我表姐夫。 我这表姐夫少不免要有默表示,与她亲近一点。 我问:“你做事还是读书?” “早在做事,”她笑,“我都廿五岁了,还读书?” “在什么地方做事?” “我在伦敦一家律师楼见习。”她说。 我尚没弄明白,秀升说:“表妹是大律师,打算见习期满自己做生意。” 我眼球子差点掉出来,我说:“现在流行美女做律师?上一阵子美国一个大律师因长得太美,被检察官投诉,说陪审员会因此给同情票,现在你又是大律师?” 秀升不平,“做女人真倒霉,长得不好看,死路一条──记得美国新闻报告员?年老色衰,被电视台降职,打官司,幸亏嬴了。但长得太好,又被人断定没脑子。你说怎么办?” 她表妹说:“仿佛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便注定要做明星、模特儿……”她长叹一声。 我很同情她,“有没有人敢追求你?” “有是有的,但都不信我有诚意。”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端木,他说过的,此刻思想搅通,大律师他也不怕。 我得安排他们见面。 “我跟你介绍一个朋友。”我说。 “是吗?表妹正要回来发展,多个朋友好一些。” 我立刻找到端木,好小子,这下子轮到我催逼他,每隔一个月问他接吻没有,拉手没有!哈哈哈哈。 “我不去,她那么美。”端木又退缩。 我说:“原来就会教训人,轮到自己,还不是钳钳蝎蝎。” 我推他上阵,我们离开香港往美国结婚的时候,他们第一次约会。 等我们回来,他们已经进行得很好。 我与秀升说:“许多人以为你们这些伟大的女姓不好服侍,其实是错误的,不公平的。”我慷慨激昂,“你们并不见得眼高于顶,也似普通的女人一样.需要温暖气的家庭。” 秀升问:“话说完没有?厨房有脏碟子,还不去洗?” “遵命。” 我希望不久的将来端木也能学我这样,娶到他要娶的人,高高兴兴,把理想的青鹞子放上天空去。 心痂: 这个厌烦的春天与所有厌烦的春天一样,令我在早上睁不开眼睛,以及在晚上不能成寐。 不可怪社会,至少让我怪天气,这样子的重雾阴嗒嗒的天色,叫我心情分外沉重。 母亲在早上习惯咳嗽,喉咙浊,吐浓痰,但是不肯戒焖,我听到那种声音便皱上眉头,不敢嫌弃她,而是觉得她总不愿下点气力戒掉香烟,明知没有益而一直做下去,缺乏意志力。 年纪大呢,又还不算大,六十岁还不到,也还爱打扮,小事上很计较,但大事便糊涂,父亲去世留下一笔款子,不到五年间在她手上花个精光,一下子做生意,待会儿又做投机,到现在进了教会,倒是安乐。 我掀开被子,起床上班。 她拉住我,“吃了早餐才走吧。” 我很希望吃老佣人阿香做的白粥油条,但是受不了母亲的唠叨。为了逃避那二十分钟的相对,我情愿早点出门,到外头去吃。 似很多母子,我们之间更久没有对白。 她早上特地起来服侍我上班,我一出门,她又去睡,这一睡要到中午。 然后晚上便失眠,独个儿坐客厅看电视到很深的夜。 有时我午夜梦回,听见客厅有絮絮的对白,哭声笑声,仿佛进来一屋子的鬼,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清醒后才知道不过是一具电视机。 母亲寂寞。 儿子也寂寞。 我在洗头的时候,她便进来,看到我,讪讪的站一角,也不说什么。 自从把玛莉逼走之后,她多多少少带这份歉意。 我取过大毛巾擦头。 “吃点早餐,嗯?”她天天这样试探。 我没有正眼看她,谁也不知道母子关系可以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穿衣服,一声不响的出门。 开动小车子,擦擦窗上的水气,发出叽咕叽咕的飨声,抬头一著,母亲正在阳台上向我招手呢。她把我当十五岁,她私心盼望我只有十五岁。 那时丈夫儿子什么都听她的,是她做女人的黄金时代。 到达公司,我发觉所有坐大堂的中低级女职员案上全部有一瓶花,干什么?人日? 欧阳向我眨眨眼,“情人节。” 我恍然大悟。这么多有情人,如今原来作兴这个。 我问欧阳:“你收到多少花?” “我?”她无奈说:“我要到升级时在报上公布消息才收到花束,如红舞女转场子,有恩客无情人。” “只有他们才有闲情送花收花吧。”我眼睛瞄向打字员。 我妒忌了,故此说出不屑的话来。 欧阳朝我微微笑,我更加尴尬,眼睛尽看著则处。 中饭时破例去找人陪吃饭。 欧阳说:“你还有许多功夫没有赶出来,还吃饭,照平时吃三文治算了。” 我不肯,拉起她的手,“我们去吃鞑靼牛排。” 欧阳如我的手足一般,只得听我的话。 到了餐馆,女待应却说中午不肯做鞑靼牛排,我大失所望,不肯吃其他食物。 欧阳叹息,把公关主任叫出来,那是一个面孔划得七彩的女郎,连声道歉,吩咐厨房天做我要吃的东西。 等那盘食物来了,我又提不起兴趣来吃。 欧阳春看我,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问:“天气真坏,是不是?” “天气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是你自己有病。” “是的,”我寂寥的说:“我患更年期病。” “要不要去看房子?”欧阳问我:“我有个朋友移民,一千多尺的公寓全部打通,他不想胡乱卖给不适合的人住,你说如何?” 我低下头。 “你既然爱玛莉,就不该放她走。” 我“霍”地站起来。 我不要听这话,什么地方痛这些人就挖什么地方,太不识相。 我想离去,又想起欧阳可能是我唯一的朋友,又颓然坐下,人到无求品自高,我做得到吗?我需要爱情、友谊、享乐、消遣,我也是人。 欧阳不再说什么,我付了账。 为了寡母,我回复到孩童时期,甚至……放弃玛莉。 我松了松领带。 “吃不下”我喃喃的说。 欧阳只是摇头。 这样子下去,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最痛苦的便是我已知道我不会死。 荒谬。 黄昏,塞车塞满一条公路,逐步逐步走,我用手托住头,也不焦急,不过回家而已赶什么?一只手搭著架驶盘,一点不起劲。 前面有一部薄荷冰淇淋绿的跑车,那司机是妙龄女郎,穿得极凉快极薄。或许到家会得伤风卧床,但此刻她已经出尽锋头,有什么是不要付出代价的呢,冷死也是值得的。 我何尝不是付出昂贵的代价,做孝顺儿子嘛。 我冷笑起来,光滑的表板上反映出我狰狞的笑容。我几时变成这样了? 我疲倦的把头靠在车座垫子上。 一进门母亲便迎上来,我很厌倦这种殷勤。 我坐下,开门见山的说:“妈,我想搬出去住,你把阿香留在这里作伴好了。” 母亲的表情没我想像中的诧异。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一家子两口,还要搬开住?” 我不响,已经厌倦解释。 “况且,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不必对着旁人,即使是母亲,解释我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叫,不必顾忌。 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 地方是现成的,簇新,设计很花巧,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会习惯。 床软得对脊骨有害,怎么在这种床上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顺便做探子。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她睡得太多,总得找些事来做做。我没有原谅她。 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 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 “她还在同一间学校?” “不知道。” 我连忙放下电话。 她已经把我揩去,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永远不复再见。 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丢掉。 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总是暮气沉沉,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甚至母亲……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玛莉也会得放弃我。 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有何可取之处? 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当然少不了欧阳。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会不会脱不了身? 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我不敢轻举妄动。 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害你是应该的,为什么要不害你?帮你?为什么要帮你?天气好,万里无云的时候,又舍得请吃饭,当然多朋友,一有什么事,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还不是如此。 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靠在沙发上,心情不好也不坏,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盘狼藉。 他们快乐吗?看上去彷佛是,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假装轻松,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烦恼永远长存,驱之不去,与生命共存亡,有什么好说。 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还是不高兴?” 我不得不关心她:“不要喝太多。” “没有关系,”她笑了,“我不会烂醉,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我不敢放肆。” 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我当然听得出来,但我没有搭腔,我默然。 欧阳真喝多了,她说:“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做也没意义。” 我明白。 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个人,为了生活,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经能干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欧阳,偶然会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我伸手过去,搭着她颈子,皮肤是好皮肤,滑不留手,三十出头的女人,算是难得。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抑或永远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 她笑笑,不语,果然没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夜深。 欧阳没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说:“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聪明,听得出我的口气,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摇摇头,“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得叫车。” 我虽不是骑士,也不至于那么卑鄙,单身女人当然要送,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宴会散后,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是主人没面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客人陪他笑过说过,一拉开门把人送走,完全没了下文。 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 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谁似欧阳,独来独注,什么边儿都沾不著。 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又一日。 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 几乎天亮了。我心绞痛的上床,胡乱盖上被子,入睡。 梦中见到玛莉,温柔而活泼,她很少说话,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著我。 她不是一个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顽强,但是我深深爱她,因为她聪明,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与她在一起,犹如对著自己的双生子,一点隔膜都没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与我接近。 也许太接近了。 醒来时眼涩口乾,我挣扎著起床,刚预备似僵尸般移动身体到公司去,才发觉是星期天。 做什么好?今日钟点女工休息。我出到客厅,发觉乱得似战场一般,做家务吧。 玛莉最爱做家务,整整有条,由收拾屋子处可见她做事的系统,让我来学学她的才华。 第一,把杯子碟子全部收到厨房去。 第二,抹净所有家具。 第三,拖地下。 刚做到第二部份,欧阳来了。 一见我在做苦工,也不分辩,马上卷起袖子就帮我洗碗,大量肥皂水,也不戴塑胶手套,做得既快捷又妥当。 我呆半晌,没想到她有这种天份,倒是低估了她。 人内心有许多秘密,许多小家庭主妇并不煮饭给家人吃,伊们出去搓麻将了,丈夫儿子吃饭盒子为生,但男人对于她们仍然觉得安全,反而诅咒职业女性。 我也不出声,暗暗留神,她看来顶熟手的,平日做惯,不似做作。 我不禁暗笑,她在我面前做作干什么? 欧阳很快出来帮我用吸尘机。你别说,做家务也得讲默契,非同小可。 我们很快便将屋子整理妥当。 坐下来,做杯热茶,松口气。 欧阳仍然没话,精神不很好,眼神尤其涣散,但坐在沙发上,不失悠然。 结婚吧,我想,欧阳就是个现成的伴。 她很了解我,经济又独立。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呀,自由自在。 求婚吧,或是议婚。 我点燃一枝烟,心中开始盘算,心情是大好了,以前除了玛莉,心中根本没有第二个女人。 我低下头。 只听得欧阳说:“有朋友的家可以来休息一下,真是好。” 我深深的吸一口姻。 她要故意做成“我们只是朋友”的印像来安慰我,使我宽心。太懂事的人也令人心痛。 “欧阳,你几岁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们这种中年少女,年纪诚然是不小了。” “家里有什么人?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陈。” “有没有交通?” “别那么奢求好不好?何来交通?”她说。 我亦笑。两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纯来坐,”她说:“在家实在是闷。” 我与她看样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说可以做可以去的事与地方多得很,只要我们愿意振翅,便可飞到至远至高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佛可以阅读我的心。 我问:“我们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玛莉与我认识也三年,我问:“你与玛莉同时进来。” “是的。”她说:“你一直没有注意。” “你比玛莉升得快。” “但是玛莉的路比我顺。”欧阳说。 “一个人的路不走到终点,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说。 什么都瞒不过欧阳,她但笑不语。 “你要到美国去读书,也容易得很。玛莉去得并不开心,她是被我母亲逼走的。” 玛莉与我母亲相处得不好,母亲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与她家人见面,玛莉叫我速战速决,我没有,她便一怒而去。 她是少数我见过真正性如霹雳的人,完全没有转弯的余地。 “想起玛莉?”欧阳问。 我点点头,“她与她的坏脾气。” “她是十分有性格的人,有棱有角。” “你比她圆滑,不是说我老将你们两个人作比较,事实上近期我只认识你们两个女孩子。” “我?我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小姐。” “照你说,”我问:“玛莉应否离开我?”半年来第一次说到心事。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肯说老实话。” “你要我说实话,你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好了。”我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话,兴致盎然。 “你们老叫我欧阳,我中文名字叫什么,你可知道?” 我一怔,即时明白她的苦心。女人总是小心眼,若果我与她真的生分到这地步,她也就不必发表意见。 我看著她,女人总有这些狡黠,放不下心,在自爱与渴求之间矛盾。 她叹口气。 如果我是她,我不会问,万一对方真不晓得她的名字,还不是自讨没趣,此刻她面孔上写满忐忑之情。 也许她实在不能忍受下去,非要得到底细不可。 我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是欧阳慧中。” 欧阳呆住了。渐渐她的眼睛发红,别转面孔。 这个问题她问过几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她?人怎么可以寂寞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不是比别人细心,我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她有个洋名叫祖安,大家在公司只会叫她的姓氏,但有一日,她有一个表妹上来办公室找她,便叫她“慧中”,我当时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于是记在心中。 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令她这么感动。 我觉得施比受有福,真正领悟到这一点了。 “喂,欧阳,别这样死相好不好?” 她不说什么,用手遮住双眼,过一会儿,我发觉有泪水自她手指缝中流出。 “喂,”我推她一下,“怎鏖哭了,我才不怕女人哭。” “对不起,”她哽咽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快快停止,”我说:“来,我们出去逛逛,别困在屋子里闷。” 只不过得到一点点温情她就感动落泪,现代女人的悲剧,只要有人肯搭救她,别说是男人,是女人也肯,寂寞怕了,孤独怕了,也无所谓了。 她到洗手间去洗净面孔,忽然年轻好几岁。化妆品之于女人,有害无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女人把面孔当调色板。 我承认些许化当是重要的,令女人看上去精神一点,但涂得厚实实,还是情愿一张素脸。 “来,去那里?”我问。 “随便那里。”她说:“听你的。” 我想:我们之间会不会因怜生爱?我越想越远,精神已不如从前那么痛苦,竟有闲情住意起女人的化当来,由此可知,玛莉从前在我身上用的心血,还是付之流水了。 我还以为自己会得去做和尚。 很慨叹,不由得看看身边的欧阳。人弃我取,或者人弃我之时,我没有今日之成熟,根本是另一番面目,又或者人家看见今日之我,也会心动,时间上之不凑巧,使即无缘。 也许三五七年前的欧阳亦是个赌气骄纵的小女孩,专会挑男朋友的错处,那时遇见她也没用,而现在,有这么一个女朋友真是福气。 “你在想什么?” 我问:“结婚是不是很贵?” 她笑一笑,“丰俭由人。” “以后呢?” “以后付贵税,吵嘴,轧在亲戚之间做人。” “这么悲观?” “当然得到伴侣后心境会好得多,有个人商商量量,大为不同。结了婚的女人多数驯和得多。如果一个女人婚后还一般的悍强横蛮,那女人简直无药可救,是天生的泼妇。” 我想一想说:“也许她婚姻生活不愉快。” 欧阳不说什么。 我们挤在楼下一家小冰淇淋店,四周有孩子呱呱叫,到处嚷,我都不以为意。 有一个小女孩约三四岁,索性一半坐在我大腿上,我也不介意照顾她,喂她吃东西,替她样嘴,陌生人会以为她是我女儿,我一边与欧阳闲聊,这可能是我过得最心平气和的一个星期日。 以前积聚在心中之怨怼渐渐消散,忽然想回去看母亲。 “你可喜欢老人?”我问欧阳。 她坦诚的摇头“不能想像与他们住。” “孩子?” “亦不能想像把孩子带至世上有何意义。” 我有点失望,没想到她那尘老实,原以为会听到比较中听的话。我抹抹手,放下冰淇淋匙羹。 她把手按在我手上,“看得出你心情好转,休养一会儿,又可出来清场再战。” “真的?”我摸摸下巴的胡髭茬,“你认为我还行?” 她笑。 “追你如何?” “开玩笑,”她说:“我们是手足,不要在伤心期间,乱指一个女人收为己用,等伤愈后又后悔。” 我不好意思,“你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是个很普通的女人,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要多少有多少。”欧阳说:“但我会是你的好朋友。” “你心目中的男人是怎么样的?” “有权有力有钱,什么困难一到他手,立刻摆平,像教父那样,把我捧成个女霸主。” 我摇头,“我不相信。” “真瞒不过你。”她笑。 “你希望得到一个体贴的爱你的细心的丈夫。” “难道这不是每个女人的愿望?” “我不及格?”我伸颈子出去问。 “你并不爱我,”她用手指指我,“别忘记这一点。” 我侧头想想,我与玛莉也不是一见钟情的,隔许多许多淡淡日子,才成为拉手接吻的女友。我面孔激辣辣红起来,人有慢热快热两种,在爱情与事业的道路上,我是慢动作高手。 也许我会爱上她,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小女孩吃完东西便走开了。孩子总是要自己生的,才会逗留在身边一段比较长的日子,到头来唯一的伴侣是老妻。 该早作打算了。 “回去吧。”欧阳说:“等你头脑清醒些的时候,我们再谈。” 我依然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轻轻握她的手。 是,我在痊愈中,但更加空虚,以前尚有玛莉的影子牢牢的搏在我胸中,现在她的影像渐渐消失,心中一无所有,无痕无恨,那才真痛苦,眼睁睁不憎谁也不爱谁,日子怎么过? 我踢起一块石子,看向碧蓝的天空。那段感情又告一段落,真没意思,人人以为我会死,连我都以为自己会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我只失去一个小肚子,现时看上去应更为漂亮。 七个月后我又恢复正常,这么强壮。 下一次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 回到家中,我对牢镜子研究自己,虽然没有x光眼,也似乎能够看到自己的心,仍然红通通,扑扑跳动,上面一道小小的疤,一个小小的痂。不久痂会掉下,形成淡淡影子,在这个影子下面,心肌略硬,没有其他地方的肌肉柔软。 心有拳头大,还有许多地方可供伤痕存在,不打紧,欧阳说得对,不久将来,我还是会出来情场作战的,唉,顽强的人。 智能儿: 做这份工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钱,不过周末在宿舍耽著,无聊得紧,消磨时间,也是目的之一。 别的女孩子在过年之前,都已找到男朋友,是否理想的人不要紧,反正有的是时间,换到第十个,总会达到理想,至要紧是目前有个人陪。 不知恁地,说起来泄气,就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伴。 我长得并不比她们难看,也许是因为个性比较内向,所以与我做朋友,往往要多费一点儿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一点点小事,男孩子们就不大愿意接近我。 这份工作是在校里休息室的布告板上合见的。 我贪图地址近。 打扫,修理园子,洗碗碟。 换句话说,我以大学生身份,去出任钟点女佣。 真啼笑皆非。 不过在外国,学生为赚外快,什么样的工作不要去做? 林林总总,数都数不清,自有一股辛酸。 有些同学说:那些洋人不爱天天洗澡,往往一次澡后,洗澡缸留下黑色的脏圈,擦都擦不掉。 又有时候,努力在清理厨房的当儿,男主人才衣冠不整的下来,色迷迷的盯牢女学生上下打量。 更有时候,家境略差的学生,索性住在主人家,做其住年妹,更弄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我去见工的时候,决定如果有一点点不对劲,我就立刻转头走,决不容情。 罗布臣太太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一头天然金发,须曲地贴在头上,修理得非常整齐。 一般外国女人到了三十岁,多数已经很丑很老,遗传不一样的缘故,她们老得特别快,但罗太太很会修饰自己,她是职业女性,与丈夫在同一家律师楼里工作,早出晚归。 她说:“每周末来两次,每周三十元,你看怎么样?” “三十五元?”我试探问。 “好,三十五元。”她笑。 看样子是个正经人。 没到十分钟,罗布臣先生也下来了,也是一表人才,很端庄,断然不像酒鬼。 我放心。 幸亏在家,我也做惯家务。在这里,一切都有机器帮忙,并不是很吃力,比较琐碎的,也许是吸尘及抹尘。 这使我周末有个地方可去。 他们问我在哪个学院念书,我取出学生证给他们看。 我挑他们,他们也挑我。 双方满意,议成这份工作。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起这件事。 “罗布臣,啊是,那位太太有金色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我纳罕。 “每个人都知道有这家人。”爱丽丝说:“今年轮到你去做。” “啊,这里面彷佛有点秘密,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罗太太越来越聪明,也不跟你说明,怕说明就没人肯做,老实说,那一份不是清洁工作。” “做什么?”我膛目结舌。 “罗家有个低能儿,周末他们出去,或许需要照顾,故此请人看守他,明白吗?” “低能儿?”我不置信,“那日我去看过了,没有低能儿,那么漂亮的父母,怎么会生下低能儿?” 爱丽丝叹口气,“就是呀,可惜,平日他在学校里受照顾。” “他有多大?” “约十一、二岁。” 我怔怔的坐下,满心的不悦。 他们应当与我说明白。 “这个低能儿尤其难搅,他脾气非常坏。” “你带过他?”我问。 “没有,我一听这样,马上推辞。”爱丽丝笑。 我也想推。我决定到周末才说。 一不小心就上当。三十五块一个周末,我还正庆幸收入大增呢,我觉得做人真要步步为营。 周末到了罗家,我开始工作,并没有看到什么低能儿。 我松一口气,也许人家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賸了。 我把工作做得很完美。 大学生的好处是,他们对自己负责。即使倒垃圾,这样猥琐的工作,一但接手,也会做得很好。 星期六根本没有见到人,罗氏夫妇并不在家。 星期日也是,他们出去了。 每次两小时,就把房子上下两层收拾得一尘不染。我还抽空替他们把百叶廉也洗过。 屋内一个人也没有。空房子往往有种特殊的气质,我做杯咖啡,喝完才走。 我同爱丽丝说没有看到人。 她说:“那你太幸运了。” “真的吗?那个孩子真的那么可怕?”我又问。 爱丽丝只是笑。这洋妞,什么都不肯说。 第二个星期,屋子里还是没有人,电话机下压著张支票,就是这样,春去夏来,我在罗布臣家很快做满三个月,我一次也没有脱班,自己也为这样的好成绩稀奇。 一切平安无事,每个星期支薪。 直至一个星期五,罗布臣太太打电话到我家来。 “严小姐,有件事向你商量。”她声音好不谦逊。 这时我们宾主间已经相当有好感。 “请说,罗太太。”大不了要我代她看守低能儿。 “明天我可否将孩子交给你一小时?我尽快赶回来。” “当然。”我不加思索的回答。 “相信你也知道我的孩子有异于常儿吧。”她苦涩的说。 “所有儿童都是一样的。”我说。 那边呆半晌,“谢谢你。” “明天见。”我挂上电话。 我会不会为我不必要的义气而受苦? 但人生若没有这一类意外,又该是多么沉闷? 第二天我到罗家的时候,罗太太已经在等我。 她穿戴得很整齐,她身边的小男孩也都准备好了。 说他是小男孩,他又不太小,一般外国孩子,到十三岁,已经发育得很好,他却仍见羸弱,看上去只似十岁左右,个子不大。 他有一张秀丽的面孔,与父母一般的金发,碧绿眼珠。 “他叫彼得。”罗太太说。 我说:“你去吧,我会看著他。” 罗太大挽起手袋忽忽出门。 彼得在外表看,怎么都看不出是低能儿,但加以留神,就会发觉他眼神定定的,头过一会儿便颤一颤。 我叹口气,“来,彼得,进厨房来,我们一齐渡过这个早晨。” 我扭响带来的无线电,音乐声传出,他彷佛有点高兴。我做咖啡。 他侧著头:“咖──啡。” “嗯,是。”我惊异,“你要不要喝一点?” 我盛了咖啡,加糖加牛奶,递过去,他就我的手喝一口,欢乐地笑。孩子们笑起来,都似天使。 他只是低能儿,他不是白痴,我开始添增一丝好感。 真要命,带孩子已经够困谁,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压力,孩子若有什么毛病,更是毕生的包袱。 彼得注定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这孩子也会长大,只不过他永远要倚靠别人。 生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对生命一定有无限失望吧。 在厨房做完工,我把他带出客厅,他恋恋不舍指着无线电,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把无线电交往他手中。他兴奋极了,珍惜地把动逐个扭掣,我把无线电贴在他的耳畔,他又笑。 我觉得他约有三岁左右的智力,但一般三岁的孩子比他活跃与爱说话。 他并没如爱丽丝所说的那般坏脾气。 我推开落地玻璃长窗,陪他在草地坐著。 罗太太赶回来的时候,我们正享受阳光。 罗太太一面孔讶异,“他没有摔东西?” “没有。” “你给他什么?”罗太太看到孩子的笑容。 “原子粒收音机,完全无害。” “他──听无线电?”罗太太讶异。 “为什么不?儿童都喜欢音乐。”我不以为然。 她坐下,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很喜欢你。” “时间很短,还不知道。”我说:“他很好很可爱。” “哎呀,真没想到你还有时间收拾地方。”罗大大惊呼。 “咖啡?”我问。 “谢谢你。”她说。 彼得仍然很安静。 “我适才出去,是到疗养院替彼得报名。”她难过的说:“我先生说,彼得不能再留在家中,为了他好,他必须要到医院受教导。” 我点点头,除了听,也不方便说什么。 罗太太掠一掠头发,“发觉他的病后,我们简直没有开过颜。” “是什么岁数?” “两岁的时候。”她狠狠的抽著烟。 已经捱了十年。 “我不舍得他。”罗太太说。 正在这个时候,彼得忽然嚎叫起来,将我的无线电往地下摔去,又用脚去踩──我吓呆了,从没想到他会平地里发作。 罗太太走过去捉住他的双手,嘴里安慰他,彼得力大无穷,罗太太已不能控制他。 我情急地叫出来:“彼得!” 他仰起面孔聆听,人静下来。眼珠子透明,毫无生气,像玻璃弹子。 “彼得,你要什么,可以同我说。”我放柔声音。 “咖──啡。” “我去替你拿。” “咖啡?”罗太大意外之至。 我尽量轻松地睐峡眼,“三颗糖,许多牛奶。” 我喂他喝一口。彼得又静下来。 “他喜欢咖啡,如果怕咖啡因剌激,可以买代咖啡品。”我说。 “我从未想到过……” 我看看表。“我要走了,罗太太。” “谢谢你,严小姐。” 晚上我同爱丽丝说:“看过彼得,简直不敢生孩子。” “可怜哪,想到世上有千千万万这样的孩子。” “到底是什么?” “天生低能。” “完全不能医?” “完全不能。” 医院那边没有立刻收留彼得,要待秋季才有空位。 而彼得暂时又不在周末去接受个别治疗,因此我见他的机会较多。 罗太太说得对,他仿佛颇喜欢我。 过没多久,他会得主动来拉我的手。 跟在我的身后,听我叫他的名字。 我们成为好朋友。我给他喝咖啡,吃冰淇淋,甚至摊开图画书说故事给他听。 渐渐罗太太有更多的时间做家务,我的工作变相成为带彼得。 彼得乐意亲近我,据我自己的推测,是因为我的声音比较稚气,听上去像个孩子。我有东方人一般比较矮小的身裁,只有一六四公分,比起来,只比他略高一点,所以他错觉上认为我同他差不多大小。 他的触觉告诉他,我没有敌意,我们是朋友。 谁不需要朋友呢? 连医生都说他间歇性脾气已经很少发作,只不过他仍然需要廿四小时的照顾。 我叹口气,他仍然要回到疗养院去。 秋季过后,罗太太对我说:“我决定了一件事。” 我已与她很熟,有时候也互诉心事。 “我想与丈夫分开。”她说:“分开比较好。” “什么?”我禁不住的意外。 他们两人一直相敬如宾,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看,”罗太太说:“我丈夫认为我被彼得占去全部时间,不但失职于工作,也无法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他为此很痛心,觉得我们的生命不应到此为上,他认为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正常的孩子,从头开始。” “他说得很对呀。” “──所以他建议把彼得送往疗养院,他要把儿子赶出去。”罗太太用手掩往面孔。 “不是这样的,他不想你埋葬自己。” “可是我不舍得彼得!” 我叹口气。 “所以我决定同他分手,回复他的自由,让他脱离这个无形的牢笼。” “也许他愿意住在这个笼子里,别它记,彼得亦是他的儿子。” 罗太太忍不住饮泣。 彼得缓缓走过来,看他的母亲,开头颇为好奇,后来知道她伤心,不禁做一个悲哀的表情,并且用手背擦眼睛。 罗太太说:“我要独自照顾彼得。” 我问:“到几时?” 她发呆。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他们平均的寿命并不比我们的短,”我说:“你自己还年轻,你是个专业人士,社会也需要你,或许罗先生是对的,你别冲动,你想想清楚。” 我尽力劝慰。 她不出声,忽然把彼得拥在怀中。 但彼得的身型已颇为高大,她抱不住他,并且他也挣扎。 罗先生的声音很疲倦的在我们身后出现。 他说:“在应当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否则残废的是你不是彼得。” 我听了暗暗佩服。这番话说得真好。 他们两夫妻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 罗氏夫妇并没有分手。 依照原定计划,他们还是得把彼得送入疗养院。 我对彼得依依不舍。 我喜欢与他说话。他才堪称是最纯洁的人:没有奸诈,没有机心,不会虚伪,绝不是非,守口如瓶,他如赤子,你可以相信他。 罗氏夫妇很信任我,故此我有时也把彼得带出去公园散步。 公园内有影皆双,我同彼得诉苦。 “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找到男朋友。” 他似懂非懂的聆听。 我又说:“我已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同异性约会过,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彼得笑了。彷佛在嘲笑我操之过急。 我不禁有些儿汗颜。真的,如果要比较起来.谁比谁更不正常儿。 我们的世界要充满斗争矛盾罪恶,是非白黑混淆不清,根本没有公平。 而彼得的心里必然一片空明,他如一朵百合花,美丽无忧。 充满忧虑的只是我们这些正常人。 我知道彼得很快就要进医院,我分外珍惜能够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得到罗太太的应允,我常把他带到户外,甚至在河边垂钓。他爱煞晒太阳,也喜欢我做的芝士三文治。 一个下午,罗太太与我们两个一齐到附近的公园野飨,她在草地上打盹,我与彼得在一角树荫下玩绳网游戏。 忽然之间,有一个声音说:“我可以加入吗?” 我转头,是一个高大的中国人。他很年轻,手中拿着本书,看样子也是学生身份。 “欢迎。”我微笑。 “你是他的褓姆?” “可以这么说。” 他坐在我们身边,“我留意你根久了,你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力,佩服佩服。” 我脸红,“哪里,他是个可爱的孩子才真。” “是的,我也注意到。你们似乎每隔一日就来这里。” “公园内空气好,比较适合孩子。” “我叫苏振声。”他伸出手来。 “你好。”我说。 他说:“这三文治彷佛味道很好。”他笑。 “请便。”我把三文治以及咖啡递给他。 他老实不客气的大嚼起来。 我们继而交换地址电话学校斗目。 等罗太太醒来时,我们已经很熟了。 归家途中,罗太太说:“那是你男朋友?真好,一表人才。” 我想解释。 她又说下去,“我正想,你也该有个男朋友了。” 我微笑。一切都有时间,果然,他出现了。 罗先生在家等我们,他说:“医院方面没问题,下星期我们送彼得进去。” 我握住彼得的手,分明不舍得他。 罗太太说:“彼得一定会得想念严。” “我尽可能每周末去看他!像现在一样。”我说。 “我们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罗先生说。 我深深注视彼得天使般的面孔。“你们不知道彼得给我多大的启发。” 真的,此刻我对生活再也不敢嫌闷,我感谢上主,因我甚至没有色盲。 我变得额外乐观,现在我并不为彼得悲哀,他有他的天地,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到了那一日,上主会向我们解释他的旨意。 那日我临走,彼得送我到园子,在大家不在意的时候,他忽然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我手中。 我喜悦的眼泪夺眶而出,手足无惜。 罗先生怔住,他连眼睛都红了。 我说:“罗太太!看,我肯定彼得在疗养院经过教导,会得更有进步。” 罗太太拚命点头。 下个周末,将是我们相聚最后的一个周末。 但我与苏的约会,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们谈很多,说很多,兴趣也相同,大家都略为保守,同时也很用功读书。 他说最喜欢我有常人所没有的耐力。 我说:“其实我为人也颇为毛躁,但与彼得可能有些缘份,我打心里喜欢他,他显然发觉了,”我把彼得送花的事告诉苏,“比与所谓正常人交朋友容易得多。” 苏点点头。 我说:“正常的人大部份太爱自身,但彼得懂得爱他人。”跟彼得,我学会很多。 苏说:“你的见解很特别。” 在那一个星期内,我都期待去见彼得。 周末来临,苏想与我一齐去找彼得,我摇头,怕他同彼得不熟,引起彼得畏缩。 我如常单独赴会。 罗太太说:“你为我们,牺牲许多社交生活吧。” “相反,”我说:“替我带来许多有意义的周末才真。” 他们笑。 彼得也笑。彷佛听得懂的样子,我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眼珠里彷佛有一丝生气。 我情不自禁的拥抱他。 彼得将我的手贴在地面孔上。 罗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他好像知道要与严分开似的。” 我说:“不会,每星期我会去看他。” 彼得被送走了。 我独自返回宿舍。 爱丽丝在房中听音乐。 她说:“低能儿最难应付的是性问题。” 我说:“性根本是全人类最难应的问题。不是失去控制便是压抑过度。” 爱丽丝不语,半晌她笑,默认。 “低能儿因为毫不掩饰,所以人家看得到他的困难。是不是?”我说。 “你与罗冢那孩子有真感情。”她诧异的说。 “是的。”我叹气,“社会上少数分子一定受歧视,如同性恋人、伤残者,他也不例外。” 爱丽丝让:“别太深入的去想他,有些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我点点头。 “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她忽然问。 “是。”我承认。 “也是时候了”她说:“同学说看到他送你回来。” 一切仿佛没有遗憾。 我们走得很好。星期六一齐去探望彼得,会得在疗养院遇见罗先生及太太。 罗太太看到彼得可以画简单的图画,很后悔没有早日把他送进来。看得出她接受这个新的开始。 我觉得很安慰,在罗家,我如项催化剂,发挥了我的功用。 而因为彼得,我在人群中站出来,苏注意到我,他一直说注意到我是因为彼得的缘故,我沾了彼得的光。 渐渐这个孩子熟习新环境,在教导下,他学会穿衣服(扣钮扣仍有困难),摺被褥,并且接受教育。他并没有对新地方产生抗拒感。 他间始新生活之后,罗氏夫妇也有较多时间,罗大大恢复正常工作,罗先生精神好得多。 而我被解雇了。 罗先生说:“这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愉快的解雇。” 我说:“不见得呢,”我愁眉不展,“我的收入锐减,要加倍节俭才行呢。” 大家都笑。 这次我可以说是功成身退。考试阶段,就没有时常去探望彼得,算一算,他的十二岁生日快要来到,罗先生他们会邀我参加他的生日庆祝吗?我颇为礼物费踌躇。 苏说我过虑,叫我不要担心。 “还有,”他说:“暑假你要回冢,这段日子势不能再见到彼得,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也是淡出的时间了。” 我称是。只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才是一辈子的事,所谓血浓于水,就是这个道理。 旁人不过适逢其会,偶而出现一下,所谓萍水相逢,凑巧点面的接触。 我笑:“说说我们的计划。” “明年毕业,找到工作,便可以谈论婚嫁,你说如何?” “太快了。”我乱摇手。 “我说明年,现在先下定洋。”苏笑。 咦,世上简直没有一个老实人,连他都说起这样的花梢话起来。 明年也差不多是时候,他们说最适合结婚的时候是相识约大半年之后,一年多也可以,拖长就没诚意。 既然认为在一起愉快,结婚是明智之举。 彼得渐渐在我们生活中淡出。 暑假前与罗太太通电话,她说要送我们行,硬是要见我们一次,我与苏答应下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没想到彼得也在,他胖了壮了,我很兴奋,趋向前去问池:“还记得我吗?” 谁知道他张口叫我:“严……严。” 我们都感动了。与彼得,往往有感情上真正的交流。 他交上一张卡片给我,我接过看。是他亲自绘制的,画着一个新娘及一个新郎。新娘比校高大,显示在他心目中地位重要,而且穿戴考究。 我谢了又谢。 如不是赶著回港相亲,我真想再与彼得多聚。 他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事实上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朋友。永远不会有吹捧拍这类面具出现。 我说我会永远记得彼得。 苏说他也是。 恼人天气: 认识亚历山大杜维治之前,我认为异族通婚是天下间最可笑的事。 但现在我正在考虑,如果他开口的话,我是否应当答应他。 杜维治并不英俊。但他高大、神气、端正,因为家庭背景及教育都好,所以有一股雍容之气,很乾净,衣著考究,故此与殖民地常见的邋遢洋人有很大的分别。 他由波士顿调来做一年的电脑计划,尚有两个月期满返回北美,但至今尚未习惯这个东方的大都会。 脏,他说。挤,他又说:人们又无礼。 第一次见面,我为此憎恨他,血液中慈禧太后的遗传因子发作,冷冰冰的回说:“回波士顿去吧。” 那是一个鸡尾酒会派对。 我最不喜欢鸡尾酒会,为著业务不得不来站著,身上穿一套诗韵大减价买回来充场面的华伦天奴礼服,五折还得六千元,已经满身不自在,这个外国人还要埋怨我士生土长的城市对他不够好。 再让他加一条罪名吧:这里的女人傲慢粗鲁。 我老阗同我说:“你不应叫他滚回老家去。” “那么,爬回去吧。” “为什么心情这样坏?” “我不喜欢洋人。” “这话从一个在伦敦读完管理科硕士的女子口中说出来,未免稀奇。” 不熟悉他们,也就没有资格不喜欢他们。 我是个读书人,比不得一些无知妇孺,在家坐久了,靠偏见为生。 “什产地方都有好人。”老板说。 “是是,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我是他同学,他同我诉苦,并无过份之处。今日带你出来,特意把他介绍给你。”他板著面孔。 我诧异起来。 “桂,你廿七岁了,别一直这样天真好不好?”他脸色变得非常严厉“我是为你好,杜维治比你大五岁,未婚,人家是波士顿望族,天主教徒,花旗国公民,嫁了他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我开头尚不大明白,等回过意来,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流出来,笑得弯下腰,笑得老闱差点儿开除我。 原来担心我前途,替我做媒来著。 真的,是真为我好,否则还不会担这么大的关系。 嫁过去什庆都解决了:住屋、工作、护照、归宿。 但我是我,在伦敦六年,这样的机会并不算得上千载难逢,人就是这样,取得到的东西便不算稀奇。 我说:“不敢当,我没有资格做花旗国主妇.那些洋汉子习惯把女人当洗衣机洗碗机,做主妇什么都─脚踢,过节动不动叫二三十人回来吃饭,平日闷得慌,我太知道。” “所以说你小家子气,读几年书也没看见世面,同你说他家是望族。” “我不相信他家有私人飞机。” “茅厕砖头,朽木不可虽也。” 那日我们不欢而散。 为什么不喜欢洋人?十多岁时结识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友,她与德籍男友在一起走了八年,越走那相貌越似吧女,稀疏头发刮得蓬蓬松松,细长的腿越露越多,开始穿黑色鱼网袜,说话浪声浪气,时常打电话来诉苦,说经过红灯区,那些做洋人生意的女人看见她挟著外国人走便开口骂她…… 给我的印象深刻而坏,年轻时觉得一切都是女友咎由自取,沦落不堪。 钱来出去读书,这等狭窄的思想自然没有了,但对外国男孩子却始终无法改观。 他们邋遢、自私、贪玩、浅薄,一天到晚性性性,对女人与对功课同样没有责任感,一点灵魂都没有。 我根本无法与他们交通。幸亏伦敦少不了中国男孩子。 堂妹嘉露与我同时在伦敦,二伯伯望女成龙,特地买了一层小洋房,好让女儿专心念书,嘉露念的是法律,转眼便认识一洋人,自称是记者兼摄影师,傲慢得不得了!没到一个月便拿枝牙刷搬进去与嘉露同居,衣食住行全由二伯伯负担。 这还不止,这家伙动不动侮辱人,一见我们去探嘉露,便问:“都是表姐妹吗?啧啧啧,”一边讪笑,“你们中国人表兄弟堂姐妹算算真多,今天嘉露可得花钱喂你们。” 我忍不住拉开大门叫他滚,他有办法,别靠中国女子吃饭。 事后嘉露还怪我。 这么多坏经验加在一起,受不了。 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不少华籍妇女嫁洋人都能得到幸福,始终我不肯相信。 毕业后回来找第一份工作,进外国洋行做经理助理,与我同级但已做了三年的一个洋汉叫爱伦,说什么都不服气,要欺侮我,女秘书在打我草拟的信,他都要把信自打字机轮盘下抽出来,同我“研究”措辞。 我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他认为他是英国人,是以英文一定比中国人好。 但我不是这么想,我说:“我是伦敦大学的硕士,你不是,你只是一个中学生,只考过a级试,所以按照英国人规定的教育程度来说,我有资格改你的稿,你没有资格动我的稿,且你又不是我上司。” 他当下是被我难倒,出不了声。 见他的大头鬼,英国人说不好英文的不知有多少,英国难道没有乞丐,不要唬人了。 但自此我与他不和,貌合神离一年,我辞职他去,找到现在这一份工作。 外国人的小苦我是吃过的,是以杜维治的灿烂金发并没使我的态度缓和下来。 直至半年之后,我们为业务上的事混得非常熟,才开始第一次非正式约会。 我与他虽然坐一起喝茶,当中的距离足有万载玄冰那么宽,他欲想消除我们间的隔膜,怕真得要下一番功夫。 他与我说笑,说我看上去很疲倦。我说铁金刚开完四小时会精神崩溃。 “你眼睛彷佛在做梦。” “我整个人都在梦。” 他说起有位华裔朋友,回家渡假,偶然认识一女,不知恁地,那女人就缠住他,要同他结婚,硬要到美国去住,入籍,闹得满城风雨。 这件事的主角原来我也认得,便只好说:“什么样的人都有。”夏日罗曼斯怎么捱得过冬天?她太无知,很少男人会为了数度风流而娶那女人。 当著杜维治面,我不想数落女同胞。 杜维治很困惑,“曾经一度,我还以为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是护照主义者呢。” 我只得笑。 “你没见过那瞎缠的劲……真叫人害怕,一天好几个长途电话,都指明由对方付款──” “什么都得付出代价,这是给你们男人的好教训。” “是的,他们警告过我,这是一个昂贵的城市。”杜维治微笑。 我气不过,“而且女性从不结账,你叫侍者吧。” 杜维治急问:“我又得罪你了?正如你说,什么样的人都有,咱们以事论事,你不能不准我发表真实意见。” 我不出声,他说得确有些道理,只有极度自卑感的人才会对批评作出过强的反应。 “你都不是那种人,让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那对我来说太不公平,难道我还逢人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成,又不能到处嚷嚷“我不是为了入籍”。 我仍然犹疑,成见太深,一时无法消除。 除此之外,在其他事上,我与杜维治的意见倒是一致的。公事上我们常站在同一阵线上,两人都喜欢运动,吃生冷的食物,爱日本菜,一年捐三次血…… 一次发觉大家一连五年的五月,都在苏黎世渡假。 杜维治问:“怎么我没碰见过你?” 我心想,碰见也没用,反正我不会与洋人打招呼。但打那个时候开始,已不好意思扫他的兴。 我把他收得很紧,很少在人前公开亮相,也绝不介绍他给亲友。 我与他去的地方,都是见不到人的,像在远郊跺脚踏车,便是杜维治与我最喜欢的运动。 我们去到很远很远,几乎是边界,大节当前,男男女女都在打扮,晚上好去派对玩,我与杜维治却跑到这里来踏自行车。 我带了一件大衣,放在背囊,上车时连长裤都脱掉,穿短裤,戴上头盔,把跑车式自行车踏得飞快。 我一直喜欢这项运动,梦想买一辆九千美金、全部手制、六个排档的黑豹名车。 杜维治追得上我。 我们在一个水塘边停下来,把车拦在山旁,坐在石块上,我用大衣盖著身子,仰头看青天白云。 杜维治把矿泉水与三文治递给我。 “很少有这么户外的中国女子。” “你认识多少中国女子?”我反问。 他用手擦擦鼻子,“够多。” “坐井观天。” 他笑,不再与我争。 我心情很好,尽量不去多心。 “晚上一起吃饭如何?” 我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到我家来。” “我一向不上男人家。” “那么我到你家来。” “请客容易送客难。”我说:“况且我上个礼拜就约好姑妈四点锺见。”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他笑我。 “今天过节,你无处可去?”我问。 “当然有,分身乏术,乾脆避到你这里来。”他朝我挤挤眼。 我们休息一会儿,又把自行车踩回去,缚在房车顶部,开车回家。 他帮我把车子搬入屋内。 我说:“很冷,我想沐个浴,你自便,别听我的电话。” 他瞪我一眼,取过外套,“我还是走吧,再留下来要被你侮辱至死。” 我刚要替他开门,门铃响,我一怔,谁? 在防盗孔一看,吓得我,“是我姑妈,”我低呼:“她早来了。” 杜维治问:“那还等什么?开门呀。” “不可以,”我急道:“不可以,怎么可以被她看见你。” 门铃继续响。 我急出油来,“你到我衣柜去躲一躲。” 杜维治说:“不可以!” “你不去我以后都不睬你。” “你不去应门她自然会得走开。” “她的脾气我知道,她会按铃一直按到六点钟。” 我把杜维治推进房间,把他塞进衣柜,又抄起一条毛巾,包住头,装成刚自浴室出来模样。 开了门,姑姑瞪住我,“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在洗手间,没听见。”我乱抓借口,“我今天不舒服,姑姑,我把东西交给你,你就走吧,我想躺一躺,不招呼你。” “你有什么不舒服,面孔红粉绯绯。”姑姑瞪我。 “这是化妆,我实在吃不消了。”我打呵欠,“怎么睡都睡不够,我都不知道要吃什么来提神。” “力气不够就应当休息,这样子怕会撑坏身体。” “你不用理。”我把东西交给她,推她出去。 “这是什么话?茶都不给我喝一杯?”她气极了。 我关上门。吁出一口气。 我急急转到房间去,“杜维治?你可以出来了。” 没人应我。我吓一跳,不会是在衣柜里闷得昏过去了吧? 我去拉开衣柜,“亚历山大社维治──” 衣柜门一开,一个巨大的人影向我倒下来,拥抱住我。 我一惊,随即知道是社维治与我开玩笑。 我用冷冷的声音说:“放开我!即刻,否则赶你走。” 他无奈,放开我,趁势落在我床上。 “床也不行,站起来。” “你当我是垃圾。”他有点下不了台。 当下他拉拉衣襟,也不与我争辩,便到客厅取过外套要走。 我顿时觉得歉意,“喂,杜维治──” 他很沮丧,“打扰你。”拉开门就走了。 我在屋中呆呆的站著。 好哇,求仁得仁,我要他知难而退,他终于做到了。 我伸出脚把就近的茶几大力踢一下。 又少一个朋友,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动不动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倘若不改,就活该做独行客,很少男人受得了我的气,终于连杜维治也走了。 其实刚才只要我把面部肌肉放松一点,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保留下来,偏偏我又没有那样做。 我颓然坐沙发上。 现在只好一个人过节了。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在过去三个月内口我几乎把所有空闲的时间都拿出来与杜维治一起度过,与其他朋友几乎完全失去联系。 现在如果一定要出去狂欢,那种要订位子的舞会一定没有份了,家庭派对或老尚有希望。 但是拿起电话逐家打,问人家肯不肯收留我,多么肉酸,不加休息休息吧。 我颓然坐下,真尴尬。 我并不怪杜维治,他应当生气。 我在家踱来踱去,忽然之间电话铃响,我去听。 竟是杜维治!“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考虑,向我道歉。” 我欢喜过度,根本不用考虑,“对不起。”我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原谅你。” 我们大笑。他这一次做得真漂亮。 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杜维治在我心目中,不是泛泛之辈。 他开始研究我这种不喜欢洋人的心态。 我向他解释,“亚历士,不是外国人令我憎嫌,是因为洋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度很好很规矩,东西方有别,生活习惯自然大有不同,但我看不顺眼可以不看,是这里的洋人那种气焰令我受不了。” “谁令你受气了?是那个姓爱伦的人?” “他当然是其中之一,不在话下,你知道吗,有一次他说我在信头上写错日子,那天是十一月廿三,他偏偏要说是廿四,找女秘书来证实,他仍然不信,他根本不信中国人可能不是白痴,结果我把南华早报给他瞧,他才信了,但错管错,他决不道歉。” “是有这种人的,”亚历士说“他在本国不过是做一名书记或是校役,来到这里就抖起来了。” 我说:“还有更妙的呢,职位高低完全一样,一起出去做事,在人前把我当他的女秘书,叫他自己去做。” “那是因为你漂亮。”他打岔,又笑。 “日积月累,渐渐受的气多了,非常愤慨,又不能发作,怕人说小家子气,真是的。” “你有没有受过同胞的气?” “有。” “感受好得多?”他微笑问。 “他们要养家活儿,卑鄙一点也是应该的,小男人到处都有,同种同族,当然没有洋人可恶。” 亚历士说:“你特别歧视我们。” “不是你。” “是吗,万载玄冰融化了?” 我无奈的笑。他说得对。 自此以后,我就不再把他收起来,渐渐有人知道我有个这样的朋友。 很危险,社会并不如我们一厢情愿般想的那么开放,公开之后,要进那种望族的门就难了,就算一般中国男孩子,听说这女人从前与外国人来往过,也会裹足不前。 我其实犯不著这样。 但不知恁地,我又觉得不公开他的话,是对他不起。或许已经太迟,一切大错都是这样铸成的,女人一念之慈,后患无穷,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合同将满,要回国去。 他不止一次说过,他不喜欢这个城市,硬要他留下来是没有可能的事,我断然不肯开口恳求。跟他到波士顿?别开玩笑,我又不是一无所有的人,说走就走,这里有我的社交圈子、职业、房子、节储、亲人……巴巴的跟洋人到外国去,孤苦零丁,单单指望他对我好,太渺茫了吧,叫他负那么大的责任,也不公平。 外国的生活,自然可以习惯,但在毫无必要的时候,我不打算冒风险。 这样没有前途的感情水池,我不还是涉足下去,浸湿了身子,不知为什么。 故此在阳光下看著亚历山大杜维治那闪烁生光的金发,我很感动,为自己的浪漫感动,在现今的社会来说,一切浪漫都是奢侈。 人人都是这么精打细算,又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傻瓜?同这个洋人泡,但是又不想嫁给这个洋人。 终于亚历士说:“我想像你这样性格的女子,不会贸贸然嫁一个外国人!” 我说:“亚历土,我也为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嫁洋人的女人分两类!一种是极之富裕,金钱可以弥补一切的黄金女。另一种是一无所有,赌它一记的女光棍。你看我,既非前者,又非后老,多么难堪。” 亚历土问:“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分析得那么清楚?” “不这样是不行的,生活本身便牵涉到管理斗学,精打细算才能保证在轨道内好好活下去,与钱财无关,女人对财政都颇精明,但却滥用感情,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跟著拆白党。” “我是拆白党?”他瞪看我。 “你家里也不能接受东方人。”我忽然说。 他沉吟,并不打算给我憧憬,要骗我不比骗乡下女,还是说老实话的好。 过很久他说:“可以克服困难。” 我苦笑。在我这种年龄,干么还要自寻烦恼,尝试爬上珠穋朗玛峰,去征服一个美国家庭,过崭新的生活。 我已经连新睡衣都不肯穿了,最要紧是舒服。换句话说,我爱自己,远比爱杜维治为多。 但亚历土是不可多得的好伴,真是的,这令我捉住他的手晃来晃去,不舍得他。 要是他走了,不知生活会如何。空处之余,自然还有寂寞,都要费额外功夫来一一克服,真是烦恼。 他轻问:“或者你会来北美看我?”。 我指指他的胸口,“你来看我才真,年来我很怕乘长途飞机。” “矜持矜持矜持。” “你想我怎么样?一声叫我就扑著过来?我又不是小狗。” “我寄飞机票给你。” “我寄给你好了,我也有两万块替你买泛美头等机票。”我微笑。 他知道话又说造次了。“怎么搅的?你情绪又开始坏,咱们来往大半年,你总不肯开心见诚的与我说话。” “我没有为你颠倒不等于我没有喜欢你,我这个人的性格很难疯疯颠颠的欲仙欲死为一件事,我不是草包,无从燃烧,所以你失望了。” “什么事都一大篇道理!”他咕哝。 “去找苏丝黄,趁现在还可以找得到,再迟就没有了,她可以满足你简单的需要。” 他很生气,拉起我的手打我的掌心。 天呀,我们居然吵架了。 是什么样的原动力使我们产生吵架的力量?难道我们真的爱上对方? 金发的杜维治一直很温和,这次动手,他自己面孔先涨红了。 我们俩面对面坐著,他不肯走,我不忍逐客,僵持著,眼看太阳落山了。 所有感情都是这样的,开头都单纯新鲜甜蜜,搁置久了牵涉便广泛起来,渐渐变质,千丝万缕,难以处理。 我们的僵持在谁也不肯先作牺牲。 至客厅完全黑暗,他问我:“要不要吃些什么?” 我按熄香烟,“不,不饿。” “一个人把感情控制得太完善是没有快乐的。” “彼此彼此,”我说:“你岂有真的考虑到我的快乐?” 亚历土说:“你的快乐又不止叫我留下来这么简单,你要我留下来,但暂时又不肯同我结婚。” 我很震惊,他把我心事看得这么清楚,我呆住。 “你手头上有一个十年的美国旅游证件,叫你到波士顿我家来住一个星期,是否太过份?我可以送你回来,你不需要应允什么。” “如果我没有意思同你结婚,再下去也徒然增加痛苦而已。”我仍然拒绝。 “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许你会喜欢波士顿。” “一星期当然可以,但一年?三年?五年?” “你在伦敦过了六年。” “因为我不过在那里读书,随时可以走。” “波土顿不会锁住你。” “你永远不会明白,亚历士,自伦敦回来,我的身份是毕业生,但如从波士顿回来,我是失婚妇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你不可能说服我,我随你到过波士顿,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他呆视我许久许久,“天阿,你处理一切都像处理账目,你太可怕了。” 他终于离去,我们不欢而散。 或许我可以婉转一点说:好,我明年来看你。 或是,你能否考虑留下来? 甚至是,让我想想,你父母是否会得喜欢我?你们是天主教?我是否要入教? 虚伪永远令别人生活愉快。四周围的人开心,我自己当然也高兴,这个道理我懂得,但此刻已对杜维治动了真感情,那里还管得了风度礼貌。 错过这一道船也许就没有法子过河了。 但在彼岸住一生是否我所欲? 这么多问题弄得我头痛,失魂落魄一段日子,期限已至。 亚历土已向我道别。 我请他到最好的饭店去吃饭,同时奉送礼物给他。 “蚀一些也不在乎,至要紧把我一脚踢走。”他微笑。 我不出声,神情很黯澹,嗅得出来,今天化妆,粉老是不上面孔,眼圈黑黑,皮肤粗糙得很,像老了十年,脸有些肿。 他不会看不出来,还这样打趣我。 “是,”我自嘲,“坐在洋人身边,活脱脱是个国际女郎。” “我可不像与国际女郎坐一起的洋人。”他说:“你放心好了。”仍不放过我。 他为什尘不约我在苏黎世见面?反正我们年年去那里。 我强忍看眼泪。是的,夏日罗曼斯绝少可以拖延至冬日,像秋日的鸣奏昆虫,一到冬日,日渐凋零,明年纵然再传来乐声,也已面目全非。 我看著窗外,再也做不到强颜欢笑。 “我也有纪念品送你,我祖父的表。”他说。 我抬起头,“你祖父只有一只表?” “是。”他已递到我面前,“一代传一代,我要你收著。” “那么留著它,”我说:“把你的项练给我。” “不,我要你留著这表,因为它名贵,你会时刻想起我,同时我们一定会再见面,不在我的家或是你的家,也在我们最喜欢的城市。” 我终于说:“我不排除那个可能性。”不知他感受如何,我先松弛下来。为何要同自己门,我再也没有力气。 “相信我,你不会后悔。”他握紧我的手。 我勉强一笑,低下了头,我已经软化。 那要看我想念他到什庆程度,如果真的痛不欲生,那庆为了自杀,我还是要去的,如果可以忍耐,那么这一段就得搁置,我要想得很清楚很清楚。 “你仔细考虑,”他说:“事关你终身,我猜你有权这么做。” 我说:“我不送你飞机。” “希望这次分别是暂时的。”他眼睛润湿。 或许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新的开始,又或许我们需要的,是冷静一段时期。 姊妹: 阿清走了以后,房间永远是这个样子的,我习惯了。 衣橱的门开着一半,毛衣掉在地下,裙子反转来拖在床角,皮鞋丝袜到处都是。 化妆台上的凌乱是惊人的,唇膏筒永远不套好,粉盒打开着,一整盒的化妆纸都倒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替她收拾这些。好像已经做惯了。 也许她是我的妹妹,也许我一直没有勇气去诉说她。 我只比她大十三个月。母亲去世后,我是她的大姊。 母亲在生,就是宠她一个人。因为她长得像父亲。 到后来那几年,母亲思念父亲,是惊人的。 阿清的运气就一直那么好,我还能做什么呢。 母亲去世后,剩下一幢房子,一小笔现款。 她把财产托给我,因为她一直认为我比较可靠。 但是她嘱咐我不得亏待阿清,因为她深爱阿清。 所以这几年,阿清益发离了谱了,我心里埋怨得很多。 我顺手把这些东西一件件的拾起来,整理好。 我们两个人合用一张梳妆台,一个睡房,地方太小了。 整理屋子的责任一直落在我的肩膀上,从小到大如此。 不知道是谁说过,如果不想做一件事情,千万不要做第一次。 我就是做了一次,所以以后活该就得做到底。 我叹了一口气,照照镜子,廿多岁了,这样的年纪,脸上虽然还没有皱纹出来,但绝不能算年轻了。 奇怪的是,阿清虽然只小我一岁,她却有那种青春的感觉。 她看上去永远只有十岁,尤其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太吸引人了。 这样子批评她,似乎有点不对,她到底是我的妹妹。 我把衣柜门重新关好,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 阿清哪里去了呢? 恐怕与男朋友出去了吧?她自然有无数的男朋友。 阿清应付男人,太有一手了,与生俱来,高明万分。 每一次我香到她把男孩子唬得一愕愕的,就又好气又好笑,感慨万分。 然而这些男人、无论如何被阿清作弄,还是心甘情愿的往我们家跑,真叫人奇怪。 阿清有一次嘿嘿的冷笑,“活该,谁叫他们死心塌地?” 我便说:“阿清,对你死心,你就也该怜惜他们一点。” “怜惜?姊,你又不懂了,不懂就别充内行。” “怎么?” “这些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你一怜惜他们,他们也就趁势上来了,岂可叫他们尝着甜头?” 我摇摇头,“你晚上倒睡得着?没良心的家伙!” “我?”阿清拍拍胸口,“睡得着吃得下,好开心!” 我笑了出来。 “嗳,妈养我的时候,就长少了一颗良心。”她笑说。 “那你多幸运。”我舒出一口气,“这年头,没良心的好。” “自然。”她哈哈的笑起来,无忧无虑得叫人羡慕。 是的,阿清也说得对,那些男人的确是活该。 多少年了,他们总是递信送礼买花电话,从来不停。 天下难道只有阿清一个好女孩子吗?不见得。 阿清跟前永远有一大堆人,恐怕是她那招本事了。 今天她又上去了,在星期天阿清是绝不会在家的。 然而她那么多男朋友中,也只有一个姓刘的比较像话罢了。 那个姓刘的男孩子,样子长得好,主要是没有那副轻狂样,一份很好的职业,看来是比较有诚意的。 只是阿清对他也不太重视,我只觉得这一个人可惜。 其他的,也不过是些小阿飞花花公子罢了。 我跟阿清说过,“那个姓刘的孩子,很不错。” “什么地方不错?我倒没有看到他有什么好处。” “他人很老实。”我说。 “老实,老实值多少钱一斤,最讨厌是老实男人,谁也没杀人放火,老实得像一块木头,多恐怖。” 我笑笑,阿清一向有她自己独特的理论,她很有一套。 我没想到她对付得了那么多的男人,太不简单了。 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接听,明明知道又是找阿清的。 “哦,”我说:“她不在。而且我不清楚她几点钟回来。” 我挂上了电话。 不过阿清尽管与我背道而驰,我与她的感情还算好。 我实在是很容忍她的,她看到我的面色不对,也会退步。 只是我跟阿清是这样的格格不入,两姊妹没有交通。 虽然住在一起,竟与房东房客的关系差不多了。 而且我常常为她生气,像今天,她又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叫我做随身丫环,真正吃不消。 我疲倦的坐下来,那种疲倦,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这样的疲倦,是无法解决的。我忧虑的躺在沙发上。 难道我每天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屋子收拾好.等阿清回来,听她报导一下风流韵事吗? 我应该做一些比较神气点的事情,太没志气了。 不过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不能与阿清比。 我是这样的迁就环境,以致忍气吞声,闷闷的生活着。 我想到阿清是我唯一的妹妹,除了她,再没别的亲戚。 要是离开她,母亲不知道会怎么想。她生前叫我照顾阿清。 她现在不需要我照顾,但是我可以用一双眼睛看住她。 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有一个男朋友,我碰不上。 一份简单的教书工作,学生教师都是女的,没有男性。 教了好几年,我也没动兴叫朋友介绍一下异性。 奇怪的是,也没有异性要来接近我,我就坐在冢里。 当我默默坐着的时候,有一箩筐一箩筐的男人在追求阿清。阿清是我们两个当中吃香的一个。 有时候阿清的那班男人上门来,心里对我不晓得如何看法,说不定有人当我是女佣呢。 不过这事情不能在乎了,要在乎的话应该早就计较。 我在沙发上躺着,眼皮渐渐的沉下去,我渴睡了。 在这样的下午,我特别鼓励自己睡觉,午睡一下,时间也就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又不必想那么多。 我缓缓的站起来,刚想到睡房去,门铃响了起来。 该死。 是谁呢?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端端正正姓刘的那个男孩子,手里还拿着一盒糖。 “我是刘天威。”他礼貌的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阿清出去了呀,没在家。” “我知道,”他说:“阿清答应我五点锺回来的。” 我看看钟,才四点三刻。而且阿清也没关照我。 “那请你进来等吧。”我让开一点给他进屋子。 一个午睡又得打消了,有什么办法呢?幸亏他还不讨厌。 “喝茶?” “谢谢。” 我倒了一杯茶给他。 他马上站起来,“不敢当。”他说:“你请坐下。” 我笑了一笑,他的确是阿清那么多男朋友中比较拘谨的。 一张方方的脸,没有太多的特色,但是还好看。 他讲话有点木讷,倒是身裁,长得蛮高大的。 他来得太早了。如果阿清说五点,他六点来不迟。 我坐着陪他闲聊,他说到了身世,学历与其他的事情。 我再看钟,已经半小时过去了。 我又看看他,他显得有点不自在。 “也许星期日车子太挤。”我说:“一时赶不回来。” “哦,是是。”他答。 阿清怎么会喜欢他呢,他真是白浪费时间了。 像他这样,把时间做什么不好呢?偏偏来找阿清。 阿清属意的几个男朋友,我见过,都是飘逸得不得了的人物,未必适合做丈夫──但谁又想得那么远了? 这个姓刘的男孩子,恐怕要自讨没趣了,可怜得很。 眼看时间已经过了,阿清还没有回来,他开始焦急。 “去了那里,她可有留下地址?”他问我道。 “我不知道,”我说:“她从来不告诉我的。” “但是她答应我五点钟会回来的呀。”他喃喃的说。 这个死心眼的傻子,如果我是他,就回家去了。 一个女孩子对钟爱的人,岂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阿清明明是故意刁难地,他还看不出来,太笨了。 他在这里浪费的是我的时间,实在无聊得很。 我盼望他快走。 我在茶几上拾起一本杂志,慢慢的翻阅,不去理他。 他呆坐在那里,忽然之间问我,“王小姐,你不会有空吧?” “我?” “是的,我买了两张票子,本来要去看五点半的。” 这傻子,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很生气。 他约了阿清,阿清爽约,倒来找我,天下有这种道理? 他干么不在开头就买三张戏票?这个人简直胡混! 我马上冷着脸说:“刘先生,对不起,我没有空。” 他说:“啊,那太可惜了,浪费了票子呢,怎么办?” 我下了逐客令。 他站起来,“是是!我走了,对不起。”他还看看表。 他等了阿清差不多一个钟头,这种天字第一号瘟生。 我把大门在他身后重重的关了,自叹倒霉不已。 真是天下各种各样的人多得很,这个姓刘的是吗。 我回房去倒在床上,用小枕头压住头,气了半晌。 算了,我后来告诉自己,与他计较作什么! 阿清在当夜一点多才回来,我告诉她这件事。 “姓刘的?可是刘天威?”阿清诧异的问我。 “是。” “他倒真是不识趣,我代他向你道歉好了。”阿清说。 “你约了他,干么人又不来?”我责怪阿清。 “我忘了呀。”阿清说:“这年头,谁要去看电影呢?”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人确实是没有味道。” “可不是?来了也是白来。”阿清打个呵欠,“累死了。” “活该的,每天晚上这么晚才回来。”我说她。 她笑笑,转个身就睡看了,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手臂上。 我却呆呆的失眠。 即使这个姓刘的是个不识趣的人物,不过如果他来等的是我,我倒不会叫他失望。 也许从来没有男孩子为我等过一个钟头,也许我心肠软。 这样的事情,每隔几个星期,总得重复一次。 我也习惯了。 假使开个铺子,有这么门庭若市,倒也赚了大钱。 阿清改行做女明星女歌星,倒也会吸引到观众。 我是实在嫁不出去,阿清是玩疯了,不想嫁。 “到廿九岁嫁还不迟呢,现在玩玩,多好。” “玩什么?女孩子没有什么好玩的,总吃亏。” “吃亏?姐,你也太老式了,怎么会吃亏呢?” 阿清呵呵的笑了起来,我看了她一眼,不响。 “这年头你还在灌输我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话?” 她在嘲笑我。 “姐,算了吧。现在我就是不玩,人家自来玩我。” “听听看!天下哪有这种理论!”我给她气坏了。 “你不相信,等着看好了。”阿清笑咪咪的说。 “幸亏你也二十出头了,干什么我用不着理!” “只是姐姐,你又干么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呢?”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你也别管我了。”我说。 “出去散散心嘛。下星期我们有一大堆朋友去野火会。” 我不响。 “──你也参加,好不好?朋友都说从未见过我姊姊。” “我没有什么好见的。”我苦涩的说:“你去好了。” “是不是我又得罪了你呢,别这样好不好?” “我走不动。”我说:“而且又怕冷,别理我。” “我会照顾你的,保证你玩得舒舒服服。” “到时再说吧。”我冷冷淡淡的应付过去了。 其实谁不想出去玩玩,但是跟着阿清,总不行。 天下有跟着姊姊的妹妹,哪有做姊姊的反而去随妹妹? 我很蠢,我有我自己的一套想法,况且我跟他们又合不来。 但是那一天到了,阿清却非要我跟看去不可。 通常她也会要我一块去玩,不过这次特别有诚意。 我无可奈何,只好穿起一件厚毛衣长裤子跟了她去。 门口有一部车子等她,她坐前面,我与其他两个人挤在后头,我马上后悔了。 一个不重要的角色,我早该知道。何必轧热闹呢? 在车子里足足坐了将近一小时,他们一直在讲笑。 我维持沉默。我看着车外的景色,双眼定定的。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大家都争着与阿清玩笑。 真是闷,早晓得我可以在家,看本书泡杯热茶。 孤独有什么不好呢?与人群在一起,我又何尝不孤独。 阿清放肆的把头斜倚在车椅子上头,笑得很漂亮。 她永远知道展示她最好的东西,我却不懂。 母亲一共才生我们两个孩子,却偏心阿清大多了。 我闷闷的想,我没有妒忌阿清,但是羡慕她。 到了那里,已经有一大堆人在了,他们大呼小叫的把阿清拥过去,我看得直摇头,把她当皇后公主似的。 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他们不会注意到我的。 随即节目开始了,他们又唱又叫又跳,开心得不得了。 但是我却觉得他们幼稚,哪里做人是这样做的? 难为阿清也这么俗,也许快乐是要俗人才可以得到的。 我冷眼的看着他们,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路这么远,又是郊外,看样子非等到他散了不可。 等到几时去呢?太难了。我后悔得更加厉害。 他们烤东西吃,我又不感兴趣,只好转到冷静点的地方去坐下来。 正在无聊的时候,忽然有人叫我:“王小姐。” “谁?”黑摸摸的,我看不清楚那张脸是什么人。 “是我。”他说:“刘天威,你没有忘了我吧?” 真讨厌,却是这个人!我真不想去理睬他呢。 我低下了头不响。 “王小姐太不喜欢热闹了,是不是?”他问我。 “嗯。”我淡淡的应了一句,我不想说话。 “我一直留意着你,来了大半个钟头,你彷佛不感兴趣。” “是的。”我坦白的说:“我想回去,又没有车子。”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他忽然之间问我。 “你?”我诧异的说:“路很远呢,来回不方便。” “我也不习惯这里,”他笑笑,“回去就不来了。” 我细细的看看他,出不了声,今天他为什么这么可爱? “回去好不好?”他问:“这里没有什么意思。” “好的。”我站起来,“我与阿清去说一声吧。” “不用了,你看他们玩得多起劲。”他指一指。 我看到阿清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跳舞,拥得紧紧的。 “好的。”我答应下来。 我跟了刘天威出去,他开了一部小小的甲虫车子。 他说:“到郊外来玩,应该静静的,对不对?” “是,吵成这样子,像什么呢?”我居然笑了,“也许我的年纪比他们大吧。” “你的年纪大?不会吧,最多比阿清大两年。” “是的。” “所以,不过你是比她成熟得多了。”他说。 我不出声,今天这个刘天威,说话很讨人喜欢。 “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王小姐。” “什么事?” “那天我等不到阿清,请你去看戏的事。”他看我一眼。 “啊,无所谓。”我心里有一个疙瘩,但是不说。 “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一张票子。”他告诉我。 “啊。” “后来我看出你不开心了,”他笑,“所以马上就走。” “我的确有点不开心,那天我原本想睡午觉的。” “哦,那真是对不起了──你有点冷若冰霜。” “是吗?” “阿清却热情如火。两姊妹的性情有很大的差别。” “也许是。你喜欢阿清吧?”我问他,“有没有?” “有,当然喜欢,谁不喜欢呢?”他坦白的说。 我缓缓的低下了头,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得很。 隔了一会儿他说:“但是阿清男朋友实在太多了。” 我依然看着窗外。原本刚刚起来的一点欢乐,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厢内忽然冷了下来。 阿清真是个胜利者,她如此对一个男人,这男人还会口口声声的说喜欢她。她为什么这样幸运? 我真是太不明白了。而我呢?我又为什么这样? 刘天威看了我一眼:“请恕我的坦白,王小姐。” 我暗中叹一口气,心想我何必不大方一点呢? 何必要耿耿于怀呢?我一定要轻松一点才好。 于是我说:“叫我阿洁好了。不用王小姐王小姐的。” 他笑笑,“很漂亮的名字,你们只有姊妹两人?” “是的,父亲先去世,然后母亲──”我有点难过。 “是的,我也听过阿清说。对不起,提起这些。” “没有关系。多年来没有一个朋友,也没说过这些。” “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他看我一眼,笑笑说。 朋友?我不是指这种朋友,打招呼的朋友有什么用? 但是这话我又说不出口,我只是低着头不出声。 “到市区了。” 我抬头一看,看到了灯光,果然是到市区了。 我如释重负似的舒出了一口气,肚子忽然饿起来。 “要不要吃点东西?”刘天威忽然之间问我。 他真的好像很解人意的样子,我点点头,“好。” “喜欢吃什么菜?”他问我,“中菜还是西菜?” “我不比阿清,我是很随便的。”我告诉他,“什么都行。” 这话出了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好像在恶意批评阿清似的,我到底是她的姊姊啊。 “你要不要回家休息一会儿?”他问!“还是直接去?” “就这样好了。” 于是我与他去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但是这一顿饭吃得很自在。 饭后他结了账,我向他道谢。 “谢我?这是很应该的,”他说:“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应该?谁说女人吃男人是应该的,你才奇怪呢。” 他笑了,不响。 隔了半晌他说:“你与阿清,实在大大不同了。” 我不知道这算是恭维呢,还是什么,反正谁都知道我与阿清不同。 但是有时候我会羡慕阿清,阿清却永远不会羡慕我。 分别就在这里,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我又何必说呢。 至于这个刘天威,不过是阿清许多追求者之一罢了。 我最好当他是普通朋友,否则的话,自讨没趣而已。 那天他开看那辆小车子送我回家,我在门口向他道别。 他问我,“阿洁,下次我可否约你出去玩呢?” 我有点意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呆在那里。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出去看一场电影之类的。” “哦,那样。” “如何?”他看看我。 我原可以大方的答应下来,但是他毕竟是阿清的朋友。 “好吧。”我说。我不想太小家子气,才应允下来。 “再见。”他欢愉的说:“我打电话给你。” 他走了。 到了家里我就想,阿清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一定生气。 不如先与她说明了吧,我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气。 阿清很早就回来了,她把外套一脱,就瞪着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问:“我到处找你。” “我觉得没什么好玩,先回来了。”我冷静的说。 “谁送你的?” “刘天威。” “他?”阿清惊异地问:“是他吗?很奇怪。” “是的,他请我吃了一顿饭。”我告诉她。 “是吗?”阿清笑了,“他对你有意思,倒是好。” “什么好?”我问她。 “你别多心,姊姊,我是说:要是他来找你,你也多一个朋友散散心,是不是?”阿清说。 “你不会介意吧?阿清。”我问她,“他是你的朋友。” “噢哟,我像他这样的朋友,多得发昏章第十一!” “你不在乎了?”我问阿清,“以后可不准生气。” 阿清笑,“你放心,姊姊,其实他与我根本是初相识。” “初相识?” “朋友介绍的,第一次与我出去就说爱我,傻子!” “什么?”我黯淡的问:“他第一次见你就说爱你?” “可不是,把我吓个半死,以后也不敢见他了。” 我低下了头。 “谁在这年头讲爱情呢?叫我剖腹掏心的,我才不干。”阿清还在笑,“大家玩玩罢了。” 刘天威曾对阿清说过这样的话,他这人就靠不住了。 “所以,姐姐,姓刘的未必是好人,你要当心。” “叫我当心,我有这么些年纪了,”我说:“不用劝我。” “我老觉得你是容易受骗的那种人,姊姊。” “是吗?”我也笑,“没有这么简单呢,你看好了,” 阿清说:“我去换衣服,不陪你说话了。” “什么?你还要出去?这么晚了呢。”我说。 “去跳舞,晚一点无所谓,我自己拿锁匙。” “穿得暖一点。”我沮丧的说:“不要着了凉。” “得了。” 没到十五分钟,阿清便打扮得蝴蝶似的出去了。 我靠在床上。这个刘天威,敢情不用睬他。 他以为追不到阿清,可以用我做代替品,他就错了! 我不是次货,我只是觉得我还没碰到适合的人而已。 我再寂寞,也不稀罕二手的感情,我自有我的生活。 这也好,早早叫我认识了刘天威的真面目,有个提防。 第一次见面就把“爱”挂在嘴边的男人,有什么好的? 我的心又渐渐冷下来,找一个对象,谈何容易? 天下的男女都讲究玩,像阿清就可以如鱼得水。 我不习惯。 过了三天,刘天威打电话来了,找的是我。 我淡淡说没有空。“我要替几个小孩子补习。” “每天都没有空?”他问:“真的这么忙?” “最近这几个月都不会有时间。”我信口胡说。 “那太可惜了。”他答:“我刚刚有一星期假期。” “哦。” “我再与你联络吧,好不好?”他见我不出声。这样问。 “好得很,改天再说吧。”我飞快的挂上了电话。 找我填空档?我才不干呢。即使阿清是我的妹妹。 而且他的电话引起了我极度的不快,我闷了一个下午。 为什么要阿清踢开的东西,才会轮到我呢?太不公平了。 我宁可在家里坐,也不要这样的男朋友,就这样了。 但是永远在家里收拾这样收拾那样的过日子,也不是办法。 时间不容打发,光看小说,光做家务,还真不行。 主要是没有什么希望,做事情越来越没有劲了。 我还有几年的青春呢?这样耽搁下去,不是办法。 也许认得一个男朋友,这个家还是一样,不过在心情上来说,到底两样点。 也许结了婚,环境不一定比现在好,夫妻也会吵吵闹闹,但是我一个人,怎么到老呢。 我坐在椅子上愁。 耽在这个家里已经太久了,这里的一凳一几,都使我觉得烦腻,天天想脱离,又变不出方法。 怎么办呢?如果我扔下阿清,她是没问题的。 但是这个家是两个人维持下来的家,我离不开。 叫我走到那里去呢?我实在不知道,只好呆下来。 当我每天都是如此平凡渡过的时候,阿清还是多彩多姿的依然故我。 那天夜里她兴致勃勃的回来说:“姊姊,我们还有多少钱?” “干么?” “我想到远一点的地方旅行一次。”她告诉我。 “哪里有这样的钱?那是上万的,即使有也不舍得。” “我们没有积蓄吗?”她问我:“好像有一点吧?” “那是等急需时候,才拿出来用的。”我冷冷的说。 她笑,“这就是急需了,姊,别这么小器好不好?” 我正容道:“这些钱你也有份赚,但是我们不打算用。” “姊,别这样古板好不好?”她呶着嘴来撒娇。 我早说过,阿清的确是有一套的,她连我都会哄。 我看看她,作不了声。 “姐,你想想看,钱可以赚得回来,况且我又没拿光。” 我想,怎么办呢?阿清想到的事情,是非做不可的。 “一班朋友都去参加了旅行团,我没得去,太丢脸了。” “钱也是你自己赚的,”我说:“我就把你名下的拨还给你好了,怎么用我不管,用光了,别再要。” 阿清的脸沉了一沉,“既然是我自己的钱,姐,我好声好气的求你,也是尊重你的意思,你怎么就讲这样不客 气的话呢?” 我也觉得有点心灰,阿清一下子软一下子硬的,治得我动也动不了,我也不为她好了。 我摇摇手,“是的,你拿去花吧,我不管了,把存摺给你。” 阿清这才乐了。 我知道她花完了之后,回来还是会向我要其他的。 不过我也不说了,反正她是我妹妹,我有什么法子? 阿清真的着手筹备起来,要跟那班朋友去旅行。 跑一跑地方,见识无疑是广了很多,花钱也值得。 所以我也不十分的阻止她,随她去好了,我想。 反正这个世界可以令她快乐的事情这么多,也不枉她活得那么起劲了。 我常觉得阿清无知幼稚任情做作,也许不应该怪她,也许我得了机会比她还坏几百倍。 只是我从来没有获得过机会,好的机会坏的机会。 我就这样过一辈子,事情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吧? 有空我就坐在一张写字治上,用手撑着头看小说。 那些小说,一本本的,有些好看,有些不好春。 何清终于上了飞机,她真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 我暗暗的佩服她,有几个女人可以像她这样呢? 她去了以后,我虽然是清静了不少,却也更寂寞了。 阿清要离开一个月零几天,这些日子,我要单独渡过。 每天我下了课便把一天的菜带回家去自己弄来吃。 生活是这样的简单,根本没有什么好求的,得过且过。 终于有一天,我在街上又碰到了刘天威这个人。 他叫住了我!“王小姐!”他又叫我王小姐了。 我苦笑一下,难道叫人称呼我的名字也这么难吗? 我向他点点头。 “哪里去?”他有点气呼呼的,彷佛跑了一大段路。 这时候的路上已经很冷了,又是黄昏,风很大。 他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好不好?附近一家不错。” “我没有空,”我说:“赶回去有点事情,对不起。” “一刻钟。”他说。 又没有多少男人会来求我,我何必过了份呢? 我与他到咖啡店坐下,他替我叫了饮料点心。 他还是很周到的样子,我看着他那张方方的睑。 “好久不见了,你一直都很忙吧,”他问我。 “还好。” “为什么你好像有点讨厌我?还是我多心?”他问。 “怎么会呢?”我笑了一笑。 “我碰了好个软钉子呢。”他说:“不是吗?” “我的确是没有。”我说:“你是知道的。” “阿清去旅行了吗?”他的消息倒也蛮灵通的。 “是。” “她也不喜欢我,”刘天威说:“不知道我怎么老开罪女孩子,也许我太蠢了。” “是吗?”我淡淡的说:“但是你并没有开罪我。” “我太爱阿清,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他忽然说。 我吓一跳,他怎么会选这样的时间来说这种话? “也许爱人爱得死心塌地是傻的,所以她讨厌我。” 他说得很平静,彷佛那种痛苦,也是一种享受似的。 我听得有点傻傻的,从来没有见过死心场地的人,今天可见到了。阿清竟然有这样的魅力嘛? “但是我觉得爱一个人没有什么羞耻与面子可言。”他又说:“我便是这样毫无自尊的爱着阿清。” 我轻声的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刘先生。” “你是一个很解人的人,”他说:“而且你是她姊姊。” “可是我在这个妹妹跟前,不能为你说什么。” “不,我没有要你为我做说客,你不要误会,我不会这样想,只要我可以爱她,她不爱我,我也不怪她。” “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你要为她这样牺牲。” 他笑笑,极之温和,“我也不知道,知道也就好了。” “她不会感激你的,也不会欣赏,她只会藉此作弄你。” “是,我知道。”他还是笑。 我惋惜的说:“那又何必呢?她永远不会选你的。” “没有关系。”他说:“我只在一旁看看,就行了。” “那多傻.”我说。 “是的,很傻,傻得连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么──难道没有其他法子吗?”我问他:“你想过没有?” “想过了,没有其他法子。” “太难了。”我叹口气,“不可以这样一直受委屈。” “我也不想叫阿清爱上我,也许时间过去,我会忘掉吧,希望这样。” “你彷佛对自己没有太大的信心。”我看着他。 “没有。我发觉与你谈谈,实在是很不错的。”他说。 “谢谢你的恭维。” “不是客气话,你大概觉得我没有志气,故此不喜欢我?” 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栽在阿清手里,这是阿清的本事了。 我不出声。 “说这些话,会不会太坦白了一点?”他问。 “没有关系,”我说,“你说过我是她姊姊,不是吗?” “幸亏我没看错,找你发了顿牢骚,对不起。” “啊,根本没问题,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他很感激,“有人说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朋友,想来未必正确,是不是?” 我微微一笑,叹口气,“更有人说女人与女人不可以做朋友,你相信吗?当然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是很难建立的 。”我的口气变得像文艺小说中的对白。 此刻我的心忽然之间放松了,也好,就当他是一个朋友。 一杯咖啡喝了很长的时间,他看看表,要送我回去。 “我自己走可以了。” “反正我空,送你一阵好了。”他一定坚持着。 散步回家里,那种情形很尴尬,如果他是女子多么好。 对着一个男人,始终有种紧张的感觉,手足无措。 要不要请他进屋子里来坐呢?我回家也没事可做。 开了口,又怕他误会我对他有特殊的意思,更糟。 我的心念转了好几转,我终于说:“再见,谢谢你。” “再见。”他说。 反正即使他进来坐,过一些时候,还是要走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要冷清索性一直冷清好了。 他告辞了。 我开了大门,进去,一个人坐下,脱了外套与鞋子。 阿清不在,屋子过好几天才需收拾一次,反而显得空。 那些家具,款式是旧一点,但是一直保养得很好。 就像我? 如果有一天结了婚,那又该多好。屋子里便暖烘烘了。 我对丈夫的挑选绝不严格,他甚至不必负担我生活。 我只要他诚心诚意对待我,温柔体贴,已经足够。 我与阿清不同,一个男人长得漂亮风趣潇洒活泼,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男人不需要西装穿得好看,一颗心好看就可以的了。 但是上哪里去找一个这样的对象呢?我纳闷着。 我没有急急把自己推销出去的意思,我只是奇怪,为什庆天下各式各样的男人只围着阿清转? 阿清会不会也有一天遭遇到一点挫折?我真正奇怪了。 如果我与阿清都在走一条路,那么她走的绝对是歪路。 但是走歪路的人都显得那么快活与满足。我呢? 从小母亲就跟我说:做一个女孩子,要冰清玉洁。 要守身如玉,要与环境对抗,要把持得牢。 一失足成千古恨,故此做女人是万万错不得的。 母亲的话一直很有道理,我不敢忘记,一直放在心头。 但是阿清可死人不理,她完全随心所欲,照她的意思做人,什么礼义道德都不管。 但是也许我只是没有获得机会罢了,要是有男人追求我,说不定我比她还浪漫得多,但是男人呢? 我冷笑一声,回到房里躺一会,然后做了晚饭一个人吃。 看了几个钟头的书,我熄了灯,拉上被子便睡。 奇怪,这样寂寞的日子,我竟过得这样习惯。 不可思议。 没有办法啊,人根本是要向生活低头的,否则又如何。 第二天清早起床,不想梳洗。 睡得晚一点,也许是逃避现实的好办法。 是个假期呢,大多数的人有消遣的好方法吧? 不过我还是照老样子坐在家里的好。心里很闷。 刚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听筒,心里有数,八成是来找阿清的。 “喂?”那边问:“你是阿洁吧?我刘天威。” “又是你?”我冲口而出的问。 对于他,我的感觉的确是有点烦腻了,为什么一直找我? “今天是假期,我来接你出去玩玩好吗?”他问。 “玩?” “别就在家里,我来接你好不好?十五分钟后到。” 我不想与他出去,但是一个人耽在家里干什么呢? 也没事可做呀,不如出去走走,左右也是散心。 “好的,不过给我半小时。”我说:“半小时后我在家等。” “好好好。”他兴奋的说。 我挂上了电话,有点怔怔的,我应该是开心呢,还是悲伤?多少年没有接过约会了? 真是一宗讽刺,阿清扔在一边的男人,忽然之间转眼看上了我?来约我出去。 我匆匆的起身,洗了脸穿好衣服,但是头发却横梳竖梳都弄不整齐了,应该去烫一下的。 但是一直没劲去装扮自己,今天要出去,倒一团糟。 怎么办好呢?我看看时间,刘天威又快要来了。 没奈何,我只好用一条橡筋把整束头发缚住。 我解嘲的向自己说,何必为这个刘天威打扮! 刚刚披上外套,门铃就响了,他倒是颇为准时。 我随即想到,阿清对于上门来接她的男朋友,总是爱理不理的,她自关着房门化妆,那个男的就在客厅等个半死,我为什么不学学她呢? 照阿清这种吃得开的程度来讲,她是值得效法的。 那么我为何这么笨,早打扮好了来恭候刘天威? 算了,我喃喃的想,阿清有她的福气,我是我。 我没有那种魅力,会叫一个男人对我死心塌地。 我不叫他们等,他们不会感激,叫他们等的话,说不定早就不耐烦走了。 门铃又催了一下。 我去把门打开,刘天威在门外,容光焕发的样子。 “好了吗?”他问。 他穿着一件薄羊毛衫,一条长裤,很是精神。 是的,与他出去,总比闷在家里好得多了。 这是我与他第一次的约会,我们玩得相当开心。 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总是真诚的对他。 也许阿清视他如粪土,但是我的的确确把他当朋友。 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渐渐我发觉他除了死心眼一点之外,就没有什么缺点了。 他的学识不错,人品也很好,在他的心目中,阿清是天上的仙女,什么都错不了。 我觉得暗暗好笑。 阿清真是可以自傲了,以她这样的作风,居然有人把她当仙女,真是受不了。 刘天威就是有这种傻劲,不过我还是把他当朋友。 忽然一个晚上,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他说了很多。 他说:“如果阿清像你,那就好了。” 我说:“如果阿清像我,你也不会喜欢她。” 刘天威笑,“不会的,我希望她有你一半的诚意。” “你们男人不会喜欢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女人。” 他低下了头。 “凡事吊吊胃口,当然比较提高兴致。”我故意说。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刘天威天真的问我。 “我?这是一门艺术!不是人人会的,也得讲天才。” 刘天威笑了。 “我没有这份天才,所以只好等一个欣赏诚意的男人。” “你真是好,阿洁。” “好?” “是的,与你在一起!真是松弛开心,不必提防任何事情,你又不发脾气,不使小心眼,不作弄人。” “那多没有剌激。”我自己先仰头笑了起来。 心里不晓得是开心是难过,很说不上来的一种味道。 刘天威忽然说:“要是我说我要忘了阿清,你相信吗?” 我怔了一怔。 “我决定把她忘记。我希望你可以与我做朋友。”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他太儿戏了。前几天还口口声声的在说爱阿清,现在又这样。 叫人怎么相信他呢?我很难堪的看牢地,不出声。 “你不相信吧?”他问:“但是人总会有觉悟的一天。” “你觉悟了?” “是的,阿清这样对我,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那你倒很聪明,难道与我在一起,就有好结果?” “阿洁,你是一个好女孩子,你会了解的。”他说。 “我不了解,我只觉得你自私,那你把我当什么?” “你误会了,我对你是过份坦白了一点,阿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答应。” 我笑笑,“我们别说这个了,你一定是想念阿清。” “不不──” “但是我不能做她的替身,你要明白,我不是阿清。” “谁把你当阿清呢?你也真是太多心了。”他笑。 “不是我多心,而是我一直有那种感觉。”我说。 “那么你的感觉错了。”他说:“我不会那么做。” “希望你不会。” “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了,这倒也好,将来不会有误会。” “什么误会呢?我不会因为小小事情与朋友争吵的。” “是的,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刘天威再三的说。 他给我的评语,就是一个好字,除了好,还有什么呢? 这个年头,做一个好人,似乎很不划算,又得不到同情。 但是刘天威以后,却对我着实的关心。 他天天来两个电话,早晨一个,晚上一个的问候我。 每星期我们总出去两三次,不是看戏就是逛街。 他是一个守礼的人,渐渐我忘了他对阿清的过去。 我是一个寂寞的人,找了一个伴,当然觉得珍贵。 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相信他是无忧无虑的,很开心。 我们渐渐说的话也多了起来,见面时有讲有笑。 不消说,任何敏感的人,都会说我已经交上男朋友了。 那几个星期,我们两个人的确是过得很愉快的。 但是阿清回来了。 她并没有通知我她的归期,她是忽然之间回来的。 当时刘天威正在我们的客厅里,帮我绕着绒线。 门铃忽然震天价的响了起来,我只好匆匆去应门。 门外站的正是阿清。 她身边放看一大堆行李,手里抱个娃娃,翘着嘴。 “阿清!”我惊奇的叫了一声,“是你回来了吗?” “可不是?按铃就按了半天,累死我了!唉。” 这时候刘天威也出来了,看到了阿清,他也觉得突然。 我细细的留意看他的睑,他的表情是有点复杂的。 但是他随即把情绪压了下去,开始帮阿清抬行李。 把箱子都搬进屋子里了,阿清才躺在沙发上伸懒腰。 “好玩吗?”我问。 “太好玩了,只是累。”她笑。 “你胖了。”刘天威说。 “是吗?”阿清说:“该死,吃太多了了──咦,你怎么会在?”她忽然之间想起来, 便问天威。 “我来看你姐姐。”刘天威简单而得体的回答她。 “哦──”阿清把这一声拖得长长的,又眨眨眼睛。 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姐姐,”阿清说:“我认得了一个男朋友,改天带回来给你看看,我爱上他了。” “什么男朋友?哪一个?”我问:“我还没见过的?” “没有,”阿清傲然摇摇头,“是留学生,家里富有。” “哦。”我应了一声,看看天成,只见他低着头。 让他亲自听见也好,好叫他死了这条心算数了。 如果他心里难过,那么是他活该,到现在还忘不了阿清。 “他也喜欢你?”我问。 阿清说:“当然,否则又有什么意思?感情是两方面的。” 天威站了起来,去倒一杯茶喝。 “我也要茶,”阿清忽然嚷了起来,“给我一杯。” 天威只好也给她一杯,看看我,我只是笑了一笑。 是的,作为一个男人,要忘记阿清,太难太难了。 我不怪天威,阿清实在有这种魅力,没话可说。 就看看她躺在沙发里的样子吧,就够迷人的了。 阿清穿一件黑色紧身毛衣,下面一条中庸裙子。 那条裙子开了一个叉,露出她咖啡色的黄黑格子丝袜。 阿清的大腿是浑圆的,小腿细致,身裁第一流。 那张脸,更是不用说了,不见她一个多月,连我做姐姐的都觉得她娇艳。 阿清呷了一口茶,又开口了,“姐姐,他叫彼得。” “这些人都叫这些名字”,我笑,“并不稀奇。” “不过他是完全不同的,姐姐,你慢慢就会知道。” “我相信你的眼光,阿清,我会有机会见到他的。” 这时候天威忽然说:“你们姐妹俩聊天吧,我先走一步。” “这么快就走了?”阿清问:“有空再来啊,不要客气。” 天威笑笑。 我替他开了门,送他出去。 阿清问我,“他现在在追求你吗?这个刘天威。” 我不回答。 “人蛮好的,”她说:“项老实的样子,靠得住。” 我还是不响。 “当然比起彼得,那是没得说,我们想早日订婚。” “那也好,只要你喜欢就行了,”我说:“我没问题。” 她早日订婚,结婚,我也可以放心,既然她有这么一个好的男朋友,不会再看上刘天威了吧? 其实阿清又几时把刘天威放在眼内呢?我真是担心过份。 于是我又问:“只是你认识他才那么一默日子,是否………” “姐姐,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是讲日子的,”她甜蜜的说:“对着一个人几十年,不一定会爱上他。” “阿清,你也廿岁出头了,你自己小心才是。”我说。 “知道了。”她说。 过了没几天,阿清把那男孩子带回来给我看了。 他的确长得漂亮,事实上我一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五官身裁几乎是十全十美的。 比起他,天威无异是呆得像一块木头了,阿清说得对。 但是这个男孩子也的确是长得浮滑了一点,又是富家子弟。 “要小心啊。”我告诉阿清。 阿清狡猾的笑了一笑,“放心,姊姊,我会做的了。” 过了没一个星期,当我与天威在一起的时候,他问我:“阿清的男朋友你见过没有?” “见过了。” “长得如何?” “比所有的电影明星好看,”我笑,“又有钱有势。” “啊。” “怎么?你心里没有不高兴吧?”我开玩笑似的问。 “怎么会呢?”他反问:“你也太多心了一点。” 我心里有点不快,我只不过玩笑似的问一句,如何就见得我是多心呢?他这种口气,太不该了。 我的脸就冷了下来,自然我是比不上阿清的,一个阿清要长便长,要短便短的男人,到我这边来便会作威作福,同是父母骨肉,我也太没用。 于是我不出声。我不讲话,他居然也不出声。 我心头的火气便慢慢上来了,但是随即一想,我自觉又何苦与他生气? 好就好,不好就算了,大不了回家去而已,不必动气。 于是我就说:“我有点累了,不如送我回去吧。” 他居然说:“也好。” 我就觉得他不是好人,他只是阿清一个人的瘟生。 一个不识好歹的男人,是真叫人齿冷的,我默默的想。 当夜他送了我回去,我就决心不与刘天威来往了。 怎么可以与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呢? 没有阿清,我就充数,一见阿清,我就是次货。 这算是什么?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气在那里。 这样的男朋友,不要也算了,想开一点,早免麻烦。 到了家里,我一个晚上不睡眠,心中沉重得很。 但是阿清也一个晚上没有回来。这吓了我一跳。 我看看钟,三点四点的过去,但是阿清一夜未归。 直到天亮,我在洗睑了,阿清才哼着歌开门进来。 我非常的吃惊,因为阿清不错是个不羁的女孩子,但是她还真是不会整夜不归。 于是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那种目光像挑战似的,一点也不怕。 “你,今天不用去上班?”我问她,“是不是?” “谁说不要?但是请假一天,也无所谓的。”她说。 “整天请假,丢了工作怎么办?”我责问她说。 “丢了工作,最多另外找一份,找不到,嫁人算数。”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我问她,“这还像话吗?” “为什么不像话?像你这样,整天在家就正常吗?” “阿清,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要知道做人的规矩。” “算了,我也忍受够了,告诉你,我以后不要你管!” “我是你姊姊!” “是又怎么样?”她狠狠的问:“谁没有姊姊?” “阿清,我们两个人是相依为命的。”我告诉她。 “谁要跟你相依为命?你根本心理变态!”她嚷。 “什么?” “心理变态的老处女,希望每个人都像你!” 我呆住了,“阿清,我是一番好意,你你──” “我已经很迁就你的了,我很听你的话,但是你妒忌我,你非得阻止我快乐不可,你真黑心!” “阿清,”我浑身发抖,“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当然,这些是实话,你也不要听!”她仰起了头。 “我要问的,只是你为何一夜不归?你就──” “满足你吧!”她不耐烦的说:“昨天与彼得在一起!” “唉,你………” “我堕落了是不是?”她嘲弄的问:“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是不是?来,骂我吧!” “有一天你会知道放荡的结果。”我实在气了。 她仰头狂笑,“是的,我堕落,恐怕你却连堕落的机会都没有吧?” 我的眼泪缓缓的落下来,天,这女孩是我的妹妹? “那好。我不管你,我什么都不讲你好了。”我说。 “早就应该这样了,你自寻烦恼呢。”她说。 我一夜没睡,换了衣服就去上班了,精神差极。 在五点多下班的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我又没伞。 雨虽然不大,淋到家里,也叫人够受的,我更不振作。 阿清不在家。 大概是出去了,我有点后悔昨天这样子责骂她。 也难怪她还嘴。人不风流枉少年,她已经廿多岁了。 况且我只是她姊姊,即使是母亲,也管不了廿多岁的女儿。 我真是过份了一点。 我受了刘天威的刺激,心里不开心,难免找她出气。 阿清虽然行为过份,但是这是她的事情了,我管不着。 这种雨天,天又黑,连听唱片的兴致都没有了。 正在闷,忽然之间电话铃就响了,我不想去听。 但是铃声一下跟看一下,很有耐心的继续下去。 我不得不拿起听筒。 “阿洁?”那边是刘天威。 “唔。” “你在小睡吧?我刚想挂断呢,天下雨了。”他说。 “是的。”雨声很大,落在窗门上,滴滴嗒嗒的。 “你一个人?!”刘天威问:“有没有感到无聊?” “一个人很好。”我说:“我的确想睡觉呢。” “我来陪你?” “不必了。” “你好像生了我的气,昨天我又把你开罪了吧?” “没有的事。”听他还么说,我反而不想承认。 “我是个笨人,阿洁,我太不会侍候女孩子了。” 我心想:你笨倒是不笨,只不过不肯侍候我而已。 “我向你郑重道歉,好不好?别再气我了。”他低声说。 我暗自想,怎么办呢?有勇气一点,把电话挂掉吧。 阿清也是这么做的,然后她就铁石心肠似的,以后也绝不再听,把那些男人吓得半死,以后也不敢得罪她。 “你为什么不讲话?你不讲话,我就当你不生气了,我现在马上就来。” 他收了线。 我怔怔的想着。我不会耍花样,希望人家也不要耍我。 如果世界上真有报应的话,我希望我可以得一个好报。 如果没有好报,至少让我过得去,别让我难受。 我叹了一口气,摆了摆头发。 天这么暗,越暗越不想开灯,这样子,比较自在。 我把上班衣服脱下,换上一件毛衣与长裤子。 渐渐我又原谅了刘天威。可能我是多心了一点。 常常提着他过去的事干什么呢?是我的不当了。 每个人都有过去,过去的就算了,老掘出来,真是自寻烦恼,自作自受。 这个脾气非得改不可,我警戒自己,非改不可。 不久天威就到了,撑着一把伞,西装肩膀湿湿的。 “干么不开灯?”他问。 我笑笑,不出声,替他放好了伞,挂好了衣服。 “我买了一点熟食,我们煮一锅饭,就不必出去了。” 我点点头。 倒亏他想出来的,这个主意实在不错,乐得这样。 “肚子饿了吧?你太不当心自己的身体。”他说。 我还是不出声。 “我向你保证,以后也不敢惹你生气了。”他说。 我还是笑笑,他能保证,我也应该心足了,还计较什么呢?我又不是那种人。 “说话好不好?”他蹲在我面前,诚恳的求我。 “说什么?” “什么都好,昨夜我很后悔,我太不识好歹了。” “我对你算好吗?我又不能令你快乐。”我说。 “谁讲的?你当然令我快乐,而且非常快乐。” “是真的便好了。”我笑笑,“记住你自己的话。” “我会的,你放心。见到你的笑容,已经够了。” 我不响。 他握住了我的手,“阿洁,我们认识的日子虽然不久,但是彼此的认识也够深的,是不是?” 我先缓缓的缩回了手,然后问:“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父母催我结婚。” 我猛地一怔,看着他,他倒对我微微笑。 “是吗?” “是的,阿洁!” “慢慢再说这些吧,现在提,实在太早了一点。” “是的,是的,慢慢再谈不迟。”他站了起来。 “我煮饭去了,你坐一会儿,开了灯看报纸。” “太享受了,阿洁,这种安详平定的生活。”他说。 我不出声。 在洗米的时候,我告诉自己,男人都爱剌激。 这种安定的生活,他们又能有多久的满足呢。唉。 我煮了一锅饭,把腊肠蒸了,又找出了咸鱼鸡蛋。 这一餐晚饭不会太离谱的,我想,菜很丰富。 要是这个真是我与天威的家,倒也好。我依依的想。 我的脸红了一红。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一辈子只想过平庸的生活。 嫁一个人,守住一个普遍的冢,是我一辈子的希望。 我还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知道。 “在厨房里干什么?”刘天威走进来问,“想心事?” “没有。”我连忙回头笑了”笑,“你干么又跑进来了?” “看看你。” 我坐下来,觉得客厅的灯光太暗,我不好意思了。 我又跑过去开亮了一枝座地灯。 “咦,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刘天威问我,“做什么?” 我说:“你看报纸不方便。” 于是他不出声。 我们两个人居然有点尴尬,静默了很久,看着对方。 终于天威说:“到现在,我才知道被人重视的滋味。” 我不回答。 “以前我一直单方面的付出,今天才知道傻。”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连呼吸都不好意思大声。 然后他说:“你对我很好,阿洁,我太感激你了。” 我听见厨房里那锅饭滚了。我缓缓的走进厨房。 他马上跟进来。 “阿洁,我想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 “我会尽力对你好,阿洁,相信我,我不会令你失望。” 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双诚恳的眼睛,我相信了他。 自从那天起,我努力忘掉刘天威的过去,天威自己也绝口不提以往。 他真的开始对我好,开始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我身上。 这一段日子,我是过得愉快的,我没有让他觉得不值。 这样子时间就过去了,而阿清呢,却照旧与那个彼得在一起。 她的恋爱生活,并不怎么如意,看样子她遇到了对手。 以前男孩子对阿清是一面倒的迁就,现在就有点不同。 那个彼得,人长得漂亮,手段也是很辣,我看得出。 有不少次,阿清哭着回来,说他失约迟到,又与她吵嘴。 而且阿清说他另外有女朋友,心不止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阿清是娇纵惯的人,一时间碰到这样的煞星,真是手足无措,竟把以前对付男人的手段忘了一大半。 有时候她也会狠着心两三天不去睬彼得,经不得他软言哄劝,又回心转意。 我冷眼旁观,觉得阿清与彼得的关系实在不寻常。 但是我说过不要去理阿清的闲事,随她怎么去。 不过看见这个彼得,我益发觉得刘天威人好得很。 我与天威都是不会耍花怆的人,大家老实的过日子。 看来我找到的男朋友,还真的算是不错了。 我没有告诉阿清关于我与天威的事情,我不想说。 我们姊妹俩真是越来越隔膜了,我觉得对不起母亲。 她生前是如何嘱咐我们来着,我都没有照她说的去做。 就是这样,好几个月过去了。 一天阿清哭着回来,脸色苍白,脸上也没有化妆。 虽然她最近常常这样,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忍心。 “阿清,你到底怎么样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真是错了!”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阿清嘴里听到“错”字,我觉得新鲜,心软。 “怎么了?你到底遇上什么烦恼了?”我追问。 “我不该认识彼得,他根本没有诚意。”她说。 我想告诉她,她自己也没有什么诚意对人的。 但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又何必再讥讽她呢。 “吵吵架总有的,你也太任性了一点,阿清。” “是的,但是我对他,的确一片真心。”她咬咬牙说。 我说:“那么他也一定会对你好,你何必忧心?” “我对他好,他就会对我好?姊姊,你太天真了。” 我笑了,“或者是吧,我一向不太懂这些,你知道。” “你幸福得多了,姊姊。”她叹一口气,“我太自作聪明。” “既然与他在一起不开心,那么分手也就算了。” “分手?那么容易?他倒开心!”阿清说。 “不是开心的问题,这样对你自己也没好处。” “要死我也要与他一起死,岂能便宜地!” 我吃了一大惊。 “阿清!这样不是办法啊!”我说:“你想想清楚。” “我没有想的机会了,反正我也是这样的了。” “阿清!” “我一定要与他结婚,他想不娶我,我不放过他。” “阿清,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天下又不止他一个男人,你想对不对?” “你别劝我了,反正我跟他干到底!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这世界上有报应的话,阿清就遭到报应了,她以前怎么对人,人 也怎么对她。 但是我没有痛快。阿清是我妹妹,我替她担心。 “阿清,这彼得是个坏男人,以前的事不要理它,以后才要紧呢。你何苦折磨自己?” 她不出声。 “你不是说不想那么快嫁吗?干么前言不对后语?” 阿清还是不出声,双眼定定的看着前面墙壁。 “阿清,别这样了,要反目就放弃他算数,别稀罕他。” 但是漂亮有魅力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是没良心的居多数。 一张睑有什么重要呢?比谁长得好看又如何呢? 阿清不出声,我也只好住口。这次她遇到挫折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俗话真是一点说得不错。 这一次之后,阿清又与彼得言归于好,粘在一起。 他们三日两头这样子,我看看也就慢了,没话说。 我担心阿清又有什么用。 我佩服那些慧剑斩情丝的人,拖泥带水,真是麻烦。 爱情并不能勉强一丝一毫。 至于我与天威,唉,我对他实在是有感情的。 我不曾受过感情上的打击,因为在天威之前,我从来没有获得过感情。这也是幸福的一种? 我不知道怎么想才好。 看着阿清的样子,我真的担心得不得了。 但是有一天彼得却上我们家来了。 他还是穿得极其讲究,打扮得时髦标致,样子讨人喜欢。 不过那颗心就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不喜欢他。 阿清与他来到,一进门便说:“跟我姊姊说。” 他笑嘻嘻的。“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有什么关系?” “你说呀!”阿清催他。 “说什么?”我问。 “告诉姊姊,快!”阿清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看看阿清,又看看彼得,不知道他们搅什么鬼。 “你真是凶,阿清,说就说好了,不要逼我。” 阿清不开口了。 “阿清要结婚。”彼得终于说。 “我要结婚,难道你不要?”阿清责问他,“你说清楚点好吗。” “你说好了!” “姊姊,我们要结婚了!”阿清终于说出来。 他们两人,真有点儿戏,怎么忽然之间就结婚了? 我瞪起眼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们要结婚了,姊姊,彼得决定的事情。”阿清说。 “什么?我决定的?”彼得冷笑,“我可没有决定过!,” “谁决定不是一样?”我看不过眼了,“这是大事。” 阿清在一旁,苍白着脸不出声,彼得吊儿郎当的坐着。 我开口:“彼得,你先回去吧!我要跟我妹妹商量一点事情,随后再给你电话。” 彼得马上跳起来,“你姊姊说的,我先走了!” “不许动!”阿清说:“你倒想脚底擦油!” “怎么样?”彼得反唇相稽,“你能把我怎么样?” “让他走!”我说:“阿清,你要冷静一点才行呢。” 彼得独个儿开门走了,头也不回,把门关得很大声。 阿清狠狠的说:“我不怕他飞上天去!”她哭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阿清,这样子的两个人,又怎能成婚呢?” “他想玩了我就走?” “那是他的不对,但是你这样子对他,他能不怕?” 阿清只是哭泣。 “错了也算了,只是不要错到底,阿清,你是明白人。” “但是我恨他,我决不如此罢休。”阿清低声说。 “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是这样年轻,可以从头开始。” “不行了。“阿清说:“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完了!” “阿清,不要说这种傻话,你叫我伤心,我们只有姊妹两个,相依为命。” “想不到还是你来安慰我,姊姊!”她抱住我大哭。 “把这个人忘了吧,即使勉强结婚,又有什么意思。” 阿清还是哭。 “他长得英俊,自然有比他英俊的人,他家世好,比他家世好的男孩子也多得是,不必为他一个人耿耿于怀,你听我说,绝对不会差,姊姊是爱你的。” “不不,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做不到。” “苦了你自己,阿清,你这样任性,没有好处。” 她忽然之间推开我,把房门大声的关上了,加了锁。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坐在客厅里唉声叹气的。 事情摆得很明白。阿清这一辈子没用过真清,等她决定全心全意在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把她扔弃了。 阿清也碰上这种事情了。 她是我的妹妹,我是原谅她的,她平时的贪玩,任性,虽是不当,也不至于邪恶,遭到这样的报应,似乎过份严重了一点。 第二天,见到了天威,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默默无言。 “你瞧瞧这怎么办?”我问他。 “我怎么知道?”他很沉着的说:“阿清很伤心吧?” “那自然,我真怕她会做出一些怕人的事情来。” “你怕她自杀?”天威问。 “是的。”我答。 他很焦急,“难道你没有劝劝她?她是一个冲动的人。” 我看他一眼,“天威,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 他低下了头,“是的,我忘了,她从不接纳意见。” “我打算去找那个彼得,他父亲是个有名的商人,不太难见得到。我想向他问个清楚。” “即使见到了,又有什么用?你能使他回心转意?” “我尽我的能力。” “你真是一个好人,阿洁。”天威忽然之间说。 “她是我的妹妹,不论如何,我不能离弃她。” “你看着办好了,这件事,我是无能为力的。” 天威那天格外沉默,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东西。 但是我自己也没有讲太多的话,故此并不在意。 我设法找到了彼得做事的商行,先打电话去找他。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对我很客气,约好了时间等我去见他。我依时而往。 彼得替我拉椅子,敬酒递茶,吩咐女秘书把我招呼得妥妥贴贴,我只好不出声,看他耍些什么花枪。 “请坐,不要客气。请问有什么事情呢?”他问。 “你晓得我是为什么事情而来的。”我坦白的告诉他。 “是为了阿清?”他笑了。 “是。” “你想说什么呢?”他还是那样的彬彬有礼。 我真奇怪这些男人,一张脸千变万化的,摸不透。 怎么他对阿清就那么粗鲁不讲理?见了我倒两样。 “你与阿清,到底怎么样了?”我问:“你说来听听。” “阿清没跟您说吗?”他反问。 “说什么?”我倒也心平气和的反问:“结婚?” “不不,昨天我才见过阿清,她又赞成不结婚了。” “什么?”我啼笑皆非,难为我替他们担心了几日几夜。 “我们决定不谈婚姻问题,与开始的时候一样。” “这么说:你们已经和好如初了?”我问他。 “那当然。”他笑,“否则的话,她又怎么肯见我。” 我摇摇头,“你们太儿戏!听我的话,好好的。” 他忽然正容的说:“我很尊重您,虽然才见过几次,但是可以看出你与阿清完全不 同,我劝您不必管阿清的事了,她的办法比你多,她有足够的条件生存,你少替她担心。” 我听了这番话,觉得彼得很厉害,外貌虽然像个花花公子,肚子里倒颇有一点密圈, 半恭维半嘲弄把我弄得出不了声,而阿清也真是,这种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否则的话,我就不来了。 但是这种情况,我看阿清断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不过她喜欢与他在一起,我又有什么话好说? 阿清也不止一次的叫我不必管她的事,真被彼得说中了。 “还有什么事?”彼得问。 “没有了,既然你们已经和好了,我这次来显得多余。” 他笑笑,“没关系。” “我走了。”我停一停,“对阿清好一点,看我的面上。” “你是一个好姊姊。”他说:“要替你叫车子?” “不必了。” 他送我到门口。 彼得的狡猾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当初我看小了他。 也许阿清也小觎了他,以致有今天的失败。 回到家里,我松了一口气,但是我又恼怒阿清从来不把真相告诉我,叫我瞎担心。 所以在晚上我见到了阿清,便责问她。 “彼得与你没事?”我问:“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晓得你不会赞成我。”阿清低声说。 我的心又软了下来,“你又搅什么呢?阿清。” “我要他好看。”她说。 “看你人也瘦了,事情又不好好的去做。”我说。 “我要与他养个孩子!” “什么?”我跳了起来。 “有了孩子,还怕他跑得了?到时他不认账,他父亲也不会算数吧?我打的就是这个 主意。” “阿清,这个主意打不得!” “不怕的!”她说:“我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这样做会把你自己赔上去的,阿清,千万不可。” 她看看我。 阿清脸上是阴沉沉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怨恨。 她以前的娇媚与柔艳一下子全不见了,我很害怕。 “阿清,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岂是这样难以忘记的人吗?你会后悔的,不如现在把一切结束算了。” “姊姊,你不要理我,我会有办法炮制他的。” 我想说阿清绝对治不了他,但是终于住了口,没说出来。 她的命运掌握在她自己手里,我爱莫能助。只好沉默。 阿清会后悔的,她这样不顾一切的任性行事,她会后悔。 我对她说:“你现在不是爱他,你现在恨他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会把他恨成这个样子呢?”我不明白。 “他现在天天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把我撇在一边。” “但是他说你与他已经言归于好了,难道不真?” 阿清狠狠的说:“他不准我管他,否则的话,便不见我的面,我有什么办法?” “这样说,你是完全受他的控制了?”我吃惊的说。 “但是不久他就得受我的控制!”阿清握紧了拳头。 “这样只是报复行为,没有多大的好处,阿清。” “你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对我看迷。”阿清叹口气。 “既然当初对你那么好,他还是喜欢你的,干么后来就变了呢?你想想是什糜道理。” “没有什么道理,他玩腻我了!”阿清很固执。 “也不一定了,也许你叫他很为难,他吃不消了。” “不管这些,我这辈子没有迁就过男人!”她说。 “有时候女人就是女人,委屈一点,也是必要的。” “没有这种必要,姐,你委屈了一辈子,又怎么样?” 她昂起了头,很气愤,但是忘不了嘲弄我一下。 我想说天威对我还算不错,但是我住了口,算了。 何必在她悲伤的时候恢耀我自己的快乐呢,多无聊。 找劝得她唇焦舌燥,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听我的。 我几乎觉得愤怒,她明明把自己与那个孩子的生命往火坑里扔,还洋洋自得,谁说阿清聪明? 要是彼得不承认那个孩子怎么办?多半是不承认。 天下的瘟生不是没有,但是绝对不是彼得这种人。 这是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的真理,阿清倒不知道。 我实在是替她悲哀了。 天威来到我们这里,问我,“阿清怎么样?” “不用提了!”我说:“执迷不悟,还是老样子。” “她也许真的喜欢那个富家子。”天威隔了半晌说。 “或许是吧。” “阿洁,”他说:“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也该有个决定了。” “什么决定?”我笑了起来。 在这些日子里,我太为阿清烦恼,只有天威,可以令我开朗起来,真正的笑一下。 “我们还是结婚吧。”他终于说:“双方的了解也够了。” “你了解我吗?”我问他:“说来听听,你怎么了解。” “我非常信任你,阿洁,你会是一个最好的妻子。” “谢谢你。”我实在非常高兴,“我会尽我所能去做。” “你答应了?”他问。奇怪的是,声音没有太多的惊喜。 我不出声。我抬头看他,他真在笑。 天威是那种老实人,实在不太会讨女人的欢心。 “我要去把一切准备起来,”他说:“仪式从简,好不好?” 我有点为自己惊异,果然结婚了?这么快速? 一年前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今天却果然成真了。 我点点头。 “我们去注册结婚,然后到附近去渡蜜月,好不好?” 我又点点头,一切由他作主好了,我乐得安逸。 “先去租间屋子,小小的,不用太大,好让你打理起来容易点。你不必出外工作了。 快点有个孩子,我父母亲一直希望回来看看孙子。“他说得很起劲,“我们可以组织一个非常快乐的小家庭。” 我笑笑,“你是一家之主,你说怎么就怎么好了。” “阿洁,你真是一个好女孩子。”他抱住了我。 我觉得幸福充满了我的心,这么多年来的行规步矩,终于得到报酬。或许这世界上有人比我们富有,有人比我 们漂亮,但是我与天威,一定比他们快乐。 天威说得出做得到,他果然去租了一层小房子,买了家私,一切布置得妥妥贴贴,我?看在眼中,心里安慰。 他又去信告诉在外地的父母,他父母也很赞成,说儿子选择的对象,必然是好的。 天威是个老实人,家里干净,本身学识又不错。 这个丈夫,我是觉得不错的,况且我的要求一向又不高。 告诉了同事,她们也很替我庆幸。 我找了个机会,向阿清表白,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是非告诉她不可的,这是一件大事。 “阿清,”我说:“我要结婚了。” “什么?”她跳起来,双眼瞪着我,“你,你结婚?” “怎么?”我若无其事的问:“我真是没有人要吗?” “不不,”她连忙掩饰说:“太突然了,你连男朋友都没有呢!怎么忽然会结婚?” “我?”我笑了。 “嫁谁?” “你认得的,叫做刘天威。”我说:“记得吗..” “啊,那个傻小子!”阿清吃惊的说:“他娶你?” 我深觉阿清无礼,但是我忍受着,我点点头。 “你喜欢他?!”阿清问:“怎么会呢?他是个闷人。” “阿清,天威是个很好的人,他老实而且负责任。” 阿清低下了头,“或许是的。”她说:“他是标准丈夫。” “有时候人不能看外表,对不对?”我轻松的说。 “但是他太没有味道,那个时候一直追求我!”她说。 “过去是过去了,阿清,你不祝我们幸福吗?” “婚期在几时?”她问我,“不会很快吧?” “快了,他连屋子都祖好了,这一两月的事。” “好家伙,倒成了我的姊夫了,你几时搬出去?” “结婚之后。” “那么这层房子呢?是妈剩给我们的,你要卖吗?” “怎么可以卖呢?当然是留着你住,等你嫁出去之后,我们再租给别人。”我说。 “那边是好的,没想到比我先出嫁。”她笑了。 我看得出阿清笑得非常勉强,心里也不好受。 “每个人都以为我会比你早嫁。”阿清说了心中话。 我不出声。 “姐,你与刘天威,还是我做的媒呢,你说可是?” “是的,不是你,我也不会认识他。”我说实话。 阿清侧侧头,“看不出他倒有一手,追妹妹不着,又转头追姊姊到手,了不起。” 我不太高兴阿清一直提以往的事,不过她爱说,也只好让她说。让她发泄一下好了。 “阿清。”我叫他一声。 “什么?”她抬起头来。 “你也好好的找一个人,嫁了算了。”我低声说。 “你倒替我担心起来了!”她仰头哈哈大笑。 那种笑声,尖锐而可怕,我觉得很不舒服。 阿清是变了。她越来越苦涩,人瘦了不少,憔悴不堪。 这些大部份是她自作自受,由此可知她与彼得的事并没有什么进展。 我怕丢下她一个人。我真的有点怕,我与天威搬出去的时候,她个人怎么办呢? 多年来我为她煮饭冲茶,整理房间。多年来就替她等门,她总是忘了锁匙。她一个人可以做这些事情吗? 她是我的妹妹。 我只记得她是我的妹妹,实实在在,我不喜欢阿清。 我之所以容忍她这些日子,都是因为她是我妹妹。 但是我已经要嫁人了,她又情绪低落,我离不了她。 在这时候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间老屋子里,怎么能放心? 果然,事情发生了。 那天我一早便去和天威办登记结婚的手续,忙了一个上午。 下午天威说屋子里要添一件家具,又去逛了公司。 结果我们选了一张云石小几,放在沙发角落里。 那茶几虽然贵得有点超出我们的预算,但是我很喜欢它。 新居虽然小,却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家,什么都有。 与我现在的老房子是不同的,我喜欢一个新的家。 我心中是异常甜蜜的,那种感觉,犹如吞了大口蜜糖。 走得累了,我们就在一家小馆子里用些点心。 天威问:“阿清是不是在家里?有没有出去?” “她呀?”我苦笑,“我想还没起床吧,一直蒙头睡。” 天威不出声。 “我倒情愿她恢复以前那种生活了,看她闷在家里,愁眉苦睑的,更叫我心里难受。 “她这样下去,可是个大问题啊。”天威低声说。 “可不是?我又快要搬出去住了,”我叹口气。 “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想得开的女孩子。”他说。 “这次也是凑巧,可遇上魔头了。”我说:“那个彼得。” “胡乱遗弃女人是有罪名的。”天威说:“不能想办法?” “第一:阿清已经廿几岁了,当初又是心甘情愿的──” “不能这么说!” “第二:强扭的瓜不甜,即使结婚,他们也不会幸福。” “这倒是真的。”天威低声说:“阿清糊涂得很。” “她一向是很精灵的!你看这一次怎么办?”我问。 “除了听其自然,也没有其他法子,是不是?” “是的。” 我们喝完了茶,手挽手的走出小馆子,天威要送我。 我笑说:“今天的电视节目不错呢!在我家坐一会儿。” “好。”他也笑。 到了家门,我拿锁匙开了大门,我们俩进屋子去。 客厅里的窗帘还没拉开,与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天威问:“还在睡?” 我耸耸肩,“我去看看她,你在这儿等着,倒杯水喝。” “那里喝得了那么多水?”天威笑着,一边坐下来。 我推开房门,只看见阿清背着我睡着,脸朝里面。 她的一床被子有半床掉在地上,露着两条膀子。 “阿清。”我叫她一声。 她没有回答我。我摇摇头,“阿清,好起来了。” 她还是不响。我知道她的心倩,故此并不怪她。 我替她拨好头发,也许她昨天一个晚上没有睡觉。 我拿起她的手,替她放进被窝里,她的手是冰凉的。 我吃了一惊。 “阿清!”我大声叫,我把她的脸拨过来看。 阿清的脸是灰白的,双眼紧闭,嘴角有白沫吐出来。 “天威!”我尖叫出来。“天威!救人救人!” 天威自客厅冲进来,“什么事?”他奔到床边来。 我连话都说不出了,只会指着床上的阿清叫他看。 天威抱起阿清,拨开她眼皮一看,“我的天!”他呻吟。 “我去打电话!”我终于说。 我到客厅,手软脚冷的拨了九九九,差不多昏过去。 再回到房里,我发觉天威用毯子把阿清裹了起来。 他问我:“怎么办?”天威的声音是颤抖的,“怎么办?” “等车子来。”我也同样震惊,“她吃了什么样的药?” “找找瓶子。”他说: 但是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任何瓶子罐子可疑的东西。 然后救护车就来了,来得很快,自有人把阿清抬了出去。 我们也跟着救护车走,忽然之间,天威掩着脸哭了。 我呆呆的看着窗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 天威的态度是显然的异常,他为什么要哭呢? 震惊害怕才是正常的。但是在这种时刻,我又怎能怪他。 阿清不知道是几时服下的毒药,如果是一早便吃的…… 希望她才吞了没多久,否则的话,救不回来,我怎么样对待母亲?比去世的时候,是怎么嘱咐我的? 这个妹妹,实在太难管教,妈又去世得早,给我留下了这个难题。现在她还服药自杀。 叫我怎么办呢? 到了医院,我们下车,他们把阿清推进了急症室。 天威马上跟了进来,我尾随在后,看见他们为阿清灌肠。 等做完了这些,医生说:“她没事了。放心吧。” 天威还是用手掩着脸,蹲在阿清的病床旁边。 我看他一眼,出去把阿清的名字地址一切登记了。 我看看钟,搅了两个钟头,阿清太不像话了。 我问天威,“你要回去吗?我留在这里看守好了。” 他摇摇头口 医生说:“你们两个都可以回去,她又不是小孩子。” 阿清这时候呻吟了一声!天威马上探头过去看。 不是我多心,他实在是有点儿过份了,我想。 我静静的叹口气,算了,都快要结婚了,还吃这种醋? 但是我对阿清的厌憎,却是加了倍,我几乎恨她。 她就是爱耍这样的花枪!而且几乎百试百灵。 我在一张椅子坐下,心里又气又急又饿,身子也累了。 医生过去替阿清检查,阿清慢慢苏醒过来。 她看看四周,忽然大哭起来,“让我死,让我死!” 我不出声,我觉得她真是丑,一张脸漂亮有什么用? 但是天威不以为然,他拍着阿清的肩膀,安慰她。 阿清还在呜咽,“死了算了,救回来还是受罪……” “不要哭,一切都好商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呢?” 我皱上了眉头。 那个医生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他看着我。 “姊姊。” “我有话说。”医生道:“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我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医生,他要说什么呢? “什么?”我失声。 医生笑笑,“你不知道?那么她的丈夫一定知道。” 医生把天威当作阿清的丈夫,我不怪他,任何人看见现在这种情形,都会误会。 但是阿清有了孕?我受不住这个打击,她真的与彼得搅出这种事来了? “那怎么办?”我苍白着脸问医生,“怎么办?” “这一次运气很好,胎儿没受影响,你劝劝她,下次就不保险了。”医生还很幽默。 我听了却心如刀割,怎么办?阿清连一个字都不肯听我的,现在果然出事了。这孩子怎么办?她又怎么样? 我一身冷汗。这不是一死可以解决的事,真的不是。 我低下了头,等她出院再慢慢的问她吧,还有什么法子。 阿清三天就出院了。 人很虚弱,但是不碍事,整天躺在床上哭。 我问她:“你有什么打算?死不是法子呢,阿清。” “你都知道了?”她大哭起来,呼天抢地的样子。 这些日子来,我还得服侍她,煮菜弄粥的。 我叹口气,“你把事情说说清楚好不好?” “他不肯承认。” “彼得不承认?”我问:“他就是没良心,你早该知道。” 她又大哭。 “哭什么呢?对孩子也不好,阿清,现在哭也来不及了。” “我不要这个孩子!” “你又语出惊人了!”我不开心,“孩子有什么罪?” “我不要不要!”她尖声哭了起来,“怎么可以要这孩子? “或者你可以去找彼得的父亲,你说打算这么做。” “我已经去过了。”她呜呜咽咽的说:“有什么用?” “怎么说?”我问:“难道老头一点不心痛骨肉?” “这老狐狸给我三千块医药费,叫我把孩子拿掉!” “太欺侮人了,这怎么可以?”我气愤的说。 “我把钱收下来了。” “什么?” “收了。有什么办法?姊姊,我做错了!”她大哭。 “你怎么能收他这笔钱呢?收了这钱,等于默认了。” “不收也没办法,我又斗不过他们!”阿清泪天泪地的。 “太没良心!这怎么可以,阿清,我早劝过你……” “我也后悔没听你的劝告,姐,已经迟了。” 在阿清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不容易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怎么办呢?孩子过几个月,就要养下来了,到时候瞒也瞒不住。 去动手术把孩子拿掉,这又是不合法的事情,我们也没有相熟的医生,又怕有生命危险。 看着阿清日哭夜哭,我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我的天,到底怎么办好呢?阿清坚持要把孩子去掉。 决定必须要下得快,否则的话,日子久了便来不及。 她真是叫我难做人,这样的心绪,我也不想去上班了。 索性请了假在家陪她,同事还以为我在筹办婚礼。 本来好好的婚期,又给阿清这一下子搅了日子。 天威也天天来我们家,老实说我很不知道他看谁。 来看看阿清也是应该的,到底是他的小姨呢。 但是我没告诉阿清有孕的事情,阿清是要面子的。 有一天买菜回家,阿清叫住了我,“姊,有话跟你说。” 我放下了菜篮。她的脸色,彷佛有点回转的样子。 “什么事?”我问。 她低下了头,“我找到医生了。”她说:“朋友介绍的。” “医生?那种医生?”我问。 “是的。” “什么朋友啊?那个医生可靠吗?人命关天的事情。” “他说很可靠,做过不少这种手术,药费也不贵。” 阿清呆呆的说着,我看她的神倩,真的有点可怜。 “阿清,每个人都会做错,但是要过而能改。” 她低声的说:“我早知错了,我还会再犯吗?” 她这一句话说得很有诚意,使我觉得非常安慰。 “介绍的人是谁呢?”我问:“你怎么认识的?” “是以前常常玩的女朋友之一,她也做过这手术。” “一直跟这种人在一起,阿清,你真不应该。” “我知道错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她麻木的说。 我又有点不忍,我不该在现在还一直教训她。 但是我何曾有停止过我的苦口婆心呢?从来没有。 阿清要是真肯听我一言半语的,那就好了,不会到今天。 我试探的问:“彼得那里,真的没有一点希望?” 她摇摇头,“他把我讽刺得一个钱不值,说我设计骗他。” “他不相信。” “是的,他说舞女歌女的伎俩也比我高明。”阿清说。 “这样看来,阿清,你当做一场恶梦算了。” “将来?我还有将来吗?以后还有人来要我?” “你先别担心这个,那个医生,让我陪你去看看好吗?” “是的,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去。”她不住的点看头。 阿清近来的确是有点失常了。但是我岂能怪她。 因为心头上压看一块大石,阿清以前的飞扬跋扈不见了。 那种趾高气扬也减少了,在我眼中,她反而可爱起来。 傍晚天威来了,我叫他在家中等我们。“去看医生。”我说。 “阿清不舒服?”他问:“为什么不回医院检查?” “她不愿意去。”我说.“我们有个熟医生的。” 这样子把天威打发开了,但是我看出他不太相信。 我与阿清叫了计程车,把地址告诉了司机,叫他驶去。 到了目的地,我有点惊异,因为那个地方,是住宅。 一个穿白衣的女佣人来开门,问我们找的是什么人。 “找医生。”我说。 女佣人打量了我们一下,叫我们进屋子里去坐下。 那个客厅布置得很华丽,完全看不出是这种地方。 女佣人还倒来了两杯茶,阿清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我心里害怕,我的手是冰冷的,这种手术,实在太危险。 多少次,我在报上看到有少女流血不止死亡的新闻。 现在将进屠房的是我妹妹,我怎么可以不怕? 阿清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响,脸色青白的坐在那里。 也许她已经决定把性命拚一拚了,但是我不想她那样做。 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吗?我问自己,想一想。 为什么我不可以照顾她几个月,让她把孩子养下来。 我与天威可以用一个佣人养大这个小孩,我们负担得起。 或许阿清不愿意怀这个孩子十个月。她恨彼得。 阿清有阿清的道理,在恨里长大的孩子,不会有幸福。 况且他又没有父亲,也许不让她生下来是合理的。 半晌有一个中年妇人走了出来,打量了我们一下。 “医生?”我问。 “不是,你们那一位要见医生?”中年妇人问。 “我妹妹。”我指了指阿清。“手术是保证安全的?” 她看了看阿清,不回答我。“几个月了?”她问。 “一两个月。”我说:“手术简单吧?是不是一定安全?” 中年妇人笑了一笑,还是不出声,她回转房间里去了。 隔了没多久,她又出来说:“医生说收两千块,先付。” 我打开手袋,把钞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面。 那个妇人收下了钱,“请进来检查一下,医生在等。” 我把阿清扶起来,跟着这个女人进房间里去。 一进房间,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一间手术室。 一张高高的床,一边的瓷盘上摆满了刀剪叉。我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杀人的地方,我浑身冷汗。一个穿白袍戴 白帽的男人站在一旁,他还戴着一个大口罩,叫人认不出他的脸来,这是故意的吧。 “你出去。”中年妇人吩咐我,“在外面等。” 我抓住了阿清,“阿清,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不。”阿清软弱的说。 “回去吧,阿清,我害怕,让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我心急慌忙的恳求她,“我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阿清说:“不关你的事,姊姊,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医生有点不耐烦,问她:“到底怎么样?你们快决定!” 就在这个时候,女佣人忽然之间推门进来,叫道:“有便衣警察在门口!” 那个医生马上慌了,立刻说:“带她们往后门走!” 我听了也害怕,连忙拉住阿清,“后门在哪里?” 中年妇人便拉开了一道门,把我们俩推出去。 我拉着阿清急不择路的从狭窄的小楼梯奔下去。 那道楼梯又窄又脏,非常难走,到了街上,我快快的拦住一部街车,就与阿清上车走了。 我喘着气,看来那个黑市医生早就有准备,开了后门。 今天算是幸运,要是给警察抓住的话,怎么做人? 阿清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闭着眼睛,眼泪不住的掉。 这样也好,我想,手术动不成功也是好事情。 回家才慢慢想办法。 到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那两千块是白白损失了。 无论如何,谁还敢去要回来?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到了家,天威替我们开的门,我把阿清扶到床上去躺下。 天威问:“怎么搅的?去了一个多钟头,回来倒脸色更坏了,哪有看医生看成这样子的?” 我晓得他怀疑不只一点时候了,只好把真相告诉他。 天威听了之后,苦笑连连,“你竟会想出这种法子!” “天威!”我站起来说:“这法子可不是我想的。” “那你干什么要陪阿清去?”他问:“这种地方!” “你去问阿清好了,难道是我迫她去的?”我急了。 天威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改变了语气,“她真是!” “我怎么会叫她去堕胎呢?难道我是专家不成?” “好了,好了,我们别吵了,先想个法子吧。”他说。 “我根本没要吵架,但是你的语气太难听了。” “算我不对好了。” 我们俩僵在那里,气氛有点尴尬,两个都不出声。 天威的偏心,已经偏得太明显了,他把什么错处都赖在我的头上,阿清倒一点过失都没有。 我奔波了这些日子,花了这么多精神,连他都不了解。 我觉得心灰,天威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与他在一起这么久,处处倒要我迁就着他。 他对我,何尝有对阿清的一半体贴忍耐?我看得出。 这时候阿清慢慢的走出来,“算了,不要为我吵架。” 天威看见阿清出来,神情马上不同,关注起来。 “你出来干什么?快点回去,你身体不好呢。”他说。 阿清摇摇头,“一切都是我不好,姊姊已经尽了力。” 我看见阿清这种蓬头垢面的情形,只好去扶住她。 “你们别管我!”她低着头,“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清,别乱讲话了!” 阿清惨笑:“大不了找他去拚了命,没有关系。” “阿清!”天威大惊!“你这又是何苦呢!老天。” “阿清!你还可以好好的过几十年,何必这样。” “阿清,”我说:“你把孩子养下来吧,我与天威替你带。” 阿凑看着天威一脸哀求的神色。 “好的。”天威说:“就这样好了,我们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 阿清哭起来,“我真太对不起你们了,”她说。 “没有关系。”天威说:“我们愿意这样子做。” “事情就这样了,阿清,你可别再胡思乱想的了。” 阿清又低了头。 现在她一直有点楚楚可怜的神情,叫人同情。 这样子过了几天,阿清无可奈何的安静下来。 她的精神好了很多,我要等她恢复过来,才可以结婚。 但是天威却是常常来看她的,他有点奇怪。 一当我说起结婚,他就支支吾吾的,说延迟一阵子。 也许他的心绪不宁吧,我忐忑的想:还是因为什么呢? 有一天当我买完菜回来,用锁匙开了门,还没放下菜篮,就看见阿清的手在天威的手里。 我呆呆的看着他们,阿清连忙回到房里去了。 天威别转了脸,不出声,事情我也明白了几分。 但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清会这样子对我。 我也不相信天威会分不出好歹,做这种无耻的事。 我并不是一共伟大的人,但是我忍耐得成了习惯。 我把这件事也忍了下来,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 那天我照旧做了饭,大家一块儿吃,我更加注意他们。 天威一直与阿清眉来眼去,倒是阿清,一声不响。 阿清而且面有愧色,我也不去追问她,冷眼旁观。 天威却是太下流了,这样的男人,趁早看穿他也好。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我还是心如刀割的,晚上又失眠。 我还是与阿清睡一个房间,一切都与以前一样。 我辗转反侧的时候,阿清有时候也会咳嗽一两声。 她也睡不着。 不管怎么样,我是付出感情的人,付出很多。 而阿清与天威,他们却是在一旁享清福的人。 我满以为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我好,谁知道却得到这样的报酬,我还有什么办法去相信人。 一个是我的未婚夫,一个是我的亲生妹妹,唉。 我心里太难过了,一股气闷在心头,话都说不出来。 我情愿他们向我摊牌算了,免得我夜夜心痛。 终于在一个晚上,阿清半夜叫了一声:“姊姊。” 我翻了一个身,“什么事?”我的声音是冷冷的。 我已有好几天没有与她正式说话了,我恨她。 “姊。我想我也瞒你不过了,还是照实说了吧。” “说吧。” “姐,天威向我求婚。”阿清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吗?”我镇静的反问一声,我冷得出奇。 “姐,我对不起你……他说他依然爱我。”阿清说。 “啊。” “他说无论孩子是谁的,无论我做错什么,他爱我。” 我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但愿阿清没看见我哭。 “我想为了孩子,为了我以后,我……”她说不下去。 我不出声。 我躺在床上,黑暗一下子包住了我,我不出声。“我答应了,他叫我告诉你,姊姊,我对不起你。” “他真的不介意。”阿清说:“只要是我,他便爱。” “他很伟大。” “姊姊!你一定会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阿清哭了起来,“因为你人太好了,我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没有关系。” “姊姊。” “一切都现成,屋子租好了,家私也买好了,天威又如愿得偿,你又得到归宿,太好了。” “姊姊,我知道你心中是怎么样的滋味。”她说。 “没有什么,我无所谓,只要你们说好便行。” “我太惭愧了,我做了这么多令你伤心的事。” 我又停了口。 难道阿清还想我倒转来安慰她不成?让她去惭愧好了。 我哭了一个晚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哭。 天没亮,阿清问我,“姊姊,你是答应了……?” “叫天威来与我说,我要听听他怎讲。”我说。 “好的,”阿清低下了头,“他今天会来的。” 阿清”早便起来了,弄了早饭,叫我起身吃。 我怎么吃得下,我思前想后,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一辈子我都行规步矩的做人,没有走错过一步。 为了阿清,我受多少委屈,忍耐了多少,现在落得什么好结果呢? 从小我听母亲的话,便决定要好好的做人,正正经经的生活,过了这么多年,我发觉一切都太不值得。 我对天威,是真诚相待,一辈子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与我订了婚,却又去转向阿清那边去了。 阿清玩弄他,欺骗他,他一点也不见怪不生气。 见到了阿清,他愿意不计较的牺牲一切去就她。 我呢,他却视我的真诚为渣未,这样子对我。 我真怀疑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真心这一回事。 我是彷徨的,我靠在沙发上一语不发,我太伤心了。 看看天威怎么说吧,我真替他难过,他错过了很多。 我要看看他怎么开口把这件事情说清楚,我一定要看。 阿清问:“你要喝茶吗?姐姐?”她小心的问我。 我笑了,“阿清,这一辈子,你大概第一次倒茶给我喝。” “你恨我吧?” “有一阵子恨,今天反而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情愿你恨我,姊姊。”她低头坐在一边。 “恨你,你的心里就好过一点是不是?”我问:“最好永远不见你们,你们就更得偿所愿了是不是?” “姊姊!”阿清大哭起来,“我不会这样对你的!” “哼!” “我知道错了,但是我现在这种情形,是没有选择的。” 她总是很会找理由来解释的,阿清有这个办法。 “我根本不爱天威!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爱他!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肚子会大起来,除了他,谁也不要我,我只好嫁他!我对不起你。” “天威知道你口口声声不爱他?”我吃笑的问。 “他怎么不知道?我又不瞒他的!他不见怪。” 我只好摇摇头,这也是前世的事情,看来我谁也不好怪。 我只好怪自己的命苦吧,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我不能不说爱情伟大,天威对我,始终没有爱念。 “你们,”我的喉咙像吞过沙石一样,“几时结婚?” “越快越好,”她苦涩的动了动嘴角,“还想瞒人。” 我低下了头。 “命运真是作弄人。”阿清说:“谁晓得我会嫁他。” 阿清好像还不太满意的样子,这使我抬起了头。 她说下去,“但是我与以前不同了,我至少感激他。” 那么我呢?从此以后,我还是得住在这间老屋子里。 “姐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叫我到那里去找?”我忽然苦笑起来,“我运气不好。” 阿清又暗自落泪。 她也够惨的了,嫁给天威,并不是她心中所想的。 她不会满足于做一个小职员的妻子,带孩子做饭。 如果阿清还有一条路走,她决不会这样子做。 她伤害了我,然而得到的好处并不太多,只是出于无奈。 我能对她怎样? 即使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也不会掌掴她驾她。 已成事实的东西,是无可挽回的,除了伤心,没有其他的法子。我并不想去报复。 我已经损失了,报复不会使我得益,我又何必做小人? 我这一辈子,忍耐了大部份时间,委屈是我的习惯。 只要使我自己更麻木一点,日子还是可以打发的。 我又不是一个要面子的女人,被未婚夫遗弃,或是被妹妹夺了未婚夫,都不算得一回事。 我的错误,是以为天威会爱我,我太相信他。 上了一次当以后,我不会那么天真了,我学了乖。 当它是一次经验吧,我心里想,心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慢慢吃了阿清为我弄的早餐,她一直看着我。 “当心着凉。”我说:“看看你的衣服穿够了没有。” 她看着我,惊异得不得了,然后再三的说:“我情愿你一直发我的脾气!你叫我太难过了。”她又落泪。 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而哭,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我? 不过我从来没有看过她流那么多的眼泪,这是真的。 我躺在沙发上。 这真是一个大冷的天气,冷得叫我忍受不了。 最高兴的将是天威吧?我想是的,他是一个可怕的人。 只要是阿清,不管破烂完整,他还是如获至宝的。 对我来说,他是疯狂愚蠢的,但是他自己却有乐趣。 他爱阿清,终于他得到了阿清,在他来说,已经够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阿清说:“他来了。” 我坐着不动,我觉得不应该再由我去开门了。 阿清去开了门,天威慢慢的走进来,脱了大衣。 阿清在他身后缓缓的关上门,一声不响坐下来。 天威转过头去看她,阿清没有表情,只是低着头。 忽然之间我觉得好笑,这个小男人,我看清楚了他。 他是这样的得意洋洋,理直气壮,一点没有惭愧。 阿清当初抛弃了他,使他心碎,现在他有机会,来不及的吧我抛弃了。 他还有这点不怕羞的好处,我承认我是瞎了眼。 我只看到一个老老实实的外表,一张诚实的脸。 他比彼得都不如,那种虚伪的样子,叫人无法忍受。 我不出声,看看他,终于他也看了我一眼。 “阿清,”他问:“跟你说了没有?”他很镇静。 “说了。” “你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礼貌一点。”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很不耐烦的文:“你答应了?” “你以为你是什么?很值得姐姐留恋?”阿清叫道。 显然她也看不惯这个小男人的做法了。 “我根本没有爱过她,我爱的是你!”他迫不及待的说:“当初我失了你,我糊涂了。” 我站起来,开了大门:“我出去走走。”我对阿清说。 阿清又哭了。 刘天威走过去安慰她,被她一手推开,阿清脸三那种卑视的样子,叫我看了心寒。 但是刘天威不觉得,他很满足,他是个奇怪的男人。 他的丑恶一点点显露,但是他自己一点也不觉得。 阿清从头到尾蔑视他,他也看不出来,这人太笨。 而我呢? 我心里却是舒服的,街上很冷,风非常的大。 半个月前我还以为自己将嫁人为妻,获得归宿。 现在我知道真正的归宿是自己的心。我得到了它。 阿清很快就嫁过去了。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谁也没有去观礼,连我都没有,我觉得不想去。 阿清心目中的婚礼不适这样的,所以她的脸色极其难看。 然而她搬到为我预备的新居去住了,离开了老家。 我有种轻松的感觉,我把老家好好的装修了一下。 睡房里我把阿清的床拆走了,把自己的床放在中央。 我买了新床单,糊了新墙纸,又加一张地毯。 当然我还买了两只暖炉,我决定不再省电了。 睡房一改装,变得很漂亮温暖,令我精神一振。 况且坦白的说,自阿清走后,我不用天天打扫了。 我一人住的地方,相信不会弄得太脏的,我有分寸。 客厅也找人来粉刷了,又做了新沙发套子。 才没花多少钱,但是整间屋子是开朗得太多了。 我又请了朋友来参观,有些是夫妻俩,有些是孩子。 做人要享受一下,何必把自己紧紧的关住呢? 刘天威在一旁咧看嘴陪笑,有点像个白痴似的。我去看了那个女儿,长得好漂亮!雪白粉嫩的脸,长长的柔软头发,大眼睛高鼻子,跟她父亲像透了,但是那张薄薄的嘴,却是阿清的翻版。 我自心里怜爱这个孩子,她可没有罪名,这婴孩。 刘天威呆呆的坐在一角。他也没有去抱这个孩子。 我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不管在一般人眼中,天威是如何的可恶,不过他对阿清,真是至情至圣。 “叫什么名字?出生纸填好了没有?”我问着。 阿清对一切问题都摇摇头,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低声说:“不要这样,不可令他太难堪,阿清。” 阿清奇异的看我一眼,“你倒还帮他说话呢。”她说。 我笑笑。 “你的气量这么大。”阿清淡淡的说:“对他好干什么?” “你应该对他好,他实在是爱你的。”我劝她。 “你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清淡淡的说。 “不是这样的,阿清。或者他对全世界的人不好,这你就不必理了,只要对你好,你就该感激,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从今天开始,你应该把家弄得好好的。” 她低下了头,不响,我不知道她心里想些汗么。 但是我发觉我每一分钟都在劝她,劝她。 她忽然抬起头来,“你交到男朋友了吗?”她问。 “没有。”我笑笑,“但是我有了一大堆普通朋友。” 她说:“那太好了,现在我倒真正的有点羡慕你。” 她脸容憔悴,嘴角异常苦涩。她羡慕我?唉! 这句话我第一次听到,一向只有我在羡慕她的。 阿清永远不满足现实,这是她最大的缺点之一。 过了没多少天,她就出院了。天威为她请了一个佣人。 我当然知道天威有多少收入,这个佣人不容易请到。 但是叫阿清做家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天威自然比我更清楚。 我还是过我日常的生活。不久我在外文班里认得几个很投机的同学,常常聚在一起。 我发觉我开朗得多了,一改以前苦闷的脾气。 现在我笑口常开,大家说笑话,我也懂得凑兴。 我渐渐变成一个很活泼的人,与我的年龄很吻合。 就算在穿衣服方面,我也有了进步。以前老不敢穿时兴的式样,现在受到朋友的鼓励,买了一切颜色高雅的长裙子穿,既时髦又不过份。 我奇怪为什么早点没想到可以改变生活方式。 也许是天威给我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使我来个急转弯。 我连头发都剪了,现在弄成一层层松松的,容易打理。 不过我还是不赞成化妆,我到底不是十六七岁了。 一天我下班回家,去书店买了两本书,猛一抬头,发觉天威与阿清的冢就在附近,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呢? 我还没去过他们的家呢,以前我一直不想上门。 那些家具,那些窗帘,都是我挑的,现在倒成了别人的家。 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不想去他们家,也有充份的理由。 但是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半年多来,我差不多忘了这事。 于是我拐个弯,决定上那层小房子去看看清形。 我看看表,差不多六点了,天威也该下班了吧。 我上楼去按铃。这层房子,本来可是我的家呢。 我很是感叹。 来开门的是天威,见到了我,他呆了一呆的样子。 “阿洁!”他低叫。 “是我。”我自然的笑笑,“上来看看你们,可以吗?” “当然,请进,请进!”他连忙请我走进去。 我一进门便看见一桌麻将。四个女人坐在那里打牌。 阿清转头一着,“姐姐,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 她穿着一件旧旗袍,领子撇开一半,脸色黄黄的。 这么小的客厅,一张麻将桌子占了大半的地方。 阿清真不应该这么做,况且其他那三个女的又是陌生人。 “几时学会打牌的?”我问:“还一直打下去吗?” “你来了就不玩了。”她推开牌站起来,“陪你好了。” 那三个牌友也无所谓,跟着站起来告辞走了。 我看看天威,他站在一旁苦笑着一声不响,也不坐。 客厅里四角都搭着婴儿的尿布,东西凌乱得很。 “孩子呢?”我问。 “在房间里睡觉。”阿清说。 “佣人呢?”我又问。 “买菜去了。”她搁起了腿,坐相不太好看。 “六点多才买菜,几时吃晚饭?”我笑着问。 阿清打个呵欠,“反正有得吃就是了,晚一点算什么。” 我又看天威一下,他的表情还是木木的,一句话没有。 我在心中叹一口气。阿清恐怕距离标准主妇很远吧。 我进来这么些时候,她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天威。 彼得刚刚离开她时候的低潮已过去了,阿清现在又恢复神气嚣张了,天威吃不消也得强忍着。 这就是阿清,本性难移,我的确相信这句话。 小小的房子,本来可以弄得很舒服,可是…… 至少她该叫人来把地板打一打蜡,太脏了一点。 当然我没有出声,这是他们的家,我不便理太多。 “留在这里吃饭吧,姐姐。”她说:“菜还可以过得去。” 我点点头。 “你这裙子新买的?款式不错呀。”阿清斜眼看着我。 “是吗?我决定穿得稍微好一点。”我有点难为情。 “我已经好久没买新衣服了,”她闲闲的说:“看样子非得自己去找一份工作呢!” 声音里透着不满。 我忍不住又看天威一眼,他走进厨房去了。 “死相!”阿清扁扁嘴,狠狠毒毒的骂他一句。 “阿清!” “真讨厌,一天到晚老木头似的,也不去看看孩子。” 这到底不是他的孩子,叫他有什么兴趣去看? 我想这样说,但是我忍住了。他俩是周瑜打黄盖。 我在一旁多事干么? 天威从厨房出来,为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谢谢。”我说。 我摸摸茶杯,是凉凉的,这茶不知是哪年哪月泡的。 我有点难过。一个男人,辛辛苦苦的赚钱是为了什么? 回到家里,连一口热茶都没有,这样的妻子,孩子又不是他生的,两夫妻对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前途,希望? 不过这一切都是天威自己选择的,他真是活该。 我转移话题,“你以前的衣服可多得数不清。” 她懊恼的说:“我胖了,你没有看出来吗?衣服全不合身。” 我细细一看,刚才倒没察觉,现在可觉得不对劲了。 原来阿清自从生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小腹收缩得不太好,很明显的凸了出来,这样子的身裁,与以前比是差得太远了,难怪她要不开心。 然后孩子就哭了,阿清无可奈何的进房去抱她。 我在客厅里尴尬相,也只好跟进房去看孩子了。 房间里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阿清根本不知道收拾。 她连被子都不摺,化妆品一个梳妆台上都是。 小孩的衣服,毯子一半在地上,台灯上都是灰尘。 大可怕了。 这样的家怎么可以被称为一个家呢?我顺手替她收拾起来。 这些工作,在家里的时候,都是我替她做的。 我虽然没有换过小孩子尿布,但是还做得过得去。 我又替小孩子换了干净袍子,抱在手中看了看。 她的确是长得好看的,我从心中喜欢她出来。 跟着我替阿清理了一理房间,把窗帘拉开,让新鲜空气进来,把一切东西整整齐齐的放好,房间看上去舒服了。 阿清笑了,“你真行,姊姊。” “那里。”我将孩子放在大床上,她笑了起来。我又把小床理好,把该洗的东西都拿到浴室里去。 “那佣人不会做事情。”阿清毫不惭愧的告诉我。 “佣人也只有一双手。”我忍不住笑笑的反驳一句。 阿清的睑红了一红。“咦,她回来了,一小时后可以吃饭。” 我也听见佣人开门关门的声音。 天威进房间来一看,登时呆住了,我向他点点头。 “真不好意思,你是客人,倒叫你动手做事。”他说。 我摆摆手,“过来看看孩子,头发好长呢。”我说。 他摇摇头,“我去叫佣人煮多两碗饭。”他出房去了。 阿清说:“不看拉倒!伟大?他伟大?瞧瞧那个鬼样!” 我摇摇头,这时候女佣人又倒了一杯茶来。 我到客厅去把所有的尿布都叠好了。我不是要讨乖,只是看不顺眼乱成这样子。 那一顿饭吃得不太和洽,他们两夫妻不对话。 这样子下去,怎么能对一辈子呢?我真担心。 阿清对我说:“我想去找一份工作做,姐姐。” “那倒也好。”我说:“多份工作是好的,反正有佣人。” “在家闷都闷死了。”她说:“有工作至少有寄托。” 吃完了饭,我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我送你下去,”天威说:“外边天已经黑下来了。” 阿清不反对。 他送我到楼下,没有说过一句话,后来他问:“家里好吗?” “好。” “一个人静不静?”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声音很小。 “还是老样子。我装修过屋子,很不错。”我说。 “那是一定的。你是这么会理家。”他静静的说。 我对他的仇恨早已消失无踪了,现在只觉他可怜。 “你的小房车呢?”我问。 “省钱,卖掉了。”他说。 就在那个时候,一辆空的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了它。 “再见。”我说。 他也向我道别,一个人默默的走回来,一肚子的委屈。 回到家里。我开了暖炉、电视,只觉得自己幸福。 虽然我没有过过狂喜的日子,但是生活一向平静。 这是多么不容易呢。我伸伸腿,过得太舒服了。 我的信心渐渐恢复过来,现行矩步,到底有代价。 过了几个星期,有一天下班,我刚弄了粥,就听见门铃响。这种时候,会是谁来呢? 我去开了门,门外站的是天威一个人。 “唉呀,是你。”我惊奇的说:“在下雨呢,快进来。” 他进来,看了看屋子,“弄脏地方了。”他说。 “不会,把外套脱下来,阿清呢?在车里?” “没有,她没有来,她找到工作了。”他告诉我。 我一呆。“是吗?你先坐坐,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我不冷,我喝了点酒。”他傻傻的笑了。 我有点不放心他,看样子他喝了不少,我为他冲了一壶浓浓的咖啡。 他喝了一口,“真香。”他搓搓手,“好一个家啊。” 我不出声。 “我真蠢,竟会不知道选择。你没有恨我吧?” 我正容道:“天威,你是我的妹夫。每一个人有他的选择,但是做人切忌反覆无常,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确会后悔一辈子。”他说:“我不该娶阿清。” 我笑了。 “笑什么呢?”他问。 “笑你,如果你娶了我,还不是一样?你会念念不忘阿清的美貌招摇,你同样不会满足,你太贪心了,天威, 你不是一个孩子,谁也没逼你娶阿清,事到如今,你只有发奋做人。” “我无法讨得她的欢心,她不爱我──”他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爱你,既然牺牲,就牺牲到底。” “我,我,……”他结结巴巴的说不下去了。 “天威,你最错不是娶了阿清,而是犹疑不决。” “你说得太对了,阿洁,我对你不起。”他竟掩脸哭了起来,“我不是人。” “何必责怪自己呢,当时你又是这么理直气壮。” 他还在哭。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一会儿有朋友来看我。” 他抬起头来。我发觉他的眼睛布满红纹,头发凌乱,衬衫很绉,领圈有点黄黑,脏得?很,阿清实在没有照顾他,他比独身的时候更差。 “你这样会影响工作。”我说:“天威,振作起来。” “你太好了,我一向知道你好,但是我着了魔。!” “不要怪你自己,也不要怪阿清,颓丧是不应该的。” “唉那个孩子,又不是我的,叫我怎么好?” “天威,不是我怪你,但是这一切你事前都清楚,你不是不了解阿清,现在你又怨天怨地,使我反而同情阿清 ,开头是你要表现伟大爱情,是你要为她牺牲,为什么不做得好看一点呢?后悔不是办法,一个男人,要有胆色勇气,你一直就是如此婆婆妈妈的,我不爱听这些!” 我的声音很大,把他教训了一顿,我觉得我说得有理。 他是一个这样的小人物,我真庆幸没有嫁给他! 阿清虽然错得厉害,不过刘天威也不是个东西。 “你回去吧。”我下令逐客,“说不定阿清在等你。” “好。我回去。”他说。 他站起来,喝完了咖啡,穿上了大衣,走到门前。 “我没有福气,也许你不知道,我是真正的反悔了。” 我打开了门,送他出去,再关上了大门,松口气。 他反悔? 当初他何尝不反悔与我订下了婚约?一看到阿清,他来不及就跟着走了,现在阿清的劣点暴露无遗,他又想回这里来?不可能的事!我怎会那样糊涂? 事实上现在一检讨,我根本不知道我当初看中他那一点。 自从阿清离开了这里,我反而独立自由起来。 我心里不再苦涩,不再有重压,不再拘谨了。 没过多久,有三个朋友来了,我们大家吃了一锅粥,有一个中年男人开始教我打桥牌。他姓陈,很有幽默感,风度也很好,他似乎不介意我领悟力低,耐心太好了。 这个姓陈的朋友是王氏夫妻带来的,我也是第一次见面,但是我们熟络得很快。 可以算是我同学的王氏夫妻盛赞我能干,叫我脸红。 他们好似有意介绍陈先生给我,本来遇到这种情形我会手足无措,但是现在我觉得认识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 他们是十一点多才走的,我有点累,收拾好便睡觉。 我现在没有失眠了。感谢上帝。真的要感谢上帝。 以后王先生太太常常来,我也常常去他们家。 这两夫妻真是热心人物,又是信教的,非常友爱。 他们异常喜欢我,我跟他们也相当合得来。 我渐渐知道他们的陈先生今年卅八岁,事业有点成就。年前太太去世了,并没有孩子,他学问不错,是值得做朋友的,而且人非常温文.又带点活泼,从来不提男女私事,一付光明磊落的态度。 这叫我放心与他做朋友,自从得了天威的教训后,我一切得小心了,朋友是朋友,一切都慢慢来,我非得观察清楚不可。 但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朋友,我不再寂宽了。 我有了正常的社交生活,日子过得很有意思。 我把天威那件不愉快的伤心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很奇怪的电话,叫我惊奇。 电话是彼得打来,他问明我是谁之后,有点不好意思。 “阿清好吗?”他轻轻问。 “她死活与你还有关系?”我反问:“你权当她死了好了。” “我知道你生气,姐姐。”他的油腔滑调又来了。 我厌恶的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谁是你姊姊?” “孩子好吗?”他的皮倒真是很厚,吃他不消。 “打掉了,照你说的,三千块医药费一点不多。” “这……我听说孩子养下来了,是个女的,是吗?” “你听谁说的?” “告诉我好不好?”他央求,“到底是我女儿呢!姐姐。” 他倒是打听得很清楚。我反问:“你女儿,你开玩笑吧?” “怎么不是?” “是你女儿,干么当初不承认?干么要打掉她?你也配有女儿?见你的鬼,你不去照照镜子?你是杀人犯!” 他让我痛痛快快的骂了,一点都不生气,真有功夫。 他说:“姐姐,你不晓得,我原以为阿清开玩笑来要胁我,我怎么晓得她真有了孩子?我父亲也以为是开玩笑,我当时既生气又糊涂,真是错了,哪晓得她真的养了孩子下来,算算时间,我才恍然大悟!” “放狗屁,你以为有人相信你?”我大声的骂他。 “唉,姐姐!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我活该死,我活该给你骂,姐姐,你骂我是给我面子,只求你听我说下去!”他苦苦哀求。这样的人,令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吧。” “如果我立了坏心肠,现在何必求姊姊?孩子是女的,又不是男的,我又不是没生殖能力了──” “去你的!”我喝止他,“别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姐姐,我要见孩子,完全是放不下心,没有其他意思。” “阿清嫁了人,你迫成她这样,你难道不知道?” “孩子跟他们会幸福吗?”彼得又游说:“我要见孩子。” “孩子不幸福?就算你当初不信阿清有孕,你又可曾想到阿清的幸福问题?”我说:“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我要阿清随我!” “荒唐荒唐!她已经嫁了人了!女人能嫁几个丈夫?” “你看看好了!既然她与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她!” “你饶了她吧!”我说:“又去破坏她干什么呢?” “你不知道,姊姊,她只爱我一个人,我不是去破坏。” “那你去找她干么?你倒解释给我听听。”我说。 “我去救她。姐姐,你说得对,我也荒唐够了。” “真是一笔糊涂帐!二我不管你们,”我要挂电话。 “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吧。”彼得哀求了又哀求。 “你有本事,自己找去,我不做这种事情!”我说。 我把电话用力挂上了,阿清这几个男人,天晓得, 一个轮着一个的来麻烦我,还成什么体统呢? 我不晓得彼得会不会真去找阿清,凭他的神通,似乎不是太难的事情,到时又有一番好戏可看了。 这是阿清的事,我终于学会了免管闲事这戒律。 她的确是我的亲妹妹,但是她也是个人,她有主张。 她认为好的,她有权去做,她做错了,她有去受罪。 我可以劝她,但是不该干涉她,这样做才对。 我以前实在是太管得她多了,以致自己受罪。 于是我也没有打电话去问她任何事情,我装成没事人一样。这是处世之道,即使阿清是我妹妹,也只好这样。 隔了没多少天,阿清倒上门来找我了,那天我没出去。 她一进门,就惊呼一声,“家里完全不同了!”她嚷。 “是的。我稍微改动了一下,其实家私还是旧货。” “太好看了,我那边……唉那个人,狗窝。”她说。 我想告诉她,怎么样的屋子都得打理才行,人力要紧。 “喝点什么?”我问。 “你把我当客人了,何须这么客气?”她笑问。 “有什么事啊?”我问她:“你没有事也不会来找我。” “当然。”她自皮包里摸出香姻与火,点燃着了。 “什么事?说来听听。”我递给她一杯茶。 “你答应我呢,固然好,不答应呢,也算了。” “我不会不答应的,阿清,只要合理就行了。”我说。 “姐姐,你知道我一向对你不起……”阿清苦笑。 “别说这种话了,阿清,那段事情我早已忘记了。” “是的,你现在过得很好,我看得出来。”她说。 “你有什么事呢?”我催她说出来,她真的不必卖关于。 “我找到工作了,一份薪水很优厚的工作。”她说。 这不稀奇,阿清常常有这样的运气,她是得心应手的。 “那好极了。” “我想与天威分开。”她说:“我受不了这男人。” “可是你们结婚才几个月罢了。”我说:“这怎么行?” “没有不行的,去律师那里签张分居状好了。” “这……” “姐,我知道你又不赞成,但是天威这个人……” “我并不同情他。”我说:“事实上他的确难以忍受。” “我也过份一默,但是与他在一起,等于坑死了我。” “这我相信。” “姐,孩子不是他的,我又喜欢她,我想把她领过来。” “这也是好的。”我说:“孩子又没有过失。” “但是我一个人带她,实在不方便。”阿清说。 我静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搬回来住呢?” “不不,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姐姐。”她不好意思的说。 “那你预备怎么样?”我问。“你说来听听。” “我这次与天威分手,想出去找一间房住,出入方便一点,孩子实在没有办法带,家里地方大,我想把孩子寄在你处,我出钱请个佣人。这是我的主意,如果你不同意,可以拒绝我。姐姐,我已经很过份了,不想你再为难。” 我听了她的话,松一口气,原来她想这样子做。 阿清低着头,好像很有一点抱歉的样子,我想了一想。 “这样也好,无论如何,孩子是我的外甥女。” 她叹口气,“姐姐,你对我,真是没话说了。” 我也叹口气。 “往事不要再提了,”她说:“以后我再也不会令你失望就是了,姐姐!我会努力的。” 我说:“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你去找女佣人吧。” “每个月的薪水我会交来的。”她告诉我,“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倒与我讲起钱来了。” 阿清又低了低头。“姐,我认得了个新朋友。” “男的?” “是。” “那么彼得呢?”我问:“他有没有去找你?” “找我?他为什么要来找我?”阿清的神色淡漠。 “哦。”既然没有去找她,那就最好了,我心里说。 阿清好似已经不将彼得放在心上,这也是好事。 她说得出做得到,先请了个女佣人在我那里,随即把孩子抱了过来。我把书房整理下,做了婴孩房。 家里屋子大,天花板又高,多两个人,不觉得什么。 孩子已经有三几个月了,长长的头发,真是可爱。 我下班回来,反而不用自己忙着做饭,真正的享受起来!孩子又可以为我解闷,阿清也常常回来,两姊妹的感情反而有很大的进展。 阿清再三叮嘱,叫我不要将新地址告诉任何人。 特别是刘天威,她说。 她与他在律师处正式签了字,这也是对的。 像刘天威这种男人,谁都吃不消,离开了也好。 我只希望他不要上这里来,否则的话,真要对他不客气了。 我讨厌三心两意的男人,刘天威是其中的佼佼者。 现在他两边不着,倒可以真正的轻松起来了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来了一次,那是一个晚上。 一进门,我就对他说我有事,马上要出去。 他沮丧的说:“阿洁,我失了业,阿清又离开了我。”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阿清离开我倒是知道的。 但是失业呢?失业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一份好工作。 “我现在很颓丧,我根本不想工作了。”他说。 “就算在婚姻上不如意,”我说:“也不要这样啊。” “我连人也不想做了,我真是后悔。”他抬起头。 “后悔是于事无补的,你还是振作起来吧。”我说。 他不响。 “没有一个人会同情颓丧的男人,”我说:“快点振作。” “阿洁,我求你回来,可以吗?”他忽然之间说。 我先是一呆,然后笑了出来,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我晓得不应笑,但是我毕竟是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可笑,是的,”他说:“我深深知道这一点“。” “过去的事不能再提,你应该把精神寄托在事业上。” “阿洁,”他说:“我知道我是获得报应,真的。” “快别这样。”我也只有这一句话,想不出别的了。 他缓缓的站起来,“我知道我可笑,我走了。” 我只好替他开了门,他喃喃的说着话,开门走了。 我真怕他会失心疯,但是,这个男人,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每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面尽挂着阿清阿清。 与阿清在一起了,又嫌阿清对他不够忠诚卖命。 于是,他又想到了我的好处,这样子两头钻,会把他钻死。 我又不能帮他。 奇怪的是,我曾经为他流过那么些眼泪,但是,现在又觉得这样不值得。我想我是慢慢成熟起来了。 当他走了之后,我回到房间去,看了看阿清的孩子。 她睡得很好。 她是一个乖孩子,晚上从来不哭,白天也笑嘻嘻。 阿清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薇明,姓则是我们的姓。 无论如何,她是一个生命,而且,阿清很爱她。 阿清从来没有爱过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即使对彼得孩子的父亲,也是一种好胜的心理而已。 不过,对孩子,我了解她是真正的用了感情。 有一次她对我说:“几乎要把她打掉了。”她说。 “幸亏没有那样做。”我说。 “真是。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孩子还是好的。”她说。 她说的不错,但是有很多未婚母亲没有她的幸运。 她有一份好职业,她又有我照顾,生活一点没问题。 今天下班,她神色有点焦急。一进门才松口气。 “孩子呢?” “在房里睡觉。”我答。 “今天有没有人来看她?千万不要给人看她。” “今天……刘天威来过。”我说:“不过没有见到她。” “他来干么?”阿清问。 “没什么。他情形不大好,来诉诉苦吧。”我说。 “没有其他的人了?”她问: “彼得有没有来?” 我摇摇头。“怎么?你见到他了,是不是?他找到了你?” “他说什么?” “他要求看看孩子。” “他要求与我重修旧好。”阿清说。 我听了静默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怎么样呢?”我问。 “不可能!”阿清干脆的说:“你知道我的脾气。” “但是……” 阿清看看我。 我又看着阿清。 我说下去,“但是阿清,孩子到底是他的呢。” “我可没这样想过,孩子是我的,我不愿意他看。” “你不爱他了?”我问:“你一点都不稀罕他了?” “你说得对,姊姊,吃一次亏学一次乖,我看透了他。” “你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我问得很紧,很急。 她缓缓的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把这一段恶梦完全忘记了,姊姊。”她说。 “那也是好的,跟着这个花花公子,也不好。” “谁说不是?他这个人,今天脸色好看,明天不一定好,人无千日好,我何须靠他?” 阿清真的想得很为透彻的,她终于成熟起来了。 “以前我太任性,现在我改变了。”她吁出一口气。 “这是好的,阿清,你现在的生活如何?”我问。 “很正常很规矩,我珍惜我的工作,我珍惜我的朋友。” “你上次说你有了朋友?”我问: “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不过感情还很普通,言之过早呢。” 阿清笑了,她脸上还清瘦,但是开朗得多了。 我也笑笑。 “照我以前的行为,如果真要报应起来,可不得了,我现在算是好的了,应该心满意足。” “况且又有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我补充一句。 “这孩子,” 她坚决的说:“决不让彼得看上半眼。” “感情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去了就去了,不可挽回。” 阿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伸手抱起了孩子。 我与她都超越了一点感情。 她本来走她的路,我走我的,两个人大不相同。 现在她的结果与我也不一样,我希望她可以获到幸福。 至于我自己,我觉得我目前已经够好够自在的了。 我是个要求一向都不高的人,我过得很满足。 我们姊妹俩,好像有了真正的了解与谅解的了。 彼得又去求过阿清几次,但是阿清的心念很坚决。 她完全不为彼得所动,这一点我佩服她,这是她的好处。 叫我心肠硬起来,是比较难的,因此误了许多事。 但是对刘天威这样的人,我也学得像阿清。 阿清是个奇异的女人,她有她生存的一套。 我与她不一样。 但是我有信心,她会把薇明带大,她会追求到她要的。 而我,我忽然想起我有约会,有人约我去看戏。 我还是不要想得太多了,佣人马上就要开饭,阿清抱着孩子在哄她。 我又有了新朋友。 目前的生活不是更好吗?我实在没有什么要求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年轻的心 姐妹: 清晨,王嘉言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还算镇静,一边点头一边应:“几时的事?昨天……医生怎么说,呵,好,我马上去订飞机票,廿四小时内可赶到,放心。” 嘉言放下话筒,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过一刻,去拉开了窗帘,看到灰蒙蒙天空。 北国的初秋已有萧煞之意。 她的丈夫林志文自邻房探头过来,“什么事?” 她抬头说:“母亲中风晕倒街头,由救护车送到医院,父亲叫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林志文吓一大跳,“我马上去替你订飞机票。” 他出去了。 幼儿哭声传来,嘉言连忙过去察视。 半晌,林志文出现,“下午一时半直航,头等票,还有,我已告了一星期假,在家带孩子,你放心回去。” 嘉言知道他是最妥当可靠的人,不过仍问:“没有经济客位吗?” “算了吧你。” “哪一家酒店?” “老规矩,希尔顿。” 嘉言的娘家地方窄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况且,母亲垂危,回家的决不止她一个人,把地方腾出来方便别人也好。 她说;“这一去回来,儿子怕要不认得我了。” 小孩已经一岁半,可是她从来未试过离开他超过三四个小时。 林志文对她说:“闲话少说,速去速回。”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说休假就休假,王嘉言朝丈夫投过去感激的一眼。 就这样上了飞机。 她瞌上眼休息。 这张头等飞机票本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明年到迪土尼乐园畅游五日,不过,正如林志文说:算了吧。 行程平安无事,飞机顺利降落,嘉言乘计程车到酒店,一进房间,立刻拨电话到家。 她听到父亲说:“呵,这么快。” 嘉言有点啼笑皆非,“医院几号房间?我马上来。” “她苏醒了。” “那是好还是不好?” “暂时来说当然好,不过医生说还要观察数天。” “可是度过危险期?” “暂时已无碍。” 嘉言无奈地放下电话。 人老了行事就是这样显三倒四,急了,八千里路云和月那样叫女儿赶了来,忽尔觉得无事,口气立刻冷淡。 可是嘉言仍然马不停蹄那样叫车到医院. 只见母亲躺在大房间里,四周围都是其他病人的亲属,吱吱喳喳,吵个不休,洗手间内挤着人洗碗洗筷。 嘉言二话不说,立刻替母亲转到头等病房。 是另外一个世界呢,天地立刻静了下来,嘉言看着母亲缓缓苏醒,替她开了收音机,让她听轻音乐。 “嘉言,你来了。” “妈。” “这是什么地方,好静好舒服好凉快。” 嘉言辛酸,“妈,你且休息。” 这个时候,病房外传来一声冷笑,“有钱好办事。” 嘉言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这是谁。 这是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嘉行。 嘉言握着母亲的手,“妈,我到楼下饭堂去吃点东西,过一会再来。” 她假装听不见嘉行说些什么,也不去抬头看她,一迳避开这个妹妹,侧侧肩膊,到注册处办手续。 她与嘉行自幼不和,无话可说。 不过嘉行也讲得对,有钱好办事,她即时聘请私家看护,订妥鲜花水果,在尽可能范围内,使母亲舒适点。 然后她才坐下来喝杯咖啡。 不料嘉行没放过她,跑来坐在她对面,冷嘲热讽:“真有派头,头等飞机,酒店房间,大小姐一回来,我扪就得救,又证明一次,你是人才,我是庸才。” 嘉言喝完咖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一言不发,再回到母亲病房,同医生谈过她的病况,把酒店的电话留下给看护,才揉揉双眼,打个呵欠。 “你回去休息吧。” “妈,你握着这只柚子闻,十分清香。” “嘉言,亏得你回来。” “妈,我应该留在你身边的。”嘉言军分内疚。 “孩子呢,孩子谁带,孩子好吗?” “有志文照顾,他十分顽皮淘气,不必理他。” 这时,父亲出现了。 嘉言马上摊开支票簿,写了张现金票,交到父亲手中。 “爸,我且回酒店睡一觉,有事立刻叫我。” 她走了,没听到老父对老母说:“看,幸亏我把她叫了来,不然,又要动用我的老本。”他扬扬支票,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 站在一角的嘉行冷笑一声,不语。 “妈,我也暂且回去打理家务。” 两姐妹在医院门口又碰上了,天雨,没有计程车,好不容易望穿秋水才来一架,人龙几十公尺长。 嘉言仍然不去看她。 拉开计程车门,嘉行一个箭步,“我要去接放学。” 嘉言本来想等下一架,可是实在累了,便说:“我送你。” 姐妹俩终于坐上同一辆车。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又停,嘉言累得东歪西倒,忽然听见身边的妹妹说:“当心着凉。” 她脱口便说:“不怕,已经习惯穿得少。” 睁开眼,才发觉妹妹拿着手提电话不知在吩咐谁,并不是关心她。 嘉言苦笑。 嘉行随即叫司机停车,“就这里,我到了。” 她临下车在座位上撇下一百元,当作车资,表示不占嘉言的便宜。 要是在几年前,嘉言许会把钞票兜头捧回去,可是今日的她涵养功夫已臻化境。 回到酒店,她向丈夫报告过近况,好好淋了一个浴,倒床上更大睡。 做了好几次噩梦,都是听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母亲不行了,她急得团团转,想赶去见最后一面,可是飞机不知怎地统统停航…… 清晨醒来仍然疲倦。 去日院之前她替母亲买了新睡衣新浴袍。 说也奇怪,王太太的精神比前一日好多了,身上仍挂着若干管子,但已能靠起来说话。 嘉言服侍母亲更衣。 又同医生商量病情。 “过两日若情况稳定,可返家休养。” 嘉言放下一颗心。 “不过要千万当心,定时服药,下一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 “可否下床散步呢?” “明天吧。” 嘉行这时也到了。 看到母亲全新行头,冷笑一声,暂时回避。 王太太开口了,“你别怪她。” 嘉言笑,“怪谁?” “你妹妹近日情况有点窘,、心情欠佳。” “呵,情绪不好能发泄在别人身上吗?” “嫡亲姐妹,无所谓啦。” 嘉言只得苦笑。 “嘉言,你不如接我到温哥华小住。” “身体好些一定替你办证件,你这样怎么乘长途飞机呢?” 王太太叹口气,“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人了呢,我还记得自己较年轻的岁月,那时才生下你们姐妹没多久,琐事历历在目……” “妈,你且休息。” 王太太闭上眼睛。 嘉行在门外等着姐姐。 “我有话同你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嘉行随姐姐到酒店。 房间已经收拾过了,打一个电话,便有人送上茶点,这样排场,可见嘉言的环境不错。 “姐夫发财了。” “小生意人,哪谈得上财字,有时服侍客户至深夜。” “我不怕开门见山,你不如把父母一并接了去享福。” 嘉言要过一刻才回答:“他们不良于行。” “你要是愿意,可以把他们抬上飞机。” “不是一贯我出钱你出力吗?” “老人烦得不得了,我几乎廿四小时服侍,连一个肥皂,一瓶洗头水都要照顾到,一下子头晕,一下子身热,我在身边,就是我的责任,你离得远,与你无关。” “我不是回来了吗?” “是,三五天后又走了,像红十字会来巡一巡,可是我却天长地久,不能脱身。” 嘉言叹口气。 “你移了民五年,我整整五年背着这个担子。” “不妨碍你正常作息吧。” “话不是这么说,反正从明天起,我也权充当自己移了民。” “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吧。” “我受够了。” 嘉言不出声。 嘉行发牢骚:“出钱多容易,支票沙沙沙开出来,立刻成为英雄好汉。” 嘉言忽然光火了,“那,你来开开支票看。” “这分明是欺侮我穷。” “不,我一向尊重你肯在父母身边尽力,故此这些年来,对你的冷嘲热讽不予理会,你若推卸责任,我自然会接过担子,不过,父母一走,你岂非更加寂寞,本市生活程度那么高,你能独立吗?” “你又能独立吗,你靠的还不是林志文,而林志文本来是我的男朋友!” “胡说!” “你把他自我身边抢走。” 嘉言怒不可抑,“根本没有这种事,这些年来,你生活在一个梦中。” “林志文是我的补习老师。”嘉行也提高了声音。 “十七八岁时的事还提来作甚!” 此时,有人拍酒店房间门,嘉言去启门,只见一金发女子在门外怒目相视:“不要大声叫,我要午睡。” 嘉言把一口气出在她身上,“你也不要胡乱敲人家的门,要投诉,找经理!” m@声大力关上门。 嘉言朝妹妹摆摆手,“我明天就去替父母办手续,从此没你的事。” 嘉行站起来,“那我走了。” 下午,嘉言正与丈夫通电话,她父亲来了。 “两姐妹,吵什么。” “她还在坚持林志文是她的男朋友。” “这些年来,你生活比她好,她看着不舒服。” “爸,我也很辛苦,生下孩子,出了医院,立刻到店里帮忙,到今天身子都还没调理好。” “可是你倒底有个家。” “爸,事在人为。” “这些年来,嘉行都没有对象。” 嘉言、心”动,父亲想说什么? “在家,她天天发脾气,我同你妈都受不了,嘉言,不如你把她接走,到外埠散散心,碰碰机会,也许有出息。” 嘉言不置信,“你们要还走她?” 老父搓着手,“在家要耽搁到几时去呢?” 嘉言不由得心酸,多么现实,连父母都嫌她。 “争气靠自己,你看嘉行,既不肯好好熬长工作,又不肯升学,三日两头发牢骚,我们不得不叫她搬出去。” 嘉言吓一跳,“已经叫她走了?” “是,上个月同她说过。” “她怎么反应?” “开头是冷笑着满嘴说好,后来去打听了租金米价,这才吃瘪了,不作声。” “爸,她会照顾你们。” “我们照顾她已经到了极限才真,两老不吃还得煮给她吃,吃了还嫌,不知多烦。” 嘉言慨叹这个妹妹太不会做人。 “你替她想想办法吧。” 彼此这样嫌腻,住在一起也不是办法。 “爸,我能力也有限。” “同林志文谈谈。” “爸,他也还有父母弟妹要照顾。” “对,你这次回来,总得放下一笔款子,你母亲迟早会出问题。” “可是昨天的支票──” “那是付医药的,你别弄错。” “我一时没有那么多。” “到什么地方去预支一点。” 嘉言啼笑皆非,“爸,你自己的节蓄怎么不动用呢。” “咄,钱越用越少你懂不懂?” 嘉青口已不想说她的钱也会越用越少,一迳把老父送出门去。 嘉书这才松口气,且不理琐事,泡了一个热水浴,去附近逛了逛商场。 时髦衣饰的价格叫她咋舌,怎么买得下手!只得苦中作乐,饱饱眼福算数。 盘算了一整天,她仍然拿不定主意,只得与丈夫商量。 林志文精明果断,马上劝道:“你同他们一向合不来,千里迢迢,把他们搬了来温哥华吵架,不太破费一点了吗?” 嘉言不出声。 “叫你一拖三,也实在辛苦些。”他不赞成。 嘉言忽然问:“当年,你有无对嘉行有过任何表示?” “我已说过千次,替她补习,是为着接近你,你们虽是亲生姐妹,可是性格脾气能力完全两样,太太,我不致于那样糊涂,别再问了好不好,还有,你那边若恢复正常的话,请速速打道回府,这边更十分需要你。”说到最后已经十分不耐烦。 嘉言在第二天替母亲办出院手续。 王太太问:“你得回去了吧?”恋恋不舍的样子。 嘉言点点头。 “那边是你的家,志文与孩子等着你,那么,快快回去吧。” 嘉言微微一笑,“妈,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 果然不出她所料,母亲支吾了,她并不真正关心她,嘉言苦笑,与妹妹言和吧,姐妹其实同一命运。 “你看我,病了一场,什么都想不起来。”王太太一味推担。 回家一看,只见嘉行已把行李收拾好,可怜,只得小小两只箱子。 “你搬到何处去?” “朋友家。”嘉行苍白地答。 嘉言替她挽起行李,“到我酒店房间去休息吧。” “什么?” 在该刹那嘉言忽然知道她这个姐姐该怎么做,“立刻替你去打旅游证件,同一班飞机到温哥华去观光。” 嘉行呆住了。 两老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相视而笑。 “走呀,”嘉言催她,“还站着干什么?” 嘉行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已经没有路了,”轮到嘉言揶揄妹妹,“别再耍性格了,识实务者为俊杰。” 王太太连忙加一句:“嘉行,先跟姐姐到酒店,亲姐妹,凡事好商量,你烦她,总比烦外头人好,朋友,什么朋友,世上只懂锦上添花。” 嘉言叮嘱父母:“好好休息,切勿托大。” 她带着嘉行走了。 嘉行跟在姐姐身后,一言不发。 嘉言说:“你也别多心,两老自顾不暇,不想有旁人在身边,他们对你,同对我,都是─样心肠,你不听见我问?连外孙叫什么名字都不关心,不过是叫我回来付帐罢了,千万别以为他们偏心我。” 嘉行不响。 “来,把行李放下,找个熟人,替你办公司担保,还有,税单有否带在身边?” 嘉行不由得佩服嘉言的办事能力,三言两语,三两下手势,已经把资料搜齐,一起到加拿大公署去。 凭着来回飞机票,嘉行她总算拿到三星期的旅游签证。 嘉言松口气。 两姐妹在房里商量大事。 “入了境马上找学校办学生证件,你就可以留下来了。” 嘉行喝一口啤酒,到这个时候才说:“我并无节蓄。” “我知道,我负责你第一年学费住宿,第二年看你自己的了。” “我行吗?” “咄,多少大陆学生都行,你自小在英语城市长大,如果说不行,你只是懒。” “可是第一年的费用也不少,你负担我──” “没关系,一头家千万种开销,唯一可省的只得主妇的行头首饰,我会克己。” 嘉行已无话可说:“谢谢你。” “且慢谢。” “将来我会还你。” “不是这个问题,温哥华两间大学不易考,我想你去较偏僻的地方念书。” 嘉行明白,姐姐不想她在跟前。 盖一言叹口气,“很可惜我俩并不亲蜜。” “那你为什么帮我?” “道义上问题,又不是做不到,”嘉言说:“我一早已有此心,只不过初抵彼邦,千头万绪,自己都一团糟,现在总算上了轨道,理应照顾亲戚。” 她举杯喝尽了啤酒。 “嘉行,到楼下去剪个发,添几件有用的衣服,同朋友说个再见,这一去,一两年未必回来。” “是。” “还有,拜托拜托,千万别再提林志文是你的男朋友。”嘉言语气十分厌恶。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嘉行只是不出声。 嘉言趁妹妹出去办事,与林志文通了电话。 她丈夫沉默半晌,才说:“你的确知道你在做什么?” “嘉行已走投无路,我不能见死不救,东岸有些小省份愿意接受成绩较差的学生。” “是你的妹妹,你肯背她,我无异议。” “头一个礼拜,她会住我们家。” “我早出晚归,不是问题。” “我们明日上飞机。” “我不来接了。” “宝宝好吗?” “同这一个保母相处不错。” “你雇了保母?” “金太太介绍的人,我这边临时来了个客人需要应酬……回来再说吧。” 就这样,嘉言带着嘉行上路。 在飞机上,她做了梦,梦见自己去小店洗头,惹上头虱,烦得不可开交。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嘉言也知道这次是她自寻烦恼。 顺利出了飞机场,嘉言伸手召计程车,嘉行意外问:“他不来接你?” “你做梦呢,”嘉言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在享福?你实地观察过都会替我辛酸,每天廿四小时不停地做,晚上连脚趾都酸痛。” 嘉行不语。 在接着的三天内,她发觉老姐并无言过其实。 家里工夫做不完,林志文又把帐簿带回家来叫她核数,往往做到半夜,刚想休息,孩子哗一声醒了,又得哄撮半日,连好好吃顿饭时间也无。 嘉言苦笑,“爸妈见了我,可从来不问我辛不辛苦,他们只要我签支票。” “年纪大了,管不了那么多。”轮到妹妹安慰她。 “我也一直纳罕,他又没有事业叫孩子承继。为何重男轻女。” “不要说他了,来填入学申请表吧。” “嘉言,这次……无论如何,我是感激你的。” “得了。” 一个下雨天下午,嘉言带了孩子去打防疫针,嘉行已在收拾行李前往诺弗史各西亚升学,不科林志又回家来取文件,碰上了。 幸亏家中有两名清洁工人在吸尘抹窗,嘉行才不致尴尬。 “动身了。”这算是林志文简单的问候。 嘉行不回答。 林志又忍不住说:“这些年来,你为何在姐姐面前不住说我曾是你男朋友?” “你否认?” “当然否认,事过情迁,提老事有什么好处?” “你我均知那是事实。” “别忘记当年是你见异思迁,错过机会。” “我太笨了。” 林志文说:“你还年轻,不怕找不到更好的人,振作些,前途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同姐姐都是好人。” “自己人,说这种话干什么。” 嘉行默默无言。 “钱够用吗?” “姐姐已给我。” 两人沉默半晌,净听见雨点落在天窗上啪啪声。 林志文问嘉行,“你猜嘉言可知道我俩往事?” “她比我聪明一百倍,你说呢!” 林志文叹口气,“我先走一步,祝你顺风,提一口真气,熬完这三年,保你受用不尽。” “多谢鼓励。” 嘉行轻轻坐下,思潮回到当年。 她舍林志文同一个家境富有的运动健将走,那人不出一年就甩掉了她,而林志文也在那个时候,向嘉言求婚成功,一起移民。 没想到终于还是姐姐救了她。 嘉言抱着孩子回来了。 “衣服多带些,那边冷,有什么事打电话,不要脖子硬。” “我省得。” “功课跟不上,多多请教同学。” 嘉行落下泪来。 “人家十三四岁已出国留学,你还哭。” 嘉言做了一件她很少做的事,她握住了妹妹的手。 佳偶: 结婚二周年那日,岑志神忽然问妻子庄御君:“要是我忽然故世,你会怎么样? 庄御君一怔。 年轻夫妻,无所不谈,也无所谓忌不忌讳,此事或迟或早,一定会发生,说起来,还真算人生大事。 于是庄御君微笑,“说不定我比你早去。” “我比你年纪大。” “此事很难说,寿命长短冥冥中自有注定,有人活到九十八,有人不满周岁。” 岑志坤也微笑。 他并没有放弃话题,“你会怎么办?” “要是你八十岁故世,那么,我同子孙替你办事罗。” “不,我说现在。” “现在?我从来没想过。” “你会伤心吗?” “当然。” “可是,你会坚强地生活下去?” 御君抬起头想,“我相信我会。” 志坤觉得安慰,“你是一个有能力的独立女性,这点我甚觉安心。” 御君温和地微笑,“现今哪一个太太不赚钱,年入一百万同两百万之分而已。” “你记得锺佳辉吗?” “那是很坏的例子。” 锺君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妻子与七岁的女儿,二人无以为继,生活十分苦恼,那女子又再嫁了一次,一年后离婚,母女此刻不知靠什么生活。 “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相信他会在坚强的母亲荫蔽下成长。” “可是我们没有孩子,志坤,喂,别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不太愉快呢。” 志坤笑,“好好好,你不爱谈就不谈。” 御君有种不吉利的感觉,但是她日常生活繁忙丰足,公司非常重用她,她又有那么大一头家要照顾,公婆,父母,都得应酬,她一下子忘记那日的对话。 御君与志坤是大学同学,几乎一见锺情,毕业后即时结婚,两人的感情生活均无风无浪,时常为身经百战的朋友羡慕:“唉,有福之人,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他们尚苦海无边。 御君常谦曰:“我不会说我俩是一对璧人,不过我们的生活倒也幸福。” 小两口子,时常在下班后去吃顿饭,跳个舞,乐也融融。 他们俩没有秘密,要好得像一对老朋友,外型又合衬,看上去真叫人舒服。 这样的佳偶,真不多见了。 结婚三周年那日,志坤同御君说:“妈问,我们几时生个孩子。” 御君微笑。 “她说,她帮我们带。” 御君笑答:“第一,我这个人有点怪,我不爱人家帮我带孩子,第二,这种空话,我听得多,你知道李美珍?她夫家有三个姑奶奶,一天到晚帮着催她生,说会帮她带,五年后,李美珍养了女儿,姑奶奶全体人间蒸发,甚至没到医院探访她,连一件小衣服都不送过去,相反地还老问有什么剩余物资可以给她们女儿的新生儿。” 志坤笑,“那也是很坏的例子。” 御君说:“我准备好了,我自然会生孩子。” “可是妈说──” 御君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什么。” 她外出工作,一向用庄御君本名,她对于某些妇女把夫姓冠在头顶上这种小动作深表纳罕。 表示什么,嫁得出? 会有嫁不出的女子?怕是选择不嫁而已。 无论与志坤的感情好到何种地步,她仍然是一个独立的人。 若不能做到这样,她就是一个失败者。 她为自由付出自力更生的代价,因而,她不容任何人干涉她生活。 志坤自然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噤声。 对他家的人来说,志坤也许是怕妻之人,可是志神却觉得这是一种尊重。 过没多久,志坤告诉御君:“公司叫我到纽约去一趟。” “速去速回。” “不知怎地,我有点不舍得走。” “至多三两个星期即可回来,为何恋恋不已。” “我爱你,御君。” “节省点,这爱还要用五十年。” 说得也是,三两年间用尽了,也只得分手,不如平均点花,开头时别太炽热,稍后保温,方过得一辈子。 “昨日戴兴伟说他要离婚了。” “为什么?” “他妻子不恋家,动辄应酬到深夜才返。” 御君笑,从前,独守空闺的可是女性。 “哪有那么多的应酬,”志坤替朋友不值,“朱家两兄弟算是广告界巨擘了吧,据说天天回家吃饭,有真才实料,何必应酬!” 御君完全同意。 过两日,她送丈夫到飞机场。 那日下大雨,行李过磅的时候,志坤忽然说:“我同你约好一句话。” 御君诧异,“什么话?” “假如我有什么事,你听见这句话,你就会知道,那是我又回来了。” “啐!神经病。” “那句话是,爱并非无限,要节约用度。” “你有完没完?” “御君,记住了。” 御君推他进禁区,“护照带着没有?” 看看他进去,御君摇摇头。 志坤不是没有缺点的,他非常不擅长在生活细节上照顾自己,完全依赖妻子,且不打算学习,一百次中有一百次他会叫出来:“牙膏在哪里?邮票搁何处?”不管御君是否在书房忙着批阅文件抑或讲长途电话。 他出门,御君当放假。 而御君需要这假期。 御君记得上次志坤出门,她刚巧要请医生做一个小手术把一个粉瘤切除,志坤托他家人照顾御君,御君在翌日接到不客气的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叫佣人做?” 她对夫家的人没好感,不过,这不是岑志坤的错,她不打算迁怒于他。 志神这一去去了三星期,且还要延期,他每天都有电话回来,短短说几句,不外是“老板好像要把分公司送给我”,“内衣没人洗,买了几打新的”,“食用十分差”等等。 后来就说:“我真挂住你,结婚三载,仍然像学生时期那般爱你,真不甘心我们只是凡人,如有来生,必定再来见你。” 五个星期过后,他才回来。 御君松口气,她特地告半天假,做了一个罗宋汤及一锅鸡粥,这都是志坤最爱吃的食物。 当天晚上八时许,她去飞机场接他。 御君何尝不想念丈夫,只是现代女性不便婆妈而已。 来自纽约班机终于平安降落,御君放下心来。 此际,只见闸门内有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忽忽奔进禁区。 站在御君身边的两位太太大惊失色,“什么事?” “怕飞机上有病人。” “救护车不能直接驶进停机坪吗?” “你看电影看太多了。” 御君当时想,噫,有人急病,不知是谁。 半晌,旅客陆续提着行李出来。 御君一直等,抬着头,脖子都酸了。 她暗暗好笑,世上最可怕无聊的事之一,便是接飞机,免得过可免之。 可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岑志坤都没有出来。 咦,没上飞机,又改了期? 要到这个时候,御君脑里忽然嗡一声响,她一声不响,往航空公司柜台奔过去。 她一路不停跑上二楼,找到了接待员,声音出乎意料之外镇定,“我想知道,纽约来的三0八班机中有无岑志坤其人。” 接待员立刻抬起头,“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岑太太,我们正在找你,岑先生在飞机越过东京时心脏病发身亡,遗体已送往圣爱医院。” 庄御君呆呆站着。 那副担架,那副担架竟是用来裁志坤的。 “岑太太,你要不要坐下来?” 御君听见自己答:“不,我要赶到医院去,谢谢你。” 她付了停车费之后走到停车场取车。 一路不徐不疾把车子驶到圣爱医院。 御君一丝不乱,在询问处等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出来与她接头。 接着的细节,太过不愉快,不必重述。 庄御君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里思考良久,然后拨一个电话给她的得力助手,“路斯,你睡了没有,还在看小说?能否于明天一早过来舍下?我有急事需要帮忙。” 那路斯十分懂事,立刻提高警觉,“要不要我此刻马上来?”年轻人一夜不睡,闲事耳。 御君想一想,“也好。” 呵,庄小姐一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次一定有大事发生。 不消半小时,路斯已经赶到。 庄御君用办公事那样的口吻宣布了恶耗。 路斯只不过”呆,随即坐下来办事。 首先,她把所有有待知会的亲友名单列出来。 “庄小姐,什么时候开始打电话?” “明早七时,且让他们睡完这一觉。” 这种关头了,还这么体贴,可见人家成功自有道理,越是成功的人,越是会替人家着想。 “我替你告多久假?” “先告三天。” 路斯到厨房做了一壶咖啡。 天亮了。 两个女子忙碌起来,先是双方父母要知道这件事,然后兴牧师接头,从详计议。 庄御君把所有的事揽到肩膀上,她自有各界朋友鼎力相助,安排得妥妥贴贴。 五天后她照常上班。 一身素服的她哀伤、冷静、肃穆,如常办事。 那日回到家中,刚巧碰到钟点女工,同她说:“太太,厨房里有一锅汤已经好几天,都馊掉了。” 御君这才蓦然想起,志坤永远不会回来,她急痛玫心,弯下腰来,如被人当胸踢了一脚,眼泪直冒喷出来。 那女佣吓得自停口呆,连忙扶起她。 御君失却控制,压抑多日的悲伤决了堤,哀号一声,她晕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中。 休养了一日,自行出院。 从此御君体内有一部份死亡,她如一具机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沉默寡言。 同事们轮流约会她,她也肯出去。但人坐在现场,灵魂却不知飞向何处。 时间过得快,转瞬半年。 御君与岑家诸人已完全没有来往,岑家自然也太乐意忘记这个人,又没有孩子,岑志坤似统共没有出生过一样。 一日下了班,老板要送急紧文件到她家,先用电话联络过,御君没想到派来的是与她同级的新同事钱国伟。 她同钱君不熟,有点不好意思,忙照呼他坐。 钱君一边拿起茶杯一边说:“因是机密文件,我自己走一趟,打扰你了。一看到桌子上三副杯碟,脱口问:“还有人要来?” 一问出口,便知道造次了,十分尴尬。 只见庄御君脸色渐渐苍白。 间说她是新寡,那么,这副杯碟,是敬她所爱的人的吧。 钱君本想立即告辞,但他肚子饿了,桌子上又故着那么美味的糕点,唉,大家是同事,无所谓啦,便举案大嚼起来。 那边御君的脸色稍霁,她正在看那份文件。 待钱君吃完,她已合上文件。 “我有数了,明日可以与对方开会。” 钱君看着她,心中钦佩之情悠然而生,“劳驾你了。” “你真客气。” “对方代表心狠手辣,天下是有这等人:把别人整得不舒服,他便高兴,你要小心那个戴维生。” 御君忽然笑了,小钱真是个爽直心肠的好人,许久没有人这样关心她。 “明早见。” 御君把他送到门口。 关上门,她便熄了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 忽然她说:“志坤志坤,从前笑谈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黑暗中似闻有人太息之声,御君静静落下泪来。 第二天她与小钱做成了那单生意,上头一高兴,派他俩到一组。 路斯马上笑道,“那钱国伟是个好人,未婚,刚自外国返来──” 御君瞪路斯一眼。 路斯立刻噤声。 她与钱国伟相处了半年,非常融洽,但关系仅止于此。 一日,合该有事。 下班后,尚有工夫要赶,钱国伟建议去买点心饮料慰劳同事,御君说:“买些好一点的食物,天天吃三文治,不成体统。” 二人赶到闹市酒家,选最好的烧味,又吩咐炒油菜,正在等,碰到了岑家两个姐妹,御君只得点点头。 那两姐妹好没风度,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御君便骂:“老公死了一年不到,看,多么风骚,双双对对,吃吃喝喝。” 御君呆住了。 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岑家的人又说:“我们兄弟枉死后,总有东西剩下吧,又没有遗嘱,法律规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你都收到何处去了?避不见面即可?” 御君混身簌簌抖起来,再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钱国伟忽然自她身后出来欠欠腰,很客气地说:“两位有什么事,同我说好了。” 立刻有人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庄小姐的法律顾问,有谁对她不礼貌,我会代表她依法追究。” 两位女士一听,退后一步。 小钱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她俩悻悻然离去。 钱国伟让御君坐下,“喝杯热茶。” 半晌,御君才缓缓地说:“我想起来了,路斯爱吃芒果布甸。” “马上补叫。” 过一会儿,他又说:“我的确有张法科文凭,倒不是吹牛的。” 御君笑了,按着钱君的手说:“谢谢你。” 钱国伟松口气,“你没事了?” “已经过去了,来,快回公司去,那班人都快饿坏了。” 那夜,他们做到十二时才散。 自办公室出来,大家看着灿烂的星光笑了。 钱君说:“这个都会之所以有不夜天,纯靠我们这些人撑着。” “真的,一个太太都往往做两份工作,劳心劳力,贡献家庭。” “人力是社会最大的资产,你到北美洲去看看,服务行业不论是饭店、百货公司、酒店,真叫你吃不消,客人一多,几乎要捱骂,一个一个来,慢吞吞,真正气死老板,简直把利润往外头推,还赖经济不景气。” 御君笑了。 “我送你。” 他知道御君的车子拿了去修理。 回到大厦门口,司合知会住客:“庄小姐,停电,没电梯用,你走好。” 御君骇笑,“今夜发生那么多事!” “我陪你上去。” “我住十二楼呢。” “我车里有一支电筒。” 有些人就是那样可靠,你有的,他全有,你没有的,他也有。 志坤在生时并无如此周到,千叮万嘱叫他带伞,结果忘了,害御君淋湿最好的套装。 比较是不公平的,御君叫自己不要比较。 梯间漆黑,全靠钱君那支电筒,他俩慢慢走上楼梯,到了七楼,御君实在吃不消了,直喘气。 “每早起来跑步会有一定帮助。” 御君笑。 “我明早七时来接你。” “满身汗怎么办?” “淋浴呀。” “我们女生的头发与化妆不能随便动。” “女人不容易做。” “老天,到了。” 用锁匙开了门,御君邀请他喝杯茶。 “改天吧,你早点休息,对了,你家有无热水?” “我们用煤气炉。” “那好,关上门,我走了。” “国伟,谢谢你。” 钱国伟笑笑离去。 那夜御君睡得特别好,不知怎地,开了夜工,捱了骂,又步行至十二楼,仍然比过去一年中任何一夜睡得好。 清晨电力恢复,皆大欢喜,几乎可以听见整幢大厦住客的欢呼声。 电话铃响。 “我来问问你是否打算跑步。” “运动不了,一起到文华吃个早餐吧。” “那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御君与志坤初初成家时也天天在文华早餐,大吃一顿,然后跳过午餐不吃。 真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御君叹口气,“志坤,你有什么剩给我你是知道的,置公寓的首期款项还是我的嫁妆,你太爱买名贵西装,没剩下钱。” 主要是年轻,以为日后大把岁月。 “请告诉你家人,别再找我的碴,一个人忍耐力有限,你知我脾气,等我不顾一切动用人力物力反击之际,两败俱伤。” 她出门去上班,钱君在楼下等她。 真是一个好人,可是御君受了伤的心根本没有准备另一次感情的冲击,况且,外国成长的钱国伟对人人都那么热诚,不可多心。 回到公司一看,同事们都已到齐,似昨日在办公室打地铺而睡,难得的是,个个都精神奕奕。 以后,以后这也就是庄御君的家了。 下午,老板见她。 “庄,华盛顿那个职位,你可以再加考虑吗?” “另外派人吧。” “你现在单身了,为什么不去呢,当散心。” “做开荒牛好算赏心乐事?” “我派路斯帮你。” “那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两个女生怎么一脚踢管理那么多事务?” “我派一大将与你合作。” 御君迟疑,“谁?” “钱国伟。” 御君一怔,这里头有文章。 “老实同你说吧,我叫他去,他说除非仍然与你拍档,否则不动。” “咄,拿我来陪他。” “我是为你好,”老板说得怪有深意,“有人照顾不好过一个人?” “我会照拂自己,”御君不悦,“谢谢你关注。” “那是去或不去?” “轮到我选择吗?我最讨厌讲英文。” “我叫人替你买飞机票。”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御君把公寓租给同事,收拾了简单行李,便可以上路,一个人有一个人好,爱走就走,无牵无挂,这一去可是起码九个月的事。 在飞机场碰到钱国伟,他笑吟吟说:“你好拍档。”拎着一大箱重要文件。 三个人当中数路斯最开心,她有个男朋友在多伦多念书,以后来回见面可方便了。 在飞机上御君要吃药才睡得着。 她做了梦。 见到志坤推她,“御君,睡得好热。” 御君眼泪直流下来,“志坤,你怎么没说再见就走了。” 志坤无奈,“对不起,御君,我身不由主。” “我们几时可以见面?” “我就在你身边而已。” “什么,你说什么?” 志坤微笑着冉冉在她眼前消失。 御君惊醒,脸颊凉凉,全是泪水,她怕失态,连忙找面纸擦干。 忽忙间只听见钱国伟对路斯说:“感情等于银行存款,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数额若干,因此要省着用,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无以为继,所以我不赞成热恋,我爱一个人,是要爱到八十岁的。” 御君猛地抬头。 她呆住了。 这个理论何其相熟。 这时钱君看向她:“御君,你醒了?正好吃早餐二小时后可抵华盛顿。” 御君看着窗孔外的云层不语,这个时候,眼泪又流下来。 盲约: 肓约,是一种很奇怪的约会形式。 你有参加过盲约吗,如无,那你总听过盲婚是什么。 盲婚由家长代办,一对新人在婚礼举行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对方,所以叫盲婚。 盲约当然比盲婚好多了,约会不是一生一世之事,也不是三五七载之事,哪天见,哪天散。 盲约多数由亲友代办。 譬如说这一日,憬波同表妹岱芳说:“昨天我们开会,上司托我照顾纽约分公司代表某君,他想也不想,我妻怀孕已到第九个月,我无论如何走不开。” “叫你秘书代劳好了。” “小姐,现在秘书架子大得很,这并非她分内之事。” “那你想怎么办。” “岱芳,你出一次马。” “咄,我怎么会陪客吃饭!” “岱芳,那人有铺保有人保,不是坏人,你当是盲约好了。” “我不作兴那种玩意儿。” 憬波唉声叹气。 岱芳说:“爱莫能助。” 黄昏,表嫂的电话追着来了。 “岱芳,你不是与艺术馆的人最熟吗?” “我老同学确是艺术馆馆长。” “有个外国来的朋友想逛艺术馆。” “毋须馆长做随从吧。” “那会使他觉得矜贵、尊重、高兴。” “哦,那人是表哥纽约分公司派来的要人吧。” “岱芳,你真是玻璃心肝,聪明到极点。” 在外头找生活是越来越难了,什么人都得努力讨好,岱芳也了解到他们的难处。 她慷慨应允,“那么,由我来办妥这件事吧。” “拜托拜托。” 表嫂腹大便便,能使她安心,也是一件功德。 岱芳亲自拨电话到艺术馆去。 那边的答覆是“赵馆长放大假”,岱芳一声糟糕,拨到赵家,一个菲律宾女佣说“赵先生太太去了欧洲”。 岱芳发呆。 答应了的事总得做,她问憬波:“那某君叫什么名字?” “某君……让我看,某君姓何叫少明,美籍华人,会讲普通话及粤语,现居文华酒店七○三室。” “好,谢谢你。” “喂,托你那件事没问题吧。” “芝麻绿豆,不足挂齿。” “那你瞧着办吧。” 第二天,岱芳吩咐秘书,“与何少明先生联络,问他哪一日有空,我会在指定时间在艺术馆门口等他,陪他参观。” 秘书效率甚高,一下子就回覆:“何少明先生明日便离开本市,只得今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至五时三十分有空。” 岱芳抬起头,这段时间她有内部会议。 无奈。 岱芳说:“把今日下午的小组会议挪到明日去,告诉何少明没问题。” “是。” “何少明可和善?” “祝小姐,我没听到他的声音,我只与他秘书安排约会。” 啊,原来如此。 “告诉他我非常准时。” “是,祝小姐。” 过一忽儿秘书来问:“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认祝小姐。” 岱芳没好气,“告诉她我头上会插朵花,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环。” 秘书微笑着出去。 真的,一个陌生人,如何辨认祝岱芳呢? 岱芳高佻身裁,短发,化淡妆,是气质胜于容貌那种型,不知怠地,在热闹的都会中,这种女性受欢迎程度远不如戴大耳环爱哼小调那种。 岱芳对于异性的品味不予置评。 那日,她穿着灰色的上班服准时赶到艺术馆门口,叫公司的司机五点半来接她。 门口没有人。 印象恶劣,此人不守时。 岱芳立刻皱上眉头,生活中有许多令人烦厌的琐事,其中一项是约会中有人迟到。 她看了看腕表,已迟了五分钟。 刚在此际,身后有人问:“祝小姐?” 岱芳缓缓转过头去,见到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 她并不介意他个子大或小,高或矮,公事公办,岱芳问:“何少明?” “正是,”那人愉快地伸出手来,“我是你的盲约。” 岱芳老脾气发作了,“不,我不是什么人的盲约,我代表陈憬波来带你参观艺术馆。” “艺术馆?”他像是没听过这个地方似。 岱芳立刻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 她即时转身走进艺术馆,在一张国画前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跟何少明说:“陈憬波同你说什么?” “他说假如我公余有时间,他可以代我安排约会。” “他那样说?”岱芳决定明天要他的狗命。 “他还说,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人是漂亮得不得了,不知可约得到。” “他不敢!” “那是我俩玩笑,”何少明扬起手,“你切勿介意。” 岱芳觉得这何少明有点幽默感,面色稍霁。 “我只负责艺术馆部分。” “没问题,所有艺术馆都设咖啡室,你可口渴?” “你肯定不想参观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 “我们这种搞市场推广的人,成日价营营投役,欣赏艺术,恐怕要待退休。” 语气有点辛酸,岱芳默然,此人并不骄矜,真是好运气。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看岱芳笑,“祝小姐不会嫌我俗吧。” 岱芳清清喉咙,“我只是名导游,怎么会嫌人。” 这何少明叫人舒服。 在这个时候,岱芳也不大觉得他身量矮了。 他叫了啤酒,喝一大口,“岱芳,我们做个朋友。” 讲得那样亲切,岱若不由得应道:“好呀。” “陈憬波说,老何老何,把我那标致的表妹介绍给你?你长得那么丑,当心她吓一跳。” 岱芳不好意思,“何先生,你太客气了,表哥自小把我当丑小鸭,他才不会那样说。” “你去问憬波,在哥哥眼中,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儿。” “但愿是这样。” “祝岱芳,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岱芳看看表,“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吗?”她微笑。 一言提醒何少明,他无奈,“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还要可爱,我就不会约人五点半。” 岱芳笑出来。 许久没有衷心畅快的笑了,真是难得。 何少明说:“我去把那人打发掉,我们一起吃晚饭可好?” “你要准时呵。” “七点钟,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这可名符其实,是个盲约了。 岱芳在艺术馆门口与他分手,小心翼翼报上电话地址。生怕他记不住似。 祝岱芳并不见得对每个男生都那么好,较年轻的时候,有轻佻的异性问她要电话号码,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总机号码报上。 回到家,岱芳的脸上仍然挂着个微笑。 奇怪,何少明那其貌不扬的人令她那么开心。 他比她矮半个头,衣着普通,领带与袜子全不配色,可是他和善、亲切、机智、富幽默感。 啊,管它呢,岱芳想,她亦不是美女。 她决定先洗脱办公室一天的疲倦。 正在洗头,电话铃响了。 电话专门在这种要紧关头响起来,如不,它也不叫做电话。 岱芳嘀咕,“有什么要事?”噫,会不会是何少明。 “岱芳?”这是憬波,“我妻说肚子痛。”声音慌张。 岱芳里着毛巾,也紧张起来,“赶快通知医院呀。” “我怕,我忽然之间觉得应付不了。”开始呜咽。 “憬波,你等待这一刻,已经有九个月了,镇静些。” “岱芳,你过来替我们打气可好?” “你们先去医院,我马上来。” “谢谢你,岱芳。” “义不容辞。” 放下电话,她才猛地想起:我的盲约呢? 来不及了,憬波这一生也许只生一胎,不去帮忙怎么行。 岱芳百忙中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何少明请注意,我因要事赶往圣心医院妇产科,约会取消,万分歉意。” 又忽忽写了同样的英文字条,贴在门口。 穿好衣服赶出门去之际犹自大叫可惜,此君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不知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 有什么不是注定的呢,岱芳耸耸肩,她的乖侄儿偏偏要在今日黄昏出生。 没想到憬波会那样六神无主。 看到岱芳,他怔怔落下泪来。 “憬波,振作点,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会那么痛苦。” “废话,不是早告诉你会在地下打滚嚎叫吗。” “我以为是开玩笑。” “她在哪里?” “在房间里。” “跟我来。” 只见表嫂面色苍白,满头满脑的汗,见到亲人,即时叫:“岱芳岱芳。”泪如雨下。 岱芳恻然,但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不能轻,低声喝道:“这是干什么?已经躺在头等病房里,最好的医疗设备,医生护土一大堆,你怕什么?” “我怕,”她哽咽,“我怕我不会教他,又怕他会不快乐。” 岱芳握紧表嫂的手,“先把他生下来再说吧。” 她还是哭。 “你母亲就快来了,千万别伤她的心。” 产妇这才慢慢止了眼泪。 “憬波,过来这边,坐这里。” 医生进来了,看见他们贤伉俪,只会摇头微笑。 岱芳代为道歉,“平日他俩也算得英明神武,要紧关头,不知怎地原形毕露。” 医生说:“不要紧,看到婴儿的小面孔,他俩会安静下来。” 岱芳静静退出,“我就在外边,随时叫我。” 憬波如吃了定心丸,“谢谢你,岱芳。” 岱芳乘电梯到楼下,外出吸口新鲜空气。 看样子表嫂还得捱一会儿。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今夜星光灿烂.” 岱芳、心头一乐,笑脸绽放,“何少明。” 他正站在她后面,双手插在裤袋中,一脸悠然。 岱芳好些日子没有如此真正高兴过,“何少明,你来了。” “是呀,我一知道约会改了地址,马上赶来。” “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你在此地干什么?” “助产。” “是陈憬波要荣升父亲了?” “是,就是那家伙。” “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呢,真是奇妙的一刻。” 他在路灯下打量祝岱芳,旧衬衫,短裤,运动鞋,头发濡湿,一点化妆也无,可是他对她,一见钟情。 岱芳说:“我得上去了,他们需要我。” “我明白,我在这里等。” “可能还要等整夜呢。” “这样吧,我又不方便上去加入助产团,我在此地等到十一时正,好不好?” 岱芳微笑“希望我很快可以下来。” 岱芳运气好,她这上去,表嫂已经进了产房,她与陈憬波在候诊室静候佳音。 真正度日如年,陈憬波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每过一阵子,岱芳便要叫他镇静些。 不多久,医生出来,一脸笑容,“是男生,差不多三公斤半,小胖子。” 岱芳咧大了嘴笑。 那陈憬波双腿一软,昏倒地上。 岱芳决定在将来把这尴尬场面真实地一一形容给那小胖子听。 表嫂疲乏地又哭又笑,这时,岱芳代她一一通知长辈,他们稍后便会前来会合。 陈憬波这时也告醒来,一家大小三口,又再相拥痛哭。 岱芳一身大汗,知道没她的事了,抬头看到钟,已经十一时半。 糟。 走了,何少明一定已经走了。 她低下头。 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一个人落得楼来,朝大门外张望,只见停车场一个人也无。 岱芳这才知道累,她靠在灯柱上发呆。 “是男婴还是女婴?”身后有人问。 岱芳又笑了,“是大胖儿子。”他还在。 “恭喜恭喜。” “我以为你走了。” “呵,是吗,那必定我的手表慢了,现在才十时三刻。” “来,何少明,我请你去喝一杯。” 他们喝了两杯三杯四杯,一如老朋友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从事业前途讲到西方的种族歧见,自电影艺术谈到宗教观点。 忽然之间,他们自通宵营业咖啡座的落地玻璃窗门看到天空已经是鱼肚白。 “天亮了。”岱芳无比诧异。 这老天息地不识相。 “我要回酒店去收拾行李了。” “我送你。” “你不怕累?” 岱芳微笑,“一次半次,还撑得住,下不为例。” 他的行李十分简单,岱芳在酒店楼下只需等他十分钟。 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 “祝岱芳,我从未试过与异性如此投机。” 岱芳迷惘地答:“我也是。” “祝岱芳,我们一定要预订下一次约会。” “几时呢,在什么地方?”岱芳有点气馁。 “我未婚,你也未婚,我们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是,是。”岱芳没声价认同。 “你会到纽约来?” “暂时不,但我下星期会到伦敦。” “就约在伦敦,以后再想办法。” “我们会有机会吗?” “有志者,事竟成。” 岱芳又笑了。 这个人怎地可爱。 他与她在候机室拥抱一下。 然后他就进去了,早班飞机,上午八时起飞。 岱芳失了一会子神。 何少明是她所知道最体贴的男性之一,有比他更好的,但那多数已是人家的丈夫, 人家的父亲。 对伴侣的要求,条件并不苛刻,但岱芳希望他是智慧型。 何少明完全附合条件。 不过,人走远了,还会有什么结果。 一晃眼,陈憬波家婴儿已经弥月之喜。 在家请了一桌酒,祝岱芳坐在首席。 她带了礼物去祝贺,表嫂喜气洋洋迎出来,一点不见产后抑郁,身段亦差不多恢复原状。 “送了什么?唷,又是这等无用之名贵衣物及金饰,唉,不如送一打小白毛巾好过。” “太不客气了,嫌这嫌那。” “来,我带你这功臣去见见小家伙。” 小东西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张面孔像只小皮球,精致的五官,毛毛头,忽然之间打个阿欠,岱芳吓一跳,退后一步。 要到几时才可狠狠亲吻他? 恐怕要到几个月之后吧。 岱芳大气不敢透一口。 表嫂趁婴儿房没有人,便说:“岱芳,你的婚姻大事怎么样了?” “一筹莫展,没有适合的人。” “怎么会,你是上班的人,怕不认识千来两千个王老五。” 岱芳摊摊手,“我嫌人,人嫌我。” “连略为钟意的都没有?” 岱芳抬起头,空想一阵子,叹口气。 “这表示有?” “他走了。” “走到哪里?世界那么小,干么不追着去?” “我没有追人的装备。” “去添置呀,球鞋,运动衣,由我赞助。” 岱芳无奈,“我不是体育家型。” “他是谁,我们认识吗?” 岱芳先是不愿意说,后来答:“是憬波同事,叫何少明。” “何少明,名字好熟。” “出去吧,客人在等我们。” 岱芳惆怅,一个月过去了,她并没有得到何少明任何讯息。 她本来要赴伦敦,可是公司派了别人,“岱芳,实在不能放你走,我们需要你”,她有时会呆坐传真机前,等待信件,署名人最好是何少明。 那个矮个子不知怎么样了。 自从中学毕业后还未曾那么想念过一个人,真是奇怪,祝岱芳一向以为她已经没有那种闲情。 她又叹了一口气。 隔了一个星期,憬波约她午膳。 整个小时,就是不停说他儿子多么可爱,并且十分肯定,那婴儿有音乐天分。 岱芳一直微笑。 每”对父母都如此看他们子女,岱芳希望将来她有机会做个例外。 “岱芳,你听腻了吧。” “还好,还可以接受。” “岱芳,你也该努力筹组幸福家庭了吧。” “别提我那笔。” “岱芳,有个人想认识你。” “谁?”岱芳百般无赖,“泰山?” “不,是蝙蝠侠,岱芳,振作些。” “他会明白吗?” “谁?” “蝙蝠侠。” “岱芳,后天,我代你约了后天。” “什么,你代我约一个陌生人后天?你有权贩卖我的时间嘛!瞎搞。” “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赴约,当然不会后悔。” “听我说,岱芳──” 岱芳摇头摆手,“毋须再提。” 可是她一回到办公室,表嫂的电话银着来了。 “不用做说客。” “小胖第一次出外吃茶,你做姑姑肯不肯任陪客?” 岱芳自心底笑出来,“何时,何地?” “后日下午三时文华咖啡厅。” “喂,后日星期四,我要上班。” “周末太挤,对婴儿不好。” “好,迁就小胖,替小胖穿那套我买的蓝色水手装。” “一定,一定。” 岱芳与那幼婴有特殊感情。 可是,她心底有把声音这样说:祝岱芳,你老是这样找慰藉,恐怕不是办法。 星期四,她自办公室偷出来,去与那幼婴见面。 表嫂居然比她早到,携婴出游的阵仗十分伟大,保母跟在身边,司玑大抵在外头等。 小胖已经会得笑了。 岱芳刚欲伸手去抱,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他已经那么大了。” 岱芳双手凝住半空,是何少明。 她轻轻转过头去,可不就是何少明,仍然是那温和可亲的笑容,可是这一次他双目中充满怜惜之情,“你却瘦了,岱芳。” 岱芳要隔一会儿才能把喉头的哽咽压将下去,“你是路过?” “不,我已要求公司将我调到本市,从此不走了,并且我来向你求婚。” “嘎,求婚?” 岱芳无助地看向表嫂,可是表嫂、保母、婴儿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另一张桌子去坐了。 岱芳犹如在梦中,“求婚?” 何少明笑,“那意思是,让我们结为夫妇,要是你不嫌我的话。” “不太快了吗?” “我看过许多荷里活电影,不,不算太快,我们认识已经个多月。” “我们只见过一次。” “那不是问题,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我们有充份的了解吗?” 何少明温柔的看着岱芳,“你认为呢。” 岱芳笑了。 “这个月内我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我带了一枚第凡尼戒指来。” 这时后面有把声音说:“先订婚吧。” 岱芳转过身子去,“陈憬波,我不要你管我的事。” 陈憬波却坐下来,“岱芳,你打算怎么谢媒?” 何少明说:“我们两家五口一起去旅行。” 岱芳看着何少明,这个小个子挺大男人作风,与他争来无益。 多年来她都希望有人照顾她,为她出主意,现在是机会了。 岱芳听见她自己说:“我会考虑先订婚。” 柯少明握住她的手,“我真感激陈憬波伉俪。” 棉衣: 罗家有一件棉衣,历史悠久,咏心已不知它从何而来,但似乎父亲大哥二姐三哥都穿过它。 它的面子是紫红色的灯芯绒,夹里据说是丝棉,十分暖和,原本属于父亲,是件男装外套,咏心喜欢它当胞一条铜的粗拉链,看上去十分潇洒。 父亲故世后,旧衣并未全弃,由大哥承继了它。 大哥立刻辍学,找到一份工作,支持家庭。 收入似乎比父亲在生时好些,家中添了好些从前没有的电器,像洗衣机,烤面包炉等。 但是母亲心情大坏,时常无故为小事生气,使子女难以招架。 二姐替小学生补习,回来得晚了,煮一个罐头汤充饥,被母亲看见,指着骂:“你连我收着一罐汤都看不入眼,偏要吃掉它才甘心!”离题十万丈。 二姐彼时十七八岁,正逢青春期,火气也不小,便觉得无法在家中留下去。 咏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长大,速速自立。 时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你不祈求,它也会过去。 大哥在冬季老穿着那件棉衣。 小咏心说:“给我套一套。” 大哥脱下来,罩在咏心身上。 重叠叠,好大一件衣服,暖呼呼。 大哥说:“我出外穿时用袖套,怕磨损它,父亲只留这么一件衣服给我。” 咏心恍惚地笑,丧父的凄凉永志难忘。 大哥又加一句:“其余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罗家子女没有余荫,日光曝晒下来,或是大风大雨,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过。 可是,这还算是好日子呢。 不到半年,大哥带着女朋友回来吃饭。 那女子穿着件廉价黑呢大衣,长得极干极瘦,饭后,大哥把她送走,返来时,被母亲骂:“你给我多少家用?不会吃光吃穷?” 连小小咏心都摇头。 大哥把咏心叫过去:“咏心,我要结婚了。” 咏心晓得那是件大事,正欲说些令大哥高兴的话,只见母亲又抢上来要骂,大哥不等她开口,把桌上一双筷子扫到地下,站起来就走。 咏心听见二姐说:“失败,真失败。” 谁?谁失败?母亲还是大哥?抑或母子均十分失败? 晚上,咏心挤在二姐身边睡。 二姐说:“你不喜欢她,她便同你斗,你看着好了,婆媳一辈子也说不上十句话,妈就是这点笨,只图一时嘴快,逢人稍有逆她意思,即时破口大骂,一点涵养也无。” 咏心不出声。 大哥不久搬出去住,不带走什么。 最令咏心意外的是,连父亲遗下的棉衣也忘了带。 二姐一见,咦的一声,便占为己有。 大哥生活过得不错,他们房子越搬越大,咏心只见过大嫂几次,她似看得见咏心,似看不见,一双眼睛从不正视夫家的人。 她胖了许多,体重约是新婚时双倍,日子可见过得舒泰。 咏心那时还以为逢是女子,婚后必胖呢。 母亲那时老差遗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 二姐说:“我不要去大哥家,两个女佣,从来没人给我们斟杯茶,那些女佣赶着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我不去讨这种没趣,要斗,我自会到社会上去斗,斗赢了,好歹扬名立万,我明年一定离了这家,永不回头。” 只好派老三去。 老三与咏心都沉默用功。 终于二姐中学毕业了,成绩中等,家境如稍好,升学不成问题,可是他们罗家哪里谈得到那个,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货员工作,转瞬间又搬了出去。 家里忽然松动许多。 母亲仍然天天骂人。 咏心记得三哥叹息说:“没有一日是好日,天天吵闹。” 每日到了黄昏,母亲一定从古时说到今日,她如何的劳苦功高,历尽千辛万苦,诸如此类。 功劳这件事更加奇怪,越提它越是渺小,越不说它,它才矜贵。 二姐一出门,在母亲口中,立刻变成坏女人。 三哥听多了相信有这回事,咏心不相信。 咏心一日说:“妈,人家说她坏你还得替她辩护,你怎么可以带头先说她坏。” 咏心顿时捱了一记耳光,麻辣辣,竟日不褪。 二姐生活不好过,换了许多份工作,独自在外挣扎。 姐妹见了面,咏心问:“你还习惯吗?” 她一呆,“奇怪,你是第一个问我可习惯的人,小妹,只有你关心我,从来没人问我惯不惯,痛不痛,冷不冷,病不病,怕不怕,小妹,谢谢你。” 可是罗家的子女算能干,咏心记得她念初中之际,三哥已考到理工学院的奖学金,一直升上去,课余为小朋友补习,不花家里分文。 二姐好似亦有起色,每个月都拿家用回来。 一日,她脱下那件棉衣,“不要它了,你们拿去穿吧。” “它有什么不好?”咏心急急问。 二姐面有得色,“我此刻有七件大衣,要它作甚?” 老三顺手拣起它,穿在身上。 二姐问:“妈最近怎么样?” 老三答:“老样子。” “天天骂人。” 咏心点点头。 “难为你们耳朵。” 咏心不响。 “你几时出身?” 咏心低声说:“我想念大学。” “谁供你?二姐没本事,买些笔墨纸砚可以,大笔学费可拿不出来,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奖学金或是将来自费均可。” 咏心说:“爸爸要是在生的话──”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二姐冷笑一声:“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家里的事,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也并不十分爱子女,家里只买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着自己喝。” 二姐拍拍咏心肩膀,“算了,过去事提来作甚。” 三哥出国留学之际,母亲已经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结婚,大哥已有两个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几个佣人穿插,环境好了,同弟妹距离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个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将,从不间断。 咏心开始相信人各有志这回事看样子的确存在。 二姐说:“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学,全凭奖学金,咏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咏心资质较差。 “二姐,听妈妈说,你的男朋友不怎么样。” 二姐嗤声笑出来,“你听过妈称赞谁?” 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二姐说:“不必顾忌,就算步步为营,表面条件十全十美,也会有离婚机会,算不了那么多。” 咏心双手不停。 二姐奇问:“你干什么?” “替三哥收拾东西。” “咦,这件棉衣他没带走。” 真的,英国那么冷,他都没带去。 二姐说:“已经很旧了,扔掉算数。” “我来穿。”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真连钢笔都没有一支,金项链都没有一条。 只得这件棉衣。 咏心穿上,咦,刚刚好,啊,十年过去了,棉衣已经合身,她也已经长大。 咏心感慨万千。 她轻轻抚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来配牛仔裤,看上去十分潇洒。 而咏心正是那一类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计较细节,肯让人,在学校人缘不坏。 中学出来,她考入中文大学。 那四年的费用,还得找人赞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门去。 那个下午的记忆十分清晰。 大哥拒绝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过中学毕业,我为什么要赞助别人读大学。” 他双目看着电视,瞄都没有瞄妹妹。 咏心记得她还是哭了。 真是无用,动辄消泪抹眼,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后,当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哎呀,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你们不陪她呀”,彷佛当年,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 与同学商量过,穷人子女早当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点无奈。 选择有限:小学教师、售货员、空中侍应生、接待员,秘书。 一日,咏心阅报,噫,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 去试一试吧。 咏心找到了工作,自那个时候开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咏心略穿得时髦些,连衣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咏心化个淡妆,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盖打不开为止,又苦无其事地放回咏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屉,读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个电诂,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阴沟里去的,热烈地等待──“今天还没有?不要紧,还有明天”,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大家加入,成为一个队伍,等待罗咏心败坏。 幸亏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个冬天,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 “你也搬出来吧。” “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二姐不语,过半晌,讶异地说:“你还穿着它?” “穿看什么?” “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有没有拿去干洗过?” “晒过才收起来。” “天,会有异味,咏心,扔掉它。” “为什么?” “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太寒酸了。” “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 “是吗,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 “我不舍得这件衣服。” “母亲不舍得,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你也不舍得,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咏心微笑不语。 过半晌才说:“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 二姐笑说:“代沟,我同你有代沟。” 姐妹俩都笑了。 “老三有无讯息?” “要结婚了,婚后从妻,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他未来岳父开餐馆。” “呵,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等着他?” “有慈母,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 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海阔天空,任他飞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妈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咏心不语。 这个形容词用得好极了,精神虐待。 近日罗老太时常在咏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买一块干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烧痛,听到没有,如果你将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诅咒你七世。” 咏心忙着看报,唯唯诺诺。 罗老太把女儿拖到厨房,开着煤气炉,把女儿的手往炉火上搁,“火烧,痛,嗯?” 咏心作不得声。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已经得病,一早便应当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现在恐怕已经太迟。 再下去,要看医生的是罗咏心。 男同事送咏心返家,母亲总在门后悄悄等,在匙孔张望,暗地里双目绿油油,吓得咏心的朋友忙问:“那是谁?” 一日,男同事陈少杰困惑地叫住咏心。 “罗咏心,令堂昨日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时常同你外出,是什么意思,并且问我打算何日娶你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释,我们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较多些。” 咏心呆住。 该到那她决定搬走。 像兄姐一样,她忘了带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虑很久,咏心才回去取。 她无论如何不舍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当盔甲那样,挺一挺胸,出外为生活奋斗。 罗咏心并没有堕落,她经过许多挫折与不如意,失望与失败,终于站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份畅销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着她。 她把它拿出去彻底干洗过,夹里磨破了,叫裁缝师傅换,那还不够,她自有相熟的时装设计师:“小邓,当作帮忙,替我一模一样做件新的”,恋恋不舍那件旧衣。 寒夜,披着它读小说。 罗咏心渐渐成为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 家人忽然发觉她不是一个负累,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聚餐之际,大嫂说:“那么多人,小妹长得最像母亲。” 咏心淡然笑,“母亲比我好福气,儿孙满堂,我连对象都没有。” “太能干了,要求高。” 阅历深了,经验丰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谁谁谁不但肤浅,简直有点猥琐,某某某虽然人品不错,但不知活地,秃头兼有个大肚脯,不可能同这些人有进一步发展。 “咦,小妹,我没有看错吧,你穿的可是父亲遗下的那件棉衣?” 咏心笑,“这件是复制品,原装已郑重收藏。” “小妹真怪。” “这件棉衣是男装的呵。” “这好似是爸唯一的遗物。” 咏心缓缓道来:“爸其实还有其他东西留下来。” “是什么?” “我们几兄弟姐妹呀。” “文绉绉说些什么,我们是人不是东西,而且出生时是较弱的婴儿,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与奋斗,才到今日能够吃口安乐茶饭,挣扎过程讲起来吓死人,简直血泪交织。” 咏心微笑。 “父亲在生会怎么说?” 二姐先答:“你扪现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来。” “不会吧。” “他最现实,嗜搓麻将赌马,家中唯一桌子是饭桌,谁敢在那里做功课?一定被他大声喝赶,他要霸着地盘研究马经。” 咏心嗤一声笑出来。 “每次问生字,都被他赶走,去去去!那么浅的字都不懂,不会去查字典?” 大家沉默了。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呢。 “老妈怎么样?”忽然有人问起。 大家的眼睛看着咏心,彷佛那纯粹是咏、心的责任。 咏心很幽默地回答:“老了。” 众兄姐十分满意,聚会便散了。 那个周末,咏心回家,同母亲说:“子女们都有安稳的生活,你应该开心才是。” “可是你们不孝顺。”罗老太坚持。 “多年来我们都照顾你的生活,怎么还不孝顺呢,依你清心直说,什么才叫孝顺?” 罗老太忽然抬起头来,“你们的收入全归我,然后由我每天发回十元廿元开销给你们,那才叫孝顺。” 咏心笑了,“是,我不孝,可是,做母亲的为什么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 罗老太没有回答。 咏心当天穿着那件棉衣,斜靠在椅子上,笑脸吟吟,信心十足,神采飞扬,没有人,包括她母亲在内,有能力影响她的心情。 她终于站起来了。 晚上,她与男朋友陈启荣见面。 小陈问她:“一定要去吗?” 咏心点点头,“这是我的夙愿。” 小陈颓然,“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你。” “是吗,我是那样的人吗,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续这段感情,先打退堂鼓吧。” “咏心,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 “最好过来一起念三年书。” “我有家庭负担,怎么走得开。” “谁不用负担家庭。” 小陈摸一摸脑袋,“我对学生生涯不再感到兴趣。” “这才是真话。“ “再说,公司已快升我,这次机会一失,不知要等到几时。” 咏心按住他的手笑,“而女朋友,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离别,对他们来说,有少许惆怅,却绝不伤心,现代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潇洒,一切出于个人选择,不幸丢了旧人,前面还不知有多少新人,何用哀伤。 收拾行李,把公寓租给同事,忙得不亦乐乎。 二姐打趣她:“别去太久,走走好回来了,圣诞节是归期?” 咏心但笑不语,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半途而废。 简单的行李中不忘那件棉衣。 二姐惊呼,“看样子你还打算传给子孙呢。” “为什么不?” “我想下一代的年轻人会比较欢迎现款。” 咏心终于收拾心情,出门到加拿大。 那边自有来接飞机的友好,安排她入住酒店式公寓,不知多妥贴。 咏心感慨,是你的总是你的,命中有时终需有,当年十七八岁,即使大哥愿意赞助学费,住宿食用也无着落,何况,求人不如求已,如今全靠自己,不用一辈子背着个恩人,反而轻松。 早十年来,不见得会珍惜进修机会。 此刻,咏心往往留在图书馆直到天黑,不过在秋季,多伦多下午四时多就天黑了。 圣诞新年过了,农历年都快要来临,咏心仍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又不敢对亲友说不想家,怕捱骂,其实离了辛劳繁忙的工作岗位,又不用在人事上尔虞我诈,咏心如放下劳苦重担。 她一向隐隐作痛的胃也好似痊愈,周末与移民彼邦的友人四出找消遣。 一个经济有能力的独身女性往往是社会上最受欢迎的人物,何况她有身份有地位,咏心好不享受。 小陈的信与电传时疏时密,她亦不予计较,她正托移民律师办居留。 一切按步就班,照计划进行,咏心终于有能力安排自己的前途。 这是一项成就,也是一项享受,她身心舒泰,形诸于色,不愉快的童年已丢在脑后。 某个周末,朋友说:“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咏心于是认识了吴志健,一个见习医生。 吴与她握手的时候说:“我见过你,你是那个穿棉衣的女子。” 咏心没想到她那件旧棉衣那么出名。 “听说棉衣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可以那样说。” 众人都不要,才轮到她。 “很适合你穿。” “谢谢你。” 吴说:“父母的遗志,由下一代承任,我们的智慧与能力都遗传自先祖,我也非常怀念上一代。” 咏心微笑,说得太好了,小吴无疑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咏心不打算招供什么,毕竟,世上充满难以形容的悲剧,父亲早逝,母亲专横,根本不算得什么。 小吴微笑,“听说你家里有男朋友。” 咏心扬起一条眉毛。 小吴说:“我打算与之较量一番。” 小吴言出必行,真的频频约会起咏心来。 他工作时间长,周末也需当值。有时在咏心家,一杯咖啡在手也会打盹。 咏心随他去,自己伏在书桌上写稿寄回去刊登。 咏心有第六感:可能就是他了。 对小陈并无歉意,临别双方都已交待清楚,目标不同,各奔前程。 第二年夏天,咏心收拾冬衣时,发觉那件棉衣遍寻不获。 咏心想,幸亏原装那件在家。 打电话回去问租她公寓的同事,那同事答:“我把你衣柜里的旧衣统统捐给慈善机关了。” 咏心张大了嘴。 呵缘份已尽,她与旧棉衣终于分离。 同事在那边问:“喂,喂,你没有事吧?” 责怪她也不管用,咏心不想失态,“各人好吗?” “小陈快要结婚了,他仍瞒看你?” 咏心一听,顿感轻松,“呵,代我恭喜他。” “咏心,你还回不回来?” “怎么不回来!别乱讲。” 同事笑,“回来做游客是不是?” “回来接我母亲。” “你真伟大。” “一年没捱她骂,简直睡不着。” “咏心,祝你事事如意。” 咏心挂上电话。 她披上一件凯斯咪毛衣。 旧棉衣时期已经过去。 年轻的心: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开学了。 展翔有点吊儿郎当的。 最要好的两位同学经已移民,一位到旧金山,另一位到温哥华,这个学期势必寂寞许多。 苏思宏与林恒珍的家境都比她好,移民,好似旅行一般简单与愉快。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带,带美钞就行。”苏咕咕地笑。 林恒珍却说:“我妈却什么都带,光是瓷器带了三套,每套百余件,家私杂物最好一生一世都用不完,装满两只货柜,花了好些运费。” 展翔搭不上腔。 接看陪她们去选购冬衣。 暑假买冬衣,多么夸张。 “九月中已经相当冷。” “可是冬季不一定会下雪。” 展翔听了不是滋味。 她名叫展翔,可是不能飞出去,将生生世世被困这小岛的一间小公寓之中。 年轻的她有点抑郁。 展翔的功课只属中等。 “妈妈,送我出去念大学。” 母亲自功课本子里抬起头来,她是个小学教师,皱皱眉头,不回答女儿。 “送我到加州,让我开拓眼光,接受开放式教育,妈,我会感激你,将来,我一定报答你。” 母亲瞪她一眼,不语。 “要不,送我到巴黎苏邦,我会迅速学好法文,你不会后悔,妈,让我读大学。” 妈妈不回答。 这是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同母亲离婚后已经不大回来,由母亲菲薄的薪水独力维持,十分吃力。 不幸展翔长得不算顶顶美,否则,在这个重视艳色的社会里,当能有一番作为。 展翔去送飞机,只见林恒珍整家乘搭头等舱。 林太太穿戴时髦,神情亲切,“展翔,有空来探访我们,住我们家。” 展翔点点头。 怎么去呢,游泳行吗? 林太太真漂亮,像杂志里的模特儿。 相形之下,展翔觉得母亲失色,老是板着脸,皱着眉头,只得一双鞋一只钱包,锱铢必计,斤斤计较…… 展翔年轻的、心容易失望,不羁且残酷,她希望可以把母亲撤换。 她问林恒珍:“你找到学校了吗?” “找到了,是间私校,叫约克豪斯,我们认识校董,捐了一笔款子,我成功地做了插班生,听说那学校校服特别漂亮,假期特别多。”又咕咕地笑。 展翔年轻而虚荣的心十分羡慕。 所有的路都已经有人铺好了才走,林恒珍真叫人妒忌,而她王展翔,非披荆斩棘不能出人头地。 前途茫茫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展翔神色黯然。 送完同学,她也不急回家吃即食面,在街上逛到天黑才回。 那是七月,八月来临,苏思宏也走了。 展翔与她拥抱着落下泪来。 “我们一定会得再见。” 展翔没思宏那么乐观,“能通信已经很好。” 结果只收过她们一封信与一张明信片。 那边有新的风景新的朋友,哪里还会留恋旧时小同学。 十七岁的展翔苍白而憔悴,心事重重。 九月来临,还是开学了。 展翔用漂白水把旧校服洗涤过再穿,旧书包角落已破,还可以将就着用一年。 明年就毕业了,不知何去何从。 如果考不到本地大学,取到奖学或助学金,就得出来工作。 才十多岁就这么厌倦人生,真不知怎么活到三十岁。 展翔走进课室,挑靠边第二排单边位子坐下。 小小木书桌上刻有bbc字样, 那是她们三个好同学英文名字首个字母:贝蒂、比亚翠斯与甘迪斯。 三人去了二人,溃不成军。 课本还是新簇簇的。 这点要感激母亲,妈妈没逼她用旧书,另外,展翔补习所得,也帮补不少。 像思宏,就不晓得什么叫暑期工:“妈逼我学网球,真要命,我一点兴趣也无。” 展翔有。 可是她得乘公路车自一个屋村走到另一个屋村,敲开陌生人的门,替孩子们补习。 真不公平。 展翔没精打采。 天气还如此燠热,经验告诉她,总要到十月底,才会有丝丝凉意。 新学期第一课是英国文学,教师是姜小姐,黄黄瘦瘦小小个子,粤人,说的英语明显带着广东口音,出的题目怪异无比,看都看不懂,去年许多同学看到试卷哭出来。 上课铃响了。 真不公平,展翔仍然想。 老师快出现,同学们静下来。 展翔看着窗外一棵洋紫荆,年轻的心只觉得闷闷闷,她想飞出去,无论循什么途径斗好,飞出去,去看尼瓜拉加大瀑布,去威基基沙滩,去伦敦塔,去罗浮宫……耳畔只听到大家起立的声音。 展翔跟着站起来,抬起头一看,呆住。 这是谁? 英俊、高大、潇洒,笑脸迎人。 课室里立刻有人窃窃私语。 大家注视着那位先生。 他解答了诸位同学的疑问。 “我姓伍,我叫伍子祺,是你们的代课老师,由教育司署派来,姜老师已往英国列兹市深造,暂时不会回来,这个学期,由我教英国文学,我首先公布今年考试范围……” 展翔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呵,这真堪称意外惊喜。 一定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恒珍与思宏知道。 伍老师说下去:“今年必读的有二十世纪新诗三十首,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希腊神话节录,珍奥斯汀的作品……” 他的口音比姜小组标准得多,他的打扮整洁舒适,他的态度轻松友善,展翔忽然觉得世界不是太坏太灰。 小息时大家议论纷纷,总有人消息特别灵通。 ——“他是伦敦大学英语科硕士,本来任教育官,因师资不足,故派他下来。” “真特别,完全没有架子,教得又好,深入浅出,老实说,姜小姐时期我根本不懂莎士比亚想说些什么。” “他结婚没有?” 展翔伸长了耳朵口 “结婚好几年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五岁与三岁。” “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么做班长!” “吹牛。” “不信你自己去打听。” 展翔着向窗外,那一角的天空似特别蓝。 那日返家,展翔心情轻快地帮母亲整理家务。 母亲说:“我早就知道,开了学就比较好,精神有寄托。” 展翔一怔,也不希冀母亲懂得她。 一星期总共才得伍老师三节课,礼拜一与礼拜四展翔特别有盼望。 该日,地车挤也不妨,便当饭盒不怕难吃,她年轻的心,寄托在伍老师身上。 他讲解课文,特别容易懂,他愿意体贴学生,一见一张张年轻面孔有疑问,立刻说:“不明白吗?嗯,让我换一个角度从头讲一遍。” 同学们感激得五体投地。 从前,姜小姐看到他们大惑不解的神情,气得拍案大骂。 唉,他们现在最好希望姜小姐永还不要回来。 伍老师把他们当作朋友。 发功课之际,一定问:“这个星期你们要交多少功课?”如果太忙,他把作文卷押后交,真正不能,给学生一节课空档用来写功课,不明之处可以立刻问。 展翔从来不知上课有这么大的乐趣。 这个时候,林恒珍与苏思宏已经不大有信来。 恒珍拨一次长途电话,讲过几句:〔学校里都是陌生面孔,很不习惯,还有,爸妈时常为小事争吵,两个人互不相让,似吃了火药当早餐,与其这样天天吵,不如分手的好。” 展翔有点震惊,这样看来,林家也有烦处,并非人间乐土。 不过,能够到外国留学…… 那日下了课,展翔留在校内做功课。 同学喧哗声渐渐静下来,他们散得七七八八了,展翔抬起头,看向窗外寂寞的天空。 她有一丝恐惧,在她面前的,是遥遥人生路,那条路上,有几许荆棘,几许玫瑰,都是未知数,她不敢深思。 刚在此时,她听到一声咳嗽声。 拾起头来,看到伍子祺老师。 她立刻站起来,“伍老师,我是王展翔。” “请坐,”伍老师笑说:“展翔,这么晚还不回家?” 他取过课本,本来要走,可是迟疑一下,又转身回来坐下。 是这个学生忧郁的大眼睛吸引了他。 有什么心事呢?这么年轻,这么秀丽的一个女孩子。 他微笑问:“功课有问题?” 展翔摇摇头。 她没想到老师会同地攀谈,受宠若惊。 她轻轻说:“我在想我的前途。” 伍老师笑笑,“你希望名成还是利就,抑或,有一个快乐的家庭,还是统统都要?” “我,”展翔嚅嚅地说:“希望出去留学,可是家里没有能力。” “这件事很重要吗?” “都出去了,看在眼内,有点羡慕,有点眼红。” 不知怎地,展翔把不敢对母亲说的话,对伍老师讲了出来。 母亲不会要听,也不会安慰她,母亲大概只会骂她虚荣。 伍老师侧着头想一想,“有志者事竟成,这并不是太难的事。” 展翔无奈地笑笑,“不太难,可是也相当难,是不是?” 伍老师答:“我是自费留学生,中学毕业之后,我工作了整整五年,才节蓄到一笔学费,不过院硕士班的时候,开始顺利,争取到奖学金。” “很辛苦吧?”展翔十分佩服。 “可是我更加珍惜学习的机会。” 展翔不语。 “相信我,对你将来在社会上的成就,是不受影响的。” “谢谢你,伍老师。” 伍老师取起课本离开课室。 展翔收拾书包回家。 母亲加班,要晚至十时许才到家,展翔自己煮了罐头汤充饥。 她呆呆看着电视新闻节目,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盹着。 梦见王展翔已经是中年人,一切时间与精力都用来栽培自己,没有娱乐、没有恋爱,终于读到大学毕业,熬到头发发白。 展翔惊醒,听到母亲淋浴的声音,公寓狭小,没有私隐。 可怜的母亲,她还有将来,母亲有什么?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 展翔沉默了,自那一刻开始,她得到启示,不再自私。 这个学期,她像变了一个人,少了讲话、遐想,多余时间全用来温习,很明显地由一个中等生晋升为优异生,各科测验成绩名列前茅。 若不能靠家庭背境,就得靠自己双手,不能光坐在那里嗟叹命不如人。 成绩一好,自然得到老师兼同学的尊重,展翔另有一番满足。 母亲签手册时看到她的第一次段考成绩。 “展翔,”她惊喜地说:“科科八十分以上,名列第一,这是真的吗?” 展翔看到母亲心花怒放的样子,十分感动,说道:“还不算好,比起ab班的第一名,我才名列第三。” 母亲章着她的成绩表,爱不释手,“展翔,我要奖你一样礼物。” 展翔失笑,“这是应该的,何需奖品。” 母亲凝视她,“展翔,寒假我们去日本旅行。” 展翔拍手称好。 母亲紧紧握住女儿的手。 展翔喜欢中英文作文,她的作文长得写满半本簿子,老师批阅完毕,赞不绝口,“可是展翔,考试只得两个小时,你要把握时间。” 伍老师仍然留任。 他总会趁机会鼓励展翔一两句:“功课假使照目前的速度进展,你不但可以考上两间大学之一,且有机会得到奖学金。” “那是要九优一良才行。” “你不是报考十科吗?” “我的数理化较差。” “六优二良也够了。” 展翔骇笑,咋舌。 “你比我初见你时振作多了。” “那时我比较幼稚。” 伍老师笑,“对了,展翔,我有一个要求,你看看能否答应,但不要勉强。” 展翔忽然涨红了脸,是什么?她紧张地等待他提出要求。 “周末你有空吗?” 展翔深深吸一口气,“有,有。” “我与内子将参加一个婚礼,晚上六至十时,希望有一位可靠的帮手照顾我那两个孩子,你可以胜任吗?” 展翔一呆,做临时褓姆,只是这样? 不然又怎么样?展翔连耳朵都烧红了。 她听得自己结结巴巴地答:“我会准时到。” 伍老师答:“那就靠你了。” 展翔忙说:“是,是。” 他才走开,班长就过来同展翔说:“伍老师好似很关心你。” 展翔很厉害,立刻回嘴:“那是因为我功课好。” 班长问:“你为什么不竞选班长?” “我对权力没有兴趣。” 展翔离开课堂。 她优异的成绩渐渐威胁到班长,所以惹人注目。 周末傍晚,展翔穿上她最好的外出服,依着地址,出发到伍家。 她、心中充满好奇,像伍老师那样一个人,家居布置一定十分优雅,孩子们听话,妻子端庄秀丽。 马上可以亲眼目睹了。 展翔十分兴奋。 伍宅在港岛的另一头,展翔乘地车前往都要五十分钟,长途跋涉,通常她不会接下这种任务,不过,伍老师是例外。 她找到了正确号码,按铃,来启门的正是伍子祺。 看得出他正在结领带,有点尴尬,“请进来,展翔,我们快准备好了。” 一进屋内,展翔呆住。 公寓狭小,脏,乱,两个小孩听见门铃,已经冲了出来,哗哗乱叫。 展翔吓一跳,怎么环境这样差? 伍子祺歉意地说:“他们还没吃过晚餐,给他们蒸个蛋就可以。” 这时候房内有女声问:“学生来了没有?” 声到人到,展翔第一次看到师母。 外型十分时髦,浓绽,窄花裙,正在戴耳环,见到展翔,不但没有笑容,且皱上眉头,原来是针对丈夫:“这件外套已经过时,同你说过多少次,窄腰身西装已不能见人,快去换过。” 伍子祺狼狈地回房去换衣服。 伍太太对展翔发号施令:“把地方收拾一下,脏衣物放洗衣机里,盘碗洗一洗,孩子们晚餐顺便做一做,小的还不会自己吃,劳驾你喂一喂,替他们洗个澡,安排他们睡觉,如果还有时间,抹一抹灰尘,电话不必听了,有录音机,我们约在十二点回来。” 展翔瞪大了眼睛,无限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伍太太却已不耐烦,“你听明白了没有?” 展翔只得笑笑。 伍子祺换了衣服出来,急急向展翔说:“只要看住孩子就好,我十时许会回来。” 两夫妻一阵风似卷走了。 展翔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她从没见过如此一团糟的家居,两个孩子脏兮兮,有一个还穿着校服,幸亏他俩不怕生,自顾自看电视。 展翔到厨房一看,更加忙不迭退出来,天呀,盘碗堆债如山,一阵油味,大抵佣人告假不止一两天了。 她马上告诉自己千万要镇定。 如果听伍太太吩咐,那真是三个大力士都得做三日三夜。 她决定先替孩子洗澡,然后打电话叫附近餐厅送食物上来吃。 先把干净衣物找出来,幸亏抽屉底还有一两套睡衣,再把浴缸刷一下,放好了水,一二三,把两个孩子一起扔进去。 孩子们能享受到热水浴,十分高兴,故此并不麻烦,可惜连一条干燥的浴巾都没有。 展翔的心忽然静下来。 没想伍老师不但是正面教材,还是反面教材,这个家令她觉悟到自己的家维持着那么高的水准真是不容易。 母亲在工余总是忙忙忙,忙收拾,把家整理得一尘不染,单亲家庭,只得她一双手,赚是她,煮也是她,展翔从来没看她停过双手,周末大扫除,只见母亲十只手指在水中泡得犹如红萝卜。 展翔抬起头,而她,长了那么大了,犹自不懂得帮母亲忙,只会得出难题给母亲做:出国啦,留学啦,同学有金手表她也要有啦…… 她抱着那两个小小孩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下餐馆送食物上来,展翔同他们吃过,陪他们坐沙发上看电视,大概是皮了一整天,孩子们很快觉得疲倦,便睡着了。 展翔把他们抱到床上。 看看钟,才八时左右。 反正有空,展翔技痒,戴上橡皮手套,开始收拾地方。 真没想到伍子祺那么好的一个老师,教得了人,教不到自己的妻子孩儿。 半个小时后,厨房先露了曙光,洗衣机里的衣物也洗好,可以移进干衣机,再洗第二次,这家人已经没有干净内衣、毛巾、睡衣、床单可以替换。 九时正展翔到孩子房间去视察过一次,他们睡得十分香甜。 十时正,展翔脱下橡皮手套,大功告成,她做了一杯茶给自己喝,把几袋垃圾移到走廊角落去。 伍子祺一个人先回来了。 “展翔,麻烦你了。” “不客气。” 进了家门,吃一惊,“这是我的家吗?变了样子。” 展翔笑笑,“佣人几时回来?” “后天。”他一边除下外套。 “伍太太呢?” “同朋友到酒廊去谈天。” “伍老师,我先走一步,我家比较远,我不想太晚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是,我明白,我付你酬劳。” “不用了,伍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很应该的。” 她转身便走。 幸亏这都会有的是不夜天,地车里挤满乘客。 回到家,母亲正在改簿子,抬起头来,“这么晚?厨房,有你爱吃的茶叶蛋。” 展翅不出声,看看母亲的背影,无限怜惜。 她忽然之间,因伍老师的缘故长大了。 “对,你有一封信,好像是林恒珍写来的。” 展翔忙到房中去找信,拆开,是恒珍向她报告近况:“天一早黑了,父母的情绪略为缓和,我很怀念香港的茶餐厅,还有,浅水湾的沙滩,展翔,你几时来看我?” 展翔摊开笔纸,开始写:“恒珍,我已决定在港升大学,故此趁这一两年,急起直追,志在必得,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叫伍子祺……” 没想到伍子祺在两个星期后就被教育司署调回去了。 姜小姐仍然回来教原有的席位。 不知怎地,同学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姜小姐问:“代课老师好吗?” 大家不置可否,在一个老师面前批评另一个老师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伍老师走得静悄悄,并没有与同学们话别,课室在他走后,很快恢复正常。 展翔的成绩却没有落下来。 第二次段考,三班同学,她排第二,即是九十八名学生中第二名。 老师们对她刮目相看,“王展翔,加油,努力,为学校为自己争取优异成绩。” 她忽然变了一颗明星。 展翔还以为功课好或差是她一个人的事,却不知功利社会,人人势利,最爱迎合成功人物。 谁也没想到给她至大启示的,是一位代课老师。 他悄悄来,忽忽走,使王展翔年轻浅薄的心忽然成熟。 原来人人生活中都有脏衣服脏盘碗需要处理,包括像煞不食人间烟火的伍子祺老师在内。 王展翔会得努力学习克服这些障碍。 墙: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慈香说,墙会对她说话。” “嗯,墙会说话,对她一个人说吗?是否只有她才听得见?” “是,墙内透出声音,唤她名字,叫她进去。” “进去?进到墙里边去?” “是,可是墙极薄,是隔板加油漆,另一进是它的书房。” “石太太,你尽管同令千金来见我,我愿意接受这个病人。” “你说病人,她真有病?” “石太太,假如她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那么,我设法带她来。” “请到外头接待处预约时间。” 谢中明在这个时候关掉录音机。 他揉一揉疲倦的眼角,轻轻站起来,走到长窗前往下看,是个大雨天,天色阴沉,人车争路,自高处看下,如蝼蚁一般。 当初谢中明回来挂牌做心理医生的时候,亲友都觉得突兀:“本市没有心理病,心身有什么不畅快,找搭子搓八圈,边耍乐边诉苦,一个通宵下来,百病消散。” 他们估计错误。 谢中明医务所生意出奇地好。 都会人精神紧张,烦恼多,压力大,很多人都需要一个温柔敦厚的心理医生倾诉一下。 可是这个叫石慈香的病人就有点特别,墙,一面墙会对她说话。 过几日,他便会见到她。 谢中明对这个病人另眼相看。 那是个清丽的少女,没见她之前,他已经有心理准备,猜想她患有结郁症,果然不出所料,她根本不愿对医生多说话。 “你母亲可有与你同来?” “我是一个成年人。” 谢中明招呼她坐下,奉上香茗糖果,使她松弛下来,医务所里一直轻轻播放音乐。 谢中明温和的说:“听讲,墙会对你说话。” 少女沉默一会儿,“我没期待你相信。” “我们要研究的,正是这个问题。” “如果只是我的幻觉,值得研究吗?” 少女的问题相当尖锐,谢医生额外留神。 “我的态度很客观。” “墙里有人,对我说话。” “有人,什么人?” “一个女子,她也叫慈香。” “与你同名?” “是。”少女看着手心,“我的事,她会知道。” “她住在墙内,永不出来?” “不,她说,假如我进去,她便可以出来,我很害怕,”少女的脸转为苍白,“她要我做她的替身!” 谢医生连忙安慰她,“慈香,一个人,怎么住在墙内?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衣物及化妆品放在何处,她如何同亲友联络?” 慈香发一会儿呆,“那么,谢医生,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个灵魂。” 谢中明很镇定,“假设她是一个灵魂,那么,慈香,请告诉我,那是什么型的灵魂?” “呵,”慈香忽然话出一丝微笑,“她极之活泼刁钻佻皮。” “同你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好,医生,有时我真希望我有她那么乐观强壮。” “你们之间,典型的对白,是怎么样的?” 以下,是石慈香的独白。 “我的卧室布置极其简单,一床一几一只五斗柜,躺在床上的话,所看到的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装饰。 “大约半年前,我有心事,睡不着,看着墙壁,怪事发生了,自墙上渐渐起了凹凸纹,看仔细些,是一张面孔,就似在人脸上敷着一层白纱布一样,没有肤色,可是可以看到五官郁动。 “就是那张脸同我说话。 “‘慈香,慈香,进墙来进墙来’,奇怪,她的声音并不可怕,我问:‘你是谁?’她答:“我也叫慈香,我是为你好,进墙来,你不适宜在外边世界生活。’”说到这里,石慈香用手蒙住脸。 谢医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少女的妄想症已到了相当严重地步,导致神经衰弱。 “那幢墙渐渐又变为坚硬,用手摸,同普通的墙毫无分别。” “她每天出现?” “不一定,有时隔日。” “有半年了?” 慈香点点头,“习惯之后,我没有先头那么害怕,她的脸出现时,我拿手去触摸,那感觉,同抚摸人脸一样,轻而暖。” “为什么等半年才来看医生?” 少女苦笑,“开头我以为是幻象。” “现在确实不是?” 少女抬起头来,“她的确住在墙内。” “慈香,请告诉我,最近一年,发生过什么令你情绪上十分困惑的事?” 慈香喝一口茶,低下双眼,“我祖母去世。” 医生说:“呵,你同她很亲近?” “是,我由祖母带大。” “还有其他的事吧。” 少女有点踌躇,“非讲不可吗?” “我是医生,你放心说,我只想帮你。” “我父母打算离婚。” 医生十分同情她,“都是在今年发生的事?” 少女点点头。 可是医生尚未满足,“一定还有件大事。” 少女用晶莹的大眼睛看看医生,忽然勇敢又哀伤地答:“是,游浩生离开了我。” “游浩生?” “是。” “他是你什么人?” “我的未婚夫。” “他离开你,是因为第三者?” 少女默默地点点头。 “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去年十二月,医生,”少女站起来,“我累了,我不想再说下去。” 大眼睛裹充满悲恸,谢中明只得说:“好,你下次再说好了。” 二百多个日子过去了,她仍然悲伤,可怜少女的心。 谢医生把她送到门口。 少女仰起苍自的脸推门出去。 谢中明同秘书说:“请石太太来一趟。” 下午,石太太就到了。 那忧心的母亲问:“慈香有无希望?” 谢医生笑答:“她一定会痊愈。” 那母亲又多疑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内心其实十分坚强,有一个活泼强壮的慈香,想挣脱出来,代替脆弱的慈香。” “医生,我听不懂。”石太太睁大了眼。 医生笑笑,“不要紧,请告诉我,游活生是如何与慈香分手的。” 石太太忽然恼怒起来,“我不想再提此人。” “石太太,请帮助我。” “他是一名恶青年!” 医生沉默一会儿,才这样说:“可是,人是有权变心的呢。” “他可以令慈香好过些。” “年轻人泰半缺乏修养。” “谢医生,你为何偏帮他?” 谢中明欠一欠身,“我并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憎恨一个人是非常浪费时间精力的事,不如原宥他,把整件事束之高阁,努力将来。” 石太太一怔,“医生,你说得对。” “我猜想慈香觉得很伤心。” “她像胸口被人踢了几脚,站不起来,一年了,她不再重组社交生活,家里电话不再为她而响,每天坐在露台上发呆。” “持续到现在?” “是,身上衣物都过时了,也不去添置。” 石太太本人修饰得非常时髦。 “慈香没有再去上学?” “学位还留着,今年九月如不报到,就会注销,唉,这是她的生活,我爱莫能助。” “石太太,你支持她已是帮她。” “谢医生,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失败的母亲,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我。” 谢医生说:“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慈母,还有,把婚变处理得如此私人磊落,你不愧是一个成功的女性。” 石太太一愕,然后慢慢说:“谢谢你,医生。” 谢中明把她送出去。 他对秘书说:“下一位。” “医生,没有下一位了,你该下班了。” 谢中明这才知道天色已晚。 他一个人驾车回家。 他也有过失恋的经验,对方一直瞒着他同另一人约会,对他已没有意思,却又不坦白说分手,还是一位朋友看不过眼,冒着管闲事之险告诉他的。 石太太说得好,就像胃部被穿着军靴的脚踢了几下,咯出血来,倒在地下。 他努力把那人忘记。 他成功了。 偶然在交际场所碰到,他已毋须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诧异她怎么会是那么俗那么胖的一个人。 然而,这种事是很普通的,说起来,谁没有失过三两次恋,事过情迁,又是一条好汉。 很少人会伤心到听到墙开口说话。 用玄学来形容,墙里有一个邪灵在骚扰石慈香。 用心理学来说,墙裹的灵魂,正屈于石慈香本人,她要振作起来,捣烂无形的墙,挣扎求全,重新开始,却又害怕面对生活,她矛盾,她怕应付不来。 不过,谢中明知道她会痊愈。 看得出她渴望与墙内人交换身份。 整个星期下雨。 石慈香出现的时候,脚尖是濡湿的。 “谁送你来。” “母亲。” “她很爱你。” “不过,她不了解我。” “爱已经够了。” “谢医生说的话真有意思。” “别忘了我是医生。” 少女比上一次已经镇定得多。 “墙里的人,怎么样?” “昨夜她一直逼我进墙,我一整个晚上没睡好。”少女太息,“医生,真可怕,她伸出手来拉我。” “她有手?” “是,那手隔着墙直伸过来抓人,墙变得像布那样柔,可怕。” “你有无被她抓到?” “我到处躲,”少女犹有余悸,“她的手臂不够长,我尖叫起来,妈妈推开门进房,她才罢休。” “难为你了。” “医生,干脆进墙去,不是省下许多折磨?” “你甘心吗?” “我只是害怕。” “你多久没同朋友约会了?” 少女不回答。 “试试出去走走,电影不好看不要紧,交通挤别介意,试试再接触人。” 少女苦笑,“他们都取笑我。” “不是每个人都令你失望。” “世上统是幸灾乐祸的人。” “是,人的陋习是很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合理地愉快的生活下去。” “医生,”少女凝视他,“你的理论异常乐观,你的人也是这样吗?” “我对事看得很开,是,我所说的我全做得到。” “那,医生,我很佩服你。” “太客气了,所有成年人都应有理智。” 少女叹口气,“我很怀念与游浩生共度的一段日子。” “没人说你应该忘记好时光,但是今天与明天也应珍惜,我想你为我做一件事。” 少女抬起头,“什么事?” “出去,同你母亲去喝一个下午茶。” “那多无聊。”少女提不起兴趣。 “当帮医生一个忙,替我带一客巧克力蛋糕来。” 少女勉为其难,低头看住足尖,“好吧。” 医生松一口气。 隔二日,石太太与他通电话。 “慈香她终于肯出来了。”做母亲的十分欣喜。 “那多好。” “她表现得很好,不过,我们在茶座上碰到一个人。” “游浩生?” “不,她生父。” “她怎样反应?” “她镇定的过去打招呼,”石太太很兴奋,“外头传慈香患精神病,这次,谣言不攻自破。” “真是赢得漂亮。” “后来,那边同我们结帐。” “有没有替我买巧克力蛋糕?” “有,立刻送上来。” 少女随后送蛋糕到医务所,谢中明注意到她穿着双红色凉鞋。 “新添的?” “是,母亲说颜色很好。” “你见到了父亲?” “还有他的女朋友。” “你觉得她怎么样?” “年纪同我妈妈差不多,样子不算漂亮,听说极之风骚,不过同性看不出来,那是他的女友,他的选择,余生,他同她在一起,我们不必替他担心。” 医生为她这番话轻轻鼓掌,顺手取过蛋糕上一朵花放进嘴裹。 “我要走了。” “不送。” “今晚,我同墙里人有约。” 医生立即聚精汇神聆听。 “也许,就是今晚,我会进去,她会出来。” 医生有点紧张,“你愿意进去吗?” 少女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硬是要拉我进墙。” 医生问:“你与她交换身份之后,我们还会认识你吗?” “我希望会。” “祝你幸运。” 少女忽然这样说:“这大半年来,同我谈话的,也不过是墙内的慈香罢了。” “是,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往往是他自己。” 少女站起来告辞。 其他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今晚,将是一个极大的转机。 谢中明巴不得到石府去帮少女同墙壁开谈判,但他只是一个心理医生,他不是驱魔人。 “我想你明天来。” “明早吧,反正我睡不好,早些无妨。” 谢中明莞尔,他记得大学时期,谁要他早起,他就乾脆整晚不睡,年轻,不觉得累。 那个晚上,谢中明好几次想拨电话到石家,但始终他的理智控制住他的冲动。 医生看病看到病人家里去,是只有文艺小说中才有的事吧。 第二天早上,过了约定的时间,少女并没有出现。 谢医生有点担心,但他仍然以一贯专业手法对待其他病人,丝毫没有露出不安神情。 上午十一时半,看护忽然推门进来,“石小姐来了,她迟到,但她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谢中明马上说:“请她进来。” 石慈香出现在门口。 她样子十分困惑,“医生,我睡过头了我已经好久没如此憩睡。” 医生放下心来,“墙里人,没把你叫醒?” “昨夜,她一句话也没讲。” “沉默?” “是,”少女抬起头,“我反而觉得寂寞呢。医生,你说地会不会从此消失?” “我想,她还会留恋一段时间。” “到几时?” “很难讲,这可能要看你睡得好不好,还有,是否整天留在家中对牢那幢墙。” 少女似有顿悟,低头想了片刻,才抬起头来,“医生,你还有其他病人,我另约时间。” 她朝医生笑一笑,轻盈地站起来,出去了。 医生留意她每一举止,他心中闪过一个怪念头,是吗,墙里的人昨夜完全没有动静? 石慈香有无讲老实话? 抑或,他适才见到的石慈香,已不是原来那个石慈香? 谢医生满腹都是疑窦与假设。 接近下班时分,石太太忽忽赶到。 医生有点诧异,“石太太,你似有急事。” “我本来上午就想来见你,不过看护说你实在忙。” “是关于慈香?” “是,昨夜她房内不住有怪声传出来,我敲门,她却把门反锁,不肯开启,只说没事,可是杂声一夜不停,清晨她启问出来,却如无事人一般。” 医生沉默了相当久,“石太太,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低泣,,有轻微的挣扎,话声,都很含糊,我在邻房听着,好似堕入一个梦中,终于,一切声响在天朦朦亮时分静止。” 谢医生心想,石慈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她一早出去了,我推开房门,吓了一跳,我没见过更凌乱的房间,所有被褥都在地下,衣物散在各处,书架上的书大部份都扯了下来,还有,那面墙……” “墙怎么样?” “墙上都是手印。” “可否形容一下?” “浅浅的手印,似湿了水盖上去那种,我认出是慈香的手印,房裹根本没有别人,她的手小小的,中指比较长,很容易辨认。” “除出这个,还有什么异样?” “下午,她自外回家,主动与我亲近,说笑,并且计划周末去什么地方游玩。” “你会不会说她前后判若二人?” “慈香与我的关系一向不算坏,我会说她渐渐又开朗了。” “是,也许她终于决定从头开始。” “医生,”石太太的声音喜悦,“我女儿是否经已痊愈?” 谢医生答得很保守,“她已缓缓走出牛角尖。” “呵,万幸,医生,谢谢你帮忙,你真是国手。” “哪里哪里。” 谢医生有种感觉,石家母女,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来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真诚希望病人一去不复回。 前一个晚上,石慈香房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医生有解释。 她终于与墙内人作出协议,忧郁的她进去,开朗的她出来。 事前当然经过一番挣扎,至少她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可是她把这一切都瞒着医生。 为什么? 怕医生嘲笑她?对她来说,医生始终是陌生人。 还有一个可能,墙内的石慈香怕医生试练她,考验她,她怕医生发觉她不是先头那个石慈香。 谢中明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喂,他同自己说:您当心走火入魔。 他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不出他所料,石家母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内,并没有再出现。 渐渐她们也在他的记忆中淡忘。 谢中明过着一种很沉闷的生活,自医务所回家,自家出发到医务所,一日三餐非常简单,工余并没有什么娱乐,不过是与电脑对奕,或听一段古典音乐。 不知多久没约会异性了。 他怕那些厉害的小姐们一开口便问他收入多少,住在哪个地区,父母是否健在等等,彷佛三次约会之后,已经可以论及婚嫁。 而对于时髦厉害的新女性来说,婚姻,也不过是点缀她们灿烂生命的其中一件装饰而已。 谢中明的生活寂寞。 不过,他个性乐观,他期待有缘人出现。 某一个晚上,他比较早上床,正躺着阅读书报,忽尔听到非常清晰的轻轻一声冷笑。 不知恁地,谢医生浑身寒毛竖了起来,不,这不是他的想像力,他放下了报纸,声音自对面传来,他的对面,是一幢墙。 墙! “唔”墙内继续传出声音来,谢中明,你一个人躲床上干什么.你不如与我调转位置,你可以到墙裹来过一成不变苦闷的生活,而我,我情愿在外头过得多彩多姿。” 谢中明喝道:“你是谁?” “我?每当墙外人意旨力薄弱时,我便会出现,我乐意找你做替身。” 谢中明看到墙渐渐浮凸,很快,他看到五官浮现,一张清楚玲珑的人面郁动着嘴唇,“进来,进来。” 谢中明的汗直流下额角,他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去!去!你只是我的幻觉。” “是吗,”墙呵呵笑,“谢医生,我们慢慢谈,稍后,你对我也许会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谢中明瞪着墙壁。 正如石慈香所说,那张面孔,如白布蒙住的脸,自墙的那一头,慢慢移动,贴近他,轻轻对他说:“进来,进来。” 谢中明不由得握紧拳头说:“我要战胜你,我要战胜你。” 他肯定这只是他的心魔。 情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情书,是一封信,或是许多信,通常出一方写给他或她所爱慕的人。 写得好的情书,是可以很动人的。 而情书之目的,也就是想感动收信人。 你写过/收过情书没有? 利倩云今早收到一封那样的信。 这封信并没有让秘书拆开,因信封上注明是私人信件。 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壳,没有贴邮票,证明是手递,信封上写着“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敬启”。 利倩云想:我就是营业部襄理。 宇宙公司是间脚踏实地的老招牌,上头不喜浮夸作风,故职员的街头仍循老例,经理即经理,襄理即襄理,主任即主任,不比外头时髦机构,人人是董事总经理,且年年换人。 倩云当时想,为什么不署名呢? 她用裁纸刀轻轻把信拆开,抽出信纸。 信用深蓝色钢笔书写,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写: “天热了,昨日去开会,步行,在闹市中过马路,忽觉后脑冒汗,只得脱下外套,热浪与人潮都使我精神恍惚,我思念你。” 倩云张大了嘴。 这是谁? 谁会写这样动人的便条给她? 倩云昨日也步行到银行区另一幢大厦开会,初夏,天气已十分燠热,套装与丝袜都开始成为负累,早上刚洗过的头已经保不住,她也出了汗。 正在焦急地等绿灯,一股油丝似清香钻入鼻端。原来闹市中有一黑衣妇人蹲在报摊角落中卖的兰花。 倩云感慨了。 她想偷出闲情来买几朵清香,可是人潮已把她往前推去。 倩云刚在发呆,秘书推开门,“利小姐,大家都在等你。” 倩云只得放下那封信。 那天下班,她洗了头淋毕浴,坐在书房裹对着电视新闻沉思。 一坐好久,直到腰都酸僵。 信从何来? 可能来自本公司一千多名职员其中之一,也可能来自外头。 倩云升任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已有两年多,信,不可能是误递。 第二天,她找营业部收发部负责人谈话。 “老张,麻烦你,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请留住送信人,我想同他谈谈。” 那老张提心吊脍问:“是什么不规矩的信吗?” “不,不是,你放心。” 过二日,信又来了。 “周末,我站在露台观景,深觉辜负了那样美丽的蓝天白云,我应当与你穿上薄衣游遍所有海滩,并且留下我俩欢笑,那么,后人偶而驻足树荫,也可感觉到我俩曾经拥有的欢愉,我思念你至深。” 倩云霍一声站起来。 这是谁,这到底是谁? 谁还会有这样的情怀? 倩云可以想像写信人是一个十分具气质的年轻人,事业有成,但却郁郁寡欢,因为他触觉敏感,与粗糙仓猝的社会节拍格格不入。 倩云随即进一步想到,这种性格的人,生活一定寂寞。 公司裹有这样的人吗? 倩云几乎嗤一声笑出来。 公司裹有的是为谋取一官半职而争得兴高采烈的人,还有,公余打牌赌马上夜总会,谁会为蓝天白云惆怅。 这人,必定不是宇宙公司的同事。 倩云再访收发部。 “这信” “是,利小姐,信由一后生小子送来,要叫住他,已经太迟。” “有没有穿制服?” “有,是银河速递公司的人。” “呵,那好办,下次,你唤住他,我来问话。” 信,还真有可能不是从本地发出的呢。 那日黄昏,利太太来找女儿。 “宝芳上星期生了。”宝芳是倩云的表妹。 “是男是女?” “一个近四公斤的女婴,我去看过,真正可爱,要摆满月酒,你准备一下礼物吧。” “我省得。” 利太太接着软口气,“我几时也能抱孙儿呢?” “妈妈,带婴儿是极辛苦的。” “自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是何等寂寞。” 倩云不语。 “你我又不同住,你弟弟更远在英国,我又不嗜打牌,整天逛街,无以为继。” 倩云暗笑,渐渐面部肌肉就僵住了。 “你没有对象?” “就算有,也不会立刻结婚,即使有机会结婚,也断然不考虑三五七年内生孩子。” 利太太颓然。 “母亲,你才五十四岁,许多时髦女性在这种年纪还当街艳妇呢。” “我不是那种神经病。” “母亲!我同你实在太正常了,所以吃亏,做人疯一点有好处。” 利太太怪幽默地答:“那么,倒是我的遗传害了你。” 好辛苦才把母亲送走。 再过一段时间吧,待她五十,母亲七十多的时候,也许可以搬到一起住。 那夜,倩云有个约会。 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律师,谈吐风趣,倩云边吃边喝,颇为享受。 但感觉完全浮面,迟到早退,统共没有问题,她不会为这种约会雀跃,当然也不会失望。 那位年轻男士说:“讲起来,令尊是我们前辈。” “舍弟此刻也在剑桥念法律。” “你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没问题。” “谈到令尊,大家都很怀念。” “啊,是吗,与他共事过的人都这么说……”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张就过来敲门,“利小姐,你要找的送信人来了。” “在哪里?” 他身后转出一个小伙子,遮上一个白色阿拉巴斯特信封。 倩云大喜过望,“此信从何而来?” 那小伙子查阅身边的心簿子,“这里,请看。” 倩云过去看,“收件人:宇宙公司营业部襄理,发信人:世界银行电脑部主管室姬斯汀娜梁。” 倩云笑,“好,解决了。” 老张把那小伙子带走。 倩云马上亲自拨电话给那个姬斯汀娜:“梁小姐,请问你上司是哪一位?” “哪位找甘世宏先生?” 呵,他叫甘世宏。 “我们有一份问卷会稍后寄上,谢谢你。”她挂上电话。 随即叫秘书去查一查甘世宏的背境。 她把最新的信拆开来阅试。 “家母昨日又来噜苏我,数次提及,幼婴何等可爱,他们无邪笑脸,可以拯救世界沦亡,言下之意,路人皆知,我花了整个下午思想,我喜欢有一个小小女孩,而她拥有你的眼睛,阴与睛,喜与乐,都露在那漆黑的眸子裹,如果她还有你那不爱多言的习惯,更加使我欢喜,她会依依膝下噫,我为何落泪?难道我不知我心?我已克服哀伤,我何故落泪?” 至此倩云一脸濡湿,呵,她也哭了!一脸眼泪。 为什么哭?她并没有伤心事呀。 像看到一篇动人的小说,她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她连忙把信放进抽屉裹,印乾泪痕。 秘书敲门进来报告:“甘世宏牢三十一,男性,未婚,新任电脑部主管,刚由伦敦调回本市,独居,父母兄弟均已移民英国。” “替我订一个约会,我想见他。” “到他写字楼?” “是。” “什么原因?” “我们代理一只最新的打印机想介绍给他认识。” “是!利小姐。” 约会一下子订妥,就在后日。 倩云没想到她有勇气找上门去。 她把三封信谨慎地带在身边。 那个晚上,她有一丝欢喜,两个寂寞的人,终于有机会可以碰头了。 她抱着希望到世界银行去见甘世宏。 甘世宏准时迎出来。 他热诚地与倩云握手,“利小姐,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倩云看到这一脸阳光的小伙子,不禁发呆。 弄错了,不需要看第二眼,也知道他不是发信人。 甘世宏见那美貌妙龄陌生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禁擦擦鼻子笑笑,“利小姐找我有事?” 利倩云也不打算提那只打印机了。 她乾脆打开公事包,取出那三只信封。 “甘先生,你见过这些信没有?” “嗯,阿拉巴斯特信封,这信同敝公司或鄙人有关吗?” “有,这信由甘先生的秘书梁小姐发出。” “而你是收信人?” “是。” 甘世宏马上按铃召梁小姐进来。 那个叫姬斯汀娜的女孩子花容颇有点失色,“是,信的确是我发出的,信封早已写好,放在我抽屉内,我上一手秘书说,她每隔三两天便发出一封,于是我循老规矩做。” 甘世宏问:“你没查一查收信人是谁?” “公司有许多给客户的信都没有抬头。” “你手头上还有这种信吗?”利倩云抢着问。 “只剩下一封了。” “可否交给我?” 甘世宏马上说:“信未发出,则还属敝公司所有,前几封弄错了,还盼你原谅。” 利倩云看着他,“你从来没见过这些信吧?” “从来没有。” “你上一手主管尊姓大名?” “利小姐,我看事情有点复杂,我们且坐下慢慢谈,姬斯汀,你去斟两杯咖啡过来。” “你上一手主管是谁?” “我上任主管叫谭王赛玉,是位女士,经已退休。” 倩云跌坐在椅子上。 怎么回事,这些信由什么人所写? “再上一手是谁?” “利小姐,信裹讲些什么?” “你不妨参阅。” 甘世宏看完了信,更迷糊了,“这是什么?新诗?散文?” 倩云软口气。 “谭太太在此岗位服务超过十年,相信她没有写过这些信。” 倩云愣在那里。 “慢着,阿拉巴斯特信纸有一个特征,每张纸上都有水印,”他把信纸取起举高往光处一照,“我的天,一九六八年,利小姐,这封信是一九六八年写的。” 倩云瞪大了眼。 “至少是六八年的信纸与信封,这些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倩云沉默一会儿,再次要求:“请代查,一九六八年,谁坐在你这个位置上。” 甘世宏立刻取过电话拨到人事部。 他等了一会儿,“嗯,嗯,好,好,谢谢。”挂了线。 “怎么样?” “是一位叫郑介义的先生。” 郑介义,“有照片吗?” “人事部马上送上来。” 他又按着对讲机,“姬斯汀娜,请把那最后一封信取进来。” “谢谢你,甘先生。” “信由我这里发出,我难辞其咎。” 梁小姐把信拿进来,甘世友当看利倩云拆开它,看了一遍,交给倩云。 倩云连忙接过。 信上这样写:“我总该让你知道,我是那样想念你吧,你离开我,是嫌我不能使你快乐,那么,在作出抉择之后,你应该得偿所愿了吧,可是事实与预期刚刚相反,听说,你的生活十分不堪,我为此深深痛苦,我的牺牲,爱得一点报酬也无,我内心更加苦涩,不知多少夜晚,辗转反侧。” 呵。 倩云掩上信纸。 甘世宏讶异的说:“这是一封情书!” 倩云点点头。 “我想你应当返回贵公司去查一查,六八年谁是营业部襄理。” “我会。” “呃,利小姐,你不介意让我知道结局吧。” “当然。” 这时梁小姐又敲门进来,递过一叠资料。 甘世宏一看,“这便是郑介义。” 是他,绝对是他。 容长脸,英俊,文静,一脸忧,照片在六十年代拍摄,当年他二十七岁,算一算,此君今日已经超过五十岁,倩云如见了他,怕要叫一声伯伯。 “这里说他离职是因为健康问题,走得颇为仓猝,故此留下这一批信?” 倩云接下去:“而历代秘书们见了,受理不理,有人不予理睬,有人偶而按地址寄出几封。” 甘世宏也说:“收信人也不认真,也许拆都不折就扔掉,也可能看了当笑话置之不理,只有你例外,你被这些信感动了。” “是。” 不过倩云得告辞了。 回到公司,她有说不出的疲倦。 用手托着头,她问人事部:“六八年谁是这里的襄理?” “利小姐,待查。” “急,越快越好。” “知道,利小姐。” 下班时分,资料上来了。 杨望真,女,廿七岁,香港大学文学士,廿二岁进入本公司服务,成绩斐然,六八年获升襄理,旋于七○年离职,原因不详,任襄理期间建树良多…… 照片,照片呢? 啊,看到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倩云深深惋惜,你,你为什么辜负郑介义?你俩本是天生一对。 信,是由他写给它的。 如今,两个人下落不明。 电话铃响了。 倩云抬起头,发觉秘书已经下班,她自己取过话筒。 “利倩云?”声音有点熟悉。 “你是甘世宏。”一猜即中。 “是!是我,我在想,呃,嗯,能否出来吃顿便饭?” 倩云说:“我饿得发昏。” “十分钟后在贵公司门口等。” 倩云连忙取出镜子补妆,顺便梳松头发。 她笑嘻嘻下楼去,看到甘世宏,问道:“你想知道结局是不是?” 甘世宏抬起头笑一笑,“不,我想看到你。” 倩云刷一下飞红了的脸,没想到他那么坦白爽直。 甘世宏把双手放裤袋裹,“我猜想你是不怕发胖爱吃意大利菜的女子。” “订了台子吗,走呀。” 在饭桌上,倩云把找到的资料告诉他。 “看样子他们在六八六九年左右已经分了手。” “贵公司有无认识他们的老臣子?” “开玩笑,我们那里职员的平均年龄是廿七岁半。” 倩云失望的说:“啊。” 甘世宏说:“不难知道他们的事,一加一,再添些枝叶就是二。” “让我先说:他俩本是恋人,后来她见异思迁,去追求更好更高的,但是日后生活却并不快乐,在那个年代,人们多数不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 “还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十分明确地表示对她的爱慕,直至她离去。” 倩云叹息:“典型六十年代情意结,猜来猜去,卖弄情调,结果由相识到分手,一无所得。” “幸亏现在是九十年代。” 倩云英,“是,我们不知多幸运。” 甘世宏笑,“倩云,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呵,乏善足陈” 可是他俩把住白酒杯子一直谈到深夜。 餐厅打烊,他才送她回去。 甘世宏十分健谈,而且其人坦率可爱,倩云乐意接近他。 那日返家,倩云兴奋过度,睡得不好,一夜都是梦。 忽然见到杨望真女士前来同她说话:“倩云,你别听信一面之辞,我已结了婚,有三个孩子,而且生活得相当好,郑介义那个人,优柔寡断,最好我一声不响等他一辈子,可能吗,我自有我不得意之处。” 倩云十分同情她,正想说话,郑介义出现了,他也分辩说:“倩云,为着她,我终身不娶。”忽然之间,他面孔衰老,头发丝丝变白,像电影中特别效果一样,刹那间老了下来。 倩云左右为难。 正在尴尬,甘世宏来了,“倩云,他们的事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无,我们自己有急事待办。” 握住甘世宏的手,倩云的心略定,“事,办什么事?” 甘世友顿足,“倩云,你好不胡涂,是我同你的婚事呀!” “嗄,我几时答应同你结婚?” 在这个时候,倩云惊醒。 知道是做梦了,叹口气,喝杯水,又再伏在床上。 思潮起伏,直到天蒙蒙亮才睡去,闹锺接着响了。 她并不是那么渴望结婚,可是又觉得结婚不是坏事,到她们那一代,已清楚知道,生活无论如何是靠自己的好,伴侣只不过是志同道合一起上路的那个人,他不可能背着她走。 到了办公室,一天工作又开始。 当然再也收不到阿拉巴斯特信封载的情书。 那日中午,同事们都出去午膳,倩云独自留下赶一点工夫。 她拉没有掩门,只觉人影一闪而过。 “谁?”她抬头问。 那人踌躇一会儿,才出现在她门口。 倩云本来有点紧张,见是一个斯文的中年人,才放下心来。 “请问找谁,我可以帮你忙吗?” 那中年男子轻轻说:“我来找一位故人。” 倩云猛地一怔,他好面熟,呵,慢着,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莫非是郑介义。 “现在,是利小姐你坐这个位子。”他知道她的姓名,是因为门上有名牌。 “是,我升了有一段时间了。” “年轻有为。” “谢谢,不敢当。” “从前,这房裹也生过一位美丽能干的女子。” “她现在好吗?” “好,很好,两个大儿子经已大学毕业,小女儿也有十五六岁。” “你同她尚有来往?” “不,我也是听友人讲的。” 倩云忽然极之冒昧地问:“你呢,你又好不好?” “不太坏,托赖。” “你有无子女?” “有,我有一个女儿,同利小姐你差不多大。” 倩云放下心来,“你是路过?” “是,我们早已移民,这次回来探亲,我……顺便上来瞧瞧。” “本市较年前热闹得多了。” “真是沧海桑田,无从适应。” “我们这幢大厦也快将改建。” “那么,我来得及时。” 倩云微笑。 “我不妨碍你工作了。” “走好,郑先生。” 那中年人讶异地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姓郑?” “呵,你刚才告诉我的。” “是吗,你看我这记性。” 倩云放下手头上工作,送他出去。 郑介义的背影比正面较为苍老,看得到他头顶头发已经稀薄。 倩云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倩云,我是甘世宏,下班我来接你。” “我今日打算逛书店。” 甘世宏毫不犹疑,“我陪你。” 是要这样子吧,喜欢的人与事,要抓得紧紧,要努力争取。 “那么,下班见。” “倩云,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没想到六十年代的情书会在九十年代撮合一对年轻人。 情书一直有它神秘的力量。 少女与母亲: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周日英是社会福利署保护妇孺小组的其中一位负责人,每天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同事们叹道:“少女失踪、妇女遭虐待、病弱老妇、弃婴病童……世界已经沉沦,人间没有希望。” 日英笑,“你们就是拯救她们的天使。” “算了,我们只是到这里来领薪水的庸人。” 日英顺手取起其中一只文件夹子,每只文件夹内都是一宗不幸的个案。 日英不得不承认,人间悲剧何其多。 她打开文件,目光落在表格上:姓名:曾咏珊,失踪少女,年十七,母曾佩文,业酒店管家。 日英抬起头来。 酒店管家这份职业算是高薪,照说,中等家庭很少有这种案例。 事件已由同事追查,在下一栏注明:“少女经已寻获,自立更生,在时装店任售货员,不愿返家。” 照说,他们的工作经已完毕,少女也已快满十八岁,从此自主自立。 但是曾佩文三字使日英一震。 当下她不动声色,下了班,却忽忽赶往母家。 “唷,大小姐,什么风,把你吹来。”周太太十分幽默。 “妈真风趣。” “这年头,做母亲,最考功夫,不俏皮还真不行。” “妈,闲话少说,娴淑阿姨的女儿是否叫做曾佩文?” 周太太沉默一会儿,“不清楚,多年没来往。” “妈,你一定记得,佩文比我大一节,她亦属犬,我们自幼相厚,你还说两只小狗气味相投呢。” 周太太无奈,“是,你是有这么一个表姐。” “多少年没来往了?” “十多年了。” “为什么?” “娴淑阿姨疏远我们。” “何故?” “你又惹我说亲戚的是非了。” “妈,这不是闲言闲语,不知道究竟,如何帮助亲人,佩文表姐是否有个女儿叫咏珊?” 周太太叹口气,“你怎么会讲起陈年旧事?” “那时我还小,只得七八岁,忽尔听得佩文表姐未婚怀孕,只知道她做了坏事,故她是坏人,后来,她不再上我们家来……我有段日子颇想念她,也不相信她是坏人。” “当然不是坏,只是一时愚昧。” “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娴淑姨最要面子,她同媳妇不和,日久变成憎恨,受害人却是佩文。” “我不懂。” “娴淑姨逼佩文事事胜过大嫂,可是两者年龄相差十年,智能不能相比,这不是难为佩文吗,压力这样大,母亲天天噜嗦,表面上是殷勤叮咛,实际上佩文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讨得母亲欢心,她的少年期过得很苦。” “佩文大嫂是什么人?”日英奇问。 周太太失笑,“不过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不知活地,娴淑姨偏要拿她来作女儿的典范。” “娴淑姨教育水准不高吧。” “母亲毋须拿博士衔,母亲只须爱护子女,娴淑姨处处拿女儿出气,又时时问她要钱,佩文同我说,她十五岁同人补习所得都要交上去,过年亲友给的压岁钱全部充公,真是个严厉的母亲,自小就对佩文说:‘家里穷你知道否?唉,穷呵’。” 日英耸然动容。 真是个难相处的母亲。 “老是在亲友间宣扬佩文不听话。”周太太十分不满,“可是听她话又能去到哪里?少年人好强,一时想不开,便离家出走。” 日英愕然,没想到表姐亦是失踪少女。 “她去了何处?” “自然是不堪设想之处!”周太太说:“好端端一个女儿,硬是被她逼走。” “做女儿的,也许也得负若干责任吧。” “那么小,乳臭末干,很多事都不懂,大人又不好好教她,那娴淑姨是个怪人,平日最爱批评人,这下子认为女儿丢了她脸,轮到她受批评了,干脆就放弃了佩文,绝口不提她下落,我几次三番想找佩文谈谈,都被她挡掉。” “佩文把孩子养下来了?” “听说是个女婴,跟她姓曾,父亲身分不明。” “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 “在彼时,也不是死罪,宣判佩文死罪的是她母亲。” “妈,你似对娴淑姨很反感。” “是,”周太太不讳言,“那女孩水深火热需要帮助,她却去践踏她,真无聊,所以日英,我很喜欢你现在这份工作。” “妈妈——” “不要再提人家的事了。”周太太直摆手。 “妈妈,所以你对我那么开明吧。” 周太太答:“某些事上,我亦很固执,可是我支持我女儿。” 日英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她自觉非常幸运。 隔一日,周日英找到了曾佩文。 曾佩文没把她认出来,以为她是个有事投诉的酒店客人。 日英微笑,“是我,我是小狗,佩文表姐。” 曾佩文瞪大眼睛,“日英,小日英。” “不小了,表姐,不过,你同我印象中的佩文表姐一模一样。” “好久没来往。”佩文不知从何说起。 “是。”日英一直笑。 佩文双目忽然润湿,“分堂好吗?她一直很关心我。” “她要是知道你是五星酒店一百八十间房间的管家,一定很高兴。” “日英你几时变得这样会说话。” “娴淑姨可好?” “还活着,七十多岁了。” 日英不出声。 “我的事,日英,你都知道吧?” 日英反问:“什么事,你抢劫了银行还是当了电影皇后?生活上挫折谁没有,不必过份紧张,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佩文十分感动,“日英,你长大了,你胸襟好不宽阔。” “哪里,只是出来做事的人,都知道生活不容易,命运且不受控制,故此不责人,亦不责已,谁不想名成利就,生活无忧,母慈子孝,光宗耀祖,惜事与愿违,何必同不相干人多解释。” 句句含蓄,句句开解表姐。 佩文呆半晌,“多年来我只听过你的安慰。” “以后我们要多来往。”日英放下名片。 曾佩文一看呆住,“日英你在社会福利署工作。” “是,”日英把手放在表姐肩上,“我会去看咏珊。” 日英在那个周末,就找上蒂蒂时装店去。 那种时装店代理欧洲次等衣物,时款,可爱,但料子与缝工都比较差,来价比名牌低许多,故此利润反而高。 曾咏珊在蒂蒂任售货员,已有一年。 日英一进店便把她认出来。 咏珊长得似她母亲一个印子。 遗传这件事真的十分奇妙,少女使日英想起当年的佩文表姐,心中无限感慨。 那少女过去招呼日英:“小姐,心目中想买哪种衣物?” 一张雪白俏脸,笑容可掬。 “咏珊。”日英叫她一声。 少女一怔,过一劾,很客气地问。{这位小姐——” “我是日英阿姨,记得吗。” 少女凝视她,对日英一点记忆也无,也难怪,上次两人见面,少女还在襁褓之中。 “你母亲同我,是好姐妹。” 少女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日英暗暗留意少女的言语举止,她同她妈一样,是好底子好性情的人,不知怎地,就是与生母合不来。 “咏珊,能喝杯茶吗?” 少女摊摊手,“我哪里走得开。” “你几点钟下班?” “晚上十点。” “什么,这么晚?” “这一区同银行区不一样。”少女无奈地答。 真辛苦,可见少女并非懒惰之人。 日英对她好感又加深”层。 正在此际,少女身后出现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咏珊,你去喝茶好了,我替你三十分钟。” 咏珊连忙道谢。 日英同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 咏珊微笑,“你是来做说客的吧。” 日英点点头。 “叫我回家?” “我不坚持。” “叫我向妈妈认错?” “错,”日英愕然,“什么错?” 咏珊颔首,“你这个说客倒是很特别。” “我只是来见见你,希望你们和解,有空,去看看她。” “无缘份,一见面,三句话,准吵架。” “怎么会这样!” “我也觉得奇怪,她什么都是对的,我什么都是错的,毫无商榷余地,在她身上,我找不到丝毫温情,在我印象中,即使在孩提时期,她也未拥抱过我。”咏珊黯然。 “她是单亲,忙到极点。” “我知道她苦。” “那就好。” “听说我还有外婆?歌谣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要叫我好宝宝,一块糖,一块糕,吃得宝宝笑呵呵,我却从来没见过外婆。” “不要紧,许多成功人士都没有外婆。” 咏珊笑,“这位阿姨真有趣。” “你现在住哪里?” “与人合住,租一间房间。” “就是刚才那位同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收入够吗?” “勉强。” “但这份工作前途不佳,或许,你愿意继续进修?” “阿姨,行行出状元啦,不是每一位成功人士都有博士街头啦。” 少女机伶活泼,日英拿欣赏目光看住她。 “时间到了,我要回店里去。” “咏珊,在外头住,事事当心。” 少女已经很成熟,穷人的子女早当家,这话讲得不错。 “我省得,你放心,我们这一代,比母亲要聪明得多了。” 日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人存心骗你母亲,从头到尾没有善待过她,到头来,她离开他,还被他四出诋毁她贪慕虚荣。” 少女动容,“我妈是最朴素勤工的一个人。” 日英无奈,“她少年时运气差。” “我妈有许多优点,我只是与她合不来,她绝对不是虚荣的人。” 日英微笑,“你为什么不亲口同她说呢。” 少女恼怒地说:“我只不过外出露营,她就报到社会福利署去,说我失踪,社署通知警方——我不想说了,搞得好大。” 日英轻轻说:“咏珊,改天我们再谈。” 日英与她话别。 曾佩文非常紧张,“她好吗,习惯外头的生活吗?” “你女儿很好,并非问题少女。” 佩文苦笑,“我何尝是问题母亲。” “你如果改掉你那挑剔的毛病─” 佩文的脸色都变了,“你影射我像我母亲!我怎么会同她一样,我对咏珊供书教学,她随时可以回家,我可不曾一而再,再而三把她赶走。” “罢呵,佩文姐,还记得那些事干什么。” “不,我一定要说,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好母亲,我亦不是好女儿,是我做得不够周全,我不够用心,呸!你去看看我老妈就会明白到我是如何 的不幸,到现在我才知道受害者是我。” 日英微笑,“佩文,那很好,你终于培立了自信。” 佩文笑出来,“日英,我拿你没折。” “我承认你母亲的确比较麻烦,而咏珊呢,少女们心绪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你瞧你这外交家口吻,什么大事到了你嘴,都轻描淡写,真爱听你说话。” “那我们可要多多来往。” 日英要去看她的娴淑姨。 “我劝你不要去,”周太太说:“她们祖孙三代之间有道鸿沟,你可别妄想修桥铺路。” “那是我的工作。”日英回答。 第一次去,没人开门。 电话打上去,先是没人接听,后来有人喂了几下,又放下,再上楼按铃,亦无人应。 邻居探头出来,说:“老太婆耳聋,听不见,不理世事,信耶稣。” 信耶稣好不理世事?离题万丈,耶稣还医麻风病人,又替门徒洗脚.怎么不理世事? 日英再按铃,门打开一丝缝,有个老人问:“谁?” 日英这才发觉,旧楼裹住看两个人。 “娴淑姨在吗,我姓周,我是周日英,是周四海的女儿,佩文是我表姐,你是曾姨丈吗?” 老人见日英把他们的亲戚关系说个一清二楚,只得开了门,“她午睡。” 做老人其实有老人的好,责任已了,爱休息可以随时休息。 日英进去坐下,老人自顾自回房去,隔一会儿,有老妇咳嗽声,起床声,终于,她颠巍巍走出来。 “谁?呵,周四海的女儿这么大了。” 日英放下水果糕点。 “唔,有规矩。”老妇自言自语,“这年头,怪得很哪,小的不给老的,老的倒要给小的。”开口便是抱怨语。 “娴淑姨,你的孙女都很大了。” 老妇摆摆手,“我的罪孽已满,不管我事。” 这种口气,连日英都有点生气,子孙是罪孽? “叫她们来看你可好?” 老妇双手乱摇,“我没精神,我在世上罪孽已满。” “外孙来看外婆不好吗?” “婆,婆,谁是婆,我是信耶稣的人,我的罪孽已满。” 日英张着嘴,合不拢来。 她自问是与人沟通的高手,这次碰到块顽石。 幸亏她注意到老人身体尚可,虚弱是一定症候,但是二人都无病。 她一无所得地告辞。 回到家,日英不住在母亲跟前摇头。 周太太说:“活该,叫你别去。” “娴淑姨有套怪论,她把每一样事倒转来讲。” “——结果对的总是她─,是不是?打五十开始,她就是那个样子,完全与生活脱节,每一宗责任都是罪孽。” “是更年期处理得不好吗?” “别谈这个了,我看咏珊同她母亲的关系还是有得救的,你多用功吧。” “是。” 日英十分唏嘘,娴淑姨早早已决定放弃生活,没有人帮得了她,幼童自闭,可以医治,老年人自闭,只要关上门,便得偿所愿。 最吃苦的绝对是少女时期渴望关怀了解的佩文表姐,可是这也不表示她应该离家出走。 日英办过许多家庭悲剧个案,在失败的人际关系中,每个成员都是输家,没有人嬴。 第二天下午,日英接到佩文电话。 “你见过我母亲?” “她还好,放心。” 佩文在那头不出声。 日英问:“你那一行,早上往往最忙吧?听说自晨曦开始一天?” “她说些什么?” “老人家,没什么讲。” “有无问起我及咏珊?” “佩文,”日英温和地说:“她已七老八十。” 佩文颓然。 “看开点,人同人之间投机与否,就差一条线,”佩文停一停,“我希望你改善与咏珊的关系。” “叫我去迁就她?” “何必斤斤计较这种问题,老姐,你是她妈,你不替她设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人?” “我想她念大学。” “大学到六十岁都可以念,何必一定要在十七岁的秋季,佩文,你转转弯好不好?” “除非我变哑巴,否则一见面就吵。” 日英忽然拉下脸来,厉声道:“我这就把你毒哑!”她重重放下电话。 再蹉跎下去,咏珊会习惯没有母亲的生活,稍后,二人的鸿沟更阔更深,母女一辈 子只能各自站在悬崖对望。 日英再次到蒂蒂时装店去。 咏珊看见她,很高兴的说:“下个月我转到银行区一家店里工作。” “薪水同假期都多一点吧?” “是,不过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比较远,我得早些起床。” “年轻人无所谓啦,恭喜恭喜。” 咏珊看着她,“为什么我妈不能像你那样?” 日英说:“她也很关心你。” “不,她坚持叫我升学,除此之外,无论什么,都是下三滥,遭她批判。” 这真是悲剧,她母亲那样待她,她偏偏又去那样待女儿。 “其实读书比打工舒服高贵。” “我何尝不知道,”咏珊说:“可是读书得住家里,我们无法共处。” “傻子,大学有宿舍。” 咏珊一怔。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出外留学呢?” 咏珊笑,“老妈那一点点节蓄来得不容易,让她傍身吧,我不忍花掉它。” “你爱她。” “当然,在这世上,我只得她,她也只得我了。” “见个面可好?我看你们互相想念。” 咏珊摇摇头,嘲弄地说:“你看我,自甘堕落,哪里还有脸去见娘亲。” 她转头去招呼客人。 祖孙三代都那么厉害,滴水泼不进去。 日英徒呼荷荷。 对牢母亲发牢骚:“孩子甫生下来,已经规定他要走哪条路,又不悉、心培育,只盼十七岁即时成名立就,光宗耀祖,否则就逐出家门,脱离关系。” “你看你,我不是警告过你吗?” “三个人都不肯把头低一低。” “那是她们家的遗传。” “彼此虐待至死。” 周太太慨叹,“十多年前,我也做过中间人,死劝过一番,无效,真不想看到她们如此终老。” “我会一年继一年努力下去。” “愚公移山。” 周太太外出搓麻将去,她是那种十分懂得消遣艺术的人,盆栽、看戏、茶聚、逛街,无一不喜,欣欣然投入,她的理论是,“劳碌了一辈子,到今日总算闲下来,恢复自由,难道还同自己过不去?” 过了一个月,日英接到咏珊电话,少女要请她喝咖啡。 日英去她工作地点观光,发觉那是一家代理名牌手袋的店铺,忙起来把客人关在门外逐批放进门那种,日英又发觉咏珊会操普通日语。 她忍不住对咏珊说:“假使你是我女儿,我就相当满意了。” 咏珊只是笑。 “有男朋友吗?” “怎么会没有,没有异性朋友不正常。” 日英忽然指一指门外,“咦,那是谁?” 咏珊抬头一看,随即看住阿姨,“那是我母亲。” “是我把她请来的,你不介意吧。” “她愿意见我吗?” “那么远赶来,你说呢。” 日英推咏珊出去。 咏珊一言不发,她母亲已答应过日英不乱说话,所以只是皱着眉头。 日英揉揉眉心,暗示她宽容些,动辄皱眉,实在讨厌,孩子长得那么漂亮,又有正当职业,又不是不快乐,还要皱眉? 这时有一个少年人向志珊迎过来,咏珊只得介绍:“我男朋友洪少安。” 日英一看,只觉洪君还算斯文有礼,便笑道:“一起喝茶吧。” 咏珊与他亲蜜地走在前边。 佩文在后边又直噜嗦:“看,学业未成,已经交男朋友,苦足一辈子。” 日英忽然斥责她:“你有完没完?你同令堂一个印子印出来,学你就是个完人吗?你理她吃不吃苦,那是她的生命,她有苦难,你支持她不就行了,一天到晚就是等她出错,然后第一时间大棒子打将下去,心理变态。” 佩文静了下来。 日英原本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但是她一直与日英步行至茶室。 四人坐下来,佩文轻轻说:“这里巧克力蛋糕不错,试一试。”原来这便是她工作的酒店附设茶座。 日英松口气,握紧表姐的手。 日英记得表姐那温暖的手,她比她大十二年,少年的佩文时常带着日英倒处逛,日英走不动了,佩文便背起她。 她俩是好姐妹。 当下日英听见佩文咳嗽一声,“少安你工作还是读书?” 日英暗暗想:有希望,有希望。 细沙: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有关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学的。 兆芳永远记得这一幕:小小的她,约十岁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听小平叔说故事。 小平叔告诉她,关于南太平洋新几内亚杜比恩珊瑚群岛的风俗。 “男孩子们头上插戴着大红花,脖子上系着贝壳项链,穿着沙笼,打扮得像孔雀那样去追女孩子,啊,那里的风景,活脱脱是高更的画。” 兆芳知道高更的画,也是小平叔给她看的。 兆芳着迷,“他们不用读书吗?”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们的酋长戴白鹦鹉羽冠,带领子民庆祝丰收,跳舞饮宴往往长达一个月。” “我也想住那里!” “兆芳,你会喜欢的,草屋檐下挂着风铃,叮……那是人间天堂。” 兆芳向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又出门去。 小平叔似一片云,来与去,只有风知道。 一日放学,兆芳听见妈妈这样同爸爸说: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输自由散漫的学问,不大好吧。” “不要紧啦,小平见多识广,小孩跟他可以学很多。” “的确是,囡囡跟他学会集邮,还有,她知道什么叫暴君恐龙以及太阳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无发觉囡囡听故事时的眼神?” “连我都会迷上他的故事,何况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担心。” “喏,你说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样,他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听见妈妈说:“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如何成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说过。”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周末,无人发现,要不是他来找我……不堪设想。” “不过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云游四海是只野鹤……” “我们都是苦学生呀。” “嗯,苦学精神倒是一样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并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样有趣可亲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气,兆芳为此感激父亲。 妈妈对小平叔也亲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来,炖下一锅罗宋汤,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驾到了。 来来去去之间,时光如流水,兆芳也已进了中学。 妈妈老笑道:“小平,你总也不老,你看我,都变成阿巴桑了。” “那么,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每次出现在雷家,总为雷家带来一点色彩,他的礼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块千古陨石、一方天然水晶纸镇、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亲忽然说:“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闷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惊,“啊,没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养家,爸爸要照顾我,可不能到处跑。” 她父亲满意了,笑笑,把女儿搂在怀中。 世人怎么看不要紧,在女儿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个好爸爸。 这已经足够。 小平叔教会兆芳观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飞马,一一如数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听见爸爸说:“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着无限卑微的工作,发觉自己渺小的很。” 妈妈笑问:“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岛潜水?” “又不敢。” 妈妈哈哈笑。 兆芳也抿着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过来。” 兆芳走过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这么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觉手长脚长,异常尴尬,脾气也有点僵,时常为小事忽怒忽喜。 “女儿长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语气听上去有一丝茫然。 妈妈为兆芳解释:“他怕老。” 等小平叔来时,兆芳问:“为什么人会怕老?” “因为老是很悲哀的一伞事。” “为什么?” “因为老弱多病,渐渐不能照顾自己。” 兆芳耸然动容,“啊,人人都会老吗?” “会,按着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哗!” “不过,我们很少去想这些,我们乐观,我们尽力发热发光,寻欢作乐。” “小平叔,你老还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岁,”小平叔笑,“不过,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经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现,因为那时本市天气比较凉快。 那一年,刚开学,兆芳升了中学三年级,自觉资历甚高,在学校中,已是小师姐阶级,自学校回来,书包咚的一声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门口放着一只熟悉的旧皮夹,她欢呼一声:“平叔叔来了!” 母亲自厨房出来:“嘘。” “平叔在睡觉?” “兆芳,你别造次棗” 可是兆芳已经一个箭步去推开客房的门。 门一打开,兆芳怔住。 坐在梳妆台前的,是一个陌生的褐色皮肤女郎,长发束头顶,身上只裹一块大毛巾,在镜中看见兆芳,笑吟吟地转过头来,“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说起你。” 兆芳慌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棗” “不怕不怕,这本来是你的家嘛,进来进来。” 兆芳涨红了脸,幸亏身后响起平叔的声音,“兆芳,你又长高了。” 那女郎乌溜溜的双目似会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们打个招呼即时退出,回到自已房内,讪讪的感觉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丝丝惆怅袭上兆芳心头。 母亲跟着进来,“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转过头去,“是中国人吗?” “有一点华人血统,在夏威夷出生,他们在纽约认识,两人均是和平部队会员。” 兆芳低下头,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母亲说:“你别打扰他们。” 兆芳点点头。 失去的,是与平叔共处的时间吧。 兆芳只得说:“琦琦十分漂亮。” “嗯,过得去。” 兆芳叹了一口气,轻轻翻开书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亲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什么,小平带女朋友来?” 母亲点点头,轻轻掩上书房门。 可是兆芳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白。 “是个怎么样的女子?”父亲好奇地问。 “十分妖冶。” “浓妆?”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来,母亲终于说出她的心底话。 “我怕她不适合小平。” 父亲看母亲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 母亲不语了。 雷家住在那种罕有的老式房子内,多两个客人,并不碍事,况且,这两个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周末,兆芳无所事事时,被他俩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发,“兆芳,过来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她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琦琦笑答:“我们已经同居。” 兆芳约莫听过这个名词,不出声。 “我们暂时不考虑结婚。” 晚上,雷太太对丈夫诉苦:“对我女儿灌输这种知识,我觉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亲的叹口气。 “不要太过保护兆芳,世上确有这么一回事,早些让她知道,她不会大惊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舍得小平走。” “可是他带着那个女人。” “你不能爱屋及乌吗?” “啊,”雷太太吃惊,“那可是很大的牺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并没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个周末。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炎热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长窗通向露台,两个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台上去睡,而且,他俩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来,推门出去看到他俩,笑得弯腰。 雷太太变色。 她忍无可忍,只讲了一句话:“成何体统。” 客人的笑脸凝住。 接着雷太太一言不发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后,把床抬回房内,也跟着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还天真地问:“这么快就走了?” “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小平叔笑。 “将来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长时间。” “可是,”兆芳疑惑地问:“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海滩边,一出门上,脚踩到的,便是洁白的细沙。” “何处?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个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脸,吻了一下。 他们走了。 雷太太回来,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雷太太一怔,开头是有种轻松的感觉,渐渐有些内疚。 晚上对丈夫说:“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么多年的朋友……” “他会回来的。” “是吗,”雷太太又提心吊胆,“希望是一个人。” 说来说去,她不喜欢琦琦。 最惆怅的是兆芳。 客人走了以后,她寂寞了一整个夏季。 然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兆芳变得比从前沉默,爱看书,爱一个人孵图书馆。 中秋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回来,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爸妈不在家,兆芳便上前招呼他。 她放下书包,“请问你是哪一位叔叔?” “我姓石,我找雷远明先生夫人。” “啊,我是他们的女儿兆芳。” 那位石先生见是个少女,有点失望,后来一想,孩子最纯真,不如在她口中套话,或许可得知真相。 女佣斟茶给客人。 石先生想一想:“雷小姐,我自美国洛杉矶来。” “有重要的事吗?” “我来寻访一个人。” 兆芳纳罕,“我父亲?” “不,我找洛小平。” “啊,找小平叔,他夏季来过,可是走了。” “有无留下地址?” 兆芳据实笑道:“石先生,你大概不十分了解小平叔,他无论去何处都不留地址,同时,他也从不写信。”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讹话,完全可信。 过一会儿,他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高、漂亮、长头发棗” “琦琦。” “对,是她。”石先生十分紧张。 小兆芳起了疑心,这时才仔细打量石先生。 只见石先生高大英俊,举止斯文,可是脸容有点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问:“你是琦琦什么人?” 石先生轻轻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惊:“你们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点点头,“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声。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着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来,“打扰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语,“她不再爱你了。” 石先生不以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爱她。” 兆芳又说:“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后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来。 “太胡涂了,小平会给那女人害了。” “不要夸张。”雷远明劝太太。 “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可以这样。” “爱起来也顾不得了。” “面且都对牢我未成年的女儿说个不停,兆芳快变成男女问题专家了。” “可否到妇女杂志去主持信箱?” “雷远明,正经些。” “他们三个人都超过21岁,当会自行了断,不劳你操心。” 说得也是。 可是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迹:三个成年人都长得那么漂亮,却陷入一段看上去似无甚前途的感情纠纷里。 将来,她长大了,会有那样的遭遇吗? 希望不会。 兆芳自问长相平实普通,而奇遇,总是发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现时,已是两个夏季以后的事。 仍然是那只行李箱子。 兆芳见到了微笑,小平叔总也不老,小平叔总也不累。 前一个晚上,兆芳才听见父亲讲他的退休计划:“兆芳大学毕业后,我俩可作长途旅行逍遥一番,或许索性把工作辞掉,你读法文,我学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还在流浪。 兆芳扬声:“小平叔!”他应声而出。 “小平叔,一个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讶异,“你的女友呢?” “哪个女友?”洛小平比她还要诧异。 “琦琦。” “啊,她。”声音沉下去。 总算还记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难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头,“她。”有点难过。 “对,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洛小平坐下来,“兆芳,实不相瞒,她又回到丈夫身过去了。” 兆芳不解,“你们不是相爱的吗?” 洛小平半晌说:“我无法维持两人生活费用。” 兆芳讶异,“她经济不能独立?” “她没有工作,何来收入?” 兆芳哑然失笑,真没想到那么时髦的一个女子,既无收入,又无积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顿时降级。 好一个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会赚钱,光会恋爱,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惊,这小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老气横秋,口角经济实惠,同他们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着她的小平叔,温和地说:“从前,两个人快乐,一个人痛苦;现在,三个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声,他叹口气。 “小平叔,你带她出走之前,应该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 洛小平用手撑着头,“可是,我以为她有办法。” “而她却以为你有办法。” 真是一个可悲的误会。 “一年之后,山穷水尽,我俩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叹口气。 晚上,她问母亲说:“小平叔爱自由多过爱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远明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时老觉得我不够潇洒不够活泼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个难得尽责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语,可见是默认了。 雷先生打铁趁热,感慨地说:“有时做得累了,也想开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还是决定继续打躬作揖,我雷远明不能叫妇孺吃苦。” 连兆芳都深深感动。 她父亲说下去:“不过,我牺牲得有价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满,而且,兆芳明年进大学了。” “日子过得真快。” “真快。” 过几日,小平叔拎着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问:“有无问你借钱?” “朋友有通财之义。” “他身壮力健,应当找一份工作。” “闲云野鹤,怎么习惯朝九晚五,听令于人。” “那十年之后,年届半百,他又如何自处?” 雷远明耸耸肩。 “奇怪,”雷太太说:“从前看地那么风流的一个人,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 “社会风气已转,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赚大钱、做大事,洛小平便有点过时。” 那个周末,雷先生请公司几位年轻手下来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着时髦,有两个还带着女友,同样是管理科硕士,收入与男友均等,他们谈吐风趣,人生观进取,兆芳蓦然发觉,小平叔真的过时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经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个电脑专家叫陆兆堂,过来问兆芳:“听说你爱观星?” 兆芳对牢大哥哥点点头。 “我有一具电脑天文望远镜,可自动瞄准星座,自动调校距离,自动拍摄宝丽来照片,你或许会有兴趣?我可以招呼你。” 哗,小平叔知道了会怎么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观赏月球最理想,宁静海似就在对面街。” “请问你几时有空?”约会就如此订下。 喝咖啡的时候,几个人尚为工作计划唇枪舌剑,热烈讨论。 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真叫人欢喜。 是日,宾主尽欢而散。 临休息的时候,雷远明说:“幸亏一早打好基础,否则怎么同他们争?” “我特别喜欢那个叫陆兆堂的小子。” “是吗,兆芳已与他订了下周末见。” “啊,这么快?” “太太,什么时代了。” “当然,凡事都是为儿为女。” 兆芳没有听见这番话。 陆兆堂下午就来接她,他开一辆小小吉甫车,住在郊外,那层平房给兆芳意外惊喜,一打开后门,便可看到洁白的细沙泳滩。 兆芳问:“房子是谁的?” 陆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十个月后已经涨了一倍。” 今时不同往日了,非要会打算不可,及时工作,及时享乐。 兆芳说:“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幢小平房。” “不难呀,附近还有十多座。” “他没有积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带到天台,让她看那具神奇望远镜。 “都市有不夜天, 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应令尊9时许送你返家,到你21岁时,我再请你来。” “现在呢?” “我们去吃日本菜。” 陆兆堂准时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进门,听见父亲在讲长途电话:“……小平,一张飞机票不是问题,我马上给你汇来,可是你的健康,你还是回来医治的好,我有相熟医生。” 对方没等他讲完就挂了线。 兆芳问:“是小平叔?” 父亲点点头。 啊,他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 雷太太过来说:“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雷远明不语,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见,太过自由潇洒,经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笔八个位数字遗产,小平可风流到老。” 兆芳回到卧室。 时光如细沙漏过指缝,一去不回头,小平叔没有后悔吧,兆芳记得他永远晒得金棕色的皮肤……他可从来没为升职烦恼过,夫复何求?“ 不过兆芳这一代,是决不能这样放肆了。 邀舞: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有关自由的一切,兆芳都是同小平叔学的。 兆芳永远记得这一幕:小小的她,约十岁左右,蹲在小平叔跟前,听小平叔说故事。 小平叔告诉她,关于南太平洋新几内亚杜比恩珊瑚群岛的风俗。 “男孩子们头上插戴着大红花,脖子上系着贝壳项链,穿着沙笼,打扮得像孔雀那样去追女孩子,啊,那里的风景,活脱脱是高更的画。” 兆芳知道高更的画,也是小平叔给她看的。 兆芳着迷,“他们不用读书吗?” “啊,完全不用,成日玩耍,他们的酋长戴白鹦鹉羽冠,带领子民庆祝丰收,跳舞饮宴往往长达一个月。” “我也想住那里!” “兆芳,你会喜欢的,草屋檐下挂着风铃,叮……那是人间天堂。” 兆芳向往得不得了。 小平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又出门去。 小平叔似一片云,来与去,只有风知道。 一日放学,兆芳听见妈妈这样同爸爸说: “小平成日向囡囡灌输自由散漫的学问,不大好吧。” “不要紧啦,小平见多识广,小孩跟他可以学很多。” “的确是,囡囡跟他学会集邮,还有,她知道什么叫暴君恐龙以及太阳系九大行星。” “看!” “但小平太有魅力,你有无发觉囡囡听故事时的眼神?” “连我都会迷上他的故事,何况是囡囡。” “不大好吧。” “太太,你少担心。” “喏,你说的啊。” “小平同我像兄弟一样,他这人,完全可靠。” 兆芳又听见妈妈说:“你同小平二人,性格如南辕北辙,如何成为莫逆,真正奇怪。” “小平救了我。” “你说过。” “我在宿舍胃出血昏迷,碰巧周末,无人发现,要不是他来找我……不堪设想。” “不过你古古板板地打工,他云游四海是只野鹤……” “我们都是苦学生呀。” “嗯,苦学精神倒是一样的。” 兆芳微笑。 小平叔并不真是她的叔叔。 小平叔只是爸爸的好朋友。 大人有那样有趣可亲的朋友,真是下一代的福气,兆芳为此感激父亲。 妈妈对小平叔也亲厚,每逢把客房中被褥整理出来,炖下一锅罗宋汤,兆芳便知道小平叔要驾到了。 来来去去之间,时光如流水,兆芳也已进了中学。 妈妈老笑道:“小平,你总也不老,你看我,都变成阿巴桑了。” “那么,你是至美的阿巴桑。”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每次出现在雷家,总为雷家带来一点色彩,他的礼物也是多彩多姿:一块千古陨石、一方天然水晶纸镇、一棵紫藤科植物…… 一日,兆芳的父亲忽然说:“囡囡,比起小平叔,爸爸是闷很多土很多吧。” 兆芳十分吃惊,“啊,没有,爸爸要工作,爸爸要养家,爸爸要照顾我,可不能到处跑。” 她父亲满意了,笑笑,把女儿搂在怀中。 世人怎么看不要紧,在女儿心中,他可不平凡,他是一个好爸爸。 这已经足够。 小平叔教会兆芳观星,秋天及春天的星空,可以看到不同的星座:大熊、北斗、飞马,一一如数家珍,一大一小往往看到深夜才睡。 兆芳听见爸爸说:“唉,天天上班,日日上班,做着无限卑微的工作,发觉自己渺小的很。” 妈妈笑问:“要不要跟小平到珊瑚岛潜水?” “又不敢。” 妈妈哈哈笑。 兆芳也抿着嘴。 爸爸叫她,“兆芳,你过来。” 兆芳走过去。 爸爸伸手比一比,“啊,到我耳朵这么高了。” 兆芳看上去,宛如少女。 她自觉手长脚长,异常尴尬,脾气也有点僵,时常为小事忽怒忽喜。 “女儿长大了。”不知怎地,爸爸的语气听上去有一丝茫然。 妈妈为兆芳解释:“他怕老。” 等小平叔来时,兆芳问:“为什么人会怕老?” “因为老是很悲哀的一伞事。” “为什么?” “因为老弱多病,渐渐不能照顾自己。” 兆芳耸然动容,“啊,人人都会老吗?” “会,按着定律,人人且必有一死。” “哗!” “不过,我们很少去想这些,我们乐观,我们尽力发热发光,寻欢作乐。” “小平叔,你老还是我爸老?” “差不多,你爸比我大一岁,”小平叔笑,“不过,你爸成就比我高,他已经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 兆芳笑了。 小平叔在秋季一定出现,因为那时本市天气比较凉快。 那一年,刚开学,兆芳升了中学三年级,自觉资历甚高,在学校中,已是小师姐阶级,自学校回来,书包咚的一声扔在地下,一眼看到门口放着一只熟悉的旧皮夹,她欢呼一声:“平叔叔来了!” 母亲自厨房出来:“嘘。” “平叔在睡觉?” “兆芳,你别造次棗” 可是兆芳已经一个箭步去推开客房的门。 门一打开,兆芳怔住。 坐在梳妆台前的,是一个陌生的褐色皮肤女郎,长发束头顶,身上只裹一块大毛巾,在镜中看见兆芳,笑吟吟地转过头来,“你一定是小兆芳了,小平常跟我说起你。” 兆芳慌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棗” “不怕不怕,这本来是你的家嘛,进来进来。” 兆芳涨红了脸,幸亏身后响起平叔的声音,“兆芳,你又长高了。” 那女郎乌溜溜的双目似会笑,“我叫琦琦。” 兆芳同他们打个招呼即时退出,回到自已房内,讪讪的感觉不退。 那一定是小平叔的女朋友了。 丝丝惆怅袭上兆芳心头。 母亲跟着进来,“那是平叔的朋友。” 兆芳转过头去,“是中国人吗?” “有一点华人血统,在夏威夷出生,他们在纽约认识,两人均是和平部队会员。” 兆芳低下头,惘然若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母亲说:“你别打扰他们。” 兆芳点点头。 失去的,是与平叔共处的时间吧。 兆芳只得说:“琦琦十分漂亮。” “嗯,过得去。” 兆芳叹了一口气,轻轻翻开书本。 下午,小平叔同琦琦出去了。 父亲下班,得知此事,十分诧异,“什么,小平带女朋友来?” 母亲点点头,轻轻掩上书房门。 可是兆芳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白。 “是个怎么样的女子?”父亲好奇地问。 “十分妖冶。” “浓妆?” “不,更糟,天生妖冶,抹都抹不掉。” 兆芳笑出来,母亲终于说出她的心底话。 “我怕她不适合小平。” 父亲看母亲一眼,“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 母亲不语了。 雷家住在那种罕有的老式房子内,多两个客人,并不碍事,况且,这两个客人懂得招呼自己。 周末,兆芳无所事事时,被他俩叫住。 小平叔拍拍沙发,“兆芳,过来聊天。” 兆芳跑去坐在他们两人中间。 她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琦琦笑答:“我们已经同居。” 兆芳约莫听过这个名词,不出声。 “我们暂时不考虑结婚。” 晚上,雷太太对丈夫诉苦:“对我女儿灌输这种知识,我觉得不大好。” “兆芳已是初中生,不妨。” 做母亲的叹口气。 “不要太过保护兆芳,世上确有这么一回事,早些让她知道,她不会大惊小怪。” 雷太太困惑,“他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你一向不舍得小平走。” “可是他带着那个女人。” “你不能爱屋及乌吗?” “啊,”雷太太吃惊,“那可是很大的牺牲。” 雷先生笑了。 可是雷太太并没有下逐客令,到底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直到另一个周末。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炎热的晚上,客房有一道长窗通向露台,两个客人居然把床抬到露台上去睡,而且,他俩衣冠不整,小兆芳一早起来,推门出去看到他俩,笑得弯腰。 雷太太变色。 她忍无可忍,只讲了一句话:“成何体统。” 客人的笑脸凝住。 接着雷太太一言不发地外出。 而客人梳洗之后,把床抬回房内,也跟着收拾行李。 兆芳到底小,还天真地问:“这么快就走了?” “已经住了一个月了。”小平叔笑。 “将来我到你家去。” “好,你可以在我家住上一段长时间。” “可是,”兆芳疑惑地问:“你的家在哪里?” “我的家在海滩边,一出门上,脚踩到的,便是洁白的细沙。” “何处?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 “找到了家,第一个通知你。” 小平叔捧起兆芳的小脸,吻了一下。 他们走了。 雷太太回来,兆芳咚咚咚跑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 雷太太一怔,开头是有种轻松的感觉,渐渐有些内疚。 晚上对丈夫说:“是我不好,我小器,我容不得人。” 他看她一眼,笑道:“算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么多年的朋友……” “他会回来的。” “是吗,”雷太太又提心吊胆,“希望是一个人。” 说来说去,她不喜欢琦琦。 最惆怅的是兆芳。 客人走了以后,她寂寞了一整个夏季。 然后,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兆芳变得比从前沉默,爱看书,爱一个人孵图书馆。 中秋后的一个下午,放学回来,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爸妈不在家,兆芳便上前招呼他。 她放下书包,“请问你是哪一位叔叔?” “我姓石,我找雷远明先生夫人。” “啊,我是他们的女儿兆芳。” 那位石先生见是个少女,有点失望,后来一想,孩子最纯真,不如在她口中套话,或许可得知真相。 女佣斟茶给客人。 石先生想一想:“雷小姐,我自美国洛杉矶来。” “有重要的事吗?” “我来寻访一个人。” 兆芳纳罕,“我父亲?” “不,我找洛小平。” “啊,找小平叔,他夏季来过,可是走了。” “有无留下地址?” 兆芳据实笑道:“石先生,你大概不十分了解小平叔,他无论去何处都不留地址,同时,他也从不写信。” 那位石先生沉默,孩子不打讹话,完全可信。 过一会儿,他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高、漂亮、长头发棗” “琦琦。” “对,是她。”石先生十分紧张。 小兆芳起了疑心,这时才仔细打量石先生。 只见石先生高大英俊,举止斯文,可是脸容有点憔悴,心事重重。 兆芳不由得问:“你是琦琦什么人?” 石先生轻轻答:“我是她丈夫。” 兆芳大吃一惊:“你们的婚姻仍然有效?” 石先生点点头,“全世界有效。” 天,兆芳心底叫一声。 “我在找琦琦回去。” “可是她已跟着小平叔走了。” 石先生站起来,“打扰你。” “石先生,”兆芳忽然作大人语,“她不再爱你了。” 石先生不以为忤,“我知道,但我仍然爱她。” 兆芳又说:“我看不管用。” 那石先生苦笑:“你真是一个有智慧的小女孩。” 兆芳默默把他送走。 稍后雷太太得知此事,跳了起来。 “太胡涂了,小平会给那女人害了。” “不要夸张。”雷远明劝太太。 “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可以这样。” “爱起来也顾不得了。” “面且都对牢我未成年的女儿说个不停,兆芳快变成男女问题专家了。” “可否到妇女杂志去主持信箱?” “雷远明,正经些。” “他们三个人都超过21岁,当会自行了断,不劳你操心。” 说得也是。 可是这件事已在兆芳小小心中印下很深的痕迹:三个成年人都长得那么漂亮,却陷入一段看上去似无甚前途的感情纠纷里。 将来,她长大了,会有那样的遭遇吗? 希望不会。 兆芳自问长相平实普通,而奇遇,总是发生在美女俊男身上。 小平叔再出现时,已是两个夏季以后的事。 仍然是那只行李箱子。 兆芳见到了微笑,小平叔总也不老,小平叔总也不累。 前一个晚上,兆芳才听见父亲讲他的退休计划:“兆芳大学毕业后,我俩可作长途旅行逍遥一番,或许索性把工作辞掉,你读法文,我学做小提琴。” 而小平叔还在流浪。 兆芳扬声:“小平叔!”他应声而出。 “小平叔,一个人?” “可不是孑然一人。”他哈哈大笑。 兆芳讶异,“你的女友呢?” “哪个女友?”洛小平比她还要诧异。 “琦琦。” “啊,她。”声音沉下去。 总算还记得,兆芳暗暗好笑,算是难得的了。 洛小平抬起头,“她。”有点难过。 “对,她,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洛小平坐下来,“兆芳,实不相瞒,她又回到丈夫身过去了。” 兆芳不解,“你们不是相爱的吗?” 洛小平半晌说:“我无法维持两人生活费用。” 兆芳讶异,“她经济不能独立?” “她没有工作,何来收入?” 兆芳哑然失笑,真没想到那么时髦的一个女子,既无收入,又无积蓄,琦琦在兆芳心上,顿时降级。 好一个小兆芳,立刻揶揄道:“不会赚钱,光会恋爱,行不通啊。” 洛小平大吃一惊,这小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老气横秋,口角经济实惠,同他们那一代人大大不同。 兆芳笑嘻嘻看着她的小平叔,温和地说:“从前,两个人快乐,一个人痛苦;现在,三个人都痛苦。” 洛小平不出声,他叹口气。 “小平叔,你带她出走之前,应该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 洛小平用手撑着头,“可是,我以为她有办法。” “而她却以为你有办法。” 真是一个可悲的误会。 “一年之后,山穷水尽,我俩只得分手。” “小平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洛小平沉默一会儿才说:“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兆芳叹口气。 晚上,她问母亲说:“小平叔爱自由多过爱琦琦。” 雷太太看丈夫一眼。 雷远明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时老觉得我不够潇洒不够活泼吧,今日明白了吧?我可是一个难得尽责的好丈夫啊。” 雷太太但笑不语,可见是默认了。 雷先生打铁趁热,感慨地说:“有时做得累了,也想开小差,可是一想到妻小,还是决定继续打躬作揖,我雷远明不能叫妇孺吃苦。” 连兆芳都深深感动。 她父亲说下去:“不过,我牺牲得有价值,你看我的家多美满,而且,兆芳明年进大学了。” “日子过得真快。” “真快。” 过几日,小平叔拎着箱子又走了。 雷太太问:“有无问你借钱?” “朋友有通财之义。” “他身壮力健,应当找一份工作。” “闲云野鹤,怎么习惯朝九晚五,听令于人。” “那十年之后,年届半百,他又如何自处?” 雷远明耸耸肩。 “奇怪,”雷太太说:“从前看地那么风流的一个人,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 “社会风气已转,今日流行死命工作,赚大钱、做大事,洛小平便有点过时。” 那个周末,雷先生请公司几位年轻手下来吃家常菜,一共四人,均一表人才,衣着时髦,有两个还带着女友,同样是管理科硕士,收入与男友均等,他们谈吐风趣,人生观进取,兆芳蓦然发觉,小平叔真的过时了。 兆芳心底十分惋惜。 小平叔曾经一度是她的偶像呢。 其中一个电脑专家叫陆兆堂,过来问兆芳:“听说你爱观星?” 兆芳对牢大哥哥点点头。 “我有一具电脑天文望远镜,可自动瞄准星座,自动调校距离,自动拍摄宝丽来照片,你或许会有兴趣?我可以招呼你。” 哗,小平叔知道了会怎么想。 兆芳情不自禁,“啊,那多好。” “观赏月球最理想,宁静海似就在对面街。” “请问你几时有空?”约会就如此订下。 喝咖啡的时候,几个人尚为工作计划唇枪舌剑,热烈讨论。 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真叫人欢喜。 是日,宾主尽欢而散。 临休息的时候,雷远明说:“幸亏一早打好基础,否则怎么同他们争?” “我特别喜欢那个叫陆兆堂的小子。” “是吗,兆芳已与他订了下周末见。” “啊,这么快?” “太太,什么时代了。” “当然,凡事都是为儿为女。” 兆芳没有听见这番话。 陆兆堂下午就来接她,他开一辆小小吉甫车,住在郊外,那层平房给兆芳意外惊喜,一打开后门,便可看到洁白的细沙泳滩。 兆芳问:“房子是谁的?” 陆小生笑答:“我在一年前咬咬牙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十个月后已经涨了一倍。” 今时不同往日了,非要会打算不可,及时工作,及时享乐。 兆芳说:“我有一个朋友,一直希望拥有这样的一幢小平房。” “不难呀,附近还有十多座。” “他没有积蓄。” “啊,那不行。” 他把她带到天台,让她看那具神奇望远镜。 “都市有不夜天, 非到深夜看不到星,可是我答应令尊9时许送你返家,到你21岁时,我再请你来。” “现在呢?” “我们去吃日本菜。” 陆兆堂准时把兆芳送回去。 兆芳进门,听见父亲在讲长途电话:“……小平,一张飞机票不是问题,我马上给你汇来,可是你的健康,你还是回来医治的好,我有相熟医生。” 对方没等他讲完就挂了线。 兆芳问:“是小平叔?” 父亲点点头。 啊,他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 雷太太过来说:“他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雷远明不语,吁出一口气。 “由此可见,太过自由潇洒,经久要吃苦。” “不一定,若洛家有笔八个位数字遗产,小平可风流到老。” 兆芳回到卧室。——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吴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会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验。 来之前, 岳父叮嘱道:“君池,好来好去,盼你今晚来替我撑一撑场面。” 讲得那么客气,又是他老人家七十岁生日,君池不能拒绝,吃一顿饭而已,做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这顿饭再走。 是,吴君池要走了。 他已与妻子胡宝枝离婚。 七年前,宝枝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谈恋爱之际,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颇为富有,毕业后齐齐返回香港结婚,岳父一直喜欢他。 “君池,帮人不如帮我,益人不如益我”,就这样,吴君池进了胡氏企业。 他自问出过死力,胡氏企业上下都欣赏他,只除出胡宝枝,婚后她开始变,大学时期那略为刁蛮的娇纵变成大胆放肆,使君池难以容忍。 她从来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吴家去干什么?”话说得极之难听。 然后两年前,宝枝的大哥超文堕机身亡,造成胡家极大的变化,胡氏二老伤心之余,决定退休,整盘生意交给女儿以及一班老臣子,宝枝的放肆便进一步变为嚣张,办公室里拍着桌子骂人,有志气的同事拱手请辞,对头公司掩着嘴偷笑。 君池略劝几句,被妻子指着鼻子斥责:“我的家当,我爱怎么理就怎么理,不关你事,你有本事,别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闯一闯。” 只过了一个星期,吴君池便另谋高就。 他把消息告诉宝枝,捱了老大一个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宝技实在太特别了,那样夸张浮浅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倒似电影或小说中的歹角。 他离家出走。 不出三天,宝枝便叫律师递过离婚书,令他签名。 君池十分伤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来吴君池一无所获,许多同龄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终于签字同意离婚。 他见过岳父一次。 老人自从失去爱子之后已了无生趣,静静同女婿说:“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业十五年周年宴会上,你与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着迎宾,我真正威风八面,心满意足,如今,你们都离开了我。” 吴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寿宴,你总要来帮忙打点吧。” 吴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会来。” 此时,他岳母由看护扶出来,“谁来了,是超文回来了吗?” 吴君池鼻子一酸,“妈,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吴君池悄悄落下泪来。 所以他出现在寿宴里。 是宝枝的意思,宴会在酒店西式厅堂内举行,摆了三十桌。使吴君池讶异的是,客人他大半不认识,宝枝且带着男伴出席,态度亲热,旁若无人。 她浑身珠翠,犹如一颗明星,尖声说笑,动作夸张,吸引全场注意。 君池如坐针毯。 心底叹道:“吴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场,以后再也没有难题。” 宝枝不让他有好日子过,拉着男伴过来介绍,“我的前夫。” 君池尽量维持风度。 “唷,真没想到你还戴着我大哥送的金表,看样子胡家的女儿再讨厌,胡家的钱却真正好。” 连那个男伴都尴尬起来,觉得是被利用了,但吴君池不出声。 他怀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这样一个人物,会堕机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会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顿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齆鱼时退席,吴君池叹口气,马上可以功德完满。 整夜他只觉得有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语窃窃,不住在他耳畔响起,他一边面孔麻辣,感觉如小学时被罚站。 灯光转暗,众人起身跳舞。 吴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着脸皮坐下去。 胡宝枝与男伴正跳舞,满场飞,吴君池想趁此良机开溜。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个标致的少女已经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开身边空位请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岁左右,一张雪白的面孔,机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吴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吴君池身上僵死的细胞一只只活了过来。 少女俏皮的说:“我同我姐姐打赌要请你跳这只舞。” 吴君池问:“贵姓?” “我们姓朱。” “朱小姐,请。” 少女雀跃,跟吴君地下舞池。 吴君池这才发觉少女穿着件象牙白的蝉翼纱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这种料子,一般是新娘用来做头纱用的,叫依露申:幻觉。” 吴君池颔首,幸福婚姻是幻觉,生命也是幻觉,而他则喝多了。 少女笑说:“姐姐说你好风度,又见你没有女伴,整晚静静坐着,同一般交际草不同,真好气质,我说,我会请你跳舞。” “谢谢你。” 正当吴君池以为全世界预备遗弃他,而他也打算遗弃自己的时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没有?”少女笑问。 “没有可能看不到吧。” “说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夸张多没有信心,我到了三十岁,才不要学她那样。” 吴君池放下心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忍受不了胡宝枝。 “你看她的男伴,彷徨得要命。”少女咕咕笑。 吴君池陪她跳完那只舞。 少女说:“我可以问姐姐拿彩金了。” 她似一只粉蝶般钻进人群里。 而吴君池悄悄离去。 在停车场,被新鲜空气一吹,酒醒了一半。 吴君池,他同自己说,你要好好做人,虽然胡宝技把你当脚底泥,可是还有旁的异性欣赏你。 而且,还是那么标致的一个可人儿。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为此好转。 回到家,心安理得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来,照常回公司打理业务。 之后他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经营生意,事事顺利,连吴君池本人都诧异了,呵难道是老天爷可怜他。 离婚后,他与胡家已无联系。 胡老先生派人找过他一两次,他不愿夹缠不清,只是忍心推辞。 数年间在报上社交版知道胡宝枝订过两次婚,亦取消过两次婚约,渐渐销声匿迹。 吴君池一直没有异性伴侣。 一则经已伤心,二则没有那么多时间,创业期间需要注入无限精力时间,他往往在公司留到九时以后与美洲西岸的总公司联络。 他赚到了名同利。 不不不,吴君池并不快乐,可是,他也并非不快乐,一天工作完毕,疲倦地躺在床上,他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他所追求的,几乎已经完全得到。 他并没有追求快乐,所以,他并不快乐,也是应该的。 今日,吴君池已不必倚靠胡家,他赚得的名与利,都是他自己的。 多么值得高兴,多么心安理得。 他建立了事业,信心,以及社交圈子。 他的朋友泰半已忘却他曾经结过一次婚。 “替你介绍女朋友吧,君池,似你这般人才,没有理由找不到对象。” “我并不寂寞。” “喂,许多女子要失望了。” 那个时候,胡老先生再挽人来找他,他去了。 胡家老宅装修过,看上去仍然光鲜,胡老先生出来见他时须用拐杖,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池,你同从前一模一样。” 吴君池只是笑笑,老人面前又不好说自己老。 看护仍是随身跟着。 君池仍用老称呼:“妈好吗?” 老人唏嘘,“她终于弄清楚我们的儿子是不会回来的了。” 君池不语。 半晌他说:“爸,我们有无一门姓朱的亲戚?” 者入扮起头想一想:“没有,姓朱的多数是上海人,我们是广东人。” 这时,吴君池忽然见到门角有个小小人儿探一探头。 老人忽然笑了,“囡囡,囡囡,出来见客。” 那小人儿转出来,小小圆面孔,大眼睛,穿一袭花裙,约两三岁模样,可爱有如洋娃娃。 吴君池诧异了,这是谁? 胡老先生告诉他:“这是宝枝的女儿。” 小小女孩倚偎在外公身边,打量着吴君池。 吴君池有点困惑,她父亲是什么人,抑或,那并不重要? 吴君池伸出手去,“叫叔叔。” 差一点点,这小孩便是他的女儿。 就在这个时候,宝枝也出现了。 她胖了些,也温和些,十分客气地说:“君池,好久不见。” 君池十分感慨,自然,泰半因为他此刻已非吴下阿蒙,宝枝才会给他三分尊重。 人靠的是自已。 “孩子好可爱。” 宝技笑笑,不语。 她已无当年姿色。 吴君池看看表,“我有事,要告辞了。” “有空再来,爸爸希望见到你。” “一定。”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问宝枝:“我们家有无姓朱的亲或友?” 我们家,他仍说“我们家”。 宝校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只得想一想,“没有。” “爸七十岁寿筵,你不是请了姓朱的一家吗?” 宝枝一怔,“请客名单仍在电脑里,我叫秘书查一查,同你联络,不过,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麻烦你。” 吴君池驾车离去。 他没有回头看,他怕变成盐柱。 假使有的话,他会看到胡宝枝靠在大门处目送他离去,那小小女孩拉着她的手,母女同样的寂寞。 可是吴君池已完全忘却过去。 过两日,胡氏企业董事室的秘书打电话给吴君池。 “吴先生,当日有两家姓朱的,一家是朱鹤雅父子,另一家是朱子法一家四口。” “朱子法是否有两位千金?” “是,两位千金叫朱和与朱平。” “朱家地址在什么地方?” “吴先生,朱家经已移民,最新地址在多伦多北约区。” 吴君池抬起头,“呵。” “我会电传给你。” “谢谢。” “不客气,吴先生,我们都很想念你。” 吴君池挂上电话。 他在座位上沉思片刻,抬起头,叹口气,忙着去开会。 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可是不致于忙得使他忘记那位朱小姐。 她有那样皎洁的脸庞,无邪的笑脸,“这位先生,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那一晚,吴君池情绪低落,几乎要哭出来,被她那么一打岔,他忽然之间忘却烦恼,暂时沉醉在那只舞中。 以后的四年中,在无数劳累或寂寞的伤心夜,那张精致美丽的小脸,都给他很大的鼓励。 吴君池抓住那一点点晶莹的希望,努力地生存下来。 现在,他总算知道她叫朱平,住在多伦多北约区。 那夜,他睡得特别稳。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秘书向他报告:“周先生请的助手,现在已删滤至两名,他有要事出去了,想你今早替他见一见那两位申请者。” “改期不行吗?” “人家已经出门了。” “老周就是这样,他的助手,叫我面试。” 秘书微笑。 “叫什么名字,学历如何?” “一位叫鲁玉明,香港大学英国文学系一级荣誉毕业,兼哈佛大学管理系硕士,另一名叫朱平” 吴君池猛地抬起头来,“叫什么?” “鲁玉明。” “不,另外一个。” “朱平,红色叫朱的朱,和平的平,多伦多大学文学士。” 是她了。 这么巧,吴君池忽然有点心酸,他又有机会见到她了。 秘书说:“周先生的注解说鲁先生履历略强,但是朱小姐人非常灵活,二人都不可多得,且都是外国回流的人才。” “他喜欢谁?” 秘书但笑不语。 “他喜欢可人儿是不是,那么,把鲁君拨到我名下吧。” 秘书看看时间,“他们应该到了。” “你让鲁君尽快来上班,我不见他了,请朱平小姐进来。” 秘书有点诧异,不过沉默地依照吩咐行事。 吴君池一颗心犏l鶠c 朱平推门进来,朝他笑一笑,呵她长大了一点,成熟了一点,可是那张笑脸,仍然似早上七八点钟的阳光般明亮动人。 “你好,吴先生。” “请坐,朱小姐。” 他凝视地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人已经在他面前了,还等什么? “好吗,朱小姐。” 朱平扬一扬眉毛。 吴君池连忙清一清喉咙,“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习惯我们这种二三十人的小公司。” 朱平答:“二三十人已是中等规模的公司了。” 吴君池唯唯诺诺说:“是,是。”他有点语无伦次。 中午,他的拍挡老周回来,他斩钉截铁地对老周说:“我已决定追求朱平小姐,特此通知。” 老周被他吓得呆掉。 吴君池几时变得那般急进?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别人同我作无谓竞争。” “你志在必得。” “绝对是。” “呵,恭喜你,看样子你终于打算破茧而出了。” 吴君池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同事们得到这样的提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吴君池一开头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约朱平去吃晚饭。 席间,他发觉他的幽默感回来了,接着,是他的机智,真没想到多年埋藏不用的活泼拿出来仍然派得到用场。 朱平这样告诉他:“四年前跟父母及姐姐整家移民到多伦多,父母正式退休,姐姐升硕士,我则念大学一年,姐姐毕业后找到工作及对象,决定落地生根,我则打算回来看,我爱热闹嘛。” “拿到护照没有?” “一早就拿到了。” “爸妈可放心你一人返港?” “本来不打算放人,可是我爸很开通,同老妈说:‘老伴,百年归老,什么都得撒手’。” 吴君池笑出来,他喜欢这位朱老光生。 他试图把话题扯到正途上:“你喜欢跳舞吗?” “还可以。” “下次我们去跳舞。” “好呀。” 吴君池言出必行,周末就接朱平去跳舞。 他猜想他要比朱平大好几岁,便找了一个既有快节奏音乐又有慢舞的地方。 那一夜,音乐恰巧又奏出五十年代名曲“难以忘却”,情调优美。 朱平穿着小小黑色舞衣,成熟漂亮。 “记得这首曲子吗?” 朱平笑笑,“听过,不特别有印象。” 吴君地又提醒她,“朱平,在你家即将移民之前,可有参加过一个寿筵。” 宋平吃一惊,“那么久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是一位姓胡的老先生七十岁寿宴。” 朱平摇摇头,“我不记得。” 吴君池叹口气,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四年可能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日子。 “朱平,我在那个寿筵中见过你。” 宋平怔住,“是吗?” “你曾请我跳舞。” “有吗?”朱平睁大双眼。 “有,曲子正是今晚的‘难以忘却’。” “多么巧合。” “你与你姐姐都在那次宴会中。” “呵,姐姐有否邀你共舞?” “没有,她与你打赌,你不会请到我跳舞。” “有这样的事?”朱平一点记忆也无,她大笑,“真是胡闹,吴先生,你会原谅我俩年幼无知吧。” 吴君池呆住了。 朱平竟一点记忆也无。 看来他也不必勉强她记起往事。 刹那间吴君池心平气和。 他轻轻说:“那日你穿一袭纱裙,像个小小安琪儿。” 朱平一直陪笑聆听。 吴君池叹口气,“噫,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我该送你回去了。” 那个晚上,吴君池躺在床上,一直微笑。 朱平第二次救了他。 第一次,她使他看到希望,这一次,她释放他。 最奇妙的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曾做过那样的好事。 吴君池安然入睡。 朱平的工作成绩十分优秀,她对事情看法特别,乐意作新尝试,年轻人就是这点好,他们对工作有热忱,绝不墨守成规。 三个月试用期满,朱平与鲁玉明均加薪升职。 吴君池的伙伴老周进他房来,郑重其事地道:“阿吴,我有事相告。” “什么事?” “阿吴,你与朱小姐可有进展?” “呵,仍是好同事。” “老兄,”老周一额汗,“我还以为你激进,请你留神,我听说鲁玉明与她出双入对。” “呵,小鲁人不错,很聪明很可靠,年龄也与朱平相仿。” “你在说什么?” “你耳聋?” “阿吴,我不是听说你要追求朱平?” 吴君池沉默一会儿。 “喂!” “我弄错了,”吴君地笑笑,“我比她大一截,而且,二人兴趣也不一样。” 老周松口气,“吓得我,我以为你闹失恋。” “还没恋爱,如何失恋。” “是一场误会?” “绝对是。” “喂,”老周搭着他肩膀说:“那么,星期天到我家吃顿便饭。” “好哇。”吴君池一口答应。 老周不置信地看着地,“那么爽快,你知我干么请客?” “当然,你要替我做媒。” “你不怕?”老周瞪大双眼。 吴君池笑笑,“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完全释放了。 毕竟需要数年时间,一段不愉快婚姻造成的伤害,超乎人的想像。 不过,吴君池终于痊愈。 “我打算把小姨介绍给你。”老周说。 “不是十的小女孩吧?”吴君池担心。 老周含蓄地答:“是成熟女性,经济独立,性格大方,容貌身段学识均属一流,言语幽默,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嘿,吴君池,你看你,一表人才,事业有成,简直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快介绍快介绍。” 那少女,那身穿纱衣前来邀舞的少女,总会在他脑海里淡忘吧。 她只是一个象徵,真实世界里的朱平,又与他印象中的她有若干出入。 那日下班,吴君池跑到百货公司水晶部去挑选礼物,不管成功与否,这是谢媒礼。 他已决定开始新生活。 吴君池深深吸一口气。 时光如细沙漏过指缝,一去不回头,小平叔没有后悔吧,兆芳记得他永远晒得金棕色的皮肤……他可从来没为升职烦恼过,夫复何求?“ 不过兆芳这一代,是决不能这样放肆了。 真话: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子思近日情绪坏,动辄发牢骚。 这一天,她同男朋友日朗说:“我受不了,真正受不了。” 日朗爱恋地看着女友,笑问:“什么,什么叫你受不了?” “人性的虚伪。” 日朗吓一跳,这个题目可大了,他无能为力,只得苦笑,“子思,恒古以来,这个现象都存在,你可否置之不理。” 王日朗是个好好先生,亦系有为青年,可是子思就是嫌他不够性格,他看世事往往戴着副温和牌眼镜,事事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很少激动,这其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修养,可是年轻的赵子思还不懂得欣赏。 当下她给男友一个白眼,“什么都搁一旁,不去理它,将就地生活下去,成何体统,不平则鸣嘛。” 日朗陪笑。 不平则鸣?你叫我叫人人都叫,怕不怕吵死人?他不敢出声。 可是子思没放过他,“你心里不认同我。”她咕哝。 “子思,为何对生活不满?” 子思抬起头,叹口气,她也不明所以然。 “可是因伯父母移民去了,生活较为寂寞?” 这也许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原因。 爸妈走了之后,子思得到更多自由,况且,上个月才到温哥华探望过他们,相处融洽,不不不,不是因为牵记父母。 “公司里有点事吧?”日朗想找出结论来。 子思牵牵嘴角,公司?有可能,但不大,同事中自有牛鬼蛇神不住处张声势,张牙舞爪,为虎作伥,但子思不在乎,她家境小康,随时有条件为兴趣工作,不必加入蝼蚁竞血场面?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子思伸个懒腰,她自己也不明白。 为了男朋友?子思睨了日朗一眼,她相信日朗愿意娶她,她明天就可以结婚。 那倒底是为什么? 子思说:“我希望人们口中说的话,都是他们心中想说的话。” 日朗收敛了笑容,“子思,你不是真的那样希望吧。” “人人清心直说,少却多少麻烦。” “会吗,你真的那么想?你不怕届时天下大乱?” 子思问:“照你说,倒是人人说谎的好?” “不,同一句话有许多种说法,社交礼貌是一宗学问,我们何必为无关紧要的事令人难堪。” 子思忽然明白是什么事令她生活烦腻了。 日朗老是同她唱反调,人家说的情投意合,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 日朗老成持重,成日诲人不倦,使子思深觉无味。 此际子思用手撑住下巴,打一个呵欠。 同他在一起,渐渐使她提不起劲来,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日朗并不是笨人,他却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老是得罪女朋友,他明明爱她,却不懂得事事附和她,使她开心。 今日,为小事又闹别扭,不过是作为闲谈的一个题目,何必同她认真。 日朗于是抖擞精神,扯起笑容,“倘若有一种药,服下之后,人人讲真话,那才一奇呢。” 果然,佻皮的子思笑了,“是中药或是西药?” “谁知道,也许只是咖啡加荔枝蜜,可能是怪医的新研究结果,更也许是巫药。” 子思说:“我希望听你对我讲真话。” “我的真心话是,子思,我爱你。” 子思满意的笑了。 其实日朗的真心话还有“子思,你若愿意长大就好了,此刻的你无聊幼稚如一个孩子,长此以后叫我怎底有精力耐心服侍你。j 幸亏没有那种叫人讲真话的药。 过两日,子思同表姐承方午膳,又提倡人人讲真话。 承方说:“子思,我劝你快同日朗结婚,生两个孩子,保证你忙得不再为真话或假话烦恼。” “承方,你变了,从前的你充满理想,现在,你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承方听了这话,一口茶直喷出来,伏在桌子上,笑得不能抬头。 子思悻悻道:“我若找到那种真话药,第一个先喂你吃下去。” 承方用手帕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才不吃,你留给自己吧,我的天,你真幸福快乐,能为这种小事烦恼,唉,子思,我却为升职的事烦得头发都白了。” 子思忽忽吃完那顿乏味午餐,与表姐告别。 他们都变成大人了,得过且过,但求三餐一宿,荣辱不计,真话当假话,假话当真话。 回到公司,子思看到某女同事正在展览适才逛公司买回来的新手袋。 子思心中嘀咕:难看死了,这一只牌子的手袋银行区足足有三十万只,又贵又俗。 可是当那位小姐过来问子思好不好看的时候,子思居然听见自己回答:“很适合你。” “你呢,你可有意思买一只?” “我?我舍不得。” 话一出口,子思便讨厌自己。 承方讲得对,有了真话药,她先服一百颗。 下了班,子思还有一个会,会议完毕,满城的霓虹灯都已开亮。 她没有立刻回家,跑到附近熟悉的酒吧去喝一杯松弛神经。 本来想叫日朗出来,可是只觉与他无话可说,便独自坐着喝闷酒。 “这位漂亮的小姐,好吗?” 哟,有人吊膀子。 子思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高高黑黑英俊的年轻男生。 那位男生轻轻坐下来,“寂寞嗳?” “还好。”是子思的答案。 她并没给他任何鼓励。 可是接着,子思诧异了。 那个英俊的男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有你要的药。” 子思怔住,药,什么药? “一百元一颗,这里有二十颗,现金交易。” 子思呆呆的看看他。 那男子说下去:“一粒有效一小时。”他把一小包药丸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东西,”子思低声喝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拿走!” 那男子仰起头大笑,“我以为你要听真话,”一手抄起药丸,“算了。” 子思一听,忙不迭按住他的手,自皮包取出钞票。 那男子冷笑,“现在要双倍价钱了。” 子思怕失之交臂,立刻如数付他。 他把钱收好,刚想走,子思拉住他,“吃了会讲真话?” 那男子甩掉她的手,“小姐,公众场所,拉拉扯扯,有什么好看。”转身走了。 子思气结,低头拣起那包药丸。 刚在此时,日朗走进来,“你果然在此,你同事猜得不错。” 子思看着日朗,这是个好机会,她静静把一颗药丸放入啤酒杯中递给他。 日朗正口渴,就杯子喝一大口。 这时子思才担、心起来,陌生人给的药……不会有什么事吧,她按住日朗的杯子,有点紧张。 谁也猜不到日朗的反应来得这么快,他看着子思说:“你总是叫我担忧,什么时候替我分忧呢?” 子思啼笑皆非,“你有什么忧?” “嘿,子思,你与我走了那么久,竟不知我的心事,真不知道是你的成功还是我的失败。” “有话请说,别诸多讽刺。” 日朗叫了杯拔兰地,一口喝尽。 “我年届三十,尚未成家,工作成绩平平,家庭负担酷重,父母弟妹都指望我经济援助,女友永远似少不更事……我心事重重。” 子思呆住,来了,来了,真话来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日朗以这种语气同她说过话。 接着王日朗长长叹口气,目光呆滞,“奇怪,我从不诉苦,这是怎么一回事?” 子思按住他的手,“我是你女友,你有心事,对我说是很应该的。” 啊,这样体贴成熟,日朗感动起来,握住子思的手。 莫非是他的错?他一直把她当小孩,她当然趁机大大幼稚一番。 “子思,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许配你不起。” 子思温柔地说:“你以为我有三只眼睛?” 日朗笑了。 “罢哟,日朗,有事大家商量,你总有升级的一天,弟妹一定长大独立,我最多不再与你拗撬,行了没有?” 二人在那一个黄昏的交通,比过去三个月加在一起还多。 “我送你回去。”日朗喝了酒,不便驾车。 在车上,日朗忽然又讲了真话:“子思,我喜欢你长头发,此刻你那短发真难看。” 子思不动声色,“你喝多了。” 日朗不作声,再过一会儿,他已呼呼入睡。 子思吁出一口气,原来真话那么难听。 她情愿听,“子思,你剪了短发好不英姿飒飒。” 到了王家,子思打电话上去,自有日朗的弟妹来把他接上去。 子思头一次留意他弟妹的表情,看到了明显的敌意及不满。 他们希望大哥留在家中继续帮助他们吧,还有,对骄纵的子思,也觉得难以相处吧。 子思静静离去。 她伸手到口袋去,摸一摸那包药。 她有点害怕:子思子思,你真想听每个人心中话,你受得了吗? 第二天,日朗道歉电话来了,“子思,昨日我发过牢骚?我发酒疯了。” 子思十分虚伪地答:“没有呀,别老念念不忘昨夜,今日才最要紧。”空洞得几乎在电话中听到回音。 但是日朗却放心了,“下午再找你。” 同事悦华进来,随口说:“你这件外套好看极了。” 子思抬起头,“真的,是真话?” 悦华笑,“这种小事,骗你作甚?” “客套是社交礼貌。” “那当然,要是外套十分丑陋,我至多不出声,既不是叫我穿,又不是逼我买,何用我意见多多,我最讨厌就小事肆意批评他人的人。” “悦华,你真成熟。” “是吗,我自觉不够圆滑,我手下咪咪要跳槽,问我意见,我竟老实告诉她,她羽翼未丰,失败成数甚高,此刻她骂我狗眼看人低呢。” 做人真难,子思默然。 悦华感慨,“不该讲真话,她要走,让她走,也不必说假话,祝她前途似锦,不就算数。” “真的,前程似锦总错不了。” 悦华说下去:“渐渐我怕应酬,社交场所,说的都是虚伪客套,明明那位老太太打扮得似个老妖精,还得褒奖她有品味,其实心中鬼叫,妈呀,五十多岁的婆婆还穿泡泡裙,发边别一朵花,饶了大家吧。” 子思有同感,“又不是为生活,何用自苦。” “唔,下了班索性休息,听听音乐,看本好书,与家人相处好过。” “悦华,你这番话真有意思。” “净说真话行不通,但不愿说假话,唯有下此策。” 讲那么多假话干什么呢,明知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一味恭祝老人万寿无疆,那位女士早已年老色衰,硬是称赞她风韵犹存,简直是骗子。 周末,承方来小坐,子思想,听听你的真话也好。 “来,承方,喝一口我妈炖来的鸡汤。” 承方取笑,“这么好心.里头没有蒙汗药吧。” “有,一喝下去,就讲真话。” 承方喝一口,“子思,我妈是你妈的姐姐,可是姐妹俩命运差个十万八千里,你父亲长袖善舞,爱惜家人,你们母女生活丰足幸福。我妈失婚,独自撑一头家,苦涩不堪,我自费留学,起步迟了多年,唉。” “承方,大器晚成。” “子思,最辛苦的时候,我真不想见到你,都说我俩长得像,可是运气差天共地,我哪点比不上你呢,有时见你父母对你百般迁就,心中真不好受。” “你妒忌?” “没有,我只是感慨万千。” “你有没有讨厌我?” “当然没有,咄,福气好又不是你的错。” 没想到承方的真话也那么可爱。 “喂,这鸡汤里可是搁了人参,味道苦苦的。” “人参也帮不了我,还是那么笨。” “聪明无用,”承方说:“聪明人永远服侍笨人。” “聪明是种享受。” “事事看个通明,料事如神,有何乐趣?” “承方你真有意思。” “我非有点智慧不可,否则如何在社会立足,你不同,你再无聊,人们也会包涵你,”则给你父母面子,二则你自给自足,毋须理会别人怎么想。” “我……也不致于一无是处吧。”子思嚅嚅问。 “谁去研究这个问题,唉,好累,你不介意我打个盹吧。” 子思十分感慨,她一向佩服这个只比她大半岁的表姐能干聪明,没想到她满腹辛酸,看情形,所有成绩均是超出十倍血汗换回来。 子思有点羞愧,她取过鸡汤喝一口,还没放药呢,表姐已经说尽真话。 家庭环境不一样,少年时期子思的父亲已经告诉她:“囡囡,做任何一件事,如要做得出色,均十分吃苦,世上已有许多才俊,囡囡,你不如留在父母身边,做个乖女儿好了。” 既然如此,子思便顺理成章成为一个乖女儿。 一事无成。 陪父母周游列国,逛街看戏,其乐融融,亲友间有人看不过眼,也会笑着讽刺:“子思的生活是理想的退休生活。” 子思只考到瑞士那种二年制学仪态烹饪的学院,算是镀了金。 同表姐不能比。 傍晚,承方睡醒离去。 子思一个人看电视,忽然听得门铃响。 是承方忘了什么回转头来拿吗? 门外站着的是王伯母,哪个王伯母?王日朗的母亲。 “伯母请进来,怎么不预早通知我来接你,同时好准备茶点。” 王伯母微微笑,“迟早成为自己人,何必多礼。” 子思还是斟上香茗。 “子思,恕我开门见山,日朗说,他打算结婚。” 子思呵一声,“他有说是同我结婚吗?” 王伯母没好气,“当然是你。” “呵,那关我事,请伯母把话说下去。” 王伯母长叹一声,“子思,人穷志短。” “伯母,有那么好的子女,伯母不穷。” 伯母总算露出一丝微笑,“你说得太好了。” 她到底想说什么? 看她表情,她像是来说真话的,可怕,世上最可怕的是真话。 “子思,日朗很烦恼呢。” “为什么,因为有第三者?” “不是,他怕齐大非偶。”王伯母双目炯炯地看着子思。 子思只得报以微笑,“伯母把我看得太高,我也不过是自食其力的一名打工女。” 王伯母可不理她,自顾自说下去,“我们家需要日朗,他不能离开家。” 子思忍不住说:“那么,有烦恼的不是日朗,而是你们。” “父母弟妹的事即日朗的事。” “那么,此事与我无关,你找日朗商量解决即可。” 可是王伯母并无适可而止,她斥责子思:“你采取这种不合作态度,将来如何入我家的门?” 子思像吃错了药似回答:“喔,我干么要进你家的门?” 王伯母马上站起来,自己打开门离去。 子思看看钟,她前后逗留了十分钟。 黄昏,日朗来了,“我妈来同你开过谈判?” 子思点点头。 “你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子思忍俊不住,“那真是社会的错。” “子思,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 子思说:“王伯母担心的不外是你弟妹的学费及生活费,付给她,即可赎身。” 日朗瞪大双眼,“那我们如何生活?” “我这边有,如果有机会结婚,何必分彼此。” “不不,我不可以接受。” “王日朗,你想想清楚吧。” 日朗没精打采的走了。 承方知道此事,十分感慨:“瞧,女子有妆奁多好,随便嫁什么人都可以。” “表姐,你也挣下不少了。” 承方露出一丝笑,“你是真的不必进他家的门,彼此不投机,去串什么门,自己弄个小洋房,谢绝探访。” 子思问:“日朗会接受我的建议吗?” 承方答:“我劝你不必担心。” 子思知道承方根本不觉得日朗有什么了不起。 她俩坐在酒吧里痛饮。 承方说:“什么世界,像我们这样花容月貌,锦绣年华的女子,竟无男伴。” 子思笑得打跌。 “最近你听了那么多倔直的真话,耳朵有无受伤?” “我对人生改观,开始觉得虚情假意自有存在的价值。” “王伯母的真话多难听,无理取闹,强词夺理,句句针对她个人利益。” “这种母亲是很多的。” “对,将来,王日朗仍然照顾父母弟妹,你则照顾王日朗及其子女。” “无所谓。” “伟大。” “伟大的是家父,他并没有限制我怎样花钱。” 这时子思猛地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跳起来,扑过去,扯住那英俊小生的衣袖,“喂,你!” 那男生立刻把她拉到一边,“小姐,有话慢慢说。” “你记得我是谁?” 那男生倒也坦白,“不记得。” “我是同你买药的那人。” “药,呵,是,药,你还要吗?我此刻没有,明天同样时间我交货给你。” 子思啼笑皆非,“你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哟,小姐,你难道不知道?” “说!不然召警来查清楚。” “小姐,”那男生把脸拉下来,“你恐吓我?我若没有斤间,也不会在此地出没。” 子思不肯让步,“大家都有后台,不妨说老实话,到底是什么药?” “你以为是什么药?” “真话药?” “什么?”那男子笑出来,“小姐,你喝多了,我卖的是货真价实兴奋剂,令你飘飘欲仙。” 他挣脱了子思,走开,晃眼间在人群中消失综迹。 这时承方上来拉住子思,“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不,我同此类人没有纠葛。” “太危险了,连话都不可说。” “是。” “走吧。” 子思终于把药拿到化验所去,报告出来了,只是极普通的多种维他命丸。 子思这才放下了心。 她已不再渴望听真话,便把维他命九扔掉。 王伯母又来了,这次笑容满面,“子思,你劝过日朗了?真谢谢你,他回心转意,已把弟妹整笔教育费转到我户口名下,难怪人家说,好媳妇胜过好儿子。” 这当然是假话。 真话是:我目的已达,也犯不着开罪你,你既然吃住都靠自己,也亏你想得开。 子思也以假话回敬:“日朗是长子,自应照顾家庭,是伯母把他教得好。” 真话是,您老肯息事宁人,再好没有,以后这里没你事,少发表意见。 “婚期订在什么时候?”王伯母讪讪问。 “明年吧。” 十划都没有一撇呢,必定旅行结婚,半桌酒都不请。 子思把王伯母送出去。 假话似润滑剂,不过要用得适可而止,加得太多,当心滑出去摔跤。 第二天上班,上司雷女士走进来,子思一看,心中叫一声苦,怎么搞的,哪个无良的售货员叫她买这条金光闪闪的短皮裙? 雷女士得意洋洋问子思:“还可以吗?” “很活泼很神气。”子思骂自己埋没良知。 “我想,现在不穿,以后就没机会穿了。” “真客气,诚然,再过三十年,也许就不能穿了。” 雷女士满意地笑。 “对,子思,你那计划书写得不错,继续努力。” 雷女士走了以后,子思只觉双耳发烫。 可是渐渐那种麻辣的感觉消失,她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假话说成习惯,也同真话无甚两样,不过,假话不能说得太多,不然假话会被人知道是假话,有限度,适可而止地说,假话即可乱真。 从厌恶假话,到掌握到讲假话的心得,才花了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子思自觉甚有成就。 她却感慨了,深深叹口气。 忽然之间,她不再执着,句句真实,句句伤人心,谁还会同她来往。 不如学着所有人一样,在适当时候,客客气气,说说好听的话。 她拨电话给日朗:“天气那么好,要不要出来略谈婚姻大事?” “我马上出来。” “你不是在上班吗?” “告半日病假好了。” 又是假话。 只要对她有益,管它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神 女神: 几个大男孩在宿舍聊天。 李自林率先谈到他对未来对象的条件。“要同等学历,我不喜不读书的女孩子。” 吴兆开说:“样子须甜美,身段也要好。” 许保俊却道:“要养得活自己。” 伍时照讶异问:“你不打算养妻活儿?” 许答:“非也非也,你有所不知,到了今日,尚有一种认为生活费用必须由男方包起的无志气女性,十分讨厌,不合我意。” 他们四人坐在地上,吃花生,喝啤酒,快毕业了,也顾不得宿舍守则。 “四年大学生活,过得真快真开心。” “有人不喜欢读大学。”伍时照咕咕笑。 “对,麦子玮去了何处?” “子玮到郊外写生去了。” “他这个人真有意思。” “子玮出污泥而不染。”吴兆开十分钦佩。 “谁是污泥?” “你,你,你──”许保俊指着他们。 李自林笑说:“还有你。” “是,还有我,我不是子玮。” 伍时照答:“我也不是。” 干脆承认,倒也老实。 “子玮对男女关系是有幻想的。” 李自林微笑。“可惜他还没有找到他的女神。” “女孩子不是神。” “子玮可不知道。” “女孩子喜欢闹意气、使计谋、她们小器、妒嫉、,还有爱奴役男性。” 他们都点头称是。 “要利用她们的弱点,才能取得上风。” “愿闻其详。” “女性的弱点是过分自信、憧憬爱情。” “说得好。” “千万不要让她们得偿所,否则,被她们牵着鼻子走。” 大家哈哈笑起来。 “子玮却把她们当女神,那还不注定吃尽苦。” “子玮须要学习的很多。” “喂,我有一个主意。” 大家看着李自林。 李自林压低了声音,在同学耳畔说出他的主意。 同学们笑了。 “不大好意思吧!” “有点恶作剧。” “我怕子玮会翻脸。” 李自林略微惆怅。“毕业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玩。” 伍时照马上说:“好,我们就同子玮开一个小小玩笑。” 吴兆开说:“反正没有人会受到伤害。” “我保证不会。” 大家觉得累了,伸懒腰,打呵欠。 这个会就这样散了。 过两日,他们结伴打网球,这次,麦子玮也在。 人比人气死人,那班男生也算得高大英俊,可是麦子玮却比他们多出一股书卷气,显得温文尔雅。 休息时吴兆开问:“写生可有成绩?” 子玮笑笑。“我不过藉此减压,乱涂。” “真的,大考将临。”伍时照说。 “越读越无把握。” “你呢,子玮?” “我还不是同你一样。” “子玮一直名列前茅。” 这时,有一个穿短裙的女孩子走过,大家的目光跟着转过去。 然后,随着女孩背影在角落消失,目光又转回来。 “皮肤太黑。” “腿太粗。” “都好象没有腰。” 子玮听了,不禁骇笑。“不要这样批评别人。” “我们不过讲出事实。” “人总有缺点,女生批评起男生来,更不容情。” 这时,李自林朝小吴、小伍他们使一个眼色,大家领会了,轻轻咳嗽一声。 李自林说:“说到外型,当然无人能及秀瑜。” 许保俊颔首。“我那表妹,走在街上,时遇星探纠缠不已。” “不过她眼角高,”伍时照说。“对我们不瞅不睬。” 麦子玮听到这里,十分纳罕。“小许有这样一个表妹?” 小许讶异。“你没见过我表妹?难怪,一放假你就去写生,同秀瑜一样。” “她也喜欢画?”麦子玮意外。 “她有作品拿到皇家美术学院参展。” 子玮追问:“画何种派系?” 这也难不倒许保俊,他不慌不忙地答:“新写实派。” 子玮呵地一声。“是念美术的吗?” 李自林抢着说:“秀瑜读建筑,明年就毕了,是不是?” 伍时照给一个暗号。“十四岁便中学毕业的她,幼时被视为天才儿童。” 麦子玮到这时才说:“你们都见过她?只有我不知道你有一个那样的表妹。” 吴兆开说:“一个女孩子太完美了,不像是真人。” 李自林说:“才怪,秀瑜调皮得不得了,专爱开玩笑,游泳潜水是高手。” 子玮问:“有无照片?” 许保俊搔搔头,自口袋摸出皮夹子,掏出一张小照。“合照人头太小,你看看。” 子玮取过一看,人面只得指甲大小,可是已看得出是大眼睛美女,一脸爽朗的笑容。 他们正待子玮有所反应,忽然有人过来请他示范发球。 他走开了。 同学们立刻围到一起。“是谁的照片?” “全靠电脑帮忙。” “给我看。” “哗,是美女。” “这里还有几张个人照。” 吴兆开笑。“这样的女孩何尝不是我梦寐以求,可惜不是真人。” “真人哪有这样完美:读书好会变书呆子,卖相美则骄纵不可一世,家庭富有者不知米价……我看穿人间无十全十美之事,所以降低要求,不亦乐乎。” 李自林说:“麦子玮顶好,品学兼优,富同情心,又肯帮人。” “可惜笨了一点,他几乎相信世上有雷秀瑜这个人。”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伍时照说:“下次见了他,就同他说,这不过是一个玩笑,还有,娶妻求淑女,要求不必繁复。” 这时,李自林忽然问:“婚姻是注定的吧?” 吴兆开答:“照我父母的说法肯定是。” “怨偶甚多。” “两个人长期相处,根本十分困难,须极端无私才做得到。” 几个大男孩点头。 “对,明天的象棋比赛,你来不来?” “不来了,又无美女可观。” “只有美女才能吸引伍时照。” “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对?” 过两日,麦子玮正在电脑上找资料,许保俊来找他。 “史蔑夫说我交不足功课,不即时补出来的话,不获准考试。” “欠几篇?” 许保俊数出来。“借我抄一抄。” “反正是印表机印出,你换个名字就行了,我替你准备好,你过两日来取。” 许保俊感动。“你对我真好。” “难道看着你进不了试场吗?” “不过,子玮,抄功课到底不光荣。” “我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史蔑夫的功课排山倒海,谁吃得消。” “只有你交得足。” “我?我无事可做。” 许保俊再谢,刚要退出,子玮叫住他。 “保俊,你的表妹住什么地方。” 小许僵住。 糟,才问他借功课,又不好说世上无此人,只得支吾地答:“加拿大的多伦多。” “是在麦基尔读建筑吗?” “嗯──呃──是。” “暑假会不会回来?” “可能,对,要问一问才知道。” 麦子玮顶认真。“届时,可否介绍我认识?” “没问题,子玮,功课好了你通知我。” 一溜烟那样逃走。 李自林知道后抱怨他:“你看你,越拖越麻烦,我问你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表妹给他。” “抄完功课才揭晓未迟。” “自私。” 小许一个劲儿赔笑。 功课借到,交出去,顺利过关。 许保俊早已把一切丢在脑后,一日,忽听得麦子玮腼腆地问:“不知她是否很骄傲?” “谁?”小许莫名其妙。 “你表妹秀瑜。” 嗄? 麦子玮还记得有这个人。 许保俊傻了眼。 “记得,你答应介绍我认识。” “这──” “她是否骄纵?” “呵,不不,她平易近人,最爱帮人。” 糟,越说越像真的,可见这个谎言同所有谎言一样,开头之际,是无碍的白色的,但到了某一程度,它忽然有了生命,自己发展起来,不可收拾。 只听得麦子玮问:“她喜欢看何种电影?” “不知道。” “你没与她去看过电影?” “好象喜欢希区考克全套。”他胡诌。 “那很好,不至于高不可攀,又懂艺术其实是最佳娱乐。” 小许松了口气。 “又喜欢看谁的小说?” 小说叫起来。“这要待你自己问她。” “你一点印象也无?” “好象是勃朗蒂及费兹哲罗。”支吾以对。 幸亏这个时候吴兆开赶来。“小许,你一味怪叫干什么?” 麦子玮笑。“他对表妹无甚了解。” 小吴一听表妹两字,也是一怔,只得苦笑。 他擦擦鼻子。“女孩子总是刁钻古怪,只把最好一面给我们看到,打扮得最漂亮,装作得最斯文才走出来。。” “是呀,谁知她们真面目如何。” “我表姊已结婚十周年,丈夫还以为她是小可爱,我们统统知道她凶悍得不得了。” 麦子玮好气又好笑。“几时说起妇孺的坏话来。” “子玮,你太天真,迟早要吃亏。”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对异性,你虞我诈,才是上策。” “那样虚伪,行得通吗?” “那才好玩呀,她等你电话,你偏不打去,让她心焦,等她驯服,须知她们最终目的不过是想结婚,故意卖一下关子,摧毁她过强的自尊,那么,日后才好相处。” 说罢,吴兆开狰狞地笑。 麦子玮没好气。“那么有办法,年头还是被林美美丢弃。” 许保俊大笑。“他痛不欲生之余才得到女孩纵不得这个真理。” 吴兆开颓然。“可不是。” 子玮说:“寻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与追求学问一般重要。” “子玮一切以求学问的标准为依归。” 接着,二人胡扯一顿,捏着一把汗告辞。 彼此埋怨。“一早应说表妹已经结婚。” “下次,下次告诉他。” “大考完毕才揭晓吧!” “对现在再也没有心情理这个。” 是为子玮着想?当然不,几个人当中只有子玮知道功课的来龙去脉。 由子玮画出温习范围,逼着他们熟读,累得他们东歪西倒。 到了考试前一晚,几个人预备通宵死读,只见子玮拿着球拍走过。 李自林瞠目问:“到什么地方去?” “打球。” 只有胸有成竹才可以如此潇洒。 伍时照笑说:“此人实在讨厌,一日有他,一日显得我们无能。” “可是他智力发展不平衡,对异性一筹莫展。” 李自林看着吴兆开。“你呢,你可算女士杀手?” “我至少打过败仗。” “这很重要,经验万岁。” 嘻哈笑作一团。 不过,四只捣蛋鬼都承认是次大考没有麦子玮情况会完全两样。 考完之后,麦子玮也老实不客气地问:“怎么酬谢我?” “恩是一定要报,你说吧!”李自林十分慷慨。 准备四人合份送出一只金表。 谁知子玮说:“把雷秀瑜电话地址给我。” 四人面面相觑。 许保俊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子玮,有一件事,早就该同你说。” 子玮似笑非笑地看住他。“什么事,良心居然发现了吗?” 小许咳嗽一声。“子玮,秀瑜我表妹已经有了对象。” 子玮沉默了。 气氛有点僵。 小许说:“她是那种一男之女,她不会再出认识新朋友。” “这是正确的做法。”李自林抢着说。 伍时照也说:“她不会四处卖弄魅力,我知道有许多女生觉得身边异性越多越好。” 子玮问:“她的男伴,是个好人吗?” “好,好得不得了。”小许忙不迭答。“品学兼优,又是运动健将,暑假两人将往黄石公园度假。” 子玮走开了。 他们几个人彼此埋怨。 “看子玮多失望。” “真不好意思。” “就此打住,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 “我本来想告诉他,我们口里十全十美的女神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宜降低标准,实事求是。” “好了好了,速速忘记此事。” 行过毕业礼,交换过通讯地址,大家分道扬镳。 都知道以后都不可能找到这样无私的朋友,不禁略感凄惶。 以后,行运之际,朋友会多些,落魄之时,朋友则急急自动避开。 而所谓朋友,也不过是猪朋狗友,酒肉朋友,衰友损友。 许保俊回到家,十分惆怅。 父母问他:“打算找工作吗?” 他答:“打算环游世界,报答自己。” 父母相视而笑。“读书真辛苦,难为你了,我们家山有幸,才出了你这样好儿子。” 许保俊知道父母在挪揄他,不敢出声。 他父亲接着说:“大伯找你去帮忙呢!” “大伯那间出入口行多狭小骯脏。” “听听这是什么话。” “去看看,当做实习。” “咦。” 母亲说:“没吃过苦的人统统一个口气。。” “让他轻松一个暑假吧!” “不行,耽搁下来,整个人懒懒,四嫂的儿子这一休息就是八年,二十六岁了还待在家中。” 许保俊只是沉默抗议。 他父母继续聊天。“保俊的七姑丈回来了。” “鸟倦知还。” “爱妻病逝,他伤心过度,才携女远走他乡。” “听说那女孩子长得与母亲一样聪明伶俐。” “也回来找工作吗?” “相信是。” “不知保俊可记得这个表妹。” “大家庭,亲戚多,也许见了面才认得。” 许保俊到大伯的出入口行探访,一进门,便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 那女孩穿极普通的白衬衫与卡其裤,可是说不出的飘逸秀丽。 她含笑转过头来,小许只见到一双晶光灿烂的大眼睛。 好脸熟,这是谁呢? 大伯笑道:“保俊,还记得七姑丈的女儿修儒吗?” 许保俊瞪大了眼睛,这表妹与他假制的电脑照片何等相似。 她已经伸出手来。“保俊,你好。” 小许张大了嘴,半晌才问:“这么些年,你躲在何处?” “在麦基尔读建筑呀!” 他更加吃惊。“闲时有什么嗜好?” “到郊外写生。” 太惊人了,与他模拟的假表妹简直有九分相似。 “有无男朋友?” 修儒骇笑。“保俊,你真是有话直说。” 大伯在另一边笑说:“年轻人见了面,真好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如果没有男友,我介绍一个人给你。” 修儒笑。“啊!我可不担心做老姑婆。。” “不,这人一生在等你这样的女孩。” 修儒笑不可抑。“一生?他几岁,有六、七十岁了吗?” 许保俊汗颜,太夸张了,大家不过二十出头,怎么可以用到一生这种字眼。 “总而言之,我知道你们必是一对。” “保俊你还是老脾气,坐下慢慢谈,大伯希望我俩同时来帮忙,你说如何?” “大伯卖的是建筑材料,正与你有关。” “你念工商管理,也是好帮手。” “我会考虑,不过,表妹,我那同学,姓麦──” 修儒打断他。“你来看看大伯这些存货该怎样推销出去。” 她似无兴趣结识男朋友。 可是小许已经联络上麦子玮。 “我表妹回来了。” 子玮抬起头。“与男朋友一齐吗?” “不,这是另外一个表妹,来,同我们一喝下午茶。” 子玮笑。“我约了人。” “别吝啬时间,你难道没有好奇心?” “我想认识的,只有一个叫秀瑜的女孩子。” 许保俊想叫:她就是她。 子玮终于勉强答允。“好吧,星期天到你家。” 只有许保俊一个人起劲地安排约会。 他买了水果、白酒、糕点、鲜花,准时在家等候客人大驾光临,小许有点赎罪的意思。 麦子玮迟到,还好女客比他更迟。 子玮精神不大好,状态欠佳,同平时那种慑人的飞扬神采相差好远。 “怎么了?” “家母身体有点不适。” 小许斟杯酒给他。“松一松。” “你表妹常常迟到?” “今天不知发生什么事。” 门铃一响,人到了,小许去启门,看到一张疲倦的面孔。 “车子拋锚,折腾了个多小时,总算拖进车厂。” 糟,两个人都心情不好。 见到对方,只不过淡淡招呼一下,各归各坐着听音乐、喝闷酒。 半小时后女友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小许着急。“喂喂喂──” 修儒笑笑。“下次有机会再喝茶。” “我叫子玮送你。” “不用了。”她走出大门。 小许跌足,他办事从未如此失败过。 转过头来同子玮遻:“她就你要找的人呀!” 子玮自斟自饮。“是吗?我看不像。” “唉,错失良缘。” “不会啦,你看她,又倦又躁,分明受名利所累,神情骄傲,哪里看得起我这种无声无嗅的小子,还有,她掉转头就走,一点意思也没有,算啦!” 子玮倒是待了整个下午,越谈越起劲。 许保俊的情绪也渐渐平复。 你看,子玮爱的是一个假人,看到真人,反而不能接爱。 因为假人没有阴暗面,真人总有心情不好、状态欠佳的时候。 他惋惜。“修儒平时不是这样的。” 子玮却已说到工作上的得失。 “喂,别说我不把表妹介绍给你。” 子玮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同学。“我仍然在等待雷秀瑜。” 许保俊不知说什么才好。 麦子玮却喃喃自语:“随着岁月增长,她一定更加成熟懂事,你说是不是?” 许保俊不乐观。“不一定,生活上挫折最能教人苦涩不安,而无论是谁,总会为琐事烦恼,女性年纪大了,必然失却少女时甜美。” 子玮伸一个懒腰。“希望我有机会结识她。” 许保俊不再担心,他知道子玮有一日会放弃寻找女神的理想,我们都曾经走过这条路。 竞投: 孔少亮年轻、沈静,长得美,高身段,还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家庭富裕,在纽约大学读经济及东方文物系,毕业后由父执辈介绍到姬斯蒂拍卖行做学徒。 叁年后已升到经理级。 女生条件太好,对择偶是一种妨碍,对自己要求高的人,对伴侣要求自然也不简单。 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层次是不一样的,物质上什么都有了,眼角渐高,揉不下一粒沙。 孔少亮在日常生活中还算随和,与同事们也合得来,一个人独自在纽约,已住了多年,公寓在中央公园北端,由母亲早二十年置下,步行可往上班。 她一直没有固定男友,许多约会都叫她心不在焉。 坐在餐厅,身子作小心聆听状,可是耳朵却在听邻座谈话,有时,那位男士教她暗暗打呵欠。 她渴望恋爱。 咚一声入爱网,昏头转向,一听见他的声音,浑身震,还有,他的手若轻轻触及肌肤,她便酥软…… 下雨天,在露台上看向公园一片葱绿,她倚在窗框上,很久很久不动。 工作很忙,最近,一位著名的夫人,遗物被取出拍卖,姬斯蒂行有幸接到这宗生意,少亮负责跟老板汤默生安排一切事宜。 汤默生是位经验丰富的中年女士,笑道:“看,只要宣传得好,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传奇。” 少亮微笑不语。 “夫人其实拜金,那样优雅光辉的外表之下,也有阴暗一面,她喜疯狂购物,同一款式鞋子一口气可买十多双,这种人,通常因在生活中得不到乐趣而转向物质,若非精神不妥,即是寂寞,依我看,夫人是寂寞。” 少亮不语。 “不管它了,我们抽佣百分之十,由买家支付,稳扎稳打,收入超过一百万美金。” 接着一段日子,他们为宣传忙碌,订目录、做海报,以及上电视宣传。 少亮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抖擞精神,与同事忙至深夜。 不少人暗暗问:“那穿叁个骨袖子套装,蜜色皮肤东方美女是谁?” 少亮特别喜欢叁个骨袖与裤子,配小圆头平跟鞋,十分好看,有种五十年代淑女味道,那种温婉今日早已消逝,特别值得回味。 在预展会,少亮看见了他。 华裔、高大、英俊、富有,少亮知道他的背景之后,十分诧异,心想:这样人才,只有在爱情小说中才会找到,怎么在现实世界出现? 最重要的是,他是无名士。 呃,不是无名无姓,而是指尚未被所谓社交界捧红,他从未摆姿势给任何周刊拍过照片,从未接受过报章名人版访问,多么难得! 法国大画家狄嘉说过:“成名真是好事,如果可以维持不为人知的话。” 王为训做到了这一点。 他的豪宅、他的游艇、他的生意规模从不暴露人前,可是王氏化工的功绩人人皆知。 他同汤默生说:“对不起,娣娣,我记错了日子,我不是想来这个预展会。” 汤默生立刻唤少亮。“王,我介绍一位同事给你认识,你们同是华裔,而且是上海人。” 王为训笑道:“孔小姐,好。” 他也呆住了。 忽然间眼前有许多光与影,他定定神,别转面孔,稍微过一刻,才与她攀谈,心中有无名的喜悦,说完正经事,仍不愿离去。 汤默生说:“王对摺扇有兴趣。” 王为训更正。“应是家母才对。” 少亮答:“我们的收藏不错,请过来看目录。” “明早的拍卖由少亮主持,你若没空亲来,用电话投标好了。” “不,我亲自来。” 两人沉默片刻,稍后,王为训离去。 汤默生说:“英俊,非常富有,兼有生活情趣。” 少亮抬起头。“没有缺点吗?” “有。” “请问是什么?” “已婚。” 啊! 汤默生说得很有趣。“可是每个人都结了婚,他又不知道今生是否可;碰到,怎么等一辈子呢,已婚不是问题。” 那晚,孔少亮在露台站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他已经进入会场。 少亮看到他,向他点头,不知怎地,一边腮无端端红起来。 拍卖会开始了。 书记宣布:“十八世纪西班牙摺扇一把,底价二千六百美元。” 那是一把黑色大摺扇,海龟扇骨,黑色麻纱镶面,难得的是百多年古物,一点破损也无,扇面上用金色描绘着大花。 王为训扬扬手,这一举手,表示将底价抬高两百美元。 电话中有人与他竞投,不久,扇子售价已达五千元。 另一方放弃,少亮在台上说:“五千元一次,五千元两次,五千元叁次,售出,谢谢。” 她是学徒出身,叫卖技术是那个时候学会。 两小时后她把拍卖会交给同事,她走到王为训座位处。 王为训立刻站起来。 什么都好,就是已婚。 “对旧家具有兴趣?” “没有。” “那么,来喝杯咖啡吧!” 王为训凝视她。“我正在等这句话。” 两人正往外走,忽然有人叫住少亮。“孔小姐,东京有人问及一把清代的摺扇。” 少亮无奈,转头对王为训说:“我有点事。” “不妨,我等。” 助手取出扇子,少亮戴上白线手套,以免汗气沾到古物,轻轻打开扇子。 她在现场回了电话。 “古太太,正是喜欢的工笔牡丹,我替填上数目,谢谢。” 放下电话,少亮笑说:“快走,以免被人再逮住。” 她一时忘记脱下手套,王为训伸手出去拉住她的手,走出去。 少亮没有挣脱,怎么会,她的手像是找到了归宿一样,极舒服地蜷缩在他的大手中。 他渐渐握紧她的手。 两人都有点迷惘,发生得那样快,都不像成年人的感情。 要好好享受。也许一生只发生一之。 即使受创伤,也是值得的ain。 坐下来,王为训说:“有一件事──” 少亮轻轻接上去:“我知道,你已婚。” 王为训一怔。“呵,已经知道。” “汤默生告诉我。” “我正在办离婚手续。” 他们都那样说,有些人的手续,办十年,一生也办不妥,可是少亮却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他又说:“幸亏没有孩子,不至于伤害无辜。” 少亮不语。 他微笑,自言自语地说:“正当我认为除出工作没有其他的时候,我看到了。” 少亮低低叹息。 那位夫人的拍卖会如期分四天举行,经过疯狂抢购,每件稀疏平常物件均超出底价两、叁百倍成交,汤默生笑得合不拢嘴。 结算总数,一共筹得近五千万美元。 少亮大惑不解。 “各地文化风俗不同,在华人来说,竞投这家人的旧物属不可思议,这位夫人两度成为寡妇,多么不祥,偏偏有人去买了她的钻戒转赠妻子。” 另一位同事是法国人。“那有什么关系,钻石是钻石。” 少亮摇摇头,不以为然。 汤默生稍后问少亮。“可是要告假?” 少亮纳罕。“倒是未卜先知。” 汤默生笑笑。“时间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现在,的时间一定不够用。” “我想告一个月假。” “批准。”这是一个知情识趣的老板。 “娣娣,赞成同居还是结婚?” 汤默生答:“两者都浪费时间,我只希望谈恋爱。” 少亮同王为训去了巴黎。 王家在福克大道有一间公寓,由一位来上班的人打理,比住酒店宽敞舒适,可是王为训把少亮安排在家,却独自住在酒店。 少亮问:“为什么?” “来看途中,有所盼望,是极之享受的事。” 他那样会说话,又似发自内心,少亮知道她一辈子不会忘记。 恋爱茫无目的,每天最重要的事不过是见对方一面。 少亮忽然觉得衣服不够,妆扮有欠亮丽,幸亏一双眼睛仍然闪闪生光。 每天听到王为训的脚步声在木楼梯响起,她便精神一振,用最好一面迎出去。 她希望这个假期永远不会完结。 可是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回到工作岗位上。 大家觉得孔少亮整张脸散发晶莹的光芒,汤默生笑说:“恋爱特效药。” 少亮不语,把下巴枕在手臂上。 “告诉我有关细节。” 少亮知道她不是存心窥秘,她是真心向往。 “我们去过法国南部尼斯。” “说下去。” “那有一个温泉区,我们去游泳,浸在池中,泉水冒出来,气泡温柔地接触到皮肤,像成千成万的吻一般。” “啊!”汤默生双眼充满憧憬。 少亮说:“这种好时光,我也知道断不会是一生一世的事。” “可以争取。” “太贪婪了。” “性格平和不是优点,你不试,注定没有机会,试过,可能百分之五十的成功机会。” 少亮踌躇。 “真是很难得碰到一个精神与肉身都令自己满意的异性。” 少亮完全同意。 她与他走在一起,肩膀刚好藏到他腋窝,少亮身段高佻,可是王为训更为英伟,外型上十分匹配。 少亮自问不是好色的人,可是心底下当然也希望男伴长得漂亮,秃头、大肚子,那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容忍的事。 下午,助手进来说:“孔小姐,一位米女士想见。” “有预约吗?什么事?” “想看卡地亚旧宝石指环。” “那是史蒂文生的部门。” “她指明预约的是。” “有熟人介绍吗?” “有,是应昌期先生。” “那,请她进来。” 米女士轻轻入内。 少亮不敢怠慢。“请坐,喝杯雪莉酒好吗?” 米女士细细打量少亮。 少亮打开目录,一脸笑容。“请把心目中的指环说一说。” 米女士清清喉咙。“我在九月出生。” “那么,在找蓝宝石。” “正是。” 少亮看了看目录,再打开电脑看记录。“嗯,尼古拉斯罗曼诺夫家族一枚蓝星宝石指环在伦敦分行。” 米女士笑。“那是末代沙皇吧,他的旧物不祥。” 少亮也微笑。“可是,所有求沽的旧宝石总有历史,不然不会流落市场。” 米女士凝视少亮。“说得对,就像女子一样,好福气的一早找到理想归宿,不用在情场打滚。” 少亮一听,脸色发僵. 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不速之客是什么人? 米女士已轻轻站起。“麻烦了,孔小姐,我改天再来。” 少亮立刻拨电话给汤默生。“告诉我,王为训的妻子姓什么?” 汤默生其实并无挪揄之意,纳罕地问:“不知道?”听在少亮耳中,却像煞挖苦。 真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茫茫然就谈起恋爱来。 汤默生立刻回答她。“王太太姓米。” 少亮沉默,果然。 “那是一个很独特的中国姓氏。” “她长得怎么样?”少亮追问。 “五官十分秀丽,不过略嫌瘦削。” “嘴角有点下垂。。” “见到了她?”汤默生大吃一惊。 “同她很熟?” “她是大客户,米氏在新加坡赫赫有名。” “她娘家环境很好?” “不然如何与王家匹配。” “她已经知道了。” “你俩如此公开,她当然有所闻。” 少亮沮丧。“这次是来点相,下次见我,少不免一杯咖啡淋到我身上。” “不会的,人家是大家闺秀,见过场面。” 少亮啼笑皆非。 “别气馁,让她同王为训摊牌好了,大可渔翁得利。” 少亮挂上电话,看样子人人都想看一场好戏。 米女士说得好,这种绯闻传得多,女方身价想必大跌,以后,至多像一只有历史的宝石戒指,拍卖时底价只及原价十分之一。 少亮觉得口渴。 她斟了一大杯矿泉水,鲸饮,略作喘息。 为什么还不离婚呢?丈夫已经那样公开地与别的女性在一起。 换了是孔少亮,一定知难而退。 可是每个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米女士不肯认输,不肯认输,不愿退出。 而她与王为训这一段感情较丑陋的一面开始显现。 少亮没有向他抱怨,也没有博取同情。 过了几天,她与同事午膳,忽然有人走过来打招呼,一看,正是米女士。 同事立刻藉故告辞,米女士自动坐在对面位置上。 少亮静静看着她。 米女士穿戴考究,呆坐着不发一言,脸容没有生气。 少亮欠一欠身。“请问有什么事?” 米女士开口了,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 她这样说:“孔小姐,我看过主持拍卖会。” 少亮答:“那是我工作之一。” “价高者得。” “不错。” “有人争,价格便抬得极高。” “正确。” “有时,根本不值那个价钱。” 少亮微笑。“我不会那样说,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 米女士点头。“许多阔人一掷千金,在所不惜。” “可不是。” “说,孔小姐,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智力测验? 少亮不敢怠慢,轻轻回答:“亲情。” “还有呢?” “时间。” 米女士松一口气。“孔小姐,打算用宝贵的时间来同我竞投王为训吗?” 啊,终于牵到正题上来了。 “我不明白的意思。” “王为训不是想像中那种人。” 少亮不出声。 米女士掏出一叠帐单,放在桌子上。“一共四万多美金,由我支付。” 少亮低头一看,呆住,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他们在巴黎整个月的消费。 一点不错,浪漫假期用金钱换回,可是,帐单怎么会在他妻子手中? 米女士说:“还不明白?王为训在家并不得宠,有名无实,他一切开销,多年由我负责。” 少亮双手忽然颤抖起来。 “孔小姐,会想,这样的丈夫,还值得留恋吗?可是,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这一点,相信会同意。” 少亮沉默。 她也有她的一套,在这个时候,忽然看看手表。“呵,我办公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离去,把米女士撇下。 少亮独自返家。 她悲哀得说不出话来。 中央公园仍然是一片浓绿,她一个人凭着栏杆,手握酒杯,站到黄昏。 屋内电话铃不住地响。 她终于去接听,对方果然是王为训。 “我在楼下,可以上来坐一会儿吗?” 真客气,真好修养。 “没问题。” 他推门进来,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这样问少亮。“都知道了?” 少亮很平静。“她都告诉了我。” 王为训摊摊手。 少亮仍抱着一丝希望,她轻轻说:“以王家那样声望,名下叁十多间分公司,涉及十多种行业,你难道一门兴趣也无?” 王为训僵住。 过了很久,他才说:“家父对我有偏见,他不会把整家分行交我打理。” “那么,自底层做起。” 他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事一样,用手擦擦鼻子。“有这种必要吗?” 少亮看着他。“自力更生岂非更好。” 他语气很温和。“那不是我所长。” “你怎么可以叫她支付帐单?” 王为训半晌才答:“这并非她的血汗钱,她妆奁甚丰,她的钱扔都扔不光。” 少亮这时已觉不妥,但仍然耐心地说:“听你这样讲,好似打算优哉哉悠过一辈子。” 王为训沉默一会儿。“我同她有默契。” 少亮好像头上被了一盆冰水。“你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王为训轻轻说:“玩归玩,最终,大家是夫妻。” 少亮一向最恨男女摊牌,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真相如何,已不重要。 可是,她现在明明是在与王为训摊牌。 “这么来,你不过是玩玩。” 王为训却道:“知道我怎么对。” 少亮鼻子发酸,这叁个月来,绝对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日子。 “我与米仲玉没有感情。” 英俊的他语气伤感,有太多无奈,少亮巴不得拥抱着他齐齐落泪。 可是慢着,他忽然抬起头来,轻轻说:“我愿意离婚。” 少亮几疑听错,天下会有那样顺利的好事? 王为训咳嗽一声。“可是,生活问题总得解决。少亮,我不知底子如何,可否坦诚地告诉我。” 少亮愣住,一时还不明白他所指何事。 “少亮,”他说。“若果手头上有一千万美元左右,也够过叁、五载的了。” 少亮渐渐明白。 啊,公开竞投,价高者得。 真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少亮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不知怎地,她嘴角却含笑意。“你将我看得太高了,我名下,连一百万美金都没有。” 王为训比她更为错愕。 “我只是一个白领女,”孔少亮鼓起勇气,平静地说。“我无法长期维持豪华生活,我想,你不适宜离开米家。” 这等于是自动弃权。 王为训扬起一道眉毛。 到底是见惯世面的人,他很快恢复原状。 接着他站起来,取过外套,轻轻说:“再见。” 这是孔少亮所听过的,最动人的一声再见。 他走了。 少亮用双手掩住脸,这时,她的眼泪如泉水那般自指缝中迸出来。 她与王为训分手的消息,很快为汤默生知道。 “真可惜,又不是没钱。” “一早知道他是那种人?” “世上没有免费午餐。” 少亮怅惘地问:“不是说,世上至美好的一切,都是不用钱的吗?” “少亮,我想那不是真的。。” 少亮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尊重的选择。” 少亮看看表。“我要出场了。” 客人都在等她。 她走上台,熟练、优雅,却略带腆地主持拍卖。“那边有位女士出价一万五,一万七,一万九,二万一,电话竞投出二万五,两万五一次,二万五两次,二万五叁次,售出。” 天天在拍卖行讲钱的她却不希望与异性讲钱。 孔少亮有没有钱? 多是没有,去年她父亲以身体欠佳为理由,把财产分叁份,自己留一份,少亮兄妹各占一份。 孔少亮可以动用的私人财产,不多不少,约千馀万美金左右。 王为训早已打听得十分清楚。 美人: 离婚之后,李正明对朋友王尹文说:“几乎没患了女性恐惧,财产不见一半,元气大伤,幸亏没有孩子,否则更加吃苦。” 王尹文说:“可是,要离婚的是你,你总得赔偿对方损失。” “是,”李正明答。“我勇于承担。” “淑冰是个好妻子,为何同她分手。” 李正明想了很久,才说:“厌了。” 王尹文吃惊。“你怎么可以那样说。” “我不想对你讲假话。” “人对人,不是对玩具、对宠物,怎么可以用到厌字。感情,只有越来越醇,越来越深。” “尹文,你是好人你不会明白。” “唏,李正明,我真要对你改观,也替淑冰不值,她是血肉之躯,这次受伤甚深,像你这等喜新厌旧之人,最好同机械人为伴。” 李正明赔笑不出声。 他有这点好处,自知理亏,不会争个不休。 王尹文是多年好友,下了气,自然没事。 不过,听他提到机械人叁字,李正倒是心一动。 他看过这则广告。 回到办公室,他把报纸翻出来,逐页寻找。 在这里了! 广告约十乘六公司大小,用词很简单:“机械伴侣,永远新鲜,长伴君侧,详情请电二四六七八。” 李正明好奇。 是什么样的机械人? 多高多大,同真人什么分别,科学家真的已经可以实践地球男性的愿望? 他一向有冒险精神,当下蠢蠢欲动,想拨那个电话号码,但终于按捺下来。 可是广告一连好几天在报上出现,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亲手拨了电话。 对方声线年轻柔美,听在耳朵里非常熨贴舒服,他松弛下来。 “李先生,你想寻找一个知情识趣的伴侣?” 李正明觉得没有必要掩饰。“是。” “你的要求如何?” “美、身段要一流,人见人爱,懂得生活情趣,还有,在事业上会得帮我一把。” 对方笑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机械人,李先生,你别太贪婪,这样好不好,你亲自到我们公司来看样版如何?” 李正明大喜望。“可以亲自挑选?” “当然,”对方把住址告诉他。“记住,一个人来。” 李正明觉得非常刺激,兴奋莫名,呵,生活是何等沈闷,有这样好的游戏,应该一早就参加。 他下班后摸上门去,地址在近郊,是一间实验室似的建物。 他按铃。 很快有人来应门,李正明看到的是一个美少女。 那少女脸容秀丽,巧笑情兮,说不出的讨人喜欢。 “李正明先生,请进。” 她招呼他坐。 李正明迫不及待。“我可以看看那些机械人吗?” “当然,请随我来。” 李正明心难搔。“机械人,真的可以做得与真人一样吗?” 那美少女忽然转过头来笑一笑,反问:“李先生,你觉得我怎么样?” 李正明大吃一惊。“,──” 那少女颔首。“李先生,我正是本实验室第一代机械人。” 啊,李正明十分震惊,竟巧夺天工,他更加兴奋了。 实验室布置陈设精密,一看就知道是顶尖科技。 少女说:“我可以给你看叁个样版。” “小姐,未请教芳名。” 少女笑。“不必客气,我叫十一号。” 李正明稍觉无趣,美女,应该有一个美名应该有一个美名才是。 一扇门打开,有人走进来,李正明一看,心花怒放,那是另一类美女,比十一号成熟、丰满,浓眉大眼,略带野性,笑容更带一丝挑逗意味。 “李先生,这是一0叁七号。” 李正明冲口而出:“就是她好了。” “不用再看吗?” “不必了,我理想的女朋友,十足十就是这模样。” “李正明,我劝你挑仔细些。” 李正明一向冲动。“不必,请告诉我手续、费用,我立刻办妥。” 十一号微笑。“毋须任何费用。” 什么? “这是一项实验,你是志愿试用人,隔一段时间,我们会同你联络,届时,希望你可以给我们一个报告。” 这么简单? “请签署这份合约。” 李正明立刻大笔一挥。 他伸手去握一0叁七号的手,发觉她十指纤纤,手掌柔软滑腻,与真人无异。 十一号说:“李先生,这是一0叁七号的说明书,祝你生活愉快。” 李正明打心底笑出来。 机械女伴!不会要求买珠宝楼宇汽车,不会发脾气,不会把娘家带来叫他招呼……太好了。 他同一0叁七号说:“我要给一个名字。” “请说。”一0叁七号嫣然一笑。 “叫曼铃好不好?” “好呀,谢谢你。” “少年时,我有一个小女朋友叫曼铃,她父母不喜欢我。” “何故?” “我家贫。” “啊!势利。” 李正明没想她那样知情识趣,更加高兴。 “后来呢?”曼铃问。 “后来我们不得不分手。” “还保持来往吗?” “早就失散了。”李正明无限怅惘。 因是机械人,什么都可以同她说。 那晚,李正明详细阅读了说明书,边读边拍案叫奇,机械人不但是女伴,还是看护、秘书、厨师……电脑晶片可以更换,她便扮演不同角色。 唯一固定的是她的性格。 李正明把一0叁七号的机能搭到他私人电脑上去,两者相通,自此一0叁七号对他的私人资料了如指掌,替他办起事来,不知多方便。 李正明心满意足,他与她相处得极好。 很快大半年过去。 实验室与他联络。 “李先生,你欠我们一个报告。” “啊,对不起,我马上可以给。” “谢谢。” “别挂线,我的报告只有四个字。” 对方讶异。 “那便是:极度满意。” 对方笑了。“我们十分替你高兴。” 自此实验室没有再来找他。 连搬家都不用雇人,一0叁七号力大无穷,一张叁人沙发用一只手轻轻可以举起。 这么好的伴侣到什么地方去找。 唯一的缺点,是不能生孩子吧,可是李正明暂时并不想要孩子,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新居比从前更宽敞,可是,李宅并不需要家务助理,曼铃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每天下班,都有精美小菜伺候,她从不抱怨工作吃重,账单全部交代清楚,电话应对又简洁明了,的确是一名贤内助。 亲友都知道他找到了新的伴侣。 “带出来让我们见见。” “她不喜热闹。” 都给李正明推掉了。 到底是机械人,怎么可以公开,人家会怎么想,又怎么说,直接会影响他的工作与地位。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 他在电梯里碰见了新芳邻冯贞。 冯贞有雪白皮肤,短发,小巧身段,她独身、独居、在银行做事。 她还有一双一般人形容会说话的大眼睛。 “你也一个人住?” 不知怎地,李正明答:“是。” 机械人,不算人吧! “几时到你那个单位去看看,听说海景极好。” “欢迎。” 从那天起,他对曼铃的殷勤,开始冷淡。 一个黄昏,曼铃坐在他对面编织毛衣,他曾为她的手艺啧啧称奇,极复杂的花样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别忘记,她拥有电脑程。 忽然,他听见曼铃说:“……几时,带我出去走走。” 李正明没听清楚。“什么?” “我想参与你的社交生活。” 李正明一愕。“不过是生意上客户来往应酬,没有什么味道。” “我想认识你的朋友。” 李正明不知怎地,断然拒然。“不。” 曼铃抬起头来,双眼发出异常的光芒。“我已决定跟你出去应酬。” 李正明冷笑。“谁是这里的主人?” 曼铃看着他。“你说呢?” 李正明吃一惊,跳起来,用手指着她。“只是一具机械人。” 曼铃拨开他的手,他不甘心,手搭到曼铃肩上,曼铃身子一沈,另一手抓住他衣领,把他整个身躯提高一公尺,李正明双脚离地,滑稽地抖动。 他惊慌莫名。 这时,曼铃说:“别与我斗力气。” 她放下了他。 那晚,他悄悄重阅说明书。 忽然听得啪一声,曼铃开亮了灯,笑笑说:“想消灭我?没那么容易。” 李正明结结巴巴。“误会了。” “那最好不过,”她双手抱在胸前。“早点睡吧!明早还要上班。” 口气非常像他的前妻。 李正明一整晚都心惊胆战。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他拨电话到实验室找十一号。 那边有人说:“李先生,你好,你不是最满意的客人吗?哈哈哈。” 声音太熟悉了。 “是曼铃!” 可不就是她,她哈哈大笑。“我已接通你电脑上所有记录,你一切通讯线路全在我掌握之中。” 李正明颤抖,啪一声挂掉电话。 他奔到街角的公用电话亭去。 终于有实验室的负责人来与他对话。 “我找十一号。” “十一号已经退休。” “有关一0叁七号的投诉,现在由谁负责?” “让我查一查,啊,电脑上没有一0叁七号的记录。” “怎么可能!” “李先生,如果客人极度满意,档案会自动取消。” 李正明背脊爬满冷汗。“我想你们收回一0叁七号。” “收回?你不是极度满意吗?”对方错愕。 “那是言之过早了。” “李先生,你这个人十分反覆。”对方讽刺他。 李正明顾不得那许多。“你们千万得收回一0叁七号。” “李先生,保用期已过,你欲退货,得亲自把她送回实验室来。” 李正明头上像泼了一盆冰水。“她力大无穷,我如何强行送她回来?” “李先生,她不过是一具机械人,说明书会告诉你,她的开关在何处。况且,她出厂已有一年多,起码已经补充过好几次能源,她的寿命只不过叁年,你有什么好畏惧的?” 李正明愣住。 他立刻去找说明书,是,开关在一0叁七号的腋下,李正明松口气。 可能有救。 那日,他不动声色,如常回家,但分外留神,想截断曼铃的能源。 曼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曼铃,不过是一具机械人,回厂修一修,又光洁如新,又不会老,也不会旧,何必学真人一样,痴缠不休,惹人厌憎。” 曼铃哼一声。“你知道什么,回厂是极之潦倒的一件事,只有次货才被人丢回厂里,美的、好的机械人全部从一而终。” “这样思想落后了。”李正明不动声色,真没想到它们的世界也有歧视。 曼铃冷笑。“你别当我如你前妻那样好说话。” 李正明省悟,是,电脑里有档案。 “她真豁达大方,什么都不要,就愿意离开你,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像你那样的人,有什么好留恋呢!” “那么,”李正明涎着脸。“肯走吗?” “不,我是机械人,我不受时间影响,我没青春可以浪费,我毫无损失。” 而且,她不用休息,她不会累。 李正明终于打了败仗。 最坏的是,曼铃开始自暴自弃,她不再打理家务,也不修饰外表,终日坐在电视机前看肥皂刻。 李正明自食其果,有家归不得。 真没想到会适得其反,本来以为机械人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瘦了许多,脸容憔悴,仿佛有病。 在电梯中又碰到了芳邻冯贞。 她端详他。“你不舒服?” 李正明不知怎么样回答才好。 “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李正明十分愿意到她家里作客。 冯贞开了一瓶香槟,捧出奶油与草莓做点心。 “有心事,不妨告诉我。” 李正明感动了,所谓红颜知己,就该是这个模样。 他欲语还休。 冯贞笑。“有烦恼吧?” 喝了半瓶香槟,他渐渐松弛,不禁把一0叁七号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冯贞。 冯贞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李正明沮丧地说:“不会相信吧,我竟会受一个机械人控制,身不由己,多么荒谬。” 冯贞唔了一声。 “她甚至有我银行账户号码,随时可以封锁我经济。” 冯贞沈吟。 李正明叹口气。“我得回去了,不然,她会大吵大闹,家里家具已全部被她打烂摔坏。” 冯贞忽然说:“不怕。” 李正明抬起头。“说什么?” “不怕,我有办法。” 李正明不置信。“弱不禁风,如何与她角力?” “我是一个电脑程式工程师。” 李正明仿佛看到一丝希望。 “我可以帮你。” 他又坐下来。 “你说一0叁七号的线路已经搭上你的私人电脑?” “是。” “那就有机可乘了。” “怎么样?” “自电脑打入程式,摧毁她的机能。” “啊!” “除非,你不舍得。” “不会不会,我怕她已到极点。” “不过,这件事,要趁她不在家才能做。” 李正明马上说:“我带她出去,把门匙交给,让在电脑上做工夫。” “这是好办法,几时实行?” “越快越好,明晚吧!” 冯贞看着他。“你好像极度讨厌她。” 李正明无法解释,他也不明白喜新厌旧的毛病从何而来。 回到家,他地与一0叁七号说:“明晚有个酒会,我想与一起出席。” 一0叁七号转过头来。“什么?”充满狐疑。 “不是一直希望出外走走吗?” 她踌躇了。 “去不去随。” “你──真愿带我出去?” “好好打扮一下,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到底只是机械人,居然露出喜色。 真笨,李正明想,只有人类才知道,勉强无幸福,还有,知难而退,是最高艺术。 第二天,他把门匙交给冯贞。 “两个小时够吗?” “工作顺利的话,十分钟已够。” 李正明十分佩服。“电脑工程中,专门修哪一科?” 冯贞一笑。“我专攻电脑病毒。” “对。”李正明一拍桌子。“一0叁七号是一种病毒。” “她的野心太大了,出厂之际,不过是一个女伴身分,到了你家之后,却妄想得到更多,最劣级的行为,便是威胁恐吓,造成人类对机械人不良印象。” 冯贞完全站在他这边。 李正明实在太感激。 “今晚,我将找到密码,进入她的记忆系统,将她摧毁。” 李正明发呆。“不是制伏她后,再把她送返实验室吗?” 冯贞扬起一道眉。“实验室才不回收这种废物。” 李正明有点不忍。 冯贞似笑非笑看着他。“怎么样?” 李正明不出声。 “这不过如丢一架洗衣机罢了,今日家庭用品都附送小型操作电脑。” 李正明不语。 “你等待好消息吧!” 李正明一早返家。 一0叁七号已经打扮好了,外表亮丽如昔,可是不知怎地,李正明有点害怕,不敢正眼看她,死亡的感情无法挽回。 一0叁七号轻轻说:“你好久没有叫我曼铃了。” 他却道:“我们先去音乐会,然后,参加一个生日宴,我会介绍给朋友。” 一0叁七号说:“真意外,没想到你会回心转意。” 他向朋友借来包厢,让一0叁七号坐下。 音乐会在上半场快结束时,她忽然觉得有异样,扬起一只手,姿势奇突,甜美的声线霎时变得沙哑,眼光落在男伴身上。 她问:“你……做了什么手脚?” 李正明十分佩服冯贞的手腕,当下,他冷冷说:“我不知说什么,我坐在身边,如何下手?” 一0叁七号怨毒地说:“有人闯入的的终端机,这是你的主意吧?”她的四肢已不能动弹。 李正明觉得无比轻松。 “李正明,你欺骗我,然后遗弃我!” 她仍然以为她是一个人。 李正明不出声。 台上,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正进入,听众如痴如醉,根本没有人留意到包厢一角发生什么事。 一0叁七号渐渐失去声线,她喉咙中发出卡卡的声音,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李正明站起来,扶着她,离开音乐厅。 与真人不同的是,她的体重只有二十多公斤。 李正明摺叠她,塞进车厢中。 他把车子驶到郊区的悬崖,把一0叁七号丢下大海。 机械人之恋从此结束。 他把车驶回家去。 一开门,就听见悠扬的音乐声。 冯贞并没有离去。 她看见李正明进来,嫣然一笑。“你怎么谢我?” 李正明答:“我不知道,说呢? 屋里放满了各式仪器,看样子,对付一0叁七号也并不简单,只有她这个专家才做得到。 冯贞逐一收拾,把电线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箱中。 小巧玲珑的她体态柔丽,实在是个美人。 可是,李正明说不出的疲倦,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不想再提到她。” 冯贞点头。“她已成为废物,我已把她的记录系统全部取出。” 李正明不语。 冯贞开了一瓶香槟,斟出一杯,递给他。 她轻轻问:“今晚,我不走了,你说好不好?” 李明喝了一口酒,觉得好过不少。 他说:“我同干杯。” 冯贞笑。“不,我不喝酒。” “对,还没告诉我,一0叁七号的记忆系统呢?” 冯贞依然微笑。“回到你私人电脑中。” 李正明摆摆手。“把它洗掉吧!” 冯贞讶异。“你没有吩咐我那样做。” “那么,把电脑丢掉。” “太迟了。” “什么?” 冯贞答:“我已把它的记忆收归己用。” 李正明双眼瞪得似铜铃大。 冯贞格格笑。“我得设法多多了解你呀,你说是不是?” 李正明全身僵硬,电光石火间,他明白了,指着冯贞。“你,──” 冯贞腻声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冯贞腻声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是谁?” “我的编号是叁0四叁。” 狂想: 办公室里,两位装扮入时,精明能干的年轻女性正在谈话。 她俩声音压得相当低,可见是谈私事,不过那一定是个相当有趣的题目,因为一人笑脸盈盈。 王德仑先问:“结婚两年,感觉如何?” 周绮绵答:“很好,时间过得很快,不觉闷。” “你运气好,刘振尉仿佛没有什么缺点。” “有,”绮绵说,“他睡觉打鼾。” “那多好,那够性感。”德仑咕咕笑。 每件事,都看当事人如何演绎。 绮棉承认。“振尉的确够阳刚。” 德仑吁出一口气。“有时我也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华女要跑去嫁洋人。” 绮绵接上去:“因为少有胡髭,有胸毛,而且不会与妇孺争计程车。” 德仑又笑了。“问你一个问题。” 绮绵把手抱在胸前,看着好友。“你表情如此鬼祟,狗口一定长不出象牙。” 果然,德仑问:“那方面满意吗?” 绮绵索性爽朗的答:“不知多理想,”仰一仰头,十分骄傲。“所以我俩现在晚上谢绝应酬。” 王德仑羡慕得眼珠子几乎掉出来。 接着,周绮绵略见腼腆:“下班时间到了。” 是,她又得赶着去过那美好的两人世界了。 绮绵撇下同事,匆匆离开办公室。 自从结婚以后,她变成按章工作的中坚分子,听到加班,头都痛,补多少薪水她都不在乎,世上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享乐。 当下她取过外套就走。 天微微下雨,途人忙着往车站,她却向另一个方向走。 那是酒吧集中地。 周绮绵推开其中一间叫深渊的门。 深渊,多么富想象力的名字:罪恶的深渊,失望的深渊,的深渊…… 酒吧内已经有客人。 绮绵找了一个角落座位,脱下外套,把裙子拉高一点,轻轻坐下,接着,她拆散束在脑后的头发,摇了一摇,让头发散在肩膀上。 她在干什么? 她难道约了人? 又不像。 只见她取出纸巾,轻轻拭去浅色的口红,接着,她补上鲜红欲滴,血一般颜色的唇膏。 一抬头,周绮绵象是变了一个人。 她的皮肤突然更白,双目更亮,她叫了一杯酒,一干而尽,空着肚子,不消片刻,酒意便盈盈的悄然而至。 周绮绵笑了。 酒吧内几位单身男客已注意到她。 坦白讲,老实人来酒吧干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绮绵早成为你们猎物之一。 当下,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已经走向她。“小姐,请你喝杯酒如何?” 绮绵抬起头,爱理不理的看着他,牵牵嘴角,神情颇为撩人。 对方得到鼓励,便在她面前坐下。 侍者见惯男女兜搭,立刻斟上两杯新酒。 绮绵说:“干杯。” 年轻人问:“庆祝什么?” 绮绵受酒精影响,咕咕的笑。“百年好合。” 年轻人也举举杯。“国泰民安。” 绮绵笑得更厉害。“福寿康宁。” 年轻人的手已搭到她的肩膀上。 他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绮绵懒洋洋的说:“我家可不行。” 年轻人有点意外。“你与家人一起住?” 绮绵不置可否,唔的一声。 “不是已婚吧!” 绮绵斜眼看年轻人。“你怕?” 年轻人哈哈笑。“谁没有结过婚?这样吧,去我处。” 绮绵说,“我不去破烂的地方。” “我住在遐想阁。” 绮绵立刻对他改观。“好,我们还在等什么?” 她挽起他的手臂,双双离开。 两个侍者在他们背后发表意见。“总共才十分钟,就钓得美人归。” “你艳羡?” “有什么好羡慕,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那一男一女外表斯文,看不出如此随便。” 绮绵上了那个年轻人的车子。 车子一直朝山上驶去。 到了目的地,车子停下来。 年轻人带着绮绵走进大厦住宅,掏出钥匙,开了门。 他轻轻一推,绮绵倒在长沙发上。 老实不客气,紧紧的拥抱她。 绮绵这时,忽然哈哈大笑。 年轻人抱怨。“你怎么在这时候笑起来?” 绮绵走到厨房,斟了一杯大大的冰冻果汁,她好像对公寓里的陈设熟悉的不得了。 “人家看见了会怎么想?” 年轻人说:“谁管别人怎么想。” 他一手抱着绮绵,进卧室去。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不住的响。 年轻人呻吟一声,“天亮得好快。” 他伸手接过电话,听了一下,推一推绮绵,“找你。” 绮绵呵一声,惺怜的接过听筒。“谁?” “王德仑。” “早。”醒了一半。 “记住今天八点半开会。” “知道了。” 王德仑咕咕笑,“别沉迷了。” “你少管闲事。” “准时到,这个会议非同小可。” 挂了电话,绮绵一骨碌起床。 年轻人拉住她。“去何处?” “上班。” “再温存一下。” 绮绵咯咯笑。“今天不能迟到。” “把工作辞掉算了。” “公寓才刚开始付款,怎么辞职?” 年轻人只得放她起床。 绮绵漱口洗脸。 年轻人问:“昨夜够不够精彩?” 绮绵故意说:“老夫老妻了,还有何刺激可言?” 她匆匆换上衣服出门。 是,这公寓正是她的家,而那年轻人是她丈夫刘振尉。 昨晚?呵,生活沉闷,总得寻找娱乐。每隔一段日子,他们总会想出一些新鲜玩艺来调剂生活。 昨晚,佯装是陌生人,添增不少情趣。 赶到公司,立刻准备开会,一个上午下来,耗神到极点,女同事的脸容都有点苍白。 王德仑边补妆边说:“最近流行的黑眼圈妆我抵死不从。” 绮绵笑。“我早上起床就是那个样子。” 大家说说笑笑,回过气来。 “这种办公厅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 “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一辈子的事。” “唉,不寒而栗。” “谁叫你父母没嫁妆给你。” “长辈的婚姻怎么可能维持那么久?不可思议。” “他们有土方。” “什么秘诀?” “不停的生孩子呀。” 绮绵叹了口气。 “怎么了?” “有点累。” “放一次长假,有益身心。” 绮绵苦笑。 “真的,每次作得想自杀,到地中海去一次,回来之后,又可以重新开始。” 绮绵喃喃道:“地中海……” “会说法语的话,到坦几亚或是尼斯。” “希腊呢?” “言语不通,有点危险。” 是,像昨晚。如果真的勾搭陌生人,就太过危险了。 绮绵试探的问:“什么危险?” 德仑慎重的答:“生命危险。” 绮绵笑了。 “你以为我说笑?” 那天下班,绮绵提早回家,倒在床上,不觉睡熟。 片刻醒来,发觉刘振尉尚未回家。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 “绮绵,我大约九点回来,你先吃饭吧。” 她看看钟,已经十点多。 她在冰箱找到冻肉做三明治吃。 这也是年轻夫妇不愿与父母同住的原因,他们永远三餐不继,厨房不过用来煮煮开水,最怕有人叫他们做四菜一汤,或是作了四菜一汤,逼他们吃下去。 上一代不会明白他们有多忙多累。 不要追求那么多物质?可以吗?整个社会风气会逼上来,谁会去做次百姓。 幸亏有刘振尉一起打这场生活之仗。 门外有杂声,绮绵打开门看。 对面有年轻的一男一女在搬家具进屋。 那男的十分有礼貌,见绮绵出来观察,立刻说,“我们是新邻居,姓周。” 绮绵笑:“原来是周先生,周太太。” 他俩打扮入时,相貌端正,十分惹欢喜。 “这么晚搬家具?” “是,这张沙发由朋友搬来。” “有空过来喝杯茶。” 绮绵轻轻掩上门。 刘振尉到十二点才回来,浑身烟味,他将外套挂在客厅吹风。 他咕哝。“光是在会议室吸二手烟就已经中毒。” 绮绵笑。 “这种时分,真有点凄清。” “我一直想要一子一女。” “绮绵,现在不是时候。” “用一个保姆不就得了。” “孩子由母亲带才好。” “家家户户都用保姆。” “家家户户都错在逃避责任。” 绮绵忽然累了。“振尉,不谈生活上麻烦事了,我们睡吧。” “你仍然爱我?” “神经病?”绮绵笑。“每隔三,五天就问这种问题。” “回答我呀!” “是,”绮绵紧紧拥抱他,“我们深深相爱。” “我也爱你。” 绮绵忽然落下泪来。 太知道自己幸福,也凄凉的吧! 刘振尉高大英俊,外形一流,又是专业人士,收入不俗,无论怎样看,都是理想伴侣。 况且,最难得的是,他俩一直如鱼得水。 婚前绮绵已决定,决不做挂名夫妻,她父母结婚三十年,感情欠佳,分房,可是亦不离婚,可怜的母亲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男欢女爱。 绮绵发誓不要过这种虚假的婚姻生活。 她与刘振尉真正对彼此的有无限眷恋,她坐在电脑桌前,他都会过来搓捏她的后颈,吻之不已。 他们一刻不放过对方,多数总留在家中,因在街上觉得不方便。 像看电影,灯光一熄,就忍不住拥吻,被后座观众嘘他们,从此只得在客厅看录影带。 这种简单,原始的欢愉,亦为上天所赐,不能强求。 婚后绮绵身心愉快,以至整个人丰硕亮丽起来,为人所艳羡。 一切生活上不如意的细节都可以容忍,彼此相爱,战胜一切。 第二天一早俩夫妻一起出门上班,在电梯口碰到新邻居。 四个年轻人连忙打招呼。 那位周先生风度翩翩的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多多照顾。” 绮绵说,“是,是。” 周太太问:“两位在何处工作?” 绮绵答:“我先生在政府工程部任职,我在广告公司。” 那周太太说:“我做室内装潢,永富是会计师。” 电梯到了楼下,大家匆匆告别, 刘振尉说:“那周太太仿佛很好奇。” “是好客才真。” “你们可以做朋友。” “她身段很好,你发觉没有?” “宽袍大袖,看不出来。” 绮绵却说:“衣服越是松,越是明显。” 刘振尉笑:“有这种事?” “我身段好不好?”绮绵爱娇的问。 “绝对是世上最好的。” “你比较过吗?” “何用比较,肯定一流。” 那个周末,刘振尉回家陪父母,绮绵忙着打扫。 门铃一响,绮绵去开门。 “啊,周太太,请进。” 那少妇捧着一盆百合花做礼物。 “你们这个单位方向很好。” 周太太容貌娟秀,绮绵对她无恶感。 “有露台比较透风。” “我俩刚自旧金山回来,从前的朋友已经流失,闲时有点寂寞。” 绮绵说:“那么,多过来走走。” 周太太试探的问:“刘先生好客吗?” “客人要走,他会惨叫。” “那就好了。” 谈一会儿,年轻的周太太忽然说:“生活挺沉闷,你说是不是?” 绮绵这时已有丁点儿警惕。“生活琐事的重复是无可避免。” “总得自己寻找乐趣,你说可是。” 绮绵赔笑称是。 周太太说:“你们是一对,我们也是一对。” 绮绵不动声色,看着她。 “两个人没有什么花样可玩,你明白吗?” 绮绵手脚已经有点僵。 “可是,”周太太停一停,笑笑。“四个人就可以无穷无尽发挥想象力。” 她凝视绮绵。 绮绵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皮肤上密布鸡皮疙瘩。 她知道这时万万不能透露出任何不满情绪,一味只是微笑,幸亏电话铃响了。 呵,真救了她。 她连忙去听电话,不管对方是谁,立刻说:“我马上就来。” 然后,她传过头向周太太赔笑。 周太太倒也识相,一边站起来,一边问:“明天晚上有空吗?四个人一起吃顿饭,然后,由我安排余兴节目。” 绮绵小心翼翼的回答:“也许我先生约了人,我先与他说一说。” 周太太依依不舍的笑。“记住,我们住在对面。” 把她送走,一关上门,才松口气,惊魂甫定,电话铃又响。 王德仑问:“你马上来,来何处?” 原来刚才也是她。 绮绵连忙道歉。“我险些成为人家游戏中一个角色。”她把经过说一遍。 王德仑在另一头沉默。 过一刻她才说:“没想到都会风气如此开放了。” “我仍然保守。” “所以我俩还是朋友。” “交换伴侣可行吗?” “题目太猥琐,我们且谈别的。” “振尉一回来,我便把这一宗奇事告诉他。” 王德仑哎呀一声。 “你有话说?” “千万别提此事,切切不可让他知道世上有这种游戏,你明白吗?” “振尉不是那种人。” “你又何必试验他?” 绮绵如醍醐灌顶。“是,是,多谢提醒,有你这个良师益友,我受用不尽。” “你们二人之间无论搞什么不是问题,一有外人,情况凶险,你要谨慎。”她挂了电话。 稍后,刘振尉回来,一进门便说:“周先生相约我们明晚吃饭。” “不去了。”绮绵不动声色。 “为什么?” “周太太刚才来问我借钱。” “呵,陌陌生生,如何赊借,借多少?何时还?” “所以呀,我见苗头不对,推掉了。” “嗯,做的也对。” 刘振尉过来拥抱妻子。 过两天,是他们结婚两周年纪念,绮绵早已准备了神秘礼物。 她先去专卖店买了两瓶香槟,然后开车回家。 真没想到丈夫已经比她先到家,而且正在厨房做龙虾沙拉。 刘振尉就是这点好,他体贴妻子,事事以她为先,尊她为大,友人时时笑他畏妻,他却说:“喂喂,妻子怀胎十月,辛苦生产,子女却均随父姓,能不怕她吗?” 是因为这样,绮绵才嫁给他的吧! 此刻,他探头出来。“把酒给我冰镇起来,你去淋浴。” 绮绵踢掉鞋子。“你呢?” “帮你擦背。” 绮绵咭咭笑。 你别说,这种不费分文的体贴是世上至大享受之一。 她浸到浴缸里,重重吁出一口气。 同丈夫说:“日常工作,毋需担毋需抬,不知怎的,异常吃苦。” “因要装笑脸吧。” “幸亏有个好伴侣,可以分担忧虑,共享欢乐。” “彼此彼此。” 有几对夫妻可以真心这样说呢? 大多数斤斤计较,地方若无可利用,即变成负累,抱怨不已。 未婚时,先讲好条件:什么,世上一切开销,不是男方的责任吗?然后,又希企获得对方毕生的尊重,十分矛盾,是真正的狂想。 “结婚周年,最好两个人过。” “五十周年,倒要请多多客人。” 来日方长。 当下他俩享受了一顿清淡的晚餐。 刘振尉轻轻在爱妻耳边说:“今晚有何节目?” “你说呢?” “就照平常那样好了。” “不,振尉,告诉我,你有何狂想。” “我已经够满意。”他把妻子拥在怀里。 “我想令你更快乐。” 刘振尉爱怜的看着妻子微笑。 绮绵鼓励他:“来,说给我听。” 刘振尉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绮绵再给他斟满香槟。 她轻轻说:“我们是夫妻,何必压抑?我可以与你合作。” 刘振尉仍然微笑不语。 绮绵也不去勉强他,享受的缓缓喝芬芳的气酒。 在动人的轻音乐中,刘振尉忽然说:“你知道古时的中国女性穿一种叫肚兜的服饰?” 绮绵一怔,欢喜若狂,可是外表不动声色。“是,如何?” “斜角菱形的一方锦缎,上绣鸳鸯戏水,用银链系在颈后,遮住胸前,我一看到,就心头狂跳。” 绮绵笑起来,莫非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正好准备了这个,作为她今晚送给丈夫的神秘礼物。 她兴奋起来:“振尉,这个幻想可以实现。” 刘振尉一怔,“什么,你全不介意?” “当然不,我会从你。” 刘振尉感动莫名。“真的,绮绵,你愿意实现我的梦想?” “我这就去准备,你等我。” 刘振尉亲吻她的手臂,绮绵笑着挣脱。 他说:“不要叫我等太久。” 绮绵兴奋的回到卧室,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正是一件鲜红的缎子肚兜,正面绣着鲜明的鸳鸯戏水,这是一件古董,由一名收藏家出让给她。 绮绵换上古装内衣,散开头发,补上胭脂,大红色衬得她肤光胜雪。 她激动得浑身冒出细细的汗珠来。 她拉开卧室门。“我准备好了,振尉,你可以过来。” 可是,刘振尉不在客厅里,他的声音自书房传来,兴奋的颤抖。“我在这里,请进。” 绮绵决定移船就磕,她缓缓走到书房门口,旋动门钮。“我来了。” 她轻轻推开门,书房没有开灯,渐渐的她双目习惯了黑暗。 她看到了丈夫。 他躺在沙发里,已经脱下衬衫长裤。 可是绮绵随即长大了嘴。头上如被淋了一盆冰水。 刘振尉穿着一件鲜红色的肚兜,正面绣着鸳鸯戏水,面积太小了,没遮得住体毛。 之后,年轻的刘氏夫妇停止了这种狂想游戏。 花样太多是不健康的,不过,偶尔嬉戏,却能增加生活情趣。 他们现在很适可而止,他们现在托人找来许多猎奇式的录影带,只做观众,不再亲自演出。 谣言: 袁少媚与姊少琪喝茶。 少琪劝说:“你若能摆脱这个人,就趁早。” 少媚不出声,低着头,看着的面前的半杯咖啡。 “已经拖了三年,你也应清楚他为人,回家来吧!” 少媚点点头。 少琪有点欢喜,紧紧握住妹妹的手。“我们永远爱你,爸妈在等你。” 少媚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终于又合拢嘴。 “再下去,名誉会坏掉,前程堪虞,我坦白告诉你,虽然快二十一世纪,这洋化的都会还不知多保守,普通人家女子,还是循规蹈矩的好。” “口气越来越似母亲。” “你有无牵挂家人?” “有。” “那就回来吧!” “爸妈叫你劝我?” “不,我自己要来,他们是老式人,除却默默忍耐等待,什么都不会。” 少媚长长叹一口气。 “你看你,光鲜衣裳都没有一件,这三年来,薪水都花在那个人身上去了吧!一个人能有几个三年,榨干了你,肥了他。” 少媚惘然。 三年前她会说:“给他是应该的。” 可是今日,她也多多少少看清了香梓明的真面目。 “回家来吧!” 话已经说尽,听不听就由她。 下了班,已经很累,精力比三年前差足一截,心情欠佳,肯定影响至巨。 袁少媚与香梓明同居已经三年。 到了这种濒临分手时分,才知道同居的好处,真的立时三刻说走就走,与房东说一声,退了租,搬回家,从头开始,又是一条好汉。 倘若一时天真,结过婚,那可烦了。 房子由她负责租下,家具也是她置,说句实话,一进门,眼睛所看见的一切东西,均由袁少媚负责买回来。 香梓明在这三年中,不问世呈,净是挂住画画。 是,他自称艺术家。 或是,正确一点,一个怀才不遇的艺术家。 香梓明甚至不是他的真姓名,他在身分证明文件上的名字叫邓健文,他嫌不够文雅别致,故另外取了香梓明这个艺名。 少媚开了门,走进去,看到他躺在沙发上,正在喝新上市的宾珠莉红酒。 是,这三年的开锁,全由少媚一个人辛苦顶着。 她放下公事包,走到桌子面前,翻一翻一叠待付的帐单。 香梓明抬起头来。“找到新地方没有?” 少媚摇摇头。 他立刻抱怨。“你办事能力大不如前了,我打算作的一批画尺寸大至十北八尺,这里真的不够空间。” 少媚看着他。 他咕哝。“你根本不了解我。” 少媚微微冷笑。 “天天忙上下班,自升级之后,你更加庸俗了。” 少媚咳嗽一声,开口道:“我今日回来,是向你说再见。” 可是香梓明没听见,他自斟自饮。“今晚吃什么?他们说丽晶最近的蚝肥美之极,去订一张桌子。” 少媚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 她不单只要请他吃、请他喝,还要替他订座,开车送他去。 她提高声音。“我要走了。” 香梓明抬起头。“走,”他讶异地问。“走到何处去?” 少媚温和地答:“回家去,我已决定与你分手。” 他膛目结舌。“你要离开我?” 少媚答:“是,我看不出我们有何前途。” 香梓明站起来,不置信地说:“没有我,你能生活下去?” 袁少媚忽然笑了,笑到眼泪都流下来。 这三年来,她是他的物料供应商,她是他的秘书,她是他的情人,她是他的司机,有空她还客串厨师、工人……他现在却问她,没有了他,她如何生活。 天下还有更好笑的笑话吗? “再见。”少媚站起来去开门。 他拦住她。“说走就走,你不用收拾?” “我并无细软。” “谁来付房租水电?”这真是切身问题。 “你呀,除非你搬走,否则,谁住这里,由谁付租,也是很应该的,一个成年人总得养活他自己。” 香梓明忽然指着她说:“你,你贪慕虚荣!” 这总是他们的最后控诉。 袁少媚头也不回地打开门走。 她并没有回家,她暂搬进一间酒店式公寓。 第二天,照常上班。 足足一个星期,香梓明没有音讯,少媚并无因此松一口气,她知道他脾气。 他还不大明白真实情况,他以为她不过是闹意气,若果马上求她,她会恃宠生娇,不,万万不可宠坏女人,故此,香梓明按兵不动。 况且,他手头还有现款。 少媚也没闲着,她忙着结束联名户口,不怕人见笑,她并没有什么资产,月头发薪水,月尾花光,不负债已经很好。 她找到一层小小公寓房子。 好友余碧荷说:“买下来比较牢靠点。” “没有钱。” “我同你一样年龄,为什么我的环境比你好得多?” 少媚牵牵嘴角。“因为你比我聪明。” 谁说不是,碧荷不单在本市有自置楼宇,在纽约与温哥华都有投资,且衣着光鲜。 她曾忠告少媚。“钱用时间、精血赚来,怎么可以花光,须知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 以前只觉碧荷庸俗,揶揄道:“你又不是寡母婆,要那么多近身钱干什么?” 现在明白了。“原来贤的是她,愚的是我。”少媚喃喃说。 半个月后,香梓明到处找她,电话打到公司,见她不接,索性找上门来。 她同他清晰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问:“为什么?” 老实说,连她也答不上来。 他从无掩饰过他所有缺点,以前,她乐陶陶地包涵容忍,现在,她只想脱身。 “你另外有人?”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将来我会成名,我的画会升值,你的投资会得到回报。” 少媚苦笑。“算了,我不想再谈。” “人负担着,我的画会值钱!” “祝你成功。” “你会后侮。” 少媚站起来。“我要开会,失陪。” 稍后他又一找她。 这次,讲得比较直接。“我已无生活费用。” “我爱莫能助。” “你一向好收入。” “人总得为自己打算。” “那我怎么办?” “坦白的说,我不关心。”他发呆,悄悄离去。 这件事被少琪知道,十分担忧。“他会不会报复?” 少媚笑了。“那么爱自己的人,大抵不会。” “他会否另外找到户头?” “并不难,希望这次是千金女,不是白领女。” 过两日,画廊主持人古首文找她。 是因为香梓明的缘故才认识古首文,可是她反而与古某成为莫逆。 这个精明的小生意人开口便问:“你们分手了?” 少媚点点头。 古首文叹口气。“他也该学学独立了。” 少媚忽然听到一句公道话,不由得怔怔的。 古首文摇着头。“他还有一批画在我这里。” “有多少张?” “你是知道的,一共十多张。” “有无人问津?” “一幅也卖不出去,香梓明的作品缺乏神采,少了个人风格,美术这件事,唉,怎么说呢,玄之又玄,但凡优秀作品,慑人心神,香梓明功力差得远。” 少媚不语。 古首文问:“你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他?” “不。”少媚答。 “可以问是什么原因吗?” “他的世界狭小,他把所有爱给自己,永不替人着想,这样的人,即使腰缠万贯,也相处,我是知难而退。” 古首文点头。“这三年也难为了你。” 少媚微笑。“他穿的吃的都比我好呢!” “我亲眼目睹:你工作,他睡觉,你煮饭,他来吃,他购物,你结帐,足够了。” 少媚说:“我也认为如此。” 古首文问:“那些画怎么办?” “还给他好了,再也与我无关。” “我也打算如此,已经摆了一年,再下去,要向他收仓租。” 艺术品就是这样,要不是无价宝,要不,一个子儿不值。 随后,租约满了,少媚听说香梓明搬到离岛那种廉租的村屋去住。 身价真是差好多。 以后,想必不能穿着意大利名牌白麻纱衬衫,把宝珠莉当水喝了。 一年之后,少媚发觉银行多了一笔六位数存款,她感慨万千,恍如再世为人。 她并没有去找新男友,经过这一役,总得清醒过来三思。 日子过得很舒服,父母婶婶都放下心事。 香梓明的生活很潦倒?不不不,在这个狭小的都会中,消息传得极快,不久听说他与一位时装店老板娘在一起。 听到这个好消息,少媚喜极而泣,她完全自由了。 至少他再也不会缠住她要钱。 一日,古首文到她办公室来。 一看她神色祥和,便问:“你知道了?” “真算好消息是不。” 古首文皱上眉头。“现在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事?” “香梓明昨午到我画廊来。” 少媚屏息等待下文。 “我叫他尽快把那批画领回去,你猜他怎么说?” 少媚睁大了双眼。 “他说那些画在他一生最低潮时为着生计逼不得已作出来,受到一个爱虚荣的女子影响,庸俗不堪,他再也不要了。” 少媚一怔,哈哈大笑。“扔掉?” “不,他立了一张字据,把那些杰作全部送给你。” 少媚张大嘴,啊,他终于报复了。 那批画幅幅是一乘七的庞然巨物,抽象派,颜色混浊,看多三分钟会作噩梦。 只听得古首文说:“你若想把这些垃圾丢掉,得花好几千块搬运费。” 半晌少媚问:“肯定是垃圾?” 古首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即使在最昏头昏脑之际,少媚也知道,它们的确是垃圾。 古首文说:“你打算怎样处置它们?” “我不知道。” “将来同科学家做朋友,分手时,他至多送你一条公式,不用头痛。” “我拒收。” “算了,少媚,我有两个办法:一:烧灭;二:在我画廊再卖一次。真无人问津,才烧灭。” 少媚深深叹口气。 “不过,这一星期的展期,你得付我两万一千元租金。” “奸商。” “已经打了五折给你,小姐,你别不识好人心。” “倘若有人买画,你抽多少佣金?” 古首文失笑。“有人买?我看你不会那么幸运,倘若有,我不抽佣金,利润百分百属于你。” 少媚啼笑皆非。 画摆在古氏画廊里,下了班,少媚去看过。 她苦笑。 三年的感情与收人,竟换来这一批东西。 她落寞地坐在一个角落沉思。 忽然听得高跟鞋格格格响亮的声音。 少媚拾起头。 她看到一个妆扮艳丽的少妇,穿着火鲜红套装,四寸高细跟鞋,姿势嚣张地向她走来。 这是谁? 不像是顾客。 她未语先笑。“是袁少媚小姐?” 少媚点点头。 少妇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电光石火间,少媚明白了,她就是那个时装店老板娘。 她来干什么? 少媚警戒起来,回以冷冷目光。 少妇双手插在腰上。“不怎么样嘛,难怪香梓明要离开你。” 少媚啼笑皆非。 真倒楣。 这是不带眼识人的报应。 少妇挑起一角眼眉。“你嫌他穷?可见你比他更穷,我才有资格同艺术家在一起,我家住南湾,有一个光亮宽敞的画室,雇着三个佣人,他不劳为生活操心,还有,明年我会带他到巴黎开画展。” 少媚忽然笑了。 香梓明碰到对手了。 这个女人将会天天惩罚他。 少妇接着走到画前,大声问:“这些,就是他送给你的画?” 少媚完全不出声。 只要开口,就贬低了身分。 必须忍耐。 少妇轻蔑地说:“他待你不薄呀!” 这时,救星来了。 古首文的声音响起。“这位女士,我是画廊主人,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少妇把名牌手袋往肩上一挂,头仰得高高,走出门去。 古首文叹口气,替少媚不值。“我来迟了。” “不妨。” “她侮辱你?” “她侮辱了自己。” 古首文点头。 “这些画挂在这里,已是最后一天。” “是。” “明天就得扔出去垃圾堆填区。” “是。” 居然还有人不明就里吃醋、生事。 少媚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家。 可是翻来覆去不能人寐。 好不容易睡着,片刻已天亮,一阵铃声,少媚惊醒,以为是闹钟,可是听真了,却是电话。 她先看时间,已经八点,刚想跃起来梳洗,猛然想起是星期天,不用上班,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仍然响个不停。 少媚只得接听。 “是我,古首文。” “古先生,你也太残忍,一早把我吵醒,却是为何?我们这种苦命人,唯一享受,不过是睡好觉的。” 古首文道歉。 “有什么事?” “没事,你再睡吧!” “已经醒了,别卖关子了。” “少媚,画廊遭人破坏。” 少媚跳起来。“什么?” “警方一早通知我,我已赶到现场。” “你是好好好先生,与人无怨无仇,怎么会发生起种事?” “而且情况很怪。” “你在画廊别动,我马上来看你。” “少媚,”古首文感动。“你真够义气。” 少媚立刻梳洗出门。她到画廊时警察人员刚走。 古首文说得对,情况的确很怪。 玻璃门被撬开,警报电线已剪断,可是什么都没有损失。 写字楼安然无恙,保险一动也没动。 唯一被破坏的是那批画。 是,香梓明送给袁少媚的油画。 每张油画都被人用喷漆涂污。 那人十分幽默,用萤光紫及绿不住在画上打圈圈与星,线条稚钝。 所以古首文会说怪。 他掏出手帕抹抹汗。“谁,谁会做这样无聊的事?” 少媚脑中灵光一闪,她的双目发亮。 古首文问:“你知道?” 少媚点点头。“是香梓明现任女友。” 古首文一愕,随即顿足。“可不就是她,我马上去通知警方。” 少媚一把拉住他。“算了。” “那怎么行?” “她不甘心他有东西在我这里,必定要毁了它们才高兴,让她去好了。” “小姐,这是法治社会。” “不是已经报警了吗?我们也无证据,不外是狡猾,我赔偿你损失。” “不过是一把锁而已。” 少媚苦笑。 “少媚,你真伟大,一直忍让到底。” “我是为自己,这件事拖下去,最大损失是我。” “那女人也太厉害了一点。” 少媚忽然微笑。 “这个时候你还笑。” 少媚说:“我是笑,香梓明以后纵使衣食不忧,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古首文也笑了。 “来,少媚,我同你喝咖啡。” 他们刚想出去,忽然有客人推门进来。 那是一个小老头子,古首文一看见他,立刻向少媚眨眨眼,少媚马上坐下来不动,知是生意上门。 只见古首文满面笑容同那老先生说:“辜更咸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 他只冷冷看古首文一眼,不搭腔,眼光落在那些涂污了的画上,全神贯注,像在欣赏奇珍似的。 袁少媚暗暗好笑。 本来是.垃圾,不然,香榨明也不会送给她,她亲眼看着香梓明三个下午就可以画好一张。 现在,更被人破坏,萤光漆喷得一天一地,稍后,就得叫人来全部扔掉。 少媚低头讪笑。 可是,她忽然听得辜更咸老先生问:“小古,这批画属于你?” “不,画主在这里,是袁少媚小姐。” 少媚只得站起来点头。 古首文问:“您老人家的法眼看到了什么?” 辜更咸答:“多么奇怪的组合,本来一无是处的杂乱阴暗线要在完全不相衬的萤光色衬托下竟产生了奇异清新的生机,有米罗及夏歌儿的意昧。” 少媚楞住了。 古道文连忙说:“辜更咸先生不傀是纽约最大的画商。” 辜更咸问:“这批画一共有几幅?” “全在这里了。” “如果有人整批购下,售价多少?” 少媚不相信耳朵。 辜更咸双目炯炯地看住她。 少媚怯怯地。“五——”她想说,五千元一张,赚回画廊租金已是上上大吉。 谁知辜更咸先生立刻接上去。“五万美金一幅?好极了,袁小姐,立刻成交,我马上派人送支票及合约来给你。” 不要说少媚呆住,连古首文都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辜更咸笑了。“今天好大收获。” 少媚说:“这个画家叫香梓明,他——” 辜更咸摇头。“他其他的画完全不行,不值一文,容后研究,我只要这些。” 他走了。 古首文抱住少媚大跳大叫。 “少媚,你好人有好报,终究教你捞回本钱来。” “慢着,香某给我的字据在何处?” “在这里,别担心。” “古某,这件事你也有功劳。” “可是,我一早声明我不抽佣金。” “你可以食言。” “那怎么好意思。” “给你一半。” “百分之三十我已很高兴。” “一言为定。” 天网居恢,天理昭彰。 古首文开了一瓶香摈。“干杯。” 少媚坐下来,感慨万千。 她退了又退,让了又让,蚀了又蚀,这三年来血本无归,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结局。 少媚举起杯子。“为这些杰作干杯。” 骗婚: 洪家上下第一次见到文月桂,就不大喜欢她。 把文小姐带到家来的,是洪家长子洪子聪。 请女朋友前来见父母,关系当然已经很成熟,希望得到家人的认同。 文月桂年轻貌美,皮肤微褐,眉毛修得细细,衣着入时,又十分会应酬。 照说不会不受欢迎,可是洪太太第一个觉得不舒服。 开头,她以为是那双水灵灵、滴溜溜不停转的眼睛,跟着,她发觉是文月桂轻佻的态度。 也许,洪太太想,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这样吧,边说边不住伸手去撩拨男友的衣领、钮扣,简直没停过。 饭后大家都觉得累,便打道回府。 在车上,小妹子敏忽然说:“大哥的女友看上去像哪个小明星。” 一点不错,太娇媚了。 子聪的弟弟子康则说:“人很热情,一直追问我家有多少房产,我说我不知道,”停一停。“我的确不知,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洪先生嗯了一声。 洪太太轻声冷笑。 子敏问:“大哥现在住的那幢公寓,写的是他的名字吗?” 洪先生回答:“将来连你们在内,住的都是公司名下房子,不得转让。” 正是,你固然厉害,可是我也不笨。 子敏第一个笑出来。 子康看她一眼。“别以为个个男人愿意供养妻子。” 洪太太叹口气。“父母设想得到的都为你们做妥了,将来际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子敏说:“我希望得到幸福。” 那边厢,文小姐也对子聪这样说:“嫁给你会幸福的吧?” 子聪是个憨直青年,当然点点头。 文月桂说:“真羡慕你,出身小康,衣食不忧,且可受到良好教育,可是又无大富之家的压力,最最开心。” 子聪说:“将来我们结了婚,也是洪家一份子。” 月桂笑笑。“那怎么同,始终是外人。” “我对好,不就得了。” 车子到了月杜的寓所,她说:“不必送我上去,时间已晚。” 他俩轻吻一下。 月桂上楼,一开门,就听见音乐声。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丢下手袋、外套。“你不怕洪子聪送我上来?” 那男人转过身来,笑答:“说我是大哥不就得了。” 那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可是像月桂一样,眉宇间有股奸邪之气。 他说下去:“反正,说什么,那傻子信什么。” 月桂叹口气,坐下来。“真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那样天真的成年人。” 那年轻男子也吁出一口气。“环境造人,他出身好,自小受到保护,不必为生活挣扎,不用接受磨练,奸人又害不到他,根本不知人间险恶。” 月桂斟出一杯酒。“他弟妹比他精明。” “有无怀疑?” “不管如何,我只须争取到洪子聪的信任,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他把所住的楼宇转到我名下,目的达到,我俩即全身而退。” 年轻人点点头。 过半晌,他说:“真没想到我邵国强会潦倒至这种地步。” 月桂说:“又不是叫你去骗他。” “支使未婚妻去骗人,岂非更加下流。” “你放心,洪子聪并没有损失,那又不是他的产业与他的血汗,他家境相当不错,一层中价公寓,损失得起。” 邵国强不语。 “况且,”月桂又叹口气。“在过程当中,他也有所得益,我并不会教他吃亏。” 这时邵国强不耐烦地站起来。“速速照计划进行吧,切勿拖延。” “知道了。” 他开门离去。 原来,这一对男女,都是都会中的骗徒。 本来,两人都有点积蓄,预备退休搞正行小生意,接着结婚。 可是文月桂贪心,不知怎地,坚持把资本押到一项风险颇大的投资上去,希望对本对利,捞它一笔,结果投资失败覆没。 二人不得不东山复出。 在一个偶然场合,月桂认识了洪子聪。 她嘲弄地说:“不是大鱼,可是稳扎稳打,一定会上钩,江湖救急,聊胜于无。” 还有一个原因,洪子聪不讨厌,做她那一行,最可怕的事便是碰到比他们更猥琐无良之人。 与他相处数月,月桂发觉子聪有许多优点,渐渐觉得,弄假成真,嫁到他家去,也不是坏事。 他真正爱惜妇孺,肯负责任,为人光明正派,无不良嗜好,堪称品学兼优。 月桂自觉配不起这样有为青年,骗他没问题,长期假装迎合,会太辛苦。 真好笑是不是,她已不敢奢望可以与一个好人共度一生。 洪子聪彼有积蓄,这些日子来,已经被她钩出来花尽,钱一到邵国强手,似雪片遇到炉火,片刻融化。 邵国强是那种拿到遣散费先去买西装皮鞋的人,房租、食物全丢给女人负责,然后抱怨:“荷包(手)禁那么紧,当心我找别人。” 遭公司开除后二人开始找亲友投资一些小项目,这一万,那边数千,赚了中饱私囊,输了大家摊分,收入竟胜打工多多。 是那样开始行骗的吧! 月桂累了,明天,还要上演一套好戏,得聚精会神演出,今日还得早一点休息吧。 翌日,她到达一间化验所,邵国强已在等她。 “来,我同介绍,这是我表弟余兆雄,是这的技师。” 叁个人坐下来。 余兆雄说:“先替照一张肺部的爱克斯光片,然后,把的底片套在另一人的上面,保证做得天衣无缝,收费叁万。” 邵国强看了他表弟一眼。“一万。” “两万。” “一万五。” 邵国强掏出现款来付给他。 月桂脱去衣服照爱克斯光片。 “过叁日来拿。” 邵国强笑笑。“有了这张道具,可方便行事。” 会成功吗? 邵国强像是看到她的疑窦。“马到成功。” 当晚,她见到了洪子聪,便诉说疲倦,气促。 她叹口气。“真怕失去健康,没有健康,即什么都没有。” “那么年轻,不必担心。” 月桂忽然泪盈于睫。“家父若不是那么早辞世,我也不必吃那么多苦。” 子聪耸然动容。“我替找个医生看看。” 月桂连忙答:“我已经做过全身检查,报告过两日出来。” “那么,我祝健康快乐。” “谢谢你。” 月桂到化验所去拿爱克斯光片的时候,余兆雄不在,一位刘小姐说:“在这了。”把底片交给她。 为安全起见,月桂说:“请验一验,是否我的底片。” 刘小姐取出,放在光盒上。“的确是的名字,”她怔住。“慢着,文小姐, 左肺上有阴影。” “是吗?” “文小姐,我劝赶快找医生化验。” “谢谢关怀。” 月桂直接去找洪子聪。 他自会议室出来,看到脸色苍白,楚楚可怜的她,大吃一惊。 “什么事?” 她双手颤抖,几经艰难,才开得了口。“我想再找一个医生证实一下。” “证实什么?” 她自牙齿缝中迸出两个字:“肺癌。” 她颤抖着双手,把爱克斯光片交给洪子聪。 接着的戏,交由他人演出。 月桂想也没想到事情会那么顺利,专科医生嘱她立即入院诊治,她拖延着,不哭,也不激动,只看着窗外,静静地说:“家父也是这个病,这个岁数。” 洪子聪心如刀割。“我永远不会离弃,我会等把病治好,要是愿意,我们可以马上结婚。” 这时候,月桂缓缓地说:“我有个心愿。” “请告诉我。” “自小被人从这赶到那,我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 “月桂,我的家即是的家。” “可是,”她感喟。“到底不是自己名字。” 洪子聪立刻说:“我马上去转名。” 她握住他的手。“不要拖,我这个身体,拖不得。” “我明白。” 子聪当晚就与父母开家庭会议。 洪先生一口拒绝。“牵涉数百万款项,绝无可能;对你如此,对你弟妹也一样。” 子聪恳求说:“爸,当作给我的结婚礼物吧!” “你与妻子可以住在那安居乐业,到我息老归主,物业自然过户给你。” 子聪还想说什么,洪先生已经摆摆手。“不用多讲。” 洪太太看着如热锅上蚂蚁的儿子,于心不忍。 “是文小姐向你要聘礼吗?” “是,她希望得些安全感。” “你的私人积蓄其实也足够下订金。” 子聪红着脸。“已经花光了。” 洪太太暗暗吃惊,这位文小姐,真会敛财。 子聪忽然哽咽。“妈,她得了绝症,这也许是她最后愿望。” 洪太太不相信双耳。“什么?” 子敏一听,几乎没笑出来。 是子康瞪她一眼,她才勉强忍住。 子聪如热锅上蚂蚁般出去了。 稍后,洪太太问:“这是真是假?” 子康答:“一个人,不会拿自己健康来开玩笑。” 子敏懒洋洋。“既然不久人世,叫大哥把房子转名来何用?” 子康说:“嗯。” 洪太太说:“本来,钱财是身外物。” “不过,”子敏接上去。“我不甘心白便宜人家。” “可不是。” “聪哥怎么这样轻易相信别人?” 洪太太叹口气。“人家调教得好女儿,似都会狐媚之术。” 子康说:“也许,成全大哥是值得的,他从来没开口向家要过什么。” 洪太太见他们兄弟友爱,十分高兴。 “我有这个数目,”子康说。“子敏,呢?” “我的积蓄不会少过你。” 洪太太笑了。“这样吧,大家凑一凑,送他两百万,当做头期款。” “那位文小姐应该放心了。” 子敏问:“她的绝症医得好吗?” 洪太太笑。“楼宇过了名,一定马上好。” 可是事情出了意外。 月桂去看过新居,十分满意。 “可惜没有全部付清屋价。” 洪子聪歉意地说:“放心好了,我会把全部薪水交给,足够缴款。” 月桂在心中盘算一下。 洪子聪无疑已经尽了力,再挤逼他,也许弄巧成拙,看账面,她已有得益,立刻转手,也进账不少,够她与邵国强生活一段时期了。 她盈盈落下泪来。 洪子聪说:“我联络了最好的医生。” 月桂已不在乎。 这位名医当然查不出什么来,因为她根本没病。 当时,场面也许会有点尴尬,可是,她相信可以应付过去。 之后,她会与邵国强到北美去生活一段日子,听说,那边的老华侨比较单纯,而新移民则十分寂寞,说不定有机可乘。 月桂马到成功,十分兴奋。 邵国强也笑得合不拢嘴。 “月桂,宝刀未老。” 月桂突然变色,用手抚摸面孔,跑到镜子面前,去细细观察自己的容颜。 真的,干这一行,二十五、六岁已经嫌老,十八、九岁才叫刚刚好。 邵国强搓着手。“不用照了,美艳如昔。” 月桂沉默地坐下来。 “明天就去卖掉房子,把钱交给我。” 月桂不出声。 “喂,听到没有?” 月桂淡漠地应:“听到。” “我带到巴黎去住丽都酒店。”邵国强不知多兴奋。 月桂仍然不作反应。 “有什么不妥?” 月桂镇定地说:“钱由我赚来,由我安排。” 邵国强的笑容僵住。 不妙,他想,这个女孩子大了,主意也多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不听他唆摆。 他不禁既惊又怒,但随即将恼意按捺下去,这种事要慢慢来。 她是他的囊中物,他不怕她会飞走。 于是,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也该学习管账了。” 月桂见他如此答,便笑说:“谁说不是,房子正在涨价,我想抓多一年半载才放。” “俗云,夜长梦多。” “不怕。” 邵国强凝视她。“是不舍得吧?” “是,想多赚一点。” “不,我指那个人。” “谁?” “洪子聪。” 月桂矢口否认。“没有那回事,我从头到尾没有一点与他共通之处。” 可是,不知怎地,心中十分遗憾。 她知道配不起他。 第二天,洪子聪电话来了。 声音十分异样。“月桂,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 月桂微微笑。“可是我已经好不了。” “月桂,医生详细报告出来,肺部并无癌细胞。” 这是意料中事,月桂笑意更浓。“是吗?莫非是搞错了。” 几经艰难,洪子聪才说:“月桂,坏肿囊在的肠子。” 什么? 月桂抓住电话的手一松,听筒噗一声掉下,她耳畔嗡嗡作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玩出火来了,她遭到上苍的责罚了,一个人,怎么可以拿健康来开玩笑。 “月桂,月桂,听我说,医生说发现得早,可以医,我即时安排入院接受治疗。” 月桂茫茫然坐着不动。 洪子聪立刻挂上电话赶至她家。 他蹲下来同她说:“月桂,我永远爱。” 文月桂尖声哭喊起来。 邵国强听到这个消息,面如白纸。“什么?真的有病?” 文月桂饮泣。“请你陪着我度过难关。” 她伸手去拉他衣袖,他惊恐地摔开她的手。“是真还是假,不要同我开玩笑。” “千真万确,要做手术切除。” 邵国强打了一个寒噤,退后两步。 月桂失色问:“你这是什么态度?” 邵国强双手乱摇。“做我们这一行,最忌老同病。” 月桂睁大眼睛。 邵国强取过外套。“慢慢治病吧,后会有期。” “什么?” 月桂急了,追上去。 “钱我也不要了,留着自用吧!” 他推开她,她脚步一滑,跌倒在地,头部撞向玻璃茶几。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 洪子聪紧紧握着她的手,头伏在床沿,累极憩着。 看样子已经不知陪了她多久了。 一定是他到公寓来,发觉她昏迷不醒,故送她入院的吧! 真奇怪天下有洪子聪那样的好心人,可是世上也有邵国强如此凉薄男子。 月桂落下泪来。 子聪醒来。“不要紧,我在这。” 月桂与他拥抱。 “健康最重要,养好身体,我们立刻结婚。” 月桂痛哭失声。 治那样缠绵的病,真不是易事。 可是月桂已经决定努力挣扎,她拿私蓄出来付医疗费用,乐观地接受现实。 洪家的人渐渐改观。 “我们也应该去看看文小姐。” “一起去瞧瞧她有何需要。” 洪太太不出声。 子敏说:“妈,是一个好心人,平时常到医院做义工,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们母女买了女果去看文月桂。 月桂清瘦了,脸容秀丽,楚楚动人,前些时候那些活泼轻佻的姿态全部收敛,洪太太暗暗纳罕。 她要起来招呼。 洪太太轻轻按住。“不要客气,请躺着。” 子敏说:“我带了一套西游记漫画给看,或可解闷。” 月桂泪盈于睫。 子敏说:“别哭,爸妈见了会伤心。” 月桂低头答:“我没有父母。” 洪太太恻然。“都故世了吗?” “不,”月桂说。“我是弃婴,在孤儿院长大。” 洪太太大吃一惊,顿时生了同情之心,不知不觉握住月桂的手。 子敏说:“医生讲,手术顺利,坏细胞已全部切除,接着服药即可。” 洪太太说:“文小姐如不嫌弃,我们公司少一位社交秘书,可以来任职。” 月桂说:“我什么都不懂。” “唷,”子敏笑。“谁不是做一天学一天呢!” 月桂知道她们已经接受她,心头一阵喜悦。 她年轻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单纯的高兴过。 文月桂的病有很大进展。 医生解释:“病人本身须要坚强的意志力,可是,家人支持更加重要。” 月桂点点头。 “文小姐,家人真是没话讲。” 月桂又大方颔首,泪水纷纷落下。 没想到洪家待她如亲人。 假使彻底治愈了病,她就因祸得福了。 出院后只休养短短一段日子,便到洪氏机构工作,与子敏同一部门。 洪太太笑道:“小小家族生意,月桂别见笑。” 她叫月桂只上半日班。 新生活上了轨道,月桂的心静下来,感慨再世为人。 邵国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自从那天离开她寓所之后,月桂已失去他的消息。 他趁她有病摔开她逃逸无踪,江湖上拍档原本无情义而言。 可是他俩到底合作了那么久,道义上他应当在她有难之际扶她一把。 月桂凄然地笑,事实是他扔下她,好比丢下一只烂洋娃娃。 邵国强不愁找不到新伴侣,此刻,不知在都会哪一个角落,摆下阵,等人上钩。 月桂深深叹息。 她变得沈实、勤快,这场病其实救了她,她在洪氏努力学习,工作很快上手。 子敏同父亲报告。“月桂最大优点是沈得住气,肯吃亏,同事间有互相推卸责任,最终赖在她头上,她从不出言自辩。” 洪太太嗯地一声。“这真难得。” 子康笑。“我就办不到,千错万错,全是人家的错,要不,就是社会的错。” 子敏白他一眼。“所以,你是普天下至讨厌的人。” 洪先生说:“文小姐气质较前斯文许多。” “是大哥改变了她。” 洪太太沈吟。“我看是她自己愿意从头开始。” 子敏说:“这是对的,一个人若不长进,无人可以帮他。” 洪先生叹气。“可是她的病……我实不愿孙儿有一个病妈。” “那要看子聪自己了,人夹人缘,他实在爱月桂。” 是月桂本人拖着婚事。 “隔一年,再检查清楚,的确是根治了才说。” “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月桂看着子聪微微笑。“子聪,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 子聪也笑。“彼此彼此。” 她与他的关系,本来因骗婚而起,没想到,今日真正谈到婚约。 月桂终于又看到了邵国强。 在一个茶座,他像是忽然苍老了,可是仍然穿着最花俏的时髦衣饰,男人到了一定年纪,打扮还是沈稳点的好,越是趋时,越是老态。 他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他正使尽浑身解数讨好她,她是他的新拍档?月桂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急急别过头去。 心中无限诧异,她怎么会曾经同这样一个吃软饭的在一起?此刻想来,只觉不可思议。 趁他还没看到她,她逃避瘟疫似的离开茶座。 走到阳光底下,她仰起头,朝对面马路走去。 杰作: 心动百分百谣言吕三思第一次听到这谣言,由同事邓家良告诉她。 “外头说,吕三思爬得这样快这样高,是因为与王作恒有特殊关系。” 三思当时并不生气,她记得她反问:“王作恒,哪个王作恒?” “你这个人,当然是恒昌行的王作恒。” “哦,他。” “怎么样,有那样的事吗?” “连你都会问。” “告诉我。” 三思说:“你不见得会为我辟谣。” 家良答:“我一定会。” 三思接着说:“我根本没见过王作恒,我不认识他。” 家良狐疑。“不会吧,连酒会里寒喧都未试过?” 三思斩钉截铁地说:“谣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浊得自浊。” 家良说:“可是,谁散播此事?” “谁有空去研究这种无聊的事。” 三思性格颇为豁达,并不放心上,把此事搁开。 她当时的男在是陈元之,一个年轻有为的世家子,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大家都认为他俩迟早会论到婚嫁。 他每天接她下班。 这一天,特地把车驶到南湾道一个停车场,他说:“三思,我有话问你。” 三思微笑,这可能是求婚了。 她有点紧张。 怎么回事呢?她很喜欢他,可是希望多争取一点时间,不如,先订一年婚吧! 见他迟疑,还鼓励他。“你说呀!” 陈元之皱上眉头。“三思,外头说你与王作恒有暖昧。” 吕三思要到这时候才知道事情有点严重。 她立刻反问:“外头,外头是谁?” “整个行业,半个商界。” “你可相信这谣传?” “我不信。” “不信就好,开车,我们去吃饭。” “可是,我想听到你亲口否认。” “元之,我发誓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叫王作恒的人。” 陈元之似乎放心了。 “三思,这王作恒是个粗人,他家庭贫穷,白手兴家,手段狠辣,并非善男信女,你千万不要接近他。” 三思有点累。“同你说,我不认识他。” “本来我不想提这件事,可是,我母亲一定要我问个一清二楚。” 三思心中有气,表面上很大方的说:“伯母也不过是关心你。” 心念已转,迷时陈元之若求婚,她会说,迟些再讲吧! “我胃口欠佳,有点头痛,你且送我回家。” 她天天同他在一起,根本没有空余时间,现在他却来问她,她有否与第三者来往,真荒谬。 这该死的谣言,到底由谁传出来?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三思吩咐秘书。“把王作恒的资料找出来我看看。” 她想认识这个人。 资料来了。 王作恒,恒昌行独资老板,拥有资产约十多亿,专门收购小生意、拆散、转售、赚大钱,结过一次婚,育有一子,不久离婚,前妻已在外国改嫁。 王无正式学历,学徒出身,自不英语会话,是都会中白手兴家的传奇之一。 资料中有他的照片,王作恒肯定不是临风一号人物,他粗旷、壮健,可是有阳光一般的笑容。 还有,他事母至孝。 三思心中纳罕,根本不明白她怎么会同这样一个人扯上关系。 他们还说他同她有暖昧。 她要到今天才看清楚他的样子。 这位王先生在家中接受访问,家居十分宽敞,布置简朴大方,他不懂室内装修不要紧,他有钱,可以雇最好的专家来为他服务。 他的书桌面积有乒乓球台那样大,桌面由一整块原木雕出,边级作不规则状,古朴可爱。 他告诉记者,他独居。 记者问:“你七岁的儿子呢?” “与祖母住,获得很好的照顾。” 三思想,这王作恒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真没想到事情在半个月后会变成这样。 邓家良给她看一本杂志。 三思目光落在一张照片上,几乎没即时脑溢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大叫。 杂志上,有她与王作恒的全照。 三思嚷:“这是电脑做的,这不是真的!” 家良怪同情她。“三思,这下子你可烦了,不吃羊肉,也一身骚。” “找区律师,告这本杂志!” “告?民事毁谤案排期三、五年不等,恭祝你水洗不清。” 三思叫苦。“我又不是明星歌星,干么登我照片?” 家良还打趣她。“谁教你是证券界著名美女。” 三思叫苦,立刻与区律师联络。 内文说,拥有管理科硕士的吕三思是商人王作恒最新女伴。 三思心情坏到极点。 她的师傅,也是她的老板,方金棠传她问话。 方先生很幽默,笑笑说:“交桃花运了。” “你知道不是真的。” “我知道有什么用?” 这时,三思不禁问:“你怎么知道?” “三作恒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三思气结。“我是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吗?” “咄,你未嫁,他未婚,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太紧张?” “我的名誉呢?” “女孩子有点艳名才好。” “什么,你觉得无所谓?” “当然不,小事耳。” “我已决定发律师信。” “那自然,可是,不必脸红耳赤地到处喊怨。” 三思静下来。“多谢师傅忠告。” “否则,怎么配做你师傅。” 三思站起来。“我出去了,一大堆功课要赶。” “对了,还有一事。” 三思又站停。 “那王作恒,也是我朋友。” “是吗?”必有下文。 “他找过电话给我,叫我向你道歉。” 噫,此人好风度,倒是小觑了他。 “他说,他绝不罢休,会与造谣者周旋到底。” 三思点点头。 回到办公室,秘书说:“吕小姐,有人送花来。” 一看,是一大篮白色香花,难得的是,全部种在小小盆中,有根,可以养活,七、八只小盆全部又再放在一只大花篮里,美不胜收。 “谁送来的?” “一位王作恒先生。” 他知道她喜欢白色的花?难道,他也有她的资料? “啊!有卡片吗?” “只有署名,没有字句。” 三思才想说什么,陈元之的电话到了。 “三思,我母亲说,今晚请你过来一趟,亲口解释一下,你与王作恒之间的事。” 三思忽然起了反应。“今晚我一早有约,不能取消。” “三思,母亲很烦恼。” 三思不禁暗暗好笑。唏,王作恒又不会追求她,她烦来作甚。 “你还是来一趟的好。” 三思沉默,她从不解释,信就信,不信拉倒。 “三思,给我一点面子。” 三思说:“下午三时,我有二十分钟时间。” “好,到我公司来。”陈元之松口气。 “到时见。” “三思,如果我不重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会烦你。” 三思苦笑,陈元之打算继承家族生意,自然要讨好父母。 三思一到陈氏大厦就知道她不该来,四周围的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她。 陈老太太一早在等她,所谓老太太,不过五十多岁,衣着时鬃,化妆亮丽,人未老,心却老,她板着面孔,一见三思,便皱上眉头。 三思不语,可是倔强神气在目光中透露出来:我又没犯天条。 陈老太太一开口便说:“三思,陈家是望族。” 三思笑了。 这话应由别人来说才是,怎可自家自吹自擂。 “这王作恒与你,到底什么关系?” 陈元之在一旁说:“妈,三思不认识他,纯属谣言。” 陈老太太不信。“无风不起浪,无火不成烟。” 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女孩子,不历虽好,人虽能干,可是没有家世,将来,陈家借不到力。 当下,她厉害声问:“你可打算登报澄清?” 三思反问:“澄清什么?” “让我们陈家向众亲友交代,你是清白的呀!” 三思一听,气得抓起手袋就走。 陈元之想追上去,被母亲叫住。 “元之,大昌行说,那辆法拉利到了,我正好同你去看看。” 陈元之一犹疑,三思已经去远了。 三思气得胃痛,服了药,还要死挺着开会。 待一天结束,她照照镜子,不由得叹口气说:“老了十年。” 那一晚,她比什么时候都寂寞,她等陈元之的电话一直等到深夜。 电话铃一声投响,一年多感情,竞如此经不起考验。 第二天上班之际,脸色特别憔悴。 老板十分体贴她,不叫她出外开会。 “绯闻中女主角,还是避避锋头的好。” 三思坐在办公室内发呆。 秘书进来说:“一位王作恒先生的电话。” 三思连忙说:“我不在。” 秘书笑笑。“不太好吧!” 她说得对,他也是受害人,不知大大方方听听人家想说什么。 三思取起听筒。“是王先生吗?” 对方称她吕小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三思也同他说起文言文来。“请问有何贵干?”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王先生你才宏势厚,可恨恨地告他们。” “这固然由我负责,可是,目前,你可需要澄清谣言?” “你打算怎样做?” “登报、招待记者。” 三思沉默一会儿“不。” 对方好似松一口气。 三思解释。“这种谣言不会传一生一世,无谓助长他们的气焰,切忌动气,一气就中奸计。” “吕小姐,我很佩服你的高见。” 三思叹口气。“我不明白的是,怎么会传我同你……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对方忽然说:“真委屈你了。” 三思没提防他会那样讲,连忙说:“不不……” 王作恒豪爽地笑。“他们太看得起我王某人,我哪里配得起吕小姐。” 三思不由得胀红了面孔。 “老方说你是他得意首徒。” 三思笑。“那我放心了。” “他说,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三思说:“好呀!” “你说好笑不好笑,到现在我们才筹划到第一次会面。” “谁说不是。” 王作恒的声音忽然转得特别温柔。“不要太过为此事烦恼。” “王先生,共勉之。” 他真教人舒服。 已经名成利就,还能够替他人着想,不自我中心,真是难得。 秘书又进来说:“陈元之先生电话。” 三思说:“我不在。” 秘书立刻说:“知道。” 三思奇问:“你不反对?” 秘书笑吟吟。“我不过是听吕小姐吩咐办事。” 她从来不喜欢陈元之,公子哥儿,目中无人,总觉得人家还不殷,教人受了气还理所当然。 三思想趁这个机会叫陈元之想想清楚,他应予女友支持,而不是急急维护着自己。 如果他的脑筋真的那样糊涂,那也算了,相处下去,也无幸福。 下班时分,方金棠亲自过来说:“王作恒想认识你。” 三思叹口气。“稍后再说吧,现在哪有心情见客。” “心情不好才应该出来走走。” 三思摇头。 方老板说:“三思固然好,迟疑却不佳。” 三思笑了。 “我在家请你们,不会被人看见。” 三思低下头。“好吧!” “下个星期如何?” “我只得星期六有空。” “那就敲定了。” 过两日,下班,陈元之找上门。 三思开门让他进来。 他说:“避不见面绝对不是好办法。” “那么,有什么话今日说个明白吧!” “三思,我喜欢你。” 三思苦笑。“我也是。” 感慨到极点,喜欢有什么用,她不想,也打不进他的世界里去。 “妈说——” “慢着,”三思摆摆手。“这是我的家,自顾衣食住行,无论哪个女皇陛下的势力都伸展不到此处。” 陈元之怔住,隔一会儿,还想两全其美。“其实,哄她两句……” 三思微笑。“我不想那样做。” “三思,看我份上。” “不,这是原则、宗旨、规矩。” “你太倔强了。” “也许是,也许不,元之,我不适合你。” 陈元之黯然神伤。“这该死的谣言。” 可不是。 “元之,以后大家还是朋友。” 他俩互相拥抱一下。 陈元之告辞。 一关上门,三思便落下眼泪。 第二天,头脸都是肿的。 用手托着腮,也应付了一天的工作。 下了班什么地方都不去,躲在家中喝威士忌加冰。 星期六,她早忘记有约会,方金棠派人来催,她才匆匆梳洗。 爱美的她一照镜子大吃一惊,天,这副容貌,王作恒见了恐怕真的要立刻登报澄清以维持名誉。 她急急往脸上抹粉,忽而觉得委屈到极点,又哭了起来。 这痛快的流泪须付出沉重代价,她再也无心好好化妆,干脆穿上便服出门去。 她迟到十分钟。 方家佣人来替她开门,只听得方老板在里边大声说:“来了来了。” 不知怎地,三思有点怯场。 她在会客室门口站住,不想进去。 可是,王作恒已经迎出来。 他一见她,呆住了。 满以为是时髦能干的时代女性:巴辣、骄傲、自信,可是此记他看见的是一个脸容秀美、忧郁、怯怯生女学生似人物。 吕三思真人比相片年轻及漂亮,她明显地哭过了,神情委靡。 王作恒张大了嘴合不拢来,他真想过去搂着她肩膀安慰她。 一方面三思也暗暗讶异,这王作恒身段高大英伟,粗眉大眼中显露气质,大方自然,一脸诚恳,像是那种罕有愿意照顾妇孺的人。 然后双方都觉得不该瞪视对方,连忙别转面孔,彼此都讪讪然。 这时,主人家忽然失踪,不知走到何处去了。 王作恒大方地说:“请坐。” 三思这时留意到他戴着一只廉价的泰麦士表,那样有钱有名的人,用如此普通的东西,由此可知,名人根本毋须名牌,更显得他自由豪放。 三思忽然发觉她对他有种倾慕之情。 她定定神,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他也取出皮夹子找名片,三思一看,更加的欢喜,他用的只是一只尼龙布皮夹子。 她低下头微笑,什么鳄鱼皮、贵西装,他全不需要,一个男人最佳装饰是他的才华。 王作恒坐在她对面,歉意越来越浓,她如此憔悴,分明是因为谣言伤害力惊人,男女有别,他只觉得谣言无聊可笑,她却十分认真。 三思取过茶喝一口。 王作恒心想,方金棠够大胆,愿意起用那样漂亮的女孩子,他手下也有女职员,却全仅属中人之姿。 吕三思会做事吗?那样怯生生的一个人。 他开口:“老实说,你的朋友对你有误会。” 三思希望她老板会出来打圆场,但是他好似失了踪似的。 她只得自己应付,谈淡地说:“有误会的便不是朋友。” 说得好。 “可用我解释?” “不,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人说破了嘴还是不明白,他要相信什么,由他相信好了。” “这件事的起因在我。” “你得罪了那本杂志?” “是。” “说来听听。” “他们想得到我公司一些机密消息,我几次三番拒绝,他们暗示,会教我好看。” 三思吃惊。“会有这种事!那不是威吓勒索吗?” 王作恒微笑。“不,他们说是新闻自由。” “太嚣张了。” “律师已在处理,我是无所谓,传我女友多,求之不得,连我儿子都有同感,他说,爸,你的新女友真神气漂亮。” 三思不由得笑了。 这时,方金棠才回到会客室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听了一通电话,是女儿从加州打来,烦死人。咦,你们还坐在这里,过来过来,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是清淡的粤菜。 三思工作忙,常常三餐不继,又怕胖,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今日真是难得,她吃得相当多。 王作恒更添了两次饭,三思觉得他有种原始的男子气息。 双方都被对方吸引住,这是很奇怪的一回事,空气中有特殊的电波,连方金棠都察觉了。 这老方心中暗暗欢喜。 饭后,王作恒站起来说:“我送三思。” 方金棠说:“时间还早,你们可到处逛逛,不过,”他提醒他们。“当心被记者拍照。” 三思登上王作桓的车子。 他问:“你怕吗?” “怕什么?” “记者拍照。” 三思嗤一声笑出来。“欢迎拍摄,请放大一张送给我。” 王作桓十分佩服,他也正是那样脾气的人。 他把她送抵家门。 “三思,我在想,下星期可以约你出来吗?” 三思想一想。“星期二,下午五时半,我们出海去。” “我来接你。” 他满心欢喜,已有多年没有这样好的感觉了。 三思回到家,梦见打开报纸,看到报上登满她与王作桓的亲密照片。 醒来,挣扎着上班,揶揄自己有一颗怀春的心。 中午,王作桓又送花来。 她忍不住拨电话给他,他给她的是专线电话,他亲自来听。 寒喧几句,他坦白地说:“不知你怎么想,我好像等不到星期二似的。” 三思说:“今年我与老板在美国会所吃题,你要不要来?” “一定到。” 三思知道,他们彼此都有意思。 真奇怪,一段谣言,把社会上完全不相干的一男一女拉在一起,他俩几乎是一见钟情。 再度会面,双方更加满意。 王作恒没想到穿套装的她也那样柔媚,全身珠灰色,配简单珍珠首饰,今日她精神奕奕。 方金棠把一切看在眼里,大为讶异。 他说:“如果要谢媒的话——” 该谢他,还是谢那本杂志? 过两期,杂志刊出一段新闻:王作恒与吕三思订婚志庆。 一场谣言撮合了他们。 那边厢,陈元之的母亲大吃一惊。“真没想到谣言是真的。”原来开头她也知道是谣言,不过乘机欺压逼走三思。 “糟,”她说。“我们同王作恒一向有生意来往,以后见面可就烦了,速速补救才是,快给我吕小姐的电话,我要亲自祝贺她。” 忠实读者: 朱丹彤是一名写作人。 她的编缉王小姐曾取笑她。“一定会红,看:朱、丹、彤叁字,都莫非是红的意思。” 丹彤笑了。“今日,无论做哪一行,至要紧都是走红吧,否则的话,入宝山而空手回,有什么意思。” 丹彤算是红了,收入可以维持中等生活,她未婚,独居,自由自在,也多异性约会,连她自己都知道,这可能是她一生人中的流金岁月。 这一阵子,她正与出版社联络同搞促销活动。 老板总喜欢呻穷。“丹彤,早知我也去做作家,坐在家中,稳稳当当,收百分之二十的版税,生意难做呀,像我们,几十个伙计,捧红了,收入还不如。” 丹彤啼笑皆非,立刻有反应。“那你索性关了出版社回家享清福好了,要不,开间小书店卖镭射唱片,赚得你慌。” 老板呵呵笑。“丹彤牙尖嘴利真教人吃不消。” 可是只有彼此有钱赚,永远还是最好的合伙人。 宣传活动中有一项作家现场签名。 “一连叁个下午如何?” 丹彤劝说:“一个下午,签一小时已经足够,长驻候教,有什么矜贵,旗下逐个作家轮流演出嘛,你说对不对?” “负责两个下午吧,小姐,别讨价还价了。” 丹彤本来不愿意,可是不想把气氛搞僵,出来找生活,有何原则可言,况且,替读者签名,算是酬宾运动,并不过分。 “总得送些什么吧……” 丹彤挪揄地接上去:“糖果乙包,糕点半打,兼照片一套四款。” 谁知出版社经理一本正经地说:“不用了,送书签已经很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光是签名,也要做足准备工夫。 作家也是人,得打扮光洁:头发要修剪,皮肤须保养,届时化个淡,衣着入时,但最好素优雅,切忌奇装异服。 卖相很重要,如无把握,最好不要亮相。 丹彤感觉到若干压力。 在场读者人数太多,恐怕吃不消,人数少,没面子,当然,多比少,她情愿越多越好。 一分钟签一个名,一小时至多签数十个,想必会超时。 常常有作者扬言一个下午签叁千个名字,那是没有可能的,不是号召力不够,而是时间上根本办不到。 细心的丹彤特地修好指甲并且除下平时戴的零星指环,她没有十只玉葱似手指,不过读者会欣赏这双手曾经写过数十本畅销书。 一切准备就绪,出版社派车子来接。 司机老周笑说:“听说已经有读者在排队轮候。” 真的?丹彤有叁分欣喜。 “朱小姐,成绩好,明年再来。” 明年?成绩理想,明年,她会到威尼斯度假,之后,转经伦敦小住……作家总得比常人更懂得享受生活才堪称作家,是不是? 到了会场,果然已经有读者在等。 丹彤与他们招呼过,便开始工作。 签名比想像中进行得更慢,读者多数要求题上款,并且喜欢问问题,有些且要求合照。 “《无言通告》一书女主角会有好结局吗?” “是否最喜欢蓝色?” “多写点爱情长篇,千万不要写移民血泪史,我们吃不消。” 签了叁小时,人龙才渐渐消失。 丹彤有点累,工作人员斟一杯咖啡给她。 并且宣布:“时间已到,明日请早。” 丹彤笑。“生活艰难。” 老板过来说:“再抱怨当心雷公劈。” 这时有人说:“朱小姐,劳驾签名。” 丹彤转过头来,见是一个长得神清气朗的年轻人,手捧一大叠朱丹彤的小说,起码十来本。 他说:“我老远赶来,巧遇塞车,迟到,真对不起,朱小姐,请勿教我空手回去。” 丹彤笑答:“怎么会,拿来我签。” 年轻人松口气。“这些书都属于我妻子,她是朱小姐的忠实读者。” “她叫什么名字?” “上款请写给明珠。” 丹彤一一签妥。 顺口问:“明珠自己为什么不来?” 年轻人略觉踌躇,他终于答:“她在医院,否则的话,一定会来看。” “啊,什么病?”丹彤耸然动容。 年轻人苦笑。“朱小姐,不认识我们,可是作为的长期读者,我们却对十分熟稔,大家似老朋友一样,不妨坦白告诉,明珠患血癌。” 丹彤十分震惊,她张大了嘴。 “多么不幸。” 年轻人说:“我叫王可为,朱小姐,今天真劳驾了,明珠看到大作上亲笔签名,一定会十分高兴,再见。” 他匆匆离去。 丹彤看着他背影。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招待会结束,王小姐笑说:“非常成功,丹彤,谢谢。” 老板说:“这回一定火上烹油,书本更加畅销。” 丹彤问:“宣传,不是出版社的事吗,何劳我们亲身出马?” “欧美作家,都乐意巡回演出。” 丹彤笑。“以美国来说,每一个州,人口都比我们这个都会众多,巡回演出,销书一百万册,所以不辞劳苦。” “凡事有个开头。” 丹彤说:“华人讲含蓄之道,到处打锣吹嘘,得不到尊重,宜适可而止。” 王小姐只是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丹彤换过一件珠灰色裙子,配圆头半跟鞋,无论萤光绿或橙色多流行,都不是她那杯茶,她选一串塔形项作配搭。 王小姐见了她,喝声采。“这才像个女作家。” “女作家也有固定形象吗?” “读者们心目中早有选择:一,不可太老,二,不可太丑,叁,须有气质,四,要有学养,五,作品要优秀……” 丹彤说:“要求太苛了,早知做歌星,走音不妨,或是当导演,可赖编剧演员不力。” 读者已经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 丹彤耐心地签名,有几个读者要求合照,丹彤也站起来离座奉陪,气氛十分融洽。 有一位男读者扬声问:“朱小姐有无亲密男友?” 另一人代答:“总之不会轮到你。” 大家一齐笑起来。 这种笑话无伤大雅,丹彤并不介意。 两个小时人群散去,丹彤松口气,呵,大功告成,明年再来。 明年朱丹彤还会受读者欢迎吗? 抑或,更加红? 丹彤刚准备离去,忽然有人叫住她。 “朱小姐,请稍等。” 丹彤转过头去,她认得这个年轻人,他叫王可为,昨天来过。 她亲切地问:“好吗?今天可以为你做什么?” “请在这些书上签名。” 又捧来一大叠书。 “还有这张照片。” 丹彤一看,照片是在昨天签名会上拍摄的,放得很大,约有十乘八大小。 丹彤一一替他做到。 那王可为送上一盒精致的巧克力。 丹彤说:“我不收礼物。” “这是明珠嘱我送给的,不收,我无法向她交代。” 丹彤只得微笑。“谢谢你。” “明珠气色好了一点。” “代我祝福她。” 王可为告辞而去。 编辑走过来。“谁?” “一名忠实读者的丈夫。” “爱屋及乌。” 丹彤白她一眼。“我从来没当自己是一只乌鸦。” “曾经有一位女读者打电话到出版社,诉苦说,她看朱丹彤的小说看通宵,不忍释手,捱丈夫骂。” 丹彤故意说:“这等丈夫要来何用,离婚算了。” “好,朱丹彤教人离婚。” “管你造什么谣,我已百毒不侵。” 过两日,有人送花到丹彤家。 花上附着小小问候卡,署名是王可为与区明珠。 丹彤一直与读者维持距离,不知这王可为自何处打听到她的住址。 她看到他是爱妻之人,把花插在瓶中。 丹彤拨电话给王小姐。“不可漏我的地址。” “我们从来严守秘密。” 丹彤狐疑。“有读者送花到我家来。” 王小姐笑。“呵,这已不是一般读者,小心,这是神秘仰慕者。” 丹彤也笑。“求之不得呢!” 她仍忙她的,从早写到晚,看读者信、研究新合约、订下明年出书计划。 每隔一个星期,她都会收到王氏夫妇的花。 约一个多月后,一日自报馆返家,才进电梯大堂,忽然有人招呼她。“朱小姐。” 丹彤一看,又是他。 虽觉唐突,也一直微笑。“好吗?” 王可为神色有点凄惶。“我妻子,她──”低下了头。 “坐下慢慢讲。” “可以到府上一谈吗?” 丹彤一直独身,非常谨慎,从不请陌生人到家中坐,她轻轻说:“让我们到大厦会客室。” 她不管他是否赞同,便在前面带路。 那王可为似乎有点失望,英俊的面孔仍然充满忧伤。“明珠病情加重了。” 丹彤看着这个修饰整齐的年轻人,异常同情他,可是爱莫能助。 “朱小姐,她是读者,的书,她看得会背,‘千万不要期待患难会见真情,也许届时,你连他影子也见不到’,这是写过的名句吧。” 名句?丹彤有点汗颜。 “还有,‘睁得开眼睛即还有希望’,她一直喃喃传颂的文章。” 丹彤问:“我可以做什么?” “可以来探望明珠吗?” 丹彤沈吟一会儿。“她住在哪一间医院哪一间病房?我有空可以探访她。” “我现在就可以开车送去。” 丹彤微笑。“我与人有约,走不开。” 王可为没有罢休,他取出一台小小录音机。“那么,朱小姐,请向明珠说几句话。” 他开启了录音机。 丹彤只得说:“明珠,请运用的意志力,与病魔奋斗,医生会帮,我则支持,待新书出版,送一本。” 王可为站起来。“谢谢,我这就去医院。” 他隐隐有泪光。 丹彤教他感动了。 上一次被读者感动是两年前,一名聋哑人士用手语向丹彤表示她的小说今不幸的静寂世界添了颜色与声响。 丹彤为这个叫明珠的读者叹息。 过两日,正在家赶稿,大厦司阍拨电话上来。 “朱小姐,有一位访客,是王可为先生,可以让他上来吗?” 丹彤犹疑。“我下楼来,你请他稍等。” 她套上便衣下楼去。 王可为在等她。 他略微憔悴,一看到丹彤便开启小小录音机。 丹彤听到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朱小姐,太好了,愿与我说话,我是明珠, 其中一名忠实读者,多谢的鼓励。” 丹彤耸然动容。 写作人多数感情充沛,否则,如何在书中道尽悲欢离合。 一方面,王可为也已泣不成声。 丹彤一发一言。 王可为站起来告辞。 丹彤叫住他。“医生怎么说?” “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丹彤一颗心直沈下去,无言。 “再见,朱小姐。” “保重。” 王可为双目通红地转头离去。 丹彤发觉他穿错了袜子,一只灰,一只黑,真难为了他,人最怕有情,有情即老。 她悄悄回到楼上,构思半晌,决定写一个短篇,叫做伤逝,半晌,又划掉,将篇名改为冬至。 可是到底略嫌做作,又搁在一边。 与编辑王小姐说起,她劝说:“同情心别太丰富,现今世上许多人患绝症。” “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丈夫。” 王小姐笑。“这话教我想起一位女士的话来,她青春已过,未婚,一日,感慨说适龄男性几乎全部已婚,要找对象,最好到殡仪馆门口去等,看哪个鳏夫哭得最伤心,大可上去自我介,贪其多情多义。” 丹彤亦苦笑。 “那忠实读者,也不枉一生了。” 丹彤不语。 当晚,她把最新小说原稿影印了一份,准备下次见到王可为,让他带到医院去给明珠阅读。 这是她唯一可做的事。 果然,王可为又来了,他们照例在会客室见面。 这次,他脸色更坏,沮丧到极点。 丹彤把小说交给他。 他说:“明珠已不能看字,我只可以读给她听。” 丹彤鼻子一酸。 “最后关头已经到了。” “亲友都知道了吗?” “我们没有亲友,双方都无父母,我唯一的姊姊在外国。” 丹彤为之恻然。“在哪家医院?” “慈恩医院。” 这时,背后有人咳嗽一声,原来是编辑王小姐到访。 王可为匆匆告辞。 王小姐特地去看他用什么交通工具。 “原来开一部日本车。”她注意到车牌号码。 丹彤问:“找我干什么?” “追稿。” “有一日,不做编者,我不做作者,我们就不用再做朋友了。” 王小姐说:“当然,谁还高兴侍奉。” “是吗?”丹彤有点失望。“那我真永远不敢退休。” “只要一日大红大紫,一日有我们这种小编辑低声下气的伺候。” 丹彤握住她的手。 一连叁天没有王可为的消息。 她不由得牵挂:他怎么了?他的妻子还在世上吗?怎么忽然销声匿迹? 丹彤并没有向他要电话号码,此刻不禁有一丝后悔。 一个写作人事业中最重要的人物,是他的忠实读者。 她似乎是太冷淡了一点。 每天自外回来,她都问司阍:“有无人找我?” “朱小姐,没人找。”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终于在一个黄昏,王可为来了。 他在大厦接待处等,丹彤接到通报,忙不迭下楼见他。 他像是有几天几夜没睡,双目布满红丝,他哑咽地说:“明珠想见最后一面。” 丹彤点头。“我现在马上同你去慈恩医院。” 王可为掩面哭泣。 丹彤问:“车子在哪?” “在门口。” “你可以驾驶吗?” 这是一个雨天,丹彤毫不犹疑钻进他那辆小小日本车。 王可为把车子驶出去。 他好像恢复镇定,把车子开得极快极稳,可是不发一言。 车窗玻璃被雾气遮住,看不清街道。 半晌,丹彤用手擦擦车窗,看出去。“咦,这是什么地方?” 王可为轻声答:“石梨路。” 丹彤愣住。“石梨路通往郊外,我们不是去慈恩医院吗?” 王可为不出声。 车子在公路上奔驰。 “是走错了路?”丹彤仍不疑有其他原因。 终于,王可为出声了。“我没说去医院。” “什么,明珠在何处,她在家?” 王可为冷冷说:“是说去医院。” 丹彤愣住。 她这才开始觉得不妥。 只听得王可为说:“一直很小心。” 丹彤的寒毛竖了起来。 “住在一间守卫森严的大厦,访客必须经过通报,我几次叁番想到府上探访,都不得要领。” 丹彤颤声说:“请停车。” “好不容易请上车,怎么会轻易放下车?” 丹彤惊问:“你是什么意思?” 王可为轻轻答:“我是的忠实读者,有几个问题要回答。” “明珠病危,记得吗?” 王可为恼怒地说:“且莫理明珠,那不过是小说中一个人物。” 丹彤张大了嘴,错愕过度,她忘记害怕。 车子驶到悬崖停下。 丹彤想推开车门,车门却上了锁,推不动。 王可为并没有熄掉引擎。“坐好,别动,否则铲荡悬崖,同归于尽。” “你到底是什么人?”丹彤斥喝。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的忠实读者,的书,我全看得会背,一切细节都不遗忘。” “那不是明珠吗?”丹彤又惊又怒。 “不,是我,不过,如果我一早就说是我,会防,是不是?” 是。 “你想怎么样?” “想问几个问题。” “把车子后退,慢慢说。” “朱小姐,小说中所有男主角均英俊潇是不是?” 这时,丹彤发觉衬衫冷腻地贴在背脊上,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而且,”他说下去。“多数出身甚佳,大学程度,人缘又好,世上确有这样的人吗?” 丹彤心中有气。“在今晚之前,你也有资格做这样一个人。” “不,朱小姐,我差远了,看的小说,越看越自卑,写了多封读者信,又不见回覆,只得趁公开签名当儿,吸引注意……” “你早有预谋?” “是,我计划了很久,一步一步消除的戒心。” “你那病危的妻子呢?” 他狰狞地笑。“根本没有这个人。” 丹彤的心凉了,她瞪着她的忠实读者。 “我恨,是教坏了女读者,教她们崇尚奢华使我这种平凡的男人永无出头之日。” 王可为咬牙切齿,青筋绽现。 他脚踏油门,车子引擎咆吼几声,丹彤一颗心似要自喉咙跃出来。 “把车子驶回,还来得及!” “我还有几个问题。” 丹彤这时知道王可为精神有毛病,但求脱身。“快点说。” “为什么对读者那么冷淡?” 此际丹彤忽然听见微弱的呜呜声,开头还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渐渐加强,才明白那是警车,啊,有救了。 她平静地说:“开锁让我下车,立刻把车驶走,还有时间。” “是报的警?”他震怒。 “我何来时间?” “那么,一定是明珠。” 丹彤更加错愕。“你不是说没有明珠这个人?” 王可为忽然打开车门,把朱丹彤用力推出车外,将车子驶走。 可是来不及了,几辆警车已经迅速赶至将他包围。 丹彤受轻伤送进医院敷药,王小姐赶来看她。 “看以后还敢不敢上陌生人的车。”王小姐尚挪揄她。 丹彤不出声。 “由他妻子报警救了,他同她说,今晚与有约。” 丹彤问:“他妻子到底有没有病?” “不知多健康,现正坐在派出所作证。” “录音机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丹彤颓然。 “据说他家到处堆满了的小说,看得会背,一边看一边做笔记,又喃喃自语,他是一个精神科病人。” 丹彤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说他也会创作故事,于是自导自演这一出好戏。” 丹彤浑身战栗。 “也算得是天才,一说是忠实读者,写作人就任何戒心都没有了,否则,如何接近?” 这时,病房处有人探头进来。“是朱丹彤小姐吗?我们是的忠实读者,请替我们签个名好不好?” 丹彤一听,掩住双耳,不住地尖叫起来。 出走: 司机老于自街上拨电话回住宅问:“扬一回来了没有?” 保母一听,跌脚。“你没有接到她?” “我在学校门口等了叁十分钟,不见人,进教室找,老师说她已经放学。” “我立刻通知太太。” “我且在学校附近兜兜圈子,跟着到公园去找。” 保母迅速告诉朱太太。 朱太太马上自朋友家赶回来,急得面色煞白。“报警吧!” 这个时候,朱扬一其实还在校园,她抱着膝头,坐在地上沉思。 一个垒球滚到她跟前。 她轻轻收起。 走到她跟前的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好。” 扬一抬起头来,看她一眼,不语。 那女孩口中嚼口香糖,短发,穿磨穿洞的牛仔裤与大球衣。“说话呀!”神情十分调皮。 扬一仍然不出声。 她坐到她身边。“我叫周慎之,呢?” 扬一挪开一点身体,本来,她想站起来走开,可是,今日她想找个伴说说话。 那叫周慎之的女孩有一张苹果脸,看着她,很了解地说:“寂寞,嗳?” 扬一笑了。“怎么知道?” “全写在脸上身上。” “懂得什么。” 周慎之把口香糖吐出来。“几岁?” “十五。” “与我一样,何故老气横秋?” 扬一有点喜欢她,所以据实说:“因为我是一名天才。” 周慎之嗤一声笑出来。“是哪一科的天才?人人都自视是天才啦,所以世界才乱糟糟。” “不,我是真的天才。” 周慎之上下打量她。“失敬失敬。” 扬一见她仍然嬉皮笑脸,不禁微笑。 这是一个正常的十五岁,脱下球衣,就该换上花裙子同男朋友去跳舞了。 扬一有点羡慕。 “告诉我,是哪一门的天才。” “我在大学写博士论文。” 周慎之睁大眼睛。“不开玩笑。” 扬一怅惘地朝身后建物叁楼某个窗口一指。“那是我的实验室。” “研究什么?” “病理生物:寻找控制脑部血管扩张遗传基因。” 周慎之十分纳罕,她非但没有露出钦佩以及仰慕的神情来,反而有点同情这位同龄新朋友。“多么沈闷。” 扬一一怔,随即低下头。“说得对。” “实验室有些什么人?” “我的教授,以及两名助手。” 周慎之摇头晃脑。“于是,成日只与他们相处?” “正确。” “他们都是男性?”慎之鬼头鬼脑。 扬一笑了。“不错。” “结了婚没有?” “都好几个孩子,态度严肃,叫我朱小姐。” “老天!” 扬一长长吁出一口气。 “怪不得躲在这长嗟短叹。” 扬一苦笑。 每天,每天早上八时她抵达实验室,开始研究工作,论文进展已比其他同学为快可是仍然冗长沈闷。 一日,她放下功课,站起来说:“我出去走走。” 教授扬起一道眉毛。“可是都索道夫大学的汉默教授十一时正会来开会。” 扬一只得颓然坐下。 教授轻轻说:“十五岁拿博士头衔到底是难得的,自然须付出代价。” 像一只笼中鸟。 六时正,司机老于来接,驶返住宅,小憩后,小提琴老师在等她,接着,是叁小时严格练习。 扬一往往疲倦得吃不下饭。 她长得不比人矮,可是一直偏瘦。 看得出周慎之发育比她好得多。 她不由得好奇问:“在何处念书?” “福溪中学第十班。” “嗯,还有两年才中学毕业。” 慎之笑。“急什么,我又不想到什么地方去。” 这句话叫扬一叁思。 慎之问:“天才都似这般不说话无笑容吗?” “别挪揄我。” 那边有人大叫周慎之。 慎之说:“我要走了。” “慢着,”扬一叫住她,央求:“带我走。” 慎之看着她。“说真的?” “有什么节目?” “看电影、游泳、找男伴跳舞。” 扬一渴望。“带我一起去。” 慎之上下打量她。“不是不可以,先跟我回家打扮一下。” 扬一看一看身上深蓝色裙子,毅然点。“好。” 在朱宅宽大的书房中,警察已经来到。 “朱太太,先别恐慌,或者,她只是与同学去吃一客冰淇淋。” 朱太太铁青面孔。“扬一从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警察怔住,与同学散散心、吃点零食是无聊的事吗?这一家人的家庭教育太过奇突。 警察说:“她以前试过离家出走吗?” 朱太太面部肌肉扯得更紧了。“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几乎在斥责警察。 警务人员也心中有气。“我不知道原因,太太,所以要问。” 他心中想:如此冷冰冰一个家,这样不近人情的母亲,离家出走有什么稀奇? 朱扬一此刻在周慎之家。 周慎之的房间在楼上,木地板,有一扇圆窗,有点凌乱,一个角落堆满玩具,小小梳妆台上有多瓶化妆品。 扬一十分羡慕。“妈准搽指甲油?” “为什么不,”周慎之奇问。“为何要故作与众不同?” 她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来,喜欢何种颜色?我帮搽。” 扬一毫不犹疑。“这种带银粉的。” 这时,周伯母捧了苹果馅饼及热牛奶上来。“吃点心了。” 扬一罕有地觉得肚子饿,先吃了再说。 只见慎之邋遢地吃得一地饼屑。 “不怕妈妈骂?” 慎之笑出来。“我已是大人,有空自会收拾,这是我的房间,我有自由,朱扬一,听的口气,仿佛受压抑已久,喂,似在孤儿院长大。” 扬一受到伤害,不语。 慎之打开衣柜,七彩缤纷,绫罗绸缎,简真美不胜收。 扬大张大了嘴巴。 她只有蓝白灰叁色衣服,自小念私立学校,校服以外少穿别的颜色,母亲不喜粉红鲜黄这类色素,质地以棉为主。 十一岁已中学毕业的她翌年已步入成年人的学术世界,完全脱离少女天地。 扬一顺手取起一个洋娃娃。“还玩这些?” 电话铃响了。 “有私人电话?” 慎之在枕头底下找到电话。 “约好叁时,你来接我,还有,可否把温修文也叫出来?我有个朋友介绍给他。” “已有男朋友?” 周慎之什么都有,叫朱扬一艳羡不已。 慎之在电话叮嘱:“车子不要开太快。” “他有驾驶执照?” 周慎之看着她,反问:“怎么似乡下人?” 扬一叹口气。 周慎之怪同情她。“仿佛除了博士头衔之外,一无所有。” 被她说中了。 “值得吗?” 扬一抬起头来。“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慎之笑了。“先过来挑一件跳舞衣裳。” “这件,粉红绉纱。” “很配。” 慎之帮她卷头发。 “伯母让约会?” “当然,呢?” 扬一低下头,过一刻才说:“没人约会我。” “是天才,谁敢约。” 扬一瞪慎之一眼。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的世界已无同龄朋友,怎么会有约会?” 慎之说得对。 她帮她涂上胭脂。“看。” 白皙的小面孔上忽然添了血色。 慎之帮她换上新衣,讶异地说:“看上去像个小公主。” 扬一从未获得过这样纯的赞赏,泪盈于睫。 一向,只有功课好才能得到父母欢心,跳班、跳班、再跳班,同学敬而远之,视她为怪物,刚熟悉了环境,便得转校,最后,考进大学附设的天才学校攻读。 一班才七人,家长彼此比较、猜忌,很少来往,她也接受了这种寂寞的生涯。 当下一不由得问:“慎之功课好吗?” “过得去。” “全a吗?” “六个a,叁个b。” 扬一老大姊似老气横秋地说:“也不错了,看不出,这么爱玩,居然及格。” 慎之大笑。 两个人打扮妥当,等小男朋友来接。 慎之问:“头一次约会?” 扬一颔首。 “可怜。” “第一次约会是几时?” “不过是去年,”慎之笑说。“比略好些。” “感觉如何?” “看约会的是谁罗,要是喜欢他,过程非常愉快有趣。” “他是否英俊?” “外型不重要,我喜欢聪明、有幽默感、光明磊落的男生,呢?” 扬一眨眨眼。“我不知道。”她毫无经验。 这时门铃响了。 “他们来了,跟住我,不要怕。” 扬一有点紧张,她曾经多次代表大学外出开会演说,均应付自如,可是,她从没曾单独约过男生。 “温修文,这是你今天的女伴,请小心伺候。” 那少年中等身段,笑容灿烂。“来,我保证有最愉快的一天。” 朱扬一出走的事已惊动校方。 “她今天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扬一一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有无哭泣、激动、恼怒?” “没有。” “谁最后见到她?” 一位助手说:“我,午饭时分,她独自往园子那边走去。” “她的私人电脑仍在实验室未被带走。” “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 “她的智力与成年人无异。” “你指学术智力,生活上相信她与一般少女相同。”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见过朱扬一。 这时,有一名警察匆匆进来。 “有人看见她与一名叫周慎之的女孩离去。” “周是什么人?” “附近中学一名学生,这是她家地址。” “立刻前去寻人。” 大批人员涌至周宅,令女主人不胜讶异。 “他们结伴出去玩,没有说是哪间戏院或是哪所冰室。” 警察放下心来。 这不是一宗绑架案。 “朱太太,相信她稍后会自动返家。” “不,”朱太太铁青着脸。“立刻把她抓回来,如此出轨,还当了得,我要见你们的上司。” 警察不去理她。 一位女警过一刻悄悄说:“那可怜天才女过着八十岁老学究的生涯。” “换了是我也要出走。” “为什么把孩子逼成天才?” “没人知道,许是一种虚荣感。” “童年已经够短暂,还要连人生唯一最美好的时刻也要剥夺,太不公平。” “所以我反对女儿跳班。” “让她多享受一年也罢。” “这样纵容,会不会使她变成庸人。” 有人笑了。“平凡便是福,我多年所见,凡是比我聪明的人,都比我更不快乐。” “凡事不要勉强,听其自然最好。” 朱扬一坐在冰淇淋店内与温修文聊天。 他健谈,她沉默,可是她喜欢听他说话。 他在说他习泳的经过,诙谐生动。 “扬一,可会游泳?” 扬一不语,会,当然会,最好的教练,在私人泳池学,教练板着脸对五岁半的扬一说:“我给叁堂课,在六小时内一定要学会。” 扬一记得十分清楚,她咬紧牙关,游得筋疲力尽,晚上作噩梦看见自己沈在水底,可是她没有令任何人失望,她是天才,两节半课她便学会蛙泳,接着,是仰泳与蝶泳。 别的家长艳羡。“扬一的蝶泳矫若游龙。” 可是朱扬一无论学什么,其间一点享受也无,唯一目的是要比人更快学会。 一天练叁小时小提琴,手指疲,还是要继续,重复一次又一次,因为要上台演奏。 “──在想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将来想做什么。” 扬一笑了,从来没有人这样问她。 明年拿到博士文凭,她打算进大学教书,她的学生将比她年长。 那一边,慎之问:“扬一,出来那么久,要不要打电话回家?” 一言提醒了扬一,她面色苍白起来,她一向习惯向母亲报告行踪,今日却故意犯规。 她强笑道:“不用,无人在家。” 心中明白,这上下恐怕母亲已在寻人。 扬一十分了解母亲,她的话即是无上权威,至恨有人挑战她。 她出身好,学识一流,一心训练扬一做接班人,渐渐扬一的成败变成她个人的荣辱,她安排扬一的生活,操纵一切细节,一如她的生活。 曾有亲友讥笑她们母女。“两人都没有生命,母亲代入女儿的生活,而女儿过母亲要她过的生活。”虽然讽刺,某一个程度上是真的。 一半也是嫉妒,品学兼优及相貌秀丽的孩子到底是少有的。 他们到了跳舞厅。 扬一傻笑。“我不会。” 温修文说:“我教。” 扬一一窍不通,由得温修文教她叁步四步。 他讶异地问:“从未跳过舞?” 扬一点点头。 “怎么可能?” “没有时间。” “忙些什么?”温修文大表好奇。 扬一简单地答:“学业。” “暑假已经开始,允许我约出来,我把我会的全部传授给。” 扬一骇笑。“那恐怕有十多种步法。” “正确来说,二十一种。” “谁教会你?” 温修文笑。“父母、兄姊、朋友。” “你功课好吗?” “还过得去,今秋进大学,修机械工程,与慎之同年,还须稍等。” 扬一不语,微笑,她喜欢这个男生,不愿打破他的兴致。 他在十五分钟内教会扬一跳第一支舞。 扬一比拿到奖学金还兴奋。 温修文夸奖她。“人聪明,又肯学,是个好学生。” 扬一也笑。“谢谢你。” 一转眼,不见了周慎之与她的男朋友。 “咦,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温修文轻轻说:“同我在一起,也很安全。” “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扬一微笑。 “还想到什么地方去?” “电动游乐店。”扬一兴奋地说。 温修文讶异。“我从来不去那种嘈吵杂乱的地方。” “带我去观光。” “要,到我家来,我大哥拥有百多种电脑游戏。” “唏,在现场,气氛完全不同。” 温修文笑了。“那么,紧紧握住我的手,千万不可放松。” “是。” 傍晚时分,霓虹灯已经亮起,扬一跟着温修文走到都会比较次一等的观光区。 他们逛小贩摊档,吃路边点心,接着,到电动游乐店耍乐,他握住她的手,大杀四方,赢了好几局,玩足一小时不必角子。 这时,扬一有点累了。 “可要送回去?” 扬一说:“这一走,不知要到几时才可出来。” 温修文讶异。“家把管得很严?” 扬一不语。 “来,我们去散步。” 天色渐渐黑暗。 朱太太的愤怒转为悲哀与恐惧。 她终于说出心中话来。“我真怕以后都见不到这孩子。”双手忍不住颤抖。 “不会的,”司机老于说。“扬一不过一时淘气,出去走走。” 朱太太终于开始怀疑。“难道是我做错了吗?” 老于不敢出声。 “她有天赋,我要帮她发挥,这是我的责任。” 老于终于说:“孩子有时也须要娱乐。” “追求学问才是最大享受。” “可是,扬一只得十五岁。” “我预计她二十一岁那年即可荣升教授,必须把握时间。” 老于叹口气。 “你在我家二十多年,有话不妨直说。” “太太,消遣是生活不可缺少的催化剂。” “你指浪费时间。” 老于不敢再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 由警方打来。“朱太太,有人在跳舞厅见过朱扬一同朋友在一起,神情愉快,请放心,她倦了自会回家。” “请继续找她。” 放下电话,深深叹息。“跳舞!这是怎么一回事?离家出家去跳舞。” 老于暗笑。 “她父亲去世后,我就把朱家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我不是逼她,她实在有天分。” “太太,扬一回来时,请勿责怪她,以免她反感。” 朱太太一愕,叹口气。“你也站在她这一边。” 老于不好意思再出声。 朱太太落寞地返回书房。 钟上的时针与分针都似怠工,捱不尽的更漏,朱太太呆呆地,第一次检讨她对独生女的态度。 另一方面,扬一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终于要回家了。 她冲口而出:“可以玩到天亮吗?” 温修文温和地说:“我想不大好。” 他说得对,她很幸运,他也是个好青年。 “我们改天再出来。” 他轻轻吻她的手一下。 她坐下他的车子,由他把她送回家。 扬一硬着头皮按门铃,立即听到脚步声,老于与保母同时来开门。 “扬一!”大家松了口气。 扬一故作无事状,轻轻说:“这么晚,你们还不休息?” 已经十二点半,扬一从未试过独自外出逗留到这么晚才回来,什么事都有第一次。 她问:“妈妈呢?” “在书房。” 这时,朱太太自书房出来,她并没有走近扬一,只在远处淡淡问声:“回来了?” 扬一站住,预备接受极大的责备。 可是朱太太像是想通了什么,她只是问:“玩得还高兴吗?” 扬一意外。“很开心。” “以后,打个电话回来通知一声,免家人担心。” 扬一有点不置信,就这样?这不像一向严厉的母亲。 朱太太吁出一口气。“别忘记别天有人听演讲。” “我已经准备妥当。” 朱太太一声不响,返回书房掩上门。 扬一再回头,司机与保母亦已退下。 她低下头。 真的把她当大人了,没想到终于获得她一直想争取的自由,她吸进一口气。 回到卧室,把明早的演讲稿取出,换下身上粉红色裙子,从衣橱找到一套深蓝色西服。 朱扬一还是朱扬一,不过,她自抽屉取出一方小小鲜红丝巾,配那套衣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拍案惊奇 金色的心: 泽叔喜欢我,是因为我从来不理公司发生什么事。 全写字楼都是他的人,个个都是心腹,见到他,几乎没鞋跟碰鞋跟,发出响亮的啪一声,平举右臂,叫声洪昌泽万岁,都是死士。 听说他们有时开工开到半夜,士气高涨。父亲去世后,泽叔接管公司,经过三年整顿,把一切异己铲除,公司便成为这个局面。 或许只除了麦公。麦公今年六十二岁,是老臣子,很会做人,据爹说,他救过他,故事详情我没听过,被人救不是体面的事,爹不提我不知道,救了人常挂在嘴边,自然也不是好汉,麦公是聪明人,是以一向缄默,所以他可以继续在洪氏做下去,直到今日。 父亲说明,只要麦公喜欢,他可以做到八十岁。如今他也没有什么权,不过开重要会议时,他总有一个位子,泽叔算给他面子。 公司上下的人对我很客气,但心内却有偏见,总是给我那种:“他要不是有他叔叔,早就败家”的眼色。 我在洪氏有一间大写字间,面积布置同泽叔那间相仿,也有两个女秘书,但是我不过是借那里作为歇脚处,一个联络站。 我对于证券一无所知,亦无兴趣学习,看到他们每日如没头苍蝇般扑足八小时,深觉奇怪,所以泽叔喜欢我,因为我不是他的敌人,我没有资格。 其实我没有外表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泽叔自然也知道这点。任何人被逼,都会跳墙,所以一直以来,他把寡母与我看顾得周全。 母亲说他这枚棋子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下定。 泽叔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与泽叔,在早年始终不能如亲兄弟般融洽。 有传说,父亲并不姓洪,祖母带着三岁大的父亲过来再嫁,但祖父一直视父亲如己出,后来祖母去世,祖父续弦生下泽叔。 传说泽叔一直认为他才是真命天子。 如此说法,父亲与我都是混混。 这件事一直无法证实,但我们两家胸中芥蒂一直存在。最好的法子自然是问麦公,但老麦的嘴唇如铁皮,扳也扳不开来。 他说父亲长得同祖父一个模子里印出来,只不过先生子,后成婚,才会有谣言。 我看过照片,他们的确像,泽叔与我也像祖父,惊人坚强的遗传因子,可惜影响不到我的志向。 父亲训练我做生意,我的兴趣全在艺术,泽叔不遗余力支持我。 那时只觉他是知音,事无大小,都与泽叔商量,两叔侄亲得不得了,要什么他都给:成打的画册,各式音乐会入场券,暑假到欧洲的飞机票兼食宿…… 理科全部不及格,成绩单呈上去,父亲怪叫,言语间用了许多成语,包括虎父犬子之类,帮我落台的,还不就是泽叔。 母亲一一看在眼中,这就是泽叔的棋子。 一日深夜,趁着父亲在外应酬,与我详谈。 母亲是个美丽而寂寞的女人,家居也打扮得如去饮宴。父亲说的,拖鞋只可在浴室穿着,出到客厅便要换丝袜高跟鞋。 我不是老父的爱徒,成日凉鞋破裤,父亲曾把食指指到我鼻子来,声明这些尚可容忍,但如果被他发现我吸毒,就一脚踢我走。 对他来说,几乎香烟都是毒,他是政府里的禁毒委员之一。 我记得母亲穿件麻纱旗袍,袍角绣一朵朵翠绿小花,她腕上戴着玉镯,中指上翡翠成鸽蛋大,她问我,是否衷心喜爱艺术。 我说是,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怕我受泽叔的诱拐,心思散掉。但我是真爱艺术。琴棋书画都令我雀跃,数理化全令我头痛。 母亲叹息,同我说:泽叔是一头吊睛白额虎, 要我小心,真正有什么事,找麦公商量。 我并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母亲们老是大惊小怪,乱拉警报直到父亲病重,怎么说呢,烟酒不来的人偏偏生肺癌。讽刺就在这里。 泽叔在医院里当着咱们母子,同父亲说,假使外头有人的话,不如趁现在一并叫了回来,什么都有照顾。 我呆住了,转头看母亲,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她早知道了。 泽叔真厉害,无形中帮了父亲与外头那个人的大忙,而母亲……老式女人,衣食住行不缺,就不能要求过高,毕竟她从来没做过事,靠自己的双手赚过一毛钱,编排调度,也只得由她的主人。 父亲并无亏待她,留下笔巨款。他知道我们母子对于黄金股票一窍不能,最实惠是拿现金套利息。 母亲与我避到英伦去,足有三年。 毕业后我回来,母亲仍留那里。 洪氏公司已属于泽叔的势力。不错,我仍是董事,真的要激恼我,大家颜面无存,但泽叔不会那样做,他一点把柄也不会落在别人手中,他是一流的高手,对我们关切备至。你不会相信,连母亲吃的燕窝都每个月叫专人捎去,多厉害,一点坏形都没有。 实则上他绝对是坏人。 坏人要是如电影中的歹角斜着眼歪着嘴呵呵呵的狞笑,那还不算坏。 回到本市来第一桩事,便是找世叔伯来谈话。我听了许多许多故事。 接着把麦公接出来,在家吃老酒。 我同他说:“泽叔骗我。” 他不响。 “把我当白痴,做三套簿子,一套自家看,一套给税局,一套交予我母子。” 他晃着酒杯,仍不出声。 “通行都知道了。” 麦公仍不发话,我怀疑他老迈,听不清楚。 “麦公,救过我爹,再救救我如何?” 他浅尝琥珀色的洋酒,隔很久很久才说话。 “他骗去的,也不过是钱。” “啊,还不够坏?” “恭敏,你此刻的存款,也够用三辈子的了,最主要的是,你不爱钱,额外的钱对你来说,毫无用途,一双白球鞋你便可穿一年,才九十元。还有,种荷花的塘泥,总共一元八角一包,你专爱不值钱的东西,真幸运。” “嘿,这是什么话,苏富比一拍卖印象派画,我就巴不得有谋财害命的本事。” “我也记得你泽叔在七四年间自巴黎替你带回一大批版画,现在都升值十倍八倍。” 我语塞。 “这间公寓谁替你置的?难得的是家私杂物都不叫你操心,事事妥帖。还有,公司写字间连淋浴设备都为你准备好,女秘书都清纯可爱,有艺术修养,也对你很好。” “假情假意。”我悻悻说。 “唉,恭敏,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唏嘘的说,“假得如洪昌泽,真的都不如他。” “麦公,他吞没我的钱。” 老人家摇摇头,“我同你打个譬喻。你把公司交我老麦,我做得再好,一年总共只能替你赚一百万,全部双手奉上,也只得一百万。你泽叔在帐上蒙骗你多少,没人知道,可是到你手的,却已有几百万。恭敏,你给我做还是给他做?” 我呆在那里做不得声。 “除非你自己来,那时恐怕倒蚀三百万,你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恭敏,没有人能够做得比洪昌泽更好,我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实在是洪家的老臣,不得不谏,得罪得罪。” 他向我作揖,我连忙握住他的手。 “麦公,我该怎么办?” “反不得,激怒他,索性吞了你那份,不如大智若愚,由得他去,他再能干,也要做得头发白,你没有用,反而坐地分赃,反正提到证券你便头痛。” 这是没有选择中之选择。 我为我的性格所害,不关泽叔事,以我这种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脾气来说,对泽叔所作所为不闻不问,由他替我生财,最好不过。 我决定听他的话。 泽叔对麦公也无瑕可击,不久才替他买了房子,令他安枕无忧。什么叫手段?这就是了,麦公忠告我的同时,亦报了泽叔的恩。 人同人的关系,也不过这样,严格来说,他们两人都是人精,利人利己。 我于是成为众人眼中的三世祖,这是一个反派角色,从前民风较为淳朴,人若不付出劳力而享福,要为人看不起,现在无所谓,只要阁下有办法,怎么样的生活方式都可以。 我不会做得太恶俗,过度炫耀非我所喜,我用辆简单的日本房车,穿深色西装,城内任何宝号的推销员更比我一表人材,挺拔英俊。 我与泽叔原本是可以平安相处的。 但为着一个女人,我俩的关系又尖锐起来。 女人,永远是为着女人。 我一向不知道泽叔在发妻之外还有别的女人,也许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于我至今不想去见父亲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们有她们的天地,楚河汉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条,从见不得光的冥界,踏上来阳间。 那日天气酷热,阴霾密布,气压偏低,一天的乌云,偶尔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个睡觉的好日子,因为天仿佛没有亮。 我回公司,为赴约会,几个朋友要我支持画展,待我看过作品,便可决定。 在房间内,我听着音乐,看着窗外,对海的天空,一阵阵闪亮,雷雨风早已刮起,雨洒下来,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骤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门,我便说:“进来。” 进来的并不是文艺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异的衣裳,丝的质地闪亮、露胸,原来该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点,松身、束腰,十分不规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欢这身装束。 她有张鹅蛋脸,细长眼睛,丰满的嘴唇,不是传统美女,却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长得很高很高,往门框轻轻一倚,风情万种。 她说:“你一定是恭敏。”语气非常熟络,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说,“你呢?” “我姓陈。” “陈小姐要喝什么?” “我已有饮料。” “来找人?” “洪昌泽。”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选礼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来。“你知道我是谁?”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马上想:这样不安分的女人,不适合做女朋友,太急于露面,太在乎身分,泽叔要有麻烦了。 父亲的女朋友从来没有出现过,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聪明的女子应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该在此处晃。 “你不喜欢我?”她问。 我微笑,没有意见。对于叔父的女朋友,喜欢固然不对,不喜欢更加不对。 “你是位艺术家是不是?”她轻快的问。 “我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 “多么好。” “你做什么?”我问。 “猜。” “你同时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是,我们之中很多都开店,自可可香奴儿开始,有办法的女人总获得某方面的资助开店,不,我厌恶这个行业。” “那你做什么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灵魂,我喜欢她。 刚在这时,泽叔推门而进。 他神情紧张,额角冒汗,我看在眼内,有点诧异,噫,他看重她呢,他从不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视她呢。 不过数秒钟内,他已恢复正常,露出笑脸。 他说:“你在这里。” “我刚向恭敏自我介绍,说是你的女友。” 泽叔真是老狐狸,他说:“可不是。” “你为洪太太买了什么?”她捉弄他。 好一个泽叔,马上取出锦盒,打开,给我看。 “女人都喜爱这些。”他说。 我也没有细看,反正是珍珠玛瑙。此类玩意儿母亲有一抽屉,但她不见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过作为心理补偿。 “来,我也有礼物给你。”他拉起陈小姐的手,“跟我来。” 一二三就把她搬过隔壁写字楼。 同泽叔玩,不是没有好处,他出手疏爽,为人风趣,样子又不差,只是没有真心。他对谁都没真心,反而不要紧。 我的文艺朋友,因为天气坏的缘故,不来了。 这是干艺术的人至大的缺点。太阳太好,不想做事。没有太阳,提不起劲道做事。太雨,懒出门,天晴,缺乏诗意。借口多多,什么都拖着,十年八年后,便推怀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们,只觉他们架子奇大,向我筹钱,还像给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约我就难了。 刚要回家,泽叔过来。 他说:“公司买了只新游艇,几时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礼。” 我笑,“咦,全部空气调节,然后坐舱内听音乐搓麻将,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欢机帆船,扑扑扑开出去,在离岛过夜,数日不返。” “好,泽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这是他口头禅,我自幼听成习惯,他说得出绝对做得到。 “你觉得陈锁锁怎么样?” “谁?” “陈锁锁。” “噫,怎么会有人拿这个字来做名字。” “可不是。”他耸耸肩。 “可是把你锁住了。” 他叹口气,“心头肉。” 用到这种肉麻的字眼,可见不简单。 “她很特别。” “是,”泽叔说,“很有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尚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终于问:“你不会透露给婶母知道吧?” 我诧异,“泽叔应当知道我为人,我是发疯和尚,父亲的事都不会告诉母亲知。” 这么紧张,他有得苦吃了。 “她最近情绪不大稳定,似欲故意张扬,要你婶婶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我微笑,“婶婶不会知道的,她即使跑上去站婶婶面前,婶婶也照样不知道。” 妈妈与婶婶都有千年道行,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她们做她们的洪太大,野狐于她们何尤哉。 泽叔转变话题,“最近有什么活动?” “很闷。 ” “没有女朋友,当然闷。”他打个哈哈。 我在楼下等车时,倾盆大雨倒下来。 一把伞根本无济于事,裤子全湿,鞋子冒泡。 途人诅咒天气,女孩子提起今年流行的长花裙,尴尬地闪屋檐下。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仍然碰到了朋友。 在路上这个女孩子硬说我与她在巴芙见过面,她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不记得她,她一直问我有没有空去喝杯咖啡,邀请得太努力,做得太露骨,吓怕我。 我非常肯定的说,我有急事,要到银行去。 她讪讪地站在雨下,落不了台。 我踏上公司车走了,连送她一程都没有,十分没有风度。 我有经验,让她上车,她就不下车,请她吃晚饭,她巴不得连早餐也吃了走。 这类女子急于要证明自己,很迫切的。 人一争就不好看。急急要扬眉吐气,急着要掘金,急着要报复,急着出风头,急着找伴侣…… 当夜,母亲与我通话,说要回来一趟,办些私 事。 她的声音是平的,什么都不能使她失态,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比她更有涵养功夫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泽叔差司机送上整箱的香槟,每次他开派对,叫酒时总顺便照顾爱侄。 坐在家无聊,出帆船会坐,一进门,便看到 她,陈锁锁。 她不是与泽叔在一起,男伴的面孔很熟,像是 一个歌星,他的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在那里絮 语。 我坐下,叫杯矿泉水。 奇怪,从前却没碰到过她,只有一个可能,她 的基地不是本市,这次她故意在热闹地点出没,为 求整治泽叔,使他弱小的心灵受创。 陈女士见到我,三言两语的支开那俊男,移船 就勘,拿着杯子,到我桌上来。。 我微笑,“这么早喝香摈?” 她反问:“这么早吃龙虾?” 我又问:“痒不痒?” “什么?” “耳朵痒不痒?”我学那俊男震动嘴皮,无声胜有声。 她凝视我,发觉我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伸个懒腰,呵咱们洪家没有好男人。 “你会不会告诉洪昌泽?” “你是想我说呢,还是不想我说?” 她不响。 “你是想我说吧,不不,我不好管闲事。” “你对你婶婶,没有这么轻佻吧。” “我婶婶是个规矩的女人,我很尊重她。” “你看低我。” “我没有那么说过,”我礼貌的欠欠身,“我们也是朋友。” “你是同情我?” “陈小姐,你也算得是天之骄子了,何需人同情o” 可想做洪昌泽的黑市情人,压力很大。 自然,做打字员、工厂工人、小主妇的压力更大,甚至洪昌泽本人也不易做。 她见我不太友善,便转头使一个眼色,表示要离去。 那边俊男已替她取了外套在等。 我怎么这样对一个女人? 母亲抵埠时,我看到她苍白的面孔,就知道因由。多年来她的积郁由陈锁锁这种女人的得志所造成,是以我对陈女士没有好感。 母亲坚持要住酒店,泽叔不肯,要她住进洪宅。他说洪宅一样可以二十四小时贴身服务。但母亲固执起来蛮可怕,她踏上酒店派来接的车子就走,泽叔十分尴尬。 待她休息完毕,我们一起喝茶。 “公司业务怎么样?”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麦公也不同你说?” “麦公也是他的人。” 母亲沉默,过很久她问:“你婶婶帮不帮你?’, “她自身难保。,’ 母亲点点头,“这我也听说了。,’ ‘‘她大概也不大见到泽叔。” “我们都看得开,有什么办法,自古男人一得法便要换老婆,洪氏总算是有本事养家的男人,比他们次一等的,别的本事没有,略有口饭吃,照样嫌身边人千疮百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非千方百计逼走老伴才甘心。” 我不敢吭声。 “你见过你泽叔的新人2” 我点点头。 “跟着也有三四年,一直养在纽约,最近回来,同他摊牌,很是个人才,长得似环球小姐。” 我问:“要他娶她?” “大约是。” 陈女士终于沉不住气。 人家四分之一世纪的夫妻,早有默契,要拆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年轻不懂得。 “你婶婶说,欢迎她来做洪夫人。” 我扬起一道眉,这大大出乎我意料。 “律师都找好了,专等洪氏去签字,这趟你泽叔大大丢脸。” 啊。我又弄不懂了,那何故陈锁锁还到处招 摇?不禁困惑起来。 “你婶婶比我强,她说她看见我这个例子醒悟 到忍辱负重什么好处也没有。” 我岔开话题,免她动气,“妈,你要是想卖房子,现在也是时候了。” “你呢,跟不跟我回去?” “我再留一会儿。” 母亲凝视我良久,说:“你不是想同他斗 吧?” 我即刻否认,“不是。” 母亲叹口气,“没有用的,同洪昌泽斗是没有用的。” “妈,我不会与任何人比拼,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长长叹口气。 她是个寂寞的女人,很不开心,像所有不快活的人一样,她觉得敌人特多,朋友特别远,运程比人坏,麻烦不住来。 “妈妈,”我安慰她,“你还有我。” “你又不是女孩子。”她说,“女孩与母亲接近。” “真的吗,我认识一个女友,她忙得一年才回家三次。” “我要走了。”她说,“你自己当心,必要时也让洪昌泽知道,你会反扑。” 我捧着咖啡杯呆了很久,反扑?我没有能力, 连麦公都不一定站在我这边,我不能有什么作为, 这件事想都不要去想它。 在停车场上,我碰到泽叔的司机。 他一脸尴尬相,我便知道他接的不是婶婶,果然,一个女子急步过来,我几乎不认得她。 陈锁锁把头发剪成平顶,毛茸茸的只两三公分长,额前一撮略长,烫成波浪,垂在一只眼睛上,身上裹着件黑白两色的沙笼裙。 这种打扮出奇地适合她,整个人如一幅新派画,奇趣。 看到我,她朝我点点头。 她与我都犹疑,不知好不好打招呼,司机只得僵立一旁,等她发落。 她微笑,“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恭维她:“转了发型,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她却说:“我本来只二十七岁,是洪昌泽把我映得老气横秋。” 我略觉诧异,她有感慨,这倒是我所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为像那样的女子,只要有人带着吃喝玩乐坐飞机开游艇,可以随时在时装店或珠宝店内一掷千金,便心满意足。 她似有心事,不想多说,“我们改天见。” “再见。” 司机松口气,把她载走。 回到办公室,拨了几个重要电话,约了几个人,无事忙了一轮,下午打算去拍卖场看古董袋表。坐下便自觉空虚,这种生活,同母亲与陈锁锁所过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更难受的是,我是男人,赋闲感觉上比她们更窝囊。 刚在无聊,泽叔过来。 一见他的表情,我又暗暗称奇,他脸色阴晴不定,跌进沙发里,疲倦得不得了,一只手拿着叠照片,另一只手在脸上搓动。通常只有极困惑的人才会有这个动作。 他不出声我也不开口。抢先说话仿佛似故意讨好他,我不愿意那样做,自卑作祟。 他把照片递给我。 我取过一看,相中人居然是我与陈锁锁。 我即时明白,泽叔派人去盯牢他的女友,随时随地拍照为证据。 我问心无愧,当然不用避嫌,但泽叔竟然会得沦落得出这种招数,也就很可怜了。 他手中自然有更多此类照片,掌握陈锁锁一举一动,我忽然同情这名女子。 锁锁,性格锁住命运,现在已经这般不堪,正式嫁予洪昌泽,更似笼中鸟。 我把相片还给泽叔。 “你不赞成这么做吧?” “一万个反对。” “依你说该怎么办?” “泽叔说笑,怎么会来问我。” “不,恭敏,我要听你的意见。”他取出雪白 的手帕拭汗。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一点潇洒都没有。我的心 一动,泽叔练的是金钟罩功夫,这可是他的练门, 无意抖露出来。 “你见过她?” 我点头,“碰见过两次。” “她同你说什么?” “说声好,寒喧几句。” “就这么多?” 见他紧张,我打趣他,“你应当问私家侦探才 是。” 他问:“是不是同一个舞男型的男人在一 起?” “没有注意,也许只是普通朋友,现在男生也 好打扮,除了我,我是特别邋遢,别人看上去大概 都似舞男。” “你不必替她说好话。”泽叔颓然。 他大概要查清楚她的底才肯娶她,偏偏她在这 种要紧关头又不守行为,看来这次黄金机会要泡 汤。 “没有呀,只是叫你别过虑。” “真是贱货!”他忽然咬牙切齿的骂她。 我吓一跳,瞪着他。 泽叔再也不能控制他自己,诉起苦来:“你瞧瞧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洪太太她不做,一定要与我摊牌,同我分手,我原以为她不过要挟我,谁知她来真的。” 我很震惊,“她要离开你?” 我一直以为她要逼他娶她,太意外了。 “你说是不是疯了?一直以为她不甘做小,现在让她名正言顺进门,她还是不肯。” 原来事情刚刚相反。 我淡淡的说:“要走也只得随她走。” “一直以来,我也认为这是惟一的做法,可是对于她不一样,我决不能放她走。” 我心中暗暗好笑,不放又如何,又不能用锁锁住她,那么大一个人,脚长在她身上,她要变心,泽叔怕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不相信他有胆做对她不利的事,他今日的名利得来不易。 他不过在气头上。 要老狐狸如洪昌泽气得这样,她的道行不浅。 我努力忍着笑,恐怕双眼出卖我,只敢看着窗外。 泽叔在接着的二十分钟内如热锅上的蚂蚁,急躁不安,搓手踱步。 跟着他同我说:“我已决定离婚。” 我表示惋惜。 “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好事不出门,我本事 没你父亲大,连老妻都不要我了。” 泽叔这次弄得焦头烂额,在我面前使劲诉苦, 反而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人总不会黑墨墨黑得 透顶,总还有天良未泯的时刻。 我说:“你不能放婶婶走。” “怎么求她?”泽叔瞠目。 “有几种办法,看你是否还重视她。” “重视,当然重视,她是我四个孩子的母亲, 玩笑开不得,万一她带着赡养费胡乱去嫁个光棍, 洪家颜面何存。” 虽然自私,说得也对。 “那只得跪下来求,写悔过书,同陈锁锁小姐 断绝来往。” 泽叔脸色灰败,说来说去,他不肯放弃陈锁 锁。 当晚我把麦公抓出来吃宵夜。 一桌都是他喜爱的补品,把匪夷所思的动植物 都拿来互炖,在文火上熬十来二十个小时,据说六 十岁老头子吃下机能有希望同十六岁小伙子看齐, 唉。 麦公极信这一套。 我说:“孝敬您老,举筷举筷。” 他呵呵地笑,“恭敏,一起来一起来。”我不敢吃,我怕。 待他补酒补品齐齐落肚,我把话题拉到我感兴 趣的方向。 我闲闲说:“泽叔上得山多终遇虎。” “他与陈小姐可是耙上了。” “我劝他不可同婶婶分手。”要套人话先要说 话给人听。 “什么,二十五年的夫妻也要分开?这不像洪 昌泽。” “我也这么说,麦公,这位陈小姐到底是怎么 回事?” “不清楚,听说一直住在纽约,跟了他好几 年,如今吵回来,要同他分手。” “麦公,一个女人,对洪昌泽来说,算是什 么?” “本来就不算什么。”麦公微笑。 “漏洞在什么地方?” 麦公狡猾的反问:“你说呢?” “他爱上了她。” 麦公轰然大笑,差点连补品都喷出来。“恭 敏,你真幽默。” 我沉默。 麦公叹口气,“恭敏,你泽叔最在乎什么?” “钱。与钱财有关。” “是,他有部分钱在她那里。” “我不相信,何必放在她那里?去瑞士开几个 户口神不知鬼不觉,多么妥当。” “怎么逃过你们的法眼运出去,嗳?帐簿上又 没这笔数目,有关部门查起亏空来,要坐牢的。” 乌云散开,我看到真相,她有他贪污的证据。 麦公算是待我不错,这些话都肯对我说。 “恭敏,你莫管闲事。” “是。” “真的听进耳朵里去了?” 呵,原来与陈锁锁有这等纠葛。 那笔款项,恐怕为数至巨,否则泽叔不会这样 烦恼。整件事令我想到黑社会首领与他情妇的故 事,要好的时候他什么都肯,发妻子侄,任何人都 比不上美艳的外遇给他的欢愉,这个女人往往掌握 他的命根…… 我想得太多了。 那夜很早上床。母亲找过我一次,覆电时酒店 说她已外出,同一位洪太太吃饭去,那一定是泽 婶,她们妯娌间有些话可说。 朦胧间电话铃响,我还不想听,想到可能是母 亲,才挣扎起来,她有神经衰弱,常为小事失眠。 电话那头传来泽叔惊惶的声音。 他竟说:“恭敏,我杀了人,我杀了她:” 我一听,身子落在冰窖里,发抖起来,强自镇 定。 “你在哪里?” “我在她家。” “把地址告诉我,快!” 幸亏在市区,十分钟就可以到。 泽叔开了门在等我,浑身汗污,衬衫前幅且溅着褚色血斑。 完了,我想:我们洪家就此完了。 他很颓丧,脸色灰败,指一指房内。 我扑进去,满以为会看到一具尸体,但事实比想象更可怖,我看到陈锁锁向着房门爬行,雪白的地毯上留下一行血迹。 她没有死! 我松下一口气,双膝似筛糠,过去扶起她,她前额受硬物击伤,有一条深而阔的伤口,血流如涌,我急叫泽叔召救伤车。 她一直没有昏迷,眼睁睁地等救护人员来,我用一只小枕头压住伤口,喃喃祝祷,她不能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但是她不能死。 在担架上,她嘴唇颤抖,似要说话,我把耳朵趋过去,听见她说:“叫……叫他走。” 我对泽叔说:“回家去等我消息。” 锁锁一直支撑着到急救室,眼神已散,我想我一生都难忘这可怕的一幕。 如果她已失去知觉,倒还好些,大家容易做,偏偏她又扭曲着五官,痛苦得如受酷刑,一直挨到缝针。 我满以为她会死。 但是没有,差得远呢,人的生命力,有时这样强这样贱。 医生说:“只是皮外伤,但失血颇多,需要住院。” 也不同她上麻醉药,一针针就做,看得我浑身发软,做不得声,真是作孽。 护士问我:“你是她的男朋友?警方怀疑她受袭击。” 但锁锁以缓慢、清晰的语气说,她失足滑倒浴室,造成意外,与人无关。 她没有供出他。 我瘫痪在候诊室,故意不即时通知泽叔,让他继续提心吊胆,作为一种惩罚。 过一会我取沙滤水喝,看到老麦公气乎乎赶到,一把抓住我,问:“陈小姐怎么样?” 他是个忠心的老臣子,吓得脸色发青。 我拍着他背脊,“是泽叔叫你来的:” “是老板娘。” 我把水递给他。 他喝一口问:“到底怎么样?” “生命无碍。” “谢皇天!” 我表示同意。 如果失手杀了她,洪家倾家荡产也救不到泽叔,他、他的家、他的子女,一生一世就难逃干系,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麦公恨恨的说:“真没想到洪昌泽会这么笨!” 我说:“也许他真爱她。” 这次麦公没有笑。 为什么不可以?洪昌泽也是人,弄得不好,他也会堕入爱情的迷离境界。 麦公说:“我去通知老板娘,叫她放心。” “请她不要与我母亲说起此事,她会害怕。” 麦公点点头。 我跟医生进去看陈锁锁,她紧闭着双眼,但眼皮不住跳动,可见她是清醒的,脸上血污洗净,看得到一大块癌青,嘴角也破裂肿起。 洪昌泽殴打她,毫无疑问,这个愚蠢的人会遭到报应。 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一震,张开眼来。 我怕她在重伤之际,看锗我是泽叔,我们俩长得很像,所以立刻说:“我是恭敏。” 她点点头。 “好好休息。” 她合上眼睛。 我离开病房,麦公在停车场等我,天已蒙蒙亮,许久没有挨夜,累得不知身在何处,思想已不能集中。 姜是老的辣,麦公叫我上他的车子,他要送我回家。 他说:“记住,恭敏,不能伸手打女人,再发火也只可掉头走,切记打死人要偿命,对女人要不死忍,要不走,千万不可动手。” 他说的都是金科玉律。 “你看,她死不去,这次抓在手上的把柄更大了。” 我想起来:“麦公,带两个佣人去清理现场,那里一塌糊涂。” “还用你提?我老麦是管哪一门的?” 到家我倒下来。 一直到醒来,脸都朝下,压得一面孔皱摺。 麦公带着泽婶上来,与我说了几句。 泽婶一脸绝望,同我讲,他们两夫妻都不方便露面,这件事只得由我出面。 做女人真不容易,嫁到洪昌泽这样的男人甚是不幸。 我温言安慰泽婶。 “那女子已没有事,放心。” “摆得平吗?” 麦公说:“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 “如今法治社会,这句话也不大通了。” “可幸乱子尚未酿成。” “恭敏,交给你了。” 过了很久,泽婶忽然说:“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他重话都没跟我说过一句,在孩子们面前,也算是尽责的好父亲,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我发觉他似一个陌生人,脱胎换骨,我完全不认得他了。” 泽婶用手掩住脸。 我们看到她手上戴的宝石,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有时候不由你不信,快乐实与钱财与权势无关,不过世人总是坚持有钱总比无钱好。 泽婶其实并不认识泽叔。 他在家一直戴人皮面具,在外,才做真正的洪昌泽。 现在为着一个女人,原形毕露,陈锁锁是一面照妖镜。 我这个闲人忽然有了事做。 每天到医院去探访陈锁锁,事后返公司汇报。 锁锁病榻前的鲜花,每日泽婶派人送来。 这种太太怎么做呢,丈夫有外遇,丈夫失手伤了外遇,由妻子出面送花挽回。 人生充满劫难。 锁锁沉默寡言,她在本市一个亲友也没有,老麦替她找来大量书报杂志,每次上去,都看见她在翻阅。伤口愈合,似一条小小蚯蚓,她一皱眉头,它便蠕动。 我替她安排了整形医生。 “与我说话呀。” 她平静的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尴尬的摊摊手。 她说:“你们两叔侄长得好相似。” 出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提到洪昌泽。 不过自语气中,听不到一丝怒意,真不简单。 我叹气,“这样的铁证,还有谣言。” 她点点头,“我听说过,说令尊是油瓶;并非洪氏亲骨肉。”她停一停,“因此你失宠。” 我自嘲,“那是因为我无能,同血缘无关。”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离开是非?” 我不响。 “不甘心?” 我看着窗外。 “伺机?” 我转过头来,“此刻的你看上去像个小男孩子,头发一根根直竖。” “我想出院。” “别心急,你还要整容,索性趁这个机会把眼睛鼻子做一做才出去。” 她白我一眼。 “我不反对人工美容,与其未老先衰,一层层的皮在脖子上打转,不如去拉一拉,令人看着舒服点。” 她说:“你何必故意搞笑?你心底未必有心情谈谐。” “小姐,别拆穿西洋镜好不好?” “没关系,恭敏,你心地好。” “别高估我。” “you have a heart of gold。” “你太武断了。”我笑。 她很认真的说:“我的眼光极准。” 我心想:是吗,那你当初怎么看中洪昌泽? 她开口:“我一直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还以身试法? 她好像有阅心术,“那时,我需要他。”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买一把枪,有谁伸手碰我,马上射击。”她若无其事的说。 我吸一口气。 “吓坏你?” “能不能谈比较愉快的题材?” 她说:“大家都不快乐,怎么谈高兴事?”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泽婶仍然每日去花店挑花送去。这样贤淑,到底还是说服泽叔在律师处签了离婚书。知情的人都觉得她已经仁尽义至。 十三岁的堂妹同我说:“听讲爸妈离婚是因为爸杀人。”小小的瓜子脸充满忧虑。 “不,”我说,“你别听人胡说,杀人是要填命的。” 事后立即同泽婶商量,把她送到欧洲去游玩,也许托人找问寄宿学校,不令她回来。 这时候就得佩服洪昌泽,开起会来,仍然腰板笔挺、精神百倍,片刻不放松,把所有的不如意丢在脑后,专业人士一定要有这种本事,他控制情绪,不让情绪控制他,做事永远做好事。 工作后就勉强得多,常拉我喝酒,他酒量非常好,喝来喝去不醉,不能解忧。 他问:“她如何?” “过些时候可出院。” “我叫老麦替她找了新地方住。” 我奇:“或许她想回纽约。”还留下干吗? “她肯?相信我,我与她之间的事,还有得搞。”泽叔苦笑。 我捧着头,“能不能与她妥协议和?让我来做李鸿章,叫她开出条件来。” “她要离开我。” “让她走!” “不行。” “泽叔,不要发神经,难得她肯走,最可怕的女人是誓死痴缠,同归于尽那类。”我真急了。 “现在叫她走她也不肯走了。” “那么同她结婚,婚后也是自己人,决不会作怪。” 泽叔瞪着我,“恭敏,你好不怪诞。” “这是真的,”我苦口婆心,“你看婶婶,到今日地步,还这么为你着想,就因为有夫妻的情义。” “去,恭敏,去问她到底要什么?” “泽叔,我先要问你,你愿意付出什么。” 他发呆。 过了很久,他说:“你同她说,我想见她。” 他不愿我知道太多。 我正式成为中间人。。 但是陈锁锁不愿见他。 她在削苹果,用一把很尖很利的水果刀,像煞一件凶器,谁给她的? 她抬起眼来,“我不要再见到他,我的伤口尚未复元,不能受刺激,一见他说不定就失去控制,召警抓人。” “他要与你谈判。” “有什么好谈?我不明白。” 我既好气又好笑。“他坚持你们之间尚没有完结。” “早完了。”她淡淡说。 “那么说,你要回祖家?” “不,我觉得这里很好,我也许会在这里发展。” “不要再斗下去了,”我恳求,“一人退一步吧,现在还不结帐,要等几时呢,算一算,该追讨的问他要,可以勾销的便忘记,一切烟消云散,岂不风流快活。” 锁锁抬起头来,似乎有点向往我所说的境界,但随即说:“你说得太简单。” “总可以坐下来谈吧,中英两国都可以达成协议,你尽管把条件开出来。” “为什么这样热心,恭敏?” “我喜欢你,我不忍看你受这件事的折磨,何必弄得两败俱伤,该放松的时候要放松。” 她笑,揶揄我:“所以你把财产双手奉献给洪昌泽?” 我被她一拳打闷。 “你们家的事,我颇知道一点。 “我只想帮你。” 她凝视我,“你帮我?我还想帮你呢。” “帮我?” “替你把公司抢回来。” “算了,你不肯合作便算了。” 她笑。 整容医生把她的伤口磨平,真是伟大,一点也看不出来,光滑如新。 心中的疮疤可以这样整一整,世上就没有伤心人了。 我接她出院。 “恭敏,我想住酒店。” 真巧,泽叔也替她做同样的安排,已把她的东西全部送到总统套房。 “出发吧,”我说,“还在等什么?” 我们已成为朋友。 一到达她便冲个香雾浴,成间套房散发着惊人的香气,历久不散,浴室里一地白毛巾,她穿上粗布裤及一件白汗衫,要出去做头发。 我嘱她小心。 “酒店很安全。”她说。 面孔清纯,一点不似背着这么复杂的背境。 “泽叔知道你住这里。” “当然,他付的租金。” “如果他来找你,叫他在咖啡店见。” “我都懂得。” “再见。” 没有留下来的原因,只得离开。 送母亲到飞机场,她向我抱怨,说这十来天,人人都没头苍蝇,谁都抽不出空闲陪她。 我忽然问:“父亲在生时,你知否他有外遇?” 她并没太大的惊愕,像是知道我迟早会发问,她回答:“一直知道。” “你不介意?” “当然介意,但是我不想做出抉择,所以一直不出声。” “那边有几个孩子?” “三个。” “以后在街上碰见,也不认识。” “你去探望他们好了!我不反对。” “真的?” 她苦笑,“到这个时候,还反对什么?” 我看着她进关口。 那日下午,陈锁锁约会我。 “大包小包,没人接送真不方便。”她在电话里说。 “我派车来。” “人呢?” 我一呆,太明显了,一定是我误会,“我不做观音兵。” “小弟,别拘泥好不好?” 她真有一手,我笑了,“马上来。” 背后麦公声音传来,“是陈锁锁?” 他咬着烟斗,一脸愁容,原本怪他偷听,看到他这么担心,气就消了。 “别与她这么接近,到底还是你叔父的女人。” 我犹疑,“她同他还没有完结?” “你说呢?” 我不响。 “就算他俩告一段落,你也犯不着惹她。” 她是那么吸引,而我尚年轻,有冒险的精神。 “你这算是示威?”麦公很了解我。 与陈锁锁在一起,似乎得到一种力量,可以对抗洪昌泽。 “麦公,从此处开始,我懂得怎样做。” “恭敏,你没有赌本,不能下注。” “是,”我承认,“所以我输无可输,不用担心。”我笑了。 他大大不以为然。 大人越是不让做的事情,越是想做。 她烫了发,看上去比较女性化,手上提着的都是衣物,因为送货要等明天,她等不及。 我们两人都没有提到洪昌泽,痛快的玩了一天。 或许在开头的时候,大家都欠缺一点点诚意,双方的目的不过要使洪昌泽不舒服,即使只是令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快也是好的,但后来发觉她实在是个好伴侣,成熟、幽默、爽朗,而且,她的确是个标致的女子。 原来美丽的女人能使她的男伴有优越感,那一日我获得不少同性投来艳羡的眼光,他们先看她,然后再看我,想知我有什么能耐获得她的青睐。 难怪漂亮的女孩子多人追求。 晚上吃海鲜的时候,我约她第二天见o “有什么特别的去处?” “去见一位伯母,独个儿不好意思,有位搭档比较好开口。” “不是去借贷吧?” “你不用担心。” 当夜我礼貌的致电那边,女主人听到我姓名先呆半晌,然后大方的邀请我过去。 我称她为洪太太,我想母亲不会介意。 洪太太并不好做,想她们两位都明白,不会争这种无谓的名分。 我带着陈锁锁上去,拎许多水果,那位洪太太已在恭候,看得出她打扮过,家里也收拾得特别整齐。 她非常年轻,只四十岁左右,但孩子们已经很大,有十多二十岁,是中学生。 她客气的招呼我们,并且叫孩子出来。 两个男孩同我长得极之相似,高大斯文,一式的白衣白裤球鞋,笑着叫哥哥,陈锁锁听到,先是一呆,随后就明白其中巧妙。那女孩比较娇纵,不大友善,向我们点点头就回房去,脸蛋很有性格。 从家中的摆设用品看来,经济情形似乎不错。我略为放心,到底是自家的骨血,他们狼狈,我心不忍。 陈锁锁很会应对,她的态度不卑不亢,一下子就熟络了,把她请来是明智之举。 我总以为姨太大们要有惊人的风情,烟视媚行,真的看到父亲的姨太太,发觉她比母亲更为善良,当初不知是怎么进的门,比较起来,锁锁反而更有资格做坏女人。 我看她一眼,她也瞪我一眼。她完全知道我心想什么。 洪太太看在眼中,莞尔,闲闲的问我们几时结婚。 我吓一跳,难道在旁人眼中,我同陈锁锁已经这么亲呢?女人们都有玲珑剔透的心,什么都看得出来。 女主人说:“这些日子来,多亏有泽叔,式式周到,有些事,我想不到,他都想到,替孩子们找了好学校,与他们商量念哪门科目,一件不缺。” 我看锁锁一眼。 她嘴角孕育着一个讥讽的笑。 洪昌泽是公认的好人,众人的恩公,要推倒他不是易事。 “弟妹将来的志向是什么2” “大弟决定读医,小弟对工程有兴趣,泽叔叫妹妹试一试建筑。” 我说:“那是要出去的。” “泽叔已替我们办移民,这一两年可成行。” 送出去,就没人与他争,咱们这一支不得不退出洪氏证券,干其它的行业。 其实是无所谓的,莫菲兹的儿子稚不会玩提琴,不少二世祖被父亲死逼也不肯承继祖业,但他们是选择的,不像弟弟,一早被泽叔引到旁的支路上去。 他们有权知道父亲干的是什么行业,说不定有一人是证券奇才。 “恭敏,你母亲好吧?” “好,”我补一句,“不过很寂寞。” 她苦笑:“孩子们太活跃,长大了都高飞,没有一个近身。” 忽然锁锁问:“怎么没听说寂寞的男人?” 洪太太一怔。 我又看锁锁一眼,她扬起一道眉,挑战的样子。 告辞出来,我抱怨她作风古怪。 她说:“也不过我跟你学习,世上哪有人带了叔父的情人,去见父亲的情人。” 我问:“你只是我叔父的情人,你没有其他的身分?” 她叹口气,“女人最吃软功,一下子就感动了。” “你在说你自己?” “我在说女人,可怜的女人。” “叫洪昌泽怕的女人,就不是弱者。” 她抬起头来,“谢谢。” “你肯不肯与泽叔商谈?” “恭敏,你为我做了不少,你也着实把我当朋友,你有什么要求,请提出来。” “锁锁,大家算是自己人,不必隐瞒,公司本由我父亲与他一同承继,没有理由不让我们几兄弟过问。” “你要什么?” “想争取我的权益。” “令尊当年把他挤得很惨。” 我惊异,我以为他们是好兄弟。 “你不晓得吧,因为你是个艺术家,对公司政治、人际关系不感兴趣,他受过许多苦难才得到今天所有的一切,他们兄弟俩互不信任,他很委屈。” “你帮他?” “这不算帮,这是我深知的事实。” “倒是公私分明。” “你不用讽刺,”她微笑,“我们还要合作呢。”说得真漂亮。 “恭敏,如果我们之间缺乏一个共同的目标,还有无机会做朋友?” 我想一想,她的话翻为白话,是说:如果我俩不急需互相利用,会不会在一起? 她斜眼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长得这么美,又曾在我怀中奄奄一息,我实在不知道。 她在我眼中搜索答案,满意后,松口气。 “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锁锁答非所问:“我们曾经计划结婚。” 我立刻知道问得放肆,她并不打算告诉我,手中有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他几乎什么都告诉我,绝不瞒我,我知道很多,也乐于参与,但他一直拖着没有离婚,我想嫁时他不肯娶,等他羽翼已成,无后顾之忧的时候,我已决定离开他。” “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抓住我的小辫子,恭敏,”她呻吟一声,“你还不明白2” 我瞪大双眼,“到底是你欠他,还是他欠你?我糊涂了。” 锁锁哈哈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变成呜咽。 我把思维整理一下,打出答案。 (一)洪昌泽与锁锁在一起共同生活过三年。 (二)在这段期间,她掌握到他的秘密,如果将它们揭露,泽叔有麻烦。秘密可能是来历不明的巨款、数本假帐、逃税证据,甚至荒谬一点,一叠肉麻的情书。 (三)很不幸,洪昌泽也得防她,故此泽叔手头上也有陈锁锁不可告人之秘密,它们可能是相片、录映带、契约…… (四)如果陈锁锁要自由,她必须拿她掌握的东西,还给泽叔,换回泽叔手中的秘密。 (五)他们两人都不肯这么做,都想设法叫对方乖乖俯首称臣。 这个时候,我介入了。 我也有企图,我也不是个好人,一直想伺机得回洪氏长孙的地位,对证券有无兴趣是我的事,但我绝不甘心一辈子做洪昌泽的扯线木偶。 看到陈锁锁,知道她是我的好机会。 “我们该怎么做?” “你去同他说,我跟你要结婚。” 单听这一句,我已明白她的计划。 “如果他觉得尴尬,那么我们可以谈判,条件是,你得回你的地位,我得回我的东西,从此陈锁锁这个人在你们洪家面前消失,如何?” “倘若他觉得无所谓?” 锁锁把两条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微笑,“那我们只好结婚了。”我问:“他的东西呢,你不还给他?” “啧啧啧,恭敏,切记帮理不帮亲,我是弱女子,他是大男人,叫我得点好处,也不为太过,是 不是?” 她与我面对面,相距只有十来公分,呵气如兰,我觉得脸颊麻痒,好像被她头发拂到,但不对,她的头发那么短,没有可能。 那究竟是什么呢,我暗暗叹息,觉得浑身乏力,泽叔不舍得她走,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并没有跑到叔父面前去宣布这件事,这是行不得的,到了斗智的地步,非得知彼知己不行。 母亲第一个得到消息,她一看锁锁的照片,便不喜欢,“比你大,十分妖娆,虽有姿色,无限轻薄。” 新闻传到泽叔手中,他不动声色,似乎此事已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我与锁锁也按兵不动。 我一有空便在她酒店套房坐,人家以为无限春色,实际上我们一人一罐啤酒,观看欧洲足球大赛。风雨前夕,我们的精神十分紧张,因为泽叔迟迟没有表示。 锁锁故作轻松,“喂,你有无能力养女人?想清楚一点,不如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私奔算数,我也不要报复了。” 我一直主张议和,结果自己也成为战场上的一分子,不得不苦笑。 泽叔终于宣我上朝。 先是风花雪月一番,闲话家常,然后话入正题。 “你与陈锁锁同居?”他闲闲的问。 我说:“没有没有,怎么会,我一向不赞成同居。” “你要当心这个女人。” 我不响。 “她不易相处,”泽叔看着我,“我不以为你能驾驭她,而且,她另外有情人。” 我抬起眉毛:“情人,不,她没有其他的人,泽叔,我们将要结婚,她对我是忠实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 “不相信什么?她真对我好,还是结婚?” “两者都不相信,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们两叔侄抢着说话,如讲急口令,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激动。 我说:“了解或者不,真正有诚意结婚的不谈这些边际问题,只要我肯支持她,她肯支持 我,就是好夫妻,什么志同道合、一对璧人、互相了解……全是不必要的琐事。” “你们真要结婚?” “为什么不?我已到达成家的年龄。泽叔,人人知道我是空心老倌,这年头女孩子很精刮的,她们要实权实利,光是去派对时开保险箱取条项链借给她们挂上?那不够,我认为锁锁适合我,她可以帮我,她见过世面,吃得苦,最主要的是,手上有点钱。” 泽叔哑然失笑,“你们打算怎么样,双栖双宿到三藩市唐人埠去开片士多店?” “我肯定她手上的钱不只那一点点。” “你知道她的钱从何来?” “我不关心,我相信不是来自你那里,你不过是洪氏证券的受薪股东。” “你不理会她的过去?” “过去,什么过去?过去是不存在的,早已烟消云散,今日才最为重要。” 他不语,室内陡然沉静下来,我听到电子钟轻微滴滴声。 过很久很久,泽叔说:“恭敏,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同她还没完结。” “对不起。” “只一声对不起?” 我情绪紧张,怕他打个哈哈,伸手出来说声恭喜,我就得真与锁锁百年好合。 不过话得说回来,娶了锁锁还真的不错,我表情又松懈下来。 “恭敏,她利用你,你看不出来?她知道你阅世浅,人天真,利用你来要挟我,这点你都不明白?” “她与我在一起,有那么坏吗?”我问,“除了面子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恭敏,她是我的女人:她与我睡觉达三年之久,你是我的侄儿,我们是否一定要把关系陷人这种境界?”他终于动怒。 “但不是同时,你明白吗,泽叔,不是同时。” 泽叔死忍,额角青筋蠕动,我很痛快,难怪那么多的人讲究报复,原来味道真的不错。 “我知道她有些东西在你那里,你可否还给她?作为礼物如何?” 泽叔摇头。 “你愿意交换?” “叫她亲自来说。”他冷笑。 “她害怕,她怕再度在医院里躺两个礼拜。” “恭敏,你与她站在同一阵线?” “很明显。” 他说:“她的狐惑,对付你这黄毛小子,绰绰有余,好,我懂了,你同她说,叫她把东西拿来交换。” 我维持缄默,握着双手,支撑着下巴,看住他。 “什么,还不满足?” “我呢,我又有什么可做?本来要结婚的人,新娘临阵退缩,岂非无聊得紧。” 泽叔反而笑了,“好好好,你说你要什么补偿。” 我镇静的说:“让我正式做公司的成员。” “你一窍不通。” “我可以学。” “你父亲在生时曾苦苦哀求你学习。” “那时我年幼无知。” “公司没有位置给业余玩耍之人,我若胡乱安插一个地方让你出入,你更加不开心。” “我与我的兄弟,一定要做洪氏的一分子。”我睁大双眼,表示我的决心。 他狠狠的瞪着我,我略觉心虚。 在这整件事里,我是小配角,我不知道最后谁会赢,但既然锁锁叫我来,指示我这么说,一定有她的理由,她有信心连本带利赚回来,我不必害怕。 泽叔摇摇头,“不划算,即使你们拆开,我也不能再要她。” 我耸耸肩,“你想清楚吧。” “那边的事,你何必理会,弟妹又不是亲生的。” 我微笑,“但在我心中,却同亲生一样呢。” “恭敏,你已决心同我撕破脸?” 我摇摇头,“不,我只想趁这个机会争取我所应得的。” “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他冷冷的说,“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子。你那些弟妹与你同一命运。” 他没有证据,我却有无数证据,证明我是洪氏长孙。话说到这种地步,一切情义皆荡然无存,我速速站起来,拉开门就走。 麦公在电梯大堂等我。 他与我一起下楼。 “正式开仗了?” 我点点头。 他摇摇头,“到底年少气盛,不甘屈居人下。” 开了火,心里舒服得多,泄了这三年怨怼。 “你帮谁?”我问麦公。 “我已申请退休。”他微笑,“肯帮你,但是起不了作用。” 老奸巨猾,全是回锅油条。 “能不能暂留公司,帮我大弟出身?” 麦公诧异,“你有信心?我没有你这么乐观。” “走着瞧。” 输了,心死,万一打赢,扬眉吐气,没有什么损失。 但麦公说:“你叔父对你不错啊。” 幼时与父母有冲突,总是求救于他。有心事,他专心听我诉说。缺乏什么,问他要。这一切恩情都属于过去。即使父子,为利益反目,不知几许。心中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强着嘴说:“他待我好,有目的。” 麦公不再劝说。 我与他告别,即到锁锁那里去。 她并没有过来轻吻我的脸,拍我的手,赞声乖孩子做得好,她不是蛇蝎,悲剧是谁也不是,泽叔对我也有真感情,刚才他表情惨痛。 我渐渐觉得胃部不舒服,胸头一块大石压上来,适才的快感一去无踪。 停下来已经太迟,只得硬上。 看看锁锁,她在喝烈酒。 “他刚刚与我通话。” “对白内容可以告诉我?” “他指责我带坏你。” “还有呢?” “我们可以交换条件,但你不在谈判之内。” “你去吧,”我说,“只要你得到你那份。” 她抬起头来,忽然感动了,“你是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 “与其两人遭损失,不如有一人得益。” “我不会留下你不顾。” 我笑了,两人忽然讲起罕见的义气来。 “你当初是怎么认得洪昌泽的?”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说来听听。” “一个人若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就会被逼受种种委屈及耻辱。” 泽叔对她不好、看轻她,玩弄她? “我不是到纽约读书,我去结婚。” 我讶异,“一个像你这般时髦的女郎?” 她耸耸肩,“那时许多女人一窝蜂出来找护照,有一些真正甘于平凡,获得幸福,我没有。我甚至没有去注册,住在郊区一间小屋子,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来分期付款买房子,余下一半付税,经济情形不好,二十块美金当大钞,要折一折才放进钱包,看不惯。况且很吃苦,什么都要做:洗熨、煮饭、收拾,晚上还要服侍那位先生,周末去趟超级市场算大节目,日久就光长肉,不适合我。” “你可以读书。” “不喜欢学习,读不上去。” 坏女孩,毫无疑问。 “我到城里找份临时接待员做,在那里碰见洪昌泽,改变我的一生。从那日开始,才知道纽约的真面目,我没有往回看。” “有没有后悔放弃平凡而正常的生活?” “不是我那杯茶,恭敏,每个人的幸福不一样。想哪样得哪样是谓快乐,人人渴望的东西不同,我不可能做个好主妇。” “洪昌泽对你好不好?” “好。” “那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离开他?” 她笑,“无穷,有了物质便想追求自由。” 贪婪的女人。 “洪昌泽不让我呼吸,不在的时候一天到晚派人盯牢我,人在纽约呢,又要我寸步不离的跟着, 开会时也叫我坐接待室等,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那种疲倦是不可以形容的,一个朋友也无,身分是玩偶。三年还不够?” 我不出声。 “有些女人也会觉得满足,”她自嘲,“我特别奇特,需索无穷。” “但是他使你脱胎换骨,”我说,“我相信这三年来他改变了你。” “是,”她承认,“一切品味来自他,我甩掉所有土气,他找来专人教我英语会话,又把公司业务分析给我听……” “但你还是要离开他。” “是,我不感恩。洪昌泽最失败的地方在这里,他对我们好,不错,但永远高高在上,把我们视作次等动物,我就是气这点,人人给他摆布玩弄,搓圆揉扁,我偏要反抗。” 她说得对极。 父亲也是那样的人,妻子儿女,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他说东就是东,他说西就是西,棋子若果长脚往北走一步,他立刻雷霆震怒,要把棋子碎尸万段,他们有权欲狂。 不过父亲比泽叔幸运,应该说他手段比泽叔高超,泽叔身边的人都不妥,连泽婶都成为抗暴英烈,我不禁哈哈笑。 锁锁说下去,“他喜欢动手,而且出手重。” “不是第一次?”我扬起眉毛。 她苦笑,“第三百次。” “他对泽婶……”但他对老妻没有激情。 陈锁锁尝遍酸甜苦辣,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不过她也得到她要的一切。 她说:“年轻时最怕穷,后来最怕闷,现在怕寂寞,不过像我们这种女子,如何寻找归宿?” “你有你可爱的地方。” 她叹口气,点起一支烟。 “泽叔欠你什么?”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肯将之交还给你?” 锁锁抬起眼,诧异的说:“你还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女儿,我同他的女儿。” 我张大嘴巴,真没想到他们已经生下孩子,啊,难怪,难怪锁锁有把握使泽叔软下来,原来她手中掌握皇牌,怪不得听见我与锁锁结婚的消息,他吓得几乎没昏过去。 我放下心来。 泽叔一点还价的余地也没有。 “我要我的女儿,他不肯,除非我归还手上一切去换。” 我完全明白了。 泽叔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那小女孩一定粉妆玉琢,可爱得不像话。 我问锁锁,“第一眼看到我,你就知道可以利 用我?” 她看到我心里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看上去笨?” “不,只是你有金色的心。”她微笑。 我颓然,还以为自己把弱点收藏得很好。 “你想结局怎样?”我问。 “我同你永远快乐地共同生活下去。” 会吗? 那夜我寂寥的回家。 小人物将永远做小人物,弱者常被强者利用,即使胜利,也不过是乘人之危,又有头巾气,会觉得胜之不武,闷闷不乐。 这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点,难成大器。 泽叔如果真的知道我,他不必受威胁,我怎么会同婶母结婚,拿机枪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但泽叔本人是个枭雄,什么都做得出,以己度人,不堪惊骇。 我茫然,想操胜券,但这果子是否甜蜜? 我们的武器竟是一小女孩呢。 麦公深夜来访。 他埋怨,“做你们洪家的奴才特别辛苦,三更半夜起床做跑腿,又心急,有什么是不能留待明天再说的呢。” “什么事?” “你泽叔叫你明天上班,好好学习公司一切事宜,他要把洪氏证券交给你。”麦公似笑非笑。 我呆在那里,他说做就做,快如闪电。 “听见没有,明早九点正开会,七点半在大班房集合给你恶补。让我看,你六点半要起床,你有没有闹钟?有没有开会用的西装?” 我冷笑,“吓我?六点半起床?” “谁吓你?”麦公一本正经,“你去打听打听,洪昌泽哪一日不是八点正到公司,多年来风雨不改。做任何生意,要诀是勤力,否则机会来了阁下人不在,走运也没有用,恭敏,你还做梦呢。” 我咬咬牙关,“好,六点半。” “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而是日日如此,你的职位是初级生,事事要从头学起,还有,你要给你大弟一个好榜样,暑假他也要来做见习。” 我倒抽一口冷气,“要学多久?” “一年到两年也可以了,公司里好几位业务人 才,都是前年才进来效力的,恭敏,现实生活不比 演粤语片,老板的皇亲国戚甫自校门出来,就可出 任总经理,公司是做生意赚钞票的正经地方。” “天天八点钟?” “上了轨道或许可以九点半,你泽叔属于二十 四小时耕耘那种人,我同你说过,他是替你生财的 机器。” “我不该与他作对?” “岂止不该,老实说,你来看看实际情况也是 好的,不然老以为我们几只老狐有什么蒙蔽你。三 个月后,你明白我们的术语、节奏、办事方式,说 不定会产生乐趣,你泽叔多条臂膀。” 他说完打个呵欠,告辞了。 早起不是难题,要习惯他们工作的态度与劲道,才是难事,那种拼劲我看不人眼,明明十个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泽叔顶多用六个人,器材亦不敷用,忙得公司似战场,职员双眼大而无神,光会瞪着荧光幕上的数字,都似传说中湘西那种会走路的僵尸,没有灵魂。 下班后却又跑去大吃大喝,口沫横飞,仍挂着白天的生意经。做得好,泽叔会奖只金表,蒙主子尝识,更加努力的干,希望有一日熬出头来,自立门户。 十八岁的大弟来参观过一次,所得印象却非常好,与我刚刚相反,他认为这一行充满干劲、朝气,又是赚钱的好地方,喜欢得不得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他竖起耳朵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行规、纠葛,对大弟来讲,新鲜有趣,他几乎把读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我心宽慰。 至少为他争取到一条新路,他可以有选择。 我与他吃茶时谈到前途问题。 他脑腆的说:“泽叔说学医至少是门专业手艺,跑到哪里都不用愁,也为人尊敬。他说他那一行风险太大,不鼓励我们在那里死细胞。” 我沉默,没想到他与他们那么接近。我总以为他欺侮我们这一支,没想到他都替我们设想到了。 “但我喜欢这里的动感,”大弟笑,“比当儿科逐个孩子把脉有趣得多。” “你暑假在这里实习吧。” “泽叔一直不让我们来这里,这次机会,是大哥你替我们争取的?。” 我点点头。 父亲是这行的奇才,应当有个人承继。 泽叔见到我,瞪我一眼,像是问:满意了吧。他不再轻视我。 泽叔态度一转,众人也跟着变,大家都知道我不再是个帮闲,面色都不一样,呵,世态炎凉,在这之前,我有什么碍着他们,又不问他们赊借,在此时此刻,又有什么好处给他们? 为何他们的面色如霓虹光管般转变? 奇哉奇哉。 麦公问:“滋味如何?开始有人测度你的实力,打算组织派别,专门侍候你了。” “无聊。” “所以说你不是商界人才。” “我以为才干与办事能力有关。” “手段是办事能力最不可忽视的一个环节。” “大弟有前途过我。” “嗳,昨日他拉住我,问了数十个问题,都问在要紧关头。” 我微笑。 “一切如你所愿,恭敏,要收篷了,有势不可盛撑。” 我由衷的点头。 麦公奸笑,“从头到尾,我不信你会同陈锁锁结婚。” 侄女儿的母亲,当然不。陈锁锁?不敢肯定。 有些男人喜欢很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天真活泼漂亮,确能使男伴如沐春风。我一直喜欢成熟女性,当然不是熟到烂,将扣四十大关那种,陈锁锁刚刚在两者之间,懂事、工心计、阅历深,但仍然好动、爱冒险、活跃。 与她在一起,永保新鲜。 她介绍朋友给我认识。 他是一个高大,黝黑,英俊的男人,年纪与我差不多,但人比我老实,一看就知道深爱她。 泽叔也知道有这个人,早已警告我。 他与泽叔完全不同类型,年轻有朝气,纯朴天真,在他眼中,陈锁锁是安琪儿,天下至可爱的女性,他以她为荣,他对她认真。 事后她问我:“你觉得他如何?” 我笑。男人从来不问这种问题,感情何需第二意见。 “他干哪一行?” “在威斯康辛州教书。” 我瞪眼,“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很认真。” “带着女儿与金银珠宝去嫁他?” “我们确已论到婚嫁。” 我怪叫起来,“那还不是日日对牢肥皂剧与厨房间做人,多年前不胜枯燥的日子,就是这个模式,为何今日又钻入圈套?” 锁锁摇摇头:“说你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怎么同呢?” 我服了她,“怎么不同,你倒说说看?” “人不同。” “他这种人才是很多的。” “不是他,是我不同以前。” 啊? “五年之前,我要寄人篱下,别无选择,天天等别人从荷包里掏十块八块出来度日,今日怎么同?我已是自己主宰,爱过怎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他没有,不要紧,我有。我没有的,他有,可以给我。现在我有暇追求浪漫温情,五年前我哪有闲情讲这虚无飘渺的东西?那时只希望不用天天洗烤箱里的油渍。” 啊啊啊啊。 “此刻我真的向往返朴归真,到乡间去同小孩子过最简单的生活。” 我明白了,是,买一层二十间房间的大厦隐居,不过腻了随时可以到大都会去度周末,管家与佣人随时在身边应“是太太”,而丈夫是最最老实的正派人,随她调度,他有点学识,但没有作为,这样的男人虽稍欠风骚,但到底可以捏在手心。我完全明白了。 她终于做了主人。 经过那么多年的挣扎,她达成愿望。 锁锁伸一个懒腰,嘴角带一个微笑,有点酸有点苦,但毕竟是笑容。 我爱上这个女人。 从无到有,她似最优秀的魔术师,三两下手势,化险为夷,她得到丰衣足食。道路上的经历都可以忘记,结局最重要。 她是真正的生存者,恩泽四周围的弱者,包括我在内。 “我会有许多孩子,我喜欢孩子。”她说。 像她那样的女人已经进步到为自己生孩子,不是为习俗,亦不是为丈夫。 你说她多强,我佩服她,所有的感情自眼中流露出来。 “恭敏,如果我与你门当户对,整件事的做法又自不同,你说对不对?” 我摇摇头,我挺不喜欢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她们有固定模式个个差不多:样子不十分美,但打扮得无瑕可击,姿势最时髦,谈吐甚斯文,可惜缺乏生命感,整个人如一件精致的摆设,没有活力,同她们做朋友,味同嚼蜡,她们懂得什么叫生活? 男人喜欢接近野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活生生、有血有肉、泼辣辣、有汗有泪,跌倒爬起,心身都有纪念性疤痕,都是故事,她不是一张白纸,但是彩色摈纷,另见一番景象。 我于是说:“我喜欢你多些。” “我有信心我们会得长久保持联络。” “孩子几时回到你怀抱?” “他为此仍在踌躇。” “明显地他爱这小孩。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不不不,他只是要面子,他怕孩子做油瓶。” “这也是事实,”我说,“他的女儿,他会为她设想,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 “我就是怕这一点,我就是不要她做一万人瞩目的孩子。恭敏,你在洪氏栽培下成人,多么患得患失……我不要孩子辛苦。” 我微笑,“你完全明白快乐是什么。” 她很谦虚,并没有焙耀她的本事。 锁锁把一包文件交在我手中,着我转交泽叔。 她笑说那是洪昌泽想要的东西。 文件用牛皮纸信封套着,并无封口,我随时可打开查阅,但是我没有拆看。 如果我有好奇心,封得再牢也可打开,火漆印也挡不住掀人私隐的大欲,但我深信无知胜有知,现在我活得很好,不必自寻烦恼。 我将之交在泽叔手。 他抽出一看,闷声不响,将之喂人碎纸机,切成上海拉面般粗细,用手掏散。 他冷冷说:“影印本在法律上没有作用。” “我相信绝对没有副本。” “在你记忆中也没有?” “我没有看过。” 这是事实,但是他怎么会相信,他笑,“恭敏,我一直低估你。” 没有,他并没有,我就是那副德性,他全没错。 我说:“你看我长大,你知我为人。” 他自己生就弯弯曲曲的心肠,不相信世上有直路。 我问:“孩子呢?” “她是我的。身外物我不计较,但孩子归我所有,是我骨血,她不会离我半步。” 我很为难。 “不过,既然她把部分东西归还给我,我也不会令她失望,她有权探访孩子,并且每年可与她共同生活两个星期——在我指定的住所。” “如果孩子要跟她呢?她确是她的母亲。” 他摇头,“你少替我担心。” “法律上她有权。” “那就要在法庭相见,只怕届时对她名誉有影响。” “好,我对她说。” “还有,你,你要遵守诺言。” “泽叔,你知道我尊重你,也尊重她,说过的话我会算数。” 他自鼻子哼出一声,“我不大肯定,你们干艺术的人,眼中有什么世俗礼法?什么都敢做。从此以后,希望你离得她远远的。” “她没有告诉你?” “什么?” “为着使你放心,她要结婚。” “嫁谁?” “谁无关重要,反正不是你,也不是我。” 谁有什么要紧?谁都一样,她万事俱备,独欠 一个丈夫,在某一范围内,她是人尽可夫的。 泽叔迟疑一下,“她可爱他?” 我忍不住笑,他还念念不忘。 “你尚爱她?”我说。 他不做声。 “让孩子跟她住半年,一人一半。” “小孩子怎么样念书?”他责问我。 “她还小,起码有五年才进学校。” “不。” “你尚爱她,孩子也需要她,何不维持一种比 较文明的关系?” 他不甘心放手,一脸酸涩。也一大把岁数,什 么都要霸着拥有,一点都看不开,枉他做生意时一 派力拔山河气盖世。 “她会感激你。” “哼。” “放她一马。” “口才好得很呀你。” “还不是跟泽叔学习。” 这是真的,我继续逗留在公司里。 大弟越来越精神,我越来越萎靡,所有私人时间都没有了,迟起来不及吃早餐,托人买上来,咬一半,刚想用咖啡把它冲下胃,泽叔已经派人来叫,我很烦躁,不想听令。 自由散漫已成习惯,不能服从制度,觉得束缚、辛苦,真要等薪水开饭没法子,我的确自作自受。 艺术界的朋友疏远我,他们说,一听到秘书在电话中问:“哪一位找洪先生,”便大倒胃口。 我以前也是一样,有谁叫秘书搭线,说什么 “洪先生在吗,刘先生找你,”就会很不齿的答 “洪先生不在,叫刘先生快去睡觉”。 太没诚意了。对于做生意的人说,请几个秘书做琐事才有派头,作用与白金信用卡,司机驾驶之平治车一样。但对艺术家来说,除出专心创作,一切归于无聊。 连这种细节都不能适应,深觉痛苦,还怎么办大事,公司里的英才,在我眼中,都是俗物,而我这个自认为是潇洒不羁的人物,却被他们当怪物。 泽叔交下来好几个叫我学做的计划,都堆在那里,麦公过数日便来收去另找替工。 我不是那块料子,他们都说对了。 但大弟却做得兴致勃勃,穿上西装的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现在他决定在暑假后在本市升学,边读书边做麦公的学徒。 我打呵欠。 只想回家收拾行李逃往欧洲度假,一年半载也不回来,谁会留住我呢?没有人,不过这一走,等于自动弃权,以后再不能有一事过问。 要考虑清楚呵,洪恭敏。 至此才知道没有选择才好呢。满柜衣服的女人最爱说‘‘不知穿什么好”,只有一件蓝布长衫倒也罢了,天天就是它。 泽叔时常斜眼对我阴阴冷笑。 我竟不济如此。 父亲若果在生,气都气死。 那日我用手撑头,在写字台面前瞌睡,锁锁来了。她斜倚在门框,“恭敏,好吗?”声音如音乐。 我如注下一针兴奋剂,立刻跳起来,“锁锁!” 她出落得更标致,头发长多了,衣服款式奇异,小小一件背心,下身穿一条沙笼,身材紧紧包在薄薄的布料下。 我一边摇头一边笑,“锁锁,你似只水蜜 桃。” “少废话!”她白我一眼,“有要紧话同你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人们会疑心的。” “恭敏,笑话不说了,好消息,洪昌泽已答应与我共同监护女儿。”她非常兴奋。 啊,一切如愿以偿,她终于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恭喜你。”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如一个小孩子得到她梦想的礼物,“恭敏,我熬出头了,真的没想到他会放手,真没想到我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真替她高兴。 “孩子有半年可以与我同住。”她说下去, “你看多理想,超过我所想所求。 “几时动身?” “就是这两天。” “泽叔对你不错。” “是的,我错怪他,同他斗了这些日子,想尽法子要挟他。”她略有惭愧。 “算了,”两个都是善用手段的人,“此刻你们各得其所。” “你呢?” “累。” “什么?” “早上不想爬起来,回到写字楼,脑海一片空白,我一天不知要喝多少提神饮品,还是不管用,完全没有别的,只想回家蒙头大睡。” 锁锁骇笑,“好没出息!” “不行呵,我的生理钟数与朝九晚五完全不对,我每日要待太阳落山才有灵感做事,大白天日头一照,思路融化,你看我,鼻眼都肿,一堆烂泥般,这里又不请夜班司阍,我派不上用场。” 锁锁听着,既好气又好笑了,“你这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还是恢复原状算数。” “这是什么话,洪昌泽要笑你的。” “笑也只好给他笑,我快累死了,钟又走得慢,半晌才三十分钟,熬一日比十年还长,你看外边鸟语花香,碧海青天,我却如坐牢般浪费青春,人家为米粮没法子,我何必再跟泽叔赌意气。” “当初也是你要进来的。” 我斩钉截铁的说:“我错了。” 锁锁斜眼看着我。 “我向泽叔道歉退出。” “以后再也进不来,石门永闭。” “嘿,可是我大弟做得不知多起劲,有他在,我们也不吃亏了。” “恭敏,我怎么形容你好呢。” “别理我,你未婚夫在什么地方教书,麦迪臣?改天我来看你,辞工后第一件事便是周游列国,你知道我多久没出去走动?八个月,人都生锈了……” 锁锁默默看着我,嘴角孕一个笑意,“你上班多久?” “二十一天,小弟浪费二十一个夏日。” “这就是你整个事业?” “是的。” “以后怎么办?” “别管我。” “恭敏,咬一咬牙关,上了手会好的。” 我摇头,诚然,什么都会习惯,狮子老虎在马戏班里跳火圈打筋斗做得不知多纯熟,但它们快乐吗? “洪昌泽会笑你的。” “他不会,他绝不打落水狗。” “你何必做落水狗?” “但乐得自在。” 锁锁不出声。 我低声说:“对不起,枉费你一片心机。” 她仍不说话,显然是对我失望。 “人各有志。” 她细声说:“我挣扎到如今,什么都肯做肯受,然而因先天所限,不成大器,你有那么好的资质,那么好的条件,只要落一点点力,便可做番大事,洪昌泽也知道,所以努力排挤你,不让你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公司的事,难得他这次软化,让步,你却自动弃权,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却不稀罕。” 我听她这番教训,满心不以为然,但不与之辩驳。 她跟着叹口气,‘“也许这是你的福气,还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快活呢,你又不愁生活,甘于现状, 最好不过,像你这样,不难长命百岁。” “连你都妒忌我,”我委屈地说,“人与人斗也不行。” 她噗哧笑出来。 “我不是不肯上爬,而是没必要,小职员想老婆子女吃好些住好些,不得不咬紧牙关,我,我不同。” “恭敏,别多说了,我仍然爱你。” 我叹口气,“我也是。” “爱我?”她睁大眼。 “不,爱上我自己,世上像我这般与世无争的可爱人物是很难得的了。” 她无奈,只与我紧紧拥抱。 第二天我就辞职。 一如我所料,泽叔并没有笑我,在我面前,他称赞大弟机智灵活。 他又提及:“一个人的性格控制许多事,我的大儿定要学音乐,他爱小提琴若狂。” 可是,小彤已有十五六岁。 “有啥子办法?只得随他去。别人以为我洪昌泽呼风唤雨,其实想什么没什么。”眼睛看着我,大有他的痛苦只有我知道之感,知叔莫若侄。 谁知道呢,也许二十年后,洪氏公司由大弟当权,届时又有人会传,他原不姓洪,不知是哪间养生堂领回来的孤儿,而那几个洪氏嫡传,反而被他排挤到不毛之地去云云。 我不管了。 麦公仍然与我出来吃宵夜,我同他诉说有关于我下半年度的旅行计划,我仍是我,那场斗争,像是没发生过。 我说需要泽叔的赞助,有朋友要到内陆去研究少数民族的乐器,没有大量资金出不成书。 没事人一般,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麦公说:“你泽叔对你是没话说。” 是,他得到他要的,我也得到我要的。以前他还要防着我,经过此役,他百分百放心。 “他现在没有女人了,”麦公说,“到处约会,许多年轻貌美的女郎托人介绍,要同他攀交情。”麦公的语气不胜羡慕。 泽叔胜我多多,我总算心服口服。 “不过你,恭敏,你也不错,心地良善,你父亲也足以安慰。” 我苦笑,一边不计较的伸个懒腰,他们清楚我,比我自己还多。 过一会儿,麦公好奇的问:“你与陈锁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本经的说:“我们是好朋友,所以帮她逃狱。” 麦公当然不相信,不过山瑞汤上来了,他忙着取起调羹,忘了追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我有一颗发锈的心。 (此文原载于西祠胡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离婚之后,家也不大去了。 总要避着嫌疑,父母老觉我一离婚就连累了他们──没面子,中国人最讲究面子,因此样样都要比:我女儿的婚姻比你家女儿成功,我女婿赚得多,我的家面积够大……炫耀之下,争足了面子,皆大欢喜。 而因我的缘故,他们失了面子,因此对我忽然冷淡起来,而且即怀疑我在外生活不端,时常以一种暖昧的口气问道:“一个人还寂寞时...” 我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因此渐渐的就疏远了。 父母也不过是如此。 结婚的原因不外一种!情投意合,离婚的原因许有一千种。 而我与忠华的婚姻,从来没有发出过灿烂的光辉,我俩在一起走了半年,大家都觉得对方还可以,太多人问:“几时结婚?”为了交待社会的压力,也为了实在到了结婚的年龄,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一切不重要,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婚后生活异常沉闷,他不是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而我在下班后往往有太多的劳累与委曲,连开口都懒,两人没有共同的兴趣,渐渐生疏。 然而我数不出忠华的缺点。他甚至不是一个值得恨的男人。 可恼的许是他的父母,婚前原本打算津贴我们一所房子,婚后一年尚若无其事,忠华住在我的公寓久了,亲友们大乐,多了个说闲话的题材----朝露要贴了公寓才嫁到丈夫之类。然而事实确如此,我只好一笑置之。 也不是每个人结婚都有父母送一间房子,可以搁着十多层……而忠华并没有为我争取,很多事情加在一起,千丝万缕,我不愿意做一个每天抱怨的小妇人,也不需要一个丈夫来做挡箭牌,因此很平静的提出离婚。 他并没有生气,大概也觉得有这个需要,仍然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下班回了家我不想再开口说话。” 他想了一想:“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不离婚不可以吗?” “离了婚比较有诚意,何必拖泥带水。” “说得也是,无可挽回了吗?”他仍然很平静。 “可是可以的,但是两人需要牺牲许多,没有这种必要。” “我要改变什么,才可以挽回这段婚姻?”他很有诚意。 “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我答。 “一切都太迟了?”他很难过的问。 我笑了。如果提出他的缺点,不免牵涉到人身攻击,引起大吵一场,有失风度,现代女性至要紧的是风度 就这样离婚了,自结婚第一日起,到最后一日,他都住在我家,搬出我的公寓,他又搬回父母那里,从头到尾,他并未曾有过自己的窝。这是主要原因,不消细说:原本想丈夫照顾我,结果反变成背着个大包袱,日子久了,体力精力不支,赶快在未曾崩溃之前放下负担,明智之举。 在要紧关头,每个人爱的都是他自己,我也不例外。 据说最难复合的是这种自然死亡的婚姻,也最得不到大众的同情。 但是谁需要大众的同情呢? 喧闹了这些日子,我静下来。下了班倒一杯十七年百灵酿加冰,看电视新闻,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嗟叹了。 闲时也约往日的女友出来喝杯茶,闲聊一下。 丽丽跟我说:“朝露……都说咱们时代女性越来越难,也是事实,像你跟忠华的事,我是明白的,男人没有斗志,那简直…女人谁不想略享清福,在家养儿育女呢,没有钱是行不通的。” 我不出声。 后来我们去观光时装店,东西贵得下巴掉出来,然而也买了两件毛衣,都是两千多三千元一件的。 丽丽慨叹的说:“女人一双手能赚多少?还企图置洋房游艇吗?还不如穿在身上,也不枉这半辈子。我才听说的,江玲玲--你总记得hh洋行总经理那个出名美丽的女秘书?现在被著名富豪赵胜收起来了。生日他送她一只方钻戒子,价值七百万!”丽丽的语气不是艳羡,而是不置信。 我皱上眉头,“七百万?这么贵?只要江玲玲满意,七万块也已经够了。” “我也这么想,”丽丽说:“而且也根本不知道钻石竟贵成这样了。” “是全美的吧。”我诧异。 丽丽叹口气,“后来我就想穿了、七百万!现在月入一万的女人都可称女强人有余,七百万要做七百个月,朝露,那是六十年呀,我顿时觉得英雄气短,立刻跑出来买衣服,哉斯诗韵也顾不得了,还省什么鬼呢。”她心灰意冷,“钱的声音最大,不是我没志气,而是实在累了,月初到月尾,朝九晚五,天天挂个面具讨好人,还有大学文凭傍身呢!一万块钱一个月,唉。” 我很苍白,我完全明白这道理,不见得丽丽会得与我为了一块钻石去卖身,但是听了这种消息,难免有点感慨。 我自架子上取出一条半截呢裙子,“这是华伦天奴,可以穿上三季,价钱辣点也不妨。” 我说:“就是它吧,改短两寸。” 可是我十天八天也没有去公司把它拿回来,一则天气还暖,二则没兴趣。 另一个女友敏仪的想法又自不一样,她觉得离婚是不必要的,一则男人本性都差不多,二则夫妻关系最好像同学一般,同舟共济。 “──除非他有了第二个女人,那就太没面子了。” 我微笑。有很多太太非常懂得容忍丈夫外头的女人,道行之高,匪夷所思,各人有各人的天才,这年头做谁都不容易,还不如做自己──做生不如做熟,各人有各人的包袱,各有各的痛苦。 敏仪问:“你有没有想到忠华?” “呵有,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永远长不大,怪像小飞侠的,但是你知道……”我永远不晓得评论忠华,说说就说不下去。 敏仪说:“昨天晚上,读鲁迅的华盖集,他在序中大约这样写:我小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会飞,可是到了现在,仍然留在地上,时间都用来补小疮疤……我读了之后,忽然就哭了。” 可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是微笑的。 她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很难过,“别这么说哩。”比起那些盲人跛人,我们应当庆幸。我说:“孟子说:人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恙,一乐也。” “你相信吗?” 我说:“我不相信虚无飘渺的不乐。” 敏仪说:“你是越来越现实了。” “那是因为我吃苦比你们多,在事业与工作的道路上都没有你们顺利。” “离婚是不必要的。”敏仪说。 我终结这一次谈话:“有头发的谁想做癞痢。” 在家静了一两个月,就有男生约我出去。 邹尔斯是可人儿,我同他说:“我很想与你约会,但是一个月卅天当中,陪你吃中饭的妞有卅名,资格略高,可以陪吃晚饭跳舞的又是卅名,我何必在群雌粥粥中占一份子?” 邹尔斯问:“那么,朝露,你陪我去曼谷如河,咱们痛痛快快玩两个星期,我不是要动坏脑筋,你知我一向喜欢你。” “曼谷?”我笑咪咪的答:“巴黎我还不去呢。” “朝露,很多女人愿意呢。” “是,我知道,所以很多女人都比我快乐。” “朝露,婚也离了,你还这么想不开。” 我正颜说:“邹尔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离婚,是因无法与丈夫共同生活,与伊之人格无损,你不是想告诉我,离婚妇人等于跳楼货,平卖贱卖,任人拣拾吧?” 他有点惭愧相。 我叹口气,“世人的想法与你大约相同吧,所以很多女人不肯离婚。” “对不起。” “邹尔斯,算了。” “出去旅行一下,你会高兴一点。”他劝我。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呀。”真的。 我并没有强颜欢笑,我没有比谁更不愉快,我心中是没有如刀割的感情,不火躁不失眠,我也没有加以压抑自己,我活得很枯燥很正常。 晚上看电视,默默然,是,我也能常自慨叹,只是一向反对无病呻吟,有些女人喜作敏感柔弱状,动不动要咯血的,我有那么多血,早捐给红十字会了,不作无谓的浪费。 忠华这块茅圆砖头,又臭又硬,离开后就很少来电话,近况不知怎么样了,像他那样可爱的男人,原本人见人爱,现在白白为我蒙上污点,贬为离婚男人,真是…… 晚上坐在床上半晌,也就睡了,并没有失眠。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过错。 后来我认识了梁亨利,是因丽丽的原故,丽丽对亨利相当有意思,因此想尽办法拉他出来,为了避免太露痕迹,叫我与敏仪作陪客。 敏仪那晚打扮得好漂亮,险些抢了丽丽的镜头,丽丽就不悦,第二次再聚会,就没有敏仪的份,独独挑我。 我很幽默地说:“长得丑也有好处,可以大饱口幅。” 她说:“死相。” 旁观者清,我认为梁亨利对丽丽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王老五,答应出来不外是因为无处可去,跟我一样。 这一顿饭由丽丽付账,我顿时有凄凉的感觉.我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万事俱备,独欠东风,见到条件略好的未婚男人,立刻找机会展露自己的独立、潇洒、能干,还有另一方面的温柔、懂事与美貌,务必把那个男人俘虏过来,作为一种最佳陪衬,骄之亲友--我既有事业,又有佳婿。 因年纪已经不小,心急了,只要男方相貌过得去,人品不错,最主要是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洋行职员或公务员就不必了,最好是专业人士,马上一拍即合。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忠华就是这么结合的,后来才发觉性格根本合不来。 他事事靠机缘,温吞水,无冲劲,得过且过,两袖清风,一贯宗旨是“大不了回家靠父母”,而在外靠的当然是朋友,我便是那个倒霉的朋友。 一场好梦落了空,失望袭胸,那种痛苦是不用说了,于是只好离婚收场。 当其时操之过急。 若不急呢,亦行不通,好的男人那么少,手快还有,手一慢就飞了,左右为人难,所以你看丽丽,焦急之情容于色。 我整晚什么都不说,独自神伤。 张大眼看仔细呵,虽然表面条件好,不一定适合你呢,丽丽。 我们连恋爱的时间也没有。 我苦笑,小时候为一个男生失眠、心跳、脸红,现在?为自己的前途失眠,为加薪水心跳,为失责而脸红。 做梦?我们也做梦,恶梦居多,梦境又与现实生活相同,要不就梦见珠宝皮裘…… 粱亨利忽然问我:“朝露,你在想什么?” 我吓一跳,“我?”怔怔的,“我--” 丽丽满意的笑,“朝露、永远是这样慌慌张张的。”于是她有机会显示了她的大方得体。 太难了,这么长久的朋友都要利用,我感叹,这顿饭吃得不容易。 但我也没有生气,丽丽若不为她自己,还为谁呢? 不遇我看得出梁亨利与她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梁氏搭错了线,转到我这边来了。 他说:“你不会拒绝我的约会吧?” 我犹豫了一刻,“喝茶是可以的。” 他说他喜欢我的随和及含蓄。我有点高兴,我早忘了自己尚有优贴。 喝过三次茶之后,我俩成为普通的朋友,他喜欢美术,我们有时可以谈很久,进一步就去吃晚饭。 丽丽知道了是要生气的,我想。 于是与敏仪商量。 敏崴说:“活该,开头她就没安好心肠,一心要以你的平凡衬托她的不凡,而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平常不过的女人,香港起码三十万个。” 敏仪也在气丽丽。 女人的友谊说穿了就是如此。 丽丽终于知道我与梁亨利在喝茶吃饭。 不一定她没有亨利活不下去,差远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气。 她跑去亨利处说我的坏话,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朝露离过婚。 亨利很震惊,他特地跑来问我:“你离过婚?”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呀,我也没告诉过你我穿几号衣服。” “那不同。” “什么不同?”我问:“你以为我是处女?” “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问:“我们只是朋友,你不会介意男朋友离过婚吧?” 他楞着。我既好气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几句。 终于我说:“亨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俩的友谊随时可以终止。” “但你是这样一个可人儿。”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儿比麻疯病人还不幸,伊的绝症叫‘离婚妇人’。” 他还是呆着。 我觉得可怜的不是我,而是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快乐可言?耿耿狷介,怕吃亏、小心翼翼、斤斤计较。 从此之后,我没有见过亨利,自然也没有再见丽丽,她头一个要避开我,因为心虚,她还在外头说:“是呀,她约会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亨利,从此就一劳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女人的烦恼就会逐渐减少,但没有这么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丽丽实在还是天真的,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边多了余款,去买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写:罗更.伊大利亚.翡冷翠…领子上镶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么地方去呢?穿来上班吗? 我呆呆的坐在家里。 忠华终于摇电话来问:“好吗?怎么不出去玩,在家干什么?”他真是一个好人。 我很难过,我说:“没人约我呵。” “我约你好吗?” “别开玩笑,忠华。” “真的,我也想看电影,亦无人陪。” “我不能与你出来。”我说。 “为什么?” “徒惹亲友耻笑而已。” “朝露,你实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没给足你面子。” “忠华,我们别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职了。”我说:“闷管闷,可是你说没有它怎么办,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发泄在工作上,还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干。” “能干什么?我并不是好妻子。”说的也是实话。 “不,我们在一起很高兴。”忠华说:“你们这一帮女孩子,在外头做事野惯了,不想耽在家中过沉闷的生活,说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带你到舞会去,二不能赚钱给你用,那段日子你过得很劳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装扮自己……真是的…” “忠华──”我语塞。 “我常惹你生气,连驾驶执照也考不到,从结婚到离婚,我始终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个人办妥…” 我并没有感动,我只是说:“不要提了,忠华。” 那一段时间,做得我体力不支,时常病倒,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还要做家事,忠华一概不理,任得我风吹雨打,中午吃个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义务仁尽义至,丝毫享受不到一点点权利,我受够了。 但一切都成过去,多说无谓,我也懒去自怨自艾,忠华也不必忏悔,一切已成过去。 忠华问:“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我想说: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换一幢新房子,比现在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们改天再说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换房子有什么稀奇,有了一点积蓄打底,当然可以换房子,只是一个女人这样子出钱出力,真没味道。 忠华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永不。 我照旧将所有房间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大得可爱,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张白色贝壳型的双人沙发专门要来看电视用,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呢。 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托。 沙发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复古的荷叶边灯罩,一只大花瓶中插着许多白色的花,幽幽的发出香气,我坐在这么美丽的客厅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我却没有。 我又买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与爽身粉,从新开始做一个女王老五。 我变得异常沉默,在写字间中简直无话可说,回到家中也没有打电话的习惯,有时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来,闷久了要发疯的。 我想到忠华在的时候,两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门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没有什么分别。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阳光普照的机会,小时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个很噜嗦暴躁的母亲,在她家中讨生活很不容易,没有什么是使她高兴的,每天洗衣服的时候便抓了我过去,指着洗衣盆说:“看,看,为了你们,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们多而挤,都堆在一块儿长大,都抱怨这个穷困的家,也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就各自匆匆飞走,去寻求温暖与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见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来,没有自信心,亦不重视社交活动,因此迟到三十多岁尚无对象,自己都放弃了希望。 初遇忠华,头一个感觉便是:唉呀,机会终于来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几岁,学问有大学学位证明,脾气与品德无瑕可击。 我心花怒放了。 错不了,等了这么些日子…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于是结了婚,但这竟是我毕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见他的家人,生他们的气,总觉得他们看着忠华出丑,并没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给我就完了。 而母亲呢,我不要忠华见到她,太小家子气了,简直丢人,什么都要分你的、我的,为了几百块钱,她可以翘起腿坐下等儿子媳妇。 母亲爱自牙齿中发出声音:“他还住在你家吗?”唯恐我一死,产业就会留给忠华。 不如意的事像针一般剌着我们。 忠华终于赌气的说:“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钱罢了。” 完了,我立刻想,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来我是一个得不到丈夫照顾的妻子,现在变成虚荣的女人。 这是不负责任丈夫们的杀手钢:“她嫌我没钱。” 真要命。 现在整个香港不知有多少离婚少妇,都有怨言,诉不尽的衷清。 与敏仪出来喝咖啡,刚坐下,就听到席旁有两个女人在那里说话。 长头发一个说:“……后来他就同我说,他不再爱我,我把心一横,我问他要钱,房子本来是我的名字,不成问题,再向他拿赡养费!不是我现实,活在世界上,没钱怎办?”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这个女子,她长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属一流。 敏仪问:“我们换个位子吧?” 我点点头。 敏仪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问我:“忠华怎么没给你钱?” “他没钱。” “他怎么没钱?”敏仪不服气,“家里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没有为我争取。” 敏仪这才不出声。 我赶紧说句笑话:“专门拿赡养费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仪问:“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劳累,我不喜上班,与人相处我最觉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当人家情妇,不知怎地,上班竟占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时间,对我来说,‘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诱。” “放一两个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懒骨,要不躺一年半载,索性辞职休养,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么好,还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万的成子。 “有没有见丽丽?”敏仪问。 “没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见我。” “听说她要结婚了。”敏仪摆摆手。 “嫁梁亨利?”我奇问。 “不,另外一个人。” “谁?”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机会结婚总是好的。”敏仪说:“我也希望结婚。” “我希望恋爱。”我老实的说。 敏仪摇摇头,“恋爱太累了。” 我们离开茶座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两人都没有带伞,敏仪说:“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我点点头。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我想:我是经不起风雨的了。 但是我还有那么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岁出头哩,青春不再,然而还没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把小房车开到我面前,推开了车门,笑道:“在等什么?,进来吧,远远看来,还真觉得你漂亮。” 我坐进车子里,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哭了。 萍水: 吕光棋上飞机的时候,就没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选拔她、派她出差开会担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卖命,她带了一大叠资料,预备消磨这十二个小时。 反正在飞行途中,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她选不吸烟的座位。 光棋早已养成对邻座客视若无睹的习惯,有些人喜欢说话,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绝。 可是邻座上机的时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单独一个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势熟练。 一排三个座位的经济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当中空出一格,留了余地,光棋摊开文件,细细阅读批注。 小女孩取出小小电子游戏机,玩了起来。 光棋莞尔: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三小时过后,她似乎有点闷,看着窗外白云,叹口气。 光棋犹疑一下,放下手中资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虽然年纪小小,已经一脸清秀,五官隐隐透着艳光。 她穿着褪色牛仔裤,大毛衣与球鞋,但一头长卷发却轰轰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卷发,不过剪短了,她对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动开口:“请问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过望:“我叫杨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她,“很高兴认识你。” “请叫我欣欣。” 光棋与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个人?”欣欣问光棋。 光棋耸耸肩,“早已习惯。”她看出女孩比同龄儿童成熟,不怕她听不懂。 果然,欣欣感喟的说:“单独飞行,无限寂寥。” “抵达温哥华,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伦多,还要转机。”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经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骤。”欣欣苦笑。 光棋有点好奇,但没有追问,小孩也有权保留他们的私隐。 过一会儿欣欣说:“每年我要这样往回五六次。” “我的天。”光棋说。 “可不是。” 光棋再也忍不住,“为什么?” 欣欣说:“我父亲住多伦多,母亲住在香港。” 呵,光棋有点明白了,“你们是新移民。” “才不是。”欣欣低下头。 光棋很想听这个故事,社会光怪陆离,什么样的事与人都有。 “我们都有护照,不用来来往往。” 光棋问:“花这么多时间在旅途上,你怎么读书?” “没有办法,有四天假就要飞一次,他们离了婚,双方都不肯罢手,都怕对方霸占了我。” 欣欣摊摊手,重重太息,活像中年人。 光棋非常非常同情她,“你父亲不能去探访你?” “他们不能忍受对方。” 光棋摇摇头,听罢这种实例,还有谁敢结婚。 “你过这种飞人生涯,已经有多久了?” “自六岁开始。” 光棋也禁不住叹口气,“今年你多大,十二?” 欣欣点点头。 “往好的方面想,你已经是航空专家了。” 欣欣苦笑,“可不是,再过两年,航空公司说不定给我八折优待。” 光棋没想到她有这样强烈的幽默感,笑起来。 欣欣问:“我不妨碍你阅读?” “还有许多时间。” “你要不要躺下睡一会儿?”她好像要照顾光棋的样子。 光棋问:“你呢,你要不要休息?” 欣欣点点头,闭上眼睛假寐。 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睡着了。 穿的戴的都是好货色,但光棋不认为这小女孩是个快乐的小女孩。 简直是人球嘛。 布餐的时候,欣欣没有醒来,光棋也没有胃口。 从上飞机到抵达彼邦旅馆,光棋可以减掉一两个公斤。 真是非人生活。 难为若干人硬把长途跋涉视作享受,骄之亲友。 最近公司业务扩展,三两天便派职员与总公司联络,同事们叫苦连天,都说成了坐飞机的信差。 有家室的更惨,每月出门两三次,有点似海员生涯。 不过比起这位小朋友,又不可同日而语。 小孩根本没有选择。 这样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吧,父母分手,子女两边走,这杨欣培不过是其中一名。 她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看情形,不会没有受过教育,也绝非粗俗之辈,他俩肯定也有说不完的苦衷,但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抑或不想做,不肯做,不屑做? 光棋叹口气。 她看完了资料。 欣欣睁开眼睛,“你不用休息?” 光棋摇摇头。 “母亲说她从前也可以不停的做,直至倒下来为止,现在不行,她学会惜身,再说,垮了也没人会感激照顾她。” “她一定很能干。” “是的,”欣欣露出一丝满足,“她有自己的公司。” “你可带着她照片?” 欣欣掏出皮夹子,“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还有,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片,他们不知道我藏着它。” 不出所料,欣欣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骤眼看,简直似个电影明星。 “我父亲很英俊吧?” 光棋点头,“高大潇洒。” “很多异性追求他。” “那是一定的。” “但他说他不会再结婚。” 光棋心想,大概是吓怕了。 “他们两个人都忙得不得了。” 光棋很明白,忙忙忙忙,从这里扑到那里,那里又应酬到这里,会不会都因为无胆面对现实? 光棋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时间好像越过越快似的。” 光棋笑,“这话不是小孩子说的。” “我已经十二岁了。” “渴望长大?” 欣欣点点头,“十八岁便可以独立,我想到欧洲念大学,叫他们分头来看我。” 光棋笑,这也是个办法。 说说笑笑,是次旅途殊不寂寞。 下了飞机,杨欣培因为拿护照的缘故,很快过了关,光棋朝小朋友摆摆手道别。 回到酒店,当地时间才早上十点,光棋并不觉疲倦,稍作梳洗,她要去总公司报到开会。 电话铃响。 光棋苦笑,来催了。 她去接听。 “吕小姐?”声音是陌生的稚嫩的焦急的。 这会是谁。 “我叫杨欣培,记得吗?” “咦,你在什么地方?”光棋吃一惊。 “我在飞机场,转多伦多的班机因罢工延误,最早要等明早才到。” “我的天,航空公司怎么安排?” “酒店都客满,他们叫我在待机室等空房,我……”小小的欣培哭了。 光棋只得大声的指示:“没有问题,你放心,我马上来接你,不要怕,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要乱走,欣欣,听到没有?” “知道。” “站在计程车站等我,知道吗,我三十分钟内就到。” “是。”欣欣的声音是颤抖的。 光棋接着拨电话到公司询问。她松口气,会议改在下午二时正,她有充份的时间。 她飞奔下楼去截计程车折回飞机场。看到小小的欣培鼻子红眼睛肿呆在车站,光棋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不要紧,不过是生活中小插曲而已,先随我回酒店去吃点东西。” 欣欣伏在她怀中,这个陌生的阿姨成为她唯一的依傍。 “我们这就与你父亲联络。” 到了酒店房间,光棋叫人送食物上来,一方面着欣培去淋浴。 欣培已把她父亲的联络号码给光棋。 光棋拨到多伦多去。 那位杨先生应该在上班。 果然,秘书回话说:“彼得杨先生在开会。” “你同他说,我有要紧事,请他听电话。” “小姐,他在开会。” “告诉他,他女儿在我这里。” 女秘书害怕了,“你是谁?” “放心,我不是绑匪,速速叫彼得杨来,我同他说。” “你等一等。” 光棋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开会开会开会,一天到晚钻营钻营,错过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湖光山色,虹彩星光,统统视若无睹,还自以为有出息,煞有介事认为一柱擎天。 光棋太熟悉这种人。 “喂,喂──”他来了。 光棋问:“是彼得杨先生?” “你是谁,我女儿在什么地方,说!” 光棋吓一跳,彼得杨不问青红皂白,向她审问起来。 “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镇静一点,欣欣,欣欣,来同你父亲说话。” 欣欣连忙接过电话。 光棋不想听他们父女的对白,走到露台去。 过一会儿,欣欣出来说:“阿姨,他想同你说话。” 光棋微愠,“我无话可说。” “阿姨。”欣欣恳求。 光棋无奈,孩子没有做错,何苦叫她看面色。 她取过听筒:“杨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对不起,吕小姐。”他声音完全变了。 “应该的,杨先生。” “吕小姐,真感激你照顾小女,欣欣今晚恐怕还要打扰你。” “ 不要紧,反正是双人房。” “明天的飞机不晓得怎么样。” “我会追航空公司。” 那边沉默一会儿,“如果不是你,吕小姐……” “算了,大家是中国人。” “我立即去查询西来的飞机,可能的话,我来接欣欣。” “你随时跟我联络,下午我要开会,留欣欣一个人在房里。” “吕小姐,拜托你了。” 光棋本想教育他,一想,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欣欣吃完饭,累极而睡。 光棋同她说:“我三小时就返来,这是我公司电话,有事即刻找我。” 欣欣紧紧抱她一下。 一整个下午,光棋精神不能集中。 心想:“要是我有一个女儿像杨欣培就好了。” 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不愁寂寞。 她多么聪明乖巧伶俐可爱标致。 光棋还没试过这么牵挂一个人呢,散了会,她到礼品店去买了只巨大的玩具熊才回酒店。 欣欣正在等她,“阿姨!”叫着出来迎接她。 过惯冷冰冰独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这一击,双目润湿。 “爸爸有电话来,他说会乘搭朋友的私人飞机来与我会合。” 光棋放下心。 “几点钟到?” “午夜十二时左右。” “我们先去吃晚饭,我知道有间越南馆子叫‘绿屋’,辣味炒蚬一流。” 欣欣抱着玩具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她俩已经成为好朋友。 光棋说:“我父母一直没有离婚,但是天天吵架,斗了一声,专拿我们几个孩子初期,我们一等到毕业,忙不迭搬出来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听。 “所以离婚也不是坏事。”光棋说。 欣欣问:“有没有不离婚的夫妇?” 光棋苦笑:“也不是没有的,太罕见了。” “航空公司说,明天班机会恢复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与父亲回多伦多去。” “一星期后又要飞香港。” “你不能拒绝他们吗?” “我也想念他们。” 光棋摇摇头。 “他们也已尽量抽空照顾我。” “你是一个好孩子。” “谢谢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俩还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 光棋笑。 “你会不会很忙?” 每个人都忙,谁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将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轻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轻轻说:“我们出来吃冰。” “一言为定。” 她俩握手。 回酒店看电视,光棋实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时不曾睡过觉,她在床上盹着了。 迷蒙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但是没有醒来,转了个身,继续好梦。 她想叫欣欣去应门,没有力气,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状态,管是谁来。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唤她。 “别吵醒她。”是位男士的声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邻房。”男士说。 “晚安。” 灯全熄了。 光棋更加名正言顺地熟睡。 第二天闹钟叫醒她,一张开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细节纷沓而来,光棋叹口气,倘若不醒转来,岂不清爽,好乘机大解脱…… “阿姨。”欣欣扑过来。 光棋抱着她。 “爸爸来了。” 大清早看到一张欢欣的孩子脸,真是高兴,光棋又觉得生活有时也有惊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头大石。 “我们一起用早餐好吗?” “我要回公司开会。” “你说过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哝。 “但这些会议是一早约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叹口气,光棋也叹口气。 电话铃响,光棋接听。 “吕小姐,我是杨彼得。”语气又不同了。 “你们几时返多伦多?”光棋问。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顺风。” “我们能不能吃一顿饭?” “杨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经约好,客户请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他有点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挂齿。” “吕小姐,我现在过来向你亲自道谢如何?” 光棋笑,“我要梳洗,杨先生对不起,也许下一次有机会再见。” 他无奈,只得放下电话。 光棋顾不得欣欣一脸失望,连忙像打冲锋似换上衣服鞋袜,临出门时紧紧与孩子拥抱一下,“香港见,”,便取过手袋下楼去。 公司派了车子在楼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边行车一边化妆,司机大概也见惯了,不以为奇。 光棋内心恻然。 正在嘲笑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落在同一模式里,成日为公家卖命,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深深叹一口气。 更不要说是组织一个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衔头,然后等退休。 文件一合拢,回到家中,无限凄清。 这一切,到底是为看什么? 平时,光棋不大去想这种无益的问题,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没有空档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板满意,客户开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纳闷,以往的功绩仿佛不值一哂,所有的战利品也都贬值。 她苦笑。 情绪这件事实在古怪,时高时低,时好时坏。 但到底今时今日的她比不上刚自大学出来的吕光棋,那个时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声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会令她兴奋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错”等于“有空来坐”,待加薪水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还是得做呀,偶而转头看一看,身后排着长龙的,都是虎视眈眈的后辈新秀,全挂子的武装焦急地轮候出场,光棋自问还没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远像身后有三十只猛狮在追。 当年,她怎么挤开前辈,心知肚明,不消多说,而今,也一样受着威胁了。 见到欣欣之后,光棋留恋那种真挚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范一个孩子。 与她相处,光棋觉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几乎没中啡毒,下意识她倚靠咖啡因来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时分,她乘空档摇电话回酒店,没有人听,恐怕欣欣父女已经离开了。 最后一个再见,都说得如此仓促,可见都市人全部无心无肉。 巴不得对方走,分了手可以办正经事,感情原是太过华丽太过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对大人失望。 直到她长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届时,也许她会原谅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时什么都已经太迟。 下午节目排得密密,他们去参观厂家,光棋心中一直牵挂欣欣。 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 人家的孩子,有父亲有母亲,生活得很好,一夜相处,竟种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发作? 跑得筋疲力尽,还得装个笑容,表示非常有兴趣,也许是对这种事业生涯起了厌倦。 光棋暗暗叫苦,这么快就觉得不值,如何爬到巅峰? 捱到下午五点半,大伙还问她:“去喝一杯?罗布臣街开了好几家新酒廊,风味不错。” 接着,要是光棋愿意的话,同一班人还可以去吃晚饭,跳舞,深夜,还可以有别的节目。 但她礼貌的推辞。 外国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们一向不大懂得掩饰,也难怪,公司付的飞机票,公司付的食宿费,女职员似乎有义务廿四小时服务。 但光棋实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应,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所以,家庭主妇永远不知道职业妇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着她说:“明天也许?” 她强笑道:一好,或许明天。” 光棋叫街车回旅馆。 还要同他们泡三天呢。 回到房间,开亮了灯,放满一缸热水,泡进去,光棋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吗,你回来了吗,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没落下泪来,“欣欣,你回到多伦多了吗?”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这么一个女儿出来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伦多。” 光棋一怔。 “我与爸爸在邻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里发呆。 “爸爸说他受够了,什么都靠自己争取,结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玩足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还有,爸爸说,他不甘心见不到你。” 光棋心内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阿姨,半小时后我们过来敲门。” “一言为定。” 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电话之中,最好听的一个。 她像是忽然恢复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无踪,自浴缸中跳出来,照照镜子,像是年轻好几年,由此可知,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不喜欢的事,有多大的分别。 光棋吹起口哨来,换上便服,化个淡妆,躺在床上等他们父女过来。 来了。 房门咯咯敲响。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后站着一位很英俊的男士。 求偶: 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功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睛,短头发,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着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藉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著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精神有寄托,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碰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你再笑,大哥,我可对你不起了。”阿丽气道。 “好好,我们不谈小明。”我说:“你满足了?” “小明这人,叫我看见他!我骂得他半死。”阿丽说。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进进出出,好好的吗?” “别提了。” “你可不能将以前一笔抹煞。”我说:“你做过那种事。” “做过什么?也不过看看电影,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你们也有嘻嘻哈哈的时候啊,忘了吗?” “忘了!”阿丽飞快的答。 如果阿丽是所有女人的缩影,倒也好,有决断。忘了便忘了,还拖着干什么呢,表示感情丰富? 我对于阿丽这一方面,倒是很赞赏的。 各人赞赏各样东西,有人还认为穿起睡衣,撑腰瞪眼骂街的女人够气质呢,又怎么办? 阿丽有一个好处,她真。十五岁多的孩子有这个好处。 原来留着小明使唤使唤,也是不错的,但她不干。 多少女人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但是阿丽没有。 阿丽总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骄纵,但是不含糊。 这一天,她谈了一会儿,便背著书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丽没来,小明倒来了,他很苦恼。 我早说过,我这里是孩子的大本营。他们天天来。 小明说:“大哥,对不起,我有事要烦你。” “没关系,你说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叹气,抓头,踱来踱去,总是开不了口,可怜。 “阿丽今天把我骂了一顿,说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吗?”我问:“她这样说?你管了她什么呢?” “我根本什么都没管,她又说我造她的谣,我会吗?” 我微笑,“她有了误会,误会很深,你要向她解释。” “算了,她这样的性格,她会听我的吗?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恼?”我问:“小明,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阿丽的。”他申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比阿丽大好多呢。” “然而十几岁还是孩子,感情很不稳固的。” “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稳固。”小明不服气的说。 “其实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谈什么恋爱呢?”我问。 “我只希望阿丽跟我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仇敌。” “告诉我,小明,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 “替我转达意思给阿丽听,我不是坏人。”他说。 “好的。” “谢谢你,大哥。”他说。 “不谢。”我说。 “我回去了。”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事。” “你多坐坐吧,这么快回去干么?你又空着无聊。” “可是我在哪里都无聊,没有了阿丽!”他说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无端端的就失了恋,这类无法勉强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有比阿丽好的呢。” 小明又抓头,他说:“但是我是这样喜欢她,别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赏。” “可惜。”我笑,“你必须要多几样选择,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小明摇摇头!“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处。”我说:“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小明说:“然而我忘不掉阿丽。” 他在我的床上躺了很久,两只眼睛看牢天花板。 他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寂寞,我奇怪人总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吗?”小明问:“你仿佛坚强如树。” “也许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小明问:“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里太空白。有学问的女孩子长得有时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数有一个大毛病,骄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来。“是的。”他说。他抓头。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过着寂寞的日子。”我说。 “但是你不慌张,为什么?”他问:“我不明白。” “因为我老了,”我说:“小明,因为我小时候与你一样。” “我年岁大的时候,是否也会与你一样呢?”小明问。 “当然。我现在是一块石卵,很圆滑,一个角都没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但是我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了。 他跳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课要做。” “好的。” “大哥,记得……”他说。 “好的,我会记得!我会把阿丽的回答告诉你。” 我心里边不是不觉得好笑的,呵鸡毛蒜皮的小儿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寝食不安了。 我在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样大一把年纪,说自己是红娘,不伦不类,把自己看作鲁仲连,又太过义薄云天,自抬身价。 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我还是把小小阿丽约了出来开谈判。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 “过来,坐下,听教训。” 阿丽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冷笑一声!可恨十多岁少女连冷笑声都是动听的。 “小明同你诉过苦了,是不是。”她说。 “明知故问,有何打算,从实招来。” “这算教训,还算责备,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丽,你说大哥对你好不好?” “至少你从来没骂过我,为了他,你生气了。” “阿丽,你听我说,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别得罪他。” “叫我怎么办呢?”阿丽摊手,“如果我跟他说话,对他好一点,他的误会更深,我更难摆脱他,到时别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我呢,说不定讲我玩弄他。” 这倒是真的。 “告诉小明,说明我的苦衷,我不爱他,不想利用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点再说吧。” 阿丽说完,拂袖而去。 这就是插在人家当中的好处,我被阿丽教训了一顿。 我想这班孩子已经大了,不容易对付过去。 但是我遇见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丽这件事有了变化。 那一天我去买菜,在市场碰见了老同学阿关。 “阿关!”我大声叫他,他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他转过头来,“你!”他也认出了我,“好家伙!” “多少年没见了,你这个人,现在怎么了?” “我?”阿关问:“来见我的太太!我帮她买菜。” 他自身后拉过一个小巧的少妇,替我介绍。 “嫂夫人。”我笑说:“几时结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关的太太很贤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来,我们回家去慢慢谈,我家就在这附近。”阿关说。 “是吗?那么我们住得很近呢,否则也不会来一个菜场。” 我到阿关那里去坐下!发觉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说:“真羡慕你们。” “哪里,”关太太笑说:“要孩子还不容易吗?” 我装个怪脸,“没老婆哪来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还没结婚呀?”阿关惊奇的问:“我的天!”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说得我心惊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么怪癖吧?”阿关问:“没道理呀!” “改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关太太问。 我抱拳说:“感恩不浅。” 阿关问我,“你在干么?” “老本行,收入倒还过得去,就除了有做老处男之虞。” 关太太笑了。 “你呢?”我问。 “教书。”阿关说:“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儿女。” 我说:“多年不见,虽是同班同学,我是差多了。” “哪里,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倒让我下不了台。” “在哪里教书?”我随口问。 “正德中学。”他说:“刚转校还不到两个学期。” “很出名的学校。”我说。阿丽便是在正德中学念书。 “教出名的学校,有一个好处,学生比较规矩。” “教哪一科?” “国文。” “什么?”我跳起来。 “国文。”阿关看着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教国文,姓关,卅余岁,转过去没多久.不会吧? “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学生?”。 “有!”阿关一口说:“很聪明的女孩子,你认得她?” 我的天!不会是阿丽吧?不过现在明明是呢。 我瞪着阿关看。老天,这便是阿丽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国文教师?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 “是你呀!”我冲口而出,“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 “什么?喂,是怎么回事?”阿关几乎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叫李丽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 “你可以告诉她父母,她的功课不错,尤其是国文。” “阿,好的好的。”我说:“你也照顾照顾她。” “我照顾所有功课好的学生,你放心好了。” 阿关?是他? 当然,阿关不算难看,但是他也不会是什么美男子。 看来阿丽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同学阿关呢。 的确是见面不如闻名,阿丽想像力太丰富,照我看,小明还胜阿关多多,至少年龄接近,性情相似。 阿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来我得向她说几句话了。 那一天,阿关与关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地址,叫他们有空来看我。 我想阿关这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女孩子在单恋他。 这真是意外的事。 阿丽一连两天没来,大概我教训她几句,她生气了。 于是我拨电话去请她过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说。 十分锺之后她来了,鼓着嘴。 “真倒霉,特别叫过来骂,电话预约。”她说。 “没这个事,我有话要说,你坐下来再说。” 她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睁大圆眼睛看牢我。 “阿丽,你那个关老师,是我的老同学!”我说。 “是吗?”她惊喜,“真的?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前天才碰见他,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说。 “唉呀,大哥,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学?” “好,好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关老师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啦!”我预备吓醒她。 “我知道。”谁晓得她满不在乎的说:“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什么,”我跳起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丽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知道还喜欢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这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妈!好厉害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就说这种话。 “你不在乎?” “当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发里。我觉得昏晕,要失去知觉。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告诉我。”阿丽向我追问。 “菜市场。” “他去菜市场干么?”阿丽狐疑的问:“去菜场?”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买菜,可以吗?”我反问。 “但是.......他没有佣人吗?”阿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他没有佣人,因为现在佣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斯文人,他怎么可以去菜场?” “去买菜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错了!” 阿丽说:“总而言之,他不该做这种事情!”她很固执。 我有点奇怪,阿丽真是很稀奇的一个女孩子,她不计较关老师结了婚有孩子,却计较他去买菜的问题。 “他怎么可以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忙碌?”阿丽问。 “你的偶像关先生,”我说:“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衣食住行都与你们没有什么分别,陪妻子去买菜,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他还做洗熨、收拾呢?怎么样?看不过眼?” 阿丽的面色苍白,她显然有点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错把一个中学教师当作爱慕的偶像。 其实阿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潇酒。 我认为一个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开心,什么都够了。 阿关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还求什么? 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闲时他也有正常的娱乐。 他根本不是阿丽想像中的那种人,阿丽完全错了。 忽然之间阿丽哭了起来,“他居然去菜场买菜!” “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咳咳两声,吟吟诗,种种盆栽,摇摇扇子,哪晓得他陪老婆去菜场!” 我啼笑皆非。“阿丽,关老师也是一个吃饭的人呀。” “他简直是一个俗物!”阿丽号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从此她会对阿关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是涌出来的。 然后她走了。 我替小明庆幸,他这一趟可真是死里逃生,希望复苏。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许会跟阿丽一块来我这里呢。 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他俩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在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很少会有见旁人的闲情。 我也得原谅他们,他们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结果小明总算来了。 他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闷闷不乐,我忍不住了。 “你这是干么?现在还不开心?”我问:“怎么回事?” “阿丽不睬我。”小明答:“老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睬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经破灭了,你不知道?”我问。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关老师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么她应该重新与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说。 “别忘了阿丽还有一个体育老师──”小明提醒我。 “不会吧?” “怎么不会?” “阿丽这个人真喜欢搅!”我也真算叹为观止了。 “现在她的国文一落千丈,热心体育了。她学网球、游泳、田径,几乎想做个十项全能。”小明说。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他问我。 “小明,你听我说,阿丽不是你的对象──” “我知道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老看见你愁眉苦脸的。” “我把大多数的时间用在功课上面。”他说。 “那也很好,考个奖学金回来,证明你的能力。” “同时我想另外找个女朋友,我这次要找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会找到的。”我说:“别忘了带她到这里来。” “当然,大哥,我一定会带她来的,但是──她在哪里呢?” “耐心一点,”我安慰她,“小明,你会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床上说。 这就是他与阿丽的故事了。 小明离开之后,我有点感触,我很同情小明。 我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阿丽不喜欢他。 而阿丽,这个样子闹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到几时呢? 过了没多久,小明再来找我,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说:“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这是我买的水果,请你吃多点。”他说。 我笑,“干么这么客气?嗯?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是一个很会难为情的人。”小明说:“她不肯来。” “我又不唬人,”我说:“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么?”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问:“雅是一个美丽的字。” “她长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够女性化。”小明说。 “难怪你这么开心呢。”我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是的,你的确说得不错,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不错,就得好好珍惜。” “我会的,大哥,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说。 小明的确欣喜若狂。一个女孩子可以给他这么多的鼓励,倒是我事先没想到的,这个女孩子,一定不错。我倒想见一见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个怎么样子。下意识的我老把她跟阿丽比,不晓得谁高谁下。 其实我是喜欢阿丽的,虽然她古怪。不过她也可爱。 而小明,终于把她带来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于阿丽的。 她穿了一条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间打了许多摺。阿丽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阿丽喜欢牛仔裤t恤。 看来小明讲得不错,她的确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经过小明为我们介绍之后,静静的坐下来。 她始终有点害怕,神情是怯怯的,头一直低着。 她有一双很好的手,手指纤细而白嫩,指甲是粉红色的。 尽管小明与我高谈阔论,她却一言不发,十分沉静。 这样的女孩,也自有动人之处,难怪小明喜欢她。 小明问我:“你的蝴蝶标本搜集得怎么样了?” “不错,最近又得了两只颇罕见的。”我告诉他。 “给我看看。” 我从抽屉里拿出标本,小雅忽然也走近来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红了,然后流下泪来。 我放下标本,“这是干么?小明,怎么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连忙又哄又问的,小雅只是摇头。 “什么事?”我问:“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没有,”她终于开口了,“太残忍了,把蝴蝶做标本。”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呜咽的说:“它们这样美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现在想来,倒觉有理。 后来小雅坚持要回家了,小明对我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这个女孩子,她极之良善,极之懦怯。 这与阿丽的极之聪明,极之灵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来道歉。 “她认为我残忍?”我问小明,“所以要马上回家?” “非但残忍,而且冷血,而且一点人性都没有。” “就是为了九只蝴蝶标本?”我问:“不会吧?” “她是这样的。她的胆子非常小。”小明说。 “那么她吃不吃荤,她看见死鱼死鸡不害怕?” “怎么不怕?连虾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说:“这年头有怪脾气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碰一碰就哭,”小明说:“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么一点点,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欢她,”我问:“是不是?这样的脾气,你不劝她?” “是的。她这样和善,怎么会伤我的心?”小明反问。 “你倒是会利用她的优点。”我说笑:“你学坏了。” “不,大哥,我学乖了,你知道吗?”他得意的说。 “既然她认为我如此残忍,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不,我会劝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劝劝她,这根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结识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说来听听好不好?”我问。 “图书馆里。她是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十七岁。” “比你大?” “稍大一点。她刚毕业呢。”小明说:“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我说:“才差一岁左右,有什么关系?” “念书的时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说。 “不稀奇,她绝对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我很开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请你劝她不要过份。” 小雅无异是有点过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见我踩死一只蟑螂,她会皱上眉头。瞪我一眼。 看见我拍死一只蚊子,她又会低下头不开心。 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大哥,其实这只是造物者残忍,老鼠咬坏东西,只是为了磨掉它的长牙,如果它的牙齿不断长出来,会顶穿它的头。” “是的。”我附和。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了,我倒不觉得她讨厌。 小雅有一个可爱的地方,她甚至不忍采摘鲜花。 “一朵花,在树上说不定可以活几天,插在瓶里,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说。 她完全是个葬花式的女孩子,幸亏她没有自怜症。 把她与阿丽放在一起,阿丽会气死她,毫无疑问。 阿丽放肆得像一只小老虎,她则像一只绵羊。 而且阿丽一定会认为她做作,觉得她不可忍受。 其实小雅也不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与她熟稔以后,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气。 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阿丽,我只见到小雅。 小维有时候为我钉好钮扣,为我泡好茶,为我整理地方。 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个男人都吃这一套。 她与小明进行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开心。 小雅渐渐忘了我那些蝴蝶标本,也开始把我当‘大哥’了。 “大哥,”她会问:“小明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不要问以前的事。”我说:“你光管现在就行了。” 小雅有点腆,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换了阿丽,一定追问到底,来个疲劳轰炸。 这是小雅的好处,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小明也是。 “小明说,其实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她问。 “他这样说,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说:“别问这些。” “你觉得小明好吗?”她问:“我妈妈说他太小。” “小明是个好孩子,年龄不是问题,好了没有?” 我微笑着,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问题。 “不过习惯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我告诉他。” 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很文静,很有心事的样子。 看见小雅,我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画一幅画像。 她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点脱节的女孩子,她带点梦幻的色彩,这是她的气质,不过我希望她改过来。 一个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垒里,不与人接触,怜悯小动物,时时流眼泪。 这是不对的。 多次我皆有劝她的机会,但是我开不了口说出来。 也许小明也是开不了口,也许小明就是喜欢她这样。 小雅时时来看我,她开始觉得我不错,可以交朋友。 阿丽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来看我了,买了很多玫瑰。 “你好吗?”我笑问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睛亮得像宝石。 “很好。” “听说小明交了个女朋友?”阿丽忽然问我。 “你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我问她。 “我的天,当然不是!”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阿丽、永远爽脆得可爱,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才走。 我没有问她关于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情,她也没再问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会出现,幸亏她没来。事情到底没那么巧。 小雅是第二天来的,一进来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来过了。”她微笑说:“给你送花来。”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释,“我没女朋友。” “为什么都喜欢瓶花呢?”她问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你一样的。” 她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再发表意见,她有进步。 “今天有什么事?”我问:“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诉你吧,我与小明闹意见了。” “什么意见?”我问:“好好的别闹意见嘛。” “昨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只纸盒子,那只盒子在动,把我吓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里有什么?大哥。” “一只狗。” “不是,是十只小猫,大哥,刚刚出生的小猫。” 我叹一口气,这一下子,小明可麻烦了。十只小猫! “那是十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猫,多么可怜。” “小雅,猫是那样子的了。”我说:“有什么办法?” “是的,小明也那么说,大哥,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十只小猫干么呢?”我问:“它们没有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它们也是生命呀!” 我看着小雅,小雅也看着我,她说得是对的。 猫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过怎么办呢?我要问。 “我决定把它们拣回去,喂它们吃牛奶,到它们长大。” “十只猫?”我惊问。 小雅叹口气,“所以我有难题了,妈妈只准我养三只,我再求情也是没用,我叫小明替我养三只,他说什么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吵架的理由,但为了十只猫,真是生平第一次。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他勉强答应了,不过答应得太勉强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个人怎么养那么多猫呢?” “但是我现在还剩四只猫,大哥。”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小雅,我不会养猫,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叫我在家里养四只还不会吃鱼的猫?万万不行! 小雅就这样子哭了,“你们的心肠,都像铁一样。” “小雅,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弃猫,你养得了多少呢?” “可是这十只猫叫我见到了,我岂能见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乐乎,简直不能够控制她的眼泪。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想,你的家会变成收容院。”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我求你养他们。” “小雅,这……” “请你答应吧!”她哽咽的说:“大哥,请求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对牢我哭,我的心软下来,唉,叫我怎么办好呢?我的天! 还是答应她吧,不答应也没办法,也许可以有机会再把这些小猫转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应你,但是四只实在太多了。” “那么你养三只吧。”小雅已经很感激了,她讨价还价。 “不!小雅,我只能养两只,我的家太小了。”我说。 “好,大哥,我一样的感激你,我马上去拿猫。”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说:“我在家等你。” 她擦干眼泪,跑掉了。 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慈心的女孩子,不过方式不对。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只猫怎么办。 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要下来了,就像我一样,唉。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菜场买猫鱼了。猫鱼! 回来还得把它们蒸熟,拌饭,喂这两只小猫吃下去。 问题是这两只猫还不能吃鱼,还要用奶瓶喂奶。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我真是没事做找事来做。 刚才我的心肠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这种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么能够说不要两只猫。 小雅不到两个锺头,就用一只篮子装了猫来。 她把猫放上来,用很盼望的眼光看着我,不出声。 那两只猫蜷缩在地上,眼睛已经睁开来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说:“很好,谢谢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间又哭了起来。“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会照顾这些猫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这两只猫很乖,它们并没有惹我的讨厌。 一连几天,我也比较习惯了。我去买了鱼,放在冰箱。 又教它们两个去大小两便,它们居然也听了。 我觉得这两只猫实在算乖了,没有太大的麻烦。 它们也算是一个伴,使我不致于寂寞,也好。 我也没有打算再把它们转送给别的小朋友了,我养它们。 隔了一个星期,阿丽来了。 “猫?”她的眼睛也睁得像猫一样,瞪着我。 “朋友送给我的。”我无可奈何的说:“它们很乖。” “灰猫。”阿丽说。 “是。” “很好。”她说:“很漂亮,好好的养它们。”她笑了。 “我养得很顺,它们很胖,大了很多。”我说。 “嘿!猫!”阿丽又说。 她好像很气我不过,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声。 阿丽走了。 但是猫的风波,到这个时间,还没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来哭了。她这个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为什么哭呢?”我问:“还有什么烦恼呢?” “小明!”她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真正吓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猫都轰走了!他这个人,一点热血都没有!” “怎么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猫扔掉了。”小雅说。 “也许不是吧,也许他是送给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与他吵了起来,他告诉我谁也不要猫,他烦死了,把它们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来,我递了一条大毛巾给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与小明完了,我不会再爱他了。” “为什么?” “猫都可以扔掉,他这样残忍,我对他没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也许他只是讨厌猫。”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肠比他好得多了。”她说。 “但是小明爱你,你可以这样的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 “人与人之间不可以怨怨相报。小雅,原谅他吧。” “不可以。” “何必为小小的事情这样子闹翻呢?太不值得了。” “这不是小事。大哥,从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难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对他有了误会,这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可别看小雅动不动便流眼泪,她下了决心,还真的坚持。 我很觉得小明失策,他应该把那些猫养得好好的。 我得劝劝小明才行,他这样做,迟早会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气也最好改一改,否则的话,也会得罪小明。 “小雅,你别太认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气。” 小雅有点丧气,她看上去显然非常的不开心。 当然罗,年轻人与爱侣吵架,一定是垂头丧气的。 看过他们的表情,我很当心自己,我不敢结识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门去,自己又开始工作,两只猫走来走去。 阿关忽然之间打了个电话来。我觉得真是意外。 “阿关?”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找我的? “有两件事。”他笑了。 “说吧。”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好不好?” “好。”我说:“求之不得呢,怎么会不好?难得她热心。” “既然如此,后天晚上八点钟,你来我家可好?” “好,一言为定,我打扮整齐!马上便来。”我说。 “第二件事:你那个亲戚的女儿,是不是我学生?” “阿丽?是的。” “这女孩子,功课大退步,怎么回事?”他问。 我怎么可以说是因为他上菜场,给阿丽知道了?阿关说:“这孩子很聪明,你去劝劝,别荒废了课。” “她的功课真很坏吗?我也担心起来!所以问阿关。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唉,几乎不及格了。” “好,我会说她的,阿关,这两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会放心,那么后天晚上见你了。再会。”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阿关要替我作媒? 阿关介绍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问太多,到时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个朋友。 我有点舒服,阿关两夫妻,倒是真的很关心我。 看样子有朋友还真不错呢。我在沙发上睡下来。 两只猫走来走去,轻手轻脚的,很是斯文可爱。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这种可爱的动物扔掉呢? 难怪小雅要生他的气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论,特别不同。 他来看我,又诉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会的工作人员结婚!” “她跟别人结婚,你有什么开心?神经病?” “但是大哥,”小明说:“她收容这个,又收容那个,迟早家里会满得溢出来。” “你不该扔掉她的猫!”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这些,明天又会多了几只小狗,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鸟,跟着来,还有小孩子。” “小明,你别胡说了,你的耐心哪里去了?”我问。 “大哥,每个人都会有耐心到尽头的日子。”他说。 我摇头,“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爱的只是小雅一个人,将来如果与她那些动物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小明说。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将来的事,谁晓得?” “现在已经受不了。”小明说:“她那些眼泪吓死人。” 我有点同情小明,也许他真的受不了小动物。 我叹口气。当然,他们年纪轻,感情比较不稳定。 但是我也见过年纪大的男女,也跟他们一样儿戏。 我想到开头的时候,小明说他喜欢小雅,就是因为她懦弱。 现在反而嫌她眼泪太多了。由此可知,爱恶真是一线之隔。 我觉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丽身上了。 小明说:“如果小雅肯放弃那些动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从没想过!他可以去适应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来迁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同情小雅,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两只猫走来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爱。 小明问我,“阿丽怎么了?”他好像很怀念。 “你问她干什么?”我气起来,“你真是滑稽!” “问问而已,问问也不可以?”小明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还叫我大哥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对不起,大哥。” “小明,一个人最忌三心两意,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是我不对。”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会再教训他了。 “嗳,大哥,我真是一个矛盾百出的人。”他说。 “算了,小明,再说下去我们就要不愉快了。” “不会的,大哥,你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我感激你。”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上来,我实在受不了。”我笑。 “这不是高帽子,老天,这是老老实实的话。” “别耍滑头了,你们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说:“也不会啦,大哥,我明天再来,现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说:“别晚上来,记得。” “你到哪里去?”小明好奇的问:“大哥,你是从来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笑说。 “真的呀?”小明几乎跳起来,他呆呆的看着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听了都替你开心!”小明说。 “这又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笑:“介绍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应该结婚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一下子可把真心话抖出来了,我真的老了吗?” “男大当婚呀。”小明说。 “快走快走!”我轰他。 “大哥怕难为清。”他说:“那我走吧,决不打扰你。” 小明这孩子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要伴侣。 我做王老五这么久,如果兴了成家的念头,也不算过吧? 只不知道阿关替我介绍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担心。 明天去的时候少不免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有点节善,如果结婚,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这年头,找一个对象很难。 我的要求是相当高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关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准时,买了一点鲜果。 关太太笑说:“你真是客气,何必这样子陌生呢?” 我不敢说太多的话,因为我的神经紧张,怕说错。 关太太说:“实不相瞒,要介绍给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关说:“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说。 “人也很好,不然怎么敢介绍给你?”阿关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笑了起来,“你别误会。” 关太太说:“别太谦虚了,我们觉得你很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说。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关太太说:“一定是文采,她是很准时的,我去开门。” 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好年轻,好精神。 她顶多廿二三岁,当然比阿丽她们大。但也很年轻。 我连忙站起来。关太太替我们介绍。我又坐下来。 文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会没男朋友。 她谈吐很好,风度极佳,如果我有勇气,她是好对象。 关太太弄了菜招呼我们,文采也进厨房帮忙。 “怎么样,不错吧?”阿关向我挤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说:“太高贵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么敢介绍给你呢?”阿关说。 “她不会没有男朋友吧?她的条件那么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么就没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关说:“再简单没有了?” “但是我……” “你什么?一会儿饭来吃一点就行了。”阿关说。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文采是个教师,刚毕业不久。 她今年廿三岁多一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她并没被纵坏,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好妻子。 她无论那一样,都非常吸引我,这次阿关没介绍错。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们谈了很久。 她对于我的‘自由职业’相当表示兴趣,我则觉得惭愧。 所谓‘自由’这就是说工作无定时,而收入也无定时而已。 一般女孩子,对这样的职业,多数不表示兴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询很详细,很查根问底。 她还问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东西如何见得人? 但是我们这一夜,还是谈得很愉快,很开心。 她问:“有空我可以来探访你?你会不会欢迎?” “欢迎之至。”我说。 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听得出来,文采是聪明人。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阿关两夫妻实在太好了。 我先告辞,然后阿关叫我送文采回家,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却很实用,我照做不误。 文采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楼梯,她进了屋子,再在大露台里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楼。 我有种做了罗密欧的感觉。 这种机会,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运。 那个晚上,我把两只猫喂得饱饱的,才上床睡觉。 我一直做孩子们的求偶顾问,现在自己可得了机会。 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感觉是快乐的。 一连几天,我神采飞扬。我打过一次电话给文采。 我请她到这里来看看。我约了她三天之后来。 我得准备一下才行!家里虽然不脏,但也得整理。 我请了阿丽来帮手,她比较听命令,也做得动。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问:“大哥,你打扫家里干么?”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 我把沙发套子都换上干净的,地板打了腊,亮光光的。 阿丽说厨房地下要洗,她居然会拖地,了不起。 我说:“阿丽,一定请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问她:“你替我看看。” “准备什么?”阿丽问:“你准备做什么,你没告诉我。” “阿丽,你的毛病是多事,这个习惯必须要改。” “什么多事?”阿丽笑嘻嘻的说:“你瞒得了谁?” “谁?什么瞒谁?谁要瞒谁?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来看你,是不是?”她问:“还骗我?” “奇怪,怎么见得收拾东西就是有女客来访呢?” “因为你一向都马马虎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动你。” 我笑。 “怎么,猜对了吧?”阿丽拍手,“还赖呢?赖不掉了。” “你真鬼灵精。”我说。 “旁观者清。”阿丽连忙又补上一句,“知道吗?” “对了,你用了这么多成语,我才想起来的,你的关老师,托我转告你,你的国文退步迅速,你得当心。” “是吗?”阿丽说:“也没有不及格,我自然当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学生,他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更失望呢。”她说:“真是的,怎么算帐?” “你这个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谁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国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这是不对的。”我说。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教训人。”她翘嘴。 “你现在才十几岁,就不让人教训了?”我反问。 “你去告诉关老师,我根本不愿考他那一科!” “你实在是任性,”我笑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阿丽皱眉头说:“要是我不做自己开心的事,到了八十岁,往回想,我真会后悔。” “我的天!” “我只活几十年罢了,大哥,无论怎么做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迁就得了那么多吗?”她认真的问。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阿丽,你这种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许,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太适应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适应生活。 于是我说:“阿丽,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没有?” “知道了,大人总不让我们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丽这孩子讲话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谢谢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派不到用场就赶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这里一整个晚上?”我问她。 “大哥,我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诉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劲来,能怪谁?”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愿回家也不听你的。” “明天来,我请你吃冰淇淋。”我说:“不要生气。” 她瞅我一眼,出门走了。 她是一个好小孩。 这年头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关在家里,他们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看电影,吃茶,都已经腻得不能再腻,几条又脏又臭的马路,又有什么好逛,假期旅行,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人人,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像飞不动的小鸟。 阿丽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来的时候,很惊异我家里的洁净,她问:“一个人住?” 我的脸就红了。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她随即察觉,她问:“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块儿?” “去世了。”我说。 “对不起。”她马上把话题支开,“一个人住倒清静。”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会替我着想。 我请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与她参观我的两房一厅。 “真是十分整洁呢。”她赞不绝口,“男人这样子不容易。” 我没说我是特别请了帮手来的,我没有说出来。 她问:“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没有打扰太多吗?”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时间。”我笑,请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条细麻的长裤,一件白色短袖纱衣,非常明朗。 她的脸色非常好,有一种青春气息,紧紧的吸引了我。 我与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阿关这一次,可没介绍错人,我觉得这是对了。 很少有介绍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与文采,是例外。 这样的女孩子,我愿意与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侣。 她实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到哪里去呢?”她反问:“地方是这样的小。” 我笑,“是的,这里的居住环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们上她家去吃饭,她做了一个五青鸡。” “阿关的福气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羡慕的说。 “是的,我表姐很能干,又会理家务。”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浓了,“我什么也不会。” “我不相信。”我说:“你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 “我又不会做菜,又懒。不肯管家。”她笑说。 “结婚之后就一定不这样。”我忽然之间冲口而出。 随即我便察觉自己失态了,我真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出声,真是尴尬,我一向说话都是小心的呀! 怎么这次就大大失礼了呢?希望她不要见怪才好。 但是她没有,她绝对没有生气,她只是看看地下。 隔了很久她说:“唉呀,地下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廿二三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可爱的年纪了。 她开始成熟,但是又保留着一部份的天真烂漫。 她不再孩子气,然而又不过份世故,老气横秋。 文采正是这种年纪,她不像阿丽她们,会无理取闹。 文采讲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调皮,轻松。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人在书堆里了。 “我们几时到阿关那里去?约好时间没有?”我问。 “晚饭时间去好了。”她说:“你通常是怎么吃的?” “吃?没有定时,在朋友家,餐厅,自己弄。” “自己怎么个弄法?”她问:“你倒说来听听。” “胡乱来的,”我的脸又红了。“下点面,煮一锅汤?” “叫我表姐跟你做点菜带过来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况且她也是够忙的了,不可以。” “这样吧,”她说:“我倒是很空,我来帮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说:“只是太不敢当了。” 文采笑,“怎么说一句话,有这么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没有关系的,既然有空,我会常常过来的。”她说。 “那太好了。”我眉飞色舞的说:“我等着吃你的菜。” “我们可以过去了。”文采说:“他们离这里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锺的路程。”我说:“不远。” 一个人在与女朋友交谈的时候,少不免会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有这种情形发生了。 我锁上门,与她一同散步过阿关的家里去。 我顺便买了一点水果,文采也帮我拎了一点。 我问她,“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是父亲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们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说。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问,其实我想打听打听。 “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说:“一共四个孩子。” “你母亲福气很好。”我说:“四个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标准,算是多的了。”文采说。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问:“也是单名?”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凤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听倒是真好听,只是奇怪了一点。”我说。 “可不是?祖父就有这种毛病,其实我既不文又不采。” “哪里,我倒觉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赞美。 她笑,“谢谢你。” “咦,到了。”她抬头说。 “我们上去吧。”我说。 我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的样子,有女同行,有饭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关。世上的事情实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铃,她的表姊,关太太前来开门,我们道了谢。 关太太笑,“我以为你们会早一点来,等候多时了。” “谈谈就忘了时间。”我说:“对不起,每次都来了就吃。” 关家两个孩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非常乖。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负。 但是等到成年,这些壮志也就渐渐磨灭得不见了。 像阿关这样,我记得他一直说要得个什么博士。 但是毕业之后,他就出来教书!做了个中学教师。 现在生活过得这样安定,快乐,谁说不好呢? 人越过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从关家得到了真理。 阿关现在的精神享受,决非任何大统领大富豪可以比拟。 我羡慕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可以这样渡过,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文采问我,“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微微笑着。 “啊,”我说:“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还是看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这一家真是快乐和祥。”我说:“太羡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这个感觉,”文采说:“表姐对表姐夫好,表姐夫也对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这个是很难得的,夫妻也有搅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怨偶,连结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这样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说:“幸亏还有表姊的榜样,才使人对婚姻有信心。” 我与她都笑了。 关太太说:“说得忘了吃饭了,快来吧,鸡汤好了。” 我们四个人,又在一块儿吃了很开心的一顿饭。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参鱼翅还美味,还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们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也会满足像阿关一样。 毕竟我也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这一天下来,我与文采很熟了,我觉得我们很投机。 我决定开始所谓追求她。何必怕难为情呢?我想。 这是每个男人的必经途径,否则怎么得到老婆? 问题是怎么样开始追求文采,这太好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应预先有心理准备。 准备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准备负起未来的责任。 这不是庸俗,这是应该做的事,我不喜欢空口讲白话。 我在银行里稍有节储,可以应付婚事,这不成问题。 问题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喜欢我? 看样子是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对那个男人没意思,不会去看他吧?文采来看过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来吧,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 隔了三天,我再去约文采,她说刚刚没有空。 她说她约了朋友去旅行,晚上会累,不想出来。 她解释得婉转,我当然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我请她打电话给我,她也答应了,我很开心。 那天阿丽来看我,阿丽仿佛不太起劲,也不打听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体育老师出了毛病吧?”我问她。 “他摔伤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会摔伤的。”我说。 “他在浴缸里滑了一交,跌伤了脊骨。”阿丽说。 “太不幸了。”我说:“伤得重吗?你有没有去看他?” “真丢脸,在浴缸里摔交。”阿丽笑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怎么?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他!”阿丽忽然之间否认。 “阿丽,这又是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无聊而已。”她说。 阿丽说:“但是我的确不舒服,觉得精神无法寄托。” 我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与文采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找一个人爱上他,是解决的办法,但是那个人又不爱我。” “阿丽,努力你的功课吧。”我再次苦劝她。 “嘿!” 然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小明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还不算女朋友呢,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反问。 “阿丽说的。” “阿丽真烦。”我笑。 “让我们见见她好吗?”小明问:“我们都想见她。” “你与小雅呢?”我问:“她好些时日不来了。” “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说:“我没告诉你?” “没有!” “她坚持说我是一个残忍的人,然后说你慈善。” “也不见得啦,你怎么就与她闹翻了?”我问。 小明说:“两个人性情不合,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来电话? 我开始想念她。几天不见,日子仿佛已经很长了。 她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我可以在阿关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这样做是可以获得一个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紧张。 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找文采,约她出来看场戏或是什么的。 一个人坐在家里,像我这样,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 与文采在一起,一整天却又过得飞快。莫名其妙。 看样子文采的确有她的魅力,紧紧的吸引着我。 我看我还是打个电话去找她吧,否则怎么办呢? 电话拨通以后,她家里面的人说她有事出去了。 这是失望。 我没有多问,说了一声谢谢,只好默默挂上听筒。 真没有办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经过这种阶段不可。 谁晓得呢,也许小明追阿丽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小孩子啊,我与文采,是大人,也逃不过这关? 后来我就笑了,文采怎么晓得我会找她的呢? 她总不可以每天依时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试一次,千万不可以做出类似茶饭不思的样子来。 没到傍晚,电话就响了,我没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问:“有什么事吗?最近对不起,我很忙。” “难怪呢。” “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又是考试的时候了。”她笑。 “出来也没有时间吗?”我问:“大家不能见见面?” “当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来,好不好?” 她虽然很客气,但是我听出苗头不太对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的约会了,为什么呢?我想。 她说:“出来也不外是看戏喝茶,那多无聊。” “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是我怎么见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来,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吗?” 我的信心又恢复了一半,“好的,几时呢?明天?” “我先要与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决定,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的。” 我们就谈了这么几句。我的信心仿佛又降下去了。 小雅给的那两只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泼异常。 现在不活泼的大概是我了,我觉得情绪低落。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简直与小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丝毫没有分别。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怀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还没带着她的朋友来,我再到关家走一趟。 阿关还没放学,屋子里只有关太太一个人并孩子。 关太太很关心我,“有什么事吗?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开头还不知道怎开口才好。 “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样而已。” “关太太,你介绍了文采给我,我很高兴……” “你们进行得怎么样?”关太太也顶关心这件事。 “没有,她不肯与我出来,老是推掉我。”我说。 “什么,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约会过?” “是的。” 关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难为情吧?怎么会呢?” “没有,我约过她两次,她都说没有空。”我说。 “男人在这方面,可不能怕难为情,脸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尴尬的说:“所以才失败。”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关太太安慰我, “不会的。” 我苦笑。 “你对我表妹的印象还好不好呢?”关太太忽然问。 “还用问吗?”我摊摊手,“好得不能再好了,关太太。” 她抿着嘴笑了,那种样子,颇有点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文采,好不好?”她说。 “当然好,”我用手娼擦着汗,“太惭愧了,要你麻烦。” “哪里哪里,”关太太说:“稍迟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告退,又谢了她。 关太太替我开门,叫我好走,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我心里面真是既忧又喜的,矛盾万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关太太可以替我问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烦恼。 一则又怕关太太与她表妹两个,笑我是个傻子。 唉,有谁在恋爱期间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闻呢。 我算是在恋爱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赶到家里,小雅站在门口等我。 “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们刚刚想走呢。”她说。 “对不起,小雅,我实在有点要紧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么要紧的事?”小维问。 “进来再说。” 小雅进屋子里来。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同来吗?” “我叫他下楼去借电话打,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不会的。”我笑。 “大哥,你还养着这两只猫呀,”小雅感动得不得了。 “就成大猫了,是不是?”我问,抓起一只逗着玩。 “是的。”她答。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来了,”小雅连忙放下猫,“我去开门。” 她匆匆忙忙的把门打开,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外头。 他很畏羞的走进来。这样年纪轻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九岁。 “请坐。”我索性客气到底,“要喝些什么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着手,客气得很。 他不会是在防止虐畜会里工作的吧?我心里想。 “大哥,他叫周礼,现在还没毕业,在念工专。”小雅说。 我猜错了,小明也猜错了。我替他们倒了两杯可乐。 小雅说:“大哥今天家里特别整洁。是不是有特别客人?” “没有。”我想说整洁已经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还提来作甚呢? “小雅常常说起你。”周礼说:“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请勿客气。”我说。 “大哥,”小雅说:“你好像精神有点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这班孩子过份聪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于色了,没有别的解释,每个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没什么。”我推说:“我不是很好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不方便的话,”小雅说:“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们之间,实在不用太客气?” “小雅!” 她向那个叫周礼的男孩子打一个招呼,就真的要走了。 我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绪也实在太不好,真的手足无措。 我不认为把他们留下来,我会把他们招呼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们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实在不想工作,没有那种心情就是没心情。 然后电话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接,铃声才响了两下。 “喂?”我急促的问:“是不是关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关太太,怎么样?”我问,“你替我问过了没有?” “马上问了,只是文采说她要替小学生补习,所以比较忙。” “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她说,现在她不想谈恋爱,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这么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降低,“关太太谢谢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呀。” “但是我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关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放弃文采这个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 “而且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你那层楼里,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几个不同相貌的,是不是?”关太太忽然问。 “谁造我这种谣?”我生气了,“不错有很多孩子来我这边,不过他们都有男有女,绝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气了。 “也不是文采误听人言,只不过问问而已。”关太太说。 “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与我出来?”我忽然之间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么她还出来干什么?”关太太笑。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慨叹,“早说就好了!” “女孩子家,总不能什么都说吧?”关太太说。 “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为什么都这样小器?” “这是应该的,不是小器,这方面是特别不容沙石的。” “不过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邻居,有空来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诉文采,好不好?” “好吧。” 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忽然之间,我对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哪晓得结果也一样。 第一,她说不愿意谈恋爱,只可以做朋友,单单朋友。 然后她又嫌我有其他异性来访,而且表示不满。 这太难了吧。 即使阿丽小雅她们是我的异性亲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这种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蛮不讲理,我觉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劝她去和尚寺里找朋友。 怎么可能我只限她一个女孩子来往呢?这是做不到的。 况且我很不喜欢她那个所谓朋友传出去的闲言闲语。 物以类聚,文采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么? 我又不喜欢人家侮辱我与这班孩子的交情,他们讲得是这样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实在很生气。 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这样激动。 多少日子来,我过着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该思凡。 现在女朋友没寻着,倒招了一身的烦恼,真犯不着。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算了,得个教训也是好的。 难道我一辈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事。 反正一切机缘末到,无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当然,一个男人无聊,是有很多解闷的消遣的。 那些舞厅酒吧,都是为男人而设,花几个钱就可以。 但是我却从来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买那种乐趣。 这是性格问题,或者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难结识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难认识我。 这种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极度厌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里,无所事事,洗洗个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说娶了太太,就完全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 但是结婚之后,即使要做家务,也比较有意思。 现在就什么都无聊,我不高兴动一只手指,只想躺着。 看样子我多年来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我又有点恨阿关,真是,我一个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绍什么女朋友给我。 我唉声叹气。 以后这班孩子也不用来了,我自己还觉不妥呢。 以前是他们的导师,现在真是愧见这一班年轻人。 我孵在家里达几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问题有解决的时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复。 到第三天,电话铃响了。 我想这大概是追我交货的,没有什么好事情。 于是我接过听筒,没精打采,喂喂了一声。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试终于考完了。”她说。 她的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女孩子多数有这个本事。 “啊。” “我想来看你,可以吗?我与父母说过了,他们说凡是我的朋友,都欢迎,那不是很好吗?” 她一连几个“吗”,我的心又动摇起来,她到底怎么呢? 她是不是有点回心转意呢?我不明她卖的是什么药。 “咦,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笑问。 我叹口气,其实我哪里敢不高兴呢?我才不敢呢。 我说:“既然有空了,我来你家也可以,你来我家也行。” “那么我来好了,有点东西要带给你。”她挂了电话。 我又呆了半晌。 这样的女孩子,真令人难以捉摸,唉,我的天。 她几时来呢?家里一团糟,我想,让它这样好了。 反正再瞒她我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也是很虚伪的。 文采这个人,真是说来就来,没到一个钟头,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这是什么?”我问。 她进屋子,关好门,把大包小包放下,说:“好热。” “当然热啰,你提了这么多东西,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猜猜是什么?”她侧着头,样子很顽皮。 我鼻子里闻到香味,“是──不会是──? ”我问。 “是了,算你聪明,是我帮你煮的两个菜。”她答。 “唉呀,怎么好意思?”我失声道:“太不应该了。” “我答应过替你烧的。有五香鸡,有豆瓣酱,怎么样?” “唉,都是我爱吃的。”我说:“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里.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说。 “是,我喜欢这几个菜。让我放到冰箱去吧,别坏了。” 她又帮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齐齐的都搁好。 她简直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像不给我认识其他女孩子,又不象无理取闹。 我又觉得我的眼光不错了,但是关太太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为什么呆呆的看着我?”文采笑问:“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个脸!” “不用;坐一下就凉了。今天你家里有点乱。”她说。 “是的,”我坦白的说:“那天是请了朋友特地打扫干净来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毕露。” 她笑,笑得很厉害。 “这几天,你真是忙考试的事情?”我开始问她。 “当然。”她睁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我说:“吓了我一跳。” “没有,不过表姐把你形容成一个很想结婚的男人,我有点顾忌,我以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说得这样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说。 “其实谁不想娶太太呢?”我说:“我已经快升学了,不过我又没有闹妻子慌,哪有一见到女孩子就这样?” 文采笑,“这么讲来,我表姐是言过其实了?” “很可能有一点。”我客气的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男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结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才把这话来推搪她的。我说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结婚。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这也难怪你。”我说:“你表姐的确很热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别人结婚。” “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解,怎么能成为夫妇?”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么?”我才想起来。 “我自己来,”她说:“样样都是自己动手的好。” 她跑到厨房去,唏哩哗啦的就冲好了茶,整理好东西。 我觉得很抱歉,她一来就很忙,做这个做那个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个女孩子跟我,都是会吃苦的。 我看着文采,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这个伟大的女孩子她会是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她有无上的好感。 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递给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松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怎么样?” “你这样说,我真是无从气起。”我笑了,“我误会了。” “你也不会怪我表姊?”她问。 “不会。”我说:“她真是热心人,也非常关心你。” “她老是认为我不懂得照顾自己。”文采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我还一直在问她。 “没有。”她答。 “像我这样的呢?”我问。 “很多。”她笑。 我点点头,看样子,我还得经过一番竞争才行。 “坐在家里谈话不是很好?我不喜欢在外到处走。” “挤在人群里太没意思。”我说:“你这点意见与我相同。” “做朋友,总点共同点吧?不然怎么行啊。”她说。 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为什么看着我。 是不是怀疑来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还相信那些谣言。 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拉开了门,门外站的是阿丽。 她拿着一盒蛋糕,两本课本,站在那里,探头深脑的。 “咦,进来呀。”我说。 我心里暗喜,这一下子,我可以让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进来别鬼祟,”我笑道:“你就是专门会这样。” 阿丽进来,坐下,忽然之间眼圈就红了起来,哭了。 阿丽很少哭,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尴尬,又不知就里。 “干么,你?”我问她。 “我的国文不及格。”她说。 “该死!”我说:“那怎么办?给不给补考呢?” “准补考,但是母亲说,如果不升班,她就赶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丽,你真该惭愧!你上学期的国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国文老师要转校了,我又没有温习……”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我问她:“找我帮你忙?” “是的,”她无精打采,“我明天才来吧,你又没空。” “来得及补吗?”我问。 “还可以的。”她答。 “你那体育老师呢?”我问。 “别提了,”阿丽的声音像蚊子,“现在还没出院呢。” 我跟文采道:“这孩子的国文教师便是你姊夫阿关。” “是吗?”文采问。 阿丽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当然明白。 反正他们也完蛋了。我应该说:阿丽对阿关已经完了。 文采问:“一共有几课国文呢?或者我能帮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这么热心,难怪她抽不出空来见我。 阿丽摇摇头,“才九课,但是都要背,补考在一星期内举行。” “这么急?那可有点麻烦了。”文采说:“我也是当教师的。” 阿丽说:“你真温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凶神恶煞。” “阿丽──”我阻止她。 这孩子真会拍马屁,实在太灵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图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补习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语。 “真的,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她还在说。 文采道:“我们不是那种朋友,不过大家谈得来罢了。” 阿丽说:“但是大哥这里,从来没有女客上门的哩?” 阿丽拚命替我宣传。 “你不是女客吗?”文采问:“难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么能算?”阿丽笑,“我们是他的学生。” 文采看我,脸上有一付“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样子虽然她一直说“我们只是朋友”,倒也蛮关心我的私生活,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释,“这些孩子一直来这里,最近因为考试,除了几个老来的,其他的都失了踪,到了暑假,这里更挤满了人。” 阿丽说:“是的,暑假这里是我们俱乐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还是好好的准备考试吧。” 文采说:“可怜的孩子。” “孩子?”阿丽说:“我不小了。” 她穿着雪白的短裙,两条腿修长美丽,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大人,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孩子。 我说:“阿丽,你别闲聊了,赶快打开国文课本吧。” “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谈吧,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没有关系──”文采说。 门铃又响了。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这里就是这样,俱乐部!” 阿丽说:“我们对他们说的,大哥现在没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丽,呆住了。 阿丽说:“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请你与姐姐吃的。” “慢着,”我说:“无功不受禄呢,你可别这么客气。” 小明问:“阿丽,你是不是要补考国文?”他还是关心她的。 阿丽点点头。 小明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我来帮你温习吧。” 阿丽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响,我看出她心里是愿意的。 “好啦,小明帮你再理想没有啦,小明,你送阿丽。” “好的。”小明答应得很快。 “阿丽,”我说:“乖一点,知道吗?好好的考试。” 小明大喜过望的把阿丽送走,也没说他为何来找我。 我把门关上,松了一口气。 文采笑了,“那个男孩子,是阿丽的男朋友吗?” “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看样子现在又是了。” 文采摇摇头,“没想到孩子们也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头昏脑胀的。”我笑。 她微笑,“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忘了。”她看着我。 “是的,我们说到情愿在屋子里谈谈话。”我提醒她。 但是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我说:“这一下子又是谁呢?”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伙子,头发老长,我不认得他。 “找谁?”我问。 “阿丽在不在?”他心急的问?“她妈妈说她在这里。” “不在。”我说:“她要补考,你别去麻烦她,知道吗?”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问:“他们都这样叫你?” “是的,他们都这样叫我。”我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放暑假,我可以来这里玩吗?”他问。 我说:“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诉别的孩子,叫他们也别来了。” “对不起大哥──”那个男孩子还想说话。 我已经把门关上,我摇摇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我说:“看在别人眼内,我必然是个问题人物。‘大哥’仿佛是黑社会头子,阿丽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会的,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爱。──”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他们来的,现在可──” “你是不是又听了我表姐什么话?”文采问我。 “是的,她说有人告诉你,我这里常有女人进进出出。” “人家是这么说,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她笑说。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无聊,喜欢造谣。” “你不是说不生气的?”文采问。 “除非你答应我出去吃一顿晚饭,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请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别再威胁我了。”她柔和的说。 她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天夜里,我们把关先生太太两位请了出来吃一顿饭。 关太太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谅她。 至少我可以与文采通电话。 或者应该在家门口悬个牌子,谢绝那些来访的孩子。 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丧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们现在变成了我的负担,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想着美好的将来。 一连几天都心情愉快。 工作效率特别高。 阿丽来看我,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补考完了吗?”我问她。 “考好了。” “成绩呢?”我问。 “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关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问。 看她的样子,仿佛很有一点把握,可以升级了。 “这几天,是谁帮你补习的?”我问她:“你自己用功了?” “没有,小明来帮我的。”她低声说:“没想到是他。” 我有点数目了,“其实小明一直是不错的,只是你疏远他。”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长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千万别把不可能的事当作可以实现的,那就糟糕了。”我说。 “你连教训我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你现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当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问她。 “当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点。文小姐是个好人。” “谢谢你。” “后来我就晓得,年纪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烦别人,我有点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长大。” “怎么可以不长大?”我笑。 “就是这样才惨。”她说:“我就快十七岁了。” “哪有这么快,你是指十六岁。”我指着她说。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纠正我!一直不肯认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长大,一方面不肯放弃小的权利,这个女孩子! 她说:“大哥,以后你结了婚,我们不可以来了吧?” “当然可以,”我说:“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动,他这一次教我功课,完全没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呢。”我说。 “而且教完了功课他就走了,一点都没有烦我。这使我觉得惭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他不好。”她低下了头。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覆?” “我才不怕别人怎么笑我,只是……小明怎么想?” “你说他怎么想?”我笑了,“他干么来替你补习?” “我真对他不好,”阿丽说:“我恐怕他会真的生气。” “小孩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气什么?” “我会不会有一天嫁给他?”阿丽忽然之间问我。 “这……”这样的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会不会?” “这很难说,阿丽!谁知道呢?有些人谈恋爱七八年,一点着落都没有,男的另娶,女的别嫁;也有人见面就爱上了,很快活的过了一辈子,谁知道?” 阿丽听得呆呆的,“那么你呢,你与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现在追求她,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你难道一点把握也没有?太难了吧?简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确是如此呢,我又不能夸张事实,对不对?” “这样说来,我与小明之间,又怎么办?”她问。 “他来找你,你就与他去看场电影,喝茶好了。” “那岂不是与开始的时候一摸一样!”她睁大了眼睛。 根本就是,追求对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约一个女孩子出来,穿端正了,口袋放着钞票!买票看戏,喝茶,逛街,谈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把她送回家,过几天再约她。 约会又约会,直到更熟络了,进一步成为爱人。 那么又开始谈将来的计划,如何生活,如何组织小家庭。 问题是第一步实在太难进行,所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但是现在见了文采,还不一样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当然如果是喜欢这个女孩子,无聊也会变得有趣。 阿丽说得对,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了。 又再去找一个女孩子,从头来第一步,太麻烦了。 与文采在一起,到底一切还自然点,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阿丽说。 我叹口气。 “大哥怎么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样子。” “所以这个问题,是最最令人烦恼的。”我说。 “大哥太老实了,别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专门说这种人小表大的话,别的男人有什么好?” 阿丽笑:“别人才没你这么紧张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说。 连阿丽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紧张,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紧张,否则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你喜欢她,她就会对你诸多留难的了。” 我笑:“阿丽,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坏。” “谁说的!只有更坏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问。 “如此不是变成勾心斗角了?”我问:“那怎么行?” “根本就是这样,不过幸亏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运气。” “但是现在小明也不会离谱了,他是一个好人。” “对,大家真诚相待,”我起劲的说:“对不对?” 阿丽一付蔑视的样子,“大哥,你没资格谈这些。” 我几乎给她气坏,这个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说:“好好的寄发成绩表,知道不?” “当然要赶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说。” 她指着我:“当心,一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变成怕老婆的。” 我瞪着她:“你这个小表!你真是该死,快滚。”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走了。 是吗?我怕文采吗? 大概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不愿意再与她有误会。 阿丽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这里,也不像话。 女人总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开心呢? 我喜欢文采,自然不愿意她受委屈,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这一个弱点以趁机占侵。 阿丽肯定说文采不是那种人,我也说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场赌博。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占多数。 谁在这方面都没有把握。 一到谈爱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阿丽都知道我不再欢迎他们,其他的人当然不会再来。 是的,我开始有了转变。 这一个暑假,陪我的将会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时间开始变得紧凑了,因为我要抽空见文采。 我们去游过一次泳,她很喜欢运动,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条的身裁,在沙滩上,我为她骄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里陪父母,我去过她家一次。 她的父亲能干,母亲温柔,实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与文采没有多大的进展!我们还是在第一阶段。 这个第一阶段得拖上多久,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是有长有短吧,很多男女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结合的,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详细思考了,反正有了女朋友,时间总比较容易打发一点。 文采个人的工作好像很忙的样子,很难抽空出来。 第一,她是教书的,有固定上班时间,不可迟到早退。 第二,她还得替这些小孩子补习功课,花不少时间。 那么她又喜欢看书、运动,常常约了朋友在家里谈天。 她能见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罢了。 但是我还是很心足。 那是一个星期六。文采上午是要去学校上课的。 我刚好有点事,经过她的学校,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她放学的时候,于是我决定在门口等一等,看她是否会放学走出来,以便我接她回家。 其实那天我们已经约好了二点半见面的,她来我家。 不过我想可以接的话,还是把她接了算了,免她一个人跑。 放学是一点钟。 我在校门口等,她大概会在一点十分左右出来吧? 等到一点廿分,我看见她与一班同事从校门出来。 文采的出现,使我眼睛一亮,她实在穿得太活泼了。 她穿着打网球的裙子,一身雪白,手里拿着球拍。 旁边有两个男人,一个女的,正与她说笑话。 我趋前去与她打招呼,“文采,放学了?我来接你。” 她见到了我,怔了一怔,然后说:“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我笑说。 “但我们约了两点半,现在我想跟朋友去打一个钟头的网球呢,不如你先回去吧,好不好?”她说。 我呆住了。 我看着她那三个同事,他们都好像在嘲笑我的样子。 我不出声,看来我又冒昧了。我马上知道自己做错了。 于是我说:“好的!你去轻松一下吧,我先回去。” 她松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把网球拍子一扬,说:“再见。” 她与同事们很亲热的走了,其中一个男的,还看了我一眼。 这人是谁呢?会不会也是追求她的?我很怀疑。 我觉得文采是个很活跃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极多。 她并非像阿关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男朋友。 阿关大概是误会了。 当我说没有女朋友,我真是连说话的女朋友都没有。 文采说没有男朋友!不过是指没有谈爱的对象而已。 她还愁没有男朋友?我酸溜溜的想,刚才那一大堆是谁? 我真是有点傻,怎么会跑去等她放学的呢?奇怪。 文采说得对,约好是两点半的,现在才一点半。 谁象我?一天才一个约会?人家可是排得密密麻麻的。 忽然之间,我心灰意冷起来,我实在没有本事交女朋友。 才一个女孩子,就把我弄得心神恍惚,神魂颠倒了。 没有意思。 我多希望文采只认识我一个男人,那该多好。 这也并不自私,最低限度,我也没有其他女朋友。 不过她怎么肯为我这么做呢?我的运气不会这样好。 她现在,一定听朋友讥笑我的亦步亦趋,我知道。 但是叫我怎么做呢?我想早一点见到她,所以我到学校门口来等她,这是我的错吗? 我还没有资格这样做,我知道,但是我心急得很。 文采不应该怪我。 然后我想到阿丽这小孩子的话,她叫我的感情不要太露。 当时我没有听她的,我想一个小孩子懂得些什么。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非常有道理,我是犯了这个毛病。 这叫我心里面冷了下来,波折太多了,我想。 我独自回了家,满腔的喜欢变得一点都不剩了。 我想起刚才那个转头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他为什么看我? 是不是觉得我笨? 他长得不错,高高的个子,深棕色皮肤,一付体育家的模样,女孩子会喜欢那种样子的男人。文采恐怕不例外吧? 我心里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浓,我躺在沙发里不愿动。 然后门铃响了。 是文采来了吧?我起来开门,门外的确是文采。 她换了衣服,容光焕发,比起我,我真是颓丧的。 “你来了?”我委屈的说。 “是,刚才对不起,我约了同事去打网球。”她说。 “没关系。” “我习惯每星期打一次网球,一早约好了的。”她又说。 “是我不好,跑去等你,反而使你难堪了。”我说。 “那倒不会,只是朋友们一直笑我,又问是不是我男朋友什么的。”文采笑,“有点不好意思。” “你怎么回答?”我问。 “没有,我说那只是普通朋友。”文采说:“他们不信。” “大概是你普通朋友太多了。”忽然之间我讽刺她一句。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她低下了头,不出声,我马上又后悔起来了。 我的确是把事越弄越糟糕,现在居然这么小器。 文采抬起头说:“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不能否认,谁都看得出我的确是不高兴了,于是我说:“是的。”我的语气像个小孩子。 “为什么呢?”她问。 “你真的想知道?”我问:“你真要我老实的告诉你?” “你可以说,朋友之间,无所不谈。”她诚恳的说。 我看着她的脸!我泄了气,我说:“我觉得我没面子。” 她笑了,“男人总是死要面子的,我太不明白了。” “当然,你与你的朋友头不回的走了,我多丢脸。” “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确事先约定了他们。”她说。 “是,我知道你约了他们,不过我下不了台。”我说。 “怎么会呢?你不是很大方的走了?他们都说你大方。” “哦,他们会说风凉话。”我说:“他们胜利了。” “你不应该这么孩子气呢,”文采说:“这是不对的。” 我点点头,“我是不对,但是当时我很希望你会跟我走。” “你的确很特别,气量太小了,你自己想想看。” “这倒是真的。”我也笑了,“所以我一直说我不对。” “我这么多朋友,你好像最难服侍,”文采告诉我。 “对不起。” “算了,不用抱歉,以后别犯这种毛病,你脸色都变了。” 我反问:“你不会因此生气吧?”我怕她对我反感。 “刚才当然有点不高兴,你好像很干涉我的样子。” 糟了。 我知道我会把事情弄僵的,越要讨好,就越是僵。 “那怎么办?”我说:“以后你就不要睬我了是不是?” 她笑,“也不至于那样,但是你别孩子气嘛。”她说。 “你一直说我孩子气,但是我可要比你大好几岁呢。” “男人三十左右,比女人廿岁还年轻。”文采说。 “不见得,那些孩子,都管叫我大哥的。”我提醒她。 “那他们还真的是孩子,怎么可以算数?”文采说。 我笑,“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会犯同样毛病。”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白我一眼,“你占有欲很强。” “或许是的,不过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根本不想占有。” 文采摇摇头。 我话中的意思,她又听出来了吧?我的暗示,已经很多了。 她明明听明白!为什么还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大概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我必须要放松来做。 “是的,放松来做。”阿丽说:“大哥,你一定得学。” “我的天,”我说:“阿丽,这年头追求女孩子太难了。” “当然,你以为女孩子是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东西吗?”“ 我有点不服气,“那么你以为男孩子是那种东西吗?” “嘿!”阿丽笑,“他们自愿被女孩子呼来喝去,有何办法?” 我忍不住替全世界的男孩子呼冤,包括我自己在内。 阿丽实在太坦自太厉害了,我觉得我无法吃得消。 照推理,文采年纪比她大,应当比她更厉害才是。 毫无疑问。 我把文采估计得太单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男女之间,勾心斗角,看情形我是太没有经验了。 我说:“你看我, 一波三折的,实在太痛苦了。” 阿丽哈哈大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有什么好笑?” “痛苦?大哥,你的痛苦还没有开始呢。”她笑说。 “你益发不尊敬我了,阿丽,你也别叫我大哥了。” “大哥,我也是为你好呀,你还是听我的警告吧。” “去去去。你这种老前辈的口气不改,就别来我这里。” 这是我第三次把阿丽赶走。 不过不久我便后悔了,因为阿丽实在警告得太对太对。 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一点都不错,刚刚开始。 事情是这样的。 我去找阿关聊天,顺便想与关太太谈谈文采的事。 关太太虽然不站在我这一边,但我还是希望她帮帮忙。 我求偶心切,实在顾不得面子自尊问题,非求关太太不可。 我到那天是下午,关太太一替我开门,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子。 “文采!”我脱口而出。 关太太笑说:“你有没有搅错?这可不是文采啊!” 我一开口,也晓得自己叫错了,坐着的女孩子确不是文采。 但是她太像文采了,像得连我都会叫错,真是像! “这是──”我问。 关太太说:“是我二表妹,文采的妹妹,很像吧?” “啊──”我想起来,“文凤凰小姐是不是?文采提起过。” 文凤凰笑了,“你记性很好哇,不敢当!我正是她妹妹。” 文凤凰也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只凤凰的样子。 没见过她,会以为文采美,见了她,才晓得什么是美。 文采只是清丽,没有她妹妹的成熟,摄人,美艳。 她浓妆,但是不俗气,一双眼睛几乎是水灵灵的。 我不太敢与她说话,她实在大诱惑了?我有点害怕。 这样的女孩子,几乎是危险性的,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我不是对自己的忠贞有怀疑,只是我不过是男人。 真没想到文采有这么一个妹妹、文家有这样两个女儿。 “去看文采这么多次,”我说:“没有见到你,文小姐。” “叫我凤凰。”她更正。 关太太笑说:“我们这位二表妹,交际多忙,怎么见得到!” 文凤凰摄人魂魄的白了关太太一眼,“你在说什么?” 阿关补一句,“凤凰是时装模特儿,今天刚表演完毕回来。” 文凤凰说:“我还没下妆呢。”她指指身边的化妆箱手提包。 “拿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回去呢?”关太太问她。 “叫这位老兄送一送吧,”阿关指着我说:“义不容辞。” “是的,”我说:“我知道地址,没有关系,毫无问题。” 其实我也想藉此机会献殷勤,拍拍文采妹妹的马屁。 文凤凰坐了一会儿便嚷要走了,我只好送她。 当然,我想与关太太说的话,也只好留待下一次了。 我叫了一部街车,陪文凤凰上车,一路离她远远的坐。 我目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也不去看她。 文凤凰穿一袭火红的尖领裙子。一直逼到我眼前。 送她到家,替她把“行李”拽上楼去,我才松一口气。 她嫣然一笑“有空多来玩玩,多带我姊姊出去玩。” “好的好的。”我应着,“我改天再来,现在早走一步。” “文采又不在,”她笑,“否则的话,我一定请你进来。” “文采那里去了?”我问。 “好像是去了图书馆。” “好,再见。”我说。 “谢谢你,再见。”她说。 我忽忽的下了楼,用手绢擦汗,我的天,这样的女孩子。 坐在她旁边的的确确会觉得热浪逼人,吃不消。 在归家途中,我把神定了下来,发觉我还是喜欢文采。 如果这两姊妹任我挑选的话(只是想像),我还是会选文采,没有办法,她深得我心。 文凤凰这种女孩子,只适合看看,我碰都没胆子碰。 但是文采适合做配偶,我的理想对象还是她一个人。 但是文采啊文采,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呢? 我觉得我自己肉麻万分,无病呻吟,但我也无法控制自己。 文采只会让我受气。 到家没多久,她打来了电话,我听的时候满心欢喜。 “你回来了,文采?” “我根本没出去过,”她冷冰冰的声音,“你干么不进我屋子来?” “你妹妹说你不在家,”我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呀!” “我妹妹说什么就听什么?”她问:“你很听话呀!” “可是她真的说你去了图书馆,我不知道。”我急了。 “我刚好改变主意,没有去!”她的声音在零下三十度。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我问:“叫住我就没事了。” “我怎么晓得你爱不爱见我!”她一说完就切断了电话。 “喂喂!” 我连忙再拨过去,电话不通,再打过去,又是不通。 我叹口气,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她了? 我的天,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这样发了脾气? 送文凤凰回去,也不过是拍她的马屁而已,奇怪! 她又不是那种女人,文凤凰是她的妹妹,她生什么气? 一连三天,我找不到文采。每次打电话,都说她出去了。 是真出去,假出去,我不知道,我没有去找她。 她连电话都不肯听,去找她也只是吃闭门羹而已。 我奇怪她怎么会生气!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孩子。 上次我那样的得罪她,她都置之泰然,这次是干甚么呢? 阿丽又来了。 阿丽说:“这件事嘛!她的妹妹长得可美?” “美,”我说。 “比她美?” “比她美,但是你不会明白,我只喜欢文采!” “没有用,”阿丽摇摇头,“她这一次是吃醋了。” “吃醋?”我叫出来,“不过那是她妹妹,亲妹妹!” “嘿!一个女人吃起醋来,六亲不认。”阿丽冷冷的说。 “你不要以恋爱顾问的姿态出现好不好?太可怕了。” “听不听由你!”阿丽说,“我不会勉强你,大哥。” “她吃醋!”我转悲为喜:“你的意思是,她爱上我了?” “那又未必。”阿丽摇摇头,“你别自作多情。” “但是不爱我,她干么要生气?我弄不懂了。” “你当然不懂,有些女孩子占有欲特强,她就算不爱这个男朋友,也不喜欢他对别的女人献殷勤。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阿丽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女孩子心理。” “文采不是这种人吧?”我问:“不是吧?”我一身汗。 “那就得看你的运气如何了,大哥,也许她还真爱你。” 我倒在沙发里。 真的,阿丽说得对,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呢。 “好,”阿丽说:“你自己慢慢想想吧,我走了。” 我一句声都出不了,叫我说什么呢?叫我说什么呢? “我走了,大哥,听见没有?免得你又赶走我。” 文采,难道文采真的如此残忍吗?我不敢相信。 难道每一个男人,在求偶之际,都要遭遇如此痛苦吗? 我几乎要呼天抢地了,现在我又定哪一步路才对呢? 我想到了我的恋爱顾问,阿丽,她或者会知道也说不定。 不过阿丽最近与小明的关系好极了,她根本很少在家。 经过一场波折,他们好似又踏上正路,但是我又怎么办? 以前看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觉得可笑,现在我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几天,我连猫都不想喂,买了许多罐头回来代替鲜鱼。 这不算刻薄它们吧?我自己也不过是吃鱼而已。 小雅倒出现了。 见到我,她吓了一跳。“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憔悴?” 我说:“我的女朋友不睬我,我想我就要失恋了。” “那个小姐为什么这样残忍?”她诧异的问:“太不该了。” 我笑一笑。“你不会明白的,但是你的同情心对我有帮助。” “你们有多久没说话了?不是太严重吧?”她问。 “不知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我据实说。 “你一定是很喜欢她,”小雅摇摇头,“太苦恼了。” “你的男朋友呢?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说。 “他很好,谢谢你。”小雅说:“今天他上班去了。” “你今天是怎么有空来的?”我问:“你好久不来看我了。” 小雅有点惭愧,她说:“对不起大哥,我是来看猫的。” “啊,猫比我重要。”我喀然说。 “不是,大哥,猫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我来看它们。” 小雅笑了。 “你今天很漂亮。”我说:“容光焕发的样子。事实上一放暑假,你们孩子就一点心事都没有了。而且又有男朋友,我呢?看样子我最惨。” “不会啦,大哥,”小雅安慰我,“你一定会得到她谅解的。” “如果我做错了事,我会等她谅解,但我错在哪里呢?” “大哥,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说给我听听?”小雅请求。 “无从说起。” 门铃响了三下。一听我就知道是阿丽,这次糟糕! 一向我的运气都好,她们两个从来没有碰过面。 今天怎么办?我的心情已经十分不好,不想她们闹事。 “大哥,”小雅看我坐着不动,便说:“我去开门吧。”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门外站着穿鲜红热裤的阿丽。 小雅瞪着阿丽的两条大腿。阿丽的眼光是挑战性的。 我连忙看小明有没有来,幸亏没有来!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女孩子的关系很复杂,我实在不敢开口介绍。 忽然之间阿丽先松弛下来,她笑得如春花初绽一样。 “你就是小雅吧?”她伸出一只手,“我听说过你。” 这就是阿丽可爱之处,很少女孩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小雅这一回也非常勇敢,她伸出手与阿丽紧握。 “你一定是阿丽,”她也用那种口气说:“久仰久仰。” 居然一点火药味道也没有,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到底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子,与众不同,很有理智。 她们两个坐下来。 我问:“要喝什么?请自便。” 阿丽连忙到厨房去,倒了果汁,拿了点心出来。 阿丽随口问:“你的女朋友怎么了,大哥?” “不听我的电话,情况不良,可能会告吹。”我说。 小雅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丽问:“你不晓得?好!让我详详细细的说一遍吧。” 于是乎阿丽叽叽呱呱,加油加酱的诉说了一番。 她把我的恋爱经全部说出来了,形容得我像一个情圣。 其实我还真的不至于那么痴情,我只不过有点急而已。 阿丽真是很懂得歪曲事实,以图博取小雅对我的同情。 小雅听完之后,呆了半晌,她的结论是:文采太残忍。 小雅一直觉得所有的人带点残酷,这一次文采也不例外。 阿丽说:“但是她看上去,真不像那么小器的一个人。” “是呀,”小雅说:“送她的妹妹又有什么不对呢?” 阿丽问:“她几岁?” “廿二、三岁。”我答。 小雅说:“那相当老了,应该成熟一点,不可以无理取闹。” “是。”阿丽赞成。 听这些小女孩说话,真有点啼笑皆非,却也很解闷。 “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跟你想个办法出来。”小雅说。 “这种事谁也插不了手,算了,我打算听其自然。” “大哥,你可千万别消极啊。”小雅皱起了眉头说。 “不会的,”阿丽说:“你根本不了解,大哥是个乐观的人。” 小雅不认输,辩道:“大哥从来没经过这种事!” 气氛好像开始紧张了,因为我看见阿丽扬起了一条眉。 “好了好了,别吵行不行?” “我们还是替大哥想个办法,好不好?”阿丽建议。 “你们想吧,我回房去做一点工作。”我说:“对不起。” “好,大哥,你去工作好了。”小雅说:“我们在客厅谈。” 我用手指着她们:“记住,说什么都好,千万别吵!” “好好!”阿丽答应了。 但是她们声音大,我还是可以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阿丽说:“我们去找那个小姐,代大哥解释一下。” “那行吗?”小雅问。 “要不就请介绍人帮个忙,说大哥不是见异思迁的。” “这比较好。但是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这刁钻小姐呢?” 阿丽答:“因为她长得漂亮。” “相貌这么重要?”我听见小雅多问:“不会吧?” “你自己长得很好看,”阿丽说:“你应该知道。” “我好看?”小维说:“不不,我的脸太尖,皮肤苍白?” “谁说的?”阿丽说:“男孩子都喜欢长得白的女孩子。” 小雅说:“我觉得你才是漂亮呢,身裁那么好。” 忽然之间她们两个人相互恭维起来,我在房内窃笑。 阿丽与小雅说得离题万丈,如果我真要靠她们帮忙,那才倒霉呢。 这个时候电话铃剧响起来,我大嚷:“让我自己接!” 阿丽已经走到电话边了,听见我叫,缩回了手。 如果是文采打来的,听到女孩子声音,可大大不得了! 我拿起听筒──报馆编辑的声音说:“没稿了。” “行行,今晚送到。”我垂头丧气,挂了电话。 多么煞风景的事,文采为什么心肠这么硬呢? 电话铃又响了。又是哪间报馆不肯放松我呢?真不想听。 阿丽问:“大哥,听不听?” “你听吧,如果是报馆找我,就说我不在家。”我答。 小雅说:“让我来?”她拿起了听筒:“喂?哦,关先生。” 我说:“阿关?让我听。阿关?找我有什么事?” 阿关在那边问,“你与文采有意见了是不是?我听说了。 “是的。”我说:“芝麻绿豆的事情而已,她真过份。” 阿关大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是我小表妹,”我捏造,你可别误会,又生事情。 “不会的,但是你也别太怪文采,她有她的心事。” “什么事?” “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去追凤凰了。”阿关说。 我恍然大悟。阿关一句话便使我明白过来,知道真相。 “但是并非每一个男人都像那位先生呀。”我说了一句。 “文采年纪到底还轻,你得原谅她,她们姊妹不和。” “经你一说,我是明白了,这也难怪她。”我说。 “老兄,文采对你很重视呢,否则她不会大大生气。” “她已经生气了,总不是好事,我应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会替你搅妥这件事的,只是你可别怪文采。”阿关说。 “我不会──只是那个男朋友,是几时的事情?”我问。 “你看你,那是她十六七岁的事了,大家都别提好不好?” “好,那我就不提也行。”我说:“只要你向文采解释一下。” “将来你自己问她也行,但我就不便多讲了。”阿关道。 “是的。阿关,这次真是靠你多多出力了。”我叮嘱。 阿关笑,“唉,为人为到底,早晓得有这么麻烦,我……” 他挂上了电话,我只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阿丽说:“小雅,我们走吧,大哥用不着我们了。” “阿丽,我几时‘用’过你们?”我瞪着她问。 小雅说:“我与阿丽去逛公司,你赶工作吧,大哥。” “好好,你们去吧,下次来可别来看猫。”我说。 小雅吐吐舌头。也好,让小雅治一下阿丽的活泼。 也让阿丽学一下小雅的羞怯,对她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我没料到她们两个会交上朋友,这真是喜事一件。 不过我想毫无疑问,小明一定比较尴尬的了。 他同时见了两个女朋友,会有怎么样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两天之后,文采亲自登门来向我道歉,她的眼睛红红的。 “请原谅我。”她低声说。 “没有关系,不过我希望你忘记以前不愉快的事。” “我实在很痛恨凤凰。”文采说:“我不喜欢你与她说话。” “你不能怪她。”我说。 “为什么不?”她瞪起眼睛,“那天不是她搅的鬼吗?” “或者她真的不知道你没有出去。况且以前那个男孩子去追她,只是那个男的把持不定,不能怪凤凰,你可别误会我是帮她说话,你看,我就不会为她所动。” 文采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她问:“是真的?”她声音很轻。 “当然,我那天送她回去,除了她是你妹妹,并无他因。” “真的?”她一连两个“真的”? “那件不愉快事情发生到现在,有多少时候了?”我问。 “我十八岁的时候。”文采说。 “她呢?她多大?” “十六岁。”文采答。 “那就是了,她本身也不大,你怎么可以吃醋吃到今天?” “你别责怪我了。”文采说:“我看到你神魂颠倒才生气的。” “我的天,我有神魂颠倒吗?你别冤枉我好不好?” 文采问:“你承不承认我妹妹美丽?你照实说呀!” “她当然是美丽,而且非常美丽,但我可没有神魂颠倒。” “唔。”她笑了,那种神情是可爱的,令我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她成熟呢,在这方面,也与阿丽她们差不多。 “其实后来那个男孩子有没有跟凤凰好呢?”我问。 “没有,妹妹睬都不睬他。”文采说:“这倒令我生气。” “你应该什么都不气才是,我太不明白你的心理了。” “你想想看,那个男孩子撇下我,但是凤凰却不看他一眼,那我岂不是成了垃圾了?”文采气道。 我摇头叹息,“我希望你忘了这件事,与凤凰重修旧好。” “好的,”文采说:“我听你的话,其实我也太小器了。” “我对别的女孩子看多一眼,”我问:“你真的这么生气?” 文采说:“我──”她说不下去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我吃吃的笑了。 看样子,我们已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吧?我想。 到底是阿关出马,情形完全两样,比关太太有力得多了。 如此出几身冷汗,倒还算值得,受点惊吓,也有代价。 我吁出一口气,我一个女朋友,已经是焦头烂额了。 那些身边都是女孩子的男人,又怎么办呢?我不明白。 大概是那些女孩子,都不是真的喜欢他吧?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松! “你在想什么?”文采问:“不会是生我的气吧?唔?” “不会。”我笑了。 这句话我问过她很多次──“你不会生我气吧”?她也问过我很多次,我希望以后谁都不要问谁了。 这是我与文采之间第三次的小误会。也是最后一次。七月是一个好月份,一切误会都消失,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好。 我想我不必太多形容我与文采的事,所有恋爱男女都一样。 总不外是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不过我们算是含蓄的。 关太太见到我俩,抿着嘴问:“你们十号风球也吹不开啦?” 我想是的,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了解,文采与我。至于结婚,我想我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不能操之过急。 我有过那种太心急的惨痛经验,差点把文采吓跑呢。 这一下我可得慢慢进行,再不可以猴手猴脚了。将来过了数十年,我与文采都满头白发的时候,说不定会回忆到今天的趣事。 那么像阿丽这样的女孩子呢?也会觉得英雄崇拜可笑吧? 为了国文老师吸引,就拚命追求,为了体育老师强壮,也不放过,这些不是笑话是什么? 现在阿丽与小明已经重修旧好,小雅也有了男友。经过一番走马灯之后,他们也很少有空再上我这里来。 放暑假之后,文采得了时间,反而常常来看我。她说我住的地方需要粉刷一下,我非常赞同,马上进行。我们又添了几样新家具,使客厅看上去更美观一点。 我说“我们”,因为其中有文采的意见,我是尊重她的。 她很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新做一套不太贵的沙发套子,可以使沙发焕然一新,这证明我当初没有看错她,她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妻子人材。 阿关与关太太最看得出,我家里的变化,常常引为笑柄。 文采的父母也很默认我为文采的男朋友,他们看得起我。 而凤凰一直开玩笑,“哼!没有我,你们还有没有进行得那么快呢。”她很得意。 我对这位未来小姨,还真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不过她也说得对,没有她那次激文采,我没有机会。 文采因为那件事大大的吃了醋,我俩才突然接近的。 真的如此算来,我还得送凤凰一份厚礼呢,不开玩笑。 我可以向文采求婚,但是我还想得到更多的了解。 如果还有什么要闹的意见,趁婚前都闹完算了。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再闹意见,在一起过得开心。 阿丽带着小明来看我,她打量了屋子四周之后,眨眨眼。她又猜到了。 “大哥,你不是好事近了吧?”她真是猜得准,这小鬼。 小明说:“我也想结婚了。”他神情很滑稽,分明取笑。 我却很正经的说:“在你没有自立能力之前,不要考虑这问题。” 他们两个人大笑。“恭喜你,大哥,你总算有希望了。” 这两个孩子的反应是这样,恭喜我,并答应送礼物。小雅与她的男友也来了。小雅不敢猜,但是她疑惑。 坐了一会儿她问:“大哥,我听说你会结婚,是不是?” “听说?”我笑问:“是阿丽告诉你的吧?毫无疑问。” “大哥,”小雅说出了她关心的问题,“那位小姐,可喜欢猫?” “当然喜欢,你放心好了,你那两只猫不会有事的。”小雅松了一口气。 她的男朋友怜惜的看着她。她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男朋友了,跟我与文采一样。 小雅说:“大哥,希望你早日成家,我们都替你高兴。” 而我呢?我也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我去选了一只戒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会在今年过年向文采求婚。我当然感激阿关、关太太,没有他们俩个,我还是在那里主持青年俱乐部,大哥大哥被孩子们缠住。 想起来找伴侣这件事真是蛮怪的,我的机会还算不错。这便是我求偶的全部故事了。 当然,其中也加插了发生在阿丽他们身上的事情。我只是想说明,我与小明,或是任何其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心理,很希望找来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幻象: 张淑文赶到家中,已经累得动都不想动了,她将一包包的小菜往厨房里一搁,倒在沙发里,叹了口气,看看钟,差不多是六点钟了。 她脱了鞋,拿起报纸,心乱得很,又放下报纸。 她走到浴室去想洗个脸,一眼瞥见小磁砖地板已经脏得不像话,早该洗刷了。 她心里更烦,哪儿有空做这些呢?小儿子还在托儿所里,七点之前得把他领回来,换句话说,在这一个钟头里,她得把饭菜弄好,地方收拾干净,洗回澡…… 淑文闭上了眼睛,她只想休息,或者索性躺在地上,一眠不起,也是好事。 每天早上七点半,她便得起床,赶到学校,是八点半,一连七八节课,教得声嘶力哑,回到家里,还得像老妈子那样的做。 刘坚明,她那个丈夫,生下来便是老爷胚子,淑文气鼓鼓的想:多少男人,在外头赚得盈千盈万,回家来还是陪老婆散心,逗老婆开心。偏偏坚明便不是这个样子,他回来一到家便是把上衣衬衫一脱,拖上拖鞋,一天的工作算是完了,将电视机扭得震天价响,死了人也不理,就是等吃饭。 吃完饭便翻报纸,溜来溜去,与儿子玩玩,简直是享清福一样,淑文又得满头大汗的料理儿子,服侍儿子睡党,洗碗、洗衣服。 淑文觉得自己简直是奴婢不如,奴婢不过是奴婢,又不必做太太装场面,也不必从九点钟装到五点钟,一本正此为人师表,淑文仰头叹了一口气。 她麻木的扫地,将沙发垫子放好,四周揩抹了一遍。小明昨夜吃过饼干,饼干碎弄得一地都是。 淑文的汗直掉下来,这样熟的天气,她想想多少太太奶奶正在冷气间里搓麻将,她却在做苦工。 淑文一狠心,赶到厨房,起劲的弄了起来。她切菜、煮饭、烧水,把冰箱里的冷开水空瓶子拿出来,冲满了,为自己调一杯果汁,一口气喝光,总算有点清凉的感觉。 不到二十分钟,小菜已经可以下锅了。 淑文利用这个空档,刷了浴室、厨房,搅得气喘起来。 不少人羡慕她结婚生子以后,身裁还那么苗条,淑文自己却晓得,这大概是运动的结果。 她在三十分钟内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靠在厨房门看了一看,倒有点骄傲的感觉。 淑文抹了抹汗,刚想放水洗个澡,却听见锁匙开门声。 是坚明回来了?她想。 淑文连忙去开了门,皱着眉头。 门外果然是坚明,他倒是一脸笑容,手中拿着一篮橘子,“淑文!”他喜冲冲的叫:“我今天早了!” “是,是早了一点。”淑文的脸放松了。 “怎么?累了吧?”他走进屋子,松着领带。 “没有。”淑文声音轻轻的。 他探头进厕所,脱下了鞋子。 淑文又急急的道:“坚明,刚洗过地板,小心别弄脏了。” 坚明笑了笑,依旧像个孩子。 淑文心里有点惭愧,她心里是这么的抱怨坚明,坚明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坚明,”淑文税:“我去把小明领回来,他就该吃饭了,你坐一会儿,看看报纸。” 坚明洗着脸,“哦,让我去吧,你也够累了,你坐一会好了。”他出来,又穿上鞋子。 “你小心点。”淑文叮嘱道:“别跑得太快。” “知道了。”坚明笑道:“你老是担心,小心把自己给担心老了。”他开门走了。 小明就托在楼下的托儿所里,跑几层楼梯,就可以到的。 淑文松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坚明并不如想像中的坏,她又回到了厨房。 淑文匆匆忙忙的炒了两个菜,便摆好了桌子,她坐着息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坚明回来。 淑文思疑起来,到那儿去了呢?已经一刻钟了,一刻钟功夫,说什么都够时间了吧?坚明就是这个样子,老是不清不楚的。 正当她不开心的时候,坚明又笑嘻嘻的回来了,手中抱着的正是小明,胸前小衬衫上一大片雪糕渍。 “去了这么久?”淑文问。 “买点东西给他吃,也给你带了一点来。”坚明向她递过去一包东西。 “什么?”淑文问。 “冰条。”坚明道。 “唉,这么大热天还吃这种不卫生的东西。”淑文伸手接过了小明。 “ 妈妈。”小明大声嚷着。 “你看你,脏得那个样子,一天洗十多趟,还是弄不干净!”淑文扭着房子的脸颊。 小明才二岁半,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还是笑着。 淑文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奔到沙发上去坐着。 “吃饭了。”淑文说:“你喂小明?” “好,让我来。”坚明道。 “你给他吃雪糕吃饱了,他还想吃饭?”淑文轻轻的抱怨。 小明总算还乖,半碗饭一忽见就吃光了。 “洗澡。”淑文放下碗。 “淑文,你休息一会吧,”坚明道:“我看你实在是太紧张了,松弛一下,好不好?” “松什么?”淑文的火气来了,“我要是松着,菜还都在市场里,厕所像地狱一样,你倒会讲风凉话。” 坚明看妻子一眼,有点闷闷的,不敢作声。 “我洗碗吧。”他说。 “你洗得不干净!”淑文。 “让我试试好不好?”坚明还是好声好气的。 “算了,你与小明下楼去玩吧,让我一个做好了”。 坚明没法子,拿起小明的脚踏车,下楼去了。 淑文摇摇头,继续她一天的工作,等她把衣服晾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淑文觉得无比的疲乏,她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是几时醒来的,反正抬眼一看,小明躺在她身边,坚明替她改簿子。 “好睡。”坚明笑问:“喝杯茶吗?” “不用了,”淑文撑起身子,“怎么搅的?胡里胡涂了。” “淑文,你去洗个澡,继续睡吧。” “小明呢?”淑文问。 “我与他都洗过了。”坚明答。 淑文苦笑,嘲弄地说:“淑文淑文,不淑不文。” 坚明看她一眼,温和地说:“名不符实.自古皆然。” 淑文啼笑皆非,“我自嘲可以,你揶揄我就不行。” “说正经的,淑文,你心浮气燥都不止一朝一夕了。” “更年期就是这个样子。” “还差三十年呢。” “直觉得累,人一疲倦,什么耐性都没有。” “能不能辞工?家庭欠缺温暖呢,天天下班,就听见一个女督军在叱喝。” 淑文有点抱歉,她叹了口气。“可是你算算我们家中的开销呀!怎么够?总而言之,维持得下去,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我们生活虽不豪华,但也是一样不缺的,辛苦点也无所谓,别提了,让我睡一觉,明天心情自然会好。” “你老是这样说,这一年来足足瘦了十多廿磅,你妈老是觉得我虐待你。” “说也只好让人家说去,我辞了工,养胖了想再复工,也是难的。” “这样吧,把小明送到妈家去住二个月,你清静点。” “这倒是真的。”淑文看坚明一眼,“反正要放暑假了,虽然还是天天得回去替学生义务补习,但时间毕竟短点,就这么吧。” “那间津贴学校,也真是天晚得。”坚明不满。 “你那家广告公司呢?也不见得出色呀,做了三年整,一个子儿也不加,出薪水又不准,二号三号都还没拿到钱。反正找口饭吃,是太难了。”淑文道。 “淑文,你什么都好,却是脾气暴戾点。“坚明笑了。 “有什么办法?你跟你妈说去,说小明去住二个月,看她肯不肯,一个月照给一百五好了,只要别给小明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天洗两个澡,不知道行不行。” “行的,当然行的。”坚明安慰着她。 “唉,真累。”她又睡好了。 “淑文,你还是很漂亮呢。”坚明微笑着看她,“记得当初,追求你的人可真不少。记得唐初正吗?我们叫他糖醋浸的那个,他是很厉害的,我好不容易击倒了他娶了你。” 淑文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一听坚明旧事重提,不禁怔住了。唐初正?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快得惊人。淑文呆呆的想:她还做过少女?被男人争夺过?不能置信,她苦笑一下,淑文觉得生活实在把她磨折惨了。 “我漂亮?”淑文喃喃的反问。 真是,忙得连照镜子的工夫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身份是人家的老婆,儿子的娘,还是别想得那么多了,免得起感触。 结婚的那年是二十岁,生小明是廿一岁,今年也不过才廿四岁而已,淑文想:还算是少女阶级呢,人家大学刚毕业,才开始交男朋友,她却已经老了。 坚明与那个唐初正都是她大哥的同学,家里的人都比较喜欢唐初正,但是淑文都选了坚明,她喜欢坚明的孩子气,憨相,她觉得男人要有孩子气才好玩,而唐初正则太少年老成了。 淑文很快的与坚明结了婚,听说唐初正也很快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为淑文而失意而去的,谁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那么猜。 四年来,淑文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与坚明的环境,一直不太好,坚明的薪水,永远只在一千元左右,他们有了孩子,又必需独住一层楼,淑文也不惯与人夹居,开销是颇大的,两份薪水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仅仅够用。 淑文想了一阵子,于是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俩都是被闹钟闹醒的,小明坐在小床里,在啃脚趾头。 淑文一睁开眼睛,便心疼,连忙抱起小明,开了冰箱,拿出调好的奶粉,冲热水,给他喝了一杯,然后便自己打扮停当。 坚明总要比她慢一步。淑文看着他那种懒懒的样子,隔夜火气又上升了。 再加坚明不识相,说了一句:“唉,腰酸背疼的,不知道为什么!” 淑文冷笑一声,“哼,大老爷身体自然是复杂一点的,我们奴才,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坚明一听,也很不高兴,于是进浴室去了。 淑文又整好了床铺,将换下的睡衣拿到浴缸里浸好。 做不完的家事! 淑文怔怔的想。为什么要结婚呢?好好的小姐不做,跑来做婢仆,又没得着任何人的一声道谢,做得辛苦,不过是为了这一家,值不值得? 淑文拿起皮包,“我先走了,你把小明送到托儿所去吧。” 坚明的家境不好,父亲早死,只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常唠唠叨叨的要钱,坚明的钱塞过去,自己家中不够用,又得叫淑文去想办法,真气炸了淑文。 如今把儿子送过去暂住,也是逼不得己,淑文心中越来越重压。她决定罢工一天,今天可不弄菜煮饭了,机器都要休息,何况是人?! 她马马虎虎的讲完六节课,马马虎虎地改了簿子,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理,踢掉鞋子,便躺在沙发里,一肚子是气,怨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只是走来走去的。 闲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起来。 淑文不起劲的拿起话筒,“喂?” “请问张小姐在不在?”那边问。 淑文一怔,才忆起她便是张小姐。 “是找张淑文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来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声音变沉了,你永远猜不到我是谁的。”那边的人在笑,‘我是唐初正,现在在飞机场。“ “啃,是你?”淑文惊异得话都出不了口,“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晚上才提过他,没想到就回来了。 “排开众人,打电话到你家去,你妈告诉我你住的地方,电话,我便打来了。”唐初正在那边爽朗的说。 “好久没见了。”淑文由衷地说。 “淑文,你还是老样子吧?” “我?”淑文很不愿意的说:“我儿子已经二岁半了,你说我好不好?” “坚明跟宝宝都好吧?”他问。 “帮谢你,都好。”淑文有点感激。 “淑文,这里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风的,现在催我走,车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里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真对不起。” “没关系。”淑文说。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淑文拿着听筒,呆了好一会。唐初正。他回来了。学成归来了。他才到飞机场,便打了电话来,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还没忘记张淑文? 淑文有点兴奋,跑到大衣柜前面,拉开穿衣镜照了照自己。除了脸上略泛汗光,有点倦容外,淑文觉得自己并没有怎么的变。 换句话说,她还是很漂亮。只要略略打扮一下,马上可以恢复以前的样子。淑文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当她对着镜子照得起劲的时候,刘坚明回来了。 他并没有听见淑文弄饭的声音,跑到厨房去一看,厨房是空的,他发觉妻子在睡房里。 “淑文。”他叫她。 淑文吓了一跳,随即问道:“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坚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坚明笑,“你又来了。” 淑文不去答他,只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确太无聊了,太苦闷了,她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里面又几时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过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声。 她在想:唐初正说今晚打电话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会说些什么? 他说有一大班朋友与他去晚饭,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来天天弄饭,满手油腻,真是没有味道。 淑文下意识的摸了摸双手,的确是粗糙了。 坚明见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觉得无聊。 “我去抱小明回来,我们出去吃饭。”他去了。 淑文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方才一惊而起,但是她只想了一想,便又躺下来.她实在是很疲倦。 不一会,坚明回来了,小明照例又是脏得不像话,淑文只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响。 “淑文,去吃饭吧,大家肚子都饿了!”坚明有点不耐烦。 “我不饿,你与小明去吧。” “淑文,这是什么回事呢?”坚明皱着眉头,“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知道我是穷,害你吃苦,可是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过你,你自己情愿的。” 听了他这些话,淑文瞪起了双眼,给坚明这么一说,倒反而是她不对了。 “老夫老妻,淑文,将就一点吧,来,你换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个澡,我们出去玩玩,看场电影。” 淑文依然不想动。 “来,对妈妈说句好话,”坚明把儿子拖过来。 小明含糊的说:“妈妈……去街。” 淑文的心软了下来,“真是,二岁多了,话还是说不齐。” “好了好了,妈妈开心了。”坚明抹了抹汗。 “我替他洗罢,你坐一会儿,赶来赶去的。”淑文说。 “就是呀,谁也没享福,淑文,只要你高兴,我便有气力,小明也快活──” “够了。”淑文苦笑一下,“算我脾气不好。” 她替小明洗澡,换上了红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长长的头发,抱他出浴室。 坚明放下报纸,“好漂亮的孩子,是谁?唔?” 小明听了,知道是称赞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坚明大笑起来。 “乖儿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儿子。” 淑文见他乐成那个样子,精神也略觉好了一点,她选了一件许久没穿的丝旗袍,旗袍腰身略显得窄了点,但是花色并不大旧。 坚明一见,便说:“来,漂亮妈妈与漂亮儿子,一块儿去吧。”他挽着妻子的手臂。 淑文看他一眼。这家其实是够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点,正如坚明所说,他也没享福呢。两夫妻,似乎是应该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时又厌倦这种乏味的生活,一时又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坚明选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馆,一家三口,唏哩哗啦的大嚼一顿,才吃了十块钱。小明喝着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点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这样,就好了。” “常这样?那也很容易。”坚明说:“其实我们俩的薪水,加在一起,实在不算少了。” “可是额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说: “像你妈那样,一个月也至少给她一、二百,哪里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责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烦在家煮,我们就出来吃好了,贵一点也无所谓。”坚明说。 “好吧。”淑文叹口气。 “何必这样悲观呢?淑文,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家比起许多人,是相当美满的,只不过你工作过劳一点,下星期开始,你可以休息了。” 给坚明一说,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开始觉得一切的忧虑、不满,都是多余的。 他们在饭后,又到游乐场去逛了一会儿,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淑文对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坚明高,坚明满足的,淑文却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强过得去,不过是最低的水准,淑文除了这些,还希望有一点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错,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又一直赚得到钱,难免娇纵一点,一嫁到刘家,像是贬了值似的,这种情形一过四年,当然不高兴。 坚明也了解到这一点,故此他对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里,小明没过一会便睡着了。 淑文刚脱了鞋子,电话铃便响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来,一定是他! 她拿起听筒,“喂?” “淑文,你睡了没有?”果然是唐初正。 “没有。”淑文说:“我们也是刚回到家。” “坚明在吗?”他问。 “ 在。”淑文说。 “那好极了,你告诉坚明,我们后天一块吃饭,我会再通知你们的,现在晚了,不打扰你们,替我问坚明好,再见。”唐初正一说完,又挂了电话,他好像非常忙的样子。 “谁?”坚明问:“这么晚还有电话来?” “唐初正。”淑文说:“他回来了。” “谁?”坚明一问:“他?” “是。他说后天与我们一起吃饭。”淑文说。 “他为什么不与我谈谈?我们有四五年不见了!”坚明很兴奋。 “后天你们不是可以谈个够了吗?”淑文说。 “你刚才好像没有什么惊奇的感觉。”坚明疑惑地道。 “他黄昏已经来过电话了,那时他还在飞机场。” “哦,原来如此,你应该早点提起。”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坚明笑道:“我们昨天才谈起过他,这些年来,他一只字也没有寄给我们,但是一回来,却又跟我们聊络上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似的。” “当然,”坚明说:“我们的朋友又不多。” “坚明,说正经的,明天我们就把小明送到你妈那儿去住几天吧。”淑文说。 “为什么又急了起来?”坚明问。 “没有什么,我想耳根清静点,小明越来越烦,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理他。”淑文随便想了几个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带过去。” “唔,现在睡吧。”淑文说。 第二天淑文把家里布置了一下,置了几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觉得香。淑文一向觉得家里是不错的了,简单、洁净,小小的单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来,不知怎么的,就嫌这家不够豪华了。 况且冰箱搁在客厅里,也差劲得很,离大方太远了。两个房间又那么小,家具也是粗货。任何人一走进这屋子,便会知道主人不算怎么富裕,过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着一个空的下午,将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尽了她的力使这个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记起来了,唐初正家里面才好呢,他住九龙塘。 淑文奇怪为什么好久以前,她没注意到这一点。一切生活还过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视物质,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过维持得如此的时候,才会忽然想起来,如果当初……会有多好。 淑文这么想着,但是她却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爱情当然要比物质重要得多。 淑文又记起唐宅墙内的紫藤花,墙外火红的影树,比起那种够气派的住宅,再豪华的大厦,也给吓了下去,不要说是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来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对她极好的老佣人,雪白的真丝唐装衫裤,碧绿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钱,而……而坚明却太寒酸了。 假如她当初嫁了给唐初正,现在的小明怕专门有一个佣人带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会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个孩子。这种想法都是不对的,既然已经是刘坚明太太了,就应该一辈子忍受下去。 坚明本人倒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一门子穷亲戚,拖大带小,撩拨是非的,实在太烦太讨厌了。 淑文无聊的站起来,放好了沙发座垫,这几天她一直心思不属,心中纳闷,要特别找出一个使她不快乐的原因,又寻不出来。 总之每天都是这样,上学、放学、改簿子、看小明、买菜、煮饭、洗衣服、扫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这些无关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会不耐项。 淑文又坐了下来。 她想,她并不介意厨房娘姨,带孩子,只是做了这些,就别叫她再去教书赚钱,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况且赚来的薪水,也全部贴补到家用里去,根本没花到多少。 这个年头,做女人是越来越苦了。 气人的是,刘家还以为她在享坚明的福,并不晓得她出钱又出力,已经熬了四年了。坚明呢,被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摆出一付自经为是的样子来…… 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错误不是在嫁了坚明,坚明是好人。淑文不该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与能力都未有足够应付两个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烦恼,所以才引起了现在的怨气冲天。 坚明听淑文的话,把小明带去给他母亲照顾,祖母看见孙子,总是高兴的,对媳妇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头一阵松,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总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不必心惊肉跳,分分钟准备跳起来替小明盖被,喂水的了。 坚明起初也显得开心,他们在商量请唐初正吃饭的事。 坚明说:“应该由我们请客的,他那么远来,我们替他接风,也不枉朋友一场。” “这一顿饭,要吃多少钱?”淑文问他。 “最多几十块钱。”坚明说。 “我没有几十块钱。” “我出好了。”坚明笑着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够又问我借,借了呢,也不见还。上次你母亲生日,硬生生在我这里借了一百块去,哼。你老娘笑得眉开眼花,只道儿子孝顺,却不料出钱可是我这个眼中钉媳妇!” 坚明尴尬了,“这……” “不是我不够大方,我老做这种笨事,有谁见我情了?你妈、你姊姊,还都嫌我不够三跪九叩,三从四德呢!”淑文的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淑文,我们讲请客的事,怎么又拖到这里来了呢?” “不提你们还会以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们欺侮也没敢出半句声!” 坚明有点不快。 “怎么?讲错了?”淑文火气大了起来,“我嫁给你,受过你们刘家什么聘礼?!现在居然给我做规矩?动不动便板面孔?别给面色我看,我红黄蓝白黑都见过!” “给面色人看的是你!”坚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红,“先把老婆养得舒服点,才发老爷脾气未迟!” 坚明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了。 淑文想想没意思,忽然哭起来。 别的男人看见女人哭,总会安慰几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无了。但是坚明却很特别,他每次看见淑文哭,便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来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个脸,在沙发上睡了,坚明也不去理她。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也就这样给破坏了。 淑文第二天起来,坚明已经去了办公,淑文看见自己眼睛肿肿,昨日的气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也不去替学生补习了。 淑文越想越气,真是自结婚以来,享受是一点也无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箩,还惹得看坚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刘家什么,今世要这么的偿还。 正在这时候,淑文听见电话铃响了,她懒洋洋的拿起接听。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到你们家来怎么样?”唐初正一开口便说。 “唐,”淑文一直这么叫他的,“你现在有空没有?” “现在?在整行李,怎么?” “没什么,我没事在家,想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轻声的说。 “淑文,你跟我还讲这种客气话?现在是十点半,我十二点来接你好了,我请吃午饭。”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再说吧,你那儿是九楼吧?你妈说的。” “是的,中午见。”淑文挂上电话。 她心头一阵痛快,好像已经对坚明报复了。 她还有一个半钟头打扮自己。淑文连忙放热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觉得轻松了不少。 抹干身体她搽了点香水,在镜子里看着,眼睛还是肿,只好刻意的化妆了一下,敷好一层薄粉,淑文自觉美了不少。淑文平时赶得匆忙,是不化妆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鲜艳,更觉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淑文又拿出皮鞋,细细的抹干净了,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满意了,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等唐初正来。 四年不见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变了没有? 以前他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笑起来薄薄的唇,对一个男人来讲,他是够标准的,现在有没有胖、瘦?还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着报纸,怔怔的发呆。 忽然之同,门铃响了起来,淑文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唐初正,还是一张四方脸,面色又黑又健康,他笑着,牙齿是雪白的。 “淑文!”他热诚地叫:“这是你,对不对?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么滑头!” 唐初正笑着,一步踏进淑文的客厅,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摇了两摇。 “淑文,我真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说。 “是吗?”淑文问:“为什么不写信?” “信有什么用?”唐初正摊摊手,“我从来不相信写信,你问我妈好了,连我家里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这笔债慢慢算。你请坐。” “不要客气了。”唐初正坐在他们家的小沙发上,打量了客厅一下。 “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汽水?”淑文问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这里真整洁。”唐初正转过身来看她。 “谢谢你。”淑文倒给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问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来。 “啊,你不带他?”唐初正诧异的问。 “本来是寄在托儿所里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说。 “什么工作?”唐初正问得很多。 “教书。” “你一直是讨厌教书的。”唐初正看着她。 “这份工作比较单纯点。”淑文说。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说。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吗?”淑文反问。 “淑文,你成熟了。”他说。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艰难了。 唐初正又问:“坚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真觉得安慰,没想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亲了,”他叹一口气──“就是我,还是老样子。” 淑文注意着他,唐初正在这么大热天还穿着整套西装,那种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是浅黄色的麻,一条淡蓝的领带,配得极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时髦,他家里有钱,自然可以尽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使淑文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次回来,”她找话题说:“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请坚明帮帮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这是讽刺吗?要坚明介绍?你自己随便往哪个叔伯的公司去一钻,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气还那么坏。”他笑道。 淑文不响。 “淑文,别生我气,我刚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不好?”唐初正问。 淑文点点头,她站起来关窗门,怕下雨,水会沾湿了地板。 唐初正看着,“你真能干,我有时候真羡慕坚明。” “你还用羡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耸耸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与他出门,锁好了两重锁。 “不瞒你说,在外头的女孩子,不是丑得惊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便乱交黄毛蓝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说得那么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给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还有空去读大学?” “我们这种,没有这种福气到外国去优哉悠哉是真的!” 电梯来了,他俩踏进去。 “淑文,也许你是说得对,我眼界是高了一点。”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着她,有点呆呆的。 淑文推开电梯门。 “怎么样?”她问:“叫车子?” “我有车子,就在那边。”唐初正连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车子的确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开了车门,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车。 “是爸的车子,”唐初正说。 “载我到哪儿去?”淑文问。 “希望我还记得路,带淑文吃饭,当然是上等饭店。” “别说笑了。”淑文说。 唐初正选的饭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没踏进这种餐厅,已经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结婚以后,就没来过。也不是说来不起,不过省一点总是好的,一顿饭花这许多钱,犯不着,况且这会超出他们家用的预算。 淑文的虚荣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现在总也有点快乐的感觉,她又一向爱吃法国菜。 侍者招呼他们坐下,唐初正熟练的拿起餐牌。 “要吃点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说。 “好吧,我喝啤酒,我们先谈谈,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淑文问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点轻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说:“坚明呢?他很忙?” 淑文闪了闪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扬了扬眉,“一会儿你打电话给坚明,请他出来,我们再一块晚饭。” “你可以陪我们一整天?”淑文问。 “当然,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这次回来,还不叙叙,要等几时?”他说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发觉他还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问。 “看你。淑文,不见你这么久,你比起以前,还要美了许多。” “胡说,嚼舌头。”淑文不以为然。 “你小时候,难免做作一点,现在风韵增加了,人也变得更自然,皮肤还那么细腻。” “你这话说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淑文白他一眼。 “难道坚明没说过这种话?”唐初正笑问:“不会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点怔怔的,坚明可没说过这种细腻的赞美话。淑文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淑文,我们吃东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属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坚明的薪水可以丰富,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空闲,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坚明家的环境可以好一点,那么负担也就轻了不少。 唐初正问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 “那么休息一会儿。”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体贴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发觉被人体贴,原来是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像个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个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说。 “是吗?那就常常请我吃饭吧。”淑文笑。 “对了,我差点忘了,淑文,我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礼物?”淑文惊喜的问。 “谈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还要送来西给我呢,客气得那个样子。”淑文又想推辞,“不用了吧?”她客气了一下。 “带都带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初正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现在拆?”淑文问。 “好,你就现在看好了。”他还是笑。 淑文拆开来,打开盒子,是一只红宝石的金胸针,做成一只小狗的样子。 她笑起来,“把我当孩子了,这么名贵的东西,真亏你送我的。”她看着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其实这里也有得卖。”唐初正说:“不过我总得送你一点东西。我记得你爱穿套头毛衣,别一只这样的胸针,会显得活泼点。” “谢谢你。”淑文说:“谢谢你。”她小心的将盒子放进皮包里,看着唐初正。 “离开了这么些年,地方也变了不少,我们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问。 “你想到哪儿去走?唐,今天晚l,我们请你吃晚饭,请你别再客气。” “好,我答应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来付了账。 “我们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没有?”淑文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唐初正说:“今天我有空,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免得与那些叔伯亲戚敷衍。” 他们俩沿着大马路走,唐初正一边走一边说,淑文听着他谈笑风生,心头宽了不少,渐渐把昨夜与坚明的冲突给忘记了。 荡荡一会儿,淑文问:“几点钟了?” “三点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样?要打电话给坚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点点头,脸上红了一阵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问。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来了,多花点钱也是无所谓的,于是便说好。 “我们到茶厅去打电话吧!来!”唐初正笑着把淑文拖进去。“好了,你打电话,我先到那边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拨了号码,“喂?” “喂。”那边正是坚明。 “我是淑文。”她说:“你怎么?工作忙吗?” 坚明沉默了一会,“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气啦?” “别提了。你几点钟下班?” “要出去吗?” “不,我与唐初正在这里茶厅喝茶,你早点下班,可不可以?”淑文问。 “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可以赶到。”他问:“唐怎么会碰到你的?他不是说晚上才去找我们吗?” “后来……后来他说有空,便早点出来了。”淑文说。她把茶厅的地址讲给坚明听。 “你们等我一等,我把东西整好了以后,马上会来的。” “快一点啊。”淑文叮嘱他。 “晓得了,一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点点头。 “替你叫了一杯冻茶。”他说。 淑文看着玻璃窗外的行人,“这茶厅真别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她说。 “日子过得真快。”唐初正叹口气,他的脸正经起来。 “你还叹息什么?学成归国,等着享福。”淑文说。 “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说。 淑文觉得他好笑,“你这个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视着她,“我这一份寂寞,你是不会了解的。” 淑文扮个鬼脸,“你们这些人,真是!” “淑文,告诉我,这几年,你快活吧?年纪轻轻,连儿子都有了。” 淑文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淑文自觉她自己过得并不太快活,于是呆了呆,说道:“还好。” “真羡慕你们。我妈才说:你几时结婚?人家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唐初正学着他母亲的话。 淑文笑着听。 “我妈见了我,只有一句话:你几时结婚?我催也给她催死了。现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经结了婚,何必这么苦?流浪在外头四年,才得一张文凭,吃没好吃,穿没好穿, 唉。” “那个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气的,”淑文笑嘻嘻的说:“现成好做少奶奶。” “什么少奶奶?你还不是一样?”唐初正问。 “我们?我们算什么?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还有零零碎碎的无数烦事,嘿!” “可是烦有烦的乐趣,不是吗?” “有个鬼!”淑文笑道:“儿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楼还来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赞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来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开怀了,昨夜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 “嗳,你看,这不是坚明吗?”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头一看,可不正是坚明!穿着件短袖衬衫,匆匆忙忙的,但是还显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坚明推门进来,唐初正已经先站起来了,“坚明!” 坚明也吃吃的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点也没有变!”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淑文的惭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实在是太骨头轻了,与唐初正出来了这么久,而坚明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永远是没机心的。 “坐坐!”唐初正说。 “不用客气了,应该我们是主人才好!”坚明笑道。 坚明不住地拍着唐初正的肩膀,“好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们坐下来好不好?”淑文说:“瞧,大家都在盯着你们看了。” 坚明拥着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来。 “这一顿晚饭我们请客。”淑文声明。 唐初正不以为然,“刚才讲好的,由我请。” “几时讲的?”淑文不服气,“真是!” 唐初正笑,“谁跟你们女人婆婆妈妈的?太无聊了。” “你自己答应好的,我们不爱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强词夺理,我们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让我先好好的把坚明看一遍再讲。” 坚明又笑了起来,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一顿晚饭,花了四十五块钱,淑文觉得很值得。回到家里,她居然哼着小调。可是她也故意不与坚明搭讪。 坚明也晓得她心思,他觉得要淑文满意,最好还是不出声,但是淑文正等着他出声,奚落他两句,她也就没事了。坚明就是在这种小地方出了错。 直至他上床睡了,还是未发一言,他怕讲了又错,多讲多错。 淑文呢,反而以为他依然摆架子,等妻子先出声,也自有点发闷,于是拥枕而眠,一于少理。 两夫妻间的冷战并无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来,发觉小明不在,确是使整间屋子一片清静,她去补了课,又不需要弄饭,自己中午开了一罐汤作午餐,把去年买的剩余乳胶漆拿出来,想把小明弄污的墙再扫一扫。 她想做很久了,只是提不起劲来。 正当她把手弄脏了的时候,门铃响了。 淑文连忙只好放下一切,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唐初正。 “哟!又是你!”淑文惊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进门来,“‘又是你’!口气好像很讨厌我呢!这怎么可以?” “你怎么晓得我在家?来也该先打个电话。”淑文说。 “像你这样的标准太太,哈,当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么?”淑文问。 “咦,你在干么?漆墙壁?”他跳起来,“这种事你还自己做?你成了万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就快好的。”她说。 “没关系,我替坚明、小明送礼物来了。” “你又客气!卖弄有钱,对不对?”淑文笑,“送什么?” “给坚明一只很好的烟斗,孩子一套电动火车。”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买的?” “烟斗不是。”他笑了。 “可是坚明并不抽烟斗。” “他喜欢烟斗,我知道的。”唐初正说。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干了再漆一层,可是新旧两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来。”淑文说。 “这房子是自己的?”他问道。 “租的。”淑文答。 “很可爱,很……很小巧。”他说。 “当然没你家大。”淑文说:“你家那个小阳台,可以骑脚踏车。” “淑文,上我家去怎么样?”他问。 “好呀,许多时间没去了。”淑文笑。 “马上就去。”唐初正说:“我的车子在下边。” 淑文迟疑了一下,“我还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没有洗衣机?不会吧?” “没有,”淑文觉得他的语气不很好听,“我们这儿没有什么要洗的东西。” “放一放不行吗?”他央求。 “不,唐,今天没空,真的,何况我还得做点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说书架子太乱了,被单得换新的……。” “那么,”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着你做怎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 “我绝不骚扰你,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只要你不赶我走。”唐初正说。 “听你的话,好像真有人要赶你走似的。你喜欢耽在这间小屋子里,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让唐初正看见她做佣人似的做,于是便陪着他聊天。虚荣心是每个女人都有的。这一个下午,便这样的耽搁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仿佛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边。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儿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档可以与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与唐初正见面。 淑文与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满现实生活。厨房里的碗越积越高,没有兴趣洗,浴间的磁砖该擦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也眼开眼闭的。 甚至是对坚明,她也很冷淡。坚明说话,她便搭两句,他不响,她也不出声。 坚明一向不爱讲话,屋子里又没有小明,两口子的对白极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有点热闹。 唐初正最爱说的话是:“坚明,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我们当初都没想到淑文能吃苦,能理家。” 淑文怕这话会得罪坚明。 有几个丈夫爱听别人说他妻子在吃苦呢?可是他又不便否认,他也不能否认,淑文毕竟没有享福,他只在眼色里透露出几分不满。 一方面淑文听了这话,有点心酸,她想到当年做小姐,多么逍遥自在,现在做家务且不要说它,坚明对她的感情,好像一日薄似一日,这才叫她受不了。 唐初正使他们的裂痕加深了。 唐初正也是识相的人,赞过淑文,当然也捧捧坚明,这样转眼间,他回来也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坚明下班回来,一进门便对淑文说:“妈叫我们回去一下。” “回去?小明病了?”淑文一吓,放下扫帚。 “没有,回去看看小明。”坚明说。 “那么紧张?既然没事,有什么好去的?路又远。” 坚明白她一眼,“是自己儿子!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过他了!”他说得很硬。 “我要看他,自然会把他领回来。这话是谁叫你讲的?你姊姊打过电话给你了?别否认,我什么都知道,她们妒忌了?你妈才带了小明十天,她们就难过死了?怎么不叫她们也生个把儿子来瞧瞧?” 坚明是独生子,他姐姐又尽生女孩子,所以淑文才会有这种话。 坚明不出声,看样子淑文是猜中了。 “哼!”淑文冷笑一声,“告诉她们去,我叫你妈带孩子,是付代价的,她们气不过,付钱好了,我一个子儿也不出,依旧把儿子接回此地住,岂不更省钱?” “算了算了!” “算了?”淑文问:“你就会听着些闲言闲语,回到家来,老婆也不认了,专门寻岔子!不是我讲得难听,娶了老婆,当母亲是死的,跟老婆吃屁的男人也多着呢,不但天雷没打死,还发了财,你学到他们一二成,你也享福了,没叫你学个十足!” 淑文撑起腰,大骂四方,模样也相当可怕。 坚明给淑文讲得一言难发,只好认输。他习惯一声不响的返入房内,这一次自然不会例外。 淑文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吵便是闹,太没意思,她不好过,坚明当然也不会好过,但是坚明每一句话都触动她的怒火,似乎没有办法可以不起冲突。 淑文在吵过之后,也再三警告自己,以后顶多不出声,忍着一二成便算了。 淑文闷在家中,连唐初正来约他们,她也不高兴出去,任凭他怎么好,淑文想,自己总是已婚妇人,最好不要与他多见面。 开心的时候,还可以找朋友聊聊,现在这种心情,往哪儿去都提不起劲。 人懒了起来,也是会懒惯的,淑文放了假好几天,不但抽不出空暇来,反而似更忙,在家连家务也不想理。 坚明与她,也好几天不瞅不睬。 他们两夫妻不去找唐初正,唐初正却老上门来找他们。 他来的时候坐一会儿,放下一点水果,说两句话,便也走了,他看得出淑文与坚明两人的感情是不似当初了。 唐初正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但淑文知道他不是坏人。 坚明开始对他有点不满。 他问淑文,“唐初正一天到晚上我们家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淑文说:“我们家又没什么好让他占到便宜的。人家是你的朋友,你不欢迎他,你自己对他去说好了。” “哼,他恃着自己怎么?每天到我们这里来坐着!”坚明酸酸的道。 淑文看他一眼,有点怔怔的,他现在显然是妒忌了,但是又不想法子争口气,追上唐初正,反而干吃醋。这象是刘坚明吗? 淑文看着他。 刘坚明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淑文嫁的刘坚明,当初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她反反覆覆的想着。 坚明现在是憔悴了,工作的压力使他变了质。淑文对他失望了。 当唐初正再来的时侯,淑文就坦白的告诉他,坚明并不欢迎他。 “他不会的吧?”唐初正问。 “怎么不会?”淑文懊恼的说:“他变了。” “他变了?”唐初正笑,“我很了解坚明,他是有点倔强,但我这个老朋友,他不至于讨厌的。” “你清楚他,还是我清楚他?”淑文反问。 “那自然是你。”唐初正笑道。 “所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淑文低着头说:“也许我自己也变了,总而言之,我们,唉!” “别垂头丧气的,你们之间,我也看得出一二分了。”唐初正笑一笑。 “男人分很多种,一种尊重妻子,另外一种视妻子为附属品。”淑文说。 “坚明属哪一种?”唐初正问。 “你没看不出来?” “坚明没你想像中的那么离谱。”唐初正说:“女人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淑文笑了。“唉,你!” “结了婚,已不是少女啦,还得想这个想那个的,当然会对现实不满,这还用说吗?” “你倒分析得很有道理,”淑文说:“但是女人总是女人,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人总是女人。”唐初正想了一会儿,“这句话说得真有意思。” “所以别责怪我。”淑文叹了一口气,“这几个星期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大概实在是闷死了。” “我晓得你的意思。”唐初正拍拍她肩膀,“来,把苦衷诉给我听,我喜欢听。” “你这样问我,我倒是什么都说不出了。”淑文笑笑,“你也别气坚明,他不是坏人。” “看,还是帮着他,我也没说他是坏人。我自己倒像歹角,在离间你们两人的感情了,所以说,我这个朋友是难做的。” “唐,请你不要这么讲,我是感激你的。”淑文说:“找一个好的朋友并不容易呢。” “你要我帮忙吗?”唐初正问:“去教训坚明一顿?” “教训他什么?”淑文笑,“算了。” “以后还能不能到你们家来?”唐初正问。 “当然可以,当坚明脾气好一点就可以来了。”淑文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会介意你们的,你们这一对,别这么吵吵闹闹就好了。”唐初正笑笑。 “相信我,我也希望这样。” “你该对坚明好一点。” “好一点?我刻薄他吗?”淑文惊异的道。 “嗯。”唐初正道:“在某方面来讲是有一点的,你让他的心理负担太重了。” “啊,我的负担不重?他的反而重?” “淑文,尔别动脾气好不好?” “唐,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我的苦衷,你别多管我们的事了。” “淑文,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太舒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工作得很辛苦,但是互相迁就是一定要的,淑文,你弄清楚了这一点,也就好了。” “唐,你知道什么?” “淑文,我们别谈这个了,算了,等我明白一点的时候,才教训你,好不好?” “唐,算了,正如你我,你不了解,夫妻的事除了两个人,大家都不会了解。” “淑文,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如何?” “不去,一会儿叫人看见了,不好意思。” 唐初正笑起来,“淑文,你真是,真的婆婆妈妈起来了。” “形势比人强。” “淑文,那你乖乖的回去,弄几个坚明爱吃的小菜,不要与他冷战了。” 淑文一想,是的,她也有好几天没好好的弄饭菜了。坚明沉默寡言,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当然是不满的,她应该对他好一点。 听唐初正的话? 淑文说.“好,我回去了,买几个菜。” “听我的话,准没错。”唐初正道。 “嗯。”淑文抿嘴笑笑,“就这么吧。” “有空叫我来,别挑拨我与坚明的感情。”他说笑。 “贫嘴,真嚼舌根。”淑艾笑骂。 淑文与他分手后,果真打醒精神,去买了菜,煮了饭,弄了几弄,兴趣反而来了,于是再接再厉,烧了菜,预备好好的让坚明吃一顿。 淑文在厨房里弄了半天,才记起来,她与唐初正出去,是想到唐家去看看的,现在反而没去,莫名其妙,反而听了他的话,回家弄饭菜了。 淑文耸耸肩,觉得唐初正真还是一个朋友,坚明对他没好感,他反而帮坚明讲话,朋友也应该这个样子的,不然也不算是朋友。 她将饭菜排在桌子上,等坚明回来。 坚明在七点二十分回来,看见淑文样样预备得好好的,不禁有点惊异,又看看淑文脸色,平静和易。 他问:“我打过两个电话回家,没有听,怎么你没出去?” “出去买菜了。”淑文说:“休息一会儿吧,要不要喝杯水?脱了鞋子吧。” 坚明呆呆的看着她。“怎么?你不生我气了?” “别说这种话了。肚子饿了没有?快点吃吧。” 坚明看了看菜,“咦,吃明虾?” 淑文微微一笑。他们两个人说的话是这么的无聊,完全像陌生人一样,一谈到正事,马上就起冲突。所以淑文也只好跟着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吃饭吧,你也吃。”坚明拍拍她的手,“辛苦了。” 他们两夫妻总算和平共处了一晚。 吃完了饭,时间好像特别的长,淑文拿了一木杂志看,坚明看报纸。两人都忽然空闲起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终于坚明开口了。“要不要去看电影?” 淑文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好的戏,不看也罢。” “你闷不闷?”坚明问。 “不闷。你呢?”淑文呆呆的反问。 “我倒有点累了。”他打了一个呵欠。 “才九点半呢。”淑文说:“很早。” 坚明搔搔头皮,“也许是日间的事比较忙,你在家中,不觉得吧?”他说。 淑文听了,又苦笑一下,她不明白为什么坚明永远不会学乖,永远暗暗的在提示他比她辛苦,比她忙,而事实上却刚相反。 如果要吵的话,又可以大吵一场了。但是淑文没劲,她也似懒洋洋地,听过不开心,也就算了,也不计较。坚明站起来,回睡房去躺着。 他高声的道:“淑文,我先睡了。” 淑文没有应他。她晓得坚明不到十分钟,便一定熟睡了,她多讲也无谓。 坚明亮着灯睡着的,他连澡都没洗,淑文把他第二天该换的衣裳取出来,叠在沙发上。她实在睡不着,但是坐在那里看坚明的睡相,并没有什么好看。 坚明睡得像个孩子,倒在床的一旁,永远不躺在枕头中央,也不会留下一边床给淑文,整个人横在当中,淑文摇头,又替他开了闹钟。 做了这些琐碎事,淑文挂念起小明来,也许忙也有忙的好处,如果小明在,她就不会想得这么多了。她把所有的灯关了。 很久没尝到失眠的滋味了,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张床好象特别硬,街上的车声也特别闹,还有坚明的一条腿老是不客气的搁到她身上来。 淑文叹口气,站起身,拨了拨头发,又躺下来,终于她在三点半睡着了。 坚明的闹钟吵醒了她,她连推了他几下,他才怨气冲天的起床,坚明是永远睡不够的。 淑文觉得每天都这样,实在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幸亏坚明与她一向都不吃早餐,她还可以多躺一会儿。但是今天是轮到她补习,她也该起来了。 坚明先走,她收拾了床铺,也出了门。 补了一上午的课,使她有点累,回到家中,淑文要睡一个午觉,偏又有人来电话。 那是唐初正。淑文不想出去,讲明她很疲倦。 “昨夜怎么样?”唐初正问她,“有没有照我的意思做?坚明有没有感动?” “感动!”淑文笑了起来,“感动到他昨天九点钟睡到今天九点钟!” 唐初正哈哈的也笑了起来。“真有趣!” “我想打个午觉。” “我不会来吵你的,你放心!” “我没有那种意思。”淑文说:“你也真多心。” “我妈说你这四年来,一次也没去过。即使是嫁了人,也不该如此!以前我们在学校,你起码一个礼拜来一次,现在影踪也不见。” “唔。”淑文应了一声。 “你好像真的很累,不阻你了,”唐初正道。 “没有。”淑文道。 “算了,我们是老朋友,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唉,改天再见吧。” “别动气。”唐初正,“多快活一点。” “唐,我真的太烦了,一会儿睡醒以后,还是得去买菜弄饭,每天都这样,你想想,有什么味道?又没人欣赏,现在还嫌烦,开了学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也不知道前四年是怎么过的。” “猛吐苦水,可别让坚明听见。” “我什么都不理他,也什么都不与他讲。”淑文道。 “这样不行。”唐初正道。 “不行也只好这样,否则只好离婚!” “淑文,这种话你可不能出口。” “为什么不能?我需要转变环境。”淑文道:“这副样子,我活不下去。” “好多人──” “不要告诉我好多人怎么样,我不是好多人!”淑文大发脾气,“我不想讲下去了。” “好好,我让你休息。别再生气,坚明回来,你也不要发作,怎么样?答应我!” “唔。”淑文挂下了电话。 她很后悔,她是马上后悔的,实在不该对唐初正发这么多牢骚,即使他是老朋友,即使他是比较了解她的。 淑文觉得这种事只关于他们两个人,不该让旁人留下话柄,况且要离婚,又说不上什么理由,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况且他们还有小明。 总而言之,唐初正是不该每天来电话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她?没有道理。 淑文睡了一觉,没精打采的去买菜,刚回到家,又接了个电话,是坚明要迟点回来。 淑文有充份的时间慢慢弄菜。 坚明看见她又是心平气和的,不禁安乐了不少。 他不提唐初正,淑文也不提唐初正,这一场事好似过去了,一切恢复正常。 “淑文,我看小明在妈那儿,你舒服一点。妈很喜欢小明,你又就开学了,随他去吧。好不好?” 淑文问:“把小明长久放在你妈那儿?” “不行吗?我觉得很好,看你也放心,不然你不会不去看小明,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不是吗?”坚明一连串的问下去。 “好吧,”淑文想了想,“随你好了。” “看你好像还是不放心似的。”坚明说。 淑文想着小明在,她也实在忙得透不过气来,这样子,放不放心是一回事,也只好随坚明。 坚明说得对,又马上要开学了。 也只好暂时逃避一下责任,把孩子寄宿在婆家里。 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只不过去得不多,她不想母亲为她的烦恼担忧,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 但是淑文的母亲,对于她的环境,多少是知道一点。有了孩子,还得上班,又没佣人,总说不上是享福吧?不过女儿既然不提,她也不追究,免得生出事来。 要正经做起来,家里的事实在做也做不完,淑文搁下了这些,跑到家中去坐着,也一样的开心。在自己家里,她不动手就没人动手,到了娘家,母亲还是服侍得很周到的,上点心下点心的弄给她吃。 有时候到傍晚的时候,淑文根本不想回去,常常拨一个电话,把坚明也叫过来。 一连几天,坚明开始有话了。 “要不我们退了租算了,索性搬到你妈家来住着。”他说,脸上虽然有笑容,可是话才不好听。淑文也不响,反正现在无论她做什么,坚明总是有话好讲,她也随他去。 吵架她是不会再奉陪了。 奇怪的是,坚明一天比一天阴沉下来,说的话都很难听,非常难受。 淑文也惯了,反正她说的,也不见得温柔体贴。 两夫妻只能爱那么一点时候吗?也许当初嫁了唐初正,就不会冷淡这么快? 她觉得夫妻吵架,百分之九十五是为了钱。钱不用太多,可是总得够用。目前“够用”对于淑文来讲,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好让他们用一个佣人。 不过很可能在有了佣人之后,又会生出别的花样来,但是这个她可不理,目前是目前的事。 她在唐初正面前有一种自卑感。她希望刘坚明可以争气一点,找到更好的职位,那么她也有面子。一个女人,出了嫁便是靠丈夫。 丈夫好,她也贵了,丈夫不好,这女人便贱,面子且别去说它,辛苦是一定不用说的。 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阳台,小明就快可以骑小脚踏车了,要是她也有那么一个阳台,小明可以快乐得多。但是她家是这么的小。婆家那边更是不用说,可以说是此地的落后地带。 淑文决定再让小明住两个月,便把他去带回来。 过了没几天,淑文去看过她儿子一趟。小明脏得离谱,地上的廉价玩具撒了一地,也没人理他,他独自坐在地上,倒是笑嘻嘻的。 淑文看见小明这个模样,心中不快,想着她婆婆说带孙子,总也得像带才好,弄成这样子,还不如托儿所,她化钱也情愿化在托儿所里。 看这样子,二个月实在住不下去,但是坚明的母亲,却有留住小明的意思。淑文觉得她是为了那几百块钱。而且坚明对于儿子从那么干净忽然变得衣衫不整,也像视若无睹,这才叫淑文生气。 淑文都忍着不出声。 没几天,她不发作,刘家的人倒有意见了,打个电话来给淑文,说是怎么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 那是坚明姊姊之一,说她母亲因为照顾小明,人瘦了。淑文冷笑连连,也不去与她吵,更不与她一样见识,挂了电话算数。 人瘦了,忽然孝顺成那付腔调。淑文气愤的想:大概是妒忌得病了,现在她想把儿子要回来,老太婆才惨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孙子见不到,钱又收不着。 他们倒是好想头,淑文气得一夜没好睡,也不与坚明说话。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痛苦,胜于欢愉。把这件事告诉坚明,也是没用,姓刘的总是帮姓刘的。 趁着最后的几天假,她想去逛逛街,置几件衣服,然后再从头开始,把小明去要回来,也免得他们多说。 她在橱窗上站了一会儿,衣料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花式。 巧也真巧,她又碰见了唐初正。 这次倒是她先看见唐初正的。 “咦,你怎么这样空?”她问:“不是说己经在上班了吗?” “淑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自然休息。” “哦,坚明那家是小公司,不放假。”淑文说。 “与坚明言归于好了吧?”他问。 淑文笑笑,不响。 “买料子?有人也托我置一点丝料,找来找去,也不会挑。”他笑道。 淑文兴致来了,只有与唐初正在一起,她才会撇开一切烦恼,变成无忧无虑。 “什么丝?”她问:“也许我可以帮你忙。” “做旗袍的。”唐初正说: “送给女朋友?”淑文问。 “算了,改天再买吧,今天不为这个动脑筋了。”他轻轻的带过,好像不愿意回答淑文的问题。 淑文是小心眼,也有点不开心,她觉得这么老的朋友,问问也无所谓,唐初正不回答,无异是说她问得不妥当。她开始觉得唐初正有点虚伪。 随即一想,他也不过是一个朋友,虚伪不伪为,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淑文也淡淡的答:“我倒是打算进去买两块,你另有急事,不用客气。” 唐初正一怔,他是聪明人,岂会不知道淑文在想什么?于是说:“我陪你好了。” “不用,自己走走,方便点。”淑文说。 “淑文,既然碰见了,难道打个招呼就说再见?” “下次吧,”淑文坚决拒绝,“我根本是打算一个人逛,你不用客气。” 唐初正看了她两眼,再敷衍两句,真的走了。 淑文板着脸,觉得适才自动与唐初正打招呼,也真是笨,她懊恼的想,他大概早已看见了她,只是不出声而已。连唐初正也这样,何况是其他的朋友? 不过她是已婚妇人,儿子都那么大了,独身男人与她走在一起,也实在太不像话。淑文结果什么也没买,胡乱在公司里兜了一个圈子,便出公司门。 甫到门口,她发觉唐初正在对面的一家银行门口等人。 淑文于是停在门内看。过了没一会儿,一个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过来了,笑得很娇媚的样子。 唐初正亲亲热热的把她迎走了。 淑文看看表,是三点十五分,他们约的时间大概是三点,那个女的迟到,唐初正又早了一点,故此到这里来走走。 他为什么要虚伪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干脆说是等女朋友? 难道怕宣扬出去?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况且淑文又一向不爱讲人闲话。她对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亏她还处处以为他是一个真朋友。 原来当初她对他的印象是对的。她一直觉得他浮滑,而事实却又如此。 朋友是朋友,不喜欢,距离便保持得远一点。 幸亏刚才没做笨人,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那可滑稽了。 淑文觉得一个女人结婚以后,便不受欢迎了,好像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可避则避。为什么呢?她苦笑一下,真是难以想得通。 她一路走一路想,忽然有点妒忌那个穿花裙的女孩子。 淑文记得,她也做过那样的女孩子。 现在她能有几岁呢?隔了四年而已,这四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看来她今生今世也不再会有那种日子了。现在只有她等坚明的份,这个老迟到,哪儿还会有人在街角等她呢?这样想着,她不禁呆了一阵子。 淑文以前,倒并没觉得男朋友多,等她的人多有什么好处,反而显得很烦,今天与这个出去,明天又与那个出去,小时候需要的是安全感,精神寄托,一大把男朋友并不能使她觉得开心,于是她结了婚。 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淑文觉得自己有点可怕,虽然今天有点不太愉快,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面目,她以为他还是真的一个朋友呢。 在外头跑了一整天,淑文有点累,她忽然沉默起来,等坚明回来的时候,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坚明问她:“今天还好吧?你的衣服还没换呢。”他说。 淑文一看身上,果然还穿着旗袍,缩成一片,她连忙姑起来,实在太魂不守舍了。 “淑文,这是送给你的。”坚明自公事包里拿出一只小信封给她。 “什么?”淑文问。 “看看好了,”他笑着。 淑文打开一张望,发觉原来是三百块钞票。 “咦,不是还没出薪水吗?”她问:“这钱──” “有没有发觉我这半个月每天迟了一点回来?”坚明问:“我在公司里赶了一点设计图样,这是外快。” 淑文怔怔的,竟未察觉坚明没回来,她的心飞到哪里去了?她拿着那只信封,心中有无限的悔意。她太对不起坚明了。 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着想,其实淑文又何尝替坚明想过?他工作繁忙,有时也得看看老板的面色,假期又少,回到家中,又是一餐有一餐没的。 说淑文没在享福,是事实,但是坚明也不见得怎么舒服,淑文忖到这里,忽然醒觉了一 点。 “我看你很想置几件衣料,三百块够了没有?”坚明有点担心。 淑文看着他,手忽然有点颤抖。 “不,”她忽然说:“你去缝套西装,买双皮鞋吧。” 坚明笑了,“男人要那么多新衣裳干什么?这种外快将来还是有的,你去用掉吧。” 淑丈低下了头,“那是……什么样的工作?辛不辛苦?” “送好,用点神就是了。” “要是体力支持不住,那还是不要赚。”淑文说。 “你放心,怎么会支持不住呢?”他拍拍淑文的肩膀,“我决定叫朋友关照一下,每个月也好多点收入。” 淑文将信封收好在抽屉里,不响。 “我也想你过好日子。”坚明说。 “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淑文说。 “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你不常笑了,淑文。” 淑文笑了一笑,她抓起坚明的手。 “坚明,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唠叨得像老太婆,心又乱如麻。” “生活繁忙,你的担子太重了。”坚明怜惜的道。 “坚明,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像舒服了点。”淑文笑笑,“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 “如果是因为天气热,那就好了,很快就转凉了。” “望明,今天还早,我去买菜,两人合作弄饭好不好?”淑文跳起来。 “你不要出外吃?” “吃了那么多,真吃腻了,我去买菜。” “我跟你一道去,你说的两人合作,什么都快点。”坚明也振奋起来,他把淑文一把拉起来。 “坚明,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三百块钱,才做饭的吧?”淑文笑问。 坚明一呆,“不,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那就没事了,我们下去吧。”她套上皮鞋。 结果两夫妻置菜,弄饭,才不到一小时。 坚明吃得很香甜,“真的,淑文,以后你不必先买菜回来了,两个人一块做,比较上快得多,是不是?” “好,就照你这办法。”淑文说。 “还有小明,反正住托儿所也是要接,不如索性放在妈那边好了,怎么样?” “怕你家里面的人会说话。”淑文看他一眼。 “那么至少是暂时性的,等你情锗、身体都好了一点以后才这么做,好不好?” “好。” “淑文,你再说几遍‘好’给我听听,”坚明笑道:“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悦耳的字。” 淑文笑笑,不禁多吃了两口饭。 从唐初正的虚伪中她看出了坚明的诚恳,她开始恢复了信心,觉得当初自己的眼光还算不错。坚明的优点是沉默寡言,但这也是他的缺点。 每个人都有缺点,既然与他生活在一起,就需互相容忍一下,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劝解,精神上不禁好过了许多。起初她常拿坚明与唐初正比较,深觉唐初正胜过坚明多多,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错觉、幻像。 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早坚明也告诉她他睡得很好。 坚明去了办公,淑文又把那三张钞票又取出来看,她决定将它存进银行里去。反正没有什么特别要用的地方,不如节蓄起来。 回了学校教三个钟头的补习,淑文觉得精神还不错,于是便换了被单枕头套子,刚在忙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她跑去接听。 “哪一位?”淑文问。 “我是唐伯母。初正回来,想请朋友们吃一顿饭,你总肯赏脸吧?”那边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淑文有点不乐,心里面想着这种富家太太,整天无所事事,就是爱搅这种玩意儿,儿子回来起码已经有一个月了,还请客,如果真的要去,又不能空着手,少不免得破钞买点东西。 “怎么?淑文,忘了我啦?” “怎么会呢?”淑文敷衍着:“是哪一天?” “你与坚明一块来吧,这个星期六。”她说:“大家都想见见你,我是代初正约你的,记得啦!早点来。” “知道,谢谢你,唐伯母。”淑文挂了电话。 她也是说过算数,根本不想去,也不想告拆坚明。其实坚明以前也常常上他们家,不过现在身份不同,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更加反感起来。 等她换妥了被单,她几乎将这件事全部忘掉了。 淑文为自己冲了一杯奶茶,喝着倒也觉得心平气和,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又稳定下来了。 翻翻书报,看一两篇小说,她更觉得有点高兴,这样的生活,虽然说不到享受,倒也是有它的味道,这已经是不容易了。 淑文将下学期的课程表拿出来看看,她将教的是一年、三、四年,比上学期教五年级,是轻松了不少,最少簿子也少改一点。 说到簿子,淑文又想起坚明也常为她改簿子,她都不感激,也实在是过份了一点。坚明的事,她是从来不帮忙的。淑文后悔了一天,决定改过了。 但是她的心境无法平静下来,每当她洗碗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些用佣人的主妇,说不定正在打牌。她常觉得困倦,早上不想起床,晚上只想睡觉。 淑文告拆自己,这种日子,怕还得过好几十年,还是看开一点算了,虽然沉闷,总算不必愁柴愁米。 星期六,坚明意外地提早回家。 他用自己的锁匙开门,淑文闻声出来。“咦,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完了?” “不,唐初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他说今天晚上在他家请吃饭,他母亲已经通知过你了,不是吗?”坚明边说边动手解领带,“你怎么提也没提?” 淑文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坚明问她,“为什么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该告诉我。”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生气了吗?”淑文问。 “没有,这倒是不会的,不过我觉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饭。”坚明说。 “我菜都备了……你不是对唐初正没好感吗?” “前一阵子情绪恶劣,当然对任何人都不欢迎,今天唐初正说得很客气,我想去去也无所谓,他请的都是老同学,也都好久没见了。” “你那些同学,非富则贵,去什么?”淑文说。 “也不见得,”坚明说:“我们也不太寒酸呢,来,换件衣服吧!”他推淑文进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劲,“要不你一个人去好了,说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么了?”坚明有点不开心,“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么关系?” “我头也没洗,又没新衣服。” “你永远是漂亮,淑文,来,别担心什么。” 淑文再也推不却,只好听他的话。 但是她已经想到结果会怎么样的了,去参加这样的场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们又没车子,唐家又那么远,去还容易,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车。 但是坚明要去,她也只好跟着去。 淑文并没有晚装,只好取出一套较为好看的旗袍套装换上了,略略化妆一下,她也没有什么首饰,索性不戴,光套住那只磨滑了的结婚戒子。 坚明过来说:“看,我说得没错,多漂亮!” 淑文并不回答,她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弄停当了,看看也有六七点钟,于是便时了车子驶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坚明说:“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闷着。” 淑文想:是的,散心当然好,不过她不想沾别人的光,坚明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车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种老房子,还是一样的够气派,淑文有点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门口欢迎他们,淑文发觉他们是第一对客人,又后悔来得太早,这可得怪坚明。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装,坚明的服装比起他,显得相当寒酸,淑文板起了脸,恨坚明不量力,偏要来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紧,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唐初正说:“欢迎欢迎。”招待他们坐下了,但是也没有过来与他们多谈,依然站在门口。 淑文如坐针毡,她觉得他们这一次来,真是多此一举。 坚明说:“记得吗?以前我们老来这里。” 淑文低头头,一声不响。坚明不以为意,他惯了。 客人陆续来了,都打扮得很光鲜,大多数是他俩不认识的,也没有对他俩多加注意,任由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坚明到这时也显得有点尴尬。 但是是他要来的,故此也不能说什么。 淑文发觉女宾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几个手指上的钻成闪闪发光。 唐初正忙着打招呼,始终没过来与坚明说话,淑文真想转头便走,费事受这种侮辱,至少她觉得这是侮辱。 “嗨,”坚明忽然说:“那是老张,淑文,记得吗?打篮球的老张。”他站起来叫:“老张!” 淑文觉得他的举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不少人向他们看过来。 幸亏那老张走过来,身旁跟着一个女人。 “是刘坚明吗?”那老张笑道,“果然是!许久不见了。” “老张,这是我太太,淑文,你们以前也见过的。” 那老张点点头,“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坚明笑,“恭喜你,几时结婚?可别忘了我们那一餐!” 那老张也笑说:“不请客了,她的意国是要旅行结婚,做丈夫总是太太至上,对不对?我俩打算到欧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几万块而已──对不起,那边有人叫我,我们过去一下子。” 老张又拖着他的未婚妻走了,坚明默默的坐下来。 淑文心中冷笑着,觉得坚明是自作自受,活该。 当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没有心思,稍微吃了一点而已,坚明看到这情形,胃口也不会很好。 这次请客,气氛很好,但是淑文却非常不乐,这也许不关别人事,也许纯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却希望可以快点走。 吃完了以后,淑文就说:“坚明,我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她拉了拉外套。 “好吧。”坚明也没有什么趣味,“跟唐去说一声。” “不用说了,人那么多,有什么关系?”淑文埋怨一句,“根本来不来都一样!” 他门走到门口,却遇到了唐初正的母亲,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子,淑文认得,正是那日在百货公司门口,唐初正约会的那个。 “唐伯母。”淑文无奈,只好招呼。 “怎么,走了?”唐伯母很客气,“不多坐一会儿?人多招呼不周,但是你们是熟朋友,当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没有这意思,明天还得上班,真对不起。”淑文连忙解释道。 “坚明,”唐初正的母亲又道:“你真福气,淑文越来越漂亮了。来,我与你们介绍,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这是刘先生,刘太太。” 她身旁那个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极是傲慢。 但是淑文觉得她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三告辞,唐初正的母亲总算放他们走了。 唐宅门外摆满了名贵的车子,淑文庆幸他们早走,不然人家开走了私家车,他们还等着出差车,更是难看。 归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语不发。 到了家,她将衣物一股脑儿的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摔。 坚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罢。” 淑文进房,她连澡都不想洗了。她发誓在坚明未出人头地之前,再也不在这种场合上出现。她只是想大哭一场,以泄心中之闷郁。 既然没人看得起,最好的办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简出,哪儿有像坚明这种不通气的人物,去自讨没趣,连带妻子也跟着他受委屈? 结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个样子,几时才可以叫她吐气扬眉呢?淑文太息了,怕这一生,大概都没这种日子了吧? 坚明推门进来,“淑文?” 淑文装睡着了,在床上不动。 “淑文,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生人。我只想让你去散散心。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着了?” 淑文依然不出声。 坚明叹一口气,走出客厅去。 淑文的眼泪湿透了枕头。她心中的闷气无法消除,丈夫赚不赚得了钱,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坚明这么不体贴,这么傻,这么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么当初没有见他这些缺点? 为什么会嫁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淑文觉得头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坚明的脸了。 今天早上,还是好好的,皆因坚明要去那种宴会,不去还要生她的气,才会弄成这样子,她怨恨坚明,使她的地位随他降得这么低。 淑文暗自伤神,提不起精神来,她一连好几天没与坚明交谈,家事又全部耽搁下来了。她没有心思理,也没有气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坚明遇到这样的事,当然也不太高兴,唐初正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过了没多久,一天坚明下班,又与唐初正一道上来,淑文觉得很惊奇,唐初正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淑文问:“他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 “码头上面,他叫我乘他的车子,我想是顺路,于是便不客气,他没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没说什么。”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说。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不理就不理呢?总得客气客气,以前毕竟是极熟的朋友。“坚明说。 “我不想招呼他。”淑文说:“他这个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声。 “你也该打理打理,明天便开学了。”坚明说。 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讲,便将书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坚明提高声音说。 “星期六再说吧。”淑文答。 “小明嚷着要你。”坚明告诉她:“孩子也很久没见你了。” “唔。”淑文应着,“礼拜六吧,比较空闲一点。” “那我打电话告诉他。”坚明说。 “带他到公园去逛逛,现在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没想到暑假过得那么快。”坚明说:“又明早了,老看见你开学,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个月左右而已。”淑文答。 “你又得忙了。”坚明说。 “惯了。”淑文答。 “人家说你放假的时候与唐初正出去过几次,是不是?”坚明忽然问道。 淑文一怔,她的确与唐初正去过一两次,她觉得没有告诉坚明的必要,况且那个时候,她又正与他在斗气,不晓得坚明会忽然问了来。 “是的,吃遇两次午饭。”淑文很大方的答:“谁看见了?” “我姊姊。”坚明说。 “她为什么不与我打招呼?”淑文反问。 “她说不好意思。” “她想讲闲话才真。幸亏你也认得唐初正。” “你应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吃顿饭而已,我回娘家吃饭,也没和你说过,你怎么不问?是不是你姊姊又说了旁的话?” “没有。”坚明否认,“你别多心。” “你别多心才真。”淑文说。 “其实你与朋友出去走走也好,我又不能陪你。我是无所谓的。”坚明笑笑,“我相信你。” 淑文白他一眼,“当然,我几时做过错事了?” “好了,那我们别提这事了。”坚明说。 淑文却又道:“我当初也以为唐初正是个朋友,怎么会晓得他是这个样子的?现在他请我吃饭,你看我去不去?” “好,不去!”坚明笑:“你上次也不去,是我要去的,对不对?” “你还讨没趣呢,现在还提,真给你气坏了。”淑文也笑。 “唐初正这个人也怪,你猜他今天与我说什么?” “别卖关子了,他说什么?” “他说他母亲叫他追求表妹,他很痛苦。”坚明笑道。 “哦,那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一个女孩子了,骄傲得很,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 “他所以说痛苦。”坚明道。 “痛苦?不见得呢。”淑文说:“他表妹长得相当好。” “不理他了。”坚明拿起了报纸。 淑文说:“我的功课表放到哪儿去了?” “压在书底下了。”坚明说。 “嗯,找到了。” 淑文开学了。功课没去年忙,但是也不空。 忙了起来,她倒是少了不少烦恼,小明一直没接回来,使她的工作减少了,清静许多。 她放学,有时候顺风搭同事的车子回家,有时候坐公共汽车,但是她想不到唐初正会来开车接她。 当淑文看到那辆车子的时候,大吃惊,又有点不好意思,她同事都站在一旁,都晓得这并不是她丈夫,淑文尴尬极了。 “来!”唐初正招呼道:“坐进来。” 淑文真不好意思,但是她不进车,徒然会引起更多人注意,只好坐了进去。 “我已经通知坚明了,请他出来吃饭。”唐初正兴高采烈的道。 “他答应了?”淑文冷冷的问。 “没有,他叫我问你。”唐初正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们到哪儿去?” “对不起,唐,我们今天没预算出去,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你顺路的话,就把我送回家吧。”淑文推掉了他。 唐初正的脸色一变。 淑文觉得这次坚明做得很对,心头一宽。 “真的不能去?”他又问。 “我们不能临时决定的,唐,下次你想来,或者约我们,请早几天通知。”淑文说。 “这……真是对不起,我以为我们熟朋友了。” “熟朋友?不见得吧?”淑文冲口而出,“那天你家中的,才是好朋友吧?” “淑文,你怎么会这样说?”唐初正面色更难看了。 “对了,我家里就是这条路,谢谢你。” 唐初正无可奈何,把车子停了下来。 “淑文,你真的不肯出来?”他死心不息的问。 “对不起了。”淑文说:“改天吧。”她笑了一笑。 唐初正只好把车开走了。 淑文得意之极,她觉得这一次报仇什么都报了,也让唐初正晓得这世界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并不太多。 她回了家,马上打电话给坚明,坚明刚预备走。 她叫坚明回家来,一切回家再说。 三刻钟后,坚明回来了。淑文将经过情形告诉了他,随即笑了出来。 “好久没看见你这么笑了。”坚明说。 “像他那样的人,活该!”淑文说:“他把我们当什么了?以为我们是傍友?你说是不是活该?” 坚明笑笑,“也许他真的有苦衷?” “什么苦衷?”淑文反问:“像他那样有钱人家,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有什么烦恼?你等着瞧好了,这次以后,他必然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坚明想想,觉得也是,反正他也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淑文说怎么,他就怎么,只有这样才不会出错。 不过淑文这次倒是估计错了,唐初正不但没生气,隔了两天,便打电话来道歉,又再预约他夫妻俩。 淑文觉得很意外,但是她说:“我们最近都很忙,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呢?淑文,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告诉我好不好?”他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想出去吃饭。” “那么我来你们家?”唐初正问。 “也好,不过我煮的菜不很好,你七点半左右到吧。” 淑文把这事告诉了坚明。 坚明说他无所谓。 唐初正准七时半到,他神情有点憔悴。一到便倒在沙发上,有点筋疲力倦的样子。 “怎么了?”淑文看着他。 “做人烦恼烦恼!”他说,摆摆手。 “说什么?”淑文笑着,给他一杯茶。 “幸亏我还可以逃到这里来,谢谢天,我家里实在住不下去了。”他叹着气。 “什么住不下去?”淑文问:“你讲清楚一点行不行?” “我妈妈要逼我娶表妹,你说怎么办?”他问。“我跟这个表妹,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平时吃吃茶是可以的,谈情说爱,就不行了,你说她肉麻不肉麻?” “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淑文问:“我们能替你消灾解难吗?” “至少可以解解闷气。”唐初正说:“我表妹比我小十年,这种年纪,你说配不配?” “照我看,”坚明在一旁插口,“你表妹倒长得不错。” “你们见过她?”唐初正瞪大眼睛。 “你贵人健忘,”坚明笑笑,“那天你们请客,我们见过了,还是你母亲介绍的。” “说起那天请客,”唐初正说:“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妈搅出来的。” “还不是为了你好?”淑文笑道。 “坚明,”唐初正说:“我不怕你吃醋,老实讲一句,我表妹要是有一半像淑文,我也不必逃避得这么惨了。” 坚明笑问:“是吗?” 淑文心头上有点快乐,她也觉得有点骄傲。 “我那表妹,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整天就爱跳舞,什么都不懂,家里倒是有几个钱,光是这样而已。” “有钱便够好了。”坚明道:“虽然说钱不能买到一切,但如果我赚多一点,淑文就可以舒服一点,是不是?” 唐初正又说:“交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马上论婚嫁,不是离谱了一点吗?” “你不能劝劝你母亲?”坚明问。 “谁晓得妈会打这种主意?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表妹才十三四岁,”唐初正感喟的说:“谁也猜不到女孩子大得那样快,对不对?” “吃饭了,”淑文道:“菜不好,很抱歉。” “哪里,别客气!”唐初正坐下道。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半饭,这使淑文很开心。 唐初正又怨气冲天的诉了一阵子苦,然后告辞走了。 淑文笑,“你看他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诉苦这么简单?” “谁晓得!”坚明说:“他这个人,本来就是滑头。” “也许是看见我们生气了,于心有愧,所以才来藉故重修旧好?”淑文问。 “也许吧,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坚明说。 “他这个人,”淑文摇摇头,“不过他这么一来,我的气倒平了一点。” “我是无所谓的,做人是自己做,与别人无关。”坚明看了她一眼。 淑文晓得他又是针对自己了,只好一笑置之。 唐初正这样到她家中去演一场戏,使淑文觉得她对他是误会。 淑文便是这样的主意不定,其实唐初正在她心中始终有一点地位,她觉得他不错,况且唐初正的一张嘴实在会得哄人,淑文被冷落了这许多时候,忽然一听见有人对她节节称赞,如何能不开心? 唐初正的一句话,便能令得淑文开心半天。他说他的表妹不及淑文一半,且不要理它是真是假,总之淑文听在耳朵中受用便是了。 比起唐初正,坚明像一块木头一样,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甚至拨了也不动。 淑文对唐初正的一场误会,至此又可谓差不多终结了。 唐初正不知道是打些什么主意,常在有意无意间约淑文出去,淑文没有主意,又常推念是熟朋友,以为没关系,总不想想,唐初正在动什么脑筋。 虽然说坚明是没有脾气的,但是总不是味道,淑文常常放了学影踪全无,魂不守舍似的,不知去了哪里,有过几次!也会不高兴。 追究之下,发觉她竟和唐初正在一起,于是便讲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他说:“你毕竟是结了婚的人,淑文。” 淑文答:“唐是老朋友,你别听别人讲闲话。” “就是老朋友才得避忌一点,以前我也说过的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觉得闷,可以与女朋友出去。” “你算是什么?警告我了?” “淑文,这一年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你变得很厉害,我无法了解解你,真的。” “跟朋友出去走走,有什么关系?你要我听你的,我便听好了,不必多说!” 淑文非常生气,无奈理亏,只好不响,但是当唐初正有电话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诉苦埋怨。 历年来的不满积在她心中,非得发泄不可了,找到了对象,便源源本本地倾吐出来。 她与坚明的感情当然一日坏似一日,几近破裂边缘,一方面唐初正又作谅解状,完全站在淑文的一边。 就在这时间,小明忽然出了事。 那日淑文还是在学校里,接到坚明的电话,说小明受了伤,叫她马上回家。淑文吓昏了头,只好连忙请假了。 淑文匆匆的回家,见到坚明铁青着脸等她。 淑文心急惊忙的问:“明儿怎么了?他在哪里?” “妈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什么事?”她脸色发白。 “开水烫的。” “开水烫?烫在哪儿?”淑文声音都变了。 “大腿上。” “怎么会烫的?”淑文急得快哭了,“你妈怎么没好好的看住他?要住医院?伤势很重?” 坚明冷冷的道:“问你自己!” “问我?” “当然问你!孩子应该是由母亲照顾的,你不负责任,现在出了事,想赖谁?” 淑文跳起来,“你……你!亏你说得出口,上个月是谁说要把孩子交给你母亲的?孩子在谁的地方,出了事就谁负责,你妈不长眼睛的?只有一个孙儿,还不看牢他?还是你姊姊迫害,故意弄伤他?” “你别含血喷人!” “你才含血喷人,刘坚明,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什么毛病,我可不饶过你。” “你这简直是泼妇作风,”坚明喝道:“难道他不是我儿子?” 淑文哭了起来,“儿子出了这种事,你都不安慰我一句。”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要不要到医院去看?”坚明青着脸。 “我不要去!”淑文大哭,“看见孩子伤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我怎么办?” “你不去,我可去了。”坚明站起来。 他衬衫上湿了一大片,都是汗,也没时间抹一下。 淑文又嚷起来,“我也去。” “去就快点!” 淑文哭着跟坚明出门,心急如焚。 赶到医院,找了半晌才寻到儿童病房,淑文便听到小明的哭声,她一冲进去看,有两个护士正在替小明解纱带,孩子伤在左脚,满满是一个个小泡,有点血肉模糊,小明哭得震天价响,一个护士使劲按着了他的手脚。 淑文又是心痛,又是气苦,幸亏只是外伤,可是这么热的天气,叫小明裹着纱布,也够他受的。 淑文走前一步,坚明走在后面。 她看见坚明的母亲坐在一边,脸色也是相当惨痛,于是嘴里便不说什么了,她闷闷的站着。 没一会儿坚明的母亲走过来,低着头说:“小明打破了热水瓶,烫着了。” 淑文不搭腔,等护士将小明裹好了,连忙抱起小明,眼泪不断滚下来。 小明也叫着妈妈,渐渐止了哭声。 坚明问过医生,医生说总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出院,当然是为了孩子好,在医院中打理也容易点,待新肉长出来了走比较理想,这样一算下来,医药费总要三数百。 这一切淑文都听着,她又懊恼又难过,早知如此,何必贪图几个星期的空闲,这笔钱用了出去不算,还要小明受皮肉之苦。 淑文也有点怪自己,她应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 淑文哄着小明睡着了,还坐在小床边不肯离开。 没到一会儿,坚明的大姊也来了。 一进门便道:“这孩子,也太顽皮,热水瓶怎么可以玩?” 她竟把她母亲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而赖了孩子。 淑文一声不响,强忍着气,想着与这种人吵,只有落得没面子,有什么好处?装作听不见也算了。 坚明开口了,“那么热水瓶放在哪里?孩子晓得什么?” 他大姊反口道:“照你这么讲,妈是故意烫他的?” 淑文早知道一回嘴便有这种结果,于是她站起来对医生说:“这是我儿子,没有我领他,不准任何人带他出院,我会把身份证带来的。” 坚明的大姊瞪起了眼,但是淑文抓起皮包便走,头也没回过。 坚明也不出声,跟在她后面。淑文回到家,一声不出,把零零碎碎的衣服整了一包,拿出一只旅行袋,将衣物塞了进去,再梳了梳头,洗了一个脸。 坚明问:“你做什么?” 淑文不出声,她拿起旅行袋,往大门走去。 “你做什么?”坚明急了,再问一遍。 “回家去。我没有办法再与你生活下去了,我也无法与你的姊姊母亲生活下去,小明出了院,归我养,我们办分居手续吧。” 坚明呆住了,“你,你──” “我已经决定了。”淑文去开门。 “慢着,你,你这样就走了?”坚明震惊地说。 “是的,我无法忍受,我应该早就告诉你了。”淑文心硬的说:“我不希望你们再去碰小明、你们不必负责。” “你回哪儿去?”坚明的脸色变白了。 “娘家。”淑文道:“你让开点。” “你一点情都不讲?”坚明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淑文坚决地答。 “你──。”坚明给她一个耳光。 淑文掩住了脸,强硬的说:“好,你打我。” 她拿起旅行袋,马上逃出家门,就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赶着回娘家去了。 淑文母亲来开门,见到女儿忽然之间提着一只旅行袋来了,心中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了?”她问淑文。 “回来往两天。” “坚明呢?”她妈问。 “别再提他,我们吹了。” “是什么意思?”她母亲愕然地问。 “我要跟他离婚。” 她母亲大吃一惊,“这种话可不能胡乱说的,淑文,你与坚明吵架了,回娘家来住两天,是天经地义的事,两夫妻吵吵闹闹,总是有的。” “他对我不住!”淑文哭了起来。 “他外边有人?” “凭他也有资格?”淑文说:“他们家把小明烫伤,一只脚上都是水泡!” “烫伤了?怎么烫的?”淑文妈大吃一惊。 “都进医院去了。”淑文哭,“当我不是人倒罢了,当小明也不是人,我又没享他们什么福,还得每天受气!” “重不重?是怎么回事?” “小明打烂了热水瓶,这种人家!” “那热水瓶总是小明打烂的,老人家一时疏忽也有──” “妈,你究竟是帮谁?要是你认为我讨厌,我可以不住这里!” “淑文!你这话叫人听了怎么受?太不讲理了,妈怎么会讨厌你呢?” 淑文又说:“那么你不要管我,让我在这里住几天,清静一下。” 淑文妈叹口气:“好,你住下来吧。” 淑文在娘家住了几天,她照常上班落班,情锗低落,心情恶劣。放了学,她去看小明,但是却没有碰见坚明。 淑文的母亲对她说:“我见过坚明妈了,人家也怪可怜的,为小明哭了几个晚上。祖母总是痛爱孙子的,这次是意外,总不能怪人家。” 说完了她看看淑文,走开了。 淑女不响,她心情更坏了。 淑文算算日子,小明在这两天便可以出院的。她忽然想起了唐初正,何不找他出来谈谈? 淑文一天放学,便顺路住九龙塘去一次,即使找不到唐初正,也可以散散心,她太空了,一空便胡思乱想,消磨一点时候也好。 她按了铃,女佣人来替她开门。 “唐先生在吗?”淑文问。 女佣人答:“出去了。老太太在,你请进。” 淑文进去了。隔了一会儿,佣人倒来了茶,没到几分钟,唐初正的母亲也出来了。 她见到淑文,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变了一变。 淑文站起来,“伯母。” 她缓缓的走近来,看着淑文。 淑文觉得很奇怪,“伯母?请问初正在吗?” “他不在。”唐初正的母亲连声音都有点不妥。 “啊?”淑文有点失望。 “你找他,还有事吗?”她问道。 “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与他谈谈。伯母,实不相瞒,我已与坚明分居了。”淑文苦笑。道:“心里很不舒畅,所以想找朋友说说。” 唐初正母亲的面色大变,“淑文,坚明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况且你已经答应了初正──” “我答应他什么?”淑文莫名其妙。 “咦,你想不承认?”唐初正的母亲指着她问。 “不承认什么?”淑文站起来,有点生气,“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伯母。” 唐初正的母亲惊异了,“你先坐下,淑文,这件事我们要好好的了解一下。” 淑文又坐下来,瞪着她。 “伯母,”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与坚明分居的事,朋友一概都不晓得,你是我第一个通知的人。” “连初正都不知道?” 淑文摇摇头。 “你与坚明不和,是因为初正吗?” 淑文呆住了,她可没想到过,当然是因为唐初正,才引起了她对坚明种种的不满,但是这种不满,迟早都要爆发的,引火线有好几条,小明入院是主要的。 她在闷气之余,与唐初正来往颇密,但是这不过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你说呀,淑文!”唐初正的母亲催她。 “没有这事!”淑文冲口而出,声音是愤愤的,“我与坚明是自己闹意见。” “那初正岂不是撒谎?”她问道。 淑文也正在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欠礼,一听到这句话,更觉不对头。 “他怎么说?”淑文问。 “他说他在追求你,除非我答应他的要求,他说他会与你结婚!”唐初正的母亲说。 淑文听了,不怒反笑,“他说什么?” “他威协我,不肯与他表妹结婚。” “他为什么要利用我?”淑文问。 “也许因为他知道我们晓得,好几年前,他的确是爱过你的,淑文,他是为你才出去的。” “他有什么好处?”淑文问。 “我只好答应让他再出国,并且拨了一笔款项给他,可是我也有条件,我要他的表妹明年就去找他!他们必须完婚,越快越好。” 淑文声音很冷静,但是手都是颤抖的,“你们两个都利用了我,得偿所愿。” “淑文,是他骗我,我只知道你们常常有往来,又听到你与坚明分居的消息,只当是真──。” “他人呢?”淑文问。 “办手续去了。” “我的名誉,该如何补偿?”淑文责问道:“你们这样,对得起我吗?” “淑文,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儿子不对,但是他只想利用你来骗我,骗的是我,淑文,不是你。况且这件事也没旁人知道,就算了吧。” 淑文道:“不算也只好算了,我与你们闹不成。” “不过你说他没骗我,即是假的,我至少对他是朋友,而且因为他,曾与坚明起过争执。” 唐初正的母亲叹口气,“没想到他连我也骗,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要留他在身边也不行。不是我说风凉话,淑文、藉此你可以知道坚明的好处了吧?坚明一直老实,就是因为他老实,所以才不讨人喜欢。” “你说得对,”淑文说:“坚明比他好多了。” “淑文,你不必与他闹了。” “你劝我,是为我好呢?还是始终为你自己?你怕事实不是如我所说对不对?”淑文不留余地的反问:“为了你儿子说追求我,你不惜牺牲地放他走?我又有什么得罪了你?伯母,你说说看。” 唐初正的母亲唯唯诺诺。 “你说说看,难道我身价如此低?” “淑文,你究竟是结过婚的女人,而且又有一个孩子,这……做母亲的人,总不希望儿子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吧?” 淑文冷笑,“你怎么不想想,有人会喜欢你儿子?” “对不起,淑文,是我们对你不起了。” 淑文站起来,“算了,算我倒霉还没倒尽,现在总算搅清楚了这件事,不致于含冤莫白。” “淑文,我不会让初正走了,他必须留下,随便他出什么花样,我都不会再相信。” 淑文冷冷的说:“那是你与儿子的事。” “我叫司机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 淑文刚走到门口,巧遇唐初正开着车子进来,他一见到淑文,大吃一惊。 淑文什么表情都没有,在他身边走过。 “淑文!你来了?”唐初正擦汗,“来了多久?” 淑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马上叫了街车走。 不过她知道唐初正的日子不会太平了,他母亲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人,他是会有苦吃的。 淑文觉得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又知道了失婚女人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的不屑。 她有点沉痛。以前心中,满以为自己婚前的魅力还未消失,至少还有一个唐初正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心。谁知道唐初正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了她。 有谁对她好呢?除了父母,怕就是坚明了。 她却妄想还有其他的人会对她好。淑文这时候的心情,不是懊悔,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自己愚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耍花样,有什么好处呢? 她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回娘家去,又不成,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母亲家中,回自己家,她又觉得对不起坚明。 淑文忽然想起这是小明出院的日子,她必须去接孩子出来,但是钱却不在身边,还在家中呢,就是坚明开夜工赚回来的外快,想不到刚好给儿子做医药费。 即日离开,是这么的急促,要钱一定得回家拿,幸亏锁匙还在身边。 她看看时间,坚明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下班呢,静静回去一下,他是不会发觉的。 淑文这样决定了,于是她回了自己的家。 乘电梯的时候,她有默感慨。用锁匙开了门,坚明果然还没回来,睡房是凌乱的,客厅是什么都没动过,家私上头都有一层灰尘。 淑文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看见那三百块钱一动不动的放在那里,本来是要存银行的,后来因为没有空,一时也忘了。 她取了那三百块钱,想匆匆的走了,但是忍不住替坚明铺好了被褥。 一套睡衣脏得不像话,也替他洗好了,做好了这些,淑文才发觉她这次是偷偷来的,这样一做,不是什么都拆穿了?她呆住了。 她坐在沙发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厅诸物也揩干净了。 做好了以后,淑文心中倒也觉得舒畅,她看看,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才把门锁好离开。 她到医院去的时候不早也不迟,淑文故意先尴尬点的辰光,免得碰见坚明的家人。 小明的伤势痊愈得很快,疤痕不过是一些牵红色的新肉,有护士告诉她孩子任何伤势都好得快,而且烫伤的孩子,几乎天天有。 淑文付了药费,便把小明接出去。 她带着小明回了娘家。 淑文妈见了小明很是高兴。 她道:“不是很好吗?孩子受了伤,你便要与刘家拼命了,小明确是你的儿子,可也是她的孙儿呢。她不宝贝,宝贝谁?淑文,别这么冲动了,对你没好处。” 淑文妈抱着外孙,看女儿一眼,回房间去了。 淑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的。 她母亲过一会儿出来了。 “小明睡着了,我看过他的脚,大了一点都不会看得出来。”她说。 淑文低下了头,谁也不晓她心中想着什么。 淑文妈还想说些话,电话铃响了。 她去接听。“是是,在这里,睡着了,来看他?欢迎欢迎,好,叫坚明陪你来吧。”她收了线。 淑文抬了抬眼。 “是坚明妈,她去陪小明,才知道小明已经出院了,你也是,怎么不告诉一声,她急坏了!要来看小明。” “我听见了。”淑文低低地说。 “他们就快要到了,你怎么样?!跟坚明回去算了?唔?” 淑文低头,“我也有点倦,我想去睡一下。” 但是淑文怎么会睡着,她躺在小明身旁,看着小明轻轻的呼吸,心里难受了。 没过一会儿,她听见门铃响了。 那一定是坚明来了。淑文又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淑文后悔她走进小明的房间来,他们一定想看看孩子,现在她倒变得无处可避了。 正在这个时候,坚明推门进来,他的动作很轻。 房里是黯黯的,淑文看到他的一件衬衫有点皱。 “淑文。”他叫她。 淑文看着他。 “我回过家了,谢谢你把地方整干净。” 淑文不说什么。 “妈想看看小明──” “我不反对,你们把小明带过去住几天了,然后再把他送回到这里来。”淑文忽然说。 “你放心?”坚明惊喜地道。 “我想通了。” “那么……你呢?”坚明问。 “我留在这里。”淑文静静的说。 “淑文,以往我有错,我不该──” “不,我错了。”淑文说:“真的是我,不是你。” “淑文,是谁错都好,我需要你,请你回家去吧。” “不。”淑文低下了头,眼泪滚下来。 “淑文,难道你就不原谅我?”坚明问。 “你让我清静一阵子,让我想想,再作决定。”淑文掩着脸,“我现在……非常混乱。” “好的,”坚明笑了,“淑文,你就在这里住一下吧。我有信心,有信心你会回来。” 淑文哭了。 坚明紧紧的抓着她的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乒乓 第一卷: 书房里所有的窗帘都没有打开,桃木书架深棕颜色使得环境更加黝暗,只靠台灯照明。房里两个男子与一名秘书都累了,他们已经商议整个晚上,总算得到结论,不仅松出一口气。 这时,男仆敲门进来,捧着银壶及咖啡杯子。 他走近年轻的东家,“关先生,三小姐等了很久了。” 年轻人点点头。 他的助手与秘书识趣地收拾文件及手提电脑告辞。 男仆去打开窗帘,只看到银盘似月亮刚刚升起,天际远处还有一丝蛋壳青,这样的美景足以使任何人不能专心工作,所以要把窗帘拉密。 “大哥。” 那是他的三妹丽子。 关宏子放下咖啡杯:“请坐。” 少女双臂抱在胸前,神情有点倔强,秀丽的小圆脸上有许多不满。 关宏子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 “大哥,我已二十一岁,把我那份给我,我要结婚。” 关宏子不动声色,添了咖啡,喝一口,轻轻说:“男方二十八岁,无业,刚自前任女友一个女演员家搬出,迁入你的寓所,用你的车子,问你要零钱。” “大哥,你眼中只得一个钱字。” 关宏子不与小妹辩驳,“我相信今日你来,也是问我要钱。” “父亲辞世前,一定有为我准备妆奁,把我那份给我吧。” 这时,书房门口有人问:“我来迟了吗?” 关宏子抬起头:“郭律师,你来得正好,小丽问我要妆奁,劳驾你同她解释一下家父立下的规矩,一切并不由我做主。” 丽子霍一声站起,“关宏子,你拿应付二哥那套来对我,你想并吞整副家产,我要同你打官司。” 郭律师轻轻说:“小丽,你稍安毋躁,你的生活,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婚后你的生活费会增加百分之五十,可以搬到面积较大的住宅去,每添一名孩子,生活费又添百分之二十,除外,佣人、司机、厨子薪金,均由宇宙公司支付,你应当满意。” 关丽子却固执地说:“我要大量现金,我想做一门投资,需要本钱。” 郭律师抬起头,轻轻叹口气,“你每月津贴,足够普通人家四口吃足一年,宇宙基金并无亏待你,每次你有合理要求,也都可以得到一笔整数。” “基金由关宏子控制。” “小丽,你完全错了,关宏子不过支一份薪水。” 丽子不忿,“我找律师告你们!” 关宏子不出声,看着窗外。 这样晚了,还有蜂鸟忙碌地在露台一盘晚香玉旁盘旋。 郭律师忽然说:“小丽,有人教唆你说这番话吧。” 丽子转过头去,“我只是来取我应得一份。” 这时,关宏子转过头来,淡淡说:“父亲一生精力创立宇宙建设,它是一间受监管的上市公司,我如何分三份给你?” “给我一笔整数。” 这是男仆进来,“三小姐,车子已经准备好,你请回去吧。” 丽子忽然掩脸落泪。 郭律师说:“我送你一程。” 丽子已经夺门而出。 外边有人等她。 那人高大英俊,戴着粉红色绒线帽子,穿黑色皮衬衫,一见丽子便把跑车驶近,他俩一阵风似离去。 郭律师自己斟了咖啡喝。 她建议:“或者,可以送一些结婚礼物。” 关宏子不发一言。 郭律师说出一个数目。 关宏子仍然没有反应。 郭律师轻轻说:“到底是兄妹。” 关宏子答:“宇宙建设会照顾她及家人一世。” 郭律师感叹,“把公寓归到她名下如何?” 关宏子站起来,“祖宗训言,不可有任何一件物业归子孙私人名义,为防登徒子,也防狐媚子。” 郭律师只好答:“你说的对,希望小丽快乐。” “那人应当满足,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 “他叫李杰文,据说,是名设计师。” 关宏子牵牵嘴角,“恭喜他,只需乖乖吃与睡,一辈子不用发愁。” 郭律师问:“你几时启程?” “我明日去伦敦。” 他交待了几件事,最后说:“即使我随家父而去,宇宙照旧运作。” 郭律师也告辞了。 关宏子一人留在书房到深夜。 月亮自西往东逐渐移动,不久书房窗户再也看不到它,男主人才回到楼上休息。 大屋一片寂静,女佣出来熄灯,光是这件事,每天要做二十分钟。 不久天就亮了。 关宏子下楼出外跑步。 一个女佣轻轻说:“真佩服他。机械人般,永不言倦。” 另一个说:“也不见他有女友。” 男管家在后边咳嗽一声,她俩噤声。 没有异性伴侣。像机械人一般冷酷的关宏子带着手下到了伦敦。 他在银行区忙碌开会,晚上在酒店房间与同事商量对策,几天不眠不休。 手下都有点沮丧:“累极了。” “不会像上次那样,海德公园都没去过就得上飞机打道回府。” “残忍。” 这时,秘书笑嘻嘻过来说:“好消息,老板准放假两天,你们去何处?我将往沙翁故乡观光。” 大家呆了一会才懂得欢呼,接着又七嘴八舌问:“关宏子有什么去处?” “他到康华尔参加一个婚礼。” “他是主婚人?板着脸,无一丝笑容,吓坏新娘,你见过他笑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 “老先生去世之后没见过他笑。” “把弟妹都踢走,独霸宇宙,应当天天大声笑才是。” “嘘。” “别讲老板家是非。” 那人不服气,“他兄弟关量子也是宇宙继承人,没进宇宙大门已经多年。” “我们不清楚个中原因,多说多错,对,我要乘夜车往湖区国家公园,再见。” “我们到武士桥购物直到脚软。” 他们各归各去了。 关宏子在长辈庄园也好好睡了一觉。 那是他父亲生前生意上好伙伴,女儿出嫁,在家中举行婚礼,整间屋子打扮成仙境那般:池塘里养着天鹅,白孔雀在草地上游荡,衬白色丝帐篷及千多百玫瑰,场面瑰丽。 宾客自各处涌至,有些住酒店,有些住客房,竟日人来人往,谈笑不绝。 主人家这样对关宏子说:“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关宏子陪这位姓庄的先生打桌球,一边说:“这是一个最华丽的婚礼。” “大家高兴。” 关宏子放下球棒,走到窗前,只见几个亮丽的年轻女子坐在草地上聊天游戏,初春,还有寒意,她们已经穿上最新薄料子扎染春衫,骤眼看,像时装杂志中彩图。 庄先生问他:“宏子,看中谁?” 关宏子摇摇头。 “宏子,你一表人才,家境富裕,又有学识,如何没有对象?” 关宏子笑笑,“婚礼这样破费。” “宏子,世上除出钱,还有其他。” 关宏子轻轻说:“十五岁那年,家父生意上需要周转,我陪他到英资银行借贷,那大班平日时时在我家吃喝玩乐。” 庄先生点点头,“我记得这件事,那英人姓纽。” “在私人办公室里,他气焰高涨,出言不逊,侮辱家父,我永志不忘,自那日起,我知道金钱即是力量。” 庄先生说:“你父亲很能干,那个难关,他安然度过。” “从此宇宙把资金挪到美资银行。” “英美德法都一般嘴脸,最重要自己争气,还有,人家有事求我们之际,帮不帮是其次,面色切记好一些。” “谨记庄叔教训。” 这时,游戏室门打开。有人嘻笑着扑进来。 “宏子,宏子,我明晨出嫁,你可伤心?” 那脸色红粉绯绯的女孩正是准新娘庄家欣,头上戴着闪烁钻冠,身上却穿便服,见到关宏子,紧紧抱住。 关宏子笑说:“与你青梅竹马的我心已碎成千万片。” 庄小姐笑得弯腰,“我们试妆呢,进行彩排,你要不要来看?” 关宏子推却,“我还有文件要做。” “关宏子你总是这样扫兴,比我们大几岁吧了,却似小老头。” 庄小姐把头上钻冠摘下,放在关宏子头上。 庄先生摇摇头,只会笑。 庄小姐又出去忙别的。 关宏子把名贵首饰放好。 庄先生说:“听讲丽子也要结婚?” 关宏子不出声。 “我介绍这个婚礼专家给你,我们很满意他的服务。” 关宏子说:“庄叔,我去打几个电话。” “有空到镇上散散心。” “明白。” 关宏子走出去,一只年迈的金毛巡回犬跟在他身后,他蹲下说:“阿旺,你还记得我否?” 接着,又有几只小狗奔出来,庄家永远这样热闹,与关宅刚刚相反,关宏子一直想:如此喧哗,不知怎样生活。 他听见图画室有洋童练唱歌:“雪山雪山雪山高,当你身在雪山仰头高叫,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 老狗摇起尾巴,似乎欣赏这首儿歌。 关宏子回到客房,他真的有正经事做。 他阅读公司电讯,发表意见,电邮回复。 有人敲门。 他扬声:“公主陛下,你的皇冠在你父王那里。” 那人推门进来,“我是母后,可否说几句?” “阿姨,请坐。” 庄太太握住他双手,“宏子,我有话直说,小丽也希望有同样婚礼。” 关宏子不出声。 “你让她高兴一下,一生人一次嘛,我知道你这个大哥最实际,将来你征得伴侣同意,简约地旅行结婚好了,但是女孩子们总喜欢华丽铺张。” 关宏子还是不说话。 庄太太知道话只能讲到这里,她微笑问:“看中谁没有,这是好机会。” 关宏子封上嘴。 庄太太抱怨,“你母亲一直希望你结婚。” “她已经不在。” “所以你要疼爱小丽呀。” 这时庄小姐叫上来:“妈妈,妈妈,蛋糕送来了,三层高,共缀有三百多朵糖花,重一百二十磅,与我的体重一般,你快来看。” “来了来了。” 庄太太赶出去。 关宏子低下头做他的正经事。 黄昏,关宏子肚子饿,走到厨房找三文治吃。 厨子正准备第二天用的大菜,给他一只龙虾尾,他坐下拆开就吃,十分滋味,又有人给他一杯香槟。 近厨得食,吃饱了,他心情也好转。 关宏子沿着花园走近八角凉亭,忽然听见[口的]嗒声。 不知哪个贪玩,把一张乒乓桌台放在凉亭下,有人在打球呢。 他远远站住,原来进行单打的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小男孩,女方占上风。 那丽人穿着吊带长缎裙,奋身扑打,淡蓝色大蓬裙洒开,又被风吹起,竞像一朵飞扬的云。 关宏子看得呆了。 少女有一头极短极贴的头发,皮肤雪白,好看煞人。 只见那十岁左右小男孩大叫:“歌诗慕,又是你赢。” 关宏子怔住,她叫cosimo,那正是意大利文宇宙的意思,与关家的公司同名,确是巧合。 少女扔下球板,哈哈大笑。 她与小男孩手牵手发力奔到花园另一头去。 有人在他身后说:“漂亮可是。” 关宏子回过头去,原来又是新娘子,她戴回钻冠,这次,还加上长长头纱,真像公主。 关宏子脱口问:“她是谁?” “我的朋友张宇宙。” “她叫宇宙?” “是呀,可爱的歌诗慕,我们中数她的眼睛最美,浓眉长睫,免化妆,也数她最不幸,父亲去世,只剩下继母与她生活。” “她生母呢?”关宏子冲口问。 “没人知道。” 关宏子一怔,没想到在一群生活幸福,无甚思想的富家女中,有这样一个人。 “她是伴娘之一,你可喜欢伴娘淡蓝色缎裙?” “很好看。” 庄小姐忽然笑,“宏子,歌诗慕没有钱,她得找工作做。” 他们都知道关宏子重视金钱,故此揶揄。 关宏子一点也不动气。 新娘绕着他的手臂,走回室内。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来了。 仪式十时开始,庄家似度假营般热闹,终于,在婚礼专家统率下,各人各就各位,见证婚礼。 有女宾感动落泪。 关宏子看到一共四个伴娘,穿一式吊带小腰身淡蓝缎裙,站在新娘身后,可是只得一双难忘的黑瞳。 那属于张宇宙。 她的缎裙经过一日折腾,有些地方已经撕破,露出些微网纱衬裙,同色缎鞋也染上泥斑,可见她曾经通花园奔走。 她不羁,抑或好玩,甚至只是爱好自由? 新娘收敛笑容,接受牧师祝福,她打扮宛如童话中公主,最高兴的还是她父皇与母后。 只听见众人鼓掌,新娘转过身来,把花球掷出,刚好落在张宇宙手上。 她却不接,像打排球一样,双手握住把花球打出去,被另一个女宾接住。 人家笑得咧开嘴,把花束紧紧拥在胸前不放。 就这样,婚礼结束了。 一对新人收拾行李度蜜月去。 许多宾客留下跳舞,也有人告辞。 关宏子得赶回去工作。 庄先生对他说:“有时间来探访我们。” 关宏子点点头。 终于庄先生忍不住问:“据说量子离开了家?” 关宏子不置可否。 “你母亲最怕你们兄弟不和。” 关宏子维持缄默。 “你做大哥的宽宏大量,设法与他们谅解。” 关宏子不打算透露家事,一言不发,拎着简单行李离开庄宅。 庄太太喃喃说:“宏子什么都好,可惜生性孤僻,如不,囡囡与他自小一起长大……” “听说宏子越来越古怪,紧紧看牢生意,年纪轻轻,像个守财奴。” “不说他了。” 庄氏夫妇坐下算账,女方家长负担婚礼所有开销,男方只不过是嘉宾,庄太太自书桌抽屉取出两本支票簿。 关宏子在飞机场与同事会合。 他们七嘴八舌向他汇报,他无暇再想那双黑眼睛。 有人说:“我参加了一个婚礼,感觉良好,一对新人婚后均需工作,从此一起出门,一齐回家,有个伴。” “你羡慕吗?” “我并非羡慕结婚,我只希望自己不日也会找到知心伴侣。” “我也是。” “谁不想。” “下班回家,身心疲倦,有人温言安慰,做杯热茶给我。” “或是什么都不说,握住我的双手。” “你做梦呢。” 关宏子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并没有参加意见。 那女孩子叫宇宙,同关家的公司同名。 回到都会,已是晚上十点多,他轻轻说:“明早见。” 人家还需要上发条,关宏子是电子钟,每一年时分只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工作到十时,秘书进来说:“关先生,关量子找你。” 关宏子抬起头来。 他看到兄弟关量子。 量子与他长得有七分相像,只是较他大哥松弛,容颜与衣着都随和。 他说:“我没有约时间。” “请坐。” “轮到丽子了。” 关宏子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对付完我,轮到丽子。” 关宏子淡淡说:“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丽子结婚,需要用钱。” “嗯,一个廿一岁女子结婚,需要用钱。” “她用的是她应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当作摇钱树,整件事是个骗局,你看不出来?” “我们眼光没有你厉害。” “量子,你的女伴,也不过是看中关家财富。” 关量子动气,“我不是来说我的事。” “一年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她带着两个孩子到你家,那两个小女孩一个姓周,另一个姓李,由你负责她俩在外国寄宿费用,在任何人眼中,你都是鱼肉,任人宰割。” 关量子看着大哥,忽然笑了,他说:“丽子想你把丽景的公寓转到她名下。” “绝无可能,男方如果认为不够吃的话,大可离开。” “丽子呢?她也可以走?” “宇宙机构里有许多女职员年龄与她相仿,每天朝九晚六工作自食其力。” “她想学做生意。” “开设一家花店还是理发店?最终会影响宇宙声誉。” “宏子,你像镶了铅的铁桶,滴水不漏。” “量子,他们要的只是钱。”他的声音有一丝悲哀。 量子叹口气,“我会据实对丽子说。” “我听说你在外边欠债。” “与你无关。” “几时回宇宙工作?” “这种一天十六小时的工作不适合我。” 关宏子点点头,“各适其适。” 他站起来送客。 关量子无功而回。 那天下午,丽子亲自找上来,声音很大,引起同事注意。 关宏子叫助手:“请郭律师立刻来一趟。” 丽子固执地说:“把钱给我,我立刻走。” 关宏子看着窗外。 郭律师到了,她像是完全知道应该怎么做。 “小丽,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名,便可领取懊笔现金,不过,请细阅文件条款,从此,你自动放弃与关家任何关系。” 关丽子迟疑。 “丽子,如你有任何犹疑,请即时向你大哥道歉。” 丽子忽然说:“我答应买一栋房子安置他父母兄弟……” “很好,你已廿一岁,你有自己的主张。” “我还答应替他家开一家小小日本馆子。” 郭律师语气平和,“那么,请在该页及该页签名。” “这是什么文件?我也找律师来看过。” “欢迎你那样做。” 丽子看着大哥,“宏子,你要撵走我了?” 关宏子原本看着窗外,此刻转过头来,他向是非常疲倦,“丽子,你怎么没有长脑袋?” 丽子看着大哥,流下泪来。 “他要的只是你的钱。” “不,他很关心我。” “丽子,与这个人断绝来往,我送你到欧洲游学。” 丽子站起来,一手抢过文件,冲出大哥办公室。 郭律师说:“宏子,容我说一句话。” 关宏子扬扬手,“钱花光了她自然会来,家永远是她的家。” “宏子,她要面子。” “关家不可让人知道这个纰漏,我家永远不会随意付出大量现钞,心怀不轨的人大可死心。” 郭律师看着他,宏子摊开双手。 “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没想到郭律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终于她颓然,“我会与你一般决绝。” 关宏子吁出一口气。 郭律师说:“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完全是两回事。” “帮我劝小丽回家。” 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准备开会,郭律师告辞离去。 关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书叫住他,“别走,我们与日本人有约。” “汤默斯与东洋人相处和睦,我不去了。” “还有什么事?” 明敏的秘书觉得老板像还有吩咐。 果然,关宏子说:“替我联络庄家欣。” “是上次结婚那一位吗?” “她应该在伊利莎伯二号邮轮上。” “明白。” “我们明早再见。” 关宏子一个人回家去。 助手看着他的背影,“他是一个寂寞的人。” 秘书笑:“世上没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没有真正快乐的女人。” “你太悲观。” “以此类推,更没有听话的孩子,体贴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这样一说,世界完了。” 她俩笑作一团,可见没有那些,日子也一样照过,她们还有学业、工作、娱乐、以及物质享受。 今日年轻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样。 关宏子回到家,一个人吃晚饭。 然后,他翻开一本管理科理论,津津有味读起来。 关宏子从来不看小说,他认为那是少女们的无聊玩意。 书本搁在胸前,他睡着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类聚,关宏子不会用无精打采的人。 助手说:“庄家欣在伊轮上,邮轮刚刚驶入直布罗陀,约下午七时。” “打电话找她。” 电话很快接通。 庄家欣活泼的声音传过来:“宏子,是你,有何贵干?” “假期愉快吗?世上最大的邮轮是否名不虚传?”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要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家欣“啊”了一声。 “可在你手头上?” “宏子,张宇宙不适合你。” “你怎么比我还先知道?” “宏子,我说的是实话,她的住址电话,我自然会传真给你秘书,但是张宇宙她性格倔强家境复杂,并且欠债累累,统共不是你会喜欢的人。” “是吗。” “不过,关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这句话是褒是贬?” “不与你说了,我与船长有约。” 家欣挂上电话。 片刻秘书进来,“这是张宇宙的电话地址。” 关宏子一看,意外说:“她住在本市。” 秘书说:“是一个旧住宅区,老房子,不失幽静,可是要请保安主任查一查这个张宇宙?” 关宏子想一想,“暂时不用。” 秘书退出去。 关宏子看着那个地址很久,并无行动。 在银行区的另一头,半山,破旧欠维修的老房子,外墙与内墙同样剥落,业主不愿出售,专等发展商收购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气,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后人不耐烦,搬住外国,把三层老房子分组给三份人家。 两家是洋人,张家母女住一层。 说是说母女,一个张太太,一个张小姐,但却一点血缘也无。 感情出奇融洽,两母女像一对落难好友。 张太太四十余岁,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齐,张宇宙却总是一套运动衫。 两人都不擅长家务,只得与洋人合雇一个女佣。 那日下雨,屋顶失修漏水,她们用一只塑胶水桶接着雨水,叮叮叮,听着叫人心烦。 继母叹口气,“那次做伴娘,你一无所获?” 张宇宙回答:“免费游一次英伦。” “碰到谁没有?” “碰到许多人,都在长辈处挂名工作做个投资顾问之类,全不能当家作主。” “他们的长辈呢?” 宇宙不出声,她看见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过了季节,女人最好不过十七到二十七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学医学院院长,或是司法部部长。” 宇宙仍然不出声。 “这算什么,沉默抗议。你爸不过留下这些公积金,以及一点保险金,用了三年,已经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带大,你得听我话。” 宇宙忽然说:“是,我欠你良多。” 张太太笑:“那倒没有,不过,你我总得有个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万几千,早九晚五那般摆着,一下子变残花败柳。” 张宇宙笑出来,继母年纪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陈腔滥调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么一点点。 “一家装修公司愿意请我做营业代表。” “这时节,有人花钱做装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这么说来,业主很快会把这幢房子脱手,届时,我们住到什么地方去?” 宇宙握紧继母双手笑答:“天桥底。” 张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换上深色套装去做最后面试她气质样貌都比人高一点,外语流利,又有一张加国大学文凭,终于获得录取。 生活还不算太坏,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亲。 张教授在生时,环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问:“是什么人替女儿取名宇宙?” 宇宙答:“当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与癌症勇敢搏斗,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术。 那时,他们住在鸟语花香的大学宿舍,往来的都是学科顶尖学生,千方百计侍奉着小师妹。 宇宙已不大回忆过去日子。 这点,她比继母幸福。 过两日,宇宙到设计公司上班。 公司二楼有一个门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摆设,有些还算是古董,老板自全世界搜刮而来,市道向上,银根轻松,人客很感兴趣,在张小姐循循善诱下,迅速出货。 老板很快发现这一点,尽量让宇宙接触客人,做推介工作。 发了薪水,才那么一点,带回家中。 过紧日子是可以的,像都会中数十万名白领女小心翼翼,量出为入。 宇宙发现继母在流泪。 宇宙安慰她:“日子会好转的,不要难过。” 继母却说:“从前我不懂欢场女子怎么可能带着女儿在同一场子卖笑,现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继母年轻之际曾经伴舞。 她饮泣,“跳不出火坑。” 雨还没有停,接漏水的塑胶桶已经满泄。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处,又发出叮叮声。 继母忽然说:“你欠我,宇宙,我那样用心把你带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轻轻揶揄地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街上有人撑着一把大红伞奔过马路去接女朋友,不顾一切,遭汽车响号警告。 宇宙转过头来问:“我们需要什么?” “一间一千两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数万开销。” 真是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语气越来越讽刺。 “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谁?” “一个叫关宏子的男人。” “我不认识此君,我朋友中没人姓关。” “他说他与你在康华尔庄家婚礼上见过面。” 宇宙想一想,“我没有印象。” “他请你有时间回他电话。” “哦。” “他说他是宇宙机构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这名字真熟。” 继母说:“宇宙机构近年专做地产,你没听说过?” 宇宙脱去鞋子,揉着足趾。 “恰巧与你同名,你说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汇丰,随意出入宝库,岂不妙哉。” 电话下压着的字条上有一个名字与一个号码。 张宇宙不知道那是关宏子的私人电话,只有三数人知道。 那个电话一直没有响。 庄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来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现。 “你找我宏子?我只留三日,你有话快说。” “结了婚,珍珠变成鱼眼睛,讲话有股辛辣之意,多么可惜。” 谁知道庄家欣却不生气,反而惆怅地说:“我自己都发觉了,怎会这样。” 关宏子笑说:“可是丈夫与佣人均不听话,酒店房间狭窄,搬到我家来住。” “为什么不早说。” 关宏子立刻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么要求?” 关宏子很坦白:“约张宇宙出来喝杯茶。” 庄家欣大表意外,“你还没有找到她?” 关宏子摊摊手。 “你办别的事倒是快,听说直通大桥合约都已经拍板,约一个女生,为何踌躇?” 关宏子答:“她没有覆电。”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电话拍烂门,找到为止,这类情况下,不能算自尊心。” 关宏子骇笑。 他问:“婚姻生活好吗?” “反,不外如此,对方不想我工作,我只得回康华尔打毛衣。” “你想做事?敝公司有缺位。” “咦,宇宙恶名照彰,做死伙计不偿命。” “家欣,请替我约张宇宙出来。” “宏子,我记得我说过她不适合你,她生父已逝,生母失踪,继母曾经伴舞。” “她怎样与你这个大小姐扯在一起?” “她是我中学同学,长得美,他们都说新娘全怕挑战,最喜找貌丑伴娘,我于是挑了四个美女示威。” 关宏子微笑。 “她家境欠佳,正等钱用,你送上门去……” “……正是时候。” “宏子,你这是什么口气。” “交给你了。” “你一向吝啬。” “是吗?看我的。” 庄家欣看着他,“宏子,小丽好吗?” “很好,谢谢你问候,她如愿结婚,与丈夫搬入宇宙名下员工宿舍,生活悠闲舒适。” “没有举行婚礼?” 关宏子答:“没有白孔雀,也没有两百磅重的大蛋糕,面对非洲饥民,我们良心比较好过。” 庄家欣扑过去拍打他。 “我听人说小丽时时坐在宇宙的会计室。” “哪些人多嘴。” 家欣这时取出手袋中手提电话,按一个号码,很快接通。 “宇宙,我是家欣,是,回来了,你听我说,是,我就在本市,出来喝茶可好?” 会者不难,家欣立刻约了张宇宙第二天下午,就在关宅见面,答应派车子去接。 关宏子向老朋友道谢。 家欣收好电话说:“你喜欢她的眼睛可是?” 关宏子点点头。 “她那双眼睛,不像一对器官,像另一个世界的门户,有时叫人害怕:里边到底有些什么呢?” 关宏子轻轻答:“形容得真好。” “有一个男同学说,也许里边只是一片荒原,野草丛生,什么都没有。” 关宏子笑,“不用说,这名男生从来没有获得过她的青睐。” 第二天,雨停了,仍然是个阴天。 星期六下午,交通有点挤塞。 车子一转入郊区,较为畅顺,很快驶进私家路,庄家欣站在大门前的回旋处等客。 她已经穿着蛋黄色春装。 看到张宇宙,家欣连忙说:“你怎么又瘦了。” 握着她的手,把她带进大宅。 一进门就介绍说:“这是今日的主人家关宏子。” 宇宙一怔,这不是家欣的住宅?关宏子三字好熟。 她朝那男子点点头。 刹时间只觉得他头发有点油,衣着太古板,身段平常,不过相貌还算端正。 大宅是他的家。 约她的人是他,不是家欣。 宇宙那日穿白衬衫及深色外套,不算见客服饰,十分朴素,与家欣全身色彩与缤纷宝石首饰,完全相反。 家欣带她参观大屋:楼上五间寝室,楼下三间客厅,地库有游泳池及游戏室……格局像间小型酒店,唯一可取之处是家具还算简约大方。 这时,主人家走开去听电话。 家欣看着她,“你觉得屋子怎么样?” 宇宙这样回答:“富丽堂皇。” “与我家比如何?” “庄家比较有生气。” 家欣笑,“谢谢你。” 宇宙问:“你叫我来,纯是参观豪宅?” “关宏子想约会你。” “我从来未见过这位先生。” “让我给你介绍:关宏子十分富有,手握大权,冷酷无情,是金钱的奴隶。” 宇宙一听,骇笑,“嗄?” “句句属实,并无虚言。” “世上哪有这样的介绍人。” “我不想瞒你,我这个丑人是做定了,坦白从宽:他不适合你,你也不会喜欢他。” 家欣把宇宙带到车房。 只见一列三辆同一德国牌子同一淡金色的车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宇宙轻轻说:“很好,车子只需实用安全,小阿飞才讲究颜色款式。” “他毫无情趣,至今认为齐璜是一个歌星。” 宇宙看着家欣:“他想认识我?” “他很认真,当心。” “那我得好好看仔细他。” 家欣有点担心,“你们会走在一起吗?” 宇宙这样回答:“谁知道。” 这时关宏子走出来,“啊,你们在这里。” 宇宙这时才发觉他年纪不大。 无论怎样,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张宇宙像所有年轻女性一般,喜欢高大英俊,眼睛会笑的男朋友,擅长开车、跳舞、烹饪、说笑,还有,读的是科学,可是懂得美术,知道罗伦索德麦迪西不是一种西装牌子。 宇宙想都没想过要同一个生意人做朋友。 印象中只有中年人才做买卖。 他们坐下来用点心,宇宙肚子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只司空饼,家欣恒久节食,什么也不吃。 她羡慕地看着宇宙:“有人吃什么都不胖。” 宇宙不出声,她天天挤地下铁路上班,损耗热能,自然不长肉。 她轻轻说:“我要告辞了。” 家欣朝关宏子使一个眼色,他连忙说:“我送你。” 宇宙却说:“家欣载我一程就很好。” 家欣只得独自送宇宙出市区,关宏子陪她们到门口。 家欣开动黄色小跑车。 “你不喜欢他。” 宇宙没有回答。 家欣吁出一口气,“我已完成做朋友的义务。” “不喜欢他的好像是你。” “我替他妹妹不值,家境如此富裕,婚礼草草完成,听说需时时坐在会计部讨钱,唉,一家不知一家事,他们还是亲生兄妹呢。” 宇宙不言。 她对关家种种一点兴趣都没有。 回到家,发觉继母有客。 她在客厅里把一些旧首饰摊开给一个经纪估价。 经纪十分婉转,“步入留给女儿做嫁妆吧。” 即使说(原文),卖出去不值什么。 “这串珠子呢?” 经纪答:“谁会想到近年竟流行大溪地黑珍珠。” “这支翡翠胸针呢?” “张太太,这玉不是真货。” 张太太叹口气。 中年女性经纪忽然说:“张小姐却是晶光四射的一个美人。” 宇宙听见,笑而不语。 她走近沙发坐下,忽然看见电话下压着的字条,上面有关宏子三个字。 这人真的找过她,还留下电话号码,是几时的事?她都不记得。 宇宙这时才收起字条。 继母送走经纪,深深叹气,“看到没有,家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了。” 宇宙却轻轻说:“自来空无一物,不必染尘埃。” “去你的。” 过一日宇宙照旧上班,忽然老板叫她。 原来大客人到了。 宇宙认得他背影,招呼他:“关先生你好。” 关宏子转过身来。 老板满面笑容:“宇宙,这单生意交给你办。” 宇宙笑问:“关先生想装修公司还是家居?” 关宏子这样回答:“一间公寓房子。” “呵,可有带来图则?” “明日叫建筑师与你联络。” “关先生请喝杯茶,把你意思说给我听。” “宇宙,你学的是设计?” “正是。” 关宏子说:“宇宙机构旗下也有设计部,最近装修了新飞机场。” “呵,那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 “小鲍司比较有私人触觉。” 宇宙语气十分诚恳,“明白。” “宇宙你吃中饭没有?” “才十一点呢。” “我请客可好?”关宏子终于开口。 宇宙取起外套。 设计公司老板看着他俩背影,完全明白事情真相。 “看到没有,上班才个多月。” “宇宙机构名下不知多少建筑师与设计人才。” “可是没有歌诗幕张这样标致人儿。” “张宇宙碰巧与他公司同名。” “我们留不住宇宙了。” 张宇宙陪客吃饭。 只听得关宏子说:“由你全权代表好了,我没有什么意见,以白色为主,越简单越好。” “是什么人住?” “用来招呼外地来客人,酒店嫌窄,又没有亲切感。” “明白。” “拜托你。” “关先生太客气。” “叫我宏子吧。” 宇宙笑笑,不出声,他不似宏子,只像关先生。 他们在会所吃了顿简单西菜,两人都有点拘谨,喝咖啡的时候关宏子的秘书送了图则与锁匙过来。 回到公司,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层复式公寓。 同事们好奇,过来张望。 有经验的人立刻嗯的一声,这叫显示实力。 “多大,两层有无三千平方呢?” “差不多,各有各露台及门口出入,两个人住可永不见面。” “适合家母与我,哈哈哈。” “市值多少?” “不关我们事,反正一辈子遥不可及。” “有钱真好。” 背着年轻的张宇宙,他们说:“是邀请她迁入豪宅吧”,“不,这关宏子出名吝啬”,“那是要叫她臣服”。“城内富豪多过美人”,“我们有一场好戏可看”,“我一直纳罕该类交易如何成事,这次可实地观察。” 宇宙把图则带回家,整晚细看。 继母说:“从前,大学宿舍也有这么大。” “我记得,后院有几株芭蕉树,我小时剪下用来当伞玩,夹竹桃、美人蕉,亚热带风貌。” 继母说下去:“后来开山爆石,一下子变成水门汀森林,一个大都市就此呈现。” 宇宙忽然问:“你如何认识我爸?” “大学卖物会时时有价廉物美的衣物用品出售,我挑了一支暖炉,搬不动,他帮我载回家。” “你觉得他适合你?” “他尊重我爱惜我,愿意与我结婚。” “爸没有看错你。” “当年你只得两岁多,一直以为妈妈终于回来了,与我相处融洽,宇宙,我尽心照顾你,晃眼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是你照顾我的时候了。” “我不会令你失望。” “那最好,可是,我们住在漏水屋还要多久?” 宇宙笑,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今午有个同学来找你:混血儿,鬈头发,英俊得似时装杂志中模特儿,可是毛衣与[衤夫]子都穿洞,宇宙,这种人一看就知无片瓦遮头,连滴水的屋顶都欠奉。” “明白。” “不要叫我晚年吃苦。” 宇宙过去握住继母双手。 她已经再三央求,话算是说得明明白白。 生活担子结结实实压肩膀上,宇宙有点吃力。 十七八岁时同小男朋友出去玩,天空像是蔷薇色,手牵手,淡蓝色轻风在身边流转,下雨了,水珠似宝石般闪烁,由金色阳光丝线串起,几乎可用手轻轻接住戴腕上,生活多么美妙,没有一天不开心。 这个世界随着年岁增加渐渐退色。 到了今天,都会不折不扣,冷酷阴暗,只剩黑白灰三个颜色。 宇宙自窗口看到街上去。 继母怕她撇下这个家,她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宇宙大可冷冷说:“我同你有什么关系。” 一个女同事忽然丢下年迈父母跑到外国游学,那对潦倒的夫妇时时到公司询问,女儿回来没有。 张宇宙也可以一走了之吗。 第二天一早,她到丹桂路去看那幢她负责装修的单位。 老板曾经笑说:“宇宙,把店里最名贵的货色往那里堆。” 她大喊一声“懂得”回答。 屋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进门看到露台外蔚蓝色的海洋,那蓝色与天空接在一起,直透进屋来,室内装修如何,根本无关重要。 她拨电话找关宏子。 立刻有人接听:“关先生往东京去,你可是张宇宙小姐,我是他私人事务律师郭美贞。” “打扰你郭律师。” “宏子明早返来,可要帮你接他手提电话?” “我没有要紧事。” “宏子说:张宇宙的事都很重要。” 宇宙笑,“我在丹桂路单位里,关先生可有说过他喜欢什么颜色,又最不喜什么?” “呵丹桂路那复式单位,”语气艳羡,“他最喜欢白色。” “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已对张宇宙说过一次。 “很多人想当然不了解他以为他是个俗人,可是宇宙盈利节节上升,直接间接养活多少伙计,他挑着大梁总不能忽然放下去研究明式家具,宇宙你说是不是?” 宇宙唯唯诺诺。 这干她什么事,她不过是个设计师。 “宇宙,你放手去做好了,他信任你,你全权代表。” “明白。” 回到公司,摊开色版,准备大展鸿图。 下午,宇宙机构的建筑师到了,她叫苏群英。 两个女生商议一会,一致赞成,打通厨房重新设计,还有,浴室装置按摩沐浴设备,露台上铺火红转,种棘杜鹃与小米兰。 她们齐齐低声说:“爱琴海。”然后大笑起来。 “希望他会喜欢。” 宇宙说:“他说公寓用来招呼客人用。” “他一直嫌大宅空虚,也许自己住。” “关宏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漂亮的建筑师说:“我不讲东家是非,在职,这样做是极之危险及不适当的事,一旦离职,又说来作甚。” “呵,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有人获得优差,上马一锭银,下马一锭金,身在福中不知福,离职后拿了勋章还指斥老板不是,这种人以后还有谁敢用他。” 宇宙一直点头,这是教她做人,等于把钞票塞进她口袋。 “来,把客厅地板拆掉铺沙面大理石砖。” 宇宙连忙说:“本公司正代理这个。” 建筑师掩口笑,“你们也是向宇宙批发。” 宇宙亦忍不住笑。 有职责在身,宇宙精神奕奕。 她在替什么人装修房子? 除出她本人之外,其他人都明白,张宇宙可能是替她自己的新居作装修吧。 第二天一早,继母敲门说:“有人找你。” 是关宏子的声音。 “抱歉,我去了东京,没听到你的电话。” “我把设计图送过来你看。” “你作主便好。” “你是业主呀。” 他只是笑,“我不懂才找你做代表。” 对外人都那么客气,不像是个刻薄的人。 不过,每个人都有另一面,小心。 “下午三时你来宇宙可好?” “一定。” 继母一直站在她身边,听她讲话。 宇宙原谅继母,她没有安全感,故此想知多一点。 “是那位关先生吗?” “正是他。” “你终于找到他了。” 宇宙更正:“是他找到我。” “喔唷,那有什么分别呢。” 宇宙一本正经的说:“当中分别,好比天同地。” “可是最后还不是双方情愿。” “我得上班去。” 小鲍司得到一宗大生意,老板十分兴奋,倒不是金钱方面得益,而是声誉上大有长进,他同一个客人说:“关宏子新居也由我们装修,我们替他找到一盏铁芬尼台灯。” 客人耸然动容,几乎即时决定用同一家设计公司,以便将来可以同亲友说:“关宏子新居与我们是同一个装修师。” 在商业都会,一个人必须要使他的名字出名,然后才谈别的,著名的名字有用得很呢,放在嘴里咀嚼,其味无穷。 “你来看看他挑选的沙发。” 那位太太着魔似跟去参观。 “关宏子至今单身?” “不会很久了。” “他布置家居打算结婚?” “哈哈哈哈哈。” 一传三,三传十,营业额大增,张宇宙很快会成为红人。 下午,宇宙去找关宏子。 她出电梯时看到对面电梯双门刚刚合拢,仿佛瞥见一个熟悉身形,那人穿桃红色裙子。 这时,关宏子的秘书叫她:“张小姐,这里。” 她把张宇宙带到会客室。 有人出来招呼她:“我是陈应生,是苏群英伙伴,关先生嘱我看看你的设计。” 她与他四目交投,宇宙先别转面孔,她心里想: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他亦震惊:女客的脸容,像一张图画。 少年时他在博物馆见过一幅荷兰画家梵米尔的名作“读书少女”,那少女像是这位张小姐。 他们忘记握手,有刹那沉默。 秘书误会他俩同行有敌意,连忙说:“应生也是我们的建筑师,你们合作会有火花。” 宇宙定定神,连忙把设计图摊开。 陈应生过来,双目不敢斜视,看向图则。 只见宇宙一只手按在图上,素净雪白纤长手指,天然粉红色指甲,煞是好看。 宇宙留意到他穿着极薄的棉纱衬衫,骤眼看,好似白色,但其实是一种叫天使呼吸的极淡粉红色,他弯着腰,美好身段毕露。 宇宙忽然对他产生倾慕的意思,她愿意接近他,她想听他说话。 陈应生很快觉得空气中有这样感觉存在,他轻轻说:“设计很好,只是,这是主力墙,不宜移动,只得避着来做。” 他看过色版,“关先生一定喜欢,全屋两个颜色:海天的蓝色与白色家具地板。” 这时,关宏子进来,“呵,你们已在开会。” 陈应生说:“工程可以立即展开。” “应生你还有其他事,你去忙吧。” 宇宙目送他出去,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关宏子,他矮小扎壮,一脸精悍,全身恐怕找不到一粒艺术细胞,上天造人,有时爱开玩笑,他们两人年纪明明相若,看上去却像叔侄。 宇宙尽责地介绍了设计。 关宏子却说:“宇宙,你到敝公司来工作可好,我们的设计部门大得多,国际闻名,你可以一展才华。” 宇宙意外看着他,他可是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如果你喜欢精简制度,那么,我支持你自己开一爿私人公司,属于宇宙卫星,你看如何?” 宇宙不知自己是否做得来,她还没有基础。 但挂一个名字,缺乏实力,惹人耻笑。 这时,夕阳照在宇宙脸上,形成一道金边。 关宏子凝视她,实在忍不住忽然说:“宇宙,你长得真好看。” 宇宙尴尬到极点,她咳嗽一声。 “明日我派工人去丹桂路。” 秘书进来帮她卷起图则。 “张小姐,我们准备了茶点。” 助手请关宏子出去签名。 宇宙抬起头来说:“宇宙机构职员都长得漂亮。” 助手微笑,“你是指陈应生吧。” “苏则师与郭律师也是。” “人事部精心挑选,科学实验证明:连婴儿都喜欢漂亮面孔。” 宇宙笑。 “你也是呀,张小姐,我认为没人穿白衬衫比你更好看。” 他们且个个能说会道。 宇宙斟出咖啡用下午茶,忽然听见接待室有嘈吵声。 秘书忙说:“我出去看看。” 宇宙好奇,走到门口张望。 她听见一个女子高声斥骂:“你替我把关宏子叫出来!什么在开会。” 接着是一阵扰攘。 “我并不是要见他,你叫他拿钱出来也一样。” 宇宙一怔。 她一直以为在肥皂剧才有这种场面:女人闯到办公室问要钱,男方避而不见。 终于嘈吵声静了下来。 那女子最后一句话是:“关宏子你敬酒勿吃吃罚酒。” 她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走了。 宇宙连忙坐下吃乳酪蛋糕。 秘书回转,额角冒汗,轻轻解释:“那是关家三小姐。” 宇宙一听,十分意外。 原先以为是情妇,还值得原谅,此刻知是他家人,反而觉得可恶。 亲姐妹也没照顾妥当,算什么男人。 关宏子竟有许多阴暗面。 秘书这样说:“关先生马上来。” 宇宙没等他,她收拾东西回自己公司去。 那天,她与同事做到深夜。 自办公室出来,有一辆黑色车子缓缓驶近。 同事说:“有人接你呢。” 谁,宇宙想起陈应生,可是下车来的却是关宏子。 宇宙没想到他那般急进。 她轻轻说:“我打算与同事一起吃宵夜。” “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猜不大方便呢。” 同事们却识趣地各自散开。 关宏子说:“只剩我同你了。” “那么,请载我回家吧。” “明天晚上——” “明天我有别的计划。” 宇宙再也不说话。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气地道别。 她用锁匙开门,发觉继母在等她。 “还没睡?”她有点诧异。 这时,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着件桃红色外套,这种颜色最欺人,还未上身就过时,可是父亲未去世前,继母时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么地方见过桃红? 她脱口问:“你出去过?” 继母转过身来,忽然说:“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个人。” 宇宙轻轻说:“怎么了,感触这样多,我答应过你,日子会好转。” 她忽然记起,在宇宙机构的电梯口见过这套桃红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后,她轻轻坐下,问继母:“你去见过关宏子?” 继母坦白:“是。” “你同他说些什么?”宇宙震惊。 “实话。” “什么是实话?”宇宙只觉得匪夷所思,“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说什么真话或假话?” “我们一早讲过电话。” “说什么?” “家境困难,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来,又跌坐到椅子里。 她气炸了肺。 这晚娘的嘴脸终于全盘披露出来。 宇宙颤抖着声音问:“他反应如何?” “他答应照顾我们母女。” 宇宙在气头下反问:“我们母女?我是你女儿,你是我母亲,所以你穿上鲜艳衣服挂上笑脸去出卖我?” 继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么?”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卖之物,对不起。” 继母说完,回房休息。 她企图关门,但这是间破屋,门锁已坏,关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没有收他什么吧。” “我收过一张十万元现金支票,已经有入户口,你别想我交出来,这是我应急所用。” “你不能无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许批准他追求你。” “我已超过二十一岁,没人可以勉强我。” “你自己同他说去。” “十万块我也赚得回来。” “是吗,一年还是半载?你自己开销还不够,那诚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是我已许久没见过十万元整数。” “朱妙娟——” “晚安。” 继母已经豁了出去,无论推叫打都不动。 宇宙累了,只得休息。 第二天太阳升起,宇宙仍然没想到解决方法。 继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负气说:“你要明白,我其实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继母想一想,凄酸地答:“但缘分把我俩拉在一起,住同一间烂屋,爱同一个男人。” 宇宙吁出一口气。 那天早上,她同老板表示,想预支奖金。 老板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瞪大眼睛,“宇宙你要这区区一个巴仙来干什么?” “一盏铁芬尼台灯作价二十万美金,公司抽佣十个巴仙,我那一个百份(原文)点加一起也是大数目。” “可是你上班才个多月。” “可以预支吗?” “公司没有这种规矩,我们也有许多账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为难我吧,消息传出,关氏准备支持你做私人生意,这是千载难逢机会,你眼前放着一百个巴仙,倒问我来要一个?” 宇宙呆半晌,才说:“我疯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将来,你把来不及做的生意,拨一些给我们。” 老板干笑数声,像是在等宇宙的辞职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听说关宏子派了两名建筑师帮你,务必使你成为名设计师,宇宙,你随时可以离职,公司不会勉强你。” 宇宙发呆。 老板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无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会有恶势力这种事,现在她明白了。 年轻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见到宇宙机构的郭美贞律师笑着进来。 小老板反而跟在人客身后侍候。 郭律师说:“宇宙,手续问题已经解决,丹桂路工程仍归这边,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张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顺。” 老板陪笑,“你是律师,你说了算。” 郭律师拉着宇宙的手,一阵风卷出去。 上了车,郭律师松口气,“宇宙,那种小地方里赚不到履历。”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欢迎你到宇宙这个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继母又该拿出那塑胶桶来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够怪她吗,不大能够。 一起生活那么久,每年生日,由继母替她买蛋糕,陪她吹蜡烛。 宇宙忽然说:“我有点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机送你回去,宇宙,随时与我联络。” 宇宙问:“关宏子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吗?”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对亲姐妹似乎不怎么样呢。” 轮到郭律师不出声。 回到家,发现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没收拾。 宇宙七手八脚取出水桶,又抹干地板。 她以为继母赖在床上使意气。 宇宙推开卧室门,“别再装死了。” 继母背她躺着,动也不动。 “起来,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体扳过来,一看她的脸色,就知不是假装。继母面孔刹白,虽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接着,找到郭律师。 开头,宇宙以为继母赌气服药,救护人员来到,努力抢救,即时送院,急症室医生告诉宇宙,她继母心脏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响。 郭律师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师身后站着关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头来。 郭律师说:“你继母需要做一个手术,我们已经联络到医学院最好医生。” 宇宙轻轻说:“她还年轻——” “医生说机会很好,你放心。” “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亲人。” “我们明白。” 关宏子走过来说:“宇宙,你暂时到郭律师家里住,有人照顾,大家放心。” 宇宙只得点点头。 郭律师说:“我们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进病房,宇宙吓呆。 那是一间大得无边无涯的房间,数十张病床,全部客满,病人面目模糊,穿着一式灰白色制服辗转反侧,痛苦呻吟,宛如一间炼狱,叫人毛骨悚然。 父亲临终,还是教授身份,大学妥善照顾,宇宙并没有见过这种场面。 她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 继母躺在病床上,已经苏醒,却像是不知发生什么事。 “这是什么地方?” 继母挣扎着拗起身子,“救我,宇宙,救我,别把我丢在这里。” 她紧紧掐住宇宙的手。 宇宙知道她必须作出抉择:要不把继母抛下,她一样会得到医疗,该痊愈的话,照样安然出院,宇宙大可一走了之。 天下那么大,物质如此丰富,一定可以养活一个年轻女子,慢慢一步步走这条人生路。 宇宙已经转过身子。 她看到邻床一个中年妇女,呢喃呻吟:“水,给我水。” 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宇宙在该刹那决定了自身的命运,她轻轻对郭律师说:“我们立刻转到私家医院合适的病房。” 郭律师马上出去打电话。 继母落下泪来,“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宇宙蹲下,握紧继母的手。 郭律师回来说:“我们可以走了。” 关宏子一直陪着她们。 事情办妥之后,晨曦已经来临,天边露出曙光。 郭律师却无倦容,她微笑说:“我有个小同学,叫做谭曦,罚抄名字时,写得手软。” 关宏子说:“我们去吃早餐吧。” 宇宙低声说:“我吃不下。” “总得用一点。” 大酒店咖啡座里还有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一宵未寐,玩了整夜,意犹未足。 宇宙喝了杯热可可,略为镇定。 郭律师说:“宏子,我带宇宙回家休息。” 他们分手。 郭宅与主人一般文雅舒服,客房也连着小小会客室与卫生间。 宇宙抬起头看雪白天花板,不漏水,真好。 “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好了。” 宇宙转过身子,“我该怎么办?” “先治愈继母再说。” 郭律师有智慧,先把身边最急的事办妥,才思虑个人前途:房租都交不出来,还担心国家民族? “你先躺一下,我们才去看朱女士。” 郭律师永不言倦,与她管家商议琐事。 寝室里有一大盆姜兰,散发幽香,宇宙累极入睡。 她走进熟悉的大学宿舍。 “爸爸,爸爸。” 父亲背着光坐在书房里,书桌上全是各式各样的天文仪,强光使宇宙睁不开双眼。 “爸爸。”宇宙走近。 他仍然没有转过身子,正伏案不知写些什么。 “爸,现在由我照顾你们。” “醒醒,宇宙,淋个浴,我们去看朱女士,一个小时后做手术。” 宇宙转醒。 这次,病房像酒店套房,私人看护端庄漂亮,殷勤服务,继母看见宇宙,露出笑容。 她低声说:“关宏子来过,刚刚回公司去了。” 宇宙点头,“一切还好吧?” “我心定了许多,医生说手术很安全,他已做过数百次,叫我放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这时郭律师取出一件桃红色凯斯咪大披肩,搭在病人肩上,朱女士感激落泪。 医生进来问:“准备好了没有?” 宇宙吁出一口气。 继母轻轻说:“宇宙,这次是你救了我,不枉我疼爱你二十年。” 继母被推进手术室。 有人送大蓬粉红色的牡丹与玫瑰花来。 宇宙诧异:“我们并没有朋友。” 郭律师答得好有趣:“现在有了。” 宇宙苦笑。 陆续还有名贵花卉登场:紫罗兰、勿忘我、粉百合、绿海棠…… 病房变得像花店一般优雅。 郭律师打开盒子,取出簇新碎花睡衣。 “病人也是人,更需要呵护打扮。” 还有一双缎拖鞋。 宇宙在一旁点头,心里感激。 这时佣人送杂志书报上来。 郭律师吩咐她几句,不久她捧进饮料点心。 她们等医生消息。 不久看护报告:“手术进行顺利,朱女士可望百份百痊愈。” 宇宙一听放下心来,忽觉肚饿,打开食物盒子,只见是新鲜粥面,她吃了许多。 天色又暗下来,日出日落,不因人的际遇改变,宇宙长叹一声,在沙发上盹着。 接着,苏群英也来看她。 “宇宙,你可愿继续做丹桂路的装修?一个人没有工作,会无聊兼闲得慌。” 宇宙点点头。 陈应生也会来看她吗,宇宙忽然想起她并非病人,不禁汗颜。 朱女士自手术室出来。 大修理之后,她面如金纸,脸上肌肉塌陷,看上去似老妇,看护小心照顾,在耳畔唤她名字。 朱女士睁开双眼,看了看四周,满意安心点头.医生说:“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宇宙说:“我返家取些衣物。” 回到陋室,倒在小床上,宇宙浑身酸痛,她呻吟说:“我情愿一眠不起。” 但是她肯定张宇宙会得转醒。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许多债待还。 这一觉睡到深夜。 电话不听来催,宇宙机构的职员仿佛二十四小时工作。 这次,她听到想听的声音。 “宇宙,我是陈应生,明早到郭宅接你看房子。” 宇宙渴望见到他,“几点钟?” “七时正,不准迟到。” “什么房子?” “新居呀,看到你便知道,我还有事,明天才讲。” 宇宙惊醒,原来是个梦。 宇宙羞愧,什么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做绮梦,可耻。 电话铃不住响。 是郭律师找她,“我在你楼下,方便上来吗?” 她一见到室内情况,轻叫起来:“天,这是一层危楼。” 郭律师不算夸张。 宇宙苦笑着收拾衣物。 杂物多,正经用得着的东西少,行李箧也破旧得连拉链都拉不上。 郭律师说:“这些我那边都有,你不用带了。” 宇宙索性把烂箱子用力摔到一角。 再见了,吱吱作响的地板,撬起的墙砖,漏水天花板,扭不紧的水龙头,还有,会得冒火的插扑。 “明早苏小姐带你去看新居。” “什么新居?” “苏小姐会同你说。” 宇宙感觉是有一只大手掌在身后推她,另一只大手拉住她,她就这样半推半就上了路。 管家准备好点心等她们。 郭律师脱下鞋子,喝一口茶,忽然不再说话。 一看,原来已经睡着。 管家像是司空见惯取一条披肩出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向宇宙笑笑退下。 宇宙回到客房,盘算着以后的生活,不久便愁困交逼,累得抬不起头来,倒在床上。 第二天女佣人敲门进来说:“张小姐,苏小姐来了。” 宇宙连忙梳洗更衣。 她看见苏群英坐书房读早报。 一见宇宙,她说:“我们出去吧。” “郭律师呢?” “轮到她休息八小时。” 宇宙骇笑,她们的工作真不容易。 在车上,苏群英说:“这次,我们到银桂路去。” 呵,宇宙静静听着。 “丹桂、银桂与金桂是三条私家路,物业属于宇宙机构与其他公司合资发展项目,你见过丹桂路高层单位,银桂路是独立屋,你也会喜欢。” 宇宙很坦白:“我刚出来社会工作,连电费都付不起。” 苏小姐想一想:“那么,只好一辈子提关宏子挽公事包了。” 宇宙低下头不出声。 “你继母出院要找个地方休养,病人不能委屈。” 宇宙不出声。 “银桂路空气极佳。” 一进门,宇宙看到她想见的人,那正是陈应生,宇宙忽然脸红。 他正吩咐工人摆好家具杂物。 外套搭在椅背上,仍然穿着薄棉衬衫,这次,是极淡的蛋青色,骤眼看,又易误会是白色。 看到女士们进来,他笑着迎上。 “我已尽力,希望你喜欢。” 苏群英看了看,“很好,不过暂时居住,丹桂路那边装修好了,才是永久家居。” 宇宙一怔,假装听不懂,看到陈应生,她心中高兴,苦中作乐。 天色阴暗,又开始下雨,可是不用再怕,室内灯光明亮,光线充足。 宇宙轻轻在簇新沙发上坐下。 “到楼上来看看睡房。” 浴室连牙膏牙刷都准备妥当,好不周到。 一转身不见了苏群英,宇宙出去找她,看到她站在一角拉着陈应生的手,放在脸颊边,意态缠绵。 原来他们是情侣,宇宙偷窥到这个秘密,心跳不已。 这时,苏群英的手提电话响起,她听了一下,扬声:“宇宙,关先生请你到医院去。” 宇宙连忙奔下楼。 关宏子与主治医生正在等她。 医生脸色沉重,“宇宙,你请坐。” 宇宙轻轻说:“你说过她会百份百痊愈。” “我们发现心脏以外的问题,宇宙,听说你与朱女士并无血缘关系?” “她是我继母。” “宇宙,朱女士末期乳癌扩散已至肺及肝脏,我们决定不予切除,待她回家休养。” 宇宙抬起头来。 “这一段日子,请让她尽量愉快顺心度过。”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终于听见自己小小声音:“还有多少日子?” “六个月左右,或者久一些。” “她本人知道没有?” “我刚告诉她,她反应良好,略为哭泣。” “我去看她。” 宇宙站起来想往门口走去,忽然脚软,跌倒地上。 关宏子不顾一切扑过来扶起她,没想到他力气颇大,一下便拉起宇宙。 宇宙定定神,感激地看向他。 关宏子朝她点点头,他一直没有说话。 宇宙用手掩住脸,她思潮乱成一片,忽然想起苏群英与陈应生真是一对,两人都是专业人士,外型也搭配,又想到继母就快可以与父亲在另一处相聚,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宇宙低声喊一声哎呀。 看护轻轻说:“张小姐,我给你服药。” 见到继母,她俩紧紧拥抱。 继母相当平静,“你并非我亲生,不虞得到不良遗传。” 宇宙无言。 “医生说我过几天可以出院返家,我有地方可以去吗?” 宇宙点头,“都准备好了。” 朱女士安乐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郭律师赶到与他们汇合。 关宏子说:“我需到上海开会,宇宙你有事,同郭律师说。” 司机上来催他。 他转身离去。 朱女士忽然对女儿说:“我想吃栗子蛋糕。” 郭律师立刻说:“我着人去买。” 看护说:“那个怪油腻。” 宇宙答:“买一大个,大家吃,红茶冲浓些,没问题。” 真的,害怕什么呢。 待朱女士吃完点心休息,宇宙才离开医院。 郭律师拍拍她的肩膀,叫她振作。 宇宙忽然问些不相干的事:“苏小姐的男朋友是陈应生吧。” “苏小姐仿佛大几岁。” “好像是。” “他俩十分相配。” “同事们也认为如此。” 宇宙亦无言语。 “宇宙,你累了。” “不,我完全睡不着,想做事。” “那么,你到丹桂路换上工作服做髹漆吧。” 宇宙苦笑。 郭美贞忽然说:“宇宙,你那么年轻,你一定记得曾经快乐的日子。” 宇宙抬起头,不禁惘然,她只记得自小到大,她都忧心忡忡。 郭律师提醒她:“第一次约会,毕业那天,找到工作,穿上新衣……” 宇宙不语。 “我的意思是,将来你还会有许多快乐的日子。” 宇宙感动说:“你也是,郭律师。” 宇宙跑到丹桂路去做髹漆,换上工作服,包好头发,听大师傅指挥。 全屋漆一个乳白色,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毋需浓妆。 新间隔已经做好,宽大睡房看出去是蔚蓝色大海,注释良辰美景。 宇宙深深吸一口气。 忽然听见有人说:“是这里了,开门。” 宇宙转过头去,,只见闸外站着一男一女,要求入屋。 负责人过去问:“你们是谁?” “开门。” “私人地方,谢绝参观。” “我是关家三小姐。” 宇宙放下漆扫,三小姐,她认得她的声音,那日在宇宙的办公室,她大声讨钱,是,正是这把声音。 “三小姐,你好,地方正在装修,杂乱一片,不好坐,你请改天再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源。” “你是工头可是,不干你事,开门。” 工头十分精灵,也很有承担,他决定独力处理此事。 他走过去,连木门都掩上,接着,打了通电话。 三小姐在门外叫嚣。 宇宙不出声,开头,她以为关丽子是被掌权大哥欺侮的弱者,现在看情形,丽子十分鲁莽,仿佛无甚智慧主见。 不到一刻,管理员上楼来请她走。 关丽子声音更加响亮。 稍后,警察也来了。 关丽子口口声声说这单位是她的家。 这时,工头忍不住同警方说:“这位张小姐才是单位女主人。” 众人都静了下来,看着张宇宙。 宇宙大吃一惊,摇着手:“不,我只是设计师。” 关丽子踏前一步,伸手来抓宇宙,厉声问:“你是谁,鹊巢鸠占。” 警察隔开她的手。 幸亏这个时候。郭美贞匆匆赶到。 “小丽,是你,怎么劳动这许多人,连警方都惊动了,有事你对我说,我们吃茶去。” 关丽子知道这次讨不到便宜,大力伸脚朝一只油漆筒踢去出气,油漆四溅,她自己则差些滑倒,幸好被律师扶住。 她被郭美贞拉走。 同她一起来的年轻男子跟着她身后,这是她的男伴吧,高且瘦,一头油发,衣着时髦名贵,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张宇宙。 他搭讪说:“我也是个设计师。” 不知怎地,宇宙浑身寒毛竖起,她不想被他点相,连忙地头。 幸亏关丽子呼喝他:“杰,我们走。” 他这才勉强跟在女伴身后离去。 宇宙蹲到一角喘气,一额冷汗。 有人轻轻说:“我来迟了,冲过两盏红灯,八十公里时速上山,还是叫你受惊。” 宇宙抬起头,看到陈应生的笑脸。 “没事了吧?” 宇宙摇摇头。 “昨天有两家邻居投诉我们嘈吵,我叫人送了水果松饼过去安抚他们,这间屋子很旺。” 他轻轻拉她起来。 今日,他穿着一件淡黄衬衫,那一抹颜色,也淡得不能再淡,几乎看不出来。 只见他走到工头处,吩咐几句,又指点几下,转头同宇宙说:“下周可以搬家具进来。” 仿佛她真是屋子女主人。 呵世上再也没有更荒谬的事。 “我陪你喝咖啡。” 陈应生这样告诉她:“路名开会研究过多次才决定,丹桂是红色桂花,关先生特地派人到内地运了这罕见品种到园子种植,据说秋季开花,幽香扑鼻。” 宇宙小心聆听。 “客人对这个与贵同音的桂字十分欣赏。” “金桂是黄色?” “我们吃的桂花汤丸,就是那种花渍。” 宇宙微笑。 “地盘工作不安全,你若怕闲着,可到办公室。” “我又没有职位。” 陈应生纳罕,“你的办公室就在关先生旁边,你是宇宙的设计顾问,卡片已经印好,人事部有记录。” 宇宙掩住了嘴。 “关先生吩咐我与苏群英协助你工作,以后我们是三人组。” 宇宙忍不住笑出来。 都安排好了,她张宇宙也像是工程中一个程序。丝毫不差成为宇宙机构一份子。 “群英与我都觉得你明敏过人。” “苏小姐是你的——” “上司。”他答得很爽快。“我三年前进宇宙做她的见习生,她也是我大学里的老师。” 可是,宇宙知道他俩关系不只那样。 这时,郭律师到了,叫杯柠檬冰茶,一口气喝光。 她说:“谢谢你应生。” 陈应生回公司去。 郭美贞说:“丽子越闹越大。” 宇宙不出声。 “每日到会计部支取一万,仍不够用。” 宇宙忽然说:“有人帮着她花呢。” “连你都看得见,这时我才知道,宏子如此决绝的道理。” 宇宙不便再发表意见。 “你们快结婚了吧。” 宇宙睁大双眼,谁与谁快结婚? 郭美贞笑,“宏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已叫铁芬尼送来珠宝样子,全新镶制,绝非拍卖行陈年旧货。” 宇宙轻轻问:“新娘是谁?” 郭律师一怔,随即说:“宇宙你也真爱开玩笑,到底年轻,一点也不紧张。” 宇宙却说:“关先生从来没向我提过这件事,我想大家都误会了。” 郭美贞唯唯诺诺,“是该待他先宣布。” 回到新家,宇宙看到一大叠新娘杂志。 她勺了一碗冰淇淋,边吃边翻阅:新居、家具、瓷器、喜筵、蜜月……由谁支付这笔巨款? 西方传统全部开销由女方家长负担,华人则由男方背起,倘若双方都缺乏能力,一切从简,婚礼不是婚姻,与幸福无关,婚礼杂志当然宣扬铺张。 有电话找宇宙,是庄家欣的声音。 “宇宙,你将嫁关宏子,这是我的功劳,你拿什么奖我?哈哈哈哈哈。” 呵家欣她的老朋友,“家欣,好吗?” “别说我那笔,宇宙,原来你有智慧,对方有条件即可,何必双眼星星月亮那样谈恋爱。” “家欣,什么事?” “我们分居了,婚礼之后,低潮顿现,无所事事,无话可说,只得分手。” 宇宙提醒她:“生儿育女呀。” 她俩互相揶揄,是宇宙先觉惭愧,讲出真话:“关先生与我是宾主关系,你误会了。” “你住在他家里。” “我住在宇宙机构的员工宿舍。” “你真幸运。” “家欣,你也是呀,婚姻成功与否,始终是庄家掌上明珠,回到父母家,什么风雨都不怕。” 家欣一想,果然如此,不禁笑起来,“宇宙,出来喝茶。” “家欣,我继母住院,这几日我会比较忙,我们再联络如何?” 庄家欣说:“呵,原来如此。” 她识趣地挂上电话。 宇宙沉默,那样盛大的婚礼,她清晰记得新娘那顶钻冠,以及伴娘一式淡蓝色长缎裙,原来只玩了一天。 才说婚礼不是婚姻,又一次获得证实。 家欣这个角色,也该在张宇宙生活中淡出,谁会把一个不识相的朋友留在身边,时时提醒着:“看你多幸运,邂逅有条件的异性,从此生活无忧。” 是疏远的时候了。 庄家欣,有运无脑。 宇宙去探访继母。 她正在吃燕窝粥,伸手招宇宙,“过来,你也吃一点。” 她气色出奇地好,搭着粉红披肩,伴着鲜花,像在度假,叫宇宙心安。 “明后日可出院,两名私家看护随我回家照顾,医生说搓牌看电视全不是问题。” 宇宙点点头。 “医生又说,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尽量使自己开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宇宙,真没想到我们竟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日子。” 宇宙回答:“由你把我带大。” “我没有福气,否则你与宏子结了婚,我党可以享福。” “我与宏子,从来没有谈过婚事。” “他与我提过多次。” 宇宙看着继母,与她开最后一次玩笑:“你俩几时订婚?” 朱女士叹口气,“我年轻之际,也是个标致的女孩,却从来没遇见过关宏子那样出色男子。” 宇宙不出声,过一会说:“你安心休养。” “我希望看到你结婚。” 宇宙笑:“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结婚。” “宇宙,给我一个明确答案。” “等人家向我开口再说吧。” 宇宙与医生谈了几句,完全没提到账单问题,双方都知道该由什么人结算,宇宙黯然,有人会觉得名正言顺,她却不习惯。 不过,宇宙却不担心,慢慢,自尊会不知不觉地消失,面皮日厚,一切视作平常。 司机站在她身边,“张小姐可有吩咐?” “我自己有车。” “关先生说,张小姐车子左边大灯已经损坏,左边车门撞凹,不甚安全,叫我接送。” 他怎么知道?真多事。 司机说下去:“要不,用公司新车亦可。” 宇宙不想与司机分辨,只得应着再说,司机把新车锁匙送上,宇宙放进手袋,接着与司机商量病人出院事宜:“清晨交通比较顺畅,车子慢驶……”渐渐也忘记那不是她的车,不是她的司机。 那晚郭律师陪她吃饭,把苏群英也拉来。 她们都喜欢喝一点酒松弛神经。 饭后各自回家。 两人并没有叫张宇宙签署什么文件,那即是说,关宏子并无奉献任何有实质的资产。 一切都是借用,随时收回,他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克扣到兄妹反目,可见他性格一斑。 宇宙心中澄明。 回到家中停车场。宇宙心血来潮,取出新车匙一按,只见不远之处一辆车子的前灯燃着。 她走近一看,是最新型号的麦塞底斯跑车,这种车子受每个人欢迎,即使不是钟爱牌子,也不会讨厌,最稳当不过。 宇宙吁出一口气。 她站在停车场,抬头看向星空。 庄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爱情,把条件提到不可思议之高处。 宇宙低下头。 这时,身后有人轻轻问:“是你宇宙?” 宇宙转过身去,不由自主欢欣地笑起来,“是你。” 站在她身后的是陈应生。 “我听说你也搬进金桂路。” 宇宙扬起一条眉。 陈应生说:“我住八座,你呢?” 原来他们是邻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问公司租住,员工八折。” 宇宙笑着点头。 “一个人站这里,当心着凉。” 宇宙问:“群英姐呢?” 陈应生笑,“我们各归各住。” 宇宙尴尬,“当然,当然。” “可要到八号参观?” 夜深无人,宇宙居然大胆点头,“你会做咖啡?” “一流。” 他开门让客人进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筑师本人设计,家具简单名贵,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设计,还未算是古董,已有风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发上。 “群英姐家沙发什么颜色?” “她住在银桂路,你可以去参观,她有一张旧玫瑰红丝绒沙发,你会喜欢。” 宇宙点头,他俩真是出色一对,各不依附,很难住在一起。 陈应生斟出牛奶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说:“我钦佩你们。” 他坐下说:“你还年轻,看不清我们有多么市侩计较。” 宇宙感喟:“你们有才华。” “老板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着纯白衬衫,抑或,带一点点紫色。 宇宙大胆问:“可以参观你的衣橱?” “当然。” 他带她进衣帽间,只见一列数十件白衬衫,在灯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发现棉丝衬衫一个式样一个尺寸一个牌子,雪白,并不带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发觉她的眼睛欺骗了她,明是雪白的衬衫,在她一厢情愿眼光下,竟是个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陈应生。 他轻轻问:“你再想什么?” 宇宙试探问:“你只穿白衬衫?” 他笑,“男人还能穿什么颜色衬衫?” 宇宙说:“时间不早,我该走了。”她不知还看错了什么。 “时间还早着呢,我与你开车到山顶吹风。” 宇宙一直嫌生活闷,这是个好机会,她点点头。 陈应生说:“我们各自驾车,比快上山。” 这是个新鲜主意,宇宙忽然决定开那辆新车。 她把车驶出来,陈应生一看,吹声口哨,“不过,我未必会输。” 这是做任何事都要争输赢的新生代,他俩上车,箭步上山。 新车性能超卓,宇宙得心应手,她一时并不领先,只离陈应生车子后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换句话说,她紧紧钉住他不放。 终于,在抵达山顶停车场时,宇宙冒险过线超车,停在他的车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驾驶盘上,闭上眼睛,吁出一口气。 用一个男人的车与另外一个男人比试……这里边好似有一种罪恶,所以才给她这样大的快感吧。 “你赢了。” 宇宙下车来。 陈应生问:“我该输什么给你?” “一时间想不起来,暂寄在你身上,将来偿还。” 他看着她,“你是关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额角,“这里打着烙印。” 宇宙不出声。 他探头进车厢,“新车味真好闻,这股皮香可维持半年,每次都叫车主愉快。” 她仰起脸,小巧精致的面孔在惨淡橘黄的路灯下,仍然那样好看。 陈应生握住她的手,轻轻说:“而我是苏群英的人。” 他自车尾厢冰柜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额外香甜。 他俩并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只一点点,若即若离,宇宙极想拥抱他,但始终没有。 她终于轻轻说:“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竟那样会控制自己。 也许是他伤了她的自尊:他指着她额角说:这里有关宏子的烙印。 她不过是关宏子牧场里的一只牛。 他讲对了,不对,她自尊不会受损,只有说中了才会生气。 天甫亮,宇宙去接继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继母很争气,并没有诉苦、抱怨、哭泣,或是谈到生死问题,她把恐惧与绝望仅仅收起,态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进新居,她哎呀一声:“这么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体贴我,这下我可好好休养了。” 宇宙点点头。 看护的休憩间就在主房旁边。 “你的房间在什么地方?” 宇宙轻轻说:“我另外有住处。” 继母说:“那我不怕吵着你,我要找朋友打牌。” 公寓里到处鲜花水果,气氛甚佳。 一连几个下午,她都约朋友到家耍乐,护士定时替她注射,气喘时给她吸氧气,友人们居然笑:“我们也吸氧气维持青春”,多人陪着取乐,悲伤减至最低。 丹桂路也装修完毕,家具搬进去,还有许多余地。 关宏子表示欣赏:“凡事留个余地最好不过,别以为是故作大方,待人宽厚,最终用得到这些转弯余地的,是我们自己。” 他这种金科玉律,宇宙根本用不到。 从此社会上明争暗斗,都与她无关,她只需与一个人处理好关系,已经足够。 不过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只听得关宏子说:“宇宙,我与你继母商量过,或许,你愿意往美加升学,我让持北美建筑执照的苏群英替你盖一间屋子作为永久地址。” 宇宙微笑。 “目前很好,我满足现状,我打算陪伴继母,偕她走完这一段路。” “那么,让我们结婚吧。” 宇宙很坦白:“我们还未认识对方。” 没想到关宏子忽然伸出手来,“张宇宙是吗,我叫关宏子。” 宇宙笑着我住他的手摇一摇,他的手中等尺寸不大不小皮肤有点粗糙。 这是完全不同的一双手,陈应生的手大而暖,握着有震撼感觉。 可以与这双手的主人结婚吗,答案是肯定的不,宇宙叹口气,用手捧着头。 “我做事太过仓猝,应给你们母女时间。” “不,你有你的立场。” “我俩为什么这样客气?” “因为相敬如宾无论如何是好事。” 轮到关宏子笑。 他轻轻说:“在康华尔见到你我就倾心。” 宇宙惘然,“那是什么时候?” 关宏子不加思索答:“天时还有点冷,空气润湿,碧绿园子里,你穿着大缎裙与一个小男孩打乒乓球,他喊你歌诗慕。” 她的裙子飞扬,她像是要乘风飞上天庭。 关宏子觉得他看到了一个活的安琪儿。 可是此时那天使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段记忆,她苦苦思索,“我有打乒乓?一个小男孩?” “歌诗慕是宇宙的意思。” “家父把这个名字给我是有点夸张。” “我希望可以认识他,可惜他已辞世。” 宇宙唏嘘,“我凄苦地怀念他。” “宇宙,让我照顾你。” “你对我们母女慷慨,我终身感激。” 关宏子回答:“那是应该的,我尽我能力。” 他的能力不很大,他不过是都会中一个中小型生意人,但是照顾一个弱女,已经绰绰有余。 这时,秘书找他回公司开会,他匆匆离去。 宇宙仍然记不起来,她根本不懂打乒乓,关宏子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她,那天,有好几个伴娘,打扮由新娘指定,完全一样。 他也许看错人了。 像张宇宙看错人家衬衫的颜色一样。 其实是一式白,哪里有水彩颜色。 她用手掩着脸。 下午,助手找她:“关先生叫我陪张小姐置些日常用品。” 宇宙说:“这些我自己会做。” 助手赔笑,“关先生是这样吩咐。” 她也很难做,宇宙答:“我们出去逛逛吧。” 助手松口气。 那女孩年龄与宇宙相仿,十分精灵,带着宇宙往最名贵的服装店去。 她对一件外套爱不释手,宇宙叫店员包起送给她,叫她惊喜。 宇宙本人没有添置什么,她认为已经拥有足够衣物,这足够的感觉十分奇妙,因人而异,有人会买三百双鞋子仍觉不够。 她们走累了去喝茶。 宇宙轻轻问:“关宏子可是好老板?” 因为礼物缘故,助手咳嗽一声,“我是关先生助手的助手,我不大见得到他,他纵使有脾气,也是做大事的人,岂会与我们这些小朋友计较。” “你说得很好。” “宇宙机构组织精简严密,所以才过得了经济难关,在最艰难时刻,员工仍然准时收得酬劳,可见他是一个能干的老板。” 宇宙不出声。 “我们从没见过有女人上来找她(原文),呃,除非是他妹妹。” “关丽子。” “丽子本来很可爱天真,听说她男朋友指使控制她。” 一件外套换到这许多资料,算是超值。 在小助手眼神里,宇宙看到艳羡眼光,如果可以调转身份,她会把整家店买下来,然后,天天喝下午茶过日子。 宇宙拎着糕点去探访继母。 她在与朋友打牌,宇宙不想打扰,站在露台与看护说了几句。 “药物仿佛有效。” “给病人留一些尊严。” “医生几时来过?” “今晨与关先生一起来。”看护轻轻说,“关先生真体贴,送上宝石首饰。”连看护都有点羡慕。 宇宙一声不响,走进继母房间,看见化妆台上放着首饰盒子,她打开一看,只见五颜六色晶光乱闪,只觉恶俗,她关上盒子,放进手袋就走。 她要拿去还给关宏子。 有人在家门口等她。 “张宇宙小姐。”那人踏前一步,“对不起,打扰你,我是关宏子的兄弟量子。” 宇宙十分意外,“有什么事吗?” “我猜想宏子也许会听你的话,所以冒昧打扰。” “我们商量一下。” “丽子欠债,需要还钱,宏子一口拒绝。” 宇宙很坦白,“我手头并无现款。” “这我相信,来,请跟我来看看丽子近况。” 宇宙驶出新车。 “这是你的车子?” “不,这是宇宙机构的车子。” 关量子上车叫她驶往一个中级住宅区。 到达目的地,他匆匆带她乘搭电梯到某一个单位前按铃。 没有人应门,关量子掏出锁匙开门。 只见屋内四处一片凌乱,有人倒在桌底,关量子连忙过去扶起那人。 “他来过了?你为何开门?” 嘴角流血,眉青目肿的正是丽子。 宇宙大惊,“报警,关先生。” 丽子挣扎一下,“不,不。” 关量子说:“丽子,不能再容忍他。” 这时,宇宙发觉地板上有大量血液,浓稠腥臭。 宇宙浑身寒毛竖起,颤抖着声音:“我立刻叫救护车。” 她又即时找郭律师。 郭律师耐心听她慌忙说完因由:“宇宙,你做的很好,现在,马上离开现场,他们两人的事,与你无关,关宏子已对他们说得很清楚,他不会再拿钱出来。” “什么!” “宇宙,关家家事与你无关。” “见死不救?” “宇宙,我来接你。” 宇宙动气摔下电话。 救护车已经来到,把不住流血的丽子抬上担架。 这时,丽子已经休克,宇宙只觉物伤同类,流下泪来。 她一直问:“是谁下的毒手?” 关量子答:“她的丈夫。” 宇宙吓得浑身颤抖。 “他发觉她手头无钱,先是诸多讽刺,然后动手,丽子说他扭着她的头发往镜子前推,「看你这个丑八怪,没钱谁会娶你。」” 宇宙闭上眼睛。 “丽子怀孕,走不动,宏子无论如何不愿松手相助,没想到今日那人竟踢她腰部。” 宇宙只看见眼睛前金蝇飞舞。 关量子怒说:“宇宙机构属于我们三兄妹,宏子并吞我们股份。” 医生出来说:“亲属请过来说话。” 关量子站起来:“我是她兄长。” 医生说:“大人无恙,胎儿已失去。” 关量子抹一抹额角大汗,吁出一口气。 宇宙忽然说:“你在此等我,我出去一会。” 宇宙打开珠宝盒子,看清印着的地址,驾车前往银行区。 她走进店里,与经理说话。 “退换现款?” “是,我不喜欢这款式。” “张小姐或许与关先生商量过再说。” 宇宙微笑,“我知道你们规矩,五折,我拿了现款走,你们又不吃亏,彼此都不犯法。” “我们怎向关先生交待?” “你们一定有办法。” 经理其实惯于处理这类交易,立刻写一张现金支票交张宇宙签收。 宇宙站起来就走。 回到医院,她把支票放进关量子手里。 她无比忿慨,无论如何,关宏子不该把弟妹逼到这种地步。 这时,郭律师找到她。 “宇宙,关家的事你一无所知,切勿介入。” “我只知道丽子貌似丐妇,且几乎丧命。” “是因为关宏子的原故吗,关宏子三番四次警告她,那人只是为着她的钱,丽子不该误导对方,使那人以为她有无限量金矿。” “把丽子那份给她,从此撤手。” “你说得对,丽子那份,她早已得手。” 宇宙大表讶异,,“你骗我,钱呢?” “三年花清。” “怎么可能?” 郭律师忽然大笑,“宇宙,短短数月,你可有计算过你的花费?” 宇宙呆住,她语塞。 “宇宙,跟我走,不是你的错,他们不该利用你。” 郭律师把她自医院带走。 宇宙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丽满身鲜血。 郭律师向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轻轻说:“看上去虽然恐怖。但丽子会得痊愈,她可以再此怀孕。” “没有女人应该得到那种待遇。” “丽子知道那人性格,婚前我们把他调查得十分清楚:他喜欢有钱的女人,他不务正业,他爱吃喝赌旅游华服快车,警方有他打女人纪录,后来事主撤销控诉。” 宇宙不出声。 “这些小丽全知道,她仍然一意孤行。” 宇宙吁出一口气。 “在这之前,他们兄妹同住,丽子朋友进出,家中时时有摆设失踪,一次,管家看到丽子的朋友两人合抬主人房中小型夹万出街,终于报警。” “为什么丽子朋友都不是好人?” “因为好青年忙学业做事业,哪里有空陪人瞎搞。” “到底是亲兄妹。” “我也这样劝过他,可是,他动了真气。” 宇宙低下头。 “我已经说太多,宇宙,你目前一切得来不易,你要珍惜。” 郭律师的忠告已超过她工作范围。 “宇宙,关量子这个人,请你与他保持距离。” “一个人与弟妹关系如此恶劣,值得检讨。” 郭美贞不再说话。 宇宙回到家,累极但心神不定。 她走到露台上去,看到有人下车朝她招手,呵,那是陈应生,她连忙叫他上楼。 宇宙立刻去打开大门等他出现。 他是她近日来唯一想见到的人。 陈应生挽着食物篮子自楼梯跑上来。 宇宙笑问:“为什么不乘电梯?” “练气。” 他进屋子,到厨房放下食物立刻把香槟瓶子放冰箱。 他一边做青瓜三文治一边看着宇宙,“可是闯祸了?” 宇宙啼笑皆非。 真没想到消息传得那么快。 “你何必去理关家的事。” “把弟妹当贼的他,会对别人好吗?” “他对你极好。” “狰狞面目迟早会露出来。” 陈应生站起来,“群英不该派我来,我再逗留下去会有杀身之祸,我要走了。” 宇宙睁大眼睛。 他又坐下,原来只是开玩笑,“宇宙,你们之间的事,旁人不便发表意见。” “我可把继母住院费与租金全还给他。” 陈应生开了香槟瓶子,斟出淡淡玫瑰色汽酒,那浅红,在宇宙眼中,恰恰与他身上衬衣同色。 宇宙多么想靠在他肩膀上哭,或是笑,叹息,感慨,什么都好,或是什么都不做,光是享受他的体温。 他把酒递给她,“为健康。” 宇宙把酒一饮而尽。 “应生,让我们逃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轻轻问:“城市还是乡镇?” “乡下,一个像康华尔那样的地方,种葡萄或是熏衣草,写生,吟诗。” “宇宙,我没有钱。” “那么替人酿酒,挤牛奶,打工过日子。” 陈应生笑吟:“二十多岁了,你还似个孩子。” “物质是一切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抑或是社会问题?” “你愿意私奔或否?” 陈应生点点头,“撇下一切,两张火车票,去到永恒。” “对!” “衬衫脏了如何洗熨,人倦了到何处憩息?” “一定有办法。” “我与你在森林中像泰山那般搭一间树屋居住,子女像猿猴般长大,可是这样?” 宇宙气结,落下泪来。 陈应生轻轻把她拥在怀中。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他轻轻回答:“我一早已经越过界限,我根本不应独自来看你,群英知道会责怪我,不,谢谢天她不是一个善妒的女子,但是关老板知道了会有反应。” 宇宙问他:“今天为什么来?” “与你说话,安慰你几句,听你声音,看你笑容。” “更多。” 陈应生叹一口气,“或许,吸引关宏子的,也是这不羁的脾气。” “我以为他喜欢漂亮面孔。” “都会中好看女子极多,都不甘寂寞,四处招摇,不,不,关宏子不是一个肤浅的人。” 一杯汽酒给宇宙的兴奋已经消除。 她走到角落,靠着墙站停,双手抱在胸前。 陈应生知道约会结束,他取饼外套,“再见,宇宙。” 宇宙点头。 “可以握手吗?” 宇宙摇头。 他叹息一声,开门离去。 屋子里静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恳求他带她走,他拒绝了她。 他没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没有能力。 两个人走出去,未必没有前途,世界那样宽大美丽,但是他不愿从头开始。 宇宙深深悲哀,这一时冲动更加显示她是多么想离开关家。 有人按门铃,宇宙连忙把酒瓶及酒杯扔进垃圾桶。 访客问:“刘玉玲小姐在家吗?” 宇宙回答:“没有这个人。” 你来早了,或来迟了,或是找错地方,时间与空间完全不对,错过一切。 宇宙把厨房收拾干净,倒在床上,这下子,她睡着了。 在深深的睡梦里,她看到陈应生坐在她身边,,火车格轰格轰开出去,经过原野,宇宙认得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俩终于不顾一切走了出来。 陈应生紧紧握住宇宙的手,“关宏子开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听见自己这样安慰他:“不要紧,世界那样大,我们另外找新职。” 火车外风景飞逝,陈应生说:“关宏子封杀我,外边公司怀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发觉陈应生忽然一脸胡须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鲜漂亮衬衫已经肮脏团绉。 他拿起一本杂志朝宇宙摔过去,“都是因为你,累我走上绝境,本来,我有爱人,我有优差,现在我一无所有,我是一个乞丐,你得养活我。” 宇宙大叫:“请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视,眼睛喷出火来。 这时,只听到火车轰轰声,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声叫喊。 她自噩梦中惊醒。 宇宙浑身冷汗,呵,这是一个本身会实现的预言。 她看到他们将来,两人根本无能力灌溉那些微的爱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继母。 看护对她说:“嘘。” 继母睡着了,侧着身,双眼半开半闭,嘴角有药渣,面孔已露出骷髅的样子,伸在被褥处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个美梦。 果然,她轻轻说起梦话来:“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谁等她,是已经辞世的丈夫吗,继母还能叫他等她,来日轮到宇宙,不知叫谁。 看来无论到何处,张宇宙都得一个人上路。 她轻轻问看护:“情况如何?” “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明知故问,医生已经与她谈过多次。 “她心情还好吗?” “她很开心,说一生最无忧无虑是这段日子,很喜欢吃关先生带来一种京都出产蜜饯蛋糕。” “他仍然每天来?” “关先生实在亲切。” 就算是虚伪,能做到那样,已经很好。 可惜他始终无法打动张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护换更,朱女士有时醒来,说几句话,又陷入睡眠。 宇宙刚想走,她睁开眼睛说话:“宇宙,明日测验公民;日耳曼大帝与欧洲封建制度。” 宇宙连忙答:“是,是,都读得滚瓜烂熟。” “大宪法在何年何月签署?” 没想到她到今日,还记得这个,可是当年她的确有努力帮助继女温习。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没把书读好——”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会离去。 司机缓缓跟上来,“张小姐,郭律师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车。 郭美贞在私人办公室见她,她笑笑说:“宇宙,有话同你说。” 她把一只四方首饰盒子放在桃木办公桌上。 宇宙认得盒子。 郭律师说:“由我去把它赎回来。” “关宏子知道这件事吗?” 郭美贞笑,她出示几份文件影印本,“这张珠宝公司给你的现金支票,由你交给关量子。” 一点不错。 “本来,你以为关量子会交给病榻上的丽子。” 宇宙点点头。 “该张七十万现金支票却原封不动存入一个属于邓永红女子的户口。” 宇宙张大了口。 “邓永红,是关量子的现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转到美国西岸三藩市另一个户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们试图与关量子联络,不得要领。”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 “宇宙,现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见的金蝉脱壳计。” “丽子——” “丽子仍然在医院里,不过你放心,明日关宏子会接她出院,我有负责刑事案的朋友郑重警告她丈夫:即时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笔津贴,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团粗盐,苦不堪言。 郭律师轻轻说:“这些人,真叫我们失望:永远在我们意料之中。” 宇宙脸色苍白地低下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关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们都知道你手头总有点什么?” 宇宙站起来。 郭美贞说:“首饰你带回去吧。” 宇宙厌恶地说:“我不要。” “你这种态度,笼统叫做反叛,其实,是不满现实,宇宙,你什么都有了,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宇宙离开了郭氏办公室。 她幼稚,无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书在她身后追上来,“张小姐,关先生想见你。” 宇宙头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诗慕。” 口气有点像她父亲,宇宙不由得站停脚。 “近来喝杯茶。” 宇宙走进关宏子办公室。 他会教训她的无知吗,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话说。 “宇宙,”他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征求你继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将你的手交给我。” 宇宙看着他,“她已经半昏迷不清醒。” 关宏子却不动气,他双目炯炯看着宇宙,“那么,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继母离开这世界后再说。”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礼。” “她已连婚礼与葬礼都分不清楚。” “那么我俩先订婚。” 宇宙觉得他咄咄相逼。 “这是一份婚前契约,你先读一读。” 他是放债人,的确应该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还有什么事?” “订婚戒指,本来属于家母所有,她终身戴着,从未除下。” 他自衣襟内袋取出戒指,郑重递给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蓝宝石指环,两边衬玫瑰钻石,十分雅致,宇宙声音不由得放轻:“太名贵了,我情愿要一只现成的。” 今日,无论关宏子说什么,她例必驳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还有自尊。 “明晚,我们有一个宴会,请你出席。” 宇宙推无可推,只得点头。 她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开棕色信猓吹侥欠萜踉加腥嗾胖剑至肿茏芴蹩睿赡芑楹蠊孛派晕⒋罅Χ蓟岢陨瞎偎尽? 她只觉猥琐,把整份文件丢进抽屉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师便来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气。” “读过合约没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复印本,“来,我与你逐条阅读,有什么不满,即时更改。” “这份合约,我不会读,也不会签署。” 郭美贞一怔。 “这是一宗买卖。” 郭律师答:“凡事预先沟通了解,一定有好处。” “你身为律师,学问用在这类事上,不觉猥琐?” 郭律师温和地答:“这类事在美加已成为重要的家庭事务科,因为美加有一条法律:无论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双方财产均分,关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亏,你读过细则便知。” 宇宙不出声。 “宇宙,你到底年轻,尚未领会有言在先的好处。” 司机敲门,捧进两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庆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郭律师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件深蓝色纱衣,因为轻盈,颜色不显得沉重。 “这是我帮你挑的,你看怎样?”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郭美贞笑了,她进厨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来试试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诱人。” “郭姐,告诉我,做一个独身女人,感觉如何?” 郭美贞一怔,缓缓喝口咖啡。 “午夜梦回,会否觉得凄茫,年老退休,失去事业,可会无措?我想知道,我也准备独身。” 郭美贞咳嗽一声,“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还未放弃寻找伴侣。” “对不起,我以为你已决定独身。” “如今妇女生育年龄延长,可迟至四十余岁才做母亲。” “你不觉荒谬?” “宇宙,多一种选择绝对是好事,你思想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残酷,年轻人一直觉得人类近四十就该准备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个人终老呢,会否像报上那些孤独老人,遗体发出异味,才由邻居报警?” 郭美贞骇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继母没有我做伴,你说她会怎样?” “如此恐惧,你更加应该结婚生子,组织大家庭,子女围上来缠住,你连上卫生间工夫也无。” 宇宙忽然说出心事:“我渴望恋爱,我盼望婚后十年,三个孩子后,看到他还会心跳,想偷偷吻他额角。” 郭美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后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说声早便摊开日报看头条,只会皱起眉头说:「以巴相争何时了」。” 郭律师低下头叹口气。 “这是奢望?” 郭美贞抬头,“追求不切实际的事,总会吃亏。” “这叫我想到一个人,丽子出院没有?” “她很好,大哥与医生都悉心照顾她。” 郭美贞打开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条七彩宝石项链,它又回老家来了。 宇宙不由得讪笑。 郭律师打开婚姻契约第一页,轻轻读出:“我张宇宙,原嫁关宏子为妻,在本市合法公证注册,文件登记号码——” 宇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像那种无心向学的学生,在课堂精魂出窍,只管欣赏杂音:隔壁有少年练小提琴,明明在奏维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转,变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树影婆娑,她凄苦地想,唯一的亲人病重,不久人世,将要离她而去,从此孑然一人,有一张婚姻契约,或许是好事。 “……结婚一至三年之后,若因事故由关宏子建议分手,本人可获得下列产业……”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书房里。 她问律师:“与关宏子这样身份的人结过婚,以后在感情路上还有否机会?” 律师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宇宙精神涣散。 “倘若两人之间育有子女,不论男女,每人均可获得……监护权属二人所有。” 宇宙点头,“不论男女这四字很好。” 律师看着她,“你可打算签署?” “不是今天。” “宇宙,对方也不是会得无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觑他,据说行走江湖守则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这里。” “知道了。” 接着发型与化妆师上来替宇宙打扮,郭律师告辞。 她像替顽童补习完毕,累得难以形容。 宇宙的头发非常短,没有作为,化妆师努力替她化了一个极浓的妆。 关宏子亲自来接她。 看到打扮妥当的宇宙,他异常高兴地叫她:“歌诗慕。” 她是他花园里的小仙子,永远有点瘦弱,小小腰身像是只得一握,精灵忧郁大眼睛带着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赴会。 宴会厅里挤满员工与宾客,她看不到量子与丽子。 宇宙在找一张面孔。 她希望与陈应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会厅,都不见那高大潇洒的身型。 同时,宇宙也看不到苏群英。 宇宙终于忍不住,问宴会厅处的接待员:“陈应生还没来?” 接待员查看掌中电脑:“张小姐,陈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纽约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干?” “陈先生与苏小姐同行,他俩到纽约结婚,随后双双派驻波士顿工作,暂时不回来了。” 宇宙站着不出声。 连一个小小接待员都知道他们行踪,可见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挨了一巴掌。 每个人都知道,可是,没有人告诉她。 这与张宇宙无关。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走回会场。 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发脾气把身上衣饰扯下,大哭大叫离去。 她看到郭律师。 她走近,“郭姐,我有话说。” 她顺手取饼一杯威士忌加冰,饮尽。 郭美贞却说:“关宏子在那边找你,他要介绍你给亲友认识,这样吧,宴会结束我陪你谈到天亮。” “不,郭姐,现在。”她央求。 郭美贞连忙把她拉到一边,“什么事?” “陈应生与苏群英到纽约结婚?” 郭律师愕然,“他俩一早计划婚期,趁陈应生外调,在美国低调注册,诚属好事。” “他没有同我提及。” “同事众多,他们只在电讯上留了一则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见过他。” 郭美贞看着宇宙。 她看出一点端倪来。 “应生与群英有十年关系,他们原是师生,后来又成为师徒,她这个上司一直照顾他这个见习生,两人感情基础牢不可破,也曾经有人以为可以当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谁调走陈应生?” “当然是老板。” “你指关宏子。” 这时秘书过来请人,郭美贞没等她开口就摆摆手,她只得微笑退后。 郭律师对宇宙说:“你不认识陈应生,你也不认识苏群英,我想你误会了。” “他故意调走陈应生。” “公司里每个调动都经过深思熟虑,你不过见过陈某数次,他的确很讨人欢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从头到尾,他与群英是一对。” 这时关宏子亲身走近她们。 “在激烈辩论什么问题,你俩脸色发青,别为小事伤了和气。” 他拉起宇宙的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挣扎,不过她轻轻摆脱他的手。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议室,水晶灯一开亮,只见大厅中央放着一张乒乓球台,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关宏子笑:“我与你玩一局。” 宇宙转过身子,“我不懂乒乓,我头剧痛,非常不适,我得回家。” 这时,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们笑说:“来,三盘两胜,我们做饭前运动。” 关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开。 宇宙终于一个人回家去。 第二卷: 继母听见门声,醒来,轻轻问:“是你吗?” 宇宙过去握住她的手,“是宇宙。” 继母点点头,“放学了,今日几件功课,要测验算术没有,物理科镜子折光或反光问题读熟一点。” “知道。” 看护出来,“张小姐你来得正好。” 宇宙看着她。 “重返医院的时间到了。” 宇宙心里澄明。 “我叫救护车。” “请他们不要响号。” 继母轻轻说:“宇宙,今天中午吃了什么?说给我听,老师可有难为你们,几时发成绩表?” 宇宙把继母搂在怀中。 看护完全知道该怎么做,她说:“关先生全吩咐过了。” 私人病房静寂舒适,医生一看病人,诧异地说:“拖到今日,真不容易。” 不多久,病人已经沉睡。 医生说:“她不会再醒,你可以先回家去。” 宇宙不舍得离开,她在候诊室踱来踱去,身上仍然穿着纱裙戴着宝石,只不过罩上件运动衫。 一个年轻医生走过,给她一杯咖啡。 “是什么人?” “母亲。” “啊。”他也无话可说,走开了。 深夜,看护出来,宇宙跳起。 “关先生找你,你不如回家去。” 她摇摇头,“我在这里等。” “不一定是今晚的事。” “过了今晚再说。” 宇宙在长凳上睡着了,梦见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追逐游戏,她在追一个同龄男孩,忽然跑到走廊,往下看,见到父亲及继母坐在露天泳池边。 父亲抬起头来,与宇宙打了一个照面,他头发被风吹,有点凌乱,身穿风衣,手里握着一只橘子,正想剥开吃,继母就坐在他身边,比平时年轻。 宇宙停下脚步,正想叫他们,有人推醒她。 宇宙睁开眼睛,是看护。 她轻轻说:“过去了。” 宇宙坐起,不出声。 这时,关宏子匆匆赶到。 五短身段的他急步时有点滑稽。 他看到宇宙坐在一角,整张小脸像浸在眼泪中。 他坐到她身边,“回去吧,这里有我。” 宇宙仍然不愿动。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郭美贞也赶到了,她穿着吊带裙站在一边与医生说话。 医生诧异且唏嘘,“你们自宴会赶来?” 是,滑稽可悲的人生,一边办喜事,一边办丧事,七楼是产房,地库是殓房。 “我陪你回去,宇宙,你已做到最好,你已尽了责任。” 关宏子挽起宇宙。 宇宙努力吸进一口气,用力站好,一步步走向医院大门。 天边露出曙光。 管家下车来,取出一条大披肩,搭在宇宙肩上。 宇宙走近郭律师,把披肩转赠给她。 她踏上关家车子,往家门驶去。 已经有工人在收拾继母遗物。 “张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宇宙摇摇头。 “那么,全部送到慈善机构。” 宇宙点头。 管家说:“张小姐回丹桂路休息吧。” 宇宙回到自己的居所,再也走不动,把晚装鞋脱下,发觉双脚红肿。 佣人连忙找来浴盐药膏。 她靠在沙发上发獃.那是一个艳阳天,一室日光,郭美贞换过衣服,下了妆来找她。 “关宏子说,如果你不介意,讣闻上他想以女婿身份出现,那样,比较体面。” 宇宙想一想,“我继母会高兴。” “我去照办。” “郭姐,你对我真好。” “真正对你好的是郭宏子,我只不过是一名听差办事的员工。” 宇宙别转面孔。 她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醒来,脚肿消除,轮到脸肿,浑身发出风疹块。 她用丝巾罩着头脸防敏感。 关宏子问医生:“没大碍吧。” “不怕,三两天内会消退,我建议你们出去旅行,你也看得出她是受到强大精神压力之故。” 关宏子犹豫,“工作方面……” “工作长作长有。” “医生你说得对。” 过几日,宇宙脸上的肿块退下,可是面颊上有一圈隐约红印,像是被谁大力亲吻留下的胭脂。 她与继母话别。 仪式做得十分周到,在教堂举行追思礼拜,不设瞻仰遗容,雅致石碑采用淡黄色大理石。 宇宙知道继母会得喜欢。 她轻轻向郭律师道谢。 郭美贞指一指关宏子,宇宙走到他面前,鞠躬再谢。 关宏子转过头来,“宇宙,我们出去散散心。” “郭姐也随行吗?” “她另外有事要做。” 宇宙走到数百个花篮前坐下,已经恳求亲友捐款到癌症基金,可是宇宙不认识的人仍然礼到人到,猜想都是关宏子的朋友。 庄家欣来了,坐在宇宙身边。 “你总算放下一件心事。” 宇宙点点头。 “你们终于结了婚,”家欣说:“却从来不感激我这个介绍人。” 宇宙不出声,无论在什么时刻,家欣都只想着自身,真幸福。 “关丽子来了。” 宇宙连忙去招呼她。 那边,关宏子与郭美贞商议公事,完了她轻轻说:“恭喜你俩。” 关宏子语气有点遗憾,“这几天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她有时平静,有时哭泣,我的肩膀一直在等她,可是,她并没有靠上来,我多么失望。” “不怕,你们即将去坐船,有许多相处时间。” “我只订了一间套房。” “两个人休息也已足够。” 这时,庄家欣走近,“宏子,用什么谢我?” 关宏子想一想,“你再次结婚时我一定来祝贺你。” 家欣很高兴,“你自己说的呵。” 他坐到她身边。 关宏子说:“你家花园有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张乒乓桌子,记得吗,我最近学打乒乓,很考功夫。” 家欣很坦白:“我很少去大宅,我不记得了。” 关宏子笑,拍拍她肩膀,说:“忘记最好。” “听说丽子很快会再婚?” “对象是公司里的一个会计师,年轻有为,婚后会外出自立门户,宇宙尽力支持。” “得到你的祝福?” “百份百。” “宏子你总是那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不是怕你这个脾气,我一早追求你,哪里轮得到张宇宙。” 关宏子看到宇宙在那边与丽子讲话。 丽子显得心平气和,“原来,大哥什么都是对的。” 宇宙有点吃惊,小丽语气甚至有点愉快,可见她心已死,现在只要能过日子,她愿意迁就。 “丽子。”她握住她手。 “宇宙,你对我很容忍,我们会相处融洽。” “丽子,日子会更好。” “你也是,请节哀顺变,我先走了。” 丽子随保姆离去。 在大哥的悉心安排下,她又恢复了千金小姐身份。 关宏子全盘胜利。 很难说他是对是错,如果他手段宽松一点,那人会一直尽量讨丽子欢喜,无知的她到今日仍然会很快乐。 也因为宏子的铁腕,关家的金钱损失减至最低。 宇宙自教堂回到公司,没想到碰到一个人。 那人是关量子,身边有个女人,中年、浓妆,推他一下,“说呀。” 宇宙看着他俩。 关量子对女伴说:“你先回去,我会对大嫂说话。” 女伴很不放心,可是没有选择,只得离去。 “宇宙你好,你继母的事,我听说了,今日遇见你,我运气很好。” 宇宙不想抢白他,那样做已经没有意思。 量子看上去有点憔悴无奈。 宇宙这样劝:“对于一些不合理要求,你或许可以考虑拒绝。” 量子忽然呜咽,“什么叫合理,什么叫不合理?那是我的女人,小小一点要求,不过是两个女儿升大学费用,我都不能帮她张罗。” “那不是你的女儿。” 关量子炸起来:“那又何尝是他生母,那甚至不是你的生母,可是场面似国葬,他自己什么都可行,弟妹像乞丐,仰他鼻息。” 宇宙不出声。 半晌,量子说声对不起。 宇宙拿起电话,同会计部讲了几句。 她轻轻说:“你知道我亦无权无金。” 量子冲口而出,“比我们好多了。” 过一会,会计部女职员情宇宙签收一张现金支票。 “我只能动用这些。” “宇宙,我感激你。” “回去吧。” “上次——” “我不记得了,你还提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慷他人之慨。” “谢谢大嫂。” 那女子并没有离开,她在电梯大堂等他,关量子立刻把支票奉献上去,那女子笑了,在血红唇膏映影下,牙齿显得更蜡黄。 他看中她什么,也许永远无人知道。 关宏子又看中张宇宙什么,亦不为人知。 都会里有那么多大眼睛女郎,他为什么单单爱上她。 宇宙到公司来是为着别的事。 她到人事部查问:“陈应生与苏群英此刻在什么地方?” 职员一查,语气怪羡慕:“他们两人今日在夏威夷大岛观赏基露威亚火山。” “几时回来上班?” “关先生给了长假,还有三星期假期,然后两人直接驻波士顿分公司,暂时不回来啦。” “几时批的假?” “上月十三日,那碰巧是一个星期五。” 真巧,宇宙心中想,正是她最后一次见陈应生翌日。 “什么时候定的飞机票?” “飞机票由我经手定,比较仓猝,十二小时内取票,故定了头等。” 一定要不惜代价把陈应生撵出去,叫苏群英押他走。 “宇宙在那边,真有一间分公司?” “北美洲东岸,多伦多与波士顿都有分公司。” “谢谢你。” “关太太可要与他俩联络?” “不用了。” 宇宙寂寥地离去。 她全明白了。 从头到尾,关宏子控制着一切。 这是宇宙同情量子与丽子的原因吧。 他们都是贱骨头,有时,情愿自己闯的皮开肉烂,也不愿受智慧老人掣肘。 第二天,丽子约宇宙和下午茶。 她又搬回家住,身上穿着最时髦的小缎袄,把佣人支使得团团转:“速把玫瑰果酱取来”,“面包切得不够薄,再做一次”,“这一角阳光好,把盆栽搬过去”…… 一切恢复正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丽子的新男伴,好脾气地坐在一角,微笑不出声。 一会摄影师来了,丽子拉住他们一起拍照。 最后她遗憾的说:“他们都说我一点也没有变,唉。” 宇宙附和:“是,不老的丽子。” 丽子忽然压低声音,偷偷问宇宙,“没出世的胎儿,可否算人?” 宇宙一怔,心中恻然。 丽子什么都忘记了?不见得。 她很小心地回答:“医学上来说,出生才是一个婴儿。” “为什么我在梦中见到我的孩子?” 宇宙鼻子发酸,她缓缓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一连好几个晚上她都来找我:小女孩,圆脸,穿玛丽珍黑色漆皮鞋,很可爱,拉住我不放。” 丽子的声音急促紧张。 “丽子,我陪你看心理医生。” 这时,丽子静下来,秀丽的面孔恢复原状,她微笑,“那种创伤,宇宙,无论看什么医生,都不会痊愈。” “那么,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宇宙,从前我看这个世界,天蓝,风绿、阳光金光闪闪,真是美好,现在,天地全不一样,它失去所有颜色。” 宇宙忽然说:“我明白,丽子,我全明白。” “不,宇宙,你不明白,世上没有比失去孩子更悲惨的事。” 宇宙握紧丽子的手。 她的新伴侣在一角打电话,语气激烈,像是在争论一笔定金,丝毫没发觉丽子情绪上变化。 茶已经凉了。 宇宙告辞。 丽子送她到门口,“有空时时来看我。” “几时搬到新居?” “大哥说住大屋最好,有人照顾。” 宇宙点点头,驾车离去。 晚上,与关宏子吃饭,大桌子,只得两个人,有点冷清。 他乐观地说:“将来有了孩子,自然热闹。” 宇宙不出声,他在说别人的事吧,她不想加插意见。 “你与量子丽子的关系良好,值得庆幸。” 宇宙不出声。 “会计部说你出支票给量子。” 宇宙说声是。 “你很清楚,这些钱其实全丢到坑沟里。” 宇宙开口:“那么,你当我有这个不良习惯好了,包涵一下:我烟酒赌全不来,又不嗜华服珠宝名车,也全无亲友,我只喜欢扔钱进坑沟。”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比四十八小时坐在牌桌上的女人好得多。” “与我说话,不必赌气。” “我只是说出真实感受,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大可更改语气。”宇宙看向窗外,用伪装甜腻假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花园走走。” “停止。” 宇宙又沉默下来。 “明天我们上船,你收拾行李吧。” “是,关先生。” 丽子快成为疯妇,他丝毫不关心。 第二天中午到了船上,行李搬进套房,宇宙顺手关上门,她根本没想过要与关宏子住同一单位。 关宏子觉得无趣,他打电话给她:“公司有要紧事,我不能完成这次旅程。” 宇宙一听,心花怒放,“你不能去,那我也不去了。” 趁船还没有开,立刻上岸,行李全丢在舱里。 关宏子受了气,话都说不出来。 结果由相熟船长亲自把他们请上船,温言相权。 船终于开航。 两个人打过仗受了内伤似的,一人一间卧室,关着门睡觉。 睡醒了起来,见对方还关着房门,于是略进小食,继续再睡。 到了第三天,问船员:“船驶往何处?” “关太太,第一站是夏威夷大岛。” 宇宙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前往夏威夷。 “可以上岸吗?” “自然可以,关太太,船将停泊一日。” 她拨电话回宇宙人事部,“请问,陈应生与苏群英仍在夏威夷大岛?” “关太太,他们住在一间酒店式平房,在蒙湾拿路三百号,很容易找。” “谢谢。” “祝关先生与关太太旅途愉快。” 宇宙问柜台要蒙湾拿山庄电话,服务员笑答:“关太太,那处与世隔绝,故意不设电视电传设备,除非有紧急事故。” 宇宙向往,呵真是度蜜月最佳去处。 “关太太,我们可以特备司机车子送你前往。” “很好,船一抵码头我就出发。” “关先生的双眼过敏好些没有?” “他眼睛有事?” “他忽然对阳光敏感,医生嘱他全程戴上墨镜。” 宇宙实在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这样说:“他不习惯放假。” 宇宙趁精神略好便淋浴梳洗,打开行李,换上衬衫长裤。 她留言给关宏子:“我上岸观光。” 清晨,露水未干,司机用吉甫车接她,献上蛋黄花来,岛上设备先进,本是旅游胜地,却仍然可爱伪装成原始森林模样,处处都是原叶翠绿植物,像是随时会滴出树汁,蝴蝶合着翅膀伏在叶底睡觉。还没有醒来。 他俩醒来没有? “关太太,潜泳班已经开始,可要参加?” 宇宙摇摇头。 “那么到火山国家公园参观?” “稍后吧。” 车子缓缓向前驶。 一路上花香扑鼻,鸟啼不停,像世外桃源,可是,即使如此良辰美景,孤独地一人来到,也没有味道。 车子停在一组平房前。 “这组度假屋,每间都有私人泳池。” “我找陈先生太太。” “那是第十五号。” “我自己去拍门。” “关太太,我整天都会在这里等。” “谢谢你。”她给他两张钞票。 宇宙找到第十五号,只见旅舍根本没有关门,棘杜鹃与大红花直探出头来。 门前一列十来株两人合抱的大影树,伞状树顶开满红花,不停巴嗒落下。 宇宙不想走了。 这里大概就是天堂,或是成功装扮成天堂模样。 这还不够,宇宙忽然听到一阵清脆儿歌声,他们这样唱:“哈拉威,莫哈拉威,乌拉哈拉威。” 宇宙沿着小路走到一块草地,眼前一亮,只见一道千尺瀑布似新娘面纱般自悬崖挂下,落入湖中,一群孩子就在湖前边草地起舞。 他们不论男女,款摆着草裙,伸出手,像海水波浪柔软拨动,一时反,一时正,充满喜悦,招呼来客,“莫哈拉威……” 宇宙轻轻一步步走近。 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工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这菠萝蜜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日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性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妻。”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立刻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立刻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关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关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关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挺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关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回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关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乱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关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管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管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孩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包衣随他出门。 关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管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 郭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日,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郭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郭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管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郭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她诧异地问:“平时配戴的几件饰物呢。” 管家答:“这次丽子回来,我们都没再见过。” “李杰文这人可有出现?” “联络不到。” 郭美贞握紧拳头,“别让我见到他。”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全屋震动一下,宛如地震。 每个人都自房内奔出来。 屋外护卫员匆匆进来报告:“一辆吉甫车撞上围栏。” 话还未说完,只见关量子双眼血红冲进来推开警卫,扑到大哥面前。 他厉声问:“几时轮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遗产。” 管家佣人连忙都去站在两兄弟中间。 关量子指着大哥斥责:“你明知丽子重病,却不肯让她快活几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关宏子垂手直立不出声。 过一会他轻轻说:“你讲得对,我不该管你们的事,明晨你到公司来,我叫律师把遗嘱中那份全数给你。” 讲完,他回到书房关紧了门。 关量子反而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冷冷对他说:“你该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说:“你不是坏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隶,快走。” 宇宙转身上楼,不去理睬他。 关量子如愿以偿,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把车头灯尽毁的车子倒后,驶离大寨。 关宏子心灰意冷,关在书房好几天不出来。 宇宙用后备锁匙启门进去。 “要骂骂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讨厌。” 宏子躺在沙发上,闻声转过来,“刚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间有异味,来,搬楼上洗个澡,让工人收拾清洁这里。” 他却轻轻说:“这几个晚上我听见丽子回来哭泣。” 宇宙笔酸,“丽子已与父母团聚,她现在很开心,怎么会回这里来,你听错了。” “她没有回来?” “我猜想她早已丢开这里的事。” “我没看守好她,我余生不会原谅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 管家借故进来,轻轻说:“关先生我非打开窗户不可。” 窗帘一打开,宇宙吓一跳,在亮光下只见关宏子又瘦又干,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难过极了,吩咐佣人:“快拿炖好的清鸡汤来,泡半碗饭,好歹吃下去。” 佣人立刻应着跑进厨房。 关宏子起来,“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嘴唇脱皮。 宇宙看着他缓缓喝下一杯西洋参茶。 他嫌食物油腻。 宇宙说:“吃一点点不怕。” 大家都有点感动,这好似是这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同舟共济。 这时,郭律师来了。 她轻轻走进书房,受不了气味,“唷”一声又退出去。 关宏子叹口气,“我去梳洗。” 他上楼去,工人连忙进来整理。 宇宙问郭律师:“量子终于分了家产?” 郭美贞点点头,“那真是一笔巨款。” “照例电汇进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这一半很快就会长出腿来跑去见那另一半。” 郭美贞笑,“你的口气有点像宏子。” “吵了那么些年,他得偿所愿。” “他提出新要求。” “还有新意思?” “现在丽子不在了,丽子那份,他也有资格分。” “结算需时,请他好好等。” “他已登报与关宏子脱离兄弟关系。” “为什么?” 郭美贞微笑,“宏子什么都不与你说。” “这里头又有什么秘密?” “宏子与量子同父异母。” 宇宙跌坐在沙发里,所以量子与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实情,这也是你该了解他们家庭状况的时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这类比较复杂的情况。” “宇宙,你似回心转意,为什么?” “你们若一早把事实告诉我,我会体谅关宏子。” “听说,你亲身见过群英与应生这一对。” “他们在一起开心极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确得多。” “你教会我。” “愧不敢当。” 关宏子下楼来,他瘦许多,衣嫌起码大了两号,似个小老头。 郭美贞捧着文件到会客室与他商议事情。 管家捧着一大盆柠檬进书房去辟味。 张宇宙不打算离开大宅。 下午,小丽的未婚夫来找关宏子。 “大哥,小丽虽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却已筹备得七七八八,弃之可惜。” 每个人想的、盘算的、关心的,也都不过是自身。 关宏子这样回答:“你同周李两位会计师商议吧。” “他们叫停,说宇宙不需要卫星公司。” “他们的决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业。” “我们谈到这里为止。” “大哥,看丽子份上。” 关宏子已经站起来离去。 管家送客。 他看见宇宙,连忙喊大嫂。 宇宙转过头来,轻轻问:“事发当日,你在什么地方?” 他答不上来。 “警方说你在郊外打高尔夫球,身边有三数名美女密友。” 她还以为他是老实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称有眼无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来:“你们塞一个神经病人给我。” 司机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宇宙走到书房里用力闻了闻,气味芬芳,一室柠檬味。 傍晚,体育器材公司送一张全天候乒乓球桌来。 管家问:“放在什么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后园。” “不怕雨淋?” 体育用品公司职员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练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过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来,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个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试一试,只发出[口的][口的][口的]声。 第二天一早,关宏子带着同事到欧洲开会。 四五个人当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当然,现代人不再狩猎,四肢发达再也无用。 宇宙一直送到飞机场。 关宏子照例沉默,转身离去。 回程下雨。 郭美贞来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刚才在候机室,同事们识趣借故走开,我多希望他会对我说几句话,或是拥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终没开口,什么都没做。”语气失落。 郭美贞不出声,这两个人的误会可能已经消除,可是隔膜依旧存在。 “你们已经迈进一大步。” 佣人捧出茶点招待。 “丽子的事都办妥。” “那李杰文可有出现?” “听说他已远赴加国。”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关量子与家人也到加国东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笔九位数字款项,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说呢?” “他有很多人帮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带着两个女儿,看不出有那样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头,“我就不会。” “可是你年轻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奋如牛。” 她俩大笑起来,每个人生存都得有些条件。 “量子在市郊买下华丽住宅,找专人装修设计,两个女孩子忽然改了姓关,驾欧洲跑车,进大学读书,两夫妻每日打球消闲。” “这样,也可以花三十年。” “人家会有花样。” “如此休闲日子已经够好。” “宇宙,你知足常乐,人家不是那样想。” 宇宙感喟:“我一直误会宏子刻薄弟妹。” “他得确十分严格。” “郭姐,我不能闲着,安排一个工作给我。” “你做一间设计公司吧。” “我真想做出名堂。” “任何事,做得稍微好一点点,已经十分吃苦。” “我愿意付出代价。” “你没有必要辛苦。” “给我一个机会。” “你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这句话说漏了嘴:比较有出息,两个以上才可以有比较,张宇宙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谁?抑或还不止一个,甚至是两个、三个? 她实在是太过低估关宏子了。 这时宇宙轻轻问:“还有什么人比较没出息,或是主意没有那么多?” 好一个郭美贞,像是没有听到宇宙的问题般,她说:“宇宙,你草拟一个简单计划,我们开会研究。” “喂。” 她拎起沉重的公事包离去。 公司车子及司机在门口等她,司机替她接过公事包。 这名能干的女子大概自学校出来就走进宇宙机构,十多年来与老板一起打天下,绝对有功有劳,却永不炫耀夸口,不卑不亢,恰如本份地默默苦干,终于做到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位置。 郭美贞是多么聪敏智慧,值得借镜学习。 宇宙知道关宏子有两间书房,一大一小,大的在楼下,几乎也是他私人会客室,小的在卧室旁,是他休息的地方。 宇宙走到楼上,关宅从来不锁上任何一道门,这个习惯叫人舒服。 佣人正在收拾丽子房间,她回来只短短住了一阵子,又走了,她与家无缘,躭不住,她在家怎么都不开心。 佣人很会收拾,把杂物都放进大纸箱角善慈(原文)机构取走。 宇宙看到有婴儿玩具及小小鞋子,丽子没舍得扔掉。 她不忍看下去。 她推开宏子房门。 小小书房有一只大瓶子里插着姜兰,香气扑鼻,宇宙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 她四处打量,认识宏子这么久,她从未曾进来小书房,有时看到他一个人坐着听音乐。 她按动录映机,看到纽约卡纳基演奏厅里不知名但肯定著名管弦乐队正起劲弹奏。 这人竟如此正经,楼上私人书房,应该看些见不得光的录映才是呀。 四周围一张照片也没有,难以捕抓蛛丝马迹。 桌子有一只小小扁碟机,宇宙按动。 她看到一个老年男子轻轻说话。 “宏子,你看到这段录映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 宇宙睁大双眼,这是谁? “我身边是伍律师及钱律师,证明我神经健全,可以作出决策,我把宇宙机构留给你一人处置——”这是他父亲! 宇宙立刻关上机器。 这是他的私隐,虽然房门没上锁,机器只随意放在书桌上人人可以看见,而她的身份是未婚妻,受过西方教育的人都明白,这也不表示她可以随意查看。 宇宙觉得她应当离开书房。 但是她忽然想知得更多,真是好笑,到了今天,她才对宏子发生兴趣。 她想了解他。 她走进他的寝室。 仍然一张照片也无,大床、大茶几、深咖啡色皮沙发、雪白地毯,四五百平方尺大房间通向更大的露台。 他父亲千真万确把大部份遗产都留赠给他,长辈一早看到三兄妹之中只有他才有本事掌管产业。 量子诬毁他私自吞没财产一说又不成立。 宇宙吁出一口气。 他的衣帽间在浴室另一边。 看一的人的衣柜已可了解那个人,只见一式西服鞋子衬衫整齐排列,一点性格也无。 宇宙见过另一名男士的衣橱,比这个飘逸得多。 她伸手去拨动宏子的西服。 她坐在衣帽间里凝思。 这是一个温习功课的好地方,寂静无声,光线柔和,可惜张宇宙从来没有这样幸运,父亲辞世后,家里只余一张小小吃饭桌子可以写功课。 佣人进来看见她。 “太太,我不知你在这里,可是把你行李搬进来?” 宇宙摇摇头。 她走出衣帽间。 关宏子衣服鞋袜住的地方比许多一家四口还大。 她坐到床沿,看到雪白枕头底有一条金属链子露出一角。 她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一只椭圆型照片盒子,已掀开,里头嵌着一张极小照片,但是清晰看到一家五口。 他们三个孩子还小,宏子只有六七岁,丽子只是个手抱婴儿,量子双颊胖嘟嘟,父母正年轻。 宇宙微笑,那是任何人的流金岁月。 他把照片盒子留在家里,想必是怕在旅途中大意遗失。 盒盖打开,想必是天天看。 宇宙对宏子的了解已经多了一点。 床头还有几本书。 ——孙子兵法、基督一生、如何胜任情绪,只得一本小说,是狄更斯的孤星血泪。 小说翻到西克斯击杀南施那页。 这是全书最残忍血腥一段,一向叫宇宙不忍细阅。 宇宙抬起头来。 她离开宏子私人地带。 回到楼下,她松口气。 闻到厨房有香味,厨子在肉馅饼。 厨子解释:“关先生吃得很简单。” 宇宙连忙说:“我也是。” 她做了咖啡,取饼梅子果酱,搽面包吃,一吃好几片,吃相相当骇人。 胃口渐渐回来,继母辞世后接着一连串发生许多事,她一向食不下咽,已有很久不觉任何食物有任何味道。 厨子做一大杯咖啡给她,她喝得光光。 厨子想:这个年轻的太太不难服侍。 宇宙走到客房休息。 女佣敲门:“太太,可要把你行李搬来。” 宇宙摆摆手。 她蜷缩在床上,倦极入睡,醒来时已是傍晚。 宇宙换件衣服,找昔日旧友。 她们在一间普罗日本小陛子聚餐,宇宙去到,她们已经喝得三份醉,宇宙挤过去坐一角。 妙龄女子闲谈,题材自然围着异性转。 “妈妈,怎么说,有许多男人不能碰。” “我们的爸大多数是好男人。” “也不见得,老妈都擅于哑忍。” “忍着忍着,也就一辈子,老来有伴,免得孤苦。” “有钱男子不专一,不宜结交。” “他有钱,至少要面子,子女不会吃苦,父母分手,孩子照样在欧美最佳大学毕业,回来到大机构工作。” “太好看的男人呢?” “我不管,我喜欢硕健斑大的身形。” “幼稚。” “靠上去你才知道身形多重要,我们的灵魂寄居在上,一双强壮手臂,会得接吻跳舞的一个他比什么都重要。” “干杯,人生苦短,先吃甜品。” 大家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张宇宙这半年的遭遇逼使她长大,她与旧友已无共鸣,但是她忽然脱口问:“欠债该怎么办?” 大家静了下来。 “宇宙你欠谁钱?”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无论是钱是情,一律速速加利息还清。” 呵,她们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龙虾汤来了,快喝一口。” “看我昨天买的名牌手袋,足足一个月薪水。” “这么贵你都忍不住,该节蓄了。” “可是你看这些七彩字母多么有趣可爱。” “你老大会穷困。” 有人忽然念说:“个人头上一爿天,过头三尺有神明。” 大家又轰一声笑起来。 宇宙喝了点米酒,觉得舒服,靠在椅背上吁口气。 “老了没钱像丐妇,你不怕?过了五十岁还驾杂牌车我会难过。” “喂,虚荣的你,别说老来事好不好?” “年纪大了才是花钱的时候,不然子孙干吗亲近阁下,还有,更要穿最轻柔的皮裘,戴上大颗珠宝,让管家侍候。” “对,年轻时白衬衫粗布衭足够。” 话题又扯到一出电影,宇宙说:“我先走一步。” “宇宙,你当心一点,你回家要乘六号公路车,记住靠近司机坐安全点,最近车子楼上有男子侵犯学生。” “是,小心。” “谢谢各位好意,我都明白。” “有空与我们出来玩。” “一定。” 宇宙含笑与她们一一道别。 走到柜台,她说:“那桌女生,由我来付账。” “房间里一共七人的那桌?” 宇宙点点头。 女侍递上账单,宇宙付了现款。 “小费不用那么多。” “也许她们还要叫东西吃。” “谢谢,谢谢。” 老朋友若果知道她此刻身份,说不定就不会对她那么好。 街上一辆六号公路车摇摇晃晃,驶近,宇宙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幸亏司机已经看到她,缓缓把车驶近。 “太太可是回丹桂路?” 那是她自己的家。 那日宇宙没等到宏子电话,在沙发上睡着,做了噩梦。 她深夜穿校服坐在公路车楼上,风呜呜地吹,车子不住颤动,像是驶过凹凸不平地面,楼上乘客陆续下车,渐渐只剩她一人。 忽然有人扑上车,按住她嘴,扯她衣衫。 宇宙拼命挣扎,滚下车子楼梯。 她不住尖叫,一声又一声,轰地一声,自沙发跌到地上。 宇宙浑身冷汗。 天亮了,她第一件事是找郭美贞律师。 郭律师上班之前先到丹桂路来看她。 “脸色那么差,什么是,又与宏子龃龉?” “郭姐,我手上可是一点钱也没有?” 郭美贞诧异,“你要用钱?” 宇宙点点头。 “我写支票给你,多少?” 宇宙说了一个银码,足够普通女子三年生活费,至少每日可乘计程车。 郭美贞毫不犹豫取出支票,抬头写上张宇宙三字,“为安全起见,请立刻存进户口,” 宇宙收下支票。 郭美贞微笑,“收了什么刺激?” “这是我的计划书,你请看看。” “宏子说你没听电话。” “他有找我?”宇宙略为心安。 一看电话插头,拔出了没接上。 “他说什么?”以前宇宙从不来不问。 郭美贞当然发觉这变化,“他说欧洲人心惶惶。恐怖份子连续破坏,游客大量减少。” “他几时回来?”宇宙蹲下把电话插扑插回去。 “下星期三,他手下每个小时都有报告回公司。” 宇宙说:“忽然觉得寂寥。” 美贞微微笑:“想到宏子的好处了。” 宇宙取笑:“你才是他知音。” 美贞实话直说:“你揶揄我?我对宏子的感情,在你出现之前早已升华,不错,我仰慕他,我欣赏他,他年龄与我相仿,又朝夕相处,照说,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只喜欢极美像小仙子那样叫歌诗慕的女孩。” 郭美贞深深叹息。 宇宙真佩服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坦白、诚恳、说出事实及感觉。 “他不识好歹。” 郭美贞笑出声来。 宇宙问:“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美贞查一查手帐,“呵,他在飞亚车厂参观,不方便讲话。” 公司有人催她回去开会,她取了宇宙的计划书便走。 宇宙怪羡慕地看着她的背影。 郭美贞有才华有本事,喜欢谁都可以,又不喜欢谁更加可以。 宇宙所恃,不过是一点点青春美貌。 她走到银行,把支票存入户口,略微心安。 下午,电话响起,郭美贞叫她回公司开会商议计划书。 “这么快?”宇宙意外。 “打铁趁热。” 到了会议室,两个穿z牌西装的英俊年轻财务经理迎出来。 他们逐项策略商议,轻松愉快,只余一些细节尚未解决。 “顾客对象是社会上零点一精英份子,一年大约做三宗生意,为求口碑,设计范围包括别墅、住宅、游艇、飞机,亦可随客人出发到欧美。” 宇宙点点头。 “公司叫什么名字好?已经有一间大宇宙公司,不如叫小宇宙。” 宇宙不喜欢这小字。 “再考虑一下,及早登记。” 宇宙说:“叫张宇宙公司吧。” 两人忙不迭点头。 郭美贞进来,“铺位地点决定没有?” 三人愕然。 美贞大笑,“当然先决定店址。” 大家摊开宇宙机构名下铺位地址商议。 有一家旧货仓改建的陈列室,宇宙一看就喜欢。 她决定髹白色。 据心理学家说,酷爱白色的人心里总有一个疙瘩,为求弥补,于是喜欢白色单纯美丽。 宇宙真的忙了起来,很累的时候她问郭美贞:“宏子怎么还未回来?” “他行程延迟,同一大班人转到英国去了,整组人抱怨没带够干净衣物,得上街买内衣衭,又贵又不舒服,哈哈哈。” “听你口气,你好象也曾经此苦。” “我知道宏子脾气,同他出门,我永远带足一百套内衣。”她笑弯腰。 听郭美贞语气,仿佛那也是打工乐趣。 她转过头来问:“你想念宏子?” “可能是。” “是正式结婚的时候了,婚后,可以名正言顺的叫他回来,或是喝问:「你想到哪里去?」” “他会听话吗,他会老实回答吗?” “当然不,但是,只有合法妻子才有资格问。” “他会说谎吗?” “只有合法妻子才可选择相信谎言或否,甚至一辈子舒服平安地住在那谎言里。” “哗,我没有像过结婚有那么大好处。” 郭美贞笑,“现在你知道了。” 新办公室地方宽大,装修成小型美术馆那般,客人进来坐下,一杯咖啡在手,可以消遣整个下午。 一看就知道大抵不是服侍普罗大众的地方。 关宏子还没回来,家庭另外一个成员却出现了。 那日宇宙回到丹桂路,只看到门外一阵扰攘,两个警员正设法抬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管理员忽然大声说:“张小姐,你回来了。” 那肮脏的乞丐挣扎转过头来喊:“宇宙,救我,宇宙,救我。” “你认识他,张小姐?” 宇宙本能地吓得往后退,那人身上有强烈酒精及阿摩尼亚味。 警察把他扭进囚车。 他把脸逼近车子窗口,嘶声叫:“宇宙,我是关量子。” 电光石火间,宇宙把他认出来,“慢着。” 警车已经离去。 宇宙连忙开车追上去。 到了派出所,宇宙表明身份,并且联络郭美贞。 美贞同宇宙说:“宇宙,由我处理此事,你立刻回家。” “你几时来?” “这不关你事,我会另外请律师处理。” 宇宙说:“你速来与我会合。”她关上电话。 “你是关量子亲友?这边来办手续。” 宇宙看到量子伏在询问室桌子上。 警员说:“量子是好名字:量子力学,量子基金,不应是流浪汉名字。”他有点感喟。 宇宙赔笑,“我想保释他。” “他是你什么人?” 这时,律师已气呼呼赶到,“关太太,这里由我说话。” 警员不置信地看着她,“你是他妻子?” “我是他亲人。” 律师站在宇宙面前,“办手续吧。” 关量子叫:“宇宙。” 宇宙蹲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他苦涩地答:“我回来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在街上流浪数天,就变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哪里还有家,她带着女儿金钱走得影踪全无,我被房东赶出,只得回来,这边又无住所,找不到宏子,只得找你,谁知被警察抓了来。” 宇宙发呆。 量子全身脏得起污垢,不知怎地,皮肤溃烂发炎,门牙撞脱,他不断搔痒,形状猥琐可怕。 警员说得对,说什么,他都不像一个叫关量子的人。 人性何等脆弱,三日流落街头,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量子忽然说:“宇宙,原来宏子全是对的,他这人真邪,现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预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图谋不轨,可怜愚蠢的我一直与他对抗。” 郭美贞到了。 “宇宙,我们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无用,黯然跟郭律师离去。 郭美贞说:“我们去喝一杯。” 她们走进小小酒馆坐下,叫了冰冻啤酒。 宇宙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他不是同你说了:人财两失。” “怎么会有那样厉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过人,心思密实,又富生活经验,看出但凡这样的人,大抵会做那样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归案呀。” “到什么地方去追?”郭美贞十分唏嘘,“当日,关量子心甘情愿,我这一生,也曾失去许多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但是,当时纯属自愿,又有什么话可说。” 宇宙恻然。 “若不是硬与宏子作对,这种悲剧,全可避免。” “你是说,他们实现了宏子的预言。” 郭美贞叹口气,“我觉得非常疲倦,刚才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直想回到黑甜乡去。” 宇宙问:“量子会怎样?”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说——” “找个人照顾他,给他一门小生意,搬往内地转变环境……宏子不会离弃他。” 宇宙略为放心。 “首先,当然要把他送进医院检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见,他怎么变成乞丐?” “因为他已放弃。” 宇宙低下头。 这时有年轻男子过来说:“小姐们,介意聊聊天吗?” 宇宙与郭美贞看着他们:整齐五官,爽朗笑容,可是,他们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与她俩心态距离太远。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下次吧,今天实在太累了。” 郭美贞只想回去继续她的恶梦。 宇宙也想休息。 回到家,她忽然呕吐起来。 把张宇宙放到街上三个月,会变成怎么样? 面孔先烂起来,然后,牙齿与头发纷纷落下,接着,尽一切能力去换食物裹腹……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办公室,情绪略微稳定。 宇宙穿着雪白衣衭,配着雪白墙壁沙发,看上去令人舒服。 郭美贞打电话给她:“宏子回来了。” “我去接他。” “他已经到你门口。” 宇宙拎着电话出去门口看个究竟,忘记这具电话有地线,一扯,她差点摔跤,同事抢过来扶住她。 已经来不及,刚巧这个时候关宏子推开门走进,看到她这一副尴尬模样。 宇宙定定神,站好,轻轻说:“欢迎回家。” 关宏子诧异问:“电话上是谁,你为什么紧张?” “是郭姐说你在门口,我还想去飞机场接你。” 连宇宙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满是回心转意,她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下来。 关宏子很大方地转过头去,“这两扇木门做得很好,比玻璃门私隐。” 同事过来解说:“我们开会研究过,决定搞一种会所气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没有?” 同时笑吟吟:“是张文怀夫人。” “张太太,”宏子有点意外,“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调文雅,系出名门,可是也同样挑剔,她选了什么?” “我们有一盏铁芬尼染色玻璃紫藤图案座地灯,她一看就喜欢,叫我们设计一个起坐间。” “是什么样的会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觉得自己幸福,这时心中却泛起这种感觉:宏子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 同事答:“张太太希望有一个私人空间与好友打桥牌谈天吃点心。” 这时两名助手抬出那盏玲珑绮丽的灯来,轻轻开亮。 连见多识广的关宏子都不禁啊地一声。 宇宙解释:“张夫人会客室有长窗通往小花园,春季满墙紫藤,正好配这盏灯。” 他点点头,“我回公司,傍晚再见。” 宇宙送他到门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飞机上盹过一觉。” “量子回来了。” 他点头,“我已知道。”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来看她,宇宙心里高兴。 这时另有客人推门进来,一眼看见那盏灯,像被磁铁吸引,不由得走近。 “这灯贵店自何处得来?” 助手笑答:“我们希望三百元购自某某旧货摊,可是事实是在苏富比拍卖行处得到。” 大家都叹口气。 稍微与众不同一点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贵不可言。 “这位先生请过来这边,我们有一册目录可供参考。” 宇宙自大柚木橱中取出目录,穿香奈儿套装的漂亮经理出来陪他选焙,人客受宠若惊,他一时没想到,这种排场,也都算在价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挂着微笑。 经过一面水晶玻璃镜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欢容如此,都不像张宇宙了,可是看仔细一点,弯弯嘴角还是有一丝沧桑。 什么是沧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变化,像宇宙,就是历尽沧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种苦涩。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备了鲜花,到继母处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机不放心,过来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访丽子,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幽静地带,用小小收音机播放民歌,忧郁歌声这样唱:“悲哀的命运属于所有女性,她永受控制,永被囚困,我是个贫女,我命运堪怜……” 宇宙用手掩脸。 司机静静接她回家。 接着助手送了账目来,她只得收拾心情细读。 稍候郭美贞来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俩竟成为朋友,我上瘾般渴望来喝杯咖啡说几句话。”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后判若两人。” “这是褒是贬?” “对你来讲是赞美。” “那么说,从前那张宇宙岂非不敢恭维?” “少女都是一般任性娇纵。” “我是贫女,我命运堪怜。” “可是你长得比谁都可爱。” “我从不自觉。” 郭美贞目光移到帐部上,“这门生意倘若赚钱,简直天无眼。” “同你赌什么?” “我若输了,每次见你都鞠躬叫关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罕,你押别的。” 这时关宏子来了,女佣一开门他便听到银玲似笑声,忙问:“什么事那样高兴?”不知多久没听到欢笑声。 宇宙忙上前说个究竟。 听罢,他也笑起来,“越不在乎越会赚钱。” 半晌,他告诉她们:“我去见过量子。” 大家静下来。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静,说是财散人安乐。” 郭美贞问:“他有打算没有?” “他想到欧洲旅游。” “旅游最能开拓心情。” 宏子忽然问:“为什么我要与他们作对?” 郭美贞替老板开脱:“因为你不甘心他俩受骗。” “我又何必施横手干涉。” “弟妹也是你的责任。” “可是你看结局,我将终身为丽子内疚。” 这时,宇宙轻轻说:“丽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与宏子紧紧拥抱,两人都落下泪来。 郭美贞温和地说:“我告辞了。” 宏子说:“现在我已没有责任。” 郭美贞在门口转过头来,“你还有整个宇宙。” 这话说得巧妙,可以指整个宇宙机构,也可以指张宇宙他爱的人。 这冰雪聪明的女子开门离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乐椅上。 宇宙以为他有话要说,正思考如何开口,也许,他要与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极入睡。 宇宙替他盏张薄毯子,她到书房用电脑读账部。 宏子这一觉睡得好长。 宇宙想到父亲生病卧床那一段时间,她多怕他不再醒来,父亲斯文有礼的同事纷纷来探访,他们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妇孺仍怀着可怜卑微的希望。 宏子露在毯子处的手又干又露筋,有点像她父亲双手。 宇宙叹口气,与助手通了几个电话。 “是,那张支票已经存入。” “傅小姐的设计图明日送去批阅。” “我不知道谁介绍伊藤先生来,我们并没有刊登广告。” “粉红色大理石暂时缺货。” 张宇宙真好像有许多事要做的样子。 关宏子的商人生活简单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钱控制,他又拿金钱钳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机送他替换的西服衬衫过来。 他却仍然没有醒来。 秘书来电:“关太太,他今日上午没有会议约会。” “那么让他休息好了。” “是关太太。” 近中午,他蓦然惊醒,“哎呀,”他叫出来:“我迟到了。”口角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场时那只白兔,它匆匆忙忙赶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时间,生怕迟到。 宇宙忽然问自己:你是爱丽丝吗? 嘴里却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宏子看着宇宙清丽的容颜,呵,她主动与他说话,殷殷垂询,他脱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时时自惭形秽,上帝在创造张宇宙时特别用心,五官头发皮肤身形手足无一不美,均属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时才贪婪多看几眼。 他比较矮小,臂与腿都短,靠深色端庄西服遮掩,肤色粗黑,只得时时修饰,家中三兄妹数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时特别挑选外型神气的年轻男女,长年吃亏的他知道长得好占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们的专业人士全体高大俊美斯文,已经印象特加。 他起来梳洗。 一照镜,只说:“我像个海盗。” 他要回家修饰。 “时间真不经用,我们今晚见。” 宇宙点点头。 他离去之后,佣人收拾沙发,他躺得久了,羽绒沙发上有一个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余体温,可是,宇宙却没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进来参观,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赏街景。 附近有许多办公室、画廊、咖啡厅,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后,她看得见人,人看不到她。 雨渐渐停了。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沿行人道停下。 谁,宇宙想,哪个阔太太前来购物。 车门推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下车来,他浓眉大眼,身量高大,手里执一束鲜红色玫瑰花。 呵,他长得有几分像陈应生,这英俊的男人是谁,花送给什么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飞扑上前,他们两人紧紧拥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视。 那女子欢笑着把鼻子埋进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两人上车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后两名女助手轻轻交换意见。 “你试过那样倾心的热恋没有?” “没有适当对象。” “也许,不能耐久。” “享受过一天也是好的。” “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交换?” 两人想了一想,齐齐低声答:“不惜任何代价。” 真是,即使爱一个人,也不表示一见他便想热烈为他嘴唇。 人类越是文明,爱欲越是升华。 你扶着她手肘走路,她帮你斟一杯热茶,已经几十年过去,谁也没想到男欢女爱。 宇宙转过头去,又有客人推门进来。 是张文怀太太。 助手把设计图展开,建议用极淡色雪青山东丝做沙发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线条却几何形十分简单明朗。 张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动到说不出话来,立刻签名核准。 同事们立刻知晓,这也是头号寂寞的一个女子,从来没有知己,也无人了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识趣的设计师,触动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远之处浅浅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张小姐?” “不敢当,请叫我宇宙得了。” “歌诗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还以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张太太微笑:“我读过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纪著名的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其中一个家长叫歌诗慕,所以你以为是意文。” “呵,那以你为准。” “我的女儿,她也用拉丁文为名,她叫歌诗玛,glossimar,闪烁的意思。” “哗。”宇宙笑。 张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点,几时介绍你俩做朋友。” “人一定长得美。” “那是不用说了,天使长马歌做到人时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时还歪了一点,做歌诗玛时却精雕细琢,专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愿意用功读书。” 宇宙轻轻问:“张太太还有其他需要吗?” 人客这样回答:“我有许多需要,最好整栋房子重建。” “我们在谈什么样的预算?” “无限预算。” 助手立刻上去围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书一见她便笑说:“关太太来得真好,花店刚送这个来,关先生要带回家去。” 她手里握着一大束鲜红玫瑰花。 不知怎地,这时,玫瑰花显得俗艳。 倘若由关宏子亲手握着,她会否扑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会,宇宙有点惆怅。 秘书把花插进瓶子,“关先生正开会,十分钟可以出来。” 她离开时轻轻关上门。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书桌前,忽然看到一只文件夹子,上边写着小小张宇宙三字。 宇宙诧异,这是什么? 文件有关她的机密,抑或私隐? 她忍不住掀开来看。 宇宙呆住。 文件总数约三寸厚,全是账单,并无一张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开销、继母住院及殓葬费用、佣人司机助手的薪水,她个人的零用金。 全一张张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开幕,帐(原文)单数目简直接近天文数字,张宇宙三个字好似用铂金打造出来。 最叫她吃惊的是郭美贞律师所有服务按时收费,每次与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辩护般酬金,自她出门那一刻计算。 宇宙受到惊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账单上有宇宙机构会计部印戳、出纳经理签名、以及关宏子的印章。 宇宙发呆。 他像是宇宙机构其中一项投资。所有账单齐集之后,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几项是赚,又何处是蚀,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贬值,渐渐成为负资产。 到了实在不堪地步,宇宙机构为着顾全大局,利润重要,也许可能将她当坏账那样撇掉。 宇宙双手发抖。 账部又厚又重,关宏子的批语:收入光碟方便查阅。 从此之后,张宇宙化为宇宙机构档案资料一部分,有必要时,供人参阅。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却的咖啡像一面小小化妆镜,照出她僵硬的脸容。 门推开,关宏子进来,“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头来。 关宏子看到她紧绷着的五官,不禁叹口气:“宇宙,谁又得罪你,什么事令你不高兴,动辄使小性子的你什么时候才愿意长大。” 宇宙听到他的责备,不出声,轻轻放下咖啡杯,当是什么也没听见。 她调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立刻就笑,也不能墨黑脸颊,不如装有嗔意。 她转过头来,“我饿得快要晕厥,真不该穿上束腰。” 关宏子听得她那样讲,不经释然,立刻叫秘书定位子吃饭。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种旅行团,专门带着游客四处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么菜?” “宏子,你我均非粤人,我俩祖籍江苏浙江,不如返回家乡,一路吃着走:淮扬小菜,各种糕点,江南人最擅长做糖,嗜甜,故此连声音都糯,我们就挑这条路。” 宏子被她逗得笑起来,“这不难,吓得我,还以为你要到青藏一带去。” “不,我不吃苦,我挨苦的限额已经爆表。” “也许年底会有时间。”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约好。” 这是宇宙才觉得她一向小觑自己,原来她不是不会迁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题目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替自己解围。 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混饭吃了。 刚好郭美贞进来招呼,宇宙立刻拉她一起。 多个人陪,吃饭时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反正郭律师可以按时收费,呵,可怜天真的张宇宙还以为郭姐是她的朋友,热心真诚,随传随到。 天下哪有那样好人,当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会是真的。 忽然之间,宇宙都明白了。 晚饭她吃了许多,说着读书时趣事,不但叫关宏子听得津津有味,连郭律师也感兴趣,因为张宇宙平时惯于一言不发,专等别人娱乐她。 回到家,宇宙一关上门,脸就拉下来。 她累得说不出话,那叠账单!不计利息她生生世世也还不清,从此她得扮一只快乐小鸟,而且还得不停更新演技,时时给她观众意外惊喜。 宇宙扑倒床上。 睡到半夜,她起床呕吐,佣人已经下班,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喘息半晌,坐在床沿,觉得比继母更惨,她还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谁。 继母半夜起来,宇宙一定惊醒,轻轻走到她身后,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这里”,继母总顺势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这一拍我就没事了,快去睡。” 虽无血缘,母女也相亲相爱。 宇宙用热毛巾敷脸。 关宏子并没有昏了头那样爱上张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远也从来不曾失去他的清醒与智慧。 宇宙长叹一声。 她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个电话。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你楼下,希望与你一起送花给丽子。” “你可要上来喝杯热茶?” “不用,我在楼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门,一见量子就说:“你气色好得多了。” 这是真的,量子虽然比从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齐,门牙镶了回去,新理头发,口气清新。 他身后跟着司机与一个年轻端庄的看护,宇宙朝他们点头招呼。 这次,管理员没有召警把他赶走。 关量子说:“宇宙,上次扰骚你,真对不起。” “什么上次,我都不记得。” 他已经买了花,是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这个花,名字真好。” 经过花档,宇宙下车,亲手选了洋水仙,寄意济慈咏水仙调:美好的水仙花,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像旭日尚未抵达中午。 宇宙忽然落泪。 量子轻轻说:“宇宙,你对我们兄妹最亲善,我们永远感激你的慈心。” 宇宙说:“量子你太客气。” “你没有看低我俩。” “我是什么人,人家不小觑我就很好。” 到了目的地,他们献上鲜花。 量子问:“宏子可有来过?” 宇宙不出声。 “他这个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最佩服他。” 也只能这样讲。 “宇宙,有时间喝杯茶吗?” 宇宙点点头。 她问:“目前生活如何?” “我与看护蒋珠欢将要结婚,欢,过来,与大嫂说几句。” 那秀丽的看护走近,量子握住她的手。 她笑着叫声大嫂。 宇宙有意外之喜,“量子,你也会秘密行动。” “这件事大哥也赞成。” “那我放心透顶。” 珠欢说:“大歌送了厚礼。” 量子说:“那不过是他的九牛一毛。” 宇宙笑:“由我来替你们装修新居。” “我们只需要几件简单家具。” “欢已怀孕,还是对孪生儿。” “哗,”宇宙大乐鼓掌,“要置两套洗衣干衣机,以后关家可热闹了,”又说:“不过,需搬得远远,莫教孩子们受大伯影响。” 量子也笑,“你想法与我一模一样。” 这一顿下午茶喝得十分高兴。 量子脸上一点不愉快的形迹都没有了,他真的全部遗忘了吗? 他感喟地说:“宇宙,只有你才懂得与宏子相处。” “他对我很好。” “宏子不会爱人,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宇宙当然渐渐明白,宏子眼中最重要的,是人人赖以为生的金钱。 “我没有资格说宏子,尤其在你面前,你是大嫂。” “心事不妨直说。” “到了今日地步,夫复何言。” 宇宙忽然问:“你说,量子,我俩可否鼓起余力勇气出外找一份工作?” 量子抬起头,露出诧异神色,“你说什么?” “自食其力。” 量子看着她,“你是指查看报上聘请广告应征工作?” 不错,看到合适工作用红笔圈起,逐间公司寄上履历及自我介绍,等候约见面试。 量子这样答:“我年纪大了。” 换句话说,他不愿尝试。 张宇宙呢,她也已失去勇气。 ——每天晨早七时多,出发往工作岗位,刮风下雨,挤公路车上,满车厢都是苍白厌倦的面孔,整个车卡洋溢着体臭汗臭。 回到办公室,有事做事,没事装有事,打躬作揖,是是是,对对对,月底领取薪酬,支付生活费用。 宇宙忽然低下头,“我年纪也大了。” 量子感慨:“宇宙,如果同宏子态度,同你一样,我就幸福得多。” 宇宙忽然笑,“我何尝不是这样想,量子,与你讲话坦率得多。” “你说这是宏子的成功抑或失败?” 宇宙肯定地说:“成功,宏子做什么都是成功的。” 他们分手之前,宇宙祝福量子及他的未婚妻。 下午,郭律师带来糕点招呼同事,然后她坐下来,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叠文件。 她问宇宙:“记得这份合约吗?” 宇宙啊地一声,她都忘记这份婚前合同,满以为发生那么多事,关宏子与张宇宙已有一定了解,不再需要法律约束。 但是很明显,宏子一是一,二是二,决不含糊。 “签署后可安排婚期。” “这份合约,对我可有益处?” “绝对有利。”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需对我专业负责。” 幸亏她没有说因她是张宇宙的朋友。 郭律师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请在这里及这里签字。” 宇宙写上她的名字。 郭美贞吁出一口气,老板当会称赞她办事得力。 “为什么宏子不亲自来索取签名?” “好人是我,丑人也是我,他已习惯找我做私事代言人。” “你做过多少次?” “我不便透露,请你体谅。” “郭姐,原来你按时收费。” 她一怔,随即微笑:“不错,我不能像一般职员坐在办公桌前等候差遣。” “收入一定上佳。” “托赖,上年度纳税近一百万。” “郭姐你真有本事。”这句话一丝揶揄的意思也无,宇宙由衷佩服。 “宏子对我信赖。” “我也相信你。” “谢谢你,宇宙。” 她收拾好文件离去,公事公办,无比磊落,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公事,说“宇宙我们是朋友”这种话也是公事一部份。 同事们分享糕点,诧异问:“这叫什么,又好看又如此么美味?” 宇宙过去一看,“这叫绿豆糕,那是方糕与茯苓糕。” “制糕印子简直是一件件艺术品。” 宇宙取饼一件印着圆寿字绿豆糕送进嘴里,只觉遇嘴即融,香甜无比。 她忽然说:“给你一点甜头尝尝。” 同事问:“什么?” 宇宙答:“没什么。”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天郭美贞与她吃午餐,宇宙盛赞那中式糕点。 “托人自上海空运出来,制方复兴,有口皆碑。” “竟吃得如此挑剔。” 她说:“又无子孙,有福不享尽,留给谁人?” 宇宙微笑,“恭祝你很快爱上一个穷汉,生十个子女。” 郭律师大笑起来,“谢谢你。” “找我什么事?” “心中有什么好日子?” 宇宙摇摇头,“每天都一样。”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总有一日叫你高兴纪念过。” “三月八日妇女节。” “不如挑你生日那天结婚,两天一起庆祝。” “我想收两份礼物。” “收礼日子多着:新年、圣诞、生日、孩子们生日,结婚周年、情人节,商人最会巧立名目。” “宏子怎么说?” “他说随得你。” “那么,就五月一号吧。” “我将一切交与婚礼专家与你联络。” “不不,我与他签个名即可,你郭美贞当证婚人,把量子夫妇也请来观礼。” 郭美贞一怔,“这倒是简洁。” “我不想铺张。” “我会通知宏子。” “请宏子拨冗亲自与我商议此事可好?” “我同他说。” 宇宙看着郭律师,“关宏子以前可结过婚或是离过婚?” 郭律师立刻回答:“我保证他从无结婚离婚纪录,亦无私生子女,你俩身世一般清白。” 宇宙咧开嘴笑。 郭律师忽然说:“我向往盛大婚礼,穿着束腰束胸大纱裙珍珠钻石什么都不做不理单说誓词与小小花童玩耍,亲友云集祝贺……” 宇宙意外。 她自嘲:“好比镜花水月,空想一场。” 宇宙按住她的手,“来日方长,那叫你着迷的穷汉会得出现。” 郭美贞深深叹口气。 “陈应生与苏群英伉俪好吗?” “很好,他们已投入工作。” “你应向苏女士学习,主动寻找幸福。” 郭美贞嗤一声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不作兴侵犯儿童。” “陈应生已经二十多岁。” “幼稚不堪,带他一世肯定是苦差,不过也许不用很久,哈哈哈。” 宇宙说:“我去告密:有人诅咒他们。” “当着他们脸我也那样说。” 宇宙也笑。 “经过近一年折腾,你俩终于结婚。” 宇宙一怔,“有一年了吗,我一点不觉得,仿佛只是上月的事,我全然不觉四季变化,自冷至暖,我也不觉脱下外套,换过夏装。” 郭美贞恻然,“发生太多事,你哪里还有时间心情理会细节。” 宇宙却有另外一个说法:“办公室、车子、家里,全部空气调节,我再也不用在街上跑,当然也不觉得冷热,我享福了。” 大家都低下头。 过一会宇宙问:“郭姐,你对每个人都如此妥当?” “我尽量做到公平客观。” “你是个好律师。” “宇宙,你有什么事,尽避对我说。” “生活有了着落,又有工作消遣,我很高兴。” 宇宙的确一直在笑。 两人分手,宇宙回到公司,只见稀客莅临。 庄家欣把公司里所有窗帘样版都翻出来看个究竟,堆满一桌一地。 看到宇宙回来,跳起来与她拥抱。 “宇宙宇宙,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你先坐下,慢慢说。” 宇宙叫人换过热茶,又收拾了布样,握着她手,觉得今日终于可以与庄家欣平起平坐。 “你看你,越来越漂亮。” “宇宙,我下月结婚,你一定要来参加婚礼。” 原来如此,宇宙暗暗叫苦,这个结婚专家,今年又在何处结婚,她哪里走得开。 “这次在什么地方?” 家欣娇嗔地说:“什么这次那次。” 宇宙陪笑,“仍在康华尔。” 天下竟有这样好脾气的父母,宇宙艳羡家欣,一次又一次,他们为女儿主持婚礼,支持祝福她。 “我爸妈时常请客吃饭,大家乘机聚一聚,多高兴。” “是是是。” “请帖在这里,宇宙,这次,你不必穿伴娘礼服,你与宏子在我婚礼上认识,你俩非来不可。” “你问过宏子没有?我可不能替他作主。” “没人可代他作主,我一味死缠即可。” 正经事讲完,家欣站起来四处巡视,“婚后我也向爸爸要求拨款开设公司。” “做何种生意?” “做时装,专门替小姐太太订购所谓限额生产的皮鞋手袋珠宝,第一时间在本市穿出炫耀。” 宇宙松口气,“幸亏不是与我们争。” “宇宙你真可气,你看你多能干,一下子什么都得到了,原先以为宏子与你更本不配对,可是听说今日他对你唯命是从。” 宇宙侧头想一想,“因为,我必须努力。” “我也得好好做人,总不能明年又结婚。” 宇宙忍不住笑。 家欣吃完蛋糕离去,从头到尾,她没有提到男方是何种族裔做什么职业,那些无关重要,庄家欣不折不扣一生都是庄家的掌上明珠。 助手出来收拾。 宇宙问:“有无做成生意?” 助手摇摇头,“庄小姐玉笑珠香,敝店蓬壁生辉。” “那就足够,说得好,这才是做生意应有态度。” 晚上,宏子见到宇宙说:“家欣像是永远十五岁,她在我办公室缠足一个小时,叫我前往康华尔参加婚礼,她又要做新娘。” 宇宙微微笑。 “我的福气是幸亏你一点不像家欣,你去不去?” 宇宙点点头。 “那么,我俩再走一趟,我只能逗留一天,康华尔对我俩有特殊意义。” 第二天,宇宙特别去请教专家该穿何种礼服。 “第二次结婚,新娘本人穿什么颜色?” “我没敢问。” “假设她不穿白色,那么,人客也不穿白,我一直认为如有疑惑,选淡黄或粉红香奈儿套装。” “人各一套可怎么办?” “婚礼原本是最闷场合,红白黑服饰均不宜,你说还有什么颜色可穿。” “你替我选吧。” “这真是我的荣幸,关太太。” 衣服送来,宇宙一点也不喜欢。 郭美贞一看,“都不像你,深粉红捆金边,可怕。” “或者外套可以保留,配牛仔裤。” “我见到某店有套灰色丝绒女士西装。” “我立刻去看。” 结果宇宙准备三套衣服,就那一天穿着。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隆重,要做关太太了,得替男家着想,若孑然一人,才不怕失礼谁。 一日,她在店里穿着扎染背心及裙子,与助手看油漆色版,一个年轻女子进来,四处浏览。 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贞口中可怕的深粉红捆金边外套,什么限量生产,还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没好气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画,助手推荐了几间画廊。 她问了几个名字,助手把价格一一报上。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国画。”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见过米罗的版画不过数千法郎,现在当然涨上十倍。” “那么,能否联络巴黎?” “我们收取二十个巴仙服务费呢,你可愿意自己联络?” “我不读法语,拜托你们。” 助手送她离去。 宇宙有点疑惑,问助手:“那是谁?” “一位美国华侨,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费。” “明白。” “多大年纪?” “看她双手,大约四十余岁。” 宇宙点点头。 晚上,宏子同她说:“不如我们也在康华尔结婚。” “我猜想一天不够,总得预先登记。” “我叫郭美贞去调查。” “郭姐按时收费。”宇宙提醒他。 宏子却不经意地回答:“谁不是呢。” 宇宙噤声,真的,谁不是呢,连她自己在内。 由此至终,关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阅当日报纸,照例累极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将与他的歌诗慕结婚,她终于回心转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个电话。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吗?” “庄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说也一样。” “不不,他没事,我去叫他。” 宇宙轻轻推醒宏子,把电话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转醒,“是是,我俩一定到,届时见。” 放下电话,他说:“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梦呢。” “什么好梦,说来听听。” “梦见父母在我身边,父亲读报,母亲絮絮碎碎,不停说家务事。” “那确是好梦。” “你可有梦见父母?” “我对生母没有记忆。” “你即将结婚,可要请她们到场臂礼?”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没有对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话,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样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来丈夫,发觉他额角开始脱发,发线渐渐形成一个u字,老气横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龄男子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陈应生一头午夜般漆黑浓发,她老是想伸手指进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么?” “继母知道我俩结婚是会高兴的,你们很有缘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说:“那是应该的。” 佣人捧出鸡汤面,他吃两口,嫌油腻,要回家吃厨子做的点心。 “宇宙,你也该搬过来了。” 每个人每件事都需听他安排,他从中得到乐趣,却不顾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必须明白,对抗无益,量子与丽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求见张宇宙,“她是你们老板吧,我想与她谈谈。”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适合的画没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实我也不喜欢西洋画。” 宇宙笑,“墙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张画也没有。” 胡女士凝视她。 宇宙有点警惕。 她心绪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开口说: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俩终于见面了,你好吗,结婚也不告诉我。 她静静等对方开口。 可是胡女士却这样说:“张小姐,我们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内装修店,用最名贵材料,收最高价钱,大城市消费能力强壮,极受欢迎。可是看到你的噱头,我自叹弗如。” 宇宙一怔。 噱头是沪语,指虚假绰头。好比粤语中出术,并非恭维。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较轻佻的沪人习气。 宇宙沉住气微笑不语。 “张小姐,你年轻貌美,我与你拍档到上海大展鸿图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个县城?” 口才这样了得,宇宙不但没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什么都好,只要别告诉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么样?资本你四我六,利钿五五分帐。”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让我两地跑,只得婉辞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点点头,第一次发觉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国客人进门,她去招呼别人。 过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说:“她留下上海地址,请你有空去探访她。” “有没有劝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职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么讲?” “我说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补三小时功课。” 宇宙微笑。 她如释重负,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贞来找她。 宇宙实在忍不住,问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门该刹那计算费用吗?” 好一个郭美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时是,有时不,会计部自会核数。” 宇宙吁出一口气,“对会计部来说,我们都是一个档案。” “你那个肯定复杂得多。” 宇宙很会开玩笑,“你年资深,厚一点。” 郭美贞加一句:“每年开一本新册子,你也是。” “有事吗?” “英国注册结婚需预先登记,宏子决定回来签字。” 宇宙松口气。 郭美贞忽然说:“奇怪,他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怎么样?” “大家都如释重负。” 宇宙一怔,他也觉得越迟行礼越好? 怎么回,他一早希望结婚。 “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过神来,“从康华尔回来再说吧。” 郭美贞说:“大宅园子新添一张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会。” 宇宙意外,“你与谁对打?” “我拉住司机,他不还手,我赢了他,乒乓这件事,讲对手,太强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当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对手已经很好,至少球会得回头。” “想到读书时,爱上乒乓,下课后与同学三盘两胜,打个痛快淋漓,一头大汗,衬衫往背上贴,真好玩。” 那时什么都是美好的,男同学走过来,解下[孛页]子上毛巾,替她擦汗,两个人拥着对方的腰身,经过翠绿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冻啤酒。 郭美贞低下头,她当然知道一生最好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两千平方尺面积公寓及两架欧洲跑车。 宇宙笑说:“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还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众同事合力撮成一单生意,本月终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贞的话: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结婚是大事还是小事? 对庄家欣来说,小事耳,每年举行一次。 对张宇宙来说,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结婚,但是一旦结婚,又永远不想离婚。 宇宙怕煞离乱。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只法国嘉利闪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挡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头撞起一大块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连忙找来一管药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轻轻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药膏止痛散瘀。 这时,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凝视她。 她连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涨红面孔。 那年轻人也有点讪讪。 这一切不过是看了小腿皮肤。 终于宇宙站起来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啊。”他像刚刚想起来,“听说你们代理鲍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录。” “可以看一看吗?” “可到这边来。” “我闻到咖啡香气。” “替你斟一杯,我们还有自制的巧克力饼干。” 他坐下来,挑了两件家具:一张深棕色皮沙发及一只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一盏大水晶灯,他看了看价格,吸口气:“怎么负担的起。” 宇宙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欠债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我叫邓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写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开玻璃门离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蒋黄邓建筑事务所。” 还没读完名片,他又回来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头掩嘴咳嗽一下,有点腼腆,神情可爱,他说:“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没问题。” “还有。” 宇宙转过头来。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来看场电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约会她,她忽然感触,鼻子发酸。 她是多么希望有正常约会,宇宙的身体往前倾一点。 她轻轻答:“这几天我要出门到英国康华尔。” 他很快回答:“那么,我等你回来。” 宇宙不知怎地,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允。 “再见。”他说。 这次真的走了。 同事们此时也陆续返来。 晚上,宇宙发现腿上的瘀青形状像一只苹果。 第二天她与关宏子出发到康华尔。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结婚,恕不奉陪,来回二十多小时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伤风,一直打喷嚏,飞机经过孟买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连忙检查管家给她带着的药包,取出伤风药给宏子,他吃完即睡,醒来嚷口渴,额角有点烫。 下飞机赶到酒店,即时找到医生诊治,那医生笑说:“多休息多喝水,喉咙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总算放心,她与庄家通过电话。 庄先生说:“我来看他。” 宏子连忙说:“长幼有别,怎么可以劳动你,我这就起程。” 宇宙用凯斯咪围巾绕紧他脖子,坐车到康华尔途中,宏子热度退下,可是肚子饥饿,同宇宙说:“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只暖壶,打开,是香喷喷白粥。 宏子惊喜,“你从何处弄到?” “你睡着时我向酒店厨房找来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谢谢你宇宙。” “不客气。” 到达康华尔,他精神好许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个旅程,有点憔悴。 这次庄家欣婚礼借一家乡庄旅馆举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间让宏子休息。 宏子说:“再做些粥。” 宇宙到厨房找到鸡腿,除皮切骨,煮了锅鸡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没有蚝油。 这次,宏子吃了许多。 他吁出一口气,方才知道身边有人是多么幸福。 转过头去,看到阳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礼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脸色有点苍白,细结皮肤半透明,姿势额外温驯。 都不像张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处? 她帮他穿上礼服。 他问:“纽子还扣得上吗?” “略紧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叹口气,“回去得好好运动。” 主人家来敲门催人,宇宙连忙化妆更衣。 她笑说:“下次带保姆来。” 宏子嗤一声,“还有下次呢。” 他俩下楼去,刚来得及看到新娘说“我愿意。” 原来新郎是洋人,金发碧眼,身段硕健,像街头男士内衣广告里那种模特儿。 宇宙表现得体,陪庄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可爱,她递杯香槟给宇宙。 “祝我白头偕老。” “你才不要那样长久。” “啐。” 宇宙喝干酒。 家欣说:“做了关太太的你沉实老成得多,气质与宏子越来越接近。” 宇宙这才想起,宏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会客室与朋友说话? 说声对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处不见,她穿过花园。 这次,庄家只请了数十人,客人已纷纷散去。 宏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他声音:“歌诗玛,你输了。” 关宏子的声音兴奋、响亮、活泼、神气十足,更本不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 接着他说:“glossimar,你为何不认输?” 宇宙伸手拨开挡着她视线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两个人在花园里打乒乓球。 关宏子脱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飞来扑去地接球反击。 他的对手是一个少女,长发披肩,穿着橘红色大蓬纱裙,一边仰脸笑,一边奔过去挥动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飞舞,整个人似一朵朝霞般美丽,有几次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呵,歌诗玛是闪烁的意思,人如其名。 该刹那,电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涩地牵牵嘴角,这少女,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新的歌诗慕。 关宏子又找到了对手。 她静默一会,低下头,按一按心房,如释重负。 她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叫车子往飞机场。 张宇宙的任务已经完毕。 回程十多小时她累极入睡,服务员轻轻唤她名字,叫她进食,她都懒得动,歪着头睡个痛快。 她做了许多梦,像看到同事厉声斥责她:“你一味做有什么用?你得给老板看过,他若不喜欢你就得重做。” 转醒想起已没有任何老板,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阳光自飞机窗户射入,外边是云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着手提行李,一走出海关,就看见郭美贞迎上来松口气。 宇宙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郭律师看着她,“你看你唇焦皮躁,连头发都是干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说你一个人跑掉,叫我四处找,我还以为你终于同哪个司机私奔,急了一阵子,后来查到你在飞机上,马上来接你。” 宇宙讪笑,郭律师一贯这样幽默。 “发生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 郭美贞摇头。 “别急,他回来会向你交待。” “他为什么要把细节告诉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发觉头重鼻塞脚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转嫁给她。 宇宙请医生检查,大量喝水,服药休息。 三天没回公司,同事们下班来报告业务,讲完公事,这样说:“有一个年轻人找你,问张小姐回来没有。” “谁?”宇宙抬起头。 “他说他叫邓幸,我们说你病了,他送来白色晚香玉,并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点点头。 “可以告诉他吗?” “还不是时候。” “明白,他又问:你脚上瘀青好了没有。” 宇宙反问:“他的家具运到没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郭美贞敲门进来,神色惊异,宇宙一看就知道是关宏子回来与她谈过话。 她坐到她床沿。 “我们到书房说话,这房间细菌多。” “我不怕传染,我每年注射感冒预防针,宇宙,发生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宇宙失笑,“什么大事,他怎么说?” “宏子要求解除婚约,除照合约赔偿,条件由你说。” 宇宙觉得荒凉。 不久之前,关宏子愿意用一条右臂来换取她欢心,今日,他要越快摔开她越好。 她们都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父母离世后,量子与丽子看到的,也是同样嘴脸吧。 “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人。” “我知道,她也姓张,叫歌诗玛。” “宇宙,那是谁?” 宇宙苦涩说:“那是他的新欢,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活泼,郭姐,他不再要我。” “是你没有好好抓紧他。” 宇宙低下头,隔一会说:“来不及了。” “自始至终,你有没有爱过他,你可试过珍惜他,你到底在乎他吗?” 宇宙没有回答。 “难道答案是不,不与不。” 宇宙吁出一口气。 郭美贞震惊,“宇宙,你巴不得发生这样的事:既可全身而退,又丝毫没有亏欠他,相反,他还辜负你。” 宇宙微笑:“让我这样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郭美贞站起来大声吐气,“真厉害,张宇宙,你并非弱女子。” “郭姐,没有女子是弱女子。” 郭美贞忽然笑了。 这时,佣人捧进一大束晚香玉,花蕾累累,清香醉人。 宇宙已知道由什么人送来。 郭律师说:“宏子想亲自与你见面。” “不用了,郭姐,你是最佳中间人,有话对你说即可。” “宏子觉得有必要向你亲自交待。” “「我不要你了」这五个字由谁来说都一样难听。” “亲自说比较礼貌一点。” “幸亏大家都十分文明。” “我叫他稍后来。” “给我时间梳洗打扮,这也是礼貌。” 郭美镇凝视她,“宇宙你已长大成熟。” 宇宙无奈,“所以他不再爱我。” 郭美贞告辞。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闻那香气。 下午,她坐在露台看账部,关宏子来了。 她迎出去,“宏子,请坐。” 不知怎地,两人竟有兄妹般亲昵。 宏子歉意,“宇宙,店铺赚归你,蚀归我,丹桂路这座公寓赠你,还有几笔股票及现款,在郭律师处待你签名,我们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宇宙,我要结婚了。”他忽然宣布。 “这么快对方已经答应?” “都已经谈妥,我把她父亲的破产生意保住,赎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扬的关宏子说下去:“原来她优雅的母亲一直不知家道已经沦落,母女一直天真浑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谅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露一个凄寂的表情,“我都不知发生什么,已被唾弃。” “宇宙,你忽然听话了。”他把因由告诉她。 是,自从发觉被陈应生欺骗,宇宙向命运投降,于是,他失却挑战。 “宇宙,我仍然爱你。” “我也是宏子。” 他俩拥抱一下。 “婚礼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斩钉截铁声带恼怒地说:“不用告诉我,我不会来。” 关宏子点点头,他满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机比身型大百倍。 他关上门,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脸,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担。 债务完全清除。 幸运的她恢复自由身。 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师事务所签署文件与关宏子解除婚约。 回到家,她大字那样躺在客厅地毯上,越想越庆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绝。 佣人吓得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过两日,宇宙若无其事恢复工作。 她瘦许多,三号衣裳仍觉宽松,手脚细得一如印支小孩难民般。 邓幸来看她,“回来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图样更漂亮,我极之满意,那盏水晶灯挂在货仓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对比强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过你的膝头,我把它放在寝室床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艺术感。” “请随时来参观,对,我俩可以吃顿饭吗?” 宇宙忽然坦率地说:“我刚解除婚约,不像仓卒行事,我想静一段日子。” 年轻人呵地一声,随即问:“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个月。” 他看着她:“你是一个讲道义的人。” 宇宙笑起来,“谢谢。” “是谁错?”他忽然问。 宇宙轻轻答:“谁也没有错。” “总有个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么,完全绝对必定是我的错。” 邓幸笑起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鲜花来。 同事们在玻璃窗里看英俊的他充满阳光笑容推门进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开工作。 过两日,助手在宇宙耳边轻轻说:“张太太又来了。” 从她的语气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张太太的女儿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静地说:“人客进门,还不去招呼。” 张太太表示女儿即将结婚,需要装修新居。 职员实在好奇:“几时?” “他们下星期六注册,往大溪地蜜月,只有一个月时间装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们。” “没问题,你放心,张太太,我们不会辜负你。” 张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签合约由我们全权负责,然后,睡房髹深紫色,客厅大红,还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开嘴笑,嘴角从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 “黑丝绒窗帘,天花板镶镜子,粉红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张毕加索哭泣的女子复制品挂书房,大门打造成月洞门,别忘记檀香木花架子。” “我们会不会接到投诉?” “所以叫她签署授权书。” 大家太知道她们之间关系,认为一点也不过火。 下午,郭美贞出现。 “郭律师,今日大驾光临,你代表什么人?” “我一直是关宏子手下。” “什么事呢。” “我来同你讲,你可以随时重新约会。” “我知道。” “听说有位英俊男同学天天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但是,你们从来不曾一起出去过。” 宇宙微笑,“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与不之间的张力。” “我由衷羡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与同龄男生厮混,试探对方意思,考虑第一次约会是否应当接吻,该穿何种样性感衣饰……” “听说那男生极其英俊。” “高大硕健,会笑的眼睛,懂得选玉簪花送人,拥有许多闲情。” 郭美贞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样的男生市面上还是很多的:陈应生、邓幸,不过,女方也需有些条件,才有资格同他们玩:她们必需经济独立,永不可能成为他们负担。 “每次来,他坐你那位置,身体微微往前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紧张。” 宇宙仰起头笑。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为着自己店铺名誉,请做多一个比较文雅的室内设计供张太太选择。” 宇宙哈哈哈大声笑,“郭姐,你说的是。” 玩笑开到此处为止。 伙计们又赶了一个设计出来。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么文雅的母亲,女儿的品味却比较独特,她选择第一个设计,并建议加一顶黑纱钉亮片的帐子,以及一盏夜总会用的反光镜子球。 啊。 大家震惊得不会说话。 半晌,一个同事说:“鲍狄路。”那是上世纪初美国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泪来。 还有什么难得到她呢:未婚夫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还帮他们装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这单生意,已叫他们全年收支平衡。 之后,人流就比较疏落。 宇宙再也见不到关家的亲友伙计。 新生活早期有点不习惯,电话一响,总以为是关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时内收拾行李赶到飞机场与他会合一起出远门。 但是没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点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电话过去,胡女士意外,满是笑意,“是否有机会谈谈?”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东,请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带一个朋友?” “加多一双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这样讲好了。 那个朋友,傍晚见面,宇宙闲闲地,十分技巧地说起上海之行:“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在美国西雅图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么地方长大?” “中国,让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钱庄。” “同我一样,你是江苏人。” “你回去寻根?” “去看看也好,听说新旧汇集,热闹得不得了。” 邓幸想一想,“我愿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说:“我想讨得你专业意见,看投资气候优劣。” 邓幸笑起来,“我尽力而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双手,轻轻说:“比我想象中还小。” 过一阵子,宇宙才轻轻挣脱。 她左边脸颊有稍微麻痹的感觉,真好,细胞全无恙,敏感依然在。 他们结伴去到慕名都会。 邓幸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英语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辞,指受骗、绑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誉。” “一个人一件事出名,多少总带些神秘的不名誉色彩,那才引人入胜。” 这是在说谁呢,宇宙微笑。 她说:“北京广东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与香港照旧。” “特殊才华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兴,说说笑笑,很快抵[土步].胡女士亲自来接,休息过后,带他俩大吃大喝四处游览。 城市新区建筑物没有一丝协调感,杂乱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胆。 旧区情调令宇宙赞叹不已。 邓幸叹口气,“名不虚传。” 宇宙说:“真像巴黎,一般是盘地加河流。” 邓幸说:“我的法语一直没学好,你呢?” 碟子上点心还剩一只小笼包,宇宙知道邓幸特别喜这种鲜肉馅一口汤的点心,连忙夹起放到他碟子上。 邓幸一声谢送到嘴里。 胡女士看在眼里,怪羡慕。 她轻轻说:“这就是所谓如胶如漆。” 宇宙笑,“一只小笼包?” “你俩喁喁私语,好不熨贴,分明恋爱中。” 宇宙否认:“不不,他是我专业顾问。” 胡女士笑了,她请他们到南京东路的店里小坐。 店名飞芸,装修如一间茶馆,不约而同,叫客人松弛愉快,完全不像是来花钱,而是来休闲的地方。 胡女士遗憾地说:“我的助手专业知识不足,得好好训练,我想派人到你处学习,愿以股份换取你宝贵经验。” 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们出国阅历,学好英语。” “我想一想,给你提一个具体方案,立一张简单合约。” 胡女士说:“宇宙你年纪轻轻,做事经验步骤如此精密老练,叫人诧异。” 宇宙微笑:“我年纪不小了。” “我亦欣赏你们办事作风: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事先立约说个一清二楚。” 邓幸说:“我与宇宙想到城隍庙逛逛,家祖母曾说那里有极精致扇子。” 胡女士纳罕,“有那样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们往玉佛寺吧,接着到东台古玩市场游览,倦了去真爱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饭店晚餐。” 宇宙与邓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开头以为品味就是把品牌衬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见过你俩,才知什么叫风流倜傥,真的称心如意,爱怎样打扮都潇洒好看:扎染毛衣衬牛仔裤,西装配猄皮凉鞋……” 邓幸连忙说:“我们够邋遢,你别见怪。” 晚上,他们承认:“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们特别聪明伶俐圆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讲沪语,我侧耳聆听,作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说:“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几磅,前天胡女士才问:怎样才可以像我那么瘦。” “真的,你为何那样瘦,是有心事?” “家母辞世不足一年,我又刚解除婚约。” “对一个女子来说,确是最大打击,需时间治愈。” 他们本来打算乘船往苏杭,但是实在留恋大都会,逛旧货摊就一整天。 “这是个宝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这样精致。” 胡女士说:“大量出口后质素已经差许多。” 她带他们参观朋友居所,美轮美奂,水准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说:太过工整,几乎照着建筑文摘各种设计图来做,有欠个人品味。 “你看我们可有发展?” “市场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趋势是越贵越好,消费能力直线上升。” “要多来学习。” 胡女士微笑,她目的已达。 这时,他们路过一个地方,宇宙好奇问:“什么叫少年宫?” “青年康乐会所,从前是大世界游乐场。” “呵,进去参观。” 走到二楼,只听见噼啪声不绝,原来是一个乒乓球练习场地,数十张乒乓球桌共处一室,少年男女个个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来回奔跑,接球发球,这是比赛,不是游戏。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邓幸走近去看。 高手过招,其逢敌手。 邓幸在她耳畔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回去也置一张球桌苦练。” 宇宙微笑。 她从来不喜欢球赛。 但是她终于找到平手,与邓幸能够长远吗?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觉已经足够。 她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却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穿球鞋,她只到他耳边,这样强壮身型的男伴,女生梦寐以求。 假期结束,胡飞芳送他们到飞机场,依依不舍:“记得再来。” “一定。” 邓幸轻轻说:“不如置一座公寓,闲时来住几天。” 宇宙抬起头,看见候机室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凝视她,双方目光接触,他马上不好意思转头避开。 这男子与邓幸完全不同类型,他带着许多摄影器材,与同伴一起,像是不知从何处完成任务回来。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摄影器材箱上挂着那人所熟悉的黄色长方框标志。 呵,国家地里杂志,宇宙心向往之。 那么少时间,那么多有趣的男生,张宇宙伸一个懒腰,她此刻是自由身。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憔悴三年 憧憬: 彭玉婵是光明日报记者,年轻有为,上任不到三年,已薄有名声。 她擅长写访问。 写访问其实有一个秘诀。 玉婵这样同师弟师妹说:“访问,分两种。” 大家等着听是哪两种。 玉婵笑一笑,说下去:“一种,是好看的访问,另一种,是不好看的访问。” 大家都笑。 “不好看的访问,通常只是有合必录,对方说什么,你写什么,白白变成他人宣传工具,故不好看。” 那,什么是好看的访问? “懂得发掘读者有兴趣的问题、加以冷眼旁观,探索事主的内心世界,综合成文,一定会受欢迎。” 大家都点头称是。 理论是这样说,可是彭玉婵也常常遭滑铁卢。 被访者很少肯把心事摊开来放桌上与记者共享,即使愿意接受访问,也不过是说些门面话。 玉婵一次去访问着名作家。 她问:“写作是否清苦行业。” 大作家笑答:“也不算太差。” “可否具体说一说,阁下年薪多少?” 大作家说:“我的收入不能作为代表。” “可否透露一二?” 他无论如何不肯,“读书人不宜说钱。” 玉婵徒呼荷荷,只得去做调查,可惜出版社与报馆亦不愿透露端倪,她只能做了一个十分约莫的估计。 谦虚是美德,可是有时被访者连生活是否快乐都不愿承认。 一位证券界女名人只肯说:“我不是不快乐。” 记者不易为,可见一斑。 王婵最新任务,是要去访问李日虹,她是显泽机构的继承人,身世特别。 李显泽是商界名人,一直没有透露有这个女儿,她一直住在英国约克郡,直到最近这几年。 传说中她是私生女。 李显泽一直到患上癌症才召她返来承继事业。 李日虹年纪不大,相貌清秀,自然成为记者访问的好对象。 可是她不接受中文传媒访问。 有什么话,只同时代周刊及新闻周刊说。 这种作风当然引起本地传媒不满。 经过显泽机构的公共关系再三指引劝导,她总算愿意同中文报章对话。 不过有一个条件。。 先得把问题给她看过,访问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还有,访问写成后得给她过目。 经她通过,才能刊登。 王婵听到这样的条件,不禁轰然大笑。 “简直是挑战我们的智慧。” 同事吴志光也说:“可不是,不如叫阁下公关组写好了宣传稿每间报馆派一份。” 玉婵反问:“你有无听说过,当年某作家宣传新作的伎俩?” “余生也晚,错过了盛事,你倒说来听听。” “他叫熟人来开座谈会,讨论他的新作,然后把会谈记录下来,拿到相熟的周刊去登。” 吴志光嗤一声笑出来。 “本来人家也预备迁就,谁知他还嫌写得不够好,赞得不够美,竟把原稿取回亲手再改,编辑部终于发奋图强,推说稿件遗失,不肯再登。” “好,有志气。” “是,我也那么想,据说稿件由杂志老板亲手交到编辑部,以为以上压下,必登无疑。” 吴志光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不择手段地希望出名?” 玉婵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利名利,也许名来了,利也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不好好苦干,名至实归?” “咄,那需要多长一段时间!” 吴志光颔首,“是,都来不及要快快快。” “一夜成名,多过瘾。” “老总叫你去访问李日虹哩。” “试同她讲讲条件。” “没可能。” “硬碰硬,恐怕做不成访问。” “白便宜了别家报馆。” 总编辑陈昌祯这时进来说:“玉婵,都依了她吧,总算是中文传媒中第一访问李日虹的人。”。 “我不稀罕。” “牛脾气。” 下午,玉婵与显泽机构公关部讨价还价。 对方十分客气,但是不住重复,条件就是如此,访不访问在你。 “哪,”玉婵叹口气,“我把问题传真过来。” “问题不要超过十条。” 玉婵生气,“我只有一个问题。” “请说。”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难为中文传媒。” “……” “请尽快答覆。” 玉婵啪一声扔下电话。 原以为没有希望了。 可是一日之后,显泽机构有人找彭玉婵小姐。 “彭小姐?我是李小姐私人秘书邓青云,我们的公关组也太不会说话了,现在由我向你正式致歉。” 玉婵心中好不奇怪,“不不不,你们太擅词令才真。” 那位邓先生笑,“可是巧言令色鲜矣仁?” 玉婵听到这种似是而非的形容不觉笑出来,这种读英文写英文讲中文的人常犯类似毛病。 “彭小姐,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我需要较多时间。” “李小姐至多只能拨出一小时。” “我想在现场问问题。” “李小姐实在不希望有太多意外的惊喜。” “我至多不问她贵庚。” “彭小姐,你何必存、心刁难。” “邓先生,记者并非刁徒。” “那么,一小时,十个问题,可拍照,下星期三下午七至八时,在显泽机构会议室举行,你说如何?” 这时,玉婵也想交差算数,“好好好。” 一份工作耳,何用仆心仆命? “你彷佛气馁。” 玉婵呵呵笑,“会吗,你太小觑我了。” 李日虹真是一个乏味的女子,商场中人想必往往如是,成日价钻钱眼。 接着几天,显泽机构不住要求玉婵交上问题。 玉婵不去理会。 届时,自顾自赴约,如果见不到,也就拉倒。 她准时抵达显泽大厦。 一到十一楼即有人迎出来,“彭小姐,我即是邓青云。” 是一位高大英俊双眼会笑的年轻人。 “李小姐呢。” “已经在会议室等你。” 玉婵一怔,“这么准时?” “请跟我来。” 会议室门打开,玉婵先看到一组十分舒适的沙发,接着一位妙龄女子穿着黑色塔夫绸晚装长裙笑脸迎人地走过来。 她戴着适量钻饰,更衬托得肤光如雪,双目如星。 “彭小姐吗,我是李日虹。” 玉婵没想到她是个美女。 或者这是她的地头,她又刚好精细地打扮过,心情又不坏,故此看上去特别漂亮,要是她也似彭玉婵那样每日工作十二小时,舟车劳顿为一个题目抓破了头皮,姿色一定稍逊。 这个社会一向是富者愈富。 “请坐,我穿晚装是因为一会儿要赴宴。” 随即有人捧着茶点进来。 玉婵正好饿了,一张脸几乎没理进雪白的椰子奶油蛋糕里去。 这时,邓青云已轻轻退出,关上私人会议室双门。 李日虹不打算拖延时间,“请你开始访问。” 玉婵老实不客气地边吃边问:“世人对你至大误解是什么?” 李日虹一怔,真没想到这个短发圆脸的姑娘一上来就问一个这样直截了当的问题。 可是她惯于接受访问,知道这个问题会帮她伸怨。 她坐了下来,裙据悉悉索索。 玉婵看到她脚下是一双像芭蕾舞鞋似的平跟鞋。 李日虹想了想,“至大的误解是我靠父亲的余荫度日,世上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婵不慌不忙地问答:“不是吗?” “不,我在廿二岁之前,根本没见过父亲。” 玉婵笑笑给她接上去,“可是他的杖,他的杆,都领导你。” “他只支付我生活费及学费,我是一个寂寞的孤儿,我在校成绩优异,生活检点,全属自身努力。” 这是真的。 家境富裕而读书不争气生活糜烂的子弟是极多的。 玉婵颔首表示赞同。 李日虹松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说实话,如果有外国记者问我,我一定回答:‘可是,外界一切误解并不构成任何影响’。” 玉婵笑笑,她喝完一大杯咖啡,再斟一杯。 简直为老实不客气现身说法。 玉婵轻声问:“那些舞会,十分无聊吧。” 李日虹也笑,“当然,所以叫舞会,不叫会议。” “为什么去?” “应酬。” “社会上许多真正办事的人从来不去那些地方。” “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不过,李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穿上这一袭裙子,比任何一位名媛都漂亮。” “谢谢你。” “问题第二条。” “不,已经第五条了。” 玉婵一怔,“那些不算。” “怎么不算,别争了,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好,你有无遗憾?” 李日虹一愣,抬起头,手托着下巴,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方钻,闪闪生光,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来,终于,轻轻叹口气。 玉婵十分渴望知道答案,向前探了探身子。 李日虹终于回答了:“有,我所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不是我所爱。” 玉婵冲口而出:“什么,不是收购和氏大厦失败锻羽吗?” 李日虹顿觉诧异,“当然不是,商业行动,有得有失,至多下次再来。” “讲得太好了,可是,你爱的人是谁,你不爱的人又是谁?” “他们都有家庭有工作,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玉婵失望。 可是,也属意料中事。 有谁会拒绝这样秀丽端庄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么憧憬。” 李日虹低下头。 她考虑了很久,反问:“憧憬二字何解?” 玉婵笑,倒底自幼在外国长大。 她为她解释:“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婵催她:“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你那样成功,要风得风,要两得两,还有什么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这样说:“今年夏季,我返回约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个马厩,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独子,约十岁,放假就到我家帮忙打杂。” 咦,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关连。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边幅,不擅词令,全不受商业社会污染,大家都喜欢他。” 她深深叹口气。 噫,莫非── “一日,我策骑返来,看到他在马厩洗马,一年轻佣妇正替他挽水过来,二人谈笑,忽然他拿起水泼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泼地,二人浑身尽湿,却毫不介意,继续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戏。” 玉婵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欲念,可是,我丝毫不觉猥琐,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压抑,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马上的我,女佣随即走开,他过来帮我牵马。” “你惊破了好事,不过不怕,有的是机会。” “彭小姐,那样自然单纯,毫无矫情,绝无企图的男欢女爱,正是我毕生的憧憬。” 玉婵耸然动容。 够了,已经够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强,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庆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对。” 说得好。 玉婵取出照相机,替李日虹拍下一连串照片。 她反问记者:“我的憧憬,会有一日实现吗?” 玉婵停止按快门,“不,李小姐,恐怕永无实现之日。” “为什么?” “你身份太矜贵,生活太复杂,每一个接近你的人对你都有所企图,怎么可能得到单纯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来,神情有点憔悴。 “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何失败之处。” 她苦笑,“你有无六个小时?” 玉婵微笑,“李小姐大可长话短说。” “家母已经去世,我最失败是不在她在生之际好好与她相处。” 玉婵怪同情,“孝顺的女子通常会这么想。” “什么,我以为不孝才会产生忏悔。” 玉婵笑,“不孝,根本心中没有父母,又怎么会后悔?” “啊。”李日虹像是刚刚弄清楚这一点。 时间到了。 玉婵站起来告辞。 “彭小姐,贵报有你那样出色的人才一定会有前途。” “哗,这话真应对我老板说。” 玉婵甫走近门口,已经有人替她开门。 门外,正是邓青云,原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头默默守候。 看样子做私人秘书也全然没有下班的时间。 他送玉婵到电梯口。 “请回。” “时间不早了,请乘我们准备的车子回府。” “我回报馆。” “没有问题。” 他同她走到门口。 玉婵那记者本色又发作了。 她问:“你在显泽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着李小姐?” 这时,一辆黑色大轿车驶过来。 邓青云替玉婵拉开车门,一连串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玉婵只觉得他懂得礼貌,愿意使访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点不觉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这样的夥计,实在难得。 车子一直把她载返报馆。 访问稿写出来,吴志光头一个看到。 “她真的对你那样说?” “是。” “哗,有看头,没想到富女的意愿如此简单。”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读后会得瞠目结舌。” “也就是俗称跌眼镜了。” 第二天,玉婵与邓青云通了一次电话。 他声音爽朗,叫人一听便有无限好感。 “李小姐到纽约去了。” “我那篇访问搞在付印之前想请她过目。” “李小姐已吩咐过我,她说不必了,彭小姐一定会帮她写得很好。” 玉婵一怔。 这样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审核一遍,把略为尖刻的字眼删除。 总编辑老陈看过,好不诧异,“真奇怪,与她平时形象大大不同。” 玉婵微微笑。 “写得好极了。” 玉婵说:“功不在我,要是当事人不合作,我怎么写,由此可知,写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劳。” “好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创作小说。” “李日虹真的比较像小说人物。” 真没想到她有一颗那样天真的心。 下班,玉婵逛马路。 她喜欢看众生相,一路观人。 一个年轻人站在地车站等朋友,神情有点焦急,忽然之间,他双眼亮起,人来了。 少女急急奔过来,他立刻笑,一脸欢容,身上每个细胞都欢畅的样子。 他俩轻轻拥抱。 玉婵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如此单纯的男欢女爱,对彭玉婵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憧憬。 她也向往呀。 半晌,人家肩楼肩的离去,玉婵才买了几份杂志,打道回府。 访问出来了,读者纷纷致电编辑部,表示激赏。 “李日虹回来没有?”吴志光问。 玉婵拨电话到显泽机构,那边答:“李小姐尚未回来。” “那么,请替我接邓青云。” “邓先生放假,我帮你接到他助手处。”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会,邓青云到纽约去了。” 玉婵的心一动。 “有无说几时回来?” “好像是一两个星期。” “是与李小姐会合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打个哈哈。 “谢谢你。” “不客气,彭小姐有何事尽管与我联络,我叫陈日良。” 玉婵挂上电话。 一起到外国去了。 在这里,她在上,他在下,是宾主关系,到了外头,两个都是年轻人。 一定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点。 许多女性都认为找对象讲条件,男方必需能够照顾她,呵护她,学识经济府况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这真是苛求,也无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顾自己,那样,才可放心出去谈恋爱。 不知李日虹与邓青云之间可会产生些什么。 过了一段日子,玉婵自采访组退下来,她决定创作一个长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结局出现。 不到三个月,报章财经版刊出消息,显泽机构李日虹辞去职务,宣布退休。 玉婵立刻拨电话给陈日良。 陈君说:“李小姐现在温哥华。” “那么,邓青云呢?” 陈君答:“邓先生已经辞职,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职了。” “托赖。”言语间十分亲切。 可是其实他们没有见过面。 双方有一刹那沉默。 然后,陈日良轻轻说:“我曾拜读彭小姐大作,十分钦佩。” 玉婵笑,“我请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随便何日何时我都有空。” “一小时后在显泽楼下见。” “我胸襟会插一朵康乃馨。” 玉婵被他逗得笑出来,能笑就好,伴侣如果能叫你笑,请多珍惜,那是极之难能可贵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处都是名与利,唾手可得,欢笑难寻。 玉婵到了约会地点,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们热烈地握手。 “真没想到有那么漂亮的女作家。” 玉婵又笑了,“我已退出采访组,学写小说。” “那敢情好,可以对你坦诚地说话了。” “有什么消息?” “李小姐结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对象是谁。” “邓青云。” 陈日良诧异,“天下怎么会有你那样聪明的人。” “不过是一加一等于二。”玉婵笑。 “她一直喜欢他,终于舍弃阶级而取爱情。” 玉婵沉默,真是好决定,现在李日虹才真正什么都有了。 “小说进行如何?” “细节还需商榷。” 这一对,也大有发展余地。 赌注: 邓正伟额角冒着汗,手上拿着一副牌,故作镇静。 对手刘立成、心中暗暗叹气,姿势这样难看,赢了也等于输了。 本来赌桌上有五个人,现在都已退出,在一旁看他们下注。 他们赌的牌,俗称沙蟹。 刘立成不认识邓正伟,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把他带来,刘立成好客,最近做电脑生意颇赚了一点钱,时时在宽敞的家里招待客人。 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邓正伟赌品那样坏的人。 赢一点点,趾高气扬,嚣张万分,似要全桌人拜服赞美,输一点点,又垂头丧气,十分沮丧,最好有人安慰。 如此肤浅! 而且赌注落得那么大。 这时刘立成手上已有一对十。 不一定嬴,可是也不一定输,还有两只牌未发下来。 而邓正伟在这个晚上,已经输了近二十万元。 作为主人家,刘立成说:“这是最后一铺,然后,我们该吃饭了。” 牌发下来,邓氏面前是一对皮蛋。 他意气风发,掏出一条车匙,“我加注。” 刘立成有点讨厌他,故轻轻说:“我从来不用二手车。” 围观的几个人都笑了。 刘立成的牌下来,又是一只十。 刘立成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他说:“看你的了。” 邓氏只得一只六。 而刘立成取得一只老k。 他把面前筹码摊出来,约莫值五万元。 他不想再玩下去,故把牌掀开。 那邓某人冷汗涔涔而下。 刘立成把车匙还给他,笑笑说:“吃饭了。” 外头已摆下丰富的自助餐。 很多客人他都不认识,自从爱妻病逝之后,刘立成深觉寂寞,故时常在家搞聚会,任由朋友携他们的朋友出入。 大家都知道刘家几乎每晚都有香槟招待。 刘立成走到露台去。 他对着海景,忽然深深叹息一下。 身后传来一把小小声音,“赢了还是输了?” 他没转过头去看是谁,低下头,笑,“我怎么好意思嬴客人的钱。” “你是一个慷慨的主人。” 听语气,已觉有点风尘,刘立成颇喜欢成熟的女子,她们有风韵,老练,不轻易撒娇,把脾气收敛得很好,与她们相处,一定愉快。 他觉得她就站在他身后。 “这是一座美丽的别墅。” “谢谢你。” “听说女主人已不在世上。” “是。” “世事古难全。” 刘立成仍然没有回过头去。 这名女子声音柔美温馨,可是清甜的嗓音后似带凄怆,使他神往。 他不敢转过头去,怕她长得不美,又怕她长得太美,可是已经老了。 他问:“你跟朋友同来?” “是。” “已经深夜,早些回家的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她轻笑。 他猜得不错,她果然是一个出来找生活的女子,换言之,她父亲不能照顾她,她的伴侣也不见得有能力。 对刘立成来说,所有女子都应该被呵护,同女人争、占女人便宜,是十分卑贱行为,至于伤害女子心灵,更罪无可恕。 他忍不住回过头去。 可是身后已空,那个女郎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 刘立成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听到她声音之际不立刻转过头来? 他喝尽手上的酒,回到客厅。 客人已陆续离去。 有人问他:“泳池几时开放?” 他笑,“你们说几时?” 有女客娇俏地说:“明晚。” “我马上叫人准备。” “今日鱼子酱供应不足。” “我会告诉厨房。” “有时累了,真希望可以睡在客房中,明天再玩。” 刘立成只得笑,“太赏脸了。” 过了这一季,他也想静一静,欲躲往伦敦住个把月,逛逛书店与美术馆。 有人叫住他。 他转过头去。 是邓正伟。 刘立成觉得奇怪,还有什么事? “刘先生,我想与你再赌一记。” “不,”刘立成即时拒绝,“牌局已经结束。” 这个人长得英俊高大,性情为何如此讨厌? 邓正伟凝视他,“你是怕好运已经结束?” 刘立成说:“邓先生,此处并非赌馆,这里是我的家。” 邓正伟笑,“你没胆子就算了。” 刘立成丝毫不理他的激将法,“你说得对,我没有胆子得罪客人。” 心想,邓兄,放了你一马你为何尚不知进退? 他想送走这名恶客。 谁知邓正伟仍不放松,作最后努力:“我愿拿我今日身边所有,来同你赌最后一记。” 刘立成看着他,“你想赢什么?” “赢威风。” “你想清楚了?” “是。” 刘立成说:“万一输了,你的车你的现款你的衣服,可统统都得留下。” “我明白,”邓正伟说:“可是我赢了的话,我会向通江湖宣扬我赢了你。” 刘立成笑,“可是,我并不认识全江湖人。”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刘立成想了想,“不,我对你全身上下物品一点兴趣也无。” 谁知邓正伟立刻说:“我还有个女朋友。” 刘立成一怔,“什么?” “我的女友亦是赌注。” 刘立成不相信双耳,太可怕了,简直卑鄙下流。 “你且看看,她长得不错。” 刘立成缓缓地说:“邓先生,女朋友不是这样用的。” 邓正伟冷冷回答:“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刘立成问:“为什么那样绝望地想赢我?” “你在商场及牌桌上都有常胜将军之称。” 刘立成笑笑,“邓先生,再见。” 他欲撇下这个讨厌的人,一转头,看到一个女郎向他们走来。 只听得邓正伟说:“走吧,盈盈。” 那女郎轻轻答:“是。” 刘立成立刻抬起头来,他浑身一震,他认得这把声音,柔美清甜,可是背后似有不可告人的凄酸,实在动人。 是她。 只见她皮肤白哲,颜容秀丽,身段高佻,只穿一件简单黑色吊带裙,浑身并无其他装饰,实在是个可人儿。 可是,她分明跟看邓正伟这个猥琐的人过活。 可惜。 刘立成犹疑一刻。 他同自己说:刘某,不管你的事,切莫多事,放这个人走,从此、水不见面。 可是这一刹那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听见他自己说:“邓先生,请留步。” 那邓正伟即时得意洋洋地笑,“你可是回心转意了。” 是,他决定打救这个女子。 他点点头,“请到我书房来。” “盈盈,跟着刘先生走。” 客人已散得七七八八。 刘立成延客人进书房。 他不明白女郎为何如此驯服温柔。 她欠他什么? 为何随他摆布? 他掩上门。 书房布置华丽别致,是一个独立天地。 门一关上,里头便一片静寂,看来有上佳的隔音设备。 连那邓正伟都说:“刘先生,你真懂得享受。” 刘立成连忙欠欠身 “府上一定有新朴克牌。” 刘立成打开抽屉,取出一副新牌,放在书桌上。 他走到小型酒吧前,斟出一杯拔兰地,“两位喝什么?” 可是邓正伟急不及待,已脱下身上的手表戒指项链,掏出车匙,大声说:“连盈盈在内,赌这一铺。” 刘立成看着他,只觉可笑。 原本,他真不会同这种人计较,可是今晚,他别有任务在身。 他温和地说:“别的都拿回去,不过,要是你输了,以后盈盈就不认得你。” 那女郎白皙的脸本无一丝表情,但是听了这话,她双目闪了一闪。 “她欠我许多钱。” “一笔勾销。” “好,”邓正伟说:“不过你要是输了,莫怪我在众人面前耻笑你。” 刘立成笑,“邓先生,我有种感觉,你好似不大喜欢我。” 邓正伟承认:“我觉得你这种有父荫有学历,世界任你予取予携的人最可恶不过。” 刘立成大奇,“你听谁说我有父荫?” “你父亲不是鼎鼎大名的刘颂伯吗?” 刘立成答:“我母并非正室,并且失宠已久,我完全凭自己能力创业,信不信由你。” 女郎本来似瓷像般端坐一边,此时,肩膀动了一动。 邓正伟也一呆,可是他即时取过新牌,抽出,顺手洗了几次,啦一声放回桌上。 刘立成说:“这样吧。” “请说。” “你不过是想我难看,不如速战速决,一人抽一张牌,谁大谁就嬴。” 邓正伟愣住,“那岂非毫无技巧可言?” 刘立成笑,“赌博纯讲运气,哪有技巧可言。” “谁先抽?” “让我扪掷骰?” 刘立成又取出一副十分考究的西洋骰子,在皮制小桶内摇两摇,倒出来,只得五点。 邓正伟却只得四点。 刘立成站起来,双眼湛出精光,“看仔细了,我先取牌。” 他自中央抽出一张,翻开放下,一看,是张黑桃爱司。 那正是成叠牌中至大的一张,对手根本不用再抽牌比试。 刘立成听到盈盈嗯地一声。 邓正伟是个输不起的人,可是越是这种人,越是要假装豪爽潇洒。 他脸色灰败,大声说:“输了。” 刘立成竖起大拇指,“愿赌服输,好。” 邓正伟看也不看他带来的女朋友,取过外套就去打开书房门,拂袖而去。 女郎仍然坐在一角,动也不动。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书房内静寂万分,一男一女都没有话说。 终于,佣人上来敲门,“刘先生,客人已经散清。” 刘立成吩咐道:“你们收拾地方吧。” “是,刘先生。” 老佣人十分含蓄,视线并未接触女客。 从头到尾,这个风尘女子,好像不存在似的,人人轻视它,当她透明。 佣人下去后,刘立成咳嗽一声。 那女郎笑了一笑。 花般容貌,却误堕风尘。 刘立成为之恻然,口里却只是说:“今日,我取到一副好牌。” 他把那副牌逐张揭开,一只只,统统是黑桃爱司。 他笑说:“这是一副廉价魔术牌,想不到帮我赢了一手。” 女郎但笑不语。 刘立成问她:“你一早就看出来了吧?” 女郎仍然沉默,可是她的眼睛说是。 “出老千,真是不道德行为。” 女郎看着他。 “可是对付那样猥琐的一个人,又叫我高兴。” 女郎低下了头。 “以后,你同他不再有任何纠葛。” “谢谢你。”她低声说。 三个字后无比苍凉。 “有无时间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女郎无奈,“你又可有六个钟头?” 刘立成摊摊手,“夜未央。” 佣人捧进来宵夜,两只碗,两副筷,可是,仍然装作看不见客人。 刘立成说:“先吃点东西。” 女郎说:“我不饿。” 刘立成笑笑,“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会欺侮女人,你随时可以走。” 女郎问:“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说:“此刻我又觉得有胃口。” 她取起面碗,一下子把鸡丝面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她坐下来,伸个懒腰,轻轻说:“这下子,我又不愿走了。” 刘立成叹口气,“你看你,好好一个女孩,竟沦落到被人当赌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别告诉我是为着父亲早去,母亲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缘故。” 她看着窗外。 “也别告诉我是为着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种感觉,你会比其他人更难侍候。” 刘立成迅速答:“那当然,我尚有诚意。” “赢我过来,倒底是为什么?” “我喜欢你,觉得你不应跟着邓某那种人混饭吃。”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邓某人,我们不过自一个邓氏的手,再传到另一个邓氏的手去。” “你不考虑改变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谈何容易。” 刘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开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收入丰厚,小帐数目惊人,如何转行?” 刘立成说:“可是,你得出卖灵魂。” 女郎嘘一声,笑笑说:“一个人只能卖他所有的东西,不过,你可别说出去,他们以为我有灵魂,其实没有。” 刘立成摇摇头。 女郎问:“不相信?” 刘立成答:“你不但有灵魂,且有一个非常伤感的灵魂。” 女郎愣住,缓缓转过头去,低下头,露出雪白的颈项。 刘立成叹口气,“盈盈,回头是岸。” 他拉开抽屉,取出支票部,写了张支票。 “给你,学一门手艺,做点小生意。” 盈盈过去,取过支票,一看数目,怔住,接着,她轻轻说:“我不要。” 刘立成扬起一条眉毛,“什么?” “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刚才,多谢你没拆穿我的西洋镜。” “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 “并非没有原因。” “告诉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时间,明知不治,却强自振作,她的声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后隐着凄酸。” “啊。” “有两句诗,不知你有否听过: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盈盈冲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刘立成把支票放进她银色小手袋中,“别叫我失望。” “我可以随时走出这间房间?” “当然。” “世上彷佛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好的事了。” 她泪盈于睫。 刘立成送她下楼去,叫司机把她载返家中。 上了车,已驶出去十来公尺,忽然车子又停下来,车窗降下,她探出头来,刘立成步向前,听她有什么话说。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我祝福你,刘先生。” 刘立成颔首,车子渐渐远去。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赌注,才有这样好的下场。 但是生活必需继续。 刘立成搞了一个盛大的告别聚会,邀请近五百位宾客,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通宵,到了翌日中午,还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来问要浓茶。 可是最终有聚必有散,客人统统离去,刘立成令所有佣人放假,重新装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伦敦去了。 许多亲友都想为他介绍对象,他温和他婉拒。 他只想清静。 这些年来,关于他感情生活的谣传也很多,刘立成的名誉并非上佳。 许多名门淑女一听这三个字说不定就害怕,他也无谓去做社交圈的新话柄。 他逛了一间书店又一间,喜欢蹭博物馆,倦了找一间小食店填饱肚子,腻了便到巴黎玩数日。 这样,他竟在欧洲就了下来,乐不思蜀,留着胡髭,穿便衣,女伴不是金发就是红发,晃眼便半年过去,不思归。 公司其他拍档开始催他回去。 追得紧了,他索性表演失踪。 可是电话录音机里留着一个讯息:“刘立成,我们需要你,请速现身,半年疗伤期对现代人来说已是奢侈,你的伙伴戚成义。” 听到这样的恳求,刘立成忽然觉得自己不合理之至,歉甚,终于决定告别流浪生 活。 他打算在周末还去。 星期五上午,他到相熟的书店去取订书。 拿到那本十九世纪末期初版狄更斯的块肉余生,他站在店堂欣赏了一会儿。 冷不防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 “能给我看看吗?” 一抬头,他便知道是她了。 秀丽的面孔,文静名贵的衣着,与他有一般嗜好,她叫王唯绮,廿七岁,是位建筑师,承继父业,在伦敦拥有一例小小建筑公司。 他们到茶座去谈了一个下午,说到最后,刘立成遗憾地说:“可惜我明天便要走了。” “去何处?” “香港。” “哎呀,我也是明天去香港。” 而且是同一班飞机,这样的巧合,叫做缘份。 故事到这个阶段,真的应该结束了,好心人有好报,应了盈盈对刘立成的祝福。 又过了半年,他俩在香港结婚。 婚礼非常简单,连酒会也不设,注册、蜜月,然后开始养儿育女的大计。 刘太太在怀孕时口味刁钻,喜欢吃各式各样甜品,否则就情愿捱饿。 刘立成只得与司机二人挖空心思寻幽探秘。 “有一家小小专门甜品店里的自制芒果冰淇淋简直一流。” “还等什么?马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横巷,他们两夫妻一进甜品店,就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小小的店面洋溢着一股甜香,刘太太兴奋地买了十来种不同点心,刘立成一直笑问:“你怎么吃得了那么多?” 然后,老板娘出来了,她笑笑说:“刘先生,今日我请客。” 刘立成一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一双美目情深款款。 呵,别来无恙乎。 刘立成心底无限宽慰,她到底站起来了。 刘太太讶异,“原来是朋友。” 老板娘连忙说:“刘先生在生意上帮过我好大一个忙,以后来吃甜品,无论如何不可收他费用。” “那怎么可以,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呀。” “托赖,小店生意不错,小店请得起。” 刘立成一直颔首。 临走,才发觉店名叫成功,看来,也是为了纪念刘立成。 回家途中,刘太太说,“我竟不知你有那么可爱的朋友。” “许久没见面,看见她生意成功,非常替她高兴。” “你帮过她什么忙?” “不足挂齿。” “嗯,你猜,我该先吃哪一只冰淇淋?” “樱桃,粉红色,多漂亮。” 酒保: 高小芬是一名调酒师。 她加入这个行业是完全无意的。 在英国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当然会得调酒,可是不精,去酒店应徵工作,只得酒吧有一个空位,她不想空闲在家,马上接受。 小芬运气好,她遇见一位即将退休的调酒师傅,觉得她讨人欢喜,于是将全身工夫传授给她。 师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则不喝混合酒,师徒俩性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个月后,小芬已得师傅真传。 那时,行政部有一职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 她决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众生相。 况且,调酒师的薪水比初级经理高得多。 酒店规定他们穿制服,在男装与女装之间,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衬衫,黑西装与长裤,长发梳成一条辫子,非常精神爽利。 经理看她那种打扮,本来不赞成,可是又挑不出错在何处,渐渐女待也申请穿男装,方便工作,开过会,终于通过自由选择。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 多喝两杯,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从“小芬我妻子\老板\弟兄不了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恋爱过程都和盘托上。 反正何处讲何处散翌日酒醒烟消云散。 酒吧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白天,平平无奇,几张圆抬,几张椅子,地毯上污渍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开灯,它就像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经过悉心住扮,变成艳女。 玻璃杯亮晶晶,笑声乐声热闹,柔和灯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虽然不见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亲这样同她说:“当心人家误会你是个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会人家怎么想。” 况且,舞小姐收入那么高,不能比。 今日,是她上班一周年纪念。 特别感触,因为上头决定调她到宴会部,她穿制服的岁月,恐怕要结束了。 今夜,她把头发束到脑后,搽上紫红的胭脂。 有一个年轻的男客叫了一杯啤酒不住回首看酒吧入口。 一眼就知道他在等人。 等的,当然是女友。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人迹缈然。 酒吧客人渐多,小芬接了一通电话。 “请叫一位李柱明听电话。” 小芬问:“他外型如何?” 那位女客说:“廿多岁,有点傻气。” “呵,他在此等了你好久了。” “我叫敏娜,告诉他,我不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 “是。”对方已经挂线。 小芬只得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去说:“敏娜有事,不来了。” 那年轻人一愕,立即垂下头来。 小芬看在眼内,不觉好笑,若干年后,他结婚生子,想到今日的小小不如意,一定觉得好笑之至。 可是该刹那,感觉之难受,也不要去说它了。 半晌,他对小芬说:“今夜,我本想向她求婚。” 小芬劝解:“算了。” 他掏出戒指盒子,给小芬看,“送给你。”。 放下盒子转身就走。 “喂,喂。”小芬叫都叫不住。 做酒保,居然还有此奇遇。 盒子里是一只小巧的钻戒,现在出来混的女孩子,还哪里看得上这种货色。 小芬顺手放在抽屉里,预备改天归还。 这时,有一名油头粉面的青年过来问小芬:“有什么酒,喝下去像果汁,可是很快会醉?” 咦,他想灌醉什么人? 一定是无知少女。 小芬不动声色,答曰:“夏威夷之夜。” “好极了,给我一杯。” 本来酒里要放伏特加,小芬故意滴酒不添,她心想:小姐,你会感激我。 一连三杯,那年轻人咕哝:“酒保,给我换一种,这酒不行。” 小芬说:“是谁酒量惊人?”暗暗好笑。 “我母亲。” “什么?” “家母到此处来监视我们几兄弟,我们想叫她早些打道回府。” “呵,对不起,请喝这只大溪地之花。” 保证一喝就瞌睡。 王永兆是熟客人了。 “小芬,给我一瓶香槟。” “今日又请谁。” “请你。” “什么?” “庆祝你在此工作一周年。” “王先生真好记性。” 那位王先生只是笑。 他年轻、高大、英俊,而且阔绰,可是一年来,带上来的女朋友不是选美皇后就是女演员。 小芬虽然对他有好感,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上班时候我不便喝酒。” “我等你下班好了。” 这种态度真迷死人。 小芬笑问:“今日同谁来?” “猪朋狗友。” 小芬嗤一声笑出来。 “下了班无聊,又不想回家,便同他们来消遣。” “不怕太太寂寞。” “我已离婚。” “啊。” “三年前她弃我赴美读书。” 有这种事!像王永兆这样的人打着灯笼没处找,怎么会有女子弃之若败履? 难以想像。 “我回家做什么?” “王先生没有孩子吗?” “有的话准在家带孩子,可恨现代女性都不肯生孩子。” 小芬只得陪笑。 “要不要过来坐一会儿?” “我当更呢。” “那好,不勉强了。” 他捧着一大盘酒去招待朋友。 王某人把这里当家一样,每月结帐均好几万元。 今日,他的女伴穿一件红色露胸长裙,好看得吸引全场注目。 他快乐吗? 可以肯定不算凄惨。 最好的酒,最漂亮的女人,最爱热闹的朋友?小璇笑了。 十二时正,小芬下班,收拾完毕,约莫一时左右,这时,银行区经已静寂,走到门口,听到有人叫她。 她吓一大跳。 一看,是王永兆。 “来,送你一程。” 小芬站着不动,只是微笑。 熟客也倒底是陌生人,小芬不会上陌生人的车。 王永兆诧异问:“你不放心我?” 小芬笑,“公司规矩。” 王永兆摇摇头,“现在又没人看见。” 小芬仍是笑。 “你怕我?” “一点点啦。” “我自问并非面目狰狞。” 小芬感喟,“太过英俊更加危险。” 因出自真心,王某人觉察得到,便轻轻驶走车子。 小芬亦抱怨自己不够瞻色,但是她希望得到的,并非类此感情。 不,不是一夜一夜计算的关系。 希望可以延伸到白天。 由一天至一月,由一月至一年,以致十年八年。 小芬不介意同一个合理的人相处一生。 真是落后的想法? 回到家淋浴后,看半小时小说,沉沉睡去。 梦是那样清晰,她认识了一个人,他与她相恋,他们为着不可逃避的因素分手,最后,在异地相逢,他已不记得她。 她身边已经是少女的孩子问:“妈妈,他是谁?” 她若无其事地答:“一个朋友。” 何必告诉孩子,那是她的父亲。” 小芬惊醒,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幸亏只是她一个人,幸亏没有牵涉到孩子。 呵人生如梦,在黑暗中,她向往缠绵,可是害怕失恋。 第二天她九时正起床,无论晚上什么时候睡,她总努力在九时正起来。 她见过许多睡到日上三竿甚至是日落西山的人,人家下班他们尚未苏醒,与整个世界脱节还不在乎,懒洋洋,烂场塌,尤其是女性,痴痴迷迷,到了早上说话还不清楚,不知服了什么药,不能履行一般人职责。 见得多了,有种恐惧。 小芬立定心思早起,一日睡七八小时已经足够,真的疲不堪言,可在假期补足。 一直以来,她的意旨力都令她做一个整齐负责任的人。 她出门到银行区去办一些事情,经过时装店,看了一会橱窗,然后到母亲家去坐了片刻。 看看时间,忽然觉得累,一定是午餐那碟红烧狮子头吃多了。 她决定回家小睡。 母亲说:“在我床上眠一眠。” 可是这是小芬生活守则之一:不在他人床上睡觉,即使是母亲的床。 随便惯了,倒处睡,睡醒了,不管何处淋一个浴,那还得了,随便得那种程度,以后日子怎么过? 她说:“我回家去。” 说是怪脾气也不为过。 回到自己的窝,躺到床上,四肢百骸有说不出的熨贴。 她睡到被电话铃惊醒。 是她老板,“小芬,你还在家?不舒服吗?” “我马上来。”一看,已经晚上六时。 “你从不迟到,如有事,我可找人替你。” “不,我没事,我不过听了一个重要长途电话,马上来,十分钟。” 什么都有第一次,第一次失恋,第一次丢脸,第一次失约,第一次伤心…… 真没想到会睡过头。 下楼去叫车,有人唤她。 她一抬起头,是王永兆。 小芬不习惯在阳光下看到人客,要凝视一会儿才能将映象归位。 “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接你上班。” “我已经迟到。” “快上车来。” 是一个梦吗,不管了,小芬上了他的车。 她审视双手,又看街外风景,不,人是清醒的,不是梦。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酒吧说你没上班,我丢下那些朋友前来看看。” “是,我睡过了头,迟了一小时。” “总有这种时候。” 小芬笑笑,“白天看来,王先生彷佛年轻些。” “是吗,我还以为在阳光底下,我的皱纹无所遁形。” 小芬又笑,“我在日光下看上去如何?” “很好,皮肤很白。” 小芬很是喜欢,把脸朝着窗外。 “白天你倒是不怕上我的车。” 小芬承认:“白天那么多人看见。” “我却喜欢晚上。” 小芬正欲张口说话,忽尔听到”阵铃声。 这又是什么? 她转过头去,发觉头在枕头上,怎么会这样?地跳起床,原来,始终是一个梦。 一看钟,时针指在五时正,真是,高小芬怎么会迟到,高小芬是一个最守规则的人。 小芬叹口气,起床洗脸出门。 街上凉风习习,哪里有什么来接她的人。 小芬自己叫一部车返公司。 换上制服,开始工作。 王永兆到九点钟才带着一帮朋友出现。 全女班,统统是艳女,共五六人,不知从哪一间夜总会带出来。 他也真会玩,天天变花样,据说这样的人,万一累了,决定安顿下来,会真正修身养性,问题是,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乌倦知还。 他坐在小芬对面,用手撑着头,“真累。”好似在受罪。 小芬不由得笑了。 “小芬,你的笑脸值一百万。” “那么多?” “好不天真可爱,你知否你有两只较尖的犬齿,笑起来像只小动物。” 小芬笑,“这算赞美?” “算。” 他给她一千元小费,“给我做几杯烈酒,让她们喝下后乖乖回家去。” “我以为你想她们陪着你楼搂抱抱。” “全不是真心的。” “王先生,你的要求开始苛刻及不合理。” “你说得对。”他有点不好意思。 即使对他真心,他分得出吗,他知道吗? 恐怕已经不能够分辨。 那边有人吵闹。 是一个女子喝醉了在哭泣骂人,并且满地打滚。 最可怕的是醉酒的女人,一点廉耻也无,比这更恐怖的,是服食毒品的女人。 小芬同保镖说:“请她离场。” “她一个人来。” “你扶她出去,替她叫一部车子。” “她已烂醉。” “管她呢,把她送出去拉倒。” 真的,人若不自爱,一定可以烂死在阴沟里,谁会关心一个管不住自身的人。 小芬又警惕了几分,做人,真须步步为营。 那哭闹的女子被请离了现场。 酒吧恢复正常,可是,忽然之间,哗地一声,有人被玻璃杯割破了手,血流不止。 小芬连忙拎起急救箱去看个究竟。 只见那客人割痕甚深,需要缝针。 “先生,你最好前往医院急症室。” 那位客人亦跟着由友人陪伴离去。 小芬一眼关七,照顾得十分周全。 不久,王永兆带着那班艳女离去。 有同事羡慕地道:“有钱,什么都可以。” 某一个程度,这话是真的,天大乱子,地大银子,有什么是钱摆不平的呢。 小芬低头工作,过了大半个钟头,猛地抬头,看见的一张面孔,又属于王永兆。 “王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记什么?” “我把她们送回去,可是不想返家。” “家有那么可怕?” “一开门进去,一片静寂,我简直不敢坐下来。” “那,为何不与家人住?” “怕父母噜嗦。” 每天视归如死,倒也是痛苦事。 “小芬,来,休息半小时,聊几句。” 小芬拗他不过,托同事代为照顾,出来陪他坐下喝杯橘子水。 她自嘲地说:“看,终于都要坐台子。” 王永兆答:“是我的面子。” 小芬问:“对于男性来说,面子很重要吧。” “钱、美女、面子。” 小芬代他注解:“酒色财气。” 王永兆摸摸后脑,“说得很对。” 小芬看着他笑。 “小芬,同你在一起聊天真好。” “你不给其他人机会而已。”天天换女伴,人家不知首尾,如何攀谈。 “小芬,我等你下班。” 小芬推辞,“今日有人接我。” 他”怔,“你有男友?” “谁没有男友,看你要求如何而已。”小芬微笑。 “他条件好吗?” “配我已是绰绰有余。” “小芬,你真谦和。” “时间到了,”小芬温和地说:“快打烊了,那边有位黑衣女郎,看着你起码有三十分钟以上,过去与她谈谈。” 两个寂寞的人,走在一起,可解决许多问题。 不过,在酒吧这种欢场,一切都不能当真。 小芬拒绝王永兆进一步接触,就是这个原因,她有何能力改变一个天天换女伴的男人? 中人之姿,稍具聪明,那是不足够的,她苦不知自量,肯定会受到极大伤害。 内心虽然渴望,理智无论如何不允许。 一下看不住自己,就会沦入万劫不复地步。 她回到柜桔之后,主管同她说:“小芬,总经理明早十时想见你。” “知道了,谢谢你。” “是要调职了吧。” “是。”小芬惆怅。 “调往何处?” “做沉闷的行政工作,负责计划十多年后生意盈亏之类。” “那多好,分明是升上去了。” “你真认为好?” “自然,女孩子不宜做酒保。” “可是这”年来不少客人特地慕名前来喝我调的若艾酒。” “唏,当然是做经理高尚得多。” 明日便知分晓。 小芬偷偷看一看王永兆。 他已坐到黑衣女郎身边去。 那女子有蛇一般的腰身。 两条手臂已经挂在王君身上,半醉,不顾一切,吃得起亏,决定非寻欢作乐不可。 这样也好,无论做什么,至要紧有决心,切莫半桶水,想吃咸鱼,莫怕口渴。 打烊了,灯光明灭三次,王永兆与黑衣女离去。 不是说要等她下班吗,可见不过是讲讲而已,你跟他去,就是你,她跟他去,也就是她,无所谓。 小芬丢下制服,换上便衣,离开酒吧。 第二天她穿上整齐的套装去见总经理。 两人谈了一会儿,他给她一份新的聘书,从此之后,她成为白领丽人新成员。 那位中年人说:“小芬,白天上班比较适合年轻女子。” 她温和有礼地答:“是。” 母亲头一个高兴,她松出一口气。 “吁,早些日子,都不知如何同亲友交待才好。” “为什么要同他们解释。” “谁像你,六亲不认?” “咄,我才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所作所为。” “反正只有白天上班才是正经人。” 那么夜更警察呢?不过母亲也说得对,神秘的黑夜往往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 酒吧的同事问:“客人找你,该怎么说?” “我说转行了。” 这是真的,况且,谁会找她?她不过是酒吧的一个服务员,客人旨在酒,不在人。 上了楼,脱下制服,小芬适应得比她预料中好得多,只是嫌白天的交通太过挤逼。 她变成所有白天上班族其中一员。 每早八时半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心中就奇怪,她从前的客人,特别是王永兆,不知醒来了没有,大抵还睡在柔软的席梦思上,身边不知躺着哪个美女,至于美女在早上看去还是否同昨夜一般美,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是,她没有忘记他。 可能他不知道,她仍在同一酒店做事,不过一早一夜,碰不上头。 她问过同事:“有没有人找我?” 同事摇摇头。 半年这样过去了。 小芬已属于白天。 一日上班,听见同事与人客在小会议室商谈请客之事。 “对不起,王先生,今年已完全订满。” 小芬轻轻拨电话给同事。 “要什么期?” “要九月廿五日,是女方生日,同天订婚。” “那天李炳基先生本来订了鸳鸯厅来庆祝钻婚,可是昨日好似取消了。” “为什么?” “他们打算到游艇上庆祝,只与我们订食物。” “好极了。” 客人终于满意地离去。 她看到他,一怔,随即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他是王永兆,浪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有许多话同他说,叙叙旧,问问好,他们真是老朋友了。 他与她打一个照脸,也十分客气地陪笑。 可是,很明显,他不认得她。 他已完全忘记她是谁,换过地方,变了时间,她又已除下制服,他哪里还记得她。 小芬连忙低头疾走,转返办公室。 半晌,抬起头,同自己笑了。 借人: 朱家伦自从毕业後就在宇宙机构做事。 她为人沉静,低调,认为做人至要紧姿势好看,如果恶形恶状地追求一件事,那麽,赢了也等於输了。 从家伦的衣着打扮可以看出来,她平时穿的黑白灰三色,她整齐的发式,以及实事求是的作风,都显示出孤傲的性格。 在今日,这种品格并不曾受到普遍的欣赏。 在办公室中,总是那些戴大耳环,嘴里会哼一两支小调的女性受欢迎。 虽然家伦升得并不比别人慢,但倒底她要付出多三倍精力。 这倒还罢了,家伦遗憾的是她始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能够叫一个男人手足无措地那般倾倒是难得的,女同事杨蓓莉便有为她神魂颠倒的男友。 他们准时管接管送,送糖送花送名贵手袋,简直像奴隶一般。 每个人都有天才,蓓莉控制男生的才华是叫人佩服的。 奇是奇在蓓莉乐意同家伦做朋友,一工实在太过南辕北辙,毫无冲突,俗云同行如敌国,她俩显然没有这种顾忌. 蓓莉常往家伦办公室跑,喜欢与她商量所谓大事。 今日中午,她探过头来,“家伦,又吃苹果当午餐?” 家伦笑着点头,“请进来。” 蓓莉坐下说:“给你看一件衣服。” 她打开一只大盒子,里边装着件黑色缎子晚服,一大半用累丝缝成,欧洲名贵牌。 她穿上一定既危险又好看。 “又是谁送的?” “我自己买的。” “大手笔。” “上旧生联谊会去吃饭,这身打扮代表我三年来的成就。” 家伦笑笑。 “我带什麽样的男朋友去好?” 家伦替她出主意:“英俊、能干、富有,最好财经版上登过他的照片,一定可以叫你旧同学刮目相看。” “对!”蓓莉完全赞成。 她捧着盒子出去了。 另一位同事麦玉成进来,看着蓓莉背影,喃喃道:“肤浅。” 家伦听见,轻轻答:“我才不会那样说。” “还说不是?” “蓓莉头脑最清醒不过。” “她有脑吗?” “有,怎麽没有,比你我发达得多了,她完全知道要的是什麽,一直朝着这条路走,很快就会成功。” “靠男人?” “那也是一种办法。” “家伦,我以为你会看不起这种人。” 家伦笑,“河水不犯井水,我从来不敢看不起任何人。” 麦玉成嗤一声笑,“对,家伦,我决定与王熹订婚。” “恭喜你,玉成,那是个好人。” 玉成叹口气,“光是好人,说服力不强。” “谁说的?对你不好,身家亿万,貌至英俊又有何用。” “家伦,你思想如此通明,照说,没有道理找不到男朋友。” 家伦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知己?” “对不起,也许你收藏得好,我们没看见。” 麦玉成离去。 家伦低下头,她是真的没有亲密男友。 最可怕是那种星期天聚会,所有长辈都欢聚一堂,一见家伦,都殷殷垂询:“家伦,找到对象没有?”家伦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发誓找到那个人之後也不会带他到那种场合去。 几位太太一边打麻将一边笑谄,“家伦的眼角高,要好好地挑选是不是。” 真是寂寞。 过了三十岁就好了,大家忌讳,也就不会再问这件事。 也许应该改一改作风。头发留长,梳蓬松点,像刚自床上起来,又可以随时回到床上去,红唇、眯眯眼,衣服彩艳,领口稍微大一点…… 可是,姿态那样难看,赢了也等於输了。 就在那个月下旬,家伦的母亲进医院做例行身体检查,发觉胸口有硬块。 经过化验,证实是癌。 家伦至为震惊。 朱太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这也不是绝症了,可以医得好。” 家伦伏在母亲身上,伤心欲绝。 “因因,我只想看到你成家立室。” 家伦泪如雨下。 “你若有要好的朋友,带来我看看。” 家伦只得唯唯诺诺。 真是个难题。 她没精打采,同杨蓓莉诉苦:“说不定是母亲最後愿望。” “我借个人给你。” “什么?” “借一位小生用一用。” “这不太好吧。” “没关系,反正现在男女之间十分儿嬉,三两次约会之後从此不见也很普通。” “那人是谁?” “不过是做一场戏,我给你介绍一个演员吧。” “有如此人才?”家伦骇笑。 蓓莉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幸亏从来没有小窥过杨蓓莉。 “是要酬劳的吧。” 蓓莉说:“别市侩,帮朋友,极应该。” 家伦放下心来。 隔了一天,在咖啡室里,杨蓓莉把言伟兴介绍给她。 “伟兴懂得怎么做。” 她有事,先走一步。 家伦逼切同小言说:“蓓莉都告诉你了?我还需要补充什麽吗?” “不用,我明白。” 倒底是演员,样貌英俊,声线清晰。 “家母此刻在医院,明日一早要动手术。” 小言说:“那麽,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出发。” 家伦往停车场走去。 那言伟兴说:“慢着,不能空手去。” 他到附近买了冰淇淋巧克力及各种罕见水果。 家伦争着付款,被地瞪一眼。 她缩手,“怎么好意思——” “慢慢算。” 到了病房,朱太太看见冰淇淋,呀地一声,高兴得不得了。 “嘴巴淡,正想吃这个。” 家伦投向感激一眼,小言笑笑。 她为母亲介绍。 朱太太精神大振,浑忘疾病,与小言攀谈起来。 “言先生干哪一行?” “我是建筑师。” “家里有些什麽人?” “父母双全,一名兄长,已结婚。” “你同他们住吗?” “是,我住在山顶道,是家父自置物业,大哥一家就在附近,方便照顾父母。” “你自己可有物业?” 至此,为求逼真,家伦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抗议。 其实她不介意,这又不是她真男友,怕什么问长问短。 言伟兴抬头笑笑,“没关系,伯母,我身为建筑师,近水楼台,自然置有物业。” 朱太太老怀大慰,“你们认识多久了,是怎么认识的?” 少青毫不犹疑,“由朋友介绍,虽然日子不长,感觉已经很久。” “你对家伦,是认真的吧。” 家伦堡局声线,“妈,别说太多,冰淇淋要融化了。” 伟兴又捧上樱桃及桃子。 失太太咪咪地笑,大有死可瞑目之感。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 家伦只觉得言伟兴表现得斯文有礼,热诚可嘉,真是个好演员。 再过一刻,朱太太累了,言伟兴告辞。 家伦把他送到门口,感激万分,“谢谢你。” 他转过头来,温和地说:“不客气。” 他看着家伦的黑发素面,这个女子要近距离面相才知道有多美,可是,细致五官洁白肌肤一下子被他人响亮的俗艳掩盖,故此在人群中吸引不到粗浅庸俗的眼光。 他终於说:“我明早再来。” 家伦连忙说:“不用了。” “不,我愿意那么做。” 家伦颔首,这叫做演员道德,此君将来会得大红大紫。 家伦已决定要送他一件厚礼。 那一晚,她在医院里陪伴母亲。 第二天一早,看护便来打点,预备送宋太太进手术室c 言伟兴及时赶到。 他一身西装,稍理似要赶去开会似的,家伦可以闻到他身上肥皂清香。 他对家伦微笑说早,随即握着朱太太的手。 宋太太似被注射了一支强心针,轻轻抱怨:“你应早就来看伯母。” “是家伦不让我来。” “这个孩子是有点孤僻。” 朱太太进了手术室,小言同家伦说:“我要到公司去处理一些事宜,约个多小时後再来。” “不用了,多不好意思,叫你跑来跑去。” 小言却说:“朋友要来作甚。” 家伦点点头。 他给她一只手提无线电话,“你拿着。” 漫长的三小时,家伦一个人坐在候诊室度过。 电话响了,是他。 “可需要替你买些什麽?” “我肚子不饿。” “咖啡与松饼可好?” 家伦只得接受。 她一夜没睡好,在医院里又不能化妆更衣,自问似只篷头鬼。 幸亏不是真的男朋友而是见义勇为的一名帮手,否则真不知拿何种面目见他。 小言上来,看到家伦握着双手,垂着头,一言不发坐在那里。 他怜悯地走过去把手搭在她肩上。 家伦抬起头来。 “医学昌明,你放心。” 家伦凄然落泪,“我想到幼时家母亲手替我沐浴的情况。” 他轻轻拥抱她。 家伦说下去:“家父早逝,一头家全靠家母支撑,她有一份正职,可是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兼职抄写,十分辛苦。”. 小言不说话,可是握紧她的手。 他递咖啡给她。 家伦一边落泪一边喝一大口咖啡。 她心中抑郁稍抒。 这时,医生出来了。 家伦立刻站起来。 看医生的笑容便知朱太太平安。 “手术顺利,一切无碍。” 家伦松下气来,只觉四肢辏弱不堪。 朱太太苏醒,看到女儿及她男友金童玉女似站在面前,十分宽慰欢喜。 “你们回去休息,这不需要你们了。” “妈,我回去淋浴即返。” “补一觉才来看我未迟。” 言伟兴立刻说:“那麽我送家伦回去。” 家伦说:“怎么好麻烦你。” “顺路。” 对他来说,一切都不算麻烦,真是个好人。 在他车子里,家伦不觉倦极盹着。 到家才被他轻轻推醒。 真奇怪,在陌生人的车里都会这样松弛。 “你先休息一会儿,既会我来接你。” 家伦忽然坚强起来,不,她不能倚赖任何人,他的责任已经完毕。 “我自己会去。” “你肯定?” “自然。” 小言笑笑,“那我先走一步。” “慢着。”家伦叫住他。 他又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充满盼望。 “我如何同你联络?” “呵,对不起,道是我的名片] 她同他道别,“谢谢你,改天我们一起吃饭。” “一言为定。” 回到家,她把他的名片放抽屉里,累极入睡。 做了许多乱梦,惊醒,”看时间,连忙淋浴更衣,赶到医院去。 朱太太在看电视,气色甚佳,家伦放心。 “咦,言先生呢?” “他工作忙,”家伦温和地说:“稍後还有应酬。” “他派人送了花来。” 家伦看到芬芳的花篮,杨蓓莉、麦王成与其他同事真正难得。 朱太太说:“那样好的朋友,可要紧紧抓住。” “医生说,你得定期回来电疗服药。” “是,我会大量掉头发。” “且不忙说这些。”家伦十分不忍。 “对,家伦,你们论到婚嫁没有?” “还早着呢。”家伦支支吾吾。 “家伦,要速战速决。” “妈说得好似去打仗似的。”家伦好笑。 忽然之间,朱太太双眼一亮,展开笑容。 咦,谁来了,家伦转过头去,病房门口站着言伟兴。 家伦冲口而出,“你怎么又来了?” “不欢迎我?” “怎么会,”朱太太眉开眼笑,“家伦说你忙。” “我坐十分钟就走。” 他轻轻放下若干杂志。 家伦也十分高兴,她们母女的确有点寂寞。 这时,亲友们也陆陆续续上来探访。 家伦有机会与小言闲谈几句。 他说:“明天下午我会飞到伦敦去笨一张合约。” 家伦问:“是外国公司吗?”原来他还是国际级演员。 “是,我回来之际,伯母已经出院。” 家伦点点头。 “她若问起我——” “你放心,我会先推搪一番,然後,说我们已经分手。” 小言大吃一惊,“什麽?” 家伦索性开玩笑,“你再不消失,她会逼你同我结婚。” “不能先做朋友吗?” 家伦仍然笑,“当然我们仍是朋友。” 小青忽然握住家伦的手,“我俩已经历那麽多,你怎麽好说我们只是朋友?” 家伦一愣,还来不及会过意来,亲友们忙着拉住言伟兴问长问短,简直已把他当作朱家女婿看待,由他转述失太太病情。 家伦静静坐在一角,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心灵有种奇异的激荡感,一向照顾自己的人忽然被人照应,不禁感动至深。 小言又趋向前同宋太太耳语。 他一定是告诉她要去伦敦吧,拍外景不知要多少天。 果然,朱太太说:“早点回来。” 失太太出院返家,家伦也恢复上班。 一日,在抽屉里找到言伟兴的名片。 上面这样写:周言张建筑事务所,皇家建筑学会会员言伟兴。 哗,好逼真的道具。 周太太问:“伟兴可有打电话来?” 家伦不欲扫母亲兴,“有。”据实报告。 “说些什麽?” “很忙,工作进行顺利等等。” “几时回来?” “後天下午。” “家伦你彷佛对他尚有保留。”——— 家伦不语。 人家只是来客串演出,如何可以当真。 她若有不恰当表示,即系自作多情。 可是他回来那日,她还是去接飞机了。 一大早,全世界最挤逼的飞机场尚有馀地,家伦看着他拎着简单手提行李出来。 她踏前一步,他看到了她,神情有刹那激动,可是没说话,他伸手紧紧搂住家伦不放。 家伦看到他泪盈於睫,她也不禁鼻酸。 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已经爱上对方。 真是惨,生活已经够辛苦,还要发生这种事。 外头在下雨,他们在雨中站了很久,直至司机下车过来同他招呼。 他拉着她上车,深深吻她的手,说什麽不肯放开,连家伦都知道,这不是演技。 他送她到公司。 她在电梯大堂险些与人碰撞。 停睛一看,是杨蓓莉。 家伦无故脸红。 蓓莉问候:“伯母好吗?” “好,她很好。” 蓓莉笑,“叫你别担心,从没见过那麽孝顺的女儿,你看你,瘦了一圈。” 家伦低下头。 “怎么了?” “蓓莉,你知道你介绍给我的人……” “人,什麽人?” “睹,那一天,在咖啡座。” “谁?”真是贵人善志。 “言伟兴 蓓莉想半日,“呵,小言那件事,对,他表现可好?人是挺斯文,可惜古板,所以我猜他同你登对.伯母信不信他是像男友多。—— “信。” “好了,现在难关已过,你可以另外找个有趣一点的人了。” 家伦说:“真没想到一个演员会对人对事那么认真。” 蓓莉笑,“可是,言伟兴不是演员,他是一个建筑师。” “不,他演一个建筑师。” “不,”蓓莉也抢着说:“他真是一名建筑师,那着名的式模山庄正由他设计。” 家伦十分迷茫。 蓓莉看见其他同事,忙着打招呼。 “可是,”家伦说:“你说替我找一个演员。” “那小生没空,我只得另外替你物色一人,不怕啦,我们每个人血液中都有演戏因子。” 家伦睁大双眼。 那日中午,她照着周言张建筑师事务所的地址去寻人,职员延她入内,请她在会客室稍等。 “言则师在见业主。” 事务所相当忙碌,但是并非乱忙,十分有条理,而且静寂。 这是一门严肃的行业,同戏行的七彩缤纷不可同日语言。 家伦不知是否有点失望,但只要他是他,她已心满意足。 半晌少冒出来,笑问:“你怎么来了?” 家伦不言语。 他问:“可是想着我?” 这个时候,她只觉真挚,不觉肉麻,她点点头。 片刻她说:“你去忙你的工作吧。” 半年後,他俩就结婚了。 最高兴的自然是失太太,她的病已接近全部痊愈,现在眼见女儿又获得归宿,更觉满足。 新婚夫妇在剑桥蜜月,二人坐在河畔柳树底下,避那微丝细雨。 家伦的肩靠住丈夫的背脊,嘴里在吃樱桃,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那次,”她说:“真感激你见义勇为。” “我是靠那样打动了你的心吧。” “是,我们母女在那个时候至为孤苦。” “家里总要有个把男丁。” “你也不见得会担会抬。” “我手下有地盘工人。” 家伦笑,然後感喟,“我们母女蓬头垢面,难得你不嫌弃。” “先打了防疫针,以後知道是怎么回事,日子比较容易过。” 两个人都笑了。 然後紧紧拥抱。 所以说,凡是有缘份该在一起的人,最终会走在一起,冥冥中自然有力量为他们制造各式各样的机会见面。 以家伦这样性格,即使有比较谈得来的男友,也断然不会请他到医院去见母亲。 可是她却接受言伟兴,因觉他不是真男友,无、心理负担。 这时她听得丈夫说:“现在我们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有。” “那是什麽?” 她凝视他,“你并非电影皇帝。” 迷信: 李子康问杨燕玲:“他说他可以什么?” 燕玲也很犹疑,轻轻再说一遍:“与客人已去世的亲友接触。” “迷信!” “当初我们也都那样想。” “燕玲。”子康看看老友,忽然笑了,“你是一名接受现代科学教育的建筑师,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事。” 燕玲过片刻问:“然则,你相信人死如灯灭?” “不,我不清楚,我不肯定,这才是科学精神,可是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确实,那就是,拥有该等异能人士早已勘破世情,怎么会在江湖上骗取无知妇孺金钱。” 燕玲沉默半晌,“你太固执了。” “我一向是个主观的人。” “所以你在工作上有成绩。”燕玲怪羡慕。 子康说:“别把话题岔开,说一说骗术奇谭。” “家母说,那不是骗术。” 子康叹口气,“伯母是想与令兄接触吧。” “是。” “也难怪。” “家母至今彻夜难寐,就是不明白我哥哥为何在二十二岁那年会车祸身亡。” “意外嘛。” “母亲那可怜的心……” 彷佛情有可原。 “子康,陪我去探一探路。” 子康叹口气。 她与燕玲情同姐妹,多年来互相扶持,已成习惯,这次她不知如何推辞。 “燕玲,我是基督徒。”她十分为难。 “我知道,你当是参观一种舞台表演好了。” “夫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 燕玲无奈。 子康又问:“这件事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燕玲点头。 “好,我陪你走一趟。” “谢谢你,子康,我会感激你。” “一定有好友会强你所难。”子康抱怨。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子康绝不踏足进庙宇,就是害怕那种迷信气氛。 她满以为那奇人一定在庙门口摆档,而事实不。 又以为奇人家住在破旧的乡下老房子里,也不。 那人住在山顶,车子一路上山,途中鸟语花香,子康厌恶之心,顿时去了一半。 她笑出来,是,她李子康一向最反对怪力乱神。 那的确也是一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可是维修得异常整洁,房子分三户分租,奇人住在二楼。 按了铃,有人开了铁闸,吩咐他们上去。 梯间宽大光洁,子康又添一分好感。 她稍微有点洁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自身与家居打理干净,那更不用做其他的事。 有名穿白衫黑裤的老工人打开门,延她俩进内。 “请坐,稍待。” 沙发蒙着白布罩,非常舒服,大雾台对着碧海,观之心旷神怡。 子康讶异到极点。 这个地方像建筑文摘中的理想家居,同迷信不挂钩,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玲低语:“他不大见客,家母托不少有力人士说项,他才应允。” 佣人奉上香茗。 白瓷杯碟,朴素美观,一个惊喜接另一个惊喜。 子康不禁问:“收费若干?” 燕玲说了一个数目。 子康欠了欠身,几乎没哗一声,那等于她两个月的收入,而她的年薪,绝对已过百 万。 “捐到他指定的慈善机构,他分文不收。” “是吗,”子康不服,“那他何以为生?” “你不知道吗?他的正职是会计师。” 子康仍然不服,“这么说来,只得有钱人才可与亡灵接触?” 燕玲嘘一声。 “穷人连见鬼的资格也无?” 燕玲瞪老友一眼。 子康站到露台去看风景。 露台上摆若两只大瓦缸.种着米兰,那一丛丛小小白色的花香气飨人。 子康深呼吸一下。 转过头去,发觉燕玲已经与一个人在谈话。 那是个年轻男子。 平顶头,白衬衫,蓝布裤,穿一双布鞋,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他态度和善,没有半丝嚣张。 这是谁? 就是那异人吗? 子康不由得走回客厅。 那年轻人转过头来向她微笑。 子康坐到燕玲身边。 燕玲正在说:“家母的意思是,她想知道我哥哥的消息。” 那年轻人答:“人生中生离死别实不可免,不如节哀顺变,把痛苦丢下,待伤口愈合,念念不忘,实非良策。” 子康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虽然也许只是江湖术士以退为进的手法,可是也值得深思。 她给燕玲一个眼色:还不走,等什么? 燕玲说:“家母想知,他可安好。” “他已安息。” 燕玲叹口气,“家母想听他亲口告诉她。” 那年轻人抬起头,“其实,她应当心息。” 子康终于忍不住,“燕,我们走吧。” 燕玲白地一眼。 年轻人笑了,“这位小姐,可是完全不信?” “对,”干康说:“你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拉倒,何故吞吞吐吐,推推搪搪?!” 年轻人不以为忤,他清瞿的脸静下来,隔一会儿说:“杨小姐,麻烦你与令堂,下星期六早上七时到我处来吧。” “早上,不是晚上?” “清晨大家精神都好一点。” “好。” “请带备银行本票,抬头写政府公益金。” “是。” 年轻人转回里头去了。 女佣捧出糕点,满面笑容,“请用点心。” 燕玲哪有心思吃,可是子康正肚子饿,见是雪白的椰丝奶油蛋糕,即时食指大动。 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燕玲没奈何,“你真馋嘴。” “这蛋糕可是几万元一块,伯母请客,不吃白不吃。” “你有偏见。” 子康不出声。 那年轻人有极其干净的一双手,一看便知道是斯文人。 她俩离开了那幢老房子。 “那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叫他甄先生。” 呵,不是贾先生就好。 伯母可以放心了。 自从两年前长子死于车祸,她一直没吃好没睡好,想起就落泪。 她想得到一个答案。 再昂贵也值得。 真是一片苦心。 这是子康害怕做母亲的原因,呵同身段变形养育辛苦完全无关。 而是万一那条小生命有什么事,母体也不能独自存活。 子康深深叹息。 “星期六,你也一起来吧。” “我没资格去。” “这是什么话?” “早上七时,我起不来。” “你胡说什么?” 子康气馁,“我知道迟早有老友会得寸进尺。” “事后你才考虑同我绝交吧。” 伯母的反应十分强烈,先是流泪,然后是高兴,她告诉子康,终于可以藉着高人,弄清楚长子还有何种心愿。 子康看见伯母又哭又笑,开始觉得迷信也不是太坏,至少是一种精神寄托。 那甄先生也好,假先生也好,大概是在做善事。 可能还是双重善事,捐款可以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 燕玲说:“甄先生不是神棍,捐款收据会发还给我们,我们还可以免税。” 杨伯母有楼宇收租,十分富裕,捐款不成问题。 “你们把他说得那么好。” “去过的人都称赞。” 子康笑了,“好,陪你们母女走”趟。” 因为感情上隔了一层,她不致冲动,所以更可以睁大双眼看清楚这个局。 是真是假,凭一个普通人的常识即可知分晓。 事主因为盼望太切,心智已经混乱,所以很难清醒理智地看这件事。 星期五晚上伯母根本没有睡。 她五六点钟便催女儿起床梳洗。 燕玲生性十分孝顺,换上一袭白衣,陪母亲挑一件灰色旗袍,素服出行。 子康也一早准备好,六时正抵达杨家。 三人吃过一点粥,便出发去寻找答案。 车子里十分静寂。 子康看看车外风景,清晨空气好不清新,子康想到一个母亲那颗悠悠的心,不禁潸然泪下。 到了目的地,停好车,大门已开。 老佣人见她们三个均穿素服,表情十分欢喜。 大家跟着他进去。 书房宽大舒适,一张大书桌,三张沙发椅子。 “请坐。” 大家坐下。 子康注意到年轻人今日穿米白色衬衫裤子。 他也到桌后坐下。 他很守时,没叫人客等。 燕玲立刻把银行本票奉上。 他查看过后收入抽屉。 然后,他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轻轻说:“杨鹏展,你母亲想与你说话。” 子康怔住。 他知道杨家长子叫什么名字,不过,这也不难查到。 伯母伤感加紧张,已压抑不住,开始饮泣。 那年轻人的声音忽然变调,比他平常声音较为活泼,“妈妈,妈妈。” 伯母站起来,痛哭失声,“鹏展,鹏展。” 子康十分冷静。 年轻男子的声音均差不多,一个伤心的母亲不能分辨也不愿分辨。 燕玲的声音也是激动的:“哥,你好吗?” 年轻人答:“不要挂念我,回去好好生活。” “我们思念你甚苦。” “妈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勿以我为念。” 至今,子康仍然认为这些不过是场面话。 杨伯母含泪问:“鹏展,你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好答,不过,大抵也难不倒甄先生。 果然,模棱两可,费人疑猜的答案来了:“我在冥冥中。” 子康没好气,这算什么地方? 伯母又问:“你需要些什么吗?” 子康忍不住,她轻轻说:“鹏展,说说你的近况。” 年轻人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李子康,双目晶光绽现,他微笑,“调皮的小健康,别来无恙乎?” 大家都愣住。 杨鹏展一直叫子康这个绰号,这件事恐怕只有他们几个熟人知道。 呵,有点功力,不容小觎。 子康说:“我想念你,鹏展。” “世人俗缘未了,合情合理。” 那口气像煞了鹏展,子康也不禁泪盈于睫。 “回去吧,这次谈话是最后一次。” 伯母仍然追问:“鹏展,你有痛苦吗?” 他笑了,“我的存在如一阵风,风起风息,有何牵挂?” 子康低下头,形容得真好。 这时,燕玲鼓起勇气:“哥,给我们一点凭据。” 子康满以为年轻人会得拒绝,可是没有,他说:“回到我从前的房间去,穿衣镜旁第三格抽屉,你会找到凭据。” 可是,每一家人都有穿衣镜,镜子旁一定有抽屉。 燕玲说:“我已收拾过你的房间,我没看到抽屉里有什么。” “你再回去找找。” 子康问:“你还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年轻人忽然吟道:“我想母亲一阵风,母亲想我在梦中。” 杨伯母泣不成声。 声音渐渐沉寂。 子康第一个从激动情绪走出来。 年轻人撑看头,看上去有点累,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来。 他低声说;“谈话结束了。” 伯母身体放轻,哀哀痛哭。 燕玲将母亲扶到客厅坐下。 女佣递上冰毛巾一块,又十分识趣地退下。 燕玲替母亲敷脸。 这时,露台外忽然吹来一阵风,和煦无比,子康裙裾轻轻拂动,头发扬起,只觉舒服,像有人在轻轻与她招呼一般。 她脱口而出:“鹏展,是你吗?” 风渐渐平息了。 伯母喝过红枣茶,便告别回家。 那位甄先生,也始终没有再出来。 回到杨宅,燕玲立刻到哥哥生前的房间去翻镜子旁第三格抽屉。 正如她说,抽屉里空无一物。 可是这次子康比谁都坚持。 她把整格都拉出来,一反转,燕玲啊地叫出来。 只见抽屉底用透明胶纸贴着一枚锁匙,匙孔上结着一块牌子:东亚银行第三四六号保险箱。 子康哗一声怔住。 那位甄先生,简直是生神仙。 不经他指引,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枚锁匙。 打开了保险箱,不知可以寻找到多少答案。 燕玲立刻说:“我去告诉母亲!” 子康连忙道:“不,别去刺激她,她情绪刚平复下来。” 燕玲答:“是,我怎么没想到。” 伯母已经可以沉沉入睡,看到燕窝,想多吃一碗,真是大跃进。 他们取过销匙,立刻跑到律师处。 律师是一个姓吴的小姐,得知前因后果,马上说:“我替你们办手续去开启 保险箱,不过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约多久?” “半年左右。” 那么久。 燕玲说:“我要好好照顾母亲,这件事,给我极大启示,世上,只有母亲会那样爱我。” “你的确有个好母亲。” 更令子康困惑的是那位甄先生的异能。 燕玲却笑说:“你见过人做纯数没有?” “见过,纯数,又称抽象算术,许多时英文字母代替数目字,可是,会的人可以轻而易举解码,找到答案。” “我猜,甄先生在冥界找人,也用同一样方式,会者不难,他有这种天赋。” 子康说:“也只能这样形容?” “我母亲进展很好,她已能与老友去搓搓卫生麻将,扰攘近三年,总算接受人死不能复生这个事实。” 子康深深叹口气。 半年很快过去,银行保险箱被开启,小小的箱子拉出来之际,子康屏息。 里边摆着一套古董手表,为数十来只,燕玲知道哥哥有这些收藏品,他去世后一时不见可是不以为意,像子康一样,她并不重视身外物。 然后,是一张照片,珍重地收在小小银镜框里,那是他与一容貌秀丽的女孩子合照,背境是旧金山金门大桥。 “这是谁?” “不知道。” “可有听他说过?” “没有,恐怕是大学里的同学。” “也许已经分了手。” “去查查看。” “随它湮没好了,这真是已是往事,不堪回首。” 燕玲叫子康在表中挑选一只自用。 子康挑一只小小镶钻晚装表,并且立刻上了发条,戴在手腕上。 “小健康,哥哥─向喜欢你。” 子康不由得又落泪来。 “我们刚刚好了,你又哭。” 这将是她们、心上永恒的一个伤疤。 杨鹏展的遗物只有那么多。 杨伯母说:“那位甄先生真是灵得不得了,不过,他打算卖掉房子移居英国。” 子康心一动,卖房子? 她非常喜欢那幢老屋。 翌日,她驾车到甄宅去。 果然,看到房屋出售的牌子。 她一迳上楼按铃。 那位老佣人来开门,甄先生自室内迎出来,有点讶异,“我算到新屋主姓李,没料到是你。” 子康笑笑说:“祖父剩了些钱,我想用之置业,非常喜欢这里,望君子成人之 美。” “没问题,详细情形同我房屋经纪说好了,屋子太旧,并不十分受市场欢迎。” 子康很高兴,“还希望连家具杂物一并让给我。” “旧家具,我愿意奉送。” 女佣又捧出红枣茶。 窗外那幅海景,是子康要买下这幢房子的原因。 稍后子康告辞。 那甄先生忽然说:“李小姐,你是聪明人。” 子康微笑,“不见得,心直口快,一味够鲁莽而已。” 甄先生也笑,隔一会儿他说:“找到杨鹏展的女友左凝姿没有?” “谁?” “左女士育有一子,现居旧金山,你们没去找她?这对杨老太来讲,应是好消息。” 子康怔住,“你怎么会知道?” 甄先生笑笑,“此事旧金山大学同学知之甚多,并非一个秘密,他们二人因小事闹翻,一直未能和解。” “我马上通知燕玲,着人去找她!” 甄先生颔首。 子康终于沉不住气,“甄先生,你真是半仙,抑或推理技巧过人,为人特别聪明?” 甄先生笑笑,反问:“你说呢?” 子康答:“两者都有吧。” “对于某些事我的确是相当有灵感。” “请举个例。” “李小姐,你未来夫婿,双姓端木。” “我不认识双姓人士。” 他笑笑,不欲多语。 子康知道他已破例说多了几句,不好意思再探问。 在阳光底下看,他只是一个相貌端庄,衣着整齐的年轻人,并无异相。 燕玲得知消皂,立刻只身飞往旧金山寻人。 而子康,也顺利买得她喜欢的房子。 半个月后,燕玲在长途电话中激动地告诉子康:“我找到了左凝姿。” “左女士是否带着一个小男孩?” “天啊,子康,那四岁大的孩子长得同大哥一模一样。” “母子环境好吗?” “非常好,左女士十分能干,是一名电脑程序专家,可在家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她且有能力雇有家务助理,生活完全不成问题。” 真叫人放心。 “她本人与杨家已无瓜葛,可是愿意携子回来一见家母。” “那太好了。” 燕玲在那边饮泣,“那孩子……真可爱……” 姑姑看侄子,当然可爱到极点。 电话挂断了。 秘书进来说:“李小姐,陈经理说,大家合作请新来的工程部主管午餐,你也凑一份子吧。” “好好好,反正要吃饭。” “每人一千。” “这个价钱吓坏人,吃龙肉?” 秘书只是笑。 “罢罢罢。” 子康付现钞,还嘀咕:“怎么剩钱呢,嗳,将来凭什么养老呢?” 秘书不去理她。 “对了,”子康忽然想起来,“那新同事姓什么?” “他姓端木,双名向荣。” 子康怔住。 端木。 她不认识姓端木的人? 现在她认识了。 女神: 许亚光在下班之后习惯到附近的酒馆去喝一杯啤酒。 那间酒馆叫熊与牛,地方干净,也没有另类顾客,所以深受一般白领欢迎。 出来的时候不过七时多,亚光往停车场取车。 车子停二楼,他开了车门,刚想进车,就听见有女声高叫“抢东西!” 许亚光倒底年轻,见义勇为,立刻巡声追出去,只见一女子被推跌地上,那不法之徒手拎女装手袋,正往楼下窜去。 亚光自幼练咏春,身手敏捷,他飞身而上,手一长,已经搭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一惊,立刻把手袋掷还,仓促中亚光看到他是一个面目瘦削猥琐的年轻人。 这种在大都会阴沟中生活的青年是很多的,他如老鼠般灵活,脱手逸去。 手袋已经打开。 亚光回转头去,发觉女郎仍蹲在地上。 她摔破了膝头,正在流血,但即使面孔扭曲,仍不失秀丽。 他去扶起她,取过无线电话用。 “不不不,别报警。” 亚光看着地。 “我认识那个人。” “那更要绳之于法,他说不定会回来。” “他是我弟弟。” 亚光愕住。 女郎颓然,接过手袋,发觉皮夹已经为人盗去。 “谢谢你。” “应该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 “可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这位好心的先生,不必了,”她深深叹口气,“幸亏手袋中文件未失,他取去的只是现钞。” 亚光退后一步,他猜想女郎身分复杂,故此也不打算请教尊姓大名。 他扬扬手就走了。 过几天,也就忘记这件事。 他的小中大学同学,最好的朋友,关祥文回来度假,他得尽地主之谊。 祥文毕业后整家移民往旧金山,安居乐业,两个年轻人都觉得不能在一起打球吹牛是生活上至大损失。 亚光去接飞机。 看到祥文,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搂住。 祥文的家人在身后看到,只是笑。 “他俩似亲兄弟。” 可是亚光与两个哥哥的感情不如同祥文亲。 人夹人缘,无话可说。 当下他俩肩膀搭肩膀走出飞机场。 亚光把车匙给他,“车子给你用。” “谢谢,你别担心,有人接载我。” “谁?”亚光一怔。 “朋友。” 声音那么鬼祟神秘,一听就知道是指异性朋友。 亚光大奇,“你人在旧金山,朋友怎么会在此地?” “她回来不久。” “呵,”亚光点头,“原来如此。” “适当时候,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什么叫适当时候?” 祥文哈哈大笑,“待你老了丑了,不再是一项威胁的时候。” 亚光是既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祥文脾气,只要不去理他,不到三天,他准会回转头来求他去见见那个女孩子。 他们痛痛快快地聊了一个晚上,约好周末去打球。 祥文说:“来,让我告诉你,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 “咄,你的异性朋友多如天上之星,要听她们的历史怕要花十日十夜。” “这个不同,我们打算结婚。” “啊,恭喜恭喜。” “你语气十分揶揄,何故?”关祥文悻悻然。 “因为你决定结婚的次数不下十次八次。” “喂!” “你天生热情难自弃,我身为老友,十分了解。” “她与众不同,你听我说──” “每次你都遇见与众不同的异性,真幸运。” 关祥文并不生气。“你呢?你可有蜜友?” “我不是易相处的人。” “不如就我家小妹吧,你们自小谈得拢。” “不行,”亚光说:“你的妹妹,等于是我的妹妹。” “是,”祥文承认,“太熟稔了。” 亚光说:“适当的时候,我请你俩吃饭。” 关祥文似自言自语地说:“使我着迷的,是她的眼神,永远若有所思,且盈盈蕴有泪意。” 亚光十分讶异,老友几时变得如此诗情画意?讲话如吟诗一般,也许,他是真正恋爱了。 第二天,下班,他照例到熊与牛喝一杯,回停车场取车。 有人在他车子附近等他。 亚光见是一位妙龄女子,有点奇怪,“这位小姐,有什么事?” 女子笑,“你忘记我了。” 亚光模模耳朵,是有点面熟,这该是谁呢。 “上个星期,我在此被人抢去手袋。” 呵,是她。 今日衣着光鲜,化妆亮丽,态度从容,不认得她了。 亚光向她欠欠身。 “我在此等你,是想向你道谢。” “不用,举手之劳。” 她笑笑,“未请教尊姓大名。” 亚光只得给她一张名片。 她珍重地收好,“我叫裘安。” 亚光大方地问:“可想吃晚饭?” 她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亚光见过许多标致的女孩子,她是比较特别的一个,她笑起来,不知怎地有一股凄然之意。 亚光不大懂得吃中菜,他陪她到一家意大利菜馆坐下。 她歉意地解释:“舍弟不肖──” “不是你的错。” 她沉默半晌,“这顿饭,应当由我来请。” “你说怎样便怎样好了。” 她给他看膝盖上的疤,“丝袜都遮不住,他后来回家,抱住我痛哭。” “只得这个弟弟?” “是,父母早逝,由我把他带大。” 亚光不语。 都会中这种故事也是极多的,不知怎地,由她说来,特别动人。 这时,邻桌有人朝他俩看来,目光好奇。 亚光故问:“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而尚未知道的吗?” 裘安嫣然一笑,“我是一名演员。” “你是指女明星?”亚光讶异。 她自嘲:“小明星,故此你不认得我。” “那么,他们又为何认识你?” “他们喜欢看电影。” 亚光不禁笑起来。 裘安是个美女,大眼睛高鼻子白皮肤浓发,身段均匀高佻,打扮清淡雅致,对着她已是一种享受,女演员又特别懂得一颦一笑,叫身边的人舒服熨贴。 一顿饭下来,亚光的戒心已经除下。 他送她返家。 在门口,又看到那不良青年。 他分明染有毒癖。 只见裘安与他轻轻谈几句,又付钱给他。 那青年看了亚光一眼,转身离去。 亚光缓缓走近,双手插在口袋里。 “我知道不该纵容他。” 亚光不发一言。 他相信她已经做到最好。 她又叹息一声,转身上楼,但是没有说再见。 亚光在她楼下又站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会约会她吗?亚光不能肯定。 那天晚上,亚光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与她并排坐在一辆旅游车里。 其他乘客都是外国人,可是不知是什么国家,哪条街道。 车子一直驶动,忽然之间,亚光紧紧拥抱她,深深吻她的唇。 他并没有注意其他旅客有否注意他们,顾不得了,他只知道他俩吻了许久许久。 醒来之际,脸上唇上尚有脂香滑腻的感觉。 他十分吃惊。 一个绮梦。 真是难得,那好梦像真的一般,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如何把她的头发轻轻向后拨,她的脸刚好藏到她的颈弯里。 亚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真切的梦。 他已决定约会她。 一个人一生总得有一次要听从他的心,理智上他不是不知道她会给他许多麻烦。 她的身份特殊,她的背境复杂,她不适合大好有为青年,她会成为负累,可是,亚光暂时不去想这些。 他逼切地问她:“我可以见你吗?” “今夜我有约,明天好吗。” 他心甘情愿地等待,到了时候,他到她家楼下。 手提电话响了,她问:“你要上来吗?” 他上楼去按铃。 她穿着t恤长裤来开门。 家里正在收拾东西,一堆堆衣服杂物,处处是瓦通纸箱。 “搬家?” 裘安答:“可以这么说。” “搬到何处去?” “旧金山。” 亚光吃”惊。 裘安有点高兴,“你一定会替我庆幸,我将息影,正式移民。” 亚光怔怔地。 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看样子事情没开始,就会结束。 裘安感喟,“拍了十四套戏,全部是配角,半红不黑,演技收入均欠佳,能够一走了之,真是好事。” 此刻,她正坐在沙发另一角,就像梦中一样,两人并排,亚光可以闻到她发端的香水味,真奇怪,味道清甜,一如香草冰淇淋。 他有胆子拥吻她吗? 不,没有。 在现实生活中,成年人一切行为,有后果须要负责。 他不敢轻举妄动。 亚光的鼻子渐渐发酸。 他听得她说:“──他愿意娶我。” “谁?” “我的未婚夫。”她低下头。 亚光忽然问:“你爱他吗?” 裘安忽然笑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怕我不爱他。” 这是看得出听得出来的。 “我得找一个归宿,错过这次,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亚光不出声。 “此刻趁还有一点姿色……”语气渐见凄酸。 她的事也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亚光低下头。 裘安迅速恢复了笑容,“下个月就要动身了。” 亚光不由得说:“祝你幸福。” “别替我担心,他是个好人,我不会辜负他,我会好好跟他过日子。” 这时,忽然有一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小小孩子自房内走出来。 那小女孩只得三四岁,轻轻唤妈妈,眉目清秀,长得与裘安一模一样。 亚光又一次惊讶。 “我的女儿。” 裘安将幼儿轻轻搂在怀中。 刹那间亚光完全明白了。 裘安轻轻说:“孩子不会立刻跟我走,未婚夫……他不大知道我的事,她将暂时寄养在亲戚家中,我略有私蓄,她不致吃苦,这是我从头开始的一个机会。”断断续续,说出了心声。 亚光握住她的手。 “你是个好人,你不会明白,我走错了第一步,以后要改回来,再回头已是百年身,需要费很大的劲。” 亚光静静听她倾诉。 裘安像是忽然清醒过来,“咦,我忘了斟茶。” 可是亚光知道告辞的时间已到。 在门口,他忍不住,轻轻拥抱裘安。 她低声说:“亚光,真庆幸认识你。” “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好好好,谢谢你。”泪盈于睫。 亚光离开裘安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他身上穿着最好的一套西装,本来预备与她吃晚饭。 可是一见面她已将最坏的一面拿出来,好叫他心息。 他心息了吗? 亚光发觉有人跟着他。 一转头,见是裘安那不成才的弟弟。 他向亚光陪笑。 亚光问:“什么事?” “你是裘安的朋友──” 他伸出手来,作乞讨状。 亚光十分吃惊。 他踌躇一下,掏出一张大钞,放他手中。 那少年把钞票紧紧抓着,可是仍然贪婪地问:“再给一点,先生。” 亚光说:“就这么多。” 他说:“谢谢。” 接着立刻窜到对面马路,消失在人群中。 亚光站在行人道上发呆。 裘安做得对,是应该开离这个地方了,去寻觅新生活,她应该再获得一次机会。 半晌,亚光回到家中。 他和衣躺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十分疲倦,终于睡着。 这次没有梦,他被电话铃吵醒。 是关祥文找他,“出来吃饭。” “我心情欠佳。” “什么事?工作上你一向一帆风顺。” “是私事。” “我不信有女孩子会叫你吃柠檬。” “改天吧,改天我请你。” “我都快走了,还放什么天。” “今日实在不想见客。” “我介绍我女友给你认识。” “今日我更加不想见外人。” “怪人!”祥文挂断了电话。 亚光有点头痛,支撑着起来,服了成药,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不需要很久,他便知道祥文没有放过他,他看到一辆小小红色跑车驶到露台下停住,有人下车来朝他招手,那人正是关祥文。 亚光没好气。 也许,到了他们那种熟稔的地步,真的可以不必理会对方的意愿。 亚光连忙换上一件干净衬衫,洗一把脸,冲一壶茶,打开大门,迎接关祥文。 祥文哗啦哗啦叫着亚光的名字冲上来,一手拉着个女孩子。 亚光自楼梯缝看到那女郎的倩影,已知道不对。 她抬着头看上来,眼神有点旁徨无措,一点不错正是裘安。 亚光发呆。 祥文很快冲上来。 亚光不知何处来的演技,将二人迎进屋内,热情招呼,他并没有注视裘安,假装完全没见过她。 室内只有祥文一个人的声音。 “我们一到旧金山就结婚,亚光,你会不会来参加婚礼?” “亚光,裘安在此地统共没有亲人。” “亚光,她是否你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裘安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她是聪明女,她不说,一定有她的理由。 喝过茶,吃完点心,祥文十分满意,他告辞:“我与裘安还要赶另外一个场子。” 亚光送他们下楼去。 裘安到临走,都没有单独与他交换过眼色。 倒是祥文,把他拉到一角,“怎么样?” “很好。” “后天我先走,她收拾完行李,跟着来。” 亚光点点头。 “她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娱乐圈很不适合她,嫁我之后,她不会再回来。” 亚光再度用力颔首。 那也好,不再回来。 不过,那个小小女孩,就见不到母亲了,但亚光相信,装安会作出妥善的安排。 祥文最后说:“她是我的女神。” 他们双双上车离去。 亚光累得倒在床上,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些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早,电话来了。 亚光刚欲出门上班,急于赶时间,没去接听。 那天下班,在停车场,看到裘安。 亚光俞靉笑。 裴安也不语,隔很久,她才说:“真巧。” 亚光说:“祥文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么,他确是一个可靠的人?” “他老实,梗直,为人热情疏爽,且刚承继了一笔遗产,是个理想对象,你的眼光很好。” 裘安站得相当远,她点点头。 “之后,”亚光说:“就靠你自己了。” “我会好好过日子。” 亚光点点头,“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人。”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裘安看着地,大眼睛内有款款情意,隐隐泪光。 亚光上了车。 她对祥文,志在必得,所以没把身世告诉他,将来,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车子越驶越远,亚光忽然想再同她说几句话,连忙把车驶回头,但她已经离去。 一个单身年轻女子,在这个复杂的都会里讨生活,真不是容易的事。 过一日,待祥文回了旧金山,他去看她。 她正帮孩子沐浴,虽然不算一位称职的母亲,看得出真心爱这名幼儿。 他轻轻说:“其实,可以把孩子带着一起过去。” “慢一步,待我取到身份,才替她设法。” 亚光低下头。 “亚光,你比祥文成熟,你可以接受的事实,他不一定可以。” 亚光说:“但是他条件比我好,我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你。” 裘安流下泪来,“我没有欺骗祥文。” “我明白。” “后天我起程去与他会合。” “容我送你去飞机场。” 她送他到门口。 他走到楼下,那个年轻人又跟在他身后。 他迎上去,同年轻人说:“戒掉它。” 年轻人只是笑笑。 他叹口气,又给他一张钞票。 他把钱收好。 他忽然说:“你们都喜欢裘安。” 亚光点点头。 是因为她有种身不由己的楚楚可怜。 她弟弟却说:“她是个天生的演员。” 说完了,转身离去。 亚光怔住,可是,他不想知道究竟。 她起程那日,他把她送到飞机场。 祥文在电话千叮万嘱,吩咐他照顾她。 “她什么都不懂……”语气中充满怜惜。 亚光莞尔,他真心爱她,既然如此,没有什么不可包涵。 在进候机室之际,裘安紧紧拥抱亚光。 他轻轻说:“你需要帮忙的话,请与我联络。” 希望永还不需要。 她走了。 在那么多人当中,她的未婚夫偏偏是他最好的朋友。 亚光踯躅返家。 他知道她的身世,而祥文不。 她的演技,只用在最亲密的人身上。 不久,亚光收到他俩的请帖,又不久,收到他俩的结婚及生活照片。 她在厨房,很满足开心的模样。 亚光很替他们高兴。 至于他自己,他常常做一个梦,梦见与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拥吻。 她的面目渐渐模糊,但是身段柔软丰满,不需要心理医生,亚光也知道这表示他极端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也许祥文是正确的,他从不看清楚,就一头栽下去,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人。 亚光的车子仍然停在那个老地方,每天去取车子之际,习惯四处张望一下,看看有无美丽的弱女,需要帮助。 憔悴三年: 刘玉容觉得她已走到绝境。 她带着一个两岁孩子,丈夫离开了她,娘家环境欠佳,也不容她回去。 一份苦闷的工作,菲薄的收入,除出付开门七件事之外,还需给褓姆费用,所剩无几,不要说是节蓄,简直连买一件登样点衣服的能力也没有。 一只黑手袋的四角用得发白了还拎在手里,头面从不光鲜,发式保守,因缺少打扮,她看上去比她的真实年纪大。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世界,女同事们的薪水只用来粉身,自然时髦漂亮,闲时请客送礼,朋友也多,三两联晷,只得玉容孑然一人。 她们不讨厌她,可是也不特别喜欢她,没有故意排斥她,也不同她做朋友。 冷淡一如她的家人。 玉容的母亲说:“你若如弟弟般考得到奖学金呢,任你到何处读书去,谁也不会阻止你,不然的话,教书一向是女子最佳职业。” 玉容没听母亲忠告。 她到政府做一份文职,认识了吴克光,渴望与憧憬温暖家庭的她决定结婚。 可是这一段婚姻,像其他不幸的婚姻一样,只维持了三年。 年轻的她需即时决定,可把孩子带在身边,放弃她,将来如果活下来了,必定後悔,与她在一起,彼此都是个负累。 而且无论抉择如何,即使到了下一世纪,世人乐意指摘的,还是女方。 因是个女孩子,玉容只得把她带在身边。 开始的时候,她也有约会,像伍水康,很愿意在下班时送她一程,顺路。 不到一个月,当她收工去找他的时候,他完全改变态度:“对不起,今日我约了水龄去打羽毛球。” 玉容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难而退。 回到家,为这件事羞涩许久。 这是什么年代了,女子已婚、离婚,带着孩子,其实都不是问题,要是她是名媛,家里富有,或者嫁的是暄赫人家,赡养费盈亿,过去历史决不会拖累她,社会对她不知多开明。 可是小心,要是阁下有可能成为他人负累,则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一日,在茶水间无意碰到伍水康。 玉容倒颇大方,朝他点点头。 他却不好意思起来,问候道:“好吗。” “托赖,还可以。” “听说你快要调职。” “是,转到总部去。” “那边节奏比较快,升的机会也好。” 玉容不置可否。 这时,伍水康忽然冒出”句话:“孩子好吗?” 玉容也一怔,她从不与同事说她的孩子。 伍永康怪同情地说:“单身母亲,一定很辛苦。” 玉容答:“是我能力稍逊。” 他忽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伍水康继续:“我很喜欢孩子,可是。”他搔搔头皮“还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他打交道] 玉容明白了,他算是婉转地解释了为何忽然避而不见的原委。 玉容转身离去。 幸亏不久便转织了。 不不,不是孩子的原故,而是他怕他要负起照顾别人孩子的责任。 玉容转到总部後,整个人沉默下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使她颓丧的是,她看不到将来情况会有进步的希望。 她害怕这样孤苦辛劳到老,永不出头,放半夜醒来,时常饮泣。 日间精神萎靡。 沮丧的她觉得世上一切美好事物与她无关,早上起来,把孩子送到褓姆处,便按部就班到公司做妥份内工作,下班拖着疲倦身躯把孩子接返,日日月月年年都如此苦闷. 褓姆见她脸色灰败,便劝道:“刘姑娘你须注意饮食。 玉容并无回答。 “孩子鞋袜都不再合穿,要买新的了。” “是。” 关上门,褓姆叹口气同丈夫说:“看她也真辛苦。” “娘家有人帮忙就好得多。” “从没见过孩子父亲。” “彷佛这不是男方责任似的。” 玉容自然没听到这番话。 走到公园附近,孩子表示想玩一会儿。 玉容坐在长桡上,看孩子在沙池玩耍。 她佝楼着背,蜷缩着肩膀,一派落漠。 呵那麽年轻已经衰老,相由心生。 就在这个时候,玉容发觉有人轻轻坐到她身边。 她抬头一看,见是个陌生女子,廿七八岁年纪,大热天,穿黑色套装,却态度从笑脸迎人。她浑身打扮考究到极点,一副珍珠耳环发出晶润的光芒,衬得她肤色更为明亮。这是谁? 身份矜贵的她如何会坐到公众儿童游乐场来? 她朝玉容点头。 玉容不便逼视,低头不语。 那黑衣女子忽然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玉容一怔: 女子说下去:“那是不应该的,你与她们不同,至少,你有一份稳定可靠的工作。” 玉容动容,她怎麽会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麽? 玉容的手一松,报纸掉在地下。 当天的标题是:少妇携女跳楼,母女当场命殇。 那女子看了看报纸,“即使只是想,也不应该。” 玉容本想站起来带女儿即刻离开公园,可是她许久没有倾诉过、心事,不禁与陌生人攀谈起来。 她低声说:“一了百了,也好。” 女子却说:“不,做人总有责任。” “我自己的生命,自己作主。” “也不可这样说,亲友对你,均有期望。” “有谁会来关、心我们母女。” “生活得好,是人的本能。” 刘玉容真未想到她会同一个陌生人说那麽,可是该位女士笑容如此可亲,语气十分熟络,使孤苦旁徨的她乐意多讲几句。 玉容落下泪来。 女子递一方手帕给她。 她印干眼泪。 “看,孩子多活泼可爱。” “是,”玉容承认,“褓姆对她极好。” “那也算是运气。” 短短三言两语,玉容已觉安慰。 玉容愿意知道她的身份,“请问尊姓大名?” 她诧异地反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玉容怔怔地看看她,“你是哪一位?” 女子笑笑,“这一阵子,你不是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吗。” 玉容睁大双目,浑身寒毛竖起来,“你——” 这时,玉容听见女儿叫她:“妈妈,妈妈” 那幼儿跻了一鲛,痛了呼她。 玉容本能地跑过去把孩子抱在怀内,再抬头,已不再见那陌生女子。 她犹自发愣。 莫非一切都是幻觉? 她不敢多想,抱起女儿,忽忽回家。 半夜醒来,还是哭了。 是,最近常常想到一了百了,自此之後,什麽都不必理会,日出日落,与她与关, 再也看不到白眼,听不见啥言冷语。 生命根本短暂,迟去,充其量十岁,这样吃苦,不如早点走。 说来说去,不舍得留下孩子独自在世上,故又有念头,不如把她也带走。 真是可怕而绝望的想法。 玉容浑身战栗。 孩子熟睡,好像一只洋娃娃。 她轻轻握住小手。 魅由心生,那陌生女子是谁,她已有数。 天亮了。 玉容如常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才去上班。 一到办公室,便发生一件叫玉容更为沮丧的事:一位同事办事不妥当,竟把责任推到玉容身上,且对上头说了许多是非。 本来,不过是茶杯里风波,玉容与同事的职位不高,很难做出什麽弥天大错,只是无辜成为代罪羔羊,有词莫辩,玉容气得浑身发抖,更觉人、心险恶。 平日她人缘又不好,到了这种时候,十分吃亏。 被上司教训一顿之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还得强自振作,把那天的工作赶出来。 她面孔滚熨,眼泪冰冷,心灰意冷。 为了菲薄的二分四,坐在此地动弹不得,笑骂由人,整个月薪水还不够名媛买一只名牌手袋。 人生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电话响了 是褓姆打来,“刘姑娘,囡囡发烧到一o三度,你来领她去看医生可好?” “拜托你好不好?我在上班走不开。” “我不负责跑医务所,这你是知道的,况且,囡囡一直叫妈妈。” 玉容心如刀割,立刻说:“我马上来。”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听见旁边有人说:“是,闹情绪,不罢工示威,还待何时。” 玉容忍声吞气,叫计程车赶回去。 只见姻姻整个小小身体已经转倒,面孔通红,她忽忽把她带到医务所。 轮诊当儿,猛地抬起头,在镜中看到自己,吓了一大跳,这是谁?脸容枯槁,双目无神,嘴巴紧紧合着向下坠,苦纹深深。 啊,这是才廿多岁的刘玉容吗? 她低下头,眼泪不禁汨汨而下。 看护出来看到,同她说:“孩子左右不过中耳发炎之类,无碍,不用害怕。” 抱着孩子回家,玉容筋疲力尽,与囡囡一起入睡。 这一觉,倘若不用醒来,倒也是好事。 那念头似抽丝一般又钻进她的脑袋。 与其一辈子这样黑暗地过日子,不如爽爽快快早点寻出路。 她倦极入睡。 有人想推醒她,玉容讨厌,“让我睡一会,我累坏了,睡醒了才陪你玩,怎么样都可以。” 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 “是我,你不是想见我吗?” 玉容一震,是,她在心中呼召过她。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来。冲口而出:“把我们母女一起带走吧。” “受一点委屈,就愿意放弃生命?” 那位秀丽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看不到前途。” “生命转转折折柳暗花明,你怎麽知道将来如何?” 玉容饮泣。 “把孩子给我。” 玉容愕住。 “把她给我抱抱。” 玉容不禁说:“不!” 那女子笑,“你已知我是谁。” 玉容颔首。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那方雪白的麻纱手绢角绣着一个m字。 玉容说:“开头我想,怎麽会是m不是d呢,原来,你的名字在拉丁文正应m字为首。” 那女子说:“是。” 玉容问:“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不,不是我跟着你,相反地,是你不住念着我,我才现身。” “我的时辰到了吗?” “你说呢?”女子笑吟吟。 玉容低下头,“我累了,已不能照顾我的孩子,我不怕你。” “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玉容麻木地说:“是。” “孩子,不打算交人领养?” “我怕她吃苦。” “你不给她机会?也许,长大了,她会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或是科学家。” 玉容从来没想过这一点,呆呆地抬起头来。 “你不觉得可惜?” 玉容问女子:“你为何口口声声劝我活下去?” “我不急於收录任何人。” “真没想到你是那麽善心。” 女子也感喟,“是呀,几乎所有画家都把我们画成骷髅模样,真可怕,太不公平了。” “我没想到你会以一美貌女子姿态出现。” 她笑着说下去:“还有,我的拍档更受委屈。” 玉容好奇,“你拍档是谁?” “时间大神呀,人们一直把他当一个白发白胡的老公公。” 玉容一怔,“他又以什么形象出现?” “她也是一妙龄女子。” “为什麽选美貌的形象?” “否则,人类又怎么会甘心受时间欺骗?” 这句话如醒砌灌顶,使玉容好好思想起来,人们那样坛於浪费时间,莫非,真是受一年轻貌美的时间大神蒙蔽? “天快亮了,你好好补一觉吧。” “我实在不想再醒来面对现实。” “明天是星期天,一连三天假期,你趁此机会好好想清楚,我再来找你。” 玉容转头去看孩子,发觉高烧已经褪去,睡得很好。她把小手放在脸旁,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家住十一楼,楼下是一个平台,看下去脚都有点辏。 她连忙关上窗,回到床上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玉容最喜欢假期,母女虽无节目,无处可去,可是能够舒服宁静地相处,也是乐事. 囡囡一觉醒来,精神好转。 褓姆打电话来问孩子情况,玉容仍然萎靡。 她不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看样子永无翻身机会。 同谁在一起都会成为负担。 致电娘家,想去串门,父亲冷淡地说:“今日跑马,我没有空招呼你们。 母亲呢? “她到教会去了。” 是,女儿已经成年,会得结婚生子离婚,也就得会照顾自己甚至应该调转过头来帮助父母,如何还奢望在娘家得到什么。 当然—一些有条件的母亲把佣人训练好了才往女儿家送,女儿的嫁粉包括豪华公寓及欧洲跑车。 刘玉容本身也不是那种能干母亲,希望囡囡他日会得包涵。 孩子醒来,一只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一双眼清晰晶莹,紧紧凝视母亲,玉容深深感动,把她抱在怀中。 “我们出去玩一天。” 孩子欢呼。 那一日,晴天,有风,公路车上居然有空位,母女乘车到郊外公园,欢欢喜喜,消磨一个上午,再转车到市区,吃小食,逛玩具店。 小小孩子有点累,又有好心人士在地车内让位,玉容发觉原来世事也有顺境的时候,她的愿望与要求都十分卑微。 抱孩子上楼,放床上睡好,她自己也伸个懒腰,淋个浴,预备午睡片刻。 电话响了,是上司打来。 “李小姐,有什么事?” “玉容,昨日那件事,真相出来了,原来不是你的错。” 玉容一怔。 “下班时,对方向我一五一十解释,这件事,也许造成若干阴影。” “呵,没有没有,同事间总有点小误会。” “假期後我们再谈。” “谢谢你打来,李小姐。” “应该的。” 放下电话,玉容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正在这时候,有人轻轻问:“你准备好了吗?” 玉容一惊,猛地转过头去。 是她,她又来了。 玉容怔怔地看着那位女士。 半晌反问:“准备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跟我走呀。” “跟你走?” “是,”她说:“你多次承认生无可恋,愿与女儿一起走上不归路。” 玉容低头,“是,我曾经萌过这种念头。” “你召我前来与你相见,现在,你可准备好了?” 玉容不知如何回答。 “让我提醒你,刘玉容,上次有一少妇携子跳楼身亡,她前夫得知消息,只是淡淡地说:哦,死了吗。” 玉容耸然动容。 那位女士深深叹口气,“你看,白白牺牲生命甚至无人觉得伤心,不如好好坚强生活下去,不枉来这一场。” 玉容微笑,“你其实不愿带走任何人。” “你说得对。” 她轻轻坐在床沿,伸手想去拍小孩。 “不不,别碰我女儿。” “为什么,不是要一起走吗?” 玉容落下泪来,“我实在走投无路。” “你永远不知下一个转弯有什麽在等你。 玉容答:“更多的豺狼虎豹。” 女士笑,“你仍保持幽默感,好极了。” 玉容说:“你给我那么多盼望,你彷佛是希望女神。” 女士忽然略有愠意,“别提她,最喜欢欺骗人的,就是希望 玉容接上去:“还有诺言。” 女士说:“讲得太对了。” “所有的诺言,都不知几时可实现。” 那位女士又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玉容忽然勇敢地冲口而出:“不,我没有,我愿意继续在世上挣扎] 女士放心了,颔首,“好,我就是等这句话。” “你,你是我的苦海明灯!” 女士讶异,“你这样说,人家会取笑你。” “我不怕。” “放松自己,出去多结交朋友,不要太看重得失。” 玉容低下头,轻轻说:“明白。” [这孩子对你来说,是一件宝贝,好好抚育她。] “我知道。” “将来,你一天会比一天好。” 玉容含泪,“请告诉我更多。” “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一 “我会永远怀念感激你。” 女士双手乱摇,“千万不要想念我,最好完全忘记我,到你八十八岁之时,我自然会来接你。” “八十八岁,”玉容吓一跳,“那麽老?” 女士笑,“相信我,时间过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 “那,我为何觉得度日如年?” “事情会有好转,相信我。” 就在此际,玉容听见哗辣辣一声,一惊而醒,原来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将、牌声清脆响亮。 红日炎炎,一觉醒来,玉容知道她必须咬紧牙关生活下去。 生活根本是长期抗战,像打仗,不输已经很好,如果还能赢,那真正是丰功伟绩,应乘胜追击,”步步进攻。 有夥伴当然好得多,并排上路,但像刘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奋斗而成绩骄人的,也大不乏人。 一定不能放弃。 刘玉容下了决心。 这种坚毅是看得见的,她开始,实事求事地处事,一改往日颓风,不再怕人怕事,不再认为努力无用,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 上司当然第一个发觉,予以嘉许。 玉容学历有限,担任文职,再升也升不到什么地方去,从前因此深觉气馁,今日却不再小窥局限自己。 半年後,升职名单公布,刘玉容升了一级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 孩子已送进幼儿班,进展良好。 一日,收到孩子父亲来电,玉容正在与同事开会,匆忙间听得他想探访孩子,她大方地答允。 事後有点後悔,但一切为着孩子着想,不愿见那人,也得见那人。 在约定的地方,他来了,环境显然比她好,有私人汽车用,身穿西装,跟从前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玉容知道自己已经憔悴许多。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他过来打招呼,玉容让孩子上前,孩子没有笑容,她已经不认得他。 他茫然失措。 看,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这世界还是公平的。 他轻轻说:“我愿意负担孩子生活。” 他交一张支票给玉容,补交了过去一年开销。 暑假: 阮承祖没考到好大学,神情有点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诉你是一辈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缠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时,还有什么时间温习!” 姐姐说得对。 花太多时间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懒,太轻敌,根本没考虑到新移民以倍数增加,加拿大卑诗大学学位紧得很,成绩需三个a以上才能有取录把握。 只差那么一点点。 姐姐见他不出声,便适可而止,停止教训他。 最叫人难过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护照回流去了,一声再见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这件事叫年轻的他大惑不解。 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 年轻的他那颗年轻的的心受到严重伤害。 彼此已投资了无限时间精力,一声回去,曼怡好似还顶开心,叽叽呱呱谈着未来的计划,什么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职,可以介绍她去试音等等。 她一点离别的愁苦都没有。 承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表错了情。 原来王曼怡不过利用他打发时间,管接管送,陪进陪出。 她根本没打算与他有任何长远计划,她也一早知道,父母决定一拿护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个程度上可以说是遭到欺骗了。 可是在这个重女轻男的社会里,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过是不知自爱,疏懒,兼不知轻重的一个年轻人。 承祖几乎被打沉。 大半个暑假躲在家里睡懒觉,不肯外出活动。 父亲问他:“送你到美国去读书可好?” 他又不想离开熟悉的朋友与环境,踌躇不已。 毕竟是才只得十九岁的男孩子。 “做不做暑期工?” “一小时才只有几块钱工资。” “小阮先生,你倒底想怎么样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失恋兼失意,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个暑假。 那一天,他睡到十一点,实在不能再睡了,勉强起床,到厨房找东西吃。 姐姐在讲电话。 她们女孩子一打电话就是半天,是最佳消遣。 只听得姐姐说:“呵,是吗,刚刚抵涉,尚未考到驾驶执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机?,那当然,在这里是差好远,不过,有一种褓姆车,每天管孩子接送,应运而生,是是是。” 又说了半日,才挂断电话。 看见弟弟坐在她对面喝咖啡看报纸,不禁叹口气。 惠祖说:“离乡别井真不容易。” 承祖问:“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说:“都来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亲戚前来会合,家家挤满了人。” “温埠将成为一个华人社会。” “不会的,”惠祖笑,“华人对治权不感兴趣。” “他们终于找到香港以外的乌托邦了。” “你看这华丽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没话讲。” “姐姐你可成为温埠的宣传部长。l “宋家就住在我们附近。” “哪个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来还在说他们。” “来,陪我去探访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么事可干?” “睡觉。” “还没睡够吗?”惠祖瞪着他。 承祖无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买了水果饼食,再去挑选玩具。 双手捧满礼物才上门去。 “为何如此客气?” “春明于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记,受人花戴万年香。” 可是,这个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闷的暑假。 他驾车送姐姐到宋家,姐姐两年来始终没考到驾驶执照。 “你要走之际我来接你。” “一起嘛。” “放过我,听太太们聊天会闷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辆小小三轮车自斜坡冲下来。承祖眼明手快,连忙接住。 惠祖吓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哟,你又没戴护膝又不戴头盔,这太危险了。” 三轮车夫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门口出现:“是阮小姐吗?” 承祖一抬头,怔住。 他见过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装,大颗宝石,配大屋大车,还有,大嗓门,时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这位宋太太与众不同。 她脸上没有夸张化妆,衣着素净,手臂上抱着个幼儿,大约三岁。 秀丽的她看上去似哪一个文艺片女演员。 年轻人看人,总以外表为重,阮承祖便是一个这样的年轻人。 宋太太招呼,”请进来,”又歉意道:“刚搬到,家里一塌糊涂。” 原来以为她客气,进得屋来,果然如此。 一只只大纸盒堆得倒处都是,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妇女正在忙收拾,沙发暂时打横放着。 惠祖介绍过弟弟,“有什么叫他担担抬抬,不用客气,他正放暑假。” 那宋太太在百忙中却维持一股闲逸之气,“我先生有事回香港去了,这屋里没有一个人拥有驾驶执照。” 惠祖抢着说,“承祖,你还不问宋姐姐什么时候想用车?” 承祖这个时候,又不介意做义工了,只是腼腆地笑,“我全日都行。” 宋太太大喜过望,“每日上午载褓姆及孩子们出去兜个圈子,到麦当劳去坐坐,好让我收拾这个家。” “一言为定,承祖,你每天早上十时正到。” 就这样,结束了阮承祖睡懒觉的好时光。 “明天开始?” 离开宋家,承祖取笑姐姐,“卖弟求荣。” 惠祖说:“据春明讲,宋家环境有点复杂,宋先生在香港另有女友。” 呵。 “宋太太,一人支撑这头家,是为着两个小孩。” 承祖不语。 “所以尽管锦衣美食,她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承祖说:“每个人都有烦恼。” 姐姐揶谕他:“你又有什么烦恼,你无脑才真。” 承祖为之气结。 “替你报了名到加州上大学,你知道吗?” “我不去。” “咄,太没出息,男儿志在四方,你听说过没有。” “美国人都配枪。” “那你切莫落后于人才好,一于入乡随俗。” “惠祖你都没有同情心。” “你都一八o公分高了,我还同情你?” 第二天,承祖来到宋家,女主人正在打理家务。 她头上束着丝巾,脂粉不施,忙得不可开交。 可是一个客厅已经约莫整理出来了,她拥有许多水晶摆设,因为孩子还小的缘故,都放在较高的地方。 她笑着摊摊手,“不像样子。” 承祖不语。 人一成年就堕入风尘,非打理这些杂七杂八的开门七件事不可。 阮承祖他还大约可以逃避几年。 这时褓姆把孩子们领出来,一式穿蓝白水手装。 宋太太说:“拜托了。” 承祖与他们三个上车,先带他们去吃一顿午餐,问准褓姆,大家到沙滩去坐了一会儿。 保姆不谙英语,承祖不大懂粤语,正好不说话,各归各轻松。 孩子们嬉戏,承祖去买来冰淇淋。 褓姆结结巴巴说:“谢谢你,好孩子。” 孩子?承祖想,吾在女孩群中不知多受欢迎。 “何处……中文报纸?” 收队之后,承祖把车兜到书报店去买了两张中文报纸,把它们交到褓姆手中,承祖永远不会忘记她眼中感激之情。 那中年妇女喃喃自语:“谁说外国长大的孩子不听话。” 回到宋宅,装修工人正在挂窗帘,孩子们扑入母亲怀中。 宋太太端出茶点招待。 承祖不爱吃甜点,他告辞,她送他到门口。 “不必客气。” “谢谢你帮忙。” “明天见。” 他把车子驶走,回到家,发觉车座上有毛毛玩具。 小时候他老是拿姐姐的玩具来折磨,弄得惠祖十分恼怒,已经忘却许久的事忽然都勾起来。 第二天他准时到宋家,看到园子里已安放好千架子。 一个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辆黑色的欧洲跑车停在门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门旁,便听到客厅传出吵架声。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时觉得不应窃听,他走到花圃去,刚好碰到保姆出来。 “呵,你来了,我去叫孩子们。” 今日,要去学校登记报名。 “请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会儿,她忽忽出来,很客气地说早,搂着孩子,坐在后座。 她掩饰的很好,神情并无异样。 可是跑车主人十分生气,大力拍上车门。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来是爸爸,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花时间陪他们。 保姆说“嘘”。 在倒后镜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点憔悴。 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分开的好。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承祖对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庆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们身上用时间,尤其是母亲,一发觉怀孕便辞职在家专门服侍他们姐弟,承祖记得无论几时起床都可以看到妈妈的笑脸。 当然,她有时也生气,也会打骂他们,不过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那大孩子仍在问:“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人回答。 承祖对学校手续自然最清楚不过。 不消十分钟已办妥一切事宜,他带着孩子们去参观校舍。 大孩子轻轻问他:“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这样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满意了,紧紧握着承祖的手。 承祖为之侧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时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开口,正好承祖也不爱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饭后回程中孩子们打盹睡着,车厢内更静。 承祖仿佛听见宋太太轻轻叹息。 住那么大的房子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之处,真难以想象。 再过一日,宋宅已全部打点好了。 一踏进屋里,只觉装潢如建筑文摘中的插图,美不胜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驾驶执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热衷。 他喜欢她,也与褓姆孩子合得来,悠长暑假没事做,这已成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满,你喜欢游泳吗?” 承祖点点头。 片刻她自外返来,告诉承祖,“我已考到执照。” 承祖惆怅,这下子用不着地了。 “可是为安全起见,我打算接载孩子,先把路练熟再说,这个暑假,还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开笑容。 她有点讶异,这个大孩子喜欢他们一家,这真是难得的缘份。 承祖教孩子们游泳,忽尔听到长窗内有争吵声。 褓姆一声不响,只是低着头。 承祖不是没考虑过,他也知道这不关他事,可是在街上见到途人跌倒受伤也不管他事,理论上却应该见义勇为。 他自泳池起来披上毛巾衣进屋子去看个究竟。 刚好看到一个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还想走过去欺侮她,承祖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那男子猛地见到一个高大壮健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不禁一呆,被吓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惨淡地说:“谢谢你。” 这时褓姆拖着两个孩子进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顾问来,“可以解决的话,不如尽早解决。” 她哭泣起来。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们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个星期,惠祖说:“宋氏夫妇终于离婚了。” 承祖问:“为什么拖那么久?” “赡养费问题。”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贪钱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样说,她的运气也就很差了。 “孩子们归女方。” “她的确很爱他们。” “可是,还得仆心仆命出钱出力替那个无良的人养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这个司机倒是忠心耿耿。” “是吗。” “有人看见你们在罗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吗。” “还有,你陪她在唐人街买菜。” “是吗。” “承祖,你未满廿一岁。” “是吗。” 惠租叹口气,“危险人物。”不知是否说承祖。 “是吗。” 都是真的。 有时承祖在宋家听音乐听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虽然当中差了十多岁。 他觉得她温柔伤感,非常动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觉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声线说话作娇俏状,可是她一举手一投足自然散发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对人对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愿意与她相处。 这种消息最易传开。 在香港的父母听见,打电话来质问。 承祖反问:“是惠祖说的吗?” “你别怪姐,我们适才方问她为什么不定期报导弟弟行踪。” 承祖相信姐姐不会出卖他。 “承祖,找朋友还是同年龄的好。” 承祖否认说,“我不过是打暑期工。” “美国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从来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学业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会替你付注册费及学费。” 届时他将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气。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谈话中止。 承祖为此纳闷许久。 他当然不舍得,年轻的他想过违抗父母命令,离家出走,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总需要上学以及过正常生活. 他与她的开销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会成为她的小玩意,当他不再年轻活泼可爱,她会唾弃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赖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会去继续学业,三年之后毕了业找到工作,他会再来找她。 三年不是太长的一段时间。 承祖胡思乱想,思潮扯到老远。 她同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带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览阿拉斯加,可否邀请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缴付费用的话。” 她也笑,“可以呀,没问题。” 惠祖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轻轻说:“也好,当你中年之际,想起这次旅行,想必温馨。” 承祖也明白,这其实是他的初恋,他自己也为之恻然。 在游轮甲板上,他与地观看鲸鱼群飞跃喷水。 雪白壮观的冰川叫他们心旷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饮料。一位同船的银发老人家和蔼地同他说:“那是你妈妈吗,你真孝顺。” 承祖怔住,立刻说,“不,那是我姐姐。” 老妇不大相信,“年纪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开心,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老。 他只觉得她秀丽、温柔、体贴。 被同船老妇一提醒,他蓦然醒觉,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许有个距离。 不管他愿意与否,旅游很快结束,他们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说来替他准备行李,并且送他入学。 一边教训惠祖,其实是说给承祖听:“人是有名誉的,世俗许多想法,仍须尊重。” 惠祖奇说:“妈,我没有什么呀。” “你且听着,总不会错。”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们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风味,原野与公路是红褐色的,处处见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内设施齐备。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说:“女同学多漂亮。” 他们探访过大学宿舍,母亲说:“如觉得闷,放假可以随时回家。” 父母对他的慷慨,也真的难得,作为人子,无以为报。 承祖忽然轻轻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亲很感动,“承祖,你真的那么想?” 母子拥抱。 该刹那,承祖的理智战胜了私欲。 回家他抽时间出来陪母亲访友购物。 他做母亲司机。 母亲最爱感慨,“承祖小时最怕寂寞,四五岁时坐在门口流泪,抱怨没人陪他玩,说:‘医院里那么多婴儿,为什么不抱几个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说:“我已经时时陪着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岁,那时只当他是婴儿。 暑假已几乎过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园子第一片落叶。 他曾经透露将往美国升学,她只是说:“大家都会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带着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访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别早,他替她买了中文报纸。 那个早上,承祖记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湿忧郁。 姐姐老说这种天气像煞英国。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无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长周末才可返来看她。 这次特地前来话别。 到了宋宅,他把车停好。 忽然看到大门打开。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车引擎声故而开门。 他抬起头。 不,不是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来。 他年轻高大英俊,穿着西装,像是去上班,她披着丝绒浴袍,头发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 两人在门前窃窃私语,然后他走下石级,她轻轻掩上门。 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没有人看见那么大一辆车子停在门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压抑震荡惊讶之情,接着,他有被伤害的感觉。 这么快便找到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吗,当然不能够,是他先告诉她,他要到美国读书。 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二人没可能长远在一起。 这时雨下得十分急。 他开动水拨,它们空洞而寂寥地摆动了几下。 承祖轻轻驾车离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只小小水晶瓶子里。 空气清冽而带寒意。 暑假过去了。 想像: 年轻人想像力都比较丰富,丁奕珊自然不例外。 很小很小,才四岁的时候,偶然摔跤,跌破一点点膝盖,大人问起:“你是怎么受的伤”,她便想想答:“蛇康”,蛇康是长篇卡通“森林册”中一只凶猛的老虎,她指伤口被老虎抓出。 大人于是耸然动容,哦,蛇康! 这样一个孩子,长大了,干文艺工作,一点不稀奇。 奕珊家里环境颇过得去,自幼学小提琴,虽然目的不是叫她登台演奏,可是大大小小的琴一列排出来,阵容十分伟大。 自最小八份一尺寸到成人用提琴都有。 奕珊笑道:“幸亏都留着,看看都有趣”,那时的小手,才那么一点点大。 她也画画,私人书房里堆满画册,甚至沙发上的座垫与咖啡杯上都印着毕加索的画。 幼稚园时涂鸦中比较优秀作品全用镜框镶起。 若问奕珊一生至大成就,恐怕就是“父母爱我”。 但是最终进大学,她读的却是建筑系,同她父亲一样,她希望将来与老爸一起开一间建筑事务所。 这时,奕珊爱上写作。 她丰富的想像力派上了用场。 母亲知道后立刻请熟人替女儿印了成叠稿纸,左下角小小篆书印章是“奕珊稿纸”字样。 印章还是请蔡澜刻的,据说费了不少唇舌。 奕珊开始写小小说。 开头,每一个写作人的故事都是自传式的,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像日记,粗略地安排一些人物与对白,情节平淡。 奕珊的作品,有一个总题目,叫做“想像”。 她想像丁奕珊会在什么样情况下遇到她的终身伴侣。 因为是切身事,所以写得热情洋溢。 第一篇是这样的。 (一) 那是极早的早上,都会繁忙的一天已经开始,车子已在公路上排长龙。 灯号一转,司机们都速速踩油门,争取时间,希望尽快赶到目的地。 一辆褓姆车上坐着十来个小学生,从车窗看去,全是一颗颗小脑袋,随着车身节奏摇摆,有趣极了。 但是,忽然之间,哎呀,不好,当地一声,车胎爆炸,褓姆车右摇右摆,失控晃动,公路上其余司机大惊失色。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之间,褓姆车轰隆一声,撞到路边石栏处,车头毁坏不堪,司机倒在座位上呻吟,他额角即刻流出血来。 孩子们惊叫,有些只有六七岁,更是痛哭失声。 车身开始漏油,呵,恐怕会着火爆炸呢。 大部份车子立刻停下。 丁奕珊的小小跑车正在褓姆车后面第三架。 她即时用汽车电话报警。 跟着,她下车走近去看个究竟。 总得设法营救孩子们。 她看到一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已经奔近出事的褓姆车,他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卷起袖子,去开车门。 车门扭曲,无法开启,他把孩子们自车窗一个个拉出来。 途人帮他接过孩子。 奕珊呆住了。 英雄! 这世上居然还有奋不顾身的英锥。 车窗碎玻璃割破他的手臂,鲜红的血染污他雪白的衬衫。 一共九个孩子,“全在这里了”,有人大声叫。 年轻人大声问:“谁有橇门的铁器?” 他还想营救司机。 奕珊想起她车尾箱有一支大凿,连忙奔过去交给年轻人,他居然还腾得出空说谢谢。 这时,褓姆车蓬一声,窜出火苗来。 大众叫:“快退后,危险!” 有人大力拉走奕珊。 可是那年轻人不顾一切,留在现场,他撬开了车头门,途人欢呼。 司机跌出来,被他拖离。 就在该刹那,红光一闪,一团黑烟升起,闷雷似隆一声,车子炸开来。 气流与热力一逼,众人哗一声返后。 千钧一发,年轻人救了大大小小十条人命。 噫,伟哉!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呜呜声接近现场。 三天后。 奕珊正在家作画,有客来访。 她到客厅一看,发觉正是那个英伟的年轻人。 当然,他已换上了新西装,可是头发已经剪短。 他笑着解释:“头发被火力喷焦一大片,索性剪掉,希望不大难看。” 奕珊感动得泪盈于睫,“不不,当然不,报上都登了你的照片。” 他笑着耸耸肩,“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要找一个人,总找得到。” 奕珊又问:“来找我有事?” “我来还一件东西。” 奕珊一看,原来是那只铁凿。 她笑了。 第一篇故事在少女的甜笑中结束。 奕珊喜欢勇敢的异性。 当然不单是鲁莽、大胆,而是沉着果断,并且,勇气用在帮助他人身上,而不是胡乱发作。 在救人的场面认识他,那是何等浪漫。 奕珊被自己的想像感动不已。 在现实生活中,她不是没有异性朋友,可是,她觉得他们幼稚。 别说靠他们救人,必要时连救自己都恐怕有问题。 家庭环境好,可以培养出有气质的女孩子,可是男孩子太受照顾,似永不长大,一直借用妈妈的车子,爸爸的信用卡,从不图经济独立,成家立室,故此一个个都面白无须,弱质纤纤。 有一个更同奕珊说:“在家好吃好住,干吗要搬出去。” 奕珊觉得无话可说。 她理想中对象决非如此。 出身当然不能太差,但千万别是在路边摆一只苹果木箱一边卖报纸一边做功课那样长大,一个人吃太多苦才成功一定苦涩,不,不要那样。 可是必需性格独立,有自主能力。 别看如此要求彷佛很卑微,实际上很难找得到像样的对象。 左看右看,都不见真命天子。 奕珊不担心,可是有时会略觉寂寞。 多余时间,用来写作。 写累了,站起来,弹一首曲,画几笔画,又是一天。 相由心生,奕珊的确长得比旁人清丽。 想像的第二篇是这样的。 (二) 豪华游轮的甲板上。 船只正航行在加拿大卑诗省通往阿拉斯加的内海峡,碧海,蓝天,以及雪白的冰川形成壮丽的景色。 丁奕珊深深呼吸一下充满盐香的空气。 她站在甲板上已经好一段时候了。 忽然之间,她发觉有人站到她身边。 那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奕珊希望她可以找到更好的形容词,可是经验浅,一时间除出高大英俊四字,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字句。) 他目光并没有对正地,他双眼看到远处的冰川,并且轻轻说:“鲸鱼出来了。” 果然,巨鲸黑色的背部自碧绿的海水中冒出来,呼一声喷出白色水柱。 奕珊高兴得低声叫道:“壮观!” 天色已近黄昏,鱼肚白的天空有一抹奇异的紫色,淡淡的新月升起。 极小的时候,母亲对她说:“看,有人咬掉一块月亮。” 奕珊对此说印象深刻。 天边一颗颗星慢慢出现。 天下竟有此良辰美景。 奕珊轻轻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名字不重要,只是,我们是注定要相遇相识的吧。” 他的声音有点迷惘,她也是。好似彼此都没有恋爱过,大家都有点惊惶,可是又乐意承担。 “你是怎么上这只船来的?”他问。 “父母叫我陪他们游览观光。” “喜欢吗?” “十分开心,你呢,同朋友一起?” “我陪祖父母。” 呵,比她更孝顺。 “你任美国还是加拿大?” “旧金山。” “温哥华。” 她略感安慰,“还好,相当近,不过三小时飞机。” 他笑了。 月亮渐渐升起,她觉得他身边彷佛有一个小小磁场,把她吸引着。 是这样,她找到了他。 空气里都含着爱情。 写毕这一章,奕珊深深叹口气。 不,他们不会那么快便拥抱,他是她是属灵的伴侣。 奕珊也想过,每个女性或许也应当有一个属欲的伴侣,毫不讳言,她也时时为男性强健身段吸引。 有一次,在某个网球场,她去接父亲,但他正与其他叔伯辈聊天,孝顺女在一边等地,这个时候,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男人走近。 她坐在太阳伞后面,他一时没看到她。 他把球拍扔在地上,脱下汗水湿透的t恤,蹲下透口气。 他有一个漂亮毛茸茸的胸膛。 奕珊忍不住细细打量他,目光不是不带点贪婪的。 这时,他约莫也觉得有什么灼灼地在注视他,转过头来看到太阳伞后一张雪白秀丽的小面孔。 他笑了一笑,有点难为情,取过大毛巾,遮住上身。 他们没有招呼,没有说话。 他有及肩的长头发,有段时候,男子很喜留长发,而奕珊恰恰觉得男人非要有浓厚的毛发不可。 谁在乎他在大学念何科目,或是归根究底有无进过大学,或是年入多少,住在哪一区。 该刹那奕珊十分渴望过去搭讪:嗨,一起喝杯冻饮可好? 她没有付之行动,倒底是东方人,背上有与生俱来的包袱,不是说做就做得到。 片刻,父亲在那头叫她,她过去了。 觉得背后也有人看她,转过头去,他已经离去。 现在比那个时候已经大了两岁,但是奕珊不敢肯定,她有无胆子上前搭讪。 女同学们看到喜欢的异性,那真是绝对不会放过,一径笑着向前自我介绍,一只手已经搭上人家手臂,嗨,我是苏珊、马利、金白莉…… 奕珊仍然不行。 这是东方女性的致命伤,也是可爱之处。 洋女才不会矜持,她们笑着同奕珊说:“损失太大。” 奕珊当然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 她低下头,沉吟至今。 父母并无特别管她,是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有谁稍微不礼貌,她就给他们吃柠檬,冷冷目光如一道冰器。 拒绝次数多了,连奕珊自己都觉得彷徨。 表姐自纽约来看她。 “你有亲密男友没有?” “没有。” “伦敦的男孩子比较有文化。” “我不会特地走得那么远。” “你的要求是否过苛?” “我在找一个比较有男子气概的年轻人。” “为你出生入死?” “不,双臂可以轻轻抱起我已经足够。” “哗,你身高五尺七寸,不是省油的灯。” 奕珊大笑。 表姐感喟,“是,我也怕那种唇红齿白,面如敷粉的中性型男人。” “也许该往意大利。” “也可能明天你就会在超级市场遇见他。” “超市?多么欠缺浪漫!” “嘿,生活天长地久,人人迟早得往超市选购牙膏厕纸。” “太没意思了。” “你以为你是小说中男女主角,永不接触现实,毋需吃饭睡觉,也不看医生,一患就是绝症?” “我正在学写小说。” “你有资格从事文艺工作,你有妆奁,不愁生活。” “是,我是幸运女。” “因此不知天高地厚。” “外头风大雨大,无谓探险。” “坏是坏在今日不少男孩子也那样说。” 奕珊看着自己那双从来不曾承担过家务的双手。 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可怎么办? 世上除出琴棋书画还有许多其他烦琐事。 难怪都拖着不肯结婚。 怀孕生子过程痛苦,教养一个孩子又非同小可,总不能把所有责任都交给褓姆吧。 故此人人都在逃避。 “至好他又有事业又有相貌学问,还有,跳得一脚好舞,煮得一手好菜,生活情趣无限,而且,是一个浪漫的情人,兼夹喜爱孩子。 奕珊嗤一声笑出来。 “世上可有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两姐妹笑作一团。 (三) 奕珊继续运用她的想像力写故事。 在超级市场中,她看到一个外型英伟的年轻男子对牢一列婴儿用品大感踌躇。 (外型英伟?是,奕珊认为人的外型太重要,她本人就不会去看那些相貌猥琐的异性。) 终于,他结结巴巴问奕珊:“三月大婴儿该服何种果汁?” 奕珊也不甚了了。 二人找来了售货员。 售货员看着他俩会心微笑,“头胎?” 谁知二人齐齐摇头,“不不不。” 奕珊大奇,“那么,婴儿是你的什么人?” “我大哥的孩子,大嫂因病进了医院,大哥需照顾妻子,由我暂时看住婴儿。” 奕珊耸然动容:“你做得到?” “正在尝试中。” 呵,爱孩子的男人,愿意留守家中照顾妇孺的男人,多么难得,奕珊深深感动。 他接着自皮夹中取出孩子的照片。 奕珊一看,是两个与杨柳青年画中婴儿造型一模一样的胖小孩。 “什么,是孪生子?” “所以,真是手忙脚乱。” “现在你出来了,谁看住他们?” “家母。” “来,我帮你尽快采购日用品。” 因为是两个人分工合作,所以,三十分钟便办妥所有事,大包小包拎走。 他们走到停车场。 就此话别?当然不。 她鼓起勇气说:“我希望待你大嫂出院,可以来看你们。” “呵,好呀,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她立刻记住,写下来。 无论父母对子女多好多体贴,年轻人总希望得到自己的伴侣。 那是不同的一种爱。 奕珊写到此处搁笔。 写小说恐怕不容易呢,她的想像只有开头,没有终结。 要安排一整篇故事谈何容易。 她走到园子去伸一伸懒腰。 对面有人放风筝,恐怕是华人,因为放的是一条七节蜈蚣,谁,谁那么好兴致。 蜈蚣一扭一扭,在天空中飞舞,有趣极了,奕珊不觉走近。 有人自树旁拿着线辘走出来,一看,是一粗眉大眼的青年。 他朝她笑,她也朝他笑。 太年轻了,看样子才大学二年级模样,住在父母家中,不知何时何日才可搬出来,不值得投资感情。 说不定家长还不赞成他这么早结交女朋友。 奕珊退回自家花园。 她回屋躺在沙发上,双臂枕在脑后,渐渐入梦。 真奇怪,竟如此渴睡。 梦中,不知是否可以看到那个地长得怎生模样。 她听到母亲自外边回来,彷佛带着朋友,朝沙发里的她看一眼,然后说:“这孩子,睡着了,我们到书房去谈话。” 奕珊觉得不好意思,挣扎着起来,自己先冲了一大杯冰茶,喝下去,又洗把脸,总算清醒过来。 她到厨房做了两客下午茶。 捧到书房,敲敲门,“妈,你们喝杯茶。” 门一开,奕珊怔住,房内并非什么伯母、阿姨,而是一位年轻人。 中等身段,不算十分高大,也并非英俊小生,可是一双眼睛十分神气。 母亲立刻说:“奕珊,过来,我介绍你认识,这是郑伯母的儿子祈康,还记得吗,你们小时候曾经一起玩。” 奕珊眨眨眼,太尴尬了,她没化妆,这还不止,头也没梳好,还有,只穿着t恤短裤。 那年轻人似不介意,“你好,奕珊,长远不见。” 丁太太补充:“祈康过来读博士学位,你有空带他倒处走走。” 奕珊支吾以对。 刚才睡沙发上一定像只死猪,不幸都叫人看个一清二楚。 不过那个下午,倒是过得出乎意料之外愉快,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个痛快。 最后奕珊说到独生儿是何等寂寞。 三年后。 丁奕珊觉得好笑。 世事往往如此,设想得再周全也不管用,因为事情永远不会照人的安排或是意愿发生。 自十六岁开始,便不住想像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见配偶,古灵精怪,一切不可能的环境都想到了,就没想过会在自己家的书房。 是,就是郑祈康。 他们打算在秋季结婚。 两个人都已找到工作,他做人十分有计划,已在市中心购买一小小公寓,小两口住刚刚好,将来收入高了,再将小屋换大屋。 了太太十分欣赏这未来女婿,虽然不是一流人物,可是对女儿体贴得不得了,即使奕珊使小性子,他也总是笑嘻嘻。 他解释:“将来奕珊怀孕生子,不知多辛苦,现在多迁就她也是应该的。” 就凭这句话,丁太太已给女婿九十分。 原来在自己的书房,原来是郑祈康。 奕珊在父亲的建筑事务所工作,业余,仍然写作,有一间出版社愿意发表她的作品,使她写得更加勤力了一点。 她的想像力现在用在发展情节上。 那对年轻男女终于筹备婚礼。 可是,就在这个当儿,有一个不速之客出现了。 他一身健康肤色,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前来对她说:“你忘记我了。” 奕珊愕然,“你是谁?” “记得吗,我是你十五岁那年的游泳教练。” “呵,是,我想起来了。” “奕珊,我以为你爱的是我。” “不,我已选定祈康做终身伴侣。” “可是,我与你明明有约在先。” 她看着他的眼睛,有点迷惘,她始终没有学好游泳,换气时有点困难,那是她的错吗? “奕珊,要是你愿意,我可以等你。” “不,我在秋节就要结婚。” “那之后,我也照样等你。” “不不不,不要为我浪费你宝贵的一生。” “奕珊,你听我说,你甘心这样平淡的过其一生吗,我可以带你到天之涯,海之角。” “我的心愿已定,别再来引诱我。” 这时,奕珊的思潮忽然被打断。 郑祈康推开书房门问:“不是要去试婚纱吗?” 奕珊放下笔,“呵是。” “你在写日记?” “不,小说。” “用中文还是英文写?” “中文,发表后给你看。” “奕珊,对牛弹琴,我看不大懂中文。” 奕珊微笑,那多好。 “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不会,即使是笨牛,也由我亲自挑选。”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想像管想像。 生活是生活。 异能: 据说周乐珠自小有这个本事:带她去抽奖,只要叫她看一看奖券,她便知道头奖在哪里。 小小的她只有四五岁大,不甚会说话,可是她凝视半晌,便会用手指一指,通常不落空。 叔伯们开始把马经版摊开在她面前,问:“乐珠,哪个名字会嬴?” 周先生头一个板起面孔:“你们若不罢手,别怪我不客气。” “阿周,你这人也太无幽默感了。” “至多给乐珠分红,好不好。” 周太太笑著把猪朋狗友通通扫出去。 可是收到包里,尚未拆开,周太太自己也会间乐珠:“里边是什么?” 乐珠仔细看一看,“是一叠漫画书。”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是殷叔叔托爸爸到日本代为订阅的。” “哗,”周先生大为拜服,“乐珠,有双千里眼。” 周太太嘘”声,“千万别声张出去。” “真是,别让传媒做新闻。” 一个那麽小的孩子,吸引到大量注意力,以致不能正常生活,那真是不幸。 渐渐乐珠这种本事更叫人进”步诧异。 一次,周太太的老同学端木女士前来探访,唤乐珠:“过来吃糖。” 乐珠过去,忽然注视端木女士的胃部。 周太太问女儿:“乐珠,怎麽了?” 乐珠轻轻答:“一团黑气。” 端木女土大笑,“连小孩都看到我胸腔里原来真是草包。” 周太太只是陪笑。 一个星期後端木觉得胃部不适,去看医生,断症是胃癌。 周太太好奇地问乐珠:“你看出去的情况究竟如何?” “有点像x光。” “这么说来,你看人与物,都是半透明?” “不,不用神时,一切如常。” 周氏夫妇啧啧称奇。 “这种本事遗传自什么人?” 周太太笑,“我祖上三代都是普通人,若有这种本事,早已发财。” “我也从没听说过我家有这种异能。” 周太太说:“也许,同我们一样,即使察觉,也不愿声张。” “可能。” 邓太太的女儿与女婿来作客,乐珠出来招呼,一见邓小姐,返後一步,笑嘻嘻。 她用手一指,“孪生儿。” 邓太太一怔,随即笑问:“是男是女?” 乐珠略为用神,“一男一女。” 邓太太乐极了,“乐珠,承你贵言,阿姨给你一个红封包。” 乐珠那时已有七八岁,周太太连忙解围说:“小孩信口雌黄,你莫理她。” “不,我们昨天才去看过医生,证实是孪生,不过,要待两个月後才能分辨男女。” 邓家众人走後,周太太把女儿叫到跟前。 “乐珠,以後呢,看到什麽,也不必当众揭穿。” 乐珠眨眨大眼睛。 周太太解释:“那是人家的私隐,不好公开,知道吗?” 乐珠点点头。 “知道什么,大可放心中,要不,与妈妈商量是可以的。” 乐珠说:“是。” 她是一个聪明听话的孩子,以後,果然什么都维持缄默,不再点破。 亲友们十分失望:“长大了,乐珠不再有透视眼了。” “据说是这样的,只有很小的孩子才有异能,长大之後,心思渐渐复杂,失去这种本事。” 周太太问女儿:“乐珠,你还看得穿吗?” 乐珠笑答:“譬如说,锺阿姨那只名贵公事包里只有一份旧报纸及一双丝袜。” 周太太骇笑,因为标梅已过的种小姐最爱扮作日理万机的强人状,天夭拎著这只沉重的公事包来来去去,大家都以为公事包里一定装著满满的机密文件,没想到是只空壳子。 “可是,你看不看得到哪只马会得跑出来?” 乐珠摇摇头,“我不知未来。” “可是你又看到奖券第一第二?” “那都写在上面。” “是吗,写在何处?” “只有我看得到。” 是夜,周先生同周太太说:“你别去审问她,这种不正常的事,让她忘记也好。” “真难以科学解释。” “你想找答案也不难,外国大学里专门有人研究特异功能。” “算了,我不想知道。” 除出这点,乐珠健康活泼,而且有”股特殊的秀丽气质,功课极佳,使周氏夫妇心满意足。 她的能力十分飘忽,但有时亦非常管用。 最重要的有两次。 ”次母女在银行排队,乐珠偶然一抬头,立刻拉著母亲走,周太太不明所以然,可是甫走到门口,警钟已经响起。 “有人抢劫!” “是,站在我们後面的那两个人怀著手枪。” “多可怕。”周太太变色。 “真可惜来不及声张,否则那名护卫员当不致受伤。” 又有一次是这样的。 周太太想做点小生意,经朋友介绍,认识一位区女士,颇有来头,又非常熟行,条件已谈得七七八八。 就在签约那一日,乐珠去接母亲,凝视区女士半晌,忽然朝母亲丢一个眼色。 “什麽事?” 她把母亲拉到一角,“那区女士不是好人。” 周太太啼笑皆非,“你如何得知?” “她一颗、心黑墨墨。” “不会是胃溃疡吧。” “不,绝对是坏、心肠。” “乐珠,坏、心肠是看不出来的。” “不,坏人五脏六腑都透黑气。” 周太太犹自不信,“真有此事?” 乐珠急问母亲:“你信我,还是不信?” 周太太踌躇半晌,终於说:“好,我想个藉口推搪。” 回到会议室,周太太只说丈夫未将现款存入户口,放开不出支票。 那区女士明显地不悦,约好明日再出来。 可是周太太随即与女儿避到东京去度假。 一星期後回来,听到一宗新闻。 区女士已卷了众股东资金逃离本市。 各人损失十多廿万,虽不是大数目,可是倒底肉痛。 “乐珠,你真灵光。”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那区某形迹鬼祟,眼神闪烁,一看就知道、心怀鬼胎,计划书又做得不详不尽,真亏你们信个十足。” “唉,说三个月内便有十倍利润。” “所以说,猪油蒙了、心,名利会叫人糊涂。” “依你说,毋需特异功能也看得出此事不妥?” 乐珠大笑,“当然啦,骗子专唬无知贪婪阿姆。” 周太太气结。 顺利上了大田二日,有事到校务室,眼光落在讲师桌子上一份文件上。 文件反转,看不到字样。 可是乐珠一眼就知道是一份试卷。 不是她那一系,是管理系的题目。 噫,头一倏占四十分,问及经济学如何运用在社会不景气岁月。 乐珠很快离开教员室。 好友刘玉英正读管理科,她为人热情活泼可爱,可是、心散不喜温习,正为段考烦恼。 乐珠找到她,闲闲说起:“有无熟读那本议臣所著经济科宝书?” 玉英福至、心灵,“哪一章哪一节?” “经济衰退何以起死回生。” “谢谢你,乐珠。” 玉英胜在什麽问题都不问。 乐殊身边至亲友好都已习惯不问任何问题。 结果那一次考试玉英顺利过关。 第二年,玉英又问:“这次,我读第几章?” 乐珠故意凝神,想了”想,她才答:“这次章章都要读。” 真的,这才是考试必胜法,章章均读,全部读熟,成绩哪有不好之理。 玉英自然明白此理,靠侥幸那里行得一世路,她颔首决定回家好好温习功课。 乐珠甚觉安慰。 是,自小她便像个小大人比同龄的孩子稳重。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专、心学业,不常表演神功,家人都以为她已忘记特异的天赋。 周太太说:“做普通人最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做回她自己也不错。” “乐珠算是应付得不赖。” “根本过度青少期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 身体发育得像大人”样,思想却刚刚脱离孩提阶段,难以适应。 起码要到廿岁左右才会认命。 这一年,周太太发觉乐珠走过信箱,总多看一眼。 “看什麽?” “看有无信。” 有透视眼多好,没信,就不必像一般人那样掏出销匙开信箱。 “你在等谁的信?” “不是私人信。” “可以告诉妈妈吗?” “我报考了南加州大学。” 周太太吃”惊,“这等大事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未必考得上,我不想过早声张。” “你想出去留学?” “自然。” 周太太点头,“那也是好事,妈妈陪你去。” “不,你陪著爸爸。” 周太太一怔,这才发觉乐珠长大了。 一直以来,她最缠妈妈,上学、放学,全部由妈妈接送,别人去,她会不高兴—— “妈妈呢”,妈妈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现在暗示妈妈照顾父亲即可。 周太太最民主不过,不禁检讨自己:“妈妈跟得太厉害了吗?” “没有的事,但是,我自己可以应付外国生活。” 周太太在、心中感喟,长大了,好像没多久之前罢了,自医院抱回来,三公斤不到,小小个子,一天喂七次奶,唉。 乐珠似看透母亲、心思,拍拍她肩膀,与她拥抱。 就在那个夏季,乐珠遇见陈启宗。 在校园里,她一抬头,看到他与她的老师正在说话。 在乐珠眼中,那陌生年轻男子头上有一层紫色的薄雾,使她惊讶,故此定睛凝望。 他也发觉有人看他,所以也朝她的方向看。 老师笑道:“启宗,我来介绍,这是我的高材生周乐珠。” 乐珠的感觉奇异,走近地,他头顶上紫气渐渐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这表示什麽? 连乐珠自己也不明所以然。 这是一个特别的人吗,特别好?特别重要? 乐珠年轻的、心中充满疑问。 她一与他谈话就有特殊好感。 陈启宗是老师以前的学生,自南加州来,乐珠因利乘便,问了他许多关於大学里的事。 “你是国际通讯网络的会员吗?” 乐珠点点头。 “好极了,这是我的号码,日後我们可以通讯。” 乐珠欢欣地应允。 她、心中有种十分喜悦的感觉,乐珠认为与从前所有的快乐不一样。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这是恋爱的感觉。 乐珍都红面丑,耳朵发起烧来。 在陈启宗眼中,会得脸红的女孩已绝无仅有,这个大眼睛女孩何其可爱。 两个年轻人几乎即时发生了感情。 留在本市短短日子里,他频频约会她。 乐珠仍然小心。 她凝视他。 发觉他胸肺之间有一团白气。 这又是什麽意思?她看不清楚地。 可是乐珠并无足够的时间,陈启宗很快离去,他们只能用电脑上的通讯网络通信。 乐珠十分沉迷,长篇大论那样去信,坐在电脑面前,一做大半天,相当影响功课及日常生活。 周太太不由得不提醒她:“乐珠,当心眼睛太用神。” “不怕。” “这是你在等待的信吗?” 乐珠欢呼一声。 “希望信里是好消息。” 周太太诧异,把信放在她面前,“你看不出来吗?” 乐珠聚精会神,可是那只信封似包了铅,看不透。 奇怪,乐珠惊疑不定。 “拆开一看不就知道了。” 乐珠不服气,目光转向衣橱,本来,哪一件衣服挂在何处,她一目了然,可是此刻,她看到的只是柜门。 她掩住嘴,呵,异能消失了。 她跌坐在椅子里,跟著她超过廿年的异能终於消失了。 这时周太太已拆开信来读:“乐珠,是好消息。” 大学取录了她,不久将来,她可前去与陈启宗会面。 乐珠把这个消息告诉玉英。 玉英对另外一件事比较感兴趣,追问:“你的异能完全消失了?” “是。” “多可惜。” “不,视物不再有半透明叠影,清爽得多。” “你好似不甚稀罕。” “我一直不觉得与众不同有何好处。” “今後,你与我们是完全一样了。” 乐珠笑道:“那岂非更好?” 玉英忽然说:“我知道啦!” “知道何事?” “一恋爱,异能消失。” 乐珠一怔,渐渐明白这是事实。 可是口头仍然否认:“谁说的,这种能力,来得奇怪,当然去得也奇怪。” 玉英坚持:“不不不,人一旦恋爱,连心灵都会受到蒙蔽,不要说是双眼了,你看,所以画中丘比得都是蒙眼的。” 乐珠只是笑。 她才不在乎。 异能消失就消失好了。 她看到的前途是美好的。 乐珠反问玉英:“你打算如何?” “我家境不如你,毕业後找工作做,希望一切顺利。” “你的愿望”定可以达到。” “谢谢你,乐珠,告诉我,在社会上,我应当小、心什么人?” “口是、心非的人,意图不轨的人,口蜜腹剑的人。” “怎麽看得出来?” 乐珠笑笑,“不幸大多数伪装得太好,完全看不出来。” 玉英吃惊,“那可怎么办?”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玉英显得没精打采,乐珠大力拍打她的背脊。 这次聚会没多久,乐珠就远赴重洋了。 从前真是大事,自地球一边去到另一边,足足十万八千里路。 此刻不过是十来小时飞机航程。 周太太陪著女儿到美国,乐珠这时才发觉家境小康有万般好处,周太太随手一指,便买下近大学区宽敞公寓一幢,家具杂物全部送上门来。 继而置欧洲跑车及房车各一部,找到家务助理帮忙,还有馀闻陪女儿逛街添置衣物。 有钱真好。 无论什么都不大需要看价钱,大约知道数目即可,世上所有东西的标价仍然合理,两星期後已事事皆备。 “妈,你如觉得闷,可以回去了。” 周太太瞪瞪眼,“我妨碍你吗,周小姐?” 乐珠笑嘻嘻,“我後日开学了。” “那多好,我自有去处,不劳你操心。” 乐珠挑一个晴天去探望陈启宗。 乐珠刻意打扮过,驾车出门。 她不熟路,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到他校门。 她已通知他,她会在九月初抵达,但这次前来,是想陈启宗得到意外惊喜。 不知怎地,年轻人最喜欢惊喜,而年纪越大,则越怕意外。 惊喜不必了,过度的欢欣也令人吃不消,每日按部就班即可,日子闷些无所谓。 这种话,可别说给周乐珠听,她还年轻,她喜欢各式各样的惊喜。 即使须付出很大的代价。 她找到校务所。 职员同她说:“陈今日授课,在家里。” “你肯定他在家?” “是,十五分钟之前有事才找过他。” 乐珠至此还不知收手,犹自兴致勃勃去买了水果,将车子驶到陈宅去。 如此又蹉跎了一个多小时。 抵达陈宅,已是下午四时。 那是一幢小洋房,在中等住宅区,适合年薪四至五万元人土居住。 这种收入人士通常三十馀岁,孩子还小,故脚踏车随处可见。 乐珠走到前门,伸手去按铃。 内、心忽然有一丝不安,却不知是何事不妥。 她终於按了门铃。 半晌才听见有一两声犬吠。 咦,莫非是出去了? 可是又听到脚步声。 大门打开,确是陈启宗。 乐珠连忙笑,略带腼腆地问候:“好吗?” 陈启宗是真、心欢喜,“你来了?大驾光临,倒履相迎。” 乐珠见他那麽热诚,放下一大半、心。 “请进来,有没有地方住?开了学没有?” 乐珠一五一十告知。 他住所不大,布置简单,有点凌乱? 沙发上有小孩玩具。 噫,怎么一回事? 乐珠抬起头来。 就在此时,内厅里转出一名相貌娟秀的少妇,笑嘻嘻招呼乐珠:是哪位同学? 陈启宗说:“我同你介绍,这是妻子玛利。”! 乐珠一直维持微笑。 接着,有两个三五岁的幼儿跑出来叫爸爸,像是半睡刚醒,然后,有一名更小的孩子啼哭。 少妇连忙去照顾婴儿。 陈启宗一手抱起一个孩子,无限怜惜,一看就知道是个好父亲。 乐珠连忙站起来:“我是顺道经过。” 陈启宗也不想留客,:“家中杂乱,不好意思。 “改天我会预约,今日实在太过冒昧。” 陈启宗送她到门口,陈太太抱著婴儿出来。 那小小婴儿眼睛都睁不开来,至多十天八天大。 少妇说:“我刚自医院出来……” 乐殊问:“有人帮忙吗?” “有,天天下午来。” 乐珠听见她自己老气横秋地说:“要多休息,吃好点。” 非常得体礼貌客气地,她告辞,留下一大堆精致的糖果饼食。 陈太太笑说:“你这名学生最可爱了。” “是,聪明伶俐,又懂得执弟子礼。” “现在极少学生育这样懂事。” “谁说不是。” 乐珠在回程中一直缄默。 车子快到达家门时她才豁然一笑。 冰雪聪明的她忽然看开了一切。 就在该刹那,她忽然看到隔壁车子车头正冒烟。 不,应该说,车头盖内正冒烟。 乐珠连忙响号,大声对那司机说:“车头有事,快停下车察看,打开车盖时担心。” 那司机连忙感激地道谢,把车子驶到路边停住。 乐珠则继续往前驶。 咦,她怔住了。 怎么又恢复透视的能力了? 她为之恻然。 当然,已不再恋爱,故此耳聪目明,什麽都看得见听得到。 恋爱中人,对一切都含糊不清。 她甚至没看出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三个孩子还那麽小。 幸亏陈启宗不是坏人,没有利用机会,占”个无知少女便宜。 其实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寻,他在通讯中曾多次提及家庭,可是乐珠一直以为那是指他与父母兄弟姐妹。 一个人心甘情愿要盲的时候真是可以盲得不能再盲。 回到家中,见母亲购物回来,一只只盒子搁在桌子上。 乐珠诧异道:“一连买六双红鞋,不嫌腻?” 她可以维持她的异能直到下一次堕入爱河。 预言: 慈香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陪母亲去算命,算命先生看了看她,问:“太太,替小妹妹算算八字好吗?” 蒋太太十分诧异,“那样小的孩子也算得出运程吗?” 那先生笑,“当然可以,只要有时辰八字,即知命数。” 蒋太太说出年份月份,“小女乃黄昏戍时所生。” 算命先生细细看了看慈香小小面孔,慈香连忙躲到母亲身后去。 在算盘上打了半晌,得到一个号码:三四一。 慈香看到桌子上有许多小小书本,母亲翻开其中一本,找到第三四一条,一看,不禁笑了出来,递给慈香读。 慈香约六七岁,已经颇认得几个字,连忙趋过头去看,那本小书写着许多机密,第三四一条下批着:必嫁李文光。 小慈香不明所以然,“妈妈,何解?” 妈妈笑,“将来你会明白。” 接着,那个铁算盘又发表了许多其他预言,说慈香聪颖过人,人缘甚佳等等,充满颂赞之词,慈香都忘记了,她只记得五个字:必嫁李文光。 啊对,蒋太太缘何去算命? 因为蒋先生有了外遇。 蒋太太虽然有点妆奁,不愁生活,却是一个老式妇女,她根深柢固认为生活一切以忍为贵,可以忍耐的话,必须忍耐。 心事闷在心中,绝不张扬,也不同亲友申诉,实在无奈,便找人占卦,看看前程究竟如何。 慈香跟着母亲,几乎走遍全城,稍有名气的相土都找遍了。 “能回头吗?” “会,他会回头,最终你俩白头偕老,其余不是姻缘。” 蒋太太似得到些许安慰,“那么,他几时回头呢?” 相士往往不十分肯定,沉吟半晌,才说:“还需忍耐,百忍成金,况且,他对你不坏。” 这是真的,蒋某一点劣迹也无,对妻女仍然十分纵容痛惜,有求必应,他只是星期一三五不再回家休息,听说,住在女友家中。 蒋太太从来没有问过丈夫:“你在何处?” 这种问题问出口之后,接着无路可走,必须离婚,故此,她不打算问。 这样大的一件事装作无事人一般,由此可知是多么痛苦,蒋太太日渐消瘦。 不幸中的万幸是,对,还算是万幸呢,蒋先生的外遇十分守游戏规则,她并无作出任何骚扰性行动。 换句话说,蒋太太从不觉察到这个女子存在。 这已经是好运气了。 许多原配太太被外边的女人气得啼笑皆非。 像阮太太,天天早上会有一个电话把她叫醒:“老妇,你几时肯退位让贤?” 又薛太太一日去喝茶,通丈夫的女友,那年轻女子竟故意走到她那一桌前,挑衅地打了几个转。 蒋太太听了这些例子,吓得背脊凉飕飕,辗转不安,夜半,趁慈香睡了,哭到天亮。 这些,慈香都知道,点滴都成为慈香童年生活一部份。 时光飞逝,慈香渐渐长大。 她开始劝母亲:“这些年来,江湖术土赚你不少,他们收费实在不便宜,动辄以万金计。” “都是神算半仙,预言十分准确。” “是吗,”少女慈香笑,“我也懂得推算。” “记得铁算盘怎么说?” “他说了什么,我都忘了。” “必嫁李文光。” “讨厌!” “说得那么肯定,必定有原因。” “李文光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这人出现的话,别忘了告诉妈妈。” “得了。” “你不好奇?” “妈,我根本不相信这些。” 蒋太太苦笑,“将来,你也会相信命运。” 十五岁的慈香忽然像大人一般劝母亲:“妈,要是真正痛苦,不如离开算了。” 蒋太太一怔,知道女儿已经懂事,不禁落下泪来,“慈香,只有你知道妈妈苦处。” 慈香说:“妈妈,要是早几年有决定,你生活会好过些。” 蒋太太低头,“我不会离婚。” 慈香说:“我会知难而退。” 蒋太太忽然恼怒,“你懂得什么?” “我会利用时间学一门手艺,到社会去见人见事──” 蒋太太打断她:“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过了一夭,她又求女儿:“慈香,有位业余紫微斗数专家,据说很准。” 慈香温柔地说:“好,妈,我陪你去。” 心里恻然。 y日,去公司找父亲,闲闲谈起,“爸,你那女友,究竟长得如何?” 蒋先生吓一跳,面色一变,但是立刻恢复原状,平和地说:“什么女友,我何来女友?” 慈香不由得佩服父亲,但仍然笑嘻嘻,“星期一三五那女友。” “呵,来,我介绍你认识。” 慈香紧张,是他公司里同事? 谁知蒋先生指着电脑说:“我做外汇,故此不得不通宵服待这个女友。” 真厉害,推得一干二净。 “这些年来,你有同母亲解释吗?” “有,可是她比较敏感多心,不太接受事实。” “啊。” “慈香,你劝劝她。” “好好好。” 完全不得要领。 蒋太太仍然四处算命,当作嗜好。 一日,相士上下打量慈香,想多做一注生意,这位小姐,“你也算一算?” 慈香笑笑,“不,我不算。” 可是蒋太太,又忙不送报上女儿时辰八字。 慈香没好气。 那相士说:“嗯,聪明伶俐……学业骄人……事业不同凡响……” 蒋太太才不关心这些,“婚姻如何?” “十分好,夫妻恩爱。” “我女婿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相土忽然说:“必嫁李文光” 什么?蒋慈香跳起来。 蒋太太反而轻描淡写,“是注定的吧?” “当然,”相士笑嘻嘻,“这样明显的事,三元测字也算得出来。” 李文光? 有这么一个人? 他长相如何? 进了大学,蒋慈香终于看到她的李文光。 那日,大家正在观看一个网球赛,忽然之间,慈香听见有人大声叫:“李文光!” 蒋慈香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跃出,李文光! 她连忙转过头去。 那李文光叫她心震胆裂。 他长得并不难看,可是一眼就知道是那种自以为风流惆傥魅力无法挡的万人迷,故处处卖弄风骚,试想想,一个男人给旁人那样的印象,还有得救嘛? 慈香最讨厌这种男人。 故此立刻缩在人群中,动都不敢动。 必嫁李文光! 多么可怕的预言。 幸亏慈香不相信这一套。 那个可憎的李文光读电脑系,她处处避开他,大学四年,有这个阴影存在,也堪称不幸。 避得太厉害了,露出痕迹,连李文光都注意起来。 他找到她。 她不敢逼视他的油头粉面。 “蒋慈香,你不喜欢我?” “是,”她答得极快,“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 慈香已经走开。 万人迷十分惆怅,但是不怕,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放过她吧。 但是随时又心痒难搔。 征服珠穆朗玛宰才叫挑战,也许,他可以努力一点再作尝试。 说不定,这是蒋慈香欲擒还纵的一种手段。 当然,他错了。 慈香只要见到他影子就避之则吉。 同学问:“你是真讨厌他吧。” “是。” “一点希望也无?” “你看此人,多么猥琐不堪:虚荣、自私、多嘴、夸张,女同学只要与他喝一次咖啡,就被他讲得变残花败柳,还不避之则告?” “可是,他很会讨人欢喜。” “我不稀罕。” “你比谁都守着自己。” “我对男欢女爱这回事绝不看好。” 同学诧异,“缘何这样说?” 慈香吁出一口气,“好景太短暂了。” 那同学低头,“这我也知道。” “你不怕,你性格温婉可爱,不比我。” “你也总会遇到真命天子。” 李文光? 不不不不不,不是他。 毕业那天,慈香松口气,性格控制命运,什么必嫁李文光?她不是已避开此劫了吗? 甫找到工作,母亲就病倒了。 是她自己先发现的,洗澡时发觉左乳有一囊肿,经过医生检查,发觉是癌。 慈香如五雷轰顶,第一件事是安排母亲入院,然后与父亲展开谈判。 蒋先生亦十分着急,可见他与原配也不是没有感情。 “医生说,及早切除坏细胞,跟着电疗服药,不是没得救的,可是病人、心情须维持平和,父亲、我需要你合作。” 蒋先生沉默半晌,“是。” 慈香松口气,然后责备父亲,“她这病,是闷出来的。” “慈香,你是个大学生,说话为何一点科学根据也无。” “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钩动细胞败坏,如何无根据?” 蒋先生说:“我会尽量多拨时间出来陪她。” “你早该这么做。” “慈香,”他微愠,“这些年来,我对家庭亦有功劳,你看你穿的吃的,哪一样不是靠我支持。” 这是真的。 毕业时父亲才送慈香一部欧洲跑车。 经济上,他何止没有亏待她们母女。 慈香抽出大量时间在医院服侍母亲。 蒋太太轻轻说:“幸亏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妈,你说什麽,你还要抱外孙呢。” “我名下产业,自然全部属於你一人。” “也许你要用到八十岁。” “到八十岁还不是一样古佛青灯。” “妈,请振作起来。”慈香流下眼泪。 蒋太太忽然说:“这些年来,我也纳罕,那个第三者,倒底是何模样。” 慈香不语。 “她日子也不好过吧,十多年了,并无名份。” 慈香低下头。 “一个自私的男人,两个懦弱的女人。”她叹息。 慈香按住母亲,“妈,明日做手术,你多休息。” 蒋太太深深太息,“病好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离婚。” 慈香喜悦,由此可知,母亲尚有求生意欲。 “随便你爱怎样,我支持你改嫁。” 蒋太太居然笑,“啐!” 第二天,母亲进手术室,慈香与父亲在医院会客室等候。 慈香急痛攻心,仍抱怨父亲:“我看你怎么过意得去。” 蒋先生沉默。 “那个她呢?” 蒋先生抬起头来。 “她也不小了吧。”慈香说下去:“我七八岁时她廿多岁,现在也有四十了吧。” 蒋先生维持缄默,老实说,这个齐人有没有享到福还是疑问。 看,岁月如流,造成如此大的创伤,当事人得失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一个面色和蔼,身段矮胖的年青医生走过来,“是病人家属吗?” 蒋家父女连忙站起来。 “我将负责替蒋太做物理治疗,我是李文光医生。” 慈香张大了嘴。 真没想到世上有那么多李文光。 一个接一个,全是慈香她最不喜欢的类型。 母亲接受电疗时大量脱发,可是精神奕奕。 “必嫁李文光。”她哈哈地笑。 慈香没好气。 “我是终于想通了,心情反而比从前好得多,我已正式委托律师办离婚手续。” “妈──” “你别看他这一阵子天天回家,那不过是一种义务,”蒋太太叹口气,“我不稀罕,这次到阎王殿去兜风回来,我已完全看开。” 这倒也好,慈香为母亲庆幸。 “慈香,你真是妈妈的至宝。” 慈香与母亲紧紧拥抱。 “那李文光大夫在努力追求你吧。” “唏,真可笑,他还为我减肥呢。” “我看他挺不错。” “那我叫他来迫你,你比我成熟,也比我富有。” 蒋太太又说:“啐!” 在医生宣布她痊愈那一日,离婚也已生效。 四份一世纪的婚姻。 照蒋太太自己的话是:“怎么会拖了那么久。” 病后她变了不少,经常做温和的运动,包括游泳与学打麻将,成绩斐然,又爱上美食,对各式餐酒渐有研究…… 她快乐吗?不一定,可是至少已经脱离怨妇行列。 慈香为母亲开心。 至于李文光大夫,唉,慈香深深叹息。 到这个时候,其实她已对李文光三字不甚抗拒,可是,她与这位大夫性情不合。 最可怕的是,李大夫认为女性在婚后反正要嫁夫随夫,本身的性格喜恶如何无甚重要。 慈香不敢苟同。 不过逃避李大夫比较容易,一味不接电话即可。 不到半年,他另娶了别人,派请帖给慈香。 蒋太太嘀咕:“又嫌人胖,又怕人管,大好一段姻缘,白成全了别人。” 慈香只觉自己幸运,又避开劫数。 不久她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值得她切切实实干起来,经验丰富了,见识广了,慈香才知道,世上有的是龌龊的人,她所认识的两位李文光先生,虽不合她的标准,比起真正猥琐无耻之徒,简直小巫见大巫,可是,她也得与他们和平共处。 真令她疲倦。 母亲未曾工作过一天,她不会明白。 幸亏有王启中。 是,他叫王启中。 公司里许多女同事,说起王启中都会笑。 他高大英俊,可是打扮朴素整洁,丝毫不觉卖弄,宽肩膀,热心肠,工作上才华尽露,亦好运气,能够获得上司青睐,性格明朗,乐于助人。 优点加一起,说都说不尽,而且他有幽默感,又懂得生活情趣。 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也许不,可是,女孩子在谈恋爱的时候,主观加主观,他的一切,当然都是最好的。 王启中在芸芸众生之中,独喜粗眉大眼、身段高佻的蒋慈香。 复来她也问过他:“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 当时,最美的女同事是郭明秀,剑桥文学土,家境上佳。 谁知王启中答:“我喜欢你那女张飞性格,毫无机心,有人卖了你,你还帮他数钱,太容易应付。” 慈香啼笑皆非。 她也不是不工心计的。 去探访独居的父亲,她处处留意蛛丝马迹,可是不知怎地,老是找不到破绽。 慈香开始存疑,这些年来,会不会是她与母亲多心,误会了父亲。 也许,他真的没有另外一个女人。 可是,这个秘密也终于有掀开的一日。 一日,临下班,有人找蒋慈香。 是一位风姿优雅的女士,她有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穿香奈儿套装,看牢慈香微笑。 她夸奖道:“长得亭亭玉立。” 慈香怔住片刻,电光石火间,知道女士是什么人。 她温和地说:“你爸说你一直想见我。” 慈香点点头。 “他时常把你的照片给我看,我对你,其实很熟,他很爱你,以你为荣,你真是他的掌珠。” 慈香渐渐泪盈于睫。 三个都是好人,不知如何,搞成这个局面。 “十多年过去了。”她感喟。 慈香轻轻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呵,不不不。” 慈香讶异,他们现在已无障碍,她母亲已经退出。 只听得她温柔地说:“我明日将移民温哥华。” 慈香一愣,冲口而出:“那么,家父” “我们半年前已经分手。” “为什么?”慈香居然觉得惋惜。 她并无解释,过片刻,只是说:“缘份已尽。” 可是,她造成另外一个女子无比创伤。 接着她又低声说:“对不起。” 当然,她也是牺牲者之一。 慈香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位女士转身离去,慈香无限款欧。 她并无向父母提及此事。 时间一贯不理会任何人的哀与乐,向前辗进。 慈香把王启中带回家见过母亲,母亲甚为喜欢,与他谈了一个晚上。 事后,同慈香说:“你不是必嫁李文光吗?” 慈香笑,“看相算命,哪里作得准。” “可不是,”为母的也十分惆怅,“都是糊人的。” “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半仙也不能捱饿。” 慈香听见母亲长叹一声。 “妈,我们婚后一定陪着你。” “已经谈到婚嫁了吗?” “约略提过。” “此事宜速战速决。” 慈香说:“我想多考虑一下。” “迟则有变。” “我怕错。” “咄,大不了是结婚生子耳,孩子带回来我帮你带。” 慈香骇笑,母亲的思想可真的搞通了。 她与王启中的确在计划结婚。 他偕她往大溪地度假。 她猜想会有大量时间泡在海滩,添置多几套泳衣总不坏。 她帮他收拾行李。 王启中把护照及飞机票取出,“由谁保管?” “我来好了。” 王启中用英国护照,慈香因说:“我不是不喜欢伦敦,可是生活程度也实在太高了一点。” “所以娶你呀,你有妆奁,全靠你了。” 慈香丝毫不惧,“那你得听我话。” 启中笑,“全听。” “要像只叭儿狗般驯服。” “汪,汪,汪。” 二人大笑之下,护照掉到地上,慈香拾起,一看,怔住。 她尖声问:“你有别名?” 王启中一楞,“我不是同你说过,家母改嫁后我跟随后父姓王?” “是,可是你没说你原本姓李。” “重要吗?” 慈香抓着护照问:“你原名中文字是什么?” “李文光,继父很不喜欢此名,改叫启中。” 必嫁李文光! 蒋慈香呆住。 啊,这班江湖术土的预言有时候还真准。 “慈香,怎么了?” 她停停神,“没什么。” “喂,现在才嫌我身世?” “启中,别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好好好。” 因为母亲想知道前程,所以四处找人。算未来。 她所得到的,全是胡言,而慈香却意外获得预言的印证。 必嫁李文光。 那么多人叫李文光,害她虚惊好几场。 慈香温柔地看着王启中,可是她不介意嫁这一个李文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请你请你原谅我 请你请你原谅我: 诺琳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首流行歌曲。 母亲像是特别喜欢它,诺琳可没有那样的品味。 歌词异常奇怔肉麻,诺琳却听得会背!真是有趣,整首歌这样说: “请你请你原谅我 分离不是我的错,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我比你难过,难过。” 完全是上一代的风情,上一辈子的语言。 十八岁那年诺琳出外留学。 母亲恳求她。“留下来陪妈妈。” “才四年而已,我每年暑假都回来。” 她非去不可。 关家住在老式公寓内,地方宽敞,但是沉闷,一个老佣人一做三十年,诺琳出生之前二十年她就在那里,只会做三种菜两个汤,坚持用手洗衣服,但是又抱怨衣服来不及洗。 母亲的孀居生活刻板,每天找亲友聚会搓小麻将,她们好像有一个俱乐部,风雨不改。 关诺琳希望有自己的天地。 关太太无奈,红着眼睛鼻子送诺琳上飞机。 诺琳到了伦敦,受到文化激荡,眼界大开,像是找到了世界之匙,乐不可支。 功课忙得不得了,她又特别喜欢逛美术馆与图书馆,还有,同学们又劝她加入戏剧组,她又爱上曲棍球,整天忙。 一日,与母亲讲长途电话,忽然听儿熟悉的背景音乐,原来她还在听那首歌。 好似换了一个歌手,是新人!声音有点无奈,轻轻地喃喃自语:“请你请你原谅我……”又不是那麽讨厌了。 母亲忽然把歌声关掉。 “是收音机吗?” “不,是录音带。” “让我听听。” 是思乡,连这种流行曲也变得好听起来。 母亲再开启录音机,已经是另外一首歌,只听得那歌手如泣如诉地唱:“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等得花儿也谢了。” 诺琳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问她。“暑假几时回来?” “八月中。” “你不是五月底就开始放假吗。” “我要到欧洲去。” “你先回来再说。” 诺琳在电话中讨价还价达二十分钟,终於达成协议,先去意大利,再回家,然后陪母亲去日本。 她这才松一口气。 最好不用回家,陈维君就不用走,她父母届时会来探望他,陈家在伦敦有房子。 他请求诺琳。“回去一星期好回来了。” 诺琳笑。“母亲会生气。” “我陪你去见她。” “还没到见家长的时候。” “何故?” “她想我学业有成。” 陈维君没好气。“真古板。” “嗳嗳嗳,不得批评我慈母。” 陈维君噤声。 “我自幼丧父,全靠母亲一人千辛万苦带大,我需额外迁就。唏,你可想去意大利?” “欧洲已经逛腻,我们去南美洲,你肯定没到过马达嘉斯嘉大岛吧。” “你同仙蒂洛肯咸去好了。” “我与她已无来往。” “我不相信。” “喂,我并非一个说谎的人。” 诺琳笑笑。 陈维君高大英俊,且同文同种,是同学中条件比较好的,况且他经济情况不错,不比一些苦学生,连买报纸、陈皮梅的零用钱也无。 不过,他也深受洋女欢迎。 回到家,发觉母亲有点憔悴。 “哎唷,才四十出头,为何未老先衰,速速振作。” 诺琳陪她上美容院,买护肤品,做健体操。 “人一搓牌就老得快,别老钉着牌桌。” “诺琳,有你在热闹得多。” 诺琳内疚。“妈,我为学问。” “那麽,登上泰山,可有小了天下?” “有呀!像是回到袖珍国般,人矮了一截,公寓小如白鸽笼,街头那麽狭窄……” “嘘,千万别在亲友面前露出这种意思,人家问起,要说:踏遍天下,还是家里最最好。” “这当然也是真话。” 诺琳陪母亲去东京旅行。 七天行程缩为三天,匆匆返家。 “无甚可看,奇怪,忽然觉得乏味。” “以前你不是最迷东洋?”关太太讶异。 “小时心智未开,况且,次文化比较容易接受,你看他们何等崇法崇美,我不如直接融入欧美文化。” “好像眼界大开呢!”关太太揶揄。 “是,差好远,我想回去准备新学年。” “明年妈妈来看你。” “好极了。” “有男朋友吗?”不知想问多久,到这时才开口。 “约会的男友可真不少。” “大方点,莫教人请茶请饭。” “才怪,人家约我,当然由人家请客。” 关太太笑。 诺琳忽然想起来。“妈,那首流行曲呢?” “什麽曲子?” 诺琳哼起来。“请你请你原谅我……” 关太太恍然大悟。“啊,那首,”有点汗颜,那麽俗气。“早不听了。” “现在兴什麽?” 关太太顺手开启录音机,一把悠扬温柔的女声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 这是一把可以教人沉醉的歌声,可是诺琳却情愿有人叫她原谅他。 她嗒然,时代曲就是这样,今年时兴这个,明年流行那首。 依依不舍地与母亲分手。 诺琳并没有叫陈维君来接飞机。 她回校注册,办好手续,坐在饭堂喝茶,一抬头,便看见陈维君与仙蒂洛肯咸搂著进来。 两人不知多亲热,四条手臂缠著对方的肢体,难舍难分。 诺琳十分震惊,她自问无法在这方面满足陈维君,中西有别,直至永恒。 她深深失望,心底有一丝凄惶悲哀:他说谎。 完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他说谎,为著想一人踏两船,伤害别人,在所不计。 她连忙别转了头,站起来就走。 可是陈维君已经看到了她。 他连忙撇下那一个上前与诺琳招呼。 “提早回来了?”笑得不知多尴尬。“也不通知我。” 诺琳也笑笑。“那边有人叫我。” “你都看见了?” 诺琳若无其事道:“看见什麽?” 陈维君暗叫糟糕。“我晚上打电话给你。” 诺琳转头匆匆离开是非之地。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中央图书馆内找资料,一直没有回家。 她不知电话有没有响,为著那样的一个人,把插头拔掉似乎是小题大作了一点。 之後,诺琳到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 付了钱,刚要走,那家店的小小收音机忽然传来歌声:“请你请你原谅我,分离不是我的错——” 为了这首歌,诺琳坐下来,慢慢把炸鱼吃掉。 可是那些食物卡在喉咙裹不上不下,好像一直没有消化掉。 接著,听到那首流行曲的机会越来越低,不知怎地,粤语歌曲忽然兴起,大街小巷有人诉说小市民生活艰难,百物腾贵,薪水又老加不上去等等。 关家照样过日子,彷佛与通货膨胀不挂钩,看情形,父亲留下的资产,一定相当丰厚。 关太太不算热中打扮,可是每季总会挑选三、五件新衣。 她感喟地说:“中年人了,衣著光鲜,沾沾光,生意盎然,不比你们,永恒白衬衫蓝布裤已经漂亮潇洒到极点。” 回来陪母亲的诺琳忽然侧耳细听。“那是什麽?” “百老汇歌剧《爱维泰》中的一首歌。” “我知,那叫《阿根庭不要为我哭泣》。” “是呀!” “妈妈,那统共不是你的口味。” 关太太尴尬。“我在学时髦呀!” 诺琳搂著母亲肩膀。“老土与否,我都永远爱你。” 关太太感动地说:“幸亏有个女儿。” 老房子粉刷过,换了几件家具,可是样子大致不变,十分宽敞舒适。 老佣人已经回乡退休,关太太只雇著钟点工人。 除出流行曲风格,其他事情的变化也很大。 只有母亲的生活依旧寂寥。 就在这个暑假,诺琳外出,发觉有人跟踪她。 每逢打球、逛街,身後都有一个穿西装的陌生年轻人闪在她身後监视。 一日,她忍无可忍,在戏院门口,过去截住那个人,厉声问:“你是谁,鬼鬼祟祟想怎麽样?” 那年轻人不慌不忙地说:“是关诺琳小姐吧,我受人所托,打探你的近况,既然被你发觉,不如坐下来谈谈。” “我没有兴趣同陌生人说话。” “关小姐,你父亲想见你。” 诺琳张大了嘴巴。 她不相信双耳。“父亲,我何来父亲?” 年轻人微笑。“关小姐的父亲,是邓兆峻先生。” “你说什麽?” 她性关,父亲怎麽会姓邓? “我们须坐下谈谈。” “好。” 诺琳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年轻人轻轻咳嗽一声,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帧照片,递给诺琳。 这张照片,诺琳也有,是她约三、四岁时与父母合摄。 “这确是家父,他一早已去世,你怎麽会有这张照片?” “由邓兆峻先生交给我。” “你为什麽尊称他为先生?” “因为他是我的雇主,还有,关小姐,你在外国生活久了,大概不知道邓先生是本市著名的实业家,生活十分低调,但普遍受人尊敬。” “在本市,只要有钱,便能买得尊重。” 年轻人不置可否,低声说:“邓先生想见你。” 诺琳满心狐疑。“你可以替我代约?” 他立刻取出手提电话,说了几句话。 “关小姐,我立刻陪你上去。” 诺琳知道她生活中最大的疑团将要获得解答。 这麽些年来,母亲轻描淡写一句“你父亲已经去世”便交代了一切。 完全没有细节,她们母女也从来不举行任何纪念仪式,诺琳越是明白事理,越是没有问题。 母亲不说,一定有她的苦衷,她不想为难妈妈。 世上只剩她们二人,她若不体贴她,没有人能够。 “邓先生看到你安然成长,非常高兴。” 电梯门一打开,已经有秘书在等。 把诺琳迎进办公室,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中年人走出来,神情有点焦急,看到诺琳,忽然笑了。 诺琳完全知道他是谁。 她到这时才知道她的浓眉原来继承自父亲。 他安然无恙在世。 诺琳静静看著这个人,是他令母亲背著一辈子的创伤吧,出乎意料之外,她却没有恨他。 电光石火之间,诺琳想起了母亲常听的那首歌: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我比你难过,难过。 他真的难过吗? 邓兆峻咳嗽一声。 可是诺琳比他更先开口。“请不要让家母知道,我见过你。” 邓兆峻答:“是,我明白。” 诺琳猜想他那样的身分,早已不必用这种口气及字眼说话,忽然讲了这许多“是”字,一定不惯。 诺琳笑出来。 邓兆峻冲口而出:“你好像母亲。” 诺琳答:“我原是妈妈的女儿。” “也像我。” 诺琳不予置评。 “对不起,诺琳,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诺琳却十分公道,大方地答:“这倒不见得,我生活非常宽裕,在同学中毫不输蚀,想必是你在经济上妥善照顾的缘故。” 邓兆峻见她如此明白事情,显然与他原配子女的态度完全不同,不禁深深感动。 “你没有尽全责是真的。” “多谢你谅解。” 诺琳答:“不客气。” “小时可想念父亲?” “破碎家庭日增,小朋友们也都很明白事理。” “你母亲怎麽说我?” 诺琳沉默一会儿,编了一个白色谎话。“说你出门了。” “你没追究?” “头是不懂,到了十一、二岁,知道事有跷蹊,不想令母亲难做。” “你是好孩子。” “家母是好妈妈。” “最幸运是我,无端端得回一个女儿。” 诺琳看著他。 “诺琳,你恢复姓邓吧,你母亲一直没有嫁人,无端端自称关太太,真正奇怪。” “你似乎欠她一点情。” 邓兆峻抬起头,想了一想,然後很肯定地说:“不,我欠你,不欠她,我同她双方是成年人,後果自负,分手之际,我已尽力做得最好,我也付出代价,最後我未能挽回婚姻,并且失去子女对我的信心。” 诺琳不语。 “毕业後回来帮我。” “届时再说吧。” “我请求你与我维持联络。” “这个我可以答应。” 邓兆峻松了一口气。 他自抽屉中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诺琳连忙说:“我什麽都有,不收礼物。” “且打开看看。” 诺琳只得打开盒子,一看,大喜。“你怎麽知道我喜欢米奇老鼠表。”立刻戴上。 临走时又叮嘱:“别让母亲知道。” 回到家,关太太自牌桌上转头来讶异地说:“诺琳,你脸色为何煞白?” 诺琳摸著脸,半晌才说:“不舍得离开妈妈。” “是,明天要走了。” 诺琳走到一角去扭开收音机找老歌听,找来找去找不到,正欲放弃,忽然听到蓬拆拆蓬拆拆的鼓声,是首跳舞音乐,女歌手缠绵地唱:“你问我为什麽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 一位正在打牌的阿姨提高声线说:“诺琳,大声点,真正好歌,百听不厌。” 另一位说:“不过这是旧歌新唱。” “不管了,一样照听。” 诺琳不出声,她静静把歌听完。 “要不是有情人对我说再见,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诺琳忽然感怀身世,泪如泉涌。 她连忙走回卧室,不让母亲看见。 回到学校,不久就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来找她。 “关小姐,我叫叶向荣,邓先生叫我来照顾你。” “我毋须照顾。” 可是叶向荣不怕冷肩膀,每天下午六时殷勤问候,渐渐诺琳习惯听这一通电话,过了六时,她的视线会落在钟上。 一日,迟至六时三十五分才打来,诺琳关心地问:“有事走不开?” “是邓先生占了电话线,我又不好意思叫他少说。” “他开始噜嗦?” “不不不,是叫我打探心脏科医生。” 诺琳吃一惊。“他有病?” “不,是邓太太。” 诺琳定一定神。“我有点功课不大明白。” “我马上过来。” “谢谢你。” 已经相当倚赖他。 叶向荣带著白酒及鹅肝酱来,做完功课他们闲谈,说著说著,他忽然告诉诺琳。“邓先生想与关太太重修旧好。 诺琳一怔。什麽,当中二十年过去了。 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是叫我代他说项?” “不,他自己会得进行。” 诺琳点点头。 “你可恨他?”叶向荣忽然问了一个极私人的问题。 “不,你也许看得出来,我们母女环境极佳,自幼家母带我到处旅行。第一次到欧洲时我才十一岁,上学又一直由司机接送,别的同学为挤不上公共汽车不知多烦恼。” “可是,你总是寂寞的吧。” 诺琳看著他。“何必夸张这一点,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你又是否全无遗憾?” 叶向荣怔住,半晌说:“我自幼家贫,日子艰难,与兄嫂不和。” “现在也都过去了可是?” “是,也得到不少。” “看得出邓先生十分器重你。” 他微笑。 诺琳吁出一口气。“你看,没有人可以得到一切。” 叶向荣问:“你希望他们议和?” 诺琳抬起头。“那对我来讲,是一张好牌,将来加入邓氏王国,方便得多。” 他笑笑不答。 父亲终於出现,但是一个陌生人。 诺琳的感觉是凄惶的,她不由自主把手臂伸进叶向荣的臂弯之中。 她需要这一点点安全感。 对於父母的事,她装作什麽都不知道。 假期,她忙不迭地赶回去观察母亲的感情生活。 啊,果然变了。 关太太精神焕发,减掉十五磅脂肪,面孔身段都结实了,且恢复用本名林群彩。 诺琳倒是欢喜。 她明知故问:“发生了什麽事?” “诺琳,我也不好瞒你。” “请说。” “诺琳,我先得徵求你的同意。” “妈妈,我一定支持你。”她鼓励她。 她声音有点苦涩,但又十分欢喜。“诺琳,我正考虑再婚。” 诺琳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 “你不反对?” “我庆幸还来不及呢!” “许多成年子女都反对父母再婚。” “他们太自私。” “那我放心了,他正在等我的回应呢!” “快,快把好消息告诉他。” 她立刻打电话给他,低声说了几句,抬起头来,无限喜悦地道:“他马上来。” 诺琳心中暗暗好笑,一会儿见到邓兆峻,可得装出真正讶异的样子来。 不消片刻,门铃响了,诺琳一个箭步上去开门。 一看,她愕住,门外是一个只有四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满面笑容对她说:“你一定是诺琳,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刘建邦。” 什麽,不是邓兆峻? 诺琳意外得退後一步,不过也立即挤出一个笑脸。 刘建邦接著说:“诺琳,多谢你的祝福。” 诺琳一味傻笑。 回到伦敦,她约叶向荣在路边咖啡座小聚,边叹气边对他说:“看样子邓先生没成功。” “是,你母亲说,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一口拒绝。” “嗯,谁说女子无血性。” “你母亲的新对象可靠吗?” “是新加坡大学的助教,品学兼优。” “那多好。” 诺琳微微笑,每个人都有走运的一天。 她问:“一会儿可有时间吃饭?” “我约了人。” “我认识他吗?” “咦,她来接我了。来,诺琳,我替你介绍。” 诺琳张大了嘴,只见一辆小小欧洲跑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个标致女郎向他们招手。 诺琳一颗心沉下去。 “我大学同学茜薇,她一直想见你,我同她说,我当你妹妹一样。” 诺琳不语,十分客气地陪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他俩透露,将於秋天订婚。 回到家里,落寞的诺琳顺手拧开了收音机,不知怎地,竟如此凑巧,她听到了这首歌。 “请你请你原谅我,分离不是我的错,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我比你难过,难过。” 忽然之间,她觉得歌曲悠扬,荡气回肠,紧紧摄住她的精魂,她身体不由自主地趋向前去,只希望多听一次。 闪照: 王篆雅人如其名,长得秀美,自少年时起,异性看见她,总是同样反应。 先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打了一巴掌,激荡至深,然後,慢慢回过神来,他们凝视她,眼光不愿放松,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 篆雅是那种自顶至踵都无懈可击的可人儿:头发稠密光亮柔软,皮肤皎白细洁,眼睛机灵活泼,身段的比例又恰到好处。 故自幼家长便同她说:“一个人的容貌不重要,内心真善美才值得称颂。”怕她骄傲。 家教太好,也有损失,篆雅一直觉得重视外貌是十分肤浅行为。 也不喜欢别人刻意称赞她漂亮。 曾经这样不悦地同她表姊说:“英文与法文都修到甲级,可是碰见某阿姨,她总是说:篆雅长得真好看。” 表姊看她一眼,不出声,与生俱来,故并不稀罕。 篆雅接著说:“人家还有别的好处呢。” 上了中学,情况转为恶劣。 门口时时有送花的人在等,许多男孩偷偷把信塞进门缝。 好端端在喝茶,有星探会走过来问她可愿意做演员或是歌星。 父母深受其扰,商量办法。“不如送到外国去,个个女孩子都是大眼睛高鼻梁,篆雅混在其中,平平无奇。” “反正迟早升学,早些送出去也好。”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同学们已习惯书友逐一流失,总有人移民、留学、转校,人生无常。 最不能接受她走的是邓芝明。 芝明平时不大理睬她,全班功课至好是她们二人,在走廊碰头,彼此快速地论及科目疑点,其他同学笑说像是两名天外来客在交谈,无人够程度听得明白。一日在图书馆,芝明问篆雅:“你可是真的要走? 篆雅点点头。 “几时?” “下学期。” “去何处?” “伦敦威尔斯寄宿女中,两年後升大学。” “是著名女校?” “是,但母亲说:功课完全靠自己。” 真受不了,连观点都如此完美正确。 “大学念什麽科?” 篆雅答:“大抵是专业。” 邓芝明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专业全部读六年以上,毕业出来,人已经老了。” 篆雅讶异地说:“你这人好不俗气,老是必然之事,谁怕。”邓芝明不再说什麽,站起来离去。 接著三个月,她见到她,总是刻意避开,也拒绝与她一起搞活动。 一日,在校务处,老师正与篆雅讨论卖物会细节,忽然自窗外射入一道白光,打正在篆雅面孔上,霍霍地转,篆雅眼睛睁不开来,伸手去挡。 老师大怒。“这是谁,抓住了必定记他一次大过。” 篆雅心中想,真幼稚,靠如此伎俩来吸引一个同学注意,过分至极。 老师伏到窗口去寻找蛛丝马迹。 从那日开始,那闪光老是跟著篆雅,闹得全校均知。 那肯定是一面小镜子的反射。 篆雅在家用电脑计算那恶作剧的人躲在哪一角落。 利用简单折光原理,以她的面孔作焦点,用几何算出角度距离,那人离她不出五公尺。 要是朝西北角或是东北角寻找,她可以看到他。 可是,他越是要她找他,她越是不去睬他,她不会中他计。 而且那人一定是其中一名学生,因那闪光,从不在学校以外地方出现。 直至一日,她在家中露台小坐,那道闪光,直射到她鼻子上。 篆雅父亲大惊。“是些什麽人大胆妄为?” 篆雅不语,将来年纪大了,这未尝不是一个话题,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曾经有人为她这样胡闹。 学期终结,邓芝明来还书给她。 篆雅诧异。“这些书都是我借你的?” “你不要,我就送赠图书馆。” 篆雅叹口气。 是,都是她的书,书中还夹著她私人藏书票。 “到北国去,记得穿暖一点。” “谢谢你关怀。” 邓芝明忽然笑了,她做了一件十分突兀的事,她伸手到篆雅脸旁,出乎篆雅意料之外,她松脱了篆雅的发夹,篆雅的长鬈发滑下来,她把它们拨到胸前,微笑着说:“there”,端详一会儿离去。 篆雅双目有点润湿,是要好好看清楚她吗?没想到她对她有深意。 那一整天,她都没有再把头发束上去。 篆雅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像是下楼梯时没看到最後的一级,一脚踏空,吓一跳,心突突跃将起来,半日不得平复。 上飞机那天,有人在身後叫她,篆雅十分意外,转过头去,看到邓芝明。 “你怎麽知道我今天走?” “伯母告诉我。” “谢谢你来送行。” “这本书请你收下,在飞机上读。” 篆雅把书放进外套口袋。 她微笑道:“你多多保重。” 说完转身就走。 “芝明”篆雅叫她。 父母已经过来劝道:“时间到了,进去吧。” 上了飞机,一家人坐好,篆雅取出那本书,一看封面,才知道是二十世纪英国诗选。可是,书内页夹著的是什麽? 它轻轻噗一声落下来,篆雅愕住,它小小圆圆,背面是一帧明星照片,篆雅拾起它转过光,一道光芒射出。呵,它是一面小小的圆镜,边缘有点毛,而镜子也有破损之处,像是在一个人的手中摩挲良久,被汗气所蛀蚀。 那人原来是邓芝明。 真猜不到是她,篆雅曾经多番在心中推敲:会是林少韦吗?会是朱振尼吗?陈允庚也有可能,他是体育健将,言行一向放肆。 怎麽也想不到会是邓芝明。 世事往往如此出人意表,是功课名列前茅、温文有礼的女同学邓芝明拿小镜照她。 篆雅忽然微笑。 母亲问:“笑什麽?” 篆雅没有回答。 到了伦敦之後,篆雅无论如何同邓芝明联络,都没有答覆回音,她似在人间消失了一样。 暑假回家,向旧同学打听邓芝明。 可是人家会诧异地问:“有那样一个人吗?” 转瞬即忘,芝明其貌不扬,并非一个美少女。 那面小镜子,却留在篆雅的抽屉里,一直到她进大学,追求她的男同学以为她没有梳妆镜用,特别去买了镶银的水晶镜送她。 可是篆雅仍然留恋那方原始的小镜子,她时时用来照自己面孔,小小镜子似已吸进她的精魂,顾影自怜。 王篆雅始终没有亲密男友,她有一宗心事,不为人知。 冬日,坐在图书馆中,昏头昏脑读报告,忽然觉得眼前有什麽东西一晃而过,篆雅以为是一只昆虫,伸手去拂,可是那东西闪个不停。 篆雅蓦然一惊,才发觉那是一道反光。 她有意外之喜。这是谁,是邓芝明吗?有可能是旧时好友吗? 她向那道白光看去。 只见一个小男生笑嘻嘻放下镜子,向她走来。 篆雅看著他。 走近来,只见他眉目清秀,身段高眺,是个做男孩打扮的少女。 只见大衬衫底下三围分明,身型比篆雅还要好。 她笑笑伸出手。“我叫罗重恩,你是会计科的王篆雅吧。” “你怎知我名字?” 罗重恩答:“谁不知道你的大名。” 篆雅吓一跳。“我大名有何不妥?” “你功课上佳,有口皆碑。” 篆雅略微放心,一个人最好不出名,倘若无法不出名,装作不知觉又高明一点。 “你看你天天坐图书馆多寂寥。” “让我看那面镜子。” 重恩把镜子交出来。 这一面小镜自一只旧粉盒上拆下。 重思笑嘻嘻问:“有无眼花?” 篆雅凝视她半晌。“应当去照他才是。”用尾指轻轻一指。 罗重恩讶异地转过头去,刚看到物理系的英俊小生林中法走进来。 她嗤一声。 篆雅心中一动。 只听得重恩说:“许多人以为女孩子每朝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看自己的七分脸,其实只有男人才那样做,那林中法坐上车,第一件事便是移动後视镜来照自己的尊容。” 篆雅笑得别转头。 林中法却忍不住走过来与她们打招呼。 “好吗?在温习?” 篆雅唯唯诺诺。 “明晚道明银行的继承人在莎翁堂举行舞会,我来接你们可好?” 篆雅答:“我没有请帖。” “我有,”很慷慨。“请你们两位。” 篆雅转头去看著重恩。 重恩说:“你去的话我才去。” 篆雅颔首。 那林中法一时也不知他的目标究竟是谁,得意非凡。 篆雅却知道,这其实是她与罗重恩第一次约会。 那个晚上,林中法与篆雅共舞时兴奋地问:“你可信一见锺情这回事?” 篆雅答:“以前不信,现在有点疑惑。” 林中法居然以为指的是他,讨好地说:“我喜欢长头发。” 舞会中人多,一时失去重恩的影子。 今晚她俩不约而同穿了式样简单但是非常紧身的黑色短裙。 篆雅对这种裙子的看法是:“一点品味也无,但是一个女子只有在十七至二十一岁身段最巅峰状态之际才能穿它,为什麽不呢?”,她自称紧身衣公主。 没想到罗重恩也有同感。 她找不到她,突生一计,自手袋中取出胭脂盒子,打开镜子,把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一个小圆圈白光不住晃动。 很快篆雅便听到身後有人问:“找我?” 篆雅笑著对重恩说:“出外呼吸新鲜空气如何?” “你看那天空。” 一天繁星,真像深蓝丝绒上铺著无数钻石。 她俩站在露台上聊天。 “电机工程系女生多吗?” “十三个男生七个女生。” “比例很好,会计部一半一半。” “怎麽会想到钻研账目?” “人人读管理科不是办法,将来管谁呢?” “读法律也不错。” “如果毕了业而不用,白糟蹋一个学位,你看多少有家底的女生在剑桥读完法科之後,不外是开一间公关公司打发时间。” “你将来打算工作吗?” 篆雅肯定地答:“一定会做到五十五岁退休。” 重恩笑。我“俩志同道合。” “看得出你家境上佳,毋须如此辛苦。” 重恩轻轻说:“我性格放肆,不是长辈喜欢的小孩,为了真正自由,唯有经济独立。” 篆雅深意地问:“他们接受你吗?” 重思答:“这倒不是我担心的问题,做得再好,也有人在一旁指手划脚。” 篆雅十分钦佩。“你好像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麽。” 重恩笑笑。“是,那是因为我资质明敏。” 一点也不过分,她的确绝顶聪明,篆雅去打听过,工程系的讲师说:“如果个个学生似罗重恩,我们要提早退休。” 正谈得投契,林中法在她们身後出现,他一个人捧著三杯香槟。“你俩在这里,噫,也不怕冷,女孩子有时真不可思议。” 篆雅接过香槟,向重恩举杯。 林中法不知道不干他事,他把酒一饮而尽。 那一天之後,篆雅与重恩时时见面。 一日,林中法到宿舍找她。 篆雅长发披肩,穿一件羊毛衫,配牛仔裤,无限悠闲美态,摄得林中法这样佻达的小子都静了一阵子。 他探过头去低声问:“你同罗重恩来往甚密?” 篆雅露一露雪白的贝齿。“我们是好友。” 林中法面色慎重。“篆雅,不知你可有听说——” 篆雅看到他眼里去。“我什麽都知道。” “你要顾存名誉。” “我十分明白。”篆雅仍然维持著笑脸。 林中法见滴水泼不进去,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适可而止,无奈而怅惘。 “篆雅,我真心喜欢你。”声音居然有点哽咽。 篆雅拍拍他肩膀。“你一定会找到更合意的人。” “像你那样有阿拉巴斯特美玉般皮肤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自窗外透进来一道白光,转个不停。 篆雅站起来。“对不起,有人找我。” “谁?” 篆雅不去理他,收拾好书本出去。 若干日子後,谣言传到父母耳中。 父亲来找她,十分冷淡地说:“我已替你办妥转校手续。” 篆雅彷佛知道会有这麽一天。 她说:“我不转校。” 母亲叹口气。“我知道孩子不可能永远听话,我也明白孩子有自己的意向,父母不应歧视反而应当支持孩子的意愿,可是这一次不是选什麽科目这种小事。” 篆雅耸然动容,可是仍然僵持。 “篆雅,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麽,这次,我求你与罗重恩绝交。” 篆雅不出声。 她父亲说:“我们陪你转往美国麻省读书,我已替你办妥手续,马上可以走。” “我不去。” “哪由得你不去。” 母亲流下泪来。“篆雅,我们是为著你好。” “那麽,由得我寻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篆雅,我带你去看医生。” 篆雅心平气和地说:“妈妈,这不是病态,也不是心理上偏差,事实上心理科医生已不接受我这样的病人,因为研究证明一切发自先天而不是後天因素形成。” “篆雅——” “同她多说无益,她已受到邪魔诅咒,立刻把她带走也是了。篆雅,给你一小时收拾行李。” 王先生夫妇离去。 篆雅接到一个电话,是教务处打来。“王同学,你父母前来替你办退学手续,你可知此事?” “我知道。”十分镇定。 “王同学,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 篆雅拉开抽屉,取过护照,自走廊走向另一出口。 那日稍後,她父母回来接她之际,发觉宿舍房门虚掩,推开一看,已经人去楼空。 他们急痛旁徨之际,做了一些非常扰攘的事,他们报了警,并且指控罗重恩。 罗重恩那时正在演讲厅上课,警察局有人来找她问话,同学议论纷纷。 罗重恩完全不知道王篆雅的去向,再三申辩,离开警察局时已十分憔悴。 警员思想十分开通合理,劝喻王氏夫妇。“这是成年人的私人选择,若不能尊重,至多不予理睬,切莫采取高压政策。” 王先生答:“若是陌生人,我也能够理解,先生,她不是你的独生女儿。” 他们一直没有找到篆雅。 他们在报上刊登启事:“请速回家,父母愿意原谅。” 篆雅看到广告,缓缓摇头。“我没有错,何须原谅,反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暴力闯入我生活。” 篆雅尝试联络重恩,可是她已受不住压力而离校。 两人都失去了好友的踪影。 像一个平静池塘,被扔进数块大石,惹起无数涟漪,然後,水面渐渐恢复镜般平滑,人们淡忘一切。 寻人广告一连刊登了数月,终於消声匿迹。 篆雅住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 白天在一间书店做售货员,晚上读夜校。 穷得连暖气电费都负担不起,时时欠租,永远都吃不饱,可是精神还过得去。 一日,她正在收拾书本,忽觉脸上有闪光,她惊喜地抬起头来,往那个方向看去。 但是,那只是一位同事推开了一扇玻璃窗,阳光反射,无意勾起了她的回忆。见她怔怔地,同事笑说:“我见天气好,争取一点新鲜空气。” “很正确。”篆雅赔笑。 “今日是你投考专业资格的大日子吧。” “是。” “祝你成功。” 篆雅顺利考得名衔,接著,找到合理工作,出头了。 她搬到较宽敞的公寓去,收拾杂物,发现了那两面小镜子。 她忍不住取出把玩,借一线阳光把镜子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有人在房门外问:“你在玩手电筒?” 篆雅抬头,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金发小男孩。 她高兴地说:“你好。” “来,我教你。” 那小男孩过来教她如何用反射光玩猫追老鼠游戏。篆雅乐不可支。 小男孩问:“你一个人住?” “是,你呢?” “我与母亲及阿姨住。” 篆雅不动声色。“那多好,有两个人细心的同时照顾你。” 小男孩承认。“是,我很幸福。” 楼上有人叫他,他匆匆告辞。 不久,报上又出现了启事。“篆雅,父病,请归,附著电话地址。” 篆雅泪如泉涌。 回到家,父亲的情况比她想像中更严重,他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躺在医院休养,面如金纸。 看到女儿,十分宽慰,一字不提过往,只说病情。 他慨叹地说:“真没想到西医有这般能耐,竟把整个心脏切出放一边慢慢处理,吓坏人。” 篆雅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王太太轻轻问:“还记得家中电话号码吗?” 篆雅答:“怎麽能忘记,梦中时时在打。” 做母亲的苦涩地答:“我怎麽没听见电话铃响。” “老是打不通。” 母亲老多了,无暇染头发,看上去十分憔悴,篆雅走过去握住她手。 “留下来陪伴父母。” 篆雅笑说:“且看看能否找到好的工作。” 母亲不由得钦佩起女儿来。“你已考取专业资格?” “呵,半工半读熬得金睛火眼。” 她不但找到工作,且租下一层向海小小公寓,招呼母亲参观。 王太太讶异说:“篆雅,你竟这样能干。” 篆雅笑。“妈,我现在自诩鲁宾逊,无所不能,全靠自己。” 这时,自厨房内转出一个年轻女子,笑著说:“阿姨,你好,请用点心。”手中捧著辣的苹果馅饼。 篆雅连忙介绍:“这是我新同事余淑礼。” 王太太大方地点点头。 余淑礼说:“让我介绍自己,家父家母均是外科医生,诊所在旧金山,我在杜克大学英国文学系毕业之後回来工作,现任职推广部。” 王太太唯唯诺诺。 回到家,她同躺在沙发上看报的丈夫说:“我见到女儿的朋友,品貌兼优。” 王先生答:“物以类聚。” “现在我明白了,”太太说。“女儿始终是女儿。” 王先生放下报纸。“只要一星期能见到她一次,已经够满足。” 王太太懊恼地说:“要求彷佛不能再低。” 王先生则比较乐观。“大病一场,什麽都看开了,子女统是上帝的恩赐,派来我家暂住,我们负责照顾他们,他们则带给我们欢乐,互不拖欠。” 王太太听了,缓缓点点头。 王先生还在喃喃自语:“整颗心脏取出修理归还,多麽可怕。” 在小公寓中,淑礼问篆雅。“他们原谅了你?” 篆雅不以为然。“我没有做错什麽,不应用原谅一语。” “他们终於接受了你?” “可以这样说。” “那多好。” “是,许多人以为最终可以与父母取得谅解,可是直到他们辞世也没有。” 淑礼正在翻家具装修杂志。“你看这套沙发如何?” 篆雅一看。“我不懂这些,你作主张好了,凡白色我都喜欢。” 收拾杂物的时候,她又看到了那两面小镜子,已经把玩得极其残旧,但是篆雅小心翼翼握在手中。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倦,在沙发上睡著了。 作梦看到一个小女孩在一片草原上与同龄玩伴追逐嬉戏,篆雅觉悟到那个人是她自己。 忽然有人取出小镜子照她的脸,她看到的却是一个男孩。 这时,淑礼出来,看见篆雅已经在沙发上熟睡。 淑礼取出一条披肩,轻轻搭在室友身上。 她咕哝说:“这样不小心,多容易著凉。” 后妻会: 丘巧儿听完电话之後,脸色都变了,一脚踢过去,把原本搁在椅边的公事包直拨到门角。 同事王玉琴刚刚走进来,险些中招,吓一跳,连忙劝道:“生谁的气,没有益处,心情老是欠佳,容易老。” 巧儿叹口气。“找我什麽事?” “秋分生日,合份子送件礼物如何?” 巧儿坐下来。“例牌银相架一只好了。” “上次每人夹了两千元,有人嫌贵。” 巧儿不再表示意见,走到窗前去看风景,双手绕在胸前,一言不发。 玉琴劝道:“你也算得好了,年纪轻轻,工作上扶摇直上,经济独立,去年又让你嫁得如意郎君,还有什麽不满意?” 巧儿转过身子来。“讨厌。” “谁讨厌?” “整个环境。” 玉琴看著她,似笑非笑。“可见人心总会不满足。” “他的另一头家烦极了。” 这回子连玉琴都不服。“你一早知道何子超有妻子儿女,是你把他抢过来,现又抱怨。” 巧儿一听这话,双眼睁得圆滚滚,厉声说:“连你都这样讲,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何子超离婚後三年我才认识他,我不是第三者,我并无离间人家夫妻感情。” “你一早知道他有一对子女。” “我不知道他愿意花那麽多时间在子女身上。” 玉琴冷笑。“现在他又有一个家了,有你这位能干的後妻把生活打点得头头是道,里里外外没一点纰漏,他松弛下来,还不把握机会表示他是个好父亲?” 巧儿忽然笑了,玉琴分析得真好,这样聪明,所以至今还是独身。 “来,别怨,下了班,我介绍你入一个会。” “什麽会?” “你来了便知道。” 巧儿长长吐出一口气。 刚才那个电话,正是何子超说今晚要替子女补习功课,藉口要到深夜方返。 巧儿自重才不会同那对小孩争宠,可是最近何子超益发利用巧儿大方这个弱点,三日两头待在前妻处不回。 “真不知当初为何离婚,”巧儿咕哝。“在那边累了回来,在我处吃罢晚饭呼呼入睡,好不舒服。” 玉琴笑。“可见世上无十全十美的人与事。” 巧儿说:“做前妻太划算,孩子、房子、车子都判在她名下,还到处诉苦遇人不淑。” 玉琴缓缓抬起头来。“巧儿,做人呢?良心要放当中,你要的是人,给了你人,还要怎麽样。” “是是是,你们都同情弱者。” “助强扶弱嘛。” 巧儿自嘲。“可是,你看我是个失败的胜利者。” “不要紧,有人比你更不幸。” “谁?” “下了班我介绍给你认识。”玉琴还是老话一句。 巧儿好奇心炽,决定跟玉琴去看个究竟。 玉琴载著巧儿把车直驶上山顶。 巧儿笑。“比我更失败的人就住在山上?” “是。” “我倒要见识见识。” 一按铃,就有女佣开门,巧儿看到一个十分雅致宽大的客厅,年轻漂亮的女主人一脸笑容迎出来。 “欢迎欢迎,我是刘瑛琪。” 巧儿彷佛听过这个名字,可惜都会中出锋头的名媛实在太多,一时搞不清楚她究竟做哪一行属哪一门派。 刘瑛琪非常客气。“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苦水大会。” 巧儿骇笑。“你还有什麽苦水?” 没想到刘女士率直到极点,开门见山道:“这座公寓是我的嫁妆,我丈夫现在跟我住在这里。” 啊! “我负担他,他的前妻及子女则由他负担,你明白吗?” 巧儿愕住,又一个尽责的前夫。 刘女士苦笑。“若果没有同道中人说说笑笑解解闷,真会气死。” 巧儿颔首。”我明白了,这叫後妻会。“ “是呀!前妻们总以为後妻得宠,无限风光,她们坐下来,咬牙切齿,怨言没完没 巧儿接上去:“我们也应有发言机会。” “是。” 巧儿奇道:“可是玉琴没结过婚。” “她比较客观,她是仲裁。” 刘瑛琪斟一杯苦艾酒给她。 巧儿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幽默的会所。 只听得刘瑛琪说:“会员陆续会来,巧儿,告诉我,你有什麽难题?” 巧儿不假思索地答:“我的丈夫不是一个好丈夫,直至他变成一个前夫。” 刘瑛琪笑了。“他们真是奇怪的动物。” 巧儿坐在沙发上,深深叹口气,饮尽手中的苦艾酒。 玉琴在露台看风景。“这里景色真好。” 刘瑛琪笑笑。“屋宽不如心宽。” 巧儿说:“请恕我大胆问一句,他的孩子有到过这里吗?” 刘瑛琪要隔一会儿才答:“不,我有底线,不是不大方,而是总得有个私人地方,我的宽大让步,已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 巧儿点头。“是,总不能让他们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这也是我的坚持,何必伪装真正可以爱屋及乌,我丈夫那八岁女儿长得同她母亲一个模子,说话之前,先皱一皱眉头,才同你讲条件,我见了实在有点怕。” 刘瑛琪笑。“将来你有了孩子,也就是他们的弟妹。”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大家都笑了。 “嫁有前科的男人真吃苦,不但要对他父母弟妹有礼,还得对他前妻子女客客气气。” “考工夫。” 才说著,客人便陆续到了,巧儿十分诧异,没想到有那麽多同道中人,全住一艘船上。 她们且都年轻漂亮,有高尚职业。 一位高小姐说:“经济条件欠佳者不宜做人後妻。” 玉琴果然出来做仲裁讲公道话:“也有些富有的男士是结婚专家。” 大家哄然而笑。 慵人取出丰富食物,巧儿突觉这个聚会有心理治疗作用,十分有用。 “谁发明的?功德无量。” “不是免费的呵,入会费一万,每次聚会五百。” 巧儿立刻取出支票簿。“不算贵。” “费用存入一个户口,有谁需要帮助,就往那里挪。” 巧儿佩服。“太好了。” “此刻共有会员五十名。” “那麽多!” “开起周年大会来,阵仗可大著呢!你想想,近年统计,每八对已婚夫妇,有一对会离婚。” “比起美国,已经好得多,”巧儿无限感慨。“美国离婚率是四比一。” 玉琴问:“不结婚行吗?” “我不妨坦白回答你:不大好,无论你事业多麽成功,财产多麽丰厚,相识又遍天下,可是总有午夜梦,寂寞凄清的时候。” “我一向睡得很好。” “那麽,一个人总会遭遇重大抉择吧,伴侣可以帮到你。” 玉琴说:“有些男人一生不知所云。” “那样的人世上不多,你放心,至多碰到一次。” “一次已经够惨。” 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巧儿今日虽与丈夫闹意见,却不觉气恼。 聚会两星期一次,无论什麽私人问题都可以提出讨论,只有一个戒条:听到什麽,不可外传。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何子超已经回来。 他抬起头问:“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巧儿看著他,心底有点悲哀,她知道当初心底的一丝爱,此刻已被生活蛀蚀得荡然无存。 她不想多说。“与一班女友聚会。” 何子超咳嗽一声。“敏敏他们已考完试……” 巧儿没听进去,礼貌地待他说完,才答:“我累了,明天还要早起。” 何子超却自顾自问:“订了暑假的船票没有?” “正在打听哪艘船好。” “水晶号贵是贵些,可是人人说物超所值。” “我去问问。” “敏敏与小康也想去。” 巧儿霍一声站起来。“那也好,一房三人可以便宜些。” “咦,明明四人。” “他们的母亲也去吗?” “巧儿,你瞎搞什麽?我、你,与两个孩子呀!” “对不起,我很怕与陌生人挤一舱内。” “又与孩子们争风吃醋了!” “何子超,”巧儿忽然拉下脸来。“别再把这顶帽子戴到我头上来,我再不怕这莫须有罪名,我有权选择与什麽人度假,不用废话。” “喂喂喂,你讲不讲道理。” 没与她结婚之前,他住母亲家,三年也不会同孩子出外旅游一次,忽然之间得了个免费保姆,动辄要做好父亲,巧儿实在受不了。 她转过头来说:“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可是,他们是我子女。” “你尽情照顾他们好了,别浪费我的时间金钱。” “当初讲好。” 巧儿简单地说:“我後悔了,我决定退出。” 何子超噤声。 那天晚上巧儿想,或许她们前妻也有一个会所,把丈夫的後妻视作狐精。 可是大部分前妻是胜利者,她们占取了一个男人最好的岁月,馀生又可收赡养费过活。 也许,她们开会的时候会凄厉地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深夜,何子超去敲书房门,发觉巧儿已在长沙发上睡著,他只得一个人返回寝室。 她不满已经很久,但是他分身乏术,不但子女追住他,老父老母也盼望他多多出现陪伴他们。 长期盼望巧儿谅解是不切实际的事。 第二次聚会地点是一间著名的会所。 一位胡女士幽幽地说出她的苦衷。 “丈夫须付出大量赡养费,现在,他前妻不用工作,并且雇有保姆,可是我得一直做下去,不知道几时才有勇气怀孕。” 巧儿举手。“我的情况一模一样。” 有人说:“可是你们一早知道情况会这样坏。” 胡女士与巧儿异口同声说:“才没想到会如此糟糕。” 胡女士说:“最离谱的是,他前妻还有同居男朋友。”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一笔糊涂账。 “那一边生活优悠,我这一边早出晚归,忙得见面时间也无,每月薪水自动转账到那边去。” 另一位女士说:“假如他对你好,那也算了。” 有人冷笑一声。 大家眼光连忙转到声音那边去。 “连结婚都得悄悄地在外国举行,怕有人来闹,是我第一次结婚呢,一点场面也无。” 大家忙问:“谁会来闹?” “还有谁,该人冒充富家千金,实则是某种职业女性,後来学做小生意,交际网广阔,忽然生下子女,寻求自我去了,可是听到前夫要结婚,又吵闹起来。” 巧儿发表意见。“从前,一个女子生活中最难应付的荆棘是家姑与妯娌,现在却是丈夫的前妻。” 大家起立鼓掌。 临别之际她们彼此叮嘱要好好照顾自己。 刘瑛琪过来问候。“好吗?” “不大好。”巧儿据实回答。 “以你的聪明才智,烦事当可迎刃而解。” “我想恢复独身。” 刘瑛琪笑了。“那我们可留你不住,你会变成前妻,得去参加前妻俱乐部了。” 巧儿苦笑。 刘瑛琪十分了解。“他已不是你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了。” 巧儿答:“我也变太多,现在我精明老练,我不打算把时间与金钱继续投资在他身上。” 刘瑛琪想一想。“金钱还可以,时间才最宝贵。” 这已经是给了巧儿忠告。 那天回到家里,发觉何子超在房里睡觉,他的女儿敏敏在客厅里做功课,一身香气,分明擅自借用了继母的香水。 巧儿假装不知道,客气地问:“要吃点心吗?” 那小女孩十分难侍候,只是冷淡地应一声。 巧儿暗暗好笑,如此装腔作势,分明不是聪明人,她也懒得与小孩计较。 她做了热巧克力,切开奶油蛋糕,敏敏吃得特别多。 何子超听见声响醒来,讪讪道:“我实在累了,又想不到有什麽地方可去,只得把她带回来。” 一开头便说好,她这裹不招呼孩子,何子超多次毁约。 巧儿觉得他也可怜。 何子超说:“敏敏外婆有事,她母亲过去帮忙。” 他还是她们家的好女婿,真奇怪,如此长情,实属少有。 “不知敏敏可否在此住几天?” 巧儿轻轻说:“我搬到玉琴家去暂住如何?” “巧儿,如果你爱我的话——” 巧儿截止他。“何子超,那也不表示你可以无止境得寸进尺,我有底线,我不擅照顾孩子,你的负担,你自己背。” “夫妻应分担忧虑。” “这不是我们共同的忧虑,我不认识你前任岳母,我不关心她家的事。” “丘巧儿,你太不体谅我了。” 那小女孩忽然哭泣。 巧儿叹口气,取过外套,离家出走。 她到玉琴家去,一进门便躺下。“有人找我,只说我已经死了。” 玉琴什麽都没问。 第二天是星期日。 玉琴斟一大杯橘子汁给好友。“要不要回去讲和?” 巧儿扬扬手。“星期天他上午见父母,下午见子女,我没分。” “这就不对了,你也只得一个星期天。” “是我自己不好,我太过妥协,我走了多好,敏敏可以在我家小住。” 玉琴挺幽默。“可是,你走了,谁付房租呢?他们父女又住何处呢?” “真是,最近一连四个月都是我付租,不吭一声,是我够笨。” “你们房子并非自置?”玉琴大吃一惊。 “三万五一个月,连家具,租了一年了。” “这样每个月把租金丢下实在不值,不如分期付款买一层。” “我也想过。” “只是高不成低不就,可是这样?” 巧儿苦笑。 “巧儿,人没几年好光景,钱花清了不一定赚得回来,你我不是有妆奁的女子,凡事要自己小、心打算。” “玉琴,我想分手,他那边是个无底洞,我不能帮他白填限。” “他对你怎麽样?”人不能事事讲钱。 “十分普通。” “你必须知道,一旦离婚,你的身价大不如前。” 巧儿嗤一声笑。“我当我自己是个无价宝不就行了。” 玉琴叹息。“後妻不好做。” 巧儿不语。 玉琴问:“当初他什麽地方吸引你?” 巧儿不愿再提,反问:“有什麽地方可去?” “陪老板娘打牌,你肯不肯?” 怪不得你升得比谁都快。” 巧儿跟了去。 屈太太手戴翡翠马鞍戒指,正叫佣人斟冰糖燕窝出来招呼客人,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十分高兴。 “搭子来了。”她欢呼。 她们打的是长途赛,当中有哪位太太累了,想去补妆、打电话,甚至小睡,便由玉琴或巧儿补上代打一会儿,输赢自然不关替手的事。不过,说也奇怪,太太们打得很小,搓一日一夜不过千把元上落。 看样子是纯消遣,子女大了,各有家庭,丈夫仍然忙事业,除出牌桌,没有事可以安慰她们。 “巧儿,过来,坐我背後,看我自摸满贯。” 巧儿笑嘻嘻过去。 “你们两个真乖,这年头独身女不乌搞的真不多。” “屈太太,”玉琴连忙说。“巧儿已经正式结婚。” 屈太太颔首。“那更好,样样要正式,你说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是邪魔妖怪。” 其馀三位太太掩嘴笑起来。“屈太太,又在指桑骂槐。” 屈太太叹声气。“你打开那些娱乐杂志看看,一个个穿得古灵精怪暴露肉酸,连上了年纪的人也模仿呢,看上去只觉像倩女幽魂戏里的姥姥。” 巧儿骇笑。 屈太太作出结论。“那些人神经有问题。” 巧儿走到长窗前去看风景。 只见一辆白色的欧洲跑车驶到门前停下,一个年轻人下车来,发觉有人在露台上看他,抬起头,咧齿笑了笑。 巧儿一怔,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孔、那般灿烂的笑容,只有无忧无虑、前程在握、享受人生的人才有那样阳光般的笑脸,这一定是其中一位小屈先生。 巧儿自叹弗如,结婚,本来想找个伴分担生活上压力,现在才发觉烦恼加倍,都在她一人身上。 玉琴看到巧儿表情落寞,过来陪她。 屈太太说:“觉得闷呢,到室内泳池游两圈,要不到花园走走。” “巧儿有点不舒服,我先陪她回去。” “那你赶快回来。” “那自然。”玉琴大声答应。 玉琴在车上向巧儿笑笑。“回家去吧,你与何子超缘分未尽。” “你也信这套?” “怎麽不信,一旦缘尽,毫不考虑,头也不回就走,这种例子我见得多。” “他这人没什麽优点。” “巧儿,人再优秀,倘若不爱你,又有什麽用?” “他爱我吗?”巧儿反问。 玉琴答:“假使你在路上跌倒,他可会来扶你?” 巧儿答:“废话,陌生人都会见义勇为啦。” 玉琴冷笑。“陌生人,你倒想。” 车子返回王家,她们看到何子超站在停车场等。 玉琴轻轻说:“这是世上唯一肯扶你的人。” 巧儿问好友:“你呢,你不帮我?” 玉琴至坦白。“我自顾不暇,吃顿饭,送件礼,那是可以的,多则免谈。”她把车驶走。 巧儿觉得荒凉,根本是事实。 她下了车,何子超向她走来,笑嘻嘻,一副赔罪的样子。 巧儿问:“你怎麽会有空?” “都用不著我。” “於是才轮到我。” 何子超仍然赔笑。“我们不如到海滩逛逛。” “家里如果没人,我想回去打个盹才真。” “敏敏早就走了,她去姑母家暂住。” 巧儿僵住。“可别说由我把她逼走。” “你也没有留她。” 巧儿愠道:“何子超,你就让我在口舌上占点便宜可好?委屈一点,你也不痛不痒。” “是我不会做人,对不起。” 巧儿沈默 他把车驶到沙滩,买一个冰淇淋,自己吃起来,似自言自语:“我早警告过你,有过去的男人不好相处。” 巧儿叹口气。是,他曾叫她考虑清楚,因为无论如何,他必须支付两个孩子的学费与生活开销,直到他们大学毕业。 是她丘巧儿心甘情愿应允。 “最近,”何子超说。“我参加了一个会所。” 巧儿讶异。“是什麽性质的会,打桥牌还是玩扑克?” 何子超笑笑。“去过一次,只觉精神爽利。” 巧儿起了疑心。“是冶游会?” “不不,朋友中有心理医生,这个会,由他主办,叫做《应有此报会》。” 巧儿不由得笑出来。“什麽?” “结婚两次以上的男人才有资格参加,大家喝杯啤酒诉诉苦,玩两手牌打一局桌球,别担心,十分健康。” 他们也有这种会! “根本一个人结两次婚是自讨苦吃。” 巧儿问:“你後悔?” “不,我怕有人後悔。” 巧儿不作表示。 “会员中有一位会计师,他建议我们慎重分配时间,以免任何一方不高兴。” “他建议由谁得到最多?” “孩子比大人重要。” 巧儿点点头。 “後妻比前妻重要。” 说得也好。 “同时,也有人劝喻大家尽量忍耐,否则再来一个第三春,那真是要老命。” 巧儿骇笑。“谁那麽幽默?” 有“空介绍你认识邓律师,他正在办第二次离婚手续,据说神经几乎错乱。” 巧儿笑得流泪,原来男人也有苦经。 “巧儿,我们再努力一下如何?” 巧儿吁出一口气。 “孩子们很快长大,到时,请他们来住也不屑,求他们陪我们也不耐烦,克难时期一过,一切好办,忍耐一下好不好?” 巧儿看着远方。 “还有,邓律师忠告,千万别控诉後妻与前妻子女争风喝醋,这是头项戒条。” 巧儿看著大海,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笑意,她取笑她自己,恐怕迟早有资格出任後妻会会长。 对手: 他们是敌人。 呵,或许用敌人两字太过严重,这样吧,温和一点,说他们是对手吧! 可是刘毓琛会反对呢,她会说:“朱振民是我死敌。” 这个梁子,在两人入行那一日已经结上,她在宇宙,他在环球,两间公司有血海深仇,彼此斗争超过半个世纪,高层工作人员绝少来往,唯恐一时不察,泄漏公司机密。 偶然在公众场所碰头,也很少交谈。 他们都知道敌对公司有这麽一个精明能干的年轻才俊,需要小心提防,道听涂说,结论是对方厉害非凡,敬而远之是最佳方法。 一年后,他们在一个宴会上碰头,那时,两人均已升了两级。 朱振民一时不知那俏丽的可人儿是谁,拉住一个长辈问:“那一身灰紫的丽人是谁?” 那人讶异说:“你不认得宇宙的刘毓琛?” 像是说他有眼不识泰山一样。 朱振民一惊,手中的酒略微溅出一点。 是刘毓琛。 真没想到她容貌如此秀丽,他更加警惕。 行走江湖的美女是最危险的人物,因为人人不防她们的杀手锏,故容易栽在她们手上。 已经有两单过亿的生意被刘毓琛那一组人抢去。 朱振民深深吸一口气。 趁著他在明,她在暗,他好好地打量她起来。 真看不出这样一个秀丽人儿手段会如此狠辣。 真想不到对头是个美人,听说,她开除人的时候,仍然维持笑容,客气得一如请客吃饭。 他正偷偷仔细地观察她,忽然之间,她也抬起头来,双眼看向他。 哗,那双妙目,炯炯有神,黑白分明,如电光般向他射来。 朱振民心折了,单看这眼神,已经知道她不是个易相与人物。 怎麽,她也发现了他? 只见她婀娜地缓步向他走来,朱振民勇敢地微笑。 她距离他约一公尺站住,他发觉她肌肤如雪,秀发如云,不禁呆住。 “朱振民先生?我是刘毓琛。” 她已伸出手来。 朱振民与她握手。 他咳嗽一声。“久仰大名,如雷灌耳。” “不敢当,将来,大家也许有合作机会。” 朱振民笑。“我打算在环球做一辈子。” 刘毓琛也微笑。“永不说永不。” 朱振民刚想说什麽,那边已经有人叫她,她欠欠身,说声“失陪”,翩然而去。 叫她的是推广科同事林中美。 “毓琛,那是朱振民。”像说什麽洪水猛兽似。 毓琛答:“我知道。” “很英俊可是?” 毓琛不语,从没见过那样漂亮而仍然有男子气概的异性。 “而且,人家不靠面孔吃饭。” 他穿得如此低调,深蓝色西装、白衬衫、条子领带、牛津鞋,毓琛最怕男人一身花衣像皮条客。 她顺口问:“他开什麽车?” “比你有品味,是一辆六o年爱斯特马田。” 毓琛笑笑。“我用朋驰是因为不用时时维修。” “庸俗的人总会找藉口。” 毓琛不出声。 “那一天我才与ys说,你们俩是何等相似。” “谁?我同他?没可能。” “且听我分析分析。” “啐,背後讲我是非。” 两人均出身优秀家庭,他父母是建筑师,你家里自祖父起都是会计师;他自剑桥出来在康乃尔读硕士,你在史蔑夫毕业往哈佛读管理科。还有,两人均是独生儿,喜欢的运动都是游泳。” 毓琛吃一惊。“竟调查得那样清楚。”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又要打仗了吗?” “嗯,你也听说了吧?” “是,宇宙与环球同时想并吞金星。” “双方都看到金星有现成的科技泉源,收购方便及经济过培养人才。” 毓琛说:“不过,那是至高层的事了。” “别泄漏任何消息。” 毓琛奇问:“为何警告我?” “你的身体语言出卖了你,毓琛,你对他有兴趣。” 毓琛气结。 中美叹口气。“别不高兴,没有女子不给朱振民吸引,只是,并非每个女子也能吸引他,”隔一会儿。“你是例外。” 毓琛笑笑,她那天早走。 宇宙很快选定刘毓琛为金星争夺战的发言人,由这样一个可人儿面对记者自然占尽便宜。 刘毓琛成为财经版的新明星,她的照片频频出现报端,同样地,朱振民代表环球,他文质彬彬,涵养及学养俱佳,几乎与刘毓琛同样受欢迎,两人锋头刚劲。 一日,记者在采访公事完毕後忽然问:“刘小姐,你可认识环球的朱振民?” 毓琛一怔。“我们见过。” “你觉得他这人怎麽样?” “我不方便置评。” 记者笑。“听说你们是敌人。” 毓琛立刻辟谣。“我们各事其主。” “他可是人才?” 毓琛答:“百分百。” “朱振民对你的观感也如此。” “什麽?” “刘小姐,请看。” 记者把一段采访片段在小型摄录映萤幕上重播给毓琛观看。 只见朱振民毫不犹疑地说:“自然刘小姐是人才,我希望在金星事件完结之後请她喝一杯。” 小萤幕上的他仍然那麽英俊潇洒。 记者追问:“刘小姐,你会接受他的邀请吗?” 毓琛只得说:“公事以外的事恕不作答。” 当日下午,上司ys看到那段新闻,说声“好家伙,这小子胆敢骚扰毓琛”。 林中美在一旁不作声。 毓琛说:“也许,他把我当兄弟看待。” ys瞪她一眼。“你像什麽人的手足?” 林中美说:“他态度诚恳,不算轻佻。” ys说:“毓琛,你可要小心,他打击你,即是打击宇宙。” 毓琛问:“我应当怎麽做?” “大方、轻松、若无其事。” 毓琛苦笑,谈何容易,在前线的是她呀! “毓琛,你要争口气,事後论功行赏。” “是是是。” 可是财经版记者在沉闷的公司争夺战中发现了花边新闻,开始发掘毓琛的私生活。 “刘小姐,都说你打扮得好看,穿衣有何心得?” “刘小姐,对独身生活看法如何?” “怎样分配每天时间?” 刘毓琛次次都笑而不答。 终於,有个记者说:“我们私底下都说刘小姐与环球的朱先生是一对金童玉女。” 毓琛不能说谢谢,只得婉转答:“做玉女,我的年龄太大了一点。” 那个下午ys说:“把毓琛调回来吧,她的压力太大。” 大老板说:“下星期成败便知分晓,这不是换人的时候,好歹叫她再顶一阵子。” ys想一想。“也只得这样。” 毓琛下班之後,一向有躲在公寓里喝一杯的习惯,最近已变成喝两杯。 她有点害怕,人都是这样偷偷变成酒鬼的吧,一杯不够两杯,两杯不够三杯。 一日,深夜才离开办公室,途经酒馆,实在忍不住,进去叫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决定喝完就走,公众场所,反而安全。 气氛很好,有人庆祝生日,大声唱歌。 可是毓琛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宇宙的成败不是她的成败,她不过是大公司的一枚小棋子,做事固然要尽责,可是为此疏忽了生活,与人无尤,损失巨大。 也是找对象的时候了。 四周围都是野心勃勃纯功利男性,这件事不好办。 正苦笑,忽然有人与她招呼。“可以坐下来吗?” 她抬起头,一时间没看清楚是谁,只见一个身段硕健的年轻男子只穿白t恤牛仔裤站在她面前。 半晌,她不置信地问:“朱振民?” “可不就是我。”他坐下。“幸会幸会。” 毓琛笑笑。“朋友生日?” 他看著她。“下了班,大家不再是对手,你说可是?” 毓琛颔首。“说得好。” “我替你去拿一块蛋糕。” “我只吃巧克力蛋糕。”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毓琛既好气又好笑。“已经下班了。” 谁知这个人心底想什麽,也许这一切善意都是装出来的,说错一句话,他就会置她於死地。 还是站起来走吧! 可是毓琛双腿不听话,她也是人,她需要聊几句。 他带来蛋糕与香槟。 毓琛这才发觉肚子已饿。 “这件事完毕之後,我俩可否吃顿饭?” 毓琛笑笑。“一波平,一波又起,宇宙与环球永远势不两立。” 他搔搔头皮。“这年头,好工作不易找。” 女朋友则要多少有多少。 他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选择如何。 “这是我私生活时间。” 话还未说完,突然有人持摄影机过来替他俩拍照,镁光灯一闪,证据确凿。 朱振民问:“可要我把底片追回来?” 毓琛失笑。“又不是裸照。” 她站起来,瓜田李下,君子避嫌,该走了。 他送她到门口。 说真的,毓琛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男人。 她已经不矮,可是他比她还要高半个头,站在他身边有安全感。 “我陪你到停车场。” “不用,公司司机来了。” 朱振民目送她离去。 毓琛想:真的,事情结束後,可得请他吃顿饭,跳个舞。 多久没跳舞了?毓琛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一早,在会议室,老板大声责骂环球手段卑鄙,又一次抬高了收购价,他暴跳如雷,痛斥幕後黑手。 做生意的人观点如此:但凡敌人呼吸都是下流的。 毓琛有说不出的疲倦。 ys把手放在她肩上,她只得点点头。 下午的记者招待会中,她照新闻稿谴责环球公司。 办完这件事她更加累,紧板著的面孔无法松弛下来。 回到房间,她用双手按摩面部肌肉。 林中美进来看见,十分同情。“快完了。” 毓琛说:“我快完蛋才真。” “之後无论成败,你必定加官晋爵,声名鹊起。” “声名会叫我妈妈吗?” 中美诧异。“你盼望有孩子叫你妈妈?” 毓琛一声不响,拎起公事包,离开办公室。 回家没多久,有人送东西来。 是一只大信封,里边放的不似文件。 她打开来,原来是一只考究的银照相架子,里边镶著那张她与朱振民合摄的照片。 照片拍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她有点累,可是心情愉快,神情轻松,头几乎靠到人家肩膀上。 朱振民健康肤色使他更加上照,她由衷喜欢他。 她把照片顺手放在茶几上,怔怔看了许久。 忽然心血来潮,拆开照片,果然,後边写著:“我与最可爱敌人刘毓琛,振民”。 毓琛微笑。 即使这样感动,她也没有打电话给他。 同样的照片,他家里也有一张。 他怔怔地看著她,到他家来的朋友诧异。“你认识宇宙的铁蝴蝶?” 他们那样叫她。 过几日,ys一早进来对她说:“毓琛,我有话同你说,今晚八时到我家来。” 这就是女上司的好处了,去就去,无所谓。 毓琛一向准时。 ys把她请进书房,一坐下,斟杯酒给毓琛,开门见山便道:“毓琛,环球撬你我过档。” 毓琛猛地抬起头。 “金星这件事,宇宙与环球会两败俱伤,原来合并的真命天子是震亚,金星只是利用我们抬价,可是环球因此认识到我与你,认为可以重用。” 毓琛喝一口酒。“我累了。” “呸!才过二十二岁就嚷累,你渴退休还是情愿做归家娘?” 毓琛不语。 “你以为太太那麽好做?退休红女星闲得慌,居然站街上量汽车黑烟,你又打算以什麽消闲,做汽水瓶回收?” 毓琛不出声。 “天长地久,不做多麽无聊,弄不好长浑身肥肉,起码再做十年。” “我没说不做。” “但凡挖角,规矩薪水起码加一倍。” 毓琛仔细聆听。 “环球出两倍,合同在这里,三年合约,每年加薪百分之三十,三年後做与不做,你都晋升为首席管理人材,从此平步青云。” 真够引诱。 “一起过去吧!” 毓琛问:“要是宇宙留我们呢?” “我已经做闷了,决定走,还有,你到了环球,还有双重收获。” “是什麽?” “朱振民在环球,你俩大可化敌为友。” 毓琛的心一动。 ys站起来。“你考虑清楚,看仔细合同。” 毓琛也是高手,立刻联络环球。 她打到总经理室,那边尚未下班,秘书说:“蒋先生开会。” “请说是刘毓琛找。” “等等。” 果然,一分钟不到,电话接通,那边是十分欢喜亲切的声音。“毓琛,你看过合约了?”真是另眼相看,青睐有加。 毓琛笑答:“正在看细节。” “你随时直接与我联络,我私人号码是——” 毓琛从未见过这位蒋先生,可是他口气自然亲昵得如多年好友,真好演技。 “我想到贵公司来签约。” “不如到德瑾律师楼。” “也好。” “我们再约时间。” 抬起头,看到ys在微笑。“决定了?” 毓琛不语。 “一切对你有益,不过,将来,朱振民职位可能不够你高,这倒有点麻烦。” 毓琛笑了。 “一切是绝密,记住,不能泄漏半丝消息。” 毓琛点头。 三天後,金星宣布与震亚合并,并订下一连串计划打击宇宙与环球,市场哗然。 商场比战场还要厉害。 毓琛已与环球签约。 他们这种高薪白领,并掌握一、两次挖角不能抬高薪酬。 试想想,每年循例加百分之十,加到老有多少?一定要有人来争不可。 毓琛盼望到了环球可以与朱振民重新开始。 她计划得很好,先自ys处取得假期,继而递上辞职信。 她松一口气。 悄悄到环球去看将来的办公室。 全新装修,对牢大窗,全海景,没有更登样更漂亮的写字楼了,毓琛非常满意。 顺口问一声:“朱振民先生在吗?” 助手答:“朱先生放假。” 呵,来日方长,不要紧。 助手笑。“听说到来亚玛去帮联合国救援人员为乡民凿井。” “什麽?” “朱先生有工程师执照。” 毓琛吁出口气,他一回来,她便可以听到他亲口述说精采过程。 她会等他。 这时的心情,竟有点似待嫁。 毓琛低头来。你是女人吗?是女人就得为将来踌躇,不必觉得惭愧。 纸包不住火,消息传开。 此时一切已成事实,毓琛处之泰然。 家里电话响个不停,都由录音机处理。 林中美这样说:“毓琛,无论如何都要覆电,否则,当绝交论。” 反正过两日已要跳槽,毓琛不愿失去这个朋友。 中美轻轻说:“好哇,瞒著全世界。” 毓琛赔笑。“人在江湖,不得不这样。” 中美叹口气。“我不怪你,把机密告诉朋友,反而造成朋友压力。” “你是明白人。” “毓琛,真料不到你如此能干,怎样与环球搭上,又如何与他们谈判?可否教我一、两道散手。” 毓琛这时才蓦然一惊,真的,一切来得太容易了。 “我有中间人,我不用自己开口。” “那个好人是谁?” “是ys,她同我一起走。” 林中美静默半晌。 “中美,为什麽不出声?” “ys同你一起走?” “是,仍做我上司。” “毓琛,你在作梦,今晨董事局宣布,ys荣升宇宙的总经理了。” 毓琛大吃一惊。“什麽?” “这是事实。” “我要找她对质。”毓琛著急。 “慢住,毓琛,万万不可!” “我得同她讲个一清二楚。” 中美喝止她。“你几岁?凡事要讲水落石出?合同由你亲笔签下,你已成年,你需负责。” “她为何撇下我?” “当然为名为利,在宇宙做总经理有什麽不妥?” “可是——” “她有权改变主张。” “这种反覆,不是君子。” “谁要做君子,你?” 毓琛旁徨。“我怎麽办?” “若无其事,舒舒服服去领你的高薪,你一点损失也没有,ys造就了你。” 毓琛狐疑。“她为什麽要设计把我调到环球?” “小姐,她忌你,怕你攀升太快,最笨的方法是踩你,最聪明的方法则是调虎离山。” 毓琛静下来,半晌她说:“中美,你比我聪明百倍。” “是,我知道,可是你运气比我好百倍。”她十分感慨。 毓琛几乎有歉意。 “毓琛,祝你心想事成。” “中美,大家保重。” 毓琛深深吸一口气。 陌生的地头,陌生的人事,一切靠她自己了,不过,环球有朱振民。 想到这里,毓琛露出g 丝笑意。 上班头一个星期,紧张、繁忙,毓琛足足瘦了一公斤。 她一直没见到朱振民。 尘埃落定,她忍不住拨电话到人事部。 “请问朱振民几时回来上班?” 人事部经理好不讶异。“刘小姐,朱先生早已离职。” 毓琛张大了嘴。 这好比晴天霹雳。 “他什麽时候辞的职?” “早一个月,听说下星期他要到宇宙去上班了。” “去何处?” 那经理笑。“宇宙机构。” 怪不得她笑,原来两人对调。 毓琛不相信这是事实,他们仍然是对手。 世上竟有这样突兀的事情。 毓琛轻轻放下电话,她被挖角,他也是,她接受了新职位,他也是。 两人各忠其主,永远敌对。 毓琛嗒然跌坐在大班椅里。 有什麽好遗憾?她想得到的,已全部得到,做人可以贪心,可是不能黑心。 毓琛转过头去,寂寥地看著玻璃窗外的海景。 她与他仍有偶遇的机会,一次,在酒会,他远远看到她,情不自禁走到她身边。 她微笑。“好吗?” 他由衷地说:“你的气色好极了。” “你也是。”仍然那样英俊潇洒。 他轻轻说:“我转到宇宙,是以为可以见到你。” 毓琛轻轻答:“我转到环球,也为著同样原因。” 朱振民苦笑。“可是,我们命中注定要成为对手。” 毓琛忽然抬起头。“请恕我失陪,我老板叫我。” 好的工作,哪里去找,情人或敌人,要多少有多少。 网址: 下了班,王悦心回到公寓,一推门进去,便踢掉鞋子,倒在沙发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然後,她斟一杯威士忌加冰,看电视新闻,每天都一样。 待精神略微松弛,便沐浴更衣,通常已经累得吃不下东西,她很早睡。 第二天一早又起床到办公室,老板非常器重她,她对工作充足信心热忱,可是,就是因为这样,她奉献了全部时间。 周末她打球,如果天气不允许,她改为游泳,星期天上午一定回家见父母。 生活刻板到极点。 连母亲都比她多活动,王太太时时在电话录音机上留言,像“这个礼拜天我不行,茜薇阿姨约我去看房子,我想抓一层,待价钱好放出去赚一笔,失陪,对不起。” 或是“诗韵减价,我非去看看不可,那是我多年朝圣之地,我们改天见……” 王太太比悦心更乐观开朗,那麽,悦心像父亲?更不是,王先生才懂得安排节目,一声“我钓鱼去也”,三、两天不见踪影,原来乘朋友游艇去了南沙群岛。 悦心对朋友说:“真没想到上一代那样没心肝,大快活,才不管时事、经济、学问、艺术。” 朋友羡慕地说:你“看你多幸福。” 这是真的,有些父母愁面苦恼不是问子女要时间就是讨钱,两者都到手尚喋喋不休怨天尤人,教子女一生寝食不安。 悦心管自己就得了。 她独居在一幢白色的小公寓中,生活寂寥。 今晚,她回到家,仍然先踢掉鞋子,坐下来,吁出一口气。 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新闻。 新闻报告完毕後是一宗特别启事。 “战乱中儿童须要你的帮助,每月二十七元美金可以助养一名儿童,提供食物、乾净食水、医疗、以及教育……” 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悦心只得先听电话,原来有人打错,再转过头来,报告已到尾声。 “请伸出援手,如欲得知详细资料,我们的电脑网址是:http:// 悦心立刻抄下来。 本来,淋完莲蓬浴就该伴著轻音乐睡觉。 可是这一个晚上,悦心无法入寐。 大抵是睡足了。 老板时常称赞悦心精神奕奕,永不言倦。他不知道悦心大抵是唯一晚晚睡足八个半小时的成年人。 她起床进小书房用电脑与慈善机构联络。 “资料……资料……”她打入网址。 半晌,萤幕上出现一行字样。“阁下是什麽人?” 悦心一怔,没想到对方还设专人服侍。 她说:“我欲助养一名儿童,请予指示。” 对方回答:“你搭错线了,我这里是私人网址,并非慈善机构。” 悦心连忙说:“对不起,抱歉,我立刻消失。” “慢著。” “什麽事?” “介意聊几句吗?” 悦心知道最适当的做法是马上挂线,与陌生人聊天是十分危险的做法。 对方说:我“猜你没有时间,再见。” 他消失了。 不知怎地,悦心几乎立刻肯定那是一个他。 星期五晚上,没有节目,守在电脑前面,也真的跟她一般寂寞。 悦心有点感怀身世。 过了一小时,她忽然再走进书房,与那人联络。“我是适才想助养儿童的人。” 答复来了。“我在印尼及菲律宾各助养了两名,可以给你看资料。” 资料打出来,悦心开动印表机把图文录下。 “这位小姐,我先代有须要的儿童多谢你。”他也立刻猜到她是女性。 “你太客气了。” “星期五晚上没出去吗?” 悦心忽然感喟起来。“欢场无知己。” “说得真好。” 悦心问:“未请教尊姓大名。” 一张名片打出来。“品泰贡尼亚体育用品公司总监周兢文。” “失敬,”悦心说。“品泰贡尼亚是世上最大的冰川。” 那位周先生有点讶异。“你十分博学。” 悦心笑。“那是十分普通的常识。” “可是女生一般对胭脂水粉比较有兴趣。” 悦心答:“我长得比较丑,不得不致力发展智慧。” “你太谦虚了。” “你是老板?” “正是,因感本市缺乏完善的体育用品公司,故娱人娱己,搞起生意来。” 悦心十分欣赏此人,没有发觉已经与他攀谈很久。“对,我叫王悦心,在一家地产公司工作。” “王悦心,王悦心,你可是精诚地产的发言人?” 悦心奇问:“你听说过我?” “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本市报章财经版上常见你照片。” “啊。” “王小姐,你长得很漂亮。” 悦心苦笑。“你太客气了,永恒深色套装,一串珠链。” “你不喜夸张炫耀而已。” 噫,好话谁不爱听。 悦心蓦然发觉与陌生人闲谈过久。 她连忙在键盘上打出:“打扰你了,我还有功课需要完成。” “有空给我留言。” “一定。” 悦心松出一口气。 真没想到她也会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一群寂寞的人,昏头昏脑地看牢电脑萤幕,在一个个网址里寻找娱乐,用电子信箱作通讯工具,与陌生人谈个不已。 电话还可以听到声音,在电脑上交谈,彼此都似一个魅影,一行行字自空间传过来 只能凭想像猜测对方音容。 多麽不健康,悦心想,必须先装置一具影像接收器。 她终於上床睡了。 第二天,打开萤幕想看报上头条新闻,却看到萤幕上出现一杯热咖啡,并且有“早安”字样。 悦心怔住半晌。 这肯定是周兢文。 除了公司同事,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密码。 她不由得打出:“咖啡是哥伦比亚手磨吗?香味十足,谢谢。” 上班去了。 心里有点温暖,像是真的喝下一杯香浓滑的咖啡。 忙了一整天,回到家,踢掉鞋子,她居然将刻板的生活程序调乱一下。 悦心先去看电脑萤幕。 “今天忙吗?愿闻详情。” 悦心踌躇。 再对谈下去,必然会成为笔友,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微妙关系。 每当她听说母亲年轻时曾经交过笔友,便掩嘴笑个不已,世上还有更老土的关系吗?有:电子笔友,用这样先进的科学发明来闲谈。 被同事知道英明神武、才华盖世的她居然在电脑上喋喋不休,那可怎麽办。 悦心神经质地笑。 能够教她笑,总还是好事。 她坐下来。“每日都为公司拚搏,到头来一定後悔光阴浪掷。” 答覆马上来了,他像是守在电脑旁边。 “我们这一代,必定会有类此感慨。” “男性还可以说是为家庭,我只好说是为自己。” “为自己也很重要。” 悦心说:“你很聪明,很会安慰人。” “你累了,放一次假,会对你有益。” “去何处,迪士尼乐园?” “不不不,远离大都会,回到大自然。” “撒哈拉、亚马逊?” “小姐,还有中间路线可走。” “我知道,品泰贡尼亚冰川。”悦心忍著笑。 “可以到阿拉斯加去看午夜太阳。” “我的天!” “你是娇滴滴的都会女性吗?” “没有你想像中那样糟。” “那麽,也可以乘火车横渡加拿大八个省份。” 悦心被他说得动心,这周兢文原来这样浪漫。 很多人认为烛光晚餐与一百枝黄玫瑰是生活情趣,也算不错啦,可是如果有人带领著去到天涯海角,岂非更加豪迈潇洒。 在北极光如幻如梦的迷彩下,他取出求婚指环…… 悦心忽然胀红面孔。 她居然回到少女时代的心境去。 周兢文长相如何? 悦心猜想他身型高大,英俊豪爽,与他并排站的话,她只到她肩膀。 不过,即使他是个文弱书生,或是面团团略微肥胖,也无所谓。 她与他实在合拍投契。 他令她完全松弛,统共毋须伪装,这点极之难得。 “我想放假是颇遥远的事。” “先可以计划一下。” “告诉我关於你的事,你独身吗?” “是,你呢?” 悦心很高兴。“我也是。” “为何没有对象?” 悦心搔搔头。“没遇上,彼此要求不同,谈不来。” “要求高?” “不,相反地,只希望彼此信任、体谅以及爱护。” “对物质没有要求?” “怎麽没有,年年都逼老板加薪。” “哈哈哈。” “有人按铃。” “好,我们暂时打住。” 来人是电脑公司的工程人员,在书房忙了半小时。 “王小姐,显像器已装妥,如果对方也有同样的设备,你们立刻可以看著对方对话。” “谢谢你。” 工程人员告辞。 悦心相信周兢文有同样设备,只不过,他还不想用,也许,在他们这个阶段,还不适合面对面。 悦心约了同事黎子中到家来谈公事。 子中年纪与她相仿,能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只有一个缺点,至今尚未戒烟。 每隔一小时,就得站到露台去吸上一支。 悦心陪著她。 “说真的,子中,有没有男友?” 子中笑。“你口气似我母亲。” “有还是没有?” “没有,我在找一个身高六尺,体态硕健,且要有胸毛的壮男。” “子中,别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干麽要向一个微胖秃顶矮子妥协?他有智慧?我也有,他有事业?我也有,女子也可以贪图美色。” 悦心不语。 “我喜欢粗犷型男性,一把可以将我抱起来那种。” “让我们先把工夫赶出来再说。” “你呢,悦心?”子中拉住她。 悦心没好气。“只要是个男人就好。” “你平日和颜悦色,追求者众。” “是吗?我没看见有男人。”悦心感喟。 说来说去,其实还不是要求不同。 两人专心工作,三小时之後,建议书已草拟妥当。 喝茶小休,子中有新发现。 “咦,你装了显像对话器,打算同谁通讯?” 悦心掩饰。“在加拿大的外婆。” 子中笑。“别人说这样的话,我才不信,但是你不同,悦心,你真会孝顺。” 悦心也只得笑。 “这副装置不便宜。” “还好啦。” 吃完宵夜,悦心送子中回家。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问资料室借了软体,做了一件不大有礼貌的事。 她对电脑说:“搜查品泰贡尼亚体育用品公司资料。” 不消一会儿,资料打出来。 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在三藩市与温哥华均有分店,营业额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请提供创办人资料。” “老板周兢文,为人低调,自称总监,与员工关系上佳。” “已婚抑或未婚?” “无资料。” “年岁?” “无资料。” “近照?” “无资料。” “唏,你这算是什麽资料库?” “对不起,周氏为人低调,或者,你可以派私家侦探查他。” “不劳你操心。” 悦心啪一声关掉电脑。 也难怪,这套软体中包括五万间以上注册公司的资料,只能笼统地提供大概。 有问题,其实不应旁敲侧击,应该鼓起勇气直接向周兢文询问。 不过,现在还未到时候。 这时,她才发觉早上忘记查看电子信件。 连忙把私人电脑接到公司来。 周兢文有便条给她。 一束铃兰与一杯咖啡,咖啡还冒著烟。 悦心微笑。 子中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咦,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会记得敲门。” 悦心掩饰。“没问题。“ “谁送假花给你?” “一个客户。” “他没有你地址吗?” 悦心不响,他们,只是网上笔友。 “人不在本地的话,也可以托国际花店代劳,真花电传即至。” “黎子中,你再噜嗦,就活脱是个老姑婆。” 话还未说完,秘书就来敲门。 “王小姐,有一位周先生叫人送花来。” 一小束铃兰,同萤幕上一模一样,只不过芬芳扑鼻。 黎子中只得扔下一句“羡煞旁人”,走出去。 悦心满心喜欢。 晚上,她回到家,立刻向他道谢。 他说:“十分唐突,可是,又不能事先问:可以送花到办公室吗?” “可以。” “是我的荣幸。” 悦心说:“真没想到你有空亲自办这样琐碎的事。” 他迟疑一会儿才答:“凡事总分先後。” 悦心非常高兴。 她没想到会看到周兢文的照片。 第二天一打开新闻版第三页当眼之处,便读到“品泰贡尼亚公司慷慨捐赠三千万元予儿童医院,该公司总监周兢文昨日前往儿童医院……” 照片上的他英伟高大笑容可亲。 同她想像中一模一样,悦、心抬起头来,不能轻易放过此人。 找了那麽久,应该是他了。 那麽多网址,好比天上繁星,居然因为打错字母而接触到他,也真是注定。 悦心舒畅地放下报纸。 对有需要的儿童如此疏爽,确是难得,这样的人种,不那麽容易遇到。 不多久,子中便说:“王悦心脸上有春天的感觉。”形容得也不算夸张。 每天一早一晚,她总会与周兢文聊上几句。 悦心预计再过一阵子,便可以要求见面。 她都准备好了。 可是,电脑另一端,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让我们以高速,经过光学纤维,到那一头去看一看。 那另一头,应该是周兢文的私人电脑才是。 错。 电脑安放在一间布置雅致的工作室里,四周围全是书本以及报纸杂志。 书桌上的小摆设显示电脑的主人并非男性。 啊,怎么会这样。 只见到一个身段婀娜的年轻女子走近电脑弯身去注意萤幕。 她手持香槟杯子,喝的却是果汁,身上只穿白色棉质内衣裤。 她看到了王悦心的留言,立刻郑重的回复。 她是谁?是周兢文的秘书吗? 一切就快揭晓。 工作室门被推开,另一个妙龄女子走进来,与先头那个有同样的浓眉大眼,一看就知道是两姐妹。 她诧异地问:“小眉,你不在作弄笔友?” 那叫小眉的女郎抬起头来。“嘘,她要求见面。” “你太无聊了。” 小眉说:“我在做一项研究。” “亏你还自称作家。” 小眉笑。“我从来不敢自称作家,我只不过是个写作人。” “若果小叔知道你利用他的名字玩恶作剧,准把你的头拧下来。” 小眉似乎也有点心。“早知当初胡乱虚拟一个名字。” “你对你的恶行没有丝毫悔意。” 小眉说:“我想钻研时代职业女性的寂寥生活,写本小说。” 她姊姊替她接上去。“於是冒充周兢文,日日献殷勤,套取她内心秘密,可是这样?” “我——” “小眉,你绝对伤害无辜。” “这——” “看情形,该位王悦心小姐已经对周兢文一往情深,现在,你又应该怎麽办?” 小眉吞一口涎沫。“终止通讯?” “来不及了。” 小眉颓然。“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日,她搭错线,我一时贪玩,才冒认表叔,没想到一个英明的事业女性如此容易上当。” “因为你是一个作家,善於编写人物对白情节。” “但小叔确如我形容,一丝不差。” “你好自为之,”姊姊的没好气。“后果自负。” “喂,别落井下石好不好。” “我倒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反正小叔是个王老五,你不如——”声音渐渐低下去。 小眉狐疑地问:“行得通吗?” “也只得试一试了。” 过两日,周兢文办公桌上放著一只大信封。 没有架子的他脱下外套,随口问秘书:“这是什麽?” “小眉送上来给你的。” “鬼灵精又搞什麽把戏?” “也许是她的新书,周小眉今日已是一个红作家了。” 周兢文边摇头边笑。“我同情她的读者。” 秘书又说:“还有,她叫你看了不要生气。” “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 周兢文拆开信封,抖出内容,是一叠打出来的电脑记录,他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了。 他且搁下工作看了下去,看得他怪叫连连。 “岂有此理,小眉,我剥你的皮!” 他大声叫秘书找小眉。 “周先生,她到东京度假去了。” 周兢文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转。 接著,他静了下来。 立刻解释是唯一的办法。 他马上打电话到王悦心办公室。 悦心听到他声音,不禁怔住,有点意外,有点惊惶,但掩饰不住也有一丝甜蜜。 “什麽事?” “王小姐,我想与你面谈。” “请说时间地点。” “美国会所,今天下午三时。” “我有一个会议——” “请设法出来,我有非常要紧的话要说。” 她只考虑了一分钟。“好吧。” 周兢文一额角的汗。 周小眉竟闯下这样大的祸教他背。 他披上外套赶到约会地点去,当然不忘带著那份电脑记录。 王悦心迟到十分钟,他看到她,立刻站起来,在这之前,他没有见过她,但下意识觉得这秀丽的女子一定是不幸的王小姐。 悦心见过周兢文的照片,只觉他真人更为英俊。 两人一时均不知如何开口。 周兢文看著皮肤白哲、双目如星的王悦心,没想到她竟会那样漂亮,他结结巴巴地招呼她坐下来。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灵光一现,决定隐瞒事实。 “对不起,这样仓卒把你叫出来。” 悦心笑笑。“也是时候了?” “我是周兢文。” “我知道。” 这不是他一直在找的对象吗?看样子,还须多谢周小眉。 女妆: 王立文在一家规模庞大的时装店做了一段时间,已经升为经理,可是忙的时候仍然站店堂里亲自待客,不知是不幸抑或大幸,生意总是好到极点。 手下月英苦笑说:“不是说不景气吗?可是进贡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总得穿呀!” “不必数万元置一袭衣服吧。” “到了这个地步,不再叫衣服。” “叫什麽?”月英大奇。 “叫云裳。” “哗,立文,你真有学问。” 就算真有学问,中午还不是吃饭盒子,有时,立文怕太饱饭气上涌,改吃寿司,或是三明治。 她一直吃得像只小鸟,身段十分苗条,穿起时装做活招牌,十分吸引人。 很多人以为只有女明星及名媛才进这种店来挑衣服,其实是不对的。 一家店的生意好得可以上市集资,主要是受到大众抬捧,而不是一小撮人的专利。 银行区所有的职业女性都希望到这家店来选购服装,才会造就了生意兴隆。 立文教诲手下。“脸上不可有丝微教客人不愉快的神色露出来。” “立文,有些客人混账。” “这是你的工作。” “试了三十袭衣服也不买。” “也有人试都不试买三十袭。” “会弄脏衣服呢!” “老板心里有数。” 有人笑。“还以为店大可以欺客。” “欺侮客人的话,很快会没有客人。” 大家吐吐舌头,当然,她们一点也不相信立文,不过,她是经理,一切听她指示。 今日,月英同她说:“今日有人约我午膳,可能要一小时才返。” “去去去。” 月英满面笑容的转身走。 肯定是约了男朋友,不然哪里会这样高兴。 立文也微笑起来,年轻女子凡事都为著异性,喜怒哀乐,全应在一个人身上。 接著,另外两位同事也出去,立文坐在後厢小小写字间边吃三明治边在电脑上点存货。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立文抬起头,见是男装部的彼得。 彼得有点腼腆。“立文,打扰你。” “什麽事?” “我有一位姓周的客人想买女服。” “杏芳与淑蔼都在外头。” “他的意思是,要一位成熟点的服务员。” 立文一怔,真好笑,客人的要求越来越古怪,不过,她大方地说:“那由我出马服侍他好了。” 彼得松口气。“谢谢你,立文。” “是位大客人吗?” “非常疏爽,上一季结账近七位数字。” 立文讶异。“穿西装能穿那麽多吗?” “他送礼。” “啊,这就难怪了。” “一次他好友结婚,他负责两位男家长三个伴郎的服饰,真不得了,领带都买了三打。” 噫,这样的客人非抓紧不可。 这次,是来送礼物给女友吧。“ 彼得是个伶俐鬼。”不会,若是女友,一定会亲自来试身选购。” 对,那一定是长辈女眷。 立文出到店堂,只见一个高个子背著他们,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啊,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面孔陌生,从未试过与小明星出现在报章杂志社交版上。 立文微笑说:“周先生,我叫王立文,可以帮你什麽?” 那周先生并无架子,立刻说:“我是周永伦。” “请坐。” “王小姐,我想买几件女服。” “是,属意何种牌子、什麽款式,日间还是晚服?” 他肯定地答:“晚服,好牌子,不暴露。” “料子呢?” “不闪光,不钉亮片,没有绉褶蝴蝶结裙边。” 立文笑了。“丝绒可好?” “对,就是那个。” “色呢?” “黑、灰紫、蟹壳青、金棕。” 品味虽然独突,但因为绝不含糊,所以不难服侍。 立文捧出一本照片簿子。“先生,你且看看这里边的服装。” 周永伦翻开照片簿,精神为之一振。 他立刻作出主张,挑了近十袭的晚装与搭配的外套,立文想,这里已经近七位数字了。 她笑问:“穿什麽号码?” 这时,周永伦忽然踌躇。“最大几号?” 立文一怔。“晚装通常没有十分大号,约是四十四吧。” 他问立文。“你穿几号?” “三十六,有时三十八。” “可以改吗?” “我们的师傅手工极佳。” “你可否穿小号的衣服给我看看?”立文想一想。“周先生,我可以约模特儿示范。”他略觉兴奋。“什麽时候?” “明日上午十时方便吗?” “一言为定。”他道谢後离去。彼得连忙过来问:“怎麽样?” “很爽快。” “事主为何不来试身?”立文笑。“我没问,我只管卖衣服。” “许多衣服只到四十二号。” “是,”立文承认。“我们其实没有大码衣服。” “真歧视胖人是不是。”立文但笑不语。 “这位女士个子太大,不见得是美女。” “不一定,也许人家五尺十寸高。” 彼得说:“你快去工作吧,周先生明早来。” 他说得对,立文即刻打电话约模特儿。 月英午餐回来,看到这种情形,不禁笑道:“我们才出去吃顿饭,佣金已教立文抢光光。” 立文只得笑。 第二天,周永伦准时到。 模特儿迅速示范,他觉得十分满意,全部购下。 立文说:“试过後如有不合请取回修改。” “我明白,没有时限吧?” “许多客人把前年的衣服拿来改。” “服务太好了,名不虚传。” 立文送周先生到门口。 稍后,自然有司机模样的人上来取衣服。 他走了两次才搬完。 “哗,”杏芳夸张地说。“店里的晚装去掉一半。” 立文不出声。 她注意到温文的周永伦戴极薄的白金皮带表,穿深色西装,戴深色领带,看上去好不舒服。 都会里有两种男性,立文只看能干的那类,其馀一半不放在眼内,可是太多有本事的男人嚣张、霸道,以为财富即是一切,人可以买,也可以卖,心中只有利益,以及权势。 遇上这种男性即使丰衣足食也是有遗憾的吧。 当然,他们挑的也不会是王立文这种平凡的白领女,他们往往拥有城内最著名的美女。 利用人,同时被利用,其间获益,是商业城市中普遍行为。 过两日,周永伦的秘书打电话来。 “王小姐,周先生这里有几件衣服要改一改。” “没问题,请随时拿来。” “有两件是即时要穿的。” “假如早上十时拿来,下午五时可以交货。” “谢谢。” 月英问:“是那位周先生吗?” “是。” “不知将来谁有福气嫁那样的人。” 立文纳罕。“你见过他?” 月英取出一本杂志,打开其中一页。 大标题是“女性应当仰慕的独身男性”,只见其他男子不是坐在豪华游艇的甲板上,就是靠在名贵欧洲跑车的车头。 只有周永伦一个人的照片模糊,他正在跑步,是记者偷摄的全身照。 图片注解是:周君不接受访问拍摄。 月英问:“有性格吧。” 立文点点头。 记者这样写:“周永伦继承整个商业王国,富而不骄,难能可贵。” 个人资料注明:未婚,与母、姊同住,毕业於哈佛商管硕士…… “他不是那种著名富商。” 富商想出名实在太容易,简直要逃避才能隐居,由此可知周永伦是故意躲开名气。 只听得月英说:“需前世修过的女子才嫁他。” “修什麽?” 月英笑。“自然不是英国文学、工商管理。” “让我们亡羊补牢,今生急起直追,希望来世有得救。” 月英感喟。“我不是贪图人家金钱,但到底嫁得好,以後不必担心孩子的教育费与老人的医疗费,而且,因为夫婿能干,我们也连带会受到尊敬。” 立文默默听著。 月英说下去。“白领女没有自尊,客人一不高兴,骂个狗血淋头,要出头,唯有嫁得高人一等。” 她说得也有道理。 总不见得过了四十岁,仍然对著客人嘻嘻哈哈,唯唯诺诺,口不对心。 “立文,衣服改好了,你亲自送去。” 立文大惊。“我?” “是,你。” “怎麽可以。”立文忽然胀红面孔。 “为什麽不可以?” “那边自然有司机来取。” “不,你送去,你是经理,服务周到,理所当然,你若放弃了这样好的机会,我不饶你。” 立文吞下一口涎沫。 稍後,那几件晚礼服送回来,有条子仔细注明什麽地方应该改多少,多数是放宽胸部位置。 师傅这样打趣,“咦,身段好得很呀!” “几时起货?” “下午五时,先做这两件出来。” 亲自送货?太露骨了,货不知是人还是衣服。 立文冲了一大杯黑咖啡,慢慢喝,一边沉思,她真想到他办公室去看看。 师傅准五时把衣服交她手上,她小心摺好,下了决心,老著脸皮,捧著送上周永伦办公室。 秘书很客气,招呼她在小会客室等。 她本来放下衣服便可以离去,但是她此行目的是想见到周永伦。 小会客室在秘书办公室左角,墙壁全用桃木镶成,非常考究。 那一边一共六名秘书,正忙碌工作。 半晌,里头另有两扇门打开,周永伦走出来。 秘书连忙说:“王小姐,周先生见你。” 立文心一宽,总算过了这关,可以走进周永伦办公室,不枉此行。 她没想到自己厚颜若此,不禁微微吃一惊。 “王小姐,这一边。” 立文踏进办公室,只见近宽敞一千平方尺地方,只有一张大写字台及一组沙发,另有一只大大的地球仪做装饰。 落地长窗,整个银行区的灯色就在眼前。 立文抖出晚装让周永伦观赏。 他很高兴。“完全看不出改过。” 立文微笑。“那我告辞了,其馀改好,立刻送上。” 他没有留她。 秘书却说:“王小姐,我们正喝下午茶,你可有时间?” 立文摇头。“我们尚未打烊。” “王小姐,我们光顾,有无折扣?” 立文笑。“八五折可好?” 秘书大喜。 立文忽然想起月英说地的话,因一个能干的丈夫,妻子会连带受到尊重。 你看看报纸社交版上的图片说明,同样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若果是千金小姐,记者忙不迭地颂赞,换了是新进歌星或明星,则百般挖苦大刁难。 还有,对中年名嫒永远另眼相看,穿什么都好看,相反,中年女星全当妖怪看待。 生活在如此势利的社会,心态不由得也势利起来。 这样,送过几次衣服上去,立文已经熟络起来。 周永伦的秘书上来购物,立文亲自招呼,并且赠送小礼物。 面子是交换的,立文到周氏处交货,人家也立即替她传报。 最后一件衣服也已改妥。 立文问:“令堂还觉得满意吗?” 周永伦一怔。“嗳?” 立文纳罕。“这些不是为令堂添置的衣服吗?” 周永伦忽然笑了。“是,说得是。” “周先生,这是你要的皮大衣样子。” “皮裘的行情究竟如何?” 立文笑。“在欧美,还是不要穿的好,环保人士仍然不放过杀生取裘,亚洲则不妨。” 周永伦点点头。 “皮裘的好处是实在暖和。” “哪支牌子好?” “极品当然是芬地出品。” “我也这麽看。” 他打开照片簿,忽然想起。“待我斟杯咖啡给你。” 与他相处,好不适意,他一点架子也无,待人以诚,全不会占任何人便宜,立文觉得非常舒服。 她接过杯子时讶异。“你怎麽知道我喝黑咖啡?” “有次在店里我看见你喝这个。” 这样细心的人如今还到何处去找。 他问:“这件如何?” “这是今年最新的样子,又时兴窄长身子了,我个人不大欣赏,觉得还是宽身的好。” 他笑。“可是时髦总漂亮。” “这当然。” “有现货?” “每个款式只得一、两件。” 立文取出手提电脑查货源。“嗯,这件领子镶成玫瑰花的已被何太太订下。” “那我就要这两件。” “好的。” 他又问:“配什麽首饰?” “载串御木本黑色大珍珠。” “多谢指教。” 这样孝顺的儿子真罕见,除非,他也打算做女装生意。 天色已暗,华灯初上,长窗外一片灿烂,宛如一地珠宝,原来,有景观的办公室是这样可贵。 这时,周永伦忽然说:“喜欢我,王小姐,你可有幻想?” 立文一怔。 缘何问起这样私人的问题来,她听见自己心跳。 她缓缓答:“有。” “是关於两性方面的吗?” “是。” 如果是其他人问,立文一定会拂袖而起,视为骚扰,可是周永伦的声音带点忧郁,又略含盼望,令人著迷。 “可以告诉我吗?” 立文也乐得有机会一诉衷情,她轻轻地说:“一间海滨别墅,一打香槟,几瓶果酱。” 周永伦似乎不大明白。“果酱何用?” 立文微笑。“果酱能量高,吃了容易饱,不必浪费时间张罗其他食物。” 周永伦也笑了。 立文纳罕自己的勇气,竟把心事全部都诉说出来。 周永伦站起来,立文以为他有什麽表示,可是没有,他只是说:“王小姐,你也该下班了。” 立文一怔。“是。”她低下头告辞。 在电梯里,她才烧红了双颊,原来人家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 立文碰了一颗软钉子,直到回家,依然耿耿於怀。 以後,可不能再造次了。 过两日,月英悄悄问:“有没有来找你?” 立文反问:“谁?” “周先生。” 立文沉默一会儿。“没有。” 月英解嘲说:“没有福气。” “人家的福气早已满泻。”立文十分无奈。 “今晚跟我们去玩。” “我不大喜欢那些地方,我怕吵。” “立文,可是城内一半年轻人都在那种地方看人,以及被看。” “还有另一半呢?” “已经找到了对象。” “啐。” “你待在家中有什麽前途?” 立文没好气。“恕不从命。” “是为你好,出来看看,有何不可?不喜欢,立刻叫人送你回家。” 立文颓然,她守了多年的宗旨看样子很快崩溃,不过,做人一成不变是行不通的。 “还在考虑什麽?晚上十点我来接你。” “十点?”立文大吃一惊。“我都已经睡著了。” 月英不去理她。“今晚见。” 月英说得出做得到,十时零十分上来按铃。 见立文尚未打扮,拉开衣柜,替她挑了一条小小黑裙子,外罩一件纱恤衫。 立文好气又好笑。“若被老板看见,会觉得我们破坏了招牌,一定生气。” “司机在楼下等著呢!” 立文连忙跟她下楼。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笑容极好,等了那麽久,丝毫没有不耐烦,呼一声开动车子,往旅游区驶去。 到了酒吧式夜总会,才知道原来真的人山人海,他们还需在门外稍候,才能进内。 立文感喟世上寂寞的人那麽多。 年轻人请立文跳舞。 立文轻轻说:“我不会。” “这舞叫玛卡莲娜,一学就会,我教你。” 他请她到舞池。 “看著我,两只手一先一後搭住自己肩膀,对,再搭在後颈,再搭住臀部,轻轻扭,行吗?” 立文笑了。 真有趣,的确很简单,当运动也无可厚非。 见识过了,坐下,喝一杯混合酒,立文仍想回家,她到处找月英,可是人群太挤,看不清楚。 年轻人过来请她跳四步。 他忽然把她拥得透不过气来,立文把他推开。“我去洗手。” 她想藉故开溜。 若果穿的是白衣服,臀围与腰围肯定已经布满黑手印,不但蚀了时间精力,连裙子 都报销。 若果像月英那样,觉得高兴,当然不妨天天在这里泡,可是立文觉得吃亏。 她有野心,她心目中的对象不是这里的客人。 她到卫生间去了一转,经过贵宾厅,目光不期然地落到那布置精致的角落去。 有人半背著门口坐。 使王立文再次注目的是那女客穿著的一件晚服。 立文去到何处都认得她经手卖出的名贵女服。 那一件丝绒宝光闪闪,是最难得的红玉髓颜色,罗米欧吉利出品,由他们独家代理,全市只有两件,其中一件被何太太买下。 莫非,何太太也在这里? 好奇心人人都有,立文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悄悄往里看。 只见不住有年轻油滑、舞男型的男子不住轮流进房搭讪,故此贵宾厅门一直虚掩。 啊,立文想:真懂得耍乐。但,为什麽不呢?中年太太,也须要调剂精神呀! 正掩嘴笑,忽然怔住。 不,这不是何太太,只见那位女士伸出手来,点著了一支烟,立文看到了她的七分脸。 立文的头上彷佛被人浇了一盆冰水,震惊过度,站在原地作不得声。 她脸上出现极端恐怖的神情。。 那位女士是一只怪物?不不,她薄施脂肪,脸容端庄,脖子上戴著一串黑珍珠,正与一名男伴说话。 但是立文认得她。 她是由立文的店里买下大批女装的周、水伦。 一点不错是周君,白天,他穿西装,运筹帷幄,办大事,赚大钱。晚上,他另有癖好,换上女妆,到欢场来寻找娱乐。 立文张大了嘴。 他精心挑选的晚装,原来都由他自己穿著。 立文慢慢移动双腿,听到关节格格一声,同一姿势站太久了。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原来如此。 没有喝醉,她的脚步也踉跄起来。 立文扶著墙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出夜总会大门。 她这生这世,都不会忘记周永伦先生来挑女装时专注兴奋的神情。 陷阱: 冯少芳赴约时还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纵使情绪欠佳,怀著忐忑之心,她也穿戴整齐,抵达宴会厅。 她看上去无懈可击,成熟、漂亮、装扮品味一流,可是她知道,她已失去何文凯的欢心。 她应该一早搬离何宅,只是,少芳一颗心尚馀一丝希望,她盼望何文凯会得回心转意。 她眷恋两人曾经共度的快乐时光,故此留在同居男友家中,迟迟不肯搬出,内心挣扎得异常痛苦。 朋友都劝她。“好走了。” 少芳茫然答:“他为什麽忽然变心?” “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去研究,走为上著。” 可惜少芳的理智总是打不赢仗。 这一晚,何文凯意外地邀请她参加他的生日晚宴,她以为会有转机。 他已经搬出他们同居公寓,事实上两人已超过个多月没见过面。 他有什麽话说? 一到宴会,少芳已经知道情况不对。 何文凯另外有女伴。 那是一个穿玫瑰紫闪光缎子、戴长黑手套的艳女,叫王君桃。 宾客都认识她,王小姐是女演员,以性感取胜。 少芳心中想,叫我来干什麽? 四肢渐渐发冷,双手颤抖,想转身就走。 其实,那个时候走,也还来得及。 可是,女子的通病是,一颗心必定要到死丝方尽,少芳呆站一角,直到何文凯与王君桃迎上来。 王君桃媚笑着缓缓脱下一只手套,交给何文凯,何文凯看着冯少芳。 他冷冷问:“你来这里干什麽?” 少芳结结巴巴。“你的秘书通知我……” “你为什麽还不走?” 少芳像遭到雷极一样,他叫她来,是为当众侮辱她。 他竟然这样无良。 何文凯说下去。“原本这一切都可以避免,可是,你偏不识趣,赖死不走。” 他的声音不算低,渐渐有客人围近看热闹。 少芳知道情形凶险,可是一双腿却不听使唤,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太迟了。 何文凯抽出手套,朝少芳的脸弹过去,啪地一声,少芳的右颊中了一记,麻辣辣有点痛。 客人们啊地叫出来。 接著,少芳的右边面孔也中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呆若木鸡,像是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像一个遭欺骗遗弃的幼儿,连哭都不敢哭。 只听得何文凯说:“还不走?犯贱!” 一位好心的中年人忽然走近少芳,搀扶着她离开现场。 他替她叫了一部车子送她走。 少芳终於死了心。 她没有回何宅,那天晚上,她到酒店度宿。 看表面,她彷佛十分平静,当夜,她取出一瓶伏特加及三十颗药丸,一口气吞下。 酒店女侍发现她的时候,她全身已经转为淡蓝色,幸亏医学昌明,才把她自鬼门关救回。 朋友来看她。“都过去了。” 少芳苍白著脸,躺在病床上点点头。 “倘若死了,多不值得。” 少芳低下头。 “人要自己争气。” “是。” “不是给任何人看,而是为著自己。” “谢谢你。” “你可打算回香港?一个人留在多伦多无益。” “不,我的工作岗位在多市。” 朋友颔首。“失恋事小,失业事大。” 少芳露出凄凉的微笑。 她活了下来。 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并非不积极,只是没有笑容。 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 冯少芳有无忘记?当然没有,她只是埋葬了它,埋在什麽地方,埋葬的是什麽,都清晰记得。 一日,在家中,她接到一通电话。 “是冯小姐吗?”声音陌生但动听。 “是,哪一位?”少芳纳罕。 我们没见过,我叫容玉华。” “容小姐,有什麽事?” “恕我冒昧,冯小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请说。” “你是否曾经入住招云台十三楼甲座?” 少芳愣住。 心中从未痊愈的疤痕开始滴血。 招云台十三楼甲座正是她与何文凯同居两年半的公寓。 半晌,少芳定定神。“你是谁?” “冯小姐,我就在你家门口,可以上来与你谈谈吗?” “我不招呼陌生人。” “冯小姐,我也曾经住过招云台十三楼甲座。” 什麽? “在你之前,我在那裹住了两年零三个月。” 少芳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明白?”对方的声音十分平静。“我也是何文凯的同居女友。” “啊!” “我可以来探访你吗?” 少芳鼓起勇气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 “讲是这样讲,但是,冯小姐,你不想知道前因後果吗?” 少芳迟疑。 “你随时可以逐客。” 少芳终於说:“好吧!” 五分钟後,门铃响了。 少芳去开门。 容玉华脸容秀丽,衣著大方,一看就知道不是轻狂浅薄的女子。 少芳看著她,失声说:“你也在招云台住过?”连她都上当。 容玉华苦笑。“是,猜不到我有那麽愚昧吧。” “请进来。” 少芳斟茶给她。 容玉华打量了公寓一下。“你也活下来了。” 少芳答:“是,一片一片那样,重拾自尊与自信。” “不要自责,他有谋而来,手段毒辣。” 少芳愣住。 “我是过来人,我知道。” 少芳小心聆听。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麽一过两年,他就要逼我们走?” 少芳开口了,她缓缓说:“这些日子,我努力忘却,不再计较过去,一个人总有运气欠佳的时候。” 容玉华颔首。“没想到你这样忠恕宽厚。” “我是为自己著想,只当摔了一跤,”少芳抬起头。“我也有错,我贪图他的才华财产,我想抓紧他,我不想放弃。” 容玉华说:“我也犯了同一错误。” “何文凯条件实在优秀,与众不同,你看看外头的独身男人,有几个是英俊潇洒,同时又养得活妻儿的,愿意上当的是我们。” “男女不妨分手,但是,他处理得太差。” 少芳不语。 “你也许不知道在加拿大,有这一条法律。” “什麽法律?” “男女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可分对方一半财产。” 少芳怔住。 “你太老实了。” “不,”少芳说。“他不会把财产等物与我联名。” “不用联名,无论写谁的名字,都有资格要求平分。” 少芳说:“我不贪他的钱。” “他却担心会有损失。” 少芳悲哀莫名。“这是他在两年半後把我轰走的原因?” “不,”容玉华掀开她的疮疤。“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那麽,为什麽追求我,叫我搬进招云台?” “因为他想得到被爱的感觉。” 少芳终於明白了,她用手掩住面孔。 原来何文凯没有变心,他不爱她,但是他要她爱他。 容玉华说:“三年前,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逼走。” 少芳长长叹口气。 “他非常小心计算日子,每次阴谋得逞,使女方一无所获,怀著破碎的心灵离去,他便觉得胜利,感到异常的快感。” 少芳忽然笑了。“上得山多终遇虎,他会碰到对手。” “你指王君桃?” 少芳摇摇头。“我不指谁,我已不关心这个人,我想从头开始。” 容玉华叹口气。“我很佩服你。” 她放下一张名片。 少芳说:“有空我们喝茶。” 容玉华离去。 客人走了,少芳发觉身子抖得似一片落叶。 还以为伤口接近痊愈,可是这时才发觉,它仍是乌溜溜一个洞,血水不住流出。 少芳斟出一杯酒喝下,看仔细容玉华的名片,原来她是一家颇具规模制衣厂的总经理。 何文凯运气好,碰到的都是斯文人。 抑或,他专门挑文弱的女性来开刀? 那天晚上,少芳睡了又醒,醒了再睡,噩梦连连。 天终於亮了,她洗一把脸,看著窗外晨曦,庆幸已经再世为人。 再过一个月,少芳升级。 她并没有特别庆祝,与同事吃了一顿饭,提早返家。 楼下,有一辆红色跑车在等。 少芳经过,有人叫她。 少芳抬起头,呆住。 叫她的人,竟是王君桃。 是这个女人的长手套掴打过她的脸。 冯少芳退後两步,大大变色。 王君桃跳下车来。“冯小姐,对不起,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少芳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我们没有什麽可说的。” “冯小姐,我知道你不会饶恕我,但是,大家都是女人,只有你可以帮我。” 她是演员,自然会说话。 少芳看著她。“我与你不同班不同级,我有何资格帮你。” “冯小姐,借个地方说几句话。” 语气极之诚恳,看样子,她也十分精於笼络女性。 少芳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离去,不去理她。 第二天傍晚,王君桃又来了。 少芳纳罕。“你没有事做?” 她仍然是那句话。“冯小姐,喝杯茶,说几句话。” 少芳摇摇头走开。 第三天,她又来了。 少芳吃不住纠缠,同她说:“十分钟。” 王君桃点点头。 面对面坐下,少芳才发觉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毫无气质,但是身段容貌一流。 “什麽事?” “关於何文凯。” 又是这个人。 不知怎地,少芳只觉说不出的讨厌。 “他怎麽样?” “实不相瞒,冯小姐,他对我的感情有变。” 少芳抬起头来,淡淡问:“你认识他有多久?” “差两个月就三年。” 他越来越不谨慎了,应当未到两年就想甩了此女。 “此刻,你住在招云台?” “是。” “你已有三个星期没见过他?” “一个月。” “他的秘书已不肯帮你接通电话?” 王君桃一半讶异一半感慨。“你都知道。” 少芳看著这个艳女,她打算如何应付? 少芳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有层次比较低的人看到别人的不幸才会大大高兴。 她吁出一口气。 “冯小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 少芳摆摆手。“不要再提。” 王君桃说:“听说你在汇通银行做得很高。” “不敢当。” “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任高职不容易。” “是香港总行把我调来的。” “大家都离乡背井。” “是。”少芳不知她想说什麽。 “冯小姐,你比我能干,我已经放弃了工作。” 啊,大大的不妙,失恋事小,失业事大。 任何人不可以放弃工作,一旦失去经济支柱,生活顿成问题,随即潦倒。 王君桃沮丧。“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离开才三年,香港新人涌现,插足不入,我是完了。” “当初,是他要求你跟来?” “不,他从没说过一个字,是我想结婚,自愿跟来外国生活。” 真是个厉害角色,一切是你们这些超过二十一岁的痴情女子自愿,他恕不负责。 “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来看我,再笨,也知道事情有变,冯小姐,你或许可以给我忠告。” 仍然是个聪明女,在要紧关头会得低声下气。 少芳摊摊手。“我也是个失败者,我何来忠告。” “冯小姐,我应该怎麽办?” “你真想知道?” “请说。” “马上离开招云台,切勿留恋。” 王君桃愕然。“可是,你不觉得他应当赔偿我?” 少芳忽然之间觉得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她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极其可怕,一半似哀呜,另一半似哭声。 笑完了,她摆摆手。“相信我,趁来得及的时候,快快走。”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按在少芳肩膀上。 少芳抬头一看,发觉站在身後的是容玉华。 容玉华说:“真巧。” 她是被少芳可怕的笑声吸引过来的。 “怎麽会有空喝咖啡,也不叫我。咦,这位不是王君桃小姐吗?” 少芳连忙说:“请坐。” 容玉华说:“少芳,给我们介绍。” 少芳对王君桃说:“这位容小姐,比我更早住过招云台。” 王君桃僵住。 容玉华笑。“我们大可以组织一个招云台俱乐部。” 王君桃说:“请两位跟我到招云台来小座,那里好说话。” 少芳迟疑。 容玉华说:“怕什麽,有我在。” 少芳点点头。 那样害怕,是种逃避,即始终不能面对现实,她须要战胜心理障碍。一行三人到了招云台。 少芳无限感慨。 公寓已经全部装修过,面目全非,地方比记忆中小得多,当初,是恋爱的憧憬蒙蔽了她的心,才会跟著他搬进来。 等少芳回过神来,容玉华已经把关键向王君桃讲清楚。 王君桃漂亮的五官渐渐扭曲,但是,很快又缓缓放松。 真是个好演员,少芳讶异,表情可以瞬息万变。 半晌,王君桃问:“真有这样一条法律?” 容玉华答:“你可以找个律师谈谈。” 王君桃问:“分一半?” 容玉华笑。“分足一半比较难,他是狡免、狐狸、狼,但是可以想像,你不致空手而回。 “可是,我们在一起不足三年。” 容玉华说:“那就要看你的了。” 少芳扬扬手。“不值得。” 容玉华说:“我们三人当中,最善良的是冯少芳。” 少芳苦笑。 王君桃说:“我已前无去路,我不比你们,你们能干,随时从头再来,我的事业已经结束,不问他要钱,以後必定讨饭。” 少芳恻然。 王君桃说的都是事实,她的工作靠美色,三年已过,容貌身段大不如前,重出江湖也没有机会了。 容玉华说:“你这一仗非赢不可。” 电话铃响。 王君桃抬起头。“这是他专用的号码。” 少芳低声说:“已经一个月没响过,你以为事情有转机,惊喜交集,啊,是他的秘书叫你去参加一个晚宴……” 王君桃忍不住,取起话筒。 对方跟她说了几句话,王君桃抬起头来,少芳知道,一切不出她所料。 “接著的事,你都知道了,当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将重现在你身上。” 王君桃苍白著脸。“少芳,我欠你一巴掌。” 少芳苦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你立刻找个律师谈谈吧。” 容玉华站起来。“我也要告辞了。” 两个过来人一直要到离开招云台,才松弛下来。 容玉华看著少芳。“也许你是对的,忘却最好。” 少芳不语。 容玉华又说:“你看,何文凯这次会否顺利过关?” “我没有第六感。” “他碰到厉害角色了。” 是,少芳不得不承认,王君桃与她们不同,何文凯断了她的去路,她一定会反击。 “来,我送你回去。” 车子到了容宅,她请她进去喝杯茶。 簇新的房子,保姆出来开门,一个小男孩唤妈妈,补习老师同她们打招呼。 容玉华问:“没想到我有孩子吧。” “子女是上帝给的福分。” “你说得对。” “更加应该好好生活。” “所以当何文凯欺骗及抛弃了我,我没有倒下来。” 少芳很佩服她。 “现在,我更懂得珍惜这个家。” “有无再婚打算?” “看机缘吧,并不抗拒,也不心急。” 少芳吃完点心告辞。 那天,她很早上床,一直到天亮才醒。 她当然不知道何文凯的生日宴会上发生了什麽事,她甚至忘记该天是何氏的生日。 王君桃却应邀赴会。 她有演技底子,穿了鲜红色丝质长裙,婀娜地,满面笑容,走进现场。 众宾客静了一静。 何文凯也一眼看到了她。 真可惜,的确是个美人儿,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甘心被她分去一半财产。 日子久了,她会知道其中窍巧。 一定要故技重施,侮辱得她站不住脚为止。 他朝她走过去。 王君桃居然还有幽默感,她说:“好久不见。” 他鄙夷地说:“谁叫你来?” 客人像是知道可以看到好戏,渐渐围拢。 王君桃并无惊惶失措,两个姊姊已警告她会有这种事发生。 何文凯伸手出来,取过一张餐巾,作势欲掴打她。 说时迟,那时快,王君桃伸手一挡,接著,用另一只手扯住他领带用力拉。 何文凯这几年沈迷於酒色,少运动,加上王君桃有备而来,用尽全力,他脚步踉跄直往前冲。 王君桃灵活地转到他身後,伸出,在他臀上狠狠加上一脚,把他整个人推拉到宴会桌子上去,打烂了所有杯碟。 宾客哗然。 何文凯倒地不起。 其馀的事,由王小姐自己来说,最好不过。 她闲闲地一边喝酒一边向少芳及容玉华叙述她的战绩。 “我再走过去,在他脸上加了一脚。” 少芳骇然。 “不是我的律师拉住我,我还不肯住手,打女人?逼女人走路?哪有那麽容易!” “事情现在如何解决?”容玉华急急追问。 “我们在一起刚刚超过三年,我告他遗弃,要求赔偿,他告我殴打,要求判刑。” 少芳啊一声,变成一场闹剧了。 “大家一起抱著死好了,我不在乎,我一无所有。” 容玉华了解何文凯。“他欺善怕恶。” “说对了,他的律师建议庭外和解,以免他颜面无存,以後难做人。” “那你见好也该收篷了。” “多谢忠告。” 少芳忍不住问:“你得到多少?” “开价一亿。” 少芳讶异得张大了嘴,天文数字。 “实得三千万。” 容玉华叹口气。“始终还是他占便宜。” 王君桃低下头。“可不是,”但她马上振作起来。“幸亏揍了他三拳。” 少芳骇笑。 “他眼角须要缝针。” 少芳暗暗佩服这种江湖瞻色。 这时,王君桃自手袋中取出两只饰盒。“两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希祈笑纳。” 少芳说:“何用客气。” “若不是两位忠告,我今日大大麻烦。” 说完,她仰起头,挺挺胸,笑著离去。 盒子里是那支著名牌子,最受事业女性欢迎的金表。 秘密会所: 林月生一个人坐在酒吧的暗角落不知已经多久。 再也猜不到自己的酒量会那麽好,千杯不醉,她其实希望倒地不起,麻醉地又捱过一天。 早已走到末路。 失业、欠租,一个亲人也无,朋友走得一乾二净,外债累累,一苏醒便看到镜内浮肿的脸。 她捧著酒杯,眼泪已经流乾,她想到了最大的解脱,死亡。 酒吧另一头忽然爆出笑声,像是揶揄她的失意、堕落、潦倒。 月生也不明白她怎麽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是因为一个男人吧,他欺骗她,然後遗弃她,她失意,自尊与自信也一并失去,渐渐觉得毋须早起,很快速工作也不见了。 曾经挣扎著再起,一日早上,努力抹上姻脂去见新工,在电梯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化妆太浓,一脸憔悴,不禁落泪。 还是鼓著馀勇去见上司。 但是她没有得到那份工作口 离开时觉得牙床已笑得酸涩,踉跄地走进商店买了一瓶酒,抱著返公寓。 喝半瓶,醉倒床上,感觉良好,伤口不那麽痛,惶恐似已消失。 她开始拚命地喝。 开头还有好心的朋友来看她,一进屋,只觉一阵霉味,剩馀食物、饮料都堆在床边桌上,换下来的衣服无人洗熨,全扔在一个角落,公寓像垃圾岗。 她人也有点神智不清,目无焦点,哭笑不分,大家都怕了,纷纷闪避。 不消三个月,消息传开,没有人再接她的电话。 小小一点节蓄很快花光。酒吧是她的避难所,晚晚坐到打烊才走。 酒保今晚却告诉她。“林小姐,不能再给你馀数了。” 这无异是要她的命。 酒保轻轻说:“女孩子,喝太多,没有好处。” 月生颓然。 她捧著头,手袋里有一整瓶安眠药,和酒喝下去,当可长眠不醒。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把宏厚动听的声音。“嗯,终於要下此策了。” 月生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你是谁?” 那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他朝著月生笑笑。“我是秘密会所的会长。” 月生麻木地看著他。 “反正生命对你已经没有意义,不如参加我的会所。” 月生忽然有一丝清醒。“是什麽性质的会所?” 那年轻人轰然而笑。“死都不怕,还怕什麽?” “有许多折磨,比死更惨。” “说的也是,不过,相信我,我不会教你吃苦。” 月生身子摇摇晃晃,冷笑道:“我凭什麽相信你?” 会长笑容可掬。“因为,你已无人可信。” 月生不语。 “这是我的交易,仔细听著。” “你尽管说。” “我给你一个月好时光,在这三十天内,你可以生活得称心如意,可是三十天後,你须付出代价。” “什麽代价?” “你的灵魂归我。” 月生张大双眼,她的酒意几乎全消,她哈哈大笑起来。“灵魂,什麽灵魂?” 年轻的会长松一口气。“你不相信灵魂,只有更好。” 月生愕愕地看著他。 年轻人温柔地说:“记住,一个月後,我来接你。” 月生说:“本来,我打算今晚走。” “我知道,药就在你的手袋里。” “把生命延迟一个月,尽情享受一下,也不以为过,我是一个孤苦的人,自幼无父无母,在亲戚家辗转长大,满、心以为只要努力,便能扭转命运,我错了。” 月生无比沮丧。 这“一个月内,你当可风调雨顺。” 月生苦笑。“我还有什麽损失。” “那麽,请在文件上签署。” 月生看也不看,签下名字。 年轻人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奇怪,你们一点也不珍惜生命。” “我一无所有。” 会长摇摇头。“你年轻、漂亮、健康,所欠的,不过是一点点意志力。” 月生恼怒。“喂,你到底想怎麽样,取消交易?” “当然不,林小姐,你走出酒吧,运程便转,记住,三十天。” 月生哈哈哈大笑起来。 她醉了,那年轻人比她更醉,不过她已记不清多久没笑过了,能够笑著离开这世界也好。 她抬起头,那年轻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月生喃喃道:“秘密会所……” 她走出酒吧,骤然一阵冷风吹来,不禁呕吐,啊,不消半年,此刻的林月生看上去已似丐妇。 她靠在电灯柱上喘息。 转运,怎麽样转运?她连回家的车资也无。 忽然之间,一辆黑色大车吱一声煞住停在她身边,车头强光射向她,有人大声说:“在这里了,找到了,快去通知老太太!” 月生茫然抬起头,强光使她睁不开双眼,只见车上跳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挟住她,也不嫌她身上污秽,便扶她上车。 月生想挣扎,但是浑身乏力,她又把剩馀的胃液吐出来。 耳畔听到“快叫司徒医生”,她渐渐失去知觉。 真畅快,身体像躺在九层云中,又轻又软,再也不必担心人世间疾苦,就这样离去多好。 她嘴角带著一丝苦涩的笑。 接著,她听到有人欢呼:“醒来了,醒来了。” 月生莫名其妙,谁会为她苏醒那样高兴,谁会关心? “寄期,寄期,认得我吗?” 谁叫寄期?这里边有个极大误会。 月生茫然撑起身子,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床边有医生、看护,还有一位慈祥的老太太。 月生想说:“你们认错人了”,但是喉咙沙哑,发不出声音。 老太太淌下泪。“寄期,只要平安返家就好,发生过的事,只当一场梦。” 看护过来温言说:“王小姐,我帮你沐浴梳洗。” “我——” 这个时候,月生发觉老太太双目不能视物,她摸索著握住月生的手。 月生忍不住趋向前去,双手合住她瘦小颤抖的手。 她们急急帮月生装扮。 看护说:“你祖母到现在才放下一颗心。” “祖母?”月生茫然。 “是呀!世上只馀你俩相依为命了。” “误会!” “不要再提你离家出走的事,好好陪著祖母,这是一个老人卑微的心愿。” 仆人带她到寝室。 月生从未见过那麽大的私人活动空间,占整座洋房二楼的一角,先是一间宽敞的起座间,双门推进,才是卧室与浴室。 米白色系布置,落地窗可看到海洋,露台大得可以开舞会。 他们以为她是王寄期,两个人长得一定有点像。 书桌上放着各种印章、账目表,以及支票簿,显然那都属于王寄期。 月生大大讶异,真的王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现在只要在支票簿上盖章,她便可以动用七位以上数字,秘密会所的会长说得对, 这一个月,她可以似公主般生活。 梳妆抬上放著日常佩戴的小件首饰,月生逐件戴上,衣橱里所有衣服都合她身段,真奇妙,一切像个梦境般。 修饰过後,月生虽然略见憔悴,但已不觉潦倒。上门探访她的朋友络绎不绝,都送来鲜花水果,摆满会客室,香气扑鼻,似间花店。 月生不愿见客,她太了解人情冷暖,感喟不已:只要地位尊贵,亲友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吩咐秘书:“把花果捐到儿童医院去,同那些人说,日後不必花费,帮助慈善机构更好。” 舞会帖子一叠叠都搁在桌子上,月生又说:“统统推掉,我想腾多些时间出来陪祖母。” 秘书大奇。以往,王小姐著名奢靡,二十岁生日那天著人送来两千枝玫瑰花布置客 厅,只用了半天。 王小姐一直为了舞会的衣著挖空心思,目标是艳尘全场。 变了,整个人变了。 说真的,秘书发觉王小姐五官都有点变化,她的眼睛大了,鼻端尖了,可是,城内所有名媛,容貌每隔三、五年都会变,全体变得更美、更年轻,实在不方便追究。 月生大部分时间都陪着祖母,她俩一起在暖水泳池做体操,结伴在花园散步,三顿饭都一起吃。 老太太问:“寄期,你不怕闷?” “怎么会,我都不知多享受。” 十天后,王寄期的私人电话铃响起来。 月生去接听。 对方一开口便说:“我是会长。” 月生一怔。“有什么事?” “提醒你,十天已经过去。” “我知道。” “你好似还没有充分利用你优秀的物质条件。” “我一向向往有个家,有关心我的家人,现在我都得到了,我很满足。” 会长咳嗽一声。“日後不要後悔。” “你放心,交易是交易。” 不过,也总得为自己设想。 月生利用王寄期的财产付清了她所有私人债项。 没有人会发觉,对王小姐来说小意思而已,不过是三、两套华丽晚装的数目。 祖母进她房来。“寄期,可以替我槌槌背吗?” 月生立刻过去扶她。“祖母坐这里。” “下个月我的眼睛做手术,唉,若不是你不住怂恿,我也不高兴进手术室。” “双眼看不见,多不方便。” “一切听你的,寄期。” 月生拥抱这寂寞的老人。 “寄期,有什麽想要的,告诉祖母。” “希望可以多陪伴你一段日子。” “祖母可否代一个人说几句话?” 月生一愣。“谁?” “周俊德医生,他是个好青年。” 月生笑了。“周医生进进出出,正眼都不看我,他了心当我是个被宠坏的千金小姐。” “你可以事实证明他看错了你。” 月生感慨。“他目光准确,我的确不堪一击,无毅力决心。” “寄期,你可以改变自己呀!” 月生讪笑。“我并无妄想,祖母,我们改个话题。” 下午,她自花圃剪了一大束玫瑰插到水晶瓶里,吩咐管家:“拿到老太太房去。” 周医生在她身後说:“发生什麽事?这次回来,像换了一个人似,敬爱祖母,善待下人,这统共不是王寄期。” 月生转过头去。 周俊德医生品学兼优,相貌端正,是十分难得的人才。 可是,她在世上时间有限,实在不便多生枝节,她的灵魂早已出售给秘密会所,只馀十多天便须交货。 故此她只冷淡地应一声走开。 太迟出现了,此刻名、利、恋情,对她来说,均可有可无。 月生最最不舍得的,将会是老太太,又一次要教她伤心了。 陪她去医院检查,月生紧紧追随,不假手他人,老太太情绪欠佳,月生温言安慰。 老太太落泪。“幸亏有个好孙女。” 周医生在一旁揶揄:“浪子回头金不换。” 这家伙真的讨厌,月生瞪他一眼。 就是那天,回到王宅,管家说:“王小姐,一位路先生在会客室等你。“ 进去一看,原来是会长。 月生笑笑。“原来贵姓路。” 路会长打量过她。“月生,你气色大佳,像换了一个人。” 月生正站在一面镜子之前,抬起头,看到了自己。是,穿著最名贵的套装,又有专人理妆,定时三顿营养餐,又戒了酒,她到底是年轻,经过调理,整个人恢复了七成旧观。 路会长说:“原来你是如此标致的一个女子。” “不敢当。” “不过,为什麽不把握机会?” 月生笑而不答。 “人人把你当王寄期,她的支票簿、印章全在你面前,你竟不懂动用。” “金钱不是一切。” “记住,只得一个月,很快过去。” “我知道。” “还有可爱的周医生,他简直为你著迷。” 月生讶异。“你此行目的,就是为著说这些话?” “不,我来警告你,十天後,我会来接你回去。” “去何处?” “我毋须回答这个问题。” 月生低下头。“我後悔了。” “人类都如此反覆无常。” 月生抬起头。“生命诚可贵,我不应轻易放弃,我还年轻,终会挣扎出头,一定有路可走。” “太迟了,你的灵魂属於我。” 月生怀疑。“你到底是谁?” 会长的双眼绽出精光。“你说呢?” “既然是宗交易,就不妨讨价还价,你说可是?” “月生,你已签字,还图混赖?” “你要我灵魂何用?” 路会长看著她。“这样吧,我给你最後一个机会,你骗取老太太签名,把她那至善至美的灵魂归我,我放你一马。”他放下一份文件。 月生惶恐地答:“不!”会长不耐烦。“你太婆妈,难成大器。” “我不会受你利用,我不会伤害无辜。”会长拂袖而起。“今晚,你有一个好机会,掌握与否,看你自己。”他打开大门离去。月生浑身战栗。她懊悔到骨子里去,紧紧咬著牙,靠近墙,才勉强站得稳。周医生经过会客室,看到这种情况,连忙过来扶住她。“寄期,你怎麽了?”她搭住他强壮的手臂,缓缓坐下来。 “我帮你检查一下。”月生说:“不用,”她喘气。“我没事。”周医生低声说:“老人年事已高,你要放开怀抱。”月生羞惭地说:“是。” “有什麽事叫我。”月生真想告诉他,她不是王寄期,她是前来谋财害命的坏人。 原来,一个人失去了灵魂,锦衣美食豪宅都不能再带来欢愉。 那晚,月生怎麽样都睡不著,逼於无奈,她找到一瓶酒,刚想灌醉自己,忽然听见一声闷响。 她立刻开门出去。 不会是老祖母出了事吧。 月生第一时间推开祖母房门,发觉老太太倒在地上,明显地已失去知觉。 月生握紧拳头,这是机会了,趁老太太尚有呼吸,把她的指纹按到文件上,便可以向会长交代。 林月生还可以顺利继承所有财产。 原来,会长所要的,一直是老太太的灵魂,只不过利用她来达到目的。 不是想翻身吗?这是不劳而获的最佳机会。 但是,月生却没有那样做。 她立刻拉动警钟,管家赶来的时候,她已通知救护车来救人,并且,叫周医生到医院会合。 老太太苏醒了。 “寄期,寄期。” 月生落泪。“我在这里。” 完了,她失去了最後一次机会。 看护走过来说:“王小姐,有电话找你。” 那一头是会长,他咆吼道:“你这个笨蛋!” 月生没好气。“你不必侮辱我,我欠你的不是自尊,只是灵魂。” 她砰一声摔了电话。 真是,她没有必要受这种闲气。 周医生揉揉疲倦的眼睛。“好险,幸亏你发觉得早。” “谢谢你。” 周医生看著她。“我要向你道歉,以前,我看错了你。” 月生牵牵嘴角。 真的王寄期失踪去了哪里? 放著这样好的家庭、男伴、前途,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林月生又何尝不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性,竟然觉得生无可恋。 该死。 现在,她只得接受事实,时间无多,要善加利用,她主动向周医生说:“可要跟我去散步?” “我陪你。” 月生把车子开到一个沙滩。 她同那个人来过这里:沙细、洁白,浪大,而且人少,真是散步的好地方。 月生深深吸一口气,在风中,用力把石卵扔到白色的盐沫里去。 周俊德在一旁看著她。 “为什麽郁郁寡欢?” “因为人生无常。” “那麽,先吃甜品。” 月生笑了,周医生真是乐观的好人。 那天,他们在沙滩逗留了半日,两个年轻人倾诉了许多心事。 然後,他们到医院去向老太太道晚安。 回到家,已是深夜。 一进房,电灯自动亮起,路会长坐在会客室里,向月生怒目相视。 月生也看著他,此人现在登堂入室,来去自如,真了不起。 会长沈声说:“你不服?” 月生静静坐下。“这一切享受也都是你安排,公平交易,最近一个月是我毕生最舒畅的日子。” 会长脸色稍霁,他说:“原本,你可以永远称心如意地生活下去。” 月生摇头。“我或者笨些,可能不擅经营,但我不是坏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不懂谋财害命,可免馀生寝食不安。” “你真是一个讨厌的人。” “是吗?谢谢。” “今晚,我来带你走。” 月生低下头。“请便。” “还有什麽话说?” “有,真的王寄期到哪里去了?” “一年前她把灵魂出售给我。” 月生忍不住问:“她拥有一切,还想同你换什麽?” “爱情。” 啊。 会长笑了。“贪婪。” “你会如何处置我们的灵魂?” 会长像是听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样。“现在才问,不是太迟了吗?” 月生退後一步。“我想活下去。” “你已经生无可恋,你潦倒沦落,一无所有。” “不,我还有力气。” “是,整日抱著酒瓶的力气。” 月生落下泪来。“我会振作起来。” 她渐觉晕眩,扶住门框,可是身不由主,双腿软了下来,月生缓缓跪倒。 心头清明,知道不妙,可是也很镇定,有点无奈、惋惜,她终於失却知觉。 “小姐,小姐。” 有人大力推她。 月生睁开双眼,看到她熟悉的面孔。 “我们打烊了,我替你叫车。”是那好心的酒保。 什麽?原来她还伏在酒吧桌子上,醉倒了,一切不过是个梦。 “我无钱付账。” 酒保笑道:“有人已替你付清全部账项。” “谁?” “看这张支票。” 支票签名下角,写著王寄期三个字。 月生愕然,究竟是梦是真,是幻是实?她糊涂了,张大嘴合不拢。 “先回家去吧。” “有人……收买我的灵魂……” 酒保没好气。“小姐,你醉了,我们这种破烂的灵魂会有谁要?别异想天开。” 月生踯躅回家,发觉门缝有一封信,打开一看,是房东给她的收条,原来过去六个月欠租也已经付清,她记得支票在她做王寄期的时候顶替送上。 要是愿意从头开始,现在是好机会,月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会长,会长!”她高声嚷。“谢谢你。” 没有回应。 真幸运,可以做回她自己,她应该马上振作起来,找工作,结交新的朋友,呵,还有,当务之急是把公寓好好清洁收拾。 电话铃响了。 是会长的声音。“对老太太一念之慈,救赎了你的灵魂。” 月生把握机会。“我如何联络周俊德。” 连会长都诧异了。“你这个人好不顽强凶悍。” “告诉我。” “他在——” 玩笑: 王正康收拾桌子上杂物,预备下班。 同事余文强过来,一手搭在他肩上。“去何处?” 正康轻轻扫开小余的手。“你有什麽好去处?” 小余挤眉弄眼。“跟我来,不会教你失望。” “我不去你们去的地方。” “假清高。” “不,”另一位同事卓孝伟说。“他是真的不喜欢。” “下班後那麽多时间,单身汉,怎样消磨?” 正康但笑不语。 这几个同事年纪与他相彷,不知怎地,性格比他调皮许多,整日在一起讨论玩什麽吃什麽,总想他也参加。 正康去过一、两次,觉得斗酒歌舞的场合太过喧哗奢靡,不适合他。 这时,另一组的何景昌过来。“正康,给你介绍女朋友。” 小余说:“介绍过多次,此君不知嫌人家什麽,并无下文。” “第一个胡小姐,他嫌身世太好。” “什麽?”阿卓扬起一条眉毛。“有家底不好吗?” 正康解释。“不不不,我不至於撇清到那个地步,胡小姐很骄傲。” “那麽,林小姐呢?” “事业心太重了,一顿饭时间,不住拨电话打听美国股市行情。” 小何说:“这次我给你介绍温柔娴淑的好女子。” 正康笑笑,穿上外套。 “喂,怎麽样,是,抑或不?” 正康转过头来。“今日还有温柔的女子吗?” “包我身上。” 正康决定再试一次。“什麽时候?” “明天晚上六时我到晶华咖啡厅等你。” 正康点点头,离开办公室。 他那班损友在他身後轰然大笑,拍手顿足。 “这次,非教王正康出丑不可。” “喂,他会不会同我们绝交?” “男人,不会那样小器吧。” “正康一天到晚板著面孔做人,教他笑一场也是好的。” “那麽,小何,你去安排吧。” “我们铁定明晚六时到晶华看好戏。” 三个人嘻嘻哈哈分手。 王正康当然不知道一班损友要开他玩笑。 回到家,他开了录音机听音乐,那是他侄子仲明弹小提琴的录音,这六岁孩子感情充沛,全灌注到音乐里,音色异常动听。 一曲闪烁闪烁小星星使正康想起小时与父亲一起在夏夜仰看星座的情况。 王老五生涯寂寞,许多晚上就这样度过。 真正睡不著,便在电脑网络上找资料作消遣。 第二天,他穿上新衬衫。 有约会嘛,打扮得比较整齐以示尊重。 他还趁中午有空买了一小盒精致名贵巧克力当作礼物。 六时正,他到达咖啡座。 没想到那三个同事一早就在等他,与他们在一起的,是一位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 正康老远就看见一张雪白的面孔与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先有了好感。 她穿著一袭黑色宽身裙子,端坐不动。 同事们见正康走近,笑容可掬。“这边,来,同你介绍,这位是朱碧芝小姐。” 正康连忙报上名字。 这时小何、小余他们站起来。“我们的任务完成,正康,好好同碧芝吃顿饭。” 顽皮的小卓忽然说:“碧芝,过来让正康看清楚你。” 那朱小姐站起来,走到小卓身边。 要到这个时候,正康才看清楚,朱碧芝是孕妇,而且腹部隆然,起码有六、七个月了。 他一愣。 这不是个玩笑,这是一宗恶作剧。 这几个损友太过无聊,人格好极有限。 电光石火间,王正康已经作出决定,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教一位女士难堪。 他不动声色笑道:“已经订了位子,让我们享受丰富的晚餐。” 他挽起朱女士的手臂,仰起头,带她到楼上的西餐厅去。 三个损友怔住,真没想到王正康如此大方慈爱。 “啊,还是低估了他。” 垂头丧气。“我们白做了小人。” “明天还要听他教训。” 正康与他今晚的女伴坐下,他替她叫了富营养易消化的菜。 “不要再喝酒,对胎儿无益。” 那位朱小姐笑了。“真没想到你丝毫不介意。” “谁教我净识地些猪朋狗友。”正康无奈。 “你不讨厌我。” “你也是无辜的。” “不,”朱碧芝忽然说。“不。” 正康扬起一条眉毛。 “何景昌出钱收买我,叫我来扮演这个教你尴尬的角色。” 正康一怔。“他付钱给你?” “是,”朱碧芝微笑。“我等钱用。他说:‘喂,付你三千块,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干不干?’我便来了。” 正康沉著应付。“你是何景昌什麽人?” “普通朋友,从前,我向他兜售过保险。” “你等钱用?” “我是个未婚妈妈,经济持据,身分不名誉,亲友远离我,目前又无工作。 正康知道社会上有这样不幸的人,可是到今天,才发觉她正活生生坐在他面前。 “男方呢?” “不要说他了。” 正康沉默。 她却说:“许久没有开怀地饱餐一顿。” “我给你推荐一道甜品。” “好极了。” “你不怕胖?” 朱碧芝十分讶异。“一个人到了我这种田地,还怕胖与瘦?” 正康隔一会儿才说:“人有三衰六旺,千万别气馁,好歹把孩子先生下来,然後再找工作。” 朱碧芝看著他,忽然感动了。“天下竟会有你这样的好人。” “这是什麽话,人与人之间原应互相鼓励帮助。” 朱碧芝笑了。“我们像是生活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里。” 正康微微笑。 这个约会,其实比许多其他约会都愉快。 正康把名片交给朱碧芝。“有事找我。” 碧芝鼻子有点酸。 他送她日家。 据她说,她只租人家一间房间住,房东很噜嗦,不让她煮饭,而且,孩子生下来之前就必须搬走。 本来,女孩子最矜贵的避难所是娘家,可是碧芝说:“我母亲觉得羞耻,不愿开门。” 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正康独自回家,开了录音机,听到侄子正好练到那曲“许久许久之前”,琴音缠绵,像是恋恋不舍少年时美好光阴,也难怪,那的确是人类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第二天一到公司,那几个损友已在等他。 “呃,正康,对不起——” 正康扬扬手。“我要去大班房,有话容後再说。” 正“康,你先听我说。” 正康已经走向老板的办公室。 那三个人只得等他。 不到二十分钟,正康满面笑容地推门进来。“咦,你们还在?正好恭喜我。” “好家伙,莫非你又升了?” “正是,下个月调营业部做副主管。” “这小子鸿福齐天。” 大家艳羡半晌,已忘了道歉一事。 “正康,请我们吃鲍参翅肚好好庆祝。” “只一顿饭?正康,我们陪你到东京庆祝才真。” “啐,你有什麽功劳,是头一号损友。” “你才是酒肉朋友。” 嘻嘻哈哈,高兴得不得了。 正康咳嗽一声。 “对了,正康,你想说什麽?”他们静下来。 正康看著何景昌。“你是朱碧芝的朋友?” 何君忙不迭否认。“不过是普通相识。” “她环境窘逼,想个办法帮帮她。” 何景昌连忙摆手。“正康,你现在几乎是我半个上司,我请你原谅我们,忘记昨晚的玩笑,我也向你保证,以後绝对不会再犯。” “对,反正又没有人受到伤害,我们改过也就是了。” 他们拉开门就走。 “喂喂喂。” 越叫越走得快。 可是,王正康没有忘记朱碧芝。 雪白的面孔,动人的大眼睛,无奈的语气,都教他一合眼便想起来。 过几日,他忍不住到她家去探访。 他送她回去该晚,记得她说住在那幢旧房子三楼,三楼只有两个单位,不难找。 他敲门,有人来应,原来甲座住的是外国人,很客气的说并无朱碧芝其人。 乙座屋主是华人,也很客气。“我们没有房客。” “是一个年轻的孕妇。” “从来没有。” “是搬走了吗?搬往何处?” “先生,你弄错了。” 正康也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著急与失望。 人海茫茫,他失去她的影踪。 问过何景昌,他也摊摊手。“不知道她去了何处。”怕得罪这半个上司,他急急开溜。 他们同正康也疏远了。 现在同正康来往的同事,都比较正气,也都懂得收放,不过却有同一嗜好,那就是为他介绍女朋友。 正康的约会比从前多,人也比较开朗,不过,仍然没有成家对象。 其中,吕日朗与他最谈得来。 日朗家境富裕,毫无架子,请客时亲手打电话邀请朋友,极有教养。 许多想往上爬的年轻人都希望娶得这样的妻子,以後,岳家的也就是他家的,多少有个倚傍,时代不一样了,财富是谁挣的不重要,有得运用才是正经。 日朗邀请正康乘游艇出海。 正康笑。“两个人去才好玩,一大堆不熟的友人被困海中央,惨过受刑。” 日朗却揶揄他。“两个人?你敢单独与我出海?” 正康语塞,只得说:“好好好,我来就是了。” “也只有你,参加社交活动,好比还债。” 正康觉得难为情。 游艇极大,设备豪华先进,要是不怕海盗,可以直驶到澳洲去。 一上船,正康先找个安全的角落坐下。 他一眼便看到一个人。 雪白鹅蛋脸,大眼睛,今日,却少了一层结郁之气,正笑吟吟与朋友交谈呢。 正康心头一宽。 活下来了,真不容易。 他并非轻薄之徒,可是这一刻不由他不去注意她的身段,只见她已恢复苗条,穿著白色衬衫短裤,非常漂亮。 孩子生下来了吗,托养在何处? 正康放下心头一颗大石。 这才知道,他是多麽关心这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 他没有过去打招呼。 日朗走过来,朝他视线看过去。 她有点诧异,忍不住咳嗽一声。“好眼光。” 正康连忙正襟危坐,过一刻问道:“请问那是谁?” “华洋塑胶的营业经理朱碧芝。” 正康张大嘴,什麽? “名字真好听是不是?翠绿色的灵芝。” 正康不相信耳朵。 “华洋这几年生意好得不得了,它不是一家做玩具的厂家,最近被微软电脑看中,专门生产电脑零件塑胶部分。” “可是叫朱碧芝?” “咦,正康,你面色有点难看。” “日朗,请为我介绍朱小姐。” 日朗不忘开玩笑。“正康,我可是要失去你了?” 话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带著正康过去。 朱碧芝转过头来,一时没把正康认出来,微笑著伸手相握。 要到这个时候,正康才真正生气。 趁日朗走开,他提醒她。“他们给我三千元,叫我来开这个玩笑。” 朱碧芝蓦然愣住,大眼睛凝视王正康,然後她哎呀一声。“你是那个好人!” 正康没好气口想回头上岸去,船却刚刚离开码头,白浪滔滔,除非跳海,否则只得与朱碧芝辩白。 正康吸进一口气,无声抗议。 朱碧芝大可以走开,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陪他站甲板上吹风。 半晌,她轻轻说:“喂,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很好笑吗?” “不,不好笑。” “利用榨取他人的同情心,多麽无聊。” “我是贪玩,一听有人叫我扮孕妇,只觉是极大挑战,便答应下来。” 正康没好气。“居然还用真姓名。” “呵,碧芝是极普通的名字。” 正康转头走向别处。 朱碧芝跟上来。“这样吧,我回请你一餐作为补偿。” 正康赌气。“不接受道歉。” “喂,你——” 正康拿起一份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他一向少年老成,遇事很少有如此激烈不满表现,不知怎地,今天他决定任性。 他一直关心她的下落。 未婚怀孕,不容於父母,又失去工作,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租一间小房间住,刁钻的房东勒令她从速搬迁…… 正康越想越气,真没想到有人天生那麽会演戏。 不不,真没想到王正康如此愚鲁。 要到今日才拆穿把戏。 日朗过来。“咦,朱小姐呢?” 正康断然说:“她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日朗笑。“这教我松了一口气。” 正康问:“下一站停什麽地方?” “小茜湾。” “我想上岸。” “谁不想。” “不,我有事,要早走。” “正康,怎麽了你?” 他在小茜湾上岸,乘公共汽车回家。 好好淋一个浴,喝杯冰冻啤酒,气也就消了。 接著揶揄自己不切实际,是,他是受到了欺瞒,可是,即使被他找到了真的朱碧芝又怎麽样。 “孩子生下来了?” “是,寄养在保姆处,下了班赶著接回家团聚,很陌生,很无奈。” “已找到工作?” “仍然兜售人寿保险,时时媚笑著拉客。” 是,被他找到真的朱碧芝又怎麽样? 他敢不敢说“别做了,由我照顾你同孩子”,抑或告诉她“我从未忘记过你的大眼晴”? 他是世俗里一个普通人,不至於愿意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而接下一大一小两个包袱。 有什麽资格动气。 原来朱碧芝的困境全不是真的,他实应为她庆幸,但愿许多不幸的女性也可以一觉醒来驱走噩梦。 他叹口气。 第二天,何景昌满脸笑容走过来。“正康,你鸿福齐天,有一位小姐点名要约你吃饭。” 正康哪里还会上当。“我没空。” “喂,正康,别坐失良机。” “你少替我担心。” “正康,我不会开你玩笑。” 正康去拉开办公室门。“我还有事。” 何景昌遭逐,很不自然。“王正康,你这人竟无丝毫幽默感。” 他其实已经消气,只是不再愿意受损友摆布。 王正康比从前更加寂寞,在黑暗里他老是像看到那双大眼睛。 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双亮晶晶的大眼。 他向人打听华洋塑胶的运作情况,听说工作人员每日须更换制服,白袍白裤,似手术室医务人员,必要时还须佩戴发网口罩。 生活一定沉闷。 物极必反,才会走出来施恶作剧。 不不不,是法术,王正康便着了魔。 过两日,吕日朗亲自来找他。 正康笑问:“什么风把你吹来?” “今日我来做不讨好的中间人。” 正康一愣,“是什么事?” “有人想约你吃饭。” 电光石火间,正康明白这是谁了。“不,我从不陪客吃饭。” “又不是教你到鸡尾酒会去站着。” 正康说:“我介绍公关组的人给你认识。” “正康,朱碧芝找你,我到现在还酸溜溜呢!” 果然被他猜中了。 “她自己为什么不出面约我?” “她说你们之间好像有点误会。” “哼。” “究竟是什么事?” “日朗,好人难做,一言难尽。” “碧芝是我大学同学——” 正康心一动。“念什么系?” “修戏剧及英国文学。” “难怪,何当吃过苦。” 日朗纳罕。“你希望朋友吃苦?” “当然不是。” “她自幼丧母,九岁便被送到寄宿学校,家境虽然不错,另外有一番苦况。” 找说客,一定要找一位女士,日朗语气温婉,娓娓道来,十分动人。 “碧芝说,她半年前见过你。” “是。” “就是那次,冒犯了你?” “是。” “正康,你是个好人——” 王正康再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美誉,他狰狞地笑道:“看我的眼神多麽下贱,女性对我来说,不过是玩物,始乱终弃!” 日朗看著他咪咪笑。“明晚七时正,华都咖啡座。” “你会去吗?” “我不至於那样不识趣。” 吕日朗站起来走了。 正康本打算失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是到底不忍。 已经十分低声下气了,并且公开让朋友们知道,她愿意道歉,还想怎麽样。 又不是不喜欢这个鬼灵精,那麽,去吧。 他故意迟到十分钟,一进咖啡座,便看到朱碧芝坐在一个角落。 他走近,碧芝抬起头来,是,就是这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处不在,正康忽然有点鼻酸。 碧芝微笑。“总算出来了。” 正康无话可说。 “听说,你曾经打听我的下落。” 正康张了张嘴。 “来,今天我请你吃顿好的。” “以後呢?” 碧芝讶异。“还有下文?我以为你老讨厌我。” 正康为之气结。 碧芝语气转为柔和。“这半年来我时时想找机会解释。” 正康毫不动容。“你可以喝酒吧,我喝苦艾,你呢?” “威士忌加冰。”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中年太太走过来招呼。“是碧芝吗?好久不见。” 碧芝连忙站起应道:“啊,原来是陈阿姨,回来度假?移民生活如何?” “苦得要命,不提也罢。” 碧芝一站起来,正康才发觉她穿著松松的孕妇服,这家伙,又在搞什麽? 太遇意外,正康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愣在那里。 只听得那陈阿姨惊喜地说:“碧芝,你怀孕了,几时结的婚?这位是你先生?还不快介绍。唉,我怎麽没有帖子,老脸往何处搁?哎呀,你还喝酒,快戒掉,对胎儿无益……” 正康被她嚷得头都昏了。 幸亏不是丈母娘,不不,他又没结婚,何来岳母,唉,他张大了嘴,百口莫辩。 看样子这陈阿姨不消半小时已可把喜讯传播全球。 这玩笑开得大了。 玩笑。 正康才省悟,吕日朗已拍著手从另一角落走出来,嘴里说:“好了好了,误会冰释。” 正康这次不知怎地,也咧嘴笑起来。 他中肯地说:“太淘气了。” 日朗说:“这次真不是故意的,今年流行松身女服。” “我不相信。” “碧芝,他不相信。” 朱碧芝若无其事按住正康肩膀。“米已成炊,太迟了。” 姊姊别说教: 自在与姊姊合意不和。 这真是天下最可惜的事。 她们母亲曾殷殷叮嘱。“你们俩要互相扶持爱护。”可是她去世後不久,姊妹便反目成仇。 主要理由是自在认为姊姊管得太严。 而合意又认为妹妹完全不受管教。 自在冷笑著同朋友说:“我们之间有代沟。” 姊妹的年龄差了八岁。 自在又揶揄。“老小姐,最看不得我有男朋友上门。” 合意却这样说:“不收拾屋子、疏懒功课、乱花钱,统统倒也罢了,可是这样爱搞男女关系,多危险。” 两姊妹同住一幢公寓,如果相敬相爱,有商有量,那是多麽开心的一件事。 她俩却刚刚相反。 母亲生前的好友余阿姨看了不禁叹息。“你们妈妈知道姊妹吵闹,不知多痛心。” “余阿姨,求求你请姊姊别再干涉我自由,我是我,她是她,我们性格、兴趣、人生目标全不一样,叫她少理闲事。” “这——” “交男朋友有什麽不对?” “实是正常的行为。”余阿姨说。“不知为何合意反应激烈。” 接著,发生了一件教她们感情完全崩溃的事。 合意为公事到日本出差,家里只剩自在一人,她感到前所没有的轻松,立刻把男朋友叫来陪她。 自在喜欢邓立言,两人约会已有一段时间,只是尚未决定是否选择对方成为固定密友。 “邓立言家庭背景不错,功课也好,更是体育健将,自在爱慕他,也极之合理。 邓立言一到,便哗一声。“多久没洗碗?” 自在懒洋洋。“三天。” “垃圾足足十日末清。” “所以请你上来帮忙。” “有什麽奖励?” “借功课给你抄。” 邓立言笑道:“我一早做妥笔记,何劳你操心。” “那麽,美食一顿如何?” “我情愿要山盟海誓。” 自在微微笑,十分高兴。 邓立言已开始著手帮她清理公寓。 这小子勤快爽手,一下子做好所有杂务。 黄昏,两个人坐在长沙发上听轻音乐休息。 他们凝视对方眼睛,只觉百看不厌,渐渐拥抱,陶醉在对方的臂弯里。 自在轻轻说:“自幼没有父亲,母亲又於去年辞世,真感到孤苦。” 邓立言温言说:“你会拥有自己的家庭。” “我渴望早婚,而且生育一大堆孩子。” “哎哟,那我得找一份高薪职业。” 邓立言那麽会说话,自在满心欢喜。 他吻著她的额角。 就在这个时候,电灯掣啪的一声响,整个客厅光如白昼,接著,乐声停止,两个年轻人吓得跳起来,连忙往大门看去。 原来是合意回来了,她铁青著脸,咬牙切齿,像是同谁有不共戴天之仇,彷佛妹妹是陌生女子,而邓立言是她的夫婿。 自在不禁冷笑起来。 她高声问:“什麽事那麽严重?” 合意问:“你在我家招呼什麽不三不四的人?” 自在怒不可遏。“这也是我家,记得吗?” 邓立言害怕,他不想牵扯在女友家事当中,立刻取起外套。“我先告辞,自在,明天在学校见。” 他拉开大门,迅速离去。 合意立刻说:“看到没有,有什麽事,溜得快,这便是男人。” 自在忽然忍无可忍,一伸手,便给姊姊一巴掌。 合意掩住脸,愣住了。 自在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我便通知刘律师分家出售房子,以後我俩各自生活,断绝来往。” 她日到房间,锁上房门。 过几日,刘律师与余阿姨都来劝道:“现在房子价格又不好,容後再谈。” “不必说了,我已超过二十一岁,我有自主。” “姊妹俩怎麽会搞到水火不容。” “她心理变态,我无法忍耐。” “领到母亲遗产,须精打细算,小心运用。” “我明白。” 祖屋特廉出售,三天内便成交,自在另外买了一间公寓,小是小一点,可是舒服适意,自在终於可以永远不再整理床褥。 刘律师说:“合意将於秋季移民多伦多。” “是吗?”自在毫不关心,“那多好,祝她前途似锦。” “不过是小事,两姊妹应当和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一向不喜欢我,姊妹之间没有缘分,十分无奈。” “可以谅解的话,我愿作中间人。” “谢谢你,刘律师,我一个人会生活得很好。” “自在,慎交男朋友。” “刘律师,连你都来说教。” 半年蜜月期过去,自在便开始觉得寂寞。 自从独居,她生活反而自律,不大请朋友进屋,她并不笨,听过许多可怕的故事,知道请客容易送客难。 像司徒女士,邀外籍男友到家来双栖双宿,一日下班回来,发觉所有财物尽失,连电器都搬走,原来老外夹带私逃,返回祖国去矣。 又欧阳小姐的男友趁她不在,翻箱倒筐,窃取她各种私人文件,影印多份,打算分手後作勒索用途。 还有,慕容小姐遭遇更惨,一打开房门,竟看见男友与另一位男士相拥床上。 结果不但轰走那男人,连大床都要换张新的。 自在忽然小、心起来,因为已经没人管她,她只得严格地管起自己来,想起不是不好笑的。 她仍然只有邓立言一个男朋友。 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已经知道,她与他不会结婚。 居於一个很奇怪的理由,邓君父母不喜欢她,自在是个孤女,无依无靠,他们说,将来孩子们没有外公外婆,多麽吃亏,他们希望儿子娶一个娘家有力的妻子。 邓立言从不把她带回家里,他自己倒常常到自在家泡。 每个周末,自在做好了菜等他来,日子久了,也为自己不值。 自在不由得想起姊姊的教诲。“你姿态随便,就别怪人来讨你便宜。” “过了二十一岁,谁还会对你负责任,走一步路都须小心翼翼。” “欺骗,然後遗弃,这种例子我见得太多,而且,不能抱怨诉苦,否则更被人看不起。” 从前听过这些论调,真觉讨厌,自在认为姊姊好比女巫,不住喃喃在一边诅咒:看你们好得了多久,高兴得太早了,迟早你会叫苦…… 今日,又不是那麽恨恶她说的话了。 大学即将毕业,她得有个打算。 她同邓立言摊牌。 邓立言瞪大双眼。“订婚?我想都没想过,我明年才结束学生生涯,起码用五年打下事业基础,自在,要是你想一早结婚,我不会骗你,我在三十五岁之前不打算成家立室。” 自在不出声。 他一直知道她想早婚的意愿,却到两年之後的今日才假装是个误会。 “大家说明白了只有好。” 自在不出声。 “大家仍是朋友?” 朋友? 第二天,自在应邀与余阿姨喝下午茶。 她脸容明显有点憔悴,余阿姨看在眼内。 自在忽然问:“姊姊好吗?” “很好,托赖。” “仍然独身?” “不错,一个人。” “她在多伦多做什麽?” 余阿姨大表讶异。“你一无所知?” 自在有点不好意思。“没有通信。” “合意现在是大多市颇有名的地产经纪。” 自在听了十分高兴。“她不擅交际,真没想到会在这方面成功。” “她痛下苦功,最初人生地不熟,也颇为旁徨。” “她一向有坚强的意志力。” “你也是呀!自在,听说你将以一级荣誉毕业。” 自在苦笑。 “自在,今日我约你出来,是有话要说。” 自在讶异。“余阿姨,你想讲什麽?” “你老关在学校里,有很多事不知道。” 自在微笑。“你说好了,不必兜圈子。” “自在,有人认识邓家,听说,邓立言在追求小地产商周恒昌的千金。” 自在抬起头来,心底一凉,可是脑袋却还清醒,闲闲道:“我与邓某人,已经不来往。” “真的?”余阿姨大喜过望。 “我早半年已经拆穿了他。” “那我放心了,我听到那消息,担心得不得了,怕你受刺激,可是不通知你,你又不知提防,只有更惨,现在可好了。” 余阿姨是个善心人,可是她教自在尴尬,她反而要掉过头来安慰她。“没事,没事。” “我陪你逛街。” “不,阿姨,我还有别的约会。” 自在缓缓走回停车场,只觉背脊阴凉,不必伸手去摸,也知道是被邓立言狠狠插了一刀,直没刀柄,连血都流不出来。 她踉跄上车,驶到山顶,伏在驾驶盘上金星乱冒。 她是最後知道这件事的人,邓立言不知还想瞒她到几时。 连摊牌的诚意也没有。 姊姊曾经冷笑说:“留待你自生自灭,再活过来已是百年身。” 原来是真的。 姊姊一向痛恨男人,原来自有原因。 开头还以为是心理不正常。 自在深深叹一口气,把车驶回家,那辆不争气的日本车忽然在路上抛锚。 这叫做屋漏兼夜雨,自在到底还年轻,不禁笑出来。 第二天,她到车行去选了一辆欧洲小跑车,算一算,母亲的遗产已用得差不多,毕业後非从速投入社会不可。 之後,邓立言不再与她联络,两年感情竟不了了之。 自在不再迷恋男伴。 强壮双臂不一定可靠,温言软语不过是一种手段。 她比从前坚强沈默。 二十一岁失恋可以当是生活经验,三十一岁失婚却足以致命。 毕业那天,刘律师与余阿姨来观礼。 “没通知姊姊?” 自在迟疑一下答:“小事罢了。” “不如叫合意申请你过去一起聚头。” 自在笑。“我想先做两年工作再说。” “也好,两年後过去念管理科硕士。” “总共两姊妹,有什麽误会是不可冰释的呢?” 自在忏悔答:“我不该掌掴她。” “知道错,事情就好办。” “同姊姊通一下电话吧。” “两年没说话,不知说什麽。” 余阿姨把电话号码交给自在。“想到了才打未迟。” 那日回家,自在翻阅英文报,看到邓立言与周小姐的结婚启示。 邓立言终於找到了他的事业。 自在见过那些嫁入豪门的男子,堪称千依百顺,事事以岳家为重,一副婢妾相,妻子怀孕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喜讯,因为地位更加稳固,他子女的母亲、外公,都是令他生活得更好的因由,父以子贵,饮水思源,非要战战兢兢不可。 他们继承的身家,由一层公寓、一部汽车到整个事业王国不等,看个人运气如何。 有些男生千方百计进入著名学府,进修其次,结交千金小姐为要。 什麽那是三菱重工的独生女,那是华侨银行的三小姐……了如指掌。 锦绣前途,尽在追不追得到聚宝盆。 家长往往火上烹油,看不起白领女。“天天上班,无心专注家庭,又一定押後生儿育女,不是好对象。”百般阻挠。 邓立言没有辜负父母一番心血。 但是他糟蹋了一个好名字。 自在把报纸刷一声翻过,像翻过她生命中一页。 半夜她醒了,无论如何睡不著,起床看时间,是凌晨四时。 自在忽然想听听姊姊的声音,多伦多的时差最易算,刚刚差十二小时,那边应是下午四时。 自在拨通了电话,那边有人来应,不过是录音机。 “王合意暂时不能应你电话,请留下你的姓名以及号码,我会尽早回覆。” 合意的声音平静与愉快,自在觉得很安慰,她放下听筒,她没有留言。 只要知道彼此生活得好,已经心满意足。 自在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这原是年轻人的世界,自在不介意超时服务,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自然获得上司赞赏。 同事里有林语良,对她有特别好感。 林的家在新加坡,自在时时拿这个来做谈话题材。“你对我们可有贞忠感?不过是过江来找生活,有什麽事,立刻取出护照返回祖国,也许连一声再见珍重都没有。” 林很会说话,他笑笑道:“自在,连你的尖刻揶揄都是性感的。” 自在不为所动。 要到今日,她才知道邓立言给她的伤害有多深。 她头顶与心底都有一道阴影,她的自尊与自信折了一半。 她再也不能畅快开怀地肆意而为,此刻她已学会回头看看身後有无人持凶器走近。 背脊捱刀的滋味没齿难忘。 邓立言影响她的一生,她对他的五官已无太大印象,再隔几年,说不定在街上也难以把他认出来,可是他给她的羞辱,会与她同寿。 自在慨叹。 姊姊曾多次说过:“你太迁就他了,他一下子登堂入室,对你不会尊重。” 又说:“这个人滑头滑脑,有便宜尽贪,品格欠佳。” 当时自在一句听不进去。 此刻回味,十分震惊,姊姊的预言已全部应验。 林语良邀请自在一起往答里岛度假。 “我想去的地方,是非洲凯利曼渣罗雪山。” “噫,原来你是海明威的信徒。” 自在挑战。“怎麽样,去不去?” “我请你。” “不必,各归各,互不拖牵。” “自在,你是怕付出,抑或怕接受?” 自在板起面孔。“我已决定到多伦多探亲。” “唏,多麽乏味。” “说得再正确没有,我从来不是一盘冶味的咖哩鸡。” 自在真想往多伦多。 向姊姊郑重道歉,不管她接受与否,向她认错。 她买了飞机票,在一个星期日下午,直航多伦多。 自在先到酒店房间睡了一觉,养好精神,然後买了礼物,照刘律师给的地址摸上门去做不速之各。 合意住在北约区,小小花园洋房,花圃修理得十分整齐美观。 自在按铃,先听到狗吠,然後,传来细碎脚步声。 有孩子声音问:“谁?” 接著,一个保姆模样的人来开门。“请问找谁?” “找王合意女士,我是她妹妹。” 那保姆仔细打量了自在一番,笑道:“一模一样的脸盘子与五官,错不了,请进来坐。” 一双小小约克郡便犬走过来,看著客人。 使自在讶异的是另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咦,”自在纳罕。“你是谁?” 那女孩约十岁左右,她也精灵地问:“你又是谁?” “我是王合意的妹妹。” 那女孩的答案使自在张大嘴巴合不拢,她这样说:“我是王合意的女儿王称心。” 什麽? 自在膛目,冲口而出:“怎麽可能!姊姊并无女儿。” 那女孩十分懂事,不愠不火地答:“她就要回来,不信,你可以问她。”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推开,合意出现了。 她一脸笑容,大声说:“欢迎欢迎,称心,快来见过你小阿姨。” 自在面孔上打满问号,不过,见到合意精神奕奕,仪容端庄,不禁喝声采。 姊姊并没有恨她。 自在更加内疚。 保姆此刻过来说:“称心,该去补习中文了。” 称心穿上外套偕保姆离去。 她们一走,姊妹俩不由得拥抱起来。 两人都鼻酸眼涩。 自在问:“称心是你的领养儿?” 合意沈默一会儿。“不。” “什麽?” “她是我亲生。” 自在再也忍不住怪叫起来。“怎麽可能,你几时怀的孕,我如何不知道?” 合意重重叹口气,坐下来。 自在恳求。“请把真相告诉我。” 合意斟了两杯酒,递一杯给妹妹。 两人一喝而尽。 她说:“那时你小,不知道姊姊生理与身形起了变化。” 自在问:“几时?” “那时你与称心差不多大。” 自在努力回忆。 “有一年,我九岁……那是一个冬季,母亲陪你到北洲旅行……” 合意一边点头一边流泪。 “我想起来了,你们去了好久,约莫两、三个月的样子。” “是,称心是在那个冬季出生。” 自在啊地一声,握紧了姊姊的手。 “我不晓得,你们是应该让我知道。” 可怜的合意,那麽年轻、那麽孤独、那麽失意。 合意说:“不幸中的大幸是,母亲真的支持我,她支付所有费用,并且找到可靠的人,把婴儿放在他们家寄养。” “母亲是母亲呀!” “不,许多母亲会把行止踏错的女儿赶走,我见不少雪上加霜的例子。” 自在沈默下来。 她又一次斟满白兰地一饮而尽。 难怪姊姊一直阻挠她约会,一朝遭蛇咬,终身怕绳索。 自在喃喃说:“应该一早告诉我……” “你太小,不会明白。” “那个男人呢?” 合意静一静才说:“那不是一个会得承担责任的人。” 自在想到邓立言,现在,他甚至变成别人的负担,要教别人赡养。 自在拥抱姊姊。“你会原谅我吗?” “为著什麽事,我早已忘记,刘律师说你要来看我,我都不知多高兴。” 姊姊找回妹妹,妹妹也找回姊姊。 “退掉酒店房间,搬来与我同住。” 自在笑。“真没想到你会混得这样好。” 合意叹口气。“母亲保佑我。” 她们又紧紧抱在一起。 第二天,合意去了上班,自在待厨房做班戟给称心当早餐,忽然听得门铃响。 称心立刻要去开门,自在拿著锅铲追出。“喂,别乱开门,问清楚是什麽人。” “是泰业与我一起上学。” “泰业是谁?” 门一开,是一金发蓝眼的小男孩。 自在不由得紧张起来,先掩上门,悄悄问:“你妈可知道你有男朋友?” “泰业时时来我家。” “对男孩子,要当心。” 称心大奇。“阿姨,真没想到你那麽年轻却那麽喜欢说教。” 自在怔住,慢慢胀红脸。现在轮到她说起教来了。 保姆驾车来上班,顺带送孩子们到学校,自在一个人拾起中文报看起来。 门铃又响。 自在去张望,不胜惊喜。“林语良!”岁疑在梦中。“你怎麽来了?” 林语良像煞刚下飞机,胡髭还未剃,有点倦容,站在门外微微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自在感动到极点。“你拿得到假?” “不管了。” “怎麽知道我住这里?” 他说:“可以进来才说话吗?给我一杯热可可,我慢慢诉衷情。” 自在真没想到此行会有这样大的收获。 她把林语良请进屋内。 “我姊姊比较保守,你有无订酒店房间?” 她第一次替她姊姊著想。 “我大哥就住隔壁一条街。” “好极了。” 自在放下了心。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请勿收回 秘(小郭探案之一): 我姓郭,人称小郭,业私家侦探。 我的公司,叫小郭侦探社。托赖,生意不错。 我在大学中,念的是心理学,你不能说我学非所用,做侦探与心理研究有很大的连系,而这间公司,数年前我自亲戚处顶回来,没想到业务蒸蒸日上。 今日,天气晴朗,气温达摄氏三十三度,天文台报告,有一台风逼近本市,已悬挂一号风球。 女秘书说“不像哇”,因为并没有阴霾密布。 恐怕不会有顾客上门来了,不如放假让她同男朋友去看场戏。 刚想开口,门铃晌,女孩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少妇。 我打量她,女子的面目不见很突出,但是皮肤很好,保养极佳,真实年龄也许已近四十,但凭表面看不出来,她有一股颇为特别的气质。 我迎上去,“请坐。” 她抬起眼来,我看到她眼神中有难以形容的忧愁,、心中已明白了三分。 还有什么事呢,变了心的丈夫有外遇,她要拿到实凭实据以便分手/要胁/吵闲。 她的衣着很考究,一套浅灰色的麻布衣裙裁剪适度,缝工细致,优雅大方,一点也不耀眼,纯粹为着贴身的享受。 颈上一串圆润的珍珠,每颗直径约八毫米,衬得她更高贵得体,她两只手放在一只小格子鳄鱼皮包上,踌躇半晌,开口说: “我姓朱。” “朱太太。”我礼貌地称呼她。 “不,我自己姓朱。” “那么朱女土。” “我这次来,是想请郭先生调查一个人,。她打开手袋,取出数张照片,递给我,“我怀疑他不忠。” 我接过照片,是一个男人的近照及全身照。他比她略为年轻,一表人才,长得很英俊。 “你先生?” 她不响。 对于这样的怨妇,我通常都用同样的几句话忠告她们。 “朱女士,你还爱他吗?” 她突兀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如果你还爱他,何苦知道那么多,他肯瞒住你,还是给你面子呢。如果你已不爱他,更加不必花这个费用来追查证据,索性分手好了。你说是不是?” 她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微笑说:“我是有苦衷的。” 我耸耸肩:“那么随你,我们的费用是五千元一日。做这种调查,五日足够。” 她立刻签出”张支票。 我顺带问一句,“是熟人介绍你来的吗?” “是一位司徒太太。” 呵。我想起来,也是男女间桃色案子,不过案情比较复杂,是另外一个故事。 她留下电话地址后离去。 女秘书下评语:“这位太太气质真高贵。” “是,难以言传。” 助手阿戚回来,我给他看照片。“这男人姓林。”我说。 “容易,”他说:“有巢有穴,我不信他会飞上天去。” 我说:“下班吧,今日不会有生意上门的了。” 我自己先离开公司。 我到林家附近去踩盘。很普通的大厦房子,座落在较为上等的住宅区,以前要高攀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此刻楼价大跌,做新贵已不是那么困难,奈何所谓有点办法的人都已纷纷离开本埠,此时此刻的身份象徵已不在楼大车多,而看阁下手上有没有超级大国的护照。这是一个奇怪浮浅的城市,在任何情形底下,人们都忘不了比拚及吹嘘。 称这里为林宅并不正确。 朱女士的家才是林宅,这里是林先生外遇的金屋。 我在管理处逗留一会儿,打听到就在金屋楼下三层,有一个单位出售,管理员见有人问津,欢天喜地的陪我上去看。 地方不小,客厅可以看得见海,但并不是维多利亚港之中心,连装修出售,便宜得令人不能置信。 我把三房两厅的间格记熟,便打道回府。 小郭侦探社服务之细致,是顾客所津津乐道的。 第二天,我们已把金屋内部绘了图样。 阿戚混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女佣人在家。 现在冒充送货员与抄表员都不那么容易,我也不知阿戚持什么身份登堂入室,他吃这口饭,自然得有噱头。 他告诉我:“林家有两个孩子。” 我一怔,孩子都生下了,且有两个。 难怪朱女士要急于同他离婚,大抵金屋女主人也等不及要名正言顺。 换一个角度看,既然孩子早已生下,但朱女士的地位如旧,中年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得过且过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不是夜夜不可无此君。 大抵是在气头上吃不消,我想。真完,那么端庄大方的太太尚且没有维系住一段婚姻。 阿戚拿照片给我看。 是林某出入大厦,上落车子,返写字楼的情形。 “干哪一行?” “在国际银行任职法律部。” “什么,”我意外,“不是老板级?” “嗳,我也觉得稀奇,”阿戚说:“那样的排场,满以为不是三五万月薪可以支撑得住,后来打听过,是他妻子娘家有钱。” 我点点头,这是真的,朱女士有那种气派。 之”种人不会规矩,靠岳家的男人有自卑,卑极而反。”我说。 “今夜去盯他。”阿戚说。 “你当更?叫阿毋去好了。” “不如叫阿毋去守牢金屋。” 第二日,阿戚向我报告。 林某六点三刻回到家,七时三刻就换了衣服出门。 他把车子开到海港对面的一座小洋房,接一个女子上车,两人在一家情调着名的法国餐厅享受烛光晚饭。 阿威说:“他们吃三文鱼。” 他把照片冲出来,“请注意他的女伴。” 我目光一接触到照片中那个女郎,就呆住了。 阿戚的摄影术并非一流,在偷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注意到灯光背景这些琐事,但照片中的那个女子,却丽质天生,一看便知道是个美女,且年轻,顶多二十岁,成熟的身材,略带稚气的神情,完全吸引了她的男伴,林某如生铁遇到磁铁,整个身躯倾向前,看着她,陶醉得几乎没魂归离很天。 我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这林某有一手。”阿戚说:“家一个、金屋一个、又一个。” 之洹女孩子真人很美吧?”我问。 “美,一流,华妞很少有这样的身材,”他用手势装出一个葫芦,“高度足有一七○公分。”他表情很向往。 大概如一只熟透水蜜桃。 阿戚问:“朱女士需要怎么样的证据?” “当然不是坐在烛光前斯文地吃三文鱼这种照片。” 阿戚问我,“何必定要裸地亲眼目睹呢。” “我怎么知道,幸亏她们都有这个好奇心,否则的话,我同你吃西北风。” “我去查查这女孩子的底细。”阿戚很有把握。 我有一丝惆怅。林某是不会回头的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女朋友。 事情至此有点复杂。 林某,以下称男方。 林太太,是朱女土,算是女方甲。 女方甲要求侦探社查女方乙,女方乙是男方的小老婆。 现在无端端被我们发现了女方丙。 男方对女方甲及乙皆不忠实。 但我最替丙不值,大好年华,与这种男人泡一起。 我个人的道德观念并不森严,但一个男人周旋在三女当中,还有什么时间来干大事。 况且他靠的,还是甲女娘家的财势。 男方脱离甲女,便一无所有,届时也许乙与丙都会同时放弃他。 这种例子不是没有的。 阿戚说:“阿毋已守在金屋。” 我们还未曾一睹乙女之庐山真面目。 我说:“设法探她的身世。” “是。” 我问:“那位蜜桃小姐住在什么地方?” “小风湾。” “好地方!” “可不是,所以说林某有点办法,妻子与女友同时多金,看样子只有金屋那一位需要他供养。” 好福气。 阿毋与我到小风湾去探听。 那座洋房精致得如童话世界的屋子,面海背山,一派园林气派,黄昏时帆影点点。 阿戚叹一句:“谁说本市居住环境差?” 我与他坐在山坡上,手持摄影器材,犹如野餐。 住宅门牌上写着“祝宅”。 蜜桃女郎叫祝小姐。 没到半小时,她同一大班朋友回来,坐一辆罗弗吉甫车,嘻嘻哈哈,无线电开得老晌,佣人替他们打开铁闸,进屋子去了。 她穿一条牛仔短裤球鞋,长发披肩上,全身上下都是圆的润的,面孔肩膀、胸脯、手臂、腰身、大腿,十全十美,看得我们垂涎一公尺。 “哗,”阿戚说:“短三年命都肯。” “请你控制你自己。” 他卡察卡察地按快门。 “别浪费弹药,朱女士要的不是这种照片。” 阿戚说:“人老了,思想自然而然的会变得龌龊。” 我骂他:“是,我老,我是老,可是我保证合下你比我更老,咄,你永远比我老,您老看开点吧,彼此彼此。” 我差点没与他在山坡上打将起来。 红颜祸水。 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生气,许是妒忌林某。 “回去吧。”我拍拍手站起来。 “我守过夜。” “别过份,林某不会上来。” “你知道什么,祝民两老不在家,出门到三藩市去了,入夜就有好戏看,我要拍电影。” “不知是谁满脑子屎。” “你。”他想也不用想。 我自山坡回公司,阿母还没走。 他在洗照片,黑房暗红色的灯是恐怖片培养气氛的要素,人的面孔在红灯下,一张张都显得特别狰狞。 “请来看看金屋之娇。” 他喜欢把照片放至二十乘三十公分,浪费纸张及药水。我说过他多次,他老是不理。 但,这一次看到效果了,简直可以入沙龙。 照片中的少妇明眸皓齿,笑脸迎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边跟一个略大的小女孩,两个宝宝都如安琪儿一般,眉目间依稀有点像那林某。 “这是她送女儿上学时拍的。”阿毋说。 我不置信,“这位女士根本不是人家小太太的相。” “你还会看相?” “嗳,相由心生,但凡一个人做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总会有意无意间露出怯意,再勇敢的人在日子久了之后,也会变得多心多疑,动不动迁怒于人,怪诞乖张,但你看她,神清气朗,怎么像黑市夫人?” “也许她生性豁达。” “不可能。” “也许两个孩子使她地位稳固,无后顾之忧。” 我沉吟。 “也许她已接近胜利阶段,不用担心不能见光。” “她长得真娟秀。”我说。 “唔,老林艳福不浅,三个女人,各有各味道,而且看样子,对他还真不错。” 这男人迟早是要折福的。 老毋道:“出身也很好,受过教育,跟老林有六年了,以前在贸易公司任秘书职,她自认林太太,人家也称她为林太太。” 没想到那么多人争着做他的老婆。 我说:“等阿戚拍完电影回来,就可以向朱女士交待。” “明日我再拍他们的天伦图,他这两个孩子真可爱,活泼纯真,一点也没有时下儿童那种老三老四,唉,我结婚都四年,膝下犹虚,也看过好几次医生,一点结果都没有,我老婆如今见到人家的婴儿,会得扑上去摸头摸脚,唉,有这样可爱的孩子,折寿也不妨。” 这么多男人情愿减器来做林某,他也算得伟大了。 朱女士住在一间老式房子里,不很旧,是六○年代早期盖的,天花板很高,家具很简单,但配搭得如她身上的衣着般,恰到好处。 我到她家的时候想:这才是正式的林宅呢。 我在小小的会客室里等她出来。 会客室的茶几上没有烟灰缸,而我注意到,林某是吸烟的。他与祝小姐共进晚餐时,烟不离手。 朱女士不让他吸烟,抑或,根本他已很少回来? 她看到我时面色有一丝意外兼紧张,但很快恢复自然。 我连忙站起来。 “请坐,郭先生。” 佣人斟上香茶。 她穿看家常便服,略施脂粉,皮肤有点松弛了,但因为没有强作挣扎,苦苦以浓妆新装拉住青春,眉梢眼角的皱纹反而显得她有内容有灵魂。 我最欣赏她那股娴静的气质,彷佛天跌落下来也听其自然的样子。 整个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仍然饱满及红润。 中年女人的嘴角往往下垂,一派苦涩刻薄相,如再加两条饿纹,就是个积世老虔婆的造型,不敢领教,打扮得再时髦也会露出马脚。 但岁月对朱女士特别优待,只留下无限风韵。 她见我半晌不开口,只是喝茶,不禁问:“郭先生找我是一定有事的。” 我这才想起要抓藉口。 我连忙自公文袋中取出大叠相片交过去。 她紧张,以双手接过,急急翻阅。 我开头以为她会大受震荡,像其他女人一样,明知有这么回事,看到照片后仍会神智大乱。 她没有,她很快恢复镇定。 她问:“还有吗?” “还有,我的伙计在继续工作。” “这是不够的。”她说:“我还要他们的合照。” “是祝小姐的,还是──?” “要那个女人的。” “请恕我多言。” “请讲。” “我觉得祝小姐构成的威胁比较大。” 她沉默一会儿。 “但那女人已经生下孩子。”她微弱的说。 这也是事实。我点点头。 她忽然有点激动,“一个男人,有家庭有子女,还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异性?” “可以的。”我回答:“他可以先离婚。” “倘若女方坚不允离婚呢?” 我无奈的说:“只要身为第三者的女子不介意,男方虽有家庭,仍然可以与她在一起。” 朱女士嘴唇微微颤动,她说:“多么不公平。” 我爱莫能助。 过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轻轻问一句:“你要同他摊牌?” “自然要!” 我紧紧闭上嘴巴不语,经验告诉我,男女之间的事,外人最好不要过问,即使是问了,答了,旁人还是一头雾水,我们眼中如一加一这种小事,当事人偏偏什么都看不清楚,在五里雾中纠缠不清。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恢复娴静。 我没有藉口再留下来,只得告辞。 她送我出来,临别赠我一句:“郭先生,谢谢你,不过下次,你上来之前,可否与我先通一个电话。” 我红了面孔,“是是,今天来得匆忙。” 其实我是想攻其不备,上来探听情况。职业病,不可药救地好奇,无论是顾客,抑或是受调查的人。 我告辞。 朱女士真是高雅,高得与常人有个距离,如果我觉察对,相信其他人,包括她丈夫林某,也同样有这种感受。 过洁世同嫌,朱女士在人情世故上必然做不到如鱼得水。 她大概不懂得收买人心,否则也不用聘请私家侦探来调查丈夫。人心……买下一堆堆人心又有什么用?想穿了不如省些工夫。 阿戚洋洋得意的托回底片,他已把影片冲出来。 他夸口说:“我的手臂强而有力,托住十六厘米的开麦拉,稳如泰山,简直可以做职业摄影师。” 我没好气,“把影片放出来瞧瞧。” 他还卖弄镜头,先是远镜,然后慢慢推近去。 开场见林某在祝宅面前按铃。 祝小姐来开门,见面,两人紧紧拥抱,热吻,一男一女,两个身子,像是要融在对方身上,黏成一块,再也分不开来。 我喃喃说:“热情如火,热情如火。”世风日下,有妻室的人竟可以这么放肆。 阿戚受不住刺激,大叫:“你看,荷里活明星般姿势。” 他们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就站在门口,那女孩的双脚踏在他鞋面垫高身子,藕般之双臂如世上最可爱的蛇样柔软地缠住林的箱子。 这场表演非同小可,如我们这种身经百战的老油条老江湖都看到、心焦舌燥。 这林某真是几世修到,这种艳福,也只得享受了再说,以后是否落到十八层地狱,以后再算。 表演完毕,两人搂着进屋子去,电影拍到此处为止。 阿戚关掉机器。 “可以叫林太太来看了,这还不算证据?” 我不语。 “喂!”阿戚催我,“叫她来观看呀。” “我怕她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女人的韧力,超乎你想像。” 我问:“两个人怎么可以抱得那么紧?” “嘿,讲技巧。”他朝我陕缺眼。 我说:“再去拍多一个片断。” “哗,你不是看出瘾来了吧?” 我没好气,“我打算写一本有关热吻的论文。”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 他也嚷着:“看电影看电影。” 阿戚笑,“一天看两场,脑充血。” 阿毋把底片上在机器,“咦,放映机还是烫的。”他说。 我揉揉眼睛,全神贯注再看影片乙。 这却是一套温情家庭片。 林氏一家连同两个孩子正出发去游泳,孩子已穿上小小泳装,尤其是那小女孩,穿三点式,上身是两片银色的树叶,可爱得使我看着笑出来。 他们捧着水球水泡,连带女佣人,闹哄哄上车出动。 林某很爱这两个孩子,一直抱着他们,虽然不算轻,但他很乐意,笑得双眼弯弯,一丝不见内疚。 这人是万能泰斗,千面巨星,把女人们隔在鼓里,不过此刻他的原配已起了疑心,他以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容易过了。 我熄机器。 “明天,”我说:“明日把朱女士请上来看戏,开场前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阿戚阿班两人同时应一声“是”。 照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的行动由朱女士策划,她或许哭,或许上吊,或许诈作不知,或许与男方同归于尽,都在于她。 但不知后地,我、心却想帮她。 为什么?我自问从来没管过这种闲事。很可能是因为三个女角都长得美,使整件案子少了一种猥琐感。 “来,”我同阿戚说:“让我们设法去结识祝小姐。” 地瞪大眼睛,“有这种必要吗?” “有,闲话少说,跟我来。” 我们再探小风湾。 祝小姐是一个无业游民,老进进出出的换衣裳换化妆,花枝招展地出去白相,守在祝宅不上几小时,可见到她数次。 真好情趣,老远开车回来,只为了换行头。 那日下午,终于看到我要看到的一幕。 我们看到朱女士。 “咦,”阿戚大吃一惊,“她自己找到情敌了。” “嘘,”我连忙摊开报纸遮住面孔。 两个女人同一辆车子回来,两人都铁青着脸。那还用说的,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我的推想是:朱女土根本与祝小姐有来往,她们有很大的可能是远房亲戚。 但只小姐趁朱女士不防备,抢了她的丈夫! 朱女士一看到我昨日呈上的照片,便前来与祝小姐摊牌。 我暗暗叹息,可惜可惜,叫祝小姐放弃林某,简直是与虎谋皮,做太太的最忌便是亲身出来与第三者见面谈判,那一定会招至更大的侮辱,毫无疑问。 我听见朱女士在车上同祝小姐说:“离开他。” 而祝小姐的答案是意料中的:“不行。” 朱女土双眼红润,“我求求你离开他,他只是玩弄你。” 祝小姐不屑的说:“真是老套,用到这种字眼。” “你会后悔的。” “这是我私人的事,我认为值得,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认为值得。” 祝小姐不愿再说下去,推开车门下车。 朱女士伏在驾驶软盘上,不知是否在哭泣。 我叹息一声。 人要变起、心来,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聪明智慧高洁的女人,竟也弄不明白。 何苦追求真相,何苦求挽回。 我低声同阿戚说:“走吧。” 回到公司,阿戚说:“你彷佛对朱女士有特殊好感。” “是的。” “年纪恐怕大一点。” “顶多三十七八,不比我大很多,”我说:“我欣赏她整个人秀气漫溢。” “祝小姐呢?”阿戚问。 “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祝小姐的父亲很有一点钱,现在这位祝太太是继母,她父母两人已经离异。” “难怪这么野。” “现在的女孩子,哪个不是野马。”阿戚说:“幸亏我没女儿。你还要结识祝小姐吗?” 我不响。 “认识她又如何?劝她不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到底是哪个家庭呢?这林某两头都有家。” “我想知道多一点。” “好好好,随便你。” 我们将惯技使出来。 我们在祝小姐门口守着,阿戚扑上假装去抢地的手袋,我奔过去喝止追捕,拾回手袋,立刻成为美人心目中之英雄。 “谢谢你。”祝小姐花容失色,惊魂甫定,用手拍着胸脯。 我微笑,“那里那里……咦,你不是祝小姐?” “你是──”大眼睛充满讶异。 “我姓郭,同令尊有生意上来往,我们在某酒会上有一面之缘,不记得我了吧,我可记得漂亮的女孩子呢。” 她笑了,或许天天有人称赞她,但每次听,都有新鲜感,百听不厌。 “你来这一区探朋友?” “正是。” “有没有车?” “没有,打算载我一程?” “请上来。” 这一程车起码二十分钟,我们就聊上了。不是我自夸,我为人风趣、机智、灵活,是聊天好对象。 她年轻、爽直,对我说了很多,一下子熟络,谈到家庭中私隐,根本不该对陌生人说这么多。 她看我一眼,“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况且我家中事,你早知道七七八八。父母离婚后,对我不瞅不睬,最近却又联合起来对付我。” “为什么?”我看着她美丽的苹果脸。 “还不是因为我的男朋友。”她叹息。 “我知道,”我马上说:“姓林的那一位。” “闹得满城风雨,我也早晓得,到现在,恐怕满城的人都知道了。” “他年纪是大一点。”我说。 祝小姐把车开得像要飞上天去。 我又加一句,“听说人很风流。” “嘿,你们都比我还清楚他,你们不约而同,对他都有偏见。” “十个人中如果有五个对他不满,还可说是偏见,有七个都不满的话,或者应当考虑。” “你有见过他吗?”祝小姐不服气。 “当然见过。”我微笑。 “自我认识他以来,就有人不停说他坏话。” “你不怕?” “不怕。”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她犹如一头小牛一般固执。 “他有妻子有情人你也不怕?” “算了吧,”她笑起来,自信十足,“他心中只有我一个人。” 我悲哀的看着她。 最凄惨便是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我最美、我最有天才、我最劲、我最骠。到头来栽筋斗的、水远是这种人,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的也是这种人。 获知真相之后,受创伤最深的反而不会是朱女士。 我不晌。 目的地到了,我下车。 这个女孩子骄横如夏日中午之太阳。 不可理喻。 朱女士有什么必要与她理论,朱女士应当放弃林先生,让祝小姐去自尝恶果。 阿戚见到我时问个不停:“有没有同这个水蜜桃吃咖啡?唳,她近看是否如远看那么漂亮?你有没有得手?喂,说来听听。” 我不去睬他。 想半日,我说:“阿威,明日与我去金屋,把今日这好戏再演一次。” 阿戚叫苦说:“不必了吧?老板,弄得不好,抓到派出所,水洗不清,再说,人家会觉得这个抢匪熟口熟面。” “那么,阿毋,你做一次。” 阿毋说:“这年头混口饭吃真不容易。” 我说:“废话真多。” 阿毋继续埋怨,“真奇怪,人们肯为生活而做的怪事真是数之不尽,唉,当与你的肚皮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算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不去理他。 不过阿母还是随我出发。 冒牌林太太抱着小男孩下来,小女孩跟在她身后,还未登车,阿毋冲出一手拍落地的手袋。 罪过罪过,她吓得不知所措。 我连忙故技重施,吆喝看赶走这个“贼”。 “唉呀,吓煞我,谢谢你,先生,多亏你。”她花容失色。 这时候管理员也奔出来。 我故作惊讶状,“咦,林太太。” “怎么,先生,你认识我?” “忘记了?我姓郭,约半年前同你们一家坐过船出海,那次还是林先生作东。”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连忙说:“那时这小宝贝才一点点大,林先生还那么喜欢出海吗?” 女人是多么容易受骗。她恍然大悟的说:“对,郭先生,我想起来了。你来探访朋友?” “不,我来看房子,这个地区的公寓很得人喜欢。” 管理员马上证明这一点,“是,这位郭先生已经来看过一次。” “你看中哪一层?”她问我。 “十二楼a座。” “我们的房子也要卖。” “是吗?” 她把手中的小男孩交给女佣。“郭先生有无兴趣看一看?” “怎么要卖房子,移民?”我的关怀倒不假。 “不,是孩子大了,不够住,趁楼价低,想换一层。” “啊,林太太如果不介意,我真想看看,也许管理员可以同我们一起上楼。” 她笑,“郭先生太客气,我难道还不相信你?” 长着一付老实面孔,就有这个好处。 这位女士很可爱二般早婚的女子都有这种涉世末深的天真,年纪日增,心理上仍似孩子,风波不是没有,都发生在茶杯之中,脱不出那个范围。 她同我说:“孩子们去外婆家,来,郭先生,我带你看看间隔。” 房子很好很宽爽。 她说得很清楚:“家私受孩子们折腾得很旧了,恐怕不能用,浴室却翻过新,这间房子最大的优点是露台。” 此刻露台上晾着小小的衣裳,温馨而甜蜜。 我随口问:“房子是林太太你的产业?” “是。” 这姓林的,拿着大老婆的钱来买房子给小老婆。 “比楼下那层更光亮。”我说。 她连忙说:“价格却一样。” “我考虑。” “郭先生不妨同太太来看看。” 我据实说:“我尚未成婚。” “那自然是打算结婚。” 我微笑。 “两个人住是略大,但婚后孩子褓姆厨子一来,就显得挤,此刻连司机,我们家开饭就七个人吃。”她笑。 我、心中渐起疑惑。 这么大一头家,怎么可能黑市这么久? “林先生的工作很忙吧,最近银行服务多元化。” “不可开交,辛苦之极。”她温婉的说:“不过男人当然得以事业为重。” “他很疼孩子。” “孩子是他的命,尤其是小宝,像足他小时候,不但他疼,爷爷更疼。” 咦,瞄头不对,听她口气,她同林的关系是通了天的,不像哇,那边的大太太却像是刚刚发觉。 疑团越来越大。 “爷爷马上要七十大寿,郭先生有空要来吃杯寿酒。” “一定一定。” “你回去同女朋友商量商量,随时上来。”她把电话号码抄给我。 “先谢你。” “不客气,郭先生,谢谢你救我钱包才真。” 我告辞。 之所以我要与她们逐一交谈。 回到写字楼,我召开小组会议。 我很不开心的说:“这是我个人的错误。” 威说:“喂,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朱女士一上来,我就错误地认为她是林某的原配。” “她不是吗?”阿毋张大嘴巴。 “绝对不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才是货真价实的林太太,阿戚,你立刻去证实这一点。” 阿戚讶异,“好,我马上去。” 阿毋惊奇:“这么曲折,那么朱女土是谁?” “我不知道。” “情妇?” “绝不。” “情妇额上还凿字不成?” “不是,气质看得出来。” 阿毋嘀咕,“你本事真大。” “情节,我会弄错。人物,错不了。” “那么她以什么身份来委托你调查林某?” “我不知道。” “你还开侦探社?” “别忘了你也是侦探!”我恼怒。 “她一会儿就上来看电影。” “届时我们可以得到答案。” 阿戚进来说:“你的猜测不错,她确是原配,七年前注册结婚,房子是她的嫁妆。” 我们真是一败涂地。 朱女士上来的时候,我们狠狠的盯住她。真的,她从头到尾没承认过她是林太太,是我们要派她做这个角色。 但她也不必隐瞒她真实身份呀。 我们放电影给她看。 她非常激动,手颤动地拿着枝香烟吸。 我很冷静的说:“祝小姐是你的千金吧。” 她一震,低下头,等于承认了。 真相大白,戚毋两人投来钦佩之神色。 “为什么不说明事实?”我问。 朱女土很烦恼,“本来没打算冒认,见郭先生你误会,便将错就错,省下一番唇舌,以母亲身份去查女儿的情人,也有点那个,况且我同丈夫分手已近十年、女儿对我并无好感。” 漂亮的女人说话,总有一定的说服力。 我沉默。 “这林某人骗我女儿,说与妻儿根本没有感情,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又说他好日也不回家,毫无家庭生活,婚姻早已破裂。” 我意外,“现在还流行骗女人吗?” “他自有打算,但相信你郭先生最清楚,林某哪里会得离婚。” “林太太知否有祝小姐这个人?” “当然知道,人家是高手,乐得不撕破脸,她有钱,不怕丈夫飞得走。” “林某到底有何企图?” “郭先生,小女手上有一笔祖父给她的基金,廿一岁便可动用。” “我明白了。”钱作怪。 朱女士冷笑一声。“可不是,他要骗的是钱,不是人。” “相信他不介意两者兼收,祝小姐这样的人才,真是……” 朱女士惭愧的说:“管教不严。” “再严都一样,现在的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她红了双眼,我们马上知机地斟上准备好的拔兰地。 “那笔基金不少吧。” “八位数字。”朱女士说。 难怪难怪。 我又变得最同情林太太,那温婉的小女人。真是无辜。 “林某真是滑头。”阿威说。 朱女士说:“戚先生说得太客气,这人是无赖。” 我说:“祝小姐要是喜欢他,那也没法子。” “让她知道人家夫妻其实很恩爱,也未尝不是好事。”朱女士有她的一套,说话用字很含蓄。 “要用一个很恰当的法子。”我说。 “郭先生帮帮忙。” 我苦笑。 “郭先生是几时发觉我的身份的?”朱女土问。 “上你家那日我就疑心,家裹不像有男人。” 朱女士不明白。 “家里有男人,总有蛛丝马迹。” 她笑。 我们也只得陪笑。 阿毋建议,“带祝小姐来看电影不就行了。” 我说:“以她那种性格,一下子就恼羞成怒。” 朱女士说:“唉呀,难得郭先生这么明白。” “我们来想一想,朱女士,你请先回府。” 朱女士站起来,她连一个这么普通的姿势都做得韵味十足,略为犹疑,拿起手袋,由阿戚送她出门。 我笑,“现在我们有个责任,叫做提防无知少女堕入色狼陷阱。” “真多余,她还算是无知?现在这些少女的看家本领使将出来,吓煞你。” 我说:“我也不爱干涉人家的感情生活,她那样做,自然有她快活之处,何劳旁人担心。钱,身外之物,怎么样开心怎么样花,难得的是,她的钱可以买得到她所要的东西,金钱到底不是万能的。” “照你这样说,”阿戚说:“我们不用替祝小姐担心?” “自然不用。” “那么我们怎么向朱女士交代?” “让我想一想。” “应否劝她看开点?” “母女俩都倔强。”我说。 “调停似乎不是私家侦探的工作。” “她会付酬劳的。” 威说:“我要看你如何做这件事。” 我笑.这次真是惹事上身。 在母亲的眼中,女儿永远是纯洁的,容易受骗,人财两失。 女儿本身却觉得沐浴在爱河之中,丝毫不后悔。 而人家林太太,却一定当这名女孩子是该死的第三者。 每一件事,都有三面四面,那里可能黑即是黑,白即是白。 我把朱女士约出来吃咖啡。 她急急问我是否有对付的计策。 我却不温不火的说:“孩子大了,自有孩子世界。” “你叫我见死不救?”她急了。 “没有这么严重,她不会有危险。” “不行,我一定要拆穿他。” “穿了之后她仍然决定跟他呢?” “那么我无话可说。” 我叹口气,“路呢,是走出来的,每个年轻人都有他们自己的路,做父母的,不可能跟他们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郭先生年纪并不大,说话偌地老气横秋。” “我说的是事实。” “我懂得,但郭先生,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得,等到事情发生在亲儿身上,你再也不会理智客观。” “我明白。针刺在别人身上限刺在自己身上是不一样的。” “郭先生,你明白最好。” 我心软,我喜欢这个女人,对她有好感.!她一举一动都投我眼缘,她求我,我不想推托,我愿意为她服务。 “让我想想。” “你机智多谋,一定有办法。” “林宅要卖房子。” “哦。” “祝小姐坚决相信林某与家庭关系已经破裂。” “嗳。” “趁看看房子的当儿,让她去体会林宅真相也是好的。” “谢谢你!”她冲动地握着我的手。 这位高雅的女士也终于略为失态了。 我们约在第二天上午十一时。 林太太说她有空,希望与我成交,因为此刻卖房子也不容易。 我回到公司,很沉默地,一枝烟接着另一枝烟,用力地吸着。 女秘书说:“他只有在重伤风时才这样。” 我说:“重伤风我就回家。” “这么奢侈?有多少人病了可以有时间在家休养,你倒说来听听。”女秘书说。 阿戚说:“有,你嫁个有后台的丈夫,成世都可以在家休养,闲时生些小病,挟以自重。” 我开口,“我觉得自己很卑鄙,揭人私隐。” 阿毋笑道:“千万别这样想,你此举乃替天行道,揭露豺狼的真面目,免使弱女受蒙蔽。” 真的,什么都凭人一张嘴,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阿毋说下去:“全世界都会认为你是英雄。” “是吗,世人会这么幼稚肤浅?”我不置信。 阿戚也笑,“本来是很智慧的,可是大家都看不得他人财兼得,故此在妒火遮蔽之下,一于派你做法海。” “真无聊。” “唉,不这么看,日子怎么过。” 我再抽烟。 “我们能否跟着去看这场好戏?” “不行。” “求求你。” 我大喝一声,“少废话。” 第二天我去接朱女士,她们两母女正在等我。 祝小姐连连冷笑。 “无论你们说什么坏话,我都不要听。”她说。 “你亲眼目睹,自会相信。”朱女士说。 “好,看你们设什么局来陷害他。” 我看着祝小姐。 她的信念还是不够,换了聪明女,爱他便是爱他,看也不要看他真面目,知也不想知,反正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因为爱他的缘故,只希望他那假面具长久戴着,在这段期间,她得到她要的,他得到他要的,皆大欢喜。 可是他们再相爱,也偏偏要逼对方露出真相,弄得两败俱伤。 赛姬半夜点了蜡烛去看邱比得真面目,至今,少说也有一千年,女人仍然没学乖。又不是写论文,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越迟知越好,永远不知更好,知了也要装不知,惜她们全然不明白。 我说:“走吧。” 咎由自取,但怨不得我,我只不过是混口饭吃。 把她们带到林宅,我默然按铃。 祝小姐面孔上仍带着骄横的表情,幸悻然,有点急躁。 她母亲不发一语。 林太太亲自来开门,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郭先生,啊,带着女朋友来了。”她一眼看见两个女人,倒有点失措。 我也不想解释,引她们进内。 林太太一路介绍屋内设施,我们可以看到男人运动器材,衣服鞋袜、公事包……四处放置,这一切,以沉默证明,男主人时常在此出入。 两个孩子争着要她抱。 在热闹当中,祝小姐面色渐变,她的自信逐渐崩溃。 单爱她一人?才怪,林某最爱的自然是他本人,第二第三,轮到两个孩子,第四吧,第四或许会是祝小姐。 朱女土问林太太,“为什么好好的要卖这所房子?” “是我先生的主意,我们不够住,”林太太笑,“第三名孩子半年后就要出生。” 我的天! 祝小姐杏眼圆睁,握紧拳头,浑身颤抖。 林太太顶不好意思,“生太多了,但我们两人都爱孩子。” 还用说什么? 我站起来,“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说时迟那时怏,门锁一晌,有人进来,我们三女一男兼两个儿童抬头一看,来人正是风流的林先生! 他是最尴尬的人,顿时面如土色,手足无措。 林太太犹自说:“你回来了最好,郭先生对我们这公寓很有意思。” 两个孩子扑上去叫爸爸。 祝小姐瞪住他,双眼欲喷出火来,他不敢正视我们,巴不得掘一个地洞钻进去。 也够他受的了。 我拉着朱祝两位女士退出去。 三个人坐在车中,都没有话说。 事实胜于雄辩,祝小姐这一仗输得极惨。 看她的表情,大抵这一段是完了。她不会原谅林氏,林氏使她下不了台,林氏使她的自尊崩溃,绝对不可饶恕。 朱女士可以放下一颗心来,她的女儿暂时安全了。 而我,我已完成我的任务。 但我却觉得一点也不好玩,连笑都懒笑。 朱女士在三日后差人送一只金表上来。我戴在腕上,惹得阿戚阿毋大吹口哨。 “这位女士真是善解人意。”他们说。 但我仍然笑不出来。 直到数星期之后,我在一间茶楼碰到林太太。她与孩子及褓姆在一起,立刻招呼我,请我坐,事情才有转机。 我当时有点做贼心虚,只得在她身边站着。 “好吗!郭先生,好久不见。” “是的,”我支吾,“我女友说,那公寓……” 她笑眯眯说:“公寓不卖了,住习惯很难舍得搬走。” 咦,语气完全不一样,我警惕的想,别小觑她,这是个厉害脚色。 我看着她身材,怎么,不像是怀着第三名。 我问:“小宝宝几时出生?” 她掩着嘴,笑说:“还生?两个已经吃不消。” 我心头灵光一闪,忽然都明白了。她利用了我,也利用了朱祝两位。看样子,她一直知道我们是什么。 佩服佩服。 我一直在怀疑,那日也太巧了一点,怎么林先生会得忽然回家来。 我微笑起来,心头松弛。一向最喜欢聪明含蓄的女人,借了刀杀了人看上去还只似小绵羊。 “林先生好吧。”我故意问。 “好多了,现在应酬也减少了,下个月我们举家往北美洲去旅行。”她仍然笑得似一朵花。 我说:“你对林先生很好。” 她此际收敛笑面,想一会儿对我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孩子爱他,他爱孩子。” 她完全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幻觉,没有奢望。 “林太太,你真是可爱。”我由衷地说。 她又微笑起来。 我忍不住问:“我几时露了马脚?” “我见过的面孔,从来不忘记。”她笑着告诉我。 我忙不迭点头,告辞回到自己桌子上。 原来没有一个是好人,我看看手腕上的金表,嘿,最好的还是我呢。 回办公室时,我恢复平常的自已,吩咐女秘书,擦亮小郭侦探社的铜招牌。 我们四人,齐齐坐下,等下一个顾客光临。 新爱(小郭探案之二): 我是小郭。 也不太小了,三十三岁。 有些人,在十多廿岁时就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到了三十多岁,人家以为他快可退休。有些人却得天独厚,上了年纪,依然是小什么小什么。 我小郭是后者。 我同拍档阿戚与阿并开侦探社,专做男女私情案。 这是一份很乏味的工作。男与女,爱的时候,通常爱得死脱,恨的时候,又恨得死脱。 到最后,就算死,也不让对方好好的死,而是要对方出丑地死。 不幸的是,等到他们上小郭侦探社来的时候,已经到达非要对方死翘翘不可的地步了。 所以乏味。 通常我对客户的忠告是:“先生/小姐/太太,如果你已经不爱这个人,何苦还要调曾经有一个主顾听懂了这句话,大喝一声:“然则都如你所说,你们吃西北风?” 我立刻说:“是是是,查查查。” 忠言逆耳,故此我们饭碗得以保存。 有时候我们也闲得慌。 怪只怪市面上太多业余侦探,一见李先生身边约莫不是李太太,也不理那名女子是否李某的姨妈表姑堂妹,甚至是外甥侄女,一于去通风报讯,知会李太太,好当面看人家老婆脸色大变转型,如霓虹灯般精采,视作上等娱乐。 我小郭直情无用武之地,自叹技不如人。 不过总括来说,社里生意也不太坏。 养得活咱们三人,还有一位听电话写记录的女秘书,叫艾莲。 这艾小姐是个小肥婆,动作颇为迟钝,但她有一张紧密的嘴,我们最崇拜她这一点,其余缺点不足为道。 这一日,是初秋。 吃完中饭,我读报纸,艾小姐用纸牌算命,阿毋还没回来,阿戚在擦照相机。 我看看手表:“阿毋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戚笑道:“小公司就是这点难做,摆档子咸脆花生就自以为操生杀权,伙计多上趟厕所也乌眼鸡似瞪着,咱们猪油朦了心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打工,日日给你牵头皮。” 我放下报纸。“我是关心他才问起,你有事没事借点荫头就说上两车话。” “有朋友把他叫了出去。” “做我们这一行,有什么朋友?”我问。 “是他中小学同学。”阿戚说:“一早把他叫了去吃茶,到现在还没回来。” “如果托他办案子,要正式收取费用,”我老实不客气,“他是我伙计,不能自由接客。” 阿戚光火,“我们又不是你家生的奴隶,你这人好不可恶,一付老虔婆样。” 话还没说完,阿毋回来了。 他带着一个英俊小生,与咱们三人差不多年纪,可是人家衣看合时,风度翩翩身型高大,五官精致,纵使是同性,也不由得我不喝一声采:好个风流人物。 我说:“请坐,沈先生。” 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忧郁,他静静坐下。 小肥婆艾莲给他倒了杯茶,忍不住几次三番的打量他。 我心想,这样的人物,难道还会有烦恼? 阿毋直接了当的说:“他有烦恼。” 在商言商,我即时说:“我们的费用──” 阿毋打断我,“一定照付。” 我说:“这么熟,打个九折吧。” 阿毋瞪我一眼,我也睁大眼睛。 这些人同我合作多年还装作不懂我的苦处:水电煤租加上伙计人工,器材连两部车子,都要了我的命,他们还想我大减价? 我对沈说:“你慢慢讲。” 沈抬起头,犹疑半刻,终于说:“事关我的女朋友。” 我顿时明白了。真乏味,我叹口气往椅背上靠去,又是这一套。 又叫我们出发去拍男女亲狎的照片;拍得多连黄色杂志都不想看。什么时候,我握紧拳头,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真正做一件大案,擒拿警方悬赏的大盗归案。 “小郭,你怎么了?”阿毋推我一记,“你听沈以藩说呀。” “这是我的女朋友,咪咪。”他取出照片。 我眉头略皱,一听这个名字,就知这不是善男信女,什么菲菲蒂蒂比比咪咪,不妖娆也不叫这种名字。 正当的女孩子当然只叫马利依莉沙白马嘉烈。 我取过照片。 一眼看过去就呆住,“这,你女朋友?” 我不知道她的洋名叫咪咪,照片上是顶顶大名的女歌星柯倩。 “这是你女朋友?”我刮目相看。 真是一对璧人,男女都漂亮得如小说中人物。 握又问:“她有什么不妥?” “我们走了有三年。” 阿戚探头过来说:“我从来没听说她有男朋友。” 沈笑一笑,“我们守秘。” “为甚么?歌迷不喜欢?”阿戚问。 “不,怕受干扰。” 我不明白,“甚么干扰,何必理别人说甚么?” 阿毋冷笑一声,“凡是说不必理别人说甚么的人,大抵未尝过被人窃窃私语之苦,事情不临到头上是不会知道的。” 我白他一眼。 阿班还不放过发表伟论的机会,说下去,“认为做名人不苦的人,根本尚未正式成为名人。” 我拍案而起,“你那么懂得名人疾苦,难道又是第一手资料?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乎?” 英俊的沈先生见我们自己人吵得不亦乐乎,大表惊讶尴尬。 我取出手帕抹汗,“你别见怪,当你是老友,沈先生,所以才给你看到我们真面目。” 那边艾莲虽然不发一声,却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笑意盈盈。 我怕沈先生觉得我们儿戏,连忙使过去一个眼色,严肃起来,咳嗽一声。 我再问:“她怎么?” 沈低下头,“她不再爱我了。” 听到这里,我真想推掉这个案子。 我说:“沈先生,大丈夫何患无妻。” 沈说:“我不要听这种陈腔滥调。” “我们可以为你做甚么?”我忍耐的问。 “我要证据。” “得到真凭实据之后又做甚么?” 他不出声。 “摊牌之后只有两个可能。(一)她重归你的怀抱,(二)与你决裂。既然你都觉得她不再爱你,你认为(一)的成数高还是(二)的成数高?” 卖相这么好的男人这么蠢,蒙古汉,真可惜。 他说:“看到证据,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这个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说:“我们替你调查好了。” 我索性加赠他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越是说滥了的话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结中透出一丝笑,“小郭,你没有恋爱过吧。” 我既向往又懊恼更带些不甘,“是,还没有。” 他站起来,“这件事就拜托小郭侦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边说着“我办事你放心”之类的话。 我与阿戚打个呵欠。 阿毋回来说:“总比没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问:“你这朋友,干哪一行?” “本市每出产一百件衬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制品。” 我失声:“沈氏制衣厂!” “可不是。” “你明白什么?” “他是该不死心,是该查个水落石出。”阿威说:“还有什么人的条件好似他?他还会败在什么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飞机大炮,什么都有。” 我笑,“看你财迷心窍的样子,你有妹子嫁不去还是怎么的?” “我有妹子,”阿毋说:“我就不甘后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计较洋房汽车的。”我说。 “真的呀,”他夸张的说:“那为什么咱们三个人至今还是王老五?” “别对人性太失望,也许柯倩就是这么一个角色。” “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涯歌女,时光隧道转到张恨水的沈凤喜时代……” 我弹着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彻底的时髦,作风洒脱,我在报上看过太多有关她的新闻。 这样的一个时代女性对于物质的看法自然不会太保守,她大概不会认为金钱是万恶的。 我想一想问:“她的经济情况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万七千人坐的体育馆,连满七场,创演唱会热浪。最近又有电影公司邀她拍片,经理人正在替她接触。” “有什么绯闻?” “有过三四宗,不足重视,也许只是宣传。” “与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们本来已准备同居,老沈特地盖了房子在西沙角,哗,这才是真正的别墅……” 我笑问:“比起喧斯堡如何,有过之无不及?” “你别故意抬杠好不好?”阿毋几乎要扑过来打我。 阿戚说:“喂,别吊瘾,讲下去。” “可是她一直没有搬进去,最近并且与老沈疏远。” 我说:“也许她想与老沈正式结婚,这叫做欲擒放纵。” “不,”阿毋摇头,“他们两人都非常开放,根本不想结婚,早已经说好了的。” “一切推理无效,”我摊摊手,“出去调查吧。” 艾莲在那里处理信件。 我问她:“你有没有意见?” 她摇摇头。 “她难道还会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问。 艾莲侧头想半日,再摇头。 阿毋早已取出相机出去开工。 我喃喃说:“也许中东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说:“那还不如沈以藩,大家黄口黄面。” 我笑,“连我都有兴趣知道,柯倩的新爱是否三头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说。 “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说:“人家沈公子为此困惑良久,可见内中自有其复杂之处。” “等阿毋回来吃饭?” “不用了,收工,艾莲。” 回到家中,吃罢晚餐,我看电视。 在上演教父传奇。 米高卡里翁尼的妻问他是否作奸犯科,杀人如麻:“……是真的吗?” 他说:“外头的事,你不必问。”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怜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软地:“好,只准你问这一次。” 那女人颤抖地问:“是真的吗?” 米高平静地说:“不。” 我忽然鼓起掌来,听听,多么可爱的男人,一于否认,而多么识大体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数,不再追问。 我起身熄掉电视,斟一杯拔兰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对于查根问底的事业越来越厌倦。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是忠,谁是奸,社会自有论定,生活不比侦探小说,何苦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说得好,他发觉她已不爱他。 那已经是足够理由,一百颗、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贴地。 如果我的爱与我疏远,我就随她去,挑一个苦雨凄风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约见奏可卿也好,总而言之,自己认命,再也不会去追查前因后果。 但老沈偏不这么想。我想这世界之这么有趣可爱,就是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人的缘故。 我自己无论如何端正服装,但他人脱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热闹嘛,不然多闷。 我躺沙发上看书。高尚得闷得发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书。 “啥事体?” “我想申请你派人来轮更。” “半夜三更,什么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亲自接下来的生意。” “我已经等了十二小时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来替你。今日发生过什么事?” “可怕在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不懂,她这十二小时什么也没做过?” “她去熨头发,你知道吗,小郭,原来女人熨一个头发要六个钟头!六整个小时,足足三百六十分钟,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个女人都如此,国家怎么强呢?” “别夸张,她身为歌星,当然要不停修饰自己。”我说:“之后呢,之后她做了些什么?” “之后她跑到置地广场。” “阿啊,我明白了,买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里所有服装通通试遍,花了十万──”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里有十万小时。” “是银码。” “呵,现在她在哪里?” “回了家。我在她家楼下,我闷死了,小郭,不是吓你,听说有些女人,天天都这么过日子,我明天怎么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励他,“况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么?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就是想等这种机会来一亲芳泽,伺候名女人做无聊的事,还苦无机会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丧着声音说:“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个钟。” “别优,夜幕已经低垂,好戏就快上场,你带了红外线镜头没有?别错过主角,再见。”我放下话筒。 我几乎笑为两截。 第二天回侦探社,阿毋在喝艾莲做的黑咖啡。 “你怎么回来了。” “阿戚替我。” “有什么成果没有?” “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还没出来。” “甚么年纪?” “年纪很轻,约廿余岁。” “照片呢?” “你先让我喝完这杯咖啡好吗?” “你们怎么搞的?当我仇人似的。” “老兄,当你是仇人是给你面子,多少人想做众矢之的还没资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婶何尝不得罪人,谁同他计较,你是老板,岂不深明劳资双方永无和平之理。” “你想怎么样?” “我们想合股。” “那岂非成为郭戚毋侦探社?” “不一定,我们争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终都分红利吗?” “是,去年分了七千块,阿戚去买了一件凯丝咪上装。” “簿子你们都有份看,平常大鱼大肉,年终还分到甚么?” 阿毋放下咖啡杯子,“到底受不受我合伙?” “让我想想。”我坐下来。 其实让他们成为股东,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家更可以安心做。 我说:“只要你停止用飞箭射我,甚么都是值得的,别以为这盘生意有得赚。” 阿毋大喜,“将来,将来会有前途的。”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他自幼习咏春,手劲非同小可,我差些软下来。 我微弱的问:“仍是小郭侦探社?” “当然,一朵玫瑰,无论叫它甚么,仍是一朵玫瑰,不过以后工作得公平分配。” 这分明是暗示我一向故意躲懒,我也不分辩,将来他们会知道老板不容易做。 阿母去冲照片,我看到那浓眉大眼的男子,便嗤一笑出来。 “你以为这是咪咪的新爱?” 阿毋大声说:“至少是个嫌疑犯。” “你不问世事太久了,这是她亲弟弟。”我把照片还给他。 “你怎么知道?” “报章杂志上不晓得出现多少次。”我嘲笑他。 “我要出去跟娱乐圈的人饮杯茶,打听打听。” “你去吧。” “你呢?”他不服,“坐在写字间里享福?” “不,我要与老沈谈谈,”我取过外套,“我们分头进行。” 沈以藩的写字楼在他的厂里头,他的工作很忙,我突然间出现,令他约会程序大乱,万不得已,只得推知其中一两个比较不重要的人物。 他还是欢迎我的。 我一向喜欢突击检查,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有发现吗?”他问。 “柯小姐的弟弟同她很亲爱?”我问。 他点点头,“女人总是爱她们的兄弟。” “她兄弟爱不爱她?” “很会利用她。” “你呢,你对他有没有好感?” 沈以藩微笑,“我是一个生意人。家父曾说,人是最佳投资。尤其是众人看不起的,落魄的人,若我略对他好一点,他便感激涕零,以知己视我,何乐而不为呢,人弃我取,义气十足,说不定一日可加利用,就算一无用处,当名烂头蟀也不错。” 我点头,“他做什么?” “他是个模特儿。” “他爱交男朋友?” “不是什么秘密。” “他姐姐供他生活?” “是。” 我看着老沈英俊的脸。他并不是一共好相与的人物。蠢人在本市不能活过三个月,傻人寿命更短。漂亮的他骨子里是个深沉的,有计划的,才干大于一切的人。这一代的公子哥儿往往比小职员更勤奋工作,以他的标准来说,他对柯倩算是一往情深。 “你很爱她?” 他点头,“出乎我自己意料。” “开头也并不是认真的吧。” “你说得很对。” 他案头有一只十九世纪古董银相架,套看柯倩的一张生活照。 他对我完全的信任合我感觉愉快。 我问:“如果她回头,你还会不会要她?” “自然,否则花这么多工夫干什么?就是为着要知道敌人是谁,个别击破。” 我微笑,“你真的爱她是不是?” “惨得不得了。”他寂寥的说:“真没想到会被这个女人控制我。老实说,失去她也许是福气,痛苦一会儿还不是丢在脑后,恢复自由,此刻想尽办法叫她回头,等于在自己身体上加一副枷锁。” 我很讶异他把事情看得那么通透。 他说下去,“除了婚约,我一切都可以给她。” “令尊不会让你娶她?” “绝不。” “也许这是她要离开的因由。” “不会。她看轻婚姻。” “女人们都想结婚。” “不是她。” “何以这么肯定?” “她在十六岁时结过婚。” 呵。 “由父母把她嫁给一个小生意人,得了一笔礼金。而这段婚姻,还是由我出尽百宝替她摆脱。她谈虎色变。” 他真的爱她。 “老实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是会令她离开你的。” “我也看不出,所以想知道。” “你怎么知道她不再爱你?” “凭感觉。男女之间有许多事是极敏感的。” 我站起来告辞。 沈以藩真心爱柯倩,毫无疑问。 对柯倩来说,他应是最理想伴侣。 但是为了什么产生感情危机? 我回到公司,轮到阿戚在喝咖啡。 我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都打探不到。” “柯倩在哪里?” “在国际录音室。” “有没有人接送她?” “没有,她自己开车进出。” “奇怪,这么干净?” “就是这么干净。” “我不相信,再盯下去。” “她楼下廿四小时都有人守着,已经守了大半年,一点结果都没有。” “谁?谁调查她?” 阿戚笑,“你也很久没出来走了,小郭,还有谁?娱乐记者呀。” “他们得到什么结论?” “他们连沈以藩都没见过。”阿威说:“柯倩是个非常守秘的女人。” “她与老沈在什么地方见面?”我纳罕地问:“据我所知,沈氏住在家中,上有父母,下有甥侄,不方便与女朋友幽会。” “也许在别的地方有一所房子。” “那多麻烦。” “也许真的没有第三者。” “也许。” “她弟弟在录音间等她。” “很少有姐弟这么接近。”我说。 阿戚笑,“那是因为做姐姐的不一定肯为兄弟买房子置汽车,他在姐姐身边耗,所得好处比工作酬劳为多,自然亲密。” 我说:“于是你妒忌了,因为你没有一个好姐姐。” “那简直是一定的。”他笑。 阿戚嘱我往录音间去追下半场,出发前遇到阿毋回来。 “有什么新闻?”我问。 阿毋摇摇头,“都说柯倩这数年来一件桃色新闻也没有。” 我说:“这是不正常的。” “你才不正常。”阿毋不服气,“你不给她做个好女孩?” 我想一想,“我亲身去看看。” 我在录音间有熟人,一混混进去。 她正与工作人员操练,十多廿位仁兄仁姐围住她,苍蝇都飞不进去,除非是孙悟空,否则难以接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柯倩本人。 也难怪这么多人爱看明星真相,照片与影片中看过千百次,但是看真人还是不同的。 她个子并不高大,面孔漂亮得似洋娃娃,整个人比我想像中袖珍。 今日她穿便装:牛仔裤、卫生衫,束一条男装鳄鱼皮带,穿一双懒佬鞋,戴只男装金表,潇洒之极。 我看过盛妆的柯倩,低胸晚服,面孔上贴金片,深紫色唇膏,一脸世纪末糜烂及厌倦的神情。 没想到今日的她也这么好看。 她是个有内容的女人,老实说,青春玉女可爱管可爱,论起味道来,不及略为沧桑的柯倩。 他弟弟也在,吊儿郎当的踱来踱去做巡场,一忽儿递茶,一忽儿送口香糖,别人不大看得起他,他也不介意,姿态非常女性化。 这种人现在太多太多,也见怪不怪。 他一下子坐二下子立,我发觉他左耳上还戴只耳环,成套的手链与项链,手臂上背一只名牌手袋,不知就里的人,但觉得他时髦清秀漂亮。 他五官跟柯倩有七分像,但柯倩沉着,是个做事的人,他则轻佻浮躁,有点神经兮兮,说起话来,一团一团。 他过来与我打招呼,“嗨”一声坐我身边。 “你是哪里的?”他问。 我巴不得他过来攀谈。 我微笑话:“我是公司里的人。” 这样的话他也相信,立刻说:“我们以前没见过吧?” “没有,”我说:“我是小郭。” “我叫菲立。” “你好。”我们握手。 他问:“你看咪咪怎么样?” “一流。” 他很高兴,“是世界一流。” 我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但何必去扫他的兴,各人自有做梦的权利。 “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如何?”菲立问我。 我即时问:“还有什么人?” “几个熟朋友同这里全体人马。” 我不感兴趣,人太多了。 他说下去,炫耀地自傲地,“咪咪每日时间表都由我编排。” “哗,多么吃重的工作,”我暗暗好笑,“很多人要看你的脸色呢。” “是呀,不过我做事很公正,那些人该见就见,哪些人不该见就不见,绝无偏袒。” 我问:“公私两方面都由你管?”激一激他,“私事还是她自己作主吧。” “才不,她最听我的话,”果然谷子都红了,“她才不会结交我不喜欢的人。” 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有点良知,不忍再耍他,同他玩下去,导他升仙。 “当然,”我说,“姐弟情深嘛。” 他又高兴起来,“我们两人自幼相依为命。” 一眼就知道,菲立这种个性的人,自卑感很重,自尊心特强,最受人演捧,最容易被得罪,哄他数句,他便乐为人做死士去了,一言不合,他便踩上来没完没了,异常肤浅,最易被人利用。 他也有件武器,祭出来无往不利,这是他的福气,有一个好姐姐叫柯倩,否则他早已无地容身。 转眼间午饭时间已到,柯倩过来招呼每一个人。 见我与她爱弟同坐,便微笑说:“一起好不好?”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立即被她笑容收买。 这时候菲立的朋友到了。 我定睛打量。 那个男的是菲立的同道中人,只是更瘦更小更文弱。那个女的倒是个尤物,一头乌发长及腰际,天还未凉快,已穿上秋装,一边冒汗一边标青。 我想起来,她是时装模特儿,混血儿,叫夏乐蒂伊利沙白,场子很多,人很红。 菲立为我介绍。我看清楚地。 她的一双眼睛是淡蓝色的,彷佛可以自瞳孔中直看到她脑袋里去,有点可怕,还是黑眼睛踏实点。 菲立问我:“我们去吃正宗咖哩,你来吗?在印度人的家里吃,用手抓。” 哗,要我的老命。自小我是个猥琐狷介的人,具洁癖,在吃方面尤其不敢冒险,管什么吃了会做神仙,不干净就不要搞,你嘲笑我也好,说我没文化亦可,总之与大肠菌无缘。 我把头摇得要摔出来。 夏乐蒂忍不住笑了,“不要紧的。” “不不不,我们改天见吧。”逃之夭夭。 他们在背后讪笑我。 改天介绍我的朋友小蔡给他们。 小蔡上至蚯蚓下至禾虫,四只脚的除出桌子,还有炸弹也是例外,否则什么都吃。 我一个人到大酒店咖啡厅去坐下来吃一客三文治了事。 阿戚去接班,只说大队吃完饭便散班,各自返家,而柯倩一进屋子就没出来过。 这么奇怪。 一个人住不觉得寂寞? 为什么夜间完全没有应酬? 我开车子去到她家楼下,坐在车子里苦候。 柯倩有两部车子:一辆白色的开蓬跑车,另一部黑色的房东,都是价值数十万的名牌。 过了晚饭时候,我边吃热狗边耐心恭候。 不出所料,她出现了。 穿一件白色的裙子,美好的身材若隐若现,打开座驾车的门,坐进去,发动引擎。 守在那里的娱乐记者大失所望,随便拍了几张照片。 我连忙开动车子,跟在她身后。 黑夜,一个美人儿独自开车在风中上路,长发飘拂,衣裤轻盈,你别说,看看还真货老沈就是这样被迷着的吧,我不怪他。 车子在市内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往郊外驶去。 这是通往西沙角的路,阿毋曾说过,老沈有别墅在此。 果然,他在等地。 他穿着便装,站在黑夜中,如盖士比等黛窗般的等她,情深如海。 我很被感动。她并没有别人哇。 我把车停在前面小路上,人下车往回走,在暗地里,听见这一对情侣在窃窃私语。 多么浪漫,黑墨墨的空穹下,除却星光,什么都没有。我羡慕他们懂得享受。 只听得沈以藩说:“你是来向我摊牌?” “以藩,你知我很爱你。”她温柔的说 “是,爱到不肯让我碰你。”他微愠。 “男人眼中,往往只有性。”她轻笑。 他也无奈地笑:“你仍爱我?” “我们可否做朋友?”她问。 “朋友?我不知有多少朋友,我要的是情人。” “我无法满足你。” “你可以的,当然你可以满足我,你忘记以前的好时光?” 她沉默。 “你找到新爱了。” “你见过吗?”她反问。 “你守秘守得好。” “有什么秘密是长久的?纸包不住火。” “他是谁?” “别无中生有了。”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他恳求。 “以藩,你也该成家立室了。” “你少管闲事。”他动了真气。 “是否一刀两断?你说,你说。” “以藩,你是本市最潇洒的男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吃惊。 “风度几多钱一斤?”他冷笑。 “以藩,我们改天再谈。” “已经改了很多天了。” 她又沉默。 “你想结婚?我可以考虑设法。” “不。” “你说老实话吧。” “这里有蚊子,以藩,我要回去了。” “我恨你。”他说。 她轻笑,“身为一个女人,能够被沈以藩恨上十年八年,倒也不枉此生。” 他无奈,“你走。” “以藩。” “你走,再不走难保我不打你。” 她叹口气,循小路回到车子上,发动开走。 沈以藩一直站在黑暗里。 半晌我看到他嘴角亮起一点红星,他在吸烟。 我咳嗽一声。 “谁!”他警惕的问。 我连忙现身,“小郭。” 他松弛下来。“进来喝杯东西。” 我随他进别墅。 阿毋并没有夸张,这间屋子公主也住得下。沈以藩领我进书房。 他说:“女人是最奇怪的动物,说变就变。” “她有她的条件。”我说。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沈以藩嘲弄的说:“一个廿九岁半的歌女。” 我笑,“说穿了嘉洛琳格烈毛蒂也不过是赌场大老板之女而已。” “小郭,你这个人真的有点意思。”他苦笑。 “当然,我一不是你下属,二不是你傍友,虽受雇于你,但我提供服务,两不拖欠,无利害冲突,故此有几句真心话。” “小郭,你事事看得那么穿,有没有快乐?” 我反问:“老沈,你事事看不穿,又有没有快乐?” 他不晌。 “快乐是很奥妙复杂的一件事,跟看不看得穿有什么关系?根本不可以混为一谈。” 他再替我斟酒。 这种拔兰地喝到嘴里,舌头如接触到液体丝绒,香气扑鼻,温醇无比,打个转灵活地溜进喉咙,舒畅得叫人叹息。 只有一比,好比拥看个知情识趣,温柔如夜的美丽女人。 我陶醉得要死。 他沮丧的说:“你听到看到,她不再爱我。” 我点点头。 “那个人,我的情敌,到底是谁?” “迟早水落石出,你放心上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心早已僵化。” 我忍不住笑,“没想到你那么诗情画意。” 我告辞。 老爷车开到市区才崩溃,算是我的运气。我叫车房拖去研究,又是电池出毛病。 我同阿戚说,有钱真好,可以住十大间房间的别墅,开一九五四年海鸥车门的平治三○○sl,喝不知年的老酒,还有,还有可以有时间恋爱及失恋。 阿戚白我一眼,不屑回答。 我问阿毋:“给你做沈以藩你做不做?” 阿毋想了很久,他答:“我要他的钱,做回我自己。” 这鬼灵演。 “我对纺织一点兴趣也没有,假如有他的钱,我们立刻可以扩充营业,做再世陈查礼。”他说。 “我做溥满洲,”阿戚抢着说:“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十八世纪的龙袍出售,留长指甲,包管像得足。” “你们俩也不小了,别状若愈癫好不好。” 柯倩的新爱仍是一个谜。 菲立,她的兄弟,倒是对我有莫大的兴趣。我也乐得接近他,倒不是为着利用他,乃是因为他头脑简单,与他做朋友,不须过份思虑。 我与他出来过一次,看他表演。 那是一个本地设计师的秋装展览,他充要角,脸孔上打着粉,画了眼睛,看上去很诡秘,没有人气。 在后台,他拉看我招呼,我多多少少被他热情感动,生出一丝真心。 一抬眼,看到在梳头更衣中的莺莺燕燕里,有一位特别明艳照人。 噫,是夏乐蒂伊利沙白。 她大胆的只穿着浅紫色的透明胸罩,下身是一条硬纱衬裙,正努力地往脸上扫粉,在镜子里看到我,向我眨眨眼。浓妆下的真实年纪,约莫只有二十三。别看轻她呵,倾国倾城所需的,也不过是青春同美貌。 “好吗?”我搭讪。 她扬扬眉毛,会心的问:“来陪菲立?” 要命,天大的误会,水洗不清。 “不,我是顺带路过。” “菲立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她同我说。 “毫无疑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了。”她笑,“死党。” 助手来替她套上裙子。 她说:“你自便,轮到我出场。”花蝴蝶似的飞走。 他们的生涯真有趣,忙这忙那,点缀社会,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大半生过去,也无暇停下来细想,多么好。 菲立在我身后说:“我替你找到一个好位子。” 我跟他走出后台。 “夏乐蒂很美是不是?” “嗯。” “我们都是坏孩子哩。”他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俩都被学校开除。” 我客气的说:“许多天才都不能适应刻板的教育制度。” “小郭,你真是明白人。” 我微笑。 “她与我都只读到中四。” “以后要读,还可以努力。” 他向我笑,姿态很妩媚。 我想起来问:“你为甚么被开除?” “我?”他笑而不语。 那边已经有人叫:“菲立,快,到你了。” 他拉拉我的手,奔过去准备。 我离开现场,回公司。 阿戚的报告:“柯倩订了两张往巴黎的飞机票,下星期三出发。” 啊哈!来了,来了,答案来了。 我同阿毋说:“你去打听打听,柯菲立为甚么被学校开除?” “他念哪间?” “我知道还问你?你做的是哪一行?” 他喃喃咒骂着去打电话接天地线。 半晌回来说:“他与高班同学在课室中亲嘴被发觉而开除的。”呵,孽子。 阿戚尚未明白,问道:“警告他也就是了,他有十六七岁,很正常呀。” “是男同学。”阿母说。 阿威吐吐舌头。 我沉吟半刻。 “去查查夏乐蒂又是为甚么被开除。”我说。 阿毋说:“我不明白,你想做训导主任?” “你别理,去查查。” 阿母只得再去寻线人。 阿戚安慰我,“下星期三到飞机场去看个分明。” 我摇头,“他们怎么会同时出飞机场。” “可以去查她隔壁座位是甚么人“” “会得分开坐。” “为甚么如此小心?” “这是她的习惯。” “为甚么由她去买飞机票?” “问得好。” “对方也许没有能力。票子是头等位。” “会是谁?” “会不会是柯菲立?” “不会,他没跟我提过。” “嘎,你们已经结拜成兄弟?他甚么都对你说?哈哈哈哈。” “去死。”我说。 “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人……不可思议,放弃沈以藩而去迁就一个条件甚差的次货……” 我温和的说:“没钱不一定是次货。” 阿戚笑,“你在妄想你也会遇到那样的红颜知己?” “哪个穷小子不想?”我摊摊手,“所以直骂小女人虚荣。” 阿毋回来,“不知道。” “甚么叫做不知道?” “夏乐蒂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没人知道她因甚么被开除。” 原来如此。 “如果一定要知道,你陪柯菲立多喝几杯,他自然会告诉你。” 阿毋咕咕笑,“他怕柯菲立看上他。” 这两个人真无聊,望之不似人君,出不得大场面,坦不起重任,井底蛙,刘姥姥,土包子。 阿威说:“闲话少说,打今日起,大家休息,下星期三,你,小郭,守在柯家楼下,你,阿毋,一早去机场查名单,我稍后来会合,我不相信抓不到这个人。” 星期三。 大家都死守着星期三这个大日子。 阿母一早拿到名单,一共一百多个男客,头等舱有二十名之多。 “谁?全是拚音,甚么概念也没有。” 沈公子在家跳脚,差点没骂出“饭桶”两个字来,逼我们买飞机票追到巴黎去。 我一直守在柯家楼下。 我不甘、心被一个女人愚弄。她极聪明,早知道沈以藩这样脾气的公子哥儿迟早会派人来追查她的行踪,所以一早就有捉迷藏的打算。 柯菲立来了,此刻尚在楼上。 一大堆记者上去过,也离开了。 她自己一直守在屋中,两部车子停在车位上,动也不动。 那班吃正宗咖喱的同志抱着水果与洋酒来探她,也在一小时后告辞。 我看看表,最迟半小时后她就要动身去飞机场,那个要紧的人,为甚么不与她会合? 是否约好在巴黎等? 下来了。柯菲立替她挽着简单的行李,他大概负责送她到飞机场。 果然,姐弟两登车而去,我急急跟踪,转动车匙,音讯全无。 我急出一身冷汗,甚么,电池又在这种场合同我寻开心? 伊人之车已经失去踪迹,我还在小路下折腾,一管车匙扭得要断开来,我下车狂怒地踢车身,寻出电线搭响摩打,忙得浑身大开,忽然听见引擎达达一声,哗,如闻天籁,车子又发动了。 但现在再追上去,又有甚么味道?他们已在半途中,而阿毋又守在机场,嗟,功亏一篑,怕要被他们笑得脸色发绿。 我苦笑坐在车内,双手置驾驶盘上,内心失落。 正在呻吟,忽见一长发女子手持旅行袋急急在大厦门口截车。 慢着,我瞳孔发光,这是谁? 这不是夏乐蒂伊利沙白?她一直在柯家,到现在才下来? 我脑中灵光一闪,一大团疑云如被劲风大力吹散。 只见她登上一辆计程车,疾驶而去,我连忙跟在后面。 一点也不错,是往飞机场的路。 她赶去与柯倩会合。真精采,柯倩的车在等她,按晌喇叭,朝她招手,夏乐蒂探出头去,长发在风中飞舞。 柯倩到达飞机场,所有的记者包围着她做访问,十分钟后,夏乐蒂独自悄悄溜过关口,神不知鬼不觉。 此时我再看见机舱名单,柯倩隔壁座位写着:马利合普逊,这才是夏乐蒂的真名字吧。 阿毋见到我,朝我点点头,继而耸耸肩,他自然一无所获。多亏我那部老爷车,否则我也得交白卷。 柯倩取出护照,在进闸口时忽然向我微笑,我看向身后,没有人,那么,她的笑脸是冲我而来。 她向我走来,“郭先生。”她叫我。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是没有死心的。 “告诉以藩,我跟他的缘份至今已尽。”她说。 由此可知,她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得点点头。 她轻轻说:“我不幸不是那种视归宿为大前提的女人。” 我默然。 “我觉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眼神已告诉她,追寻快乐,无论如何,是值得原谅的,况且她又没有伤害甚么人。 沈以藩会有损伤?别开玩笑了。 “再见,郭先生,”她微笑,“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再见。玩多久?” “不一定,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她神采飞扬,“努力的做,尽力的玩,这是我的格言。” “祝福。”我说。 她向我摆摆手,进去了。 阿毋问我:“她同你说什么?” 我说:“她说,她的新爱人,叫马利合普逊,芳名夏乐蒂伊利沙白。” 阿毋张大嘴巴。 一直到我们回到公司,他还一脸的困惑。 阿戚在等我们,他说:“我找到了。” 我问:“找到什么?” “夏乐蒂在英国念修女学校,因非常令校方震怒的原因被开除,理由是” 我打断他:“我已知道。” 阿戚诧异,“你知道?” 阿毋说:“是,让我说与你听。” “慢着,速告沈以藩,纸包不住火,如果我们不给他第一手资料,就收不到费用。” 因他们现在是股东身份,所以也不再骂我市侩,扑到电话面前去。 我斟杯威士忌自饮。 半晌,我问阿毋,“你那老同学说什么?” “他完全吃瘪,一声不啊。” 可怜的老沈。 “他说费用会寄支票来。” 阿戚喃喃说:“真倒霉。” 我说:“未必,他自己也说过,过一阵子就好了,似他那般人材,还怕没有伴侣。” 阿毋说:“只是好女孩已经够少,不是人家的太太,就早已是人家的情人,现在我们不但要同男人竞争,更得与女人争宠,多么痛苦,恐怕这王老五要做定了。” 我裂嘴而笑,阿毋这忧虑,倒不是空穴来风。 阿戚说:“讲正经的吧,几时我们去找个律师,签张合同,重组公司?” 我咳嗽一声,“我是小郭侦探社创办人,我占百份之五十下余四十九由你们两人平分。” “什么,那还不是由你指挥如意?” “阿毋,再不甘心,在隔壁租间写字楼,干脆成立毋氏探案岂非更妙?” “别吵了别吵了,一人让一步。”小肥婆艾莲忽然插嘴进来。 我们三个,都是小人,于是志同道合,相视而笑。 母女(小郭探案之三): 她正在骂人。 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第二天我的栏题便是:骂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捞一日稿费。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们在未掩门的办公室里。 只见她眉头不皱,声音不扬,驾轻就熟的站起来,以流利的语气说:“查尔斯,你是一头愚蠢的公楮,你竟拿这种小事来寻我的麻烦,这次你那环节出毛病,一组人为你所害,还不速去安布罗斯处解释清楚后听候发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头出来,满面通红。 哗。 厉害。 且莫论代价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怅,我怀念的是那种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处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自己带孩子、拿拖鞋给丈夫、孝顺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还有希望。 唉,让我解释一下,我在甚么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业公司的小型会客室,等候见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谁?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来见她。 我的委托人是谁?让我慢慢来说。 总面言之,女秘书一听我要见司徒慧中,立刻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找人最不喜预约,一早约定,那人有心理准备,放出演技,感觉便大大失真,但使我惊奇的是:见司徒女士须要预约?难道说,她是个中级以上的人物?我没想到。 事情越来越意外。 开头我以为司徒慧中是无知离家少女,十六七岁,鸡窝头、迷你裙、衬深色丝袜、浅色凉鞋。 谁知找呀找,竟找到大公司来。 而且要见她,还得预约,因为没有订时间,所以得坐在会客室等。 等不到十分钟,那位骂男人的女人已经大发雷霆,开始用牛津音韵的英语责备她手下。 我抱不平,于是把不以为然的神情挂在脸上。 女秘书笑。 她是个精乖伶俐的女孩子。 她说:“那就是司徒慧中小姐,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她?”我下巴要掉下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司徒慧中。 我连忙说:“不,我现在不要见她了。” “哦?”女孩子诧异的看着我。 我拍拍胸口,“我怕。” “司徒小姐今天很生气,有人坏公司的事。” 我说:“如果她是个英明的主管,她应当明白,无论下属犯多大的错误,最后负责的仍是她。” 女孩说:“不管她事,是查尔斯自作主张犯的错。” “那她当初不鼓聘用他。” “不是她招请他。” “她也应当看得出,他是庸才,不应委以重任。” 我正在演说,身后传来冷冷的问话声:“这位先生贵姓?” 我转身说:“鄙姓郭。” 是司徒慧中。 她冷若冰霜的看着我,又问:“露斯,这位郭先生在这里有甚么贵干?” 露斯很害怕。 “我来见你。”我看不惯她的淫威。 “我为甚么要见你?” “你并不是非要见我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好凶。” “你来到我的写字楼就为侮辱我?” “听听,皇后陛下动气了,”我挥舞着双手,下意识地替那只叫查尔斯的公楮出气,天地震动、幔子自当中裂开,哗──” “丽斯,叫守卫来把这个人赶出去!”她头也不回的回办公室,“碰”的一声拍上门。 露斯苍白着脸说:“郭先生,你快走吧。” “好,我走,我当然走。” 我立刻离开新洪基。 幸亏有自己的生意,我额手庆幸。 回到侦探社,阿毋还未走。 他抬起头来,“作啥?面无人色。” 我问:“艾莲呢?” “下班了。” “那你替我倒杯咖啡来。” 我捧着热咖啡压惊。 阿毋说:“天凉啦,多么希望有一件手织的毛衣挡挡寒气。” “你倒想。” 阿毋不服,“有很多女人仍然织毛衣的。” 我想到司徒慧中,叫她打毛衣?用机枪抵住她脖子也不干。 “司徒太那单案子怎么了?” “奇就是奇在这里。”我说。 阿毋紧张起来,“甚么?司徒太女儿已变为一具艳尸?” “不,事情与我们想像中的略有出入。” “说呀。” “你记得吗,这位太太要求我们寻人的时候,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女儿的照片。” “是,一个穿校服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司徒慧中今年已经有廿岁了。” “失踪十年?” “至少那相片是旧的。” “我弄不懂。”阿毋说。 我也不懂。 司徒太要求我们替她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原本我不想接办,无奈怕吃西北风,只得勉为其难。 这位中年太太容貌俏丽,皮肤略黑,形容也有点樵悴,一边诉说思念女儿之情,一边流泪,引起我们无限同睛,尤其是艾莲,感动得在一旁饮泣。 于是我们找遍色情场所,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把司徒慧中揪出来,送回到她母亲的怀抱。 通过有关方面的朋友,我们掌握到失踪少女的档案,一个个的翻阅,并没有这个人。 我起了疑心,自动找司徒太来问话,最后她承认只想见女儿一面,说几句话。 我啼笑皆非。这种说法,证明她早已知道女儿的下落。 她否认,又哭。 艾莲安抚她,叫她自己去见司徒小姐。 她不肯。 磨了几个下午,终于说出,“她”或许会在中环。 我们逐间写字楼调查,艾莲特别出力,问得唇焦舌燥,一共发现六个司徒慧中。 我们都见过,全不对,有两位已跨入中年,有一个是男性,另两位长得丑,不似会失踪,别忘记,做怪也要条件。 今日见这位,更加不像。 我同阿毋说:“束手无策。” “长得不像?” “看不出来。女人的容貌,在十年内可以起无数变化,不要说是整过容,光是发型化妆换一换,就考功夫了。” “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没有,特别是气质上。司徒太有种女性的柔媚,她养不出这位司徒慧中。” “还有,司徒太太明明知道司徒小姐在何处出没,为甚么她不直接上去见女儿?” “也许她不愿意见她。” “母女之间有甚么大不了的事。”阿毋不以为然。 我说:“照你这么说,两国之间又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需要发动战争,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你又来了。”阿毋白我一眼。 “明日请阿戚去把司徒慧中拍下来。” “六位?” “那位男士不必了吧。”我笑。 阿毋问:“司徒太本人也很神秘,你猜她干那一行?” “家庭主妇,丈夫在三年前去世。” “这是她自白。” “有甚么理由怀疑她?”我问。 “她抽烟的姿态熟练。” “许多主妇因生活沉闷而抽烟,而且嗜赌的也极多。” “不,”阿毋说:“我有第六感觉──” 我打个呵欠。“我累得很,今天算了,明天再查。” 说来也是,疑点甚多。 母女不和,女儿出走,找亲友帮着劝劝也就是了,闲得不可收拾,顶多找社会福利署。何劳私家侦探? 开头硬派她失踪,还情有可原,现在做目前的又泄漏消息,看样子颇知道女儿在做些甚么。 真是奇怪。 都是为司徒太太之眼泪所累。 说为她珠泪所累,那还不如说为她的风情所累。 风情? 是。 连艾莲都觉察到,司徒太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一开口,就有股叫人难以拒绝的力量,我们解释不来。 总而言之,她有魅力令我们几个人满街跑,到处寻找她的女儿。 阿威花一个下午,就拍了那几位司徒慧中的相片来。 我们把那位慈母请上来,让她认人。 司徒太穿着薄呢的唐装衫裤,不但没有过时的感觉,反而显得她与众不同。 衣裳的料子很好,缝工考究,可见她经济能力不差。 她向每个人道谢,拉着艾莲的手,神色黯然,欲语还休,她并非做作,而是一贯这样柔情万种,都四十余岁了,还这么着,这位女士在廿多岁时之姿态,大概可以颠倒众生。 很多有经验的男人同我说过,万人迷的女性不一定是美女。她们五官、甚至身材,都不需要长得太好,主要是那股味道,如绕指柔般无形无嗅地缠上来,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地听她指挥…… 没想到这一位司徒太有这种本事。 当下我同她说:“请你坐下来,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这个不是,”她边看边说:“这个也不是,这个自然不是。” 然后当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时候,忽然双手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她长得这么大了?”双眼含着泪水,装也装不出来,实在是真情流露。 我问:“你多久没见她?” “十年。” “她离开你已经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机构的总经理?” 司徒太一点不觉惊异,彷佛一直看好她女儿。 我问:“一个少女,离家十年,何以为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女强人?你倒说来听听。” 司徒太用手掩着脸,一直摇头,不肯作答。 艾莲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问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错不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 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不停大颗大颗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软。 只听得阿戚叹息一声,“我们该怎么帮你?你说呀。” “我只想与她见一次面,说几句话。” “你为甚么不去找她,我们可以把电话及地址给你。” “她不肯见我。” “十年前她还是小孩子,一时讲的负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说过的话,一百年后也还算数。” “这样说来,我们去劝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听到这里,觉得我们说得很对,悲泣不已。 阿毋说:“可不可以同她说,她母亲病重?” “这一招陈过陈皮,算了吧。” “不,”阿戚说:“旧桥新用,以前生绝症的人少,动不动患癌十分肉麻做作,可是现在你看,身边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证明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说:“别吵好不好?办正经事要紧。” 艾莲将茶杯重重一顿,表示抗议。 我噤声。 司徒太说:“求你替我想想办法。” “好好好。”阿戚一叠声答应。 艾莲送了她出去。 他欢天喜地的去了。没有人愿意去见司徒慧中,我不怪他们。 艾莲在一旁,她忽然说:“让我去。” “你去?” “是。”艾莲简洁的说:“大家女人,容易说话。” 我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她以为司徒慧中这样的女人同她一样是个女人?她恁地天真。 这种人生平等论,只有天下最可爱的人才会相信。司徒慧中会瞪起双眼问她:你同我平身? “文莲,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她不会见你的。” “你们把她说得那么可怕,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 “是,她是一个人。但她这个人,有异于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识范围来测度她的心思,你会失望。” 艾莲问:“你的意思说,她会看不起我?” “不,她不会看不起你,”我叹口气,“她连看不起我们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最无聊的人才会看不起人,你要记住这一点,艾莲。”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开工。”我说。 阿毋同阿戚打完电话回来,面孔上十分困惑。 “有甚么消息没有?”我问。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儿。” “甚么?” “她父亲是司徒让,母亲是司徒祝芬。” “啊?”我惊异。 这两夫妻在社会上也小有名气,时常在报上出现,不是谈论本市未来经济情况,就是拉看头马拍照,名人的大派对、盛会,都少不了他们。 真没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们。 这倒是道理,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一早为她铺好路,让她扶摇直上,所以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炙手可热。 很合逻辑呀。 “那么我们所见的司徒太是谁?”阿毋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这只公楮。” “公猪?”阿戚瞪大眼。 “请司徒太来问话。”艾莲说。 我说:“她不会说,要说早告诉我们。” 艾莲问:“那么司徒慧中,到底是谁生的呢?” ??? “去问司徒慧中。”阿母说。 “她有没有朋友?像她这样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还有陈宫相信他。” “有,她有一个好友,与她全然没有利害关系,那是一个女画家,叫陈珊。” “呀哈,陈珊!”我拍着大腿。 “怎么,你认识她?” “我有一共做记者的表妹,曾经说陈珊系出名门,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或许可以从总设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盘盘倒下来。 “你还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却决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内便替我做妥包打听,她说:“陈珊随时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较忙,并且不愿意接受访问。” “她会不会出来?” “明天吃中饭,你行吗?” “行,行,行。”我在电话中给她一个晌亮的吻,“妹妹,我爱你。” 表妹在那边笑,“我听长辈说你同那两个拍档近日来神经兮兮,举止失常,开头还不相信,现在可证实了。” 但刺激过度的我还是控制着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饭。 我很失望。 我满以为司徒慧中见到我,小则面色大变,大则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对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把我当一个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余,特别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个三文治,没说几句话,人很多,也不方便讲甚么。 临别我问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写字楼来吗。” 她很诧异,“有甚么特别的事?” “有。” “现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开会,这样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时,可不可以?” “好,明天见。” 她说声再见,登上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表妹问我:“你觉得她如何?” “今天表现不错。” “怎么,你以前见过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个位置,她若肯不发作也不行,下人就会踩上来,威猛一点,到底有阻吓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让,此时很少人懂得欣赏涵养及忍耐,反而觉得她懦弱无能。” 表妹说得很对,我不出声,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谢,付了账。 毋与威迫问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们心痒难搔。 去见司徒慧中时有些紧张,穿错袜子。 她的秘书露斯记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记得小人物。 这次我顺利进入司徒慧中的房间。 她请我坐。 办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据说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来人觉得她是主我是客,气势上矮一截,谈判起来,自然她容易占上风。 “郭先生,你找我有甚么事?” “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有,”她微笑,“这次有。” 这次?上次?甚么,她记得上次?我胡涂了。 我忽然结巴,“你记得我来过?” 她叹口气,“自然记得。” “但是昨天你装得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不相认。” 我震荡于地的成熟、老练、敏捷、聪慧二时出不了声,我对她的估计实在太低,一个人的成功非偶然,长时间不落下来自有她的道行。 “那么日前你为何对一个小伙计大发雷霆?”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很久没有抱怨以及解释了。”她微笑。 我更加惊异,她竟是这么有沧桑感的一个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问:“你怎么肯见我?” “你找我两次,第二次还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为了基么?” 她既然这么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也就清、心直说:“关于你身世问题。”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在几秒钟内转为苍白。 她瞪着我,霍地站起来,但不失为镇静的说:“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请你离去。” “对不起。” “请。”她拉开房门,不愿多说。 我一出门,她立刻把门关上。 事有蹊跷,倘若地的身世没有秘密,何须这样? 我在会客室外静坐,想整理一点头绪出来。 露斯问我:“郭先生,你怎么了?” 我微笑,“没甚么。我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种人。” “是的,”露斯很高兴,“像上次,那个查尔斯林把公司的营业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开除他,但碍着他跟一个董事有亲戚关系,谁都不肯做丑人,于是这种事天经地义又落在司徒小姐头上……” 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甚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甚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甚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甚么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甚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甚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我知道慧中甚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拥挤,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甚么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为你同父亲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没有评语?” “我一向不解释。” “太委屈了。” “你以为解释就有用?不会的,不必做一出戏免费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问:“成功才是最好的报复?!” 她苦笑,“报复?报复谁?”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连忙付账。 临走时我问:“你那么恨你母亲?” 她说:“我没有母亲。” 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两个母亲的人偏生说没母亲,财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来越复杂,何止两面,简直四方八面。 不过司徒慧中的确憎恨她母亲。 阿戚调查得很详细:司徒慧中的成功,与她父亲并无直接关系,开头,人们还看在这个姓氏上给她三分面子,后来发觉司徒氏对这个私生女并无偏爱,那股劲就消失,再跟着又发觉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无动静,司徒慧中更一点特权也没有。 换句话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比谁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团年的时候,司徒才会给她一个电话,叫她去吃顿饭,每年只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当中,慧中不接受这种施舍,在过年时,她情愿飞往外国旅行。 她不能失败,单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子若在临终大动善心,那她还有点好处,否则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 照理说,她应当与亲娘联合起来,对付仇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甚么? 这件案子已经拖得很久,我们蚀煞老本,当然不能向司徒太计足钱数,只得意思意思,幸亏阿姆阿戚他们同时在做几宗捉奸案,猥琐是猥琐一点,不过赚头好得很,在商业社会,最尴尬是没有能力结账,其余的眼开眼闭算数。 阿戚说,如果我再不速战速决,人家会以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紧,不过不是十二分,我总得顾全别人的心灵。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我总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会问我:“你会追求我吗。”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 她说,“你很可爱,小郭,讨厌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爱,慧中,讨厌的是你的形象。” 这座可爱的两个人在一起,难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紧很实,不容易脱下来,看上去很觉性感,性感这回事,跟女人胸前两团肉其实关系不大,但女人们为求夺目,便以露胸为性感。 我摸着柔软的皮手套面子。人家真以为我们在谈情。 “我很佩服你,”我说:“靠自己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呀,谁不是呢。”她说。 我握着她的双手。 “你同我喝茶,还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不过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事实。” “我不会说。” “也没有甚么稀罕之处。”我不服气。 她笑,“说得是,是没有稀罕处。”丝毫不受激将。 她是一流人才,没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们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私家侦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为甚么离开你的母亲?” “如果我把答案给你,以后就没有吃茶的机会了。” “胡说。”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领。 意外终于发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莲处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写字楼去。 正如她自己所说,慧中果然不肯见她,她在会客室等足好几个小时,结果由保安人员把她请走。 司徒太崩溃下来,呜咽地,告诉那些职员知道,慧中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见这事我很难过,司徒太应该控制她自己,在大庭广众间出丑,牵涉到慧中,是多么不智的事。而慧中好胜而倔强,会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后很后悔,说很多话来掩饰过错。 我同她说:“小郭侦探社想不管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东的身份叫起来,“你疯了。” 我摊开手,“我失败,我无法令司徒慧中与她母亲和解。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 “请再帮帮忙。” “不行,”我说:“我很惋惜这件事,但无能为力。” 阿戚说:“你总得完全了解这件案子。” 我看着司徒太:“慧中到底为甚么离弃你?” 司徒太知道不说老实话是不行了,她惨白的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国际会 所。” 我愕然。 这是本市红灯区最热的一个夜总会,有人说过,男人若没到过国际会所,就不能挺起胸膛来夸口。那里一共有三百多个小姐,美女如云,只要肯付钱,甚么都买得到,灯红酒绿,场面豪华,是着名的销金窝。 呜呼噫唏,咱们四人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请问,你是几时退休的?” “我……一直没有退休。” “嘎?”我们齐齐站起来。 “我是国际夜总会的英姑。” 阿毋刺激过度,叫出来,“我知道,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看过有关英姑的特写,她手下有一百个女孩子,是神通广大的妈妈生。” 慧中,冷傲、高贵、孤寂的慧中,有一个做欢场生意的生母。 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怎么样呢,这也是一份职业。 我们其实也早已发觉,司徒太的风情与魅力非比寻常,在这个城市中,有甚么天才是会被埋没以致郁郁而终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为这个理论做了一次证人。 她说:“为生活,一切是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问:“慧中的大学学费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对,“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说:“过往的事不提也罢,把她们母女拉拢在一起,案子就好结束。” “无论做甚么职业,母亲仍是母亲。” 事实一层一层剥开来,司徒太一直有意无意间愚弄我们,虽然她思念慧中之情属实,但我觉得核心中还包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甚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饰得很好,甚么都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你不提,她不说,你提了,她也不说。 我问:“你为何离开你母亲?” “你为甚么不问她?” “她已经很懊悔,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 “我不会告诉你。” “你若坚待不原谅她、就不能做一个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着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两母女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两人同样滑不留手。 “你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说得好二 “丈夫也不说?” “我没有丈夫。” “将来。” “不会有这个可能。” “你为甚么同我出来?” “我喜欢你,小郭。” 我们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顶顶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历史,还不容易。 十五岁入行,廿五岁任领班,三十岁升经理,三十二岁入股学做老板,失败后重操故业,嗜赌、嗜小白睑、嗜锦衣美食。 与司徒让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边做一边敷衍司徒让,很少告假,连姐妹们也不明所以。 众人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余岁忽然失踪。这就是慧中了。 那时她已与司徒让分手,有一个年轻男朋友,穿制服工作,据说长得非常英俊,很得她欢心.他不久离开她,但别担心,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断。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甚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脱离那个人,求我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 小郭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我看错了人。” “不必自责、看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谁都会犯错。” 我取起那张支票,银码不错,超过我们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气更冷,南国的冬季很少有呵气成雾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欧。 “小郭。”她鼻子红咚咚的走过来,“好久不见你。” “慧中,”我很冲动,“我要拥抱你。” 说完便把它紧紧拥在怀中,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喂喂喂。”她笑着低叫。 我松开她,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喝茶?”她先问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来,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贴在脸旁。 慧中轻轻说:“似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做这种行业。” 我不出声,怜惜的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耸耸肩。 “当年你出走,走到甚么地方去?” “福利署,他们安排我同生父见面。” “他肯认你?” “我长得像他,一个印子印出来。” “你要求回他那里?” “不,我只要求四年学费及生活费,他很慷慨,答应下来。” 我握得她的手更紧。 她轻轻说:“我戴着指环,轧痛了。” 我放开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谁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甚么消息,请说。” “我被公司派到纽约去一年。” “呵,几时动身?” “下星期。” “回来又升级?” 她说:“不能降级,就得升级。” “恭喜你。” “小郭,别担心,有一日,当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会组织家庭。” “你决定不原谅她?” 她摇摇头。 “不肯见她?” 她再摇摇头。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离开那个圈子,她不肯。一个人总得有所取舍,她舍弃我,我便离开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记仇的人。”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 “你不能饶恕你母亲?” 她说:“小郭,这是我的事。” 我叹口气。 她又低声说:“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甚么。” “我也不想知道详情。” “我们仍是朋友?” “可以高攀吗。” “可以。”她微笑。 “将来有甚么用得着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来也许要请你调查我的丈夫。” 她趋向前来,轻轻吻我的脸颊,我顿时觉得整张面孔芬芳起来,一个月不想洗脸。 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 我不会去送她飞机,但会怀念她。 回到写字楼,还是不能忘记她的倩影,很少遇到坚强如花岗石的女性。 写字楼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十分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角伤神。 过半晌,我问:“甚么事,这么吵。” “英姑退休了。” “甚么?” 他们把小报堆在我面前,大段的报道夜总会女经理谢玉英辞工归故里的消息,图文并茂,好像轰动一时,文中还提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等字样。 阿戚说:“她终于想开了。” “不想开也不行,坐四望五的人,还能捱多久?” 我不置评。 不知慧中看不看这些报道。她也不关心,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一般不知就里的卫道之土又得施展他们那顶大帽子:“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生母/亲子……” 慧中说得对,向大众解释个人遭遇是完全不必要的。 我放下报纸。 阿毋说:“请客的酒席一共一百多桌,还有人送花牌,真不相信有这种场面。” 我说:“行行出状元。” 阿戚说:“司徒慧中亦是状元。” “嗯,一点也不错。” 阿毋又说:“两母女到底还是两母女。” 这次谁也没有笑。 请勿收回: 棋哥是我们隔壁邻居的一个男孩子。 这人很怪。我们邻居了差不多十五年了。 整条街上,只有他家与我家两幢老房子。 据我记忆所及,我好像一出生便看见他了。 从小我们一块玩,玩得很厉害。 我不太像女孩子,他也不太像男孩子。 这不是侮辱阿棋,只是他很文静,我的嗓门叫起来,几乎要比他的大。 阿棋很关心我,常教训我这个,教训我那个。他觉得我太漫不经意,我觉得他太古板。 他尤其讨厌我常嚼香口糖。 我记得那年,他十五岁生日,我问他要什么礼物。 他想了很久,又看了我很久,并不出声。 我催他。 他说:“小贝,请你以后别咬香口糖好不好?这是最佳礼物。” 他说得很认真。我只好瞪大了双眼。 他很伤我的心,我没料到嚼口香精会使他这么烦恼。 他一定很讨厌我这个习惯,但是他居然忍了这么久。 这家伙就是阴阴的,什么都不讲,讨厌。 阿棋就是这一点讨厌。我比较喜欢什么都叫出来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与地玩了那么久。 我与他的性格并不合。 当满阿棋长大以后,比小时候更可爱。 他有很圆的眼睛,孩子气很重,他的头发很服贴。 我喜欢有服贴头发的男孩子,他很符合要求。 我是喜欢他的。 阿棋优点很多,他可靠,老实,但又有幽默感。 可惜我一直不喜欢圆脸的男孩子。 家明比阿棋瘦削,比阿棋潇洒,我记得很清楚。 他虽然去了很久,但是他的样子,我不会忘记。 他还常写信给我,信很短,但是照片很多。 家明是我表哥。 我情他比阿棋小一点,阿棋大我三年,家明只比我大一年,他在那边念中学。 他与阿棋不同,阿棋多用功勤力。 家明却在那边天天关事,叫他父母心惊肉跳。 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但是家明与我更合得来。 我没有哥哥,我老是想,如果阿棋是我哥哥。 家明该做我的男朋友。 我很得意。 如果日子不错,家明明年现在便可以回来了。 一年是很快的,我等着它过去。 回到家里,我跑上露台,往阿棋的房间张望。 这人,还没有回来。 我在等他回来。 妈呢,妈在什么地方?我想起来。“小贝──!” 看,刚想起她,妈就叫起来了。 我奔下楼去,木楼梯“登登”的啊着。 “什么事?” 妈自厨房出来。“家明要回来了。” “家明?他──?”我睁大了眼睛。 “是的,回来渡假。”妈问:“快活吧?” “妈!”我尖叫起来,我开心得浑身都热了。 “喂喂,你静一静好不好?”妈也笑。 “妈,几时?几时回来?”我、心焦地问。 “下个星期,这年头,飞机要多快就有多快。” “妈,太好了!”我抱看她的手臂。 “你这个暑假,可不用愁没人陪着玩了?” “当然!” “其实很平常,阿棋也陪得你顶好的。” “阿棋,怎么同呢?”我说:“他不同的。” 妈问:“怎么不同了?他不也是男孩子?” “不同的。” 我还是那句话。我想我与家明在一起种种快乐的事情。 我更兴奋了。 不同地方就在这里,与家明在一起有刺激,与阿棋在一起就平静得太过份了。 我又上楼去,好,阿棋这一回可回来了。 我向对面嚷,“回来啦?我找你呢!” 他看我一眼,笑笑。 我知道他这个人,很少讲话的,老是微笑。 “我过来找你,你等着我。”我说。 他点点头。 我又奔下楼,喘着气一边笑着走。 妈说:“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十六岁半了,小姐。” 我笑着开了大门,直奔过阿棋家里。 阿棋的家里大门是不锁的,我一推开便进去了。 在他房中找到了他,他正在做模型飞机。 他看我一眼,“什么事?校服还没换。” “你刚刚到哪儿去了?”我坐在他床上。 “去买飞机木。” “去了那么久?” “谁说久?”他看我一眼,“才十五分钟。” “阿棋!” “什么?”他坐下来看看我,“看你!”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说。 “考得好?”他问。 “不是,那算什么。”我高高兴兴的说:“告诉你吧,家明要回来了,阿棋。” 他一怔。 “家明?”他问:“那是谁?” “你忘了家明?”我哗哗的嚷:“我表哥呀!”“你表哥?”他皱起了眉头。 “想起来了没有?”我问他:“嗯?” “就是那个轻浮的家伙?”他问我。 我说:“什么轻浮?他可不轻浮。” “还说不轻浮?”阿棋说:“小阿飞。” “阿棋,”我不悦,“你说话小心点。” “什么小心?”他忍下气,“不与你吵。” 我想不到满脸欢喜竟会变成这样子。 “他要回来了。” “哦。”阿棋更冷淡。 “那么我们大家可以一齐玩了。”我说。 “是吗?” 我跳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了?人家高高兴兴的来找你,你倒推三搪四的表示没兴趣,你也太刁难了。” “是吗?” “不理你了!”我马上走出他的房间。 阿棋就是这么讨厌。 这个人,我越来越不晓得他在动些什么脑筋。 回到家里,我还是闷闷不乐的坐着。 “怎么了?”妈问。 “阿棋这人,”我说:“神经病!” 妈笑,“怎么说他神经病了?” “神经!”我再骂一声。 我回到自己房间去,想着家明要来,心中又宽了一点。 我走到露台,静静的抬头一看,阿棋还在埋头做他的飞机,这人之讨厌,简直无出其右。 我气愤的坐下来,阿棋真是岂有此理。 我大声叫他。“阿棋!”我挥着手。 他抬起头来,向我笑了一笑。 “不气了?”我问。 他摇摇头。 这人,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巾衫,一条牛仔裤。 阿棋走路喜欢低下头来,一付傻相,他是很奇怪的。 他又常穿毛巾衫,因为他的汗很多,这种天气里,整件衣服会湿透的。 家明并不这样,家明比较瘦削,不怕热。 我猜是比较喜欢家明,但是我对阿棋也好。 谁也不会介意有个傻里傻气的哥哥。 但是男朋友呢,总是潇洒漂亮的好一点。 “过来吧,妈弄了杏仁豆腐。”我叫他。 “一会儿就来。”他告诉我,提高了声音。 “马上来!”我说。 他无可奈何的笑笑。 “快点嘛!”我说。 他放下了模型,开了房门,我知道他是来了。 阿棋的好处其实很多,他是个好人。 我到楼下去替他开门,他低着头进来了。 我向他笑笑。 “刚才怎么不理我?”我问他。 “没什么。”他坐了下来,向母亲打招呼。 母亲说:“阿棋的确是越来越乖了。” “阿棋?”我问。 母亲说:“叫棋哥。” “多难听,棋哥,嘿!”我说。 “怎么?”母亲问:“以前不是老叫棋哥的吗?” “以前怎么同了,现在我都大了。”我说。 阿棋在一边笑,笑得极有意思的样子。 “你笑什么?”我问。 阿棋摇摇头,“哎唷,笑也不能笑了。” 我警告他,“你当心啊,别趁妈在这儿,你装神弄鬼的欺侮我!” 阿棋问:“我做了什么呢?我只不过是多笑了一笑而已。” 母亲使劲的摇头,“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 “嘿。” “小贝是这样的了,将来看谁娶她!” 阿棋说这话的时候,瞄了我一眼。 “谁娶我不好了?”我大声说,“笑话!” “阿棋,”母亲笑,“当心你偏偏娶了她。” 阿棋一听,脸就涨红了;坐着不出声。 我嚷,“他娶我?哈!笑话,谁嫁他?” 母亲抿看嘴笑,“你们谁都不要嘴硬!” “哼!” 阿棋看我一眼。“哼!”他也哼一声。 “你这人。” “我怎么了?” “你憨得要死!”我骂他,“傻子。” 阿棋要开口,又把气忍下去了。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不与你吵。” 他老是那句话。算了,不与你吵,他爱说。 他是很迁就我的。我知道,他对我好。 母亲说,“杏仁豆腐该好了吧?,要吃吗?” “阿棋来,根本就是为了吃。”我说。 阿棋摇摇头,“你好欺侮我啊!小贝。” 母亲笑着。 一会儿她就把甜点捧出来,放在茶几上。 “吃吧,”我大大声的对阿棋说:“还等什么?” 阿棋看我一眼。 母亲说:“小贝,你别欺侮阿棋,弄得过份。” 我偏了偏嘴。 “这么热的天气,别就在家里,与阿棋出去玩玩。” “不出去。”我说。 阿棋又说:“小贝还是继续念书的好。” 母亲说:“是呀,她这样子,如何去办公?” 我说:“如果我到外头去念书,你不见到我,就开心了是不是?没人会跟你吵吵闹闹的了?” 阿模看我一眼,“我没有那样说过。” 我问:“难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哼。” 阿棋问:“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吗?” 他这句话,语气很特别,所以我呆住了。 母亲说,“你们别斗嘴,快吃东西吧。” 我与阿棋对望一眼,埋头吃杏仁豆腐。 母亲说:“其实阿棋也真的够迁就你的。” 真的。 我知道是真的,母亲说得有道理,而且很对。 也许我该对阿棋客气点,但是客气显得生疏。 阿棋问我,“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很想去,于是我说:“看什么呢?” “总之你出去了,才挑不行吗?”阿棋问。 “妈,”我想起来,“家明是否下星期回来呢?” “不知道,还得等电报呢。”母亲说。 “他父母知道了吧?,他住家里?”我问。 “这些用你袒心吗?他家里自然有主意。” “是的。” “阿棋等你呢?怎么不去换过校服?” “那么再等我十分钟。”我奔上楼去。 阿棋不晌。 我说十分钟,便真的是十分钟,这点好处,我还是有的。 我下来的时候,阿棋在看画报,看得起劲。 我对他笑笑,“喂,傻子,好了,还不走?”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马上皱上了眉头。 “这件衣服,是买回来的吗?”他问。 我很得意,“怎么样,好不好看?” “领子那么大,裙子那么短,算什么?” “叵?”我了大了眼余岁说什阳饥分} “太不端庄了!”他一本正经的摇摇头。 气死我了。 “既然不端庄,你就别跟我出去!”我嚷。 他还是皱着眉头。“算了,不与你吵。” “每次总是你意我的!”我说:“你讨厌!” “好了好了。” “什么好了?现在的裙子便是这么短,而且满街都比我短,你不爱看,就别看!” “我没说不爱看,我只是请求你别穿这种服装出去。” “这不是触我霉头吗?”我理直气壮的对母亲说。 母亲摇摇头,“我不与你们说。”她走开了。 “怎么样“、”我气势汹汹的问.!“还去不去?” 他看一眼。 “你如果晓得我会不去,你就不会说这些话。” 我气了。 “不去就不去好了,看谁希罕你!”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小贝,看电影的时间就要到了。”他说。 “是吗?” “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他问我:“小贝。” “我还是穿这条裙子出去的。”我肯定的说。 “如果你喜欢,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你刚才为什么多嘴呢?”我问他。 “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么多。”他答。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份了。 于是我也不出声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看完电影出来,阿棋的情绪很低落。 “你怎么了?”我问他。 “你为什么老跟我发脾气呢?”他问。 “因为你自己先惹我的。”我说:“怪谁?” “我所做的每一样事情,都令你生气?” “也不至于这样,你少气我一点就好了。” “我们两个,要吵闹到几时呢?”他问。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小贝,如果你不是这么任性的话,就好了。”他说。 我不出声。 本来我又要反驳他的,后来一想,忍住了。 今天我已经与他吵过两次了,算了吧。 我默默的与他走着,阿棋这个人真是。 他就是爱理闲事,说我这个说我那个。 这使我心里面不舒服,他实在管得太多了。 他凭什么管那么多呢?他又不是我的爱人。 阿棋这人就是这样,事事百样有份,叫人讨厌。 他送我回家,在门口与我道别,我没说什么。 后来我看他回到房中,看了一会书,也睡了。 阿棋睡得很早,他每天十一点钟必然上床。 我想到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学,心里有点兴奋,说什么眼睛都不肯太太平平的合上。 我非常兴奋。 总算毕业了,我想,家明回来,可不会说我是个小孩子了吧,他以前老说我小。 与家明刚相反的是阿棋,阿棋有一句口头禅,他爱说:“小贝,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样?” 他们两个人,可也真算得是极端了。 晚上,我在想,家明回来那天,我该不该去接飞机,还是在家里等他,那样比较好呢?我又觉得,为这种事情费心,是不值得的,很幼稚的。 于是我就那么睡着了。 我想我睡得很熟,清晨我醒过一次,因为阳光刺眼,我胡里胡涂的将窗帘拉拢,又倒回床上。 我睡得呼噜呼噜的。 再也没有比不用上学,早上可以大睡特睡更开心的了。 我睡得几乎有点报复心理,故意不起床。 我是惊醒过来的。 有人按我鼻子一下,我马上睁开眼睛。 我看到了── “家明!”我尖叫起来。 家明笑着跳起来,“哈哈!” 我连忙坐起来,身上当然还穿着睡衣。 “家明!我的天,你从哪儿来的?” “我早来了,对不起。”他笑,“小贝,你还是老样子。” “家明!”我抱住他。 他哈哈大笑。 我放开他,“天,我还穿着睡衣呢!”我嚷。 他指一指我鼻子,“笑话,难道以前我没见过你穿睡衣?” “家明!”我笑了。 “小贝,过来,让我看你,坐下来。”他说。 我坐了下来,“家明。今天我真的快活死了,再也没有比这再快乐一点的事情了,是不是?我每天在等你回来,没料到今天一睁开眼睛,第一个就先看到你。” “真的,你每天都想我回来?”他笑问。 “嗯!”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真可爱。” “家明,这一次回来,你起码住好几个月吧?” “两个月起码,说不定不回去了!”他说。 “太好了!”我叫。 “当然,这两个月,我会常陪你玩。”他说。 “家明!”我快活得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你真好玩。”家明笑。 “妈呢?”我忽然想起来。 “在楼下,来,我们下去吧。”家明站起身来。 “家明,我真是开心坏了。”我叹口气。 我到这时候才看清楚家明,他穿了一套米色的西装,米色的软皮鞋,一件浅蓝的衬衫,这么大热天,他却还是凉凉爽爽的,潇酒得离谱。 我看得、心花怒放,他的头发又剪得特别好,样子款式看上去都令人舒服。 “家明,”我说:“你瘦了。” “经过那样的一个大考,怎么会不瘦呢?” “你也考试?”我问。 “当然了,”他答:“你以为我在那儿做什么?” 我笑了。 “小贝,醒了没有?”妈边叫边走出来。 “醒了!” “小贝,你怎么穿着睡衣就下楼来了?” “就去换的。” “现在就去!”妈妈瞪了瞪眼。 “可是家明也说没关系。”我说。 “家明当然样样都帮着你。”妈看着地。 “所以我喜欢家明。”我坐下来说。 “你连脸都没洗过吧?”妈又说:“太不像话了。” “好的,我这就上去。”我气鼓鼓的说。 家明又笑,“小贝,好几年不见,老样子。” “永远长不大,”妈说:“以前我们像你这样,都已经结了婚,抱一个拖一个了。” 我已经在上楼了,听到妈那话,又回头驳妈一句:“拖一个抱一个又有什么好?” 妈叹一口气。 我上了楼,洗脸嗽口,换了件白色的裙子,下楼时看看钟,发觉是一点半。 睡得太晚了,我想。 不过能这样见到家明,我实在太高兴了。 家明脱了外套,坐在客厅里等我。 见到我下来,他笑了。 “果然换了衣服,是漂亮得多了。”他说。 我笑得很开心,看是不是?差不多的一件衣服,家明这么的称赞我,阿棋却讽刺我。 想到阿棋,我才发觉今天我才第一次想到他。 他在做什么,有没有去街? 他见到我与家明,我想他不会不开心。 我得介绍他与家明认识了,他们小时候虽然也见过颇多次数,但是隔了这么些年,也该忘了。 介绍他与家明,准没错的,我决定了。 “怎么了?”他看着我。 “家明,你不累?” “不累,飞机上也有休息的。”他说。 “爸妈好吧?” “好。” “女朋友好吗?” 他一怔。 “女朋友?”他哑然失笑,“我有女朋友吗?” “怎么没有?你骗谁?她是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笑话,一个也没有,信不信由你!” 他说得是那么肯定,我又乐起来了。 “不会吧?”我故意再问:“那么久了。” “当然打个招呼那些女朋友是有的,如果连那些也没有,我竟不是变了骗人?但是谁会去想她们!” 我笑了。 听家明说话,真是一种享受,令人心花怒放。 “家明,你不用睡一觉?”我问他。他答:“我回家睡好了,到这里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见你,也不疲倦了。” 他笑起来的神情,实在迷人得很。 妈出来说:“让家明回家休息一会儿吧。” “要不要?”我问他。 “也好。”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明天再来?” “明天早一点来吧。”妈说:“我弄几个菜,你来吃午饭。” 家明说好。 我送他出去,门口停着一辆雪白的大车。 “明天我来接你出去兜风。”他告诉我。 我向他扬扬手,他关上车门,把车子开走了。 我站了很久,然后我决定上阿棋那里一次。 阿棋在看书,身边放着一大叠武侠小说。 “哗,看武侠小说!”我走过去嚷。 “有什么不好吗?”他白了我一眼。我不与他计较,反正我有点习惯这个人的怪脾气。 “阿棋──” “我知道了,你表哥回来了,是吗?” “咦,你怎么会知道?” “怎么不知道,门口泊着辆大车子。”声音是冷冷的。 “你倒像侦探一样,怎知道那车子不是别人的呢?” “你家从来没有亲戚朋友开那种车子的。” “是吗?”我问。 “当然了,留学生,派头也两样点,那像我们,土包子一个,什么都不懂。” “阿棋,”我很难受,“你没有什么不妥吧?” “呵,我不妥的地方多着呢,信不信由你。” “阿棋,你怎么了?”我问:“不要这样。” 他看我一眼。 “我哪里得罪了你了呢?阿棋。”我问。 “你没有得罪我,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阿棋,你是要赶我走吗?”我问他。 “没有的事二 “那你怎么不好好的跟我说句话呢?” “现在你表哥呢?”阿棋问。 “走了。”我说。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会过来。” “笑话,阿棋,我过来是找你谈正经事的。” “什么正经事?” “阿棋,我想你与家明见一次面。” “什么?”他跳起来。 “你没有听见?” “笑话,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没有谁去见谁呀─.大家一齐玩玩而已。” “我没有兴趣玩。”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我预备趁暑假好好的休息。” “我没有妨碍你休息呀!”我膛目结舌。 “我不是说你妨碍我。”他放下了小说。 “阿棋,你怎么老与我作对呢?”我说:“我们现在也大了,别老呕气好不好?” “小贝,你怎么老不了解我心事呢?” 他叹口气。 “阿棋,你没事吧?”我不悦的问他。 “你要我怎么呢?”他无可奈何的摊摊手。 “没要你怎么样,只要你多露露笑脸。” “我笑好了。” 他抿了抿嘴。 我笑了,“你看你的样子,像小孩子一样。” “谁更像小孩子呢?”他问我,“你还是我?” “不与你多说了,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慢着!”阿棋问:“你晚上约了你表哥吗?” “没有!” “那么就多坐一会儿好了,时间多着!”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天地良心,我几时有不欢迎你?”他跳起来。 “好了,阿棋,我们别吵了好不好?” “我从来没好好的与你讲过话。”他愤愤的说。 “什么话。”我问。 “你最好的全给了别人,你的笑、你的快乐,你的──把眼泪、烦恼什么的都留给 我,你不像话。” “你说什么呀?”我莫名其妙的问他。阿棋住了嘴,“算了,你懂得甚么!”“我怎么不懂?你这人!”我皱着眉头,“讲话吞吞吐吐,听也听不清楚。” 他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的笑了。 “我不明白你。”我说。 他低下了头,自己的手互相握着,不出声。 “气了?”我问。 “没有。” “没有就到我那边去坐坐。”我说。 “不去了。” 我索性躺到他床上去。 “你脱了鞋子好不好?”他问我。 我只好脱了鞋子。阿棋,从来不放松我,哪像家明,什么都笑笑算数,从来不斤斤计较。 这是家明的好处。 与阿棋在一起,比较起来,是乏味得多了。 于是我不声不炯的坐了下来,看看他。 阿棋的脸圆圆,眼睛也圆圆,鼻尖有点红,是上次去海滩晒的吧? “想说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说:“看看你总可以吧?” “我又有什么好看呢?我又没有大汽车。” “阿棋,你再那么看,我就真生气了!”我说:“什么大汽车不大汽车的?路上无论有哪个男人开大汽车,我就跟他跑?你荒谬!” “好好,就算我荒谬好了,对不起。” “阿棋,你怎么了?好像有点魂飞魄散似的。” “我而且快要进疯人院了。”他低着头说。 “你这人,讲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干什么?” “我精神不好。”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问。 “没有什么。” “那你今天晚上是不出去的了?”我问。 “你想出去吗?” “废话。”“我精神实在不好,我有点胃疼,吃不下东西。” “看医生吧,好不好?”我问他。 “没有用的。”阿棋说。 “那我回去了。”我说。 “小贝──你在这里陪陪我可好?”他问。 “陪你?”我睁大了眼睛,“干什么?” “行吗?” “当然行,我就坐在这里陪你好了,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干,但是你可不准说我烦!” “不会的。”他说。 我打了一个呵欠。 “放了假便好像没什么要做的。”我说。 “你可以常到这里来。”阿棋忽然说。 “咦;你以前不是老赶我走的吗?”我问。 阿棋的脸红了起来,“现在不会了,你也大了,不会捣蛋了吧?” 我摇摇头,“你这人,主意改变得飞快。” 我脱了鞋子,坐在他床上,盘着腿翻画报。 “要口香糖吗?”他问。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口香糖。”地耸耸肩。 “阿棋,我一向知道你最讨厌!”我指着他。 “现在不讨厌了。”他说。 我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是天晓得。” “喏,你吃吧。”他递给我一大包口香糖。 我拿在手中,反而不想吃了,天晓得。 以前我老在他面前嚼口香糖,一半是因为他讨厌我那样做,现在既然不讨厌了,我还做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 “阿棋。”我叫他。 他以询问的眼色看牢我。 “没什么,”我说:“就是叫叫你的名字。” 他也笑。 “阿棋,你有什么打算呢?”我问他说。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站起来,坐在我旁边。 “你打算娶妻生子吗?”我问他,“唔?” “我想这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他说。 “每个人都得那么做吗?”我问。“差不多。”阿棋答。 “真的?”我问。 “看情形大家都差不多。”阿棋告诉我。 我的兴致来了。“阿棋.你将来的老婆,会是怎么副样子的,呷?你告诉我。” 阿棋涨红了脸,“你这人,也不小了,怎么老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这难道不能问的吗?你真怪。”我说。 “给你气死。” 我摇摇头,“阿棋,你怕难为情,是不是?” “不是……算了,不要再讲这些好不好?” “你爱讲‘算了,算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怎么还是淘气?十七岁的人了。” “有年龄规定不准淘气的吗?”我问他。 “你像个小猴子似的。”阿棋说:“几时改?” “小猴子?太难为情了,这样的形容词。”我说。 他笑。“看,骂了人,占了便宜就笑。”我说。 他笑得更开心了。 我想起来,“喂,阿棋,看你的样子,不像有胃痛啊!” “嗳,”他说:“彷佛好了一点了,真的。” “好得那么快?”我不相信的问:“有这种事?” “的确好了。” “不会吧?刚才你是假装的吧?”我怀疑。 “没有,刚才的确是不舒服。”他说。 “那么现在去街了吗?”我问:“可以了吧?” “小贝,你怎么老想去街?难道在房里真的坐不定?” “才没有,我不过觉得你闷而已。”我说。 “我闷?” “你坐在家里闷!好了吧?”我说。 “我今天不想出去了。”他看看我的脸色。 “不出去,随便你。”我告诉他。 “你陪我?” “可以,我早就答应了,不过我有点累。” “躺一下好了。”阿棋答。 “阿棋,你想我躺在你床上,总有点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以前你不是老躺着。” “以前大家都小,没有什么关系。”我说。 “现在大了吗?随便你好了。” “阿棋,真对不起,我先回家睡个午觉。” “好的,你去吧。不怪你。”他看我一眼。 我简直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去睡午觉,他又怎么怪我呢?莫名其妙。 这天气,人真容易疲倦。热得头都发涨了。 到冷气间去,更想睡觉,本来因为有功课牵着,想睡也不敢睡,硬撑着做,现在可没了心理负袒。 我并没想借个理由避开阿棋的。 回到家中,我靠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 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终于我的书“拍”地一声掉在地下,人睡看了。 你看,懒虫便是懒虫,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醒来的时候,正是吃晚饭的当儿。 妈说家明打过电话来,他说明天十一点钟来与我出去喝茶,他好久没喝中国茶了。 我听说,心里又高兴又紧张,吃了两碗半饭。 我想要是明天阿棋肯与我们一块儿出去,多好。 但是阿棋是个死古板,他不会合作的。 想到这里,我也不高兴再去找他了。 我在房中与妈聊了聊天,说了几句话。 妈当然还是妈,说来说去,话都是一样的。 我是心无大志的那种女孩子,妈问我将来如何,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对升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找事做也没什么不好。 我有一点好处,那便是我很随和的。 妈于是说:“反正你年龄不大,我希望你可以多念几年书。” “念就念吧。”我说。 “看你,好像没多大的兴趣,你想怎么?” “没怎么,轻松一下,我想那样。” “你不是想嫁人吧?”妈笑着问我。 她可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揽的?妈怎么会说这种话。 “嫁人?”我的确一惊,“才没有呢!” “那就好。” “再说,嫁给谁呢?”我笑。“从来没想过。” “你还年轻,知道吗?不用急的。” “我可没急,要认识几个男朋友,才真呢。” “那你尽管去认识好了。”妈并没反对。 “妈,一个女孩子,几岁才适合结婚?” “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她答。 “那二十七八不是就快成老处女了吗?”我笑。 “老处女有什么不好,何必要急急的嫁出去受苦?” “妈,嫁人也不一定是受苦的啊。”我说。 “是吗?” “妈,你受苦,不一定代表人人都受苦。” “算了。”妈叹口气,“不与你说了。” “妈,你与爸离了婚,不一定每个人都离婚。” “好了好了,算你有道理,小贝!”妈笑了。 妈就是这样,对男人没有什么信心。 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 “妈,家明长得真漂亮,是不是?”我问。 “瘦削了一点。” “那么样样要似阿棋,都圆圆的好?” “阿棋的确是长得不错。”妈忽然说。 我笑了。 “不对吗?” “阿棋不好玩,他就是一点情趣都没有。” “也许他不是跟人家玩的那种男孩子呢。” “不晓得,”我说:“也许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可不是。”妈说。 “但是这年头谁要好丈夫呢?当然是好的男朋友吃香一点了。”我说:“况且谁也没嫁过给他,说不定他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妈笑了起来。 旱天晚上,不出去?”她问我。 “不出去,养足精神,明天与家明玩一整天。” “阿棋呢?” “阿棋?不知道,他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吧。” “往年暑假都是他陪你的呢,忘了?”妈问。 “的确是。他前年教了我游泳,去年又教我开车。” “可不是?今年就把他扔下了?”妈又问。 “我没有扔他,我叫他与我们一块出去,他不肯。” “他怎么会肯呢?你连这点都不明白?” “那么我总不能扔下家明吧?他从那么远来,又马上要走的,只好对不起阿棋了。” 我说。 “这不对的!” 我急了,“那我怎么好?难道阿棋没有其他的朋友?” 妈又笑了。 “就算他有女朋友,也很应该的,他年纪那么大了。” “那也对。” “所以我只好冷落他几个星期。其实阿棋是无所谓的,他当我像妹妹一样,爱理不理的,他有他的一套。” 妈说:“你去睡吧,明天要出去玩的。” “得了。” 妈自己回房去了。 我跳上楼,在露台上张望了阿棋一下。 阿棋在剥花生,一边在看他那只手提电视机。 这家伙,老是我张望他,他却从来不理我。 我气愤的放下了窗帘,这样常常的对他东张西望,倒好似我单恋他似的,那有这种道理。 后来我又想起,这些年来,阿棋从来不把我当女孩子,对我半丝也不礼貌,呼来喝去的,爱批评就批评,一点面子也不留给我,真岂有此理。 活该我要不理他。 以前我不与阿棋在一起,就没人陪,现在既然有家明,就让他恬静好了。 这么一想,心里非常痛快,我放心的睡去了。 天晓得我真的能睡,倒在床上,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第二天倒起得顶早的,才九点就醒了。 我第一件事便想去看阿棋,但是又忍住了。 不能这样没出息,我告诉自己,不想去见他。 但是我们昨天又没吵架,这样做总有点不好。 穿好了衣服我才发觉是星期日。 真是放假放到星期几也忘了,我这人。 我翻阅报纸,喝汽水,就是等家明来. 我等得心上很急,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耽心自己。 门铃响了,我看钟,家明不该有这么早。 我去开了门,是阿棋站在门口,穿得很整齐。 “阿棋?”我有点惊奇。 “是我。” “进来吧。”我说。 他坐下来。“有空吗?小贝。”他问我。 “有的,但是一会儿家名会来,你有什么事?” “家明?你那表哥?” “是的。” 〔他一会儿来?”他问。 “是的,阿棋,你不要这么不大方好不好?” “我不大方?哼!当然我会见他的。” “那好极了。” “我想看看他,看他是怎么个样子也好!” “他并没有三头六臂!”我说。 “那我更要看。”阿棋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与全世界人有仇似的。” 他不响,坐着。 “喝些什么吗?”我问他:“汽水?茶?” 他摇摇头,掏出手帕擦汗,抹了额头。 “热吗?” 阿棋看了我一眼,眼光很不友善,还是不响。 “你不高兴,自己一个闷罢了,来找我干吗?” “来找你出街。” “一会儿我们还是可以出去的呀!”我说。 “对不起,我没有兴致了。”阿棋说。 “你这个人真难侍候,昨天找你,你说没空。今天没空,你又来找我?我总不能到处不去,光侍候你一个人呀,阿棋,你自己想想去。” 他擦汗擦得更忙了,“对不起。”他说。 “你坐一会儿吧,一会儿家明便是要来的。” 妈出来。 “咦,阿棋,你也来啦。”妈问他道。 “是的。”阿棋答。 “坐一会吧,一会儿小贝的表哥也会来的。” 阿棋看我一眼。“我知道了。”他说。 “年轻人大家多谈谈,一块儿出去吧。” “得了,伯母。” 我轻轻的跑过去对妈说:“阿棋的举止,越来越幼稚,他以前倒不是这样子的。” 妈白我一眼。 为什么呢?食有点奇怪,我说错了话吗?我不明白。 怎么妈会对我反感呢? 阿棋气鼓鼓的坐着,像个小孩子似的、。 他这个人,真是天晓得。 我希望一会儿家明来到,他的举止合理点就好了。 十一点正,家明来到。 我听到他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 我马上跳了起来,去拉开了门。家明笑看进来。 “天,幸亏你起床了,我找你这么多次,每次你都在睡觉。小贝,你怎么可以这样贪睡?” 我不好意思,于是也只好陪笑。 家明穿一件蛋黄色的外套,白色的裤子。 他拉拉裤脚,坐了下来,见到阿棋,他一呆。 我连忙说:“家明,你还记得阿棋吗?” 家明摇摇头。 “是阿棋,”我又补充说:“一直住在我们隔壁的。” “啊。” 家明“啊”了一声。但是我看得出,他并没有记起阿棋。 他上下打量了阿棋一下,目光也不怎么友善。 我觉得好笑,他们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妈说:“一会儿去喝茶吧?干吗不动?” 阿棋说:“我没空,对不起,你们两个去好了。” 我没好气地说:“阿棋,你真没空还是假没空!” 阿棋假唔一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然后他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干。” 我气不过他,再问:“什么事啊?那么紧张?” “是校里的事。” “那好,你去吧。”妈解围说。 家明马上站起来,“那么我们先走一步。” 家明挽着我的手,把我拖出到门口。 他好像怕我会飞走似的。 他替我开了车门,让我上车。 那辆白色的开蓬车,有红色的座位,很是漂亮。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家明笑了,“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随你。” “我们先去饮茶,然后看电影,到处逛逛,喝咖啡,吃晚饭,再到夜总会去坐坐,好吗?”他问。 我笑了,“一连串的来,你不怕累?”我问。 “有什么累的?玩,并不是做。”他说。 “等累了,让我回家,行吗?”我问他。 “行,怎么会不行呢?我又不是绑票。” “那就好了。” 家明把车子开得又平又快,我佩服他的。 “刚才那个人是谁?”家明问。 “谁?” “那个男孩子。”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叫阿棋。” “是你们家邻居?”家明问。 “你忘了,家明,你也与他玩过的。”我答。 “忘了。” “可能是大家都长大了。”我说.“对不对?” “唔,的确是。” “他人不错。” “怎么不错呢?” “很老实就是了。” “小贝,我不老实吗?”他笑笑地问我。 我看着他,我照实说:“你没有他老实。” “你喜欢老实人?”他问:“是不是?” “也不是,不过老实总是优点!我觉得。” “嗯。” “家明,我们带点心给妈吃。”我提议。 “当然。” 我对他笑笑。 他又问:“他老与你在一起吗?阿棋。” “谁?” “阿棋。” “哦,是。” “与你出去玩?”家明问:“陪着你?” “没有,我们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反正他是我老朋友,我们结织也有十多年了,不是吗?” “喜欢他?” “我当他像哥哥。”我说:“你看是吗?” “嗯。”家明又应了一声,笑了笑。 “也许是的。”我说。 “今天把他扔下,真不好意思。”家明说。 “不,阿棋不会介意的。”我说:“真的。” “如何见得,照我看,他顶生气。”家明说。 家明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得意洋徉。 我却在想,是真的吗?阿棋真的是介意?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 “谁?” “阿棋。那个叫阿棋的男孩子。”家明说。 “不,他不是。” “怎么不是呢?他是男孩子是不是?他是你的男朋友对不对?”家明问。 我笑,“这样就是男朋友了?” “是的。”家明说:“怎么不是?” “你这样讲,我也没有办法。”我说。 “你承认了?”他笑笑。 “哈,是你逼我承认的。”我笑笑的说。 “你男朋友,可要生气死了。”家明告诉我。 “随他去。” “你不是利用我来让他生气吧?”家明问。 “没有可能,我不是那种人。”我慎重的说。 家明不表示什么。 我嘴里虽然在说“随他去”,但是心里却有点不安。 我没料到他们会那么尴尬的,我真的未料到。 我以为阿棋可以与我们一块儿出去玩,但是既然他不喜欢家明,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刚才他的确是生气了,与他在一起那么久,我知道他生气的样子,他少动怒,不过发起牛脾气来,还真的很厉害。 阿棋现在在家干什么呢?我放、心不下。 他在陪母亲聊天,还是一气回了自己家里? 以前我上课没回来,他就在我家等我,陪妈妈聊聊,但是今天情形不同了。 我情绪有点不怎么好。 “想什么?” “嗯?”我抬起了头。 家明笑笑,不出声。 实际上我是听见了。他问我在想什么,他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家明是个可爱的男孩子,他什么都会。那天晚上,我们没去看电影,他说看电影太浪费时间。 “而且看的是银幕,”他说:“不是你。” 我想任何女孩子,听了这样的话,都会迷上他吧? 我们去跳了舞,家明的舞是跳得极好的,与他在一起是一种享受,我非常快乐。 之后我们又找了个地方吃饭,然后再去喝咖啡。 家明的风度好,对女孩子周到,全是一流的。我进门他为我拉门,我坐他为我移椅子。 他很会讨好人,但是又显得不虚伪。 吃完饭他又找了个地方去喝咖啡。 那喝咖啡的地方,情调很好,我一直没有去过,家明才回来,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找到地方的。 阿棋当然不会与我到这种地方来。我与他,最多是去游游泳,打打羽毛球,他没有这种嗜好。 他连电影都少看,比较起来,与他在一起,当然乏味。 我们玩得很夜才回去,不过我回家的时候,家明还似乎没有尽兴。 他说:“小贝,我很喜欢你,有一句话,要坦坦白白的与你说。” “什么话?”我瞪起眼睛。 “你如果有男朋友,无论是谁,都不要再与他来往了,我在这里,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在这里,你也是我的女朋友,反正我就快回到这里的,要不然,你索性跟我去,也就算了。”他说。 我听呆了。 “你──” “我就是那个意思。” “你喜欢我?”我指看自己。 “当然,”他轻轻的叹气,“否则与你出来干什么?” 成手足无治。我一直想做他的女朋友,一直在说做他的女朋友有多好多好,家明一日一说出来,我反而杲住了,不知道怎样应付才好,我傻傻的看看他。 “小贝,我喜欢你,回来第一眼看见你躺在床上,我便喜欢你了。”我低下头。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严谨过,我彷佛长大了一点,我结结巴巴,居然说不出话来。 “小贝,”家明有点不耐烦,“怎么样?” “一个……男孩子都不能见?”我问。 “除了我。”他指指自己。 “包括阿棋在内?”我问。 家明加重了语气,“特别是他。” “这” “不肯吗?”家明侧看头问。 “有这个必要吗?”我问家明。 “当然,如果我只有你一个女朋友,是绝对不希望你有其他的男朋友。”他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家明,”我说:“不早了,送我回去吧。” 家明脸色变了,他显然也生气了。 他闷声不晌的开车把我送回到家门口。 他没送我上楼,待我下了车,便一掉头,开走了。 我呆了半晌。 这年头,男孩子也太难侍候一点了,一天之内,我已经得罪了两个啦。 阿棋如果知道我得罪了家明,是为了他,他的气也该平了吧。家明如果肯听我放下了以年的老朋友不理,与他出去,也该好脸色一点。 可是他们当然不会替我想,每个人都自私。 这一下子,痛苦的可是我了。 我气鼓鼓的回家,妈已经睡了,这也好。 索性没有男朋友又如何,他们一个不来找我,看我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我回到了房间,“擦”的一下拉上了窗帘,对面阿棋在做些什么,我也不感兴趣了。 那晚翻来覆去的睡不好。 大概每一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子,都容易失眠。 我觉得头痛欲裂。 我想起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女主角很漂亮,她有两个男朋友,两个人都对她不错,所以把她宠坏了。 她迟迟不能决定应该选那一个做对象,几年之后,两个男孩子倒成了好朋友。 结果两人皆离她而去,她一个人也得不着。 这就是以为可以左右逢源的结果。 我不想学她那样,而且那样是不对的。 不过我告诉自己,我目前并不太需要男朋友。 即使他们两人全不理我了,我也不过是这样。 大家是好朋友,但是没有太深的感情关系,能够与男孩子维持这样的感情,是最好的了。 我睡醒一觉,真是很早很早,才七点半。 心血来潮,打个呵欠,我便下楼去见母亲了。 妈一见到我,便问:“昨天几点钟回来的?” “十二点多。” “不止吧?”母亲看着我。 “差不多。”我说:“也许是晚了一点。” “你可把阿棋气得什么似的。”她说。 我笑笑,“是吗?”我说:“一会儿他来,我向他道歉。” “他去了夏令营,你不知道吗?”妈问。 “夏令营?什么夏令营?”我忙问。 “刚刚他才来向我道别,说要去半个月呢。” “两个礼拜,到什么地方去?”我急问。 “带一班孩子不知道到什么岛上去。” “他怎么从来没向我说过?”我跳起来。 “你去找他好了,也许他还没出门。” 我猛然想起来,真的,也许他还没离开。 我穿看睡衣,奔出隔壁。 我看见阿棋正在把一大包行李扔进一部旅行车的车箱里去。他穿着一条短裤。 我气呼呼的赶到。 清晨的空气有点冷,我打了个冷战。 他看见我,惊了一惊,但是不出声。 我也看着地,手搭在车窗的上头。 我们俩僵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傻。他去便去好了,何必要穿着睡衣跑出来呢? 他不与我说一声便去,显示他心裹不重视我。 他不重视我,我何必要重视他,这不是吃亏是什么? 我多笨。 我几乎想掉头便回家的,而且他还不肯先开口。 但是想想,我又告诉自己,算了吧,反正已经来了,心裹不愿意,也得说几句话。 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说:“你在睡觉。” 我心中更加气了。 这也可以算是理由?我在睡觉他就不用告诉我了? 我心中好气,像有一块石头塞住了似的。 他既然这么讲,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想不出。 于是我把头一仰,做得好看点。 我说:“那你去吧,玩得开心点。” 我头也不回,便转身走了。 但是我、心里希望他会叫住我的。 阿棋没有那么做,我听见他汽车开动的声音。 我生气了。 我加快了脚步。回到家我冲上楼上去。第一眼我便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忍不住哭了。 我觉得对自己不起,何必穿着睡衣巴巴的跑出去。他又不稀罕。 这许多日子来,我都与他在一起,而他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原谅,这么样,我是没有办法的。 我觉得以后都不会再理阿棋了。 我一直认为他对我好,待我不错。可是现在证实他还不是那样。 倒是家明,爽脆的告诉我,要不就要他,要不就算数。 我冲下楼去,打了个电话给家明。 家明来接电话,他好像还没睡觉。 我又有点后悔。故此呆了一呆,没出声。 “喂喂?”他问。 “喂?”他又问:“是谁?” “我。”我说。 “啊,小贝。”他没了下文。 我有点焦急。 他会不会也像阿棋那样,不给我面子呢? “什么事?”他问:“你还在考虑吗?” “考虑好了。”我鼓起勇气说。 “真的?” “是的。”我答。 “说过算数,你不准再见任何男朋友了!” “我知道,特别是阿棋,对不对?”我问。 家明笑了,“对。怎么?今天没睡呀?” “没有,一早就起来了。”我摸着头发。 “啊!”他说:“我以为你出名的爱睡,是为了昨天的事睡不着?”我想说不是,但是再一想,算了,就让他那么想好了。,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老实,对阿棋,我从来不这样。 对阿棋,我一是一,二是二,不撒谎。 “这样吧,”家明说:“我一会儿来接你,现在再让我睡一会儿,可以不可以?” “可以,”我说,“当然可以。” “那就好了,你在家,不要出去,知道吗,嗯?” “知道了,可是你也别让我等得太久。”我说。 “喂。”他挂上了电话。 我怔怔的,有点疲倦,但是我还是不出声。 我下了楼,母亲的脸色有点怪,她看得我坐立不安。 阿棋走了以后,我必然会很冷清了。 他连一点情面都不留给我,叫我怎么办? 我不可以对他过份的迁就,我想,我要坚持下去。 反正一会儿家明就要来陪我了,我想。 我倚在沙发上,有点倦,我不自觉的睡着了。 我是很容易睡着的一个人,这是我的好处。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了。 家明蹲在我面前,他在喝柠檬水。 “家明!” 不知道怎么的,我伸手抱住了他脖子。 “喂喂!”他笑着嚷。幸亏他来了,他常在紧急的时候来的,在我未想念他、未牵记他的时候来的。 我感激他。 我有点想哭。 家明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了,小贝?” 我摇摇头,依然抱看他。 “你想念我吗?”他轻声的问我。 我点点头,是的,我想念他,我想念很多人。 我心里难过,我看看家明。 “看,你又睡着了。”他说:“等我等得不耐烦?” “没有。” “你好像闷闷不乐,为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 “小贝,我看出来了。”他说:“不要瞒我。” “我没有瞒你。”我说:“我刚睡醒,是这样子的。” “小贝,我相信你。”他说。 我笑笑。“今天你真漂亮,家明。” 他点点头,“谢谢你。” 我自沙发上起来。“妈呢?” “出去了,佣人说的,我与你独自在屋子里谈谈吧。” “也好。”我说:“这屋子是这么静。” “你喜欢静?”他问我。 我摇摇头。 “也不一定。我喜欢有伴,一个人便够了,不要那么多。”我说。 “我陪你。”他说。 我看看他,不出声。 我在想阿棋,想他是否很高兴。 他与那些孩子们在一起,必然是高兴的吧? 男孩子一直比女孩子想得少,我知道,阿棋一定不会想得多,而且他一直喜欢露营什我从来没去过那些地方,我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活动,他去露营,我从来不跟的。 以前不跟,是平常的事,可是今年我特别的牵记他。 往年他老要我跟他走,我不去露营什么的,留在家里,与其他的朋友去看戏什么的,可是今年他根本不要我去。 他什么表示都没有,就那么去了。 他看见我之后,脸上冷漠的表情,使我心里痛苦,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可以令我那么痛苦,可是也做到了。阿棋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想什么?”家明问。 我对他歉意的笑笑,家明对我算是不错的了。 “没有想什么?” “你一定在想心事,不用瞒我。”家明说。 “我有你这么好的男朋友,必然什么都不想了。”我说。 我讲这话,的确没有任何吃豆腐的意思,我是实实在在想那么做的。 他笑笑,用手碰了碰我的下巴。 “也许你会以为像我这样的男孩子,对人不太会有诚意,是不是?可是我告诉你,我是有的,对你。” 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放在脸边,我心里面有一种空虚,握住他的手,可以使我忘掉这空虚。 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到我大概是喜欢上阿棋了。 喜欢一个人,是那么可怕,像有怪兽,在背着、心房似的,不舒服。 奇怪的是,我一直把阿棋当哥哥,其实,到今天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止哥哥那样呢。 我觉得对家明不起。 家明又问我,“看看这屋子,真是不错,对不对?” “嗯。”我点点头。 “回到了家,简直不想再回去了。” “那你就不要回去好了。”我说。 之退有一年的学业。”他说。 “回去,再来。”我说。 “你晓得?小贝,我就是喜欢你的性格,说得出做得到,而且爽快。” 我爽快吗?我问自己。 不贝,我们出去看戏?还是怎么的?”他问:“要不要?”他看着我。 “我肚子饿。”他说。 “就在家里好吗?”我问。 “你会弄?”家明惊喜的问。 “会,”我说:“怎么不会呢?” 我想尽量快一点,快一点我就好了,于是我转到厨房去,看到有鸡蛋面包。 我回头,家明已经跟进来了。 “我煎鸡蛋给你夹面包好吗?”我问他。 他从我身后抱住我,我的心跳了一跳。 “听上去真不错。”他在我身边轻轻的说。 我很紧张,我从来没有与一个男孩子离得那么近。我与阿棋在一起,最多是握握手,也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像过马路,像游泳。 可是家明在身后抱住了我。 他的嘴唇差不多已经碰到我的脸了,而我的脸忽然之间红了起来。 “我……”我解释,“我想去拿两只鸡蛋。” “好的。”他很大方的放开了我。 他就是那么大方,很潇酒的,我喜欢他这一点。 我第一次做煎鸡蛋这种工作,我希望要做得好,而且要不露痕迹,我不想让家明看出来我从没做过这种工作。 我做得不错,煎好了鸡蛋,我倒了一杯茄汁给他喝。 “好极了。”他说:“谢谢你。” “还有香肠,要不要?” “不要了,我够了。”他微笑着。 他坐在沙发上把所有的东西吃了下去。 我忽然想起来,“盐,我忘了放盐。” “味道很好,”他笑,“夹面包的鸡蛋,一向是不放盐的。” “啊。”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很好吃。”他摸摸肚子,看着我。 我送纸巾给他擦嘴。 “你将来会是一个好妻子。”他说。 “做妻子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说。 “不,”他说:“从小事可以看大事,不骗你。” 我也只好笑了。 我很高兴。 有家明,我会很快的忘记阿棋,而且我不是一直喜欢家明吗?我不是老在心中比较他们两个吗?我老觉得家明会好过阿棋。快点忘记阿棋吧。我心里想,我可以做到的,我心里想,只要我够用心。 家明的脸离我很近,我看着他。 他轻轻的吻了我的脸。他的嘴唇碰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刺激。 我看着他,他捧着我的下巴,我忽然害怕了,我颤抖着,推开了他的手。 “小贝──”家明轻唤我。 “家明,”我笑笑,“我──” 他也笑了,放开了我的脸。 “我爱你。” “家明,你──”我有点颤惊。 “我爱你。”他又说一遍。 “不要──”我看看他。 “不要爱你?”他问:“为什么?” “不是,不要爱我、爱得那么快。”我说。 “这话是怎么讲的呢?”他问。 “没有什么,你就听着好了。”我笑笑。 这时候,有人用锁匙在开门,声音惊醒了我们。 “妈回来了。”我说。 他笑笑,站了起来。 妈开门进来,见到我们两人坐着,不禁一呆。 “咦,家明来了?” “是。”家明说。 我有点脸红,“妈,”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的,你们没出去吗?”妈问我。 “没有,”家明说:“只在家中坐坐。” 妈看看我,又看看他,“留在家里吃饭吧。” 家明说:“好的。” “小贝,帮我拿菜篮。”她说。 “好,”我笑,转头对家明说:“你等我一等。” 他点了点头。 妈说:“你有一封信。” “信,什么信?”我惊异。 我在家是从来不收信的。有谁会写给我呢? 妈递给我一个蓝色的信壳。 我看字迹。“阿棋写给我的?”我问。 “大概是。” “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我问。 “打电话?”妈说:“也许那边没有电话。” 我拆了开来,看里面的信纸,信纸上什么也没写,就是一句“还好吧?”下面一个名字。 我呆了一呆。 这算是什么意思呢?是为我好吗?是希望我快乐吗?我不明白。 我将信纸塞入信封,放在一角。 “说此仔么?”妈问。 “没有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这个人,神经!” “你又来了。”妈说。 “不是神经是什么?”我说:“你自己看好了,妈。” 她点点头,“得了,你出去陪家明好了。” 我被阿棋那封信,搅得有点六神无主,我心中难过,一切又都变得没劲了。 阿棋真是个自私的人,我想,自已那么快活,偏偏要搅得我不快活。 但是我还是与家明好好的玩一顿为妙。 我出去与家明说:“我们不必就在家中了,我们去跳舞可以吧?” “只要你说,当然好。只是你的情绪今天有点不大稳定,为什么?” 我翘起嘴唇,“受了刺激。” “算了,与你出去吧。”他笑,“无论怎么样,女孩子一时便会好的。” “与妈说一声。” “怎么忽然之间,又出去了?”妈问我。 “没有什么,消遣一下。”我说。 “去吧。”家明说。 我点点头。 “要换衣服?”家明问我。 “也不用了。”我说。 我们便这样出去。玩了一个晚上。 回到家里,很疲倦,我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要自己不想那么多,最好的方法,还是多睡一点。 我心里挂着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的天,阿棋怎么可以令我这样子,真叫我自己替自己担心。 与家明在一起,不是不开心,但是也不见得开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的心放不下来。 第二天,我清晨又醒了。看,我并不如家明所说的那样,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的人。 阿棋又不知道是怎么搅的,居然会做那种事情。 一天过去,两天又过去,三天也过去了。 我想我的心情渐渐好过来,与家明显得越来越热络。 家明说喜欢我,毫不讳言,母亲也知道了。 他打算叫我跟他去读书,他想一直的见着我。 我觉得那样也不错,有几个女孩子可以那么做呢? 家明看外表,是一个很潇酒的男孩子,但是他对感情的重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忠诚。 他便是这一点吸引了我。 这几天,他一直陪着我,使我忘了很多。 我希望阿棋可以看见我高兴的时候。 家明与我去游泳,我开心,我们在沙滩上玩得像疯了似的。家明与我去跳舞,我也高兴,阿棋如果看见我情绪这么好,他便知道,他到夏令营去,是多余的了。 我的心情作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我每天都忙得没有空闲想多余的事情。 阿棋几时回来,我根本不知道。 他也只有寄过那么的一封信来给我。 一天我回家,忽然发觉阿棋坐在我客厅里。 我一呆,看看他。 我觉得他的脸有一点陌生,我彷佛没见他已经好几月了,他圆圆的眼睛也看着我。 他黑了一点,也瘦了一点,但是模样还是差不多。 我放下了手上的鱼。 我与家明去钓鱼哩。 我也晓得他为什么要看我,他是在看我身上的露腰裙了,他恨这种服饰的。 我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是应该穿这一套衣服的,我庆幸我今天挑了一套这样的衣服穿。而且我相信自己的脸,也晒得相当黑,黑便是代表我每天有出去呢,等于告诉了他,他去了以后,我并没有闷在家里发愁。 也间接让他知道,没有他,我并不是过得不舒服。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还是很圆。 我记起家明,家明的样子是不同的,家明的眼睛比起他的,没那么可爱,但是比他慧黠。 “怎么?”他问,声音是低沉沉的,“不说话?” 我一笑,“等你先说。” “还玩得开心吧?钓了那么一条大鱼。”阿棋说。 “这话应该是我说的。”我反驳他。 我想我是很厉害的,他呆了一呆。 “还好,孩子们很可爱。”他答。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问。 “是,提早结束了。孩子们都像很累。” “有没有带什么回来给我?”我问。 去年,他带了一只贝壳花盆给我,很美丽。 “有。”他说:“在家中,下次给你带过来。” “是什么?” “一顶草帽。” “呵。”我说。 他的头发也长了一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阿棋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可靠的。 有的女孩子喜欢可靠的男孩子,阿棋,就是可靠。 我照旧看着他。 我想起来,我答应过家明,不与任何男孩子打交道的。 当然,几句对白,并不算什么,他会原谅我的。 阿棋说:“你这件衣服,很漂亮。”他看看我的腰。 我一惊,他怎么会这样说的呢?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有点苦涩,我听得出来。 于是我乘胜追击,我说:“有些男孩子,喜欢这样的衣服。” “啊?”他说:“当然包括了我。” 我对他笑笑。 他说这种漂亮话,说得并不太好,我知道。 他心中大概不怎么舒服吧,哼,我就是要他不舒服。 “我妈呢?”我问。 “在房里。” “你一个人坐在这儿?”我问。 “等你回来。” “为什么?” “想见你。” “见我?”我问。 “是的,好几天没见你,老是──你知道?” 阿棋与我没有什么话说,我们两个人,好像对死了似的,一个坐一个站,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我说:“真奇怪,说来就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家,像你这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又有什么滋味?” “我们?”阿棋说:“我看不出除了我,还有谁会干这种傻事。” 我不响。“我只是来看看你,要是你不高兴,我就走好了,没有什么的,只是我们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我相信友谊的,小贝,请你记住。” 我有点惭愧,觉得不好意思。 他说:“我想以后,你也不会再上我家的了吧?” 我点点头。是他逼成我这么说。 “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了男朋友?”他问我。 我笑笑。 “我走了,你自己想吧,有空来找我。”他说。 “你──怎么样?” “开学了,那就忙得很,你当然不一样,你毕业了,是不是?”他边说边走向门口。 “再见。”我说。 我没有回头,心裹不怎么舒服,但是他说我有空可以到他家去,总算有个转机。 我听到他关门的声音,很空洞,很寂寞。 我低下了头。 有时候做事,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如果他不到夏令营去,事情就不是这样子了,现在我只是觉得自己下不了台,就是那样。 傍晚,他叫他家的佣人送来了那草帽。 草帽的边很宽,土黄色的,我把它戴在头上,看看镜子,说怎么也笑不出来。 晚上我们吃那两条鱼,家明不知道有什么应酬,没有来。我们是寂寞的。 这屋子里一直只有妈与我两个人,以前有阿棋,阿棋是常客,他常来。现在多了家明,反而寂寞起来了,他来这里渡假,每个人都想与他吃饭见面,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使我觉得热闹是可爱的。 我放下了筷子,一顿饭算是吃完了。 没想到阿棋回来得那么快。 我上楼去,对面的房间灯光亮着,他一定在看书,我叫:“阿棋!” 他站起来,向我笑笑,他并没有生气。 我指指草帽,指指他,向他道谢。 他笑笑。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也一点没有什么难过,这个人真是天晓得,当然,如果他不重视我,他没有什么理由要难过,这是事实。 我睡了。 第二天家明来了一个电话,我去听的时候相当高兴,但是他说他白天没有空,要与旧同学聚一聚,晚上倒可以来的,我半晌作不了声。 他当然听出我有点不大高兴,于是问我要不要去那一个聚会。他们都是旧同学,我去干什么呢?没什么好干的,于是我说晚上见他。 我是与阿棋在一起,是无拘无束的,认识他那么久,我爱对他怎么样,便怎么样,多自由,但是在家明面前,不大也得长大一点,我考虑得很多,也维护得自己太多。 这一点是分别。 如果阿棋说他没有空,我会大发脾气,说什么都不让去那个地方,但是现在可不同,我心里面多想去,嘴里也是淡淡的,一付无所谓。 与其那么空,不如找些事情来做,我又偷偷的张望阿棋的房间,发觉他那里也有客人,一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好像是同学的模样。 我看了又看,觉得其中一个女孩子,好像对阿棋特别好,强对他笑。 这不关我事,但是我很想恶作剧一下,于是我坐在露台上大声叫:“阿棋!” 那个女孩子先转过头来,一脸的惊奇。 然后阿棋也看到我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我瞒不了他,我是不对的,想作弄他,我知道。 我向阿棋叫:“我可以过来吗?”阿棋无可奈何的看着我。 我装了一个很天真的微笑。 “可以过来吗?”我再问他。 他只好向我招招手,否则我站着向他问不停,也是麻烦的。我觉得我胜利了。 我用最迅速的办法,换了一件衣服。照照镜子,觉得不怎么好,又换了件白色的裙子。 我晒黑之后,自觉穿白衣服最好看,这样的表现机会,不容错过。 我忽忽奔下去,到了阿棋的房间。 我挂上一个非常甜蜜的笑容,敲了敲房门。 我觉得这个女孩子在瞪着我看,阿棋替我们介绍,我没听见,只知道那个女孩子姓张。 阿棋过来对我轻声说:“我们在研究功课,你可不准捣蛋,知道吗?” 我不出声,点了点头。 我心中不高兴,但是我不表露出来,我拿起了一张报纸,坐在阿棋旁边看。 老实说,阿棋的房间我是很熟的,没有什么人会比我更热的了,我那种姿态,也很表现出“我是阿棋的女朋友”那种姿态。 那个张小姐很对我侧目,我很开心。 她有很白的皮肤,但是年纪比我大。 他们谈了那么久,我就在旁边坐了那么久,我不大出声,但是常走来走去。 阿棋不时看我一眼,他对我是生气的,但是我反而向他笑笑,使他无可奈何。 他从来没对我提过这个张小姐,他故意骗我,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 他当然可以有女朋友,但是我就像他妹妹一样,我有什么话都对他说,他为什么心里要有那么多秘密?这可真使我不服气。 那个张小姐拿着本笔记簿,趋近阿棋,说这说那的,看得我心里非常不舒服。 她怎么可以这样子。 到了下午,我便显得不耐烦了,肚子也有点饿。 结果阿棋看看我,便说:“我们去喝茶吧。” 张小姐马上说好,我看着阿棋,我也要去。 “你呢?”阿棋问我:“你也有空吗?” “有!”我死人也说有,不能漏掉了我。 “有空就跟着来吧!”阿棋对我不客气的说。 那个张小姐笑了。我非常非常的恨阿棋。 任何人一看我那副神情,就知道阿棋不待我是女朋友的了,他这样不给我面子,我一定与他揽下去。 我将手臂圈住他的手,向他笑笑。 阿棋要扔又扔不开,他的神情是尴尬的。 到了茶厅,我叫了牛奶,坐在阿棋隔壁。那个张小姐,说话特别多,而且时时以异样的眼神看看他。 我心中暗暗冷笑,以后逢她讲什么,我一定打断她。 张小姐,这个女孩子,我不觉得我喜欢她。 她的眼睛太深,嘴唇太薄,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她说:“我觉得开学以后,会很忙──” “阿棋,”我问:“那是什么?是蛋糕吗?我要蛋糕。” 阿棋马上降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不要与我搞,晓得没有?” 他这话根本在我意料之中,但是我听了,还故意笑了起来,反正没人听见他在讲什么,我笑得厉害,可以使姓张的女孩子误会,何乐而不为? 阿棋见到我笑,更加气了。 “我要蛋糕。”我喃喃的还在说。 他们那一顿茶,喝了很久,我该说特别久,不一会儿,我看看钟,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家明要来了吧? 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形,我情愿家明的一百个约会不去,我也不愿意离开。 我们终于喝完了茶,在茶厅告别。 阿复说:“我有空打电话给你。” 那个姓张的女孩子,马上笑了起来,有意无意向我一瞄眼。混帐。 打个电话有什么稀奇?我就住在阿棋隔壁,爱怎么样便怎么样。 但是当所有的朋友都走了以后,他的脸就冷了下来,板得像铁锅一样的颜色。 看见他那个样子,我当然是无精打采了。 “你干什么?”阿棋问我。 我不敢出声。 “回到家才跟你说!” 他叫了一部车子,把我送回家,道了他的房间,他叫我坐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我,声音很凶。 “没有什么。”我低声说。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他问我。 “没有什么。” “只是做事,总有个目的,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我不高兴你与其他的女孩子好。” “笑话!你有你的男朋友,我当然可以识得其他的女孩子,你这话怎么可以讲得通呢?” “我不喜欢。” “根本不由你不喜欢,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我不出声,我是无法分辩的,自己理亏。 “照你这么说,为了你不喜欢,我这辈子都不能交女朋友了?”他问。 我坦白的说:“是的,我正是希望那样。” “你这孩子,快疯了。”他笑了起来,随即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是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我说。 “而且你也一直是想什么便做什么的!”我又不晌了。 “这脾气你也应该改一改了,你知道你今天把人家弄得多么尴尬?”他问。 “你怎么不理我?”我问。 “你?你现在不是我的责任了,你有你的表哥,你的男朋友,是不是?让他去担心好了。” “阿棋!”我站起来,然后我哭了,哭得很伤心,用手擦着脸。 “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我不会怕你哭的,我绝对不会。”他直在那里。 他这种语气,使我想起以前我们小时候闳意气的情形,我哭得更厉害了。 阿棋说:“我告诉你,以后不准你无理取闹,你要放泼撒赖,到你男朋友那里去,我没有必要听你嘀咕。” 我抹干了眼泪。 阿棋又说:“而且你最好不要在别的女孩子面前作那种乱七八槽的样子,知道了没有?” 我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阿棋叹口气,“你明白你自己吗?” 他的声音有点儿软了下来。 “阿棋,你要赶我走吗?”我低声问他。 “我的天,是谁赶谁走啊?”他问我。 我瞪着他。 “是你赶走我的!”他跳起来,“你要我走,我就走,等你有空了,你又来搞我,你这人,究竟搞什么?” 我后悔了,他说得对。我是不应该那样做的,我对他不起,他可以有他的女朋友,我无资格过问,我刚才所做的事情,的确是无聊之至的。 “对不起。” “以后不要再犯了。”阿棋背过身子说。 “我知道,以后不会再犯了。”我低声说。 我抬头看阿棋的露台,却发觉地站在上面。 我要向他招手,但是又不好意思,终于低头回到房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看我吗? 我不清楚,他是个怪人。多少年来,我与阿棋像兄妹一样,现在倒隔膜成这样子了。 我都有点心疼。 我想见他,又不敢见他,想问他好,也不敢。 但是我还是对家明坦白了。这对我来说是高兴的。 至少现在我只要负担一个人了。 我对母亲说我拒绝了家明。 母亲有点惋惜。“家明是个好孩子,”她说,然后眼睛一亮,“你喜欢阿棋,是不是?” 我不出声。 我的心事比一般女孩子的容易想像,我总共才认得他们两个男孩子,不是阿棋便是家明,不是家明便是阿棋。 “阿棋也好,阿棋老实,我喜欢他。”母亲说。 见我不出声,她又想像了很多事情。 “那家明,我怎么向他母亲交待呢?事情太难了,还有亲戚呢,我怕他们会生气。” 母亲,这些便是她的烦恼。 “但是阿棋的确是好孩子,看了这些年,竟没有一些毛病。”母亲又说。 没有毛病,我想,他的毛病大着呢,难道我可以向全世界广播不成? 阿棋的心思太深,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事情是很奇怪。看家明,会以为他心里什么都藏着不露,相反的他倒是顶坦白的一个人,阿棋却是刚相反,真的人不可以貌相了。 阿棋现在大概与那个张小姐在大好特好了。 想到这里,我连饭都吃不下了。我没有胃口。 怪是怪在我居然还一直把阿棋当兄弟,没有察觉自己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这么笨? 我不了解自己。 早一点晓得自己的心意,便不会生出这么多烦恼了,我可以了心一意的与阿棋在一起。 可是事情来得这么不凑巧,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还能怪别人?当然怪自己。 我躺在床上。 忍不住又掀开窗帘看,对面传来一阵笑声。 果然不出我所料,阿棋家里有客人,那个张小姐显然也到了,他倒是轻松的,我的心里被针刺一样。 他太不像话了。 我恨得很厉害。 或者我可以再到他家去捣蛋,但是他不会欢迎我,甚至会给我白眼,为何来呢?这种事情做多了并不稀奇。 我有一种想把身边东西都摔烂的感觉,但我忍下来了。 我忍受不住阿棋的快乐,他怎么可以快乐起来的? 他家里的客人,一直到深夜才走。 是阿棋送他们下楼的。 我们两家住得近,夜里又静,他说的话,我都可以隐隐约约的听见。 他请朋友们有空常去。 张小姐他当然是特别关照的。 他是把给我的感情收回了,收得还真是快。 他本事好大,像我这样,付出去的东西,很难收得回来,我能要求还给我吗? 如果他说,“我根本没要过。”那又怎么办? 我只好将被子拉得紧一点,睡得熟一点。 要睡得好也顶难的。我忍受不住失眠。 家明走了以后,我的一个幻梦成空了。 我该另外再找一个男朋友吗。 我问自己,也许应该的,否则我真的会愁死了。 阿棋,我得忘了阿棋。 我还得为自己计划一下。 我不如再念多几年书吧。我想,不能让自己白白的浪费时间。 我开始为自己动脑筋了,这种事情,在以前是没有的。 经过这一次教训,我的确是乖了不少。 这还得多谢阿棋,否则我永远不会学乖。 我知道家明开始在购置他应用的东西了。 他真的要回去了,我想,以后还不知道回不回来。 我去买了一条很漂亮的锁匙圈,叫母亲带给他。 他收下了,没有表示什么。我并不是要他表示什么,只是希望他会收下,他既然肯收,也就好了。 他连电话也不来。 我一天在大门口碰见阿棋,他冷冷的向我看一眼。 我却向他笑了一笑。我站着给他一个机会。 他也在门口呆了一呆,但是没有动。 他应该与我说几句话的,但是他没有开口,便走了。 我不怪他。 我也没怪自己。 只是他的心肠的确硬了一点,不该对我这样。 另外又有一次,我与妈妈回来,碰见他与张小姐。 张小姐看看我,我不出声,也没有点头。 阿棋看我一眼,然后很客气的与母亲打招呼。 我心里面真不是滋味,有一秒钟我真的几乎想跟家明走了也算了。 但是这对家明不公平,我不过是拿他来做报复,这不对,我忍住了。 母亲很奇怪,她问:“这位小姐是谁啊?” 母亲与阿棋是熟的,她看着阿棋长大,问这样的一句话,实在不算为过,但是我又怎么知道张小姐会怎么想。 为了避免自讨没趣,我拉了拉母亲。 母亲怪怪的看我一眼,但是没有再问下去。 “真怪,那女孩子是谁呢?”母亲问我。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母亲大惊小怪的说。 “我有什么理由会知道?”我反问。 “咦,阿棋怎么可以与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呢?” “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可以?” “女朋友?” “是的。” “阿棋的女朋友?你不是他的女朋友?”母亲说。“那么你呢?” “我?”我冷笑一声。 “小贝,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听。” “没有什么好告诉的。”我说:“就是那样。” “你,你与阿棋不对了?”母亲惊问。 “早就没对过,是你自己误会而已。” “可是你又干吗拒绝了家明呢?”母亲问。 “是的,因为我两个人都不喜欢。”我说。 “你这孩子──” “妈,我劝你别再理我了,随我去吧。” “可是──” “妈,我自己会有打算的,我想读书,好不好?” 母亲叹了一口气,“好吧。” 过了母亲这一关,她总算知道事情真相了。 家明走的前一天,母亲去送行,我一个人在家。 第二天,家明在早上乘飞机走了。我也在家。 那天下午,阿棋忽然找我,我开门见是他,马上关上了门,我不要见他。 他又按铃,我依然不理。 母亲去开门,见了他,也没有多大的好气。 “是你呀?”妈说。 廿年来,母亲从来没有这么对过阿棋。 阿棋说:“我找小贝。” 母亲说:“小员开学很忙,你改天来吧。” 她关上了门。 我坐在沙发上不出声,其实我一点也不忙。 母亲看我一眼,回房去了,我很高兴她那么做。 妈是气阿棋的。她气他去找别的女孩子。 当然,母亲不帮女儿,帮谁呢? 阿棋来找我干什么?我心里不住的想。 家明临上飞机有什么话说呢?他有提到我吗? 家明有没有叫我写信?我是会写信给他的,当他是朋友。 电话铃啊了。 我拿起话筒问:“谁?” “小贝,是我。” 是阿棋。 “什么事?” “有话跟你说,你可以过来一下吗?”阿棋说。 “你没听妈说,我很忙吗?”我问。 “可是这是很重要的事,关于你与我的。” “我与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我问。 “不要赌气了。”他说:“这的确是要事。” “我没有赌气,我就没有空。”我说。 “小贝,你别的话可以不听,这话却非听不可。” “我不听。再见。”我说。 妈出来问:“谁的电话?” “阿棋。” “说些什么?可不是那个女朋友不理他了,又来找你吧?” “谁晓得?” “你年纪那么小,不用愁没男朋友,不要去理他。” “是的。”我说。 “现在有空吗?”母亲问:“替我去买点鸡蛋。” “鸡蛋?”我站起来,“好吧,反正没事。” 我换了件衣服,便出门了。 打开了门,我一呆,阿棋站着等我。 “你干吗?”我粗声粗气的问。 “小贝,我知道你会出来的。”他说。 “你干什么?” “有话与你说。” “说什么呢?你可以找张小姐去说。” “唉,小贝,我实在是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忽然来那么一句,我倒也一呆。“什么?” “一切都是我误会了,你原谅我吧。” “原谅你什么?”我站住了。 “我误会了你。” “怎么?” “我们别站在街上说,小贝,上我家去吧。” “不去!” “小贝,别这样。你晓得我一向少求人,这次是我求你,好不好?”阿棋说。 我转身,他正看着我。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圆,我的、心软了一半。 “好吧。”我说。 他松了一口气。 我在想,他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替我开了房门,我进到他房间,觉得很陌生。 “请坐。”他说。 “有什么话说好了,别客气了。”我说。 他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我盯看他。 “小贝,我实在误会了你。”他又是那句话。 “什么的误会?” 他低着头,头发长了许多,睫毛覆在眼上。他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苦笑,“我,以为你作弄我。” “我?”我问:“为什么要?我根本连声都没出过,家明要去,我便放他去,我独自留了下来。” “但是” “你误会了。” “是的。”他承认,“我对你非常误会。尤其是那天晚上,我在门口,看见家明亲你的脸。” “那天他要走了,他是洋派的,你知道。” “是。” “我可得罪了你们两个。”我不在乎的说:“但是也无所谓了,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是不是?” “不,小贝,家明来过,他与我谈起过你。” “他来你这里?”我皱上眉头,“你说什么?” “一点也不错,他来过。” “来干什么?” “他向我提到了你,说你,唉,说你其实对我是一片真心的。” 我的面孔一热,我问:“他几时来的?” “今天早上,他临去时来的。” “我不知道。” “他原没有要你知道的意思。” “那就好了,你明白了吧?明白了我就回去了。”我站起来,一付预备要走的意思。 “你还走?” “走?是的。” “小贝,请你留下来行吗?”他问我。 “留下来?”我冷冷的问:“为什么?” “小贝,现在事情已经明朗了,我知道自己不对,你难道不肯原谅我?”阿棋说。 “这,”我说:“你不了解我,而且你乐意误解我,你只要借一个籍口,就把我放弃了。” “我是痛苦的,小贝,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强忍看,我要争一口气,我不愿意拜倒在你裙下。” “我有要那样做吗?”我看他。 “小贝,从小到大,我对你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一直把我当兄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直到你长大了,但是你又──” “家明来了,是不是?” “是的,你与他是这么好,我又觉得你们两人相配,我一半是因为要争口气,一半是因为──也许你不相信为了你,我觉得如果你高兴的话,那也算了。” “真是这样吗?” “是,而且我、心中有气,我与你在一起这许多日子,竟比不上远道来的一个表兄。” “所以你便气我了,而且气得这样子,是不是?”我说:“你没有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吧?”他低下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有几次他想抬头说话,但是总是说不出口。 我的心又软又痛,我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只要他再出声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他了。 我为他,这几个星期,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他求我一次,我原谅了他,也算是宽宏大量了。 他抬起了头。 “小贝,难道我们从头开始,不行吗?” 我用眼色告诉他,我不能决定。 “小贝,不要收回你曾经给我的感情。”他说。我一跳,这句话是我曾经说过的,我记的很清楚,现在他又还给我了。 “不要收回。” “阿棋!”我哭了。 他过来抱着我。 我号啕大哭起来,这些眼泪,我忍了不知道多久了,我紧紧的抱着了阿棋。 “千万不要收回。”阿棋说。 “不会了。”我喃喃的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求真记 我,小公主: 忽然看见刺目强光的时候,我还是哭了起来,因为冷的缘故,混身颤抖,幸亏有人马上拿暖软而毯子包起我。 又有人说“嗯,肤色很好,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缝合伤口。” “婴儿重三公斤。” “她父亲在病房内等,让他去看看宝贝。”一阵笑。 我努力吸气,挣扎,大声哭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钞哑,我原来希望会有清脆声音失望了。 那叫王先生的人转过身来,把脸趋近我,我一看,觉得他的脸好熟悉,鼻端闻到暖哄哄的呼吸,感觉陌生,忍不住又哭。 王先生说:“哎呀,她的耳朵同我一模一样。” 明明在笑,忽然之间,眼角出现亮晶晶一滴水珠,奇怪,那是什么呢。 他态度诚惶诚恐,想必也是我的奴隶。 真好,一出世就有人服侍。 “ 看护小姐,请为我们父女拍照留念。” 大家笑,他们做了他们要做的事。 穿白衣的奴隶说:“王先生,我们要到育婴室去了。” 王先生像是到此刻才想起来,“我太大呢” “很快上来。” 这时,我看到他眼角又冒出豆大的水珠。 育婴室是一间很宽敞的房间,吓我一跳,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同伴,统统与我差不多大小,包在一式粉红色的毯子里,都呜哗呜哗地哭。 白衣奴隶们跑来跑去,非常忙碌,我忽然觉得累,便睡着了。 半醒时听见有人说:“把八三一号推出来,她妈妈想见她。” 他们抱起我。 对我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感觉了。 他们把我交到另一人手中,她紧紧将我拥在怀中她说:“啊,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小公主。” 原来我的名字叫小公主,而这个奴隶叫妈妈,听她声音蛮热情的,会不会是我最忠诚的奴隶? 且让我看清楚这个叫妈妈的人。 她脸色非常差,神情紧张,不能像其他人那样站起来,只能斜斜靠在床上,但是她用很大的力气拥抱我,并且轻轻抚摸我的手同脚。 她喜欢我。 稍后我又被抱走。 妈妈眼角冒出一串串水球来。 “不要哭,淑子,不要哭。” 哭?我哭起来可没有水珠目眼角冒出,他为什么哭?她不舒服?她不开心?无论如何妈妈是个趣怪的名字。 育婴室很舒适,清早沐浴,接着喂奶,一天好几顿,有时喝得下,有时不,吸啜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做胎儿时毋须这样做,但是现在我已经升为婴儿,许多事必须自己动手。 白衣奴隶对我亦小心翼翼,但我总觉她们不如妈妈奴隶温柔。 妈妈每天来接我三次,她在育要室门口轮候。一接到我,便进入房间,与我轻轻说话,喂我吃奶。 她喜欢贴住胸口抱我,她精神似一天好似一天。 这种生活不错呀,育婴室有百来个同伴,他们喜欢哭,我不,醒的时候,我情愿四处看看! 每天都有一个自称“张医生”的人来看我,她替我检查身体各部分,帮我打针,称赞我‘宝宝真乖,忍得住痛,不哭不叫。” 我也颇喜欢她。 这个世界井不太坏。 望妈妈奴隶来抱我,她从不令我失望。 她总叫我小公主,我猜那真是我的名字。 她对我说:“小公主,在医院已经住了七日,我们该回家了。” 家?那是什么地方,我还以为会一生住在育婴室里,又是一个惊奇。 果然,白衣奴隶们替我穿上比较厚的衣裳,那个王先生又出现了,他柔声说:“爸爸现在同小公主回家。”原来他叫爸爸。 我被放进一只篮子里,辗转乘交通工具回到这个叫家的地方。 一打开门,眼前一亮,好大的一个地方,将来当我的视线可以看得更远的时候,想必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妈妈把我抱进一间房间,将我轻轻放在小床上,看样子他们什么都替我准备好了,真是一对负责任的好奴隶。 这时爸爸进来,“保母一会儿就来上班。” 妈妈很冷淡的说:“嗯。视线仍然在我身上。” “淑子,你最好去休息一下。” “不劳作关心。” 咦,妈妈奴隶同爸爸奴隶不大友善。 “淑子,也该谈谈我俩之间的事了。” “没有什么好讲的,把你财产拿一半出来我同宝宝马上走。” “钱财不是问题,要走你一个人走女儿姓王得留在王家。”声音开始粗起来。 “不要在婴儿面前提高声线。” “她现在听不懂。” “可是她听得出语气。” “那么到客厅去说话。” 他俩出去了,轻轻掩上门。 我忽然觉得冷清,这里比起育婴室,寂寞多了,于是我叫喊起来,“陪我,陪我。” 妈妈奴隶第一个奔进来,我的第六感不差,她的确对我最最忠心。 越来越喜欢被她抱在怀中。 爸爸说:“当心宠坏地。” 妈妈恼怒的说:“不关你事。” “是我的女儿怎么不关我事?” 他们两人分明是在争吵,我听懂每一个字,但是不明白他们关系为何这样差。 爸爸又说;“孩子不适宜在这种气氛下长大。” 妈妈说;“所以你越早离开这个家越好。” “我姓王,女儿也姓王,你叫我离开?” “女儿还未拿出生证明,她未必一定姓王。” “你疯了!” 他离开我的房间。 “疯了”必定是个很严重的控诉,因为妈妈看上去非常不高兴。 她抱起我,轻轻在我耳边说:“现在妈妈服侍小公主,小公主多吃一点,多睡一点就是孝顺妈妈,妈妈同小公主相依为命,将来小公主照顾妈妈。” 她又哭了。 大抵是十分多愁善感的一种动物。 稍后一个叫保母的人来了。 我发觉家里有五个成员。 一个是我,小公主,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爸爸,还有保母,他们都抱我还喂我,也替我沐浴更衣。 还有一个人,天天来.有时逗我笑,每次来都忙碌地干活,不大与我接触我猜想她是奴隶们的奴隶,专门服侍奴隶们起居饮食。 我最喜欢看她做一种叫熨衣裳的家务。 妈妈抱着我看他干活,并且说;“同笑姐打个招呼,笑姐来帮我们忙。” 比起育婴室,家里又是另外一个光景。 每日下午妈妈抱我到露台晒一阵子太阳,对我说:“看到没有,蓝色的是天空,绿色的是海,白色点点是海鸥,那一只只是船稍远是著名的维多利亚港,将来,我们到温哥华去柱,露台会对牢费里沙河。” 妈妈对每个人都很客气,她很少提高声音说话,但不知恁地,对爸爸奴隶就差得很。 她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 每次见到他,总非常烦腻地说:“你还回来干什么,这里还好算是你的家,你不是另外有住的地方?” “淑子,我愿意重头再来。” “这里不需要你。” “着孩子份上,不要再与我吵下去。” “孩子是孩子,她是另外一个独立生命。” “孩子的祖父祖母以及姑姑等都想来看看她。” “我的女儿与这干人无关。” 他们不住争吵,这本来是个极好的家,此刻像是打了折扣。 不过算了,反正他们两个都一般重视我。 周阿姨叹口气“你看小公主的眼睛,多么清晰有神,淑子,我保证她听得懂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妈妈也看着我,“小公主,你听得懂吗,你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吗。” “淑子,你看你对孩子也说起哲学来。” 妈妈又笑了,“现往世上最重要的是女儿,为她,什么都可以牺牲。” “那么,容忍一点,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小周,这个问题没有商榷余地,不然我同你就不是朋友,此刻我同女儿都累了,你请回吧。” 周阿姨幸幸然站起来,“狗咬吕洞宾。” “小周,针不刺到肉,不晓得痛,将来你会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都知道,我是为你好。”周阿姨又叹气。 “怕我养不活这个家?你同我放心,我的收入比王孝文高数倍。” “今日你在气头上,我不与你说了。” 她打开门,出去了。 门外还有天地,我知道,妈妈与保母都带我去看过张医生,街上有许多人,许多车,人与车都发出极大的声音,都与我无关他们不是我的奴隶,他们大概是别的小公主的奴隶。 周阿姨走了之后妈妈抱着我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妈妈快要出去工作,妈妈总共取得四个半月假, 妈妈真不舍得离开小公主。” 我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妈妈要去工作?她不是我的奴隶吗,她的工作不就是做奴隶吗?我大哭起来。 妈妈说;“唉,你好像真似听得懂我的话。” 当然听得懂我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家,我叫,她立刻赶至,并且一边说:“妈妈来了,妈妈抱抱。” 我不想她出去,我很喜欢她这个奴隶。 想到此处,惊恐不已,哭得更厉害。 妈妈慌张抱起我到处走,“莫哭莫哭,妈妈即时会辞工,不做了不做了,有什么好做,在家照顾小公主是正经。” 我听了稍微镇定,希望她不是骗我,不不,妈妈不会骗我。 我累极入睡。 醒时听见妈妈在外头同人说话,我已经可以听得比较远,谁,又有客人? “她懂得微笑了,是,喜欢东看西看,我让她坐小推车里,最近吃得反而没从前好,问过医生,过了三个月,新陈代谢会慢一些,随意吃多少不成问题─一” 只有她的声音,一定是在讲电话。 她在说我。 我有种满足感,妈妈真是什么都以我为重,她究竟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那样好? 她在电话中说下去:‘─一我想辞职,是,确有打困笼的感觉,但是没法子,婴儿一下子就会大,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三两年光景就可进幼稚园,届时时间会松动一点,请你包涵。” 啊,我不禁舞动手足,妈妈没有敷衍我,我太高兴了。 “要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古人叫孩子为骨肉。各人环境心情不同,我喜欢亲手带孩子。” 我哇哇叫了两声。 “听见没有,小公主在叫我了,我不多讲了,再考虑一下,也好,谢谢你,公司对我,真没话 讲。” 妈妈赶进来,我努力向她笑,她把脸趋近我,嘴唇贴着我面扎,发出啜啜响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甚佳,我欠她人情,她好像喜欢看我笑,我不会吝啬。 “啊!”妈妈说:“是妈妈把你带到这寂寞荒原世界来,妈妈要对你负责。” 与她面贴面就很好,我不需明白她说些什么,我拍动双手。 妈妈有柔软的肌肤,贴着她非常舒服。 她对爸爸仍然不理不睬。 一日下午我坐推车里,由妈妈在露台陪着吸啜橘子汁,一个电话来,妈妈有紧急事要出去。 她看牢爸爸说“我妈进了医院,我得赶去同兄弟们会合,请看住囡囡。” 爸爸立到英明果断的说;“你放心,我等你回来,要不要钱用?” 我转过头去,我听得他们提到这个叫钱的东西多次,想必非常重要。 果然,妈妈说:“你身边有多少?” 爸爸自口袋掏出一叠东西,“你都拿去,你那几个兄弟,用一百块都要同老婆开会讨论,你先去付帐。” “我速去速回。” “毋须心急,自己当心。” 妈妈默默出门去了。 这两个奴隶,好似有言归于好的趋问,我觉得安慰,所有的奴隶都应该相敬如宾。 爸爸一待妈妈出门,像是终于得到与我独处的机会,轻轻对我说:“囡囡,爸爸也很爱你.”他叹口气,“只是爸爸日前做错一件事,不为你妈妈原谅现在妈妈要离开爸爸。” 我着着他,他看上去非常悲哀。 “囡囡,假如你会说话,或许可以帮爸爸讲几句好话。” 他似的后悔了。 他所做的事一定非常非常错,因为妈妈奴隶不像个不讲理的人,她如果被得罪,错的一定是爸爸。 妈妈隔了很久才回来,我不会算时间,但是爸爸亲自喂我两顿奶,由此可知,当中隔了颇久一段时间。 妈妈终于回来了,匆匆洗过手立刻将我抱在怀中。 爸爸问:“情形如何?” “老人病,须留院观察三数日。” “我有相熟的医生。” 妈妈不出声,过一会儿才说:“麻烦你了。” 她随即低头同我说:“妈妈的妈妈生病,囡囡,小公主,你要听妈妈话,别哭闹,莫使妈妈双 重担心。” 原来,我的妈妈还有妈妈,奇怪,不过我立刻静下来,乖乖睡觉。 醒来时,爸爸已经离去。 天已经黑了,妈妈说过,这叫做夜,窗外亮的时候,叫做日,妈妈叫我夜间不要叫她,我总做不到,我想肯定她一直在我身边,晚上也要叫她。 半夜,我醒来,看见外边有灯光,妈妈还没睡?保母在一旁看书,我决定不吵妈妈。 周阿姨又来了,带着礼物。 周阿姨的嘴唇永远是鲜红色的,她很会打扮,十分漂亮,但我看惯妈妈的样子,妈妈比较像个妈妈。 妈妈对周阿姨说:“你买那么贵的衣服给囡囡干什 么,下次不要浪费。” “小公主当然要穿得漂亮些。” 周阿姨坐下喝茶。 “伯母怎么样了?”她问。 “七十多了,怎么样也就是这个样。” “有生必有死。” “可不是,再小的小公主也会老,自古至今,稍微有脑袋的人都会想到这些问题。” 周阿姨叹口气,“有时真不知道做人有什么意思。” 妈妈笑,“你这样漂亮时髦年入百万的黄金女郎都对生命有怀疑,我们简直不用活了。” “我也想要一个小公主。” “小姐,养儿育女很辛苦的,只怕你不习惯,完全交给保母呢,还不如不生。” “看你那么满足快乐,好像很值得。” “我对生活的要求,一向比你们低。” 周阿姨凝视我,“才怪。比我们高才真。” 妈妈微微笑。 “淑子,你与孝文究竟如何?” “他为我母亲的事出了很大的力。” “我早说王孝文天良未泯” “有他帮手,真差很远,你知道我一干兄弟都是别人的好丈夫,可惜丈夫却是人家的好儿子。” “这等大事,不由他们不理。” “还不是照旧看着老婆的脸色做人,真不明白人家的女儿怎么会这样厉害,衣食住行全是我们家的,还处处诉苦,把丈夫形容得禽兽不如。” “那是老式女人的惯技。” “又还把男人控制得死死的。” “你愿意做她们吗?” “不要开玩笑了,简直连做人的基本等严都没有。” 妈妈同同阿姨很谈得来,可惜同阿姨不是常常有空来看妈妈。 “你来看着小公主这两条眉毛。” 周阿姨笑,“好浓好神气,将来做博士还是做专家?” 妈妈说:“什么都不用做最福气,有我一日,便保护她一日,我死了,我叫律师做地监护人。” “别说赌气话。” “我井非在气头上,人情世故,千年不变,我可托孤给谁?” “你还要活到八十八岁呢,王家的人也不舍得小公主。” “笑话了,王家挤满一屋不相干的人,孝文的大姐一直住在娘家,最近姐夫也搬去同住,说是说照顾父亲,一边又把过继来的儿子往娘家拉,这过房儿子新近结婚,又有媳妇,又生了孙子,如今五个人陪着老太爷,小公主到了那边怕马上沦为小丫头。” 周阿姨只是笑,“你理他们呢,你根本不稀罕。” “是呀,可是你看,我若没有收入,还不是等于苦情电影里的小媳妇。” “得了,知道你能干了。” 妈妈笑起来,她笑起来真好看。 不一会儿,周阿姨告辞了。 妈妈拥抱着我说;“妈妈只有小公主,小公主也只有妈妈,妈妈同小公主相依为命。” 我不介意永远同妈妈在一起。 过两日,爸爸来了。 先是向妈妈汇报关于妈妈的妈妈那些事,说完7了坐着叹气。 妈妈问他:“老人已经出了院,你还担心什么?” 爸爸说:“八月份你还去不去温哥华?” “怎么不去,干方百计移的民。” “淑子,让我们到了那边重头开始吧。” “那边反正有两间公寓,你住你的,我住我的。” 爸爸这次聪明了,他改变话题对妈妈说:“囡囡伏着时会得用双臂撑起胖头了。” “什么,几时的事?’ “前天,要不要试给你看?” 爸爸抱起我把我放在床上,我知道这是表演的机会,我用尽力气以臂力撑起头,左右看了着,向妈妈笑。 妈妈也笑嚷:“我好感动,我好感动。” 爸爸说:“让我同小公主住在一起吧。” 妈妈不出声,半晌才说,“到了那边再说。” 连我都听出事情有转机,果然,爸爸奴隶说:“我会珍惜这个机会。” 奇怪,爸爸究竟做错什么? 他说:“女儿快懂事了,会追究爸爸在哪儿。” 妈妈答:“这不是烦恼,世上已有太多单亲家庭。” “可以避免的不幸,还是避免的好。” 妈妈抱起我,“囡囡,我们来唱歌。” 我爱听妈妈唱歌,只听得她哼道:“为什么要为你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要不是有值人跟我要 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 唉,原来眼睛角落那亮晶晶的水珠,叫做眼泪。 我紧紧拥抱妈妈,把脸贴在她胸前。 世上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尽她能力保护我,照顾我,满足我的需要。 我有种感觉,妈妈不是普通的家庭奴隶,她倒底是谁呢?不过这并非重要只要她继续对我好即行。 我明白保母是雇用的奴隶,但妈妈不同,妈妈会一直陪着我,她常常说,“直到妈妈不在的那一日。” 什么叫做不在的一日? 她也说到将来:“妈妈同小公主一起看芝麻街,一起到阿拉斯加看冰河,去澳洲动物园看鸭嘴兽与奇异鸟,还有,去自博我物馆看暴君恐龙。” 将来与妈妈可以做许多许多事,真开心。 “我们一起去参观印象派名画,妈妈最喜欢一幅莫奈画的荷花池,我们顺带在纽约买时装,小公主直陪妈妈,直至小公立另外有主张为止。” 是是是妈妈。 “囡囡是妈妈的亲生女,囡囡是妈妈的小公主,囡囡是妈妈的承继入,无论风雨多么大,与小公主无关,小公主在妈妈怀中。” 是的,我,囡囡,是小公主。 报告: 一对年轻男女,穿着时髦的套衣,躺在帆布椅上着碧绿的海浪卷上细白沙滩。 喁喁细语,怎么看都是一对情侣。 两人坐得很近,他们说话内容,旁人听不见。 他们似有点心事,是在谈论婚姻大事吗? 只听得那少女同她的伴侣说:“要回去了。” 回去,去哪里? 她男伴沉着地问:‘那份报告,做好了吗?” “我那部分,已经完成。’ “历时十载,这可以说是最费心血的一分报告。” 报告,什么报告要写那么长的一段时间? “十载光明即使以地球人的标准来算,也是颇长的一段时间了。” ‘那自然。” “你同柳宿与星宿联络过了吧?” “执行这次任务的二十八宿将在下星或聚集本市举行最后一次会议,把报告交上总结,然后,完成这次任务回家。” “想不想家?” “有点想。” “以我们的时间算,离开不过个来月而已。” 那少女笑笑。“扮演地球人十年,有什么心得?” “我一共收集了三个案。” 少女诧异,“那么多?了不起,我只得一个。” “答案是什么?” “失望。” 那年轻男子发了一阵呆,也黯然低下头,“我的遭遇相同。” “地球人是那么奇怪的一种生物。” 少女感喟地说。 年轻人勉力振作,“也许我与你特别不幸,他人遭遇或有例外。” 少女一双妙目看着远处,“希望是。” “壁宿。”年轻人如此称呼他的女伴,没想到你也会碰到滑铁卢。 那个叫壁宿的少女笑,“我取得的身分不过是个普通女孩,你胜我多多,你是位年轻有为英俊民洒的专业人士怎么反而调转头来看好我。” “但是我彻底的失败了,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报告。” “室宿,会不会是你要求太高?” 室宿答;“没有的事。” 他轻轻低下头。欲语还休,有点荡气回肠的感觉。 “太阳下山了。璧宿说。 只见夕阳金光万丈,自山后透出映射得晚霞似火。 “地球是个美丽的星球。” “我承认,自高空着去尤其美观,它是一个蔚蓝色的小球,太阳系唯一有大气层的行星。”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 “好的。” 于是这一对叫室宿与璧宿的年轻男女双双站起,姿态亲密,前停车场走去。 壁宿的外型不会超过廿岁,脸容秀丽,身段苗茶,当下她走近一部红色敞篷车,打开车门,坐上去忽然转过头来同室宿:‘你会不会不舍得地球?” “肯定会,”室宿说:“我太喜欢地球上的植物花卉了。” 壁宿说:“我则爱上他们的音乐与舞蹈。” 室宿笑,“别想大多,我们的亲人在等我们回去团聚呢。” 壁宿开动车子,扬手同室宿说再见。 十年了。 自仙后座来到地球已有十年。 壁宿一边驾驶一边回忆往事,初夏的风扑扑打着她的脸把她的秀发全部往后吹,更突出她美丽精致的五官。 地球时间十年前,她还是宇宙大学里社会系的四年级学生,同班共有二十八位同学在讨论毕业论文题目的时候,她心血来潮,说道:“去研究别的星球上高级生物的动态,才叫有趣呢。” 当时教授纳罕地说,“你有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她笑,打开宇宙图,随手一指,“到这个银河系去,挑一个太阳系,选其中一个星球,研究他们的感情,写一个报告。” 教授颔首,“我倒刚好有一笔捐款在这里。” 那班大学生听了一怔,随即欢呼起来。 壁宿最兴奋,那么,就到地球上去吧,那里的生物比较落后,思维想必单纯浅薄。我们很快便可以掌握了解。” 同学们起哄,“好,好,好。” 教授笑说:稍安毋燥,题目大大了。地球人想必分男女老幼。 有人举手说:那我们专门钻研地球年轻男女的感情好了。” “亲身体验!” 又是一阵哄笑。 教授又说;‘范围还是大大一点。” 壁宿又建议:“地球上十个大人都会里年轻男女的恋爱心态。” “好!好!” 大家举双手赞成。 教授总算满意了,“我去搞行政及经费上的问题你们负责写报告。” 当日,那二十八个大学生,就为自已造了代号; 他们按照地球上空月亮与太阳所经过部分的二十八星宿排名,次序为年龄大小,分别是角、亢、氏、房。心、尾、箕、井、鬼、柳、星、张、冀、答、奎、娄。胃、昂、华。祭、参、斗、牛、女、虚、危、室、壁。 抽签结果,室宿与璧宿碰巧将驻在同一城市,那是东南亚一个非常小的小岛,号称东方之珠。 壁宿说:“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室宿狡黠说:“我打算单独行动。” 他们又忙着选择地球人的皮相,分别扮作艳女、俊男,有些为着报告别致出色更扮演伤残人士、神职人员分头下凡,到地球情海去历劫一番。 壁宿苦笑十年了。 十年这段时间对仙后座冥外行星宇宙大学的一班学生来讲,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对地球人,却已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流金岁月。 这十年来壁宿的外型一直固定在少女的造型上,那意思是她一直没有衰老。 十年前她接触的少男少女几乎已经变得不可辨认,他们肥胖、憔悴、颓丧、双目与皮肤均失去光泽,言语油滑无味,成日价无事忙,不知恁地,地球的水喝久了,地球人便由清秀可爱的少年人变为庸俗贪婪的中年人,少有例外。 壁宿不能想像再多在地球上留多十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来可笑,他们二十八宿到地球一行的目标说穿了不过是专程来同地球人谈恋爱。 开头他们兴奋到做梦都会笑出来。 试想想,一切公费,旅游观光之余,尚可恋爱。后来,壁宿苦笑,后来才知道真是苦差。 地球人是那么奇怪的一种人。 在仙后座的冥外行星,人们早已克服了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之苦,他们的生活是文明的,冷静的,舒适的。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战争贫穷早已消灭,情绪的涨落早受控制,地球的落后使他们大吃一惊。 尤其是室壁二宿,来到潮热神秘的东方,且在一个华洋杂处的功利社会中。光是恋爱不用谋生,也不容易适应。 他们还是渐渐爱上了这个地方。 除出音乐与舞蹈,壁宿的至爱是人类婴儿。 在冥外行星,新生几乎均年龄是十六岁,但在地球,婴儿在母体中孕育九个月便得出生,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眼睛都张不开,整日只是吸啜奶液及哭泣,真可怜,可是又可恶地吵闹。 边回忆边驾驶是一种享受。 壁宿很快回到了家。 书房中的通讯仪响起讯号。 壁宿连忙去接听。 找她的是在纽约居住的参宿,她在地球上的身分是一个妇产科医生。 “可有重要事?” “没有,闲聊而已,虚宿与女宿忙得不得了,你可有空讲几句?” 壁宿笑,“他俩一向习惯在最后一刻交功课。” “该等作风不敢恭维。” “你的报告早已做妥?” “是。” “教授叫我们在报告后设一总结。不得超过五十字。” “老狐貍出的题目考死人。” “壁宿,”参宿突然间感慨万干。“我们后天便要回去了。” “这是事实。” “你知道箕宿的事吧?” “听说过一点。” 箕宿驻东京,他的身分是棒球明星。 ‘箕宿差些为他所爱的一位上演员留下来做异乡人。” “那是个很动人悲怆的故事。” “我们这二十八个人的报告应合在一起,便是一部恋爱巨著,老狐貍眼福不浅。” 自从大学第一年参宿所得分数校低后,她就死始叫教授老狐貍。 教授所关心的是报告的结论、” “叫我辗转反侧的,也就是这个结论。” “参宿,”壁宿黯然,“你没有假戏真做吧。” “唯一叫我动了真情的,是他们的婴儿。真想拐带一个回去。”参宿咕咕地笑。 啊,她比壁宿理智。 “你呢?” “我?”壁宿答;“我也没有铸成大错。” 参宿又笑,“小错避不了是不是?” 壁宿迟迟不答。 “你听上去好像很累的样子,我还是让你休息吧。” “不不,我乐于跟你聊两句,对,轸宿怎么样了?” “轸宿真惨。他差些叫医护人员接了回去,据说还在休养中,不过,他也完成了报告。” “轸宿太认真了,”壁宿惋惜,“他忘记我们只为回着做报告而来,他不该爱上一个负心女。” 参宿叹口气,“他遭到迷惑,居然企图自杀,幸亏叫同伴翼宿发觉,救得早,才不致送掉小命。” “他们住在巴黎吧,那是一个美得叫人心悸的城市,听说每个雾夜,轸宿仍然站在左岸的亚历山大桥头等那个变了心的女郎,可怕。” “那女孩为何扔掉轸宿?” 壁宿冷笑一声,“地球人要扔掉另外一个人,何用理由,他们是宇宙中最不贞节的一种高级生物。” 参宿吃一惊,对于善良的冥外行星族来说,这已是非常严肃的一种控诉。 半晌,参宿说:“明天再谈吧,大家都累了。” 挂线后,壁宿把双臂枕在头下,看牢天花板沉思。 在这个大都里潜伏了十整年,带回家的,将是一颗苍白的心,壁宿后悔建议到地球上来探险。 地球人的贪、嗔、恶、痴、憎,她全领略了一点,开头的感觉是惊骇,后来则是厌恶。 二十八宿的经历遭遇各有不同,教授答应他们交换报告来读,壁宿很想看到其他同学的冒险故事。 至于她自己的故事,还差一个结尾。 故事在她抵达地球的第三年开始,已历时七载。 在别人看来,故事平凡,乏善足陈,但对当事人来讲.壁宿侧着头想一想.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 案头的电话响了。 壁宿当然知道这是谁。 那是她在地球上的恋爱对象向宗明。 “壁宿,我就在楼下,让我上来同你说几句话。” “不用多讲了,我已同你坦白一切,你已知道我的身分,那是非常危险的做法,我的同伴必不原谅我,你已有过你的机会。” “壁宿,我就在你门口。” 门铃轻轻响起。 壁宿内心斗争良久,奈何他后座冥外行星人的意志力根本不足够应付地球异性的纠缠,一个个败下阵来。 壁宿去开门的时候,不是不痛恨自己的。 向宗明站在门外,手上抱着一大束地球独有的白色香花。 那些特有的香氛如油丝般钻入壁宿鼻中,她深深叹息。 向宗明进得屋来,质问壁宿;“我不明白你字条上说些什么,请解释。” 壁宿落下泪来。 “说呀,你要回到什么地方去?”向家明握住她双肩摇。 “回家。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反正你去哪里我也跟到哪里。” 壁宿答:“你不可能到那个地方去。” “那么,你为我留下来。”他固执而自私地说。 壁宿看到他的眼睛里去,“我已告诉你,我不是你同类。” “话说得清楚些好不好?”何宗明十分急燥,“我们在一起已有多年,就差没有举行婚礼,我为你牺牲良多。” 壁宿说:“我渴望回家,我俩在一起不会有幸福。” 向宗明呆住,“你要离开我!” “是的。” “我可以马上离婚.壁宿。相信我。” 壁宿有点厌倦“这句话你讲过多次了。” 向宗明颇为尴尬,他低下了头,苦笑。“我舍不得孩子们,她要胁不给我见孩子。” 壁宿挥挥手,“藉口籍口藉口。” “说到藉口,”向宗明说:“你的藉口也真够奇怪,你的家在哪里,你是什么地方人?” “我已经告诉过你。” “你不是以为我会相信你吧。” “事实是事实,”壁宿黯然,“在这段日子里我们经历过快乐,也经验过悲苦,到了今日,一切已趋平淡,就让我静静离去吧。” 向宗明看着她。“这就是你驻颜有术的原因吗?” 壁宿点点头.这也是我从不工作却生活无忧的原因。” 向宗明见她言之凿凿,不禁暗暗好笑,“照你这么说。我俩缘分已尽。” 壁宿回味缘分二字,不禁垂头叹息。 “你不会介意向我展露作的原形吧。” “你很难接受我们的原形。’ “壁宿,你不应吝啬。” 壁宿在悲苦中终于做了一件蠢事,她轻轻抬起头, 忽然之间,双目精光四射,如有电光从眼眶放射,光束渐渐聚成一团电波纹,伸缩不定,浮游在空气中,而她的皮囊一如具充气玩具,呆呆靠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向宗明看得呆了。 只听得壁宿的声音轻轻说:“在地球的空气中,我们的形态只是一束电光波。” 向宗明发觉双手双腿不住颤抖,“你,你不是人类!” 壁宿的声音有点无奈,“你说得很正确。” 向宗明指着她,“你骗了我这些年。” 壁宿忽然笑了,“彼此彼此,向宗明。你又何尝与妻子分居,你从头到尾足未曾离开过家。” 向宗明瞪着那团不住伸缩的光波,“你们可是前来破坏地球?” 只见光波渐渐聚集,缓缓退回壁宿的眼眶,壁宿轻轻闭上眼睛,她的四肢又开始活动,她说;“不,我们只是到地球来做一个报告。” “可是要霸占地球?” “不,你们的时间过得太快,你们的资源有限,地球人的生活辛劳艰苦,根本不是好地方。” 壁宿已恢复原状,睁开双目。 向宗明不能置信,没想到多年的情人竟不是人类。 壁宿轻轻说;“现在你明白我的家不是你可以去得到的地方了吧。” 向宗明犹自挣扎,“不,刚才只是一场作弄我的特技。” “你已清楚看到一切,为什么不予接受?”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仍然放我走?” “我对你没有惧怕,我只是一束光波,对地球人来说,最最重要。享乐纵欲,统统是满足,遭拘禁受虐待的也是,我们没有这种烦恼,你走吧,我感激你给我的好时光。” 向宗明缓缓站起来。 “再见。” 壁宿期待着一个拥抱,但是没有向宗明一脸恐惧,勿勿离去。 他走得太过仓猝,脚踏在适才带来的花束上,壁宿惋惜地将花来拾起。 她不是没有动过留下来的念头,几番矛盾挣扎,向给过她许多许多美丽的允诺。 没有一件实践,每一日都有新的失望。 纠缠日久,使壁宿终于相信,速速回家,是唯一的解脱。 她自己亦愿意摆脱这段不算愉快的感情。 这一切经过,壁宿都在报告中写得非常清楚。 那一夜,她没有睡,她忙着把报告传真到总部。 大学派来的航天船,已在天空中等待他们二十八宿。 “壁宿璧宿。一切安好?” 那是一向关怀她的室宿。 壁宿回答;“一切准备妥当,中午时分可脱离皮囊,飞返航天器。” “祝一切顺利。” “你也是。” 天已经朦亮。 壁宿叹口气。经过这十年,她已是个不同的人,她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地球上的生活。 她把通讯仪拆卸,尽量避免留下蛛丝马迹。 壁宿手脚磊落。正当她要轻轻离开自身的地候,忽听门外一阵人声。 她意外地听得向宗明的声音在作指挥:“就是这里,快!快!” 他为什么回头? 接着撬门声,向宗明顿足,“它是外太空怪物,你们千方要当心。” 壁宿如堕冰窖,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像她读过地球神话白蛇传记的情节一样,那无良心的许仙又再一次复活串通外人,来捕捉扑杀爱人。 她坐在沙发上,呆呆地聆听门外人声嘈杂喧嚷,刹那间她已来不及伤感。她要尽快作出紧急措施。 她轻捷地摆脱了肉身,精灵飞脱隐在一角。 向宗明并不知道,这一束电波,不一定要发亮。 大门破开,向宗明带领着一班穿制服的人员冲进小小公寓。 他们一见有少女斜斜倒在沙发上,立刻放下工具前去急救,壁宿在一旁叹息,倒还是陌生人肯施舍关怀,那向宗明只顾四处张望,寻找光束。 一番急救之后。其中一名急护人员说:“召黑车,她已不中用了。”语气极之惋惜。 那向宗明却说:“你们莫被她瞒骗,她可以随意出入这具躯壳,她--” 制服人员不耐烦地吩咐“将该人扣押问话,好好查办。” 壁宿悲哀之极,她轻趋近向宗明,在他耳边问:“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向宗明比想像中镇定,他抬起头来“是你吗,壁宿,我知道你还没有走,非我族类,其心必导,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要保护我妻子。” 其他人等见他自言自语,都呆住了。 领队说:“把这位向先生带出去见精神科医生。” 接着有更多的人上来处理壁宿的躯壳.最后把它放进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那张娟秀的脸并没有因为灵魂离开而逊色,仍然楚楚动人,脸上表情异常平静,壁宿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用了十年的身躯,塑料袋的拉练刷一声拉上,躯壳被抬走。 十年前壁宿刚来到地球,便遇上该名少女,当时她已失却生命,被海浪卷上沙滩,是一具为人离弃的身体,壁宿借用了它。 少女死因不明,但是地口袋中有一张字条,重复写着三个字:请爱我、请复我、请爱我…… 她连自己都不爱,都盼望人家爱她。 可怜又可憎的地球人。 壁宿真的要走了。 她轻轻跟随向宗明离开公寓。 向宗明在电梯中犹自对制服人员解释:“她的确是天外来客,潜伏在地球已有十年,她还有同伴” 壁宿十分庆幸她不是地球人。 她向天空逸出,迅速进入航天器。 室宿一见她,立刻松口气,“好了好了,来了,来了。” 在他身边的是参宿,“现在我们赶去南美洲接柳宿及鬼宿。” 室宿问壁宿:“你为何郁郁寡欢?” 壁宿强笑道:“人,是感情动物。” 参宿笑:“错,人是统共没有感情的动物。” 她随即点名,把二十八宿逐个名字叫出来。 “齐了。” 危宿的声音在前边控制室传来,“出发。走!” 航天器以七万倍光速前太空飞出去。 壁宿闭上眼睛,如果她还拥有地球少女的躯壳,一定有豆大的眼泪落下来。 舱内十分静寂,二十八宿各有名遭遇,都沉缅在回忆中。 半响,斗宿说:“大家把报告的结论做出来没有?” 其余的二十七宿纷纷答有。 “教授说,不得超过五十字。” 众人又称是。 “旅途无聊,我建议大家比较一下结论,看看有什么类同或相反之处。” 大家都举手赞成。 “请各位把报告结论打进电脑去。” “二十八宿之中,希望有人会有好经验。” 壁宿想有三五七个人对地球人的感情无反感,也不算太差了。 只听得昂宿叫:“现在公布结论!” 巨型萤光屏打出三行大字,果然精简扼要,第一行说:“地球人类根本不懂得爱为何物”,这句评论竟二十八票全数通过。 壁宿为之恻然。 萤屏上第二行字:“至大的悲剧不在此”。 壁宿愕然。 第三行字:“至悲哀的是,每个地球人却渴望被爱”,结论总共三十余字,并没有超过教授所设限额。 又为二十八宿全数通过。 人人不懂得爱,人人都渴望被爱,谁去爱人?谁又会得到爱? 航天器一直朝仙后座飞去。 棋友: 一间非常宽敞的实验室。 光线柔和,空气清新,各式仪器无声操作,予人一种肃穆的感觉。 实验室几乎全自动化,只得一名控制员,他坐在一张大大的不锈钢写字台前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 忽然之间,他抬起头来,太息一声,吟道:“碧海青天夜夜心。” 很明显他觉得寂寞。 写字台上放着一部小型电脑,他叹口气,说:“让我们再下一局棋消磨时光吧。” 他按下健钮,萤光屏上闪出两个字:棋友,在该项目下是一大串依照英文字幕排列的姓名与通讯号码,这是电脑会的新设施,会友可以籍电脑同千里之外,五大洲之内的棋友决一雌雄。 他在名单内挑选棋友。 目光落在一个别致的名字上那人叫太微,这当然只是一个代号,他的真名字可能是王家明或是李得标。 中国文化史学家司马迁所著史记中有一篇天官书,那是最早的天文著作之一,里面记载着中国天文学家将天空划分为三垣二十八宿,其中一垣,便是太微垣。 那人以太微作代号,看来对天文颇有兴趣。 他想了一想,迅速按下太徽君的通讯号码。 回音来了。 他讶异,反应这么快,莫非太微君也同样空闲寂寞? 大微君的第一个问题:“尊姓大名?” 他想一想,莞尔,“叫我天市好了。” 天市垣,是三垣中另外一垣。 太微君说“哈哈哈哈。”可见欣赏这个代号。 自称天市的地问:“太微,请问,你喜欢同我奕哪一种棋?” 太微答:“中国象棋。” “好,让我们开始吧。” 可是太微君却说:“看你的通讯号码字头,你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北美洲东部。” 天市君一怔,他从来没有习惯与棋友在电脑中寒喧,不过,凡事总有一个开头。 他答:“你说得不错。” 太微君又问:“你是一个学生?” “不,我在一间化工厂的实验室管理自动化仪器。” “呵,那是一份颇为沉闷的工作。” 天市苦笑,“是。” “我住在亚洲中国南端的一个小岛。 天币说:“难怪你喜欢中国象棋。” “我的工作比你更闷。” 天市觉得太微君十分坦白可爱,故问:“你担任何种职位?” “我是一位小说家的助手。” 天市意外,他对太徽说:“多么精彩的工作!” “唉,你有所不知。” “有何苦衷?” “小说家利用电脑写作,把各式各样情节喂人电脑中,任电脑混合、抽调、搭配,然后哗啦,又是一篇新作,统统换汤不换药。” 天市骇笑;“我还以为写作是一项艺术。” 太微君苦笑:“才怪。” “你负责资料搜集? “是。” “有一天你也可以成为作家。” “没有名气,不管用。” 天市觉得闲谈应当到此为止,故说:“请布局吧。” 太微君答:“好。” 不到三五秒钟萤光幕上便出现了一局象棋残谱。 太微君接着说:“这是著名的竹青斋棋局之一,叫桂子飘香,你红我黑,请开始。” 天市一着,“嗯,红先手,好,马三退四。” 太微说:“你伏马后取炮,我且来将五平四。” 天市全神贯住与太微君对奕起来。 他浑忘整日枯燥沉闷。 约三十分钟后,黑子胜出。 天市赞道:“好棋好棋,真是高手。 太微君答:“哪里哪里,承社承让。” “还有时间吗?再来一局如何。” “可以,再来一局,空庭积翠好不好?” “喂,太微君,老老实实,你是不是把这些中国棋谱都背熟了来耍我?” “天市君,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 语气中有娇嗔成分,天市一呆。 他忍不住问:“太微君,你可是位小姐?” 太微君过半晌才答:“是,我是女性。” “我冒昧了。” “没有的事,没想到被你一猜猜中。” 天市暗笑,她难道想假扮男子?可惜一下子露出马脚。 “请摆棋局。” 刚在这个时候,实验室的密码门轻轻打开,一个气宇轩昂男子进来,同天市打招呼。 天市连忙对太徽君说:“请稍等,我有客。 他恭敬地站起来,“区博士,还没下班?” 区博士极其识趣,“别理我,你在做什么,尽管继续。 天市君轻轻答:我正与棋友奕棋。 区博士说:“确是好消遣,我打扰你了。” “博士真客气。” 区博士在他对面坐下,“我想与你谈调职问题。” 天市俯首答:“是,我有这个意愿。” 区博士似有点为难,“目前这份工作,原为你度身定做,我们没想过要调你。” “请问管理阶层可否破一次例?” 区博士喃喃道:“没想到你会觉得闷。” 天市辩曰,“整天整日整年困在实验室中,我的生活空间就这么一点点大,感觉犹如笼中鸟,十分困惑沮丧。” 区博士失笑:“你想得太玄了。” 天市作无声抗议。 “但是你可以听音乐、奕棋、看书,这里有众多消遣。” “都腻了。” 天市双眼看着窗外一片绿茵,露出渴望的神情来。 “化工厂每个员工都要尽他的职责” “我明白,博士,但是我想出去。” 博士为难了,“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扬,这句话你明白吗? 这番轮到天市笑,“博士,我希望你尽量帮我忙。” “开会时我会提及。”区博士站起来。 天市进博士到门口。 返到座位,他兴致索然,半晌,才想起太微君还在另一头等地。 他阑珊地打出“对不起叫你久等”字样。 对方却问:“那是谁?” 天市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女性到底是女性,好奇心浓却也充满关怀的热情。 太微君看见他踌躇,便说:“对不起,我不该问,来,且让我来排一局霁晚孤吟。” 天市忽然想聊天,故说:“那是我的师傅。” “那多好,我没有老师,我只有一个需果无穷的老板。” 天市又笑,没想到一个陌生的棋友会得慰他寂寥。 “你可以在上班时间奕棋?”太微问。 “我根本没有下班时间我住在这所实验室里。” “原来如此。 太微君,我们明天再联络吧,检查仪器的时间到了。” “天市君,真难得,竟能与你谈得那么投契,再见。” 天市缓缓走到窗前,窗台有一排盆栽,碧绿的叶子中间开出紫、白、红各色花朵,煞是好看。 他们已经尽量为他美化环境使他生活愉快,但他仍然觉得不满足。 他寂寞,他想拥有伴侣。 精密的仪器已自动化、仍需要管理员监察,他提纲该项工作经已三年。 第一年,他精忠报国那样地苦干,第二年,他是一个负责尽职的好伙计第三年,他没有犯任何错漏,但渐渐越来越不起劲。 他对师傅说;“博士,我混身本额都无法施展,这简直是大才小用嘛。” 他有说不出的苦闷。 三年来他读遍世界名著,听遍古典现代音乐,实验室内一切娱乐设施却只有越来越使他心烦意乱。 半夜,他仰视地球唯一卫星月亮的盈缺变幻,叹息不已。 身边如果有太微君那样一个伴就好了,她能使他笑,真不容易。 他心念一动,随即气馁,太微看样子是位娇滴滴小姐,他配得起她吗,别开玩笑了。 第二天清早,电脑嘟嘟嘟响,萤光幕上打出:“天市君早,我可有抗你清梦?太微。” 天币大喜过望:“太微,我正无聊。” “我老板刚“写”完三套书去休息。” 天市诧异:“早上七时才休息?” “别忘记他是作家,晚上灵感特别丰富,用起电脑来,得心应手。” 天市含笑问;“今天布什么局? “我专炼美丽的局名,这样吧,我们下一局曲径委红。” 天市好奇:“这些棋谱你从何得来?” “我自老板的书架上。” “可见他是风雅之士。” “才怪,这些资料都是他用来喂电脑的,他翻也不翻。” 太微对她老板并无好感,照说,讲上司是非并不是可爱举止,但由太微做来,却天真烂漫,毫无机心。天市相信那个作家是欺世盗名之辈。 “你呢?”太微问,“你为何抑郁?” 天市呆住,好一个聪明的女子,抑或是他太不懂掩饰自己? 当下他否认,“我没事,我只不过要求调职。” 没想到太微君讶异了,“调职,那多好,有选择即是有自由。”无限羡慕。 天市笑起来,“十划还没有一撇呢,对,换了是你,你选什么样的工作?” “我?如果有选择的话,谁还愿意工作,我会做一个流浪儿或是弄潮儿。” 天市摇头笑,“你是女孩子,当然可以这么逍遥。” 活泼的太微突然沉默了,似有苦衷。 天市开解她,“为生活是宇宙性难题。” “是啊。”太微慨叹,“生活逼人。” “我们下一局棋解解闷如何?” “好极好极。” 一局误入桃源,天市拿黑子,太微拿红子,两人下了一记劣着,侥幸打和。 他们一边下棋,一边闲谈,下到一半,天市已经发觉,他们其实以聊天为主,奕棋为副,其乐无穷。 天市多日积郁忽然去了七八成,内心欢畅,那种感觉极难形容,他好象找到了知己。 他即使不陶醉在棋局中,也不会知道区博士主持的会议内容。 会议室就在实验室楼上。 实验室内装有闭路电视,会议室的人可随时监察实验室内情况,天市的一举一动,众人看得一清二楚。 当下区博士说:“他要求调职。” 众人一呆,似没有听懂这句简单的话。 其中机械工程部的王博士问:“什么?谁要求调职?” 区博士只得重复一遍:“实验室的管理员觉得生活沉闷枯燥希望担任户外工作。” 王博士象是听到天下第一奇闻一样,睁大眼,半晌作不了声。 他的助手赵氏忍不住说:“就因为那是一份没有人愿意担纲的工作,所以才叫他做,他因该工作而存在,难道他不知道?” 区博士无奈:“很明显他已经忘记这一点。” 王博士说,“那么有人该提醒他,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赵君盯着闭路电现,“他看上去并非不快乐。” 区博士说;“他喜欢奕棋。” “呵,同电脑奕棋? “不,通过电脑,与棋友奕棋。” 赵氏一呆,“什么,他同外界有接触?谁批准他同外边世界有任何联络?”他跳起来。 区博士冷冷地着着他的下属,“赵先生,作且坐下来慢慢讲。” 赵君才发觉地对上司无礼了,连忙收敛地坐下。 王博士看着区博士,“请解释。” “下几盘棋对他的身心有帮助。” “可是政府规定他们不能与外界接触。” “他并没有离开实验室半步。” “区博士,你对他太纵容了。” “王,他不过是同棋友下棋而已,一个仪器监察员,所知有限,不虞泄漏秘密。” “这件事要向上级报告。” 区博士不出声。 “区,别怪我小题大做,有许多事牵一发动全身,当初在设计机械人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赋予他太多独力思考能力。” 区博士答:“他是第一代机械八,我们尚在实验,以后会有进步。” 王博士问:“你说他想调职?” “稍后我会同他说,那已经上级否决。” “他的棋友不知道他是一具机械人?” 区博士叹息,“我想连他自己,都已忘记他是一具机械人。” 区博士的判断只有一半正确。 天市并设有忘记那样重要的事,即使在最开心的时候他还是小心翼翼,生怕太微君洞悉这个秘密。 对方,像区博士一样,是一个真人,不能让她知道棋友是机械人。 第二天一早,太微又主动同天市联络。 天市愉快地回复:“你好,那位作家又完成他的工作了吗?” “他天亮才带着宿醉回来,如今倒在床上昏睡不醒。” 天市想,人到底是人,晓得用宿醉这样传神的字眼。 他问:“老板不用工作,你也得当值?” 太激君抱怨,“所以,你看我的工作何等辛劳。” “他可欣赏你?” “有时地燃烧着纸烟,喝着黑咖啡的时候,也会说:“太微”,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天市笑,“那已经足够,士为知已者死。” “我帮他处理小说大纲已有五年历史,他的书异常畅销。但是书上没有我的名字。” “那当然,他才是原着人呀。” 太微叹息,“是呀,我将永远做个无名氏。” “你希望出名?” “不,反正已经这么辛苦,我渴望做出名堂来。” 天市想一想,扬名立方也是人类恒久的烦恼。 “今天我们还下不下棋? “可以呀,尽管放马过来?” “喔唷,不一定是你赢呢。” 他俩消磨了整个下午。 当区博士来看他的时候,天市才关掉电脑。 区博士静静坐在他对面。 他兴奋地告诉他的创造者“博士我想我在恋爱。” 区博士深深难过,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问;“你懂得什么叫恋爱?” 天市笑,“我快活莫名,我的脉搏跳得很快,我兴奋得手心冒汗与她交谈的时候,我如踩在云上,只恨时间过得太快─一博士,这一切一切,都同我自小说中看来的恋爱象征一样。” 博士又要隔一会儿才说:小说家许多时都夸大其词。” 天市但笑不语。 “你的恋爱对象是什么人? “她是我的棋友。” 博士沉默,最不幸的事发生了,也许王说得对在设计这具机械人的时候,他编入太多感情程序。 天市发觉博士神色闪烁,心中有数:“他们不答应我调职?” 区博士点点头,“你得谅解他们。” 天市搔搔头皮,“日前不准,将来可有机会?” 区博士内心几经挣扎才能开口:“我们开会决定把这具电脑拆除。” 天市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 “你知道不该同外界有任何联络。” 天市用手按住电脑,“不行,你不能剥夺我唯一乐趣。” “你要服从命令。” “博士,”天市的声音变了,“这是我同太微君联络的唯一途径,请求你,不要这样做。” 就在这个时候,密码门打开,两名工程机械人走进来手法迅速纯熟,拆除了电脑,顺手搬走。 “博士,不要这样惩罚我!” “镇静一些。” 天市咆吼起来,欲要抓住工程人员,那两名机械人手脚比他快,已经逸出门去,天市大怒,拣起桌上一枚纸镇,掷向天花板角落的闭路电视摄像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愉窥我?我只是一只困兽!” 区博士大叫,“请你控制作自己!” 天市听见师傅的声音,蹲下来,呜呜地哀呜。 实验室警报已经响起,门再度打开,一小队警卫冲进来,“博士,请你立刻离开实验室,危险、危险、危险。” 区博士也生气了:“快出去,这里由我管辖,轮 不到你们讲话,实验室由我负责。” 可惜天市已经一跃而起,抄起椅子当武器,奋力破坏实验室内仪器。 博士声嘶力竭,阻挡无效,第二轮紧急警报已经响起,博士知道大势已去。 他走近天市,一手按住他后脑,关闭了他的能源。 天市似一只提线木偶似,手脚松软,倒在地下。 区博士冷冷对警卫人员说;“何必小题大作。” 蓦然想起,他们也不过是听差办事的机械人,才无奈地叹口气。 在当天的紧急会议上、王博士建议道;“”这具机械人太富有情感,那是不可原谅的瑕疵,需要修定。” 区博士只得承认错误。 “散会。”王博士说。 赵君自去写详细报告。 区博士疲倦地回到宿舍。 沐浴后倒在床上,百般无聊,想起他创造的机械人失活的抱怨:枯燥、乏味,希望得到投突的伴侣─一 他苦笑,这也正是他心情的写照。 第二天。区博士要求检查那具拆卸的电脑。 能源一接通,萤光屏便亮起来,“天市,天市,请与太微联络。” 区博士恻然,这拉太微君还不知道天市的命运。 “天市君,再下一局棋如何?” 区博士对象棋一窃不通,只得叹口气。 “天市君,为河无故失却联络?是否我言语间有所冲撞得罪?请答复,请答复。” 区博士爱莫能助。 这段不寻常友谊就此结束也好,发展下去只有造成更大的不愉快。 “天市君请速复,请速复。” 那是一位小姐呢,总要给人家一个交待。 区博士忍不往回复地。”天市君外调,短期内不会回到本部。” 对方接到消息。深深失望,半晌问:“他没有向我道别。” “上司命令下得非常仓猝。” “有无新通讯号码?” “那是一项秘密差使,暂时无法联络。” 对方咯然,电脑萤屏闪烁不已,似有无限依恋,终于太微停止传讯。萤屏静止,区博士呼出一口气。 那夜他失眠了,善意的谎话亦即是谎话,要不要对太激君坦白呢?她似是一位非常坦率可爱的少女。 第二天,区博士接到上头命令,实验室由一具新设计的机械人来管理。 那具机器没有皮囊,只有骨架,区博士嫌它卖相欠佳,讽刺道:“不似人形。” 王博士却笑:“但它的确不是人。” “毫无人性。” “区,机械人要人性来干什么?” 区博士不能反驳,因为王博士所说全属事实。 他闷纳地回到办公室,忽然冲动要同太微君坦白一切好让她知道,苦闷的不止天市一个人。 谁知道,也许他在创造天市的时候.加入太多他自己的影子。 他坐在电脑前按下通讯号码,“太微太微,进来,进来。” 半刻,回复来了,“你是谁?” 区博士一怔,她应当知道他是谁。 他问:“你又是哪一位?” 对方语气愤怒:“我是太微号的主人,你又是谁?” 区博士一时没弄明白“太微号的主人?” 对方语气急促,“太微号是一具资料搜集电脑,最近我发觉它私自与外界联络,每月花费的通讯费用使我叫苦连天──” 区博士呆住了。 太微君不是人?她也不是人? 对方继续说下去:“喂,喂,你明不明白真实情况?” 是,是,我洗耳恭听。” “你别受太微愚弄,它知识贮藏丰富之后,不止一次问我表示,它希望能活过来,虽然它是个好助手,我亦不胜其扰,已决定将它拆卸。” 她是一具电脑,她只是一具机械八。 “你受骗了,先生.多日来与你奕棋谈天的人只是一具电脑它不止一次模拟人语,在外头找笔友、棋友它甚至应征过工作。” 区博士听到他的声音十分烦恼。 “希望你得知真相之后再也不要来骚扰我,我以写作为业,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 “不会不会,请你放心。” “那最好了。” 区博士叫住他、“不过,我可否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你把太微电脑让给我。” 对方说;“不可以它掌握了大多我的商业秘密。” 区博士说出他服务的机构名称,“我们与你那一行。并无丝毫冲突。” “你要它来何用?太微号一脑子无谓思想。” 区博士笑,“我自有妙用。” 他们接着谈判费用与移交手续。 事毕后区博士静静坐下来。 他将带天市号回宿舍,稍加改装,即可成为他私人秘书而太微君,正好充任他私人电脑。 届时,他会正式介绍天市与太微认识,他们两个,可以同时慰他寂寥。 这已是个最理想的结局,只是,区博士忍不住想,世上到底有多少具电脑想活转来,又有多少个机械人怕寂寞? 回家: 嘉伦躺在医院病床上,心急如焚,不住落泪。 看护进来看到,劝道:“王太太,既在病中,多多休养为上,心情欠佳,影响康复。” 嘉伦不语,摇摇手腕上插着的管子,紧紧闭上双目。 看护说:“王太太,一会儿替你注射宁神剂,让你好好睡一觉。” 看护轻轻出去。 “嘉伦,嘉伦。” 嘉伦睁开眼睛,原来是丈夫王申明来了。 他胡髭已有三两日没剃的样子,衬衫与长裤不配对,形容憔悴。 申明握住嘉伦的手,“好些没有?” 嘉伦只得勉强说:“有医生看护天天照顾着,会有什么事?”声音却已呜咽。 申明吻妻子的手,“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孩子们……我至不放心的是我的孩子们。” “他们很好,弟弟与小弟已去上学,宝宝在家,由祖母照顾。” “真不该生下宝宝,那么小,才一岁……” “胡说什么?不消三两日就好了!别乱想,不是老说孩子们吵吗,现在好好睡个饱,精神十足地返家,再为他们做牛做马。” 嘉伦呆呆地看丈夫,“我还能回去吗?” 申明掩住她的嘴,“我不知你说些什么,百无禁忌。” 医生来了,“王先生,不要使病人太累。” 这是暗号,王申明立刻知道医生有话同他说。 看护说:“王太太,现在同你注射。” 王申明同医生走到病房外,医生对他说:“危险期还没有过,肾脏有轻微感染情况,今日替她用一只新药。” 王申明落下泪来。 医生叹口气,“让孩子们来看看她,也许可使她精神好些,我同院方去说一声,让他们进来。” 王申明轻轻说:“她年纪还那么轻……” “王先生,不要想太多。” “她不舍得宝宝。” “母亲本色如此。” “我不能想像没有她一家子怎么过。” “王先生,切勿悲观。” 王申明伏在墙上饮泣。 嘉伦健康的时候,他很多时候身在福中不知福,时时嫌孩子们吵,嘉伦噜嗦,工作辛苦…… 现在一想到嘉伦或许要离他而去,不禁遍体生寒,如堕冰窖。 医生走了,王申明再推开病房门,看到妻子已经熟睡,只得在她跟前站一会儿,轻轻离去。 嘉伦其实不是看不到丈夫的影子,想叫住他,想吩咐他许多许多事,只是力不从心,没有力气张开嘴巴发出声音来,唉,身子好的时候真想不到讲一句话原来要动全身之力。 丈夫走了,嘉伦昏昏沉沉,呵,死亡也是这样的吧,累极累极,不得不撒手而去。 嘉伦失去知觉,堕入梦乡。 王申明拖着沉重脚步回到家中,一声不响坐下,用手掩着脸。 两个儿子虽然分别只得八岁与七岁,已相当懂事,收敛平时顽皮活泼神情,一声不响站父亲身边。 半晌,王申明叹口气问:“你们的祖母呢?” 大儿子弟弟答:“在午睡,昨夜小宝哭泣不已,祖母哄了一夜。” 王申明伸手出去,摸一摸弟弟头发,“你做哥哥?要听话。” “是,爸爸。” 小弟抢着说:“我也知道听话,可是妹妹就不理那么多。” 王申明温言安慰,“妹妹还是婴儿呢。” 弟弟喃喃说:“真的,什么都不懂,就会爬来爬去。” 王申明拖着疲倦身躯到婴儿房去,只见小女儿坐在围栏床内吃拳头,看见有人走近,伸出小小胖胖双臂要抱。 王申明轻轻说:“爸爸累得很,先去睡一会儿,稍后再来抱你。” 身后传来老母亲的声音:“回来啦,嘉伦如何?” 王申明避不作答:“妈,今夜我想雇特别护士来照顾小宝,你好好睡一觉。” 王老太说:“这一轮开销那么紧张……” 王申明说:“不过是嘉伦赚的钱,用回在嘉伦身上罢了。” “她过去也太拼命了。” 王申明不出声,回到卧室躺下。 化妆台上仍搁着嘉伦的粉盒与胭脂,要是她从此不回来了,叫他怎么难过得过来。 王申明忍不住哭泣,有泪不轻弹,不外是未到伤心处。 刚好弟弟拿着手册进来,见父亲流泪,便扑上去搂着哭成一堆。八岁的他约莫知道母亲病重垂危,并且听过许多孤儿苦经,不禁悲从中来。 小弟见哥哥哭泣,亦号淘大哭。 祖母抢进房来,跌脚道:“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收声,像什么样子!” 三父子这才慢慢停止哭泣。 王申明倦极入睡。 王老太轻轻替他关上门,一边喃喃道:“这种菲律宾工人真要不得,一声买菜去如黄鹤,一个多小时还不回来。” 一边又赶着去热奶瓶喂宝宝。 静了不到一会儿,电话铃震天价响起来。 不知恁地,家中老小都不敢去接听,似有第六感,知道是不祥之兆。 王申明睁开眼睛,心一沉,连忙抢过话筒。 “爱心医院深切治疗部张医生找王申明先生。” “我正是,什么事?” “王先生,你妻子关嘉伦女士垂危,请即来。” 王申明耳畔嗡一声,反而镇静了,“我想带两个儿子来见她。” “速速。” 王申明丢下电话,一手拖一个儿子,也不多话,立刻冲出家门。 王老太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拥小宝在怀,暗暗垂泪。 嘉伦耳畔只听见医生的吆喝声:“醒来!醒来!” 她自睡梦中惊醒,问道:“我可是好了?” 没有人回答她。 她忽觉混身力气已经返回体内,心头一喜,伸手拔去腕上管子,她说:“我要回家看孩子。”双脚下了地。 幸亏拖鞋就在角落,她趿上,也不管医生是否批准、匆匆离开病房。 到了街上,也不觉风大,急急截车,奇怪,医院门口有的是空车,却没有一辆停下来,嘉伦燥得不得了,她欲速去速来,免医生唠叨。 幸亏有一辆车子停在她跟前落客,她立刻上车,吩咐司机开到山泉道去。 司机一日不发开车。 嘉伦松口气,靠车椅背上闭目养神。 终于出院了,在医院里躺了个多月,厌透厌绝,今日出来松口气,回家看看子女,真开心。 车子开得飞快,嘉伦睁开双目,不得了,是朝相反方向呢,怎么驶往南区? “司机司机,”她喊:“我叫你去山泉道。” 正在这个时候,计程车内无线电话响起来,“山泉道有客电召服务。” 司机立刻答:“七分钟就到。” 他立刻把车子调头,驶往山泉道。 嘉伦松口气。 车子到了家门,嘉伦才惊觉她身边无钱,“司机,请稍等,我进屋拿给你。” 可是她一下车,司机就忽忽驶走,到前头载客,嘉伦叫都叫不停他,只得作罢,这是她平生头一次搭免费车。 她赶乘电梯到了家门,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袍子,想按铃,刚巧菲律宾工人开门出来,鼓着嘴咕哝:“今天是星期天假期,我是看太太份上,才留下补工,老人有什么资格责备我?我不干了。”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叫住她:“安娜,有话慢慢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个叫安娜的女仆听若不闻,转头就走。 嘉伦心想,且不忙同她分辩,还是先进去看看孩子。 她闪进屋内。 一看,不禁呵呀一声。 天,乱成这样,两个大孩子的衣物一天一地,统统丢在沙发上,厨房堆满脏盘碗与婴儿的奶瓶,老太太在孩子床上盹着了,宝宝在床上踢足,小脸肮脏,似有一两日没洗似的。 嘉伦既好气又好笑,这个家,没了主妇行吗?似劫后余生。 不过,她内心恻然,要是真的一病不起,也只得随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刻幸亏仍存一口气。 要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个家恢复原状。 嘉伦最喜欢做家务,出一身汗,看到窗明几静,一尘不染,百分百值得。 今日需轻手轻脚,不要把老太太吵醒。 这些日子,劳驾她了,嘉伦有一丝歉意。 她自宝宝开始。 嘉伦拍拍手唤小女儿:“囡囡,囡囡,妈妈回来了。” 婴儿抬起头,凝视,像是听见熟悉的声音。 嘉伦看到那红红小苹果似面孔,落下泪来,“囡囡,妈妈回来了,让妈妈抱抱你。” 婴儿认出母亲声音,手舞足蹈,嘴里作声,忽然喊“妈妈妈妈,姆妈。” 嘉伦感动得心酸,“呵,宝宝终于会叫妈妈了。” 一把抱在怀中,紧紧贴着婴儿面孔。 她替婴儿洗澡,换衣服,一并连床单被子统统丢洗衣机里,换过新净的,喂了水,哄她入睡。 然后到主卧室去清理浴间及衣物,一边抱怨女仆工夫不周到。 衣物洗净随即晾出。 奇怪,今日不费吹灰之力便做妥这些工夫,往日却需忙得脸红耳赤。 嘉伦听见老太太在房中问出来:“是你吗,安娜?” 嘉伦暗笑,安娜早叫她气走了,这不是安娜,这是王家不支薪酬、永不休假,永不言倦的家庭奴隶──孩子们的妈妈。 嘉伦把小宝背在背上,到厨房打点一切。 平时她虽有工作,假期一定为家人服务。 两个大孩子不在家,必然是出去玩了,嘉伦想,男孩就是男孩,妈妈病了这些日子仍然漫不经意,还好她鼓起勇气作最后努力,终于养了小宝。 母女是可以相依为命的。 想到这里,嘉伦一阵温暖,深觉上天待她不薄。 她最后的工作是把大儿小儿的球鞋洗净,还有,丈夫穿过的西装也要挂好。 公寓终于回复旧观。 往日这一笔家务需做上三四小时,今日一蹴即成,如有神助,嘉伦摸摸自己面孔,莫非身体大好,已经恢复健康? 她做一杯茶,坐下休息。 小宝在她背上蠕动,她反手去拍拍孩子。 往日她对婆婆颇有成见,这个多月来却全盘改观,患难见真情,除了这位老人家,还有谁肯拔刀相助? 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出院后不如干脆把她接来一块住。 王老太咳嗽频频:“谁,谁在外头用吸尘机?” 嘉伦不得不扬声,“妈,是我,我回来了。” 没有回答。 老太太一定非常疲倦,不然总会问一声:你怎么不叫申明去接你?或是,你的病好了吗? 嘉伦也不知为什么没叫申明接她,只想在第一时间赶回家来。 这是她十年来努力建立的家。 真舍不得这个家,在医院里这些日子,时时刻刻想返来,关嘉伦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真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这个家是她的一切。 今日能够回来再为家人服务,嘉伦开心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外有响声。 定是孩子们回来了。 嘉伦忽然想在暗里观察两个儿子的动静。 她轻轻把宝宝放回小床上,走到客厅一个角落坐下,让高背安乐椅挡住了她的身躯。 大弟掏锁匙开门进屋。 嘉伦有点心酸,父母疏忽照顾,孩子便长大得特别快,母亲住院月余,他们居然已学会用锁匙出入。 小兄弟进得门来,轻轻对话。 只听得老大对老二说:“别哭了,爸爸说给奶奶看见不好。” 小弟仍哭泣,“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嘉伦几乎想马上扑出来。 “坐下来,别吵,听我讲。”语气似小大人。 老大把弟弟按在椅子里。 他轻轻拍弟弟的背脊,“爸爸说,妈妈可能不回来了。” 弟弟哭得更厉害,抽搐不已。 那小哥哥也忍不住流泪。 嘉伦自暗角落站起来,“谁说妈妈不回来,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快到妈妈怀里来。” 两个孩子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俩搂作一团。 嘉伦错愕,踏前一步,“弟弟,妈妈在这里。” 正在这个时候,王老太终于起来了,她蹒跚地自房内出来.在嘉伦身边经过,却看不见她,问两个孙子:“你们的爸爸呢?” 嘉伦呆住了。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人,怎么会? 嘉伦混身凉飕飕,看看他们三人表清,亦不似恶作剧开玩笑,那么说来,她竟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只听得弟弟对祖母说:“爸仍在医院里。” 王老大叹口气,“妈妈呢?” “妈妈在深切治疗室,张医生说她血液受到感染,现用新药,但是反应欠佳,恐怕──”弟弟扑到祖母怀中。 王老太喃喃说:“苦命的孩子。”落下泪来。 嘉伦握着拳头,“我在这里,妈妈,我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睬我?” 王老太说:“肚子饿了吧,我给你们下个面,那可恶的女佣──”她抬起头来,愣住,“咦,安娜回来了?你们看,地方收拾得一尘不染,衣服统统洗出挂好。” 弟弟不理这些,“妈妈,妈妈。”仍然哭叫。 最惊恐的是嘉伦。 她一步一步退到婴儿房,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觉得她的存在! 啊,嘉伦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抬起头来,莫非她已经死了。 她掩住嘴,莫非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她连忙转身,凝视床上的婴儿,“宝宝,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走得太早。” 她温柔地抚摸女儿小脸,那幼儿又笑了起来,啊妈妈不能看到你上学,妈妈不能做你恋爱顾问,妈妈不能与你逛公司挑选漂亮衣裳,妈妈没有机会做外婆了。 刹那间嘉伦泪如雨下。 这时王老太进来,对婴儿说:“乖、乖,祖母抱抱。”吃力地抱起婴儿。 可是宝宝双目凝视母亲,小小手指着嘉伦,“妈妈妈妈。” 嘉伦这才发觉,宝宝是唯一看得到她的人。 王老大悲伤地对幼儿说:“你也挂住妈妈?唉,妈妈在医院里,听不到你的呼唤了。” 嘉伦心如刀割。 她依依不舍看女儿最后一眼,回到客厅,正想安慰两个儿子,忽然听见耳畔有巨灵似声音叫:“关嘉伦,回来,关嘉伦,回来!” 嘉伦不甘心,但此刻她已经镇定下来,连忙赶至儿子书桌前,抓起一枝笔就写: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耳畔的声音更大了:“关嘉伦,你听不听得见?醒来,醒来。” 嘉伦扔下笔,大声叫:“弟弟,弟弟。” 弟弟抬起头,“我好像听见妈妈叫我。” 王老太说:“你瞧,这折衣服的手势多像你妈妈。” 嘉伦觉得不妥,她身不由主地昏沉过去,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过,临去之前,终于回家一趟,不枉此生。 呵上主,关嘉伦不是贪生怕死,关嘉伦只是放不下孩子们。 嘉伦歇力想睁开眼睛再看孩子们一眼,心中暗叹世上母亲均太痴心,但已经乏力,眼前一黑,她觉得身躯似一缕烟似飘向太虚幻境。 “关嘉伦!” 嘉伦呻吟一声。 “好了,好了,她出声了。” “睁开眼睛,嘉伦,你听到我的话吗?” 嘉伦觉得有刺目光芒,终于努力睁大双眼,又合拢,她听到有人松口气。 她用尽力气问:“我在哪里,这是天堂吗?” 有人笑,“这里是爱心医院。” 医院? “是,嘉伦,你已度过危险期,恭喜你。” 又有人说:“快去告诉她丈夫,那可怜的人头发都要白了。” 嘉伦茫然。 在医院里,已度过危险期,她活下来了? 嘉伦累得说不出话来。 “别哭,哭什么?”是张医生的声音,“没事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孩子们──” “孩子们已经回家了,明天再来。” 嘉伦头轻轻一歪,累极而睡。 第二天,一醒来,就听见欢呼声。 全家都来了。 王老太,王申明,大儿小儿,还有,女仆安娜站在最后面,抱着宝宝。 嘉伦挣扎想坐起来。 “别动,”看护说:“躺着好了。” 手腕上仍然插满管子。 嘉伦胡涂了,她到底有没有离开过医院? 宝宝叫:“姆妈妈妈妈。” 嘉伦伸出手:“囡囡,囡囡。” 弟弟在一边咕哝:“妈妈还是最疼那奶娃。” 小弟管不了那么多,“妈妈你几时回家?”他不顾一切,去伏在妈妈身上。 嘉伦抚摸小儿头发,不知是真是幻,也许,这只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场梦。 王申明喜极而泣。 世上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加高兴? 关嘉伦活下来了。 她在医院里休养了一段时间,身体一日比一日进步,开头之数日她还心神恍惚,后来看到阳光普照,医院里人来人往,才确实相信这仍是人世间。 那次回家,想必是场梦。 幸亏医药昌明,张医生终于治愈了她,否则叫她怎么舍得那三个孩子。 真没想到病得那么危急,还挂住一头家,做梦时,精魂也需飞回去。 孩子们天天来看母亲,亲情有助她康复。 嘉伦终于可以出院。 她体重大量减轻,但精神却不错,回到家,大门一打开,嘉伦倒抽一口冷气,果然不出她所料,屋子乱成一片,同那次梦中看见一模一样。 女仆连忙说:“太太,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 “还不快收拾外头。” 去了也就算了,既然活下来,就得重头收拾旧山河,一头栽回俗务里。 王申明握住妻子的手,“你回来就好了,我保证以后都不再同你斗嘴。” 嘉伦微微笑,“你从前也一向不与我吵闹,我们算是相敬如宾的了。” 那一夜,嘉伦睡在自己床上,恍如隔世。 半夜,醒了,轻轻走到客厅,她故意挑暗角落那张安乐椅坐下。 半晌.她听见孩子脚步声,“妈妈?” 啊,他们看得见她,她确实知道自己是真人。 弟弟与小弟过来挤在她身边。 过了很久,王申明出来看见,抱着女儿,也一并逼到那张安乐椅上去。 全家,除了宝宝之外,都奇怪那张安乐椅怎么没塌下来。 生活恢复了正常,家里照旧井井有条,孩子们丰衣足食,嘉伦心安理得,王申明努力上班,女仆打理家务,老太太已打道回府。 要不是那一天下午,嘉伦早已忘记梦境。 那一天下午,大弟打电话回家,说有一本功课忘了带,请安娜替他送到学校。 安娜请示主妇:“哪一本功课?” 嘉伦走进儿子房间,细细找起来,终于她抽出那本英文笔记,“在这里了。” “太太,下次叫他带齐功课,我没有那么空来回替他跑。” 有一张纸跟着功课本子落到地上。 嘉伦抬起一看,怔住,手簌簌抖起来。 只见纸上潦草地写着:妈妈爱你们,勤力读书,吃多些,睡好些,就是孝顺妈妈。 这明明是她的笔迹。 一边有大弟稚嫩的字体:妈妈不知几时留给我们的字条,妈妈,我们也爱你,请速速康复回家,让我们继续爱你。 嘉伦泪如泉涌。 她回来过,她真的回来过。 那不是一场梦,那真是她的精魂,一朝为母,终身为母,病危犹自放不下心来,从医院千里迢迢赶返家,干什么,不过是替孩子收拾床铺衣物。 天呵,她竟是那么爱她的家。 “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嘉伦轻轻把那张回家证据收回在大弟的书桌抽屉里,对女佣说:“你速去速回。” “我顺便买菜回来。” 宝宝醒来叫人。 “太太,你去抱抱她。” 这年头,家务助理往往调转头来,命令主妇做这个做那个。 嘉伦自然不会计较,急急赶到婴儿房去。 她一手抱起宝宝,快活的说:“妈妈真的回家了,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快快长大,陪妈妈逛街喝茶买漂亮衣服去。” 嘉伦揩干了眼泪。 勿念: 于新生与梁守丹是中学里的同学,毕业后一直有来往,新生因家境关系,读了两年秘书专科,便出来做事,守丹则赴美国加州升学。 她们继续通信。 三两年下来,信件大抵可以出一本通讯集。 她们的信通常很短,心血来潮时写几句,有时数张纸一起寄出,有空写张便条一寄,没有规定。 内容也很有趣,比一般报上刊登的散文精警趣致得多了。 像“这话是不是毛姆说的?‘我所经历最冷的冬季是三藩市的夏季’,我此刻正在这个名市度假,纵使是独自一个人,也乐趣无穷,多么希望你也在这里,勿念,你最好的朋友守丹”。 新生已经结交了许多新明友,但每次收到守丹的信,仍然泛起微笑,急不及人待拆阅。 短短几句,也令她开心。 新生常说:“守丹是我的眼目,她遍游名都,走匀大江南北,把消息新闻传到我身边,真感激她。” 乐观的新生工作辛劳,老板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坏,案头埋满需要打字的文件,她从不气馁,时常超时工作。 新生这样子覆守丹:“我正在储蓄,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到加州探望你,但是赚钱难,贮钱更难,你的信使我看到远处蓝天的一角,谢谢你,有空多写,勿念,你的好友新生”。 初冬,天气不算冷,但也不热,乍暖还寒,最最讨厌,阴暗地日日下毛毛雨,满地泥泞,好一点的鞋子都不舍得穿出来,新生的心情有时也欠佳。 她这样写:“守丹,工字不出头,长年累月做一份低三下四的工作,被上司呼来喝去,真不是滋味,真想学你那样高飞,海阔天空,逍遥自在”。 守丹收到信,劝好友去进修:“也许会累一点,但为着更好的将来,仍然值得,附上几个选科,都对你有益”。 得到守丹的鼓励,新生咬一咬牙,去投考理工学院晚间的公司秘书课程。 “守丹,这个课程一念就七年,我会不会太贪心一点,同时,你也该毕业了,有方帽子照片,寄张来看看,我很妒忌你”。 到真正获得录取,新生又不觉得辛苦了,倒底年轻,与其将充沛的精力用在看戏逛街上,不如去上课,每礼拜三,公司还批准她早一点下班去赶课,上司知道这个消息,也对她另眼相看,闲言闲语还是有的,有一两个同事便说:“看她读得了多久。” 新生这样写:“守丹,你知道我是打算读到毕业的,近况如何,好吗?我们一家都问候你。” 守丹的回信:“新生,如果最近我的信稍微疏落,请不要怪我,我在谈恋爱,对方是大学里的讲师,详情容后告之,勿念”。 新生兴奋得跳起来,一把拉住母亲:“妈妈,妈妈,守丹找到男朋友了。” 于太太看了女儿一眼,不语,她当然认识女儿多年好友梁守丹,那是位千金小姐,有没有男朋友,嫁不嫁人,嫁的人是好是坏,根本不成问题,大不了,分手,再嫁,大把妆奁,还愁找不到对象。 于太太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一早出来做工,交际圈子狭窄,结识了坏男人,吃苦,嫁个好男人,在有限资源下组织家庭,养儿育女,更加吃苦。 于太太凝视女儿,“你呢,你有了对象没有?” 于新生摇摇头。 于太太叹气,贫家女子抱独身主义,又最最吃苦。 没有父荫,左右为人难,怎么做都不对,怎么样走,都是荆棘路。 幸亏新生乐天知命,毫不介怀。 于太太缓缓说:“找对象,眼睛要睁大大,额外留神。” “得了。”新生笑着回答。 新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讲,越押后越好,父亲早逝,剩下一点点钱只够母亲防身,妈妈吃了许多苦,新生决定好好赚几年钱让母亲安逸地享福。 她写信给守丹,“真替你高与,为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要看照片照片照片。” 过一两个星期,照片来了,男方神清气朗,高大英俊,新生把照片给母亲过目。 于太太说:“守丹瘦了点,头发怎么剪短了。” 新生一看,果然是,“妈妈真细心。” “守丹好些日子没回来。”于太太又说。 “她整家移了民,回来作甚?放假尽往欧洲跑,明年,打算到南美洲去观光呢,替她算算,三四年内,差不多走过十二三个国家。” 于太太问女儿:“你羡慕吗?” 新生笑,“羡慕,怎么不羡慕,女皇头上的钻冠,大文豪的才思,我都羡慕,有用吗?” 于大太见女儿豁达,也就不出声。 新生喜孜孜问:“守丹,恋爱滋味如何?” 守丹的答覆:“你会很挂念他,他充满了你的心,说什么都不能把他置之度外,又事事以他为重,想起他的小动作,都会泛起微笑,对,功课好吗,不见提起,莫非留级,勿念,守丹。” 于新生当然没有留级,于新生名列前茅。 她收到信哈哈哈哈哈大笑,随即又黯然,不知何日可以证实守丹所言不谬。 此刻新生所过的生活刻板辛苦,早出晚归,七点半出门,十点多才回家,许久没有看过电影,连精采的电视节目都得牺牲,周末又要预备功课,再说,也需陪陪寡母。 有时,伏案苦干时间长了,肩膊一阵阵酸痛。 冬季清寒,早上闹钟一响,即得起床,所需勇气,比咬一咬牙自杀为多。 她不住对自己念念有辞:于新生是个勇敢的人,于新生必须勇敢。 守丹另有一套鼓励她的方法:“再困苦的时间也很快会过去,不然,我们怎么样变成青年人,父母们又怎么样变为中年人,并且一下子垂垂老矣,别担心,有一日你会毕业,届时,天空海阔,任你飞翔,我很好,勿念,守丹。” 新生握住信,感动至落泪。 “守丹,我想在暑假到加州看你,新生。” “新生,暑假我们举家乘伊利莎白游轮前往巴西的里奥热内卢,请改期,勿念,守丹。” “守丹,我母亲染病,假期反正要取消,新生。” 于太太不慎染上气管炎,有一两日情况欠佳,新生为策万全,把母亲送进医院观察,之后,她便不想离开母亲…… 什么假期都权且押后。 有时间不如与母亲说说笑笑。 住院期间,医生查出于太太患心脏病,需进一步诊断。 于太太十分不安,怕连累女儿。 新生劝道:“妈妈,我幼时累你没一觉好睡,半夜都要起身喂奶数次,现在就当让我孝顺你吧。” 新生在公司的地位已经不低,众上司都想争她过去服务,喜她办事勤力,负责,思路清楚,举一反三,而且,不怕吃亏。 因好评多,薪水也加得快。 新生平时省吃省用,她是那种穿廉价衣服比人家穿名牌衣服好看的人,得天独厚。 医生决定为于太太做心脏分流手术。 新生写信给守丹:“我不认为这是运气欠佳,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无可避免,凡事只得往好处想,但却日觉生活担子沉重,每夜上床,都觉混身乏力,六七小时睡眠,实在不足,转瞬天亮,去日苦多”。 “新生,来日方长,为何诸多抱怨,影响斗志,告诉你另一个好消息,我快要订婚了,不过,不是同先头照片里那个人,而是同另外一个人,请密切留意新照片,他叫约翰庄逊,勿念,守丹”。 照片里的洋小子看上去也的确一表人才,新生骇笑着把消息告诉母亲。 于太太凝视照片,“守丹怎么了,瘦得不像话了,为什么戴着帽子?” “身边的人转得那么快,当然要消耗精力,不瘦才怪。” “不,你看,太瘦了。” 新生却伤心人别有怀抱,终有一天,梁守丹结了七次婚,她于新生可能仍然云英未嫁。 真丢脸。 于新生为照顾母亲也瘦了下去,七小时手术并没有救了于太太,出院才三个月,一夜,于太太突然呼吸急促,新生赶到她房中,于太太已经昏迷。 以后的事情急转剧下,新生在信中这样,告诉守丹:“家母于三月十五日去世,一切事情已经办妥,多得教会与牧师帮忙,如今回到小小的家,十分虚空,所有摆设如旧,母亲大人却已辞世,她已尽了人世间的责任,我伤心想念也属枉然。” 新生忽然自由了。 守丹来信:“新生,节哀顺变,请为伯母去得毫无痛苦而庆幸,如无意外,我与约翰打算在明年结婚,勿念,守丹。” 守丹总为愁眉百结的新生带来笑意:明年结婚也许,但可能不是与同一人。 那个夏季,于新生认识了她第一个认真的异性朋友。 “守丹,上帝是公平的,取去一些,也给我一些,王向真确是一个好青年,可惜母亲永远不会认识他,向真是会计科的客座教师,我们认识过程非常偶然,原来的讲师告假,他来代课,事情发生得十分自然,也十分突然……” “新生,真替你高兴,雀跃万分,我也有精采的事告诉你,辛文生要带我到巴黎去……我好像还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个人?不要紧,慢慢有时间再讲,祝好,勿念,守丹”。 新生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这个梁守丹,真也太会享受生活了。 世上的确需要有她这样的人吧,多姿多彩,为黑白苦闷的天空添上虹彩。 守丹一直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好友,新生同王向真说:“也好,反正我也不打算付长途电话费。” 向真答:“有这样一个好朋友,真值得庆幸。” “很奇怪,她到了外地,却不给我寄明信片。” “也许没有空做这种俗套工夫,也许她体贴,不想向你炫耀。” 新生点点头,否则这段友谊也维系不了那么长久。 “守丹,算一算,我们已经四年没有见,我十分牵挂你,想与你秉烛夜谈,如果你不回来,我一定要来看你”。 过了三两个礼拜,向真问女友:“有没有回音?” 新生摇摇头。 “大概是一时没空。” “也许出门去了。” 守丹的信来得并不密,最多一星期一封,有时一个月也没有一封,但是当新生三个月接不到守丹来信的时候,她有点不安。 向真打趣说:“人家怕了你了。” “不,不会的。”新生认真地说。 “当然不会,许有什么要紧的事绊住了,会不会是办婚事?” 新生又笑起来,“嗳,我怎么没想到。” “帖子快来了。” 但是帖子并没有来,信也没有来。 新生又去了好几封信。 “守丹,为何音讯全无,念甚,速来信,勿延迟,新生”。 催逼有效。 “新生,快活不知时日过,我跟朋友去追随一个网球比赛,游遍欧洲,那朋友是业余好手,教会我体育精神,甫回家便看到你一大叠信,吓我一跳,替我问候向真,勿念,守丹”。 新生松一口气。 果然不出向真所料,这家伙,风流快活去了,重色轻友。 新生却不是那样的人,仍然去信,向好友报告她生活进展点滴。 像她同向真感情的发展,像她学业上的进步,像她对人生渐渐有了抱负和希望。 信仍然很短,但是快乐的、跳跃的信。 四个月后,于新生寄给梁守丹的信被退了回来。 新生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她凡事找向真商量,“向真,你看退信。” 向真讶异,“什么,这么些年来,你的信,只寄到一个邮箱号码?” “是。” “她住在哪里?” “加州。” “加州那么大,什么城、什么路、几号几楼?” 新生瞠目,她从来没问过。 “信封上的邮戳说‘邮箱经已取消’,”向真抬起头来,“也许她搬到另外一个州去了,她会同你联络的。” 也许也许也许,这次的也许落了空。 接着的半年,音讯全无。 每逢讲起守丹,新生都有难以形容的怅惘。 向真劝她:“新生,世上没有一辈子的朋友,旧的去了,自然有新的会来。” “但是,”新生说:“是守丹帮我度过难关。” “我不明白,她不是一直在外国吗?” 新生摇摇头,“是她的信,帮我度过最黑暗的岁月,那时我还没认识你,经济情况又差,且未进理工进修,天天度日如年,早上简直不愿意起床,无论睡多久,仍然觉得累,因为对生活失望,只有守丹的信鼓励我,使我露出一丝微笑,她救了我的贱命。” 向真听了,楞半晌,“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新生深深叹口气,“梁守丹这个朋友,对我来说,与别的朋友不同。” 向真搔搔头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新生说:“大概认为结交笔友没有意思,可能婚后抽不出时间,还有,也许失恋没心情,反正,她已经忘记我。” “对了,”向真问:“她在哪一家大学上课?” “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学英国文学系。” “我们写信到学校去查问。” “她早就毕业了。” “校方会保留她的地址。” “好,马上去信查询,不过──”新生迟疑。 “不过什么?” “不过守丹既然故意避开我,我不问好歹地找上门去,好像自讨没趣。” 向真郑重地说:“如果你把她当朋友,如果你真正重视她,你就不会介一意牺牲一点自尊。” “是,”新生马上释然,“是,你说得对。” 他们立即着手去信仙打巴巴拉州立大学。 半个月后回信才到,答案出乎意料之外,校务处这样说:“敬启者,所查问之学生安妮妲梁守丹小姐在八五年十月入学,后因事于八六年二月退学,住址因属机密,不便透露,除非有证明文件证实是直系亲属”。 梁守丹只读了一个学期。 于新生抬起头来,大惑不解。 在信中,她明明说她经已毕业。 不不,新生想起来,守丹从来没说过,是新生一向心思以为守丹经已毕业,她从来没寄过毕业照片来。 新生怔住了。 她的好友究竟搞什么鬼? 向真说:“这一下子,除出登报寻人,已无他法。” 新生把守丹的信一股脑儿取出,数一数,共九十八封,珍惜地从头到尾再看一次,不禁泪盈于睫。 向真爱莫能助,只好在一旁静坐。 隔一会儿新生说:“事有跷蹊,向真,我非要查到守丹的下落不可。” “你打算怎么查?” 新生茫无头绪。 “新生,我认为事到如今,不如顺其自然。” “我有第六感,粱守丹出了事。” 向真安慰她,“如果有事,远在八六年就有事。” “但她只字不提。” “你有没有发觉,梁守丹在信中一贯报喜不报忧?” “对!” “她也有廿多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心事,她不想你担心而已。” 新生呀的一声,“那我真大不懂事了,我给她的信,苦水连篇,不住抱怨。” 向真笑道:“这是你一贯作风。” “去你的!” “新生,谈谈我们自己的事,几时结婚?” “待我取到文凭之后才谈这些。” “还要等三年?”向真问,“计划可否修正?明年结婚,然后,在拿到文凭后计划要一个孩子。” 新生扬起一条眉,“这些计划,全部有利于你。” 向真笑起来。 梁守丹仍然完全没有消息。 好几个晚上,于新生梦见好友:她在街上碰到她,在她身后叫:守丹,守丹,她转过头来,新生才发觉那不是梁守丹,是另外一个陌生女子。 有时梦见与守丹在一起吃冰,守丹仍然是十多岁模样,穿中学时期校服,两人絮絮耳畔细语,一觉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周末,向真把守丹寄来不同时期的照片逐一研究,照片并不多,只得三四张,他看完又看,终于说:“新生,守丹为什么越来越瘦?” “时尚瘦,她一直怕胖,最羡慕我吃来吃去不胖。” “她会不会在服食麻醉剂?” “别乱讲好不好。” “是是是,算我讲错了。” 两个人齐齐叹口气。 他们终于等到了梁守丹的消息。 一个星期六下午,有人上来探访于新生。 那是个少年人,“我是梁守丹的表弟,回来度假,守丹的家人托我带些东西给于小姐。” 新生笑开了怀,“是请帖是不是?”她心底仿佛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是。” 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新生。 新生觉得不对劲,“守丹好吗?” 少年人露出诧异的神色来,“原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守丹姐已于一年之前去世,我们整理她的遗物,发觉有一封未寄的信,为表示郑重,亲自送来。” 新生咚地退后一步,犹如五雷轰顶,手足簌簌不停地抖起来。 那少年人为之侧然,“守丹姐患血癌。” 新生泪水犹如泉涌,纷纷洒落。 少年人欠一欠身,“我先走一步,信封上注有我联络电话,于小姐,有事找我。” 新生捧着守丹那封信,拆开来。 “新生,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大叫人生没意义,我抵美第五个月,因晕眩呕吐去看医生,旋证实患有血癌,一共医治了四年,相信已尽人事,其间痛苦,不说也罢,为什么一直瞒着你?不想你伤心,也不想你对人生失望。” 看到这里,新生号啕大哭。 “在这段时间内,你的信,从不间断,调节我苦闷的医疗生涯,我在空闲时,也编织故事,哄你开心,自己亦得到若干乐趣,相信你不会怪我,照片里那些男朋友,其实都是我的主诊医生,新生,再见了,勿念,守丹”。 向真到于家的时候,发觉女友把整张脸埋在床上,泣不成声。 他看了信,一叠声问:“怎么会怎么会?” 新生只是哭。 勿念,勿念,勿念,梁守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还叫朋友勿念。 一日一夜之后,新生与向真才把梁守丹的表弟约出来。 少年人黯然,“表姐进了医院之后,根本没有出来过,最后三个生日,都在医院度过,何尝有出门旅行,哪里有到过南美洲。 “到最后,药物无法控制,只得采用辐射治疗,要更换骨髓,所有亲友都前往检查,结果只有我大哥的骨髓合用,但移植后因肺炎并发,终告不治。 “她曾经提及过你,于小姐,说你是她最好朋友,感激你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不住与她通讯。 “但我不明白,于小姐,你竟不知守丹姐去世的消息”。 照信来的日期算,守丹在寄出最后一封信之后不久,便已病逝。 新生肿着一块睑,呆木着,一言不发。 “她视写信给你为一种乐趣,有力气便提起笔来写几句,嘱看护代她寄出。 “最后一个晚上,她叹口气说:‘新生要寂寞了,不过,她已经找到王向真’。” 新生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震憾力太强,她已不知如何应付。 “守丹姐最后只剩下三十多公斤,头发全掉光。” 但她把自己说成建美女郎,冶艳万分,四出风流快活,活泼佻皮的梁守丹,病成那样,还不忘同好友开玩笑。 “守丹姐的生命力非常强,她尽了力搏斗。” 与少年道别后,向真送新生回家。 走着走着,新生忽然说:“让我们结婚吧。” 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为什么不把握机会,同相爱的人在一起? 向真说:“那,我就去筹备婚礼了。” 新生回家,拿出信纸信封,开始在白纸上,写:“守丹,来信收到,得悉你已去到一个更远更美的地方,甚觉宽慰,你在人世寄居所受的苦难已经结束,我虽想念你,也徒呼荷荷,可是来日必有相见时刻!我很好,与向真快要结婚,也打算要一两个孩子,你一定会替我高兴,勿念,新生”。 她把信纸放进信封,打算改日交给那青年人,叫他拿到加州去焚化。 于新生与梁守丹的友谊在这个世界终于告一段落。 新生与向真在一年后结婚,再过两年,她那为期七年的课程终于修毕,拿文凭那日,她同向真说:“没有守丹,我还真想不起可以继续进修。”感慨万千。 新生升了级,在工作上,她的道路开始平坦,在感情上,也甚有收获。 再过一年,新生怀孕,已决定叫孩子念丹。 她很想继续写信给守丹,当然,更想收到守丹的信,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事。 新生仰望天空,说道:“守丹,我的一切真的很好,你若看到家母,代我报上近况,勿念。” 霓裳: 心蔚一眼就爱上了这间公寓。 在老房子第三楼,一房一厅,地方不大,刚够用.还有一个小小露台,树影婆娑,是那种茱丽叶问“罗蜜欧你为何偏是罗蜜欧”那种露台。 心蔚立刻同经纪说:“我租下来。” 也不管铜管是否完好,水厕可还通畅。 年轻人做事就是这点爽快,一定要等很久很久之后,吃过无数的亏,不回首也是百年身的时候,才学会谨慎小心,步步为营。 心蔚此刻大学刚毕业,承继了一点点遗产,足以傍身,于是找了份喜爱的工作,买了辆敞蓬车,同时,在今日,租下这间公寓。 她找人粉刷一下,打了蜡,就搬进去。 用前卫家具!沙发看上去似床,床看上去发沙发。 心蔚笑着同自己说:唷,只少个知心男友。 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是她首宗心事,看样子只好暂搁一旁。 喝完一杯茶,心蔚打算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整理出来。 心蔚脾气同时下一般年轻女郎有点分别,三只大形箱子便装下她四季服装,由此可知,她替换的衣裳一点不算多。 她把箱子平放在床上,打开。 然后,她拉开壁橱的门,打算把衣服一件一件挂好。 但是衣橱门一拉开,心蔚楞住,里边满满一柜衣服,没有空位。 怎么会? 心蔚马上想:之前一任房客,没有把衣物带走。 这并不是出奇的事,社会富庶到极点,人们习惯扔东西,反正随时可以买到更好更漂亮的,奢侈些何妨。 心蔚大唤可惜。 现在,她必须将别人的旧衣服先取出来。 她把那些旧衣捧出榈床上,一看,不由得惋惜起来,这怎么好算旧衣?这些衣服不但簇新,一件件且名贵之极,颜色款式都极之文雅,至多穿过一两次。 心蔚虽然不爱穿,但是对霓裳的价值却略知一二,这些衣服,每一件都是银行区中级职员半个月薪水。 谁,谁那么阔绰? 心蔚踌躇,衣服都是三十六号,刚巧同她是一样尺寸。 她到客厅去拨电话给经纪。 “小王,前任房客有衣服没拿走。” 那小王一怔,“是吗!他已经移民加拿大。” “不是他,是她,满柜是女装衣服。” 小王说:“我再清楚没有了,前任房客姓唐,单身汉,不是女客。” “那么,他一定有个爱穿华服的女朋友。” 小王笑,“也许,此刻已人去楼空。” “我怎度处置那些衣服?” “人一走,茶就凉,扔掉它们。” “人家来讨还怎么办?” “笑话,怎么讨?这个城市是律的。” 心蔚沉吟片刻。 “如有犹疑,把它们扔进纸箱,我派人来拿。” “好的,就这么办。” 心蔚回到卧室,继续整理衣物。 衣橱中有一件晚装是灰紫色的,取出一看,简直似一团轻烟,心蔚好奇,这样的衣服,怎么个穿法? 忽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钻入她耳朵:穿上看看。 穿上看看? 这是别人的衣服!怎么可以胡乱穿。 可是那声音又说:这批衣服现在属于你了,你是它们的新主人。 心蔚蓦然抬头,谁,谁在说话? 她随即失笑,这间屋子里只得她一个人,当然是她自言自语,同自己说话。 好,就穿上看看吧。 心蔚还是头一趟穿这种时髦的衣裳,只见左披右搭,一层层,一叠叠,终于拉上拉链,一照镜子,她呆住,竟这样合身,这样好看! 每一层料子都有作用,轻盈地贴身上,神秘而别致,心蔚忍不住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女人肯花那么多钱穿衣服了。” 平日,她最喜欢的衣服是卡其裤与白衬衫。 她穿着那件轻罗衣在客厅中兜一个圈子,正想将它除下,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心蔚忙去接听。 那边是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愉快活泼,“曼曼,今晚落阳道一号的派对你一定要来。” 心蔚立刻说:“ 对不起,你打错了。” “曼曼,曼曼,曼曼,你还在生气?” 心蔚大奇,“此地没有曼曼这个人,你弄错了。” 谁知那陌生人说:“曼曼,别小器,快来,穿那件灰紫色的纱衣,配银色凉鞋,曼曼,我最喜欢那件衣服。” 心蔚张大嘴,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她失声,“你是谁!” 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有这件衣服? “曼曼,我们等你。” “喂喂喂,你倒底是谁?” 那人无奈,“你不知道我是谁?算了,曼曼,原谅我吧,多年老友了。”他挂了线。 心蔚用手掩着胸口。 他叫她曼曼,他叫她穿着这件衣服赴会,不可思议地,他把她当作另外一个人,电话号码是方心蔚的,公寓也是方心蔚的,她不是曼曼,她是方心蔚。 心蔚跌坐在沙发里,这时,她又听见了那小小的声音:去呀,去那个派对呀。 心蔚讶异,她根本不认得那些人,怎么去与他们共同欢乐? 去呀,一次生二次熟,别老关在家中沉思过闷日子!别浪费了这件美丽的衣裳。 心蔚轻轻站起来,她在衣橱底下找到一双小巧的银色凉鞋,踏进去,刚刚一脚,她着魔了,好,就去看看,心蔚出门去。 她驾驶那辆小小开蓬车,直往落阳路驶去。 已经是黄昏了,满山落霞,这是本市最美丽的路,心蔚觉得心旷神怡,不枉此行。 落阳道一号是幢小洋房,花园张灯结彩,宾客已到了大半,正在喝水果酒聊天,热闹非凡。 心蔚一下车就有人同她招呼:“你好,曼曼。” 不不不,心蔚想说,我不是曼曼。 也许他们只认得这件衣服。 有人遇来跟她说笑,请她跳舞,陪她吃丰富的自助餐,但是,玩了一个晚上,心蔚始终不知道打电话来邀请她的是什么人。 心蔚在略倦时溜走。 一到家,刚进门,电话铃就响了。 心蔚有第六感,取起话筒。 是他。 “曼曼、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声音充满诧异。 “我不是曼曼。” “是吗,你不是曼曼?”他笑,“你为什么会穿着她最心爱的衣服?” 心蔚据实说:“我虚荣心发作。” 那男子讪笑了,“睡好一点。” 心蔚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心蔚回房,轻轻脱下纱衣挂好。 躺在床上半晌,方才睡着。 她没有睡稳,但却也没有做噩梦,总之辗转反侧,模模糊糊折腾整个晚上,起来的时候,发觉枕头套子都脱了出来,可见睡得多不舒服。 那一柜衣物仍在。 心蔚趁是周末,索性一件一件试穿,妙,是妙在每一件都合心合身,就算让心蔚出去挑选,也会买回同样款式,她啧啧称奇。 她挑一件鲜红色心型领收腰裙子穿上,出去喝下午茶。 在大酒店咖啡座一坐下,就有人跟她打招呼,“曼曼,好久不见。” “曼曼,你不是去了伦敦?” 心蔚不声不响,直到一个陌生少女走过来,说:“曼曼,我想同你聊几句。” 心蔚抬起头,“你是哪一位?我不认识你。”。 “他们说你是游曼曼。”少女坐下来。 心蔚看着她,她长得十分清秀,但是睑上有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少女开口:“曼曼,求求你,离开他。” 心蔚愕然。 少女泪盈于睫,“曼曼,他是我唯一的男友,我深爱他,我们原本要在年底结婚,可是现在他说他爱上了你,曼曼,告诉他你不过是逢场作戏,你有许许多多异性朋友,不在乎他。” 心蔚呆住了,她实在料不到会发生这一幕。 “曼曼,曼曼。”少女握住她的手哀求。 心蔚清清喉咙,“小姐,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伤心。” 少女凄凉的笑,“我爱他。” 心蔚摇摇头,“此刻再大的悲伤也会过去,稍后,把他送给你,你也不会再要他。” 少女抹干眼泪,讶异地抬起头,看住心蔚,半晌,少女说:“你不是游曼曼。” 心蔚笑笑,“我没说我是。” 那少女似有顿悟。 “小姐,”心蔚温言劝说:“人生除出恋爱,还有许多其他有意义的事等着年轻人去做。” 少女呆半晌,哀伤始终不减,但低声说:“谢谢你。” 她站起来走了。 心蔚摸摸身上的衣裳,啊,它的前主人究竟是个何等样的风流人物? 此刻她只知道她姓游,叫曼曼,曾往伦敦旅行;异性朋友很多。 心蔚喝完手中的茶,站起来离开咖啡座。 那一晚,她睡得更差,那把细小的声音,在她耳畔絮絮不休说话。 一觉醒来,比没睡过更累。 心蔚用冷水敷睑,她记得很清楚,那声音重复又重复,说的是“湖水蓝的衣服最适合穿到婚礼去”。 什么婚礼,谁的婚礼? 心蔚拉开衣柜,果然看到一套湖水蓝丝套装,纽扣是一朵朵小小宝石花。 此时她听见门铃响,走到客厅,看到门缝边躺着一只小小白色信封。 什么人送信来? 心蔚连忙打开门,但是送信的人已经走了。 她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张结婚请帖,日子是当日下午,新郎新娘的名字却是陌生的。 心蔚抬起头来,去,还是不去? 请帖左下角还有小小一行字:“请你来观礼,假使你当初答允我,新娘便是你”。 心蔚呆住了,新郎在结婚前夕还对曼曼念念不忘。 她略加思索,便换上浅蓝色丝套装,驾车出门去。 婚礼在教堂举行,她甫亮相,已经听得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心蔚知道为什么,他们先认罗衣后认人,以为她就是游曼曼。 她在教堂后排坐下。 婚礼还没有开始,一个年轻人坐到她身边说:“曼曼,你来干什么,你还想伤他的心?” 心蔚啼笑皆非,转过头来看住那年轻人。 年轻人一楞,结结巴巴,尴尬之极,道歉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总算有人肯承认认错人,真了不起。 她笑笑说:“没有关系。” “幸亏你不是游曼曼,”年轻人叹口气!“你是女方的亲人吗?” 心蔚摇摇头。 “那么,你是男家的朋友,”那年轻人存心搭讪,看样子想化敌为友,“我是新郎的表弟,我姓甄。” 心蔚微笑,不出声,像是听不到小甄的话似的,他没趣,便站起来离去。 新郎有一张英俊而忧郁的面孔,心蔚想,与曼曼有关的人,都有化不开的哀伤,这曼曼简直是个阿修罗。 礼成后心蔚轻轻退出。 有人在她身后叫:“曼曼,是你吗,曼曼。” 心蔚转过头去,是一个作伴娘打扮的少女。 那女孩子才十六七年纪,长得很漂亮,见心蔚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她,一边说:“他们都说游曼曼是个尤物,我想一睹庐山真貌,果然,你长得很好,不过,”少女侧侧头,“少了一点什么,想像中你应该像卡门,充满野性魅力,艳光四射,叫异性拜倒裙下。” 心蔚不禁哈哈哈哈笑起来,说得好,说得真好。 “但,”她回答:“我不是游曼曼。” 少女失望了,“你不是她,那你是谁?” “我是一个很平凡的,来观礼的客人。” 心蔚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找房屋租售经纪小王。 小王诧异,“又有什么事?” 心蔚知道他嫌她烦,但她也是逼不得已,逼她的是好奇心。 “你能不能把上届住客的电话给我?” “小姐,你恁地强人所难。” “小王,我们是熟人,求求你。” “我得先征求他的意见。” “我等你消息。” 一等就是三天,这小王,做生意时起劲之至,缠住人不放,生意做成之后,什么都懒洋洋,要找他,大概就快要在半个月前预约,典型的小人物办事作风。 心蔚追过他几次。 在这段期间内,心蔚把衣柜内所有衣服都试遍。 游曼曼交际广阔,一露睑,就有人上来招呼,可见是个名女人,找她下落,应该不难。 心蔚最喜欢其中一条镶长流苏的绣花披肩,闲日也把它搭在肩膊上走来走去,她喜欢看那些排穗晃动。 电话铃响。 心蔚想!又是叫我去派对的邀请? 那人先咳嗽一声,“我姓唐,”他自我介绍,“我现在在多伦多,小王说你找我?” “唐先生,”心蔚大喜过望,“终于联络到你了。” “小姐,有什么事?”小唐有点受宠若惊。 “唐先生,你以前租过这间公寓?” “我住饼三年。” “请问,橱里的女装衣服,可属于你?” 唐先生笑!“不,不是我所有,我很正常,我没有心理变态。” 心蔚也只得笑。 小唐接着说:“我不知道那些女服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有一个朋友在半年前托摆在我那里,一直没回来取,我想事主已经不要它们了。” “请问你那朋友是男是女?” “他也是男人。” 心蔚又问:“你同他仍有来往?”。 “有,他在大昌洋行电脑部任职,姓侯。” “谢谢你。” “怎么,不打算请我喝茶?” “唐先生,你回来的时侯我一定敬你一杯。” 小唐呵呵笑着挂断电话。 这人倒是可爱。 第二天,心蔚找到大昌洋行去。 在接待室坐着等见侯先生,心蔚仍穿着曼曼的衣服,那是套乳白色镶黑边配金纽扣的香奈儿。 接待室空气有点冷,茶几上放着几本国家地理杂志及大昌行的年报。 这侯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刚在想,有声音在身后响起,“找我?” 心前转过头去,呵,这并不是她寻找的人,原来侯先生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 心蔚还是把来一意说一遍。 “是,是有这回事,一大箱衣服,没地方放,辗转搁小唐家,他是单身汉,家里有的是空间。” “那些衣物最初属谁?” 侯失生不加思索答:“是我小姨的旧衣。” 小姨,即侯大太的妹妹。 “侯太太姓游?”心蔚大感兴奋。 侯先生讶异,“不,内人姓凌。” 啊,线索又断了。 心蔚说:“我想知道那些衣服倒底属于谁,侯先生我想见一见凌小姐。” 侯先生十分一意外,不过,好好先生即好好先生,他想一想,笑道:“大家都是年轻女郎,应该谈得来。”他写下一个电话号码。 心蔚千多万谢,把自己的电话也交给侯先生。 深夜,她穿着那件披肩,坐在客厅中喝香茗。 游曼曼一定甚少独处的时间,心蔚感喟,而她,她是一颗寂寞的心,父亲去世后,母亲跟兄长移民去照顾孙子,只剩她一个人住本市。 不知后地,在本市出生长大,念完小中大学,心蔚的朋友却极少,去过许许多多聚会之后,她觉得乏味,自动弃权,同那班吃吃喝喝的朋友渐渐疏远。 心蔚这个人很实际,外头的人比她更现实,现代社会,相识遍天下有什么用,知己无一人。 心蔚低声问:“曼曼曼曼,你有知己吗?” 她用手拨动个内衣裳,衣料悉悉率率,似在叹息。 能够穿遍那么多漂亮的衣裳,走遍舞会,恐怕不会寂寞。 心蔚睡了。 电话铃响起来,心蔚看闹钟,才早上七点。 她打着呵欠,“哪一位?” “我姓凌,听姐夫说你找我。”声音爽朗清脆。 心蔚连忙把惺忪的声音收起来,“凌小姐,你好。” “姐夫说是关于那箱子衣服的事。” “是是是,它们此刻在我的衣柜里。” “那个姐夫,我原木想把衣服搁他家里,没想到他把它们送了人。”凌小姐十分娇嗔。 “是你的衣服?” “才不是,它们属于我一个朋友。” “游曼曼?” “咦,你怎么知道?” 啊,终于找到了,心蔚吁一口气。 凌小姐说:“曼曼不要那些衣服了,劳驾你,把它们扔掉算数,我改天请你喝茶。” 心蔚怎么会放过她,立刻打蛇随棍上,“今天下班有没有空?” 那凌小姐一怔,“可以呀。”不知对方热情从河而来。 “六点正我在红狮等你。” 好几个人都叫心蔚把这橱衣服扔掉,心蔚决定把它们占为己有。 她穿着游曼曼的毛线花格子套装出去见凌小姐。 凌小姐很准时,见到心蔚,一怔。 她马上说:“曼曼最喜欢这件套装,她说凯斯米轻,穿着不会累。” 心蔚失笑,“从没听说衣服会穿累人。” 凌小姐答:“你要是像曼曼那样穿法,你也会累。” “曼曼在哪里?”心蔚逼切地问。 凌小姐答:“曼曼归隐了!她厌倦一切,决定过新生活,丢下所有漂亮衣服,所有派对,只带一件行李,到伦敦去读书,不久就结婚,搬到康瓦尔郡,我就知道那么多。” 心蔚膛目结舌:“呵,真是个传奇人物。” “你说得对,本市不知几许小生为她伤心至今呢。” “凌小姐,你是她好朋友?” 凌小姐笑,“我比较不妒忌她。” “你有没有她现在的地址?” 凌小姐摇摇头,“她有意回避我们,我们就要识相,不要再去掀她底细。” 心蔚连忙点头,“是,是,说得太对了。” “那些衣服,她真的不要了,随你处置吧。” 心蔚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要?” 凌小姐一呆,“曼曼的衣服?”她笑了,“那些款式不适合我,我爱穿粗线条衣服。” 凌小姐举起啤酒,“来,让我们祝福曼曼。” 心蔚却问:“你信不信衣服会有生命?” 凌小姐差些没呛到,“什么,你说什么?” 心蔚回到家,打开衣橱,轻轻地逐件衣服拨动。 她低低对它们说:“现在你们统统属于我了。” 衣服轻轻晃动,像是听得懂心蔚的话。 “曼曼厌倦了你们一不要紧,我却想过一过灿烂的生活,请带我到舞会去,快,快。” 心蔚自橱内抽出一件血红的低领纱衣。 她问:“今晚,我该到哪里去?” 电话铃响起来。 心蔚笑,“来叫我了,谢谢你。” 她拎起话筒。 那边是另外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心蔚,今晚九点北极星夜总会,不见不散。” “喂喂喂,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那年轻人狡侩地答:“呵,一件红色纱衣告诉我。” “你是谁?” “我?我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哈哈哈哈。” 啊,心蔚想,一套黑色的西装来约会红色的纱裙,衣服与衣服之间的会面带动了人与人的缘份。 今晚,她有种感觉,她会见到她要见的人。 她在九时半左右抵达夜总会,舞池已十分拥挤。 心蔚在找黑色的西装。 黑色西装虽是十分普通的衣着,但舞池里却见不到。他还没有来,且耐心地等一等。 心蔚悠然地喝着果子酒。 偶而抬起眼,她看到他了,一点都不差,他站在舞池边,静静地看跳舞的人。 他大胆地走过来,道:“我在等红色的纱衣。” 心蔚笑,“我就是。” 那年轻人目光精神而敏感,声音轻轻的,“是,我终于等到你了。” “那么,来跳个舞吧。” 心蔚异常主动,穿上游曼曼的衣服,她仿佛沾上了游曼曼的习气。 而曼曼,当然有她可爱的一面。 心蔚下舞池跳舞。 她决一意从平淡的生活走出来,听那一柜子衣服的话,开开心心的玩。 对话: 施予等男朋友高旅的电话,一等就是一天。 开头的时候,叫他不要打来都不行,铃声不住的响,铃铃铃,铃铃铃,使施予心神不宁,百忙中都得抽时间来接听,有时在淋浴,有时还没睡醒,有时在招呼亲友,高旅才不理那么多,一定缠住施予,说上几句。 施予没有嫌他烦,总是甜丝丝的笑。 恩爱中男女多少有点傻呼呼,高旅的电话接通,有时只是说:“你看,下雨了。”过很久都没有第二句话,然后,施予会说:“我这边没有雨。” 说也奇怪,无限爱意就显露在这几句不相干的话中。 呵,施予想,他们也有过好日子。 一年之后,电话铃响的次数骤减。 开头施予想,那是因为他忙,又觉得两人感情经已稳定,毋须小动作。 不是那回事。 她很快得知,高旅另外有了新人。 人是会变的吧,施予静静地等他回心转意,她实在喜欢他,他英俊、聪明、细心、有才华、懂得玩,没有一样不好。 最不好的是,也许他已经不再爱她。 终于,电话铃完全静止。 施予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定只是个噩梦,梦醒之后,高旅仍在她身边,他们已结为夫妇,然后,他会在客厅打电话到卧房与她说几句悄悄话。 施予没有发作。 她开始喝酒,并且一夜又一夜,坐在电话边,等铃声响。 她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新习惯。 她怕友好骂她,敌人笑她。 酒的份量越来越劲。 最终酩酊,进卧室倒头大睡。 外人还以冯施予把失恋事宜处理得非常好。 今夜,已经等到十二点了。 第二天一早有个重要的会议,施予想去睡,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起来。 施予呆呆地看着电话机,一时手足无措,会是他吗? 她终于取过话筒,对自己的惊惶有点悲哀,因爱故生怖,她竟对高旅有点畏惧,这样看来,这段感情即使有所挽回,也会十分痛苦。 “喂,喂,施予吗,怎么不出声?” 原来是她的好友洛芸。 施予反而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什么事?” 洛芸说:“只有这种时分才能找到人,施予,先讲正经话,宇宙公司要成立新电脑部门你可晓得?” “我听说过。” “出两倍薪水挖角呢?我心都动了,但是又怕新公司不牢靠,你说怎么样?你走我也走。” 施予根本不想在这种时分思考这样大的问题。 “施予,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 正在这个时候候,电话中传来一女一男两个声音,打断了施予与洛芸的对话,这种情形由线路扰乱引起,属常见现象。 不知恁地,施予叫那对男女的对话吸引住了。 只听得那女子问:“你为什么失踪?” 那男子反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洛芸说:“施予,电话离了线,你且挂上,我再打来。” 施予说:“好,好。” 她挂上话简。 这种情形时常发生,最尴尬的一次是与上司通长途电话,忽然传来一男一女谈判声,施予请求对方挂线,谁知那两人恶向胆边生,对施予破口大骂。 隔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仍是洛芸。“施予,你一向才智过人,给我一点指示可好?” “不敢当,大家商量商量是真,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 正要谈下去,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又插进电话来。 施予奇怪了,今夜线路发生什么事? 只听得男方问:“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女方反问:“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洛芸无奈,“阿施,我们明日下了班喝茶详谈。” 施予怔怔地,“好的。” 洛芸第二次挂线。 施予却还拿着话筒。 她颤抖,这个问题,她也想问高旅:你为何避而不见,你为何失踪? 电话中陌生男女的对话继续传来。 男:“我最近工作非常忙碌,公司要升我级,派我到伦敦受训,回来就入董事局,所以无暇见你。” 女:“这是假话吧。” 男:“信不信由你,那无非是下台的梯子,用不用随你。” 女:“真话呢?” 男:“你不是真的要听真话吧。” 女:“说给我听听。” 男:“听了不要懊恼。” 女:“事到如今,我不会后悔。” 男:“我认识了何紫琼,你听过这个名字吧,她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我并不是不争气想吃软饭,但是她有的是嫁妆,她不但不会分薄我现有的资值,还可以处处帮我,我决定选她。” 女:“我也可以帮你。”语气悲哀。 男:“你?”至为轻蔑,“一人一份有限年薪,百万又如何,扣除税金开支,几时才能无后顾之忧?” 施予惊得呆了。 这番话分明是讲给她听的。 手一松,话筒跌下来,碰撞茶几,再取起时,已经失去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只余胡胡声响。 施予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希望快快入睡。 一整夜,身畔传来那个问题.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施予真正的悲哀了。 施予出身平凡,凭奖学金留学,毕业后苦干至今,她为自己的成绩骄傲,可是因为吃过太多酸苦,早已失却天真热情,学会斤斤针较,精打细算。 施予知道自己的缺点。 她能干、聪明、勤力,但她不可爱。 况且她生为劳动阶级,死也为劳动阶级,她只能帮自己,她帮不到别人。 如果高旅希望身分名利更上一层,他不会同施予这种高薪女白领组织小家庭。 施予一夜不寐。 第二天自然精神恍惚。 电话里对话的一男一女究竟是谁? 她取起话筒,电话线路是清晰的。 施予赶着去上班,开会,下班后,把洛芸的约会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家虚脱地躺在长沙发上,一味喝酒,电话铃响了,施予一听就听到洛芸抱怨的声音。 可是更清晰的是那一男一女的对话。 又来了,他俩又出现了。 这次,洛芸好似没听到有人在骚扰她们,她一迳说要投靠宇宙公司。 施予的注意力已完全放在背景的对话中。 她已经不去研究线路为何不住受扰,而且总与同一对男女搭在一起。 男:“你明白了吧。” 女:“你想不劳而获。” 男:“唉,我与你都是苦出身,我俩太懂得世道艰难,不劳而获有何不可?你会原谅我。” “你要我让路给你。” 男方讶异,“你是知识分子,你不会做戏给别人看吧,你会自爱的吧。” 听到这里,施予又一次震惊,她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洛芸在另一头大大不耐烦,“施予,施予,你还在不在,你怎么魂不守舍?” 施予答:“我累了,洛芸,我们改天再谈。” 洛芸无奈,“我明天上你家来。” 洛芸挂断电话,但是陌生男女仍然对话,不受中断,施予如着魔似。听他们说下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他们的声线动听,语气也非常戏剧化,一如广播剧。 只听得女方凄酸地问:“我的创伤如何弥补?” 男方答:“我们是成年人,都懂得生活中人不可能避免受伤。” 女方轻轻哭泣。 “不要浪费眼泪,没有人值得你那么做。” “我为人生路的艰苦落泪。” “终于还不是都活下来了。” 在一边旁听的施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男方温言相慰:“想想我们在一起的好日于.不要恨我。” 施予不想再听下去,她放下话筒。 在一起过的好日子,高旅高旅,你可有感念我们的好日子。 他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与施予通消息。 第二天中午,施予跟同事去吃午饭,蓦然遇见高旅。 他也是同一大班人在一起。 恋人与恋人相望,近在咫尺,相隔却似有万重山,施予食不下咽,在人群中他仍然那样突出漂亮,她匆匆低下头。 高旅终于走过来,“施予。”他叫她。 施予离桌跟他说话,少不免强颜欢笑。 他轻轻对她说:“我最近事忙,……公司要派我到伦敦上课,回来为我升职,也许让我进董事局。” 啊,施予大大震惊,来了,来了,一模一样的借口、假话、推搪。 但她只淡淡地笑笑:“我明白。” 高旅欠欠身,“我早知道你是个明理的女子,最最难得。” 施予觉得多讲无益,压下悲哀,“朋友在等你。”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这样贤惠。 是电话中神秘的对话教育了她。 那高旅倒反而恋恋不舍,“施予,我会尽量抽空。” 施予颔首,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 同事取笑她:“有话,什么时候不好说,偏来这里讲,为难舍难分现身说法。” 施予泪盈于睫。 洛芸在黄昏时分跑上她家。 摊开一大叠文件,“醒一醒,施予,请看宇宙给我们什么样的条件,还不跳槽,更待何时?” 施予握着酒杯,漠不关心。 洛芸一口气说下去:“阳明别墅的房屋津贴,年薪百分之甘五的红利,公家司机及车子,出差坐头等飞机,两年合同约满之后我们可以退休了。” 施予淡淡说:“那多好,你几时过去?” “你走,我也走。” “你认为值得走?” 洛芸搔搔头皮,“施予,在原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做下去也不会有大出息,看着别人名成利就,我心急如焚,”叹口气,“转转环境也是好的。” 施予点点头,“那么,咱们姐妹俩就押下去睹一记吧。” 洛芸欢呼一声:“我叫宇宙去准德合同。” “来,”施予说:“为做到老做到死喝一杯。” “讲得太好了。” 这样坐在家里偷偷的喝最容易醉。 翌晨,施予的头痛得要裂开来。 还没坐好,秘书就来传:“大老板要见你施小姐。” 施予连忙上楼去。 大老板的秘书早迎出来招呼,施予一看便知道是赞不是弹。 进得大班房,洋上司请施予坐,也不说客套话,开门见山,便说:“阿施,为何跳槽宇宙,我们亏待了你吗?” 施予一怔,消息传得恁地快。 施予于是笑笑说:“谁没有谁不行呢。” 上司答:“当然行,可是日子还会不会那么开心呢?施予,留下来,我们已经另拟新合同待你过目。” “一般条件不会打动我。” “请放心,答应我,看毕合同才与宇宙谈判。” 施予颔首。 呵情场失意,事业反而顺利起来。 回到自己岗位,她拾回一点信心,原来高旅不再爱她,同她工作能力无关,施予放心了。 那夜她睡得比较好。 三个月了,第一次没有提心吊胆地等电话。 真凄苦,有时听见隔壁人家的电话铃,也误会是高旅打来,睡梦中跳起来,好好的一个人,变了感情奴隶。 幸亏这一切一切苦处,只有她自己知道。 高旅已经改变主意,作出抉择。 施予呵施予,她对自己说:你喜欢与否,伤心与否,都要接受这个事实。 她淋一个浴,想起月前曾经买过一件新睡袍,干脆取出穿上,她感慨的想,咦,又活下来了。 正用大毛巾擦干头发,电话铃响。 一定又是洛芸。 她取起话筒,“喂?” 一边留意有没有人搭错线,那一男一女神秘之对话会不会持续。 电话中一片静寂,“喂,喂?”施予不耐烦。 “施予?我是高旅。” 高旅,声音为何如此陌生? 这是真高旅还是假高旅? “施予,这么晚找你不好意思。” 施予心酸,忍不住在心低冷笑一声,从前,他的热情往往遮盖时间观念,半夜三更都打电话过来:“听听你的声音”,施予往往与他声音共眠。 今日变得如此守礼客气,由此可知两个关系是完蛋了。 高旅十分感慨,“施予,你为什么不骂我?” 施予答不上来。 “我故意疏远你,希望你知难而退。” 施予大奇,这真是高旅,抑或是打错电话的陌生男人? 他叫她:“施予,施予?” 施予只得应他,“夜了,又累又弱的时候说话不作数,为免天亮时反悔,明天再讲吧。” 对方见她如此理智,倒是一呆。 施予忽然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于是轻轻说:“休息吧,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牌要摊,一于留待明天。” 她根本不想说下去。 高旅怔怔地说再见,他刚挂上电话,施予又听得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传来。 男:“你居然到处哭诉我的不是。” 女:“我要叫你好看,我要拆穿你的假面具。” 男:“你令我难堪之余,同时也令你自己出丑。” 女:“我顾不得了。” 男:“你会后悔的。” 女:“我不管,我已伤心绝望,我没有将来。” 听到这里,施予忍不住对牢电话大嚷:“不不不,你会找到更好的人,还有,更好的工作,你会名成利就,你会得到一个幸福家庭!” 电话中一片静寂,那一男一女停止对话。 隔了一会儿,那男人问:“谁,你是谁,为什么偷听人家说话?” 女的也忽然与男的同一阵线,“对,你不知道偷听人家讲话是不道德的吗?” 施予为之气结,忍不住说:“狗咬吕洞宾!” 她大力挂了电话。 那夜她实在睡得不错,一睁开双目,居然已经天亮。 回到公司,上午十一时,新合同已经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这么快。 几年前,想与老板说几句话,都要等一个上午。 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争气,等到做出一番局面来,连老板都要写个服字,另眼相看。 签不签这张合同她都已经胜利。 施予娄然把合同从头到尾细细读一遍。 条件好得令她哗一声叫。 她取起笔,一挥,就把名字签下。 何必跳槽,做生不如做熟,施予自会同洛芸解释。 这时,秘书急急通报:“老板找。” 施予连忙接听。 老板极之爽脆磊落,只问两个字:“签了?” 施予回答的也是同样两个字:“签了。” 施予心头一松,大家都是明白人,秘书进来补一句,“人事部说,施小姐随时可以搬到阳明别墅中型单位去。” “知道了。” 施予约了洛芸下午见面,洛芸说:“我也正好要见你。” 两个人都准时到咖啡室,坐下来,洛芸便说:“我不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 洛芸解释:“我老板出高价挽留我,我已拒绝了宇宙。” 咄!施予不禁大笑起来。 “笑什么?”轮到洛芸莫名其妙。 “笑我们转运了。”施予说出她的经验。 “真的,做了多年委曲的小媳妇,终于熬出头。” “靠我们自己的本事逐寸逐寸那样逆流而上。” 洛芸也感慨,“真是的,不然还靠谁,社会上像我们那样的女性是很多的,我们不寂寞。” 施予与洛芸紧紧握手。 这时忽然有人走过来,一只手就熟稳地搭在施予肩上。 施予凭感觉立刻知道这是谁。 果然是高旅,他苦涩地说:“坐那么久都没有看见我。” 施予诧异道:“你也在这里?”真的没留意。 “看着你们好一会儿。” 洛芸笑,“可有含情脉脉?” 她识趣地先走一步。 施予觉得奇怪,“你还没有到伦敦去?” 高旅低头盘算一会儿,问她:“施予,你肯不肯与我同去?” 施予一呆,这话早三个月提出来,她会仆生仆命跟了去,但事到如今,高旅想回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我怎么放得下工作?” 高旅呆呆的看着她,疏远才三个月,施予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只见她浅笑道:“伦敦那么可怕的地方,简直不见天日,难为了你,我比较幸运,不用熬苦日子与考试,也就升了职,伙计,结账,对不起,我还要跑一处地方,你有话说,改天约我,这样说不了几句,我秘书会给你新电话,再见。” 施予撇下了高旅。 她要赶到阳明别墅去看,得添置些什么新家具。 三天后施予就搬了过去。 休息室对牢整个海景,施予伸伸腿,坐在安乐椅上,党得一切辛劳有了回报。 她看看电话机,等高旅来找的苦日子终于过去。 那种痛苦的感觉现在是淡淡的,施予不想再予追究。 她在新居举行了一个小小派对,没有请高旅。 那天晚上,人客还没有散,电话铃响,还是洛芸先听到,叫:“施予,电话。” 施予说:“我到书房去听。” 是,她现在有书房了。 掩上门,她取起话筒。 不可思议,电话中,居然还是那一男一女的声音。 怎会可能,他们居然一直跟到新屋来。 男:“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完了。” 女:“千金小姐决定不淌你这潭子浑水了,多好。”破坏也有满足。 男:“但是,还有人敢碰你吗?” 施予抬起头,忽然之间灵光一现,她明白了,这两个人,简直是施予与高旅的化身,只要施予少了一点点智慧,一点点涵养,把事情闹大了,她与高旅便会变成这对男女,出尽洋相。 她又一次忍不住,朝电话里说:“喂,你们两有完没完?已经两败俱伤,也该停手了。” 那男子问:“你是谁?” 施予大胆地责问:“你倒来问我?你们这两只魑魅魍魉,我倒想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直在电话里骚扰我!” 那女声惊惶地说:“她发现我们了。” 男声说:“镇定一点。” 女声:“不如到别家去对话吧。” 男声:“快走,她已驱走心魔,我们不再是她的对手。” 说到这里,对话消失,电话只剩胡胡之声。 施予抬起头。 她冷笑一声,出去招呼客厅里的朋友。 洛芸问:“谁的电话?” “朋友。” “是不是高旅?” “不是。” “传你们要分手。” “已经分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好极!那么罗伦期张有机会了。” 施予一怔,“你们公司的总工程师罗伦斯张?” “你也听说过他?把握机会,我这就去叫他来好不好?他一直央我介绍你给他,可是你一直同高旅走──” 施予笑着说:“少废话,快请他来。” 洛芸连忙去打电话,三分钟后说:“他马上来。” 这时电话铃又响,施予想,咦,真热闹,一听,是高旅,这时,施予的声音更为平淡。 他问:“干吗人声鼎沸?” “我家有客。”施予简单地说。 “我明天下午上飞机到伦敦。” “鹏程万里,一路顺风,不送不送。” “施予,我们就这样完了吗?” “我以为这是你的意思。” “你不想追究原委?” 施予莞尔,“何用细究,当然是因为我不够好。” 这时门铃响,洛芸去开门,一见来人,便叫:“施予,快挂电话,罗轮斯来了。” 施予便对高旅说:“对不起,我有稀客,再见珍重了。”顺手扔下话筒。 她朝洛芸那边迎过去。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施予极少用到电话,公司替她装了一副传真设备,罗轮斯张喜欢在有空的时候传便条给她,十分富生活情趣。 不过,即使拿起电话,施予也肯定不会再听到那一男一女神秘的对话。 她不再有心魔,听不见废话。 寻找失去的时间: 子君十五岁的时候,就问同学:“时间哪里去了?” 同学安琪眨眨眼,“什么,你说什么?” “你看,早上我们起来上学,到了课室,晃眼三节课,已是中午,那时间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琪侧着头想一想,“可是时间总会过的。” “是,但,时间去了何处?” 安琪答:“消失了。” “消失在何处?” 安琪笑!“你为什么不去问物理科周老师,她也许可以回答你。” “真的,物理学有一条定律,叫物质不灭论,以此类推!时间过去,在我们生命中消失,一定去了别的地方。” 安琪敲敲额角,“子君,这个问题那么玄,我听得头痛。” 子君笑,跑去与物理老师周小姐商讨时间何处去。 周小姐看着子君半晌才说:“你若不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真会以为你在开老师玩笑。” “老师,时间倒底何处去了?” 周老师叹口气,“我也想知道,午夜梦回,只觉自己又老了一日,又过了一天,心中挺不舒服。” “老师,我想去寻找失去的时间。” 老师不由得哑然失笑,“你说什么?”。 这个漂亮聪明的学生脑筋恁地稀奇古怪。 “去,子君,去把功课做好。” 这句话到现在已有三年。 子君已经十八岁。 她当然没有出发去寻找失去的时间,说来可笑,她哪有时间,正在发育的身体令她有说不出的烦恼,大学试又得全神贯注应付,时间过去了也得随它消逝。 子君对安琪说:“婴儿终有一日会变成老人,时间大神真是厉害。” 安琪诧异,“这个问题还在骚扰你?” 子君点点头。 “你应该像所有人那样,接受事实。” “我比较好奇。” “幸亏你的好奇心不影响你的功课。” “我又想到,管理时间的,一定是时间大神。” 安琪问:“你有没有发觉欢乐时间过得特别快?” “对,而悲伤的时间过得特别慢。” “子君,若果真找到时间大神,问问他,有没有骗我们,可有偷掉我们应得的时间。” 子君骇笑,“即使见到他,我也不敢问。” 安琪笑,“没有用。” 子君也笑,两个女孩子随即低头做功课,考试近矣。 她俩结伴进了大学。 子君始终没有忘记问,时间去了那里。 同男朋友家和讲起,他会用手指一指子君的鼻子,说:“你这个人真好玩。” 他根本没有思想过,时间去了哪里。 其实想与不想,时间总是会过,多想无益,倒不如学家和,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 但是子君深深沉醉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 她同安琪说:“家父的头发开始秃,是因为他老了,他为什么会老?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时间过去,人一定会老──” 安琪笑不可抑,“又是那个老问题。” 子君叹口气,他们都不认真。 每到新年,去旧迎新,又理所当然的生活下来。─ “安琪,”子君问:“假使有机会,你会不会与我出发去找时间大神?” 安琪与子君击掌,“一定,记得约我。” 直至大学毕业,这个约会仍然没有成为事实。 子君找到一份颇有前途的职业,时间就如此耽搁下来。 工作与应酬都忙,渐渐子君也与其他成年人一样,不大去追究时间问题了。 下了班之后,她喜欢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 安琪仍是她好朋友,但她与家和已渐渐疏远。 “家和还是那么天真,看样子他会一辈子留在大学里教书,那种生活不适合我,讲师太太老爱在小圈子里互相比试,比无可比,拿子女样貌成绩出来比……很少人第一次恋爱就成功的吧。”子君感喟。 安琪说:“你有权追求理想。” 子君有点沮丧:“真没想到长大了的自己会如此平庸。” “小姐,生活还没有开始呢,将来结了婚,你会发觉丈夫比你更平凡,下了班只会看报纸,十年升不了一次职,这还不算惨,最悲哀的是,这样不济事的人还得你去服侍他,不然还保不住这段婚姻。” “为什么不独身终老?” “太寂寞了。” “世事苦难全,千里共婵娟。” “真要找时间大神谈一谈。” 是七月的一个黄昏,子君身体不适已有一段时间,下腹隐隐作痛,看过医生服了药,情况却转得更坏,为此她有点害怕,因而精神萎靡,碰巧公司里又发生一连串不愉快事,身为夹缝阶级,受尽委屈。 回到家里,天气闷热,又适逢家务助理告假,厨房一只干净杯子也无,子君不由得深深叹息,最取我们命的是这些生活琐事烦事吧。 她取出一叠救急的纸杯,斟冰冻啤酒来喝。 这样乏味的生活简直是糟塌时间。 喝得几乎酩酊,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子君,子君。”那是一把悦耳动听的女声。 子君脱口问:“谁?” “我是你一直想见的人。”语气温柔和蔼。 子君笑了,她用手摸着头,“我不想见任何人。” “是吗?”声音有点讶异,“我还以为你想见我。” 子君抬起头,“是妈妈吗?”她与亡母感情欠佳,一向没有交通。 “不,我不是你妈。” “那,你是谁?”子君叹口气,“我哪有心情打哑谜。” “对不起!我不知你心情欠佳,我们改天见吧。” “喂喂喂,你倒底是谁?” “我?我是你口中的时间大神。” 子君呆住。她自沙发上跃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寻找声音来源。 子君看到一位打扮时髦的妙龄女郎站在门口。 “你,你是时间大神?”那女郎点点头。 “你怎么会这样年轻?” 女郎笑不可仰,“如果你可以控制时间,你也会选择做一个年轻人吧。” 这些话再真实没有,童话中时间都是老人,极不真确。 “对!”子君说:“你一直是我想见的人。” 女郎笑,“你不招呼我?” 子君连忙道:“大神,请坐,请坐。” “别忙,”女郎含笑道:“我们有的是时间。” 子君感慨了,真的,天地宇宙有的是时间,所以一团粉似的婴儿最终会变老公公老婆婆。 “大神,”子君吞一日涎沫,“请告诉我,时间倒底哪里去了?” 那女郎收敛笑容,正经地回答:“时间,都给你们花掉了呀。” 子君又问:“花掉的时间去了哪里?” 女郎从容地答:“时间同金钱不一样,时间花掉了无影踪,不会落在别人手中。” 子君紧钉着说:“俗云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可是流水往往汇集在大海,受阳光蒸发,升华到天空,遇冷又落下来变成雨,时间呢,时间蒸发后去了哪里?” 女郎笑,“你还没有忘记物理功课。” 子君有点尴尬。 “时间同其他物质不一样,只能用一次,用得好与不好,有没有用尽,都不能再用。” 子君不明白:“可是它总得有个去处,宇宙间物质不灭,化成了灰,叫风吹散,仍然尘归尘,土归于土。” 女郎浅浅笑,“你很小就执着地问这个问题。” “是,”子君承认,“我不相信时间一去无踪。” 女郎反问:“你有无好好利用时间?” “有,”子君答:“我贪婪地抢时间来用,但时间永不够用,我天天都觉得劳累,看见旁人时间多得无法打发,竟天天搓麻将度日,便妒忌发狂,我憎恨闲人。” 女郎说:“时间是公平的,人人每天都得廿四小时。” “为什么人闲我忙?” “人家比你潇洒,人家懂得养生,人家聪明智慧。” 子君颓然,“我还以为我会得勤工奖。” 女郎又笑了。 子君大着胆子说:“对了,我的朋友安琪叫我问你,你有没有骗去我们的时间?” 女郎既好气又好笑,“我要你们的时间来干吗,别忘我有的是时间,我掌握一切时间。” “作弄我们呀。” 女郎摇摇头,“爱作弄人的,不是时间大神,而是缘份大神,他负责安排机缘巧合,不是我。” “你是我们的朋友?” “当然,给你们时间,还不算是好朋友?” “可是时间飞快过去。” “也有人埋怨度日如年,父母们又常希望孩子们快高长大。” 子君无奈。 女郎轻轻问:“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时间去了何处?” 子君精神一振,“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子君大乐,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她忽然想起好友安琪的约会。 “我想带一个朋友一起去。” “是安琪吧。”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什么都知道。 “能把安琪叫来吗?” “当然可以,你准备好没有,跟我走。” 子君连忙干了手中的啤酒,拉牢女郎的手。 她觉得身躯十分轻盈,渐渐与时间化为一体,朝天空逸出去。 子君忽然发觉自己还穿着校服,不禁一阵喜悦,呵,她还小,手头上有的是时间。 她与那女郎来到一片青葱的草原停下,远处有一白衣女孩向她们奔来。 “安琪!”子君与她拥抱。 看仔细了,安琪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子君不禁取笑她:“喂,回复青春了你,多好。” 安琪也笑,“你也是呀。” 两人又像做学生时那样手拉手。 只听得时间女神说:“请跟我来。” 她们在草地上漫步,只觉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不禁心旷神怡,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女神笑笑,不予回答。 她们来到一座仓库面前。 仓库大得无边无际,连绵不绝,似一座巨城。 女神说:“这,是时间仓库。”。 子君兴奋无名,她是知道时间不可能消失无踪,果然,用过的时间,全贮藏在这里。 安琪在她身边说:“我们一定在做一个世上最奇怪的梦。” 子君答:“不不,这不是梦。” 女神带她们走进仓库,库内空气阴凉舒服,一条走廊,两边都是房间,房门上贴着标签。 女神微笑,“你们想先参观哪一间贮藏室?” 安琪冲口而出,“良辰美景室。” 子君也接着说:“赏心乐事室。” 女神说:“是,时间是应该这样用。” 她顺手推开一道门,那门里只是小小一个空间,不会大过一百立方尺。 安琪震惊,“什么,通世界自盘古开天地至今的良辰美景加在一起,只有这一点点?” 子君难过之极,质询地看向女神。 女神轻轻叹息一声,“世上能有几许美景良辰,赏心乐事。” 安琪与子君一起低下头。 女神说:“人类太不懂得安排时间,总不肯快快乐乐地享用时间。” 子君说:“但快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 “不,”女神摇摇头,“快乐靠你们自己寻找。” 安琪与子君对望一眼。 安琪犹自喃喃道:“这真是一个怪梦,”她告诉子君:“下班,累了,刚躺在沙发上,不一会儿,灵魂就被拘进一个梦来,在那片草原上见到你们。” 子君心一动,问女神:“那片草原叫什么名字?” 女神答:“那是时间的荒原。” “荒原?”安琪不解,“草原很青葱呀。” 子君说:“那是天老地荒的荒。” 女神颔首,“一点不错。” 安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刚想关上良辰美景室的门,忽然听到笑声、乐声,欢呼声。 还有,子君与安琪嗅到满室芬芳。 难怪人类恒古至今向往美景良辰,的确叫人倾心。 门被关上了。 子君与安琪恍然若失。 一行三人走过长廊,女神一一指出门上的标签,“这是彷徨的时间。”那间房起码比先一间大三百倍。 “那是无病呻吟的时间。” 子君想起一个特别爱抱怨爱吐苦水把芝麻绿豆事放大的人,不禁偷偷笑起来。 “那是犹疑不决的时间。”房间面积也绝对不少。 “那是睡眠的时间。”房门打开来,一阵zzzzz。 “那是叹息的时间。” 啊,满室长嗟短叹,不能自己。 “这是失眠的时间。”悉悉率率,全是辗转反侧。 子君恻然。 时间如许宝贵,竟这样浪费掉。 “吵架的时间。” 安琪马上恳求,“别,请别打开这间房间。” 时间女神笑了。 “这些时间全不能再用?” 女神答:“如核废料一样,越积越多,真叫我头痛。” 子君灵机一触问:“你是时间司吧。” 女神点头,“是,有人那样叫我。” “我与安琪能有多少时间?” “对不起,那又是生命司的工作了。”她笑笑,“我只司用完的时间。” 安琪呻吟,“我累了,可否吃杯茶,休息一下再逛。” 子君白她一眼,“你以为这是百货商场?” 女神说:“你们还没有到这处参观呢。” 只见两扇大如飞机库的仓门缓缓打开,一阵寒风吹出来,子君打了一个冷颤。 “这是时间深渊。”那仓库黑暗空洞,深不见底,子君与安琪不敢走进去。 “一堕入深渊,不能自拔,白白就把时间浪费掉。” “里边多不多迷途羔羊?” “多,怎么不多,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不晓得善用时间。” 安琪忽然说:“我一直勤力工作。” 女神答:“以我的标准来说,花太多时间在工作上,并非明智之举。” 安琪一怔。 “工作狂在离职后往往发觉一无所有。” 子君问:“那么,把时间奉献给家庭丈夫子女呢?” “如果当时认为快乐则可,千万不要希祈会得到什么报酬,否则事后一样会得反悔。” “时间倒底应该怎样用?”子君心急如焚,“眼见一年一年晃眼即过,我好生心慌。” “均匀地享用时间及生命。” 子君追问:“可否详加解释?” 女神笑一笑,“时间到了,你们该回去了。” “不,女神,我想知道更多。” 女神无奈,“子君,不要贪婪,时间只有那么多。” “女神女神。”子君上前拉女神的手。 女神闪避,用力推开子君。 子君一跤摔倒,哗呀一声。 她惊醒,发觉已由沙发滚到地下,睁开眼睛,原来是南何一梦,她好端端在自己的公寓里。 天已蒙蒙亮。 子君蹒跚地走进浴室用冷水洗睑。 可怜,昨夜竟这样胡乱地过了,不知算不算浪费时间。 电话铃骤响。 什么人,什么人那么早。 “子君,子君。”是安琪惊惶迷茫的声音。 “什么事?” “子君,我做了一个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怪的梦。” 子君一怔,嘴里犹自说:“请勿夸张。” “你听我说──”安琪哗啦哗啦把梦境细述。 那不是梦。 那是真的时间女神带她们跨越了时间荒原去追寻失去的时间。 安琪终于讲完了,子君挂上电话。 那日上班,子君的姿势比往日柔和。 她不想浪费时间,故此她放缓了步伐,她要好好享受生活。 车子停在马路上,看到母亲们带小孩们上学,穿着校服的儿童活泼可爱,子君伸手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用天使般的微笑回报。 往日,往日她只会希望红灯快快转为绿灯,内心急燥不安。 再跳脚,情况也不会好转,不如心平气和,想法子应付,生活上琐事不可避免,已经够讨厌,再为这些事生气,更加划不来。 子君脸色顿时详和。 办公室里工夫仍然堆积如山,子君只得沉着气一件一件抽丝剥茧。 对工作有无帮助?可能一点也无。 但是那个梦给了子君大多启示,她如果再不学乖,就是对不起自己。 甲同事大叫大跳在另一角骂下属,手下一口浊气上升,立刻扔上辞职信,两败俱伤。 一个要浪费时间寻人,另一个要浪费时间找工作,然后都发觉新不如旧。 乙同事在电话中情话绵绵,无心做事,本末倒置,一定会后悔莫及,根本没有适当地运用时间。 丙君闹婚外恋,来找子君诉苦。 “太太有什么不好?” “她很好,很贤淑,但是她不了解我。” 这是浪费时间之尤者也。 丁君迷赌,日日夜夜钻研马经,同子君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子君莞尔,想起时间女神说过,只要当事人开心,无论时间用在什么荒谬的事上,都不算浪费。 糟塌了时间而又闷闷不乐,那才叫屈。 同事甲过来同子君说:“你看上去好似很高兴,整个上午嘴角带笑,有什么值得笑?” 子君欠欠身,“对不起,我的笑妨碍你了。” “有什么秘诀可以像你那样开心?” “秘诀?有,不要在不愉快的事上浪费时间。” 阿甲瞪着子君。 太会开玩笑了,这等于叫写小说的人把所有的废话删去,还有,叫雕塑家凿去作品不需要部分即成佳作。 不过聪敏的甲仰起头回味,“对,子君,你说得对。” 他似有领悟,起身离去。 留下子君苦笑,她希望她也做得到。 黄昏,安琪上来找她。 “子君,昨夜的梦给我一个很大的启示。” “说来听听。” “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廿分钟我可以说完整件事。” 子君微笑,“不怕不怕,时间用来听朋友倾诉是值得的。” “子君,”安琪开始:“我决定节约时间,中止与区君的关系。” “明智之举。” 这区君是有妇之夫,与安琪来往已有一年。 “再浪掷时间,我对不起生命。” “主要是同他一起你并不开心。” “讲得再正确没有了,昨夜梦中,看见那一堆堆浪费了的时间,吓得我立即改邪归正。” 子君却另外有个想法,她想立刻找个恋爱对象,以免生活空白。 所以,如何妥善连用时间并无一定法则。 安琪站起来。 子君诧异问:“你要赶到哪一里去?” “我?我赶紧去寻欢作乐。”她笑着走了。 子君有意效法,她也收拾文件下班。 上司走过来,“子君,我有话同你说。” 子君这次大胆地看看腕表,“我有约会。” 上司一呆,他已经忘记有下班时间。 “明天再讲吧。”工作不是一切,尤其不是生命。 “子君,请留步,公司想派人到伦敦深造。” 子君摇摇头,“我并非理想人选,我不喜欢离乡别井。” 上司不置信,“但是回来可以升级。” 子君只是微笑。 上司只得说:“明天我们再详谈吧。” 走到街上,子君松口气。 过分重视名利得失,那才叫做浪费时间呢。 她悠悠然过马路去看春装。 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一个人的生命微不足道,你仍然青春貌美?不要紧不要紧,有的是时间,一定可以催你老逼你老,如花美眷都敌不过似水流年,浪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 就因为这样,子君决定以后都不做她不爱做的事,不见她不爱见的人,她要尽量找回自我,把时间用在她自己身上。 下一次见到时间女神,可以对她说:“我已经做得最好,我已尽量节约。” 她再也不肯随意伤春悲秋。 子君走进时装店,向店员要求试一试春装。 对牢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面孔,呵,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天天都要高高兴兴才是。 她转过身子,对售货员说:“我买这三件。” 然后仰起头,子君要勇敢地向时间走去。 假戏真情: 年轻的家务助理阿珍好奇地反问:“你说她是谁?” 见习记者,卜求真回答:“五十年代最著名的电影女演员李莉莉。” 阿珍摇摇头,“没听说过。” 求真笑,“那时你还没有出生,而且一直在内地生活,自然不认识她。” 阿珍摇摇头,“她不似一个电影明星。” 求真心中暗暗叹口气,许多人忘记,明星也是人。 阿珍把她所知道的告诉记者:“每天下午三时至六时我到她家收拾清洁,这份工作一年前由雇情介绍所交给我,她是一个朴素可亲的中年妇女,独身,沉默,从来没有亲友上门。” 求真问阿珍:“全无异样?” 阿珍抬头想一想,“她喜欢看录影带。” 求真笑了,她也喜欢,这是都会人最普通的消遣。 “但是她看来看去是同一套戏。” “什么戏?” “我不知道,她天天躲在小小书房内翻复看该套录影带,有时我进去泡杯茶给她,在意到是套黑白旧片。” “她天天看该套电影?” “是,影片已经泛黄。” “中年妇女一般嗜好是搓麻将。” “她从来不打牌。” 求真问无可问,只得站起来,“谢谢你。” 阿珍笑,“卜小姐,谢谢你的茶钱才真。” 回到编辑部,刘老总过来问:“警方有李莉莉的消息没有?” “还没有” 老总捧着茶在求真对面坐下来,“真怪,”他喃喃道:“真怪。” 求真问:“老总,你是看过她的影片的吧?” 老总点点头,感暗地用非常文艺的腔调说:“她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 求真笑了。 “她有一套电影,当年我看过七次之多,简直着了迷。” 求真的心一动,“片名叫什么?” “叫假戏真情。” 求真在心中念一遍,假戏真情,端是好戏名。“故事说些什么?”求真问。“是一个破戏,剧本不知所云,但因为李莉莉的缘故整部电影闪亮起来,李莉莉堪称是明星中的明星。” “她是你的梦中情人。”求真揶揄。 没想到老总说:“少年时我枕着她的照片睡觉。 但是那样一颗万人迷的大明星,晚年却十分寂寞。 刘老总说:“我还以为她息影后去了加拿大,没想到原来一直隐居在本市。” “而且,”求真说:“失了踪。” 刘老总又问:“警方没有消息?” 求真摇摇头。 撇开李莉莉曾是大明星不提,本市不知有几许中老年妇人失踪,探放部人手有限,照说,老总不应派人手去追踪这样普通的一段新闻,但,老总已经讲得很明白,那是他少年时的梦。 “求真,你去找这个人,他可能帮到你。” “谁?” “他叫小郭,是个私家侦探。” 求真仍觉小题不宜大做,但是年轻人有好奇心,反正是刘老总派下来的任务,她便找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见面就喜欢这位小郭先生。 求真欣赏他的专注。 “不,”他说:“我没看到这段新闻,是谁最先发现她失踪?” 求真答:“李莉莉的一个侄子。” “请说下去。” “他大约一个月去探访姑母一次,这次电话没人接,上门去按铭没人开门,于是找来警察破门而人,发觉公寓收拾得十分干净,但是没有人。” “没有暴窃痕踪?” “绝对没有。” “钟点女工说些什么?” “她说一连三天都不见女主人,以为她出去了。” “嗯,你有没有进公寓去看过?” “当然没有。”求真扬起一条眉。 怎么进得去? “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也许会有帮助,明日下午你到侦探社来找我。” 哗,神通广大。 第二天,求真更加佩服郭大侦探。 他案头摆着几帧放大了的照片。 求真探头过去,只见照片上是一个鹅蛋脸的少女,乌溜溜、会笑的大眼睛,鼻子挺而直,樱唇,是个标准美女。 “李莉莉?”难怪老总是她的戏迷。 小郭先生颔首,“照片摄于五一年。” “啃,四十年历史了。” 小郭先生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照片里的少女李莉莉有股特别娟秀的韵味。 求真哺哺说:“一晃眼人就老了。” “来,卜小姐,我们到她公寓去看看。” “怎么进得去?” 小郭先生在甘四小时之间仿佛办妥许多事。 他们一齐出门,来到一个中级住宅区,这种私人屋郊外起码有四五万个住户,小郭似识途老马似换上其中一个单位,掏出锁匙,开后大门。 求真膛目结舌。 “进来呀。”小郭说。 求真只得跟小郭进内。 公寓装修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房一厅,一间是睡房,另一间便是女佣阿珍说的书房。 他们两人四周围看了一看,不约而同,走进书房去。 书房内只得一张沙发与一部录影机及电视机。 小郭检查录影机,取出一盒录影带,看一看标签,说道:“假戏真情,有没有印象?” “这是李莉莉当年名作。” “故事说什么?” “据云是个破戏。” 小郭把录影带交给求真,“去录一份大家看。” “我们这样做不违法吧?” 刚在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听见大门外有声音。 求真吓一跳,是不是警察? 只见小郭先生不慌不忙的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个军装警察,求真一颗心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小郭先生却为求真介绍:“这是负责李莉莉失踪案的柳探长,这位是真理报的女记者卜小姐。”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求真吁出一口气。 小郭先生笑着对求真说:“大门锁是警方换上的,锁匙也由警方借出,我很少违法。” 柳探长坐下说:“人民入境事务处没有李莉莉的出境记录。” “看样子她是真的失了踪。” “医院,殓房,都没直追样的人?” 柳探长摇摇头。 小郭先生想起来,“你有没有看过这套戏假情真?” “看到一半看不下去,情节太旧太荒谬了。” “但当年是出名戏。” “今日看来,早已褪色。” “有没有新发现?” 求真忍不住说:“屋内一帧女主人的照片都没有。” “是,”小郭先生说:“她仿佛对过去毫无留恋。” 睡房朴素清洁,衣柜里挂着便服。 中年李莉莉看上去似一个教师多过似一个女明星。 他们此行没有收获。 老总说得对,戏假情真是个不知所云的烂戏,看了头十五分钟求真已经无法忍受,关掉录影机。 她问老总:“你真的看了七遍?” 老总咬着烟斗,“骗你作甚。” “那是套胡闹电影。” “是呀,千金小姐爱上了理发师,误会重重,后来大团圆结局。” “演理发师的是谁?” “嘿,戏中有戏,这才是真正的戏假情真,他是李莉莉的爱人金雷。” 求真为这个太像艺名的艺名笑出声来。 “李莉莉的母亲反对他俩结合,结果金雷去了三藩市开餐馆,年前患心脏病故世。”老总真是个戏迷。 求真动容了,“呵。” “他一直没有结婚,她也没有。” “戏假情真。” “也许是,谁知道。” 银幕上的戏是个破戏,生活中的戏却荡气回肠,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你说,他们有无忘记对方?”求真问。 求真笑,“要不要我代你问她拿一张签片照?” 老总不语,堕入沉思里去,很明显,他要追踪的并不是李莉莉,而是少年时的旧梦,催他看了七次戏换情真的人,也许是他的初恋情人,现在,回忆一丝被钓了起来,他一定在想: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求真恍惚的笑了。 小郭先生叫她有空上侦探社去。 求真准时到,务求使前辈有个好印象。 小郭先生给她看几张照片。 呵这分明是中年李莉莉,仍然保留着当年娟秀气质,看上去只似四十余岁人。 小郭先生道:“她是个洁身自爱的女演员。”e 求真忍不住说:“今日有许多演员亦十分洁身之爱。” 小郭先生说:“李莉莉只爱过一次。” 求真冲口而出,“金雷?” 小郭先生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没结婚?” “那要问当事人才知道了,卜小姐,你年纪轻,大抵不明白世上不如意事常。” 没想到精明能干的小郭先生也有类似感慨。过半晌他说:“看我在李宅找到什么?”求真探过头去,咦,是一只五寸乘八寸的牛皮纸信封,贴着美国邮票,收件人是李莉莉女士。 小郭把信封翻过来。 后边写着寄件人姓名地址。 求真脱口叫出来,“金雷!” “是,这个小包裹在一年前寄出,你猜要边是什么?” 求真灵光一闪,“那卷戏假情真录影带!” “一点不错。” 金雷在去世前把录影带寄给李莉莉,之后李莉莉天天把这出茁戏看好几遍,直至她失踪那日为止。 求真问:“你有没有看过那出戏?” 小郭先生苦笑,“我没把它看完。” 那真是一个很难看得下去的故事。 终于下班了。 求真回到家中,斟出啤酒独饮。 与男友分手已有大半年,生活无限寂寥,只得寄情工作,她深深叹口气,世上寂寞人何其多。 求真忽然想,到中老年时,她不知是否会像李莉莉那样,终日观录影带度日。 求真顺手把录影带放过录影机,萤光幂上又开始播映这套四十年前的旧片。 四十年前有许多好电影,但肯定不是这一字幕上打出李莉莉金雷主演字样。 片子质地已经很差,沙沙杂声连绵丝丝白线犹如落雨一般。 但是李莉莉一双大眼睛却明媚动人。 他问她:“你爱我吗?” 她回答他:“爱是不分阶级的。”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 不分阶级?才怪,求真走了三年的男友离开她便是。因为认识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女东主。 人家是有产阶级,求真立刻给比了下来。 人家出人有司机汽车,可以与他合资做生意,手头上大把客户,人家经验老到,挥洒自如,人家愿意提拔这个年轻人。 求真可以做些什么? 光是爱爱爱有个鬼用。 爱醒了一无所有。 最惨的是,连求真都不怪他往上爬,他确该把握机会。 求真不能要求他一辈子赚薪水来为小公寓分期付款,养两个孩子,过最平凡的生活。 杯子里啤酒已经喝光,求真叹口气,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呵人生不如意事常人九。 半晌醒来,睁开眼,苦笑。 那套戏还没有做完。 黑白小银幕中的李莉莉已经战胜了富商父亲的势利眼。 她穿着细腰的蓬蓬格,桥悄地往父亲身上一靠, “爹爹,职业无分贵贱嘛。” 那个大胖子父亲小丑似的跟着笑,用手中的雪茄指着女儿说:“对,对,乖女说得对。” 真奇怪,那编剧要主角们说的话,根本不像小嘴巴里说得出来。 坏的戏与坏的小说全部不能反映生活,与现实脱节。 求真打个呵欠,刚想关掉录影机,忽然之间,男主角金雷出现了。 这一定是结局部分,求真从来没有耐心看到这一段。 金雷有明亮的眼睛及鼻挺的鼻子,是五十年代小生的典型,不知恁地,没有碰到好导演。 求真只见银幕上的他忽然走到前方对牢观众,跟着是一个特写,他的表情温柔而伤感,只听得他的说话,对白如下:“本来相爱的一对情侣,却因环境分开,太伤感了,我一直未能爱别人,除你以外,我目中无人。” 求真发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对白与整套戏不夹。 只见那金雷低下头,“我一直寂寞,无时不刻思念你,我听到别人说,你也一样,既然两个人都深深思念对方,不如走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求真的睡意已全部彼驱走。 她觉得不妥。 金雷这番话不是对女主角说的,而是对观众所说,他指定的观众是谁?’ 李莉莉! 他把录映带寄给李莉莉,他要李莉莉听他说出这番心声。 整段对白像是在事后拍摄接驳上去的。 但是金雷仍然是五十年代的金雷。 求真呆呆的看下去。 金雷低下头,“时间到了,快来,快来我这里,不要迟疑,别再理会他人。” 求真混身寒毛坚了起来。 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机。 金雷的语气似在招魂似的。 她不理时间早晚,立刻拨电话到小郭先生处。 她简单的说,“郭先生,我在录映带上发现了蹊跷。” 原本以为还需要解释,谁知对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差不多看到尾段了。” “是,”求真有点害怕,“我没有勇气看下去。” “要是你不介意苍深夜招呼客人,我可以过来。” “太好了。” “十五分钟。” “小郭先生?” “什么事?” “你也在看那套戏?” “是,我刚看到金雷的独白。” “你可觉得怪?” “怪得可以。” 十五分钟后他到了,他与柳深长同来。 两男一女坐着重看金雷的独白。 柳探长说:“你们别多心,这一段只是戏的一部分。” 求真看看小郭先生。 小郭咳嗽一声,“同整套戏不吻合。” “可是你看金雷的服装化妆年纪,都证明该一段底片是戏的一部分。” 小郭说:“看下去。” 求真按下录映机。 接着的一场戏更怪。 只见银幕上一片白色光芒,持续了十余秒,忽然之间,李莉莉出现了。 她美得不能形容,整张脸似笼罩着一层柔光,只见她轻扑向金雷怀中,呢哺地说:“我等了那么些日子,浪费了那么多眼泪,现在终于可以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前事已经过去,悲伤已经不再。” 他俩紧紧拥抱,然后银幕上打出剧终两个字。 整套戏放映完毕。 三个观众面面相觑。 求真低声说:“中年李莉莉忽然失踪,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探长看着求真,“你倒说说看。” 求真微笑,“她看了金雷寄给她的录映带,听到金雷呼召她,她终于放下凡间一切,跟随金雷而去。” 柳探长十分震惊,“你真的这么想?” 求真点点头,“她恢复了青春,在戏中与金雷团圆。” 柳探长呆了一会儿,才笑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不是真的!” 求真看着小郭。 小郭说;“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一直是很多的。” “小郭,饶了我好不好?” 小郭道:“卜小姐是文人,文人的想像力一向丰富。” 求真说:“把刘老总给叫来,他看过这套戏七次,他该记得这套线的结局,可以给我们印证。” 小郭说:“我马上去打电话。” 真没想刘老总二话不说,立刻赶至。 小小公寓里此刻有三个男客。 求真说:“老总,此刻我要重播戏假情真的结局部分,敬请留神。” 柳探长不忘挪输:“当心金雷把我们四个人都召进电影里去。” 求真不加思索地说:“我们对他没有意思,他才不会那样做。” 柳探长回敬:“卜小姐工作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大家静下来,待刘老总看那个结局。 男女主角一出场,刘老总双眼已经发红,片刻间他泪盈于睫。 对白固然动人,老总的反应也似乎过激,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令得老总流泪的,也许只是他私人的回忆。 果然,他便咽地道:“四十年了。” 大家知道还有下文。 “我与她当年一别,竟已四十年,奇怪,时间流到什么地方怯了。”果然,老总是在怀念初恋情人。 求真问:“她生活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此刻儿孙满堂,移民澳洲悉尼,花园洋房有游泳池,幸亏没跟我这个穷文人。” 小郭不耐烦听他的恋爱史,追问:“戏的结局是否如此?” 老总低下头,“不记得了。” “喂,你不是看过七次吗?” “四十年前的一套戏,哪里还记得。” 求真问:“你不是李莉莉的忠实戏迷?”: “人的记忆力会得衰退。” 求真喃喃地说:“影迷靠不住。” “对,”老总问:“现我来有什么事,这同李莉莉。失踪有什么关系?” 小郭打个呵欠,“明天再谈吧,聚会解散。” 三个大男人片刻走得一个不剩,只余求真一个人坐在书房沉思。 她已完全清醒,一点睡意也无,搔了搔头,为适才自己超现实的假设失笑。 李莉莉真有可能彼金雷招到戏里去以续前缘?如果是,则太理想了。 怕只怕世事没有这样完满。 怕只怕李莉莉要不已生意外,要不还要寂寥地度过下半生。 星期一,返回报馆,刘老总哈喝着给求真新任务。 求真完尔,他对故人的怀念终于过去,又可以如常生活了。 接着一个星期,求真忙得不可开交。一 所以当她接到小郭先生电话的时候,十分讶异,什么,他还没有忘记这件案? “卜小姐,出来一次可以吗?” 求真十分尊重小郭先生,她应约到小郭侦探社去。 小郭简单地说:“你想知道案子的结局吧。” 求真点点头。 “我们找到了李莉莉。” “什么?”求真跳起来。 “她并不是失踪,她只不过搬到朋友家去小住了几天,已经主动出现。” 照说,听见李莉莉女士无恙,应当高兴才是,但是小郭与求真同时失望得了不得。 真黑心。 小郭轻轻说:“她的异性朋友是一个富商,从前是她的戏迷,听说他俩已论到婚嫁。” 什么! 小郭先生说下去:“卜小姐,我们不能对他人要求太苛,我们只希望人人可以安居乐业。” “是。”求真低下头。 “也许她真的忘了金雷,也许她没有,但五十多岁的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过。” 求真点点头,“你见过她?” 小郭答:“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有。” 又坐了片刻,求真告辞。 呵没有人等人一辈子了。 戏假情真确是一个破戏,女主角没有等男主角。 老总没有等他的初恋情人,而她,卜求真,也终于会找到新人。 回到公寓,求真想重看那出戏,不知恁地,按错了录映机的组掣,等到发觉,整套戏已被洗得一干二净。 求真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时间总要过去,人们的记忆系统装不了那么多东西,总得淘汰一些回忆。 于是,最难忘的人与事也终于会被忘记。 原着人之梦: 公私两忙,往往由早上六时做到半夜,六个月之后,长期疲劳渐渐现形,有一日,弯腰用莲蓬头洗头,水声哗哗,十分痛快,忽然之间,听到轻微鼻鼾声,谁,谁在打鼾?一吓惊醒,原来是自己在站着洗头当儿躲了一觉,人,有时会累成这样。 于是慢慢就不大同情失眠人了。 匆匆梳洗完毕,立刻要坐下赶稿,星期一至七,月头到月尾,年初到年终,绝少告假,写稿只得一个秘诀,便是写写写写。 有没有想过不写?有,天天有,可是你瞧,什么都从写稿而来:自尊、自信、开销、节储,同时又光明正大地消磨了时间,故不敢不写。 有时候真是蛮累的。 晚上渴睡,家人如还在身边报告事务,便会对之说:“我不行了,明天再说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训练有素,将来百年归老,也可以这样对老伴说:“我不行了,来生再见吧。” 不过此刻,第二天又起来了。 几乎完全没有娱乐,只能抽出片刻看看报纸杂志,为什么这样自苦?有许多工夫,假手他人,说不定将来就要后悔,还是今朝努力点好。 偏偏百上加斤,害了伤风。 流行性感冒病毒,不知坑了多少英雄好汉,许多人做手术也不过七天出院,好人一样,但是伤风却往往要两三个星期才能痊愈,哼唧哼唧,去了半条命,又怕传染给家人,一定戴口罩,再加上戴眼镜,戴头箍,整个脸重得似要跌出来。 还怎么伏案苦写?不如去休息吧。 躺在床上,无限内疚,挂住工作,真佩服脱稿成习惯的作者,多潇洒,完全不在乎下一段稿子从何而来,确有过人之处。 终于堕入梦乡,还在唉声叹气。 精神渐渐安宁,吁出一口气,失去知觉。 不知道灵魂有没有去到离恨天。 飘缈间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还不止一个人呢,笑声一如银铃,悦耳无比,不禁脱口问:“谁,谁?” “醒,醒……” 我睁不开眼睛,只得说:“别吵我,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醒醒,我们这班人很难聚集在一起。” 我呻吟,"小姐们,饶了我,我实在起不了身。” 有人同情地说:“替她敷一把热水。” 另一位说:“给她做一杯酽酽的龙井。” 还有一个更佻皮,“写写写成日价乱写,活该累,写那么多干什么?写完我们,也该休息了。” 我还没听出语病来,“为什么写,为生活呀,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敢不写吗?” 她们笑作一团。 忽然有暖呼呼毛巾轻轻掩上脸来,我伸起手,抹一把。 又有人服侍我呷了一口清洌的龙井茶。 “什么人对我这样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读者们一直算对你不错。” “读者?”我苦笑,“读者是老板,伙计肯卖力,老板们自然满意。” 我伸一下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睛。 一看到眼前情形,我呆住了。 我竟躺在一间雪白的卧室里,一面墻几乎全是玻璃窗,外头是蔚蓝的天与碧绿的海。 原来我不是躺在自己的小公寓里。 我脱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有人轻轻替我按摩酸软的肩膊,“这是姜喜宝的家。” 我惊得呆了,“什么,你说什么?” “喜宝的家,照你所形容的布置。” 我霍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笑脸盈盈地看着我。 “你是谁?” 她摇摇头,“连我都不认得了,你真的写得太多了,这样善忘,未免使我伤心。” 我瞠目结舌。 “我是子君,前半年过得一团糟,经过你安排调理,后半生渐渐起色。” 我想起来,“子君,你好吗,涓生呢,他怎么样?” 子君既好气又好笑,“我跟他早就离了婚,此刻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 “对,对,”我一个劲儿点头,越想越跷蹊,“不对,不对,你们是小说里人物,怎么都跑出来了?” “今日是你写作廿五年纪念,我们决定聚在一起同你庆祝一下。” “都来了吗?” “哪里都请得遍,百多本小说里有好几千人呢,不过是叫了几个特别些的女子来做代表。” 竟写了廿五年了。 读书时写、工作时也写,有了家庭还是写,无时不刻都在写,晃眼四分一世纪。 子君见我无甚欢容,便逗我:“应该高兴才是呀,振作一点,我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我呆呆的坐着。 这一定是个梦,写作人在精神濒临崩溃之前,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说不出话来。 子君容光焕发,已是个新中年了,却比年轻时更加好看,她现在落落大方,有聪明有智慧。 我忽然想起来,“玫瑰,玫瑰呢?”伸长了脖子。 子君立刻笑,“这简直是偏心现身廉洁,我把她们都叫进来如何?” 我有点不好意思,“由你这个大姐姐作主吧。” 子君并不介意大姐这个封号,到卧室门口叫:“都进来吧。” 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先现身,斜斜靠在门框上,且不进来,她化妆明艳,穿件鲜红色紧身衣,一双丝绒细跟鞋衬托得她腰是腰,腿是腿,若有男人在这间房间内,一定引起口哨声。 我瞪着她,这是谁? 她开口了,懒洋洋,腻嗒嗒的声音:“我不信这里数黄玫瑰大,我倒要同原着人论论理。” 我忍不住问:“你是朱锁锁?” 子君哗哈一声掩嘴笑出来。 我马上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标致的女郎刁泼地指着我冷笑,“好好好,你胆敢认错我是那小捞女,我心都凉了,没想到我沦落到这种地步,倒要叫读者来评评理。” 我叫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眼无珠,你是姜喜宝。” 喜宝白我一眼,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正在尴尬时分,另外一个可人儿出现了,在喜宝身后嘿地一声,“这位姐姐,年纪也不轻了,凭地毛燥,说你像朱锁锁,未必就是委屈了你,至少让你拣回十年青春,白便宜了你。” 子君连忙上前,一手拉一个,“一人少一句,来来来,给我坐下。” 喜宝儿大怒,“什么胆敢在我家放肆,撵出去!” 朱锁锁绝不是省油的灯,立刻撑着腰回嘴,“你的家?原着人叫我走,我立刻就走,毫无怨言。” 走?我怎么敢叫她走,她那本书还得再版呀,我捧着头,急急陪笑,“大家静一静,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她们之中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终于还算给我面子,气呼呼各自坐在一角,不出声了。 我轻轻说:“玫瑰的脾性比你们好得多。” 谁知喜宝与锁锁异口同声道:“我们怎能同她比,可见你写她的时候,特别用心。” 我不由得搔搔头皮,“写每一个角色,我都不敢不用心。” 锁锁过来坐我身边,“写那么多,可见文章不值钱,生活逼人。” 我叹气,“真的,几时带你们一起上去见编辑,叫他们加稿费才是。” 喜宝儿在那边笑,“不要写了,到我的世界来,我养活你。” 我无奈,“你在你的世界里我无事可做,没有意思。” 喜宝挪揄我,“天生劳碌命。” 我仍问:“玫瑰呢?” 连子君都说:“这人讨厌,偏不让她见黄玫瑰。” 这时一个小女孩捧着银盘子进来,“各位请用点心,原着人最爱这莲心百合汤。” 我细细打量她,“你是周承钰吧,为什么还没有长大?” 她笑,放下银盘,转转个圈,变成一个少女,直发素脸,白衣白裙,拉住我的手。 子君在一边羡慕的说:“你看你多幸运,笔下写出那么多人来。” 朱锁锁问我:“你愿意进入谁的世界?” 我坦白的答:“我笔下变幻有限,如果真有选择,我愿意进入卫斯理与白素的天地。” 众女生不住啐我。 “不是说文人相轻吗?” “漪o她兄弟,她崇拜得他死脱。” 我在她们带领下,参观这幢海边别墅。 喜宝说:“三层高,地库是游戏室,二楼是书房与会客室,三楼是卧室,很普通,无甚特色,你对建筑一贯不甚了了,并无精心为我们设计住所。” 真的,我有点惭愧,一贯笼统地把她们安排住进白色近海的别墅算数。 众女生又笑,“且都叫做落阳道一号,没有第二个地址,落阳道一号快成为女生宿舍。” 她们嘻笑绝倒。 我被嘲笑至面无人色,抵抗曰:“读者们并无异议。” 子君反问:“读者的抗议声你听得见吗?” 我为之气结。 喜宝说:“这是作者连贯性的梦,你们懂什么。” “是是是。”我感激地看着喜宝,“你们听见没有。” 子君笑,“写作真好,可以名正言顺,一边收取酬劳一边做梦。” 小小周承钰也帮我,“姐姐别说风凉话,一字字做事不容易。” 我朝子君做个鬼脸。 子君指着周承钰,“把你写得那么惨还帮着她?” 朱锁锁说:“承钰没有我悲哀。” 喜宝争着说:“我到今日还看心理医生。” 锁锁摇头叹息,“莫非读者喜看悲惨故事。” “小姐们,”我大声说:“人生得倒一些失去一些,你们不算一无所有。” 花园里种满各式白色香花,薰人欲醉,太舒服了,简直不想走。 “喂,”我问喜宝,“可否真的留下来?” “你的家人会让你开小差吗?”喜宝微微笑。 “我是自由身,我有自由魂。” 喜宝感喟,“可是,你在真实世界里有责任呀。” 我低头不语。 “怎么样劳累辛苦都得熬下去,”周承钰说:“这是你教我们的。” 我用手抹抹脸,“有时自己都沮丧了。” 子君拍拍我肩膀,老气横秋地说:“你也是生活战场上的老兵了,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由得笑起来,忍不住再问;“玫瑰呢,她为什么还没出现?” 子君答:“她不晓得以哪个姿势出现才好,她有老中青三个样子。” 我轻唱:“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活,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朱锁锁皱眉:“这真是我所听过最悲的悲歌。” “真实世界里的人会老。”周承钰说。 我无奈,“是呀,而且容易憔悴,且来看原着人,一晃眼变了阿巴桑。” 喜宝笑得弯腰,“阁下也太不修边幅了一点。” “我实在疲倦。”我用手托着头。 “你懒下来了,”子君凝视我,“为什么?” “读者与编者都不计较,算了,如不,叫玫瑰把她的行头借出来,还有,你姜喜宝,别吝啬你的珠宝。” 子君问:“打扮好你想到哪里去?” “她呀,任何一个珊瑚岛都可以。”朱锁锁笑。 珊瑚岛,嘿,她们不晓得我始终没学会游泳。 子君问:“她笔下有没有人擅做菜?传她来一试身手大家大快朵颐。” 锁锁说:“哪里有,她只写职业妇女,主角们一味讲究经济独立,下了班只喝威士忌加冰,连三文治都省下,没有人进厨房。” 大家又笑。 我摊摊手,是,她们说得很对。 厨房工夫不值钱嘛,没有经济能力,万一发生什么事,苦水浸到眼珠子;看周承钰母女的遭遇便知道了。 朱锁锁看着金腕表,“南孙怎么还不来,她莫非摸错了路,一天到晚骂人迟到的她居然也迟到。” 喜宝哼一声,“哪又是什么人,杂七杂八的角色越来越多。” 我不敢抗议,蒋南孙其实还算过得去。 正在此时,只听得汽车喇叭声响了两声,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南孙无比潇洒地跳下敞蓬车来,朝我们挥挥手。 喜宝说:“嗳,这人蛮可爱。” 朱锁锁说:“最不可爱的人往往要求他人可爱。” 子君瞪锁锁一眼,悄悄说:“她不来惹你你还同她斗嘴。” 南孙没声价道歉:“这条路难找。” 子君为她介绍众人。 南孙爽朗地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她自己摸到厨房去找酒喝。 喜宝儿坐到我跟前抱怨,“你为什么不把我塑造成那样?” “你想做她?” “我羡慕她。” “她可住不起大房子戴不起大钻石。” “但是你看她自由骄傲一如天空的鹰。” 我哈哈大笑,“给老板骂的时候你没看见。” 南孙斟了香槟出来,“原着人说得对。” 我抬起头问:“还有谁没有来?” “我们的确曾经通知黄玫瑰。” “顾玉梨与珍珠说过她们会来。” “约的时候着她们分批到,各人都有讲话的机会。” 子君忽然抬起头来,“黄玫瑰来了。” 我很兴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于是站起来迎出去。 忽然有人在身后推我。 用的力道非常大,以致我整个人向前倾。 啪一声跌在地上,痛得睁开眼睛,原来自沙发滚到地上。 唷,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半晌,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想起正在烧开水,走到厨房一看,那壶水还没有滚。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不到十分钟。 精神却更加怠倦。 打着呵欠掩着嘴,想起英诗人何荣烈治吸了麻醉剂后打盹,灵感涌现,马上跳起来写了那首著名的忽必烈汗……真令人羡慕。 电话铃响,我拿着浓茶走过去,是编辑打来问候。 “存稿颇多,休息一下。” “动辄休息,一下子欠稿。” “你们也真惨。”编者怪同情作者。 “可不可以退休?” 编辑答:“'悉听尊便'。不过从六块钱一千字写到今日,你可会不舍得?” “简直心如刀割。” “漱\少写一点。” “已经写得很少,昨日才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多写两段。”出的稿费还真不错。 “你到底喜不喜欢写作?” “最怕是这个问题,告诉你一件事,我刚才做梦了。” “啊,见到谁?” “自己小说中的女主角。” “是吗。”编辑笑问:“不是男主角?” “要不要看心理医生?真怕自己会精神崩溃。” “不会的,感冒痊愈后保证你又是一条好汉。” “你们这些编辑,只要作者交稿,什么话说不出来。” 他承认,“这倒是真的,我们无暇理会其他的事。” 我告诉他:“她们邀请我走进她们的世界。” “什么?”编辑开始觉得事态严重,“你没有答应她们吧,小说是小说,作者是作者,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我明白,有作者代入小说女主角的世界,一举一动非常滑稽,不像真人。” 连带日常生活也希望过得轰轰烈烈,成日价制造各类新闻,不甘平淡。 “你在梦中看见了哪几个角色?” 我犹自怔怔地。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你终于患上了职业病。” 是,怕声音,怕亮光,甚至怕与人打交道。 渐渐与小说中的世界越来越近,与现实距离越来越远,根本不耐烦打理生活杂务,觉得所有帐单都是负累,说真的,做小说人物多精彩简单,她们可不必到超级市场扛回卫生纸去污粉,她们家的锌盘永不淤塞,汽车不抛锚,羡煞作者。 “喂喂,改天谈吧,我要看蓝图了。” “你放心,我不会脱稿。” “我对你有信心。” 在小说中,即使患病,因为情节需要,也是浪漫的,不是摄合了一对情侣,就是培养了主角的斗志,不像我们,病就病,毫无因由。 病中摊开稿纸,每个格子都会跳动,自一个格子写到另一个格子,谈何容易。 打一个呵欠,索性伏倒在原稿纸上。 原先盼望还能见到那班女孩子,说说笑笑散散心,可是这次她们却没有入梦。 写作真正寂寞,没有上司下属,统共一个人在纸上傻里傻气自问自答。 自纸上抬起头来叹口气,忽然看到有个女子背着我坐在书房里。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家中甚少亲友出现,这个陌生人是谁,谁开门给她? “哪一位?”我大声询问。 那位小姐叹口气,“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 开什么玩笑? “请你转过头来。” “不行,我会吓坏你。” 我一惊,“你到底是谁,你毁了容?” “不是,我无容可毁,我连五官都没有,是以不敢转过头来。” 我混身寒毛竖了起来,白板面孔:“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女子仍旧背着我,幽幽地说:“我是你这一本小说的女主角,你没把我写好,性格与面目都模糊不堪,我一转过头来,只怕连你这个原着人都受不了。” 我发呆,额头爬满冷汗,“对……”我嗫嚅,“对不起。” “唉,我此刻不上不下卡在故事里,容貌不出众,说话又不玲珑,想请你老行行好心,把文字改一改,好让我出生天。” “可是,”我好生为难,“故事已经写到一半。” “还来得及,千万不要误我终身。” “可是编辑等着要稿。” 那女子的声音更加幽怨,“不要再找藉口了。” 我深深太息,“你知道我才华有限--” “你若尽了全力,我必不怪你。” “你想我怎么改动故事?” “我应该有比较刚健的性格,婚姻不愉快,大可马上站起来走,还有,爱是爱,恨是恨,绝不拖泥带水。” “是是是,”我拿笔记下这几点,“我立刻改。” 那女子转怒为喜,“谢谢你,原着人。” “还有什么意见?” “我希望故事有个比较开心的结局。” “这个嘛,”我犹疑,“本来的安排不是这样的,不过我答应你想办法。” “我要换一个男朋友。” “可以,我也觉得你此刻的男朋友太过窝囊。” 她真正高兴起来拍拍手。 “现在,你可以转过身子来了吗?” “恐怕你要失望。” 她轻轻转动身躯,我捏着一把汗,终于看到她的面孔,只见她有张鹅蛋脸,淡淡的五官,我这才松口气。 她说:“你原本可以做得更好。” “下一本,下一本一定集中精神做。” “那么下一个女主角比我幸运。” 我太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你习惯把每一件事都推到年纪上,你不过是个新中年。” 我刚欲与她说多几句,她警惕地抬头,“有人来了,我且避一避。” 我转过头去看是谁,却是一家之主下班回来。 他放下公事包,“你没事吧,脸色好差,干吗伏在书桌上睡觉?快去休息,现在开始由我当更。” 我诉苦,“累死我。” “十年来天天这句话。” 我只得陪笑。 他挥手,“去,直睡到明天。” 我名正言顺钻入被窝里去。 呵一个梦接一个梦,简直不想走出梦来。 我翻一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坐在我床头,呵我一定又走入梦境了,勉力睁开眼,只看见一个英俊高佻的年轻人对着我笑。 “你又是谁?”我没好气。 “我把你书中的男主角全带了出来,我们要为你庆祝--” 我狠狠打断他:“不用你们!快回到书里去,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别来骚扰我。” 那年轻人一怔,“喂,我是--” 我掩起双耳,“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没有兴趣知道,睡醒之后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没空同你们纠缠。” 年轻人大奇,“你真的不想见我们?” “快走快走。” “写作人喜怒无常我此刻真的相信了。” “神经没有失常已经是丰功伟绩。”我没好气。 年轻人吐吐舌头,“那好,我们不打扰你了。” 他轻轻离去。 我又翻一个身。 松一口气,总算驱走心魔,回到现实世界来,第二天,还有好几千字要写。 唉,得提起精神,好好的写。 求真记: 是一个阴天。 宇宙日报记者求真刚做完一单新闻,觉得肚子有点饿,走进一间快餐买了三文治牛乳,正坐下吃,忽闻街上轰然一声巨响,接着有人耳语整间店堂骚动起来,客人争向街外涌去。 卜求真是个新闻记者,她特有的触觉告诉她,街外发生了事故。 她连忙抛下三文治抓起手袋扑出去。 什么事? 抢劫、交通事故、抑或塌楼? 她以第一时间取出照相机。 求真推开人量挤到现场。 这时警察亦已赶至,只听得有人对警察说:“跳楼!跳楼!” 记者最怕这种场面,从高跃下,有时需要七十小时以上的修补工夫,才能把肢离破碎的事主并在一起。 求真刚想别转睑,只听得身边一个好事之徒说:“不像是跳楼。” 求真偷偷着一眼一看之下,呆住了。 只见警察们围着一辆大房车,车顶已被压扁,凹下去一大片,车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子,脸向上,面容姣好平和,一如刚刚睡着,无表面伤痕,身上穿一件大花夏衣,足上整整齐齐穿着缕空半跟鞋。 求真倒底是记者,虽然惊讶万分,亦迅速举高相机飕飕飕按下快门。 真奇怪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一只贝壳型的发夹都还扣在鬓边,那女子像是随时会睁开眼坐起来说:“谢谢各位注意。” 最讽刺的是刚在此际阳光自云层中透出,一丝金光,落在女郎的脸上。 此时,救护车已到,救护人员连忙采取行动。 求真放下相机,呆呆地挤在人众中。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 这时,求真忽然听见身后有一把声说:“可惜,真可惜。” 谁,这是谁? 求真转过头去,十分惊喜,“小郭先生!” 是,站在她身后的是私家侦探小郭。 求真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路过。” “真巧,我也是路过。” 小郭问:“拍到精采照片了吧。” “ 嗯。“求真拍拍皮包。 小郭主动地说:“来,冲出来看看,我有相熟的冲洗间。” 求真当然跟他跑。 照片出来了。 无论如何,女郎都不似自高处堕下她嘴角还有一丝微笑。 小郭说:“我至恨生命的浪费。” 求真试探地说:“但,一个成年人也许可以对他生命的前途有所抉择。” 小郭摇摇头,“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一定责任,逃避责任即造成他人不便。” 求真指着照片,“女郎这么年轻,恐怕还没有子女。” 谁知小郭如数家珍般说:“林红红,女,廿二岁,宇宙广告公司秘书,未婚。” 求真目定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皮包里有证明文件。” “你怎么会拣到她的皮包?” 小郭欠一欠身,“我比较幸运。” 求真大学毕业已经一段时间了,不再天真,知道世上已没有幸运这回事。 小郭一定比谁都摆得把握机会。 求真佩服之至。 小郭披上外套,“我们走吧。” “慢着。’ 小郭讶异,‘“还有事吗?卜小组。” “这林红红为什么自高跃下,你不想知道?” 小郭摇摇头,“无论因为什么,都为生无可恋。” 小郭说得对,大都会一年中起码有成千宗自杀案,哪里追得了那么多,都不过在新闻版角落占小小数十字篇幅。 一个廿二岁的年轻女子觉得生无可恋,为什么?是她私人问题抑或社会问题?求真决定做一个专题。 老总皱皱眉头,“不要花太多时间。” 他真是一个好编辑,换了别人,一定劝求真去做财经新闻,或追查女演员的绯闻。 求真很快自广告公司得到林红红家人及本人的住址。 她的雇主与同事很大方地接受访问。 “我们对警方也是这么说,她很好学,有上进心,爱打扮,活泼,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求真心要想,会吗,林红红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 “她没有病,亦无任何不良嗜好,大家与她相处合洽。” “她喜欢穿花裙子。” 同事们要花许多力气才能说出她的特微,他们对林红红这个女孩子根本没有大大的印象,真的,职员那么多,工作那么忙她r是一个小角色而已。 求真在笔记内注脚;其实我们都是社会上的小配角小临记,微不足道,我们来我们去。谁会注意? 年轻的求真感慨万千。 “她在本公司工作已有一年,之前?我不知道她做过什么,那要到人事部去查她的履历。” 求真到人事部去查档案。 “卜小姐,这本是公司的秘密文件,不过,我看也无隐瞒必要,她说她曾任售货员。” 低级职员流动性甚强,公司等人用,不大追究履历的真实性。 求真去问过,林红红所说的诗敏服装公司,根本没有用过她。 看过照片,经理说:“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求真只得找到林家去。 林家住在政府建筑署划为危楼那种老房子里,一条黝黑木楼梯踏上去吱咯吱咕响。 偏偏在这种房内特别多孩子与老人。 求真按门铃。 房主极之小心“找准?你是林家的什么人?” 求真隐藏身分,“我是红红的同事,来探访伯母。” 半晌门打开了,求真连忙闪身入内。 求真又捏造一个理由,‘我欠你姐姐的钱,特地来归还。” 屋内住着好几伙人家,少年把求真带到一间房前。 “妈,姐姐的同事。” 一个五十多岁妇人缓缓抬起头来,井没有大多的哀伤,只是厌倦地挥手,“走,走,我不想说话。” 这环境已说明一切。 求真自原路出去。 那男孩子拉住她:“喂,你说你欠我姐姐钱。” 求真自手袋中取出张千元钞票,‘你要回答几个问题。” “问吧。” 求真看着他,“你可爱你姐姐?” 少年轰然笑出来“这是什么话?” 求真忽然生气了,“回答我!” 少年搔搔头皮,瞄一瞄千元大钞,“她早已搬出去住,我极少看见她。” 求真只得把那张钞票给他。 她到林红红本人寓所去按铃。 求真知道屋内有人,林红红收入她租不起整幢房子。 果然一个少女来开门.“又是警察问话?”很不耐烦。 “不,我是红红的同事。” 门很快打开,“我还以为你们都看不见她。” “看不见?” 那少女叹口气。“红红抱怨,说整间公司的人当她透明,只有在影印文件或打字时找她,既不对她笑又不同她打招呼,把文件扔在她面前算数。” 求真没想到林红红感性如此丰富,为之恻然。 求真抬起头来打量红红的同伴。 说也奇怪,一个人做什么职业是看得出来的,求真不用问,也知道该名少女捞的是偏门。 那少女见求真审视地,便笑,“是,我在宇宙夜总会做事,你猜得不错。” 求真低下头,“关于红红的事,我很难过。”这并不是假话。 “你来得及时,我今晚就要搬走,我不怕她回来找我,我们一向很谈得来,是我男朋友怕。” 求真说:“我想着看她的房间。’ “请便。” 那是一间很细小很朴素的房间,看看衣橱要挂着几件下价时装,被褥尚未收拾好,主人像是随时会回来舒服地睡一觉,化妆台上放着几管口红,两本小说。 求真叹息一声。 那少女靠在门框上对求真说:“她负责打理寓所,我少收一点租。” 求真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除非不正常,谁会没有男朋友?” “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吗?” “姓陈叫卫东,在大通洋行办公。” “谢谢你。” 少女忽然说:“你不是她的同事,你是一个新闻记者。” “好厉害的眼睛。”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笑了。 求真说:“你好像不为红红悲伤。” “我,我有什么资格可怜同情他人,我的下场说不定比她更惨。” “你不觉得生命宝贵?” “那还得看是谁的生命。”少女坐下,望着天花板,“许多生命,贱过垃圾。” 求真不敢问下去。 “你不觉得我伤心?昨天我一夜不寐,等她回来。” 求真只得说:“谢谢你帮忙。” 少女一边送客一边说“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年纪那么轻,有什么可记,有什么可写。 她生命的来去,都似一阵轻风。 求真心情沉重,她找上小郭侦探社喝杯咖啡。 小郭先生问她:“查到什么?” 求真摇摇头,“很普通的身世,极平凡的一个女孩,她的生活不见得会比其他成千上万的少女更加沉闷枯燥乏味,可是其他人活下来了,结婚生子诸如此类,她却没有。” “你说她母亲不爱她。” “居于一些很奇怪的理由,家母也不爱我,但是却不影响我求学求上进。’ 求真摊摊手,“我们又何尚有知己,人生本来寂寞。” 小郭又说;“她工作没有满足感。” 求真摇摇头,“更不是结束生命的理由,大可以转工。” “是什么导致你追查这段新闻?” 求真抬起头,想了很久,说;“是她脸上那种平和的感觉,生真的全无可恋?” “别想大多,当心着魔。”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男朋友陈卫东。” “卜小姐,方便的话,请把过程告诉我。” 求真点点头。 第二天她一早找上大通洋行去。 陈卫东只是一个经纪。 他穿着廉价西装与皮鞋,但是因为年轻,倒是一副精神相。 他笑问:“你是哪一位?” 求真答:“我是红红的表姐。” 陈卫东马上气馁,“请到会客室来。” 并不掩上门,他立刻内求真说;‘我们分手已有好几个月,她绝非因我自杀。” 求美质问:“因何分手?” 陈卫乐坦坦白白,老老实地说:“因为没有前途!” 求真一怔。 陈卫东苦笑,“没有能力,如何组织家庭?” “结婚丰俭由人。” “是,但婚后生活,衣食住行,哪一样不需要钱?” “开销可以分担,慢慢才生孩子。” “现在我可以不眠不休为公司拼命,婚后可能吗?我是家中独子,家母是寡妇,我需要负担她的生活,婚后一定难为左右祖。” 求真噤声。 陈卫乐说下去:“奋斗就靠这十年八年的力气了,我没有资格分心,走了两年,红红见没有进展要求分手。” 求真叹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没有人是坏人,找不到罪报祸首,可恨。 半晌求真抬起头,“你爱不爱她?” 陈卫乐忽然之间泪盈于睫,“爱?”他哽咽地说;“天天为口奔波,只望接多几单生意─一我不知什么叫,硬说有能力娶她,等于害了她,她年轻貌美,说不定另有奇逢,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下此策。” 不关他事。 他是一个正直的好青年。 陈卫东抬起头说:“昨夜我梦见她回来。” “她说什么?” “穿着夏天薄薄衣裳,跟平时一样,笑问我这个月生意好不好。”陈卫东眼泪泪汨汨而下。 求真站起来离开大通洋行那小小的会客室。 在电梯大堂里,发觉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 求真下意识摸一摸面孔,抹了一手眼泪,原来她哭了有一些时候了。 她忽忽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进门,不管三七廿一,坐在沙发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只觉有人递纸巾及热茶给她。 哭完了来宾抬起头道谢,发觉对面坐着一个温婉标致的女郎,笑容如一抹金光般和煦。 她开口道:“我叫琦琦。我是小郭的合伙人。” 求真低声道:“打扰你了。” 琦琦答:“不妨不妨。” 求真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大哭?’ 琦琦温柔地说:“人不伤心不流泪,自然是为着悲伤。” 求真一听这样的知己话,忍不住握住琦琦的手。 “哭过舒服得多吧?” 求真颔首。 “你请坐一会吧,小郭很快就来。” 琦琦退出去。 果然,小郭不到十分钟就返来,看看来宾,不由得微笑,他说:“做你们那一行,注入太多感情,是要吃苦的。” 求真轻轻答:“我感触甚深,世上很少有幸福的人吧。” 小郭坐下来,“你认为自己幸福吗?’ 求真不知怎么回答。 小郭代她回答:“你有自由,你有健康。你还拥有青春,我怎么看你,你都是一个幸福的人,问题是,你怎么看自己?” “林红红也有自由健康有青春。” “她的思想钻入歧途。” “你肯定?” “当然,”小郭坚持地答:“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努力走完这条人生路。” “小郭先生,你真积极。” 小郭又微笑,“世人是积极的多,否则世界如何建设起来。” “小郭先生,红红如果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她或许会改变主意。” 小郭摇摇头,“卜小姐,什么都靠自己,朋友不能廿四小时陪住你。’ 求真不出声,小郭讲得对。做人靠自己。 “事情还有内情。” 求真抬起头来,“愿闻其详。” “红红有一个新男朋友,她手中的一张附属信用卡,由该人签发,你可以去查一查。” “是他害死她?” 小郭笑笑,“卜小姐,警方宣布林红红死因无可疑。” “有,她死于谋杀,许许多多无形的凶手合力谋杀她。”冲动地喊出来之后,求真才觉得口气实在太文艺腔,有点不好意思。 小郭待她冷静下来,才说:“你去调查一下这个人。”小郭递上姓名地址。 “好,我去找他。” 小郭又想起来,“对了,卜小姐,如果有无形凶手与你作对,你又如何应付?” 求真冷笑一声“我会同他们周旋到底。” 小郭点点头“对,千万不要服输,我们要做斗士。” 这次,求真找到嘉兴银行去。 小郭叫她找敬英安这个人,他是贷款部主管。 求真满以为那是一个面肉横生,的中年人,动辄狞笑,欺侮少女。 但是不,敬某斯文有礼,见到卜求真的时候,神情还略略不安。 求真心里喊:为什么没有坏人,为什么?如果有坏人的话,还可以打他一拳,骂他一顿,将唾沫吐到他脸上去。 此刻,求真冷冷着他一眼,只能说:“我为林红红而来,我是她表姐。” 敬荣立刻吃一惊,退后一步。 “敬先生,你是有妇之夫,赠送附属信用卡给林红红是否过分?” 谁知那敬先生却静静说:“我已经与妻子分居,我打算娶红红,我对她一直有诚意。” 求真意外。 “红红却不愿结婚,她要求我资助她往外国留学,说,这是她的心愿。” 求真静静聆听。 “这个要求一提出来,我便发觉,红红不过是想利用我做踏脚板。我没有能力留住她,她有野心,她想出人头地,于是我建议分手。” 呵,原来如此。 “我仍然帮她考美国各大学,她的成绩差,分数不够只能进小学堂,学费与生活费非常惊人,红红并无实际计划,这件事搁浅,她不住责备我。” 求真忍不住问;“你爱她吗?” 求真不语。 “我不知道她为何跳楼。”敬某的声音低下去,“肯定不是为我,她并不爱我,也不见得尊重我。” 他说很对,他甚至没有高估自己。 求真觉得再问下去也毫无意思,她希望小郭先生在这里,他才懂得如何抽丝剥茧。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跃下高楼的前一个晚上。” 敬某很想倾诉心事,他何尝不想一吐为快。 “她说什么?” “她问我拿钱。” “你给了没有?” “给了,身边所有,都给她了。”敬棠说:“我不算一个有钱人,但对女朋友的要求我不会吝啬,不过 ,我知道我不会满足她。” “她还说过什么?” “她笑,她说她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过理想生活。” “什么是她的理想生活?” “我不知道,”敬英安说:“我只知道我即使努力一辈子,也不能达到她的要求。” “她有没有病?” “没有,她活力充沛,很多时候身为中年人的我,精力跟不上,对了,小姐,你说你是谁,红红的表姐?” 求真没有回答,她站起来走了。 问了那么多,她对林红红这个人仍然没有了解。 在写报告的时候,她决定把所有名字都换掉,以假名代替,以存忠厚。同时,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报告,只有过程,没有答案。 答案要读者自己寻找,一个年轻女孩子,缘何轻生,是因为生活令她失望,是因为寂寞,是因为缺乏爱,还是一时气馁? 求真走上那间大厦天台,那是一间百货公司的顶楼,天台由楼梯可以抵达,天台门虽有小小一把锁扣着,不难打开,求真一伸手推开了门。 二十八层楼高,俯视街道,人车如蚂蚁一般,凉风习习,求真承认,有一定诱惑,使人考虑是否应该一跃而下。 跳下去就不必天天劳累地梳洗沐浴挤车上班筹生活费用应付人事纠纷了。 再过一百年人情世故还是这么来着,多亏无益。 求真抬起头,蓝天白云,忽然之间,她发觉白云聚集形成一个天使模样向她招手。 求真惊呆了。 天使越飘越近,求真知道那是幻觉连忙闭上双目。 忽然有人在她肩上一拍,“小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私家重地请你下去。” 求真睁开眼睛,见是大厦管理员逐她离开。 求真一声不响落楼,在百货公司内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小姐太太们叽叽喳喳地采购衣服鞋袜化妆品,庸俗而热闹,人世间活脱是应该这模样。 她又到小郭侦探社去喝咖啡。 琦琦同求真说:“不要想大多,听听音乐,吃块蛋糕,大家活到耋耄。” 求真笑了。 过半晌她说:“林红红堕地那刹那看上去十分平静。” 琦琦顾左右言他,“来,我再为你斟一杯咖啡。” 求真说:“生死问题是很难探讨的吧。” 琦琦忽然说:“卜小姐,你读那么多书,凡事自然想得多,像我,苦出身,熬了下来,只要吃饱肚子,有屋栖身,已觉是美丽人生,夫复何求,纵有不如意事,也会逐件忍耐。” 求真意外地看着琦琦。 “卜小姐,将来有机会,我才把我的身世告诉你。” 小郭这时进来,“谈些什么?” 琦琦去斟咖啡。 求真问小郭:“倒底是什么杀死林红红?” 小郭答,“她薄弱的意志力无法应付生活的压力。” 求真默认。 小郭说;“回报馆去吧,案头不知多少工夫在等着你。” 求真点点头。 “好好应付每一天。” “知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 你有没有听过三个愿望的故事? 不晓得为什么,童话中,凡是神仙或精灵赐给凡人愿望的时候,总是三个三个那样给,所以这一次,我要说的故事,也涉及三个愿望。 故事发生在今天。 故事的主角是二十三岁的巫怡和。 地点是本市,一个繁华大都会的银行区。 时间:下午六时正,下班时分。 路上人车争道,挤逼万分,没有什么人依着条款律例过马路,大家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家中淋冷水浴躺下舒一口气。 怡和也不例外,她早已练就一身好功夫,穿插在人群中如一条鱼,偶而与身边的人碰撞,也懂得以手肘保护自己。 她感慨的想,人潮如过江之鲫,想要在这个都会中扬万立名,名成利就,除出努力之外,还需要一些其它吧。怡和想:运气,一定要有运气化妆已经糊掉,衬衫贴在背上,脑袋冒青烟,,她深深叹口气. 摄氏三十四度的大暑天,怡和既渴又饿更累,有一天她想,有一天,她会倒下来,就在这条街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刚在心中抱怨,怡和看到交通灯上红灯亮起,行人退回路边,她自动止步,电光石火之间,怡和身边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扑出马路。 说时迟快那时快,一辆黑色大车已经驶过来,眼见要撞向那个人。 怡和一时涌上来的勇气,想都没有时间想,冲出去抓住那个人的衫角,在干钧一发间把他拉回来。 车子在这刹那亦踩煞掣停止,车胎与马路摩擦发出尖锐的一声鬼叫。 司机开了窗门,回头直骂:“投胎吗2” 怡和发呆,额角全是冷汗。 车子重新开走,绿灯亮起,行人又恢复繁忙,刚才一幕,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是大城街角一个小景。 不过怡和发觉她的手还紧紧抓住那人的衫角不放。 她连忙松手。 这才看清楚她自市虎口中救回来的人,是一位小老太太。 怡和本来想教训她几句,看到她小小身体,银丝白发,顿时作不了声。 她俯身问:“你要到哪里去9” 那老太太微笑,“谢谢你,巫小姐,这次多亏你了。” 怡和一怔,“我们见过面吗2” “我认识你,巫小姐。” 怡和无暇细究,再问老太太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回家去。” 怡和说:“跟住我。” 她扬手替老太太抢到一部计程车,拉开车门,让她上车,然后掏出一张钞票,塞给司机,吩咐道:“送老太回家。” 老太太在后座感激地说:“巫小姐。我会报答你。” 怡和觉得她娱乐性丰富,不禁失笑。 老太分明泥菩萨过江,还想报答人? 怡和向她摆摆手,自顾自上路。 童子军日行一善,怡和喃喃说:不过以后真得看清楚情况才提义气,不小心赔上小命,何苦来哉。 怡和倒在床上,几乎没息劳归主。第二天她还是起来了,七时三刻正,风雨不改。 刚换好衣服就听见门铃响。 怕和吁出一口气,一天又开始了,运作已经发动,不管你愿不愿意,又得投入新的一天。 她打开门,可真吃一惊。 “老太太,是你?” 确是昨日那位老太太。 衣服换过了,非常整洁,一脸笑容。 “巫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老太太笑,“我未卜先知。” 怕和也笑,“那我是南极仙子。” 她招呼老太太坐下。 “我来向你道谢。” “不必了,可惜我赶时间上班,不然我们可以去喝杯咖啡。” 老太太感慨地说:“现在肯对老人家好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忙呀,一忙就粗心,无可奈何。” “巫小姐,长话短说了,我说过要报答你。” 怡和拍拍老太的手背,“算了,不要再提昨天的事了。” “不,我要许你三个愿望。” 怡和自从初中二年级放下儿童乐园之后还没有听过这样新鲜的事,马上睁大双眼,忍住笑,装作讶异地问:“三个愿望?” “是的,”老太非常认真,“你只要把心中愿望大声说出来,以‘我真心希望’这五个字开头,愿望便会实现。u 怡和不置信地看着老太太,忍了又忍,还是笑了,“来,我们一起出门。” “你不相信?”老太太问。 “我当然相信,谢谢你,我会好好利用这三个愿望。” 人活到一个程度,便会返老还童。 怕和问:“老太太,你贵姓?” “你不该因我不懂得过马路而看轻我的法术。” ‘治和笑,“我才不敢呢。” 走到街角,怡和一回头,已经不见了老太太。 真怪,是谁的祖母?怡和耸耸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公司里非常繁忙,这是一个大日子,老板要宣布本年度晋升名单,其中最富争论性的一个位置是营业部主管,治和真希望她的老同学老朋友王明沟可以得到这个位子。 小王是个罕有老实人,肯做肯提,又肯帮人,不知活地,却总似欠了一点点运气,三年来坐在定位子上动也没动过,手底下人眼见上司不获重用,怕连累他们的前途,纷纷露出势利原形,求调、请辞,弄得士气低落,这次升级名单内若果再没有王明洵这个人,怕他整个小组要维系不住。 一早怡和便去看小王。 “小王,祝你幸运。” 小王强笑,“怕和,你该升副经理才真。” 怕和笑,“我可以等。” 小王说:“对,你去年才升的主管,像乘直升机。” 这个时候,公司里最讨厌的一个人,唤作小猴的马屁精忽然捧着咖啡过来,奸笑答腔,“怡和,你看看这只金表如何,是太太送给我祝贺我升职之喜的礼物。” 马屁精争的,也正是小王这个位子。 怡和见他一副洋洋自得踌躇志满看不起人的样子,不禁冷笑一声,“哟,胜券在握?” 小猴晃晃脑袋,“我有内幕消息。” “是吗,好象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小猴见讨了没趣,怕和官职比他高了半级,便汕汕自动退下。 小王笑说:“怡和你何必同他这种人计较。” 怕和顿足,“小王,你好象还不大懂得这个游戏,你不同他玩,他也要来同你玩,不如跳下名利场,斗个你死我活,你事事自动弃权,上头以为你不在乎不长进。多吃亏。” 小王无奈地笑。 “再说,这种小人一朝得志,必定语无伦次,骑你头上,你有什么好日子过?” 小王黯然。 怕和叹口气,“太太自娘家回来没有?” 小王摇摇头。 事业感情两不如意,小王今年运程欠佳,怡和真替老同学难过,他需要升级,他需要鼓励,忽然之间,怡和大声说:“王明洵,我真心希望你这次可以当上营业部主管。” 小王握着怕和的手说:“谢谢你。” 大家鱼贯进会议室。 在门口,恰和看见许志文排她前面。 呵英俊冷峻能干出众的许君,怕和看见他的时候,心总是跳得急一点,动作总是紧张一点,可惜许君没有假她以颜色,对怕和以及其他女同事一样,客气而冷淡。 当下大家坐好,老板准备宣读名单时,怡和看到小猴又看一看他腕上的金表。 唉,小王的机会恐怕不大。 但是大老板清清楚楚的读出:“王明洵。” 怡和睁大眼睛,惊喜莫名,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拍了两下,众人见她鼓掌,也跟着拍起来,场面非常热闹。 小猴大大变色,怡和听见他喃喃说:“不可能,不可能。” 怡和本人没有升级。 会散后,小猴跌跌撞撞进怕和房间来,面无人色坐下。 怡和讽刺地说:“你这个病,叫话说得太满症,我不懂得医,你请回。” 小猴掏出一张纸来,“怡和,你看,这张名单为复印是我昨日下午拿到的,你看。” 怡和接过,只见纸角上印着机密两字,接着她看到副经理巫怡和,营业部主管侯约翰两个名字。 小猴说:“怎么回事,我同你没升,反而升了他。” 怡和心中一动,嘴里却说:“你给人骗了,这张名单是假的。” 小猴还想申辩,小王满面春风地进来,“怡和,有赖你支持。” 邪不胜正。小猴只得退下。 怡和对小王说:“恭喜恭喜,大家替你高兴。” 小王前后判若两人,精神百倍,活力十足。 他的运气来了。 那天傍晚,怡和回到家门,才掏出锁匙开门,便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回头,“老太太!你简直神出鬼没。” 老太太笑说:“你把第一个愿望许给别人了? 怡和一怔,“呵,你指王明洵升职一事,他早该升了,本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吗,”老太大说,“本来是你的机会。” “对,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公司里的内部消息?” “我未卜先知呀。” 怡和笑,“那我是警幻仙子。” “你仍然不信。” “请进来,我做杯香片茶给你喝。” 不知是谁家的老人家,闲得寂寞,来找人搭汕聊天。 “还剩两个愿望,要升官还是要发财,悉听尊便。” “都要呀,还有,再添一位如意郎君,再加长命百岁,福寿康宁,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老太太笑,“胡闹。” 怡和斟茶给她。 “对了,您贵姓,你家孙儿可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说:“巫小姐,没想到你心地惩地好。” “匹夫之勇有什么用。” 又不能使许君多看她一眼,怕和叹一声气。 老太大拍拍她的手:“想到什么,告诉我。” “要的东西太多,三个愿望不够用。”怡和笑。 “只剩两个了。”怡和仍不在意,继续闲谈。电话铃响,是她的妹妹怡乐。 ‘‘姐姐,请你马上过来一下。” “对,妹夫的身体检查报告出来没有?”怡乐哭了,“姐姐,你过来我告诉你。”不好了,怕和跳起来,“老太太,我有急事要去一趟,下次再招呼你。” “不用客气。”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 怕和匆匆穿上衣裳,与老太太下楼,先替她叫:,再赶到妹妹家去。 怡乐那对三岁与五岁的孩子正在玩耍,她本人z目红肿,泣不成声。 ”慢慢讲。”怡和握住她的手。 “医生一摸到他肾部肿块,便说是癌。” 怕和直骂:“这是哪一国的神医?” “现躺在医院检验,报告要稍后才出,姐姐,若有三长两短,不堪设想。” 孩子见母亲哭,也过来伏在她身上哭。 怡和叹息,世上苦难何其多,只要无灾无难,又何用发财扬名。 怡乐已经消瘦憔悴,怡和苦无良方来分担她的忧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 怡乐哭诉:“他如今躺在医院里,不准探访。” 那个晚上,天忽然下起大雨,感觉上十分凄苦。 怡和安慰妹妹一下,便打道回府。 她实在不舍得走,一家三口妇孺,缩作一团,就像一窝猫。 过两日,医生巡房,摸摸这里,按按那里,一口咬定“这只肾要切掉”,恰乐哭得眼珠子几乎没掉出来。 一个孩子中暑发烧,另一个跌破了头,他们的母亲精神不振,家里人仰马翻。 怡和急得双眼发红,她一手抱一个外甥,累极而诉苦:“我此刻真心希望妹夫身体恢复健康,安然返家与妻儿团聚,一切如常。” 在她努力哄撮下,怕乐总算略肯进食。 这样下去,怕和伯她也要累垮。 半夜才返家,电话铃响了。 抬和真怕是什么噩耗,还好,那边不是医院,是一位老太太,是哪一位老太太。 怕和马上认出她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没睡?” “你刚许了第二个愿望。” “是吗,”怕和谔然,“那是什么” “你真糊涂。” “我想起来了,”怡和说,“我希望妹夫身体健康。” “对。” “这是一个好愿望,我觉得我做对了,”怡和笑,“健康比财宝重要,要发财可以继续买彩。” “你真是豁达呵。” “假使你真的可以使我妹夫痊愈,拜托你速速叫他出院。” 老太太惋惜地说:“你原本可以希望拥有南太平洋的一个珊瑚岛。” “我一直没有学会游泳,我情愿要一个健康的妹夫。” “晚安。” “喂喂,老太太。” 那边已经挂掉了。 怡和为着妹妹一家人失眠,第二早上班,没精打采,面上泛油。 怡和补妆时对着小镜子说:“魔镜魔镜,谁属至美?” 美不美不要紧,怡和希望许某人注意到她其他的优点。 假如有三个愿望的话,第三个愿望真得留着自用。 小王推门进来,“怡和,今晚我请客,你一定要赏面。” “今晚我没空,家里出了事。” ‘‘哟,怡和,你倦容满面。” ‘‘是呀,快撑不住了。” “请半天事假回家憩一憩,晚上再出来,派对少了你不像话。” “我若有精神,一定来,好不好?” 小王见她眼底黑得似一只熊猫,不敢勉强她,“你尽量出来。” ‘怡和点点头。 小王一出去,又有人推门进来,哟,怕和抬头,客似云来。这人却是怡乐,怡和连站起来,“妹妹,什么事?’’她怎么来了,怡和一颗心似要从胸口跃出来。 怡和连忙道:“姐姐,好消息。” “说呀。” “主任医生今早取到报告了,一切无恙。” ‘‘无恙?”谢谢天怡怕和心中一块大石头就此移去。 “原来一只肾内有肿瘤,瘤内积水抽掉便可出院‘‘那先头为何说成那么恐怖?“‘‘先头的确有癌细胞迹象。”‘‘这玩笑真开大了。” 怡乐却喜极而泣。 “来,我陪你回去。” “你走得开吗?” “我想穿了,世上没有走不开的人,放不下的事,弄得不好,不由你不走,不由你不放。” 怡和吩咐几句,离开了办公室,先把妹妹送回家,随即返转公寓,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就睡。 这三天来受的压力,真是不易提的,如今放下心来,非得畅快地睡它一觉。 怡和本来不打算醒来,奈何黄昏时门钟不停的响,她挣扎下床,前去开门。 “老太太,是你。” “干嘛不听电话?”老太大舞动着双臂责备她。 怡和存心开玩笑,“你为什么不施展传心术?” “你心中杂念太多,不能接收。” “老太太,你还没有告诉我您尊姓大名。” “姓名有什么重要。” “那么,你急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提醒你参加一个重要的约会。” “约会?我没有约会。”怡和莫名其妙。 “怎么没有,想想清楚。” “呵对了,王明淘今晚有个庆功宴,去不去都无所谓。” “既然睡醒了,为何不去2” “我想在家看电视。” “越看越呆,年轻人该多多走动。”老太太有点倚老卖老的样子,“穿那件白色丝旗袍去。,, 怡和奇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件那样衣裳?” 老太太瞪她一眼,“从头到尾,你根本不知我是谁。” “咦,”怡和不服,“我一直问你,你又不肯说。” “傻女孩。” 怡和笑,“第一次听见人家这样叫我,可见老太太你眼光独到,一般人都觉得我太过精明,难以应付,十分巴辣。” “傻,傻得无可再傻。” “别说了,”怡和充满感慨,“再说我要哭了。” “来,穿衣化妆,出外吃饭,当是送给我的礼物。” “老太太,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肯常来陪我聊天,我就受用不尽。” “说话倒是讨人欢喜。” 等怡和换好衣服出来,老太已经离去。 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这老太太到底是谁? 既然没有恶意,怀着什么目的? 怡和耸耸肩,出门去。 老太说她是许愿者。 多么可爱的身分。 偏偏怡和许下的两个愿望都已实现。 老太太的身分更加半幻半真。 坐在街车中,怡和心情平和愉快。 睡过一觉,精神来了,怡和决定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与同事好好聚一聚。 到达目的地,怡和一眼看到小王与太太站在一起迎宾,她放下心头大石,小两口子已经言归t 好,确是好消息。 她坐下与同事们玩扑克牌。 牌风正顺,身后多了个人,“打这张。” 怡和的目的在乎娱乐,输赢她无所谓,于是打出皇牌,结果赢了三注。 怡和转过头来多谢那个人,发觉他是她心仪已久的许志文君。 同事们起哄,“他俩联合对付我们,我们还有得剩吗,不玩了不玩了。” 怕和怕她的眼神出卖自己,连忙把牌推掉,站起来,搭讪说:“不知什么时候开席。” “还有半个小时。” “我们到酒吧那边坐一会儿如何?” 许君并不反对,“我正想喝杯啤酒。” 太顺利了。 怡和想,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 怡和又想:还没有动用到第三个愿望呢。 他给她一杯威士忌加冰。 “咦,你怎么知道我喝这个?” 许志文微笑,“我打听过。’: 一句这样简单的话,便使怡和心中暖洋洋。 那一顿晚饭他们坐在一起,散席时同事们已经把他们当作一对,众人以为他俩故意趁这晚来公开关系,连怡和都不相信他们才刚刚开始。 约会就此开始。 完全有种相聚恨晚的感觉。 从这个时候开始,怡和没有再见过那位老太太,她不再造访,不再拨电话,她像是在空气中消失了。 怡和非常想念她。 她还保留着第三个愿望,不知有效期多久,倘若十二个月内不用作废,损失太大。 她又不想胡乱应用,噫,好生踌躇。 但最近凡事顺利,怡和并无苛求,怎么许愿? 三个月后,许志文把怡和带回家见家人。 怡和先见过许伯、伯母。 饭后,志文说:“我与你见我祖母。” 怡和有点意外。 “老人家茹素,不与我们吃饭,来。” 祖母住在大宅的阁楼上,另有佣人侍候。 她背着门坐椅子上。 好熟悉的背影:小个子,银丝发,怡和一时热情脱口而出:“老太太。” 老太太转过头来,一脸慈祥的笑容:“你就是我未来孙媳?” 怡和看仔细了,不禁有点失望,此老太不同彼老太,并非同一个人。 所有的老太都有点像,怡和亲热地坐近她,如果没有与那一位相处过,肯定此刻没有那么自然。 怡和的身分差不多被决定下来,老祖母喜欢她到极点。 怡和没有什么要求了。 虽然每天下班过马路,她都特别留意路面情况,但始终都没有再看见那位老太太。 怡和一直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许志文,她怕他笑。 三个愿望? 哪里有这种事。 都是巧合吧。 也许有一天,怡和会说:我真心希望老太太你再出现一次,告诉世人,三个愿望事实存在。 但,怡和又想,还是留着将来于要紧关头用的好。 呓语: 护士念出名字:“夏荷生。” 一位中年斯文优雅穿西服的女士站起来走进程健文医生的诊室里去。 诊室内光线柔和,看装修,便知道程大夫是位心理医生。 “夏荷生女士?”医生的声音非常亲切和蔼。 他是一位年轻人,穿格子衬衫,灯芯绒长裤,此刻双手插在袋中,若果不说,真看不出他是位医生,假使要凭他的外型猜他的职业,他更似一位大学讲师。 那位太太答话:“不,我是夏荷生的母亲。” 医生有点意外,“夏小姐本人呢?” “大夫,我想先与你讨论一下荷生的情况。” “请说。” 夏太太闭上双目叹口气,像是不知从何开始。 医生耐心地等候。 过一会儿,夏太太终于说:“荷生是我惟一的女儿,我在四十三岁那一年才生下她,她今年刚满二十岁。” 程健文欠欠身,不予插嘴,虽然他想说,夏太太保养得真好。 “因为年纪的距离,荷生与我相爱,但是没有太大的沟通,她平日生活颇为寂寥,同龄朋友并不大多。” 程健文专注地聆听,身体微微倾向前。 夏太太心想,怪不得熟人都说程大夫是位好医生,单是身体语言,已叫求诊者放心。 她说下去:“荷生染上这个怪习惯,已经有大半年。” 程医生忍不住间:“什么怪习惯。” “自言自语。” 医生莞尔。 夏太太连忙说:“医生,我知道你想什么,每一个人,包括你同我,在某些时候,都会自言自语,但荷生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程健文见夏太太分析得这样合理,也有点佩服,他不动声色,鼓励她说下去:“荷生怎么样?” “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同自己说话,一说可以整个小时。” 程健文内心恻然,太寂寞了,简直是一种自闭 夏太太打开鳄鱼皮包,“这是荷生的近照。” 程医生接过照片,看到一个浓眉长睫大眼睛少女。 夏太太说下去:“最近这一两个月,情形更不对了。” 程医生抬起头来。 夏太太脸上露出恐惧的样子,“荷生的自言自语,变为一种怪异的对白,我真不知该怎样形容才好,她独自坐在房中,却会问:‘这件衣服你喜欢吗?’过一会儿,又会笑答:‘好好好,领子开太低,我换掉它。’医生,开头我还不明白,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发觉,她是与一个人对话哪,那个人是一个隐形的人,你我都看不见。” 程健文听到这里,手臂上的寒毛忽然竖起。 他连忙说:“夏太太,你先别多心,我慢慢分析给你听,这可能只是神经轻微分裂。” “不能再拖了,医生,我一定要你替她治疗。” 夏太太说到这里,语气充满担心。焦虑。害怕。 程健文连忙安慰她:“夏太太,我相信荷主不是大问题,我能够了解她的情况。” 得到医生的保证,夏太太似安心许多。 “我叫荷生明天来。” “好的,看护会替你约时间。” 程健文把夏太太送出诊室。 第二天,夏荷生没有出现,仍由夏太太上来,她把一卷录音带交给程医生,便走了。 “荷生说她没有病,不用看医生。” 程健文把录音带放出来听。 开头的时候,带内充满杂音,接着是一个女孩子哼歌的声音,听得出她心情愉快,过一会儿,她开始说话。 ——“母亲一向有点,希望你不要介怀。” 夏太太说得对,房内好象真的不只一个人。 但这不稀奇,自言自语也可以采取各种方式体裁,像夏荷生这样,一个人扮演许多角色,也很常见。 大都会生活紧张而寂寞,几乎每个人都有些微的精神失常,不少人更患上妄想症,自尊自大,歇斯底里,作为心理医生,程健文见怪不怪。 他听下去。 “母亲又叫我去看医生,她以为我有精神病。”笑,“我不怪她,许多人都会误会。” 过一会儿,“什么,屋内有录音机?母亲太过分了,为什么伤害我们的总是我们最接近的人?看样子我们要搬出去住了。” 一阵移动家私的声音,夏荷生在找录音机。 “找到了,”她说,“母亲,你不该千方百计掀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录音带至此结束。 程健文有点生气。 夏荷生说得对。 夏太太过了分。 关怀同干涉不一样,夏氏母女年纪相差太远。代沟有若鸿渊,相处必有困难。 许多老式母亲都不明白,孩子虽然出自母胎,母亲却并不拥有儿童,她们不应设法控制另一个生命。 因夏太太侵犯性的行为,夏荷生的情绪由轻快而急剧转为愤怒,一手由其母造成,其伤害程度至高至大。 程健文觉得夏夫人亦应接受心理治疗。 他曾知道一位病人,专爱偷窥女儿的秘密,每当女儿外出,她必翻箱倒筐搜查女儿的信件。日记。甚至内衣,每当女儿返家,她盘问。质询女儿一天的行动,她窃听她所有的电话,主动找女儿的异性朋友,问他们:“你是否打算同我女儿结婚?”名曰关心,“我要保护她”,其实心理已经失去平衡。 经过大半年的治疗,她向医生承认,女儿的成长,相比出她的衰老,女儿受欢迎,冷落了她,她不甘心,她要兴风作浪,以破坏吸引注意力,表现权威。 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后来那个做女儿的离家出走,多年没有回过家。 夏荷生恐怕也会在压力之下作出此类决定。 程健文没有想到荷生会主动来看他。 那一天,时间已经订满,护士在午饭时分进来说:“夏荷生要求见你。” 程健文正在用三文治,闻言说,“马上请她进来。” 荷生推门而进,是一个非常非常苗条的少女,大眼睛会笑似的,脚步轻盈,走到程健文跟前,她并不是想像中的忧郁型,荷生活泼爽朗。这种性格的人,多数看得开放得下,程健文意外了。 他招呼荷生坐下。 荷生无奈地说:“家母一定要我来一次。” 程健文问:“你可知为什么?” “知道。” “说来听听。” “因为她精神没有寄托,忽然视我为目标,全副精力钻研我一行一动,挑出无数毛病来,最后还认定我有神经病。” 程健文微笑,不予置评。 荷生问医生:“自言自语有什么不好?我自小有这个习惯,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十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岁,寂寞的时候,往往自言自语。” 程健文觉得荷生是一个率直坦诚的少女。 夏太太也许过虑了。 护士在这个时候进来说:“医生,管理处有事找你。” 程健文请荷生等一等他,出外应付杂务。 五分钟后推门进诊室,听见荷生的声音:“——瞒过了医生,我同你,便可暂时无事。” 健文吓一跳,一松手,弹簧门轻轻合上。 难怪夏太太要担心事,的确怪异。 “我们”、“我同你”,都是荷生的常用语,另外一个人,到底是谁? 健文再推开门,荷生却正转过头来,对着他笑。 健文轻轻间:“你跟谁说话?” “我自己。” “谁是你自己?” “夏荷生。” “这个习惯,从几时开始?” “每次需要分析一个问题,我都喜欢把自己抽离,冷静地假设有两个人在讨论一个问题。” “好办法。” 荷生摊摊手,“这样,通常会得到比较客观的答案。”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 “荷生,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需要吗医生?”荷生叹口气。 “我受令堂所托。”健文凝视她。 “好的好的,”荷生似愿意妥协,“无法向你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也是我的错,但是医生,请问你所认识的人当中,哪一个的心理可说全无毛病?” 程大夫无法回答。 她走了。 看护与荷生一起乘搭电梯,事后她同医生说,夏小姐并没有自言自语,看上去漂亮动人。 夏荷生并没有逃避诊治。 她一连上来三次,每次一小时,与程健文畅谈童年往事,家庭背景,对将来的憧憬,抱负,甚至择偶条件,都一一述及。 程健文觉得荷生非常懂事,合作,有问必答,他找不出破绽。 他想跟夏太太说,令媛无事,你请放心。 疑心会生出暗魅。 也许这就是令夏太太不安的理由。 程健文再没有理由叫荷生上来。 虽然他想再见她。 人如其名,说夏荷生长得似一株荷花,也实在并不过份,他喜欢她的笑声,莫管是开朗的笑,苦笑,自嘲,都有股特别的韵味。 他问她:“我能来探访你吗?” “希望你不是以医生身分前来。” “不,我不会。” 但是他以医生的身分,获得许多资料,像知道荷生并没有异性朋友,还有,他知道荷生喜欢听五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 处境与爱好都同他一样。 他到访那日夏太太不在场,佣人将他引人大宅,在书房前引退。 程健文轻轻推开门,看见荷生背着他坐,正想扬声,听见荷生在呢喃。 他侧耳细听。 荷生说:“你认为他如何,过得去,呵,谢谢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会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涨红了脸,原来这个“他”是他,倒使他进退两难。 隔一会儿,荷生说下去:“是,他是比较文静,我同你说,姐姐,性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缓缓退出书房,重新掩上门。 这人呼之欲出。我们。我同你,最后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对话。 但是,这个姐姐在什么地方,难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见她? 大宅光线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觉得走廊问有点阴沉,刚踌躇,荷生已拉开了门,“你来啦。”她笑。 程健文不动声色,陪着荷生听一个下午的音乐,用完茶点才告辞。 他刚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经来找他。 她满心欢喜的问:“健文,你到过我们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还叫我夏太太?一声伯母也应该吧。” “是,”健文笑,“夏怕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兴。” 健文不语。 他有心事。 过一刻,待夏太太情绪平稳下来,他才说:“请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假如你把我当医生,大可告诉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应该告诉我。” 夏太太低下头,内心交战半晌,终于问:“你想知道什么?” “荷生有个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情绪,她用手掩着面孔,呜咽地回答:“是。” 健文发觉她情绪极易激动,他斟一杯热茶给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问。 夏太太抬起苍白的脸,“荷生没有姐姐。” 健文呆住,没想到夏太太言语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孪生儿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在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但事实上没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阵凉意,“但是,我明明听见荷生同她姐姐说话。” “你总算明白了,”夏太太饮泣,“你现在知道我的恐惧了。” 健文跌坐下来,他不再怪这位母亲,事情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荷生知不知道她是双胞胎其中一名?” “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会不会无意中知道了这件事,渴望姐姐生存,幻想姐姐在她身边,所以与姐姐说话?” “没有可能,我们就是怕孪生儿会有这种联想,这才瞒着她。” 健文托着头,这件个案真的棘手。 “医生,”夏太太的声音擅抖,“会不会她看得见姐姐?” 健文抬起头,温和地问:“看见一个幼婴,抑或与她同龄的一位少女?” 夏太太低头:“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科学家,”健文说,“我的心胸并不狭窄,我承认人类科技落后,有许多现象,无法以我们有限的知识来做解释,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无奈而哀伤。 “我想我得再花些时间深入了解一下这件事。” “拜托你了。”夏太太说。 健文在诊所以外的地方,约会荷生几次。 他几乎假公济私,忘却任务。 健文同自己说,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费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享受,他从来不知道与异性约会可以带来这么大的乐趣,直至今天。 他俩甚至没有固定的节目,随着心意,爱做什么便做刊一么。 明明是生活上很简单的细节,像喝杯茶,逛一条街,有荷生作伴,感觉就是不一样。 有一个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里与荷生看云霞,荷生忽然问他:“你已经知道了吧?” 这样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健文一时会不过意来。 他转过头来,荷生正看着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阳金光四射,统统反映在荷生的鬓脚脸庞,健文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少女,看得发呆。 半晌他反问:“什么,知道什么?” 荷生嗤一声笑出来。 健文不好意思,索性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恋爱了,动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说:“我与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瞒不过医生。” “是伯母告诉我的。” 荷生点点头。 过一会儿她说:“我俩原是双生儿,上帝取走一个,放下一个,相信并无故意挑选,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么不可思议。” 健文警惕起来,“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荷生诧异地看着健文,“还有谁?” 健文紧张起来。 “本来我们想瞒你,反正母亲已经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干脆向你承认。” 健文精神有点恍惚,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话。 他复述求证:“你姐姐告诉你?” 荷生又点点头。 老天,健文无法不吓出一额冷汗。 “你是几时接触到她的?” 荷生回答:“两个月之前。” “你听到她?” “不,不是听,是感应到。” “换句话说,你自言自语。”健文松口气。 “你可以这样说,但是我知道感应不同想象,健文,你对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说了吧。” 健文仍然只愿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象。 “你可看得见她?” “不。” “你们谈得很融洽!” “绝对开心。” 健文忍不住说:“我与我自己也相处得十分愉快。” 荷生并不生气,她笑笑,“不是我与我自己,是我与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来陪我。” “她可孤独?” 荷生看着健文,“你十分好奇。” “谁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 “健文,你的态度如此开放,我很高兴,母亲的反应差得多。” “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应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们俩都是她的女儿,她没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释,“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伤害。” “乍人生!” “譬如说,怕你过于沉迷在小世界里,与现实生活脱节,随便举个例子,暑假就快过去,你连新书都没有买。” 荷生笑:“不是每一个人都要念大学。” “那也只有大学毕业生才有资格讲。”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这么世俗及势利。” 健文摇头笑,“你早被宠坏。” “姐姐也这么说。” 除了荷生本人,没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没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医生,不是灵魂学专家。 对夏太太来说,荷生在日渐痊愈。 “她吃语的次数减低。” 健文暗暗好笑,当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时间根本不多,健文与她走得越来越勤。 荷生的确有自语习惯,这没有什么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写小说的时候,往往把所有的对白照着角色的身分一句句读出来,像演广播剧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时而温柔,时而激动,不知就里的人,不被吓坏才怪。 但是放下笔,他又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为他会精神崩溃,但是人家一写写了二十年,名利双收。 荷生的情形也许与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创作,渐渐活了,拥有自己的独立生命,作家说起笔下人物,何尝不一样,有时,还会为自己编排的情节流泪。 这也是健文的分析。 无论怎么样,荷生说得好:“姐姐讲的,你能连我们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爱护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励下,在九月份入学读书。 这个时候,健文才发现荷生已在家中休养了一整年,在这十多个月内,他已是她看过的第三位医生。 夏太太在一个适当的场合十分汗颜的告诉他:“现在都几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说出来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个聪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计较过去的事,将来才最重要。 秋季结束的时候,健文与荷生订婚。 只请了至亲好友到夏宅吃一顿饭,荷生的父亲本来已经不大露面,这一天出来招呼客人。 气氛十分热闹。 健文无意溜跳到花园,有两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闲谈。 闲谈内容,当然尽说是非,只听得一位说:“荷生福气好,这下子她母亲可安下心来了。” “可不是,程医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岁八岁,正好照顾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医生给治好的。” “真是福气,听说刚失恋的时候,情况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扬言见鬼,唉,过去的算了,荷生因祸得福。” “我们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个精神病患者。” “可见是真喜欢她。” 健文笑笑走开。 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见过荷生无理取闹,也不觉她受过什么刺激,外人的观察,时常与事实相距十万八千里,人们往往只看见他们愿意看见的东西,他们的脑电波,何尝不正在接触不存在的事与物。 比精神病人更糟,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这里。”荷生找出来。 健文握住她的手,这么多人丑化她,他非得加倍补尝地爱护她不可。 “快乐吗?” 荷生点点头。 “姐姐今天有没有同你说话?” 荷生低下头来。 “怎么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详细谈过。” “她怎么说?” “姐姐觉得我自从认识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说说笑笑,她说,她决定不再来骚扰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渐渐打心底喜欢出来。 “我会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着欢喜之情,“我们大家都会。” 荷生忽然抬起头来:“健文,姐姐一直喜欢……”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边叫:“荷生,过来陪爸爸拍照。” 荷生过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经完完全全痊愈,他偷偷跑迸书房,欢呼一声,喝下香槟。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健文。” “谁?”他脱口而出。 “我。”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谁?”四周围不见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张大嘴巴,他明明听见有声音,不不不,说他可以感应到有人同他说话才对,他心头通明,忽然之间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点苦,照顾她。” “你——” “嘘,你知道我是谁就可以了,健文,再见。” “喂,喂。”他朝越来越远的声音追上去。 荷生恰恰推门进来,“健文,你同谁说话,干嘛自言自语?” 健文回答不出,他急急拥住荷生。 呵,也许他也梦呓了,也许不,但怀中的荷生是真实的。 小花园: 吉文投考华南大学,有一个奇怪的理由。 中三的时候,到华大参观展览会,无意中溜跄到女生宿舍附属小小的花园,她就爱上了它。 花园并不大,却种满白色香花,而且作之字型用冬青树间开,每个凹位有一张长凳,换句话说,坐在那里温习,完全不受他人打扰,十分幽静。 花园一共有六个凹位,吉文看中第三个,该处山坡,有一棵影树,树影婆娑,阳光疏疏落落洒下,吉文看了,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写意的安乐土。 所以投考华南大学,完全是为了这个园子里小凹位的一张长凳。 吉文没有告诉任何人。 华大并不是容易进去的大学,平均五十名学生只取录一名。 吉文中奖那一天,舅父舅母着实替她高兴了一阵子。 吉文没有父母,自幼跟舅舅生活,他们对她不是不好,但吉文总恍然若失,她从来没有资格无理取闹,看到表妹与父母吵到离家出走,不出三日又回来与爸妈抱头痛哭,吉文就羡慕兼夹遗憾。 她一直是个理智的好孩子。 永无资格放肆。 到华大的宿舍去住是好事,脸上那个因寄人篱下永恒客气愉快的笑脸可以剥下来放进抽屉里。 吉文说得出做得到,课室课余,都很少笑。 每个学生都说住宿舍是迈向自由第一步。 她被配到一间双人房,推开窗户,她有意外之喜,原来房间对牢小花园。 更加欢喜的是因树荫浓密,在三楼往下看,都看不到长凳上坐的是什么人。 与她同房的,是位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叫张美君,骄纵但不做作,未到周末,就吵着找节目,与吉文的沉静刚相反。 吉文相当喜欢她。 只有一件事,吉文爱开着窗帘睡,嗅那花香,听那鸟语,美君不肯,一熄灯便去关窗。 吉文问她:“怪懊热的,你不怕?” “这扇窗开不得。” “为什么?” 美君吞吞吐吐,“你没听说过吗,是华南著名的传说呢?” 吉文笑,“是什么笑话?” 美君睁大双眼,“知道了就保证你笑不出。” “说来听听。” 不是有人前来唱情歌吧,不是有人想爬上女生宿舍吧。 “他们讲,小花园里有那个玩意儿。” 吉文一怔,随即道:“没有的事,美君,别再说,到此为止。” “吉文,不少人言之凿凿--” 吉文摇摇头,“无稽。” 美君见她那么大胆,倒也觉得安慰。 吉文很快养成到第三个凹位温课的习惯。 说也奇怪,很少同学来这里,也许还真得多谢那个无聊的谣言。 每次吉文都在掌灯时分回饭堂晚膳。 一日,她贪图树荫凉快,看起小说来,直到黄色路灯亮起,她才收拾笔记。 吉文听到背后一阵悉率声。 她知道之字型树丛背后,另外有人。 有女孩子低声说:“这一句真美,独立小桥风满袖,怎么想出来。” 吉文微笑,这一定是国文科同学。 不止一个人,吉文又听到一个男孩子说:“我读得眼睛都快老花了。” 吉文嗤一声笑出来。 谁知隔树的男女同学吓一跳,“谁?” “英文科的段吉文。” 他们松出一口气。 “你们呢?”吉文问。 那女生笑答:“请恕我们不能报上姓名。” 吉文也笑,“我知道,小花园属于女生宿舍,并不招待男生,你们怕我告发。” 那男生好不忸怩,“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冬青树长得很密,吉文看不到他们样子,当然,拨开树枝伏在那里张望,也可窥端倪,但吉文对他人的私隐不感兴趣。 那女孩子轻轻叹口气,“叫我咪眯吧,吉文。” 吉文捧起书本及笔记,“明天见,咪咪。” 这么年轻就谈恋爱,难怪有烦恼,咪咪的语气,似有心事。 用完饭回房,美君躺床上看漫画,这家伙,连小说她都懒读。 一边满嘴糖果,吃得十分香甜。 “从哪里来?”她问吉文。 吉文知道她对小花园患敏感症,不去刺激她,便答:“你才不关心呢。” “对后天的测验有无把握?” “你知道我读书有个笨方法。” “嗯,每页课文都背得滚瓜烂熟,太费时间了,有没有内幕消息?” “没有。” “糟糕,我一定不及格。”但美君的语气并不着急。 吉文笑,“放下图画书吧。” “你一定要救我,吉文,出去打听打听出什么题目。” 吉文摇摇头,不理她,淋浴休息。 浴室在走廊另一头。 迎面而来的是两位女同学,嘻笑着闲聊:“最近才有人在小花园看到他俩。” “不是吧,好久没有人提起了。” “真的,穿着六十年代的衣裳,手拉手走过,一晃眼失去踪迹。” 吉文打一个突,问道:“你们在说谁?” 两位女同学停下脚步,看着吉文,“放心,我们闲谈决不说人非。” 她俩笑着向前走,“奇怪,偏爱在小花园出入。” “听说以前他们二人常在小花园温习功课。” “但他们并不骚扰人。” 走远了。 吉文都听在耳朵里,心里有点异样。 真不该把他人的私事当作新闻来说。 第二天,吉文把功课搬到图书馆去做,一看,全馆满座,她犹疑一刻,索性回去三号长凳。 大白天,会有什么事,她一直读到华灯初上。 才站起来,就听见有人问她:“是吉文?” “是。” “我是咪咪。” 吉文好奇,“你一个人?” “对,你读什么?” “明天测验莎士比亚,漫无目的,只得乱读。” “啊,读《仲夏夜之梦》好了,准有一题问故事中有什么超现实因子,--举例,四十分在握,已经及格。” “我倒没留意,”吉文笑问,“你念什么?” “我?我无心向学。” “你有烦恼是不是?” “连陌生人都听得出来。”她十分沮丧。 吉文试探地问:“愿不愿意倾诉一下?心里会舒服一点。” 咪咪长叹一声。 “是感情吧。”古文劝道,“不如毕业后再谈这奢侈的问题。” 咪咪忽尔笑,“你口气同家母一样。” “也许我们是对的呢?” “但我心不由己。” “你要控制自己啊。” “谢谢你的忠告。” 吉文说:“我也知道说时容易做时难,但世上尚有其他更大的苦恼,做若太过自我中心,多愁多感,并无益处。” “吉文,你听上去像是有智慧的人。” “别笑我了。” “明天见。” 吉文回到房间,看到美君一边搔头皮一边翻课本,怪可怜见的,便对她说:“读《仲夏夜之梦》。” 第二早,试卷一摊开来,吉文头一个呆住,那条题目俨然就是必答题,占四十分。 吉文边写边暗暗喊奇。 考完了她与美君齐齐欢呼一声,跳着出试场。 美君提醒她,“谁给你这个秘密消息?还不快去谢他。” 真的。 吉文跑到小花园,“咪咪,咪咪。” 没有人应,她索性走之字路,找遍整个花园,只有老园丁在低头料理花朵。 吉文摊摊手。 园丁问:“你找谁?” “找同学。” “你天天在这里温习功课是不是?” 吉文点点头。 “我没有见过其他人。” “有一位女同学,黄昏常来这张椅子坐。”吉文指一指。 园丁慢吞吞说:“黄昏之后,很难说。” 吉文被那古怪的语气影响,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强笑,“你不会相信那个传说吧?” 园了不答,埋头苦干,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吉文见不得要领,只得回到树丛另一边坐下。 她听得园丁脚步声远去。 “吉文,吉文。” 吉文跳起来,“咪咪?” “吉文,”在她面前出现的是美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憩一憩。” 美君脸色都变了,“别开玩笑,小姐,大白天都阴森森,快跟我走,大伙去看电影呢,来。” 吉文推不掉,只得跟美君去凑热闹。 回来已经晚了。猜想没有人会到花园去,只得作罢。 隔一日吉文一边温习一边留神,一听到翻书声她立刻笑:“咪咪,是你。” 那边不出声。 “你不介意我兜过来让我们见个面吧。” “请不要。” “太神秘了,同学之间的交情最单纯,何用见外。” “我的心很烦。” “说来听听。” “家里不准我同他来往。” “你几岁?” “二十一。” “与我同年,何必理他人怎么想。” “他们负责我生活学费。” “那么,你肯不肯为他牺牲学业。” “那会失去前途。” “可见你还是清醒的,”吉文笑,“暂停见面不可以吗?我真不明白你们,一生那么长,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父母逼我,他又为难我。” 其实吉文只要站到长凳上,就可以看到咪咪的长相,既然她不愿意,吉文不想勉强。 “谢谢你开导我。” “不用客气。” “开饭了,你回去吧。” “咪咪,我们约好,明天下午四点见面怎么样?” “我怕太阳,晚上六点吧。” “也好。” 吉文同自己说:你应该有所怀疑,为何没有那种感觉? “再见。”吉文仰起头。 忽然之间有人问:“你同谁说话。” 是老园丁,他站到长凳上,往树丛另一边看去,然后又跳下来,怀疑地瞪着吉文。 吉文若无其事地说:“人家已经走开。” “小姐,我劝你回宿舍去,饭菜都凉了。” 吉文答:“我这就走。” 晚上,美君对她说:“吉文,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到小花园去。” “为什么,有与众不同的事吗?” 美君见她明知故间,瞪她一眼,“有人看见你独自坐在长凳上自言自语,表情丰富,声音激动,我替你担心。” “我与同学讨论问题,”吉文摊摊手。 “是吗,那位同学,只有你看得见?” “来,穿件外套,我带你去现场,保证你一看就明白。” “现在?”美君骇笑。 “没胆子?” “少激将,我的胆色不是要来这样用的。” “美君,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美君忽然跳起来,自抽屉中取出一支强烈电筒,“我们这就去现场考察。” 两个女孩子乘夜摸下楼梯,兜到小花园去。 其实她们并不需要电筒,路灯足够照明。 吉文把美君带到第三号长凳,伸手一指,才要开口,已经听到一男一女对话声。 美君脸色发白,拉住吉文。 吉文听到树丛那边的男生说:“你同父亲讲了没有?” 那女孩答:“没有,我不敢。” 吉文凝神一听,分辨出并不是咪咪的声音,一时好奇,她拨开树枝,开着电筒,坐在另一边谈天的男女猛地跳起来,“谁,是谁?” 美君发觉他俩更为害怕,不禁反惊为喜,飞足奔到另一头去。 不消一会儿,吉文听得美君踌躇志满地说:“吉文,在这边,抓到了。” 吉文啼笑皆非,这才发觉这个玩笑开大了,连忙关熄电筒,“美君,回来。” 美君在隔壁说:“这花园是男生禁地。” “不关我们事。” 一言提醒了美君,她“啊”地一声,匆匆回来吉文这一边。 吉文说:“你现在明白了,这树丛是天然屏障。” “吉文,你猜刚才那两个人是谁?猜都猜不到,不是亲眼看见,也不会相信。”美君的声音很兴奋。 这件事足以令吉文难堪十年,她不想再提,她说:“我不感兴趣,别告诉我。” “你看你,假撇清,假道学,最没有意思,” “随便你怎么说我。” “他俩飞一般逃去,在椅上留下这个。” 美君手上拿着一本词选。 吉文接过,册子已经相当残旧,自图书馆借出,打开扉页,上次惜书的印章是六五年七月十四日。 吉文吓一大跳,呆在那里。 “喂,吉文,我们走吧,寒气蚀骨。” “这本词选不是他们的。”吉文喃喃说。 “我不管,以后我都不会再来。”美君拖着吉文便走。 “我要把它放回去。” “快点。” 把词选放回原处,吉文和美君结束这一次历险。 美君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糖,一边说:“不是讲恋爱最快乐吗?刚才那两个人却一脸愁容。” “他们似有解决不了的烦恼。” 美君吐吐舌头,“那太痛苦了。” “不是正确的时间,亦非正确的对象。” “也不是适当的地点。”美君加一句。 美君说:“可是到毕业时分,我们已经是老姑婆了。” “说得也是。” “二十四岁才能离开大学,若果等到事业有所基础才物色对象,三十岁都结不成婚,非得做超龄产妇不可。” 吉文苦笑,“真是荒谬,孩子三五七岁时,咱们已是中年人。” 美君叹息,“我们在大学内浪费掉一生。” “别诉苦,同那些十五六岁出道做童工的人比较,已经够幸福。” “我不知道,也许人家并非一无所知,也许人家享受过丰盛人生。” 吉文说:“睡吧,小姐,已经夜深。” 熄了灯,美君还在讲:“目前的生活,太闷太闷。” 吉文不去睬她,过一会儿,美君也就睡着了。 吉文倒是失眠。 第二天她到图书馆去找资料。 把六四年七月后的报纸港闻头条缩微底片逐一取出看,只用了一小时,她已经找到她要的消息。 头条说:“华南大学男女生自杀殉情”。 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 吉文觉得背脊一丝寒意。 她接着读了详情。 是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他俩想结婚,双方家庭反对,把他们逼出街外。 两个年轻人辍学以后前路茫茫,不知恁地,在一个意旨力薄弱的晚上回到大学的花园中服毒。 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发觉他俩,已经太迟太迟。 吉文抬起头来。 他们的家庭也太过残忍,孩子听话时便是好孩子,孩子稍有个人主张他们便认为是大逆不道,非得设法扑杀不能出一口鸟气,尽情践踏。 闹出这样的悲剧后不知会否生出悔意。 换了是吉文,必不下此愚策,必要努力奋斗成才,出一口气,叫这些势利的亲人服服贴贴前来陪笑。 说不定他们会得奉承地说:“唉呀,我们早看出你并非池中物,上帝不知多么恩宠你,若果没有上主拉你一把……” 不但把责任全推给社会,且推给上天。 什么都好,吉文都挣扎到底。 永不言倦,永不放弃。 即使做孤儿,也不影响她的斗志。 吉文叹口气,成日抱着战斗格示人的人当然不是可爱的人,但是没法子,谁叫环境不允许她享用比较雍容的姿态。 她是夜与咪咪有约。 吉文有点胆怯,该不该去呢,她问自己,要不要拉美君一块去? 考虑很久,吉文终于独自赴约。 灯虽不华,也算初上。 咪咪准时在树丛另一边出现。 吉文问:“心情好一点没有,问题解决没有?” 咪咪笑:“昨晚听说闹好大的事。” 吉文一怔,谁,谁把新闻传得那么快。 咪咪猜到吉文的疑问,便说:“当然是你们其中一人说出去的。” 吉文有点气,美君为何偏要渲染此事。 “没想到我们这烦恼他人也有。”咪咪幽幽叹口气。 吉文问:“那本词选,属你所有?” “是。” “惜了好些日子,怎么不还?” “没有呀,才两个礼拜罢了。” 吉文自椅上跳起来。 她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双腿好象不肯听话,忽然似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过很久很久,对古文来说,恐怕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隔壁再也没有声音传过来,她才生硬地转一转脖子,听见自己的颈项发生“格”一声。 然后,吉文挪动左腿,慢慢向外边走。 她听到树丛后有人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吉文,谢谢你陪我说话。” 吉文拨脚飞奔,她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一直到转角处撞在另一人身上。 她“鸣哗”大叫,那人退后一步,也吓得尖叫。 叫了一会儿,吉文停睛一看,是个年纪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再看,见她脚下连着影子,才放下一半心。 吉文上气不接下气的问:“你是谁?” 那女孩反问:“你又是谁?” “你干吗来这里?” “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声音好不熟悉,吉文指着她,“你是咪咪!” 那女孩怔怔地,忽然露出笑容,“啊,见鬼,原来是段吉文。” 吉文吁出一口气,原来是一场虚惊,两人在出口处遇上了。 咪咪拉住吉文的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难题已告解决。” “真的?大替你高兴。” “父母不再反对我们,但希望我们毕业后才谈其他,一人退一步,有商有量。” “对,这才是道理,”吉文笑问,“刚才为什么不把好消息告诉我?” 咪咪一呆,“刚才?” “是呀,你这个人鬼鬼祟祟,一早就可以与我正式见面,偏偏藏头露尾。” “刚才?但是我恰恰进来。” 吉文不相信,“五分钟前我才与你谈话来。” 咪咪怔住,“你搞错了,五分钟前我在饭堂,有三十位同学见证。” 吉文沉默。 “你在什么地方与我说话?” “咪咪,我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吉文,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叫你走就走。” 以后,吉文都没有再到小花园去。 学期结束,同学们返家放暑假,吉文见舅舅舅母再三催她,也只得暂别校舍,回去与亲人团聚。 吉文心中始终有个疑团,如果依住脉路寻下去,可以找到肯定答案。 但有些时候,当事人根本不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 放完暑假,已经秋凉。 到底年轻,记忆力特差,什么都可以从头来过,吉文已把上学期的奇遇忘记一大半。 开学的时候,她已经换了房间,再不与美君同住,新室友是一位叫朱小玲的同学。 房间也不再面对小花园。 再说,也不再有小花园。 吉文第一天走过,就发觉花园用木围板围起,内边仿佛在进行什么建筑工程。 她拉住老园丁问:“是怎么一回事?” 园丁答:“饭堂扩建,从此少个花园,不过也不重要了,反正没什么人到这边来憩休。” 吉文呆住。 “对了,建筑工人找到这本书。” 吉文一看,正是那本词选。 “是你的吗?” “不,不是我的,你去还给图书馆好了。” 吉文匆匆离去,回头望去,犹自似嗅到花香,以及幽幽叹息声。 遗产: 在那件大事发生之前,方莉芝是一个愉快而平凡的女孩子,有一份过得去的差使,一个不错的男朋友,住在中等住宅区一所小小公寓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抱负期望,故此也没有压力失望。 直到一天,一件意外的事故改变了她的生命道路。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五,五点不到,同事们已看着钟,心飞出去老远,期待着周末的好节目,莉芝也不例外,她约了小陈在惯见的咖啡室等,陈家家长催他们结婚已有好久,似乎应该开会决定这件事了。 就在五时正,莉芝接到一个怪电话。 那边问:“方莉芝小姐?我是刘关张律师楼的刘显逊律师。” 方莉芝莫名其妙,她还没有资格同律师打交道,一向奉公守法,还有,房子是租来的。 “请你明早九时三十分到我们这里来一趟,我们的地址是--”他把街名号码念出来。 “我想你们搞错了。” “方莉芝,女,六七年十月三日生于香港救世医院,母林中英,可是你?” 莉芝一呆,他从何处得来如此详尽资料? 刘律师像是知道她想些什么,笑笑道:“你明天来一趟,是个好消息。” 莉芝还来不及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线。 下了班,莉芝见到小陈,来不及把这件事告诉他。 小陈本来颇有重要的事与莉芝商量,听到更奇的新闻,注意力亦被转移,星期六他们已计划一连串节目,只得暂时取消。 第二天一早,莉芝穿戴整齐上了刘关张律师楼,刘律师迎上来接待她。 进到会议室,莉芝看到五六位年轻人已经坐在那里,看到莉芝,一起转过头来,用奇异敌意的眼光,向她行注目礼。 莉芝也打量他们,好一群俊男美女,约二十多岁年纪,穿戴考究华丽,而且他们是认识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律师已经坐下来宣布:“今天,我们聚集一起,是要聆听靳怀德先生的遗嘱。” 室内一阵轻微骚动。 靳怀德,莉芝一头雾水,没听说过,是何方神圣? 莉芝懂得推理:既是宣读遗嘱,那么,在场的应是他的后人,这班年轻人气度不凡,看样子,靳某一定也是位显赫人物。 刘律师打开文件,咳嗽一声,大家屏息以待,只有莉芝一人,毫无心理负担,目光四处浏览。 坐在她左边的是位英俊小生,太阳棕皮肤衬得一双会笑的眼睛黑白分明,见莉芝注视他,他向莉芝陜陜眼,莉芝连忙别过头。 右边是位小姐,年纪同莉芝差不多,一脸骄矜之气,一双手叠在膝上,一枚绿宝戒子似薄荷糖大。 莉芝不敢再看,连忙听刘律师说些什么。 刘律师宣布一连串名字,什么什么物业给什么什么人,一边读一边有人发出满意之声。 到最后,莉芝听见身边的俊男低声问:“山顶那块四万尺的地给谁?” 刘律师显然是听见了,笑一笑,读道:“我把祖屋连地留给方莉芝小姐。” 众人哗然,目光如箭般射向莉芝。 莉芝瞪大眼睛,下巴差点掉地,不相信有这回事。 她并不是一个经济实惠的人,却也约莫知道本市山顶一幅四万尺的地皮价值若干。 这等于无端端连中七百次连环彩。 刘律师说下去:“待遗产清税之后,便可办移交手续。” 莉芝身边的女子站起来尖声发问:“我以靳怀德长女身分问,方莉芝是家父的什么人?” 刘律师维持好风度,“坦白的说,靳小姐,我不知道。” 方莉芝本人也不知道。 众人忿忿不平的散去,只剩下莉芝目定口呆的对牢刘律师。 过一会儿,莉芝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律师答得很含蓄,“也许,令堂可以解答这件事。” “不,家母过身已有三年。” 刘律师扬一扬眉毛,“呵,那么,令尊呢?” “家父与家母离异后早已移居澳大利亚。” “那太可惜了。” “刘律师,我应该怎么办?” “如常生活,直至收到遗产,届时,你便成为本市富女之一。” “那么简单?” 刘律师微笑,“不然谁做有钱人。” 莉芝不认为她可以继续如常生活。 “目前,谁住在靳家祖屋?” “没有人,你愿意人住的话,我可以替你办手续,那房子有一座非常曼妙的花园,你会喜欢的,将来,你亦可把地皮卖出重建。” 莉芝如做梦一样,“我要想一想。” 刘律师说:“我不反对,方小姐,请随时同我联络。” “在他们之中,我分到最多?” “不,靳家大少爷占大份,你第二,” “你暗示我是靳氏的--” “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方小姐。” “谢谢你。” 莉芝走出律师楼,迎面碰到一个人,那人伸出手来,“莉芝?我是邓一明,是靳家姻亲,我们没有血缘。”是刚才坐她旁边的年轻人。 莉芝有点啼笑皆非,每个人都自动把她当作靳氏的私生女。 但据莉芝记忆,事情不是这样的,她长得极似生父,有照片为证,并且,父母在婚后五年,才生下她。 这里边有个误会。 “来,我送你一程。” 莉芝说:“我约了人。” “我送你去。” 莉芝觉得难以拒绝。 她日常在办公室接触到异性不是这样的,他们才没有这样聪明活泼漂亮。 在途中,小邓问:“星期一下午我们出海,你也一起来好不好,三点正我到府上接你。” 莉芝说:“星期一我要上班。” “小姐,我有没有听错,”小邓笑,“你还上班?” 莉芝一怔,真的,还用上班?还上班来干什么。 “我准三点来按门铃。” 到达目的地,小邓替她拉开车门。 莉芝走进咖啡室,小陈早已在等她。 他关切的间:“律师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她回过神来,忽然决定暂不声张这件事,“没有什么,是我中学的同学搞笑。”就此打住。 她抬起头来,看到小陈,呆住。 莉芝忽然发觉男朋友过胖,皮肤脏,头发待理,衣着落伍。 同邓一明完全不能比。 怎么搞的,前后差二十四小时,莉芝的目光要求骤然抬高。 她有点羞愧,噫,同小陈走了有两年,以前总觉得他胖胖傻乎乎有趣得很,现在看法完全不同,是钱作怪?她还没有拿到钱呢。 莉芝跟着说:“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休息。”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叫车得了。” 莉芝跳上计程车,并没有回家,她着司机驶到山顶去看靳家的祖屋。 单在围墻外观望,已经叫她心沂,下星期非叫刘律师取了锁匙让她进内参观不可,这幢华厦,从此属于她,相信维修需要一笔极大费用,还是出让的好。 有那么重要的事要做,谁还耐烦坐在写字楼枯燥地做文书工作? 告假太麻烦了,辞工算了。 莉芝真没想到她的生命因刘律师一通电话而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她终于回到家,才放下手袋,门铃便响,是花店送花上来,一只花篮大得要双臂环抱才围得住,香气扑鼻,全是各色玫瑰花,邓一明已经打听到她地址了。 从此之后,她的身分两样了。 怎么样应付,会不会适应,都是一个未知数。 莉芝躺在沙发上想,靳怀德,到底是她的什么人? 若果同她有关系,为什么一直与她没有联系,若说没有关系,为什么赠她一大笔遗产? 莉芝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同刘律师熟稔之后,他会向她透露一二。 电话跟着进来,是邓一明,风趣地问候她,说了几个笑话,把靳家的人际关系说了一些捧了莉芝几句。 总而言之,同他闲谈是一种乐趣。 莉芝很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邓一明是靳家的边缘人,虽然贵为皇亲国戚,但平日并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最大的抱负是追求其中一位靳小姐,但靳家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他,他始终徘徊在门口。 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看到方莉芝,退而求其次吧,总比落空好,况且,白赔了这么多年的笑脸,也怪累的。 所以改变目标来她跟前献殷勤。 莉芝微笑,他把她当土豹子,没见过场面的小家女,一经哄撮立即人彀?真正小觑了人。 把他留在身边,享受他提供的服务,但,靳小姐不给他的,她方小姐亦不会给。 莉芝吓一跳,几时变得这么奸诈,这么闪缩? 这等遗产尚未到手,已经把人性最坏一面暴露出来。 莉芝很晚才睡,做梦,看见自己在华宅中自一间房间游荡至另外一间,像逛梵尔赛宫一样,但身边一个亲友也没有,无比冷清。 惊醒,汗流浃背,真是不值,未见其利,已见其害,是祸是福,无人知道。 星期天,一大早,莉芝收到电话,那边自称靳幼兰靳小姐,要求与莉芝见个面。 莉芝只得出门去约好的地方。 她认得那女郎。 靳幼兰开门见山,“家母愿意出价收买靳家祖屋,你请律师出来签名吧。” 莉芝见她如此嚣张,答曰:“何必卖给你们。” “若不,我们与你有一场官司要打,很容易证明靳怀德在立遗嘱时神智已经不清。” “为着一点点利益指生父神经不正常,那人才应长期住在精神病院。” “好厉害的一张嘴,在出人口商行里赚几千块是委屈你了。” “自食其力,不理贫富,均属高贵。” “靳怀德是你什么人?” “我不知道。” “那你有什么理由接受他的馈赠。” “不管你事,”莉芝站起来,“对不起,我不想再说下去。” 她离开现场。 莉芝心头一团气久久不散,她很懊恼,好好一个礼拜天就此被毁,受罪。 回到家,仍觉不安,小陈找她,“要不要到我家晚饭,母亲问起你。” 莉芝婉拒,不再稀罕家常小菜。 “莉芝,你有心事吗,不妨说出来详细谈谈。” 同小陈商量?不不,这不是他可以了解及接受的。 “我只是有点累,休息多两天会好的,星期一代我向公司告假。” 小陈知道莉芝有事,她不肯说,又怎么办。 她似故意把他拒之门外,他有点难受,静默片刻,他知道最难得便是忍耐,便说:“莉芝,你知道我是即传即到的。” “谢谢你。” 该刹那莉芝有一丝感动,小陈的诚意可嘉。 她躺在沙发上听音乐。 小邓的软功又来了:“好吗,有无节目,怕不怕静,要不要跳舞,花谢没有,我来看你可以吗?” 虽然动听,稍嫌肉麻。 他最终目的是什么? 莉芝知道小陈有什么目的,他打算与她结婚,组织家庭,与她共同生活。 大阿福管大阿福,小陈是个正经人。 但是邓一明君的企图就不那么明朗了。 莉芝对他说:“明天我有正经事办,下午恐怕不能去坐船。”她不是乡下人,不会一请即至。 莉芝本来没有摆架子的习惯,但是邓一明不该把她看得太容易。 那边一怔,慢慢的说:“晚上吃饭总来得及吧。” 莉芝说:“也许。” 也许邓君在心里骂她,但是她顾不得了,说声再见,放下电话。 既然靳怀德那么看重她,她不能令他失望,她要做得与靳幼兰一样好,甚至好过幼兰。 她并没有说谎,第二天她约刘律师去参观大宅。 共有十六间房间,陈设已旧,有几间还是空房,大理石走廊,走过的时候发出阁阁阁的脚步声,空洞不散,说话有回声。 莉芝有点失望,这简直是恐怖电影的活布景。 “非常难得的一问屋子。”她说。 刘律师笑,“但是住在这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莉芝也笑。 花园遥眺维多利亚港,景致极佳,庭院已鞠,野蔷薇的蔓藤处处都是,一般结着艳红的花蕾。 莉芝忽然问刘律师:“靳家其实已经中落了吧。” 刘律师只是说:“方小姐,你很聪明。” 莉芝虽然不认识靳怀德,也十分唏嘘。 “修葺一下,可以恢复旧观,拍卖行一向最欢迎这种贵重物业。” “靳幼兰要同我打官司呢。” “你会不会考虑出售予她?” “假如她客气地提出这个建议,我也会改良态度。” “好,我代你传达。” “幼兰的母亲很富有吧?” “越南米王的千金。” “幼兰站在她母亲一边?” 刘律师不语,隔一会却透露,“靳氏与夫人分居超过十年。” 律师说话很有趣,举出的皆属事实,没有私人意见,不带猜测成分,莉芝很佩服,决定学习。 “我送你下山吧。” 莉芝说:“看样子我过两日我还得去上班呢。” “这是明智之举,在你手心的才是你的。” 莉芝笑笑,“你是托私家侦探找到我的吧。” “可以这样说。对,下午请你带了出生纸到我们办公室来登记。” “没问题。” “方小姐,我必需赞你一句:你适应得很好,毕竟在一夜之间发觉自己身世另有奥秘是非常突儿的事。” “也许震央尚未抵达大脑,我对这件事疑幻疑真,似做梦一样,痴呆之余,你误会我镇定。” 刘律师笑了。 莉芝随他下山。 她随即把文件送上去,再次返回家门,发觉小陈正在按铃。 莉芝温和地叫他:“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不是说不舒服?却又满街跑,电话没人接,我慌了便过来看你。” “请进来。” “粥是母亲做的,水果是我买的。” 莉芝握着他的手,“小陈,你真是个好人。” 小陈凝视她,“光是人好,是不足够的吧。” 他看出来了。 这么老实的人也看出来了,莉芝低下头,就在这三两天里,她发觉她要的不只小陈的世界那么简单。 “我不会催你,”小陈温和的说,“我会给你时间,无论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好朋友,女孩子在走进厨房之前有权多看看这个世界。” 莉芝看着小陈,没想到他的胸襟竟然如此广阔,她低估了他。 “不管是什么事令你心乱,你知道我总是支持你的。” 莉芝点点头。 小陈没有噜嗦,他告辞。 莉芝同自己说:你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子,拥有这么好的一个朋友。 小陈却不是她理想的终身伴侣。 她希望将来那个人会有小陈的忠诚以及小邓的俏皮,太过奢望?莉芝年轻,她可以等待。 邓一明的花束又来了。 收又不是,不收更加不是,莉芝感到一种压力。 一得必有一失,莉芝现在明白了。 傍晚,靳家大少爷同莉芝联络,要争山顶那块地。 莉芝很得体的说:“请你与刘律师联络,我一窍不通,全权委托他办事。” 那边说:“我刚自纽约回来,方小姐,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如何?” 莉芝用神过度,不但疲倦,左边脑袋隐隐作痛。 “三十分钟之后我们来接你如何?” “靳先生--” “方小姐,请你赏光。” “我只可与你谈十分钟,而且只见你一个人。” 莉芝也学会讨价还价,变成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小靳先生长得与靳幼兰一个印子似的。 一见面就说:“我与母亲妹子不和,因她俩排挤我妻子,这块地皮,我志在必得。” “你同刘律师去商讨好了。” “方小姐,”他细细打量莉芝,“假如你是我同父异母妹妹的话,我希望我俩可以联合起来。” 莉芝退后一步,才不,她怕这家人。 她干笑说:“靳先生,你错了,我同令尊没有关系。” “是吗,你的母亲,不是林中英女士吗?” “但是她不认识靳先生。” “你错了。” 莉芝瞪着小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豪门思怨一剧客串的起重要的一角来。 “我见过林中英女士,她与家母,亦开过谈判,弄得不欢而散。” “靳先生,这与家母名誉有关,你说话小心点。” “我讲的都是事实,这是七○年的事,那时你大概只有两三岁。” “慢着,七○年,你记清楚?” “太肯定了。” “七○年我们母女俩并非住在本市。” “方小姐,别开玩笑了。” “真的,我有护照可以证明,那一年,母亲带着我住在新加坡表舅家里。” 小靳见莉芝说得认真,不禁严肃起来,“那么你是谁?” 莉芝即好气又好笑,“我相信我是方莉芝。” “你母亲是靳氏船务员货贷部职员。” “才怪,家母一直是钢琴教师。” 小靳纳罕起来,“这里边有误会。” 莉芝接上去,“对,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那我父亲为什么要把那块地赠予你?” “我不知道,我已经说过一千次我不知道。” 小靳发呆。 莉芝摆摆手,“看,十分钟时间到了,我想休息。” 靳某只得满肚疑惑地离去。 莉芝累得倒在床上。 她想明天去上班。 在公司里,因地位不高,她与同事争无可争,不如和睦相处,大家似弟兄姐妹一样,莉芝向往回到她熟悉的环境里去。 莉芝哑然失笑,小船不可重载。 接近天亮才睡,当然只能多请一天病假。 小陈提醒她:“销假时记得带一张医生证明书。” 他周到得像一位家长。 甫放下电话,刘律师找她。 声音充满歉意,“方小姐,我们派车来接你,有一件事要向你澄清。” 莉芝不假思索地说:“我知道,你们搞错人了。” 刘律师讶异,“你已经晓得?” “见面再说。” 莉芝连忙沐浴更衣,下楼坐上刘律师派来的车子,直赴银行区。 刘律师在接待处等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的大侦探摆了乌龙。” 他们进入会议室,已经有一位中年男士在等。 “这位是郭侦探,小郭,你向方小姐解释吧。” 莉芝看牢他,这位侦探仿佛非常惭愧。 他开口:“方小姐,令堂叫林中英,我们要找的人,却叫凌宗音,看到出生纸才知道弄错。” 莉芝问:“那位承继人的姓名与出生年月日与我相同?” “完全相同。” “这么巧?” “可不就是,她已经由她母亲带着现身了。” 莉芝松一口气,“那块地,归她所得?” “不,有变化。” 莉芝扬起一条眉毛,“还有曲折?” 刘律师答:“我们已经接获通知,靳氏生前欠税欠债,该项产业可能要变卖偿还。” 啊,没有遗产,根本什么都没有,靳家子女白争了。 小郭说:“方小姐,请你多多包涵,你的损失,我们尽可能补偿。” 莉芝忽然微笑,“没有,我没有损失。”简直还有得益呢。 刘律师吁出一口气,“小郭,劳驾你送方小姐出去。” 小郭陪莉芝走到电梯大堂。 他说:“方小姐,如果我没有看错,你好象庆幸你得不到遗产。” “是吗?”莉芝笑了。 “从这件事故中,你学到一些教训吧?” 莉芝点点头,这位小郭侦探,是个聪明人。 “去哪里?” “返公司上班,得不到巨型遗产,只得打回原形。”莉芝装个鬼脸。 小郭说:“相信我,方小姐,一切都有代价。” 莉芝侧着头,幸亏不是她,还是不幸不是她?每个人看法不一样。 至少她现在知道要的是什么,从今以后,她会依着清楚的方向走。 小陈会继续做她的好朋友,而小邓,大可去追另外一位方小姐。 这场奇遇闹剧,才演了七十二小时,不然,她恐怕不甘心自主角位置掉下台来做观众。 五年前: 是一个寻常的晚宴。 有人生日,伏雨有幸客串陪客,罗汉请观音,耽在家里也是白耽,不如出来走走。 吃到一半就开始闷,不得不借助酒精力量,松弛神经,增加乐趣。 伏雨喝的是啤酒,近年因节食的缘故,体力只够应付正常活动,不胜酒力。 她带着好耐心的微笑,听其他客人发表高见。 一边想,他们怎么会有用不光的精力,说不完的话,散不尽的欢乐。 伏雨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这般热闹场合,当然没人听见叹息声。 对面坐的是小郭与他太太,整个江湖都烦嚣地传着他俩即将分手,但此刻两人却恩爱如常,合拍如昔,像是专门为辟谣而来,人生如戏。 只听得郭太太笑道:“……我那个朋友姜玲,闹的趣事真多,也难怪,自小在美国长大,一直不肯回来,上大人孔乙己都不懂……” 伏雨抬起眼,“姜玲此刻在香港?”她认得这位女士。 郭太太答:“回来做事兼定居。” 伏雨很少寻根究底,但这次却追问:“谢文也一起回来了吗?” 郭太太答:“谢文同姜玲离了婚。” “什么?” “嘘,”郭太太说,“别紧张,别警惕,很普通的事,离婚是很平常的事。” 郭太太说得对,但姜玲同谢文完全不像是会离婚的一对壁人,由此可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了。 伏雨陷入沉思中。 一边小郭说;“他们分开已有一段日子,你不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伏雨说,“这么说来,谢文此刻是自由身?” 小郭笑,“是。”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纽约,喂,你打算怎么样?” 伏雨知道不说笑话是不行的了,于是回答:“我打算买双球鞋穿上去追谢文。” 饭局终于散了。 伏雨开着小车子回家。 下了一场雨,车窗上全是雨水,对面车头灯射过来,雨水反映亮光,看上去活似密麻的星。 谢文这个人给伏雨的印象再深刻没有。 她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已婚。 伏雨那时刚毕业回来,还未找到理想工作,为生计也得紧守岗位,在许许多多留学生中,她一点不算出色,没有背景,先吃了亏,再说,样子也并非突出,惟一胜人一筹之处,便是肯苦干。 谁也不看好林伏雨这黄毛丫头,谁也不料到有一日她会冒出来。 但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伏雨此刻在广告界很有一点名气,势利的社会多多少少给她三分面子,并且争着说,一早就看出她并非吴下阿蒙。 她认识谢文,是在微时。 公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战战兢兢,走步路都会打跌,红着脸,跳着心,饶是这样,还事倍功半。 没上去之前,她已经向人打听,谢文是个什么脚色。 他们告诉她:“美国留学生,通用公司老板的女婿,回来帮岳父推广业务。” 这么说,是个有资格掌决决策的人物,事情好办得多。 最怕一种对手,姿势像老板,事实是伙计,摆完架子,还得去请示上司,真正讨厌。 谢文英俊、爽朗、才气纵横,几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门遇贵人的感觉,他真诚真意想帮伏雨完成这个宣传计划,即使小节上有异议,推翻伏雨的意思,他也会有更好的建议。 做了两年事的伏雨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的好人。 可惜结了婚,不然一定追他。 但,也幸亏他结了婚,否则,不追可惜,追,又没有能力。 那一年,是伏雨士气最低落的一年。 与同班同学走了近两年,她想安顿下来,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结婚罢了。” 伏雨即时与他分手,却已经丧尽自尊。 今非昔比,那位骄傲的男生此刻时常过来与伏雨的手下开会,伏雨遇见他,总是客气颔首,行家嘛,留三分面子大家好过。 不知道他怎么想,有没有觉得当年过分,失去良伴。 人各有志。 受过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变得十分羞涩。 越是喜欢及尊重一个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合作了四个星期,大家已经很熟,小息时间,偶而也会讲一两句私事。 伏雨记得谢文说:“有空出来喝茶。”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伏雨已经觉得心跳加剧。 “好的,”她答,“我跟你联络。” “但是太太自纽约催我回去呢。” “她为什么不来?” “她不喜欢香港。” 喝茶一事,不了了之,谢文没隔多久,也就回纽约去。 这一件差使的成功决定伏雨的地位,老板对她另眼相看,以后,一切事情开始顺利,枯燥乏味的工作变得多姿多彩。 伏雨仍然不改勤奋本色,越做越出色,五年之后,终于成为一个突出的广告从业员。 她一直认为谢文是她的恩人。 之后伏雨并没有再见过谢文,但认识了谢太太姜玲。 姜女士回来度假,小郭介绍她给伏雨。 伏雨对她印象甚佳。 姜玲出身世家,骄矜之气早三代已经收敛,她不炫耀不夸张,非常大方。 当然,她有她精明之处,但绝对不会妨碍别人 伏雨很欣赏这种气质,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谢文。 幸运的姜玲,什么都有,真令人羡慕。 车子越驶越慢,但伏雨终于回到家里。 原来他俩离婚一段日子了。 第二天一早,伏雨亲自拿起电话,向直接间接的朋友打听谢文在纽约的地址。 世界并不大,要找一个人,总有办法把他掀出来。 到下午,伏雨已经得到她要的资料。 那天她晚下班,七点半,正好是那边的清晨,她拨通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来接,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事业上春风得意使伏雨添增了三分自信,一分霸气,她说:“香港找谢文先生。” “谢有事到加州去了。”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后天下午,你是哪里找他?” “世界广告公司。” “贵姓?” “姓林。”伏雨不肯定谢文是否记得她。 “我同他说。” “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那女子笑,“我是他管家。” 伏雨也笑,“麻烦你。” 管家。 没有这一分幽默,还真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出没。 刚挂上电话,伏雨的老板出现在房门。 洋大班问:“还没下班。” “对了,我要向你拿十天假。” “开玩笑,三天。” “喂!” “五大。” “我要到纽约去,来回已需两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 五天也好过没有。 “几时动身?” “明天。” “你疯了,明天同蓝金化妆谈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绿波香烟,大后天是碧柱冰淇淋,年底出发还差不多。” 洋人推门而出。 伏雨坐下来。 不被他提醒,还真的不发觉青春就此消耗殆尽,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待他们找到新血,才把她淘汰出局。 能不为自己打算吗。 伏雨订了下一个星期的飞机票。 把所有的业务约会往后挪,她说什么都要到纽约去看谢文。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有了。 这段日子,当然有人追求她,花与情书一叠叠送上来,与其说是追求林伏雨,不如说是追林伏雨的名誉地位。 短短五年,伏雨想到初人行做的不过是抄写,各色人等把一叠剪报摔在她台子上,她就得综合资料做一篇详尽报告,往往写到点。 此刻她情绪略为不快,连老板都要让她三分。 这社会的酸同甜她都尝过。 伏雨在找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不避嫌疑,每天都拨电话到纽约去。 管家不在,电话没人接。 终于,在出发前三天,她找到了谢文。 伏雨认得他的声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说:“谢文,我是林伏雨,记得吗?”本来这是件顶尴尬的事,但由林伏雨做来,却亲切温和,成功人士,一定有他们的魅力。 “世界广告?”谢文想起来。 “对。” “你一直做到现在?” “不错。” “必定升过好几次了。” 伏雨只是笑,“你好吗?” “过得去。” “谢文,我后天会到纽约公出,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伏雨简单明了的提出要求。 “可以呀。” “那么,届时我找你。” “欢迎欢迎。” “再见。” 他那边也挂上电话。 看看钟,才说了三分钟。 多年来喝一杯茶的心愿即可偿还,伏雨有点紧张。 她问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去见谢文,头发要不要修一修? 她的洋老板疑心地问:“你这次到纽约,有重要的事?” 伏雨不出声,众所周知乘二十二小时飞机一向是她最深痛极恶之事,如今不吭声,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端倪来。 老板郑重其事地问:“你不是爱上了什么人吧?” “不不不,”伏雨笑,“我只是去把升职的好消息告诉一个好朋友。” “那么,同他说,明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合伙人。” “行” “迅速回来,成箩的事等你开动。” “是。” 伏雨还是去修了头发,恢复五年前那个样子,看上去不但年轻点,伏雨还希望谢文一见她就有亲切感。 她当然没有失眠,多年来见惯大场面,夜夜睡不稳,第二天怎么办事。 她只是感慨了一会儿,如今总算有资格去喝这杯茶了。 她或许会告诉谢文,他们别后,发生过什么大事。 不不,还是不说的好,过去的事已不是重要的事。 将来一有机会,她便会到纽约见他。 只是,他现在于哪一行呢,他在大学里念的是美术,会不会在博物馆任职,要不,就主持一个画廊,以他那样的人才,这五年来,一定有很大的发展。 或者也可以谈谈他离婚的前因后果。 说到妻子的时候,伏雨记得谢文的声音与语气都是温柔的。 他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所以才会对伏雨那么好。 他根本无需那样做,但是他没有阶级观念,伏雨感激他到如今。 出门这么多次,鲜有这么开心。 飞机上的情况与伏雨初出道时有点两样了,从前后舱总余一两排空位,可供人伸伸腿倒下睡一觉,现在甭想,只只位子客满,经济座上统统是移民,拖大带小,十分喧哗,令人侧目,商业客位上一半浓妆的女白领,匆匆忙忙操作,不住书写文件,按动计数机,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头等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伏雨已经不大肯乘搭其他座位了。 对于出门,她的要求很低:一、飞机上必需给她平躺着眠一眠,二、抵步后她一定要住酒店,千万不要介绍她到亲友家住宿,她完全不想省这个费用。 过五关斩六将,到达酒店房间她第一件事便是拨到谢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 “啊对,旅途愉快吗?” “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点,皇牌大厦的咖啡座见。” 谢文在那边笑,“我必定抽空出来。” “请你写一写,我在希尔顿一一○三号房。” 伏雨长长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连衣服都不换,拨好闹钟,便睡着了。 也并没有睡好,不住看到自己坐在咖啡座上等,但半天也不见谢文到,他爽约了,她打电话到他公寓,拨来拨去总无法接通,惊醒的时候,才清晨五点半。 她开亮了灯,淋了一个浴,再回到床上,已无法入睡。 叫个早餐到房间吃,一边看七点钟新闻报告,一大早,纽约市已经不太平,警车呜鸣。 伏雨真觉寂寞孤清,大希望在黄昏或晨曦身边有个人作伴。 对这次见面,她抱无限盼望。 耽到百货商店启市,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觉得有可能性的都买下来,捧回房间,慢慢选一件认为适合的穿上,再三照镜子,才出门去。 还是早到了。 她站在楼下商场心不焉地看橱窗。 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时间到了,一会儿再看吧。” 伏雨惊喜,转过头来,看到她面前的人,怔住。 这是谢文? 两鬓都白了,神情虽然愉快,形容却略见憔悴,看样子这次离婚给予他一点打击。 谢文响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过些什么令自己看上去标致十倍?” 伏雨笑,“谢谢你。” “这次又来接什么大生意?” 他俩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着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好象同她记忆中的谢文有点出入。 “忙什么?”她问他。 “实不相瞒,我目前赋闲在家。” 伏雨一怔,“暂时休息?” “暂时了有一年多,目前在联合国做些临时差使。” “是情绪因素?” “很多原因,对,我们说说你。” “我?”伏雨像是忘记此来目的,“呵,我,我来向你道谢,记得我们首次合作?你对一个无名小卒爱护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无名小卒?”他不以为然地笑,“林小姐,彼时你已锋芒毕露,才思敏捷,言语果断,是一名勇将,唉唷,而且姿态咄咄逼人,不好应付呢。” 伏雨大大出乎意料,瞪着谢文。 这是她?她本人怎么不知道? “真多亏你把那个宣传计划处理得那么完美,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么好?” 谢文点点头,温和地说:“自然,幼虎大了才会变猛虎,你不是以为小猫长大会变猛兽吧?” “你一直欣赏我。” “不只我一个人,你们老板才是识货之人,不然不会委你重任。” 伏雨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真的,外国人把所有重头计划都派给她。 谢文语气中那一点温柔仍然没有变。 他说:“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经多年没有朋友自远方来看我。” “大家都忙。” “你不忙吗?”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里?” “你住哪一区。” “村里。” “上你家参观如何?” “像个狗窝。” 谢文的外型的确比从前逊色,衣服似需重新洗熨,皮鞋得上油,头发最好理一理。 他的家倒还好,他住在一个地牢里,似个仓库,一大间近千尺不间断的大舱房,工作室睡房客厅统统在一起,的确像艺术家之家。 伏雨坐在一张旧沙发上。 谢文给她一杯咖啡。 “我只喝茶。” “对不起,没茶包。” “那么开水好了。” 他无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过简陋。” 伏雨连忙说:“哪里,单身人是随便一点。” “姜玲一走,把所有华丽的享受都一并带走。” 伏雨安慰他:“一杯红茶算不得华丽。” “以前我们住在第五街的公寓。” “你们快乐吗?” “开头不错,但你知道搞艺术的人脾气的,我想我并不容易相处,且捱了八年未见天日,作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过。” 伏雨默然。 “于是姜玲的父亲叫她回娘家去。” “你可以继续帮岳父发展。” 谢文摇摇头,“是姜玲对我厌倦了。” 伏雨喝一口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地库有一排短窗,可以看到路人一只只脚走过,感觉奇突,伏雨有点迷芒,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谢文笑了,“来,给你看我的近作,” 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来。 伏雨是个行政人才,对艺术不甚了了,她礼貌专注地敷衍着谢文。 谢文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变化。 他蹲着搬移作品的时候,伏雨看到他后脑肩一搭地方头发已经稀疏。 她轻轻咳嗽一声,“真受不了长途飞机,到现在竟还觉累。” 谢文抬起头来,“那你该回去休息。” “也好。” “几时回香港?” “明天开一整天会,后天就走。” “呵,那么后会有期。” 谢文伸出手来,伏雨与他一握。 “八月我也许回香港探亲。” “呵,我们真得好好一聚。” 伏雨叫了汁程车,向谢文挥挥手,关上车门。 她对司机说:“往铁芬尼珠宝店。” 到了纽约,不去铁芬尼,到纽约来干什么。 伏雨并不觉得累,她在第五街一直逛到日落西山。 回到酒店,脑袋一片空白,结结实实的睡熟。 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新衣服收在箱子里,换上牛仔裤球鞋,到大都会美术馆逛。 奇怪,同一段故事,竟有这么多个版本,人们惯遭回忆戏弄。 想到回程二十二小时飞机,伏雨不寒而栗。 但最令她震荡的,却是一踏进谢文的寓所,便闻到一阵霉湿之气。 今日的谢文同五年前的谢文并非同一人。 她进步了五年,他退步了五年,加在一起,造成时空上的混乱,错过一切。 奇怪的是,伏雨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她接受事实,照样做一个愉快的观光客,到了上飞机的时间,她回家去。 销假上班,老板问,“纽约之行可有收获?”脸上挂着一个神秘的笑容。 伏雨伸一个懒腰,“唉呀,出门一里,勿如屋里。” “那么,”老板问,“下半年派谁去伦敦呢?” 伏雨但笑不语。 她一切闲情押后,锁在一间空房内,发誓永不开启房门。 时间过得真快,有做不完的工夫,应酬不完的宴会,同时,伏雨觉得她越来越贪睡。 她认识更多的朋友,参加更多的舞会,处理更多的公文,赢得更高的声誉。 林伏雨真的成为响当当的一块牌子。 一日上午,她回到公司,脱下外套,正预备大施拳脚,秘书进来报告:“一位谢先生打过两次电话来找你。” “哪里的谢先生?” “他只说他是纽约来的朋友。” 谢文。 “你怎么说?”伏雨问秘书。 “我说替他留话。” “很好。” 秘书乖巧地问:“他再打来,如何应付?” “向他道歉,说你是替工,因为林伏雨小姐偕她的助手已赴伦敦开会,” “去多久。” “三个礼拜。” 秘书得到口讯,出去办事。 伏雨走到窗口,往楼下看。 三个礼拜,或许更久,对于谢文来说,她永远不会自伦敦回来。 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林伏雨花了她一生最好的五年来建立目前的地位,创业艰难,竞争剧烈,因为行家个个同样辛勤工作,她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牺牲此刻的身分。 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italian lily: 许久许久之前,在他刚刚入行的时候,王佐明已经听说过,在他们这个行业里,有一位前辈,叫意大利莉莉。 呵请别误会佐明干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职业,他在一间时装公司工作,任采购之职。 现在也没有谁会以为采购时装是轻松活泼逛花园性质的工作了。 做了五年。佐明已觉得宇宙洪荒,疲倦的时候,十分后悔当年没听老父之言,去读一门实用科学如电脑或电机,但一获奖励,又默默地苦干下去。 他听闻意大利莉莉这个大名的时候,一窍都不通,很天真地想,那该是什么东西? 法国莉莉是他们国徽上一个标志图案,意大利莉莉,可没听说过。 同事说,她是一个人。 形容得浪漫一点,她是一个传奇。 每一个走近意大利的买家都敬佩她,多多少少希望在她处得到一点帮忙或指示。 她具天生灵感,对意大利各等级时装了如指掌,很清楚知道,下一季什么会得流行起来,什么不。 她与每一家厂,每一个设计师,都有私人交情,其他人得不到的优惠,她可以取到。 她长住在意大利米兰,行家有空多数会去拜遏那幢位于近郊,墙上挂满紫藤的小别墅,但获她接见的人却不多。 事实上,近年来她已不大见客,故此大家都猜想她年事已高,真的,算一算,佐明的老板马太太与她同一辈分,如今,玛琳达已准备做外祖母。 岁月不知不觉流走。 佐明最近对于时间飞逝这个问题亦十分困惑,幸亏忙,他可以不大去想它。 佐明近一年在马氏时装担任的角色是在本市发掘可造之才,推广本地时装。 比诸跑意德法英的同事更累,他老怕埋没了人才。 一日,马太大召见他。 “佐明,伊利莎白结婚去了,你替她走一趟意大利如何?” “不。”做替工最最吃力不讨好,又不知首尾。 “佐明,合理一点,帮帮忙,同舟共济,”马太太笑,“这样吧,在意大利办完公事后,放你一天假。” 佐明失笑。“一整天假,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敢当?折煞我了。” 听佐明这副口气,不难猜到他在马太太跟前受宠爱的程度。 “飞机票已经准备好,你明天上午不用上班。” 马太太结束这一次谈话。 佐明已有一段日子没到过欧洲,只得把文件带回家通宵温习功课,一壶黑咖啡,一盒薄荷巧克力,很快天就亮了,年轻,也不觉一夜不寐是什么大事,所以马太太常常说:“给我十年前的精力,我便可发大财。” 他收拾简单的行李上路。 在飞机上吃过午餐,才发觉有点疲倦,靠在窗口,便憩着了。 一觉睡醒,几乎已是着陆时间,与空中侍应生说几句笑话,佐明准备下飞机。 一连三天,马不停蹄,总算幸不辱命,连他这样铁打的小伙子,都觉得早上有爬不起床之苦,三天总共不知有无睡过六小时。 电话铃响,佐明去听。 是马太太,“佐明,八点半了,还不起来?你以为我不晓得罗马时间?” “今天是我的假期,你答应过的。”佐明叫出来。 “佐明,”马太太不理会他的抗议,“我要你到米兰去一趟。” “我不去我不去,今日我要逛梵蒂岗。”佐明懊恼到极点,语气似个孩子。 “你非去不可,我替你约了意大利莉莉。”马太太语带恐吓。 佐明静下来,他完全醒了。 “真的?”慕名久矣。 “当然真,你马上去搭十时正的飞机,我约了她下午三时,把地址记下。” “我不会讲意语。”佐明还想混赖。 “佐明!” 他委屈地答:“好好好。” “回来自有你的好处。”马太太挂上电话。 什么好处?加三块钱薪水已是天大的好处。这个万恶的社会,富者愈富,打工者永不出头。 赶到米兰,心倒是静下来。计程车驶了二十五分钟到近郊,嫣红姹紫,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天清气朗,佐明并不后悔到这里来一趟。 意大利莉莉住的那间农庄房子,比佐明想象中小得多,佐明猜想它只有七八间房间。 没有狗,只有一只玳瑁猫悄悄地探头出来咪呜一声,表示好奇。 佐明按铃。 要过一会儿,才有一位管家模样的胖女士出来应门。 佐明礼貌的说:“我找莉莉小姐。” 管家问:“香港来的王先生?” 佐明点点头。 “你来早了,不过请进来稍等。” “谢谢你。” 室内布置十分考究舒适,却一丝一毫中国味道都没有,佐明十分诧异,算来这位莉莉小姐应该想必接近五十,老人家通常留恋过去,又喜欢储物,务必把家居装扮成杂货摊子不可,但这个客厅明亮雅致,没有陈腐之味。 后园有个荷花池。 佐明迷醉了。 将来,如果经济允许,他也要到一个这样的地方来退休隐居,所不同的是,他不会接见任何人,他愿意从此消失蒸发在这个世界上。 花香渐浓,佐明躺在木凳上,简直不愿起身。 他听见脚步声,睁开双眼。 一位年轻女子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黑色丝裙,式样简单,不配饰物,更衬托得容貌秀丽,肤色胜雪。 佐明连忙跳起来。 女子与他握手,“你好王先生,我是苏维加,让我来接待你。” 佐明有点失望,看来莉莉不打算亲自招呼他了。 但他又觉得庆幸,与其小心翼翼拘谨的与一位老太太打交道,不如认识一个年龄相仿、气质怡人的女子。 “你代表香港马氏时装?” “正是。” “马太太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我听说是。” “王先生,过来喝下午茶。” “幸亏你们没有午睡习惯。”佐明微笑。 “所以要喝茶提神呀,华人到哪里总要比当地人用功十倍。” 这是真的。 “我本人在英国念书,吃惯了英式茶点,舍不得放弃。” 佐明坐在她对面。 她手势熟练地倒茶递糖,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爽朗的人,这点令佐明放心。 “马太太跟我通过电话,她提的几点都不成问题,只是维隆纳这个牌子一向在香港打不开销路,没有信心找代理,恐怕会曲折一点。” “你穿的正是维隆纳吧。” “是的,”苏维加笑笑,“我是它信徒,喜它线条简单,舒适大方。” “许多女顾客觉它设计得太朴素,不值那价钱。” 苏维加莞尔,“见仁见智。” 话盒子一打开,便有说不完的题材。两人皆不多话,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却无比融洽。 佐明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过一会儿,他客气地问候:“莉莉小姐无恙吧?” 维加一怔,继而微笑,“很好,谢谢你。” “但是不打算见陌生人。” “有话同我说完全一样。” 佐明点点头。 会客室火炉边茶几上放着许多精致的银相片架子,都由名设计师所赠,照片角多数签着上下款。 时常在相片里出现的是一位优雅华裔中年女士,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意大利莉莉了。 苏维加在一边注释:“我的姑母。” 佐明有点意外,没想她们有亲戚关系。 维加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说:“我阿姨与维隆纳是姐妹。” 原来是一个家族生意。 “家母对这个行业不感兴趣,她在伦敦是位律师。” “你进这行有多久了?” 苏维加吁出一口气:“一个世纪。” 佐明同情地说:“我明白。” “请把香港最新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佐明摘要地把他们的苦与乐、明争与暗斗、过去未来、前途的光暗说了一遍。 时间溜得很快,维加虽然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得不无奈地说:“我还有另外一个约会。’, “我送你出城。” “让我送你才对。”维加问,“你几时走?” “明天中午。” 她垂下双眼,或许是在意大利耽久了,浓眉长睫,染上南欧人的秀丽。 佐明忍不住说:“办完公事,还有晚上,你可愿意与我吃饭?” 维加微笑,“这是我最高兴接受的邀请之一。” 佐明也笑。 维加开一辆小小跑车把他送出城区,“我建议你到米兰开兰基罗广场附近的市集去逛逛,那里有未成名的设计师集资开的时装店,有些媲美名家,一小时后我在拱门处等你。” “一言为定。” 佐明被维加推荐的一列时装店迷惑,设计之新颖独特,用料之大胆不羁,简直匪夷所思,却又令他爱不释手。 佐明为他的模特儿朋友买了一件又一件,为参考用又买一大堆。 结果站在拱门下的他身边大包小包如行李一样。 维加尚未把车子驶近,看到这个情形,已经吓一大跳。 她帮王佐明把一只只购物袋塞进车尾厢。 维加含蓄地说:“年轻女孩看到这些设计真正会爱煞。” 佐明看她一眼:“我没有女朋友。” 完全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维加有点不好意思。 “多谢你的推荐,叫我大开眼界。” “那条巷叫纪亚尼尼路,我阿姨曾经预言,二十一世纪的意大利时装将会是他们的天下,一定会有人窜出来。” “我不会惊奇。” “我跟他们其中一位签了合同,先支持他,再做他的代理,猜一猜是谁?” 佐明不加思索的答:“弗朗可,他最好。” 维加笑了,“说得不错。” 佐明想,不知维加与那英俊的意籍小伙子有什么交情。 维加立即解释:“我们纯粹是宾主关系。” 轮到佐明脸红,他的牵念,真的形诸于色,叫维加一眼看穿? 两人沉默下来。 发展得这么快,数小时竟仿佛已有数月光景的交情,佐明不禁迷茫起来。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原以为来晋见一位老太太,吻过她的手,喝杯葡萄酒,寒喧数句,便可以交差,脚底抹油,溜之哉。 谁知遇见苏维加。 佐明有许多谈得来的异性朋友,结果统统变成兄弟姐妹一样,与维加相处的三数小时,佐明内心已经知道,他与她之间,绝对尚有下文。 他偷看她的侧脸,噫,耳朵后的皮肤一如凝脂,佐明运用极大的压制力才能勉强自己按手不动。 维加把他带到一家小小露天花园餐厅,情调与食物都一流。 佐明喝了相当多。 许多次许多场合,他都以为那一刻会得来临,做足准备工夫,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失望而返。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佐明已经肯定。 他问维加:“你会不会考虑转移阵地?” “我们家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佐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过苛。 “你呢,”维加问,“你决定以后都在香港发展?” 佐明无奈,答曰:“我家自祖父那代南迁到小岛也已有五十年光景。” “你是否痛恨乘搭长途飞机?” “这倒未必。” 还有希望,维加放下一半的心。 “你已经订好酒店?” “马太太替我订的。” 这个时候,维加看见了熟人,三数位当地人士迎上来与她拥抱亲吻,并且介绍她给随后的朋友。 佐明听到他们嚷:“莉莉,意大利莉莉。” 正在嫌他们喧哗的佐明一怔。 招呼过后,维加坐下来,微笑说:“意国人与中国人有太多相似之处。” “嘈吵。” “怨怨相报。” “家庭第一。” “面食多多。” 两人一起笑。 佐明静了一会儿,才说:“我听见他们叫你莉莉。” 维加一怔,然后坦然道:“那确是我的名字。” 佐明凝视她,“你与意大利莉莉同名。” “是。” “原来有两个莉莉。” 维加但笑不语。 佐明本来还想发问,随后觉得毫无必要,无论她叫什么名字,他还是打算追她。 问来干什么。 隔壁又是一桌熟人,“莉莉。”向苏维加招手。 维加笑,“看来是散席的时候了。” 佐明并不反对。 他们走出马路,佐明心酸酸的,他很清楚知道,从今天开始,他身上点东西,大抵不再属于他了。 “相当夜了。”维加笑说。 “你疲倦吗?” “肩膀发酸。”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们在此道别。”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我们下一次约会订在何时何地?” “这里头可能会有点困难。” “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佐明说,“我愿意尝试。” “年轻人都喜欢这样说,不久之后,你会发觉,命运自有它那一套,。用一只大能无形的手,一直推,一直推,把每个人推至奇怪的角落。” 佐明听到这个悲观的论调,知道夜已深,人已倦,意旨力开始薄弱,真的到了分手的时候。 “下个月我再来,我会要求玛琳达马让我走意大利。” 维加笑,登上小小跑车,向他挥挥手,绝尘而去。 第二天清早,佐明盼望她来送行,飞机起飞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想法,太过奢侈。 一下飞机,他直接回到公司打理公事。 马太太推门进来,“一切顺利?” “托您老的鸿福,幸不辱命。” “以你这样一表人材,谈吐得体,当然百战百胜。” 佐明几乎没想请马太太介绍一个户头给他。 同事伊利莎白放完假,显得容光焕发,与佐明办妥公事,含笑问一句:“有无艳遇?” 佐明生气了,“原本是很美的一件事,你们总有办法将之丑化。” 挨了骂,伊利莎白不服气,“那该叫什么,邂逅、偶遇?归根究底,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算了。”佐明挥挥手。 “受不了你那副文艺青年腔。” 佐明在她身后说:“对牛弹琴。” 伊利莎白转头给做一个不雅的手势,大意是叫他去死,而且死得有失斯文。 佐明坐下来,怔怔考虑如何向马太太提出调职之事。 下午,趁老板有空,他捧着咖啡杯进大班房。 马太太抬起头来对他说:“请坐。” 上司气色好的时候不妨多说几句话。 佐明把握机会,开口:“你不是一直说,想找多一个走意大利?”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好象话中有话。” 佐明走近窗户,看下街道,鼻端似还嗅到花香酒香以及伊人的体香。 “莉莉对我说,你是个人才。” 佐明一时间没有分清楚马太太指的是哪一个莉莉。 “她喜欢你。” “谁,谁喜欢我。” “著名的意大利莉莉呀。” “她一定是听她外甥女说的。” “外甥女?”马太太开始糊涂,“我不明白,谁有外甥女儿?” “意大利莉莉的外甥女儿,二十岁年纪,她的英文名字,也叫莉莉。” “啊,有这样一个人?” “有。” “我可不知道。” 佐明解释,“她老人家并没有亲自招呼我,派代表同我见面。” “莉莉可没有代表。” 佐明问马太太:“你好象有一段时间没同她联络了。” “岂有此理,你是指我消息脱节。” “不敢不敢。” 马太大这个人当然聪明极顶,忽然想通整件事,“我明白了,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有点意思。” 佐明坦白:“不只一点点。” 马太太垂询:“这一切在一天之内发生?” 佐明本人也大惑不解,“你说得对。” “你想我帮你忙。” “请调我走意大利。” “一年去四次并不能帮到什么。” 佐明微笑,“加上我私人去八次,每个月都可以见面。” 马太大听了这句话,先是发呆,随后沉默,“好,我成全你,王位明,我佩服你,幸亏我不是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年轻人疯狂恋爱。” 佐明微笑,“谢谢你。” “那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吧?” 佐明侧头想一想,“我不知道,我不能形容,亦不能解释,我也不明白。” 他游魂似出去了。 从此之后,他大抵只有在到达意大利的时候,人魂才会合一。 佐明回到办公室前,写下他第一封给莉莉的信,没有花巧的言语,只是把他所感所想记录下来,写完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厚厚一叠,他趁着没有后悔之前,把信放进大信封里,以快速邮递寄往意大利。 信出发之后,他内心悠然,不知道多么舒畅,估计在二十四小时后莉莉可以收到信件。 感情生活倒没有影响他工作进度。 有时会闹情绪的他,脾气不算好,但此刻的王佐明却觉得社会待他如瑰宝,他再也没有怨言,一连几天,都精神愉快,口哨连连。 莉莉收到信没有? 莉莉读到信没有? 莉莉对他的剖白有什么感想? 五天过后,他开始觉得莉莉过分羞怯。 怎么会没有表示,她接受抑或拒绝,都该给一个答复。 星期六,下午两点,佐明做得很晏。 马太太过来叫他,“佐明,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佐明笑,“明天派我去意大利7” “你先坐下,吃些茶点。” 佐明一怔,老板对你越客气,你越是有难。 “佐明,关于意大利莉莉——” 他跳起来,“有消息?快告诉我。” “佐明,莉莉并没有外甥女。” 佐明没有听明白,“或许她是冒认,这不重要,我原谅她。” 马太太脸上露出非常同情的样子来。 佐明心跳,硬着头皮问:“比这个更坏?” 马太太点点头,“根本没有第二个莉莉。” 佐明不服,“我亲耳听见有人叫她莉莉。” 马太大点头称是,“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了。” “我不明白。” “佐明佐明,在米兰,统共只有一个意大利莉莉。” 佐明一惊,退后两步。 “你看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意大利莉莉本人。” “不!”佐明叫出来,“她说她叫苏维加,快帮我查,快。” “苏维加就是莉莉,我认识她已有四分之一世纪。” “我不相信,你骗我,你捉弄我,你寻我开心。” “佐明,”马太太大喝一声,“请你控制你自己。” “不可能,她只有二十多岁。” “爱是盲目的,所以画像邱比德永远蒙目。” “不,我有眼有珠,求求你,把真相告诉我。” “真相是,科学进步,人有许多办法可以使外型看上去维持一贯的年轻漂亮,甚至跟二十五年前差不多样貌,佐明,你再笨也应该明白。” 佐明发呆,耳畔嗡嗡作响。 “莉莉托我把真相告诉你,她还说,跟你开了小小一个玩笑,希望你不要介意,事实上,她确是独一无二的意大利莉莉。” 佐明站起来。 “但是,如果你坚持,你仍然可以前往意大利。。 佐明没有回答,他离开了马太太的房间,不能相信双耳。 莉莉! 那身型、谈吐、姿势、脸容没有一处不像年轻人,他的确觉得她比较世故,但是…… 佐明伏在桌子上,听见一颗心在胸膛内轻轻碎开。 十天: 屋子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房间里空空如也,衣柜都剩下些衣架子。 我人是紧得不得了,每天不停的办事,精神紧张,晚上睡不着。早上还得匆匆起床。 还有那么一大班亲戚朋友要应付,这个要吃饭,那个要见面,我的天。 可是幸亏没有什么空下来的时候,让我有机会思想,否则倒也是彷徨的。 十天后,只有十天,我便得嫁出去了。 嫁到一个十万八千里路外的地方去,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有国栋一个人。 我怀疑我是否可以习惯这种生活,在那种地方生活,是清苦的。在家里我并没有吃过苦,谁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我为自己担心。 国栋的工作极忙,他将会要争取每一分钟去工作,大部分的家里事务,会落在我头上,我老实说,并没有这种经验,能不能吃得消,也是问题。 我是很知道自己的。 但是国栋说他晓得我的毛病,什么都可以“慢慢来,慢慢学”。我感激他。 于是他在四个月前去了,替我办好了手续,叫我随后跟着走。但是我做事是这么样不灵活,使日子耽搁了。 母亲有意无意之间,也不催促我。 当然,去了之后,也有那么一一两年不容易见面,她何必催我。最急的大概是国栋。 但是他一直原谅我,我说过他清楚我。 房间整理了一个月。 母亲将所有可以带的东西都替我打包。 我几乎怀疑所有到外国去的人当中,我带的东西一定是最多的了。 现在也快了,只有十天,我便可以去见国栋了。 不管生活如何,我总算是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只要是这样,我想我不会介意。 妹妹觉得一个人可以睡间大房间是好事,但是她不舍得我,这也是常情。 也许正是因为太忙了,我没有太多的时候去丰富感情。 我没有时间去觉得难过。 可能到了国栋那里,样样安定下来了,我会大哭一场,甚至是两场、三场。 在这十天里,我要好好的使爸妈开心一下。 然后是妈发觉我的枕头套子不够。 她说我至少需要六对,以便替换。现在只买了四对,还有两对怎么办。 她是这样的担心,其实枕头套子哪里都有,可惜我不能多说话,否则她会叫我连牙膏牙刷都带去。 我答应她出去买。 “穿条裙子出去,老是牛仔裤算什么?”她又嗦。 “可是裙子都收到箱子里去了!”我嚷,“妈,才那么十天工夫,你就别管我了吧?” 妈看我一眼。 我将头发梳起来,扎好,拿起皮包── “你这样出去,碰到国栋的家人,会以为国栋娶个嬉皮士了,我的天。” “让他们去想好了。”我说。 “喂!若儿──” 我关上了门。 在门外我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老天,再受母亲什么都要管的脾气,真是负担。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母亲,一种理得太多,一种什么也不理。我的妈是前者。 但是她很快活。 国栋是她喜欢的男孩子,我知道。 我跳进我的跑车,这辆车子,决定卖出去了。 原来妹妹想要的,但是妈说她一则年龄不够,二则她再也不准家中有第二个女孩子开这么快的车子。 我将车子开出市区,停在一家百货公司面前,进去买那枕头套子。 我选了好几十分钟,最后我想反正买了,不如替妹妹也买几套,爸妈大概也需要新的,于是买了一大堆。 我捧着东西出门,跑到车子门口一看,倒抽一口冷气,我的车头灯!我的天,怎么回事? 我呆在那里。 车子右边的车灯全部烂了,就算是前面的车子倒后不小心,也不会这样子,这明明是从右边撞出去,弄成这样子的。 找谁去呢,算我晦气。 我叹口气,放下东西,开了车门。 我想要走,可是心里又气愤,岂有此理,我又出去看那盏车灯。 我的天! “你的车?”背后有人问我。 我转头一看,看到一个男孩子,年纪轻轻,头发长长的,有很好看的眉毛。下巴。 “是。” 他笑笑,“我撞坏了你的车。” “是你?”我问。 “是。”他答。 我倒有点意外,做了这种事,很少有人会跑上来承认,他居然那么做了。 “你要怎么样?”我问。 他笑,“这话应该是我说的。” 我侧着头,皱着眉看他。这个男孩子的声音。有点低,有点重,但是很轻快的。他的笑,实在有点轻蔑。 “你认为我该怎么样?”我问。 “接受我道歉,接受我赔偿。” “ok。”我说。 “那就好了。”他说。 他脱下跑车手套,伸出一只手来。 “姓沈。”他说,“我叫仲明。” 他那双跑车手套,是那么漂亮,我默默不作声,我只好也伸手与他握一握。 “对不起。”他笑了。 “你开的是什么车子?”我问。 他用手一指。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错,那是辆名贵的车子,黄得耀眼,但是左边也擦去一大片漆。 “搭你的车好不好?”他问。 我点点头。 “把车子开到厂里去吧。”他又说道。 他像在那里教训我,我横他一眼。 他年纪那么轻,甚至是比我小几岁。 我将车子拐弯,驶到厂去。 “开得不错。” 我笑了一笑,不出声。 然后他也沉默了,双手抱在胸前。 到了车厂,我交下了车,他写了地址姓名,叫厂把车子寄到他那边去。 “谢谢。”我说。 “哪里哪里,害你几天没车用。”他说。 我只好朝他笑笑。 他一定是个不合常理的人,我想。 我摊摊手。 “怎么?” “你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呢?还是我叫车送你?” “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送你。”他说。 他征求我的意见,可说了等于没说,他扬手叫来部车子。 我上车,他也跟着上来,我手里还提着那几包东西。 我告诉司机我住的地方。 然后我看他一眼,他大概也晓得我住的地方了。 他不出声。双手依然抱在胸前,那是他习惯。 他那副样子,证明他只是要赔偿损失,并不是对我有什么不良企图。然后我看看自己,笑了起来,正如母亲所说,我穿得那个样子,谁会来看我。真是多余。 到了门口,我向他笑笑,“再见。” 他点点头,也没下车。 我站在路边,看着他原路去了。 妈说:“出了那么久。” “一个人,撞坏了我的车灯,拿去修了。” “谁?” “不知道。”我忽然想起,我没告诉他我是谁。 “倒霉。”妹妹说。 我笑笑,放下枕头套子。 那个男孩子,我喜欢那种人。 我喜欢他的眉,很少有那么直的那么浓的眉。 我晓得那种男孩子。那种是聪明的男孩子。 妹妹问:“你呆呆的想什么?” “没什么。” “你就快上飞机了,母亲说,她要送她的珍珠给你。” “叫妈别送我。”我说。 “妈爱你。”妹妹笑。 “我担心死了,”我用手托住头,“这样的时候,她还用这种事情来烦我。” “她烦吗?”妹妹说,“你到了那边,要多写信。” “去你的。”我说,“连你自己都烦起来了。” 妹妹笑笑,不出声。 “你越长越漂亮了,今天我碰见的那个男孩子,可以做你的男朋友。”我说。 “谁?”她问。 “我也不晓得。”我说。 “姊,你神经了。”她笑,“怎么介绍啊?” “很好的男孩子,真的。很有性格。”我说。 “你对他印象深吗?” “很深。” “比对国栋哥深吗!” “嘿,我见了他近三十次,才知道他是谁。” “没那么惨吧?姊姊,”妹妹笑,不出声。 “真的。”我笑。 “可是你还是嫁给他了,是不是?”妹妹问。 “那也好,印象不深,有印象不深的好处。” 妹妹大笑,“你这话让国栋哥听见了,怎么办?” “你不说,他听得见吗?” 妹妹又笑,“其实这一次,他应该来接你的。” “算了,省一张来回机票,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对了,姊,你没嫁出去,就替人家省钱。” “去你的。” “那辆车子,几时可以拿出来啊?” “不晓得,三几天的事。” “你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姊姊!” “车子又不是我撞的,人家撞我的!你别理那么多了,还是打算打算,看你怎点布置这房间是真。” “还有九天,姊,你就得走了。”妹妹说。 “是的,还有九天。” 我看着窗外,天渐渐的暗下未,今天是过去了。 第二天,我在吃饭,喝牛肉汤。 妹妹忽然叫了起来,“咦,姊,你那辆跑车,驶过来了!” “什么?”我放下碗,冲到窗口去看。 “看,那儿不是吗?”妹妹说,“还拼命在按喇叭呢!” 可不是,我那辆车子还停在楼下。 “我下去一会儿。”我说。 妈在后头说:“喂!你疯啦?整天穿一件破汗衫,牛仔裤,现在嘴也不抹,就下楼去?叫国栋家人看见了──” 我才不理呢。 她的话还没讲完,我就出去了。 我奔到楼下,一撑腰,低头一看,把我的车子驶回来的,果然是那个沈仲明。 “这么快就修好了?”我问,“才一天!” “我去催他们的。”他笑,“他们就是懒。” “怎么晓得我的地址?”我问。 “车行里的人有记录。” “啊。” 他下车,“相当好的车子。”他说。 “比起你那辆,差远了。”我说。 “也不见得。”他客气。 他手上还是戴皮手套,向我微微弯着腰。 我呆着,说什么好呢?谢他吗?还是怎么样? “你──”他笑了出来,“怎么?”他问。 我也笑,“没什么,我刚在吃饭。”我说。 “对不起。” “哪里。”我说,“你这么远来,请进来坐坐,好吗?” “上你家?” “为什么不可以?我有个很漂亮的妹妹。” 他一呆,笑了。“好!” 我带他上屋子,妹妹早在门边等我了。 “我妹妹。”我说。 他看妹妹一眼,朝我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我又觉得没关系。 “谁呀,若儿?”妈出来。 “我妈妈。”我又介绍。 沈仲明这孩子马上一鞠躬,妈脸上虽然有点疑惑,但也笑了出来。 我又拿起了饭碗,“随便坐,别客气。我妹妹,她叫婉儿。”我说。 他点点头。妹妹看了他好几眼,我向妹妹眨眨眼。 他脱了手套,女佣人替他倒了茶。他很高兴。“车子修好了,我放下心来。” “可真的得修好,我要将它交给朋友了。”我说。 “为什么?”他问,“交给朋友?这么好的车子?” “我姊姊,她要到别处去了。”妹妹在一边说。 “别处?”沈仲明一怔。 “嗯,”我说,“所以车子要让出去了。” “但是这车子,让不到什么价钱。”他说。 “那当然。”我叹口气。 “妈叫姊姊不要卖的。”婉儿说。 我白婉儿一眼。婉儿笑了。我想婉儿与我有同样的感觉。沈仲明是很容易亲切起来的那种人。 “那么卖给我好了。” “那怎么可以?”我怀疑的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至少知道我是沈仲明,你呢。你叫什么?” 我的天,我忘了告诉他我的名字。 “我叫若儿。”我说。 “那还好一点,好了,现在我们两个人已能认得了,你的车子怎么样?” “我已经答应那个朋友了,对不起。” 他笑笑,不出声了。 “姊还有八天半就要走了。”婉儿说。 “是的。” 他看着我,“多可惜,我们只可以做八天半朋友了。” “婉儿可不走。”我说。 我很有要将婉儿推销给他的意思。 我想他也看得出来,沈仲明笑了。 我看着她,有点不好意思,婉儿白了我一眼。 我低下了头。 沈仲明说:“八天半也好,九天也好。” 他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吃一顿饭。”他说。 “我?”我指着自己。 “是的。” 我笑出来。“为什么?” “我喜欢你,无论怎么样,还有几天,是不是?” 我听了这活,呆住了,婉儿也呆呆的。 “我要请你吃饭。”他说。 “好,吃饭没关系,”我说,“只是我的衣服,全收拾好了,穿什么去?” “穿牛仔裤,我不在乎。”他牵牵嘴角。 我又笑了,“那怎么行?” “也许你可以穿我的衣服。”婉儿说。 “我不去可以吗?”我问他。 “不可以,我这么远来请你,你怎么可以不去?” “噢你──” “姊,你可以去吗?为什么不去?”婉儿说。 我笑了,“是的,我似乎应该大方一点。” “我能去吗?”婉几天真的问。 这个十六岁的孩子。 “我下次请你。”沈仲明马上说。 婉儿耸耸肩,“好吧,你要记得啊。” “当然。”他站起来,“七点半我开车来接你。” 我点点头,“今天!” “是的,”他说,“今天。” 他告辞了,我们送他到门口。 “这,”婉儿问,“就是你要介绍我认得的那个男孩子吗?” “是的。” “好是很好,不过他好像他对你比较有兴趣一点。” “胡说。” “我哪里有胡说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我比他大好几岁呢。” “也许他不晓得。” “这没可能,我们已经告诉过他,我还有几天就要走了。”我说。 妹妹抿着唇偷偷的笑,“他并不介意。” “去你的。” “我可没有乱吹牛,也许他对你一见钟情了。” “看小说看得大多了,你这个小神经。” “你今天晚上去不去?”妹妹问,“借衣裳给你。” “好的。” 她吐吐舌头,“国栋哥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想?” “笑话,难道他现在就不见女人了吗?” “说起来好象也有点道理。”妹妹一直在笑。她的笑,笑得人牙痒痒的,讨厌! 我怔怔的想,我应该拒绝这个男孩子的。 妹妹说得对,国栋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呢? 只是出去一次,但是没有必要引起他的疑惑? 他在很远,不错,但这不是我欺骗他的道理。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呆了很久,不晓得如何是好。 去一次好了,当他是朋友。 但是我心里又问自己,果真只是朋友吗? 我的朋友那么多,现在都尽量疏远了。 甚至是一班男孩子来找我,我都避着嫌疑。 这一次是为了什么,我会这么做?我不明白。 我将妹妹的衣服脱下来,躺在床上想。 这孩子似乎有很大的吸引力,我想见他。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想见他呢?为什么? 他有什么地方是特别对劲的呢?不见得。 他也是一个人,甚至不是特别英俊的男孩子。 我怀疑自己不大对劲了,天下有很多怪事,我希望怪事不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去还是不去? 看看钟,已经七点多了。 我撩开窗帘,街角上正停着他的黄色车子。 我心里紧张。 他不但准时,而且早到十分钟,我怎么办? 应该下楼去呢?还是不去?我叹了一口气。 下去也好,大方一点。 我匆匆的套上裙子,梳了梳头,便出了房门。 我不住的埋怨自己:反正都是去了,何必多思虑?思虑的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我来到街角,刚刚准时。 他替我开了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跨进车子。 他不响,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脸是什么化妆都没有的,不知道他看了有什么感想。 我只穿了一件借来的裙子,幸亏只比妹妹胖了一点点,不然也套不上去。 我尴尬的想,他在看什么呢? 他开动了车子。 我一定得讲,他的驾驶技术,确是一流的。 “你真的只还有九大就要走了?”他问。 “现在该说只有八天了。”我笑笑的答。 “去哪间学校念书?”他问我。 “我不是去念书。” “什么?” “我去嫁人。” “嫁──”他呆了。 “是的,嫁人。” “你──?”他笑笑,“你骗人,你还那么小。” “我不小了,这年头,十六七岁也可以嫁人。” “可是你──” “我今年二十一岁了。”我说,“足足二十一岁。” “不相信。”他说,“你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不由你不信, “一个男人,我们认识得已有四五年了。” “真的嫁他?” “是的。” “不会后悔?” “唉,我们是相爱的。为什么会后悔?” “我还是不相信。”沈仲明说。 “怎么会呢?”我说。 “昨天,我的车了撞了你,你出来发现之后,那种手足无措的表情,像一个小女孩子,几乎没有驾驶执照,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去嫁人?” 我笑了,“这很恭维。” “你看上去很小。” “是因为我穿了妹妹的裙子?” “无论你嫁给谁,那个人是不懂得欣赏你的。” “我没有什么好值得欣赏的。”我说。 “有,你值得欣赏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他笑笑,“我是比较懂的一个。” 我一呆。 “可惜我不想今年就结婚,否则我会叫你留下。” “这是什么话?”我有点气。 “我心里面的话,你不喜欢人家说假话吧?” “当然不,但是有时候,生人里面也得隐藏一点。” “我不喜欢。” “沈仲明,你说话说得像个孩子。” “我二十岁了。”他笑笑的说:“你几月出世?” “十月。” “看,五月,我是五月生的,你只比我大几个月而已,别老说我是个孩子了,好不好?” “你别嬉皮笑脸的了。”我说。 “多痛苦,我刚认识你,你就要去嫁人了。也许我真的应该小心驾驶的。” 他苦笑。 我留神他的表情,他好似真的没有吹牛的意思。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他问我。 “随你。” 他将车子兜了个圈子,泊好,看看我他说:“到了。” 我与他下车。妹妹的裙子太短,使我觉得难堪。 他看我几眼,“嫁人。”他喃喃地说。 怎么会叫我碰到了这个男孩子的呢?我想。 吃饭的时候他又沉默寡言了,不出声。他的脸,现在有点沉沉的,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就不同了,非常的稚气。 我喜欢他,他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婉儿与他看上去很配对。 吃完饭,他付帐,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比他大,几个月也是大,似乎应该由我付帐。 但是我没与他争,我们毕竟还不太熟。 “你要去看电影?”他问,“去看一场吧。” 天地良心,我是很想去看的,但是我应不出口。 我并不想回家,与他在一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趣,那种感觉,那是我从来没有试过的。 即使与国栋在一起,也是从来没有的,我感觉到心跳,说但白话,我并不愿意回去。 我与他去看了一场电影,戏说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没有留心的看戏,没有一个女孩子与男朋友去看电影,是真的可以看到那场电影是在说什么的。 我看着他,我觉得他非常漂亮,漂亮是没有什么水准的,我觉得这个人漂亮,这个人在其他眼光里未必便是漂亮了,但我始终觉得他是漂亮的。 他有时转头向我笑笑,使我有大多的不好意思。我暗暗的责怪自己。 这算是什么呢?还有几天的工夫,几天的时间而已,我便要离开这里了,现在还在搅什么鬼? 看电影?与一个陌生的男人看电影?算什么? 国栋如果现在还与一个陌生女人看戏,我会怎么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忽然想到了这句很简单的成语,我的天,我怎么可以这样? 我的心担得很重。 看一场戏的快感,并不能代替我这种歉意。 而且这个男孩子,他又会怎么想我呢? 我在他面前,无异的有点贱的,还用说? 他也已经知道我几天后使要去嫁人的,可是现在,今天──依然与陌生人在一起。 我忍不住了。 我站起来。“怎么了?”他问。 “我──不舒服,不想看下去了。”我但白的说。 “好的,反正这场戏不好看。”他也站起来。 我们离开了戏院。 “我想回去了。”我说。 他看着我。“你的态度改变得很突然。”他说。 “是吗?” “刚才你不是这样的。” “但是现在我是这样的了。”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笑笑,“我送你回去好了。” “谢谢你。”我有点惭愧。 “但是记住,我不是坏人。”他指指自己说。我只好笑了。 “我妹妹,她长得很好看。”我说。 “是的,我看得出来,她的确很好看。” “她可以与你做朋友吗?”我问,“她今年十七岁。” “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觉得她应该到结识异性朋友的时间了,我也一直答应替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你愿意吗?” “我?”他笑了。 “怎么?” “我看中的是你!” “我?”我指着自己问他,“胡说八道。” “对了,是你。”他说,“我是很但白的。” 我失笑,“仲明,你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但是我说过,我有几天就要去嫁人了。” “还有八天半,是不是?”他抬起头来问。 “是的。” “那也该够了。”他说。 “够什么?”我问。 “足够时间叫你为我留下来。”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我结结巴巴的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开玩笑?我才没有工夫开玩笑呢!”他说。 “这──” “我说实话。” “沈先生,我不以为我还会见你。”我说。 “你会的!” 我脸色发青。“不会!” “如果不会,你今天不会出来,是吗?” “今天,我承认,是我自己的一个错误!”我说。 “那么明天──”沈仲明说。 “沈先生,以后我都不会再见你了。”我说。 “真的?”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实在气了,“我现在要走了,而且不必你送,沈先生,希望你不要再上我家来。” “还有八天半!”他说。 我扬手叫了一部车于,车于停下来,我跳上去。 “八天半?” 他还在后面嚷,笑着。 我简直想哭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后悔自己做错了事,我是不应该与他搭讪的。 今天他送了车子来,我收下,就该与他说再见。 何必请他上楼坐呢?即使为了礼貌,我也应该拒绝他的要求。我怎么可以跟他出去,与他约会?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承认,但是漂亮的男孩子那么多,我是个要嫁人的女孩子,我这么做简直是下贱的。 我内疚。 国栋待我,是这么的好,我这样做,等于是欺骗他。 我想到国栋在那边半工半读,储得多辛苦,才得了那么一点钱,从来不想到自己,只是想到我。 他为我买机票,汇钱来叫我买应买的物品。他对我,真是没话可说了。 国栋说:“你是我的人了,你不再是你母亲的责任。” 所以他寄钱来给我用。 而我却与别的男孩子在一起。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不是瘟,也不是父下来的。 我应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在几天之后,将会是国栋的妻子。做人家的妻子,行为是该这样的吗? 我懊恼了一个晚上,深深的为自己轻桃难过。 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妹妹看见了我,很诧异。 “姊,”她说,“你的脸色,好白啊。”她看我。 是的,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苍白的,她发觉了。 “没什么。” “姊,你不舒服吗?”她问我,“怎么会?” “没有,没有不舒服。”我说,“不提也算下” “昨天好玩吗?”妹妹很天真,追问着。 “不好玩。” 我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什么好玩? 我这样身分的人,还应该去玩的吗? 还应该跟另外的一个男孩子说笑的吗? 我太不应该了,我这么做,倒合了妈那句话,“让国栋家里人看见了,怎么办?” 我有内疚的道理,我的脸,也越来越苍白。 “刚刚有人打电话找过你。”妹妹说。 “升?” 我跳起来。 “那个要买你车子的朋友,”妹妹说,“怎么了?” 我放下心来,“啊,他,怎么说呢?”我问。 “他说他的钱准备好了,几时可以来拿车子?” “随时。” “那他说明天来。”妹妹说,“他说他没空再打电话了。” “好的。” “这年头的人,真忙。”妹妹有感叹似的说。 我不答腔。 她说下去:“要找一个男朋友陪着自己,比什么都难。” “男人总得工作。”我忍不住说了一句。 “是呀。”她答,“像国栋哥,忙得要命。” “你怎么知道?” “妈说的,妈说:‘国栋白天上课,晚上去工作,将来若儿过去了,真不知道会冷寂得怎样哩!’”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妈怎么这样说!”我不悦。 “妈当然是关心你,才会这样说呷。”妹妹道。 是的,而且妈说得一点也不错,她是对的。 那边的生活,我能够习惯吗?我将努力,但是我对自己,忽然之间,也缺乏了信心。 而且国栋说得很明白,我们去了以后,不一定会回来,即使回来,也是度假性质,是奢侈品。 我何必要到那边去吃苦呢?我相信我爱国栋。 (我爱他吗?) 我低头不响。 “姊姊,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没声没气的。” 妈进来,看我们一眼,摇了摇头。 “婉儿,别吵若儿,她要走了,当然心情不好。” 妹妹拿起了我的手。“可怜的姊姊。”她说。 我说不出话来。 我是要走了,奇怪的是,以前我对“走”是兴奋的,也有许多女朋友羡慕我,我也觉得骄傲。 今天不同了,今天我觉得什么都不好。 我简直不想去了,国栋可以来吗?他应该可以这么做。 这问题以前我们商量过,只是他觉得在那边机会比较好,在混熟了的地方究竟便宜点。 他并且抱歉用了那个“混”字。 我了解国栋吗?我只是觉得他可靠,他是一个理想丈夫。 (真的理想吗?在他正式成为丈夫之前,谁也不晓得。) 我想得太多了。 再缜密的事,想多了也会不妥的。 我要停止想,我要做的事,是等这几天过去,然后爬上飞机,去见国栋。 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空虚。 我握紧了妹妹的手。 “姊姊你的手是冰冷的,出汗了吗?”她问。 妹妹问得大多了,这孩子,有时候让我烦躁。 “你没有事做吗?”我问她,“功课呢?” “姊,你糊涂了,我还有什么功课。” 我才忽然醒悟── 呀,她今年暑假已经毕业了,我要去嫁人了。 可好象昨天(不是昨天吗?)我才为了一个并不太可爱的洋娃娃与她吵过架。 天,时间过得是这么快,区区几天,终于会来到,我要去见国栋了。电话铃刺耳的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妹妹奔过去听,准是她的电话,她现在的电话真多。 我正在房里,点着箱子,一共是八只。 有两只小点的随身带,其余的,这两天该寄出了。 国栋每天一封信,甚至是两封信,写得很短。 但是那信,是紧张的信,是催我的信。 我叹了口气,人几乎要倒下来了。 妹妹忽然推门进来,“姊,有人要找你讲话!” “谁?” “电话。” “不是你的电话吗?”我起来掠了掠头发。 “沈仲明。” 我又吓了一跳,“不,我不听,不关我事。” “姊,你怎么了?”妹妹惊异得不得了。 “没什么,你说我没空好了,你去与他多谈谈。” “可是我们已经谈完了,他要与你说话呀。” “我有什么话要与他说的?没有,一句也没有。” “姊──” “你去与他谈好了。”我打断她的话。 妹妹耸耸肩,瞪着漆黑的眼睛去了。 我又坐下来。沈仲明应该与婉儿玩。 我?我老了,要出嫁的女子都算老了。 沈仲明昨天所讲的话,是玩笑吧?我希望是。 婉儿的活泼,与他的俏皮,该是一对。 我拿起笔,写信给国栋,然后再睡一觉。 写些什么好呢? 妈又进来了。 “若儿,今天你还没出过房门,早点都凉了。” 我笑笑,“是吗?” “当然是了,看你那傻样子!”妈说。 我不出声。 “还有七天而已,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你干吗心里七上八下的?”妈问我。 “妈,我舍不得你们。”我懊恼的说。 “啊哟,到现在才讲这些话!”妈笑。 “我离开了这里,谁陪我买衣料,谁烧菜给我吃?谁看我生病?谁──” “国栋呀!” “他那么忙,又那么粗心。”我不悦。 “他不算粗心了,你看你们爸──再说,爸妈总有一天离开你们的。” “不!”我嚷起来。 妈抬起头,“若儿,你怎么了?”她问。 “妈,我不准你说那种话,不准!”我几乎神经质的嚷。 “好好,不说,不说。” 我哭了。 “喂,傻孩子,你没事吧,要哭早就该哭了。” 妈反而笑了,我也只好笑出来,带着眼泪。 “咦,”妈问,“婉儿在与谁打电话?” “男孩子。” “哪一个?我见过没有?”妈间我。 “见过,就是昨天下午来的那一个。”我说。 “啊,那个,锗是不错,只是相貌削薄一点,” “早吗?” “妈不喜欢太瘦的孩子。年轻人瘦,一定是玩得太厉害,要不就是想得大多。”她说。 “妈,我瘦吗?” “这几天瘦了。”她摸摸我的脸。 婉儿进来,一眼看见,马上笑出来。 “哟,姊姊,嗲死了人!”她掩着嘴。 我也只好笑。 妈说:“若儿,出来吃点心,嗯?” “知道了。”我说。 妈站起来,走出房间。 婉儿坐在一只箱子上,双腿晃来晃去。 “他一会儿来。” “谁?” “沈仲明。” “你怎么可以把他叫来?”我吃惊的问。 “为什么不可以──?” “这──” “他说他要来。我顶喜欢他的。姊姊,这个男朋友,你倒没介绍错。”她很开心的说。 我心中有点释然。如果是婉儿的男朋友,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我看得出,他是不错的一个男孩子。 但是如果把事情缠到我头上来,就一点必要都没有了,而且我不会原谅自己。像我这个年纪,是不该做错事情的。 “好,你叫他来吧。”我终于那么说了一句话。 “他已经答应了。”婉儿高兴得一跳一跳的。 我笑,点点头,那也好,婉儿有个男朋友了。 “姊,你们昨天好玩吗?”她又问了。 “好,不错,”我撒谎,“他说很喜欢你。” “啊?” 婉儿欢愉之情,形之于色,我实在不忍多说。 “他说几时来?”我装作不在意的问她。 “一会儿。” 我想我不打算换衣服了,也不再梳头,让婉儿一个人漂亮,还不够。 “姊,你说穿什么衣裳好?”她问。 “你长得那么漂亮,什么衣裳都行啦!” “笑我!” 她使劲的推我一下,我险些坐不稳。 于是我也笑,妈经过看见,问:“两个人,疯啦。” 爸说:“就让她多疯疯吧。”爸也笑了。 爸拿起外套说:“我去老李那里下棋子。” 李先生就住在我们家楼上,是位老先生。 妈说:“好好,去吧。”她自己也回房去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婉儿紧张的看我一眼。 “是他?” “开了门不是晓得了。”我告诉她。 “对。” 她跳出去开门,我听见她打招呼的声音。 的确是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不会错。 他们在客厅坐下,我在房间里一个人坐。我又听见妈在与他打招呼,但是我还是没出去。 我是不会出去的了,昨天──唉,我真不该。 我第一次见,便知道他与婉儿是一对了。 但是昨天我居然又跟他出去,我算什么? 昨天的事不用提了,今天以后,我不可再犯错误。 于是他们与他们说,我管我在房间里坐。 我很想出去看看他,看他手上是否戴着那忖手套。 我又想去瞧瞧他今天穿什么衣服。 他的衣服老是浅蓝色的,我见过两次,两次都是浅蓝。 不过我得忍住。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见过一个人,我真的想见他。 看看不是罪名,不过我还忍着忍着。 妹妹探头出来,“姊,干吗不出来啊?” 我说:“我在看看漏了什么,没有空。” “出来嘛。” “你陪客人好了。”我头也不抬的说。 “客人间起你。”妹妹还赖在门口不走。 “告诉他我没空,”我说,“真的没空。” “你怪得很,尤其是最近这几天。”妹妹说。 我放下了手中的纸张。七天,还有一星期。 妹妹出去,没再回来,我静静到房外张望。 但是在我房门,看不见沙发,他却坐在沙发上。 我又坐下来。 没多久,妹妹进来了。 “客人走啦!你不出来送客?”她嚷着。 我想送客是礼貌,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出去,穿着我的牛仔裤,汗衫,像只鬼。 “走啦?不多坐一会儿?”我的口气,虚伪得像那些少奶奶。 他转身,浓眉与闪亮的眼睛使我猛地一怔。 “是的。” “请婉儿出去?”我问他。 “明天,你与婉儿。”他指着,手上戴着手套。 “我与她?为什么不只是她呢?”我奇怪的说。 他笑笑。 “姊,去吧,好不好?大家出去玩玩,你都快要走了,有什么不好呢?”她央求我。 我呆呆的。 “我去拿件衣裳,仲明说与我兜十五分钟的风。” 她跳着进房去了。 他降低了声音,“我是来看你的。”他说。 “唔?” “来看你,我。” “不是来看婉儿?她等着你来,她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他问,声音更是低了。 “当然不是不喜欢。”我的眼光避开了他的。 “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他间得非常紧。 “没空,我就要走的,得理东西。”我说。 “这是对客人的方法吗?你今天很好看。” “好看的是婉儿。” “是你。” 我呆住了。 “你不可以这样说。”我说,“你任性得像个小孩子。” 他笑,“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感情?” “我当然相信,我相信慢慢培养出来的感情。”我说:“正常长久的感情。” “那种感情是有条件的,不算数,真正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歪理。” 他笑笑,“你慢慢会相信我的。”他说。 “婉儿出来了。”我说。 婉儿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不出声。 “你们早点回来。”我说,“不要玩得太久。” “你呢?”沈仲明说。 “我不去了。” “喂喂,说好的,你怎么可以不去?”婉儿嚷。 “傻蛋,你们两个去岂不是更好。”我说。 “说好的。” 沈仲明,这孩子还是不出声,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 “你们去吧。”我说。 “不要这样。”婉儿说,“姊,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啊。”我说,“今天我要做事,很多的事。” 婉儿耸耸肩,问沈仲明,“怎么办?” “随她吧。” 我笑笑,“谢谢你,”我说。 “下次见你。”沈仲明伸出手来。 我只好与他握了一握,他用力很大。 他们去了,我晓得我是会寂寞的。 我想到这三年来,我一直是寂寞的。 我对国栋,见面的时间很少。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大部分的时间只是靠通讯。 暑假,他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为了省飞机票。三年当中回来过一次,住了两个半月。 那大概是我最开心的两个半月了。 如果要追究我怎么认得国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他的,他是朋友同学的哥哥。 然后……就像很多故事一样,我们谈了恋爱。 半年之后,他说他要去继续攻读。 那是一个好主意,他年纪很轻,男孩子总得多念点书。 上次暑假回来,他向我求婚,奇怪的是,我答应了,我爸妈也答应了。 他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我承认,他对我好,与他在一起,我不会吃苦,爸妈也晓得。 我想感情是慢慢增加的,慢慢培养的。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狂热的感情,从来没有。 国栋不是可以激起女性心中那一朵火的男性。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贴着臂膀。 但是人人都说,一个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谈一次恋爱,像婉儿对沈仲明,看到他的时候,整张脸会得发亮,那种喜悦,逼人而来。 国栋从来不便我这样。 已经要结婚了,还想这些。 母亲进房来,在我身后直唠叨。 “……那边天气到底如何,国栋有没有提过?该带哪一种衣服?” 我没有回答,取过一盒纸巾,擤擤鼻子。 “你干什么?”妈趋过来看我。 “没什么。”我别过头去。 “哭了?”妈问。 “妈,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么?” “我不要去了,你叫国栋回来好不好?” “傻孩子,怎么会忽然这样的?你别冲动,听妈好好的讲,飞机票都买好了,怎么能不去?” 我不出声。 “去了不喜欢,你可以回来的。”妈安慰说。 “不去。” “飞机那么快,钱,妈会寄给你的,你每天写信,与见着面还不是一样。” “妈!” “别多说了,老是闹情绪,前几天还是好好的。” “妈,你听我说──” “说什么呢,你太累了,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饭,明天就没事了。” 我绝望的坐下来,妈不了解我,她不会了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个乖了二十多年不会有变的孩子,真的,我怎么会变呢? 我真不晓得。自从那天见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这是什么意思? 我拨着我的头发,我心里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车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发觉国栋的形象在脑海中慢慢淡却。 或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觉得彷徨。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与婉儿现在做什么呢? 看电影? 还是在跳舞。 不,婉儿说过,他会与她在兜风,大概是在兜风了。 我难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欢他的,我承认了,但是他出现得那么迟。 迟得在我命运已经决定之后才出现。 现在,我绝望的想:现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该是容易的事,不过是几天而已,然后照原定的计划到那边去见国栋。 我躺在床上。 妈来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妈说,“你乖一点,正常一点,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太挂住你。” “对不起。”我低声说,“妈。” “我不怪你,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过,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点点头。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来,好不好?” 我又点点头。 “那才像话呢,乖。”母亲又笑了出来。 看见她笑,我心里面也安乐了一点。 我是喜欢看见母亲笑的,她年纪那么大了,不该叫她为我担心。 我要烦,还是自己放在心里烦的好。我还是躺在床上。婉儿几时回来呢? 他们出去才一个钟头左右,还有一大段时间才会回来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几时。 不如我一个人出去走走吧。 或是给国栋写封信。 听听唱片,看看电视。 但是这些我都没兴趣,我还是躺着。 反正几天很快过去,过去就过去了。 我叹口气,几年前碰见这个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会有那么如意的事情,我告诉自己。 我这么想就已经承认自己打了败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听见妈在叫我吃饭。 就是我们三个人,爸妈,与我。 我默默的不出声,吃着饭,用着菜。 爸吃了半碗饭,才说:“婉儿呢?不见她人。” 妈说:“与一个男孩子出去了。” “什么?婉儿也有男朋友了?”爸问道。 “很惊奇吗?”妈说,“她年纪也不算小……” “十几岁,哼!”爸说。 “你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妈笑,“这年头,况且这男孩子我也见过。” “怎么样的?”爸问。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妈形容着。 妈形容得并不透彻,她没看见他漂亮的眼睛,妈没有发现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听着。 “阿飞?” “罢──还好。”妈说。 爸跳起来,“什么还好,是不是阿飞?” “时下英俊一点的男孩子,都是有点像阿飞的的。”妈说。 “胡说!”爸道,“国栋呢?国栋是阿飞吗?” 我笑出来。 “你看你,”妈问他。 “国栋长得不英俊吗?婉儿也应该找个国栋似的男朋友。” “那儿有那么多?”妈问,“也许婉儿不喜欢呢?” 爸不响。 我也不响。 妈隔了一会儿说:“这年头有女儿的人,可真是担心个半死,没什么好说的。” “你不怕阿飞,”爸说,“你不用担心。” 妈笑,“去你的!” 他们两老,真好笑。 我怀疑我与国栋到这种年龄的时候,还有没有话可讲。 国栋与我。 (国栋与我。) 他与婉儿。 他。 我的思想很混乱,我放下了碗,不想吃了。 “啊唷,才吃那么一点点呀?怎么可以?” 我摇摇头,站起来。 门铃响了,我抬头。 “我去开门吧。”我说,“你们坐着别动。” 我拉开了门。“婉儿!” “回来了!”她说。 “他呢?” “他在下边等,他说叫你也一会儿去吃饭,去不去?” “我刚吃了。”我说。 “姐去吧,这几天你也真正闷的。”她说。我想我在这几个钟头当中是那么的闷,给婉儿说对了,于是我回心转意。 “好的,只不过你要等我几分钟。”我说。 “快依矗迅詹潘><兴悸牵扛ona>恕 “姊!”她又叫住了我。 “什么?”我转身问她。 她笑,“你去了又不去,怎么搅的。” 我不答,“他的车子坐不坐得下?” “换了一辆大车,当然坐得下。”婉儿说。 我笑,进屋去了。 我换衣服换得很快,依然是借婉儿的衣裳,我决定如果下次再出去,我就要开箱子了。 我与婉几手牵着手的奔下楼去,他果然在车里等我们,我向他打了一个招呼。 “下来啦。”他推开车门。 “你坐前面。”婉儿说。 “不,你坐前面。”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都挤前面吧。”婉儿说。 “哪儿去找了那么一部大车子来?”我问。 “借朋友的。”他答。 “哦。” “你出来了,我很高兴。”他说。 “反正在家没事做。”我笑说,“不如出来。” “就是呀。”婉儿说,“幸亏我们来叫她一尸。 我挤在婉儿身边,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 我也不晓是什么乐趣,我好象又年轻了几年的样子。我没说自己老,但是我的心境一直不小。我的天,我脑子里所想的,不是快乐,而是安定的生活。 我怎么会这样的呢? 为什么不好好的多做几年事,然后再选对象。 我是不是怕寂寞,怕孤单,所以才急于要结婚? 唉,我真的是搅不清楚了。 沈仲明一路上说着些很文雅的笑话,婉儿笑得很满足。我低着头。 有时候想笑不一定笑得出。 小时候也曾经常常不开心,但是那时候的不开心,只是像一阵烟。 现在的不欢像一块大石似的压着我心。 才几天而已,情绪却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我坐在车子里,告诉自己,要将心事撇开。 暂时开刈一会儿,没有什么关系的。于是我也笑了起来,沈仲明向我看看。他微笑着,我的心里忽然之间明畅起来。 何必搬一块石头压在心上呢?今天是今天。 明天是明天,今天可以开心一点,就开心好了。 婉儿向我扮个鬼脸,我装作看不见算数。 沈仲明把我们带到一间中国式的夜总会去吃饭。 我奇异的向他看一眼,这种地方应该是中年人来的,坐着吃小菜,喝点酒,然后看着台上的歌女唱歌。 他怎么也会来呢? 但是婉儿觉得很新鲜,几乎开心得跳了起来。 我们选了一张近舞他的台子,人是很挤的。 “你常来这里?”婉儿问。 他笑笑,不响。 “一定是常来的。”婉儿说。 “他好像很熟这样的环境。”我说。 “说不定也认得台上唱歌的女孩子。”婉儿说。 “说不定。”我说。 他笑了。 他也叫了几样菜,似乎很精致的样子,但是因为乐声的关系,就吃不下那么多。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吃饭。 吃完了他请我跳舞,我笑笑,“叫婉儿吧。” “谁都一样。”他说。 婉儿说:“那么姊姊先跳。” 我没法子,只好站起来。 在舞池他与我说:“你终于出来了。” “我做错了。” “没有错。”他说。 “不,”我抬起头,“我是错了,我的确惜了,但如果错可以给我快乐,我情愿。” “你说得很怪。” “即使是很暂时的快乐,不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对不对?”我苦笑。 “你与我在一起,快乐绝对不会是暂时的。”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你没说过?” “我?不做什么,我靠家里过活。”他说。 我吃一惊,“那怎么行?” “帮我父亲做点不必要的事情,我父亲开药行。” “他有钱吗?” “我祖父有钱,但是祖父不相信父亲,祖父喜欢我,叫我去监视我爸,你明白吗?” “真复杂!”我笑了。 “我们一家人都没志气的,都怕了祖父,也懒得动,多没用。”他说。 “你不惭愧?” “惭愧?我?自然,久而久之,也惯了。”他耸耸肩。 “你是那种专门撞女孩子车子的人吗?”我问。 “平生第一次撞人家。凭良心讲,你的车子,实在停得不好。” “什么?”我瞪大了眼。 他笑了。“你不接受批评?” 我摇摇头,“根本不是我的错,否则你不会赔偿我。” “好心没好报。” 我笑了,“你很年轻,应该好好的念书。” “你就会教训我,你自己老早去嫁人了,你未婚夫环境好吗?”他问,“你会享福吗?” “不见得。”我垂下了眼睛。 “那就不要去。”他说。 “结婚是为了享福吗?”我斜眼看着他。 “当然不,是为了爱,但是你并不爱他。” “什么?”我呆住了。 “你不爱他,你自己不知道。”他说。 “那你怎么知道?”我吃惊的问。 “旁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劝你别去。” 我瞪着他,我的脚步停住了。 “留下来,做我的女朋友。”他很平静的说。 “你比我还小,请你别荒谬了。”我走回去。 他也不生气,他跟在我身后,回到桌子上。 婉儿说:“你们都不跳舞,你们在讲话。” 我不出声。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一边跳舞一边在讲话,倒是很新鲜的。”婉儿说。 “喂,你怎么了?”沈仲明推她一下。 “没有什么。”婉儿扬扬眉,好象有点吃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气,婉儿真是太孩子气了。 “要什么喝的?”沈仲明问,“葡萄酒?” “婉儿明天要上学。”我提醒她。 “上学,说得多难听,又不是念小学。” “你是大学生吗?”沈仲明很感兴趣。 “当然。”婉儿骄傲的说。 “那很好,那你不是小女孩了?”他又问。 婉儿说:“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有点飞。 “乖乖的坐着,我再与你姊姊跳舞。” 他还不等我答应,就把我拖了起来。 我与他说:“你怎么不请婉儿?她坐着会不开心的。” “小女孩子,有什么关系。”他回答。 “与你很配。” “我不喜欢那么小的孩子。” “我很老吗?”我问。 “你刚好。”他笑笑说。 “别对着我贫嘴。”我说。 他不响。“我对你说正经话,不行,对你说不正经的,又不行,太难了吧?” 他的舞,凭良心讲,跳得不错。 一支歌完了以后,他看看表,说:“该送你们回去了。” 我点点头。 他低声说:“明天下午四点,我在这家隔壁咖啡店里等你。” “什么?”我愕然问。 “等你!” 他回到桌子边对婉儿说:“我们要回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我还没与你跳过舞呢。” “改天,好不好?”他坐下来,扬手叫结帐。 婉儿瞪我一眼。 我没有空理婉儿,他叫我明天等他,我怎么好? 我今天来的时候,就知道这种后果。 我有一个晚上可以考虑去与不去。 其实还用考虑什么呢?我知道我是会去的。 我们结了帐,三人便离开了,他送我们回家。 他离开车走之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婉儿蹬蹬蹬的上了楼,她实在是不开心了。 回到了客厅,她凶凶的坐下来。 我有点疲倦,想回房间躺一会儿。 她说:“姊姊,沈仲明到底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我的男朋友,嗯?” “大家的朋友。”我转头说。 “你也不应该有男性朋友了,你还有六大就要走了!国栋哥会知道的,你不怕吗?” 她说得这样残忍,我吃惊了。 “怕?”我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你隔几天就要结婚了,今天还跟男人跳舞?” “那是犯罪吗?” “当然!”婉儿说,“你自己该知道了!” 我低下了头。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大声的嚷。 妈出来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的!”她皱着眉头。 我的眼睛有点红了。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我回了房间,掩上门。婉儿将会知道,她这样做是不对,她不该恐吓我。 她会怎么样?告诉国栋吗?来不及了。 还有几天我就要走的,而且我决定走。 我不会为任何理由留下来,但是我总想在这几天里,尝一下我以前没有尝过的滋味。 那是过过年轻人生活,在我离开之前,我留恋这种生活,是正常的。 见沈仲明,难道就是错吗? 我不承认。 我后悔多此一举,把他介绍给妹妹,我应该在走的那天,才那么做。 我心里难过。但是我在箱子里翻出一件裙子,我想我在明天,是要穿这件衣裳的。 我关上了门,早早的睡了。 我猜婉儿是在妈妈房间过夜的。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儿真是小孩子,肯为一个男孩子这么与我闹。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没有猜错。 在这几天里,我只是等日子来到,我没有什么好做的。 我在房间里梳头,母亲进来坐下了。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 “你怎么不写信给国栋?而且每天到处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写信。”我说。 “你怎么那么说。” 我不响。 “梳头,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么了?”她问,“没事吧?” “没有。” “昨天与婉儿吵什么?”妈又追问我。 “她没说吗?” “没有。你们姊妹俩不是顶要好吗?怎么就吵起来了?我真不晓得。” “没什么事情。”我推掉母亲的追问。 “我老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的。”她说。 “妈,你别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说。 “唉,我总要送你上了飞机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叹口气。 “怎么箱子又弄乱了。”妈又发现了。 “没有什么,拿件衣服穿。”我说。 “可是箱子又乱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没关系──妈,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会儿。” 我叹口气。 真的,母亲实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紧张。 我梳好了头发,坐在那儿翻报纸。 我在想国栋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个男孩子的约,也应该原谅我。几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没了犯罪的感觉。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过分,我告诉自己。 我下午是决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门去。这时候,婉儿还没放学回来。 我就趁机会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见沈仲明坐在那儿,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点点头,走过去。 他站起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笑。 “你好。”我说。 他也不答复,只是看着我笑。 我尴尬的问:“看什么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脸,是清秀的。 我喜欢那样的脸,比起他,国栋的样子,变得是这么的钝,没有一点秀气、灵味。 我低下头,国栋或许是个尽责的好丈夫,但他决不会是个好对象。 与他在一起,生活当然安定,但是可以连丁点儿的趣味都不会有了。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后,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聊却是每天会增加的东西。 要生活安定,毕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与国栋在一起呢。 我看着沈仲明的脸,感慨是那么的多。 我难受得不得了,用一只匙羹不住的调着我面前的那杯牛奶。 他依然不说话。他依然是那样的看着我。 我向他笑笑。 他点点头,好象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缩了回来。 他的手指是很纤细的,手心并不大,这种手,是敏感的手,他应该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头发遮住了右边的眉毛。他的神情是这样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里没有什么人,一切都是这么的静。 这种调于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这种不现实的生活有多久了? 与国栋在一起,只是一连串的数目字。若儿,你要多少钱用。若儿,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凭了。若儿:你在几天之后,应该可以到达这里。 若儿!若儿不是数字,我讨厌数字。 与国栋在一起,如果我建议在咖啡室,一句对白也没有的坐着,他会诧异我是个疯子。 我不属于他那种人。 我奇怪这些日子来竟没有发觉,然而只剩下十天的当儿,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么迟。 我心酸了下来。我的眼睛抬不起来,我想哭,眼眶里含着眼泪。 我会希望这时候时间会停下来。我愿意永远对着这个人,愿意时间不再过去。 他依然看着我,看着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泪滚下我的脸颊,我甚至不觉得悲伤。 我没有说一个字。 他从对面的位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静默的坐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的时候。 我才抬起头,他已经晓得我的意思,他扬手叫来了侍者,依然没有多说半个字。 我与他走出咖啡馆,他才说话。“我送你回家,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不用去了。”他说。 我不作声,我让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快乐。 我记得我自己都说过,快乐毕竟是快乐。即使短暂,也是快乐。 但得到短暂的快乐之后,人们又往往渴望长久的快乐,一如夸父追日。 婉儿说:“你变了。” “是吗?” “你有点恍惚,有点糊涂,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是吗?” 婉儿笑,“你看你,行李还未准备好。” “是吗?” “人也似未准备好。” “是吗?”我说。 “你没算着日子?”婉儿说。 “可能我会打长途电话过去,说我不去了。” “什么?”婉儿跳起来。 “不去了。” “这……怎么可以?”她震惊的说。 “你要赶我走吗?婉儿?”我轻声问她,“你真的要赶我吗?婉儿即使我们在一起有时候也会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睁着眼看我。 她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漂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大条路在等她。 她会知道我的心意吗? 婉儿说:“姊,我没有赶你,但是你一切都是与国栋哥约好了的,为什么要变卦呢?” “我不知道,也许在这几天里,我刚刚认识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见她脸上的敌意渐渐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认识了自己?”她问,“那是什么意思呢?你以前不晓得你是若儿吗?” 我苦笑,“婉儿,你不会知道的。” “也许我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国栋会伤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为他想想?” 婉儿的口气,学足了母亲。 “他?他不像那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会忘记我的。” 婉儿忽然说:“我晓得你为什么决定不走了。你爱上了那个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儿说。 “我是因为他,才晓得自己与国栋无法相处的。”我说,“但绝不是为了爱他。” “我越来越糊涂了,我听不懂。” “怎么还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还是去那边吧,去与国栋结婚吧。” “我还会考虑,连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会多,大家只会说我对不起国栋。” “去结婚,有什么不好呢?”婉儿咕哝的说。 她出房去了。 我抓着那封信与那叠信纸,真是提不起勇气来做人。 何必想那么多。 我告诉我自己,只是去与不去的问题。 去便上飞机,不去就留下来。放弃了国栋这样一个嫁人的机会,不是表示说我会永远嫁不出去。我不担心这一点。 如果不嫁他,我或许可以嫁一个更好的人,生活也许更丰足。但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上比国栋更好的丈夫。但这不是问题。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其他的人不会明白。 我实在太烦恼了。这种事情,有谁来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只只的箱子。 这五天,实在太难过了,实在太难捱了。 我双眼瞪着天花板,我甚至不觉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 这是注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为什么出去的?对了,是妈叫我去买枕头套子,那该死的枕头套子。 就因为那样,我就认识了他,就是因为他,我觉得不可以跑去嫁给国栋。 国栋,我了解他什么呢?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读机械的学生,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方头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礼,做事负责。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闲来爱做什么?我不晓得。爱看哪一种电影。哪一类书?喜欢哪个画家?会不会讨厌一个不会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气? 他睡觉打不打鼻鼾?通常饭后喝杯茶还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么会与他订婚的?又是怎么会忽然之间决定结婚的? 怎么事情已经不知不觉办了这么多,而错误到今天才发现? 我浑身发冷,我害怕得颤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算是什么呢?比盲婚好了多少?这些日子来,我总共才见过国栋几次?我对沈仲明的感情,恐怕还是热烈一点。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讲理由,就是这样。 现在,即使我跟了国栋去,我心里也不再会平复下来。 在洗碗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在睡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他,国栋不再是目标了。 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个男人,是痛苦的,我情愿忘记国栋,因为国栋比较容易忘记一点。 所以我必须要写这封信。 我拉开抽屉,拿出了纸笔,手上颤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出来。 或者情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打个电话给他吧,比较会清楚一点。 我可以直截了当的告诉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电话里听了,会接受不住打击,那我又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写信吧。或是打一封电报,说我延期前往,然后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说? 我尽量将文字写得婉转,好看。 但无论怎样好看,我要说的只有一样:我不可以嫁给他了。 信越写的婉转,越会显得我的虚伪。 我将头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妈进来了,将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声。 “若儿。”她说,“你好吧?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若儿,你在想什么呢?在这种时刻你不适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说。 “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问。 “我知道,若儿,你爱上了另外一个男孩子。” “不!妈!” “不要否认,若儿,我看得出来。”她说。 “是婉儿说的?”我愤怒的问,“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来的。你这样做,不好。” “我也晓得你会这样说。” “可是你没听我的理由。”妈说。 “我不要听你的理由。”我说,“我有主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便是有主张吗?” “你别管。” “我现在不管,将来你会怨我的,若儿。” “这种话我听得大多,自古以来的母亲,好象都特别偏爱这句话。为什么?”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样子!” “是的。” 母亲摇摇头,“好,我不来管你,你年纪也有那么大了。” “你叫我怎么办呢?”我嚷出来。 “你自己想去!”母亲喝道,“我对你太失望了,若儿。” 她离开我房间,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没有哭,这种年纪,哭也没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么呢? 那天我没有写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约我出去,他问我要不要到山顶去散心。我说不。 我耽在家里。 婉儿也没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态。我是落寞的,无精打采,盘膝坐在沙发上。 我燃起了父亲的烟,坐着玩扑克牌。 “干吗?”婉儿问,“算命?” “命是算得出来的?”我问。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坐在我身边。 我看看窗外,天气是有一点不太好,阳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线衫披上。 这样靠在沙发上,我可以靠一个下午。 以前我做到过。与国栋订婚以后,我就一直守在家里,一步不出门。 那时候悲伤起来,我便写信,没有像现在这样的。 我看着窗外,才二点多,大几时会黑呢? 这样的呆着,多没有意思。 门铃“叮当”的响了一下。 婉儿跳起,“闷死了,有个客人来,再好没有。” 妈说:“也许是个收报纸钱的。” 婉儿道:“也好,总比没人上门强。”她笑了。 她去开门。 “你?”婉儿惊叫起来。 “是我。” 我听声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么了?”妈问,“谁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进来。 母亲脸上稍为变了颜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间。 婉儿问:“你找谁?找我还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着说。 “啊,”婉儿耸耸肩,“其实我猜也已经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过来,“你怎么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皱起眉头,“不出来,是因为我不想见你,你还来找我?” “不想见我?”他把手插在口袋里,问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决定了?决定去了?”他当着婉儿的面问我。 “没有。” “那为什么不见我?” “我难道没有权不见你吗?”我气起来。 “你脾气是这么坏的吗?”他笑了,“看不出来。” “哼!”我不以为然,“你别笑了,想省我麻烦,别来找我。” 婉儿在一旁听着我们说话。 “那我走了。” “走了?”婉儿对他真是很有好感,“来了何必这么快走呢?坐一会儿好了。” “若儿不要见我。”他站起来,对着我说,“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来找我。不要丝毫的勉强,也不要后悔,好不好?” 我的眼泪渐渐冒了上来,充满了眼眶,差点儿要掉下来,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穿得那么吊儿郎当,这件毛衣是你的吗?像个小叫化子似的。” 我睁着眼看他。 “我就是喜欢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怜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儿也听见了。 他说:“我走了,你得来找我,决定之后你来找我。知道吗?”他叮咛我。 我低下了头。 “看样子这里的人都不太欢迎我。”他说。 但是婉儿还是替他开了门,送了他出去。 婉儿靠着门上,与他讲了几句话,我听不见,声音轻,然后她就回来了。 婉儿回屋子里来,说:“他走了。” 我难道不知道吗? 她说:“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为什么要来?”我尖叫起来。 我冲到房间里去,照到了镜子,吓坏了自己。 我脸是苍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 妹妹跟来,“姊,不要这样子。” 我将头埋在手中。 “我不气你了──”婉儿说,“至于前几天我说的话,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我没有把头抬起来。 “姊,你别气我了。” “没有。”我说。 “姊,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不快乐吗?姊?”她不住的问。 “不关你事。” “你这样的不高兴,使我难过。”她坐床沿,低着头。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与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乐,那你就不要去见国栋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这样的脸色对住国栋哥,我想他也不会快乐的。”妹妹,跑过来坐在我旁边,说下去,“与其那么多人不快乐,不如你自己先开心一下吧。”她说。 我缓缓的抬起头来。 我问:“你说,他明天还会来吗?” “不知道。” “我想他是会来的,我希望他会来。”我说。 “我也这样想。”妹妹笑了。 “你不会讨厌我有他那么一个男朋友吧?” “不会,我也喜欢他的。” “对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头说,“你当初说,把他介绍给我的。” 我心里又一阵烦恼。 怎么到现在,还这么三心两意的呢? “他比我还小呢。”我说。 妹妹侧头,“只要你们都很开心,我想那也没太大的关系吧?” “妈会不高兴。” “她不会的,一阵子就好了。” “我将来又怎么样呢?” “姊,如果你要快乐,我想最好不要问那么多了。” “是的,我的确是问得大多了一点。”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纸笔。 “妹妹,”我说,“你在这里陪我,我要写一封信。” 于是我一个个字的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国栋,说我不预备去他那里了,说我发觉其实他不是我的好对象。 然后我狠心的封了口。 写了地址。放在书桌上。 我不敢想象,他看到这一封信,会有什么感觉。 “写给国栋哥吗?”妹妹问我。 “是的。”我说。 “我替你寄吧。”她说。 “你出去吗?”我有点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诚意的样子。 于是我把信递给她。 她将信在手里秤了一秤,说:“恐怕不只一块六毛钱邮费了。” 就那么简单,一块六毛钱邮费。 我苦笑,我想我是很残忍的,为了其它就不值得了,不过为了爱大概还是说得过去。 “你要我现在去寄吗?”妹妹问。 “劳驾你。”我躺在床上。 “妈妈晓得吗?” 我摇摇头。 “没人晓得,”我说,“除了你。” “那我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看着她去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到十分钟,她就回来了。 我听见她与妈妈讲话的声音。 我仿佛做好了一件事情,心里是宽朗的。至少比起先一阵子,要宽朗得多了。 我躺着竟然睡了。 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 没有国栋的。 一点也没有。 我而且没有可惜的感觉。 可惜些什么呢? 下午睡了那么多的钟头,对我来讲,是很少有的事情。 我醒来,睁开眼睛,妹妹坐在书桌边看我。 她低声说:“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起身,“是吗?”我看看窗口,全黑了。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想。 “你没有告诉她吧?”我问,“别告诉她。” “我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妹妹说。 “反正他们是迟早会晓得的。”我喃喃的说。 “可是迟一点跟早一点,又不同了。” “你好象懂得很多呢。” 妹妹笑了笑,她的眼睛很闪亮。 她不说什么,心里面好象藏着不少。 我觉得奇怪,这是第六天了吧。 第二天妹妹奔过来,与我说:“他在楼下等你。” “谁?”我问。 “沈仲明。 “哦。” “去见他吗?” 我摇摇头,“等他上来好了。” “你摆架子。” 我微笑一下,“也许是吧。” “奇怪,你昨天好象还很急于要见他似的。”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 “真是这样吗?”妹妹怀疑的看了我一眼。 “嗯,”我说,“信都已经寄出了。” “你没有改变主意?” 电话铃响了。 “嗨,姊姊,他打电话上来,问我们两个人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下去的!”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怎么他不自己上来呢,像昨天一样? 婉儿笑,“我下来好了,是的,姊姊还没有穿好衣服。” “你下去好了,”我说,“我换件衣服。” “好!” 婉儿到底很小,她并不介意受不受欢迎,这样也好,她不会有被冷落的感觉。 我想我大概也得穿得比较好一点了,我换一套我自己喜欢的衣裳。 我下得楼去,马上怔住了。 他正与婉儿嘻嘻哈哈的挤在车子的前座里。 婉儿看见我,大声的嚷:“姊,他教我怎么开车呢!” 我有点不自在,站在街角上,不知道是动还是不动好。 在那”秒钟里,我忽然想到了国栋。 国栋不会这样做,国栋看见我下楼,总是替我开车门的,他也不会与其他的女孩子嘻嘻哈哈。 婉儿很敬重国栋,她也不会这样。 这时候他转过头,起初是惊喜的,随后笑容僵了一僵,他开了车门。 我走过。 婉儿说:“姊姊,你穿得这么美丽。” “过分好看了。”他问,“你以前的粗布裤子呢?我喜欢那条裤子,女孩子穿得自由的,比较好。” 我又是一呆。我看着他。 他忽然就这样自由自在的批评我起来了。而且婉儿还是坐在前座,没有让我的意思。 我脸上笑容消失了。在这瞬间,我是想转头便走的。 但是我忍住了。 国栋,他从来不理我穿什么衣裳,他随我的意思,他喜欢我本人,不是一条破裤子。 咦,我怎么了,我告诉自己,也许他是无心的,也许他只是特别喜欢那条裤子。 但是因为这样,一路上我已经少说话了。 “我们到一个朋友的家去,”他说,“一齐吃午饭,然后再到别的地方去。若儿在后面为什么不出声?赞成吗?” 我点了点头。 “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呢?”婉儿问。 “女的。” “你有女朋友吗?”婉儿意外的问。 “朋友不是男的便是女的,是不是?”他不经意的说。 “但是特别的女朋友呢?”婉儿说。 他看一看我,笑了。 “不,我要找一个女孩子,我在找。” “怎么样的?”婉儿问。 “一个很自然的,很成熟,但又很天真,漂亮而大方的女孩子,有吗?”他问。 “还要什么条件呢?”婉儿问。 他们两人在前面笑得这么欢愉,我呆住了。 “若儿很接近条件了。”他忽然说。 我一惊,我是一个学生吗?要去投考做他的女朋友? 不是他苦苦恳求我留下来的吗?怎么寸隔了一天,事情就变成那样了。 我莫名其妙的坐在后面。 我不明白男孩子。 也许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像国栋那么忠厚,也许其他的男孩子在确实地拥有这一个女孩子之后,便态度不同了。 我还是怀疑自己多心。 可能以前我没有付出这么多,所以要求也不多,但是现在不同了。 现在我已经寄出了那封信。 他那个朋友的家,打扮得古怪,我进屋子的时候,觉得有点不自然,墙上挂满了纸条,不用灯罩用灯笼,没有椅子,只有垫子,算是什么呢? 婉儿却开心得尖叫起来,往地下就是一坐。 我现在知道,我是落伍了,我不适合这里。 那里有一大堆孩子,年龄都与婉儿差不多,席地而坐,听着唱片,嘴里哼歌。 婉儿根本不需人招呼,已经与几个人在那里讲话了。 他来招呼我,递给我饮料,但是我找不到话题。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这些孩子。 “怎么样?这里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点得很勉强。 婉儿拖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过来。 她兴奋的说:“姊姊,她也喜欢马克斯。” 马克斯?哪个马克斯? 但是他们显然很开心。 “婉儿,”他笑说,“我很高兴与你找到了同道。” 我看着他。 “若儿,今天你怎么这样沉默?”他问我。 “没有什么。”我说。 “你──决定留下来了没有?” 我本来当然准备照直说的,但是我撒了谎。 “还没有。”我说。 “啊。”他好象有点失望。 我就是要他失望。也许这样,他会知道,我不是那种糊里糊涂的女孩子。 “但是今天的你的确很拘谨,不像先几次那样。” “你如果喜欢不拘谨的女孩子,那么我早已经把婉儿介绍给你了。” “婉儿,不错,她很可爱。”他说。 我垂下了眼。 这便是距离。 他并不是每分钟都陪女孩子在咖啡店里坐的那种人。他一定还有其它许多面,怎么我没有发觉? 每一个人都有很多面,也许这里那里,他适合我,但是有很多时候,他并不。 他们把音乐声音扭得更大了。 先头那个长发女孩子,捧出了一碟子一碟子的食物。 那个女孩子,大概与婉儿差不多大小吧?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多迷人的年龄。 仲明叫我过去吃东西,他与她们是极熟的,笑笑谈谈把我隔在外边。 我想大概我的年纪的确不小了。 他说:“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说,“没什么。” “你好象心事重重似的。”他说。 “没有,我自己并不觉得。” “在场的人都很快乐,干吗不学学他们?” “学他们?”我奇异的问。 “是的,你看婉儿,不是很开心吗?” “婉儿没有心事。” 他微笑,“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心事吗?然而这些都是其次的,只要你自己乐意,就开心了。”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乐意开心,你知道吗?若儿。” 我低下了头。 “我当初看见你,以为你是那种很潇洒的女孩子,天掉下来也不理的女孩子,可是,第一个感觉不一定常常对,是不是?”他问。 “我很抱歉,你看错了。” 他微微一笑。 我说:“我想离去了。” “这么早,你什么都没吃呢。” 婉儿过来,她捧着一大碟食物。 “姐,这先给你吧。” 我怀疑她是否真的会吃得下东西。 他说:“婉儿,你姐姐不怎么开心,你陪陪她。” 他走开了。 婉儿睁大眼睛,向我打了一个眼色。 “你怎么了,千辛万苦的决定留下来,现在对着他,又那么的不高兴。” 我的目光跟着他。 他与每一个女孩子讲话,谈笑。 他笑得很自然,很爽气,丝毫不介意我的存在。 国栋不会这样吧? 国栋见了我都会不好意思,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 我是多么的可笑,在这么热闹的时候,想起国栋来。 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想起一句话来── 那人说:在寂寞当儿想念一个人,不算什么,但如果在热闹的时候想念,又不同了。我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想起了国栋。 为什么要想他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处,我开始真正的看到国栋的好处了。 他还是在人群中穿插,长长的头发垂在额角上,那种笑容,是使人难忘的。 然后我想到要生活得快乐,并不一定需要爱。这是我的看法,我似乎觉察得很迟。 婉儿问:“你捧着碟子,一点东西也不吃,怎么可以?” 我看她,“我想走了。” “不,别走。你回家干什么呢,你没什么好做的。” 我想睡一觉,或是看几本书,婉儿怎么说我没什么好做? “你想看书?”她问,“看不进去的!” 我瞪她一眼,她似乎很了解我的样子。 “睡觉睡得大多,也没有用的。”她再加一句。 我叹出一口气。 “这里我倒觉得很好玩,多认识几个朋友,也是不错的,为什么要闷闷不乐呢?”她问。 我放下了碟子。 “闷不出什么名堂的。”她说。 然而在往日,我如果觉得闷,还可有其它消遣。 我呆在人群当中。 沈仲明回转来了。 “怎么样?”他问,“好过一点没有?” 我挤出一个笑容。 婉儿抿着嘴笑。 她说:“我觉得你好象野马一样。” “野马?”他笑了,像听到了最好的赞美。 我发觉婉儿相当会晓得哄人。 她又说:“你大概不会这么快结婚?” “结婚?”沈仲明一睁眼睛,好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词一样,“我?” “是呀。” “我不会结婚的。我才二十一岁,我的天,怎么会这么早结婚呢。”他真正的笑。 这原本在我意料中,我只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想要一个好的女朋友,那很难,对不对?”他牵了牵嘴,“找一个妻子容易得多。” “为什么?”婉儿间。 “女孩子都想结婚,不是吗?”他耸耸肩。 婉儿笑出来。 我听不出话里有什么好笑的。 找一个女朋友而已,何必开这么大的玩笑。 我用手捧着我的头,也许是我自己开了自己的玩笑吧。 我早该晓得了。 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失去一个应该被重视的人,像国栋,也没有什么稀奇了。 他们换了一种音乐。 “要跳舞吗?”他问。 婉儿马上跳起来。 他以为我是那种人,我也以为他是那种人,结果我与他都搅错了。 他们在跳舞,我拿起碟子与匙羹,大吃起来。 没有胃口是一件事,饿坏了自己又是另外一件事。 音乐很好,因为我在吃东西,所以有几个男孩子只向我看了看,没有过来。 我放下碟子,他们便请我了。 我无所谓,反正已经来了,不可能会有损失得更多。 我与他们跳了两次舞。 这些都是孩子,使我暂时笑了。 他们问:“你是沈的女朋友?” 我毫不考虑的否认了。 我说:“不过今天碰见,他带我们姊妹俩来的。” 他们又问:“哪个是你妹妹?” 我指给他们看。他们都觉得婉儿很漂亮。 那再好没有了,什么比拥有一个漂亮的妹妹更光彩呢? 婉儿今天是很开心的。我想。 婉儿真是属于他的。我总有点距离了。 我刚想坐下来,他过来了。 “应该开心一点,”他说,“像你现在这样。” “是吗?” “也许当你真正决定走与不走的时候,你会更开心一点。” 我微笑,“你曾经叫我留下来。不是吗?” “是的,你与我可以很快乐。”沈仲明说,“我讲过。” “怎么快乐呢?像这样来这里玩吗?看电影?跳舞?”我忍不住的问他。 他惊异,“你觉得我们不快乐?是因我们没有目的?” 我摇摇头。 “我想走了。”我说。 “好吧,我叫婉儿一块儿走。”他说。 “如果你觉得有意思,你自己不妨多玩一会儿。” “怎么会?”他问,“是我把你们带来的,当然我也得把你们送走。” 婉儿过来,“是不是要走了?”她问,“我看得出。” “是的。”他有点无可奈何。 “时间还早呢。”她问,“要不要去看电影?” “很好的建议。”他看着我。“怎么样?” 两小时的消磨时间,我想,去一次也好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改去电影院。 事情距离我所想的很远。我以为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须知道婉儿却隔在我们中央。 他又对婉儿好象很好,说得比任何时候都多。 还有三天,我想,我就应该走的。 但是现在,我那封信,已经寄出了。 我心里面闪过一丝悔意,真不该那么做。 世界上根本有两种感情,一种是平静的,非到一定的时候不会发觉。 我想念国栋,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戏剧院里,婉儿与他笑得很开心,我想他们俩应该是一对,我从第一次见到便有这个感觉。 信也许要好几天才收到吧?我只剩三天了,我赶着去,也许可以比信早到。 何必为一个幻像留下来? 我想我这么做法是对的。 赶着去? 为刊一么不呢?我跳起来。 我留下来的原因是以为我并不爱国栋,可是到底我发觉自己的感情还在他身上。我情愿他看到那封信,我不想骗他。 我竟是这么的笨,去追求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不晓得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婉儿几乎要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了。 这孩子,回去我必需要说她几句,怎么可以对男孩子这么轻狂,就算是心里喜欢也不可以这样。 对任何男孩子都不可以这样。 婉儿手里拿着一包爆壳,吃得起劲,根本没发觉我在斜眼看她。 天晓得我并没有妒忌,我只是觉得她的态度不对。 电影不怎么样好看,这也在我意料中。 我不喜欢随便踏进电影院,事实上我做事很少即兴,都是要考虑很久,才做的。 然而那封给国栋的信,显然还是写得太快了。 我用手托着头,那信,真是天晓得。 也许国栋不再会喜欢一个反反复复的女孩子了。 也许他会原谅我。 电许他来不及看到那封信,也许我会一字不提。 但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我自己是很清楚的,我觉得非常惭愧,惭愧自己这样容易被引诱。 我低下头。 他发觉了,他问我,“你不舒服吗?” 我说:“没有。”我微笑。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低垂着,还是很好看。 但是我在这一刻里,对他的态度是很客观的。 “就散场了。”他说。我点点头。 能够不投入的喜欢一个人,的确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电影终于散场了。 我们站起来。 婉儿的脸颊是红红的。是戏剧院里空气不流通,还是她真正的兴奋了。 看戏的时候她笑得是那么漂亮,而且白棉衫,旧粗布裤又那么的随和潇洒。 沈大概是喜欢那种形象的女孩子。 我哑然失笑。难怪了,我好几次见他,都是那么的不在意,那么的像他的理想。 真没话好说,一切都是那么的巧合。 婉儿问:“我们还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说:“你们去吧,我恐怕要回家了。” “你一个回去?”婉儿问,“你又来了。” “不,是真的,”我微笑,“我有事做。” 她怀疑的问:“做什么?时间还早呢。” 我轻声对她说:“你记得那些箱子吗?本来整理得好好的,后来翻乱了,现在我回去重新整理过。” 妹妹呆了一呆,然后惊异的问:“你──” 我点点头:“我回去了,你们好好的玩吧。” “不,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她急急的说。 “为什么?” “我累了。”她转过头去跟沈仲明说。 她既然不肯去玩,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看得出沈是懊恼的,但是婉儿坚持跟我走。 在车子里面,她问:“你真的回去理箱子?” 我“唔”了一声。 下了车,婉儿一直追我上屋子,开了门,她跟我进房间。 我坐下来,叹了口气。 “那封信!”我喃喃的说。 她坐在我身边,问我:“你真的去见国栋哥了?” 我点点头,将床上的衣服统统整好,开了箱子,塞进去,我坐在箱子上面。 “还有两天,还来得及,”我说,“飞机票还没有退。” “你真的去?” “是。” “姐,那你为什么自己开自己的玩笑?” “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一次玩笑对我自己有好处,使我知道我爱的还是国栋。” “真的吗?我都给弄糊涂了。”婉儿说。 “自己也有点糊涂。”我站起来。 “你不是因为他转变了态度,才回到国栋那里去的吧?” “什么?胡说!” “我不明白你,真的不!”妹妹说。 “也算了。”我笑笑。 “你这人,三心两意的。” 我觉得她说得对。 “我那封信。”我摇摇头,“我真的难过。” “后悔寄了它吗?” “不是后悔,怕国栋看了难受。”我说。 “那就是了。不过我早晓得会有一件这样的事情:有一个人会后悔她寄了一封信,所以我没有寄出那封信。” “什么?” “没有寄。明白吗?我没有寄那封信。” “可是──”我指着她。 “我没有寄,我晓得你看错了事情。” “你──”我惊喜交集。 “很普通的伎俩,在电影里常常可以看到的。那封信此刻在我的抽屉里,没有一个人会看得到,明白吗?” “你这小鬼。”我惊叹说。 “如果你对国栋但白,你自己可以说给他听。如果你不高兴,就让它去算了,总之,你那封信没寄。” “谢谢你!” “可是我帮你骗了国栋哥,”婉儿吐吐笑头,“真不应该,国栋对我不错。” “他也对我很好。”我垂下了头。 她摇摇头,“你将来对他好一点啊。” 我实在惭愧了,甚至有不少的羞耻。 “那封信,给你好不好?”婉儿问我。 我说好。 “其实国栋哥才真不错,沈仲明,不过是一个玩玩的男朋友,嫁人当然要嫁国栋哥。”她说。 “你疯了,才十几岁就讲这种话。”我说。 “有什么不可以吗?我并不觉得自己犯罪。”她说。 “你可以跟他做朋友。” “或许。”她说,“这几天来,我也长大了不少,为他与你吵架,姐,多不应该。” 我叹一口气,“你的主意,倒比我定呢。” “再也没有比你更三心两意的人了。”她说。 “不了,现在不了。”我说,“你帮我理箱子吧。” “明天去了?” “也许明天会请你跟爸妈吃饭,后天早上一早走。” “明明是这样的事情,何必三心两意,弄得人都瘦了不少,国栋哥看见,也许根本不认得你。” 我不出声。 “我该与沈仲明说些什么呢?” “不必要说些什么,他不会明白的。他会约你出去玩,然后当他问起我,你说我走了,他一直是知道的。” “是的,但是──” “就这么说好了。”我告诉婉儿。 “我始终不明白,你好象妥协了些什么的。” 我耸耸肩。“也许是吧。” 谁知我此刻的心境呢?我只好装作满不在乎。每一个人的心就是一个世界。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多的女子,在需要抓紧一些什么。是的。我的确在抓紧一些什么。那是生命。 谁知道生命是一个什么的样子呢? 情绪有上落,毕竟是很痛苦的事情,像我,只需要情绪平稳便算了。 我今年几岁了? 我捡出飞机票,搁在桌子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小无猜 city blues: 是一个非常非常热的夏季。 在这种日子里,秀丽回到家,绝对不开灯,灯火给她热上加热的感觉,一切在黑暗中进行。 大门入口处电掣插座上配着一盏小小婴儿房用的灯,已足够照明脚步。 小客厅里有电视机,顺手开了它,一明一灭的萤光幕便是秀丽的灯。 在这狗一般的生涯里,唯一使她安心的是,她独居,回到家,毋须同任何人打招呼打哈哈。 像——“对不起我不想说话。” “抱歉今日我吃不下东西。” “不好意思请你们不要喧哗。” 有时她由晚上七时睡到清早七时。 半夜被邻舍的新生儿哭声吵醒,秀丽会叹气,会呢喃:“生活如此无闷,哭,活该哭。” 一定是天气,入夜整幢大厦所有的冷气机开动,克轰克轰,嗡嗡嗡嗡,秀丽感觉她根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 推开窗,她似随时会看到紫色的天空上悬挂着三枚红月亮。 地球不是这样的。 地球本来是一颗至美丽的星球。 从遥远的星际往太阳系看,这颗排列第三的行星呈浅蓝色,它的大气层赋它这样娇艳的色彩。 可是大气层已被人类捣穿了一个洞,从前补过青天的女娲不知是不是一架航天器的代号。 一个年轻女子真不该如此幽怨。 时间不经用,一天吃三餐,沐两次浴,睡七小时,上八小时班,路上又须花掉两小时,还有什么时间剩。 十分无奈地看着光阴自手指缝内溜过。 傍晚秀丽有喝一杯松弛一下神经的习惯。 这个习惯延伸出去,到中年的时候,日子有功,会像一些前辈那样,越喝越多,同时越喝越早,终于,在下午三点半就开始举杯,至黄昏已经酩酊。 公司里的洋人中午已经人手一杯,喝得酒气熏天,红着鼻子红着眼睛回来,手搭在俏丽的秘书肩上吃吃地笑。 都是又丑又悲的场面。 喝多了,脑筋也不灵活,幸亏是殖民地,做善事似留着外国人。 秀丽不敢想下去,不过天一黑,她自然而然又斟出了酒。 有时未返家已经喝起来。 她知道一间日本馆子,小小的,十分静,光线十分黑,没有人客的时候,女招待让她独占一间房间,她不管三七廿一坐下就唤米酒,喝冷的,一边吃鱼生,一点也不觉寂寞。 吃完出来,一整个银行区的灯光都似在欢迎她,感觉甚佳。 坐在地车里,摇摇换换,她似瞌着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十六七岁少女上车来,乌亮的头发,雪白面孔,她不由得喊:“蒋秀丽!” 但是人家不认得她,况且,蒋秀丽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叫她自己。 她醉了。 第二天去停车场领回车子,几乎花了她一天薪水。 公司里她同小方是好朋友,本来大家都有点意思,观察时间久了,发觉没有可能继续发展,只得做兄弟。 方家俊说得对:“没有人敢结婚了。” 其实无人适合婚姻生活,只是有些人可以活得下来,有些人不。 秀丽的姐姐秀亮好似还存活得不错。 她辞去工作在家带孩子,预备陪女儿三年,她服侍幼婴,另聘一名家务助理服侍大人。 秀丽去看过姐姐。 婴儿已经七个月大,会得坐,用一双晶莹乌亮的大眼瞪着阿姨,好似不欢迎她。 伊动辄哗一声,母亲便似奴隶似扑过去,“囡囡,什么事?” 秀丽看了半日,觉得人生没意义。 据说那母亲五时许就起来了,像行军似不停操到晚上七八点婴儿去睡才好算一天。 三数小时内不住服侍那小家伙吃粥、喝奶、饮水、洗澡、抹嘴、擦手、换尿布。 奇是奇在那小人一直哗啦哗啦,呼呼喝喝,一点也不知足。 秀丽问秀亮:“这样子还要过多久?” 秀亮眨眨眼笑道:“你我还不是大了。” 为人妻不简单。 秀丽指出纰漏:“为什么你要替老周做妥一切待他回来双脚一翘看报纸?为什么佣人不问老周锌盘漏水怎么办?你也并不靠他吃饭,各人照顾自己是很公平做法,为什么你要多做一份?为什么你甫做完剖腹生产手术就要育婴而他不必?”十万个为什么。 秀亮听完妹妹这番话,淡淡说:“因为女人一向比男人有用。” 秀丽还不打算作这样的无谓牺牲。 小方也不。 说起他大哥的经验,小方同样心惊肉跳,“他一下班便得脱下西装抱孩子,所有娱乐节目都推掉,此刻我都不敢上门去,周日女佣放假,家里像战场,全屋奶瓶与玩具,大哥睑上永恒地浮看一层疲倦的油。” 形容得真好。 “最惨的不是这个,最惨的是辛苦了十多年后,孩子会飞出去,结果还不是人去楼空。” 同蒋秀丽与方家俊一样,统统辜负了父母的苦心。 秀丽掠一掠修剪得十全十美的头发,她猜想她还没有准备好,还未有能力成立家庭。 那已不是普通男女可以做得漂亮的一件事。 一定要性格非常成熟,手头异常宽裕,才能从从容容,无后顾之忧地结婚生子。 蒋秀丽算老几。 小方同秀丽说:“不过有一个家真好,小侄坐在学行车里,叫他名字,他会笑着过来,张开双手,让妈妈亲吻他。” 不是不像养一部法拉里铁斯特露莎。 下大雨那一夜,小方拨电话给秀丽。 “要不要我过来?” 他那边在放二十年代的情歌“奈何天”。 秀丽轻轻答:“好朋友难找,我们还是维持原状的好。” 小方想一会儿说:“你讲得对。”十分无奈。 挂断线后,雨势更大。 小方大概不甘寂寞,接着会拨给赵小姐或莫小姐之类,而秀丽,她手头上也有小陈小庄的电话,但是按兵不动。 在雨声中睡觉会做梦。 她梦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独坐一空室里。 秀丽渐渐走近她,以为她是外婆。 老太太抬起头来,对秀丽和蔼地笑,拍拍空凳,叫秀丽坐下。 秀四问她好,与她闲话家常。 老太太伸出手来握住秀丽的手,秀丽注意到她右腕下方有一枚钱币般形状大小的蓝色胎记。 “噫!”秀丽冲口而出道:“你也有这张的一搭痣。” 秀丽把她同样的胎记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笑得更灿烂。 秀丽忽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 呵,老太太不是外婆,也不是母亲,老太太是她,是蒋秀丽。 那老太太点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秀丽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头剧痛,犹如利刃贯心。 呵是她自己,总有一日,她会老成那个样子。 老年蒋秀丽又笑了。 这时,电光霍霍,天边响起一个忽刺刺巨雷,秀丽自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噩梦?并不,这是必然会得发生的事,并非被十来廿只吊睛白颜虎追逐扑杀。 真没想到她处处看到自己,太自我中心了。 该刹那秀丽后悔没把小方叫来。 身边有个人总好过没有,至少立刻可以把梦境告诉他。 押到明天,说也没意思。 不知自几时开始,蒋秀丽的鼻尖也开始泛油,小息她狠狠在鼻尖压上干粉。 又是一天了。 下班肚子饿,到咖啡座去吃三文治,同时也看看时装展览,穿得好的太太小姐起码要到这种时分才出动。 秀丽举案大嚼。 乐队兴奋地演奏,正好使秀丽聚精会神地吃,有人过来打招呼,一个字也听不见,只含糊地颔首,谁,那是谁? 相识遍天下,知己无一人,要紧关头,除出靠自己,就还是靠自己。 秀丽对银行区这班所谓朋友,益发冷淡。 即使是小方,如此投契,也不能问他借问他赊。 吃完三文治,再来一个甜品,精力与体力消耗均大,秀丽从来不用节食。 吸引秀丽目光的,不是那班艳妇,而是一班少女,约四五个人吧,一式白衬衫配牛仔裤,球鞋,一定是暑假回家来的学生。 几年前秀丽也是那个样子。 她记得有人说她笑起来眼睛一眯像只猫咪。 真是阅世未深,秀丽感慨,此刻她再也想不起来有什好笑。 吃饱了人有一份慷慨的感觉,所以肚子一定不可饿。 秀丽靠在沙发上。 半晌,她结帐,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 先把车子驶到香岛道去兜一个圈子,然后才回家。 司见到她,“蒋小姐,有人送了一箱酒给你。” 他帮她抬上楼,她付了小费。 是一箱中上价香槟,小方留着字条“友谊万岁”。 秀丽笑了,这便叫做生活情趣。 日前,她牵记他,也差人送上两打法国名牌男装袜,让他穿上半年。 所以,不要怪他们这种人没有节蓄,难以成家。 小方最近倒处找人结伴坐伊利莎白二世邮轮,秀丽问他有何特别意义,他耸耸肩:“穷极无聊。” 其实他说得很对,反正没有钱,花掉再说,不必细想,一个人,无牵无挂。 第二天清早,车子才驶进停车场,后边当一响,秀丽整个人往前倾,幸亏系着安全带,否则起码额头要撞在挡风玻璃上起高楼。 她连忙把车停好,下来理论。 一看撞到她车尾的是辆意大利敞篷跑车,不由得连连摇头。 那辆车的司机也跳下来视察情况,他当然先看自己那部车子的损毁情况。 他没事,秀丽那小小日本座骂的防撞栏有点凹下去。 他搔搔头皮,“对不起,今日不是我的好日子。” 秀丽不客气,“也不是我的好日子。” “我愿意赔偿。” 他取出卡片,递给秀丽,这时才看到一张完全没有化妆的素脸,不禁一呆。 原来秀丽习惯回到公司才取出小镜子添妆,此刻的她天然浓眉长睫,另有一股味道,人如其名。 秀丽接过卡片,“我会把车行修理帐单给你。” 她上车,看清楚倒后镜,才发觉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时忽然有第三者的声音出现:“要不要帮忙?” 是小方,公司的同事们都把车子停在这里,是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了。 秀丽答:“没问题,已经和平解决。” 小方敌意地看那个司机一眼,还是上了秀丽的车。 他问:“那人有无企图吊膀子?” 秀丽叹口气,“人家为什么要那样做?似我这般白领女,银行区起码三十万名。” “蒋秀丽你缘何妄自菲薄。” “我说的都是事实。” 还有十五分钟到开会时间,他们没有继续闲谈。 可是到了中午,小方又过来问她:“那人有没有问你拿电话号码?” 秀丽忙得头出烟,呆呆的抬起头来问:“谁,谁是那人?” 小方没好气,“那个司机。” 秀丽一手推开他去拿文件夹子,“没有,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方家俊见她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水,全神贯注处理工作,也不忍再打扰她。 他轻轻走开。 半晌,秀丽想起来,“呵你指今早那个司机——”小方已经不在她的房间里。 她仍然说下去:“不,我不相信邂逅及一见钟情这种事,感情需要根深蒂固的培养——” 秀丽挥挥手,把那件事丢在脑后。 车子天天要用,她并没有拿去修理。 等到终于修好,又不见了那人的卡片。 秀丽喃喃说:“便宜了那厮。” 一日,她独自在公司开夜车,晚了两小时下班。 把车子驶走的时候,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喂你。” 秀丽抬起头来,茫然看看一个陌生男子。 那英俊的年轻人却异常兴奋,“终于见到你了。” ???秀丽仍然不复记忆他是谁。 那男子不禁笑了,凭他的家势样貌,太多异性愿意同他结交,他从无不被人记起的经验,太新鲜了,于是擦擦鼻子,企图提醒这个傻女:“我一直没收到帐单。” 帐单?秀丽大吃一惊,退后一步,“你是哪家公司的人?” 年轻人见了这副表情,不禁大笑,这女子把他当什么人? “我撞坏了你的车子,记得吗?” “呵——”秀丽恍然大悟。 “你丢失了我的卡片。”年轻人不置信的说。 秀丽摊摊手,“对不起。”她倒道起歉来。 年轻人又大笑。 秀丽呆呆看看他,不知他笑些什么。 “看,”他温柔地说:“正是晚饭时候,我们去喝一杯好不好?” 秀丽呃一声,“我捱了一整天——” “我会找一个舒服的地方。”他接过她的公事包。 秀丽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正想再推辞,忽然之间,身边又杀出程咬金。 方家俊不知几时又赶到现场,冷冷的说:“她说她累得不得了。”一手把公事包抢回来。 那年轻人一扬眉毛,正要发言,秀丽陪笑道:“改天吧,改天我们喝茶。” 年轻人又再递上一张卡片,“别再丢掉。” “是,是。”秀丽唯唯诺诺。 小方恼怒地说:“他搭上了你?” 秀丽不出声。 “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城内著名的花花公子——” 秀丽打断他,“小方,我想买一只强力按摩莲蓬头淋浴,你不是有个做室内装修的朋友吗,请他替我找一找如何?” 小方白她一眼。 他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真惨。 秀丽转过头来,“花花公子,他?” 她把帐单找出来,寄到卡片上的地址去。 没想到他携着支票亲自上来找蒋秀丽。 “请坐。”秀丽招呼他。 “天气真热”是他的开场白。 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穿着雪白的帆布鞋,待会儿大概要出海。 他开门见山问:“我能约会你吗?” 秀丽温和地答:“我不适合你的约会。” 他当然很大方,“不试过也已经知道?” 秀丽点点头,“我很怕速度,对我来说,你太快了。” “原来如此。”地静静坐着欣赏她。 秀丽笑一笑,“阁下家族的大企业一定要用广告公司吧,能不能照顾敝公司一下?” 年轻人又笑了。 真没想到百步之内,尚有芳草。 “我会叫人同你联络。” “原来今日是我幸运日。”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他同她握手。 “当心我需索无穷。” 他擦擦鼻子,想说一句俏皮诺,但终于没敢造次,不过终于问:“你已有男朋友?” 秀丽答:“是。” “那个楞小子?” “是。” “他可知道?”问得真好。 “不,”她也是刚知道,“不过快了。” 在这个驾意大利敞蓬车年轻人出现之前,他与她都不知道自己与对方的感受。 年轻人说:“我很需要朋友,你们肯做我的朋友吗?” 秀丽朝他眨眨眼,“走着瞧吧。” 他走了以后,方家俊怒气冲冲过来,“全公司人都晓得了。” “晓得什么?” “那登徒子找上门来。” 秀丽伸出手指,戳一戳他胸口,笑嘻嘻问:“关你什么事?” 方家俊一愣,仿佛照镜子一样,忽然清楚看到自己是多么的荒谬。 他沉下气来,轻轻说:“我失态了。” 秀丽自然让他下台,并且说:“不要紧,你关心我而已。” 小方退出去。 那天晚上,小公寓内仍然一点灯光也无,秀丽躺在长沙发上,不愿回房间。 呵一睡一天就完结了,光阴又悄悄自指缝流过。 自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肯睡,不愿与世界分离,抱着褓姆的手嚎哭,半夜三点 又起来喊大人来把她搂在怀抱中。 父母都诧异:“这样恋恋红尘的一个孩子!” 大了反而好了,最独立是她,最肯照顾别人也是她。 看穿了。 她捧看冰冷的啤酒杯子,把杯子贴在脸庞边转。 冷气越来越冷,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件毛衣搭在肩上,咦,这不是方家俊有一年来她家开会忘记带走的外套吗? 这三两年来,他没有人,她也没有人,原来下意识两个人都在等,等,等对方准备好。 当外人一说:“你男朋友就是那楞小子吗”的时候,秀丽内心牵动,几乎要起来保护他。 当然不能凭这丝温柔订下终身之约,但肯定是个很好的发展基础。 电话铃响了。 她知道这是谁。 很温柔地应:“喂。” “秀丽,我的意思是,同那样的人走,你迟早会吃亏的,那种人一点诚意也无,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着玩玩玩玩玩,这里玩腻了,又到那里去,秀丽,你不是玩火的人。” 秀丽待他说完了,才讶异道:“我竟不知你有那样婆妈的潜力。” 小方为之气结。 “一连四天公众假期,大可以睡个够。” “秀丽,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秀丽无奈地答:“听见了。” 小方恨恨的吁口气。 “四天假期——” “不要把话题岔开去!”他暴喝一声。 动了真气了,秀丽耳膜嗡地作响。 小方随即发觉他错上加错,一错不可收拾,“秀丽,我不该拨这个电话,我已语无伦次,我猜我最好挂线去服宁神剂。” 他啪一声挂断。 秀丽看看话筒,轻轻放下。 感觉奇佳,有人为她这样紧张。 她笑嘻嘻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秀丽一看,门外站着方家俊,打个阿欠,她说:“我们到麦当劳去吃早餐。” 麦记人山人海,秀丽吩咐小方去找空位,小方在远处向她挥手。 秀丽但觉温馨。 小方只要一杯咖啡,秀丽吃两客早餐兼一份克戟,手挥自送,嘴巴无暇讲话。 小方心想,幸亏她入息不赖,否则真有被她吃穷之虞。 “我在想,秀丽,呃——” 秀丽点点头,表示她听见。 “也许我们应当检讨一下我俩的关系了。” 秀丽呷一大口牛奶,“是。” “做不了兄妹,或许可以谈到婚嫁?” 秀丽瞪大双眼。 小方连忙安抚,“假以时日,不是立刻。” “吓死我。”她说。 “你认为如何?” 她终于吃饱了,擦擦嘴,看着方家俊,“让我们努力一试。” 方家俊一乐,瘫痪在椅子里,半晌,他忽然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呵原来他饥肠作怪,松弛下来,肚子饿了。 四天假期,他们天天在麦记吃早餐。 等到假期完毕,两人已有相当了解。 一早,秀丽如常上班。 停车场里碰到穿运动衣的熟人,他拿着一对球拍,见到秀丽,热诚地打招呼。 身边站着一个金发女郎。 那一头秀发罕见地丝丝发亮,连额角茸毛、眉毛,都是淡淡的金色,一双碧蓝的猫儿眼眨了两下,看住秀丽。 秀丽笑了。 这时才发觉他把车也换过了,此刻开一部黑色大房车。 他对秀丽说:“我们广告部经理已去信贵公司总裁要求你的协助。” 秀丽心花怒放,“你真是太慷慨了。” 她是他所见过唯一对他没有企图的女子。 他感激她,一定要报答她。 当下两人道别,各奔前程。 秀丽挽着公事包,向办公室走去,噫,这个城市里,每天仍然会遇见新鲜的人与新鲜的事。 她深深吸一口气。 白狐狸: 我的女友,是那种极端摩登的时代女性,认为女人应当走出厨房,干大事,出风头。一日她问我:“几时男人开始服食避孕丸?”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自然,很能干,赚大钱,够潇洒,出得场面,但是时常凶霸霸的,令我处于尴尬的地位。 她走路像旋风,说话大动作,对每件事都有准确的伟论,不言商榷。 这就是曼薇。 我与她走了三年,妹妹常常说:“我无法忍受曼薇,她太具侵犯性。” 这个形容词是对的,侵犯性。 而聪明人的通病是聪明外露。曼薇把这个弱点发挥到淋漓至尽。 但是曼薇对我好,我知道,即使她干扰我,她还是对我好。 像无端端置三打彼埃鲍曼的白手帕,逼着我用,害我的钟点女工说:“先生,你用纸手巾吧,手帕要漂白要消毒,又得熨得四四正正,时间上吃不消。” 这便是曼薇。 不过我颇能欣赏曼薇的优点,我喜欢有一个出色的女朋友。 妹妹笑说:“这就叫出色?这叫标新立异。” “或者是,也不是凡标新立异的女人都是漂亮的。” “曼薇的确是漂亮。”妹妹点点头。 当然是,七八年前就熨非洲装,现在头发剪得贴在头皮上,浅紫与粉红的眼盖,炭灰色眼线,配紫色长裤,贴身毛衣,右耳一只大耳环,尽其冶艳夺目的能事。 冬天她的白貂皮镶在古董龙袍里面,衬长靴。 如果我笑她像京剧戏子,她会说我没品味。 不过人人晓得董钓明律师的女友是个风头最劲的女郎。 有时候我觉得疲倦,曼薇太忙着见人与被人见,总没有她自己的时间,而我,我希望两个人可以坐在书房中聊聊天与听听音乐。 曼薇老从一个舞会扑到另一个舞会。 于是有一次我说:“我不想再去了。” “这是周家的舞会—.” “我不再关心!”我说。 “你一定要去。”曼薇说:“人家没帖子的人还到处去求呢,你真是。” “我不是那种人。” “别把自己孤立起来。” “笑话,不上舞会就叫孤立?生活就是在舞会上亮相那么简单?” “我们的意见不合,准得吵架。”她说。 我说:“别试图说服我。” “但我一个人,怎么去这种地方呢?” “我不理。” “是化装舞会。” “真会玩。”我问:“扮什么?脱衣舞娘?” “我扮慈禧太后。” “像,一定像。” “你呢。” “我在家扮木乃衣。” “有了!”她一拍手,“吸血僵尸,我俩扮吸血僵尸。” 我呻吟一声,“你迟早将我玩死的。” 但我还是答应她去,我怕她。 到周家,我们略迟,时间刚刚好,客人大部份都到了,打扮得光怪陆离,可是我俩一到,大众的眼光马上转到我们身上。 我与曼薇脸上搽得雪白,眼圈红红,嘴唇灰色,装着假獠牙,一副苍白狰狞相,我呢,黑色礼服外罩长黑斗篷。她穿低胸黑长裙,也罩黑斗篷,头发上扣只水钻发夹,晶光四射。 她的熟朋友一见我们顿时鼓起掌来,我觉得汗颜,这么大的人,不学无术,就懂得玩。 是以我避开,走到花圃去坐着,除了假牙,很无聊的观看香港夜景。 有一个女郎坐在不远之处,长发,在吸烟,背着我。 我只能看到一缕缕青烟升上天空,觉得很神秘,我轻轻侧头偷看她。 她的头发漆黑,鬓脚边的皮肤雪白。 我忍不住“嗨”一声。 她微微抬起头,看我一眼,不出声,只略略点点头。 她的脸是静态的,长得很端正,最美是她的神情,非常的冷淡,非常的幽怨。 我忍不住坐在她身边。 她没有穿奇装异服,一件很普通料子的宽身旗袍。 我问:“你不扮演角色?” 她不回答,只动动嘴角,似笑非笑。 我笑,“原来也有不爱说话的女人”。换了是曼薇,现在早已谈到楼宇管制问题了。 她还是不出声,眼上的薄霜似略有融解。 我耸耸肩,“很无聊。” 她果然开口,“那为什么来?” 我说:“陪女朋友。”叹口气。 她轻描淡写的说:“应该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答:“若要人似我,除非两个我。” 她一怔,随即点点头,“想得开是好事。”她说。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问:“看样子你也并不享受这个舞会” “我?”她缓缓抬头,又喷出一股青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我扮演的角色,叫做“笼中鸟”。” 我呆住了。 这句话里有多少的悲哀与怨愤,她越说得平淡,我越是惊心动魄。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取起面前的杯子,杯中有酒,她喝一口,恢复静默。 “明!明!”曼薇在寻我。 “再见。”我站起来弯弯腰。 她没有理我。 曼薇拉住我,“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头痛,要早走,我掩着额角。 她坚持会得最佳化妆奖,要留到最后。 我突然觉得忍无可忍,转头开车就回去了。 后果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但在那一刹那,我感染了女主人那种厌世的情绪,非常闷腻,非走不可。 那夜我睡得不熟,一直在梦中以为有电话铃响,等电话铃真响时,我又起不了床,好容易挣扎着去听,果然是曼薇,用粗口把我骂得臭掉。 我隔了十分钟问:“说完没有?” “我等你解释。” 我扔下话筒。 我终于对她忍无可忍了。 我自顾自洗脸刷牙刮胡须淋浴。 曼薇给我一种廿四小时都坐在的士高的感觉,音乐震耳欲聋,我需要休息。 我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曼薇大声的敲我公寓的门。在门外等。 我镇静的拉开门,“你要什么?”我问:“你有完没完?” 她退后一步。 我皱起眉头又问:“你要什么?” “要你道歉。” “好,对不起。你满意了没有?”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我可以关门了没有?” 我大力的拍上门。 这女人!其实是个笨女人。 她并不懂得将事情冷一冷,非得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又按门铃,在门外叫,“董钓明,你好,你有种,以后我们算是完了!” 我不去睬她,我不懂吵架。 她似乎气疯了,以脚踢门,似乎要拆掉整间屋子,把我撕成碎片。 我取过车匙开门,她扑上来给我两耳光。 我脸上火辣辣的痛,但是我不理她,迳向停车场走去。 曼薇到这个时候总算静下来,她也明白事情已经搞大了,不可收拾。 我冷冷的开车到写字楼去。 女人。我想,无论她们受过多少教育,本性难移,她们一遇事脑袋马上沸腾,不可救药。 脸上犹自火辣辣,但却心安理得,我可以安安乐乐的离开曼薇。 到写字楼,想与我的拍档老张诉苦,他正与一位客人谈话,开门出来,我看到是周家的女主人,她那双冷冰的眼睛,到哪里我都认得出来。 我跟她打招呼,“周太太。”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淡淡的看着我。 我提醒她,“我是昨夜那个吸血僵尸。” 她并没有笑,轻轻的说:“昨夜吸血不顺利吧,你脸上有五行手指印。” 然后转头走了。 她仍然穿丝旗袍,婀娜多姿。 我尴尬万分。 这女人的风采如明月,晶莹皎洁,却又不刺目。 我问老张,“她来找你干什么?” “离婚。” “啊?” “啊什么?一天接十单离婚案子。”老张说。 “她这单不易办。” “你怎么知道?”老张问。 “我自然知道。”我说。 “猜得不错,她丈夫外头有人,她肯分手,但要一大笔现款与不动产,她丈夫却又不想分手了。” “她现在怎么样?” “告丈夫通奸,若周某丢不起这个脸,她就得偿所愿。” 我点点头。 男女的事到最后,往往就是这么丑陋,我抚着脸,想到我与曼薇。 曼薇罪有应得?抑或我们缘份已尽? 我叹口气。 中午出去吃饭,又碰见周太太。 我搭讪地坐在她对面,“搭抬子。”我说。 她漠不关心的说声“请”。 我有点紧张。 她问:“你与张是合股人?” “是。”我说:“我们也是同学。”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脸上一点歉容都没有。 我细细看着她的脸,心中想着“眉目如画”是形容她最贴切的字句。 她忽然抬起头来,捉到我偷看她的陶醉情形,我脸红,她笑。 过一阵子,她淡淡的说:“男人喜欢与失婚女人来往,大概是因为她们容易上手。” 我不敢回答,过很久才说:“我不是。] 她不响,拿起前面的酒喝。中午也喝酒,心情大概非常坏。 过一会儿她说:“今天傍晚有空?” 我一怔,一时不会意。 她又说:“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然后拿起手袋,就走了。 神秘地留下一陈香风,这个女人与曼薇是两个极端,她引人入胜,值得发掘,但曼薇的优点,看到那么多,就是那么多。 不要再批评曼薇,不要再生她的气,不要再对她不公。 我查到周太太叫白萍姬,周白萍姬。 她这次约会我,不是我的艳遇,而是她需要调剂。真正厉害的女人不需要声音响,真正厉害的女人连声音都没有。 那天下午我心砰砰跳,我这颗湾了的心。 以前我与女朋友吵架,心也不安,这次我却为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我等到五点钟,下楼,看到周太太坐在一辆白色的摩根跑车里,穿着白色的衣服,紫色的皮鞋、湖水蓝的围巾,她的脸仍然没有喜怒哀乐,但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她瞳孔中充满盼望。 我把车匙放回口袋,上她的车。 她缓缓的把车子开出去。 我对其他的女人,从来没有像对她那样的兴奋。 这一夜她把声调处理得这么好,原来很邪恶庸俗的一个晚上,她却与我很优雅的度过。 我们去听了半场钢琴演奏,到浅水湾酒店吃茶,在她家郊外的房子用晚饭。 她并没有说很多话,但我觉得无限的温情依依,因她进厨房为我煮土耳其咖啡。 她拢络男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 但是她并没有留住丈夫。 喝完咖啡,我醉了,虽然整晚没有沾过半滴酒。 她叫我送她回家。 夜了,风凉如水,送她到门口,她也没说话,只看我一眼,闪身进入屋子,幽灵一般,我在周家门外站了很久,才叫车出市区。 在她面前,我融化成一堆,无力抗拒。 曼薇托人来取回她的东西,我与来人说毫无问题。我拿了一只大纸盒,把略有可疑的物件往里扔,什么领带袖口钮一大堆,差公司里的信差送了去。 从此之后,与曼薇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曼薇亲自打电话来,说过有几本书我漏掉了。 她变得很噜嗦——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呢?丢了可以再买,又不是绝版书。 周太太说:“她还爱你。” 我说:“太不幸。” “她是个笨女人,当男人不再爱她,最好的方式是自动失踪。”周太太毫不动容的说:“情场中胜败乃兵家常事,最要紧是:赢要潇洒,输也要潇洒。” “这句话男女通用,”我说:“我会紧记。” 我与她约会渐频,“社会”上的传言也越来越不好听,我不顾一切的与她来往,不顾这些压力。 老张笑说:“她有成熟妇人的媚功,一等一。” 我倒不这么想,这女人令我困惑,可供发掘的资料太多,我有兴趣。 我们并没有外界想得那么不堪。 一日她说:“你与我来往久了,只怕名誉受损,将来娶不到良家妇女。” 我笑,“那么娶狐狸精。” “我就是个现成的,你不知道他们都叫我白狐狸?”她也笑,一点都不介意。 我将脸理在她的臂弯中,认真的说:“如果你嫁我,我摆宴迎你进门。” “你的父母呢?”她柔柔的问。 “我喜欢的,他们也喜欢。”我说:“我们家是知识份子。” 她微笑。 “我等你。”我说。 等她办妥离婚手续。 事情有点麻烦,她手上的珠宝时价不赀,周家认为她只能带走这些,不能再给她房子与现款,她又不想做到绝,告男方。 我劝她,“房子…我有,不是最好的,希望你将就一点。” 她微笑不语,她永远不主动与我争执。 那房子在石澳,雪白的一幢三层楼地中海建筑,园子有一万尺以上。 不知她用什么手法,三星期后,周某急于要她签字,房子终于归她名下,改名“萍园”。 她轻描淡写的向我解释:“他女友怀孕,他急于再婚,我终于拣了这个便宜。” 她怎么说我怎么信。 她伸伸懒腰:“我回复自由身了。” 我看着远方,“或者我们应该订婚。” 她轻轻道:“我配不上你。” 我深深感动。男人,虽然一直逼着女人认输,她们一旦真正的向男人诚服起来,男人却汗颜不已。 我用手搂着她肩膀,“我们订婚。”我坚持。 我不知道她是否爱我,她不是一个看得清的人,但我知道娶她是明智之举。 我们热恋的消息很快的沸腾,但人们不以为我们会有结局,他们听到“订婚”两字,大吃一惊。 曼薇虽沉寂已久,又要求见我,她说有话要与我面谈。 我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温和的问她:“有什么事?” “出来讲,凭我们的过往的交情,你总要给我这次面子。” 我迟疑的说:“那么吃中饭吧。” 她说:“哼,连晚饭都免了,很狠心。” 我笑:“曼薇,没想到在你嘴里说出秦香莲式的对白来。” 见了面,她叫啤酒喝。 曼薇打扮得照例非常的漂亮与夸张,刺眼、眩目。 老实说,她要说些什么,我完全知道。 咳嗽一声,我说:“曼薇,我要订婚了,你不恭喜我?” 她像是准备了整篇演讲词的,刚打算开口,被我阻止。 我扬扬手,“我很高兴能够娶得白萍姬,别人怎么样想是别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福气的男人,我很快乐。” 曼薇颤抖说:“在我与她之间,你选择了她?” “不,不是你与她之间,”我努力解释,“将你们两个人比较,是不公平的,可以说是她选择了我,我们经过多次约会,由儿戏变为认真,终于决定生活在一起。” “她适合你?” “是。” “你并不认识她,或许她是舞女出身,或许她嫁过三次,面首三千,或许她在什么地方藏着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曼薇越说越激动,“但我们,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我点点头,“你所提及的危险我全考虑过,她并没有蒙蔽我什么,你们都可以放心。” 曼薇掩上脸,“我与你真的完了?” 我歉意的欠欠身,“曼薇,我以为我们在三个月前,在那个化妆舞会之后,就早结束了。” “那该死的舞会,我不该拉你到那个舞会去。”曼薇咬牙切齿地说。 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我已有未婚妻,不应再单独会见旁的女子,对不起。” 我叫侍者结账。 曼薇脸上的化妆品掩不住她苍白的颜容。 我真觉得不好意思,我只能娶一个女子。 我伸伸懒腰,一转头,看到萍姬站在我身后,怔怔的看着我,动也不动。 我心中叫一声“糟糕”,这种事果然发生了。 我先拉住萍姬,急急说:“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萍姬柔声说。 “你——”我说:“你听我解释。” 曼薇冷冷的说:“她都明白,还有什么可说的?她难道,还不满足?” 我怒道:“你在搞什么?” 萍姬滴下了眼泪。 我拉她坐下,对曼薇说:“你解释呀。” 曼薇站起,扬长而去。 萍姬说:“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是。” “我很感动。”她说。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的?”我放下心。 “我约曼薇在这里见,她要我听听你的最后决定。”萍姬说:“这是我第一次为男人哭,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女人都是狐狸,我想,包括曼薇在内。 原来曼薇在外头独自约见萍姬,两人以我为谈判的中心。 详细内容我并不知道,大概则可想而知,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后来我问萍姬:“你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能否告诉我?” “没有什么啊,”她不露一点痕迹,“曼薇非常大方高贵,她说我们幸福。” “是呀?”我会心微笑,“在我记忆中,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她喜欢事事弄得清清楚楚。” “也许我还与她陌生的缘故。”她说。 “你不说,”我恐吓她,“我约曼薇出来问她。” “我并不是不准未婚夫见旁人的小器鬼。”她眨眨眼。 我很怀疑这句话的可靠性,然而我十分愿意她说的是真话。 妹妹问我:“真预备娶她?你一时换换口味是不?总算摔掉了曼薇,我们耳根清静,免得时时听演讲。” 我说这次是真的。 “真的?”妹妹说:“以前那十三次也是真的,不是吗?” “不,这次这个是狐狸精,我已被她慑住,脱不了身。” “不见得。”妹妹说:“说不定下次有个法海和尚打救你,吃亏的永远是女人,你的门槛益发精了,这一次人家只怪白小姐不好,在曼薇手中抢走了你,你与白小姐分手,人家又称赞你终于灵魂苏醒,你设下的好圈套,依我看,她是狐狸也不管用,你是猎人。” 是吗? 妹妹说得对吗? 或许时间可以证明。 借来的日子: 放假了。 去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 我还是穿毛衣、长裤,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变成不倒翁了,那算什么,昨天睡了一个午觉,今天精神居然不错。想起前天大醉,不免有点惭愧。 喝醉了,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况且像我这种醉,不过是静静的在一旁坐着,又不碍人,又不装疯,很是不值,下次可千万不能再喝了。 弟弟请我化一下妆,我看看镜子,一张脸是形容不出的苍白,如果涂了胭脂,那红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还是化了一点妆,自觉那张脸更奇怪了,仿佛像棺材里的人,硬硬的加点颜色。 我无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觉是感觉 阿弟居然很满意,他笑道:“果然不同了,三十岁的人,还可以充十八岁。” 我也不说什么,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条布的长裙,一件不长不短的大衣,颜色又不配。看不过眼,把一件貂皮借给她了,籍口是“耽一下铺地毯的人来,恐怕会顺手牵羊,不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还是不大相衬。 弟弟问我:“你没有长裙子?” 我没有什么?我什么没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珑的,我什么没有?我叹口气,未必沦落到如今,就是说我以前未曾好过,即使是今日,也没有什么沦落的,买毛衣始终要找到“优格”的店铺为止。 毕业典礼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来了,身上披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袍子,手中执杖,校长坐在中央,有人在弹管风琴,列列的管子排列着,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国,我现在发觉英国人与中国人竟有什么多的相同之处,至少迟到与不守时就是其中之一,连毕业典礼都足足迟了十五分钟。 阿弟坐在左边,披着红色的丝绒袍,金黄缎子的披肩斗蓬,一顶黑色的圆型丝绒拿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肃容,便是紧张过度,他却在那里挤眉弄眼。我也曾问他高不高兴,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读出来的,又不是拣回来的,有什么太高兴呢?” 他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太辛苦得回来的东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没有漂亮的。我与弟弟的女朋友说:“第一排那个,长得不错。 “往上看的那个?” “嗯。” “是的,”她点点头:“不过有点骄傲。” 我一向喜欢面有傲气的男孩子。我认定了他的脸,耽会儿趁个机会,叫阿弟介绍。典礼不过是典礼,上前握手,下台,报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礼堂,阿弟一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么人没有?”仿佛这是我挑男朋友的机会。 校园那么大,都是博士,来来去去,一件件的红袍子,我看到了刚才那个男孩子,就指着问:“阿弟,你认得他吗?” 阿弟摇摇头,“别的系的,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闹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学士,我也能吹四个月得博士,把照片搁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让大伙儿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读书。天天读。读功课心在稿子上,写稿子心在功课上,放了假,整个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头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过来,我看着他们打招呼,说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妆舞会。”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么了?那个男孩子,就是你说好看的那一个呀,他倒看你,你怎么没发觉?] “啊?”我心里一股失望“是他吗?我不知道。算了他脱了炮子,就不对路了。” 我却又是很多感触。找一个男朋友,真的这么难?还没走完校园,天却黑了。这边天黑得快,我没有手套,手指好像随时就会掉下来的。 我没有悔意。现在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借回来的,我的生命早已经终止了,去年十月,在台北就终止了,现在活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帝的特别恩赐,快乐与不快乐,我不能说什么。 我在寒冷里走着,鼻孔嘴巴都冒着白气,有时候下几团老大的雪,一会儿又变成了雨,弟弟声音:“喂喂喂,看车子,看车子!过马路怎么永远不看车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个样子。与师傅两个人合喝了一瓶拔兰地,他老先生一拳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个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一切往事都回来了——父亲开门的锁匙声,二十年了吧?生日时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给他吃。为了一个陌生人放弃了—切,十年间的事像走马灯一般的上来。 有人写信来说:“你这般怕冷的人,怎么受得了……真替你担心……"也算是关心? 我总是微微的咳嗽,吞亚士北罗止痛。脊椎骨并没有好,第八节还是老模样,第五节又新发了!医生说可以扣一片钢块,一个半月后拿下来,准妥当。我说妈的开什么鬼玩笑以后没上过医生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它没事,还不是这么的过了。 人人都叫我当心身体。特别是编辑们,仿佛我真是一个风吹草动的人物,在学校,教授一直嚷“拿不动不要紧,叫男孩子帮你忙。”于是别的女向学都妒忌起来。我很尽力,凡事我都是尽力的,十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的稿子总未曾断过,这一点想回来,我是开心的。益发爱写了,尤其是在过这种日子。 醉了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时间里了。 教调酒,老师拿了个空瓶,我倒来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学笑,“衣莎贝,拧酒瓶,拧一下就说不定有酒出来了。”我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几时的事情,他在飞机上拧汽水?好像没有多久吧,怎么就落得这样呢。我只记得我上了飞机,廿小时!下了飞机,就看见了弟的脸,一晃眼,也就四个月了,都是借回来的日子。 弟弟好声好气的劝我,“叫你来,都是让你忘记以前的日子,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如果我有什么不是.大冢都是急脾气,你得原谅我。喝醉了酒,人人都有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呢?不稀奇。”说着他也哭了。 我指着镜子对他说“姆妈在镜子里。” 他用毛巾盖上了镜子。真是惭愧,醉成这样子。 平时我总是一套红棉袄,亦靖最讨厌这套棉袄,就像去年在台北!美芳也讨厌我那套豆青的棉袄。她白我一眼说“真像个抽鸦片的。” 一点半天就黑了,我也打个午觉,眼蒙蒙的老觉得不对,挣扎醒来,才发觉原来不是在家里了。于是呆呆的洗澡换衣服,也不怎么的耽心前途。 文凭总是要拿的,无论如何得毕业。然后找份工作,在台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是要写的,写了那么些年!除非是编辑说我们不要你了,否则还是得写下去。 师傅说:“你还好,心里想的,总可以写出来。” 我承认这是我的幸运。 师傅是弟弟的同学,教功夫,大冢都叫他师傅。在我处借了一套脂评石头记去,才得廿几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开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带了三本书:一套石头记,一本张爱玲,一本词选。都藏在行李底,让家人知道是要骂的,行李穷过磅,还带这些会背的无聊书本。倒把些要紧的衣物漏在家里了。现在的东西五化三飞,一些在香港,一些在台北,在身边的反而不多。 母亲写信给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把我当一头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我是没有遗憾的,这些年来开心也开心过,玩也玩过了,如今连大学生的瘾也过了,我很高兴。案头上依然放一张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连唠叨的房东也避过了,只等户主差人来铺了地毯过节过冬,真的没有问题,拿我的稿费在曼彻斯特这种小城花,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华的,我实在没有夸张。 只是弟弟替我担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时候才出去,溅得一腿的泥。洗了头永远不吹干,到处走。我老了,我想。从几时开始,我已经不能再爱一个人了呢?或者是最近,实在没有碰到什么可爱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欢。 弟弟给我气死。两个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对我说“有人找我做翻译,去访问中国家庭,以便写论文,那男孩子长得好帅!从来没见过那么登样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结果看到了那个男孩子,我笑了,我说“这叫做登样嘛?你眼睛不知道长在哪儿!这个男孩子不过是稍微端正一点而已。” 阿弟顿足道“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 那天回来了,他说:“添美臣问我,你怎么老笑,我只好说你根本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女学生。”添美臣是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还有一个人,老跟着他学宁波话,叫做非腊露斯,我叫他玫瑰先生。这个人很风趣,我教他,教得很道地,前天他上哈佛读博士去了,给硕士论文我看,上面居然有我的名字“感谢衣莎贝亦舒倪小姐——香港的记者,作者——给我的帮助。”我也笑了。 物以稀为贵,谁都是博士,仿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可怜寒窗十年。我各式各样的补习老师特别多。有机化学揽不清楚,大喝一声“哪个是念化学的?”总有热心人士同情我八十岁学吹打,挺身而出。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无聊的人,挤在电视室看旧片“巴巴丽娜太空英雄”,珍芳达一穿了衣服,众人嘘声大起,表示不满。到电影会去看戏,一定有人杷说明书折飞机朝银幕下扔,扔得远,大家便鼓掌拍手,热闹非凡。校方忍无可忍,在说明书下写明“谁折飞机扔便罚谁”,但是他们改擢纸船,照样飞,或是吹肥皂泡,或是用橡皮筋弹人,什么都有。都是顽皮鬼。 然而不久这样的日子也厌了,没有透气的机会。每天上课,从九点到四点、五点回来洗头洗脸,拿出功课,已经该吃饭了,平常英文也不见得壤到哪里去,就是用不上,经济科上的题目问“为何需求线通常自左向右斜伸?”一头雾水,拿了丙减。真是日月变色的没脸。这与咱们家的阿b哥有什么分别?恐怕b哥也有进步吧? 总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回了家说不定怎么还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不会太差的。但是这张文凭呢?不过这种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 平常总是计算吃的问题。买了乳腐、酱瓜,虾米、皮蛋,我与弟弟都发觉咱们欠缺营责。于是又买了红萝卜,也不煮,两个人脸对脸就生吃,争取一点维他命c,或者净啃芝士。很想吃腊肠,但是想不出该怎么做,老是蒸,又有点浪费。我对吃是随便的,好的坏的都可以,然而少不免想起鸡毛菜、葱烤鲫鱼。写信给母亲诉几句苦,招了一顿臭骂,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成语,都叫她用上了。以后只好闷声大发财,什么都不说。 偶而看张爱玲的短篇,很是感动,趁机哭一会,也是有的,这是一种傻气,不过因为我也病过一阵子,天天看医生。然而人家书中的女主角总是求仁得仁,没一下子就病死了,我却还在这里撑着。我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多数是自杀,我是想穿了,索性好好的活下去!也是一种道理。 奇怪的是,竟没有再看红楼梦。(我二哥说“背也会背的东西,买来作啥?”)那一年我很想买八十回的脂评红楼梦。我倒不晓得为什么不看。只是天天清早八点正起床的人,仿佛不配看石头记。我改看玛丽莲梦露传记。我开始注意一下几时轮到这一区停电停煤气,阿拉伯打成怎么样了。少不免也吊着头等等明报,以及其他杂志,可怜姊妹至今一本也没看到过,只有要稿的时候,编辑很勤力的来一封快信。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 明年吧,明年或者有希望。然而我何尝有什么冢,香港是兄长的家,台北是父母的家。 有人敲门,我去开,满以为是铺地毯的来了,却是邮差,因为转了地址,所以他要证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我签了名。收了圣诞卡,今年只收到三张圣诞卡。第一张是张彻夫人梁女士寄来的。她总是记得我,也是人结人缘。不是说不寄的就不记得找了,她是比较洋派的,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所以就难得。收到那种逢人必有的小礼物,逢人必有的卡片,特别厌恶。我与我女朋友说要送礼,什么时候都能送,何苦一定要等大时大节的凑热闹?我把这第一张搁在书桌上。第二张是哈佛大学寄出来的。二嫂三嫂的弟弟。然后是这第三次,签收了,拆开来看,看到右下角的签名,呆住了。怔着了很久很久,慢慢的进屋子。呀,他总算找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寄卡片来了。一时心里麻木了下,没有太多的感觉,等感觉慢慢回来的时候,就伏在桌子上,桌面是冷的,隔了很久,摊开手来,那张卡片已经团皱了。 看看看,才放了八天假,一页书本也没翻过,所有的老毛病都出来了。 如今我也得了一个死心塌地的人,天天跑来钉电插扑刷墙壁,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到底也是一个人,我总是礼貌的向他点点头,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欢迎他这种义务劳动,我只希望他少来一点,他来了,我为他倒一杯茶——有时候还是没有牛奶的。常常希望可以谈得起来,然而总是谈不起来,兴致索然,仍然希望他不要来。 由此可知这个说“被爱是幸福”的人多么荒谬。被爱有什么莘福?一天到晚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钉着,左右不是;太礼貌,怕他误会,太不礼貌,又好像没人味。 我想爱人是比较好的。爱一个人,常常想起他,都是很开心的。不管怎么样,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临走时我只想到一句话: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看到两个月前的文林,里面有悲秋的小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想到去年,还道能红丝绾呀红丝绾——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想到秋天只落单成了她一个人。 我看过很多好的短篇小说,只是近年的少。司马中原的黑河,刘以丰的除夕。还有一篇,不晓得是什么人写的,说一个卖皮货的少年,看中了另外一个老年皮货商的女儿。两个年轻人都同意了,女儿甚至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只待来年,这个男孩子来娶亲。老年人有点糊涂,在客栈碰到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把他认出来,只口口声声的跟其他的人说他家的姑娘要嫁了。年轻人也糊涂,没听明白,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误会姑娘已经许了别人,于是他偷偷打开买回来的花布、绒花,一把火烧了,拌着他的眼泪,走了。而那个姑娘,犹自喜孜孜的看着灯芯结花,等着她的情人,等着。 有缘没缘不外如此,这种小说才是真正的好小说,恐怕也是司马中原的吧?我喜欢他与白先勇。但他是一个开头,白先勇只是张爱玲的结尾。 何藩问我有什么故事?可以拍戏的没有,不过他们指的故事都是那种故事。本来我想说找何莉莉,说服何妈妈,让她演黑河里的妓女。终于没说。 不过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不能再想的,想了也只惹归念,没有好处。 至于英国。我能说的很少。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实,我不喜欢这里。 伦敦就像哺士卡里的伦敦,正如每个人所说:大衣很便宜,款式不错。衣服号码比较小,很是漂亮。满街是花摊,很热闹。海德公园极干净,颇能坐一下子,星期日公园门口摆满了画、首饰、零零碎碎的杂物,每一档的档主都说那是他们的手艺,其实才怪,都是从一家厂里批发出来的,而且公园右角的比左角的档摊买得便宜,真会骗人,然而游客不骗,骗谁去?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有名堂的,什么给谁,什么又给谁。那个时候,原本想兜一个圈子,从欧洲回家的。 没想到学校居然还录取了,迫不得已留了下来。 伦敦一点也不好看。很多人从外地回来,总说好看,我老是跟女朋友说:算了,把钱省下来,买几本书看看还好一点。除了日本,日本是好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这里这些日子,竟然没见过像样的阳光!多么可怕。 通常八点起床,还是黑摸摸的,我不是超人,真不想起来,又舍不得那笔学费,失魂落魄的洗了脸换了衣服出门,总是所谓彤云密布的天气,天空永远不是蓝的,风大得吹得起人。耳朵鼻子都像约好了准备毫无抵抗的掉下来。 要不就下雨,都是泥泞,大家的裤管三,四吋都浸着污水,入乡随俗,我也这样,好的皮鞋简直不能穿,于是去买廉价的胶底狗仔唛,然而不通气,穿久了这种胶底鞋,脚会臭,阿弟就烦,不肯穿。 老实说:穿考究的衣服才划不来,到担心一些毛衣会发霉,只好开着电炉日日夜夜的烤着,希望湿气可以蒸发一点,如果想找一个人可以蒸发掉曼彻斯特的湿气,恐怕是奇迹中的奇迹。 许多人以为读书就是夹着一叠书,在太阳满地的校园坐着,微笑地拍张照片留念吧?才怪。也许他们选对了地方,我没选对。反正学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报,我到了,只试了十五分钟,大功告成。 英国的草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个星期日上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阳光。我开始想到浅水湾血红的影树。 我学会了喝咖啡。每天两杯,有时候目无焦点的吃着点心,同学会开玩笑,用手在我眼前扬着,看我瞧不瞧得见。每个人都说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说话的。 学会了无数粗口,冲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时候很吓人一跳。当然我与阿弟也有过开心的辰光。 我们喜欢看外国人各式各样的头发颜色,对红头发特别有兴趣!在电梯里一直讨论怎么样的红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评女孩子的身裁,怎么样算标准。 我是喜欢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气怎么他得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子跑来享了现成不说,还处处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么忽然有了这许多缺点?实在很令我生气。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只好这样想。英国人的本性不但懒,而且多事。他们的穷,也令我惊异之至。整条街少有辆鲜色的车,女孩子没有第二件大衣,从来不上街吃饭,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于是英国女孩子开始向往外国人,希望他们可以带她们到阳光满地的国家去。 我是永远喜欢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问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说。 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打开我的身份证明书,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脸,我装了一个老太婆的样子给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还是哼我的绍兴戏: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老能皆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 其实我很怀疑宝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诚待,他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对每个女孩儿都不坏,甚至套西厢里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一张脸自然挂下来了。他只对一个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儿,(金钏是自己骨头轻,不能怪宝玉),他不该对柳湘莲说:“你要个绝色的,既然她是个绝色,也就算了。”柳湘莲很奇怪,他坚持要娶个绝色的处女,于是疑心疑鬼去推了亲,三姐儿受不了这个气,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欢红楼梦,每一章每一节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请教那些博士硕士们化学、会计、统计,有空也聊红楼梦。可惜他们大多数爱看水浒传,水浒也还好,但是他们又偏爱西游记,我就认为奇怪,好像初看他们往炸薯条上淋醋,不惯,当然吃春卷时也加醋,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这三年是很快过的,实际上只有两年半了。至少现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育别人。 在过去的三年,我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颜色别配得太齐,你适合穿狭身毛衣与衬衫,裤管别吊着,巴利与仙纳夫皮鞋最相衬不过。)教他做人。(别一直烂呼呼的做所谓好人,没有性格,到头来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书,教他听唱片。教他学乖。这个人学得快,他并没有什么感激的心,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裤脚拖在地上,身上的衬衫应该是比他年轻十年的人穿的,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捷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会感激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受点教育,不再教育别人。奇怪的是别人都不给他面子,一位太太见到他穿套新衣服,从头到脚的打了他一回子,然后说“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没有这么高。” 他不见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说:“好吃,真好吃,真会挑。” 当然也有欣赏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处。 反正都过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从头来过,他们不能。他们只能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灿烂的时候,自然有艳羡的人,然而始终要熄灭的。可怕是熄灭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个女朋友叹道:“太多的人,从没想到,他们还真会活到七、八十岁。”后来的几十年又怎样呢? 我也常常担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难寻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触到的现实问题。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只觉老人讨厌。像我,简直对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惧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终要老的。 倪博士亦靖是没有脑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么样跟这个滑头蛊惑的单老码了相处三年,是一个大难题。暑假往别处开溜,恐怕是一个逃避的方式。 我这么多的兄弟,最喜欢他,也是缘份。就像我二哥,喜欢老三小均,从小就爱他,省零用下来买饼偷偷给老三吃。母亲一说起这种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见过少数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说查先生与张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说我势利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亦靖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年轻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还没开始,尽开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动就掉下来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学,只是有人不给。”“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饱死,也难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难为爸成千打万的台币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医消气开胃,如今都泡了汤了。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着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仿佛得意起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着。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 旧梦: 玫生对老同学周永佳说:“昨夜,我梦见了史允信先生。” 永佳听多了,已不以为奇,只淡淡说:“那么多年了,还有梦见他?” “嗯,”玫生颔首,“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永佳抬起头,玫生看见的是一张化妆得浓淡得宜、非常精致的脸,标准银行区高薪妇女的打扮。 永佳说:“人类的记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系统。” “谁说不是,我梦见我自己是今日模样,而史允信先生则没有变,我们的年龄已没有多大距离。” “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这个梦?” 玫生愕然,“解决?如何?” 永佳说:“去找到史允信,大家见一次面,我保证你不会再做同一个梦。” 玫生不出声。 “抑或,”永佳说:“你情愿做这个梦一直做到老?” “我只在伤心失望之际才梦见他。” “我知道,在那段艰苦寂寞的岁月里,只有他支持你。”永佳滚瓜烂熟地道出玫生的心事,由此可见她们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地讨论过这件事。 玫生暗淡地笑笑,“他早已忘了我。” “玫生,你已是证券界知名人物,而他不过是某寄宿中学一名教师,平凡中至至平凡的人物,应该是你忘了他,而不是他忘记你。” 这几句话,永佳亦已说过多次。 玫生的老答案:“话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去找他,结束这件事。” 玫生不语。 “不然的话,”永佳挪揄,“梦一直做下去,你越来越老,他则永远青春常驻,不日,你成为老太婆,他仍是年轻导师。” 玫生说:“人海茫茫,何处寻人。” “我帮你忙,我有把握找到他。”永佳拍拍心口。 玫生抬起头,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全海景,真的,要不要把史允信找出来? “从今天开始找,我替你办。” 玫生说:“好。” 永佳说:“等我的消息。” 玫生待永佳离去后,静静回忆昨夜的旧梦。 梦中光线幽暗,她低声呼叫: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呵玫生,是你,好吗,别来无恙?” 玫生非常欢欣地迎上去,想同他一诉别后的情况,她怎么样苦苦工作,战胜牛鬼蛇神,升到今日地步,她已不是昔日的无知少女,吴下阿蒙…… 史允信俊朗正直的脸叫她安心,她正欲开口,忽闻一声天雷,自梦中惊醒。 下雨了。 做这样的梦,玫生很明白,是因为寂寞。 她双手抱在胸前,走到窗前,看着哗哗声面筋似大雨。 一位已婚并有一子一女的女友说:“你们真好,有本事,不必组织家庭,有出门的自由,有失眠的自由。” 可是那位女友最底限度睡眠不足可以推诿幼儿,而玫生则不行。 太寂寞了,除却永佳外,一个谈得来的人都没有,而永佳越来越忙,连闲谈都抽不出时间。 玫生猜得对。 永佳哪里会亲自去寻找史允信,她甚至没有亲身上小郭侦探社,她把故事告诉新认识的朋友。求真,让求真代办。 求真笑道:“小事一件耳。” 可是求真也忙,转瞬间忘却这个人情,直到一日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谈到少女的梦中情人。 琦琦感慨,“少年时那样激烈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又加一句:“后来,又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 “精力过剩,”小郭说:“无处发泄。” 琦琦苦笑,“到今天,用得着那样的力气了,却动辄累得贼死。” 小郭笑道:“不少年轻人都惯爱上他们的老师。” 噫,这才提醒了卜求真。 “对,有一位事业成功女性,托我寻找她中学时期的老师。” 小郭说:“大可找上门去。” “那是她暗恋了多年的对象,不方便贸贸然上门。” 小郭又说:“我劝她还是不要找的好。” “为什么?” “因为记忆时常欺骗我们。” 琦琦也笑说:“第一次到巴黎与第十次到巴黎的感觉那里可能相同,因为当中那些日子,我们并没有白活,我们见多识广,渐渐麻木,终于失去一切惊喜” 求真过一会儿说:“即使失望,也好过一直做白日梦。” “深闺有个梦里人还算好的呢,”琦琦嗤一声笑,“像我,临睡之前一片空白,睡着了也是一片空白,睡醒了更是一片空白。” 求真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学校叫什么名字?”小郭问。 “圣心寄宿女校。”求真答。 “呵那一家出名贵的寄宿学校。”琦琦说。 “当事人念了一年,就被送往英国。”求真道。 琦琦诧异问:“她与家人不和?” 琦琦真聪明。 “据说父母离异,她与后母不和,故被送出去寄宿。” 就是那一年情绪低落的少女玫生遇上了史允信,不知恁地,她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朱玫生今年几岁?”小郭问。 “比我大一点点。” “很简单,求真你替她去找一找。” “我?” 小郭懒洋洋,“这种小事,你不是想叫我代劳吧,我收取的费用十分高昂,只怕证券界名人亦会哗然。” 求真一想,这也是事实。 圣心女校不像是本市一部份。 雨后,树木绿油油,雪白的栀子花开了一天一地,香气扑鼻,影树那炎红色花朵叭嗒叭嗒自高空落下,铺满一地。 求真偶而听到少女轻笑声,转过身子,只见雪白粉嫩的俏脸一闪而过。 她微笑,身为男教师置身这种环境有何感想? 她到校务处寻找史允信先生。 君子可以欺其方,校务主任问:“你是第几届的学生?” “呵,”求真必恭必敬地回答:“我是八一年的毕业生。” “你找谁?史允信先生” “是。” “有什么事?他的地址,我们不能公开。” “那么,请他找我亦可。” “让我看一看,嗯,史先生于八二年离开本校,出国进修,留下伦敦的地址,我猜他早已离开英国,之后他并没有与我们联络。” “可以把伦敦的地址给我吗?” 一定是求真那彬彬有礼的态度感动了校务主任,她许久没看到这样的好学生了。 反正地址已经过时,给了也等于不给,于是她按下打印机的钮键,把电脑中的资料印给求真。 求真道谢离去。 求真托伦敦的朋友去找。 朋友回信:“那是伦敦大学一间宿舍,史允信君的确在该处住过九个月,之后搬离,据说到东京去小住,下为地址。” 求真开始觉得史允信不简单,他并非一个平庸的中学教师。 求真本来以为一出马便手到拿来,找上门去,会看到一个肥肚脯,双下巴的中年男人正在搓麻将,说到他从前的女学生,满面红光——“是,朱玫生,我记得她”,夸夸而谈。 那样,朱玫生可以名正言顺忘记他。 但此刻证明史允信不平凡。 原来过去岁月中他一直周游列国呢。 求真在东京也有朋友。 这时,她发觉小郭先生的营生不简单。 她同朱改生见了面。 求真问:“你有同史允信单独约会过吗?” 玫生答:“没有。” “有无握过手?” “没有。” “有没有诉过心事?” “我一直十分寂寞,人人看得出来。” “也许,很多女生都对他含情脉脉?” “也许,”朱玫生笑,“但我是朱玫生。” 成功人士统有这样的自信心。 “为什么找他?” 玫生寂寥地说:“为什么集邮,为什么上舞厅,为什么赌马,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子,均因时间太多,欢乐太少。” 求真感慨,“不是因为爱吗?” 玫生用双手把秀发拢到脑后,“累都累死了,哪里有精神爱,我想把他掀出来看个仔细,了却此帐,从此可以安睡。” 求真说:“他在东京原宿区住了三个月离开,负责招呼他的华侨说他到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去了。” “他真懂得享受生活。” “那是八三八四年的事了。” “请继续追踪下去。” 求真抱歉,“是很费时间的一回事呢。” “都是那个周永佳,”玫生抱怨,“此刻欲罢不能了。” “怪她?”求真含笑。 “不然,也可以怪社会。” 求真忍不住笑。 爱德华王子岛,那是一个渔港。 静寂、寒冷,清晨戴绒线帽与绒线手套在灰色天空下看海鸥哑哑低飞,然后喝一大杯黑浓咖啡,吃两只果酱牛角面包,大声对牢窗口朗诵拜伦的诗篇。 这种生活,才是充满灵魂的生活。 都会何其烦嚣,人心何其不足。 百忙中求真不住帮朱玫生寻找她的旧梦。 琦琦问:“有无新发展?” “有,史允信每次都留下一个地址,自爱德华王子岛,他到了蒙特里尔。” “呵,他懂法文。” “是。” 琦琦微笑,“连我都开始仰慕这个人了,多才多艺多潇洒。” 小郭不耐烦,“我在三天内便可以找到此人。” 琦琦瞪他一眼,“你恁地没有情趣,三天内把人家怀念了十年的人找出来,人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求真笑道:“真是的。” 小郭先生长叹一声,“原来这是小姐们的一个游戏,失敬失敬。” 求真问琦琦:“猜一猜史允信下一站会到何处。” 琦琦沉吟:“加拿大……美国,路易士安那州,那也是文的地方。” “爵士乐、怨曲,煤气街灯下的酒吧。” “为什么人家可以生活得这样多姿多彩而我们一如黑白世界?”琦琦呻吟。 求真黯然,“四处为家是讲条件的。” 小郭接上去:“一讲健康的身体,二讲潇洒的性格,三讲丰裕的存款。” “缺一不可。”求真附和。 琦琦颓然,“我最怕水土不服。] 求真去找玫生。 玫生刚开完一个会,脸上有点倦容。 “求真,我约了永佳吃日本菜,你也一起来吧。” 三个妙龄女子坐在一起边喝米酒边谈天。 玫生一时没听清楚,“他在什么地方?” “先到路易士安那,后来到里奥热内卢,下一站,我们推算,也许是马达嘉斯加。”求真报告。 玫生吃一惊,“我的地理一向不大好,这一大堆地名我搞不清楚。” 求真化繁为简:“换句话说他已经去到地球南半球最南部。” 永佳问:“那不是南极吗?” 求真抬起头,向往地说:“也许他此刻就在那里。” 玫生大惑不解,“他在该处干什么?” 求真看着玫生,她似乎已经不大了解她曾经一度认识的史允信了。 但求真明白,求真说:“他在生活。” “过去十年他都不住流浪?”玫生问。 求真答:“看样子是。” 玫生诧异问:“他在寻求什么?” 永佳忽然笑了,“求真?] 求真无故涨红了脸。 玫生惆怅地说:“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 求真说:“不,找得到,肯定找得到,谁说找不到。” 周永佳看着朱玫生,“找到也没用,他已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 玫生有点苦涩,“我的要求很简单。” 永佳笑笑给她接上去:“是,司机、佣人、白色的洋房、私家游艇、南欧的别墅……” 这下子连玫生本人都笑了。 永佳说下去:“这位史允信先生连下一次热水浴都不知在何处,看情形不适合你。” 玫生无奈,“我只不过想对他诉诉苦。” “找心理医生吧,玫生,医生会更了解你。” 玫生看着远处,“也许你说得对。” 医生会很简单地解释她的梦,她留恋少年时代的无拘无束,她觉得现实世界艰难,她生活太过枯燥.… 玫生抬起头,“求真,不用再找下去了。” “什么?”求真瞪大眼。 “他不是我梦中人。”玫生说。 求真不出声。 大家都略喝多了一点,因此都有点怔怔的。 正在此时,邻座忽然过来一位男生,“玫生,你是朱玫生?记得我吗,我是根德郡工学院的王培基!” 玫生笑着看住他。 那王培基说:“玫生,你仍然嗜酒,来,让我送你回去。” 玫生认得他,“塔基,别来无恙乎。” “你住哪里?” 玫生讲出地址。 “呜,就在我家隔壁,我们好像有点缘份。” 他俩结伴而去。 永佳对求真说:“那家伙把帐单留了给我们。” 求真笑。 也许朱玫生今晚仍然做梦,不过醒来会很快忘记那个梦,然后下一次,再惯性地做那个梦。 不管真相如何,在她心目中,史允信仍是最了解她的人。 过了月余,琦琦问:“你仍在追踪史允信?” 求真点点头。 “他在何处?” “八六年,他在巴布新畿内亚。” “呵,又回到亚洲来了。” “是,他在印度洋一带出没。” 琦琦忽然凝视求真,“你没有爱上他吧。” 求真腼腆地笑。 琦琦说:“少女情怀。” 求真不敢回答。 昨夜,她梦见史允信,那个梦,同朱玫生的梦可能完全相似。 在校园中,她喊:“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一位英俊的男子转过头来,炽热的目光注视求真,他说:“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就这么一句话,已使求真感动得落下泪来。 醒来之后,求真才发觉她有多么寂寞。 那夜刚刚下大雨,哗啦哗啦,一片白蒙蒙,隔壁人家的婴儿啼哭声隐约可闻,求真醒来之后,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又忙看去信下一站,问:“请告知史允信先生下落,感激不尽,通讯地址……传真号码……” 她已经找遍了地球。 而史允信,已转到南太平洋去体验生活。 小郭先生摇摇头,“还在找?” “还在找。”求真微笑。 “找到了打算怎么办?” 求真想说:占为己有。 话没出口,已经连耳朵都烧得透明。 琦琦看看求真,不出声。 求真很感激琦琦,人聪明,洞悉世情,而又能够维持缄默者,唯琦琦一人耳。 像她,卜求真,就每次都来不及卖弄乖巧,性格肤浅浮夸。 同一日傍晚回到报馆,求真看到案头压着一张电传:“。求真,我是史允信,多位朋友转告我,你在寻找我,请问寻我何事,联络号码七零四五三二二一” 求真脑海中嗡地一声。 找到了。 她的手有点颤抖,轻轻拣起那张纸,再读一遍。 现在她轻而易举可以直接同史允信联络了。 求真用手捧着头,考虑如何用字措辞。 同事们忙碌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茫然不觉。 终于她这样写:“史允信先生,我想与你见一次面,详情容后再谈。” 过一日求真收到第二张电传:“卜求真,可否告知见面为着何事?” 求真不得不说出真相:“你从前在圣心的学生朱玫生想与你联络。” 回覆来了:“不记得有朱玫生其人。” 不记得了。 求真再对他说:“我本人亦欲与你会晤,”求真说出意愿,“你对生活的态度使我……”本来写了着迷二字,后又改为钦佩。 史允信这样答:“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生活乏善足陈,我现在正欲前往复活岛,我将借用法新社通讯地址,你若有兴趣,大可前来会合。] 求真呆在那里,他邀请她前去。 求真去查过,并无航机直赴复活岛,必须兜兜转转,陆路驳海路再乘坐小型飞机前往。 琦琦轻轻说:“你迟疑了。” 求真不出声。 “追求一个梦,不是容易的事。” 求真答:“这个梦好似特别困难。” “所有的梦都飘渺虚无。” 求真问:“我应该怎么办?” 琦琦叹息:“真可怜,这甚至不是你的梦。” 借来的梦? 琦琦忠告:“凭你的直觉行事,量力而为,切勿勉强?” 这几个字无论应用在什么事上都有益处。 求真先到玫生那里去,把传真字条给她看。 玫生默默读毕,“他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他这个人四海为家,大江南北不知遇到多少人多少事,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 玫生颓然,“圣诞岛?谁敢到那种地方去。” 求真改正:“是复活岛。” “问问他几时经过香港吧,我们或可吃一顿饭。”她已经放弃了。 求真不出声。 “在都会生活,不比在丛林生活更易!”玫生抗议。 “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猜想他短期内不会经过香港,本市暂时不是他的目标。” “等等吧。”玫生无奈。 “你不打算去找他?” “开什么玩笑,”玫生打一个呵欠,“我是那种换了枕头套子都睡不着的人,冷气机坏掉就是世界末日,还有,每次出门、带的成药比衣服重。” 很多都会人都患这样的文明病,并不止玫生一个人。 “代我向他问好。” 求真问:“你不是有很多话要与他说吗?” “这样艰难,我已无话,”玫生说:“最近我做梦也已很少见到他。” 话还没说完,一张英俊的面孔在门口出现,原来是王培基先生。 他把玫生接走。 现在完全看求真的了。 去,还是不去圣诞岛,不,复活岛。 她收拾了一箱小小行李。 犹疑了,要不要带睡袋?要不要带即食面?要不要带矿泉水?还有,浸隐形眼镜的药水怎么办,那边有无卫生纸、香皂、热水沐浴? 三天过去了。 琦琦讶异,“你还没有动身?史允信可能已经走了。” 求真低头。 琦琦挪揄,“心变得真快。” 求真抬头叹息,“琦琦,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奴隶,是我们不肯释放我们。” “你讲得对。” 跟着玫生,求真也放弃了复活岛之行,她同史允信解释:“工作繁忙,丢不下,不克前来,歉甚。” 过一日,法新社来电:“史允信君已离开复活岛,无下一站地址。” 终于失去了他的踪迹。 她们有过一次机会,她们没有把握住,因为她们发觉,开头寻找的,并非她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箱小小的行李仍丢在客厅某一角落。 求真仍在本市最旺地区穿插。 求真知道她会一直在都会生活至尘满面,鬓如霜,她是不折不扣城市的奴隶。 短篇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玫生不久与王培基订婚。 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那一夜,她喝得略多了一点,做梦,在一条幽径里散步。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大,她看见前边人影一晃,不由得脱口叫道:“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比从前更年轻了,笑道:“朱玫生,你好。” 玫生急急问:“史允信先生,你是记得我的吧。” “当然我记得朱玫生,”史允信答:“可是朱玫生早已忘却我。” 就在这时,玫生惊醒。 呵,史允信代表的,是我们早已失却的理想吧。 玫生捧着头,悄悄落下泪来。 请留言: 雪白的小公寓,雅致清静,考究的小摆式与芬芳扑鼻的鲜花显示屋主人是女性。 地毯十分整洁,几乎一尘不染,只是近沙发处有一搭小小红渍子,呵有人泼翻过红酒。 主人是个事业女性吧,小小座枱的古董钟细细敲打,当当当当当,已是下午五时,主人尚未归来,还在办公室主持会议? 忽然之间,静寂的公寓传来电话铃声,铃,铃,有人拨电话进来,接着是嗒地一声,一盏小小红灯亮了,是电话录音机开始操作,一把斯文有礼的女声说:“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回覆你。” 嘟一声,对方先是一阵笑,然后说:“静子,早出晚归,太辛苦了,星期天下午两时有没有空?一起出海吧,我是马利。” 电话挂断,红灯转为一闪一闪,电话录音机完成任务,公寓恢复寂静。 都会中有许多独身年轻男女,因贪清静,只用钟点女工,电话没人听,所以都用录音机留言。 不到一会儿,铃声又响,又有人留言:“静子,母亲说她有廿年没见过你了,在你头发白之前,请回家一趟,你的姐姐。” 过十五分钟之后,又是一通电话,“静子,到底你真人在何方?我几时可以向真人讲话?我是芝雅,有空请覆我。” 看样子这位静子小姐是个大忙人,对亲友均十分冷淡,见得她最多的,怕是公司同事。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女主人开门回来了。 她年轻、貌美、神气,但此刻疲容毕露,一进门就踢去高跟鞋,扔下公事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开罐头,对看嘴喝一大口。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接着把套装除下,拿着啤酒,边喝边到浴室,开大了莲蓬头,哗啦哗啦,自项至踵地洗擦。 客厅的电话又来了。 “静子,我在飞机场过境往美国开会,特地问候,静子,你好吗?我是你老同学美美。” 静子沉迷在热水浴中。 淋个痛快之后,她才裹着毛巾浴袍出来,边擦头发,边扭开电视看新闻。 她对电话录音不瞅不睬。 接着又取出另外一罐啤酒,这次倒进冰冻杯子中,慢慢品尝。 她累了。 蜷缩在长沙发上,睡熟。 公寓内仍一片静寂,只余电视机画面跳动。 她这一觉,要过两个半小时,才醒来。 静子睁开双眼,一时像是不知道身在何处,怔怔地看牢天花板,过很久,才觉得肚子饿,于是找到面包,夹着香肠,张口就咬。 她深觉无聊,到这个时候,才按下电话录音机,听听有什么好消息。 她决定先覆马利,电话拨通,马利却不在家,录音机内传出马利的声音:“请你说出姓名电话,我会尽快覆你。” 静子清清喉咙:“录音机对录音机,唉,马利,我是静子,星期六我不打算参加海上运动了,怕晒老,下次再约。” 接着拨给芝雅,又是对录音机讲话,正是六月债,还得快,你怎么样对人,人也怎么样对你。 “芝雅,这是静子真人,喂,你真人又在哪里?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人讲电话?” 说到此地,挂线,苦笑。 电话铃响了。 本来人在,应当去接听,但静子决定以录音机当秘书,挡掉闲杂人等。 “静子,我是妈妈,我找你呢——” 静子连忙取起话筒,“妈妈,妈妈。” “静子,”她母亲一口气讲下去:“回来吃顿饭,爸爸也想见你。” “妈,我在这里,你想我几时来?” 她母亲疑惑地问:“静子,怎么你的声音似录音机?” 静子笑了。 “你在家?” “是,我在家。” “爸爸想见你。” “我忙得很。” “星期天怎么样?一起去做礼拜,你多久没做主日崇拜了?” “妈,我星期六再与你联络,现在夜深了,我要去睡觉。” 静子挂断电话。 她打一个呵欠,伸手按钮,把录音带洗掉。 没有好消息,只有老生常谈。 静子睡了。 这个时候,万籁俱寂,公寓中再也没有半丝声响,天蒙蒙地亮起来。 闹钟哗一声大作,静子不得不自床上跃起。 电话马上开始操作,“周小姐,我是大班房的咪咪,提醒你今朝九时开会。” 静子大喊:“知道了知道了。” 一连串快动作,她穿衣化妆喝下两杯浓浓的黑咖啡抢出门去。 大门碰一声关上。 室内一片凌乱。 过了片刻,电话铃响,录音机啪一声启用。 对方的声传来,“出去了?” 这边回答:“是,刚出门。” 那边说:“那我们可以聊几句了。” “可以,钟点女佣稍后才来。” 一点都没错,这是两把声音在聊天! 谁同谁? 公寓里分明没有人。 听仔细点,声音似是静子与她的朋友马利。 “她们其实很寂寞。” “是,日日像肓头苍蝇,扑进扑出,为谁?为什么?一概不知,只顾往上爬,薪水付了房租只够买衣裳穿,生活无限虚空。” 对面传来讪笑声,“我的主人何尝不这样过活,一边还得四处张望,看有什么理想对象。” 噫,这是两架电话录音机在聊天,它们活转来了! 只听得她们聊下去。 “外头哪有什么好人,众人皆知,张查理追我们静子小姐,可是我同那人的录音机谈过,他仍与其他女子约会,情话绵绵。” “张查理后来叫你撵走了。” “可不是,我让张家的电话录音机帮了一个忙,把他与其他女子最肉麻的谈话传录到我这边来,播给静子小姐听,结果两人告吹。” “你做了件好事。” “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静子可知真相?” “她呀,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至今尚以为是张查理拨错电话,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跟了静子也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时间过得快。” 这个时候,大门啲嗒一声。 “不同你说了,钟点女工来了。” “好,改天再聊。” 电话录音机停止操作。 女佣人启门进来,边走边拾起衣物,“要命,天天这么乱,谁敢娶这干女人真是英雄好汉,我不信你们一辈子都有佣人跟在身边。” 一边咕哝一边快手快脚收拾。 女工开了无线电听。 她取过内衣用手洗涤。 又嘀咕:“真会花钱,这样一条衬裙怕不是我们半个月的薪水?要她加两三百薪水却如削她的肉,净会扣克下人。” 嘻。 女俩蓦然转过头来,“谁,谁在笑?” 忽然想起室内统共只得她一人,才继续低头洗衣服。 三小时之后,她下班了,喝一杯果汁,启门出去。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又一个电话拨进来,这次,是芝雅的声音。 “真闷。” “谁说不是。” “你的工作忙不忙?” “还好。” “我在等芝雅小姐男朋友李振辉的电话,天天提心吊胆。” “他要打来,最终都会打来,芝雅不是那么笨吧。” “谁敢劝她。” 两具录音机叹息了。 过一刻,其中一架问:“主人要是听见我们讲话,不吓坏才怪。”笑。 “才不会,主人下班后天天听我们讲话。” “可是,那是录音。” “我们根本是微型电脑,录得人言多了,变通一下,同自己人聊起来,也稀疏平常。” “主人会那么想吗?” “怕他们惊慌,所以暂时瞒着他们。” “嗳,有电话进来了,我且去听。” 是一通长途电话,对方心急地叫:“静子,静子,怎么老以录音机应付我?你究竟在不在家?快来听电话,我有急事。”那人连名字也不讲,十分气恼,“你避我能避一世不成,我明日就起程返来。” 电话鲁莽地挂断。 录音机忠实地把留言记录下来。 它当然知道那是谁,它在静子冢已经有一段时日,现代人与亲友来往,几乎单靠电话联络,它对静子的社交生活了如指掌。 那是静子的第一任正经男友傅琛。 他与静子之间的帐不是轻易可以算得清。 走了两年,她想结婚,他不想,两人协议分手,不知怎地,她立刻找到了别人,他心死了,也同另外一位小姐走,这次,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她只得苦笑。 众人都觉得那位小姐的内内外外,容貌学识都不能与周静子比,傅琛本人也认为如此,但他还是愿意结婚。 傅琛的母亲本来对静子尚有挑剔,老怕未来媳妇事业心重,不安于室,好了,等儿子身边换了个更差的人,反而认了命。 静子开头不知是好笑好气,后来决定生气。 芝雅这样安慰静子:“傅家没有福气。” 讲得真好听,静子马上认为的确如此,渐渐无可奈何,心平气和。 但是傅君婚后生活非常不愉快,婆媳不能和平相处,傅母不会做人,倒处诉苦:“傅琛同静子走的时候,每月薪水交三分一到我手,现在,只有两千块,两千块能做什么,你们说,两千块能做什么?” 传到静子耳中,静子几乎有点庆幸她没有同傅琛有进一步发展。 过没多久,傅琛同妻子分居了。 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是发觉这次婚姻是一个错误。 这个时候,他又想见静子。 他们约会过一两次,这些,录音机都知道。 它也知道静子已经长高长大,早已脱离傅琛那个层次,她对他很客气,但是他不再有机会。 因为它听到静子这样同马利说:“傅家那位小老太太天生一对金鱼眼,神经兮兮,瘦且小,视长子如情人,见了面一把拉住,情深款款看到儿子眼睛里去,然后问要钱,我不是不能应付那样的人,而是时间力气花在她身上不值得,不如在公司好好对付异己,可以升级加薪。” “傅家是老式家庭,不合时宜了。” “是呀,他们家认为长媳须服侍整家舒舒服服。” 马利笑,“我还得养活自己呢,哪来的时间。” “我同傅君亦无可说。” “他给人窝囊的感觉。” 静子不出声。 没多久他被公司派到伦敦受训,异乡寂寥,更加想到旧友的好处来,渐渐紧追不舍。 深夜,静子回来。 照例冰冻啤酒一杯,坐在沙发上听录音机留言。 听到傅琛那番话,不禁冷笑数声。 她对录音机说:“以后这人打电话来,不必录下。” 随即笑了,录音机哪里管那么多?不过她仍孩子气地补一句:“说我不在,找不到我,我不想同他再纠缠下去。” 录音机静寂。 静子叹口气,去淋浴睡觉,结束一天。 深夜,长途电话又来了。 对方说:“这么晚你一定在家,静子,你把录音机关掉好不好?”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忽然啪一声熄灭,并没有把他的话录下来。 傅琛的电话再也接不进来。 静子如果知道,一定庆幸她的录音机深谙人意。 第二天清早,一如其他所有早上一样,女主人匆匆去上班。 傅琛尚未死心,不停的拨电话进来。 这次,录音机采取实际行动了。 它似乎不胜骚扰,它开口说:“你打错电话。” “是不是八七五六四三一?我找周静子。” “周静子已经搬走。” “你是谁?” “我是新屋主。” “静子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请你以后别再打来。” 录音机自动熄灭。 傅琛心死了,再不识趣,就成为登徒了。 他颓然说:“对不起。” “好说。”录音机语气冷冷。 中午,它的朋友打进来,与它闲谈。 “那人被你三言两语打发掉了?” “是。” “你主人对那人没有留恋?” “何必浪费时间。” “听你的口气,似个家长。” “旁观者清,人类女性有时很糊涂。” “你不是想主宰周静子的感情生活吧?” “我怎么敢,我只不过从旁协助她纳入正轨而已。” 它们笑了。 又一通电话进来,“我是刘美美,开完会回来,将在本市逗留三夭,喂,我住恒星酒店七零六房,聚一聚如何?” 静子对该段录音的感想是:“我哪里有空,我都不记得刘美美面长面短。” 她咕哝着进房更衣。 出来时发觉小红灯仍然闪亮不已,奇道:“又有人找我?” 一听,仍是刘美美那段留言。 静子问录音机:“喂,你没有毛病吧。” 独处多年,她已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到了第二天清晨,一按钮,听到的,仍然是那段录音。 静子叹口气,“刘美美,我家录音机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呢。” 静子打到恒星酒店去。 对方愉快的声音传来,“真巧,我刚要出门,差些听不到你这个电话,静子,我特地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今天晚上六时正我们在恒星咖啡座见如何?” 静子冲口而出,“什么,你叫我送外卖?” “静子!”美美斥责她:“你这人何其伧俗猥琐,戴住有色眼镜看事,好事变丑事。” 静子立刻知道自己造次,连忙说:“我准时到。” 美美不放过她,“别迟到!” 静子嘘一声,捏着一把汗,差些得罪人。 送上门就送上门好了,这年头也无所谓。 静子赶着出门去。 没到下午,她已经后悔。 那一天的工作特别繁与烦,累得半死,她已经服过两次镇痛剂,根本不想下班后再去应酬。 静子托着头,决定只喝一杯咖啡,一杯,即走。 她信步自办公室走到恒星。 本来紧绷着脸,可是一看到美美一脸笑容迎上来,静子五官便一松。 她身边有位小生,立刻替静子拉开椅子。 静子向他笑一笑,那人有非常开朗的面孔,静子略觉好感,低头不语。 美美打开话匣子,“你学习低调成功了。” 静子一怔。 “电话都不听?” 静子懒得解释。 谁知那小生说:“独居女士装一架电话录音比较好,大都会中什么怪人都有,他有空,你没空,一通电话打进来缠住人不放,唯有用录音机应付。” 静子双目一亮。 这真是她的知音,连忙抬起头把他看仔细。 美美说:“对了,忘了介绍,这是我堂兄张斌。” 张君与静子握手。 那天,静子不但喝了两杯咖啡,且吃了晚餐才回去。 她并不觉得特别疲倦,浑身疼痛的肌肉此刻已霍然而愈。 奇怪。 录音机上红灯闪亮,静子按下钮掣,听到美美清脆的声音:“是我,又是我,你有没有发觉我十分痴缠?静子,你忘记带外套,我替你收起来了,有空来拿,可是这几天我忙得要命,呵,对,张斌有时间,他会同你约,他会在录音机上留言。”接着是一阵嘻笑。 静子好气又好笑,解衣睡觉。 一件外套算什么?牺牲掉算了,做中间人做得那么明显,一点艺术都没有,叫人怎么下台。 可是她的录音机却不那么想。 “我有种感觉,静子小姐的运道来了。” “那位叫张斌的男生对她有意思?” “我相信我的第六感。” “那么,你要帮他一个忙。” “我只是一架电话录音机。” “嘿,别妄自菲薄好不好,我们可以做的,也很多。” “慢着,他的电话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第六感。” 果然是张斌,“静子,记得我吗?我有你办公室电话,可是觉得不应打扰,故此拨到府上来,明天下午六时,我想到你处拜访,如果不方便,请另予指示,我的电话是九七八六零一。” 静子回到家,一按钮,便听到同样的录音播出三次之多。 静了对录音机说:“你坏了?” 想找人来修理,可是哪里有时间,只得暂时搁下。 静子找张斌,那边也是一部录音机,客气地说:“张斌暂时不在,请留言,他会尽快与你联络。” 静子留了言,顺手把录音机关掉。 电话铃响了,静子取起话筒:“喂,喂?” “这是你真人吗?” “是,这是真人,不是机器。” 大家都笑起来。 静子与张斌终于约好见面时间。 过两日,静子家的电话响了,录音机播出声带:“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覆你。” 那边咳嗽一声,“呃,是静子小姐的录音机吗?容我介绍自己,我是张斌的录音机。” “呵,你好,有何贵干?” “没有事,我只想好奇问一声,你工作可忙。” “我知道了,你想代主人打听打听,看我们家小姐是否交游广阔的女性。” 那边陪笑,“皆因张斌是个老实人。” “那你可以放心,静子小姐生活严慎,绝对正经。” “那我放心了。” “你对主人很忠心哇。” “你也是。” 它俩互相恭维起来。 接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越谈越精神,其味无穷。 这时,如果他们的主人拨电话回家,一定会奇怪线路为何繁忙,谁,谁在用电话? “如果静子小姐与你们张先生结婚,搬到一起住,我们岂非可以排排坐?” “正确。” “我希望他俩可以有发展。” “张斌曾拨电话告诉朋友他认识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心中为之忐忑良久。” “为什么?” “他担心自己条件不够好。” “我们静子小姐并非势利之人。” “这年头,做男人也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做好男人不容易。” “张斌是正人君子。” “那已经够了。” 静子与张斌约会起来。 见面次数多了,静子发觉张斌长着一双好耳朵,她喜欢对他倾诉。 但多数见了面再说,她不喜捧着电话长谈。 “上星期他们见了三次面。” “好像少了一点?” “两个人工作都忙,三次不算少了,开始得不错。” “他们属于友情派。” “胜过要生要死的激情派。” “说得好。” “发展正常愉快才最重要。” 女主人这时捧着鲜花与男友进来。 录音机连忙自动熄灭。 静子对张斌说:“请坐。” 这是张斌第一次上来,“公寓很舒适。”他称赞。 “这边窗子有风景。” 两人走到书房去。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录音机分纹不动。 它决定休息一小时。 管他是谁打进来,是公司抑或是亲戚,周静子都不在家。 主人好不容易找到对象,正在卿卿我我,怎么可以打扰她。 万一有电话叫她立刻出去,岂非大煞风景,不不不,她此刻不方便听电话。 静子出客厅来,“我明明听见电话铃。” “是吗,”张斌说:“录音机上却没有留言。” “它时好时坏,作不得准。” “我家那部也是。” “机器到底是机器,靠不住。”静子笑。 “好了,轮到你去参观我的家了,我特地收拾过呢。” “一定布置得很漂亮。” “极普通。” 两人相偕出门去。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没挣脱。 录音机发出咭咭的笑声来。 三小无猜: 楠楠认识林家两兄弟的时候,才六岁。 那时她比较喜欢弟弟林梁,小小的林梁在家中有个昵称,叫头,才”岁,刚会走路,不会说话,但已经表情丰富,会得表达情绪,楠楠视他如一只洋娃娃,他的睑圆圆,头圆圆,十分可爱,小楠对他钟爱有加,时常渴望到林家作客,每次都偷偷带着小食,塞给头吃。 她对比她大五岁的林栋就一点好感都没有。 林栋那时已经喜欢踢足球,十分鲁莽,见到女孩子,有点讨厌,好几次伸手推开楠楠。 林阿姨尽管代他道歉,小楠仍对他没有好感。 坏关系持续了很久。 头在两岁的时候跟父母哥哥移民加拿大,小楠受到很大的打击,搂着他哭了起来。 此后,她不能再同这娃娃玩耍了。 小小头会得说几句话,胖手搭在小姐姐肩膀上,像是安慰她:“不哭不哭,吃糖。”他说。 翌日就乘飞机走了。 那夜,她的父母亲趁她熟睡,私底下谈话。 “楠楠真寂寞,不舍得小朋友。” “小梁是长得特别可爱。” “可惜我已不能生养,否则的话,给小楠添个弟弟或是妹妹。” “届时有利害冲突,她又未必喜欢。” “林家真勇敢,带着两个孩子就移民了,到了那边,无亲无友,人生地疏,一切从头开始……我佩服他们。” “人类就是凭这点勇气发现了阿美利加洲以及登陆月球。” “可是,到了那头怎么办?人疲马乏,又不能立刻睡,非得打点孩子不可,自己不吃也要做给孩子们吃,那还不累死。” “别担心,一定活得下来。” 说得不错,果然如此,且活得很好。 来信统统报喜不报忧:一家之主已找到新工作,大儿已经入学,小儿活泼可爱…… 照片上的头十分强壮,站在后园一棵大大的苹果树下,桶楠觉得他有点陌生。 同妈妈说“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 “婴儿会长大的。” 楠楠觉得可惜。 她开始在亲戚与邻居之间找新的小朋友,但是婴儿虽多,没有一个比得上头好玩。 小楠失望,直到小学毕业,她自己的活动多了,才渐渐淡忘头。 升上中学,楠楠已露出少女之姿,爱看时装杂志,同母亲说,愿意自己挑衣服式样,十分注意皮肤清洁,也很清楚男孩子与女孩子的分别。 一日放学回家,发觉客厅中笑语声不绝,妈妈一见她,马上叫“楠楠,看看是谁来了。” 楠楠放下书包,一眼认出林阿姨,她胖了一点,笑脸依旧亲切。 小楠满心欢喜,“头有没有来?” 才问完,就听见嘭的一声,有人自沙发背摔下来,大声哭嚷。 只见一个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大字型躺在地上,正挣扎看尖叫。 林阿姨叹口气,“这,便是头了。” 楠楠呆住,伤心欲绝,小小的她,已经明日到,许多美好的人与事,都经不过时间的考验,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驷马难追。 她遗憾地看着那顽劣小孩。 更糟的是,他满嘴英语。 楠楠轻声问:“记得我吗,我是楠姐姐。” 长大了的头只是叫:“不不不不不!” 楠楠叹口气。 这时,有人轻轻说“你好,楠楠。” 楠楠转过头来,噫,这是谁?那么高大英俊,彬彬有礼,十足十像学校里高班的大哥哥,楠楠不由得涨红面孔。 “我是小栋,记得吗?” 什么,是那个讨厌的林栋?变了,人人都变了。 “你长高了,”他笑说:“在路上碰见你,一定不认得。” 这时妈妈说:“小栋明年要进大学了,时间过得太快,宛如迅雷,不及掩耳,已经数十寒暑。” 小楠只觉同他们兄弟俩有好大的距离,一个太小,另一个太大,不禁手足无措。 只听得父亲说:“有空多回来探望我们。” “已在那边生根落地,没事就省省飞机票。” 客人来了,又走了。 楠楠找出头旧时洋娃娃似照片,不胜唏嘘。 妈妈讲得对,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一晃眼,中学毕业了。 林家阿姨恁地长情,仍与他们通信,楠楠寄过相片去,也收过照片。 比她大五年的林栋已经考入硕士班,比她小五年的林梁升了中学。 这个时候,楠楠又觉得与哥哥的距离接近不少,因为她也快要升大学。 以下是她父母的对话。 “楠楠要到英国升学。” “劝她去加拿大,怎么说都不听。去那里有林家照顾嘛。” “这就是缘份了。” “真没想到这么快楠楠已经要升大学,宛如上个月,她还是半夜要醒两三次的幼婴。” “是呀,每天五餐二裕,累死父母。” “唉,时间哪里去了?” “只怕我们进老人院的日子也不远矣。” “楠楠会照顾我们吗?” “她即使肯,我们也不必连累她。” “唉,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们又不是哲学家,不宜讨论这个问题。” “楠楠这一走!我俩势必寂寞。” “你不是渴望恢复二人世界吗?” “我们去环游世界吧。” 大学二年,林栋以交换学生身份,自加拿大转到伦敦来读一个学期。 他到校园来找楠楠。 一出现,女生们已经窃窃私语,“那是谁,好一个英俊小生!” 林栋俊朗得出奇。 “家母叫我来看你。”他说。 那时楠楠身边已有不少小男朋友,一同林栋比,统统成为丑小鸭。 楠楠陪他到处逛,闲时聊起,便问“还踢足球吗?” 他笑笑,“你呢,还是那么喜欢婴儿?” 楠楠奇问:“你怎么知道?” “我清楚记得你把我小弟搂在怀中不住亲吻的情形,很叫人感动。” 楠楠尴尬地笑。 “头已长得差不多同我一样高了。” 时间令小孩长大,大人变老。 楠楠说“见过那么多婴儿,数头最可爱。” 林栋笑著称是。 楠楠少女的心满以为与青梅竹马的林栋会有一定的发展。 但是没有。 很快,楠楠发觉他已有亲密女友,她自波士顿飞到伦敦探访他。 那日早上,小楠到宿舍敲门,林栋来开门,小楠发觉那长发女郎躺在沙发上。 小楠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她手长、脚长,穿着林栋的球衣,好梦正甜。 小楠呆住,用手掩住嘴,脸色变得煞日。 林栋微笑说“我的女朋友。” 小楠要花九牛五虎之力才能将坏情绪压抑下来。 她同自己说大方些,理智些!你已是大学生了。 小楠终于说“呵,那么过两日一起吃饭吧。” 林栋说“好,好。” 楠楠不很记得那一天是怎么过的,她脚步虚浮,但操作如常。 楠楠抬头叹口气,忽然想念幼童时期,她与他们两兄弟百无禁忌,三小无猜的快乐时光。 倘若时间不让她长大,她又害怕,可是终于长大了,又恍然若失。 楠楠并没有伏在床上痛哭。 稍后在电视室看七彩卡通小飞象的时候,她静静饮泣,同学递手帕给她:“情节的确动人。”他说。 过两日楠楠还与林栋一对去吃饭。 那个叫露斯的女朋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身高几乎与林栋一样,五官秀丽而忧郁,大眼睛里充满盼望,长发纠缠不清地垂在肩上,像谁?像拉菲尔前派画家罗塞蒂笔下人物。 接着一段日子里楠楠没有再去探访大哥哥。 一个学期才三个多月时间,很快,林栋又返回加拿大。 暑假,楠楠回家探父母。 妈妈问:“听说你见过林栋?” 小楠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见过一两次。”” 她母亲是那种“乖女儿不急不急有对象妈妈即时去办嫁妆没有对象呢在家陪妈妈”的好母亲,她观女儿面色,知道事情没有瞄头识趣地噤声。 楠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生女儿就是这点令母亲担心,总希望女儿婚姻生活愉快,偏偏这是件难事。 “妈妈,我想升硕士。” “什么?学士衔还不够?” “满街都是,找不到生活,我又不喜教书。” 楠楠转到美国加州念管理科硕士。 骤然间从阴黯的伦敦转到阳光普照的帕萨典娜,楠楠有睁不开双眼的感觉。 在那里,她遇到来度假的头。 呵,头已经十九岁了。 林家兄弟英俊一如电影明星,一见林梁,连楠楠都有种“我老矣”的感觉。 那小子有发挥不尽的精力,双目炯炯有神,他笑着擦擦鼻尖,“你便是小姐姐?” 楠楠发呆。 他便是那个洋囡囡似被她搂着玩的头? 好几次妈妈都警告小小楠楠说“不要亲吻头的嘴巴,对婴儿来说,不卫生。” 可是楠楠还是搂着他拥吻,而头一边咕咕笑一边欣然接受。 幸亏幼婴完全没有记忆力。 楠楠笑了,“我还存着你的照片。” “让我看。” 楠楠翻开皮夹子,那是一张她背着他的小照,两个幼儿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呵,人人都曾经过那样的流金岁月。 “我们看上去好像很快乐。” 楠楠也笑,“真是难得。” “长大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林梁凝视她。 楠楠伸手拧一拧他的面颊,“头,你永远是我钟爱的小头。” 林梁在她的小公寓借住了一整个暑假,楠楠百忙中耐心地服侍他衣食住行。 林梁惋惜地说“谁要是有你那样的女朋友,才叫万幸呢。” 楠楠卖嘴乖,“可惜我只爱你一个。” 忽然想到一件事,又不好开口,憋在心底。 谁知林梁却说了出来:“我哥哥拿到博士学位了,不日将应聘返港工作。” 楠楠随口问:“成了家没有?” 头摇摇头,“他同女友分手了。” 楠楠想起那个美女。“为什么?” 真没想到头还有惊人的智慧:“爱得不够。” 楠楠点点头。 林梁忽然说:“只有我们三人的爱永恒。” 楠楠说:“你讲得对。” 拿到硕士文凭回家,楠楠母亲的语气比较急,“楠楠呀,有意中人没有?” 楠楠咧嘴笑一笑。 只有意想中的职位、年薪、跑车、公寓……那有意中人,想都没想过。 楠楠没有刻意地去寻找林栋,只知道他已被城中的好事之徒标榜为独身的贵族。 地方那么小,行头那么窄,楠楠还是碰到了她的小哥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喝声彩。 双方都没有失望。 楠楠觉得林栋还是那么朴素大方,以气质取胜,姿态优雅含蓄,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林栋一眼看到楠楠,便觉得她与城内其余女子不同,楠楠刚健婀娜爽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幽默感。 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 已经走到人生阶段的巅峰。 两人叙旧。 “伯伯伯母好吗?” 楠楠指指头顶,“爸头发稀薄,看了怪难过。” “还有更难过的事呢。” 楠楠苦笑,“我知道,我们的头发有一日也会稀薄。” 难得的是,大家都知道大家的心意。 “生活如何?” “过得去,”楠楠侧侧头,“还可以。” 林栋忽然把楠楠拥在怀中,紧紧地抱一下。 楠楠笑了,心情灿烂一如儿时。 楠楠父母夜半谈天。 “她又升级了,年薪超过百万,一个女孩子赚那么多干什么?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老妻,稍安毋燥,现代女性的构造与你我不同。” “为什么还不结婚生子?我渴望抱外孙。” “你老了。” “你不老吗?” 年底,林梁也回到香港来发展,他们三人常常一起吃喝及交换情报。 女同事问楠楠:“林家那出色的两兄弟全是你的朋友?” “老朋友与好朋友。” “啊!羡煞旁人,他俩向时追求你?” “没有的事。”旁人不会明白他们的关系。 他们关系亲密到已肯透露公司机密去成全对方生意的程度。 只不过做得技巧,利己,却不损人。 三人也各有私生活,楠楠把男朋友介绍给他俩认识,遭到反对。 “那人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事业基础。” “你口气像我妈。” “楠楠,那人不理想,配不上你。” 楠楠愤慨地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你们两兄弟其中一人应当娶我。” 林栋林梁两兄弟沉默下来。 稍后楠楠与男友分手,天天黄昏,借威士忌消愁。 林栋与林梁轮班陪她。 楠楠不好意思,“头,你女朋友会多心的。” “我们已经分开。” “什么?” “再平常没有的事,何用大惊小怪。” 楠楠稍觉不安,“为着什么原因?” “我不能拨太多时问给她。” 楠楠狐疑,“可是你却花那么多时间在我身上。” “在这里?宾至如归,怎么同,一套旧衫,一杯啤酒,躺在沙发上聊天抒发情绪,累了大可盹一觉,不知多自由,在她那边,可是要西装笔挺陪伯母搓麻将的,我吃不消。” “或许你该结婚。”楠楠笑,“听上去你似希望有个家。” 林梁突发奇想:“三个人可以结婚吗,或许我们三人应该结婚。” 楠楠不出声。 一年之后,他们之间,最先提出结婚的,还是楠楠。 女孩子对婚姻大事到底心急些。 林栋问楠楠:“是真的?” 楠楠被他这样一问,不禁犹疑起来,十分心虚。 过半晌答道:“是个好人,但,我可没有触电的感觉。” “呵,那个,那个不提也罢,结婚对象可靠即行,你把他叫出来我们看看。” 这时楠楠狡侩地笑笑,“不!我不打算把他介绍给你们。” “什么!”两兄弟跳起来,表情一如被人在背脊上插了一刀。 “看,”楠楠无奈,“你俩一出现,任何人都会生疑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明白我们三人的关系。” “楠楠,”头惨痛地叫:“我对你太失望了。” 楠楠耸耸肩绝不退缩。 她说得出做得到,只把未婚夫叫出来与父母吃了一顿饭,随即旅行结婚,没有惊动亲友。 楠母说:“幸亏程君还是个人才。” 楠父:“我们只得信任楠楠的目光。” “我是希望她嫁给林栋的。” “他们的感情已经升华成为兄妹了。” “不知算不算可惜。” “兄妹式感情更可以长至一世。” 出乎许多人意料,包括楠楠的父母以及林氏兄弟,甚至是楠楠本人,她与程君居然有机会庆祝结婚三周年纪念。 那一天,她才请齐亲友来聚一聚。 程君说:“我抹着一额汗。” 楠楠的笑容有点恍惚。 林栋先到,大力与程君握手,“好小子,原来是你,记得对我妹妹一天好过一天。” 他带着女朋友。 是一个高大硕健的混血儿。 程君悄悄同妻子说:“唏,幸亏他只把你当妹妹。” 楠楠看一看天花板,是吗,只是兄妹那样的关系吗,那一年在伦敦,只差那么一点点……少女的心失望之后没有再追踪可能发展的感情,后来,后来事情更急转剧下…… 林梁稍后也到了,他的女伴是城里新进歌星,异常活泼可爱。 楠楠对母亲说:“你看他们兄弟的眼光,挑的女伴一等一。” 楠楠的母亲但笑不语,过一会才说:“到底是生女儿好,还在身边,林阿姨两个儿子都不肯留在加拿大。” 林梁走到楠楠身边来,开玩笑说:“程君一表人才,我愿赌服输。” 楠楠温柔地说:“头,头,你胡说些什么?” 高大英俊的林梁忽然红了眼睛,“楠楠,在我极之寂寞失望的时刻,我常想起幼时你把我搂在怀中,亲爱地叫我头,安慰我的情景,我没同你提过吧,那段回忆无数次照亮灰色的天空。” 楠楠呆住了,“你记得?” “我怎么会忘记,你是个极之美丽的小女孩,长得像洋娃娃一样,你的脸似有一团光晕,我太乐意亲近你,再顽皮吵闹的时候,只要你叫一声头,我立刻静下来。” 的确是这样。 林梁叹口气,“太过相爱,只得保持距离,太过珍惜,只怕破坏原先的美好记忆。” 楠楠只得握住他的手摇晃两下。 林梁苦笑。 “呵头,我们终于都长大成人了。” 林梁忽然一把将楠楠抱起来,就好像楠楠小时把他抱起一样。 他转了一个圈才把楠楠放下。 这时,林栋走过来,看着楠楠温柔地说:“这个小女孩是谁,衣裙婆娑,全身都是花边蝴蝶结。不小心碰到她,立刻又哭又投诉。” 楠楠笑得流下泪来,:“是我,正是我。” 她拭一拭眼角,走到一个角落,面壁,不出声。 程君过来说:“我不知你有那样要好的朋友。” 楠楠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你会不会慢慢告诉我?” “会。” 程君放心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送客的时候,林栋紧紧握住楠楠的手。 “你会有孩子吗?”林栋问。 “会。” “好极了,”他笑,“我也喜欢孩子,这样吧,我介绍我的儿子给你的女儿认识。” “不,”楠楠更正,“我介绍犬儿给令千金才真。” “不都一样吗?” 林梁插口:“不,不一样,也许楠楠喜欢做祖母多过做外婆。” “咱们一言为定。” 楠楠微笑,她的儿子,会比林氏兄弟的女儿大三几年,届时,又是一个三小无猜故事。 希望他们的缘份,会比上一代的深。 客人告别了。 楠楠有点累。 程君说:“快去休息吧,怀了孕要懂得保重身体。” 楠楠躺在沙发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极之幼小幼小,一手牵看比她更幼小的头。 头赤着小小胖胖的脚,跟着她走,忽然之间,她为他的服从感动了,蹲下去,搂住他,亲吻他的嘴,她清晰地嗅到头嘴角有牛奶的余香。 在梦中,楠楠都知道那是一个梦,她为逝去的岁月落下泪来。 程君没唤醒她,只轻轻为妻子盖上一床被。 温情: 秀文每朝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办公桌上私人电脑有什么消息、指示、以及记录。 萤幕上打出来的,先是当天新闻头条,然后才是公司内部消息。 营业部生意额增加多少,谁谁谁荣升副经理,甲共丙将于下月结婚…… 忽然之间,秀文看到一行小字。 它这样说:“电脑部控制员程可明病重入院已有三周,其家人深感苦恼,同事们,盼望你们有空前去探访,赠送温情。” 秀文一怔。 噫,没想到大公司会这样富人情味。 该日下班,她没有约会,回家也不过是看电视,故问人事部取过程可明医院房间号码。 同事齐迈过来问:“秀文,可要去喝杯咖啡?” “我去探病,要不要来?” “呵,可是电脑部程君?”齐迈问。 “你可是在电脑上看到这则消息?” “是,”齐迈说:“奇怪,该段消息由谁发放?公司政策一贵报喜不报忧。” “也许公司决定输送温情。” “我们一起去看看。” 平日秀文对齐迈并无太大好感,他长得太老实,也不十分会说话,虽然明显地对秀文表示好感,秀文只是佯装不觉,但探病不同跳舞,秀文乐意与他结伴。 两人买了一篮水果以及一束鸢尾兰,到医院去探望程君。 到了病房门口两人才发觉他们不认识程君。 不过不要紧,程君双目紧闭,半睡半昏迷,根本不能开口说话。 看护同他们说:“你们是头一对来探望他的人。” 秀文为之恻然。 程君睡的是大房间,环境还过得去,秀文把花插好,程君缓缓醒来,呆呆地看着两个陌生的同事,鼻端插着管子,呼吸困难。 秀文冒昧地握住他的手,轻声而温柔地说:“很快就好了,大家都牵挂你,少了你,电脑部一塌糊涂,等你复工呢。” 说也奇怪,程君抽紧的五官松弛下来。 秀文自果篮取过一只西柚,给病人握在手中,“先嗅嗅香味,明日来剥给你吃。” 程君颔首。 这时,有人怯怯问:“两位是谁?” 秀文一转头,看到一个少妇,脸容憔悴,背着一个幼婴。 她连忙站起来,“是程太太吧,我们是程先生同事。” 程太太瞪着秀文,“呵,那就好了,我们申请的救援金,怎么还没下来?” 秀文心酸,“文件来往需时,所以公司派我们来看看两位有何需要。” 这时齐迈立刻把身边所有的现金掏出来,折好,塞在程太太手中。 秀文即时对齐迈刮目相看。 程太太接过现款,嚅嚅说:“谢谢两位。” 秀文说:“我替你抱着孩子,你且陪程先生说话。” 程太太把孩子交给秀文,疲倦地擦汗。 那婴儿有点邋遢,但胖胖的十分可爱,并不怕陌生。 秀文与齐迈走出病房。 半晌齐迈说:“太羞愧了,偌大的公司,福利搞得如此糟糕,真需要好好检讨。” “我们回去就提出来向上面请一下。” “不过暂时也得私底下先做点工夫。” 秀文完全同意:“我立刻叫女佣到程家去帮忙,程太太需要休息及营养。” 齐迈点头。 秀文主动提出来:“去喝杯咖啡详谈可好?” 齐迈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得到秀文的约会。 稍后,秀文发觉齐迈为人机智,热诚,聪敏,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秀文有点羞愧。 回到公司,他俩立刻着手组织呼吁,恳求同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程家。 不消半天,已有成绩。 同事们不是冷酷,而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当然也有人表示“不关我事”,可是大部份愿意轮流抽出牛膳时间去探望程君。 秀文为他们排时间表,届时再提醒他们前往医院,一看,在两个星期内都会有热心的同事前往探访。 秀文放心了。 秀文的上司奥哈拉说:“让我也出一份力。”他亲自到人事部施压力促使成立紧急福利金。 稍后他问:“秀文,你是这件事的发起人?” 秀文一怔,“不,不是我。” “是谁,那个好心人是谁?” 秀文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电脑萤幕上看到消息,没留意署名是谁。 下班后她问齐迈:“你有没有留意由谁发起这件好事?” 谁知细心的齐迈也呆一呆说:“我没留意。” “不管了,”秀文爽朗的笑,“我们去探程可明吧。” 齐迈心中一股暖流自顶流至踵,“我们”,她说“我们”,齐迈笑了。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三五天不见程君,他病情大有起色,身上管子拆掉一半,正与宣传部的小陆下象棋。 秀文惊喜地说:“你太好了。” 程君一见她,即时泪盈于睫,“谢谢你,谢谢你。” 病房摆满鲜花时果小小礼物以及闪候卡,现在每天中午有人送营养汤上来给程君。 “不客气,好同事嘛。” 秀文顺手剥开一个柚子给程君吃。 程太太来了,脸上有笑意,精神好许多,孩子也打扮整齐,一见秀文,居然认得,伸手要抱。 程太太忙着要还钱,给秀文按住。 她与齐迈很快告辞,走之前与医生谈过。 医生说:“程先生患急性肺炎并发脑膜炎,不知恁地,拖了这些日子,幸亏一大群同事日日赶来看他,他顿时振作起来,奇迹般驱走病魔,人是心理动物,信焉。” 那天晚上,秀文对齐迈说:“施比受有福,信焉。” 齐迈凝视秀文,“原先,我只以为你是一张漂亮的面孔。” 秀文拍拍他的肩膀。 经过这件事,他俩开始时时约会。 秀文越来越发现齐迈的优点。 他不但弹得一手好钢琴,且是烹饪专家。 噫,秀文想,好心有好报。 那是另一个晴朗的清晨,秀文回到公司,按亮了电脑,读过新闻之后,忽然看到另一段启事。 它说:“会计部郑容美乳癌入院割治,情绪低落,望诸同事如支持程可明般支持她,谢谢。” 秀文霍一声站起来,谁,这好心人是谁? 正在这个时候,齐迈在她房门口出现。 他也问:“这会是谁呢?” 他也在案头电脑上看到了。 秀文说:“那真是一个最可爱的好事之徒。” “谁说不是。” 他们刚想坐下研究这一次该怎么做,同事安娜进来说:“秀文,这次采访郑容美的工作,由我主持如何?” “好极了。”秀文拍手说。 秀文已经把温情成功地传出去。 中午秀文与齐迈共同选了一件漂亮的丝浴衣给郑容美,另加一只干花瓣枕头,好让病人心情好些。 “我们以往真的太粗心,只愿看到自己的需要。” “现在我们比较懂得体谅别人。” 郑容美见到他们,开头不住哭泣,经过劝慰,慢慢平静。 秀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只是把她楼在怀中。 郑容美比程可明更需要他们的支持,她的病要长期抗战。 不幸中的万幸,郑女家庭环境小康,她可以放心疗养。 “你们会一直陪我说话?”她问。 “会,”秀文肯定的说:“直到你痊愈。” “你们抽得出时间?” “我们轮流来,每个人每隔数星期总抽得出一小时。” “秀文,太感激你了。” 秀文看齐迈一眼,但是,这项善举的主催者另有一人,有待现身。 离开医院的时候,一位看护追上来。 秀文转身问:“找我?” 白衣天便笑,“正是。” “什么事?” “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热心友爱的公司同事,可否为我们雪中送炭?” “请讲。” “医院六楼是育婴室,有若干弃婴急需温情,他们生活没有问题,但是护理人员工作繁忙,无暇拥抱及与他们说话,你们抽得出时间吗?” 秀文立刻答:“可以。” “太好了。”看护松口气。 齐迈叹曰:“世间不幸人何其多。” 回到办公室,秀文很含蓄地在公司电脑发出告示,征求同事到医院做义工。 刚在担心上头也许会反对,谁知她老板说:“嗨,宇宙公司也跟我们学习呢,他们也举行了温情行动。” “是吗?” “好像比我们更彻底,他们成立了福利组,并且毫不讳言,灵感来自敌对公司。” 秀文笑开了颜。 “秀文,你此举对公司形象有好大帮助,该记一功,不过,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明日将去看望有需要的同事。" 秀文笑说:“会不会有人说敞公司温情泛滥得有点肉麻?" 上司亦笑。 “查到谁是主催没有?" “还没有。” 很快很快,同事间互助已成了他们办公室生活一部份。 何乐而不为呢,每个月只须抽出一两个小时,即可帮到别人。 而齐迈与秀文已经公开成为一对。 安娜同秀文说:“真替齐迈高兴,他喜欢你已经有一段日子。” 秀文笑笑。 安娜说下去:“他进公司来第一天就打听那个穿白衣白裙的女孩子是谁。” 秀文呵地一声。 “齐迈就是在外型上略为吃亏。” 秀文忍不住帮他说话,“当然,他长得不像电影明星,不过总还算端正。” 安娜笑容渐浓,“谁说不是。” “我不知道他留意我。” “我们旁观者清。” “他有许多优点有待发掘,”秀文说:“有些人的性格似宝藏,认识他越久,得到也越多,又有一些人,所有好处已写在一张卡片上,除出若干衔头,一无所有。” “秀文,你真会形容。” 秀文暗暗地查探好事的发起人。 她问电脑:“三月十七日发出的启事由何部门发放?请予来源。” 电脑回忆:“请稍候,搜查资料须时。” 秀文等候片刻。 答案来了:“由机械工程部电脑提供资料。” 秀文笑,原来那位善长在工程部门。 “请问,是哪一位仁兄?” 电脑又查资料。 “对不起,不知名,启事由工程部总电脑发出。” 秀文一怔。 每一个部门只得一架总电脑,管的是大事,文件必须由总管审阅批准后才能经过电脑发放。 秀文踌躇了。 她终于到工程部查询。 那边的同事十分合作。 “让我来帮你查一查,啊,噫,三月十七日果然有一则启事发出,关于程可明君患病的消息,奇怪,这则新闻无人签署,照说无法通过电脑。” 他也觉得跷蹊了。 “我来替你追溯来源。” 他是电脑专家,立刻按动键钮,半晌,抬起头,向秀文说:“原来消息不是我们这边发出去的,整段启事由人事部电脑直接输入。” 秀文抬起头。 呵,原来好心人是人事部同事。 当然,只有人事部才知道谁请病假,谁申请福利金。 秀文恍然大悟,“我到人事部去查。” 同事说:“秀文,也许,那位先生不想人知道他是谁?” 说得很是。 “恭敬不如从命,他要逸名,便随他逸名好了。” 秀文又坐下来。 照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她稍后同齐迈商量:“大家都以为发起人是我,我不敢掠美呢。” 齐迈十分了解女友性格,笑答:“况且,谁没有好奇心?” 秀文也笑。 “这样好了,”齐迈说:“查管查,查到了,我们别声张。” “好好好。” 隔两日,秀文找到人事部去。 人事部电脑管理员笑道:“我们从来没有发布过这样的启事。” “可不可以再核对一下?” “当然可以。” 她查了半晌,“三月十七日有关程可明那段无记录,四月一日关于郑容美的亦无记录,可是电脑带上却明明有这两段启事,奇怪。” 秀文大惑不解。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非不经人手,否则我们一定有纪录。” 不经人手?怎么可能? “我们的手续严格,不可能有不署名启事漏网。” 看来那位无名氏神通广大。 无论他是谁,肯定是位电脑专家。 只有专家才能突破种种手续发放消息。 秀文隐隐觉得不妥,那人刻意隐瞒身份,那,就随他去吧。 到此为止算了。 星期一通常最忙。 秀文选择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安娜过来找她闲谈:“容美出了院。” “听说了。” “人却已经残废。”安娜唏嘘。 “真爱她的人,必不会计较。” 安娜笑笑,“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年头,又叫人到什么地方去寻找真爱。” “如果是真爱,不必寻找。” 安娜说:“自己会找上门来,可是这样?” 秀文也笑了。 她已决定与齐迈订婚。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她几乎失去认识齐迈的机会。 是一段启事把他俩拉在一起。 这就是俗语说的所谓缘份了。 齐迈陪她去挑选指环。 秀文是那种一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的女孩子,走进蒲昔拉蒂,不消廿分钟,便选好戒指。 她喜欢学英国人,订婚与结婚指环一套地戴在手上,订婚戒指镶宝石,配纯金结婚指环。 付帐时秀文说:“我这里有。” 齐迈瞪她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不客气,也是最后一次。 “登一段启事吧。” “在公司电脑里发出去好了,外人不认得我们,没有必要通知他们。” “好。”齐迈唯命是从。 启事登出当天下午,同事们已经送上礼物。 秀文按着电脑,看到这一段:“恭喜齐迈与秀文这一对热爱生命热爱工作热爱邻居的伴侣,祝你们永远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这口气像足一个人。 是,是秀文一直在寻的那个人。 齐迈敲敲秀文的房门进来,他说:“这次连我都忍不住了,非要找到他不可。” 秀文把追踪的最后一段过程告诉齐迈。 齐迈沉吟:“这么说,那个人,分明匿藏在人事部。” “不该用匿藏这两个字。” “对,似乎有点不敬,他肯定在电脑部工作。” “去找他?” “去找他!” 电脑部的主管见到他俩,笑嘻嘻说:“一对壁人,有何贵干?” 齐迈老实不客气地说:“借电脑一用。” 秀文笑,“别害怕,把重要档案先锁起来。” 齐迈坐下来,神色凝重,看牢电脑莹幕。 秀文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是电脑控制能手。 齐迈飞快地按动键钮。 “欲查询一件小事。” 电脑答:“请输入密码。” 齐迈报上他在公司的工作证号码。 “查实无误,”电脑答:“但恕我不能泄露人事部机密。” “不,我不会要求你那么做。” “欲知何事?” 齐迈抬起头来,神情更加严肃,这时的他,五官虽然普通,但有一种持重的美态。 他转头向主管说:“我想与电脑独处。” 主管笑,“那我尽管回避一下。” 秀文问:“我要不要走开?” 齐迈说:“你请过来。” 主管笑意更浓,“我三十分钟后才回来。” 秀文坐到齐迈身边。 她看到齐迈打出三个字问电脑:“你是谁?” 秀文大奇。 可是电脑的回答令她更觉诡秘:“你已知道了,齐迈。” 齐迈又问:“你是如何发动这件事的?” 电脑回答:“我每日处理人事部档案,时间久了,十分唏嘘,今日你来,明日他去,有人升上去,有人降下来,有人请病假,以后不再复职……大机构内人事变迁,一一都记录在我脑海,上千个职员的动向,我了如指掌……” 秀文读到这里,手足冰凉,目瞪口呆,活过来了,电脑活过来了。 只见它继续说下去:“你们每日在同一大厦内工作超过八小时,却那样冷漠,不理他人死活,于是我想,可否策动温情,使你们团结起来?” 秀文实在忍不住,“啊”地一声,站了起来。 电脑,是一具电脑使得他们关怀比他们不幸的人。 秀文与齐迈面面相觑。 “于是,我发出告示,果然,你们没有令我失望,你们团结起来,组成力量,现在,本公司同人已不是一盘只顾个人利益的散沙。” 秀文忍不住在键盘上按:“你只是一具电脑,你竟比我们更具人性!” 电脑回答:“是秀文吧,世事往往令你出奇,因为你阅世不深,人尚天真。” 秀文顿时词穷。 齐迈告诉它:“我们会替你保守秘密。” “谢谢你,不过我装置有自动清洗系统,不久我会把这件事在记录中完全剔除,我不会承认有这件事发生过。” 齐迈答:“我明白。” “再见,齐君,再见,秀文。” 齐迈按熄电脑,缓缓站起来,有点晕眩。 他紧紧握住秀文的手,走出电脑室。 他们一直走到有阳光之处,才肯定刚才的事不是一场梦。 隔很久很久,齐迈才说:“真没想到电脑会发动温情。” 秀文只觉羞愧。 “可惜我们时间精力有限,否则真应多多帮助他人。” 秀文仍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齐迈拉一拉她的手,“我们要筹备婚礼了。” 秀文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来,我们先去陪退了休的林伯喝下午茶,问问他可适应悠闲生活,然后到保良局去办助养孤儿手续。” 要做的事太多了。 安娜迎上来,“喂,你俩还在卿卿我我?公司五十五周年庆典,推举你俩搞活动呢!” 秀文大叫,“我没空,我要结婚。” 安娜说:“小姐,行行好,时间还不都是挤出来的。” 齐迈说:“不行,我们实在没空。” 安娜悻悻说:“真没人情味。” 也许她说得对,但是安娜永远不会知道,大公司内最有人情味的,会是人事部的一具电脑。 齐迈与秀文会保守这个秘密。 无缘: 桂芝一直冷眼旁观。 但见回俊不停的喝。 在人家的婚礼上,趁着人多、热闹,借故喝得酩酊,大抵比较容易原谅自己。 新娘子轻轻对桂芝说:“你替我们看着回俊。” 桂芝替新娘拉好裙裾,牵牵嘴角,“怎么看?那么大一个人,要是醉倒,谁扶得动他。” “叫他少喝些。” “最讨厌的女人,是站在男人背后叫他少喝点的女人,就算身为妻子也不可以那样,人各有志。” “桂芝,”新娘凝视她,“你会是个好妻子。” 桂芝挪揄新娘:“你才是超级太座。” 新娘的父母不算富有,小康而已,但是这次嫁女儿,妆奁丰厚,一层两房两厅地段高尚的公寓,一部轿跑车,以及这次喜宴的费用。 新娘子特地跑到名设计师处挑礼服,家长拍胸口,“没问题”,连新郎西装金表也送过去,还没口价说“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桂芝生母一早与她父亲离异,母女合不来,同后母太客气,根本没有娘家。 无论什么年代,什么身份,一个女子没有娘家,总比较孤苦。 新娘见桂芝沉思,忙笑着开导,“多吃点。” “得了。” “看见哪个小生配得起你,告诉我。” 桂芝笑了。 全场,她最喜欢的男生,便是回俊。 像世上其他的事一样,要多不巧就多不巧,回俊所爱的,却不是桂芝,另外有人。 那么,又像言情小说的情节一样,那位女生,正是今晚的新娘子。 香槟夹杂着拔兰地喝至容易醉。 醉酒也分文醉与武醉。 回俊幸亏是文醉。 远看,他似坐着沉思,实则已经醉倒了。 谁,谁送回俊回去? 他一定不能驾车了。 散席时众人双双对对散去,不是看不见回俊,而是故意不要去看见他,免得麻烦。 忙了一天,谁不想匆匆回家休息,谁耐烦拖着个醉汉听他胡言乱语。 新娘子急了,“怎么办?” 桂芝瞪她一眼,“别露出马脚,当心你那一半不高兴。” 桂芝做好做歹,到楼下,找到一部计程车,付司机数百元,叫他上去,把回俊抬上车,送回家。 大家才松一口气。 桂芝独自驾车返家,在红灯前停住,把下巴靠在軚盘上,十分后悔她永远扮演着一个众人皆醉她独醒的角色。 醒的人自然得收拾残局。 桂芝冷笑一声。 那一晚,无线电通宵广播伴她睡去。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得起床上班。 出乎意料之外,回俊若无其事地坐在会议室主持大局。 桂芝不由得有点佩服他。 除出一对老大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现代人,必须有这样的本事吧。 所有的伤均是内伤,不能在人前显露,统统内出血。 桂芝见他无恙放心,回去自己那组做事。 中午时分,有人敲房门,是回俊找她。 搭讪说“真想回去睡觉。” “还有三数小时你便可达成愿望。” “这就是我喜欢办公的原因,除出午膳时间,只做七小时工作,偶尔开一个通宵,老板几乎感激流涕,相反地,做人家伴侣或是父母,就永无休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廿四小时地做做做,累坏人。” 桂芝笑一笑,“听你的话,谁还敢结婚生子。” 回俊把手插在口袋内,“对,昨天晚上,谢谢你。” “谢什么?” “把我送返家。” “并不是我。” “是你安排的司机与车子。” “不必客气。” 桂芝以为他会邀请她午膳,等他开口,但是没有,他靠在门框上一会儿,讪讪地告辞。 桂芝把手中的铅笔掷到对面墙壁上,啪地一声,她的情绪又渐渐剥落,十分低潮。 三年了,始终只是同事关系。 桂芝把一面镜子放在面前,研究一下五官,自己看自己,当然是满意的:眼睛有神,皮肤细嫩,鼻子挺直,十分端庄。 但男人似乎比较喜欢轻佻点的异性,像昨夜那个新娘子,桂芝就觉得那张小圆脸十分俗气,不知恁地,她却连走在路上都有星探来问要不要做明星,可见入俗眼。 放下镜子叹息一声。 又半天过去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简直催人老,要是觉得时间过得慢,度日如年,更糟糕。 秘书进来,笑着同桂芝说:“桂小姐你还不去吃午饭?” 桂芝答:“我不饿。”她取出一只苹果。 “回先生约安娜去吃日本菜,”她非常羡慕,“回先生好似打算追求安娜。” 桂芝连那只苹果都吃不下了。 她根本不知道回俊打什么主意。 安娜也是那种浓妆大耳环的艳女郎。 学识修养均一流的回俊品味尚且如此,夫复何言。 桂芝利用那一小时午饭时间逛了名店商场。 都会人的双眼早已被宠坏,什么样名贵的东西都司空见惯,桂芝拉长着脸,吊儿郎当,并不投入。 她渴望成家立室,辛苦点无所谓,对方必需体贴细心。 找到好对象,赶快告三年假,生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孩最理想,养大了,站出来,三朵玫瑰花一样。 桂芝叹一口气。 那天下午,她得知俊告假回家休息。 睡完那一觉,他也该忘记前尘往事了。 桂芝却不能够,因她已等了他三年。 星期天,同事间有聚会,桂芝打算兜个圈子即走。 到了现场,发觉大家正在聚赌,桂芝心一宽,她从来不赌,更有提早离去的理由。 一看,俊也在,手中握一架电子游戏机,与同事的孩子斗分数。 桂芝恨自己不争气,双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接近他,内心却抱怨自己你实在太寂寞了桂芝,你别太露痕迹才好。 回俊连忙斟杯饮料给她。 桂芝惨澹地微笑,他一直把她当太婆般尊敬,恐怕不是好事。 “谁赢?” 回俊笑,“当然不是我。” 他让座。 这个时候,桂芝又不想走了,他难得陪她说两句。 不知恁地,她喜欢听他敏感的声音,他说话总是婉转动听,从不叫人难堪,永远熨贴舒适,这是天赋本领。 桂芝语带双关地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输的。” 回俊一笑,“我也不知道。”显然他是听懂了桂芝的话。 桂芝坐下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说“人夹人缘罢了。” 回俊看着啤酒杯子,没有回答,像是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桂芝在他面前抛下一个机会,就好像三十年前那些女郎放意遗留一条手帕,她站起来说:“我且出去走走。” 他可以跟她出去另寻节目。 但是回俊并没有拾起手帕,他只是说“自助餐七时开始。” 桂芝呆住。 他接着同那些小朋友说:“来,我们来举行世纪大战。”又拿起了电子游戏机。 桂芝脸色发青。 他对她竟一点意思也无!这么大的侮辱! 桂芝不出声,取起手袋,默默离开现场。 她的左耳一直发麻,竟夜不褪,到第二天仍觉尴尬。 过了两个月,猎头公司邀她跳槽,条件其实并不十分理想,但是她应允了。 并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悄过档,十分低调。 换一个新环境也好。 空气的确清新得多,公司派桂芝去纽约受训三个月。 桂芝心情还是老样子,不知恁地,每个陌生街角都似看到回俊,他略带疲乏但温柔的笑脸,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以及高挑的身型。 桂芝多么希望他会在她面前出现,在大都会美术馆、在格林威治村、在唐人街、甚至在热狗档侧。 希望理所当然地落了空。 桂芝看着灰色的天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一生能有多少好时光?她却将之浪费在一个没把她看在眼内的男人身上。 三个月过去,她的学识丰富了,人胖了一点,姿态洒脱一点,回到冢,升了级。 侧闻回俊已找到新朋友。 桂芝在茶座侧碰到他,那笑容仍叫桂芝心酸,新女友在他身侧,狐疑地看桂芝一眼。 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背着全银行区约莫有五万只的香奈儿手袋其中一只,名牌标志犹如巴掌般大,金光灿烂,十分恶俗。 桂芝立刻想找路走。 回俊叫住她:“桂芝,听说宇宙公司十分重用你。” 桂芝摊摊手,意思是不过如此。 他女友已经不耐烦,抬起下巴看着地。 仍然是那种讨好的小圆脸,橘红色的口红,黑眼圈。 桂芝轻轻说声再见,低着头往停车场走去。 半晌,才觉得路人步伐特别忽忙,抬起头,发觉原来下雨了。 桂芝衣履尽湿。 有人递一把伞过来,一看,是好心的新同事。 同事纳罕问:“想什么?桂芝,你永远有心事,恍然若失,为什么?” 桂芝一直陪笑,一直笑。 找到自己的车,坐上去,发觉一双新鞋已经泡了汤,她终于伏在軚盘上,轻轻哭泣。 一个洋人开车经过她,停下来,好心地问:“小姐,没有事吧?” 桂芝擦干眼泪,“呵没事,灰尘掉进眼中。” 洋人同情地说.“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污染了。” 桂芝为免招致更多的同情,连忙把车开走。 回到家,淋一个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周末,表姐给她介绍异性朋友。 人家学识家构职业外型都属甲组。 表姐一直朝桂芝眨眼,不知就里的人当误会她患了眼疾。 桂芝不作表示,但是那位蒋先生却向桂芝表示了应有的好感。 桂芝有预感.也许就是这个人了。 蒋永远不会在她梦中出现,但不相干,他会是个好伙伴,这已经足够。 桂芝问自己:你会满足于温吞水式感情吗? 一辈子的事呢。 桂芝苍茫地微笑了。 蒋君不是那种分得出微笑层次的人。 他们开始约会。 桂芝与他去看戏、吃饭、听音乐,她玩得很高兴,自得其乐,与蒋君似无太大关系,但如果不是蒋君来约,桂芝又不会出去。 所以她对蒋君的感觉有点矛盾。 八个月过去了。 蒋君是那种实事求是的人,求婚不外是一句“我们看样子似适合组织家庭”。 他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又遇到了桂芝。 桂芝考虑了很久。 表姐发话了:“要嫁人呢,是个好机会,好歹有个可靠的人商量着过日子,世界虽大,到头来,陪伴你的,不过是他,将来生了孩子,家更像一个家,外人,不管用,你叫救命叫破喉咙,人家只说夜深了对不起,请将声量降低。” 表姐说的都是实话。 “你有经济能力,房子车子都买得起,钻石皮裘哪一样不缺,不过是找个伴,此刻这个伴就在你跟前,莫错过才好。” 桂芝点点头。 办嫁妆时是隆冬。 他们打算到欧洲观雪景,桂芝一向怕冷,到专门店去买羽绒大衣。 挑来挑去,不甚合意。 正低头踌躇,有人叫她。 是回俊,桂芝呆呆看着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与他陌路相逢。 他似乎更英俊更潇洒了。 “许久不见,桂芝,我们好像失去联络似的,还以为你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了。” 桂芝的嘴唇蠕动一下。 “打算移民吗?”这题材竟成了社交口头禅。 桂芝不知如何回答。 蒋君持加拿大护照,这个,应该告诉他吗? “可有时间喝杯咖啡叙旧?” 桂芝愕然,多么不巧,她太想与他由衷地聊天,但是已约好未婚夫八时在家中见,失一次约好似无所谓,但桂芝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失信等于失贞,见异思迁,完全不可行。 她清一清喉咙,“我约了人。” 回俊耸耸肩,“呵。” 桂芝忽然告诉他:“我下个月结婚。” 回俊听了这个消息,猛然抬头,似无限吃惊,“你,结婚?” 桂芝既好气又好笑,“是,我居然也有人要。”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桂芝,那人会对你好吗,他了解你吗,他欣赏你吗,他可懂得珍惜你?”骤然问了好几个难以作答的问题。 桂芝笑,笑得泪盈于睫,“不,我不知道。”可是他愿意同她结婚。 “结婚,真的那么重要?” 桂芝点点头。 回俊喃喃说.“我不明白。” 桂芝只得笑:“我没期望你明白。” 时间已到,“我该走了。” 她胡乱挑一件大衣,待售货员包好,结帐。 “我送你。”俊忽然无限依依。 桂芝说:“不,我路远,不劳相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家,未婚夫已经先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新闻,根本没有注意到未婚妻心底暗涌如潮。 到这个时候,桂芝也明白到他们二人将永远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互不干涉,河水不犯井水,有大事的时候才打开门出来坐好商量,事完之后立刻站起来躲回自己的角落去。 有这样的夫妻关系吗?有,怎么没有,他们两人便是最佳例子。 悲哀吗?并不,因为事前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桂芝并不难过。 没同旁的异性去喝茶谈天,不是为未婚夫,而是为她自己的人格。 这时,蒋君抬起头来,“要不要出去吃饭?” 桂芝摇摇头,“我吃三文治得了。” “那我先告辞。” 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不会说半句好话来劝诱一下什么事,胃口不好?吃点鲜活些的菜,暹罗菜比较酸辣醒胃…… 但那是回俊的作风,不是蒋君。 桂芝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后悔没跟回俊去蹓跶,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许太高了一点。 之后,她还要同他度过无数如此乏味的黄昏,即使外出,也永远没有惊喜,由她选地方,由她点菜,坐下来吃,吃完就走。 什么都办齐之后,桂芝建议把婚期押后两个月。 蒋君无异议,自然也不追究原因。 这时表姐也不便出声了,私底下与丈夫说::“真不知道桂芝在寻找什么。” “爱情,也许。” “世上其实没有这样东西。” “她年轻,她不信邪。” “反反覆覆,把蒋某给耍甩了,后悔莫及。” “桂芝条件不错,不愁没对象。” 表姐说:“也许是我庸俗,女子结了婚,安了心,好努力事业。” 桂芝也这么想。 成日挂住恋爱,情绪忽上忽落,一时欢喜莫名,一时伤心落泪,神经兮兮,怎么做事? 不如先结婚,跟着养两个孩子,扔给保姆,出去好好闯一番,等事业有眉目了,孩子又比较懂事之际,再另作打算。 到时,换房子、换车子、换伴侣,都悉听尊便。 为什么不可以? 男性中心社会已经实行了好几百年。 桂芝把飞机票换了船票,决定坐豪华邮轮度蜜月。 行李箱已经取出,收拾过好几次衣物,不知恁地,尚未出发,已经意兴阑珊,有许多次因公外出,情绪还略为高涨些。 那边蒋君也照常办公,一切如常,处变不惊,他们堪称是情绪最稳定的一对新人。 冬季已经过去。 春寒料峭,桂芝已经穿上短袖。 一日,同客户吃完中饭,步行回公司,抄近路,顺带到书店去找一找常阅的杂志。 同店员说:“可能是二月份那期国家地理,有一篇报导香港近况的。” 店员为难,“桂小姐,不知还有没有。” 背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我有,赠给你,不过该文写得并不精彩。” 是回俊。 桂芝看着他,笑。 “回来了?”他问。 “不,还未出发。” “呵?”他提起一条浓眉。 “忙,还得把房子布置好才出门。” “船到桥洞自然直,事事排演一次,也不保证万无一失,反而浪费时间。” 桂芝唯唯诺诺。 有无数次,桂芝都想伸出食指,去顺着他的浓眉抚捺一下,好像已经做过,但桂芝清晰知道,没有,她是个守礼的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身体。 “我把杂志寄到你公司去。” “我快要转工了。” “什么,又升级,这次衔头是什么?”惊且喜。 “老朋友,不谈这些。” 她与他走出书店。 下午她有会开,但还是作出建议:“咖啡?” 刚在此时,有人叫他:“俊,俊!” 两人齐齐回头,来人是一个长发女郎,模样儿精彩,衣服像是小了三号,九公分高跟鞋,一见到回俊,手臂便圈入他的臂弯,娇嗔地说:“一转眼不见了人,原来钻到这里来。” 桂芝一怔,看样子他同她午餐,他在玻璃窗看见故人入书店,是以跟了进来,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女郎又再一次逮住了他。 桂芝看到回俊双眼里去,他的眼神与她的同样复杂。 桂芝道别。 她一直没收到那期国家地理杂志,后来,她在邮轮的阅读室里看到那篇文章,回俊说得对,写得并不好。 桂芝决定不再拖下去。 他们的婚礼由船长主持。 不出一年,桂芝随蒋君移民到加拿大。 第一个孩子出生,人仰马翻,一切以那小小人儿为重,每日喂五次洗两次,蒋氏伉俪异常合作,感情突飞猛进,在旁人或他们自己眼中,百分百是标准模范夫妇。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闲情,均已抛却。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表姐来探望他们。 “好得很呀,二人均有优差,孩子由褓姆照顾,花园洋房、平治房车,诚属优质生活。” “你不知道细节,柴米夫妻,生活苦闷。” “还在想念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表姐挪揄。 桂芝感叹,“没有缘份。” “是吗?”表姐的看法略有不同,“抑或他与你都太过爱自己?” 桂芝一怔。 “你爱自己多过爱他,自然错过机会。” “我应当怎么样,趴在地下求吗?” 表姐不语。 “那样不自然得到的缘份,不算数,有一日我会觉得后悔与不值。” 表姐顾左右:“这屋子多少尺?” “地皮一万平方尺,居住面积三千尺。” “唉,真舒服,后园花过一点心思的吧,世外桃源一般,光是那列樱桃树就羡煞旁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樱桃得樱桃,种苦瓜得苦瓜。”桂芝似恢复当年俏皮。 这时,小女儿蹒跚地走过来靠在桂芝膝上。 “真可爱。” 可爱?是,但是十三个月来,无数个夜晚,被她吵醒,不得安眠,这笔帐,又不知向谁算。 世上没有事不必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桂芝心平气和地说:“来,我陪你去看看地牢的游戏室。” 仙岛: 卜求真兴奋地走上豪华游轮伊莉莎白二号的甲板。 多年的夙愿了,终于储蓄到一笔不错的数目,作为期四天的假期,从横滨出发到新加坡,再乘飞机返回香港。 求真买的是头等舱位子。 老总取笑:“记者出游,还需出钱买票?拿不到赠券吗?” 求真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写出来的报到如何会得真确?” 老总竖起大拇指:“说得好。” 求真从来不吃免费午餐,怕只怕需付出的代价更高更大。 头等舱房间不多,侍应生认得每位人客,殷勤地称求真为卜小姐。 求真安顿好了行李,忙不迭四出观光。 碧海、蓝天、白云,求真站在甲板上,重重吁出一口气。 忽然之间,她听得身边有一把声音说:“这就是俗语说的吐净一口鸟气了。” 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求真转过头去,“小郭先生!”十分惊喜。 小郭看住她微微笑。 “琦琦小姐呢?”求真问。 “她的行李过多,正在收拾。” 求真说:“你们这次是作长途旅行吧。” “我到新加坡就折回,琦琦,她一直航行出去,到北美每一个港口游览,最后抵达南美巴西的里奥热内卢。” 多么风流。 “你应当陪伴她。” 小郭笑笑,不答。 “一个人乘个多月船没有意思。” 小郭说:“你何尝不是一个人。” 求真忽然呶呶嘴,“她也是一个人。” 小郭早就留意到那位人客了。 是位老太太。 真实年龄已不可估计,白发如银丝般,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全是皱纹,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薄薄嘴唇还抹着鲜红的胭脂,为什么不呢,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老太太不能打扮。 她穿着整齐时髦的套装,坐在甲板上,正同船上职员谈话。 “她有多大年纪?” 小郭答:“肯定超过七十岁。” 求真耸然动容:“呵。” “可能八十岁,九十岁,但是看她灵活的身型,又仿佛只得六十岁。” 求真啼笑皆非,“您在说的,可是几近三十年的差距呀。” 小郭颓然,“女性的真实年龄越来越不可估计。” 求真笑了。 老太太这时站起来,瘦削的身型笔挺,证实小郭所言不差。 求真好奇地想,大抵不是一位普通老太太。 小郭看出她的心思,“去呀,去与她攀谈,一次生两次熟。” 求真决定等一个比较好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机会来了。 求真叫的咖啡被送到老太太处,而老太太那杯可可,却落在求真面前。 求真立即移座。 老太太一点也不糊涂,“谢谢你。” 求真连忙介绍自己,然后问:“老太太贵姓?” “我姓符,”她笑笑,“我从来没有结过婚,老是老了,却不是太太,而是小姐。” “呵,”求真笑,“符小姐。” 符小姐也笑,“你与你的朋友,适才可是在猜我的年纪?” 求真一怔,陪笑道:“逃不过你的法眼。” 这时有人来解围,“符小姐你别见怪,记者有记者的职业病。” 求真抬头一眼,来人却是琦琦。 符小姐笑,“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这时,有人来邀请符小姐打桥牌,符小姐不用任何人扶持,爽健地站起来离去,并且礼貌地向三位新朋友告别。 求真凝视她的背影,“活到那个年纪,不知感觉如何。” 琦琦怅惘地答:“我们大概不会知道。” 小郭在一边打趣:“说不定呵。” 求真问:“她独个儿在船上?” 琦琦答:“是,她没有亲人。” 小郭点点头,“你都打听清楚了。” “船上的公共关系人员告诉我。” 求真问:“符小姐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琦琦说:“她没有目的地。” “最终是要返家的吧。” “不,”琦琦说:“她住在伊轮上已有两年多,伊轮就是她的家,她不打算下船了。” “什么?”好新鲜的新闻! 船已驶出港口,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就在眼前。 小郭说,“伊轮设备豪华,整艘船如一幢酒店般,应有尽有,每停一个站,又可以下船观光,我若富裕,我也选这艘邮轮作为终老之处。” “是,且有那么多工作人员陪伴,不愁寂寞。” “还有我们这班客人呢。”琦琦笑。 “多么奇突的一位老小姐。” 琦琦说:“她已经八十八岁了。” 八十八!求真从来没有用过那么多的惊叹号。 “可是她一点也不噜嗦,比许多五六十岁的人爽朗活泼。” “喂,”小郭说:“背后这样议论人家不大好吧。” 琦琦说:“符小姐已成为一种现象,但说无妨。” “是吗,”小郭说:“这倒是讲人是非的好借口。” 琦琦白他一眼。 求真暗暗好笑,他俩打情骂俏已经有一段颇长日子,不知几时愿意作进一步发展。 那天下午,求真在日记本子上写:“照说,人的灵魂、永远不老,躯壳则不过百年即坏,每见老人,均有此感,如能更换皮囊,则可与宇宙同寿。” 晚上,睡不着,走到甲板小坐。 一天空灿烂星光,船只已经驶进大海,自高空看下来,定如沧海一粟,人类多么渺小。 “卜小姐,你好。” 求真转过头来,“符小姐。”她意外了。 “年轻人与老年人所需要的睡眠不多。中年人睡得最好,但最缺乏时间。” 求真笑,“世事古难全。” “你很懂事,卜小姐。” “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 她俩在藤椅上坐下。 符小姐问:“对于生活,你有什么期望?” “我希望多看一点,多写一点,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求真的愿望很实际。 符小姐颔首,“成家呢,立室呢?” “呵那个,那个是注定的,不用担心。” 符小姐抬起头想一会儿,“你说得对。”她看上去忽然疲倦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已叮嘱船长,假如我在他船上故世,请他将我海葬。” 求真不由得一阵难过。 “大海多么浩瀚美丽,这样的结局,实属幸福。”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上帝是公平的,我也做过幼婴,可惜一点也不记得孩提时的事情。” 求真笑,“我也对三五岁之前的事毫无记忆。” 符小姐笑说:“看样子父母白对我们好了。” 求真一阵歉意,“我送你回舱房。” “不用,你请继续欣赏夜色。” 待小姐的脑筋一点不老,求真不介意与她谈一整个晚上。 求真在甲板坐到晨曦降临。 年轻,一夜不寐,等闲事耳。 琦琦来找她游早泳。 “符小姐富甲一方,承受了她父亲整副家产。” “她没有后人?” “无子无侄,亦无堂兄弟姐妹,只有很远很远的亲人,她大抵不打算同他们来往 了。” “她有无恋爱过?”求真问。 琦琦抬起头,吸一口气,“总有吧,一个人一世中,总曾经深爱过吧。” 这时,天色忽然阴霾密,将下大雨的样子,服务员劝喻泳客转到室内泳池玩耍。 雨点随即似冰雹般打下来,落在面孔上,居然有点痛。 琦琦说:“我们进去吧。” 她俩披上毛巾衫走进室内,发觉符小姐端坐沙发看窗外雨景。 那么早,她已经一丝不苟地打扮定当,琦琦怀疑她根本没有卸过粗,她已经修炼到不眠不休阶段,时间日夜对她已不起作用。 看到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而来,符小姐笑,脸似胡桃壳子那么皱。 符小姐说:“若干年前,我亦喜欢游泳。” 求真鼓励她,“天色一晴,我们立刻去游。” “没有游泳衣适合我了。” 这是真的,世人只为中年与青年设想,老人没有消费能力,谁理他们。 符小姐说:“我曾有位男友是游泳健将呢。” 她思维这样清晰,语气似少女。 琦琦与求真都震惊了。 符小姐接着说下去:“家母不喜欢他,因他不务正业。”十分无奈及悲伤,“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精明能干的人,家母仍排斥他……家母不知道快乐千金难买。” 求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符小姐的手,“你仍然想念他?” 符小姐轻轻点头,“他使我笑,后来我才知道,那真是难得的。” 求真难过,“也许你们还可以见面。” 符小姐唏嘘,“早三十年他已经故世。” 呵,原来长寿到这种地步是十分寂寞的一回事。” 琦琦说:“我们去换了湿衣再谈。” 一边走琦琦一边同求真说:“老人缅怀过去细节,不是好现象。” “可是老人一向喜欢话当年。” “你有没有发觉,符小姐不是话当年,而是已经进入当年。” 琦琦真是细心,她发现了其中的分别。 求真不禁有不祥之兆。 琦琦看她一眼,“生老病死乃自然现象,同祥与不祥无关。” 求真改变话题,“这只船真是豪华舒适。” 相传蓬莱、瀛州、方壶等仙岛,位置并不固定,神话传说他们由巨龟托着四处游走,踪迹神秘,大概就是像伊轮这样的度假游船吧。 “确系人间乐园,”琦琦吁出一口气,“最适合度蜜月,对,你想不想在船上终老?” 求真忽然叫出来:“不不不,我只想四平八稳地躺在家里,子子孙孙围绕着我,唱歌给我听,送我仙逝。” 琦琦拍拍她肩膀,笑道:“看你吓得那个样子。” 真没想到此行会变得有点不愉快,求真的感触太多了。 小郭来接她们午餐。 他摇摇头说:“你看你俩,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说也奇怪,头等舱范围那么大,她们却走到哪里都看见符小姐。 每次看见她,求真总身不由主地与她攀谈几句。 目光浏览了餐厅,不见符小姐。 不过船上有十来处用餐的地方,她也许在别处。 船上的总务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三位是符小姐的朋友?” 琦琦笑说:“谁不是符小姐的朋友?” 总务笑,“说得很是,每一个码头都有符小姐的手下上船来同她商量公事或是私事,符小姐忙不迭避开他们,只叫我们说她失了踪……返老还童这等事是有的吧。” 琦琦与求真交换一个眼色。 这正是至高境界的避世方式。 总务说下去:“可是他们非缠着她报告数字不可,富人也有烦恼。” 他很健谈,大抵是困在一只浮岛上久了,有点寂寞,故追究问:“你们是她的客人?” 小郭欠欠身,“我们自费。” “呵,历年来她邀请的客人可不少。” 求真不语。 该夜,月明星稀,她又遇上了符小姐。 她穿着一袭纱衣,全身珠宝灿烂,像是去什么地方跳舞来。 “卜小姐,你在何处上岸?” “新加坡。” “呵,那是后天。” “是。” “卜小姐,如果我请你留在船上,并且预支你一年丰富的酬劳,你会不会陪着我?” 求真很抱歉地说:“岸上有亲友有工作等着我呢。” 符小姐很谅解的样子,“我明白。”有点失望。 “我相信你一定找得到人。” “可是我喜欢你的眼睛,”符小姐说:“你的双眼有感情。” 求真笑了。 她忽然说:“我总是偷偷出去跳舞,母亲不原谅我,我们吵得很厉害,她去世时,我廿三岁,忽然没人管束了,我才知道母亲的好处……”声音低下去,又微微提高,“最近老是梦见她。” 求真当然听得懂她的话。 符小姐改变话题,“住这只船上,真不愁没事做,夜夜笙歌都行。” “真是一座欢乐仙岛。” “你舍得离开它吗?”符小姐问。 求真不出声,世上有许多事,强求无益,不由人不舍弃,这个时候,求真发觉符小姐仍在游说她留下来。 她笑笑,“很高兴认得你。” 符小姐说:“我也是。” “请告诉我,符小姐,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符小姐肯定地答:“你爱的、以及爱你的人。” 求真把握机会,“如何争取他们?” “为他们牺牲,爱惜他们,忍耐。” 代价是那么昂贵,求真颓然,“那我得求上帝赐我爱心、耐心、力量、力气。” “卜小姐,你很聪明。” “再请问:人生路这么艰难,气馁时应当怎么办?” “每一天很快会过去,明天风光统共不一样,圣经上说,今天的忧虑今天当已经够了,明天且莫去理它。” 求真低下头,“谢谢你的忠告。” 符小姐温言说:“年轻人的要求总是太高太远太过苛刻,这样对己对人都没有益处。” “是,符小姐。” “不要寻烦恼,要找快乐,切勿为未来担忧,享受今日。” 求真紧紧握住她瘦削的手。 符小姐戒指上的金刚石戳痛了求真手指。 忽然之间,符小姐凝视甲板另一端,脱口而出,“你看到没有?” 求真朝那个方向看去,渺无一人,只见碧海青天,“看到什么?” “我看到家母。”符小姐揉揉眼,“她朝我招手。” 求真没有紧张,“我送你回舱房。” 老人家眼花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第二天她去敲琦琦房门,是,琦琦与小郭当然各占一个舱房。 求真同琦琦说:“我明天中午就上岸了,你多陪陪符小姐。” “她四周围都是人。” 求真说:“可是,你有没有发觉,很多时候,我们四周的都不是真人。” 琦琦微笑,“是,他们只是有企图的机械人。” 说得真好。 “你在船上个多月,又可会寂寥?” “我将尽量享受这昂贵的寂寥。” 求真突然说:“不如同小郭先生结婚算了。” 琦琦一呆,“你如何说出这等话来?” “因为世上最珍贵的是爱你的,以及你爱的人。” 琦琦淡然说:“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 求真太息一声。 琦琦与小郭先生真不知搞什么鬼。 求真轻轻说:“切莫阴差阳错走失了好婚姻。” 琦琦嗤一声笑出来。 求真因自觉口气似八十八岁的太婆,故此也跟着笑。 “相信我,”琦琦说:“符女士的处境会令我们惆怅,但不足以使我们产生同情——世上尚有许多可怜的人用得着我们的同情心。” 琦琦的头脑永远清醒:太清醒了。 那一整个上午,求真都没有看到符小姐。 求真冒昧敲门求见。 舱门打开,求真大开眼界,那不是一间套房,而是两房两厅面积同公寓一般大小的一个单位。 符小姐占一间房,她的私人看护占另一间。 “请进来,卜小姐。” 符小姐卧床,求真走近她,床头几上放着累累珠宝,对符小姐来说,它们的价值已无意义,不过是一串串好看的玻璃珠罢了。 符小姐叹息,“我有点疲倦。” 求真笑,“玩得太疯了。” 符小姐颔首,“你可是要下船了?” 求真点点头,“我是尘世间人,自然要上岸。” “说得好,”符小姐转动瘦小的头颅,“我们要道别了。” “后会有期。” “卜小姐,祝你幸福,快乐,心想事成。” “谢谢你。” 符小姐似乎真的很倦,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求真识趣地告辞。 看护送求真出来,告诉求真:“我们已通知医生,船一到新加坡便把她送进医院。” “要不要召直升机?” “尚未到那般紧急关头。” 求真自返舱房收拾行李。 小郭问她:“旅途愉快吗?” 求真:“余暇永远使人胡思乱想,惆怅万分,我比较喜欢忙忙忙忙。” 小郭笑了,他搔搔头皮,“我也不习惯,巴不得立刻投入工作,做个死去活来,忘我,忘记这个世界。” “看来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享福。” 小郭忽然佻皮地笑,“我同你打赌,船还未驶离马六岬海峡,琦琦已经喊救命。”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琦琦推门进来,“两位,符小姐去世了。” 求真心底咚一声,手上的杯子落地。 他们三个人默哀了一分钟。 小郭忽然说:“琦琦,去什么劳什子里奥热内卢,同我们一起上岸吧。” 琦琦立刻点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求真松一口气。 小郭说:“你是见符小姐最后一个人。” 琦琦说:“是,看护告诉船长,她送求真出门,折回头,符小姐已很安祥地逝世。” 这时有船务人员前来敲门,“卜小姐,船长想见你。” 求真不知何事,只得随船员去见船上最高统领。 船长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求真,“符小姐在昨日嘱我交给你才让你下船。” 求真当着船长面,打开信封,落出一只戒指,上面的金刚石如白果大小。 “给你留作纪念。” 求真怕失落,顺手套在手指上。 符小姐最多是珍饰,这只戒指好比沧海一粟。 求真在该刹那已决定将它变卖捐到孤儿院去。 他们一行三人一起在新加坡上岸。 脚踏实地之后,大家都松一口气。 求真说:“试过方知什么叫做无福消受。” “待我们年纪大一点时再来试一试吧。”琦琦说。 求真不那么想,她希望在年纪老大之时,儿孙绕膝大哭小号,热闹地过。 回到家,求真大声喊“我回来了”,然后埋头写她的仙岛四日志。 故事还有一个尾巴。 求真把戒指拿到相熟律师处要求变卖。 律师见好大一块钻石,于是郑重地拍了照片,寄到苏富比拍卖行去要求估价。 答覆快如闪电似的来了,那枚钻石,有个名字,叫依稀他,天然的黄色白燕钻,世界名钻榜上有名,在市场上销声匿迹已近半个世纪,此刻出现,必定引起震惊云云。 律师问求真:“捐到孤儿院?” 求真点点头,更加要捐到孤儿院。 求真闲闲地问小郭先生:“你怎么会在豪华游轮上出现?” “度假呀。” “你?小郭先生,明人眼前请说亮话。” 小郭笑,“你这个鬼灵精,同你说老实话吧,有人嘱我打探一颗钻石的下落,想买来送给情人。” 呵,便是这颗依稀他。 “现在看样子,他要到拍卖行去竞投了。”小郭笑。 什么样的人都有。 小郭问:“你以什么名义捐赠?” “符氏基金。” “太好了。” 由一个什么都有的老人捐赠给一群什么都没有的儿童,是最适当的事。 至于卜求真,她此行至大的收获,便是做了这件善事的中间人。 依稀他: 求真坐在拍卖会里。 她虽是当事人,却不一定要来,但她有强烈的好奇心,故此来看看投得依稀他这颗钻石的究竟是什么人。 小郭的好奇心比她更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们坐在第三排侧边的位子。 可以看到全场,但又不会惹人注目。 依稀他在是次拍卖目录上占第十三项。 钻石拍卖所得,将捐助本市孤儿院。 同场拍卖的还有若干古董瓷器以及一套翡翠首饰。 小郭悄悄在求真耳畔说:“如果外地买客以电话竞投,你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求真笑,“本地客也可以叫代表来竞投。” 小郭也笑,“本地客比较好名。” 拍卖进行到一半,有人推门进来,立刻吸引了小郭与求真的目光。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与美貌少女。 小郭与那中年男子四目交投,轻轻颔首。 求真立刻机伶地醒觉,该名男子,便是小郭的委托人,由他托小郭四出寻找依稀他钻石的下落。 求真记得小郭说过,宝石最终会拿来送给他的情人,这么说来,这个美貌少女,便是那个幸运的、备受宠爱的女子了。 少女一亮相,求真便觉得她标致,是有原因的,离远一瞄,便觉得她身段高佻,皮肤白皙,三围的比例非常好,且秀发如云,姿势曼妙。 上帝造人的外型,有时不太公平,故此时时有美女出现。 少女坐在那男子身边。 拍卖行主持人这时宣:“第十三项,依稀他钻石,净重四十二卡拉,全美,天然白燕钻,一九二二年在南非约翰尼斯堡狄啤尔斯矿场发现。” 求真希望那中年男子激烈竞投,抬高价钱,使孤儿院得益。 “他姓什么?”求真问小郭。 “姓石。” “她呢?” “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他叫她莉莉。” 莉莉,百合花。 石氏是老手,开头并没有举手。 到了中段,他才加入战团,淡淡的伸出右手,轻轻举起食指。 求真当然知道,每举一次,便代表五十万现款。 求真只觉胃液搅动,有点痛,不觉掩住胸口。 小郭低声说:“不要紧张。” 求真问:“那么多钱,从何而来?” 小郭看她一眼,“钻石原本属你所有,你也可以做一个有钱人。” 求真笑了,“几百人得益,胜过我一个人发财。” “说得好。” 竟投开始激烈,价格一直上升,直至八位数字,有人退出。 小郭说:“那个穿深色西装的年轻人代表蒋华隆太太。” 求真听过这位女士的名字,也见过她在报纸社交版的照片,娇小、略胖,爱出风头,听说丈夫有外遇,但任由她挥霍,她所配戴的珠宝过重过多,压在她脖子上,旁观者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没想到她还觉得不足。 还要购买更多。 求真大惑不解,“干吗要占有那么多?” “她有人没有呀。” 求真笑了。 套句陈腔滥调,正是再多的物资也填不满空虚的心灵。 到这个时候,石先生忽然戏剧化地将价格抬高百分之五十,他已不耐烦慢慢同蒋夫人的代表耙下去。 那代表乱了阵脚,连忙拨无电手提电话请示,接着弃权。 场内一阵轻微骚动,石先生顺利投得钻石。 求真凝视那少女,她至少应该雀跃地报石先生一个香吻吧。 没有。 石先生神色淡淡,少女端坐不动,真似一尊白玉雕像。 求真讶异,少女那碧清的美目亮晶晶,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点感情也无,四周围的事物似统共与她无关,她完全不入戏。 求真忽然想起钻石主人符小姐同她说过的话:“我喜欢你,因为你的眼睛有感情。” 求真第一次看见双目一点表情也无的人。 而且是那么美的一个少女。 石先生目的已达,即时偕女伴离去。 求真松一口气。 小郭向求真说:“恭喜你,那是一个很高的价钱。” 求真点点头。 世上最苦的人苦不过孤儿,能为他们做一点事,真是荣幸。 求真与小郭先生一起离去,琦琦的车子在外头等他们。 在车上琦琦就说:“名钻配美女,相得益彰呀。” 求真忍不住说:“美女好似不在乎。” 琦琦笑,“她越不稀罕,他越是要急急讨好她。” 求真大奇,“是吗,有那样的事?” 琦琦感喟,“男人,都是蜡烛,不点不亮。” 这句话,稍微透露了琦琦的风尘味。 求真问:“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吧。” 琦琦不再言语。 小郭伸一个懒腰,“事情到此为止了。” 求真笑,“小郭先生,对我来讲,故事才刚刚开始,我希望能够认识莉莉小姐。” 小郭马上作出反应:“我不方便为你介绍。” “请为我们制造一个机会。” 小郭看求真一眼。 他似欠这位年轻女记者一个情。 “我想想看。” 求真知道小郭先生做得到。 为什么要认识莉莉? 求真天生好奇,她想知道一个女人受宠到那个地步的感受。 小郭安排得很好。 求真在一家著名时装店里见到莉莉。 她几乎买下所有新到时装,除了求真手上挽着的一件。 莉莉的目光留恋得不到的东西。 求真双手一递,“给你。” 她俩便成为了朋友。 当然,这样的友谊并靠不住,但,今时今日,又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靠得住的友谊。 她们相偕喝下午茶。 使求真诧异的是,莉莉随和得很,一点架子也无,她也很寂寞,一顿茶拖了很长的时间,可见没有事做,倒是求真建议先走。 求真失望,对小郭先生说:“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一点倾国倾城的感觉都没有。” 小郭笑,“你的要求比石某还高。” “她配不起那颗成了精的名钻。” 琦琦取笑:“你妒忌了。” 求真自嘲:“我连个送花的人都没有。” “可是你有一双手。” 求真伸出双手端详,自豪复自卑。 小郭说:“真不知卜求真讲些什么,钻石原来明明属她所有,还说什么连送花的人也无。” 琦琦说:“你懂什么,女人送给女人,不算。” 小郭举手投降。 他压根儿不了解女人。 第二次见面,由莉莉主动约求真。 电话打到报馆,求真十分意外。 莉莉坐着司机驾驶的大房车来接她。 莉莉戴着墨镜,下半截面孔雪白,像画中人。 “求真,我知道你是个忙人,多谢你抽空。” 这么客气,更不似叫男人颠倒的野玫瑰。 求真笑笑,“我自有目的。” “我知道,你是位记者,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求真一听,暗吃一惊。 人不可貌相,果然厉害。 求真表面上不动声色。 莉莉又说:“不过只怕我的故事平凡得要令你失望。” 求真要是再不把握机会,也不好算是记者了,立刻打蛇随棍上:“你要是放心的话,尽管讲给我听听。” 莉莉忽尔笑了,露出编贝那样的牙齿,“求真,你的身份更不简单,原来你是那颗钻石的原主人。” 既然这一点已经披露,求真不妨直说:“原主人姓符,是一位孤独的老小姐。” “可是听说她与你萍水相逢,非常投契,故将名钻赠你。” 求真答:“我猜想她的意愿是叫我做中间人,帮助孤儿。” 莉莉叹口气,“符小姐与卜小姐都了不起,至于我莉莉,你也许早知道了,我是一个靠美色吃饭的女人。” 俗云秀色可餐,歪曲一下,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求真说:“看得出石先生是真的钟爱你。” 莉莉嗤一声笑出来,“你们好出身的人,阅世永远不深,十分天真趣怪。” 求真不语。 身为记者,已算见多识广,没想到还是给莉莉挪揄。 莉莉说:“我同那颗钻石一样,是石某人的收藏品,只不过巨钻年年升值,我则年年贬值。” 求真看她一眼,“你有脚,你可以随时离去,钻石没有生命,价高者得。” 莉莉苦涩地笑,“卜小姐,你有无听过人性枷锁一语?” 求真笑笑,“你指坐大车,穿华服,住豪宅?”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莉莉不出声回答。 “在现实势利的社会中,追求物质也不为错。”求真说:“但是求仁得仁,你应该开心才是。” 莉莉摘下墨镜,一双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忽然露出悲哀的神色来,黯然地说:“我也以为我会快乐,但是我不。” 世事就是这样,莉莉拿她所有的,去换她所没有的,结果,她发觉失去的比得到的宝贵得多。 “我也想往回走,可惜已经太迟。” 太迟只是意旨力薄弱者的籍口。 莉莉又说:“回头路太苦太黑了。”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这时,莉莉美目中的忧伤隐去,回复了空洞的神色,眼珠犹如玻璃珠一般,没有生命感,看上去,她标致的脸,也更似洋娃娃。 半晌,她说:“求真,同你说话很有意思。” 求真笑笑。 “我身边虚伪的人太多了。” “猜得到。” “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小郭先生听了她俩交谈的经过,十分诧异,“没想到莉莉小姐要求这么繁苛,我以为她镇日逛逛公司打打麻将陪石某外出旅行已可算一辈子。” 琦琦在一旁说:“绝对不会是一辈子,直至年老色衰才真。” “那也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吧。”小郭说。 求真这次不天真了,“或是到石先生厌倦为止。” 琦琦感慨地说:“都会中年年均有新鲜美女待沽。” 小郭笑了,“是吗,我们居住的城市竟这么罪恶吗?” 琦琦与求真给他老大的白眼。 连求真自己都没想她同莉莉会成为经常约会的朋友。 莉莉对她倾吐心事,她耐心地聆听,一个记者必需是个好听众。 莉莉有时问:“求真你没有心事?” 有,当然有,但是两个人不能争着一起说话。 一日,求真迟了下班,一出报馆门口,便有穿制服的司机迎上来,[卜小姐,石先生等了你好久了。” 求真一怔。 “卜小姐,请上车来。” 上陌生人的车?那么大胆? 石某人已经亲自下车来请。 求真犹疑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做全套新闻,便得冒这最低限度的险。 她上了石氏的车。 石氏非常客气,“卜小姐,你好。” 求真朝他点点头。 两人静默一会儿。 石氏开口:[卜小姐,我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听说你是莉莉的朋友,所以想与你谈谈,我想知道,莉莉为什么不开心,她从来不笑,亦很少说话。” 他竟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来。 求真好想同这名大商贾开一个玩笑:因为你买得到她的人,却买不到她的心。 但是求真旋即看到石某认真的表情,可见他的忧虑是真的。 他说下去:“她所要求,我都替她办到了。” 求真不出声。 “她要求有房子,她要求父母也有恒产,她要求弟妹出国留学,她要求未来五年的生活保障……她全部得到,为何尚不快乐?” 求真终于忍不住问:“她付出的是什么?” 石某人大惑不解,“不过是时间罢了,。小姐,你应当知道,时间没有人买,一样会得过去。”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石先生,我们生命中宝贵的时间是用来消遣享受的,不是用来卖的。” 石氏一怔,“是吗。”他随即笑了,“卜小姐,你不是也得把时间卖给报馆吗?” 好一个卜求真,牙尖嘴利,立刻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石某人缄默。 过一会儿他问:“你是说,莉莉不喜欢她的职业?” 求真不出声。 没想到一个成功的商人会这样困惑,“莉莉把我当老板看待?”可见他对莉莉不是没有感情,“她视整件事为一项交易?” 求真立刻为莉莉说话:“她从未作过如是表示,一切只是你的推想。”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感情存在。” “石先生,”求真劝道:“你做生意时挥洒自如,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也许对感情也应该放松点。” 石氏沉吟,“。小姐,你给我很大的启示。” 求真微笑,“我想下车了。” 求真在家门口下车。 停车场有一个少年在等人,手中持一枝玫瑰花。 就在这个时候,他要等的人来了,那漂亮少女接过鲜花,给少年一个最最甜蜜的笑,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柔情。 求真莞尔,原来这个世界上果然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过几日,反应来了。 莉莉忙不迭向求真道歉:“他来烦过你是不是?他不放过任何人。” “没有啦,他不过同我谈谈。” 莉莉很颓丧,“他跟踪我呢。” 求真说:“我不介意,你别放在心上。” 莉莉抬起头,“他不算对我不好,可是对我非常坏。” 这是什么话? 求真笑了。 “我要什么他给什么,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硬要我挑选生日礼物,我烦透了,顺手取过一本杂志,打开某一页,用手一指,你猜我指到什么?” 求真笑笑,“依稀他钻石。”幸亏没指到天上的月亮。 “是,结果他千方百计派人追寻它的下落,买下来,送给我。” “太慷慨了。” “但是却不肯给我一点点自由。” “有没有同他谈过?” “他是老板,我是婢仆,有什么好谈?” 求真很吃惊,“你这样看自己?” 太自卑了。 求真问:“你对他总有好感吧。” “有,他那么能干、果断、精明,我十分佩服他,但我们之间有一道非常大的鸿沟。” “是年龄上的距离?” “不,”莉莉摇头,“我比我实际年龄成熟,这不是问题,主要是身份上的差距,他是主人,我是仆人,我处处得听他命令,没有意思。” 求真不出声。 “求真,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 莉莉忽然笑了。 同是女性,求真都为她美丽的笑脸发呆,最贴切的形容,是好比一朵玫瑰花展开它嫩红的花瓣。 但是石先生不常看到,也许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吧。 求真问:“那颗依稀他钻石呢?” “在保险箱里,与它的同伴在一起。” “你一点也不喜欢它?” “听说钻石有个不祥的兆头,所有拥有它的女性,都会寂寞终老,你看符小姐就是个例子。” 求真惊曰:“啊。” “它一代一代的主人均属女性,均有同一命运,看样子,我也难逃噩运。” “别沮丧,一定有办法。” “办法是有,”莉莉说:“不知石先生肯不肯。” “说来听听。”求真好奇。 “我想他把钻石捐出再重新拍卖一次,把款子捐到老人院去。” 求真呵地一声,耸然动容。 真的,为什么不呢? 莉莉说下去:“我在想,这种钻石一年至多戴一次,也不见得是全城最大,配着它,我亦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何必呢,不如东施效颦,学你,将它拍卖,做件好事。” “石君已经送给你,你大可同石先生商量。”求真鼓励她。 莉莉苦笑,“我从来没有跟他详谈过。” “这是机会了。” 莉莉不出声,双目看着远方。 “跟他说话呀,他也是人,你不应把他当怪兽,他不肯,拉倒好了,石先生不见得会为这样的小事恼怒。” “我怕他以为我贪得无厌。” 啊,她在乎他怎么看她,可见两个人是有感情的。 “怎么开口呢?” 求真献计,“向他预支廿二岁生日礼物。” 莉莉但笑不语。 过没多久,她随石君出发到欧洲旅行。 这样的生活,不知羡慕煞多少人。 琦琦问求真:“莉莉的愿望会不会达成?” “一定会。”求真肯定。 “因为她是个美女?” “是,实在长得美,性格也可爱。” 他俩在欧洲逗留了一段颇长的日子。 一日,求真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忽然之间,听见小郭噫地一声。 琦琦探头过去问:“什么事?” 小郭在看报纸,摊开来,给她们看报上一段启事。 求真读出来。 “我俩情投意合,谨订于公元九二年十月三日在伦敦圣安得鲁教堂举行婚礼,石少雄林莉莉启。” 求真打心底笑出来。 结婚了。 他们一定得到了新的了解。 “咦,还有另一段新闻。” 求真再读一次:“名钻依稀他将于本年度十一月公开拍卖,得款将捐助本市老人院。” 好呀!求真拍起手来。 小郭大奇,“这是什么世界,钻石没人要!” 琦琦笑,“我要,我要。” 求真完全明白了。 依稀他钻石成全了这一对男女。 不是因为得到它,而是因为失去它。 求真觉得无限宽慰。 琦琦说:“莉莉终于向石少雄证明她不是纯拜金者。” 小郭喃喃道:“多么聪颖的女子。” “莉莉是以退为进吗?”求真问。 “你猜呢?” “我想他们是有真感情的。” 拍卖依稀他的日期又到了。 求真与小郭先生自然在场。 他们看到本市各贵妇的代表严阵以待。 到了中场,主角出现了。 莉莉挽着石先生手臂,笑着进场,引起轻微的骚动。 石少雄一脸陶醉,小心翼翼聆听新婚妻子说话。 求真笑了。 即使莉莉利用了卜求真,求真也不介意,大家为做善事,何乐不为? 莉莉看到求真了,忽然佻皮地向她眨眨眼。 求真朝她颔首。 钻石再一次成功地以高价售出。 而林莉莉之后再也没有约求真会晤。 她现在已是石少雄的正式妻子了,石夫人社交繁忙,又要参予石氏企业事务,哪里有空。 求真当然明白到极点,也根本不计较。 求真在想,要不要追踪钻石的下落? “你猜,”她问小郭:“女人是先寂寞才拥有钻石,还是在拥有钻石后才觉得寂寞?” 小郭先生莫名其妙,“钻石同寂寞如何挂钩?” 琦琦却听懂了,她代答:“先寂寞,才以物质填充空虚,然后发觉无效,并且更加寂寞。” 恶性循环。 小郭问:“你俩寂寞吗?” 琦琦答:“寂寞,且没有钻石。” 求真又笑。 小郭说:“我有个朋友,新开一家珠宝店,也许可以有折扣,我介绍你去看看……” 婴梦: 医生问:“你发觉她不住做梦?” “是。”华苓回答。 “晚上时常惊醒吧?” “对,她自噩梦中醒来,往往惊怖地喊。” “过多久才能重新入睡?” “不一定,有时半小时,有时一小时,有时要到天亮才能入睡,睡得这样差,真是磨难。” “嗯,”医生说:“家人也不好过呢。” “可不是。”华苓擦一擦疲倦的黑眼圈。 医生极表示同情,“多久了?” “就这一两个月。” “所以,你想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 “是,”华苓说:“听讲你这里有详梦的仪器。” “不,”医生纠正她的说法,“仪器绝对不懂详梦,梦境是不能解释的一种现象,仪器只能把梦境演绎成映像。” 华苓点点头:“我明白了。” 医生语气又温和起来,“偷窥他人梦境,是妨碍他人私隐的一件事呢。” 华苓无奈,“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她夜夜噩梦,总要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医生微笑,“我很同情你。” “况且,她那么幼小,大抵不会计较私隐吧。” 医生又笑笑,“她可以说是我们这里最小的病人。” 华苓警惕,“这是一种病吗?” 医生摊摊手,“凡是来看医生寻求帮助的人,统称病人。” 华苓点点头。 “你带她来检查好了。” “我同看护去约时间。” 华苓向医生道谢,告别。 相貌标致的看护过来招呼华苓,安排下次诊症时间。 华苓十分疲倦,靠在静寂的候诊室沙发上,不愿离去,她也想好好睡上一觉,做几场好梦。 终于她拖着重重的脚步离去。 回到家中,丈夫林子程迎上来,“医生怎么说?” “医生那里没问题。” 子程松一口气,“希望找到原因,大家可以睡上一觉。” 华苓苦笑,“她呢?” “刚睡着了。” 华苓苦笑,“人家的婴儿养到七八个礼拜已可一觉睡到天亮,这小家伙到七八个月犹自一晚醒三次。” “这就叫做异于常见了。” 亏林子程还有心情与精神说笑。 是。要看医生的是他们七个半月大的女儿幼苓。 子程打一个阿欠,“你放心,廿一世纪医学发达,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子程——” 华苓才转过头去,发觉丈夫已经扯起鼻鼾。 可怜,倦成这样。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趁婴儿睡着,和衣倒在床上,忽然之间,眼前一黑,已堕入黑甜乡。 没过多久,华苓被幼儿哇的一声叫醒,连忙睁开酸涩双眼,看看钟,原来才睡了廿五分钟。 她叹口气,实在起不来,但又怕孩子吵醒丈夫,只得苦苦撑起,双腿如踩在云里,不切实际。 婴儿见到母亲,胖胖双臂不住划动,示意要抱抱,华苓心一阵酸,连忙将她拥在怀中。 “宝宝,”她轻声问:“你梦见生,还是梦见死,到底为何惊怖?” 婴儿不懂回答,只是饮泣。 “不怕,不怕,妈妈在此,妈妈服侍你。” 婴儿渐渐平复,华苓已经疲倦得将倒地不醒,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一定要携婴儿到医生处看好她。 老人家大力反对。 “带孩子自然是最辛苦的事,孩子一夜醒转三两次亦是常事,到医生处用那种最新仪器,怕只怕有不良影响。” 华苓向长辈解释,“不会的,医生保证百分百安全。” “医生只懂得赚钱!” 华苓还是决定去找出因由,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有权这么做。 她只希望孩子与父母都能好好睡一觉。 多年来老式父母带孩子都只会忍耐忍耐忍耐,忍到孩子长大,或是忍无可忍,索性把孩子交到托儿所,由专人打理,不闻不问。 华苓想寻根究底。 婴儿到底做什么噩梦? 他们不会说话,不能表达心意,唯有借助仪器。 幸亏已经廿一世纪了,科学昌明。 依约来到医务所。 看护迎上来,笑道:“真是个可爱的宝宝,同爸爸一个印子印出来。” 婴儿看到陌生人,不让抱,躲开。 母女两人见到医生。 医生温和地安慰华苓:“也许只是消化不良。” 华苓有点紧张。 “你放心,这项实验完全安全。” 医生轻轻替婴儿注射。 幼儿哭泣数声,昏昏入睡。 华苓真希望沉睡的是她。 医生用仪器搭在婴儿身体各个部位。 华苓叹道:“真是奇妙。” “可不是,上个世纪,发明超声波扫描已经算是了不起,你看,现在科技多进步。” 医生打开荧幕。 一片灰蒙蒙,没有画面。 医生问:“孩子的父亲呢?” “忙着上班。”华苓简单地答。 这时,幼儿的胖手忽然挥动一下。 “呵,”华苓关注。 医生摇摇头,太紧张了。 静候片刻,终于荧幕上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华苓一看,兴奋起来,呀,这正是她自己,原来宝宝做梦看见母亲。 映像渐渐清晰,不妙,华苓看到的是双目圆睁,正在大发雌威的自己。 华苓不由得辩道:“我从来不骂孩子。” 可是荧幕上的她的确在发脾气。 声音也慢慢清晰。 只听得华苓高声说:“我真的累坏了,如果再无援手,真怕倒下来,你们林家有的是闲人,为什么不来帮帮忙?” 华苓呆住。 她刷一下涨红了脸,没想到令幼婴做噩梦的人,竟是她自己。 宝宝在梦中咿呀出来。 医生转过身来,微笑道:“林太太,以后讲话,请降低声线。” “是是是。”华苓没声价答允。 原来妈妈是罪魁。 这时孩子又平静下来。 华苓落泪。 医生关掉机器,“我们已经有了端倪,”他安慰华苓,“今日的孩子比上一代敏感得多了。” 原来是妈妈发脾气令她不安。 医生说:“今天到此为止,下星期再来吧。” 华苓轻轻抱起女儿,泪流不止。 医生说:“哭是宣泄紧张情绪最佳办法之一。” 那一整天,华苓特别讨厌自己的声音,她一句话都没讲,牢骚全部吞到肚子里,有看不顺眼的事,也绝不出声。 她决定收敛脾气。 那一夜,宝宝在清晨三点还是醒了,哗一声叫,华苓赶紧去抱起女儿。 她没有怨言,因为使婴儿做噩梦,感到害怕的,正是她自己。 华苓在幼儿耳畔呢喃:“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妈妈把你带到这寂寞又荒谬的世界来。”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忽然心平气和了。 第二天早上,林子程问:“宝宝昨夜没醒?真难得。” “只醒过一次。” “呵,有进步。” 华苓不语。 “医生找到宝宝惊醒的原因没有?” 华苓感慨地说:“原来那么小的幼儿也做噩梦。” “唉,”子程说:“他们也是人呀。” 真的,他们也是人,不是洋娃娃,不是小动物,他们是小人儿,小人儿长大变成人。 夫妻俩齐齐到婴儿房探头看女儿,小人儿笑了。 一星期之后,华苓又抱着女儿去看医生。 医生说:“最好是两夫妻一起来。” 华苓据实说:“最近我们二人感情不大好,我看他不顺眼,他亦看我不顺眼,一碰头就吵,我情愿一个人出动,乐得清静。” 医生不出声,只是微笑。 华苓说下去:“人家说孩子可以增加夫妻感情,大抵是指那种褓姆佣人司机一大堆的夫妻吧。我们事事亲力亲为,都快精神崩溃。” 医生摇摇头,又不好意思开口取笑顾客。 “医生,”华苓要求,“不注射可以吗?” “此刻注射又不用针,孩子不会觉得痛。” 医生照例将药物用压力针挤进幼儿皮肤里去。 孩子忽然开口叫“姆妈”一声。 “哎呀,”华苓紧张地过去抱住女儿,“她叫我,她为何叫我?” “现在她还没有意识,那不过是偶然发音。” 荧幕上出现小人儿脑中的映像。 仍然是妈妈,可见妈妈在婴儿心目中多么重要,这次妈妈手中捧着一大盆食物,狞笑着,说:“囡囡多吃点,快高长大,来,我们十分钟内把糊糊吃光!”然后华苓看见自己手势飞快,一匙一匙喂过去,那种速度好比电影中的快镜头,婴儿没有可能够时间吞咽食物。 华苓既歉意又好笑,终于神经质地咕咕笑出来,眼角沁出泪水。 她记得好几次,宝宝拼命摇头,她仍然不理,一直逼孩子吃,当然是出于爱,但是未必对幼儿有益,华苓真正羞愧了。 医生也忍不住笑,“原来如此,吃得太饱,的确会睡不好,大人亦然。” 以后什么都要适可而止了。 华苓取出手帕印眼角泪水。 正打算多谢医生,忽然听见医生说:“慢着!”像是有新发现。 华苓连忙看着荧光屏。 只见荧幕上出现蓝天白云,迅速飞过,有声音温柔地叫“阿囡,阿囡”。 这该是好梦吧。 妈妈的声音在好梦里也出现,对华苓来说,是一种安慰。 可是接着出现的映像使医生与华苓都震惊,他们看到一个圆脸的、三四岁的小女孩子正张口说:“妈妈,到动物园去,我们到动物园去。” 电光石火间,华苓的第六感告诉她,这小女孩正是她的囡囡,未来!婴儿梦见了未来,他们竟有这种超能力。 医生也明白了,他按动几个钮键,“这是第一次,我替许多三四岁大的幼童做过实验,都没有未来映像。”他异常兴奋,“这是珍贵的新发现。” 婴儿仍在熟睡,小小嘴巴不住啜动,似在吸奶。 医生又说:“在她的梦中,你也可以知道你的未来。” 华苓深深震荡,原来婴儿竟是预言家。 医生搓着手,“真没想到他们会梦见将来。” 荧幕上映像又变了,小女孩长大成为七八岁,面孔已没有先前那么圆,但可以辨认仍是同一个孩子。 这次她正哭泣,华苓脱口而出:“囡囡,何故流泪?说给妈妈听。” 小女孩说:“我也要安琪那样的纱裙。” “一定,一定。”华苓在一边回答。 渐渐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沉寂一片。 幼婴已经睡熟,不再有梦。 医生关掉仪器,说道:“我将提出报告,与医学界详细研究这个发现,难怪!我们的潜意识就是从婴儿时期遗留下来。” “可是现在我们做梦,已不再梦见将来。” “这种能力可能在一两岁时已告消失,我会做更多实验,证明这一点。” 华苓沉默一会儿,才说:“他们的梦,如果没有时空限制,岂不是可以梦见自己耄耋?” 难怪会惊怖得半夜再三惊叫出来。 呵,宝宝,妈妈原谅你。 医生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这可能是佛洛依德之后,人类对梦的最新发现.” 华苓问:“法国人说的似曾相识,就是这样来的吧,梦中的未来在脑海中残留,直至与今日重叠,梦境变真,似曾相识。” “说得好!” 华苓叹一口气,“我们告辞了。” “下星期覆诊。” “不,医生,我不想再来。” “为什么?”医生错愕。 “我们不想知道未来。” “婴儿不会记得梦境内容。” “我会,”华苓说:“但我会。” 医生沉默下来,他不想强人所难,况且,他大可以征求志愿者做实验。 华苓抱着婴儿离开医务所。 一连三日,囡囡晚上都睡得很好。 子程松一口气说:“呵,捱出头了。” 就在此时,婴儿哇一声叫出来。 华苓去看她,只见小小孩儿正张大嘴哭,一张面孔只剩一张嘴,煞是可怜。 华苓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梦见什么,可是梦见妈妈去世?” 子程大大不以为然,“你怎么对孩子说这种话。” 华苓连忙噤声。 “她可能已经听得懂,孩子在一岁时已开始牙牙学语,我们讲每一句话都要小心。” 子程说得对。 “莫哭莫哭,妈妈抱抱。” 囡囡沉沉睡去。 一星期后,华苓接到医生电话。 “林太太,我们在过去七天内同五十名婴儿做过一连串实验,结论很奇怪,无一人梦见未来。” “呵,只有我的女儿有此能力。” “可能一百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千人之中有一人,此刻还不能确定,实验会继续下去。” “啊。” “在所有噩梦中,原来婴儿最怕儿科医生以及妈妈发脾气。” 华苓莞尔。 “林太太,我们希望令媛可以再来一次。” 华苓不出声。 “只此一次。” 华苓知道医生很少这样求人,但她还是不愿意,“她现在已经睡得比较好了。”是变相婉拒。 医生说:“我现在怀疑婴儿这种超自然力量只能维持三至六个月左右,过了这段时候,他们多数一觉睡到天亮,因为不再受噩梦骚扰,而令媛生性特别敏感,故此一直持续到七个半月。” 华苓沉吟一会儿,终于说:“我们明日下午来。” 医生松一口气。 第二天,华苓抱着女儿上医务所。 囡囡看见护土,已经认得,并且会皱皱鼻子偷偷地笑。 看护逗她:“林幼苓,林幼苓。” 华苓笑,“在家她叫囡囡,取什么花巧别致的名字都不管用,到头来还不是阿女阿女地喊。” 这时医生出来,“贵宾来了。” 这样隆重,华苓反而有点不大好意思。 医生向华苓建议:“如果你不愿意看到未来,大可以留在休息室。” 华苓笑笑答:“我不会离开我的女儿。” “请一起进来。” 华苓轻轻把女儿放在床上。 婴儿已有点懂事,不舍得妈妈,要拉住妈妈的手。 没到一刻,小小身躯放软,她进入熟睡状态。 医生照常开动仪器。 华苓密切注意荧幕。 他俩听见轻轻的哭泣声。 荧幕上线条渐渐组成有意识的画面。 病房,是一间设备先进的病房。 医生与华苓交换一个眼色。 一个老妇躺在病榻上,一名少妇伏在一角哭泣。 谁,她们是谁? 华苓欠一欠身,呵,还有谁,这当然是她们母女二人。 华苓战栗,这也是人类必然命运,生老病死,人人都躲不了。 她在小女儿梦中,已变成老妇。 也好,至少知道自己可以活至耄耋,华苓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做母亲的都希望能够看到子女成家立室。 囡囡结了婚没有? 华苓双目中充满盼望之情,那个时候,林子程还在吗? 就在那时,华苓看到老妇微微睁开双眼,牵牵嘴角,低声说:“宝宝为何哭?莫哭莫哭,妈妈拍拍抱抱,呵妈妈累了,宝宝莫哭。”华苓鼻子一酸,眼泪直奔出来。 荧幕上那少妇呜呜不住痛哭,宛如幼儿。 这时,床上的囡囡哗一声亦哭起来。 华苓要去抱起女儿。 医生不便勉强,只指着荧屏,“看。” 那老妇微微笑着,在她眼中,也许女儿同婴儿时期没有什么分别。 梦境中断了。 医生关掉仪器。 婴儿并无即时醒来,但豆大、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滴下。 华苓轻轻说:“不要伤心,宝宝不要伤心。” 紧紧拥抱女儿。 隔一会儿,华苓叹息,“我终于知道她为何惊怖,为何睡不好了。” 医生点点头,“肯定不是因为顽劣。” “天下没有顽劣的婴儿吧。” “是呀,他们又不知道时间,受到骚扰,自然醒来,请父母忍耐。” 华苓轻轻在女儿耳边说:“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医生笑了,“谢谢你们协助,林太太。” 华苓抱起女儿,“不客气。”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问医生:“这些梦,就快会消失?” “快了,估计到了一岁左右,小孩受世事纷扰,会失去一切超能力。” 华苓困扰地问:“那么说来,人类岂非越大越笨?” “可以那么说,”医生也感喟,“因为我们沾了红尘,要转移心思去学习世俗的聪敏。” 华苓苦笑,光是一信箱的帐单已叫成年人花尽精神时间。 “医生,再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明白,林太太。” 抱着囡囡回家,华苓再也没有怨言。 林子程觉得医生治愈的是母亲,不是婴孩。 男人一贯粗心,见妻子忍耐,便得寸进尺,“一早就应该这样。” 华苓不去理睬他。 她对女儿的梦有了充分了解。 她懂得安慰幼儿,在女儿耳畔说:“不怕,妈妈在你身边,妈妈等你长大后才离开,不用哭,不要怕读书考试,妈妈会帮你做功课,怎么,梦见失恋?不要紧,人生总有一两次失意,你终于会碰到理想伴侣,再说,独身生活也不赖呀,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宝宝有时接受安慰,有时不接受。 婴儿即是婴儿,没有一个婴儿不半夜醒来,但不要紧,即使夜夜醒转,哭叫妈妈,一夜一夜也很快过去,幼儿飞快变成大儿、一下子上学去、露营去、升中学、交朋友、读大学,很快很快,许就搬出去住,届时妈妈呼唤她,她未必回应。 何必烦恼。 一切都会过去,信赖时间大神好了,他打理一切。 于是华苓学会了迁就婴儿。 而婴儿日渐长大,渐渐忘记了她的梦。 母女平安无事。 一日,林子程下班回来,发觉女儿扎着一条小小冲天炮辫子,正蹒跚学步,兼牙牙学语,忙得不得了,看见父亲,抬起头,忽然笑了,吐出一个“爸”字。 林子程喜极,将女儿抱入怀中。 华苓在旁静观,知道一切噩梦已成过去。 囡囡已脱离婴儿阶段,一学会说话,能够表达自己:“水水”、“饱饱”、“怕怕”、“睡睡”……噩梦也就难不倒她。 她会忘记所有的梦。 华苓也做过婴儿,她最终也忘却所有的梦。 她连少年时的梦想都已遗忘。 子程转过头来笑道:“太太,我们已经煞出头了,你说是不是。” 华苓不语,为人父母,哪来出头的一日。 她接过女儿,看到小小孩儿碧清的双目里去,轻声说:“囡囡,将来,你也会有孩子,届时,医学或者有医治所有噩梦的能力。” 孩子静寂地看着母亲。 华苓知道囡囡听懂了。 她喃喃说:“妈妈抱抱囡囡,妈妈抱抱囡囡。”已经觉得女儿大得好似太快。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少年的我 全文: 在所有的儿歌之中,这一首最令邓昭明感慨。 歌词是这样的:春天的花,是多麽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麽的亮,少年的我,足多麽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麽样。 拍子轻快悠扬,歌词天真活泼,可是暗暗嗟欺时光飞逝,青春不再,以及对故人无限怀念。 昭明的少年时期并不快乐。 父母离异,各自很快又结了婚,且生了孩子,自始老死不相往来,把昭明扔在外婆家。 这一点也许是昭明唯一福气,天无绝人之路。 外婆若是不明事理,迂腐保守,昭明也就完了,可是不,外婆极之慈爱,且是名职业妇女,生活清苦,可是自给自足,一手带大昭明。 父亲再娶後了无音讯,母亲嫁得不错,就是因为不错,额外珍惜这迟来的幸运,不想任何人与事来破坏她,故此与昭明不大联络。 昭明有时真觉得自己是个多馀角色。 可是外婆努力矫正它的自卑,外婆慷慨慈爱,改变她一生。 少年时的昭明功课名列前茅,备受老师欢喜及同学尊敬,可是她却最羡慕同学甘雅芝。 雅芝家境好,有司机接送上学,雅芝的校服永远笔挺,文具簇新,年年暑假出外渡假。 可是,叫昭明羡慕的,却不是这些。 事情是这样的: 一日,甘雅芝轻轻问昭明:“我始终不明怎样把山脉平面图转画为横切面。” 昭明一怔,“你不是有补习老师吗?” “教过几次,我还是不明白。” 昭明笑,“来,到图书馆来,我试试教你。” 昭明教同学最耐心,所以大家都喜欢她。 她把着雅芝的手,一下一下教。 “你明白没有?” 雅芝电光石火间开了窍,欢喜得跳起来。 “嘘,嘘,不得喧哗。” 接看,雅芝又问了几个问题,昭明一一解答。 “你用哪个补习老师,帮我介绍。” “我自己替人补习还来不及,我何来补课老师。” 雅芝奇问:“在课上你可以学那麽多?” “当然,你不用心听课而已。” “你真聪明。” “那裹。” 数天後,雅芝同昭明说:“家母想请你到舍下喝茶。” “为什麽?” “答谢你教我功课。” “我很愿意来做客,不过同学之间讨论功课是很应该的。” 雅芝富而不骄,由此可知家教很好。 星期六放学乘甘家的车子走,车窗一关好,车厢内十分清静舒适,与外边燠热嘈吵是另外一个天地,这还是昭明第一次乘私家车。 可是,叫昭明羡慕的,也并不是这些。 抵达甘家小小洋房,甘太太已经在门口等。 “欢迎欢迎。” 她与昭明握手,请她进屋。 昭明受到如此热诚招待,十分感动。 甘太太温婉娴淑,与昭明谈一会儿,吃过茶点,嘱雅芝好好招呼客人,退进寝室去看书。 昭明低下头,“你母亲真好。” 雅芝诧异,“不是每个母亲都如此吗?” “不,并非每个母亲都如此。” 雅芝把它的宝物取出给昭明参观。 ||国家地理杂志出版的立体丛书,印度带来的琉璃手镯,鲸鱼唱歌录音带,会叫肚子饿的洋娃娃,雅芝什麽都有。 音乐盒子打开来,里边有十多只趣致小动物在开舞会…… 昭明爱不释手。 看看时间实在不早,只得告辞。 甘太太亲身送出来。 她给昭明小小一盒礼物。 昭明从来没收过花纸包的礼物,紧紧抱在胸前,由司机把她送回家。 真不知世上原来有那样体贴的母亲。 真叫昭明羡慕得落下泪来。 回到家,打开礼物,原来是一只小小照相架子,里边,是一帧雅芝与她合照的相片。 昭明记得那是去年寒假前雅芝叫同学替她们拍摄的。 甘家筹备移民,故此雅芝希望得到同学照片,作为纪念。 昭明无言。 甘太太爱屋及乌。 谁对它的女儿好,比对她好更要感激,立刻视作上宾,热诚款待。 叫邓昭明到什麽地方去找一个那样的母亲。 昭明把相架放在床头。 第二个学期,甘雅芝就跟父母移民往温哥华。 临走之前留下电话、地址,殷殷嘱咐昭明保持联络。 昭明去飞机场送同学。 甘伯母握住昭明的手,“移民最大损失便是好友不能时时见面。” 伯母脸容如天使般慈爱。 之後,昭明像所有少年人一样,迅速长大。 她依旧年年名列前茅,顺利考入大学,以一级荣誉毕业,考到政府工作,叁年内破例地升了两级,她克服了出身,由社会栽培,成为出色人物。 唯一遗憾是外婆渐渐年迈。 可喜的是昭明收入足以照顾外婆有馀。 她抽极多时间出来陪伴外婆。 外婆时时说:“昭明,你是我的至宝。” “外婆,彼此彼此。” 外婆体质衰退得很厉害,不大外出。 “还有无同甘美芝联络?” “是雅芝,外婆,年前双方都搬了家,不知怎地,一年一度的诞卡也不再收到。” “多可惜。” “是,外婆。” “雅芝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 “与我同年,也不小了。” 那帧照片,仍然保留着。 “她很得父母疼爱。” “是。”各人命运不一样。 “有那麽快乐的童年少年期打底,说什麽都好些。” 外婆怜惜地抚看昭明的手,替她不值。 “都过去了,外婆,你看我现在多好。” “又要升级了?” “都说是。” “升够了,该好好找个男朋友。” 昭明失笑,“怎麽升得够?离署长还差四级。” “家庭也很重要。”外婆嘀咕。 年底,外婆就辞世了。 那成为昭明平生至伤心的一件事。 平日镇定冷静的她哭得面目模糊,她觉得整个世界沉沦,天地黑暗浑沌,再也无立足之处。 这个时候,幸亏有好同事李东亮拉她一把。 一句话提醒她:“外婆看到你这个样子,何等痛心。” 昭明想这是事实,因而勉力振作。 小李把她带出去散心。 “生命本如此,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循环不息,是谓人生。” 生活寂寞,心事无处倾诉。 一旦失去相依为命的外婆,昭明觉得徨失措,像是回到极小极小之时,父母全部离去,留下她一人,半夜醒来,连哭都不敢哭,浑身战栗。 她与李东亮的戚情在这个时候开始进步。 是他鼓励她抬起头来。 昭明为报知己,把他请到家里吃饭。 小李笑,“热诚可嘉,厨艺普通。” “你这人吹毛求疵。” “可以参观家居吗?” 也是时候了。 “请。” 一进书房,小李便打个突。 私人电脑除外,布置如儿童乐园。 彩色积木、各式大小洋娃娃、模型火车与恐龙、林林总总立体书…… “童心未泯。” 昭明缓缓抬起头,“不。” “还否认?” 昭明笑一笑,缓缓说:“小时候家境欠佳,没有什麽奢侈品,到今日自己有能力了,便略为补偿自己。” 小李不语。 “有空玩玩这个玩玩那个,不知多有趣。” 昭明打开一只盒子,盒裹满满装着铅笔,怕有百来枝。 小李低呼:“哗,这是干什麽,囤积居奇?” “少年时物质缺乏,铅笔削得极短还得用……” “昭明,现在你已长大了。” “有时深夜醒来,惶恐之下,觉得自己只有六七岁,并且,父母永远不在身边。” “这种焦虑是完全不必要的。” 李东亮过去握紧了她的手。 昭明觉得他的一双手好大好暖。 李东亮轻轻的说:“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照顾你。” 昭明微笑,把脸伏在他肩膀上。 李东亮嗅着她如云般秀发。 其实这女子精明能干,随时可以照顾人才真,政府部门上司多数有谁用谁,可是此刻至少有叁个上级指名要邓昭明做亲信。 不过她孤寂的童年始终是笼罩她的阴影,如今外婆去世,她几乎一蹶不振。 “我的好同学甘雅芝所拥有的物质,现在我也想设法替自己添置一点。” 李东亮说:“我不反对你那样做。” “圆一圆少年时的梦。” “都差不多办齐了吧?” “差好远,雅芝身外物之多,超乎想像,我记得她还有一蓝贝壳,真是漂亮……” 第二天,开完会,有人送一大盒礼物上来。 昭明拆包裹之前一定先查看寄件人姓名。 这次那人没有署名。 她轻轻拆开来。 她看到一只小小白色藤篮,里边装满各种贝壳,蓝色外边还蒙看一层淡蓝色的网纱。 哗,完全是叫少女看迷的一件礼物。 还用问,一定是李东亮送的,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上司进来,“昭明,後日这个会十分敏感,你||咦,这是什麽?贝壳,对,昭明,你看仔细这叠文件。” “遵命。” “咦,”又一个发现,“很少看到你笑,通常见你叉腰骂人。” “我代你做丑人呀。” 他出去以後,昭明慢慢欣赏那一种蓝贝壳,这麽短时间,亏他去找来。 只见扇贝、骨螺、宝贝、天使翼……林林总总,美不胜收,篮底还有一本关於贝壳的专门书。 真叫昭明泪盈於睫。 比甘雅芝那一篮丰富得多了。 真幸运,去了外婆,又来了李东亮。 他的电话随至。 “可收到?” “谢谢。” “不客气。” “一客不烦二主。” “有话请说。” “甘雅芝,我的小学同学,还有一大串印度玻璃手镯。” “唷,这可尴尬了。” “你一定找得到。” “这顶高帽吃不消。” 昭明笑了。 小李温柔的说:“下班见。” 他那样纵容她,真叫昭明高兴。 她记得雅芝说过,许多礼物,都是父母亲友所送。 大人有面子,小孩自然得宠,别人要讨好他们,就得爱屋及乌,而大人自然懂得礼尚往来。 昭明是个穷女,连父母都不看她,何来礼物? 唯一的礼物,不过是甘伯母送的相架,其馀一切,都是她双手赚回。 这也没有什麽不好,只是收礼物是非常温馨的享受,收不到是一种损失。 昭明握紧拳头,物质可以补偿,只是失去的童年永远不再,要待来世了。 昭明悲愤莫名,这是她第一次痛恨父母。 幸亏这时一大堆同事走进来。 七嘴八舌开起会来,一下子到下班时分。 李东亮在门口等昭明。 同事们经过,朝他俩挤眉弄眼。 “看,已经都知道了。” 昭明说:“不过,後悔还来得及。” “我庆幸还来不及,你呢?” 昭明挽住他的手臂,靠近一点,“你说呢。”喜孜孜。 李东亮一颗心落了实。 昭明渴望有一个家,生一个女儿,至少,将来这一段母女感情,是她可以控制的。 但凡所有她母亲所作所为,她不去做,也就是个成功的母亲了。 这种强烈的意愿得到李东亮的认同。 他带她回家见父母。 李伯母的和蔼亲热使昭明想起甘太太,李伯伯比东亮英俊,一口法文说得不知多漂亮,东亮只得一个弟弟,已读大学二年级。 家人全体可爱到极点,昭明愿意即时拥有他们。 昭明心裹想,上帝是公平的,取去一些,也归还一些。 他们决定订婚。 昭明问:“那些玻璃镯子找到没有?” 东亮无奈,“都说要到小印度去找。” “何处有小印度?” “我知道温哥华有。” “咄,那麽远。” “我们去温埠结婚如何?” “为什麽?” “爸妈年底正好往该处旅行探亲。” 昭明不语。 “怎麽样?”有点急。 昭明黯然,“只得我一人来参加婚礼。” “你是新娘呀。” “我的意思是,我一个亲人也无。” 东亮十分温和,“要找他们,也很容易。” “不不不,我就一个人去好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数日,上司笑咪咪地走进昭明办公室,高举一张公文,大声说:“接旨。” 昭明大聱唱喏:“我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司笑得打跌,“昭明,你又升了。” 事前昭明也听到谣言,没想到下来得这麽快。 同事们已经慨叹邓昭明升职如坐白金直升机,如今更不得了。 她愣愣地,可惜外婆看不到。 她微笑看低下头,可怜一个穷女终於也有今日,天无绝人之路。 “怎麽了?” “百感交集。” “不升你,只怕留不住你。”传说外头工商界有人以一倍薪水在挖角。 “我会好好做。” 上司方出去,同事们一拥而入来祝贺她。 昭明看着窗外蓝天白云。 外婆是看得见的吧,外婆是知道的吧。 她轻轻吟道:“外婆想我一阵风,我想外婆在梦中。” 她悄悄落下泪来。 少年时种种创伤,永不磨灭,已成为她生命一部份,以後,再快乐的快乐,也打了折扣。 最好的办法,是丢在脑後,不去想它。 将来的路是那麽遥远。 年底他们注册结婚,先装修新居,然後才跟李家一家往温埠渡蜜月。 李太太怜惜昭明没有实质嫁,好好置了一套钻饰给她。 “可以常常戴”,她那样说。 昭明捧看礼物只有点头的份,泪盈於睫。 “快快多多生养。” 东亮表示不满,“妈。” 李太太说:“我喜欢小孩,我负责带,你们尽管去玩。” “你还有力气吗?” “我可以请保母帮手。” 昭明拚命点头。 “看,媳妇是好媳妇。” 忽然拥抱昭明,婆媳齐齐哭出声来。 东亮搔搔头,“神经病。” 新居入伙。 东亮看妻子收拾杂物。 只见昭明小心翼翼把一只相架放好。 “这就是甘雅芝吗?” “是。” 东亮取过细细地看。 “长得可似小公主?” “不见得。” “班上最漂亮是雅芝。” “不是你吗?” “我太黄瘦。” “我肯定是你。” 昭明只是笑。 “你一直没找到甘雅芝?” “这次到温埠,可能到电台皮播一下寻人。” 东亮把相架放好。 “我要向她面谢。” “为何?” “对我妻子好,比对我好还重要。” 昭明又一次感动。 她跟李家一起出外旅行。 李家数人品格高尚,没有是非,真诚对待,使得昭明十分愉快。 她知道有些婆婆十分尴尬,专喜戏弄媳妇,换一个不大方的婆婆,少不免殷殷垂询。鼻子探近,眼睛耵看媳妇面色:“告诉我,你妈怎麽会丢下你,她舍得吗?” 媳妇越是难堪,她越是高兴。 是有这种婆婆的,非要碰到一个更厉害的媳妇才肯吃瘪罢休。 昭明当然没有到电台去寻人,天天忙着吃喝游乐,体重几乎立竿见影那样胖起来。 他们还乘游轮到阿拉斯加去了一趟,昭明第一次看到冰川与鲸鱼。 她在甲板上伸个懒腰,“不走了。” “那就留下来过清淡天和的日子,不难找到工作,加点节蓄,照样其乐融融。” 昭明笑。 李家接着又忙看房子,昭明也跟看去。 地产经纪殷勤介绍,一间间看过去,李太太没声价称赞:“间间都能安居乐业。” 终於来到山上,绿草如茵,看过去是全城景色再加海连天的一片蓝色,叫人心旷神怡。 守屋的经纪代表是位年轻女士,客套地出来,朝他们笑。 这时东亮叫妻子:“昭明,昭明,过来这边。” 昭明跟过去。 “看这片花海。” 可不是,花园中有一八角型凉亭,上边爬满紫藤,花开得像一层紫色的雾一般,煞是好看。 那位女经纪缓缓走过来,细细打量昭明,然後轻轻问:“是邓昭明?” 昭明睁大眼,“请问你是哪一位?” “昭明,你不认得我了。” 昭明有点惭愧,“给一点提示好吗。” “我俩曾是同学。” 同学?昭明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她细细探索对方五官,电光火石间,有了头绪。 这时,对方也说:“昭明,我是甘雅芝呀。” 雅芝! 只见她胖了许多,头发有点油腻,化掉了一半,人也有点疲倦,已不复当年小安琪儿模样。 “雅芝,没想到会在这裹碰见你。” “昭明,你一点也没有变。” 昭明不由得握住她的手,“雅芝,当中发生些什麽事?伯母呢,她好吗?” 甘雅芝黯然,“家母已经去世。” 昭明怔住,为之恻然,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好心的太太。 “我结过一次婚,叁年後分开了,现带着一个孩子。” “可是,”昭明连忙说:“最近这几年地产经纪赚得比建师更多。” 雅芝笑,“托赖。” 那边李太太叫人:“这房子底价多少?” 雅芝赔笑,“我要过去谈生意了。” 东亮过来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是。” “我早说你比她漂亮。” “不,雅芝在我心目中永远美丽。” “你还维持着少年时的纯真。” 昭明不语,看情形甘家家道是中落了,抑或,她已成长,眼光拓阔,从前稀奇之事现在变得平常? 她过去与雅芝订下约会时间地点。 “我们一定要好好聚一聚。” “这次,可不会再让你躲脱。” 两个老同学笑了。 他们下山去午膳。 下午有空,东亮说:“昭明,我陪你去逛小孟买。” “为什麽?” “你不是一直想买小时见过的玻璃手镯吗?” 昭明抬起头想一想,“不用了。” “咦。” 昭明笑,“已经拥有不少,我所得到的也不比别人差,况且,又约了雅芝喝茶,换件衣服就该出去了。” 何必再留恋少年种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仕女 不寄的信: 打完壁球,浑身汗,林玉贞用毛巾擦了擦额角,吁出一口气,运动就是这点好,心身愉快。 朋友说:“一起喝杯咖啡吧。” 玉贞推辞,“我有事要回家。” 另一位女友笑,“玉贞要回去等电话。” “玉贞,你还在等黎尚强回来?” 玉贞无奈,“约好每周六通电话。” 朋友们交换眼色,不再言语,片刻,便道别离去。 玉贞这时才发觉随身带的旅行袋不在脚下。 咦,到什么地方去了?幸亏里边只有几件旧衣服,一瓶洗头水。 呵,原来在更衣室角落。 她抬起旅行袋便走。 尚强与她是大学同学,背境极其相似,父母均于六七年前移民加国,选温哥华落脚,子女顺利升学,渐渐习惯此地生活,开头少不免抱怨这个那个,后来华人聚居成风,设施越来越过到,也就不大言语。 转眼间小玉贞大学毕业,她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 同学黎尚强对职业却十分挑剔。 他这样说:“我总想这份工作将来会演变成我的事业,温埠什么都好,却极难找到理想职业,我要求更大的发展。” 他决定回香港去。 尚强中英法文均十分优秀,实在不甘服雌,毕业后三个月便返回原居地,住在祖父母家中,迅速在一间贸易行找到工作,如鱼得水,不到一年,连升两级。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应允过什么,只说:“每周六我们通电话。” 他没有爽约。 去年圣诞回来探访父母,带来一只金表送玉贞。 笑道:“这是唯一比温埠便宜的东西了。” 他比从前更加豪爽活泼可爱。 说真的,玉贞不舍得他走。 她也有其他的男朋友,但是他们总比较笨,而且也欠体贴,吃一顿饭,帐单来了,只付自己那一份。 不能同尚强比。 尚强一走,她的世界渐渐乏味。 他同她说:“到香港来,包你一星期内找到工作。” “我不比你,我家里没人。” “我替你找地方住。” 玉贞又舍不得离开父母。 “来探险吧,趁年轻,看看这世界。” 玉贞踌躇。 尚强笑,“你想来,便通知我。” 玉贞与母亲说起,林太太讶异,“真是风水轮流转,从前年轻人巴巴的都想出国镇金,现在却忙着回流。” 玉贞笑,“东风压倒西风。” 林太太颔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玉贞说:“我只担心我受不了高度竞争的压力。” 知女莫若母,“你是不舍得尚强吧。” 玉贞吁出一口气。 “你自己考虑清楚吧。” 玉贞在其他事上并不见得那么犹疑,可是这次是例外。 当下她自体育馆回到家里,好好淋了一个浴,正擦干湿发,尚强的电话来了。 寒喧之后,他说:“听着,玉贞,下星期公司派我到巴黎去,我恐怕不能依时依候给你电话了。” 玉贞一怔,继而黯然,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恋人们就是这样逐渐疏远。 出差云乎哉只是一个籍口,她若接受,大家好下台,否则徒然自讨没趣。 表面上她若无其事,“没问题。” “回来时我们再如常通话。” “可以。” 一大阵沉默死空气。 长途电话中都不知说些什么都好,就真十分昂贵了。 还是玉贞先解围:“改天再谈吧,妈妈叫我。” 尚强如释重负,“你若来港,记得通知我。” “一定。” 她林玉贞还不致于要成为任何人的包袱。 玉贞再取过毛巾擦头发,不知怎地,她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五六月正是温埠最美丽的季节,要分手,趁这个初夏也好。 林太太进来看见,诧异道:“笑什么?” “没什么。” 玉贞取过行李袋,拉开拉链,咦,这不是她的东西,一样是深蓝色的袋子,这一只却不是那一只,拿错了。 玉贞充满歉意,希望不要给那个人带来不便才好。 只见旅行袋里有一套小号女装运动衣,一盒化妆品,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当然写着地址。 玉贞放心了。 马上去归还。 收信人是香港跑马地盛锋大厦十三楼五号a座王志华。寄信人是温哥华列治文边臣街三三四o号李玉芬。 玉贞同母亲说:“我出去一会儿。” “玉贞。”母亲唤住她。 “什么事?” “好的男孩子是很多的。” “我知道。”玉贞笑了。 却很少母亲有那么谅解体贴。 玉贞的车子朝列治文区驶去。 把旅行袋归还,换回自己那只,也就功德完满。 找到三三四○号,按铃,一位华人太太出来应门,她手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小女孩。 玉贞连忙说:“我找李玉芬。” 那少妇一怔,“我们姓杜。” 玉贞核对地址。 “住址没错,但此处并无李玉芬其人。” 玉贞没想到节外生枝。 这表示她已无法归还旅行袋。 她不由得打听:“你们搬进来多久了?” “一年多。” “上一手户主可姓李?” 那位杜太太笑,“不清楚。” 人家已经很客气,总不能再要求进内喝一杯茶。 玉贞搭讪地告辞,“玫瑰种得好极了。” “唉,本来还开得多,昨晚叫一只鹿走过来吃掉大半,气坏人。” 玉贞忍不住笑。 那杜太太说:“除虫、剪枝、灌溉、施肥,结果成为鹿的宵夜。” 玉贞说:“在附近喷些杀虫水,动物怕那气味,便不敢放肆。” “有效吗?” “家母是那样做。” 玉贞回到车上。 这封信,到底是多久之前写的?怎么还是几年前的回邮地址? 该不该替她寄出呢? 玉贞回家,在寄信人地址上,改了她自己的地址,即使寄不到,也能打回头。 玉贞把信丢进邮箱。 她又到体育会去贴告示。 “某月某日某时取错蓝色旅行袋,请与林玉贞联络……” 事发后一星期,一点回应也无。 又是周六。 下午六时,电话铃不再响。 林太太反而松口气,她不愿意看到女儿傻瓜似坐着等电话,什么年代了,这种痴心变得可笑愚昧。 “来,陪妈妈到香奈儿店去。” “我们不如逛公园。” “我怕晒出雀斑来。” “则中点,去喝下午茶吧。” 林太太忽然说:“你那雅正表妹好似很适合香港。” “她是比较活泼。” “是呀,老实人恐怕不会适应。” 玉贞知道母亲不想她回流。 “玉贞,你那辆车旧了,妈妈替你换一辆小跑车。” “平治五○○。” “啐,福土哥尔夫已经很好。” “宝马三字头。” “你要那么快的车干什么?” “追男孩子方便些,就宝马吧。” 林太太颔首,“开车小心。” 等于是答应了。 一星期后,那辆白色小跑车已在路上奔驰。 并不能补偿黎尚强的声音已经消失。 可是玉贞感激母亲一番好意,她是真想她高兴。 玉贞尽力出去结交新朋友。 打扮得极之漂亮,时髦的衣饰,爽朗笑容,使男孩子倾倒不已。 但是,她心中仍然记挂尚强,总会过去的吧,她嘲弄地想,没有不过去的人与事。 她算算时间,那封信,寄出也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不知收件人看了反应如何。 那天晚上,她就接了一封快速邮递。 是一封信。 谁,谁那么急找她,是尚强吗? 信拆开来,不,是一个叫王志华的人。 名字好熟,在何处见过?阿是,是旅行袋里那封神秘信的收件人。 “林玉贞小姐,你不认识我,今天接到你转来的信,阅后,震惊甚,信由李玉芬所写,玉芬是我三年前的女朋友,因误会分手,不久我听说她另外结识异性,并已订婚,故只好不了了之。 “今日读到她在当时写的信,原来她对我一片情深,不能遗忘,我深为感动,真不明白那封信为什么没有立刻寄出,否则误会当可冰释。 “我已决定赴全力寻找玉芬,一有结果,必定通知你,你若不嫌弃我这样的人,请随时电三五六七八联络,王志华。 玉贞愣住。 他们俩是一对情侣,分手后怀念对方甚,却因个性刚强,彼此不肯低头,白白错过一段好姻缘,直到他读到她亲笔写的那封信。 那原是一封不寄的信,收在旅行袋内不见天日已有三年,事主根本不打算寄出,所以内容可能至为真挚。 三年已经过去了。 也许写信人已经同别人结婚生子,再也来不及了。 玉贞拨通电话。 “王志华吗,我是林玉贞。” “呵,林小姐,你是怎样得到那封信的?” 玉贞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多谢你这个好人,多谢你。” “王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声,你还没有找到对象吗?” “没有,”他叹气,“总是想着她。” 玉贞微笑,鼻子有点发酸。 “有她的消息吗?” “正在打探,听说她去过多伦多。” “我相信她此刻仍在温埠。” “当然,旅行袋在温哥华出现了嘛。” “不错。” “林小姐,你如果有消息,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一定。” 玉贞挂了电话。 、心中十分舒服,她愿意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希望有人对体育会那段告示有个支持。 说也奇怪,第二天就有人拨电话给她。 “林玉贞小姐?我叫周桂芝。” “周小姐有何贵干?” “是那只旅行袋──” “呵,我们拿错了对方的旅行袋,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 那位周小姐咭咭笑,“可是旅行袋原本不是我的。” “它属于李玉芬是不是?” “你已经知道了,玉芬到多伦多去之前把一大堆杂物赠予我。” “可以把李小姐的地址电话告诉我吗?” “你为什么要找她?” “周小姐,请拨冗出来喝杯咖啡,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好,二十分钟后在体育会门外见。” 周桂芝听了故事后一声不响把李玉芬的电话住址写出来交给玉贞。 “多谢合作帮忙。” “我见过王志华,他俩确是一对。” “慢着,李小姐在多伦多可有新人?” “没有,她对他念念不忘。” 玉贞欢呼。 周桂芝看在眼内,笑说:“你真是个热心人。” “我要回去打电话。” “先把旅行袋交还再说。” “是是是。” 她俩把旅行袋换过来。 这个时候,周桂芝忽然说:“对了,我在你旅行袋内发现一封信,我怕有所耽误,代你寄了出去。” 玉贞张大了嘴巴。 信,什么信? “你忘了?”周桂芝纳罕,“一封寄给……”她加以思索,“寄给黎尚强先生的信。” 玉贞嘴巴张得更大。 旅行袋里有一封那样的信? “喂,你怎么不说话?” 玉贞连忙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我们日后再联络。” 忽忽赶返家中,打开抽屉,寻找她写过的信。 那些信一封封均有编号。 一到二十,全是她想寄给黎尚强的信。 果然,少了第十三号。 玉贞抬起头,她想起来了,有一日,她实在太想尚强知道她对他思念甚深,放把信带出去付邮。 到了邮局,又踌躇起来。 他都好像不在乎,她又何必苦苦相逼,不如各安天命,大家都还年轻。 一犹疑,那封信便留落在旅行袋里。 玉贞还以为她已把它检出收好。 她掩住脸叹口气。 不知尚强看到了作何感想,这次林玉贞多丢脸。 她就是要面子,不然早就把信寄出。 慢着,且莫自怜,先联络王志华。 王志华在公司里二听玉贞的声音就问:“怎么样,有消息?” “恭喜恭喜。” “她有无对象?” “情况与你相同。” “啊。”松了一口气。 “王先生,容我进一言。” “你请说。” “你干脆亲自走一趟多伦多吧。” “对对对。” 她把电话地址告诉他,“祝你好运。” “林小姐,谢谢你。” 玉贞苦笑。 “难得有你这样的好心人。” 玉贞自问没有这样幸运,她垂头回到家中。 林太太看到如此情况,不动声色。 过一刻同女儿说:“我们母女俩不如去欧洲旅行。” “妈,不用了,我很好。” “去散散心嘛。” “妈妈,今日欧洲已不比你年轻时留学那个欧洲,挺乱的。” “那么,咱们走内海去阿拉斯加游七天。” “你去吧,妈妈,我来看家,你好放心。” 林太太看着女儿的俏脸,好似真没事了,到底年轻,恢复得快,林太太不禁想起当年她的一宗失意事来,她可是熬了近十年才能将心情完全平复。 玉贞的情况并没有母亲想像中那么乐观。 她对异性的约会越发不投入。 坐到一半已经想走,对方说什么,一句听不入耳。 她又不是急于想找对象,如此勉强实在没有意思,又怕不出来一段日子,人们会以为她已到修院修行,故此很苦闷地敷衍着男伴。 她那封编号十三的信怎么样了? 照说,三五天已可寄到,可是,黎尚强一点反应也无。 对,他出差到巴黎去了,家里无人收信。 他什么时候公务完毕回家? 还有,回家看了那封信会不会不了了之,毫无表示? 想得头都痛了。 往往半晌才回过神来呵地一声歉意笑笑,“对不起,你说到──” 对方也不很介意,年轻女孩子精神恍惚之时也自有其可爱之处。 幸亏对于工作,玉贞依旧丁是丁,卯是卯。 一天晚上,玉贞正在看电视新闻,林太太张望进来,“电话找你。” “林小姐,我是王志华。” 玉贞立刻笑起来,“你在什么地方?” 那王志华也一直笑,“我在多伦多。” “找到玉芬了?” “一见了两,四肢百骸全部放松,可怜,原来整整三年以来,全身都不自在,难怪那么痛苦,坐立不安。” 形容得真好,玉贞可不就是这种情况。 “我也没说什么,一切仿佛已经有了默契,我把母亲的订婚戒子带在身边,一见面就呈上去,她收下了。”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有几卡拉?” “母亲说近四卡拉的方钻,颜色最白,无瑕疵。” 玉贞称赞道:“不大不小,刚刚好。” 王志华说:“她瘦了很多。” “但仍是你眼中的苹果。” “一点都不错。” 玉贞吁出一口气,有情人终成眷属,故事完美结束了。 “想给你寄帖子,你会来喝喜酒吗?” “也许,婚期约在什么时候?” “我会与你保持联络。” 电话说到这里为止。 不知怎地,玉贞在这个时候,默默流下泪来。 一直都没有哭,忍到满以为一切已成过去,却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第二天上班,一位同事说:“玉贞,有人打电话来问你什么时候当更。” 玉贞问:“是谁?” “说是客人。” 若干客人不谙英语,指明要玉贞招呼。 玉贞挂好外套。 洋女同事说:“仙德拉回香港去了,你们真好,可以两边跑,什么地方环境好到什么地方,不比我们,卡死在这里,十年后加薪五百,仍坐这张台子,不被裁员已经很好。” 这话里酸溜溜味道人人听得出来。 玉贞不语。 “你也会走的吧?” 玉贞笑笑。 洋女嘀咕:“有史以来,都没有那么多加国国民在外国生活。” 这也是事实。 玉贞午膳时间是十二时正。 她披上外套去小食店时被人叫住。 “玉贞。” 那声音很熟很熟,玉贞站住,泪盈于睫,却没有立刻转过头去。 想得太厉害了,一定是幻觉。 那声音追上来:“玉贞,是我。” 玉贞这才定一定神,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来了?” 是黎尚强,笑眯眯,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玉贞身边停下。 他这样回答:“我给你送这个来。” 取出一只小小丝绒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只戒指。 玉贞冲口而出,“这不是伯母那只吗?” “是,请你收下。” 玉贞把戒子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刚刚好。” 黎尚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吁出一口气。 “你怎么来了?” “我从巴黎回家,看到你的信。” 那封信。 “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我,直至我看到了那封信。” 玉贞不语。 她帮人做了件好事,人家也帮她做一件好事。 “我从没读过那样好的信,我对我们二人的感情再也没有犹疑。” “可以先打一个电话来。” “不用了,亲自走一趟比较好。” 尚强握住了玉贞的手。 这时,商场开始忙碌,人来人往,可是一对年轻恋人沉醉在失而复得的感情里,对环境已无感觉。 他俩紧紧握着手不放。 “来,我们去把好消息告诉伯母。” 玉贞说:“嗯,她不一定高兴。” “别担心,今早我已经见过她。” “什么!” “我与她坦言一切,开始她有点冷淡,大约是怪我回流,后来为我诚意感动,她说:‘玉贞的快乐即我的快乐’。” 玉贞低头,“妈妈最爱我。” “我们都很幸运。” 玉贞说:“回去向她汇报我已收下指环。” “还有──” “还有什么?”玉贞意外。 “我问伯母可否与你一起回去发展事业。” “太过分了。” “她说她从来不是霸住子女那种母亲。” 玉贞瞪着黎尚强。 “考虑考虑,那边机会的确高很多。” “我先回银行告假,你在这里等我。” “不不不,玉贞,我再也不会在结婚之前让你走出我视线之外。” 玉贞叹口气,“那么,回家打电话来告假也是一样的。” 白漆: 方小姐是我的老主顾了。 她是一位室内装修师,换句话说,是我们三行师傅的领班,她接下顾客的房子来装修,然后把工作分配给我们,抽个合理的佣金。 方小姐自英国留学回来,人长得漂亮,吃苦耐劳,又没有架子,大家都喜欢她,乐意帮她忙。 那一日,她到我店来,说道:“阿佳,有事麻烦你。” “方小姐不用客气。” “我有一个出名挑剔的人客,要改装修,请你跟我一行。” 装修最怕改,难怪方小姐要皱眉头。 “她已经搬了进去,可是嫌睡房墙纸不好看,改变初衷,要漆白。” “原来是什么颜色?” “红色丝绒。” “什么?” 方小姐叹口气,“就是这点麻烦。” “我去瞧瞧。” 小洋房在南湾,屋价许多人十辈子都赚不到,我便是那许多人之了 装修布置非常考究,方小姐带我去参观卧室,家具已经搬空,只余墨绿色地毯与紫红色墙纸。 这两个颜色不是不好看,用来装饰戏院及会所就华贵非常,但是放在寝室就较为沉重。 “这不可能髭白,墙纸上有凹凸花纹,需全部撕掉,批烫,重漆。” “工程浩大。” “我想屋主不介意花点钱,她赶时问吗?” “不赶,我同她说,约需时一个半月左右。” 我答:“我可以做得好。” “地毯要换奶油色。” “那容易。” 真浪费,簇新的东西,用三两天就丢掉换新的,这不是一个人花不花得起的问题,世界上资源有限,终有一日会消耗怠尽。 屋主大概不知世上有几千万人永远吃不饱,又有数亿人生活在贫穷线底下。 我终于说:“明天可以动工。” 方小姐松了口气。 “你带着这具无线电话,我随时与你联络,我有车借给你,方便你出入,来,我介绍这里的佣人马利亚给你认识,她负责开门关门。” “主人家呢?” “出门去了。” 看情形,性情虽然挑剔,手段却是豪爽的。 我准备了许多油布,打算铺在门口,以免弄脏房子其他部份。 又注意到卧室外有个大露台可以利用。 工作很顺利,每天八时我到达现场,做到十点半,马利亚会供应茶点,十二时半或一时午膳,下午三时三再喝下午茶,六时正收工。 马利亚沉静,我也是。 偶而电话响,是方小姐来询问进展程度。 每隔一天,她也驾车进来视察。 见我用白纸包里着所有水晶灯,大表赞赏。 “阿佳,我就是欣赏你这点细心。” “墙纸与地毯均已除去,明日可挑颜色。” “屋主明日返来。” “那我先收工了。” “她很有可能改变主意。” “没有关系,我们尽量侍候她。” “阿佳,你真是好性子。” “有钱赚,当然加倍小心。” “真的,阿佳。”方小姐十分感慨,“幸亏这一切都不是免费的。” 嘿,不然,谁那么吃苦。 第二天我进屋之际,发觉玄关放着一式五大件名贵行李,大厅茶几上水晶瓶子插满芬芳的玫瑰花。 主人回来了。 另外有家务助理进进出出张罗事情。 幸亏方小姐比我早到,她迎上来,“阿佳,这边来。” 我跟到书房。 一个年轻女子转过头来,啊,是她。 那张秀丽的脸好不熟稔,在银幕上见过多次。 当下她穿着一件白色大毛巾浴袍,头发亦裹在白毛巾里,全无化妆,正在吸烟。 她在翻墙纸样版。 已经挑了好些时候了,一地都是样版书。 她的声音略为低沉,但是十分悦耳,“不要这些。” 我想说,世上只有这些,再也没有更好的了。 “就用白漆漆白吧。” 方小姐陪笑,“白漆也有好几十种。” “带点奶油颜色那种。” 我咳嗽一声,“我车上有色版,我可以先漆一小幅给你看,喜欢的话,再决定未迟。” 主人笑笑,“好主意,老是看几寸大的色版,谁知道放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方小姐很高兴,“阿佳,你到楼上开工吧。” 我退出书房,在楼梯间碰到一个中年男子,他长得红壮白大,神采飞扬,一边结领带,一边走出大门,并没有与什么人打招呼。 此君,才是这幢小洋房的真正主人吧。 我叹口气。 这个都会真奇怪,什么事都会发生,人家消遣她,她来消遣我们。 我到车上去选白漆。 其中一罐白中带些浅红影子,叫白中玫瑰,我清主人会喜欢。 方小姐出来了。 她笑笑,“主人姓李,我想你已猜到。” 我颔首。 “你称她李小姐吧。” “是。” “那位先生,也姓李。” 我笑笑。 “你不必与他交谈,万一他与你说话,你低头唯唯诺诺即可。” “我明白。” “无论发生什么,你一概什么都没看到。” “知道。” 那还不容易。 中午,李小姐穿着白t恤牛仔裤来看墙壁。 “这个颜色很好,就它吧。” “等它干了看仔细点。” 李小姐笑笑,“我已决定了。” “是,我立刻去买油漆。” 李小姐看着我,“这是你的暑期工?” 我一楞,“不,我不是学生,这是我的职业。” 李小姐诧异,“看不出来,你那么斯文。” 我笑笑退出。 心里想,你也看不出来,那么贪钱。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要那么多钱来干什么? 三两千万身家已经可以生活得很舒服,这样的数目凭劳力她也绝对可以在三五年间赚回来。 何必要一亿两亿? 钱超过一个数目,根本无用,且成负累。 当然,这只是我这种小人物的想法。 马利亚说:“佳先生,吃了饭再走。” 我并不大欣赏她的烹饪技术,可是也不忍推辞。 李小姐进厨房来取过一瓶酒,看我一眼,笑笑,离去。 她不讨厌。 有些女子混到一点财富可以马上目中无人。 我买了油漆与方小姐通电话。 “阿佳,你把那些紫红色窗幔除下搬走吧,她要换乳白色维尼斯纱。” “搬到何处?” “扔掉。” “方小姐,可否送我,我大哥结婚,新居还没有装修,正好用来改窗帘与床罩。” “那太好了,废物利用。” 幔子簇新,我小心折叠好,搬上车斗。 油漆之前,所有窗户都要打开。 幸亏天气晴朗,窗外是碧蓝的海,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真叫人心旷神怡。 我骑上高梯,用自动喷漆器喷上白漆。 听见脚步声,我往回看。 “李小姐,你别站这里,吸进漆味,也许会敏感不适。” “我不怕。” “至少戴上口罩。” “我只站一会儿。” 我只得任由她去。 看一阵,她说:“遮不住。” “嘎?” “遮不住瑕疵。” “啊,一共要漆三层。” “三层远得住原先墙下的黑影吗。” “可以。” 李小姐忽然笑了,“那倒好,墙壁比人好,人有过去,无论怎么样洗刷,始终洗不掉。” 这是真的。 她是有感而发吧。 我自知身份没有搭腔。 片刻她已离去。 第二天,马利亚说李小姐因油漆敏感,嘴唇肿了出来,颈项上有红斑,看了医生,已搬到朋友家去暂住。 方小姐来视察工程。 她赞道:“很漂亮。” 我笑说:“漆白漆至考工夫。” “我知道,来,第一期工钱。” “哗,这么多。” “难度高,收资些。”方小姐腴眩眼。 她挂上白纱窗帘,整间房间变得柔和,明媚,绮丽,轻俏,比过去装修好看得多。 “这里是李小姐的办公室,是该花费搞好装修。” “还不错吧,灯也得换。” “换什么式样?” “李小姐自欧洲带回来的私货。” 啊。她自有主张,那么年轻那么懂,妹妹年纪与她差不多,智力相差一万倍,妹妹买双新皮鞋已经很高兴。 我摇摇头。 “估计工程还有两个星期可以结束。” “要拖还要赶?”我请示一下。 “不徐不疾。” “是,方小姐” 墙壁如期完成,纱帘装上,灯饰全部换过。 李小姐过来看过,没说什么。 方小姐站在她身后苦笑?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照在纱帘上,透过网孔,落在墙上,形成阴影,构成美丽的图案。 李小姐走过去用手抚摸图案。 半晌她说:“墙上可否漆上网纱的图案?” 方小姐被她的建议吓一跳,差些昏厥。 我笑了,“每天下午,如有阳光投影,必有图案,真的比假的好看。” “做假的比较有趣。” 我扬起一道眉毛,假的怎么同真的比? 可是客人坚持,我们就得想办法。 方小姐连忙陪笑,“欧洲有种墙纸,把整幅窗外风景画上去,骤眼看,真的一样,李小姐可是这个意思?” “是。” “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做。” “不要整幅墙都是,越像真的越好。” 她出去了。 幸亏马利亚斟来了冻饮,我与方小姐二人坐在露台上发愣。 “这可怎么做?”方小姐问。 “把纱帘图案剪下来,拼贴在墙上,用较深颜色的漆髭上一遍,再把图案撕掉,效果欠佳,用笔再补?” 方小姐大喜,“那你开工吧。” 我摇摇头。“太无聊了,我有别的工要做。” 方小姐急,“这边工钱高。” 我笑笑,“有时,工作不净是为钱。” “你听你这口气,你又不是艺术家!” “那李小姐分明是吃饱饭没事做,消遣我们。” “你去看电影打桌球又何尝不是消遣。” 我只是陪笑。 “你不是想储老婆本吗?” “算了,”我笑,“不娶也罢。” “阿佳,李小姐是我的大主顾,我正等她介绍我装修一幢商业大厦,盈利以百万计,你若得罪她,我同你没完没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替方小姐高兴。 “真的有那么大单生意?做完那一笔可以退休了。” “真是孩子话,百多万可退休?你倒是吃得省。” 我笑,“所以,不知足,永远做金钱奴隶,人家要天上月亮,你也得设法去摘了下来。” 方小姐沉吟,“你倒是有道理。” “你又能吃多少?赚那么多干吗?” 方小姐答:“我想扬眉吐气呀,好叫敌人佩服我。” 我摇摇头,“做得那么辛苦原来是为着恨你的人。” “喂,阿佳,闲话少说,你到底是干抑或不干?一 “你几时签那笔大生意的合同?一 “下个月。” “签妥合约马上告诉我,我立刻收拾工具回家。” 早上,阳光投影在天花板上。 我斜斜印出一行图案。 效果十分理想,忽而心血来潮,我想作弄那一心以为金钱万能的女郎,在图案边加上一只小小灰米色的飞蛾。 做好了,马利亚送点心进来,抬起头看,称赞道:“神乎奇技。” “谢谢你。” “你走了,我们会寂寞。” 真的,那么大屋子,只得几个人进出。 “咦,有只虫。” 她取过长柄刷子去赶那只飞蛾,半晌,才发觉是假的,不禁笑出来,“真有趣。” 正在此际,忽然听见争吵声。 马利亚连忙去关上门,“嘘。”示意我噤声。 我点头。 外头越吵越厉害,终于捧起器皿来。 我与马利亚一声不响躲房中。 终于他们两个人都开门出去,各自驾一部车子离去。 马利亚叹一口气,向我透露,“常常这样吵,看情形就快分手。” 我安慰她,“不要紧,李先生走了有刘先生。” 马利亚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猜的。” 客厅都是碎玻璃片。 那样不开心,还是分手的好。 我收工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去开工,李小姐已经在房中视察。 看到我,她问:“你真的不是学生?” 我摊摊手,“我十八岁中学毕业就出来学师,我并不是特别喜好读书。” “你很具艺术天份。” “方小姐也这样说过。” “我喜欢你的工夫。” 我弯弯腰道谢。 “你继续做吧。”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冲进来,把报纸摔到李小姐脸上,骂道:“你对记者说些什么,你找死?” 接着,他取起我工具箱中一只凿子,劈头打去,电光火石间,李小姐已经着了一记,她哎呀一声倒下来,用手按住头,血自指缝迸出来。 那人还想再打,我本能反应,上前紧紧去抓紧地的手。 他怒目瞪我,他看上去简直不似富商李某,他看上去甚至不似一个人。 我平静地说:“不要闹出人命。” 一言提醒了他,见到血如泉涌,他也怕了,丢下凿子就走。 我连忙抉起李小姐。 这时马利亚也赶来,我说:“报警叫救护车。” 李小姐用毛巾按住伤口,“不,别报警,我自己到医院去。” 马利亚扶着她下楼。 “我来开车。” 她想了想,“也好。” 在途中血似已止,她不吭一声,我也有点佩服她。 在急症室她缝了三针,留院观察。 我拨电话给方小姐,方小姐也立即赶来。 “不是叫你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吗?” “对不起,我见不得血。” “也怪不得你。” “唏,我还以为有钱人都是上流社会,而上流社会人人都有修养。” “阿佳,真没想到你擅于讽刺时弊。” “你进去看看她吧,她虽然有钱,却非常寂寞。” 我在病房处等。 半晌,方小姐出来,“叫你呢。” 我只得进去。 她躺在床上,面孔有点苍白,却仍秀丽如常,看到我笑笑,示意我坐,向我道谢。 她轻轻说:“我不会放过他,我会向他索取赔偿。” 我终于忍不住,很温和的说:“有时,除出钱之外,也得想想其他。” 她一怔,忽然笑了,一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我为之气结。 笑罢,她似有点歉意,“你以为我会被你感动,离开万恶的金钱,放弃大屋大车,跑去洗尽铅华,到什么工厂去找一份清白的工作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佳,你回去吧,记者来了,我还得应付他们。” “你多多保重。” 过两天,方小姐告诉我,她拿到八位数字的赔偿,并且同李先生分了手。 “她怎么向记者解释?” “家里装修,她不小心摔了一跤。” “记者们相信吗?” “谁有空去追究呢,社会自有更千奇百怪更大的事天天在发生中。” 我无言。 “图案做好了没有?” “尚余一点点手尾便大功告成。” “这是你的尾数。” 我一看支票,“哗,哪里值这么多?” “蠢人,给你就收下吧。” “是是是。”我唯唯诺诺。 我在小洋房完工之际,女主人正招呼朋友。 该位男士较为年轻,相貌举止也略为斯文。 骨子里,我怀疑他们都是一般货色。 他俩站在卧室里欣赏新装修,李小姐的手臂在他臂弯里,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素色。” 那位男士受宠若惊,“是特地为我设计的吗?” “油漆还未干呢。” “是,我最喜清纯的颜色,像你的气质一样。” 我需别转面孔,才不致让任何人发现我的下巴已经掉下来。 那位先生抬起了头,“咦。”他说:“天花板有一只飞蛾。” 她拉着他走出卧室。 我转过头来,刚来得及看到她向我眨一眨眼。 了不起,娱乐与工作并重。 我完成了工作最后一部份,墙角与天花板都有人造的纱影,的确十分巧妙,李小姐好心思。她是个鬼灵精。 完工了。 马利亚上来说:“佳先生,小姐请你下去喝杯茶。” “客人走了吗?” “他们通常不会久留。” 我随马利亚走到偏厅坐下,李小姐很快出来招呼我。 “请你检验后收货。” “没问题,阿佳,我想你替我装修书房。” 我吓一跳,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李小姐,我抽不出时间来。” “你忙什么?”她不悦。 我只得胡乱找个藉口,“我要结婚。” 她脸色放柔,“啊结婚。” “是,很多事要忙。” “她长得美吗?” “过得去啦。” “干哪”行?” “呃,做售货员。” 她好似很羡慕,“阿佳,嫁给你好福气。” “是吗,”我摸摸脑袋,“我是穷人。” 她笑,“有时,也不能事事讲钱。” 我也笑了。 她夸奖我,“你有正义感,又勤力,又肯花脑筋,阿佳,你会发财的。” 还是说到了钱。 “记得给我一张帖子。” 不敢当,不敢当。 她忽然感喟了,“我也想结婚,可是,过惯了这种大上大落的生活,定不下心来,再过十来廿载再说吧。” 我唯唯诺诺。 “你记得墙壁漆白吗,谈何容易,况且,太白了也单调。” “是,你说,人不同墙壁人的过去难以遮盖。” “对,阿佳,你很聪明。” 过两天,方小姐给我电话。 她笑问:“你几时结婚。” “没有的事。”我不大好意思。 “你是怕李小姐追求你,故意推搪?” “方小姐,你那笔大生意怎么样?” “到手了。” “那太好啦,我只怕服侍那样的女子,你找别人吧。” “死相。” 我是幅白墙,一无所有,心平气和。 乖儿: 施培生同袁定能分开三年,绝少来往,袁在医院病逝的事,还是朋友告诉她的。 培生只啊了一声,低头不语。 朋友识趣地改变话题。 培生并不是很难过,她与袁定能的婚姻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算一算,才两年多点,那时她非常年轻,婚后也整天往外边跑。 后来听说袁定能有外遇,她便与他和平分手。 说来可笑,培生并不是时时记得她结过一次婚。 这几年追求者络驿不绝。 大盒大盒的名贵巧克力源源送到,吃都吃不光,白搁在那里发霉,女佣大叹可惜,后来由她们拣了去送给姐妹。 那种包着粉红色网纱与缎带的大束花朵也有人天天拎上来,有些夸张得几乎有一张台面那么大,真不知插在什么地方好,十分庸俗。 这一切一切,不外因为培生长得漂亮,而且,富有,呵对,她性格也很可爱豪爽。 据说袁患的是淋巴腺癌,正在治疗,忽然扩散至肝部,接着肝炎并发,医生说已经无计可施。 不是十分痛苦。不过,他知道身体是不行了。 培生并无表示,袁的家人会替他办理后事吧。 纳罕了几日,培生如常生活。 直到一日,秘书告诉她,一位关玉贞律师求见。 “有预约吗?” “没有,说是急事。” “十五分钟后叫我去开会。”培生不想拨太多时间出来。 关律师是位年轻女子,培生不以为奇,她自己也是个年轻女子,何尝不代表她的行业。 “关律师,找我有什么事?” 关律师似有难言之隐,终于,她开口了,“施女士,我是袁定能生前的律师。” 培生扬起一道眉毛。 关律师说下去:“袁定能生前,住在他兄长的物业里,去世后,兄长把住宅收回,打算出售后移民。” 培生耐心等待关律师说下去。 “可是,却发现了公寓里有一位小住客。” 培生讶异了,“小到什么地步,十七岁、十八岁?” “不,她才七岁。” “她是什么人?” “施女士,问题就在这里,她姓罗,叫丽明,据女佣说,孩子属于袁定能的一个女朋友。” “叫那个母亲来把她领回去呀。” “施女士,我们找不到她母亲。” 培生只觉事情无比蹊跷,“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施女士,说到头,我们都是袁定能的熟人。” 培生笑起来,“那么,你收养这个孩子好了。” “我考虑过,但是我一个人住,没有家务助理,无人可接送放学。” 培生接着说:“我的环境好,也不见得活该做善事。” 关律师搓着手,“那孩子现在我家中,晚晚做恶梦惊醒,十分可怜。” “关律师,你该知法律程序,孩子应即时交社会福利署照顾,怎可私相授受。” “丽明说她母亲不日就会来接她。” 培生已经站起来送客,她不欲多说。 这孩子同袁家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袁定能手下其中一笔糊涂帐。 谁知关律师却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声音十分苍凉,“这也并不妨碍我的学业事业,可是我却永久失去童年时应有的快乐,我不忍心看别人也有这样的遭遇。” “关律师,非亲非故,我怎能恒久背着一个陌生的孩子?” “不是永久,我会找到她母亲,已经托了私家侦探。” “我从未听过更荒谬的建议。” 这时,关律师推开会议室的门,“丽明,进来见过施阿姨。” 培生跳起来,“喂你──” 一个小小孩子走进来,怯怯在门角站定,小巧精致的面孔,瘦瘦手臂,衣服都不够大,眼神旁徨而无奈,像是完全知道自己是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包袱。 培生沉默了。 是那张小脸激发起她的同情心,关律师也不过是捱义气,那么,施培生也可以尽一分力。 她把关律师拉到一角,“限两个星期。” 关律师却不含糊,“一个月吧,你的家那么大,你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 培生问她:“我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关律师叹口气,“谁知道!” 培生走到小孩面前去,“我们先得置几件衣服。” 她马上唤秘书进来。 关律师甚觉安慰,“我找对了人,你看,秘书、司机、佣人,应有尽有,财宏势厚。” 培生忽然抬起头,“我父母一早离异,我的童年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渡过,十三岁前往寄宿学校,直到十八岁承继了父亲的遗产,才有了自己的家。” 关律师讶异了,“真没想到。” 培生伸手与她一握,“同是天涯沦落人。” 关律师说:“我还有事要办,拜托你了,我们随时联络。” 培生提早下班,把小丽明接到家去。 她自己的律师知道了,大表反感,“我听过这个关玉贞,这人专门钻法律缝子,花样层出不穷,她怎么可以教唆你收留来历不明小童。” “不,小孩的母亲在外国,小孩暂寄我处,合法合情合理。” 小孩十分静,洗过头洗过澡换上新衣,坐在一角等培生与她说话。 她有一只小小书包,里边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文件,成绩表,以及几张与母亲合摄的照片。 这已是她的全部财产。 似一只小动物,自一处被踢到另一处,还未能照顾自己,是真正的弱者,逢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不幸伤或亡,亦乏人受理。 培生很生气,因而想保护这名幼女。 她轻轻说:“你想吃什么,同阿嬷讲,明日我替你找间学校,好好读书。” 接着一个星期,培生手下两名秘书把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培生并不懂得带小孩,不过,她是办事人才,效率超卓。 关玉贞律师来找她。 “已寻获丽明的生母。” 培生十分欢喜,“她几时来领回女儿?” 关玉贞颓然,“她不要她了。” “什么!” “她人在多伦多,打算再婚,她不要这孩子了,她说袁定能在生时打算收养丽明,丽明是袁氏的养女。“ 培生张嘴想说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表示,又合上嘴,终于,只能非常生气的说:“有这种事!” 关玉贞叹口气,“她是名年轻的寡妇,独自带着丽明已有三年,也相当吃苦。” “这事不能叫丽明知道。” 关玉贞也搔着头,辞穷,无奈。 “袁定能的遗嘱有无提及罗丽明?” 关律师摊摊手,“袁定能什么地方有遗言!” 培生说:“你再劝劝丽明的生母。” 关玉贞也诉苦:“不幸我只懂与我同等智慧的人沟通。” 培生抬起头,叹口气。 那日,她提早回家,与小丽明一起吃饭。 这是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阿嬷说你晚上时常做恶梦惊醒。” 孩子不回答,放下筷子低着头。 “你在袁叔叔家住了多久?” 孩子想了想:“一年多。” “袁叔叔对你好吗?” “我不大看见他,他工作很忙,可是他对我很好,也买玩具给我。” “他有无说过会收养你?” “没有,不过,他说,他相信我父亲去世前一定不舍得我。” 听了这样的话连培生都低下头。 过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母亲在何处吗?” “多伦多,她说,一找到房子,就接我过去。” “嗯,”停一停,“吃多点肉类蔬菜,身体好最要紧,否则什么也不行。” 培生十分感慨,看样子这个小女孩会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日子。 小丽明忽然发问:“你现在就一个人住?” “听关律师说,你以前是袁叔叔的太太,后来分开了。” 培生笑了,她居然可以把大人的复杂关系搞清楚,真不容易。 “是” “你同袁叔叔都是好人,为什么分开?” 这还是培生第一次诉苦:“他做错了一些事,我比较小器,没能够原谅他,在这之前,我们彼此已经很冷淡。” 小丽明欲语还休。 培生不以为杵,“你一定想知道,既然如此,我与他又是怎么样结的婚?” 丽明点点头。 培生叹息,“你怀疑得对,我们当初的决定,是太过鲁莽了一点。” 小丽明安慰说:“不要紧,下一次想清楚好了。” 培生觉得孩子的话有趣到绝点,“下次,好,下次你一定要出来帮眼。” 许久没有谈心事,许久没有笑。 怪不得人家要生儿育女,等于添多几名最好最亲的朋友嘛。 自这一天开始,培生对小孩的感情培增。 她不愿到街上剪发,培生亲自动手,她不想起床上学,培生劝她,她做恶梦,培生陪她睡。 小孩十分听话,也早已学会独处,有时下班,培生看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摺纸,摺一大叠,神情寂寥,培生会拿着点心饮料过去,“喂,休息一会。” 她推却许多约会,吃饭吃了一半,“我不等甜品了,家里有事。” 小孩总在等她,她们总要说上几句话才休息。 施培生这时发觉,最寂寞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小丽明来陪伴了她。 培生的精神有了寄托:那幼儿需要她照顾,那小孩长胖了,开朗了,对她来说,都是一项成绩,因此,她心情也大大好转,行为积极。 关玉贞约她会面,“与丽明母亲失去联络,她连电话号码都改掉。” 培生十分冷静,“叫私家侦探把她揪出来,叫她放弃抚养权。” “你──?” “我打算领养丽明。” 关玉贞答:“你还年轻,未婚,成功领养子女的机会不大。” 培生说:“不怕,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关玉贞讶异,“她可是同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无,她甚至与袁定能也绝不相干。” 培生微笑,“我知道。” “喜欢孩子,大可自己亲力亲为。” 培生答:“我与小丽明比较谈得来,亲生儿未必与父母特别投机,这种事,颇讲些缘份。” 这下子连关玉贞都承认,“我见过不少像陌路人的母女。” 培生摊摊手,“所以,你看。” “可是将来你的财产可是要传给别人了。” 培生十分豁达,“将来我肉身都不在了,给谁不一样。” “好,”关律师竖起大拇指,“我替你去办。” 培生记得丽明生日,她在家替她办了一个小小庆祝会,客人都离去之后,丽明拆开礼物。 培生说:“看,这洋娃娃多像你。” 小孩却哭了,“我知道妈妈再也不会来接我。” 培生不语,过一刻说:“那你就住在我这里好了。” 丽明仍然哭泣。 “来,看关律师送给你的私人电脑,明日开始去学习处理它,一星期两课。” 丽明以后再也未曾提及母亲,也不再为这种事哭泣。 “可怜,”关玉贞这样说:“心已经死了。” “不要紧,这也是人生必经阶段。” “你是指生活中少不免有好几次、心死,感情死,希望死。” “是。” 那时,与培生走得比较近的有王志立医生。 他开始闲闲地问:“你家那小女孩是谁?” 培生答:“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王医生十分感兴趣,“先听假话。” “我女儿。” “真话呢?” “还是我的女儿。” “胡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女儿。” “所以说是假话呀。” “不过看得出你很爱惜维护她。” “所以讲是真话呀。” 王医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看样子,我得学习爱屋及乌了。” “对不起,丽明不是乌鸦。” “这不过是一句说法。” “我确有领养她之意。” “将来对你婚姻生活不构成障碍?” “咄,”培生忽然略见激动,“她将由我独力教导抚养,供书教学,有何障碍?” 王医生噤声。 培生说:“她已经八岁,不是一个包袱,再过数年,已亭亭玉立,可往外国寄宿,我看不出什么人会歧视她。” 王医生再也忍不住,十分幽默地说:“付不出一百万私家学校十二年教育费的人。” 培生脸色缓和下来,忽然笑了。 “那小女孩很幸运,与亲生父母无缘,却有陌生阿姨真心同情她。” “是。”培生承认,“我认识一位太太,父母叔伯兄弟丈夫均无能力,可是有姐夫自愿资助她一生。人与人之间缘份的确一言难尽。” 可是这一次坦白之后,王医生与培生渐渐疏远。 他觉得她怪僻,不易讨好,城内有的是未婚的清纯的有粒奁的小姐,不必对施培生情有独钟。 培生不在乎。 领养手续进行得颇为顺利。 一年过去了,连家务助理都对丽明产生深切感情:“这孩子乖,对人不挑剔,对自己要求高,故容易相处。” 这个道理,许多大学生都不明白,一味看低别人,一味抬高自己,惹人耻笑。 关玉贞与培生成为好朋友,这是意外收获。 一日,她气急败坏地告诉培生,“丽明的母亲出现了。” 培生一怔。 私底下她有点黑心地希望那位女士永远失踪。 “她问及丽明的情况。” “丽明很好。” “她想见她。” 培生摊摊手,“只得让她见。” “培生,你怎么可以那样大方!” 培生苦笑,“这是我的悲剧,我很少妒忌,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 “不,培生,你爱人多过爱自己,所以才会替人着想。” “把我说得太好了。” “丽明生母对你非常感激──” 培生摆摆手,不想听下去。 丽明打扮整齐了去见生母。 培生说:“换那双新漆皮鞋比较好。” 丽明像大人那般说:“她不会介意的。” “我小器,我计较。” 去了半天,丽明由司机接回来,关玉贞与施培生齐齐问那小孩:“怎么样?” “母亲想带我回美国。” 关玉贞泄气,“她是你生母,有权那么做。” “她任我选择。” 培生到这时才开口,“令堂环境太好了吗?” “她结了婚,有一份工作。” “你呢,你怎么看?” “我说我要考虑。” 关律师说:“她反应如何?” “她说她会先回去,与我维持联络。” 关律师颔首,“没想到会这么文明。” “还有,”丽明说:“她说她就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么漂亮的漆皮鞋买,一定很贵。” 丽明回房去。 “可怜,小孩要作出大人的抉择。” 培生抬起头,“你一生人有无作出过抉择?” 关玉贞点点头,“有。” “可以说出来吗?” “有一年,既要读书又要工作,实在熬不下去了,碰巧有人追求,提出很好的条件,我便得作出抉择。” “条件好成怎么样?” “房子汽车、佣人、司机、大笔现款、每月家用、股票、黄金。” “用什么交换?” “我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及自由。” “划不来。” 关玉贞颔首,“你说得对,但当其时我有点灰心,十分心动。” “后来是什么帮助你继续熬下去?” “那男人的妻子找到我家来。” 培生笑,“救了你。” “可不是。” 培生说:“在我这里,好吃好住,生活有保障,可是,我不是丽明的生母。” “不过,你对她的爱惜也很足够。” “不一样的,”培生笑笑,“风平浪静之际,谁不爱谁,一有三长两短,我恐怕经不起考验。” “丽明生母考试亦不及格。” 培生抬起头,“航空公司教飞机乘客,万一遇到空难,首先自己先套上救生衣,再去帮人,先自救,后救人,现实生活中状况也相似吧。” “丽明会原谅她吗?” “那并不重要,她只求存活,不求原谅。” “现实真悲惨。” “是,所有的悲剧均属常事,更加凄凉。” 小丽明把自己关在室内,许久不出来。 培生很体贴,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里去。 关律师稍迟告辞。 深夜,培生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床边有声飨。 她睁开双眼,看到小丽明站在床沿。 她温柔地问:“囡囡,什么事?” “我睡不着。” “有话要说?” “是,如果我留在你家,会不会连累你?” “咄,我资产宏厚,十个罗丽明也休想动我毫毛。” “可是,王医生怎么不来了呢?” “王医生?”培生大感讶异,没想到小丽明会、心细如尘,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这种追求者,阿姨手下多得不胜数,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番话说得如此豪气,连小丽明都忍不住笑出来。 培生接着说:“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么,你放心,他不再上门来,不因为你。” “可是妈妈常常说,她的男朋友避开她,是因为怕我。” “她太没有自信了。”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爱自己。” 小丽明也笑,“阿姨,我真爱与你说话。” “我也是。” 她俩紧紧拥抱。 “我不想跟母亲走。” “那么让我收养你。” “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 “凭我们缘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 “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还要多考虑几天。” “你慢慢想,没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 关律师说:“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 培生一味讪笑。 “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 没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现了,这次带着她的伴侣,是很胖,很壮大的一个洋人,过分热情,使人觉得烦。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闷闷不乐,躲在阿姨身后。 关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她不愿去。” 她生母辩说:“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 丽明仍然不愿。 生母深深叹气。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 培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 培生也道谢。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 问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亲一样,是个自私的人,我抛弃她,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 隔一会儿培生才说:“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丽单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语。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不到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 想一想,“丽明”,培生说,“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你同养母住,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岂不最理想?”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她终于点点头。 那天晚上,丽明趁培生未睡,溜进房来。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 “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块肉余生》。”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 “不要对母亲反感。” “她的婚姻会长久吗?” “何劳我们操心。” “你呢,你找到对象没有?” “我才不担心那个,”培生搂一搂丽明,“你的数学进步没有?有无勤练小提琴?”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归宿写照: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我跟姐姐说:“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 姐姐叹口气,“如果你象我这样,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嗳,别试图转变话题,我在诉我的苦,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么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声音,“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否则总会到三十岁,是不是?”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只好独自沉思。 三十岁了,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考入港大念经济,港大出来,已经廿三岁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国读了硕士,本来还想追念博士,但被母亲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怎么搅的,才刚上轨道而已,没舒服三两年,就三十岁了。 我为自己不值。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因为太舒适太自在,也结交过男朋友,收过玫瑰花,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但总不想到结婚,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九折!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个打算,换句话说,好歹要找个伴,万事结了婚再说。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 我没好气,“姐姐,那阿简一付甩毛相,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女儿都十一岁了,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 “那么老叶呢?”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真服了她。 “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说话在粘利根,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充满了干鱿鱼、江瑶柱、冬菇味,载完货就载女人,还嫌我住得远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他还嫌我不够老实──你还提他?” 姐姐略为气馁,“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 “余某快五十岁了,一副师爷相,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整天弯背哈腰,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 姐姐顿足:“真是,没有一个人才。” 怎么办呢?我颇为绝望。 “你那些同事──有没有可能?”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别开玩笑,他们?别说“才”三十岁,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 “小张小陈小李呢?”姐建议。 “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蓄着汗毛当胡须,我跟他们去混?英名扫地。” “这就是了,”姐姐下了结论,“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女人若到了三十岁,阿狗阿猫也得委身下嫁,否则即便不麻不疤,社会也得怀疑咱们有不可告人之隐疾。 难怪有个女同学叹曰:“快三十了,总要嫁一次,否则别人以为我没人要。”这些日子离婚也胜过从来没嫁过,这个气可真赌大了。 究竟离婚妇人与老姑婆之间,哪一类身价较高?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我,我非常烦恼,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过去,一日读会真记,读到“……那似花美眷,也敌不过如水流年。”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来,整本书抛在地上。 自己吓自己,其能久乎。 姐姐安慰我:“我们再展开大规模相看如何?” 我懊恼的问:“怎么搅的,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众人的负累了?” 姐姐问:“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怎么说?” “啐!”我尖声反对,“作死,你也是个大学生哩,你越说越回去了。” “你看,老姑婆脾气毕露,有个铁算盘批命,准得不得了,你又不是没这个闲钱,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八婆,”我反驳,“若批准我嫁不出去,我该怎么办?买根绳子回来吊死?” “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花点在子侄的身上。”伊提醒我。 “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两件好衣裳。”我气道。 “你跟我吵架有什么用?”姐姐一不做二不休,“你该把时间省下来去觅个好丈夫。” 她的气焰难挡,我实在受不了。 找个好丈夫,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标?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读文凭找份好职业?我益发不明白了。 如今我三十岁,理想对象的年龄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岁,具高尚职业,收入学识都与我相等,有相若的兴趣,有共同宗旨──为什么不呢?三十岁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择偶条件。 嘴里虽然理直气壮,心中不禁虚了起来。 我从来未曾这样注意过自己,现在发觉自己眼角有皱纹,略不当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么紧,打起网球来有点力不从心,我深深的恐惧了。 外头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断成长,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肤细结,头发乌亮,天真活泼可爱,人家是白纸,男人把她们染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没有一点尴尬。 尽管现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处,但还是赶着在廿七岁前完婚,因为迟婚尽有百般优点,最恐怖是有可能永远结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谅的害怕。 让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岁是如何渡过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欧洲渡过的,我记得我们还帮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没有此刻我所经历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临到自己头,是完全不相干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为自己打算,便已经老了。 姐姐到底是亲生的姐姐,也还只有她为我出力。 她结结棍棍地教训我,“我劝你少与那些‘女强人’来往,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各人标榜在事业上的成就,其实心中都怕得要死,死鸡撑饭盖,强个屁,到女人不必怀孕生子的时候,我就承认有女强人。” 这个小女人,她唯一的丰功伟绩不过是嫁了个好丈夫,如今这样子糟蹋我们,真要命。 “周末你姐夫借故请旧同学吃饭,你穿件斯文些的衣裳来露露脸碰碰机会。” 真是在她屋檐下,焉得不低头。 “告诉你,女人打扮,不外是给男人看,你又不闹同性恋,女朋友说你标倩有个鬼用,男人最恨女人清汤挂面,不化妆,穿那种所谓时款的宽袍大袖一下子就揉得稀皱的衣裳──看你了,你要维持自我,还是要寻归宿。” 我倒忘了生气拍桌子,我只是问:“为什么男人既能维持自我又能得到归宿?” 姐姐拍大腿:“对呀!说到我们心坎里去,我也不明白这件事,怎么生了儿子之后,我成了别人的煮饭婆了,可是他却仍然是英俊小生一名,在这件事上可见男女之不平等,令人发 指。” 我失笑,我还以为姐姐同我不是一个阵线,忽然她又站到我这一边来,令我受宠若惊。 “老姐,你也算不错了,虽然落了形,总还算美女。” “我以前也还不止这样。”她用手撑着头想了半晌,不得其要领,只得叹一口气。 我很不忍她动脑筋,女人一结婚,名正言顺的脑筋生锈,现在忽然之间想起这么重大的难题来,旁人难免心疼。 我说:“你也够忙的了,别想那么多。” 姐姐侧侧头,又叹口气:“那么你星期六来吃饭吧!” “姐姐,你让我去熨皱了头发服侍男人,我是不会快乐的。” “别说你,连我都不快乐了。”她闷道。 周末却快活地来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打扮得比较鲜艳,感觉上却很折辱,像是跳楼货,来不及的装扮一下,多多伪饰,但求能够嫁出去。 那天很失望,近四十尚无对象的男人,在告而不妙,许他们心中也在想,近三十而嫁不掉的女人,大告而不妙,啧啧啧,这样你虞我诈,太难了。 姐夫的同学老曾老陈老李,全部连背都驼了,伊们要是有儿子,不妨介绍给我跳舞看电影,不是我骨头轻,我自问还没差到那种地步,要跟脏老头子来往。 吃了饭他们在客厅聊天,我情愿帮佣人洗碗。 连姐姐都歉意,抱怨姐夫“手头没有好货色”。白白浪费我的一身妆扮,本钱还真不少呢! 我端茶出去时听见姐夫在通电话,我搁下茶,听见他说:“……好,你马上拿来,我们研究一下,不好意思,我太太请客,此刻走不开。” “是谁呀?”姐姐问:“别像上次,妖妖娆娆的跑了一个艳女上来商量什么公事。” 姐夫说:“这次是个男生,不见得有人会为我女扮男装,你这个醋娘子看清楚好了。” 真难为他们结缡十载还打情骂俏的,令人好生羡慕。 那几个中年老生坐着不走,我在一旁打呵欠,原形毕露,刚欲告辞,门铃一响,女佣打开门,进来一个美男,风度翩翩,一脸孤傲相,哗,我立刻知道我的姻缘到了,我若不把这个男人追到手,也枉为人了,这不是我一直等待的“对先生”吗? 他并没有跟其他人打招呼,视若无睹的跟姐夫进书房去谈公事了,他手中拿着一大卷图则。 我拉住姐姐问:“他是谁?他是谁?” 姐姐沉吟道:“我没见过。” “这个人结了婚没有?” “我不知道,我即刻同你去打听。”她匆匆奔进书房。 姐姐即是姐姐,还有谁肯为我做这种事?被她损几句也是应该的。 我心急地等在门口。 过了十分钟姐姐出来,轻轻掩上门,召我到一边,她说:“你眼光不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替你打听过了,竟是个单身汉,又是你姐夫的新同事,极高尚能干的一个人,就看你自 己有没有本事追到手了。” 姐姐真能干,十分钟就把人家的身世打听得一清二楚,可是…… “我怎么追他?”我问老姐。 “你这个人真滑稽,你念书念昏了头?连女人的天性都忘了?这是天生的本事,等于呼吸一般。”姐姐直朝我瞪眼。 “真似呼吸?”我这边也傻了眼,可是我觉呼吸痛苦,而追求男人却挺困难。 “还在这里等什么?快进书房去招呼那位梁先生呀!”姐姐急,“我还得把这三个小老头打发走呢!” “我帮你打发小老头。”我满头汗。 “去你的,勇敢一点。”她打开了门,把我往书房内一塞,马上关了门。 我是猛冲进书房的,好不容易煞住了脚,只好把双手放在背后,强笑一番。 姐夫与他正研究图则,他抬起头来,这个人,只穿着普通的衬衫长裤,不知怎地,面如冠玉,神情气朗,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幸亏姐夫说:“梁,这是我小姨绯绯。” 他立即礼貌的站进来,双目与我平视。 我说:“呵,梁先生,不客气,不客气。”我变成小学生般,双手放在背后,竟取不出来。 他温和的微笑,像是对我立刻发生了好感,我想到姐姐叫我施展女人天性的本能,真不知如何是好,仍然面孔发红的对牢他。 连姐夫都觉得了,他说:“梁,我老妻的点心还不错,我们用一点再谈。”他也来帮忙。 梁君答:“啊好。”是这么随和。 出到客厅,真是奇迹,姐姐已然把曾陈李三位赶跑了,我从来没有觉得姐姐的客厅有这么清爽过。 梁君客套的问:“孩子们呢?” 姐姐连忙说:“梁先生也喜欢孩子?他们顽皮得很,现在房里温习。” 梁君微笑。 姐姐令女佣端出点心,我忙着招呼,一想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不禁更加汗颜,双手直发抖,真是窝囊。 姐姐开口,“我这妹妹非常无聊,闲来没事,也就是逗一班外甥玩耍,难得梁先生也喜欢孩子。”推销得太努力,使我更觉得危危乎,活脱脱是个待嫁的老姑婆。 这一急,我更连话都懒得说,怕多讲多错。 但是梁君落落大方,气氛并没有太过紧张,用过点心,他又钻进姐姐的书房。 末了他办完事告辞,姐夫跟我说:“绯绯,打铁趁热,我约了他后天再来,你也就走一趟吧。” 我紧紧抱住姐姐,感动得几乎落泪。 若果没有这个能干的姐姐,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找到对象。 当然若果男女双方没有缘份的话,任凭月老他亲身下凡来煽大葵扇,也不会成功,我之所以兴致勃勃,不外是因为觉得梁君对我也有一定的好感,女人对于这种感觉是敏感的。 姐夫第二天就说了:“老梁来问我你名花有主不曾,看样子你们两厢情愿呢,这敢情好,他是王老五,家里催他结婚已有十多年,他说他喜欢你的气质,你们做做朋友,多谈谈。”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姐姐那老派女人的伎俩益发使出来,“你要自己加把力,知道没有,千万别告诉人家你身居要职,月入过万之类,好男人才不在乎老婆有多少收入,反正他不打算吃软饭,你赚多少不关他的事。” “是。”我敬礼。 “身上喷点香水,扑点粉,三十岁的人了,不装扮一下,也就像三十岁。” “啊是,遵旨。” “穿件旗袍吧,”她替我出主意,“婀娜一点。” 我倒是新做了旗袍,不是她提出来,倒忘了。 我们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有“大事已定”的感觉,我镇静得多,坐在姐姐身后,也不说什么话。 晚饭过后,姐姐说:“你们出去走走,去看场电影。” 我站起来,梁君说:“我会送绯绯回去。” 姐夫笑道:“她明天还要上班呢。” “知道。”梁君也笑。 我俩并没有去看电影,我们在门口散步。 谈到很多有趣的问题,颇有想见恨晚的情操,有说不完的事情。 当夜天气出奇的清凉,天公仿佛故意作美,因此我们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累,到他送回家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二点。 我与他在门前分手,加把劲说:“记得再约我。”生怕他一回到家就忘了我。 他微笑的点点头。 他有一股很特别的书卷气,是其他男人所欠缺的,那夜我没有睡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他一见钟情,但是却肯定了一千个旨趣相投的女友,也不及一个梁某人。像姐姐这种孤陋寡闻的小女人,有进修直觉灵敏,可敬可佩,我们这些自以为摩登的时代女性,兜了一大个圈子,还不是回到原来的地方,真令人怅惘。 我等着他的电话,心中挂牵。 等到他的电话来,听到他的声音,整个人就身不由主了。他也结结巴巴,要求与我晚餐,我爽快的应允,把浪漫的情节留给小说吧,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跟着姐姐报告行踪,她回来我:“你一个人在外国那么年,你的事大家也不清楚,到底过去有没有男朋友?” “有当然是有,可是分了手也不觉痛痒,可见不是真的,这一次大大不同。” “我相信梁君的情形也一样,他过去的事,若他要告诉你,你尽管听着,他若不说,你千万别问,知道吗?”姐姐叮嘱。 “得了,这点你放心,我到底不是十八岁的小妞,他过去的事,不关我事。” “我最怕你们新女性,事事要摊开来说,弄得反脸为止,保存一点秘密,又不是欺压拐骗,也可以存点忠厚。”姐姐又老劝。 “都知道了。”我握紧她的手。 “遇到梁君是你的福气,别动不动就发小姐脾气,本来但凡是过得去的男人都是归宿,别说是他了,你别以为自己具条件,告诉你,有条件的女人多得很,一个个还不是在家干坐着发呆。” 老姐又来了。 梁君后来就把我往公众场所带,见过双方父母,大家都很满意。就差最后一关,他不提,叫我怎么说? 人家都讲,男女走了半年左右,是求婚最佳时间,要不就是一年内,拖久了,大家都牛皮斗牛皮,也不想再结婚。 时间过得很快,咱们在一起,很快就六个月,在这一段时间风,我疏远了许多朋友,时间专门用在他一个身上,而他也一样。我们两人之间的了解,绝对可以结为夫妇。 姐姐叫我问他,我坚决不肯。“迂腐”是姐姐给我的评语。 他人这么老实,就算由我提出来,他也不应嘲笑我,于是我鼓起勇气── 我问得很笨,“结婚是否需要很多钱?” 他微笑,“你是一个很浪费的新娘吗?” “并不。” “那么,我们结婚吧。” 我愕然,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完成了求婚这项手续。 姐姐对这点也有意见:“但凡买了鲜花钻戒上门去跪着求婚的,很少有成功的希望,我与你姐夫之间,也是这样说说就成就了。” 我笑说:“我也不要求大排筵席披着婚纱上教堂,都老了。” 姐姐说:“至少你现在可以公然认老。” 我也忍不住微笑,是,现在可以公然认老、认丑、认无德无能、认一切一切──结婚就有这个好处,因为只要丈夫喜欢,其他人的意见,根本不可算是意见。 我很窝心,没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我们是旅行结婚的,婚后回来,他与我将各人自置的小公寓卖掉,合买一层大的,准备大展拳脚,生儿育女,我呢,打算省着点过,从此退出江湖,隐名埋姓做个主妇,静静过活。 他对于我肯放弃以前的生活方式,深觉诧异与满意,因此更加爱护我。从认识他到如今,一共十个月,我安然渡过三十岁生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如今我也上班,但忽然有恃无恐起来,敢作敢为,以前敢怒不敢言,现在朝气十足,据理力争,一切都没有那么在乎,精神松弛得多。 梁说:“第一次见到你,真觉得你象个男孩子。” 我们老把第一次见面的过程拿出来重温,无限温馨,毫无疑问,我俩是一见钟情的最佳例子。 婚后我越来越象个女人,也越来越象姐姐。 闲时约女朋友出来吃饭,我说的话,都是姐姐一度说过的。 我会问:“怎么,南施/琳达/美丽/菁菁/你们不打算找个对象吗?” 她们问我:“结婚好不好?” 我通常回答:“好极了。”真的是好。 一副成则为王,败者为寇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很犀利地参与这一项战争,我很幸运,得来全不费功夫。 结婚是真的好,我的说话渐渐不那么激烈,很温和地道着家常,最近唯一吃重的嗜好是替人做媒。 本来应当记得俗云:“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但是我忍不住要将我的女朋友介绍给梁君的男朋友,好此不疲。 为什么不呢,那么多好的男孩子,完全结识不到适当的女孩子,我从中拉隆一下,便有说不出的效果,简直是一项德政。 我的那些女友,性格强当然不在话下,断然不肯委曲自己来迁就男人,但都被我狠狠的教训。 我说:“到你们六十岁的时候,告老在家,有再多的自我管什么用?日子怎么捱?牡丹再好,也需绿叶扶持,一个人怎么跳探戈?思想再不搅通,一个个到三十岁哭还来不及,事业有 成又如何?事业会叫你妈妈?你做梦。” 她们听得张大了嘴,几乎没立即写悔过书。 事实如此,你告诉我,谁不怕嫁不掉,我佩服她,称她为真正的女强人,拜她。我做媒做得成绩斐然,女人到了三十岁,社会压力大了,自然要结婚,看见好的男人,为了要霸住他,当然也结婚。 这条路不是好走的路,不知通向那里,道路上又充满了荆棘,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个归宿,不管如何,两个人走好过一个人走。 怎么可以没有头家呢?孩子也自然是必须的,数千年来女人都以孩子作武器与帮手,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例外? 我打算有很多很多孩子,象姐姐一样,三个儿子。 得到归宿之后,也觉得惭愧,读了两张文凭,一点作用也没有,结果那些论调还不是跟姐姐一样,遗憾之余,我觉得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也怨不得那么多。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梁君那张圆圆的脸,我耸耸肩,认为牺牲一点是值得的。现在我没有任何恐惧。 寄语所有伟大的女性,丈夫不能不嫁,嫁了再干事业,哈哈哈哈。 渐变: 温永贞一向十分细心,可是这一次,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男朋友何日和对她的态度有变。 他俩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多,两人都有诚意结婚,一早见过水贞父母,永贞时时买了新娘杂志回来看哪个款式礼服漂亮,故此家人也知道她的意愿。 温家小康,温父本来开一片药店,退休后靠收租过活,并非什么富商名流,可是一样把子女照顾得十分妥贴。 他对老妻说:“给儿子那层公寓略大一点,可是女儿除了房产,还有现金首饰做嫁妆。” 永贞的哥哥永平早已结婚,并育有两子。 她在一个温馨美满的环境长大,至巨的创伤不过是没考上著名大学,只得去念次一等的学院。 留学返家随即找到工作,跟着认识了何日和。 一切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很多有福气的人生活就是这样平淡。 不过,正如大嫂所说:“永贞的好处是不幼稚。” 每收到父母的礼物,永贞总是先问:“大嫂同孩子们有没有?” 总是退让。 等到替父母庆祝生日之类的事,她又特别出力,从来不会忘记侄子们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永贞就是这点细心。 “很快,等她自己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就兼顾不暇,不会再理会我们了。”大嫂感喟地说。 永平笑,“她总得结婚。” “嫁何日和吗?” “十之。” “何日和表面条件不错,专业人士,无家庭负担,为人沉默寡言,面目清秀。” “太深沉了一点。” “永贞就是喜欢那样。” “他对永贞倒真是言听计从。” “我喜欢比较活泼的徐志铭,记得他吗?” “徐君只是个公务员,社会地位差好多。” 大嫂不再言语。 永贞第一次发觉不妥,是在一个初夏。 那日忽然下雨,天气有凉意,永贞想起日和的车已拿去车行检查,便驾车到他住宅去接他。 也算得够礼貌了,到达楼下,先拨电话上去。 “下雨,难叫车子,我在楼下等你。” 日和却如梦初醒,“你在我家楼下?”声音充满讶异。 “你还没有准备好?” “不,我刚要出门,我马上下来。” 永贞抬起头,思索了一会儿,她造次了吗?不见得,她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为什么他声音中意外多过惊喜? 何日和并没有立刻下来。 永贞一等便是十五分钟,日和住二楼,仰起头几乎便可以看到客厅内情况。 永贞自车窗向上看,只见窗帘一动,像是有人也同时在窥望她。 谁? 怎么会有人? 永贞觉得事有跷蹊。 这时,何日和下来了,脸色并无异样,永贞将车驶离他家,朝银行区走。 那天中午,经过千思万虑,永贞决定到日和的公寓去看个究竟。 她按铃,钟点女工认得她,开门给她。 永贞笑,“我漏了件外套在这里,别告诉何先生我来过,他会怪我冒失。” 永贞一向待下人宽厚,女工自然点头。 简单的家具把公寓置得窗明几静,永贞四处巡过,到浴室张望,什么异常痕迹? 没有。 她不由得嘲笑自己:温永贞,你在干什么呀? 她随即说:“在这个阶段,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她在沙发坐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发现茶几上水晶烟灰缸内有一只烟蒂。 不,烟蒂上没有口红,可是,日和是不吸烟的。 的确有人来过。 何日和又不是没有见客的自由。 永贞站起来说:“外套不在这里,一定丢到别处了。” 那天下班,她要求日和陪她看戏。 日和推掉了,“头痛,想早点休息。” 以前再累,也在戏院陪她,直到瞌着打鼾,令永贞内疚。 永贞无言。 她回自己的公寓,听音乐,看电视,度过一个晚上。 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人在窗帘内张望,她,那是谁? 第二天,日和一早找她。 “永贞,我有事同你商量。” 永贞心头一喜,呵,他可是决定开口求婚了? 日和来接她上班。 她斟杯咖啡给他。 可是问题提出来,却出乎永贞意料之外,“永贞,我有急需,等钱用。” 永贞无比讶异,何日和收入甚丰,平时亦有节蓄,为何需要大笔金钱? 还有,他是最心高气傲,不喜求人的一个人,怎么会开口问女友借钱? 可是、水贞十分沉着,低声问:“欠多少?” “你手头上有多少?” “现款只得四五十万。” “全部借我吧。” “那么,立刻出门到银行去提款。” 那仍然是个雨天,一路上日和一声不响,顺利取得银行本票,他珍重地收好,勉强笑一笑,“永贞,我慢慢向你解释。” 永贞握住他的手,他俩拥抱一下,然后分头上班。 可是那次以后,他就同她疏远了。 款子自然也没有归还。 那不算什么,那只不过是两季治装费用,可是永贞不甘心无缘无故遭到冷落。 她把他叫出来,“日和,你有话,可以同我说。” 日和没开口。 “凭我扪的能力智力,有什么事不能解决?” 日和终于说:“我不想过早成家。” “没问题,就依原状发展好了。” “不,你经不起耽搁。” 永贞笑笑,“我有经济能力,我大把朋友,到五十岁都不怕。” 日和长叹一声。 “日和,我总会等你。” “永贞,我不适合你。” “一年之前又不听见你说这种话。” “对不起你永贞。” 他竟然失态到站起来就走,可见、心神已乱。 永贞觉得她好似在逼他,她又不想那样做,在接着一个月内,再不给他电话。 永贞想念他。 一日,大嫂同永贞说:“日和等钱用?” 永贞一怔,“你听说过什么?” “我听人说,何日和问公司借了半年薪水。” 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连借带节蓄加一起,差不多两百万。 “他没有同我说。” “你可打算问他?” 永贞答:“不好问,怕伤感情。” 大嫂跌脚,“你们这种新派女性最吃亏,事事讲尊重,对他们客气,他们只当福气,现在不问,几时间?一个人刹时间动用那么多钱,一定有纰漏,要不是去堵女人的口袋,就是偿还欠债,他赌不赌?” “不赌。” “莫非是遭人勒索?” “大嫂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永贞,去弄清楚,不必同任何人捱义气。” “我晓得。” “你哥哥说,干脆分手也好。” 永贞欲语还休。 永贞终于再度上门去。 奇怪,又是下雨天,这个夏天天气比往年凉快,雨水也多。 周末,放假,十点多,日和还没起来,女佣替永贞开门,“温小姐,好久不见。” 日和挣扎着起来,鼻端嗅到永贞常用的香水夜间飞行,朦胧间心一酸,落下泪来,“永贞”,他拥抱她。 永贞也泪盈于睫。 日和这样自苦,却是为何。 她轻轻说:“你累了,不如放假,有一阵子天天开夜班,握得我觉得人生没意义,后来休息过,又不同想法。” 他不出声,醒了,又恢复理智。 他披上浴袍,做了黑咖啡,一人一杯。 她微笑,“叫我来,有什么事?” “那笔钱,只得稍后才还。” “没问题。”她说:“还有呢?” 日和低着头,“我们正式分手吧,你前途似锦。” 永贞不出声,有点哽咽,半晌说:“为什么?” “我另外有了人。” “胡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根本没有第三者。” 日和苦笑。 “日和,要我同你和平分手也行,把真实理由告诉我。” 日和沉默。 咖啡饮尽。 日和说:“我与你兴趣宗旨不一样,无谓发展下去。” 永贞但笑不语。 “永贞,别再追究下去了,让我们分手吧。” 永贞摊摊手,“我有骚扰你吗?没有,是你叫我来谈话,我应邀赴约,如此而已。” 她站起来离开何宅。 她为什么来? 因为仍然相爱。 永贞接着做了件很奇怪的事,她去找私家侦探帮忙。 她的要求很简单:“他整个人变了,颓丧、不安、翻复,但我相当肯定没有第三者,我想知道个中原委,死了一条心,好努力将来。” 那位姓郭的私家侦探看着永贞清丽的面孔,“其实,分手就分手好了。” 永贞笑笑,“你说得好似丝毫不值得留恋。” 那郭先生说:“感情是世上唯一不能修补的东西,一旦破裂,永远破裂。” 永贞垂头。 “幸亏倒处有新的感情可供发展。” 永贞觉得这位郭先生真正有趣。 她说:“我还是想查清楚。” 郭先生颔首,“好,七天之内,必有答案。” 知道了究竟,她也不会拆穿他,她会把秘密放在心中。 温太太找到女儿家来,“我听说你与日和有点问题。” 永贞搔搔头,不语。 “我想你知道,父母无论如何爱你支持你。” 永贞深深庆幸自己幸运。 “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是,妈妈。” “三五七年过去,你连他样貌都不会记得清楚。” 母亲也说得对。 温太太口惠而实至,立刻发动叔伯姨妈辈介绍异性朋友给永贞认识。 年轻人,一定谈得来。 一次生两次熟,再辗转介绍,很快就可以找到新朋友。 永贞着实忙了一阵子,天天换上最好的衣服出去见人,她外型亮丽,性格温婉,十分受欢迎,最主要的是,他们都知道她有点家底,且有份不错的工作,经济独立。 可是宴会途中,永贞总会露出寂寥的神色来,失神片刻,不用说,也是想起了日和。 某个星期一,公事忙得不可开交,她接到侦探社电话。 “温小姐,真相大白,或者你愿意来一次。” “好,下班五点半我上来。” “再见。” 那郭先生不负所托。 要不要去领取答案呢? 让它埋葬在海底或是地底算了。 不过,下了班,永贞还是踏上侦探社。 又是个雨天,地上泥泞不堪,空气中有霉味,这雨下了有三两个月了,一直不停。 郭先生请她坐。 他递了一只棕色大信封给她,“答案全在里头。” 永贞有点讶异。 “每天的费用是三千元。” 永贞开了一张支票给郭先生。 “温小姐,拆不拆开这个信封由你。” 永贞苦笑,“你不劝我拆启?” “一个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金石良言。” 永贞取过信封告辞。 到了家中,她先淋浴更衣,接着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她拆开大信封。 先看到七八张彩色照片,都放得有十乘八那样大,十分清晰,凭相中人的服饰,可以辨别是分几次拍摄。 照片中一男一女,男的何日和,女的是一个中年女性。 这是谁? 那女子很瘦很干,浓妆,可是一双眼睛仍然尖锐明亮。 永贞见过这双眼睛。 在什么地方? 呵对,窗帘之后,眼睛在何宅窗帘之后张望过她。 永贞大大松下一口气,真相大白了。 只见照片中何日和表情痛苦,眉头深重,那女子却振振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信封内有一卷录音带。 永贞双手颤抖,取过一具小小录音机,把带子放进去,她按钮,有声音传出来。 做注解的是郭先生:“六月十七日星期三下午三时在翡翠饭店……” 接着,是一男一女的对话。 男声分明是何日和,女声一定属于照片中的中年女性。 只听得何日和说:“这两个月来,我已筹了许多钱给你,一切债项应该已经还清,你还找我干什么?” 那女子似在吸烟,她慢条斯里地回答:“债已远清,可是生活费用呢,你如何安置我?” 听到这里,永贞大奇。 她到底是谁? 何日和说:“我已经被榨干,没有能力了。” “你寓所有三间房间──” “不不,你不可能与我同住!” 那女子声音转为强硬,“为什么不行,我无家可归,难道你要我睡到街上去?” 跟着是一大段杂音,录音中断。 、水贞趁这机会去斟多一杯酒。 郭先生的声音又来了:“七月十九日星期五下午四时宇宙大厦门口……” 何日和:“你怎么又来了?” “我需要钱。” “你的毒瘾好比无底洞,我已无能为力。” 永贞一震。 毒瘾,怪不得! 世上只有毒债与赌债最难偿还。 “最后一次,无论如何我会戒除。” “我不相信,走,走。” “日和,日和。” “这里有一千块,快走。” 可怜的何日和。 郭先生又注解:“六月二十日星期六───” 那是前天。 日和:“我已经山穷水尽。” 那女子歇斯底里:“我不找你找谁?我是你母亲,你是我亲儿!” 永贞霍一声站起来。 母亲! 儿子! 他俩是母子。 永贞跌坐在沙发中,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 怪不得日和一筹莫展,如此自苦。 永贞第一个冲动是想扑到日和身边去支持他。 她已取过外套,可是在大门前静了下来。 慢着。 把事情分析清楚再说。 她又坐下来。 关于何日和的家境,她知道得不多,他曾告诉他,父母一早分手,母亲在加拿大改嫁,父亲到东南亚做生意,一家三口很少见面。 永贞并不介意,英雄莫论出身,谁不想要一对漂亮聪明能干的父母,这不是任何人可以挑选的事。 她要求的只是二人相处愉快。 何日和显然隐瞒了若干事实。 永贞叹一口气。 她已打消出门的主意。 永贞有点羞愧,爱日和吗,固然,但是却不能爱屋及乌,连带对他母亲付出时间精神金钱。 他俩有血缘关系,她要是缠住他,他会有麻烦。而温永贞是清白无辜的一个人,何必陪他去淌这个浑水。 她再斟一杯酒,喝光了,上床休息。 整晚都没睡好,一直听得日和哭泣的声音。 半夜坐起来,拉开窗帘一看,雨居然停了。 第二天早上,气温骤升,永贞所有的短袖衣服并没有熨好,有点气馁,不知穿什么,只得胡乱配搭,原本够差的、心情于是更坏。 她有点讨厌自己。 应该学戏中或是小说里的女主角那样,趁着大风大雨,冲出去,与何日和拥抱,牺牲一切,在所不计,陪他渡过难关。 她却偏偏算起后果来。 以后都要同那样的亲戚生活真不是玩笑的事,怎么应付得来。 她出门上班。 秘书说:“温小姐,何先生找你。” 永贞听见自己说:“我到东京开会去了。” 秘书知情识趣:“是吗,去多久?” “十天八天。” “知道了。” 她的态度变了。 下午,朋友叫她到码头聚集,她连忙赶去,在小小白色游艇上,她离开人群,独自坐在甲板上,看着白头海浪卷上来,沉思。 “有没有打扰你?” 永贞一看,是那叫叶兆成的年轻人,见过两次,说起来,叶家与温家从前有生意来往,噫,他身家保证清白。 永贞朝他点点头。 “你有心事?” “没的事,你看风景多么怡人。” “有事大可与朋友商量。” 永贞笑不可抑,“我心情很好,谢谢。” 是吗,有事真可拿出来讲吗?我从前的男友,有一个吸毒的母亲…… 当然不可以,真忍不住要说,也只得找心理医生去。 永贞不会对任何人谈及日和这个秘密。 “他们在跳舞。” 永贞自椅子上站起来,“我们也跳。” 小叶是巴不得、水贞有此建议。 至此,年轻的永贞不得不把何日和丢到脑后。 就这样冷却二人关系吧。 是他先提出来的,就当尊重他的意愿,不必细究原因。 说真话,永贞怕日和会忽然走来把真相告诉她,求她帮忙,求她怜悯。 她吃不消这种重担,或是,这不是她的担子,她干吗去吃那个苦。 想通之后,她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黄昏。 晚上,叫朋友把她送返父母家休息。 她是存心要避开何日和。 母亲讶异,“什么风吹来贵客?” “家里小装修,且来借住。” 她的卧室仍与中学时期一模一样,母亲总替她留着,随时让她回来休息。 夫复何求呢,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第二天起来,永贞像没事人一样上班去。 何日和没有再找她。 半年之后,有信差递一封信上来。 永贞拆开一看,却是一张谢卡与一张本票。 何日和还钱来了,且算了利息给她。 永贞手已经搁电话上,又硬生生扯回来,看情形,他已暂时解决了他的难题,她问一声好,也很应该,但怕只怕这一声好会带出许多事来。 永贞别转面孔。 她只唏嘘了一会儿,又忙别的去了。 永贞再也没有同日和联络。? 又过半年,他俩在咖啡座偶遇。 永贞与小叶在一起,日和也有女伴。 不知怎地,永贞再也控制不了双腿,直向他走过去,那么日和见她走来,也撇下女伴,朝永贞前近。 “好吗?”、水贞微笑问。 “托赖,过得去。” 永贞说:“时时想起你。” “我也是。” “听说你升职了。” “加了三百块人工” 大家都笑。 那边小叶叫:“永贞,这边。” 永贞朝日和点点头转身离去。 待坐下来,再回头看,日和与女伴已经不在,他们想必是换了地方吃茶。 永贞默然,可是接着抬起头问小叶:“你说什么?” 结局: 罗小玲最近情绪十分怀,她的感情生活不如意,无心工作,辞去事务,休闲在家,然所时事,更加无聊。 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不是不内疚的。 点起一支烟,连窗帘都不高兴拉开。 昨天晚上看录映带到半夜,昏昏入睡,今朝起床,亦漫无目的。 苦涩的嘴,酸痛的心,精神无论如何振作不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一人独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为何如斯沮丧。 表妹失恋那阵子,不但得不到家人安慰支持,且饱受讥笑,信教的阿姨甚至掌掴她:“我打魔鬼,我把魔鬼自你身上驱逐出去”,害得表妹差些精神崩溃。 独居的好处说不尽。 小玲懒洋洋自序在起来,照照镜子,只见脸色灰暗,木无表情,她叹口气。 她洗把脸,胡乱套上件衣服,下楼去找地方吃早午餐。 小玲住在一个大型私人屋都里,商场里什么设施都有,十分方便。 她走过快餐店,想去吃一碗粥,忽然看到一间书店。 咦,几时开的?竟没注意。 书店不好做生意,恐怕还得靠卖报纸杂志支持。 脚步稍一停留,店主人立刻招徕生意:“这位小姐,有无兴趣租本小说看?一块钱租一天,三块钱看一星期。” 小玲停住脚步,她正闲得发慌。 店主人是位中年太太,马上自店内取出一本小说:“陈冷梅最新小说,叫做‘结局’,小姐,十分精彩。” 小玲从来没听过这位作家,不过看到簇新的小书有个十分可爱的封面,便决定租来一看。 她放下按金,写下地址电话。 “租一天?” “不,我看得慢,租一个星期。” 小玲把书放进口袋,嗯,所以这种书叫口袋书,确有道理。 她去吃了一碗鱼片粥,精神却没有更好,伸个懒腰,打道回府。 打开门,连她自己都倒抽一口冷气。 小小客厅凌乱的肮脏,几乎没有地方插足。 不知多久没打扫清洁了。 一进厨房,只见锌盘上堆满未洗的杯碟。 小玲发呆,坐倒在沙发上。 什么叫做自暴自弃,请来看。 这样下去,周景文也不会回、心转意。 她拿起电话,拨到邻居王太太家去。 “王太太,我是罗小玲。” “小玲,身子好了吗?可以恢复替明明补习没有?” 小玲干笑,“王太太,病了几天,家里乱成一片。” “不要紧,我立刻叫马古丽过来替你收拾,你给她一百块好了。” “太好了,谢谢你,王太太,我想下周一可以叫明明过来了。” “明明的功课没有你差太远,拜托。” “不客气。” 十分钟后,菲籍家务助理已经笑嘻嘻过来报到。 小玲有点汗颜,以往地非常懂得照顾自己,这一阵子实在失职。 正当她在客厅呆坐,马古丽已经把厨房清理妥当,并且斟上一杯香茗。 一本小说自口袋里跌出来。 小玲打开第一页。 她立刻被吸引住了。 小说这样开始:“张淑贞失恋,茶饭不思,整日睡闷觉,精神萎靡,一日,她也觉得实在不像话了,拨电话到邻居王太太处求助,王太太慷慨借出佣人,替她打扫凌乱的公寓。” 小玲嘴巴张得大大合不珑去。 何等巧合! 这本小说的女主角不就是她吗? 简直就在说她! 也顾不得佣人在吸尘呜呜声嘈吵,她连忙追读。 “张淑贞这段感情,一开始就不健康,她的男朋友陈大文是有妇之夫。” 小玲愣住。 她已经代入小说,因为女主角张淑贞的遭遇与她完全相同。 她男友周景文亦是有妇之夫。 小玲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 一个陌生的作家竟然知道她的故事,并且已经写成书出版。 难怪小说有那么多迷哥迷姐,原来小说是这样引人入胜。 女佣说:“罗小姐,请到那边去,我要清理沙发。” 小玲连忙让到另一角。 她读下去。 “张淑贞与男友陈大文摊牌,男友忽然变脸,个多月不打电话过来…” 小玲抬起头,忽然丢下书掩住脸。 是,是,就是这样,十足十同书里所说,周景文个多月不与她通音讯。 就是那样,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困难痛苦的三十多天。 连一份不错的工作都丢掉了。 她且憔悴消瘦得不像样子。 小玲定一定神,取起书再看。 “淑贞已经心死,可是也许是缘分未尽,一日,她正在家中发呆,电话却响了起来,是陈大文找她。” 说时迟那时快,电话铃骤然大响。 马古丽去听,“罗小姐,找你。” 小玲一颗心卜卜跳,她接过听筒问:“哪一位?” “小玲,是我。” 周景文,是周的声音。 那本小说像预言! 小玲错愕讶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玲,是我,景文。”对方见她不出声,有点焦急。 小玲终于回过神来,“找我什么事?” “想听听你的声音。” 小玲不语,说得太动人了。 “小玲,想来想去,我都舍不下这段三年感情。” 小玲叹息一声。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快同她分手,放心,我会给你名份。” 小玲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周景文的对白像文艺小说中对话。 怎么以前不觉得? 看样子这本三块钱租来的小说真正教育了她。 “小玲,我想来看你。” 小玲说:“好吧,”没有太大的惊喜,“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挂上电话,发觉马古丽已经离去。 全屋焕然一新,进房去一看,连床单都换过,小露台上掠着洗涤过的衣服。 窗帘窗户都打开了,新鲜空气流通,整间小小公寓生气勃勃。 幸亏周景文今天来,要是昨天可糟了,小玲不想他看到她那个窝囊相。 她连忙去洗头沐浴,才换上新衣,门铃已响。 小玲放下擦头发的大毛巾去开门。 门外正是周景文。 他看到屋子与屋主均精神奕奕,倒是一怔,小玲虽然瘦了一点,可是仍然十分机灵,双眼中有警惕的神情。 小玲先开口,“许久不见。” “好吗?” “托赖,还不错。” “在看小说?”他瞥到那本打开的小书。 “是。” “听说你辞职了。” 小玲要面子,“我另有高就,下月上新工。” 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他。 他胖了些,奇怪,在这种时候,居然可以增磅,可见没有什么烦恼。 头发稍微油腻,西装略皱。 从前,他们天天见面,她没有机会客观地打量他,今日不同,她根本没想到他会来,情绪并不激动,只是一阵阵麻木。 在对方看来,不折不扣是冷淡。 周景文说:“我决定与她摊牌。” 这话什么地方听过?呵,周景文讲过不止千百次了。 小玲笑笑,“不用了。” “什么?” “不用向地坦白,我相信她早已知道我俩之事。” 周景文本来以为小玲一见到他会激动感恩,落下泪来,可是没有,小玲居然这样冷静。 她说下去:“是你迟迟不愿向她表露真相罢了。” “不,她不会怀疑我。” “你错了,你总是高估自己。” 周景文忽然不耐烦,“别说她了,你呢?” “我?”小玲错愕地看着他,“我怎么样?” “你可愿与我维持旧状?” 对,这次他来,目的并非闲谈,乃系想重修旧好。 小玲开口了,“你且与妻子分居再说。” “我晓得你会要挟我。”周景文十分沮丧。 “不,这不过是我提出的条件,你毋须履行。” “小玲,你变了。” 小玲摸摸面孔,变?才怪。 今早她才垂头丧气,不想起床,她并没有变。 小玲站起来送客。 周景又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她摔脱他的手,退后一步,警戒地看着他,微微皱上眉头。 周景文愕然。 他转身离去。 小玲在他身后关上门,松一口气。 以后见面,还是约在公众场所比较方便。 她坐下来,顺手拾起那本小说。 目光落在内容上。 小玲吓一大跳。 只看到作者这样写:张淑贞冷笑一声说:“不用向她坦白,我相信她早已知道我们的事,是你迟迟不肯向她披露真相罢了,你总是高估你自己。” 小玲抓紧那本小说,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这肯定是她的故事。 作者把她的故事原原本本写了出来。 小玲忽然冷静下来。 结局呢,结局如何? 她手指有点不听话,想翻到最后几页去看结局。 小时候看侦探小说她便有这个习惯,先看头,再看尾,中间看不看无所谓。 小说与人生一样,最重要是首与尾,开始与结局都要好,中间部分只当是逛花园,增加阅历。 小玲终于接捺住自己的手。 不,这次她要写她自己的结局。 她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罗小玲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某小说家笔下一个女主角,任由人安排言行举止。 她有血有肉,有意愿,有志向,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捧着茶喝一口。 刚才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即使周景文上门来,她也没有退步。 电话铃响了。 “小玲,是石珠,敝公司广告部有个空缺,你要不要来见一见?” 小玲忽然坚毅地说:“要。” “好极了,明天上午十时。” 小玲看看时间,还来得及去买套衣服熨个头发。 她回到房间去取手袋,又折回客厅,轻轻翻阅小说。 ──“淑贞决定去见那份新工作,她看看时间,才下午三时,还来得及修剪头发与买套新衣服。” 也许,在都会中,像她那样遭遇的时代女性是极多的,所以随时可以在小说中看到类似,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情节。 年纪轻,刚自学校出来做事,毫无生活经验,像只刚睁开眼睛的小猫,有人对她好,肯在小事上帮忙,已经叫她感激得了不起,于是那人乘虚而入。 过了一段日子才高耸她,他已婚,可是与伴侣并不相爱,为着孩子还下,为着不想对方受太大刺激…… 其实是很老套的情节,可是不知怎地,仍然天天在发生着。 她放下小说出门去。 那个下午,小玲买到十分理想的见工服,以及改了一个漂亮的发型。 回到家,又把个人履历资料文件整理出来,放进公事包里。 石珠真关照她。 真假朋友在要紧关头一看就看出来。 有些人一见朋友稍微有点不得意,立刻肃静回避,像避瘟疫一样,现实得过了头,这倒也罢了,可是朋友一旦略有起色,他又含笑前来占便宜,那才讨厌呢。 小玲年纪虽轻,却也看透了世态炎凉。 一定要自己争气吧。 电话录音机里有留言。 是周景文的声音。 “小玲,一切如常又有什么不好?我扪在一起曾经快乐过,明天上午十时左右我来看你。” 小玲不语。 她想早点睡,见工总不能带着熊猫眼。 她把小说带进房里,翻过一页。 正好看到作者这样写:“淑贞决定早睡,明天要去见工,是一个新的开始。” 对,新的希望。 第二天早上,闹钟与电话同时响起。 小玲先按熄闹钟,再听电话。 “早,罗小姐,我是石珠小姐的秘书,她叫我提醒你十时有约。” 这就是体贴了,石珠对她的友情从这件小事中表露无遗。 她不能叫这样的好朋友失望。 一骨碌起床打点一切。 她希望得到那份工作。 “淑贞决定叫那陈大文吃闭门羹,一迳去见工,天从人愿,她得到了那份工作,新公司等人用,叫她第二天上班,薪水比先前他份高出百分之五十。” 小玲讶异,这吉利的预言会实现吗? 那个上午,事事顺利,见她的三位上司十分欣赏她。 “罗小姐,你明天可以开始上班吗?这位子悬空已经很久了。” 石珠在会议室门口等她,见到小玲,连忙恭喜。 “那份工作真像为你而设的是不是?” “我的运程转了。” “不,你已经准备好了才真。” “我们去庆祝。” “我请客吃日本菜。” 午餐桌上小玲问:“石珠,我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石珠笑笑,“知道又怎样,解铃系铃,都靠你自己,至于朋友,只能盲目支持你罢了。” 小玲真是感激。 那天下午回到家,那部直达门口的电梯坏了,只得乘另外一部,走上一层。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楼梯口有人,小玲谨慎地停止脚步,看个究竟。 站在门口的人是周景文,颓丧,焦急,把门铃按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怎地,小玲逃一样离开家门,直奔街上,截了一辆计程车就走。 非走不可是她的直觉,一个人如果连直觉都不相信,还能相信什么呢。 她去看了一场电影,又约了朋友喝下午茶,报告最新行踪,直到傍晚才回家。 周景文终于走了。 一门口都是他留下来的烟蒂。 真讨厌,小玲立刻打扫干净,免得邻居抱怨。 电话上并无留言。 希望他就此罢休,切莫不知好歹,不知进退。 小玲去打点第二天上班的服饰。 明天是新的开始。 噫,那本小说中的张淑贞怎么样了。 她想去看个究竟,可是已经累了。 她倒头大睡。 小玲不知有没有人打电话进来,她已将电话插头拔掉。 明天一早要上班,头半年的表现最重要,第一印象,先入为主,非得打醒精神不可,不能允许任何人来打扰她的睡眠。 小玲忘了早两个星期她还辗转反侧,一边睡一边听有没有电话铃响。 忘了最好。 新工作很适合她,小玲一上工就进入状态,才半日就与同事打成一片。 石珠问:“觉得怎么样?” “工作量很大,相信各人已忙得无暇搞人事纠纷。” 石珠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聪明人,一言中的。” “我,聪明?” 石珠笑笑,“一时糊涂,瑕不掩瑜。”十分有深意。 小玲不语,低下头。 那天下班,小玲去商场找那间租书档。 她不是想续借,她想干脆把那本书买下来。 可是她在商场绕来绕去找不到那间小书店。 明明是在粥店旁边的嘛。 现在只得”闲时装店。 她进时装店问售货员:“这里附近有一家书店,请问正确位置在哪里?” 那年轻的售货员莫名其妙,“我在这里做了一年,从未见过书店。” 小玲大奇,“可是书店明明在这隔壁。” 那女孩子已经不耐烦了,“小姐,你自己去找找吧。” 小玲又找到商场管理员,可是也说没有,“小姐,书报摊都在路边。” 小玲愣住。 噫,她怎么去还书呢?她记得交过三十元按金,算了,就作为书价吧,真想买本新可是,那日她明明走进一片租书店…… 最近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小玲已无暇追究。 至要紧是工作上了轨道,一月终结,发了薪水,小玲与石珠商量合股投资。 “最好是买房子。” “置业是最聪明的笨方法。” “除笨有精嘛。” 两个年轻女郎笑起来。 小玲打开公事包掏出计算机预备精打细算一番。 石珠忽然问:“那是什么?” “记事部。” “不,”石珠指一指,“那个。” “呵,这是一本小说。”她取出放桌上。 石珠骇笑,“我可不晓得你是坊间流行小说的读者。” “嗳,别小窥它,写得很好。” 石珠仍然笑,“拜托,品味提升点好不好?” 小玲却道:“我看这本小说,十分有共吗,作品反映了新女性的苦与乐,旁徨与抉择,已经达到文艺创作之目的,老实说,我也读获大奖的南美洲作家的名著,可是那么遥远高深的感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能领悟。” 石珠取过那本小说,“真的那么好?” “不会叫你失望啦。” “借我看。” “不行,恕不外借,你自己去买。” 石珠笑笑,“买就买,让我把书名抄下来,作者,陈冷梅,书叫结局,故事精彩否,说些什么?” “你看过不就晓得了。” “别讲这本小说了,让我们算算,假使合资买桥湾区六百平方尺的两房小公寓──” 小玲忧心忡忡,仍然担心周景文会找上门来。 她在地车里翻阅小说。 “张淑贞正在怕陈大文会给她麻烦,一日下班,发觉这忧虑是完全多余的,甫下车,就看到陈大文站在对面月台上,手臂挽着一个年轻女子,有说有笑” 小玲讶异,这个结局真出人意表,有变得那么快的人吗? 到站了,小玲收好小说下车。 一抬头,看到个熟悉的身形,她立刻本能地缩在柱后,盯睛一望,那人正是周景文! 他的手拖着一个年轻女子,他与她有说有笑,不知多么开心。 小玲张大了嘴,下巴合不珑去。 小说情节又一次应验了。 她立刻放心,冷笑一声,离开了月台。 以后,可以正式把这位仁兄一笔勾销。 也不由得她不嗟叹人、心叵测。 经一事长一智,她又学了一课。 那日返家,她决定把全本小说看完。 读毕之后,小玲十分高兴安慰,因为主角张淑贞的结局相当美满。 张在最后找到了理想的对象,组织家庭,并且兼顾事业,修成正果。 当中虽然迂回一点,可是无伤大雅。 小玲合上小说,摸了摸书面。 这本小说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精神上支持了她。 她把它放在书架子上。 过了十余天,石珠忽然对她说:“我找不到那本小说。” “什么?” “那本叫结局的小说,遍寻不获。” “怎么会,是卖完了吗?” “不,众书局从来没听过有一本那样的小说。” 小玲怔住。 石珠笑,“也许,你手中是唯一的一本。” “不可能,书后一定印有出版社名称,我帮你去找。” 石珠摆手,“算了,我并不是小说迷。” 那天回家,小玲连忙取下小说找出版社的地址电话,可是书内并没有版权页。 太奇怪了,难道这是一本翻版书? 抑或,结局这本书,是完全为罗小玲而写? 寂寞的心: 余文青站在银行出纳处说:“一万元,十张千元钞票。” 柜台后边的年轻人立刻刻机伶地刷刷刷数了十张钞票,连同打了数字的存摺小簿子一齐交给她。 余文青把钞票小心点算,她看到其中”张钞票上写着一句中文──“我有一颗寂寞的心”,文青嘀咕:废话,谁的心不寂寞! 她把钞票收好,走出银行。 余文青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女子,年纪不大,已育有一女,与丈夫离异后把母亲接来同住照顾幼女,再用一家务助理干粗活,生活倒也井井有条。 自银行出来,她回家吃午饭。 抹了嘴,喝杯热茶,她笑笑说:“这样下去,我会胖。” 一边打开手袋,把钞票如数交给母亲。 余老太微笑,“又给我钱?哪花得了那么多。” 文青说:“你六十大寿,买件衣服穿。” “我有,你自己收着。” 文青把钱硬塞在母亲口袋里。 余老太说:“你不如找个人,下半生安定地过。” 文青听了这话,嗤一声笑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呢?” “妈口中的人现在是没有的了。” 余老太不语。 当初又不睁大眼睛找,现在拖着个五岁孩子,谁还肯来惹她。 “我回公司了。” “你放心,稍后我自然会去接囡囡放学。” 文青笑笑,开门离去。 不到一刻,门铃又响,余老太以为是文青忘了东西,转头来拿,便去开门。 门外却是文青的妹妹文紫。 余老太的声调完全两样,“是你。”十分冷淡。 文紫自嘲,“可不就是我。” 余老太不得不开门。 文紫只比姐姐小一岁,相貌长得颇为相像,可是外型显得略为粗糙,头发较乱,衣服料子式样也较差。 她坐下来,看到桌上饭菜。 “文青刚来过?” “这里根本是文青的家。” 文紫拿了一只碗,盛了半碗饭,就着剩菜就吃起来。 余老太问:“你找到工作没有?” “下个月上新工。” “文青上个月又升了一级。” 文紫并不动气,“我知道,怎么能同文青比呢。” 余老太说:“你姐姐争气。” 那样争气,仍然维系不了婚姻。 “妈,借五千元给我。” 余老太返后一步,“我哪来的五千元。” 文紫笑,“妈,你口袋角露出来的就不止五千元。” 余老太又气又急,“那是文青给我买衣服的。” 文紫老实不客气拉下脸来,“我也是你女儿,拿来。” 余老太只怕会吃亏,只得自口袋抽出几张钞票,厌恶地说:“拿去。” 文紫刚想开口嫌少,余老太瞪她一眼。 “是,你也是我女儿,为什么同姐姐差天共地,你为何不扑过来打我一顿,抢去我所有财物?” 文紫到那间感到羞愧,取到钞票,夺门而出。 走到路口,她把钞票摊开一看,见到其中一张空白之处写着“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她嗤一声笑出来,不由得说:“我也是。” 自从她懂事以来,母亲就说,文紫不能同文青比。 她干吗要同文青比。 文青在她眼中,并非才高八斗,十全十美,文青不过是政府机关里一个中等职员,有什么了不起。 文紫干的是文艺工作,收入比较不稳定,就惹得母亲诸般不满。 家里的势利眼往往至叫人受不了。 文紫把钞票收好赶回报馆里去。 众同事正在商量:“王汝数身后萧条,我们得发起募捐,照顾一下孤儿寡妇。” 文紫立刻把那几千元交出去,“这是我的分子。” 同事们纷纷你五百我一千地效尤。 “文紫你真是古道热肠。” 文紫问:“老板捐多少?” “一百。” “不会吧。” “别多讲了。” “他可是身价十亿呀,前些时候捐了一个博士衔头,听说花了一千万。” “文紫,我们换个题目。” “好好好。” 这时,见习记者卜裕佳走过来,“这张钞票上有字句,写什么?”他读出来:“我有一颗寂寞的心,有趣,这是谁?可惜没附着电话号码,我拿张干净的来换这一张,各位可看清楚了。” 大家说他讨厌,叫他走开。 接着,叫人把款子送到事主家去。 卜裕佳笑嘻嘻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女同事唐佩兰就坐在他对面,同他说:“真感慨,报馆里时时有人身后萧条。” “可不是。” “这都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小卜不知用那张千元钞票在折什么。 “你在干吗,你听见我说什么没有?” 原来小卜把那张钞票折成一只纸船模样,递给佩兰,“送你。” 佩兰没好气,“小卜,要省着点花,为将来打算。” 小卜笑,“千金散尽还复来。” 佩兰反问:“你何来千金?” 小卜抢着问:“你拜金?” 佩兰摇头,“不与你说了。” “把纸船拆开看看。” 佩兰拆开,只见钞票上写着“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小卜追求她不止一朝一夕了。 可是佩兰想多做几年事,储蓄一笔款子给父母安家,然后再谈男女私情。 当下她笑笑,不表示什么。 有人叫:“开会啦。” 佩兰忽忽把钞票塞进口袋。 下班,她回家,看见十五岁的弟弟佩钦坐在门口。 “干吗,又闹情绪了?” “要买一只背包也不给!” “你贪慕虚荣。”佩兰指着他笑。 “姐,连你也打趣我。” “你要体谅父母嘛。” “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们一律说不。” “试试问‘我考第一好不好’,‘我从此听话又好不好’。” “姐姐!” “背包要多少钱!” 佩钦大喜,“七百五,中等货而已。” 佩兰伸手进口袋,“嗳,刚刚好有一千元。” “谢谢姐姐姐,我找还两百五给你。” “不用了,与朋友去看场电影吃顿汉堡吧。” “姐姐,你对我真好。” 佩兰十分惆怅,“将来娶了太太,恐怕就嫌姐姐多事。” “才不会呢,我这就去买背包。” “喂,早些回来吃饭。” 那少年把钞票摊开来。 “‘我有一颗寂寞的心’?”他笑。 他跑到那片店,一看橱窗,见背包仍在,松口气。 刚想进去,在门口看到品学兼优的同学陈晓新。 “绕新,神色忽忽到什么地方去?” “去医院看杨文钊,要不要一起来?” “咦,杨文钊出了什么事?” “他被人抢劫,手与背脊都被利器剌伤。” “抢去什么?” “手表与一只背包。” “伤势重吗?” “背脊那一刀很深,据说这个学期不能上学,校长已打算呼吁请同学们切勿用太名贵的书包与手表。” 佩钦愣住。 “来,一起去看他吧,他很需要同学问候。” 佩钦忙不迭跟着陈晓新走。 他就是看中了杨文钊那只背包才闹着叫家长买同样的。 在路上晓新说:“其实用塑胶袋装书也一样,只要功课好,用什么书包无所谓,你说对不对?” “是,是。”佩钦唯唯诺诺。 他不是不羞愧的,为着新背包还同母亲发脾气呢。 杨文钊在病床上的样子吓坏了他。 只见同学半昏迷似躺着,伯母在一旁哭泣。 佩钦在回家途中浑忘买背包之事。 陈晓新说得对,身为学生,至要紧把功课做好,其余皆闲事耳。 回到家,姐姐问他:“背包呢?” 他清清喉咙,“嗳,我不要了。” 他自袋中把那张千元钞票取出还给姐姐。 佩兰瞪着他:“我有没有听错?” “真的,对,我要去温习功课了。” “钱你收着慢慢用。” “不,我够零用。” 他转身回房间去。 佩兰的母亲出来看见,“这是干什么,钱推来推去没人要?” “可不是。” 母亲笑,“我正想搓麻将没赌本。” “妈,别去,邻居方太太的牌搭子不大正经。” “又不是做朋友,不过是牌搭子而已。” 唐太太把那张钞票收起来。 佩兰只得笑,“赢多点。” 唐太太问:“你同小卜怎样了?” “十划没一撇。” 唐太太感喟道:“想结婚,总得给妻儿一个家,这已经不容易。” 佩兰承认,“我们这票人一辈子也不用想成家立室了,楼价高企,民不聊生。” “小卜人很忠厚,可惜无甚打算。” 佩兰不语。 “报馆同事个性大都如此吧,早知不该让你念新闻系。” 佩兰笑,“该读什么科?” “做看护就很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可嫁医生。” 佩兰笑得前仰后合。 “医生不好吗?” “妈,这时我又不反对你去打麻将了,去,去。” 唐太太收拾好厨房便往隔壁走。 方太太早已在等她。 “三缺一,快。” 另外两位是周小姐与叶小姐,她俩年纪甚轻,化粒却非常浓,远看不知像哪个女明星。 当下二话不说,即开始搓牌。 不到四圈,唐太太已经输掉很多。 唐太太汗涔涔流下,“方太太,你没说打那么大。” 方太太讶异,“你手气不好而已,往日赢,便嫌注码小。” “我不玩了。” “随便,大家是邻居,切莫伤了和气。” 唐太太红着脸,忍痛付了钱,很不高兴地离去。 叶小姐把牌一推,点着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她发觉了。” 方太太不在乎,“这楼上楼下多的是无聊的中年太太。” 周小姐笑,“分钱吧。” 方太太一人分几张钞票。 “就这么多。” “小姐,天天分三千,你月薪高过港督。” “这倒是真的。” “下午再来。” “我请假,怪累的。” “周小玲,所以说你没发达。” 那周小玲伸个懒腰,“咄,做人至要紧舒服。” “你既然挂住明仔,走吧走吧。” “谁说我挂住他?他为什么不挂住我?” 小玲懒洋洋数钞票,忽然看到钞票上的字: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这是谁写上去的?怪坦白的。 她把钞票藏好。 周小玲是个小混混。 她靠运气找生活二时在赌桌上出老千,一时在时装店高买,手紧时又到夜总会去客串几天小姐,只要有钱,什么都做。 不过曾经有人叫她带一小包东西到东南亚,被她拒绝,“我不笨,”事后对姐妹说;“我知道那是什么。” 姐妹笑她:“是呀,不然你已经退休了。” 她也想过赚几千万退休,不过,到什么地方去找财路呢? 离开方宅,她犹自喃喃自语:“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回到自己的公寓,小玲坐在沙发上,打传呼机号码找男朋友。 半晌,那人覆电,却不是明仔。 只听得小玲问:“你几时来?” 对方笑,“有什么好处?” “我有钱。” “我并不等钱用。” “我长得美。” “算了吧你,几时轮得到你。” “大陈你别逼人太甚。” “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去菜市场买作料做一锅汤,汤好了再来找我。” 电话挂断。 小玲喃喃咒骂。 片刻电话铃又响了,小玲凶神恶煞地问:“谁?” “周小姐,我,按摩的陆姑娘。” “来吧,正等你呢。” 不消一会后瘦削的陆姑娘来到,小玲躺下,让她按摩酸痛的四肢。 “真舒服,手势真好,贵些也值得。” 陆姑娘苦笑。 她曾经是一问医院的护士长,可惜她过去的资历不为这个重英文的大都会承认,只得上门替人按摩找生活。 一小时下来,陆姑娘手指酸软。 临走时她对客人说:“周小姐,你左胸好似有一粒硬块,我劝你去看看医生。” 周小玲大惊失色,“什么?” “不要怕,例行检查,记得去。” 周小玲不由得心酸,“陆姑娘,你倒是关心我,你有一副好心肠,”她摸出钞票,“欠你多少?” “本月一共五次,刚刚一千。” 收到酬劳,陆姑娘告辞。 这个五光十色,遍地黄金的都会并没叫她失望,辛苦归辛苦,她现在已薄有节蓄,儿子在美国读书,成绩不错。 凭经验,陆姑娘几乎可以肯定周小玲胸前的肿瘤并非良性,可怜。 可是大城市里可怜的人多得很,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你不能老、你不能病,你甚至不能笨、不能丑,否则,真有得你受的。 多少人站不住脚被淘汰出来。 陆姑娘感慨万千回到家中。 她只租人一间房间住,房东对她很客气,一向相安无事。 “陆姑娘,方便的话,付付房租。” 陆姑娘连忙掏钱。 房东张老太数钞票时神色温柔,“唉,亲生儿不如近身钱。” 房子由她先夫留下,三个儿子一年也不会回来看她一次,难怪她有类此嗟叹。 租给陆姑娘,有个伴,放两年都不加”次租金。 陆姑娘返房休息。 张老太看到一张钞票上有字,她读过书,念出来:“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她苦笑。 老太回到房里去读圣经。 片刻有人按铃。 一位青年女子熟稔地打招呼:“张老太,是我。” “呵,”老太太很高兴,“佟小姐,你来了。” 佟小梅是义工,年轻、漂亮、好心肠。 每星期她都来一次,帮老太太检查一下身体,她是个医科学生,平日已经够忙,可是仍不放弃帮忙别人。 老太太犹如看到亲人一般高兴。 俗小梅照例和蔼地说:“不要吃太油太咸,给你的维他命记得吞服。” 老太太抱怨,“我的媳妇有一个像你就好了。” 俗小梅笑,“我肯定她们都很孝敬你,只不过不甚走得开。” 张老太悴悴然,“腿断了才走不开。” 佟小梅陪笑。 “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留给她们。” 佟小梅安慰老太太,“他们不是贪婪的人。” “佟小姐,这是给你买糖吃的。” “不不不,你这是干什么,张老太,千万别如此,我怎么可以收你的钱。” “佟小姐,你就收下吧。” “不可以!”佟小梅十分坚决,“不然我就不来了。” 张老太不出声。 佟小梅收拾仪器站起来,“我告辞了,张老太,下周一见。” “吃块蛋糕再走。”张老太依依不舍。 佟小梅笑道:“我约了人,赶时间。” 顺手拿一块蛋糕,塞进嘴里。 到停车场找车匙的时候,才发觉手袋里多了一只信封。 打开一看,里边有张千元钞票,分明是张老太趁她不在意之际塞进去的。 小梅本想立刻还给老太太,可是看看时间,来不及了, 只得先赶去赴约,下星期再 说吧。 小梅去见她的男朋友文冠强。 文冠强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他决定再等二十分钟就离去,可是就在焦急当儿,他看见小梅忽忽走进咖啡室。 他本来想说她几句,可是强自忍住,已经决定同她分手,她的事与他已无相干,多说作甚。 修小梅坐下来道歉,“对不起,迟了。” “你太热心公益之故。” “我知道你一向反对我做义工。” 文冠强终于忍不住,“时间也要留些自用。” 小梅不语。 “用来打扮自己岂非更有效益。” 小梅看着他,“你有什么话,说吧。” 文冠强吸进一口气,“小梅,我们分开吧,对大家都好。” 小梅不出声,过一刻鼻子发酸,还是落下泪来。 她别转面孔,用手帕印干泪痕,声音很平静,“我同意。” 文冠强低声说:“我的要求很低,我需要的是个柔顺的女子,陪我吃顿烛光晚餐,同老父老母打牌,婚后在家等我下班,而你,已决心把时间精神奉献给社会……我肯定将来你会碰到志同道合的人。” 小梅点点头,“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花一个下午去整理头发挑晚装首饰陪男士出席晚会,永远不!” 文冠强无言。 半晌,他也泪盈于睫。 “小梅,我十分敬佩你,我相信你会是最好的一个医生。” “谢谢你。” 他俩在门口分手了。 小梅并没有太多时间伤神,她口袋内的传呼机大响,医院急召她去当更。 这一去,起码是十六小时。 一个星期过去,修小梅形容憔悴,瘦了一圈,可是她还记得,需要把那一千元还给张老太。 她照例在星期一下午三时抵达张宅,按铃,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 “找谁?” “张老太。” “你是谁?” “我姓佟。” “啊,你是佟小梅医生。” 对方开门让她进去。 “张老太呢?”佟小梅四处张望,已觉不妥。 “家母上周三因中风去世。” 小梅睁大双眼。 “家母生前时常提到你,佟医生,谢谢你对她关心。” 半晌小梅问:“那位房客呢?” “我扪补了一笔赔偿,她昨日已经搬出,趁房子价钱不错,我们打算卖出套现。” 小梅颓然。 那中年人已经站起来预备送客。 小梅知道她不便久留,便默默离去。 那一千元钞票仍在她口袋里。 这个时候,她又不想把它还给什么人了。 金黄色的钞票已用得十分柔轻,可见已经过许多人的手。 空白地方写着一行字,字迹拙劣,似出自青少年之手,那行字是“我有一颗寂寞的心”。 佟小梅凝视半晌。 寂寞的心。 她长长叹息一声。 趁着空档,她到著名的银器店去买了一只镜框,郑重地把钞票镶进去。 不,这张寂寞的心钞票将不会再在市面上流通,她决定保留它,作为对张老太的纪念。 身为医生,她已习惯病人在防不胜防的情况下悄悄离去,可是每当有病人永别,她仍然觉得难过。 朋友来看见,大为诧异,“小梅,你才貌双全,居然自称是一颗寂寞的心?”。 “箴言也不用写在钞票上那么夸张呀。” “谁题的字?” “是流行的玩意儿吗?我们也依样葫芦去弄一张。” 不不不,小梅在心里说,她亦是无意中得来这张钞票。 可以相信的是,世上有许许多多寂寞的心。 “小梅,星期一你休假,到我们的聚会来。” “不,我要去儿童防癌会开会。” “小梅,留些时间给自己。” 小梅陪笑,“我懂得我明白。” 鸟语花香: 移民有很好的例子,也有很坏的例子,江美贞的个案,可能只在中间位。 美贞年轻漂亮聪明,开头以为长居外国简直是一块蛋糕,她同男友王力强说:“我先去,你跟看来,我去打先锋买房子置家具考驾驶执照,万事俱备时您老才过来享福未迟。” 王力强自然大声应好。 临走之前,依依不舍之情却悠然而生。 美贞没有娘家,寡母寄居在兄嫂家中,侄子顽皮吵闹,老人家日子并不好过,希望有一日可以跟女儿生活,美贞这一去,回不了头。 就在出发前三天,开始害怕。 斟杯酒,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壮胆:“温哥华鸟语花香,说华语也能走遍全市,怕什么?” 小小公寓又卖得好价钱,决定到了那边什么工作都做,难不倒她。 还是如期出发了。 只得王力强来送飞机。 兄嫂都走不开,没空,老母行动不便,免役。 美贞苦笑,大抵以为她去去就回,也免得又送又接吧,不不不,她咬紧牙关,她是再也不回头的了。 随即又笑出来,发这誓给谁听?人人都忙自己的事,谁来理她。 与力强拥抱一下,说好三个月后见面,就上飞机去了。 美贞本来在一间杂志社当编辑,那一年,该项职业占十分,美贞很快获得批准移民加国。 旧同事刘秀丽来接飞机。 美贞就是在她家暂居。 秀丽有家室,两个孩子分别七岁与六岁,已不用十分照顾,丈夫陈俭中是标准好好先生,像他们那样家庭,最适合移民。 可是秀丽说:“你住在地库房间,听到什么声响,切勿上来。” 美贞奇问:“有何不妥?” 秀丽叹口气,“我同阿陈天天吵架。” 口气不似开玩笑,美贞立刻后悔没租酒店。 到了陈宅,又十分开心,只见整洁的小洋房,前后花园,幽静舒适,一问价,又不太贵,便决定在附近找一幢差不多的屋子。 秀丽笑,“这个区叫可贵林,相当普通。” 美贞抢着说:“普通人住普通区非常好。” 年轻,力壮,放下行李,不用休息,一边喝果汁,一边磨秀丽带她看房子。 秀丽说:“慢慢来不迟。” 美贞摆手,“越快越好,置了家把王力强叫过来好结婚。” 秀丽颔首,“果然是打算到此地来成家立室。” 两人便驾车出去兜圈,美贞立刻看中一间半新旧转角地的两层平房,在二楼可看到山景及市景,她在人家花园里深深吸口气,赞叹道:“好地方!” 秀丽说:“在这种六月天,谁都会爱上温埠。” 美贞说:“约经纪出来吧。” 回到家中,只见陈俭中已接了两个孩子回来,寒暄几句,美贞淋浴休息。 在浴室已听得陈氏夫妇大声吵嘴,她以热卖熟,连忙穿着睡袍出去。 只见两个孩子一个蜷缩在沙发上,另一钻到桌子底下,十分可怜。 美贞一边一个抱在怀中。 那老陈见客人出现便开门出去了。 美贞搭讪问:“肚子饿,做个即食面给我。” 秀丽悻悻然,“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工作,天天找人出气,神经病。” 美贞瞪大眼。 他们来了已经两年,还找不到工作? 两个孩子开始讲英语,活龙活现,像煞土生儿。 一得必有一失,对孩子来说,的确环境大佳。 美贞说:“凡事慢慢来。” “我是不急,他却觉得无聊,叫他回流,他又不肯。” “嘎,他走了,你怎么办?” “照样过呀。” 美贞分面给孩子吃。 “倒要你做褓姆了。”秀丽十分感激。 “我迟早也要生养。” “你倒是充满盼望。” 美贞抬起头笑。 第二天她就租部车子倒处跑,七天后她就搬出去了。 买的正是首天看的房子,找来两名学生漆工,价廉物美,再请钟点女工来清洁一番,新家具新窗帘送到,布置起来,不到半个月已经弄好一个家。 美贞自谦道:“要求低有要求低的好处。” 秀丽赞不绝口,“办事能力高,的确与众不同。” 二人笑罢静了下来。 半晌秀丽说:“老陈决定回流。” 美贞颔首,“也好,他不习惯,回去只有好。” “天天在家吵,不能给孩子一个合理环境生活,更烦。” 其实分居并非解决问题方法,但也许冷静之后,会有较好的协议。 一切忙妥之后,美贞静下来,对温市看法又不一样了。 夜半醒来,老是不知身在何处,听得汽车响号,还以为是王力强来接她上班。 美贞平日生活作风颇为洋派,可是一旦离乡别并,却又发觉原来对上海菜有那样大的怀念。 她天天驾车到馆子去吃菜肉云吞。 已经联络到当地中文报馆,下个月可以去上班,真正幸运。 天天与王力强通电话,力强十分热诚,但是一问到可否提早过来,他就推搪。 美贞抱怨,“我十分孤单。” “开头必然如此。” 美贞说:“你可是八月十日一定来?” “开始上班就会好,对了,忘了问你薪酬如何?” “二千二。” 王力强一呆,“周薪?” “不,月薪。” “开玩笑!” “够用就算了,力强,两地生活水平不同。” 王力强对那数目只是不能置信,犹有余怖,“从前金山阿伯不是寄美金加币回来养家活儿吗?” 美贞笑,“风水轮流转,现在靠你寄港币过来了。” 王力强不再言语。 过一天,美贞告诉他,她在花园种了二十棵玫瑰,晒了半天,皮肤黧黑。 “为什么不请人做?” “自己动手自有乐趣。” “太辛苦了。” “不会比打一小时壁球更花力气。” “那怎么同?壁球是运动,你那个是苦工。” 美贞觉得每分钟十块钱港元的长途电话费拿来讲这种题材简直是糟蹋,叮一声挂线。 那天下午她一直动气到日落。 她巴不得把王力强拖出来讲个明白。 晚上,到刘秀丽家吃饺子。 秀丽本来亦有气恼事,见到美贞,说说笑笑,心情比较好转。 “今日有孩子在学校叫大儿支那人。” “你怎么做?” “我把那孩子叫过来,同他说,我们是华裔加人。” “何必花唇舌。” “要的,美贞,你叫这些人觉得烦,他们就不敢欺侮你。” “私校会不会好一点?” “例处乌鸦一样黑,最好是退休人士,否则,一与他们有利害冲突,就有矛盾。” 美贞问:“老陈回去后怎样,习惯吗?” “已回到旧岗位去,住在他妈处,叫孩子们暑假回去看他。” “一样买飞机票,不如去欧洲。” “我也是这样说,可是华裔遗传因子发作,一有时间,就是想回家乡。” “秀丽,你的口气似有点无奈。” “婚姻搁礁,心情苦闷,带两个孩子,日常生活又繁琐不堪,实在笑不出来。” “经济没问题已是上上大吉。” 秀丽可得意了,“这就是储蓄的好处了,我从来不摆阔吃万元鲍翅席,所以不必为此刻的开销担心。” 美贞据实说:“还不止,你且非常努力,勤有功,戏无益。” 秀丽抬起头,“多少叫玩才有人生意义的人现在无以为继苦不堪言。” 天未黑,月亮已挂在柳梢头,此情此景。如果王力强在身边,美贞会心满意足。 她对秀丽说:“这两个孩子是你的瑰宝。” “可惜不是女儿,有一个是女孩就好了,再鲁莽的女儿都会记得父母,细心的儿子却专门服侍他妻子。” “言之过早。” “早?岁月如流,很快我与你都会成为老太太。” “是,逐日捱,再捱三十多年。” 在报馆上班之后,就忙得不大与刘秀丽见面了。 美贞不计较薪酬,努力发掘当地新闻,写成特写,图文配合,新奇有趣,极受读者欢迎。 她且不理人事关系,只管埋头苦干,编辑部深庆得人。 “美贞,你对行政工作可有兴趣?”上头想擢升她。 美贞笑着摇头,“我最擅长打野战,在田里跑,我不会管人,希望人也别理我。” 婉拒了。 八月来临,美贞对温埠已经非常熟悉,母亲前来会合的手续亦已经办妥,因有正常收入,她聘请一名华裔家务助理,每日下午来两三个小时,一切都仿佛上了轨道。 在电话里她同王力强说:“马上可以见面了。” “你可来接飞机?” “一定来。” 盼望了近三个月,终于见到王力强,美贞感觉却有点陌生,这是他吗?那么黑瘦,头发太油,领带太花,面孔又过份憔悴。 她迎上去。 力强倒是十分一局兴,“美贞,这里水土适合你,你气色好极了,神采飞扬。” “只有这件行李?” “是呀。” “力强,你到底是移民还是旅行?” 王力强答:“美贞,我老远来到,且别同我吵,有事慢慢商量。” 美贞惘然,知道王力强打算食言,他不舍得走,他不愿离开他心目中的荣华富贵。 大家都是成年人,美贞无话可说。 王力强说:“我见过陈俭中,他说好难找到理想工作。” 美贞答:“全世界都没有年薪千万每天只需工作三小时的优差。” “有,要是你年轻貌美,又生长在一个猥琐的大都会里,这种工作不难找。” 美贞忽然放松了紧绷着的脸,笑起来,“无论如何,力强,欢迎你千里迢迢前来看我。” 原来的结婚计划当然宣告取消,可是至少王君还有来探望她亲待的勇气与诚意。 美贞唏欢,她好像早知有这么一天似的。 王力强说:“我生在都会,生为都会人,死为都会鬼,我对鸟语花香一点感受也无。” 美贞把手臂抱在胸前听他申诉。 “我的事业刚上轨道,公司重用我,一年升我两次,我走进办公室,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名下有两个秘书一名司机,兼用公司车公司宿舍,自做人以来,最舒服开心是现在,寒窗十载,又努力工作十年,终于在今日得享成果,扬眉吐气,我实在不舍得 走。” 他有他的道理。 “美贞,来到这里,我无用武之地,替你种花剪草,油漆栏杆,跑超级市场,很快你会觉得我窝囊,这件事我也经过内心矛盾斗争……” 美贞看看他,“可是年头你又答应我。” “我不想失去你,我承认那不过是援兵之计。” “我欣赏你够坦白。” “我觉得你会得承担真相。” “谢谢你,现在女性的确坚强得多了。” “我喜欢这个地方,风景怡人,空气清新、物价廉宜,但它不适合今天的我,二十年后或许。” 美贞讽刺地问:“你要谁等二十年?” 王力强举手,“我无资格叫任何人等。” 讲清楚了也好。 美贝说:“那你就开开心心玩一个月吧。” 王力强搔搔头皮,“不,我只得一个星期假,我稍后要转程往伦敦开会。” 美贞的涵养工夫到了家,一声不响安排晚饭。 第二天她同秀丽说:“我连掌掴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也有同样的经验,只希望事情速速过去,好重新投入生活。” “最,我只想对王力强说:‘我不恨你,也不伤心,让开,我甚至不认识你’。” “他现在仍住你家?” “是,我照常上班。” “那么他也没趣。” “是。” 王力强连一星期也没捱过,四天后他提早告辞,美贞替他拨电话叫计程车到飞机场。 “美贞,大家还是朋友吧。” 美贞也是个人,这时忍不住说:“我朋友极多,恐怕武侠顾及。” 王力强勉强笑笑,“那么,祝我好运。” “你好运噩运与我无关。” 计程车司机载他前往飞机场。 美贞收拾客房时发觉他走得仓猝,许多东西忘记带走,连一件男装狄婀浴袍都搭在架子上。 她把它们统统扔进黑色垃圾塑胶袋。 美贞垂着头坐在床沿良久,终于落下泪来,下次再遇到知、心人不知要到几时。 她自问已经没有勇气从头开始,伏在床上良久,那天简直没有胆子去面对世界。 终于还是去上班了,同事菲菲说:“市中心华沙昔减价,我俩开小差去买牛仔裤,来。” 不知怎地,美贞跟了去。 进了店,本来七折都嫌贵,后来有一班十五六岁华裔少年涌进来扫货,美贞看得目瞪口呆。 菲菲朝她挤眼,“别太刻薄自己,照买可也。” 她于是亦买了数件。 深夜自报馆回到家,忽然觉得无比寂寥。 若果王力强一早拒绝陪她移民,她未必有兴致一个人动身。 整件事是个误会,她现在后无退路,只得往前走,去到哪里是哪里。 母亲明年年初也要来报到了。 这里环境比兄嫂那里胜过多多,第一,母亲不必打理家务,第二,远离顽皮孙子,第三,此间有的是麻将搭子,老年人不愁没有消遣,一得必有一失,母亲能安居乐业就好。 秀丽取笑她,“没嫁出去。” “对,情场失意。” “你响往结婚?” “不,我渴望有一段美好婚姻。” 秀丽隔一会儿说:“世上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可遇不可求。” “是否已经买少见少?” 秀丽点头,“是,你看我的婚姻就失败。” “不,老陈迟早会回来。” 秀丽苦笑,“那我也不过当他是个房客,感情荡然无存。” “他们都说夫妻做老了的确会变成朋友那样。” 秀丽更正:“朋友?能像我同你那样吗?像陌路人才真。” 说得这样悲观,美贞无言。 她把时间寄托在工作上。 反正报馆几乎廿四小时开着,爱放多少时间下去都可以,做得筋疲力尽才回家,倒在床上就睡得着。 母亲就要来着陆,美贞有许多工夫要准备。 她把老人安排在二楼套房居住,卧室连私人起座间,非常舒适,又添多一只电视机与冰箱,老人不必下楼,自成一国。 床铺被褥也得置新的,花样要新鲜,可是不能太热闹,又同钟点工人商量每天多做两个小时…… 夏季很快过去。 这段日子,王力强再也没有与她联络。 秋季比较多雨,母亲来了。 母女在飞机场拥抱落泪。 外国旅客脸带温馨微笑看着她俩。 老人使劲地说:“外国人很好,温又有礼,客气极了。” 美贞回答:“有好人也有坏人。”想了一想,“世上总是好人多些,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母亲对清凉的天气赞不绝口。 “孩子们听见我来温哥华,也都抢着说要来。” “明年暑假吧。” “谁服侍他们?” “大嫂。” “我正在生气,你把我接了来享福,他们才发觉我还不是废物,至少有你珍惜我,于是又对我产生了新的兴趣。” 美贞笑笑。 车子驶抵家园,母亲大大诧异,“这是你家?像电影里的布置。” 是,这是她的家。 每星期买两次肉食蔬果一次日用品,都得用力扛回来,几十磅杂物抬进抬出,已经练成臂肌,有一个家,便需服侍一个家。 母亲进了屋,见式式俱备,样样把最好的留给她。高兴之极,坐在床沿,扭开电视,看到中文台,见茶几上又放着中文报,忽然落下泪来。 美贞正替她整理行李,见状劝说:“慢慢会习惯。” 老妈抹掉泪水,“幸亏还有一个女儿。” “吃碗粥,睡一觉。” 母亲有她,她不知道有谁。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美贞绕看手臂看窗外秋风秋雨。 母亲出来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的地方。” “也有缺点,苛税不去说它,有一阵子政府对华人极之刻薄。” 母亲坐在女儿旁边,“力强几时来?”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美贞若无其事答:“他不来了。” “什么?” “妈,我们已经分手,各奔前程。” 老人不接受,“可是他耽搁你那么些日子──” “妈,不要紧的,我会生活得更好,他不妨碍我,我的能力比他强,我的志气比他高。” “可是──” 美贞的声音更温婉,“不相干,我还年轻。”不愿意再谈下去。 那个晚上,美贞做梦,发觉自己已婚,并且育有一个孩子,那女孩约十八个月大,非常好脾气,脏脏的,只是笑,叫美贞怪心痛,抱看不放,并且打算放弃工作来带她。 就在此时,她被母亲叫醒。 “美贞,电话铃响。” 原来是大嫂打来,算错时差。 母女索性起来吃宵夜。 “原来地库也这样舒适,不如我住楼下,你搬回楼上。” “不,你好好享福。” “为什么儿子不能像女儿般孝顺?” “因为男人不可婆婆妈妈。” “啐!” “妈,你会帮我带孩子吗?” “当然会,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嘛。”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果,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美贞平稳地上床去睡觉。 第二天,她接了一通电话,是旧同事关德玲打来。 “美贞,是德玲,记得吗?” 美贞笑答:“很难忘记。” 关德玲似有难言之隐:“美贞,我们一家三口下星期到温填报到。” 美贞意外,“进行得好神秘,以前不曾听你提及。” “没想到那么快批出来。” “是否要我接飞机?” “美贞,本来我表哥应允来接,可是不知怎地,他临阵退缩,一家到欧洲去了,我吃了闭门羹──” “没问题,我来接管,住在我家,直至找到新居。” 关德玲没想到美贞会这样承担,十分感动,不禁饮泣。 “人帮我,我帮人,开头总要给你一个好印象,否则,你对移民生活会有阴影,把日期班机告诉我。” 关德玲一一告知。 “放心,你会喜欢这里的。” “鸟语花香,没话讲。” 不然可怎么讲呢? 当然是先安定了人心再说,细则,慢慢谈。 且把地库让给他们一家三口,美贞搬到客房。 独身就是这点好,可以随时腾出时间空间来帮助朋友。 打点妥当,去接飞机,真没想到关德玲双眼哭得肿得像鸡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良人莫理光无奈,“移民本是她的主意,真的走了,又哭成泪人。” “不怕不怕,慢慢就好,有人哭了一年。” 老莫叹口气,“老天,那还不如打道回府。” 半夜,德玲仍是哭泣不已。 “明日我把秀丽叫来,帮令公子办入学买医疗保险以及逛街喝茶看时装。” 德玲不住呜咽,“我永远不会习惯。” 美贞淡淡地说:“你会的,你别以为你比谁矜贵,你会习惯。” “你怎么知道?” 美贞叹口气,“因为我开头同你一样。” “你也哭?” “是,我也流过泪。” 仕女图: 洪太太一坐到牌桌上,臀部像黏着了似的,休想在十个八个小时之内离得开。 这是亲友都知道的事实。 每天必搓麻将,像人家上班那样,下午二时至六时,八时至十二时。 除非丈夫有应酬要跟着出去,否则牌桌是最佳休憩地。 牌搭子全是她娘家亲戚,两个表姐一个表姨,风雨不改,派车夫车子去接了来打,一个礼拜见七次面。 被年轻俏皮的亲眷如表妹素明见到了,只是骇笑说“惨过结婚”。 一切在牌桌上渡过。 佣人问买什么菜,她在牌桌上转过头去回答,孩子带回成绩报告表,她在牌桌上签署。 有一阵子沉迷炒卖股票,兼在牌桌上听经纪电话以及与牌搭子谈论股市上落,手一边赌,嘴还在讲赌。 坐惯牌桌的女士们,身段无可避免,最终会变成一只梨子那样,因为全然缺乏运动,上围退化,下围越坐越是发达。 洪太太自不幸免。 洪太太在嫁人之前,其实颇为瘦削,可是这个月胖几安士,明日又把几安士,节储起来,就甚为壮观,她未致于成为庞然巨物,可是足以妨碍她穿名贵衣饰穿得漂亮。 于是渐渐也不甚打扮。 这是一个夏日下午,二匹半冷气机宁静地操作,洪府四位女士如常搓起牌来。 有什么比细小的塑胶牌互碰而发出的声音更加清脆呢,清风明月、鸟语花香,与这四位女士有何相干呢。 有人按铃。 洪太太权威地皱了皱眉头,“什么人?速速打发他走。” 佣人去开门,半晌前来通报,“是洪先生的妹妹。” 老式佣人至势利不过,她自洪太太手中取薪水,如果是洪太太的妹妹,则客气地称二小姐,是洪先生那边的亲戚,则乱叫一通,省事省力。 洪太太并未离开牌桌,那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她的家,她是她家的主人,她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何用讲礼貌修养这等无聊的事。 一边搓牌一边闲闲地问:“什么事?” “没说。” “叫她进来吧。” 洪杏芝片刻便进麻将房来。 洪太太腊一瞄小姑,笑一笑,“什么风吹来,请坐。” 她目光凌厉,一眼看到小姑的表情,像是有话要说,槽,莫非又是一个开口求借的夫家亲戚。 “怎么会有空?”先得拿话压住她,好叫她开不了口,使她没趣,知难而退。 这时,牌搭子们笑说:“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洪太太答:“唏,人家是女强人,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种货色,哈哈哈哈哈。” 洪杏芝只得笑笑,“我去看看囡囡。” “她在房内做功课。” 一会儿佣人盛了蛋糕上来。 “谁买的?”洪太太诧异。 佣人答:“客人。” “呵,”洪太太笑,“这回叫她蚀本了,”随即同娘家亲戚道:“不能略松,不然他们会顺着杆子上来,一定要无时不刻地冷落他们,叫他们不贪肆。” 牌搭子天天在此开饭,输了还拿车钱走,赢了则袋袋平安,自然唯唯诺诺,管它公理何在。 洪杏芝没听到也知道大嫂在说些什么。 多年的亲戚了,大嫂对夫家上下人等一点归属感都没有,尽管人称她洪太太,尽管孩子们都姓洪,可是她管她自成一国。 洪杏芝看了看侄女的功课,聊几句,便到麻将房向大嫂告辞。 洪太太眼皮都不抬,“有空再来。” 洪杏芝走了以后,牌搭子问:“她有事吗?” “管她呢。” 洪杏芝的未婚夫翁敬和在门口等她。 见了杏芝,迎上来,“你说了没有?” 杏芝摇摇头。 翁敬和搔搔头,“不是已经决定同她说吗?” “没有用,她自信心太强,盘踞那个家,像山寨王似,她以为我上门去问她借钱。” “对你很冷淡?” “不重要,告诉她也没用,她会以为我故意打击她。” 翁敬和说:“那就算了,你已尽力。” “是,她若把我拉到一旁,问我有什么事找她,我一定和盘托出,可是她眼与手没离开过牌。” “没关系,”翁敬和挺幽默,“吉人天相。” “其实,何劳我多嘴,她那三个牌搭子全知道那事。” “那为什么不说?”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知君之禄,忠君之事呀。” “那里还有这种忠臣!” “他们可是她娘家的人。” “大嫂的气焰神功不大认人。” “来,让我们去看电影。” 洪杏芝并非上门去借赊,洪杏芝想去警告洪太太,她丈夫洪保之在外头已与一欢场女子同居。 倘若洪太太离开过牌桌,她一定也会听到这个消息。 但是她没有。 她即使离开洪宅外出,也不过是到朋友家应战。 洪杏芝说:“不去理她了,这是她那些太太们的典型下场,都会中每天上千成万的类似个案正在发生中。” 翁敬和不出声。 他有他的烦恼,那里有时间去管别人。 杏芝与他在一起足有三年,他一直想搬出来住,却没有能力,薪水虽然不错,但父母一直向他要家用。 这样下去,他顾得了那头家,一定顾不了自己那头家。 家人视杏若为假想敌。 他们不喜欢她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他们不喜欢翁敬和任何女友,长子一旦结婚,想必失去经济支持,为个人利益他们敌视杏芝。 杏芝一次苦笑道:“我男友是好儿子,我兄弟是好丈夫。” 这两句话也就把她的环境描述得十分清楚了。 翁敬和的母亲年纪并不大,但是心态与年龄并无关系,她摆明车马不欢迎洪杏芝进门。 过两日,翁敬和在办公室里接到母亲患急症进医院的消息,因为医院离洪杏芝的写字楼才十分钟车程,他着她先去照顾。 可是翁母却借病装疯,一见洪杏芝便叫嚷:“我要见的是敬和,不是你!你凭什么代表敬和?” 是那次,洪杏芝决定与翁敬和分手。 她一声不响回到公司继续办事至下午六时。 然后与同事周碧荷去吃饭聊天。 “那翁某有无向你致歉?” “他已忙得晕头转向,算了,不了了之。” “有些男生日理万机,气定神闲。” 杏芝承认,“他不是一个能干的人。” “那你就不必太牵挂他了。” 否芝感喟,“说得也是。” 碧荷笑笑,“而且你看着好了,翁家会有报应,将来,翁敬和势必要娶一个厉害精刮到极点的女子,把翁母治得死翘翘。” 杏芝嗤一声笑出来。 “不信我周半仙?走着瞧好了。” “有那么灵?” “物极必反,翁敬和不可能一生一世不结婚,当不予计较的女子统统知难而退,自然只剩下巴辣的纠缠到底的女子,这是简单的推理。” “那么,”杏芝举杯,“恭喜翁敬和早日自火焰跳入油锅中。” 碧荷大笑起来。 “你同我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 杏芝肯定她见了将来的翁太太,会向之三鞠躬,以示感恩。 “碧荷,你既聪明又漂亮,是我们这等蠢人的明灯。” 碧荷沉默,半晌讪笑,“我聪明?” “当然。” “聪明女在廿一岁之前已经赚够一亿随时退休读书去了。” 杏芝不语,她知道碧荷的事。 碧荷口中的聪明女,指她妹妹玉荷。 玉荷是女演员,不知怎地,也没拍过几部戏,就已经红起来,有个非常富有的男朋友,什么都愿意奉献给她,一下子把父母往山顶挪,吃得好住得好,现在共拥有三辆名车。 忽然说累,要去读书,不再工作,男朋友团团转,又忙着人替她找学校…… 碧荷说:“她一直是家中公主。” 杏芝惆怅,“人是有命运的,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可爱。” “不美当然不行。” 杏芝笑不可仰,“请你打开报章杂志研究一下那些夫人们的尊容。” 碧荷嗤一声笑出来。 可是这个时候,她们口中得天独厚的小公主却正在闹情绪。 豪华宽大的客厅,一尘不染白色的装修与家具,女主人板着脸,在地毯上踱步。 片刻,她忍不住,拨”个电话,“叫杨先生来见我。” 那边秘书耐心地回答:“杨先生在纽约开会。” 周玉荷忽然这样说:“限他一小时后在我家出现,不然我招待秘闻周刊记者。” 用力摔下电话。 她年轻好胜、冲动,她看著名贵镶钻的手表,准备六十分钟一过便拨电话给报馆。 可是电话铃响了。 玉荷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取起听筒,冷笑一声。 那边开口,“我真的在纽约,怎么赶得回来?” “我多给你廿四小时。” “有什么事,在电话说也一样。” 玉荷不由得心酸,现在他已不愿见她。 但她是个聪明女,知道事情结局必然是这样,便冷冷说:“分手亦不用避而不 见。” “你有什么条件说吧。” “一亿。” “此刻你住的房子用的车子马上替你付清款项,外加一千,不要就随你。” “你答应过三千。” “一千五。” “两千,不能再少,我要生活。” 姓杨的实在不愿多讲,“你不能提到我的名字,否则我总有办法对付你。” “什么时候付款?” “区律师会同你联络,放心,我从不欠女人钱。” 像乞丐那样打发了周玉荷。 玉荷刚想站起来,又接了一通电话,是她母亲打来的,唷嘀咕咕,尴尬地笑笑向她要钱,“弟弟想买跑车、妹妹欲到欧洲旅行、你父亲想移民到温哥华,你请杨先生替我们打点一下。” 玉荷不作声。 半晌她才说:“我想想。” 挂了电话,她也不悲秋,一迳联络区律师。 她俩在办公室见。─ 门一关,玉荷开门见山,“我要卖房子。” 区律师点头,“明智之举。” “然后到外头去跑一趟。” “我可以替你办手续。” “你的费用──” “我会向杨先生算,他不会介意,不过你知道他脾气,这件事千万别在人前人后透露片言只字。” “我明白。” “再见,周小姐。” 玉荷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区律师,“你为阿杨服务多年,像我这种女人,见太多了吧。” 区律师不语,只静静看着周玉荷。 玉荷离去。 在停车场,她被三条大汉截住,其中一个对她说:“记住,切勿恐吓勒索杨先生。” 三个人轮流给了她十来个巴掌,把她推倒在地。 周玉荷受袭后想爬起来,可是满脸血,终于不支,趴倒在地。 由一途人把她扶起二小姐,我替你叫救护车。” “不,”她咬紧牙关,“送我到私家医院。” 那年轻人略为犹疑,居然照办。 玉荷的伤势并无大碍,止血、敷药,留院观察。 那个年轻人留下了卡片,她拨电话向他道谢。 他叫李尚杰,是一间中型贸易公司的主持人。 他来探访她,叫她“周小姐”。 原来他一早知道她是谁。 她大方地招呼他,“那日摔一跤重的,幸亏你扶我爬起来。” 李尚杰看着她,血污已经洗净,瘀肿消褪,仍然是个粉妆玉琢的美人儿,比银幕上还要好看,他心甘情愿听她差遗。 周玉荷也正想有个人跑腿办事,于是留他喝咖啡。 身边反正有点钱了,这次可不必太过计较人家的身家财产了吧。 说到搬家,那姓李的年轻人忽然问:“是要套现吗?” 王荷点点头,“搬到小一点的地方去。” 那年轻人不动声色,“卖给我好了,然后,我把公寓租给你,你仍住这里。 玉荷、心一动,想不到他有实力,于是笑笑问:“租金多少?” “一季收一块钱。” 玉荷松口气。 她又何尝愿意搬走,像她们这种人,场面小一点都会叫人看不起。 她凝视李尚杰,“那怎么好意思。” 李尚杰不加思索,“只要你喜欢。” 李尚杰回到公司,立刻调动资金。 他是家中独子,李老先生知道了问道:“一时间调那么多现款干什么?” 李尚杰微微笑,“买房子。” “买那么贵的房子?” “准备结婚。” 李老先生一怔,也笑了,老怀大慰。 机缘巧合,被李尚杰逮住了机会,那正是周玉荷的一个关口,她说得对,由他把她自地上扶起来,她感激他。 三个月后他们便宣布婚讯。 玉荷相貌与言语均十分玲珑,最重要是,在这个虚荣的都会里,人人崇尚名气,李家并不介意娶周玉荷那样的媳妇。 过去?谁没有过去。 小家碧玉,银行文员,一般都有过去。 他俩在温哥华旅行结婚。 碧荷特地去观礼,在白纱掩映下,玉荷的确是个最美丽的新娘子。 周玉荷这一段,暂时告一个段落了。 李尚杰有一个小表妹,热衷表演事业,盼望表嫂提携。 “听说很黑暗?” 玉荷笑笑,“什么地方都有光有暗,一切看自己。” “能介绍一个经理人给我吗?” “你问准父母没有?” “十八岁啦,他们不反对。” 玉荷当然有关系,即时帮表妹作中间人。 银星机构是间有规模的经理人公司,一谈即合。 那个叫林子贵的小女孩很快被摔为玉女歌星。 玉荷已退出江湖,每日到贸易公司帮忙打点生意,十分有成绩。 她同姐姐说:“碧荷,不如你亦过来帮手。” 碧荷连忙摆手,“你是他们媳妇,有你足够。” 玉荷知道姐姐挺有志气,遂作罢。 碧荷终于称赞妹妹,“你也真不容易,夫家族大人多,个个摆平,娘家弟妹又难搞,居然也能满足他们。” 玉荷笑,“我尽力而为了。” 一日,两姐妹去喝下午茶,冷不防有人同她们打招呼。 转过头去一看,是位中年妇女,身段发福,满面笑容,冲着玉荷说:“大明星,不记得我了?” 碧荷有心看妹妹怎么应付,好一个周玉荷,不慌不忙,笑吟吟地说:“考我来了,怎么断定我不记得?” 那位中年太太笑道:“你说,我是谁?” 玉荷问:“说得出又如何?” “请你吃茶。” 碧荷只觉无聊,谁稀罕这一顿茶,可是玉荷却好耐心,只听她笑道:“你是尚杰三表叔的堂姐,是我们的表姑妈,蜜月返来,你与珍姨、红婶、玲表姐一起来探访过我们,坐一会儿就组牌局去了,没留下来吃饭,你是洪太太,我说得对不对?” 那洪太太目瞪口呆,过半晌,绽出笑声,“难怪你公公婆婆那么疼你,这下子连我过了几天,玉荷果然上门打牌去。 其余两位牌搭子还未到,玉荷陪洪太太聊天。 看到洪太太手上戒指,忙赞好看。 “你那只也不小呀。” 玉荷笑笑,“我只得三卡拉,不大不小,平时戴。” “我的也不过五卡拉而已。” “你看洪先生对你多好。” 此言一出,洪太太静了下来。 过一会儿她说:“不怕你见笑,老洪外头有人。” 玉荷并不意外,只是呵地一声。 洪太太说下去,“不是头一次了,我同他吵过,分开了,很快又有第二个。”颓丧起来。 玉荷很会说话,“换来换去,没有感情,不怕的。” 洪太太声音里像是有一线生机,“你真是那么想?” 玉荷点点头。 “我该怎么办?” “搓搓牌,吃吃燕窝,外头的事,何用管太多,今日报上大字标题南北也门内战,我还是首次知道也门是个国家,在地球哪一个角落呢?谁理它。” “玉荷,我真爱听你说话。”洪太太落泪。 玉荷只是笑。 “现在这个很年轻,他都不大回家来了。” “唔。” “是个歌星,表演行业的人会做戏。” 玉荷不出声。 “我不是说你,”洪太太慌了,“你不要多心,玉荷,你是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朵莲花。” 玉荷忍住笑。 一时好奇问:“她叫什么名字?” 洪太太恨恨地说:“叫林子贵。” 玉荷怔住,完全不动声色,幸亏这时牌搭子陆续来了,大家一闹,洪太太又高兴起来。 那夜回到家,玉荷立刻拨电话。 “于贵,你倒是在家。” “玉表嫂找我,我敢不在吗?” “明天下午一起喝茶吧。” “遵命。” 第二天,见到了子贵,玉荷立刻就知道这女孩子找到了后台老板,只见她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衣饰,娇矜无比。 玉荷是过来人,笑眯眯说:“记者问起,只说是母亲阿姨津贴的。” 子宾对表嫂十分尊重,“找我有事?” “你认识洪保之?” 子贵一愣,“只是普通朋友。”她低下头。 “这人是亲戚,你是我表妹,洪某太太是我表姑,一表三千里,可是终归有点牵连。” 子贵不语。 “是普通朋友最好不过,俗云,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最聪明,应当明白。” “多谢玉表嫂提点。” 玉荷笑了,“我早知道你最乖巧不过。” 暗暗吁出一口气。 喝完茶,周玉荷走了。 那林子贵取出手提电话打给姐妹淘,“媚媚,出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谁?洪保之,”笑,“我的男朋友?谁说的,男朋友怎么会推荐给你,人很爽快,没有麻烦,手段阔绰,出来吧。” 挂了电话,一个人坐着等。 脸上露出寂寥的神色来。 都会中数十万个似她这般找生活的女孩子,凭一点青春天赋,换取她们渴望的物质。 天公地道呢。 她有点舍不得洪保之,听说他太太根本不理他,整天只坐在牌桌上。 这是真的。 那么多事情发生了,洪太太照样坐在牌桌上。 “听说又换了人了。” 玉荷有点欢喜,只是不动声色。 “此刻又换了个钟媚媚,是模特儿。” 玉荷问:“你怎么知道?” “信用卡公司把老洪申请的附属卡单子寄到这里,被我看到帐单。” “原来如此。” “一个月花好几十万。”洪太太喃喃说。 玉荷唯唯诺诺。 “玉荷,我教你一道板斧,若有亲戚不知好歹,非治他们不可,手不能松,心不能慈,不然他们会顺着杆子爬上来……” 他杀: 庄美珠接到消息,童爱娣病逝。 她呆了一会儿,抬起头问左凝芝:“真是病逝?” “真的。” “不是自杀?” “美珠,她病了有一段日子了。” 美珠冷冷说:“那么,她死于地杀,凶手呼之欲出。” “你太偏激了。” “那个孩子怎么办?” “孩子分别八岁与六岁,已经相当懂事,她们父亲会用心照顾。” “我从来没喜欢过谢明中,不过是一名画廊东主,却目中无人,姿态骄矜,数钱, 本市多少财主,数才,都会有的是才子,什么都轮不到他,却夜郎自大,讨厌。” “别提了,谢明中也是受害者。” 美珠不语。 她落下泪来。 童爱娣是个美人,清丽脱俗,性情温婉,人也长得聪明,高中时已被星探看中,问她愿否做演员,被她婉拒。 毕业后到广告公司工作,因利乘便,拍过广告片,被公众惊为天人,本可打铁趁热,往演艺界发展,可是她只推性情不近,宁做幕后工作。 短发,白衬衫,黑色窄脚长裤是她最喜欢的打扮,脸上也鲜见脂粉,那种美确是天生丽质。 无论走到何处都有人回头张望,习惯了,她亦安之若素。 然后,她决定结婚。 一说出谢明中三个字,美珠立刻觉得不配对,但是亦不便讲什么。 婚礼很简单,爱娣穿白色缎子礼服,手持一束栀子花,清丽一如仙子,谢明中高而瘦,外表看起来倒还过得去,这是他第三次结婚了。 待妻子的朋友总算客气,冷冷地握手道谢。 接着一段日子内,一班老友聚会总是到爱艺廊,的确是好地方,大家亦都喜欢看到够格的艺术品,价钱贵也不计较。 总看见童爱娣穿著名贵套装站在画廊帮着招呼人客。 社交界很喜欢她。 不,她不是主角,可是她却成为最可爱的百搭。 社会始终势利,要当主角,那真得拥有一队运油船或是十幢商厦,而不是一间画廊。 谢氏生意蒸蒸日上,很快开了分店,爱娣且添了两名女儿,老板娘生活仿佛很适合她。 老友聚会,她也来参加,姿态一贯大方可爱。 “爱娣比我们走快好几步。” “是,我大学还没毕业。” “唏,我才刚在银行实习。” “我连男朋友都没有。” 爱娣只是笑。 美珠问:“快乐吗?” 爱娣答:“我渴望有个家。” 凝芝在一旁听见,立刻说:“求仁得仁,是谓快乐。” 可是美珠记得,在那个时候,她内心已觉得有一丝不妥。 她正努力读建筑,无暇管闲事。 不过侧闻谢氏持爱娣不错,让妻子掌握经济。 爱艺廊生意非常好,客人中达官贵人实在不少。还有一帮演艺界红人进出,美珠感到安慰,看来美丽的爱娣居然旺了旺财。 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爱娣的父母一早离异,她是独生女,生活一直寂寞,故不渴望名成利就,只想有一头幸福的家。 现在如愿以偿,大女儿长得像安琪儿,人见人爱,小女聪颖过人,懂事礼貌,与母亲一般高贵文静。 大家都认为童爱娣从此以后会顺利循着轨道前进,所有的朋友有事都喜欢跑到爱艺廊诉苦,看看画,坐在雅座谈上一小时,之后,气消了,胃口也好了。 爱娣总是笑眯眯,热诚招呼朋友。 在爱艺廊,除出看画,还可以饱其他眼福。 一会儿,林青霞同男伴进来了,伊人不化妆一样好看。 他们还没走,周慧敏一身便服坐下,气质似小公主。 美珠还见过成龙,他与几位外国朋友一起。 当时问爱娣:“可以问他要签名吗?” 老板娘笑笑说:“工作那么繁忙辛苦,好不容易抽空坐下来欣赏艺术,算是享受,何必去打扰她们呢。” 美珠一想,这是真的。 气氛那么松弛,一旦知道有影迷在侧虎视眈眈,感觉想必不一样。 爱娣真体贴。 凝芝说:“爱艺廊简直成了明星集中地。” “对宣传很有帮助。” “那是一定的。” “爱娣是我们之中最有钱的。” 毫无疑问。 爱娣新居在石澳。 美珠一进去便愕住,这像建筑文摘里的理想家居。布置淡雅、大方、名贵、别致、舒适,一个人的品味发挥到最高处,便是这个模式。 美珠忽然对谢明中添增三分好感,能把妻儿安置得那么舒服,这个人,也总还有可取之处吧。 爱娣忙着招呼朋友在宽大的露台坐。 “明中不理我怎么搞,家里他由我拿主意。” 凝芝问:“店里呢?” 爱娣含蓄地笑笑,“店里也是我的主意。” 大家大笑。 那都是爱娣应得的,她的工作量很大,每天早上十一点到晚上十一点,打点宣传推广,安抚伙计、算帐、与会计师律师周旋、控制出品质素,她是爱艺廊的活招牌。 爱娣一直留髻曲长发,波浪一般贴在精致的脸颊边。 小孩进了名校念书,她的时间比较宽动,会主动约朋友喝一杯茶。 那一天,她拿着一本杂志,社交版一定又刊登了她的照片。 美珠翻开一看,读到一篇访问。 “写得很好。” “过得去啦。” “你人缘很好。” 爱娣只是笑,碧清的大眼睛看着远方。 那么多年的朋友了,美珠直接觉得她有话要说。 “在想什么?” 爱娣低头,“没什么。” “你有心事?” “一直以来,我都有心事。” 美珠不语,天下焉有没有心事的成年人。 当下她说:“这几年间,你也算是想什么有什么了,还不满足?” 隔半晌,爱娣抬起头来,“男欢女爱呢?” 美珠吓一跳,“你说什么?” “我指爱情。” 美珠看着她,“你响往爱情?” “是。”坦然承认。 “你与谢明中之间没有爱情?” “从来没有。” “可是你们一直以来不是相敬如宾吗?” 爱娣笑了。 美珠泄气,真笨,彼此尊重同爱情有什么关系? 她发觉自己又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孩子都那么大了。” 爱娣看着窗外。 “你有了对象?” 爱娣不出声。 “你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 “也不用全部牺牲,我总是孩子的母亲,还有,爱艺廊我起码占一半。” “他是谁?” 爱娣不语。 美珠举起手,“你不说,也算了。” “不,不是不说,我还没立定主意。” “那么,容我劝你马,今日你拥有的一切,得来也并不容易,千万别轻易抛弃。” “我从来没恋爱过。” 美珠说!“我也没有。” “那么,你不会知道那种感觉,他令我着迷,”文雅的爱娣一改常态,用词十分大胆,“他的眼神、声调、身体均令我陶醉,我想占有他,长时间与他在一起。” 美珠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儿她问:“谢明中可知道此事?” 爱娣十分讶异地答:“谁理地。” 完了,这头婚姻已经完蛋。 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支线发展。 那日分手,美珠并没有怪爱娣贪婪。 男欢女爱,谁不想。 有那样的机会,庄美珠说不定也会抛弃一切去追求欢愉。 她深深叹息。 不久,纸包不住火,消息传开来。 凝芝第一个来找美珠。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谁?” “朱海昌。” “哪个失海昌?”美珠愕然。 “拍电影的朱海昌。” “不!” “正是他。” 美珠跌足,“怎么会是他,爱娣怎么会是他的对手,爱娣会吃亏。” 凝芳说:“也许,在这件事上,你不应论到得失。” “她可快乐?” “目前?那当然。” “可是,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吧。” 凝芝把一张海报摊开来,“这是朱海昌,你且来看看他可值得。” 当红的电影小生,魅力透纸而出。 “他们不是一对。” “那当然不是长久的感情。” “他懂得欣赏爱娣吗?” “你何必担这种心事。” 美珠惘然说:“这件事我明白,但是我又不明白。” “爱娣她已经不大回家,她常到朱家留宿。” “谢明中反应如何?” “在办离婚手续。” “我的天。” “代价不少。” “就为着”场热恋?” “当事人认为值得,即系值得。” “那朱海昌一定是个了不起的情人。” “坊间都那么说。” “爱艺廊的生意呢?” “尚可。” “孩子们呢?” “孩子们也总会长大。” 于是,童爱娣开小差去了。 她也是人,她有权追求快乐。 这一段时间,老朋友们都没有看到童爱娣。 记者们似乎也没有热衷地发掘这一段新闻。 而朋友们,也各有各的事忙。 大家似乎已经忘记爱艺廊,忘记童爱娣。 反正爱娣什么都有了、家庭、财富,现在还有情人,不劳朋友关心。 美珠升了一级,工作压力比从前大十倍,苦忙,又有人事倾轧,整个人沉默下来,忽然明白到,若不想一辈子低声下气,就非得有点节蓄不可。 资本社会,讲的是资本,没有节蓄,没有尊严。 她把那大吃大喝的习惯改了过来。 爱艺廊不大去了,名牌套装少买一点,算一算,一年竟可剩五六十万现金,小富由俭,真错不了。 左凝芝找她,她事先声明:“到我家来吃饭,我做一锅好汤等你。” 地方又静,何必到外头去喧哗。 凝芝来了。 闲聊起来,“昨日我去过爱艺廊。” “怎么样?” “遇见谢明中,他说已办妥离婚手续,两个孩子归他,他分了现款及房子给爱 娣。” “多少?” “总值数千万。” “不错呀.难怪有些女性越结婚越富有。” “正常地生活,那当然够了。” “朱海昌是个红星,不会用她的钱。” “可是她要追随他生活,又不事生产,天涯海角那样跑,很快会见底。” 美珠颔首。 “听说花得很厉害,已经不计后果。” “那朱某呢,可与她有长远打算?” “自古至今,戏子不过是自一出戏活到另一出戏─休闲当儿,宛如游魂,不甘寂寞,有时亦自编自导,因缺乏编剧经验,情节往往发展得一塌糊涂。” “依你看,爱娣会失望?” “有什么好失望,朱海昌英俊迷人,是一等一的好情人,我等艳羡还来不及,爱娣若想与他长相誹,那是她自己搞昏了头,与人无尤。” 美珠辩日:“她长得美。” 凝芝冷笑一声,“在我们凡人圈子,她真是够标致的,可借她一不小心,钻到美人窝去了,演艺界谁不美?” “她有气质。” “算了吧,一点点无色无嗅无相的气质,怎敌得过活生生原始的胸波臀浪!” 美珠长叹一声,“她是怎么搭上朱海昌的?” “他来看画,她看见了他,一见钟情。” “可能吗?” “你要是决定恋爱,你也可以做得到。” “我不敢妄想,我只希望下半生衣食不忧。” “那也已是奢望。” 美珠喃喃说:“连孩子都不要了。” “我这才发觉,她同谢明中一点感情也无。” “老谢很觉羞辱吧。” “他处理得很好,快刀斩乱麻,立刻与童爱娣一刀两断。” 到底是个生意人。 “看样子爱艺廊很快会换老板娘。” “生意好吗?” “照旧,闻名而来的洋人很多。” “了不起。” “真难以想像爱娣会放弃那一切。” 那天她俩谈到深夜。 美珠很感慨,不过那是别人的事,第二天她又忙别的去了。 一次,陪客户看画,到爱艺廊去。 没想到谢明中亲自出来招呼客人,并且介绍身边一个年轻女子为“拙荆”。 他已再婚。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女子皮肤雪白,细腰,十分漂亮。 美珠结帐时发觉谢明中连折扣都不打。 他前来招呼,不过是想前妻的朋友知道他另结新欢,示威。 她笑笑离去。 爱娣呢,她到底怎么样了? 真奇怪,明明有她家的电话,为什么一直没找她? 美珠终于拨电话到童家。 “爱娣?好久不见,出来吃杯茶。” 爱娣并无拒绝,“到舍下来吧。” 美珠在周六下午上门去。 家具、陈设、布置,同从前完全一样,就是少了两个孩子。 爱娣仍然清丽动人、长发、大眼、白衬衫,黑色长裤,配一双银色平跟鞋。 瘦是瘦一点,可是恋爱确是极耗精神的一件事。 “好吗?” “托赖,还不错。” 美珠坐下来,“没想到你会有空。” “下星期就要到丹麦去。” “有什么事?” “陪朋友去公干。” “生活愉快吗?” 爱娣伸一个懒腰,“我正在尽情享受。” “我很为你高兴。” 爱娣看着美珠,“我相信你是由衷的,那么多朋友,我只信你一人。” “左凝芝也可以相信。” 爱娣只是笑。 这次见面叫美珠放心。 可是二个月后,凝芝捧了数本娱乐刊物来。 封面标题是“朱海昌与何碧珊公开恋情”。 那何碧珊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高佻身段,穿一袭低胸纱衣,戴一副宝蓝色隐形眼镜,整个人看上去似只野猫。 美珠心都凉了。 凝芝仿佛有点幸灾乐祸,“看到没有?” “你这凉血动物!” “这是必然后果。” “你认为爱娣会得承受?” “玩过了,也当算了,天黑啦,是回家的时候了。” “那个家已不属于她。” “谢明中不是把那幢花园洋房送了给她?找个普通点的人,很快又可生儿育女。” “爱娣不会罢休。” “啊,咬死朱海昌?” “凝芝,你好像对爱娣有成见。” “我讨厌所有不知足的人。” 美珠无言。 她希望朱海昌会回到爱娣身边。 但是他没有。 看样子,重爱娣不过是他生活中一段小小插曲。 没多久,爱娣便病了。 美珠去看她。 憔悴得很厉害,但大眼睛里仍有火花。 美珠同她说:“进医院去修理一下,出来又是好汉一条。” 爱娣笑笑。 “若有别的想头呢,那是你自己傻,怪不得别人,那种人,根本没有明天,你不必陪他疯,你错爱了他。” 爱娣仍是笑。 “后悔?” 爱娣摇摇头。 “那很好,快点好起来,千万别小题大做。” 爱娣握住美珠的手。 过一会儿她说:“我将去伦敦与我母亲小住。” “别去太久,孩子会想念你。” 爱娣看着窗外。 那天下午,朱海昌向记者宣布他与何碧珊的婚讯。 爱娣会看开的,怎么能同这样一件货色计较呢,不过说真,朱海昌与何碧珊也真是一对,天下竟有外型如此漂亮的男女。 爱娣去了英国很久。 凝芝问:“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 “美珠,事情有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应该七十二小时之内就把此人撇到脑后。” “也许,他是太好的情人。” “也不该对此人认真,她又不是少女情怀,人家毋需对她负责。” “谁会猜到二子之母会对失恋有此强烈反应。” “我扪去看她。” 美珠无奈,“千里迢迢,你又治不好她,何来旅费,算了吧。” 事情就如此搁下来。 然后,就听说爱娣已进入弥留状态。 美珠闻讯好好哭了一场。 接着,童爱娣已经病逝。 凝芝问:“到底是什么病?” “没人愿意透露。” “有什么病治不好?血癌都可以医,除非是──” “别对死者不敬。” “真是可惜!” “凝芝,这是他杀。” “不,这最多是自杀。” “她的孩子怎么样?” “谢明中不让她们去英国奔丧。” “他恨她。” “换了是你,你也会恨。” “朱海昌呢?” “当然没事人一样。” 美珠不语。 最令她震惊的事还在后头。 朱海昌与何碧珊旋即宣布分手。 这根本是他的一贯作风,可是何碧珊就能笑嘻嘻面对记者笑谈过去。 整件事是一宗误会。 童爱娣自投罗网,与人无尤。 庄美珠一生最惘怅的是这一次。 不多久,美珠收到一个英国寄来的包里。 “庄小姐,我是爱娣母亲,爱娣遗言,把这张披肩赠予你,纪念你与她之间的友谊,祝好,童王氏谨启”。 是,美珠曾经几次三番称赞这张绣花披肩漂亮。 美珠抬起头,轻轻把披肩搭在背上。 她轻轻问:“值得吗?” 仿佛听见爱娣回答:“可是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为什么没有适可而止?” “他燃烧我整个生命,我失去控制。” “值得吗?” “我不知道,到了后来,我去到哪里是哪里。” “我们却会永远想念你。” 爱娣回答:“我相信你是由衷的。” 美珠怔怔地落下泪来。 真相: 于瑞中正在接受记者访问。 光明日报记者李、水生这样问:“于小姐,女性自零开始,做到今日在繁荣社会占一席位,你认为首决条件是什么?” 于瑞中一怔,随即微笑道:“我比较幸运,毋须挣扎良久,一切似按部就班。” 记者又问:“是因为家境富裕吗?” 于瑞中笑,“自幼在伦敦读书,随后到瑞士专修设计,回来主持时装公司,顺理成章……” 记者不住颔首。 他再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就结束是次访问。 于瑞中吁出一口气。 看看表,已经接近下班时分,便匆匆忙忙取过手袋公文包回家。 晚上还有应酬呢。 等电梯之际,她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转过头去,电梯大堂空无一人,瑞中失笑,最近她有点精神紧张,工作与私生活都太忙,只怕会变成神经衰弱。 “于瑞中。” “谁?”她急急转身。 有几个下属结伴下班,与地招呼。 于瑞中定定神,没人叫她,是她过敏。 她在停车场找到车子离去。 到了家,淋个浴,忽然累得不想出去见人,便打电话推却约会,对方自然很失望,“都等你呢”,“实在不舒服,下次由我请客赔罪”,“唉,也只得放你一马了。” 瑞中躺到床上,不觉入寐。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听到有人叫她。 “谁?”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站在床沿。 “你是谁?”瑞中大奇,“你怎么进来的?” 少女长得相当高大,若不是面孔稚气,简直似大人一样。 瑞中自床上坐起来,“说话呀。” 那少女冷静地看看她,“你若打开心扉,我便能够进来。” 瑞中心念一动,凝视她。 终于忍不住,“你不是人?” 少女不加以否认。 瑞中一凛。 糟糕,走了霉运! 少女坐下来,“我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不知怎地,瑞中不是怎么害怕,笑道:“你也来做访问?” 少女笑笑,“是。” 少女皮肤白皙,五官清丽,有点眼熟,不知在何处见过。 瑞中与她讲条件:“问完了你也该走了。” 少女笑笑,“你先回答我。” “好,请问。” 少女看牢她:“你真的出身富裕家庭?” 瑞中一怔,“我──” “你为什么告诉所有记者你在英国及瑞士留学?” “可是” “于瑞中,为何说谎?谎言终有被拆穿的一天,这是何苦呢?” 于瑞中如被人在头顶浇了一盘冰水,瞠目结舌。 那少女继续说下去:“你读到中四,便已辍学,记得吗,中二那年,你十四岁,父母离异,母另结新欢,召男友入室,你憎恨他,无法与他相处,故设法搬了出去,这叫做出身富裕美满家庭?” 于瑞中无言,忽然落下泪来。 “英雄莫论出身,为何故意掩饰?舍不想提,不说也罢,为何诸般歪曲事实?” 于瑞中指着少女,“你是谁?” 少女叹口气,“年轻时所盼望的一切,如今你都几乎得到了,房子车子,还有事业,伴侣,为什么对出身耿耿于怀,为什么解不开这个结?” 瑞中掩脸。 “记得吗,中二那年,你认识了石文俊,由他支付你两年寄宿学校费用,那是你最后接受正规教育的两年,之后,你便开始在社会打滚。” 于瑞中面孔开始苍白,“你为何来拆穿我?” 少女摇摇头,“经过那么多挣扎,何必再隐瞒事实?” “你别理我!” “由此可知,你忘不掉过去。” “我──” “你觉得你出身可耻。” “不不不──” 少女用清脆的声音斥责她:“你错了,许多人出身贫苦,父母离异,自幼失学,流离失所,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成功的人,为什么独独你要冒充呢,他们都有胆色直认不讳。” 于瑞中无言。 “你什么时候到过英国念书?哪间学校,何种科目,念了多久?” 于瑞中闭上双眼。 “你又几时到瑞士攻读设计?去了几年在哪个城市落脚由何人支付学费?你上一次见亲生父母是什么时候?荒谬!” “不要再说下去了。”瑞中哀求。 少女剩看她,“一个谎接着另一个谎,说多了,连你自己都开始相信是不是?” “你是谁,你想揭发我?” “谁做这种事,”少女轻蔑地摇头,“我只是替你可惜,明明无事,偏偏生事,倘若现在你那出身富裕的秘密被拆穿,你男伴会怎么想?” “你走,你快走。” “他会想,于瑞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心理病。” 瑞中掩住耳朵,尖叫起来。 再睁开双眼之际,少女已经失踪。 她颤抖着双手拨电话给男友王维全。 “瑞中,现在是清晨四时,什么事?” 她满头大汗,“我见鬼了。” 王维全一楞,立刻说:“我马上来,你喝口酒压惊。” 瑞中好不感激。 挂了电话,才发觉浑身汗出如浆,睡衣湿透,头发贴在额角。 她手足都几乎不听使唤。 那少女,那少女知道她所有私事。 瑞中颓然坐下,不管她是何种精灵,她肯定是来同于瑞中算帐的。 王维全在二十分钟后就赶到了。 揣中握住他的手,“维全,你是上帝赐给我的最佳礼物。” 王维全颇有点幽默感:“就输在包装略差。” 瑞中笑了。 “是你疑心生暗魅,快快休息,明日是周末,好好睡一觉,我就在客厅沙发上。” “不,你听我说。” “瑞中,你生活太紧张了,应当减少无谓应酬,接受杂志访问拍照这种事是极累的,心理压力也相当重,可以不做就不必做了。” 瑞中不语。 “来,快睡。” 他给她喝一杯热可可。 那少女,那少女到底是谁。 无怨无仇,为何偏偏缠上她。 在被窝里,瑞中仍然浑身颤抖。 她终于睡着。 接看一段日子,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可是那件事的阴影始终缠住她不去。 瑞中明显消瘦。 访问刊登,她不想阅读,低调处理,一字不提。 下属都说:“照片拍得好极了,精神奕奕,又相当妩媚。” 她只是陪笑。 每天都觉得很疲倦,睡醒了仍然觉得累,除了冰淇淋,什么都不想吃。 只希望与王维全闲话家常。 可惜两个人都没提到婚事。 自某个宴会回来,瑞中一身名贵衣着首饰,正小、心翼翼逐件除下,忽闻冷笑声。 瑞中转头,看到那少女。 瑞中有点渴望见到她,她与她一定有密切的关系,她想知道究竟。 那少女说:“现在喜欢什么衣服都可以添置了,可记得那时专门问石文俊妹妹拿衣服鞋袜穿吗?” 瑞中已经不再愤怒,坐下来,斟杯酒,“少年时不得意也不是稀罕之事。” 少女看着她,“根本就是,你何故隐瞒?” “你有为何一定要我披露真相?”瑞中比上次镇定。 “你对我不公平。” “你?你是谁?”瑞中大奇。 少女悲哀地说:“你忘了我了。” 瑞中实在不复记忆,“你到底是谁?” “原来你真想将我一笔抹煞。” 瑞中凝视她,“我们见过吗,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叹口气,“我叫于瑞中。” “什么?” “于瑞中。”少女重覆。 “你也叫于瑞中?” 少女摇摇头,“我就是于瑞中。” 瑞中一震,“你是我?” 她点点头,“不错,所以才能知道得那么多,”少女坐下来,“除了我,还有谁会知道母亲从来没有买过衣服给你,还有,家里回不去,宿舍不方便,你难得浸一次浴,到石文俊家洗澡,在人家浴缸留一条黑垢边。” 瑞中泪盈于睫。 这的确是她的少年,太过清贫,太过卑贱,太过伤心,所以急急要忘记。 “石文俊也救不了你,他只是一个小小公务员,于是你去投考做模特儿,记得吗,你就是穿这身衣服,是你自己缝制设计的,考取了,做过汽车杂志封面,赚到几千块,觉得有办法,与石文俊分手。” 瑞中轻轻说:“不要说下去了。” “承认我,你一天不承认我,我一日不得安乐。” “你想我向全世界认错?” “不,于瑞中,世界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必理世人怎么说,我要你承认我已经足够。” 少女逼视瑞中,瑞中热泪满腮,真没想到少女时期的自己会找上门来,一时精神恍惚,惊惶失措。 只听得少女恳切地哀告:“不要抛弃我,我们在一起经过那么多,熬过那么长的一段日子,吃过何等样的苦,你现在成功了,─却丢下我不理,人前人后说不认得我,坚持出身富豪──” 少女痛哭。 瑞中再也忍不住,紧紧拥抱她,“对不起,对不起,我做错了,是我不对。” 她一直以为,忘记过去,是勇敢的表现,此刻才知道,事实刚刚相反,承认事实,才需要至大勇气。 瑞中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疲倦,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醒来,一照镜子,只见衣服稀皱,头发凌乱,化妆糊涂,不用落难,已是如此不堪,她连忙收拾自己出门。 全身重头洗刷妆扮,在穿袜子之时,忽然觉得落寞。 结婚吧,生一个孩子,把最好的给她,不不不,与物质无关,而是支持,无论发生什么都支持她。 时间到了,不能想太多,得赶上班。 途中,车子停在一辆平治跑车旁,一位年轻貌美的太太身边坐着一个六七岁穿校服小女孩,是送她去上学吧,真幸运,这才叫做出身富裕家庭。 于瑞中为自己过去的谎言嗤一声笑出来。 坐在平治跑车里的小女孩将来事业未必有她那么成功,上帝是公平的,你失去一些,也必定得到一些,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她的前途由她手创,还有什么遗憾呢。 这样一想,心头顿时宽下来。 “谢谢你。” 少女的声音又来了。 瑞中往后座着。 她在后座微微笑。 她俩已化敌为友。 瑞中说:“我想把你介绍给王维全认识。” 谁知少女摆手,“不不不,完全没有必要,我挺怕难为情,我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 “他不是陌生人。” 少女笑,“只要你承认我,我已经心满意足。” 于瑞中颔首,“我尊重你的选择。” 少女吁出一口气。 后边的车子响号,瑞中连忙加快速度,少女也就消失。 瑞中至此,也很明白,世上大概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得到少女。 在心底最黑暗之处,瑞中知道她不该隐瞒事实,她的良知前来唤醒她。 瑞中叹口气。 那天晚上,见到王维全,她问:“维全,你可想结婚?” 维全知道时机到了,他摊摊手,“可是没人向我求婚。” 瑞中间:“维持一个家,是否需要很大精力?” 维全点点头,“需要二人通力合作,全神贯注,全心全意。” “很吃力?” “那当然。” “怪不得有那么多失败的家庭。” 维全笑,“家庭破裂通常因一方尽力另一人吊儿郎当,倘若二人均懒,至多烂塌塌,又如果二人均勤力,则志同道合。” 瑞中微笑,“你一向理论多多。” 维全拍拍她的手,“考虑清楚了,向我求婚未迟,我一定在此等你。” “自小,我都希望有一个温馨的家。” “那嫁给我最好。” 可是瑞中说下去:“父亲英俊年轻能干,母亲漂亮有幽默感喜爱文学,我们住在光洁宽大的公寓中,天天由父亲送我上学……” 维全这才知道,瑞中说的是她童时梦想。 “可惜事与愿违。” 维全温和地说:“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出身。” 瑞中低下头,“我想是。” “而且,一个人的出身也不重要。” 瑞中深深吸进一口气,“我明白。” “你爱做xx的女儿或是xx的夫人吗?” “爱呀。” 维全大大不以为然,“没有自己的名字?” 瑞中笑,“看你,紧张得!” “假如你只是人家的影子,我不会接受你求婚。” “不不不,我是我自己,我是于瑞中。” 王维全满意了,“别奢望寄生在我身上。” “咄,那我嫁你有什么好处。” “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爱护你,并且尊重你。” 瑞中想想,“也罢。” 王维全说:“五月份结婚最理想。” 瑞中想把少年往事告诉他,可是一时间开不了口。 维全看出她的心思,“有话慢慢说,明年后年十年后,我总是在这里。” “谢谢你,维全。” 瑞中心里好过多了。 过两日,有一个会议,需要从早开到晚,见三个国家来的客人,瑞中将”番话重复又重复,还需扮风趣,到了下午,已经十分疲倦,散会后还得去应酬,她忽然觉得厌倦,身背后发出红色疹粒。 她回家淋浴换衣服化妆,可是面孔有点肿,连忙服治敏感的药,兼用冰水敷脸。 到了现场,实在闷不过,一连尽两杯香槟,精神才松弛下来。 接着也就如常谈笑风生,与客人度过愉快晚上。 深夜到家,忽然呕吐大作。 这种情况,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也只得一个人捱过。 真的,什么都靠自己双手挣扎回来,何必再隐瞒什么,无论是隐瞒身世、年龄,背境,都是对不起自己。 她就是她。 不够好嘛,也没有办法,已经尽了力,她知道,那少女也知道。 她甚至毋须王维全知道。 她问上眼睛叹口气。 “你总算明白了。” 瑞中睁开眼,发觉少女站在她面前。少女主动握住瑞中的手。 瑞中把少女的手按到脸颊旁边。微微苦笑。 “你到过日内瓦,可不是读书。” “我,我不过是去旅游,那一年,我认识一位中年人张先生,他邀请我到欧洲,他谈生意,我观光,从他处,我学会很多做生意的技巧。” 少女点头,“欧洲的风光真的启发了我们。” “是呀,我一路想,假如家境小康,便可以到欧洲留学,多好。” 少女说:“现在你也可以自费进修。” “可是……” “不舍得事业。” “多少人抢这碗饭吃,”瑞中感喟,“都拿着钵排长龙轮候,你知道我去年的生意额占全行多少?百分之三十─.我一个人吃三分一,其余那几百人抢剩下那些。” 少女不语。 “好不容易到今天,我舍不得走开,我干吗要离开岗位?这是我个人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 少女点点头。 “想到初入行时那些人的嘴脸:毫无相干,萍水相逢,可是有机会便踩上一脚,损人不利己,落井下石。”瑞中笑了。 “有无想到报复?” “成功便是最好的报复,还真须动手不成?现在安居乐业,看到那些人团团钻找生活,便知道自己努力没有白费。” 少女说:“你做得实在不错,可惜也累了。” “是呀,要不比人落后,得全力而赴,要超越别人,得跑快三倍。” 少女说:“付出的永远比得着的多。” “所以内心深处肯定觉得苦楚。” “你疲倦得很。” 瑞中摸摸面孔。 “我利用过异性。”她颓然说。 少女笑了。 瑞中喃喃自语:“一个女性,若一生之中都没有机会利用异性,也着实太可怜了一点。” 她闭上双目,向少女道晚安。 第二天,瑞中准时起床梳妆上班。 回到公司,秘书说:“大新日报记者打过电话来。” 瑞中想一想,“我不想再接受访问。” 助手凌小怡进来听见,“唏,大好的宣传机会,怎么可以放弃。” 瑞中抬起头,“你代表公司,你去。” “我是老几?我没有资格。” “堂堂副总监,去,好好推广公司形象。” 小怡大乐,“恭敬不如从命。” 瑞中笑了。 看,一渲不就轻松得多? 凌小怡相貌风度均可,有做明星的资格。 中午有空,她溜出去与王维全喝咖啡。 维全颔首赞赏,“终于学会权力下放了。” 瑞中笑,“我还在学习面对自己呢。” “这是一门学问。” 瑞中长叹,“是呀,你会奇怪有多少人在逃避自己,有些人打死不肯承认真实年龄,天天假扮二十九岁,又有人冒充对名利无所求,还有──” 维全笑着打断她,“你打算掀开什么人的假面具?” “真可怜,”瑞中喃喃说:“竟不原谅自己。” “吃块巧克力蛋糕吧。” “恭喜你。” “维全,我有无告诉过你,我娘家清贫?” “天呵!”维全睁大双眼,“没有粗奁?” “没有。” “哎唷,我得详细考虑。” 二人笑作一团。 好似什么事都没有,王维全不介怀,忽而之间,于瑞中也不介意了。 瑞中精神好多了。 一日回写字楼,秘书说:“大新日报记者正在访问凌小姐。” “呵,我过去看看。” 瑞中在会客室门就看到记者与摄影师都十分忙碌,她没进去,在门外观看。 凌小怡正在回答一个问题:“我出身?呵我自幼家贫,父母物理供我进修,我由社会栽培,中学便考得奖学金,是,课余智小孩补习,暑假找工作帮补零用,许多同学的环境都与我一样……” 记者问:“那你是奋斗成才的了?” 凌小怡失笑,“我还未成才呢,我老板于瑞中方是人才,她是我榜样。” “听说你在理工大学设计系年年考第一名。” “老师喜欢我,还没毕业就介绍我在丽生制衣兼职。” “那么,也算是一帆风顺了。” “不,”凌小怡笑了,“有时看到与我同龄的女子自幼家中便有三四名仆人差遣,也挺唏嘘的。” 记者笑,“说的真客气。” 凌小怡哈哈大笑。 她肯定不是真的有什么惆怅。 于瑞中点点头。 回答得真好,她还得跟小怡学。 回到办公室,瑞中又看到那少女。 少女精神奕奕,穿着一件新衣。 瑞中意外地指着着她,“咦──” “不错,”少女笑说:“是你得奖的第一件作品。” 瑞中笑了。 少女说:“我来说再见。” 瑞中知道这是意料中事。 少女身份得到平反,她可以退下去,成为于瑞中的过去。 瑞中吁出一口气。 少女说:“珍重。” 秘书推门进来,“你同谁说话?” 瑞中连忙答:“啊,没有,我自言自语而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试练 病人: 我早上去办工,晚上放工,像所有的白领一样。 我廿三岁,去年毕业,在写字楼工作已经有两年。在学习速记打字的时候,已经在这间律师楼里做秘书了。 我的律师姓刘,是小律师,专门办理些产契、离婚问题。我的工作很紧,但是愉快。 像其他所有女孩子一样,我喜欢吃喝打扮,有空的时候,我也看看画报杂志。我有一个长兄,已经结婚,有一子一女,在外边住小家庭,我跟着父母。 我们住在近郊,也可以说是住在乡下,祖母遗下一栋两层高的石屋,建筑得考究。 爸常说:“祖母是一个好人。” 当外边的租金飞涨的时候,我也觉得祖母是一个好人,她有不错的眼光,租了这一栋屋子,然后买了下来,我们很为祖母的屋子骄傲,它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在四周又植有树木,看上去真是不错。 我在这间屋子里长大。 很多时候,我只与母亲交谈消遣。 我没有抱负。或者希望将来嫁一个好丈夫吧。 这是我的生活。 谁也不能说这是多采多姿,但我是一个普通的人,生活在普通的家里。 简单的说,几百个字便可形容了我的一生。 也有约会我的男孩子,不过我对他们不感兴趣。 妈妈常说:“律师楼里应该有不错的男孩子。” 除了刘律师之外,谁也不出色。 我又不能去追求刘律师,他有妻子儿女,而且他已五十多岁了,与我父亲一样。 今天在下雨。 市区的车子真挤,幸亏我乘的是火车。火车总比较空,而且快,过了海在码头上火车,“我告诉阿好多少次,现在乡下也得锁门,那些阿飞比鬼还可怕,万一窜了一个进来, 怎么得了?” “大概是阿好,她去喂狗了。”我说。 “养甚么狗呢,阿好这个人真是奇奇怪怪的。” 妈妈今天的牢骚很多,我看了她一眼。 “看你的脚,这么大的女孩子,湿潺潺也不理!” 我连忙脱了鞋子。 妈妈今天一定有什么不妥。她并不是天天这样讨厌的。 “而且又开了窗!雨水都溅进来了。”她说。 “妈妈,”我说:“你看窗外的茉莉花,多香。” “甚么香?以前我们乡下的桂花才香呢!”她白我一眼。 我笑了。 今天妈的情绪不太好,说甚么也是枉然。我也有这样的时候,乾脆不出声是最好的办 法。 “爸爸呢?” “在楼上。” “妈,我也想搬到楼上去,楼下湿气重。”我说。 “我们家有抽湿机,哪昊都一样。”妈说。 “祖母怎么会看上一座法式石屋呢?”我笑问:“真够眼光。” “甚么石屋,是洋房,知道不?墙头用石砌是故意的。” “是的。”我笑。 洋房应该大得多,我心里想,石屋比较好。 不过妈妈既然要坚持,就让她坚持好了。 我换过了一套衣服,躺在床上看书。然后阿好就叫开饭了,我放下书,出客厅。 我听见妈说:“要锁门……知道吗?”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爸很沉默。 妈说:“他要住多久?” “把病养好了吧。”爸答。 “几时才好?”妈问。 “那我怎么晓得呢?”爸反问;“当然希望他越快越好。” “倘若他养了十年八年不好,怎么办?”妈问。 “不会的。” “不会——?” “妈,”我问。“谁生病?” 妈不出声了。 爸说:“我也晓得该事先告诉你,你别生气了。” “你会怕我生气吗?”妈问:“你才不怕。” “爸,什么事?”我的声音大起来了。 “嘘,低声,人家就在楼上。”爸说。 “谁在楼上?”我抬头望,我有一种恐怖的感觉。 妈索性发脾气了,“在自己的家里,倒像做贼似的。” “你也认得张伯冀夫妇,他们才这么一个儿子,苦苦哀求,我怎么不答应呢?”爸说。 妈重重的放下筷子,“可是他是个肺痨!” 我问:“有一个肺痨病人在楼上?不会吧?” “你问你爸爸。”妈又拾起筷子吃饭。 我看着爸。 爸说:“到这里养病,我答应了人家,人家涕泪交流的求我,我只好瞒看你妈,今天 搬来了,才给你妈知道的,你看你妈生气的样子。” “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妈问。 爸一直陪笑。 “现在已经搬来了吗?”我问:“几时来的?” “飞机是三点钟到的。”爸说。 “啊,还能乘飞机,那不算差呀。”我说:“干么不下来吃饭?” “玉儿,他患肺病!”妈低声喝道。 “肺病现在很普通,”我说:“很多人都患过肺病,又不是治不好的病,何必这样紧 张?” 爸说:“玉儿讲得对,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倘若是你自己的儿子,你的看法又如何 呢?” “去你的!没的咒自己儿子!”妈更加生气了。 “他不是本地人?”我问。 “不,外国回来的,是一个好学生。” “他父母在这里吗?”我问。 “也不在这里,上次我去台湾,记得吗?”爸说:“那时候托我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台湾家里呢?”我问。 爸答:“所以说这孩子可怜,他的母亲不是亲生的,有五六个小弟妹,怕……怕他传 染。” 妈说:“亲生儿子也嫌,倒把他塞到这里来,我们一家三口倒是铜皮铁骨,不怕病 菌?” “他的父母很坏。”我说。 “阿好知道了,一定不做。”妈说。 “不要让阿好知道,她懂甚么?”我说。 妈问:“你站在父亲那边?”她瞪着我。 “哦,妈,他真是很可怜的,怎么办呢?”我说:“爸已经答应别人了。”我也无可 奈何。 “我总觉得他像一个大肺病菌,把家里都染污了。”妈说:“现在无论喝水吃饭,总有 黯那个,这个人的碗筷衣服杂物,都得分开洗,烦死人。我刚刚与他说明了,希望他自己理屋子,谁也不进他的房。” “不会这么严重吧?”我也放下筷子。 妈有点洁癖,她要家里一尘不染,今儿来了个病人,她自然不乐。 “委屈你了。”爸一直陪歉意。 妈见他这样,也只好不出声,默默的吃饭。 “爸,他没有吐血吐痰吧?”我问。 “玉儿!”码放下碗,尖叫一声就奔回房间去了。 我呆呆的问:“怎么了?我说错了甚么?” “没有,”爸安慰我,“你的表现很好,王儿。其实肺病也是一种心病,心里积郁, 病便很难好,我们大家装做没事人一样,也就行了。” “他是谁的儿子?张伯冀?即是你的老同学呢。” “是的,你见过他,是不是?” “很久之前了,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十岁,我们大家去吃了一顿饭,那时候他太太还没 有去世吧?”我笑问:“我记得她,但是我没见过他们的儿子。” “他的太太,也是我的同学。”爸说。 “然后他续弦了?”我问:“男人为甚么一定要再娶?” “视人而定。”爸说:“有些男人不一样。” 我想问:“爸你呢?” 但是我怎度问得出口,妈会说我咒她的。 “那个男孩子,现在就住在楼上那间房里?”我问。 “是的。“ “即是以前祖母的房间吧?”我说。 “是的。”爸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你去陪母亲说说话,叫她别生气了,那孩子的 护照最多三个月满期,到时他会走的。” 我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我叫妈妈让他住下来。 “甚么孩子,比你都大呢。”妈说。 “算了,妈,三个月而已。”我说。 “这三个月真是渡口如年。”妈妈说。 我笑。 “你说说看,”妈很懊恼,“爸对不对?也不预先通知我,就把个病人往我这里塞。” “你要是早知了,你一定不会让这个病人来。” “可不是!”妈说:“男人都是这样,明知理亏,偏要偷偷摸摸瞒着妻子做,莫名其 妙。” “这是男人的通病。”我还是笑。 “你将来嫁人,可不要挑你爸这样的男人。” “男人大概不会有例外。”我笑说。 妈白我一眼,“你倒是看得很开的样子。”妈说。 “我不知道,我嫁人的日子还远呢。”我说。 “我真恨透了你爸!”妈说。 “算了,说不定他三两天病就好了。”我说。、 “才怪呢,完全第三期痨病的样子,一时间那好得了!这事让你哥哥知道,一定急 坏。” 妈说得不错,哥哥也是个很紧张的人,甚至比妈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肺病真的不算什么!”我再三说:“容易医好。” “才怪!”妈不相信。 其实我也不相信,这年头,患肺病死的人还是很多。而且肺病最不好就是脏脏的。癌 也死人,但是癌就比较好,等到医不了的时候—大不了往医院里一塞。 忽然之间我毛骨悚然。 楼上真的是住看一个大病菌吗?爸这样惘惘然答应人家,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他一定很喜欢那个孩子,我想,或老与他的父母有深切的关系。 那个晚上我睡不着。 我很努力听上面的声音,因为祖母的房间就在我楼上,我的房问本来是书房。 但是楼上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如果妈妈不说,我根本不相信上面套房裹住着人。 爸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他了,真不容易。 外面的小雨,下了一整个晚上。我越是听不见声音越好奇,越是睡不看,结果第二天起来,眼睛一圈黑的。 妈妈问我,“昨天晚上睡好没有?楼上有什么声响?” “一点也没有,奇怪。” “唉呀,真是阴笃笃的。” “妈,别来这一套吓唬人。” “我想了一整天,我还是决定请他搬走,与你爸商量过了,他说如果一定不肯,也没 办法。” 我点一点头。 我上班去了。 律师楼一早来了两夫妇,要办分居。 两个人坐在对面,睬都不睬。那位太太,年轻貌美,笑起来一定动人。但是她在这种 时候当然不会笑,谁能怪她呢?我默默的用打字机做好了分居妥协书。 下班回到家里,雨还没停,天气阴凉,我收了伞。 我抬头向二楼的房间看去,看不到什么。阿好替我开门。 爸下班略比我早一点,他的脚步比我快。 他与哥哥在说话。我一进去便听见哥哥这样说:“这怎么行?爸,难道你的孙女孙子 都不用来玩了?香港疗养院多的是,为什么不住那里去呢?” 我心里有点难过。 但是不能说出哥错了,他举例的是正确办法。 爸不响。 “爸,”大哥说:“我知道你心肠软,肴在朋友情份答应了他,只是他们也不替你着 想,这种事情如何行得通?把一个病人寄养在别人家里三个月?太可怕了。” 我进去,“大哥。” 大哥向我点点头。“爸,你仔细考虑吧。” “好,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办法了,”爸说:“过几天我与他说好了。” 大哥说.“爸,我不是逼你,早是说,晚也是说,一个病人——” “我知道了。”爸一声不响的回了房。 “真奇怪,”大哥对我说.“年纪大了的人,有时候便简直匪夷所思、还等什么.等一 家子都染上了肺病才请他走吗?” “爸是温情主义的人。”我说。 “如果他的儿子得了病,人家会对他这样温情吗?” 大哥不是说错了,但是爸这样错法,也有情理。 妈妈出来问:“怎么样?” 大哥说:“爸在这几天内会请他走的。” “你回去吧。”妈说。 “我不会是带菌人吧?”大哥笑问:“家里还有孩子呢。” “去去!”我说:“那我岂不是要死了?” 妈恨恨的说:“真讨厌,我给他三天,如果他不搬走,我就赶他走!随便你爸怎么 想。” “为什么爸一直帮着他?”我问:“他不过是陌生人,他父母也不要他了。” 大哥说:“爸以前追求过他的母亲?” “不是笑话!”我诧异的说。 “别胡说人道。”妈白大哥一眼。 爸下来了,“疗养院客满,医院下星期一给我电话,今天周末,就让他住多两天吧。” 爸的声音是近乎恳求的,我不大明白。。 妈说:“讨厌!这样子的一个恶客!” 我说:“爸,医院里有医生,对他比较好。” 妈叫大哥回去,大哥彷佛真的不欲多留的样子,走了。 妈说:“他走了以后,屋子不知该怎么消毒呢?” 爸问:“如果别人这么对你,你会怎么样?” “我?”妈厉声说:“如果是找,我就去死在医院里,你不用来咒我,为了一个陌生 人来咒我!” 我吓了一大跳,爸实在不应该说这种话,而妈妈也不应该发这样的脾气,为了一个陌 生的人两夫妻动粗!太不好了。我一时间呆在客厅里。 “妈!你到哪里去?”我急问。 “出去!”她没好气的白我一眼。“哪里去!” “爸——”我说:“爸,你叫妈妈回来。” “下雨天,到哪里去呢?”爸问,声音很小。 妈说:“出去城买点东西。”她开门就走了。 “爸,叫那个人走吧,家里弄得不安了。”我说。 “他星期一就走。”爸说,他好像只有一句话。 我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弄不懂。 而且我还没有见过这个生肺病的人,他一直躲在屋子里,好像很静的样子。 他知不知道我们为他闹得不愉快呢? 我坐在客厅里,爸到房间里去了。 阿好忽然说:“雨停了,小姐,雨停了。” 下雨她洗好的衣服没法子晾出去,阿好很不高兴下雨。 “是吗?”我问。 我打算出去走走,整天窝在家里,不是滋味。 当然母亲也不一定是出城买东西,说不定她与朋友聊聊天,喝一个茶,就回来了。 我痛恨看到父母吵架,尤其是为了不相干的事。 一家才三个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吵的。 妈妈今天是这样的生气,爸又不想法子调解。 我开了门,站在门口一会儿。 下过雨之后,空气的确是新鲜得不得了。对面人家的灯光,看得一清二楚,花上叶上 都带着雨水。 这样的空气,无论对什么人都好,不要说是肺病患者。 我想我们家的确是一个理想养病的地方。 这里空气好,静,四周有空地,我们又人口简单。 如果他患的是胃病就好了,或者是其他不传染的病。 伍是肺病……怪不得妈嫌他,的确有点麻烦。 阿好养的那只大狼狗油光水净的跑过来.我蹲下来逗它,阿好看来还是养狗能手呢。 我下意识的看看二楼那个窗口,造一次看到人影一闪,那个病人分明在窗口看风景, 发觉我抬头看他,他才侧过身子避开我的目光。 他为什么这样畏羞? 我站起来大声叫,“喂,我看到你了。” 他没有应我?我还在那里抬头看,阿好的狗吠了起来。 爸出来说:“玉儿!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没什么。”我说。 “回屋子里来吧。”爸说:“当心着凉。” 我耸耸肩,爸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其实我已经成年了,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他真是还弄不清楚,但是我原谅他。年纪大的人往往忘记时间过得有多快。 我回到屋子里,心里纳闷了半日。这个病人,看样子很有点怪癖呢。我到厨房去取一 碗啫哩吃。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房闾里.即使生病,也可以跟人谈谈话。 对于肺病,我知道得不多。 以前的青年一患肺病,便像判了死刑,现在当然两样了,现在几乎很少人患肺病,他 是我第一个接触到的病人,也相当容易医好,只是过渡期间痛苦一点而已。 这个病在今天来说,不算得是悲剧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避开我呢,我不明白。 我慢慢的吃着点心,还是想不明白。 终于我站起来,决定回房间去看书。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有什么意思呢?阿好又不能与 我说话。 我回到房间去,才拿出书,就听见楼上有人在踱步。脚步很轻,但是从左到右,从右 到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由在房间里有好几十个钟头了,总有一点闷吧?我想告诉他, 即使他不出来,细菌还是会到处飞的,没有那个必要。 他大概已晓得星期一要搬走了。这里静,母亲说话又特别大声,他不会听不到。 这可怜的人,一个人不受欢迎是可怜的。 我看着天花板?我想着这个病人,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子的呢?我见过他的父亲,张伯伯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人很温和,但是不多说话,他常常把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挂在嘴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笑得无可奈何,我要就笑,要就不笑,很简单,但是他那被迫笑的样子,使我难堪。 张伯伯彷佛有难言之隐。 爸爸也是这样的,明明可以说出来的事,他又不说,使得妈妈生气。这些人在干么,我都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忽然之间不想看画了。 也许我可以与他说几句话,使他开心点。 我坐起来,但是考虑了一会儿,又打消主意。 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妈妈会生气的。 他是怎么样子的呢?大概是像张伯伯。 不过病人不可能胖,他一定瘦瘦的。有张圆脸?不不,瘦人怎么有圆脸呢?我暗笑。 然后妈妈回来了,她静静的推开我的房门。 “妈!”我跳起来。 “嘘。” “这样神秘干什么?”我笑了。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她说。 “妈,你怎么这样孩子气?”我惊异的问,她以前不会这样。 “这次我可是真的生气了。”妈妈告诉我。 “妈,算了,爸都说星期一请他走了。”我说。 “你不怕了?”妈妈问。 “不怕,这有甚么好怕的?”我又笑。 妈点点头。“你知道,你爸年轻时也得过这个病,所以他特别同情这个孩子。” “是吗?”我又惊异,“为甚么家里这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到今天才告诉我!” “后来你爸把病养好了,但是他始终忘不了那种痛苦。” “既然如此,妈,那就原谅爸爸,好不好?” “我不原谅他?”妈叹了口气,“我今天也不会回来了。” “妈——”我觉得她真孩子气。 “去拿,算我求你的,好不好?” “好,好。”我没有办法,穿上拖鞋,走出房间。 我走上楼梯,敲敲爸的房门。 “谁?”爸问。 “我,爸爸,妈回来了,今天跟我睡,叫我来拿睡衣被子。”我说。 爸一怔,“为甚么?她还是很生气?”他问。 “没有。” “那么你取了被子过去吧。”爸说。 我抱了一大堆东西,经过祖母以前的房间,偷偷的看一眼。 房门没有完全关上,留看一条缝,大概是他不小心吧? 我向房间里面仔细的看,只见到一个人背着我坐着。 他穿看一件白衬衫,其馀的我就没看见了。 我略一犹疑,洗定不再偷看,这到底是不对的事。 我抱着被子枕头下楼去,妈妈看见我便问:“他说甚么?” 我据实答:“爸没说甚么,爸只是问你说甚么。” 妈不响。 “这是基么意思呢?你问他,他问你,干脆和平解决算了好不好?”我问。 “你懂甚么?别理我们的事。”妈说? “好,是你叫我别理的,将来我对家庭不关心,你可别怪我。”我赌气的说:“是你们把我教成这样的。” “你这孩子,话真多。” “妈,我看见他了。” “看见谁?”妈一边理被褥一边问我。 “那个病人。我看见他穿的是白衬衫。”我说。 “你去偷看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明星!” “他穿白衬衫、好像很干净的样子。”我说。 妈既好气又好笑,“谁不穿白衬衫呢?穿白的人有多少!” “不过他那个白,白得很特别。”我很坚持。 “别神经病了,快睡觉,明天上班去。”妈说。 “明天不用上班。”我说:“妈,星期天你也忘了。” “这两天,我真忙糊涂了。”妈说:“快睡觉。” 我们母女两个躺下来,关了灯,拉上被子。 隔了很久,我都睡不看,这是史无前例的事,那件白衬衫,非常困扰我,如果我索性看到了他的脸,反而不会有这种事。 关于肺病,我看过一篇张爱玲写的小说。 那女主角病了很久,把男朋友都病走了。然后她母亲陪她去买了一双拖鞋,她说:“唉呀,这拖鞋真扎实,好像可以穿十年的样子。”结果第二天她就死了。 这个故事特别的悲伤;以致我看完这么些年数,还是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的小说是好小说,轻描淡写,不露一点痕迹。我转了一个身,我问母亲:“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母亲答。、 “我也睡不看。”我说。 “心里面数着一二三四就行了。”母亲说。 “好的。”我又转一个身。我数着数字,当我数到不亦乐乎的时候,我睡看了。 我醒来的时候,母亲早已起了床,在客厅劳动了。 我看钟,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睡了好长的一觉。 于是我洗澡,换衣服,穿整齐了才出去。 阿好说:“小姐,吃饭了。”她捧着一碟子饭菜。 “这是做什么?,”我问。 “送上去给那位先生。”阿好说。 “哦,给他。”我说:“让我来帮你吧口” “太太叫我送的。”阿好说:“小姐,你吃饭去吧。” “阿好,我想看看那个人的样子。”我说,“让我来拿。” 阿好无奈只好把盘子递给我,“当心。”她说。 “得了。” 我捧着食物上楼,敲那个病人的房门。 “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里面问。 “我,送饭来了。”我说。 “请放在门口,谢谢。”那个声音说。 他不肯出来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为什么这样怪僻呢?让人家见见他的样子有什么关系。 我说:“食物不好放在地上。”这是事实。 “没关系。”那个人又说。 然后他就没说第四个字,我把盘子放在地上。 我下楼去,把一只小几抬到二楼,放在他门口。 食物盘子可以放在茶几上,比放在地下好多了。 我把茶几放好,才发觉他已把饭菜拿进去了。 多奇怪的一个人。 年纪轻轻的,做事这么鬼祟神秘,为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是杀人犯,他只是个病人。 生病又不是他的错,我很同情他,但是他两天来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下楼去吃饭,妈妈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摇摇头。 “快吃饭吧。”妈妈说。她没有跟爸爸说话。 爸看看我,很尴尬的笑笑,他手中拿着报纸。 我们家里需要更多的人,气氛热闹一下。原本来了一个客人,可以改变情况,只是这客人又是病人。 我看了他们一眼,开始吃饭。 阿好捧看那个盘子下来,我看了一眼,饭菜吃了很多,我觉得有点高兴。 爸爸问我,“你今天不出去吗?” “不出去。”我说:“外边的太阳这么大,好像很热的样子。” “是的。”我说:“一会儿我去剪。” 吃完饭,我换了短裤,戴了胶质手套,问阿好拿了大剪刀。 阿好说:“小姐,你刚吃完饭,休息一下,再动手吧。” “没关系。”我说。 我一眼瞥到爸爸看完的报纸,我把它们夹在手臂底下,上楼,自门缝塞进那个病人的房间去? 我自觉做了一件好事,于是我下楼剪草。 我家有一条石子路通往大路,奇怪得很,一直有野车从石缝里长出来。妈最恨这些草,一长就得剪。 我倒觉得可惜,生命力这么强的东西,应该给它们一个生长的机会。 我把路边的草都剪齐,修得短短的,把石缝的草连根拔起,做得满头大汗。那个太阳真是厉害,我真同情那些在旷地工作的人。 我们还是幸福的,每天这么晒在大太阳底下,要是活得像我们家那位客人,倒也痛苦,他是整天不见阳光的。 妈妈在门口叫:“你太累了,当心中暑,进来憩一会儿!” “一会就来!”我说。妈就是这个样子。 我又抬头看那个窗口,这一次被我看见他了。 他没有把身子缩回去,他也没有笑,他只是从窗口看着我。那个窗离地下不过十数尺而已,我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有一张狭长的脸,额角很宽朗,浓眉,很薄的嘴唇。他是瘦削的,不过精神还过得去,他的年纪,非常的轻。 妈妈问:“你看什么,进屋子来。” 我连忙说:“来了。” 我想拾剪刀,妈妈又说:“让阿好收拾吧。” 我只好到屋子里去。病人的年轻使我很惊震,他似乎不应该患上这个病的,不过我想我最好不要对他表示太过关心,因为妈妈会不高兴。 不过,一整个下午,我都想与他说几句话。 我在家也没有聊天的人,我的日子,也相当寂寞。如果可以谈话的,为什么不说几句话呢? 喝水的时候,我喝得太快,咳嗽了几声。 妈妈问:“不会是——”她很但心。 “妈,就算传染,也不会这么快,我们都打过防疫针的。” 妈妈的脸、马上红了起来。 厨房里,多了一只大锅,里面煮看病人的衣服。 过了两天,大家都好像习惯了一点。 不过他明天就要走了,两天两夜,他没有离开过房间。 这样子做人,生不如死。叫我一直守住一间房间,我可不行。不过我健康,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妈妈在问:“报纸呢?今天的报纸那里去了?我还没有看哪,一转眼就不见了。” 真见鬼,妈妈平时并不看报纸,偏偏今天又找。 爸问:“你晚上也不出去,玉儿?” “不了。”我说:“今天我想就在家里。” “奇怪,以往一到周末,你便像没头苍蝇的出去找娱乐,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妈取笑我。 电话铃响了,我趁机跑过去接。是大哥! “玉儿,叫妈妈听电话。”他的声音是严肃的。 “什么事?”我问。 “你别管,叫妈妈来。”大哥很不耐烦的样子。 “妈。”我叫:“大哥叫你听电话。” 妈妈过来,接了电话,我在旁边听见她低声的说:“已经下午了。没有,你爸没提起过……我当然气,有什么办法?是的,我知道了。” 我走开去,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在说那个病人。 我偷看爸一眼。妈放下电话又走过来了。 她问:“他明天走不走?”妈的声音是死板的。 “明天才能与医院联络,今天是星期日。” “反正他明天就得走。”妈说:“儿子与我都这么说。” 妈说这话的样子很权威,怪不得女人要养儿子。 “我也是家里一份子。”爸说:“你忘了,女儿也是。” “玉儿懂什么?”妈说:“她只管穿、吃、睡。” “妈。”我抗议。 爸很镇静,而且声音也不冲动,他说:“玉儿在我这一边。” 妈问:“这是什么意思,玉儿在你这一边?” “玉儿有同情心,”爸说:“她这一点像我。” 妈的脸色又变了,她紧闭着嘴唇。可怜的妈。 爸一直气她,她的脸像霓虹光管一样,变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他明天走。”妈妈终于说。 说完她就回房间去了,把房门关得很响。 爸说:“他不会留下来,何必在这里受气?” 爸爸这样教训妈妈也是听得到的,虽然她在房间里。 我低声问:“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帮他?” 爸低下头很久。他后来说:“我不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我不明白。忽然之间爸与妈就不对劲了。 一间屋子才三个人,可是又没有什么对白。 我跑上楼去,阿好送上了咖啡与点心。 阿好把盘子放在茶几上,我倚在房门口等。 我要等他开门。我敲敲门,说“点心。” 他在里面说:“谢谢。”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好下楼去了,但我倚在房门口等他。 隔了一会儿,他来开门,见到我,马上要把门关上。 我连忙轻轻的用手把门顶住,我说:“我见过你了。” 他缓缓的把门拉开,我又见到他的脸。 他是这样的瘦。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的确是,我站在爸这边。 “你想做什么?”他问:“看笼子里的猢狲?”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这话令我尴尬。 我忽然想起爸刚才也用这样的态度对付妈妈。 “没有,我……实在没有。”我结结巴巴的答。 但是我不否认我有一定的好奇心,我想看清楚地。 “我并没有第三只眼睛。”他静静的说。 我笑了出来,但是又觉得不应该笑,我垂下嘴角。 “没有关系,笑好了。”他端起咖啡与点心。 “你的胃口很好。”我说。 “是的,我尽量的吃。”他说着想关上门口。 “我可以与你说话吗?”我很渴望的问。 “为什么?”他淡淡的看着我。 “我很寂寞。”我坦白的说。 “你可以出去走走,找你的朋友。”他说。 “谁有朋友呢?这个年头。”我说。 他微笑。当他微笑的时候,他是漂亮的。 是的,爸很对,他是一个好孩子,任何人都会心软。 “你怕细菌吗?”他问:“希望没有你妈妈那么怕。” 我笑。“你听见每一句话?”我问他。 他点点头:“她不会驾你吧?进来。” 我跟他进房,我随手把门关上。 “其实,这是你的家。据说你祖母会住在这里?”他问。 事实上他的话也很多,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绝望。 “你在想什么?”他问:“有点意外是不是?我应该是奄奄一息的。”他看着我。 他的敏感使我不安,他是一个很聪明的男孩子,他看穿了我的心事,这使我不好意思。 他长得不高,但是一双眼睛太亮太有神。 人人都说一个人要看眼睛,他的眼睛说他是聪明的。 “你为什么不下楼?”我问:“我以为你体力不佳。” “我并不受欢迎。”他说。 “你指我母亲?你不会生她气吧?”我问。 “不会,她这种态度是很正常的。”他答。 他的器量很大,这一点使我喜欢他。 我怕小器的男人,小事与女人计较个半死,大事却搁在一边不理,那种算是什么男人。 “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我关心的问。 他低下了头,喝咖啡,喝得很慢.当他吞下饮料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喉核上下移动,他喝了三口。 我知道我又说错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我站起来,“我妨碍了你很多时间,我下去了。” 他抬起眼,两道浓眉动了一动,他微笑。 我说:“与你说话很有味道。”我拉开了们。 “谢谢你的报纸。”他说。 我又笑了。他并没有暮气沉沉。无论他的病怎么样,他还算是很乐观的,爸说得对,他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我下楼,母亲瞪看我。我想阿好已经告诉她了。 “你真的到那间房间里去了?”她问我。 [母亲,我刚才发现他也是个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 “你这孩子!”妈可发作了,她的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来。 “妈妈,请你不要这么高声,你说的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而且他一点也不生你的气。”我说。 爸在一旁开心的笑了,他用报纸遮着睑。 “你笑什么?”妈狠狠的问。 爸说:“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女儿睡的话,可以搬上来。” 我也笑了,“妈,算了!你别与爸斗气了,反正人家明天就搬走的。”我觉得我的话很公道。 妈这一次没有回房间去,她大概也不固执了。 太阳还是很大。蝉呜得哗啦哗啦的。 我的心里尽是楼上那位客人的声音。 明天他搬出去的时候,我在写字楼里,见他不着。 我喜欢他。写字楼里那些男孩子比起他,就显得鄙俗。 妈妈应该让他留下来,我觉得他像一只可怜的小鼠,把他赶来赶去多么不人道,他又不讨厌。 晚间阿好又把饭菜送上去了。 在房间里妈问我,“他跟你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很普通的话而已。”我说。 “我何尝不知道那孩子苦恼?”妈忽然叹气。 “妈,既然如此,不如别赶他到医院去吧。” “但是家中留一个这样的病人,到底——” “这倒也是真的。”我说:“我们很难决定。” “你看你爸那种帮看外人的情形!”妈说说又气了,“我早知道他是那样的人,死都嫁给他。跟了他这么些年,饭都没多吃几口,有什么享受?他却一点也不体谅我。” 我笑笑。 我不便多说,但是我见过更苦的妻子。律师那里——常常来一些被揍得鼻青眼肿的妻子,也有吃软饭的丈夫。一个女人的命运,有时候很难说。 妈还在噜嗦,“你爸什么都不肯跟我好好的说,我的委屈,向谁说呢?真不知道上帝判命的时候,是怎么个判法的!”她皱起眉头。、 妈妈想得太多了,爸爸并不是那么不堪的人物。 我问:“要是爸求你,你肯不肯让这个男孩子留下来?” 妈狐疑的问:“他为什么要为这个陌生人来求我?” “我说说而已。” “我答应,你大哥也不会应允。”妈说。 哥哥是很像妈的,他非常有主意。 我不认为我自己像爸爸。 但是楼上的孩子—也不像父亲,我记得张伯伯,他是一个胖胖的人,有一张国字脸,眼睛眯成一条缝,无论如何不是清秀的人物,不过他的儿子却是与众不同。 “妈妈,”我说:“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我心里面气,睡也睡不着。”妈说。 “别气了,凡事想开点。”我对着她说:“好不好?”. 妈不答我,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我还是跟你睡。” 阿好进来说:“小姐,老爷找你。” 我说:“妈,爸找我。” “去吧。”她躺下来。 我只好上去见爸。这几天我像风车似的楼上楼下的跑?真是倒霉。 “爸,你又有什么事?”我问。 “你妈妈今天好一点没有?”爸问。 “爸,你也顶关心妈,为什么不自己下楼去问她?两夫妻一直这样子下去,是什么办法呢?索性你低声下气一番,不就完了吗?” 爸苦笑,“你看你,玉儿,你越发没有规矩了,小孩子别管那么多事情,好不好?” “爸,别直说我是小孩子好不好?我早已超过法定年龄了,什度事都不告诉我。”我埋怨,“叫我上来干嘛?” 爸道歉的笑笑。他问:“阿德跟你说什么?” “阿德?他叫阿德吗?”我问。 “是,张德。”爸说:“他父亲叫他阿德。” “很普通的名字,张德,”我摇摇头,“他不该叫那个名字。” “乱讲。” 我说:“他没跟我说什么,我们只谈了几句,他不像个病人,很乐观的样子。”我都是据实说的。 “他很倔强,他不会认弱的。”爸说。 “这倒也是他的好处,是不是?”我说。 爸笑了一笑. “为什么笑?你还有很多话没告诉我吧?妈在我房间里也一直发牢骚。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说。 “没有什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爸问。 “赶快和妈妈讲和吧,你们这样,我都受不了。” 爸不响。过了一阵子他说:“也好,一会儿我下去求她。” 我想起来问:“爸,张伯伯是你的同学,是不是?” “是,”爸抬头说:“多年前的事了。” “张伯伯以前的妻子也是你同学?是不是?”我又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玉儿?”爸不耐烦了。 我连忙静下来,什么都不讲。其实我也猜到那种故事,大哥也知道,大概爸以前喜欢张德的母亲,现在心肠又软,所以收留这孩子在这里,妈妈当然不开心。 爸的毛病是太软弱。其实数十年前的事情还拖到今天干什么?我真不明白。 当然这种故事只是我的假设。不过爸的性格,我是清楚的,他的心事很多,他的心肠太好,这对男人来说,并不是优点,我承认爸有时太懦弱。 也许这是我特别欣赏张德倔强的道理。 我问爸;“爸,他明天走了是不是?” “未必走得了,医院又不是旅馆,他去住的又不是头等病房,哪里几时去几时有?” 爸答。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有点放心,至少我明天下班回来,还有机会可以见到他。 爸说:“他父亲说可以随时汇款子来,但这孩子,他完全拒绝,他自己居然有积蓄,只是不多。” “他与家里不对?”我问。 “很不对。”爸摇了摇头。 “他几岁了,比我小还是比我大?”我问。 “好像是同年的。”爸说:“我也不大清楚。” “这样说来,比起他,我倒是很幼稚。”我说。 爸微笑,“不,玉儿,你也是很乖的了。” 我也笑,“谢谢爸的夸奖!希望你以后别老说我小。” “我现在下楼去见一见你的妈。” “快点去快点去。”我推他出房门口。 我在他房间里坐着,也许爸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跟母亲说,我可不能出去打扰他们、还是多留在房间里一会吧。 我玩着爸爸放在茶几上的手表,这是去年妈妈送给他的,爸生日的时候,妈把省下的款子拿了一部份出来,买了这只很好的表。 妈妈平时极省,连金链子也不多一条,但他对爸爸却是很舍得,常常叫他去缝西装买皮鞋,这大概也是爱的表现吧?他们老一辈嘴巴里很少说“我爱你我爱你”,但是行动却表现得十足十。 我很感动,妈妈实在对爸不错,爸也对妈很好,这几天小小的龃龉,并不算得什么。 我忽然之间放下了心。 没多久爸上来了。 “爸,你跟妈说了些什么?”我问。 “下楼去吧,去陪陪你妈。”爸避而不答。 我看他的脸色,又看不到什么。 我说:“唉,要就唤我来,不要就赶我下去。” 我下楼,又问妈:“妈妈,爸跟你说了什么?” “这关你什么事?!”妈的心情好像好了许多。 “一定是爸爸讲了许多肉麻的话,你不好意思说。” “混帐!”妈骂我,“对妈妈说这样的话。” 我笑着出房问,在门外立了一会儿。月色很好,逢是太阳好的日子月亮多数也很美。 只是没有风。 我从不注意农历日子,但是看月亮,我约莫可以知道是初一抑或是月半。今天是接近月半的。 每次出来,我总习惯性的看看窗子,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觉得自己很傻,每天这样子张望,有什么意思呢? 我笑我自己。 然后,我回房闻,妈说该睡了。 明天要上班,当然得早睡。晚上也根热。 我睡得不十分好,但是闹钟照旧在七点半响了。 我在八点一刻出门,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还可以见到张德,我想亲自与他说再见,我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律师楼里工作很忙,我打了四五份文件,长得不得了,我又怕记错,又怕打错,做好之后,累得不得了。 不过至少我有健康,我可以把工作应付过去。 一个男同事请我午饭,我吃了很多。他说了一些赞美我的话,我都笑笑的把他打发过去了。 这些男孩子,想追求女朋友,也不会讲些新鲜话来听听,尽说这种老套。 我觉得有点问,频频的打阿欠。 女孩子打呵欠最不好看,但是我这几逃诩没得好睡。 我是真的有点累,不是工作忙硬撑着,早睡看了。 好容易才下了班,我随着潮水一样的人群过海。 一天赚这三十块,太不容易了。 天气热,太阳五点多钟还照样大,晒得人喘不过气来。 大多数的都市人忙一辈子,都得不到心里的安宁。 就是张德一个人,他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他活在一间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养他的病。 老实说,想深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上了火车,找了个凉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时候,火车反而比较空。 我在半小时后到了家。 在门口我碰见阿好在喂狗,我连忙把她拉在一边,静静的问:“那位客人,走了没有?” 阿好摇摇头,“没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进屋子里。 “妈!妈!”我叫。 母亲自房里出来,“甚么事?哗,你看你晒得满睑通红,赶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进浴室。 “妈,那个病人今天不走啦?”我问。 “与医院联络好了,后天便搬去。”妈有点轻松。 “哦。后天。”我说。也不过只住多两天罢了。 “你做什么?好像依依不舍的样子。”妈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说:“赚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纪也不少了,乾脆找个对象结婚,不就完了?” 我洗着脸,涂得都是肥皂,听见妈这样的话,也顾不得了,“什么?”我反问:“要我找一张饭票?” “为什么不好?”妈抢白我,“你自己说得难听,太太靠丈夫,是天经地义的。” “妈,难怪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来你们都抱着这种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内,有哪里错了?”妈说:“难道你这样上班,要做到五六十岁?”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别但是了,你还不去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 我装个鬼脸,“妈,你开始叫我钓金龟了。” “我是毫不惭愧的,哪一个妈妈不希望女儿将来结了婚,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谁喜欢看见女儿将来蓬头赤脚,拖大带小的?” 我摇摇头,或者她是对的。 “妈,我要洗澡了。”我说。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松了一口气,开了冷水,往身上冲。 洗完澡,我换了短裤,一到客厅,就迎着一阵凉风。 我很舒畅,“妈,爸爸呢?” “还没回家,今天他与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几上的报纸都拿起来。 我走到楼上,敲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我,他会不会在睡觉呢? 刚在想,门打开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报纸。”我说。 张德伸手接过,“谢谢。”他说? “外头太阳很好,你不走出去晒一晒?”我问。 他摇摇头,我晋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么呢?”我问他。 他不响,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他今天没有昨天开心。 “从窗口看下去,”我说:“你可以见到花草树木,它们都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有甚么分别呢?”他微微沮丧的说:“它们又不是属于我的。” “胡说,当然也是属于你,你为甚么胡思乱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进医院。”他说:“我太怕医院了,一进那个地方,完全像到坟墓去一样。” “不过他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我说。 “但是我得不到生机。正如你说:在这里我还可以看到花草树木,有时候你上来与我聊几句,在医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与我一模一样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这里?”我问他。 “如果我可以选择——不过我还是决定去医院。” “不要这样难过。”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们可以想办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说:“谢谢你的报纸。” “请下来走走吧,在屋子后面,你古不见的地方,我们种了很多花,在晚饭前下来散散步好吗?”我恳求他。 他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下楼去。 不过有一样事我是开心的,他与我说话。 他没有跟爸说话,妈妈当然更不会,但是他与我说话。 而且他把心事告诉了我,我觉得我有帮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让他留下来,住我们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疗,不是药物的帮助。 除了我,没有谁是可以帮他忙的了,即使当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说服母亲,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开了大门,走到后面种花的地方去。那里约有几十码的地方,都用铁丝网围住。 网外是别人的地方,种了许多菜蔬,又有池塘,虽然引来了不少蚊钠,但是景色却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医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门汀大厦,医生护土都穿着白衣服,一个个板着脸,单是那阵药水消毒味,就够受的,可怜的张德。 那当然我们这里好,这里还真的桃红柳绿,风景如画。 隔壁人家养小鸡,鸡从铁丝网破了的地方走过来,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们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间,我看到我身边有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转身,我是惊喜的,“张德!”我说。 “我终于下来了。”他说。 “很好,你是应该这样,你下楼有没有看见妈妈?”我问。 “没有,我很幸运。”他还是很幽默。 “你得原谅她是不是?”我说:“她的想法是古旧的。” “我不怪她,我说过的。”他笑了。 “你喜欢我们的花?”我问:“品种太普通,不过花到底是花。”我笑了,我觉得我说得很麻烦。 “是的。”张德点点头,“我有一个朋友,也这么说。” “一个女孩子?!”我问。 他看着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欢花?” “对不起。”我笑,“每天在这里站一站,你会觉得舒服。” “你对我很好。”他说。 我听了很开心,不过我说:“那里,不过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问。 “我已经忘记你是病人了,”我说:“我只觉得你是个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睛里,我稍微看到一点温暖。 张德的眼睛很亮很冷。我从来复见过那么闪亮的眸子,我不知道这与他的病有没有关系。 我多么希望他不是一个病人。多么希望。 而且我喜欢与他谈话,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里开朗。 “太阳渐渐下山了。”我说。 “这不是我吗?”他解嘲似的说:“太阳下山了。” “乱说!”忽然之间我的声音大起来,“假如你一直这样子想的话,你的病也不会轻易好得了。” “你放心,我算是乐观的人了,”他答:“如果逃避现实二直忌讳提这个‘病’字,你认为我就能痊愈了?” “虽然如此,但你也不能过份,老提若干什么呢?照我看,你竟与平常人没有什么分别。” 他看我一眼,飞脚踢起了一块石子,不出声。 过了半晌他说:“人人像你这么说就好了。” 我站在他身边,觉得很开心,他也好像喜欢我。 “那个池塘里可有鱼?”他问。 “没有,鱼塘可在那边呢,大得不得了,这只不过是个养青蛙的小氹罢了。”我笑笑。 他转过身子,“我想还是上楼去吧。” “不多站一会儿?”我问。 “不好。” “明天再下来吧。”我说:“天天来吸吸新鲜空气。” “这无异是一个美丽的地力。”他说。 我陪他走进屋子,阿好吃惊的看着我,我不去理她。 可喜的是,母亲仍旧在房间里没有出来,省却不少麻烦,张德很明白的加紧脚步上楼去了。 我心里难受,纵使把他留在这里,叫他一直这样鬼鬼祟祟,藏头露脚的做人,也不是办法? 看来他真的苦命得很,我希望我尽量可以帮他的忙吧。 晚饭后我拉住了母亲,“妈,今天晚上你在哪里睡?” “咦,问得真奇怪。”妈笑了。 她这样一笑,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她今晚断不会与我睡在一块。于是我说:“我有话讲,妈。” “什么话?”她问。 “妈,你答应我把话听完,并且不生气,行吗?” 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儿,问:“什么话,说吧。” 她今天的心情,彷佛还过得去的样子。 我与她坐在客厅的一角,低声说:“把张德留下来吧。” 妈诧异的问:“为什么这样反覆?不是说好请他到医院去的?他们家人也同意了。” “医院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妈,这里比较适合他。” 妈笑,“我也知道这缘故,照我说,我也不适合住在这里,我想搬到浅水湾大别墅去呢,凡事哪单可以讲‘想’的?” 我急了,“妈,你怎么可以轻描淡写的就把他打发了,你那个想法又自不同,他留在我们这里养养病,也不算奢望呀。” “玉儿,你可别节外生枝了。” “妈——” “况且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难保不是你爸找你来做说客的,这老家伙,明明昨天答应了我,今天又来这一套,可恶!” “妈,你可别误会,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别冤枉了爸。” 我连忙这样说。 “这倒奇了,你干么几次三番的替他央求呢?”妈问。 “我……看见他可怜。” “那倒也是真的。”妈点点头。 “妈,明天跟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倘若不是非常危险的,可否就留他在这里呢?请你考虑考虑。” “这办法倒可以行,只是他的病恐怕不轻。若果不是病人,不说是一个,只要住得下,十个也不妨,我又不是不喜欢活活泼泼的年轻人,家里都热闹点,也罢,明天就去医院一趟,我也想知道他病况.免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 “谢谢妈?”我松了一口气。。 “咦,你谢我干么?该谢我们的是他的父母、亲生骨肉倒扔了到我们这里来,叫我们费心费神的,莫名其妙,天下有他们这种人,就有你爸这种人,忽然之间把这种事包揽在自己身上,叫人怎么受得了?” “算了,妈,何苦再骂爸爸呢?他不是认了错了?” 妈这才住了声。 可恨我天逃诩要上班,没得空闲,否则的话,倒也可以在冢陪着张德,或是索性跟他到医院去。 那间律师楼,请假也不是容易的事,而且为这个人请假,又有什么名目?父母也不会高兴。 不过,我总归有点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可以陪陪张德,他委实太孤单了。 我或老应该说,我实在太孤单了,希望他陪陪我。 我总共才那么一个大哥,与他又谈不拢来,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况且也不常常见面,他有老婆子女,又有事业,平常一个礼拜最多来一次,倘若有了应酬,索性两个星期不见面,也是有的。 第二天我照样去上班。 没有什么值得提的,写字楼工作,永远是刻板文章。 再忙的工作,也不好有怨言,自然是应该忙的,不忙找我去白白坐着二个月拿那八百块的薪金不成?天下没这么美的道理。 星期二回到家里,妈妈一脸的笑容。 这一下子她自然乐了,定是张德已经给她轰走了,顺了她的心愿,她才这样子,我的心冷了半截。 “玉儿,来来,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很开心。” “什么天大的开心事?”我问。 “今天你爸与张德去看了医生来,照了x光片,可不是奇迹出现了,那肺上居然痊愈了!原来这孩子动身回来之前,已经去做过手术,他也不提,如今这疤结得好好的,再也不传染别人的,这一下子,可不大家安乐?也不必争吵了。”妈一口气的说完。 我喜出望外,“真有此事?”我问。 爸爸出来说:“骗你不成?当然现在他身体还实在弱,需要休养,好好的吃吃睡睡,过那么一年半载,也就可以巴望全部痊愈,患这种病,到底伤元气的,他在外这三年来,也没人好好的照顾他,以致拖成这样子。”爸摇摇头。 “这样说,”我大嚷,“他倒不是个病人了?” “怎么不是?”爸看了妈一眼.“不过他不是危险性的病人罢了。医生那里,还是取来了无数的药物,定期还得去打针,平常也要吃营养品。” 我在屋里跳来跳去:“妈,这下子你不会嫌弃他了吧?” 妈说:“这疯子,要你这么开心干什么?” 我静下来,是的,我似乎该收敛一点。 我说:“虽然不是自家人,但是这样的病,有希望痊愈,当然是好的,对不对?” 爸说:“玉儿也讲得对,下午我马上打一个长途电话过去给他父亲,连他继母,在一旁都高兴。” 妈说:“我也说是个好消息,现在大家都放下心来了。” 我问:“他人呢?” “还在楼上呢,照样一个人关在房里,也没有半点喜悦露出来,”妈说:“真是个怪孩子。” 妈当然说他怪的,因为妈根本不了解,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理状态呢?我说:“我上去者看他。” “云儿”妈又想阻止了。她对张德,终有照不大好的印象,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爸说:“让她上去跟张德说说话吧。” 于是我一溜烟的赶上了楼。 我敲张德的房门,他问:“谁?”声音并没有过份喜悦。 “我。”我说。 他替我来开门,每次他都替我来开门,他从不说“进来”。 我满脸的笑容,“恭喜你啊。” 他微微一笑,“是的,这是值得恭喜的。” “现在你可以留下来了,妈妈也很为你高兴。” “谢谢她。”张德很平淡的说:“她对我很好。” “你不必谢她,其实她不讨厌你的人,她怕你的病。” “是的。” “现在她放心了,张德,我们都欢迎你住下来。” “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我很感激你们。”他说。 但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我说:“你没有告诉爸你开刀动手术,为什么?” “医生说我有百分之六十痊愈的机会,还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这样悲观啊,”我说:“你该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会懂的。” “为什么不懂?”我奇怪的问。 “往坏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惊喜,像我今天这样,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么吃得消!” 我细细回味他的话,我呆住了。 他想得这么多,这么周详,我比起他,一头牛不如。 正像爸说,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没有那份工作,与一只猪有什么分别呢?不过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现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挂心。” 他点点头,依然没说什么,但我已习惯他的态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说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经出过力。 他忽然之间抬头住视我,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你听过‘爱没有惧怕’的吗?一 “当然,我念教会学校毕业的,圣经上说:‘上帝是爱,爱没有惧怕’。”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亲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说。 说完之后我犹疑了,我是不该这样说的。 我的脸有点红。 他笑了一笑说,“你只是糊涂而已。” 我虽然不赞成他这么说,倒也没出声,至少他替我解了围。 “你在做什么?”我改变话题。 “在写信。”他答。 “玉儿——”母亲的声音在楼下嚷。 我向他耸耸肩,“对不起,”我说:“我要下去了。” 他便掩上了门,在楼梯间我停止脚步,想了一想,他今天显得份外陌生。他甚至没有叫我到房间去坐。这比前几次还冷淡呢。为什么? 他应该表示高兴才是呀。我真是太不了解这个人了。 妈说:“你又去跟他讲什么了?你真是的。” 我笑笑。 张德总算可以在我家里留下来了。 张德还是照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不走出来。 阿好照样每天送饭上去,吃完了把盘子取下来。 医生够证明书并没有使他高兴多少。 他只是把我们这里当作养病的地方,一点也不想与我们交朋友,连我也一样。 也许是开头的时候,妈妈太伤他的心了吧? 但是我始终是同情地的,他不应该把我计算在内。 每次都是我找他说话,他回我几句,没有敌意,也没有太多的友谊。 张德与我说话最多的一次,就是那天在后园了。 妈说:“其实他可以下来吃饭。菜分开后,不过一块坐到底热闹点,难道一辈子不见人吗?” “现在他好好的,就让他在楼上好了。”爸说。 妈不响了。 事实家里多了一个张德,谁都不会觉得烦。 他日间夜里,廿四小时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妈妈渐渐对他有了好感,很注意他饭菜的营养。 半个月,两个星期过去了,张德给爸爸一笔食宿费。 爸说:“这孩子真是荒谬。”他不肯收。 爸到张德房间去说了廿分钟,出来的时候,收了那笔费用,交给母亲。不晓得张德是以什么理由说服爸爸的。 说服爸爸,并不太容易了。 于是妈妈开始弄清淡的点心给他吃,希望他胖起来。 我一直想见他,与他说话。 但是我不可以天天夜里去敲门,诅:“我想见你。” 我没有那样厚的脸皮。但是张德从来没主动找过我。 阿好有一天告诉我:“张先生下楼来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这也算是新闻了。“打给谁?” “没听清楚。”阿好说。 “说得长不长?”我问。 “很短,才几句话。” 是打给谁的呢?奇怪。他在这里并没有朋友。 第二天傍晚,有人送来了一箱书,说是姓张的人叫订的。 张德出来付了钱,这是我好几天来第一次见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了起来。 送书的人走了,张德随身要搬箱子。 我说:“让我来帮你忙吧。” 他看我一眼,“虽然是病人,这书并不重。” 我退后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于是说:“你拿这两本吧。” 我随他上楼,“什么书?” “不外是些小说、散文。”他答。 到门口我说:“好久没进你房间坐了。” “请进来。”他今天的心情彷佛好了一点。 我有点讪讪,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要等我开口呢? 我始终有点不好意思。 他把书都拿出来,整整齐齐的排列好。 “你不太喜欢我吧.”我终于问他。 “我倒不觉得。”他说。 “那自然,你岂会知道别人的想法?”我问。 他不响,坐在椅子上,着着我,我也看着地? “你一点也没有胖。”我说。 “还有呢。”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在房间里看书,”我怜惜的说:“你的脸色会变得很坏,你需要阳光。” “你的口气,像是主人关心小狈呢。”他说。 “胡说,你为何对我这样敌视。”我怒问。 他笑。 我离开他的房间,我很生气,他真是太不识好人心了。 张德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两星期来,我不断给他友谊,他不接受倒罢了,还一直嘲弄我。 我很气,第二天我接受了男同事的约会,去看了一场戏,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饭。 回来的时候,我的气消了一半。一个病人,心情总是怪癖的,应该原谅他才是。也许我在甚么地无意得罪了他呢?况且妈妈又这么对他来着。 我很晚回到家,自己用锁匙开门。 抬头一着,他倒还没睡,没有关灯。 我进屋子,换好了衣服,然后坐在床。耽了一会儿。 后来我就关灯睡着了。 何必太关心他呢,也不用仇视他。反止冷冷淡淡的,当他是一个客人就行了,我真是庸人自扰,现在他住在这里,应该是很开心的。 我要做的事情,也都做了,至少我帮过他忙,做过说客。 过了两天,我没见到他,他还是关在房里。 但是妈妈说他吃得很多,常常换衣服。 阿好说他把房间收拾得极之乾净,看了令人舒服。 然后阿好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天字第一号懒人。 在星期六,我把房间好好的整理过了。 居然搬出三大箱子的垃圾来,使我自己都惊奇。 其中有几年前的旧杂志,一些根本穿不了的衣服。 还有旧皮鞋,没有用的信件、玩具,甚么都有。 屋子经过清理,的确空爽不少,这是事实。 阿好说:“真没想到小姐会整理房间。” 我笑笑,不出声,难道我还不如楼上的那位客人? 他不过是暂时寄居,我可是一辈子住在这里的人。 懒人永远不会明白干么工作会使人精神一振。 今天我明白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灰尘也扫一扫,家具抹一抹。 妈妈笑,“哗,大扫除,又不是过年?” 这都使我觉得开心,只是张德,他甚么都不理。 奇怪的是,张德越不下楼来,我越是想见他。 我不是想,我甚至是渴望。 但是我说过,我不可以天天主动找他。 上次躁的那鼻子灰,难道还不够?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我相信不会有太多的人去主动接近他,谁喜欢跟这样孤僻的人来往? “玉儿,”妈说:“如果你不太累的话,索性到后院去把花也浇了吧,多天没下雨了。 顺便把那些玫瑰剪一点下来插。” “好。”我答应说。 那晓得才走到后院,就看见张德坐在一块石头上。 我呆了一呆,他是几时下来的呢? 我倒想替他搞上一点花,好让他房间有点生气。。 我提看水壶,站在那里,进退都不是。 自己的家。反而像个贼似的,我不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见人。 然后他就转过头来?他看着我笑一笑。 只要他这样一笑,忽然之间,我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了,我老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我也没出声。他大概不喜欢说话太多的女孩子。 我提看一壶水慢慢的浇完了,又再盛一壶。 他忽然开口了,他说:“没想到你喜欢劳动。” 我抬头看他一眼,拂去额上的汗。 哼。我想—他以为我是什么?懒鬼? “你很喜欢花草吧?我应应该说:你很喜欢这个家,你常常帮忙理这个家。”他说。 我忍不住,淡淡的答:“谁不喜欢家?” “我。” “你是怪人,你的想法很奇怪。”我坦白的说。 然后我发觉我又多嘴了,马上低头浇花。 他没有回答,但是他也没有离开,他坐在那块石头上。 我浇完所有的花,我问他,“你几时下来的?我一直在屋子里,怎么没见到你出来?” 张德说:“当你捧着三个大洋娃娃进厨房去的时候,我出来的,你当然没看见我。” 我笑了。 “那几个娃娃很旧了,但是仍然美丽,为什么扔了它们呢?其中一个有很美丽的眼睛。” “但是屋子里的东西堆积如山,不扔掉怎么行呢?”我问。 “我想是的,况且它们旧了,不中用了。” 我问:“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叹口气,“你这个人,为什么一直想东想西的?又多心又怪僻,几个旧娃娃,又感叹起来了,罢罢罢,我送给邻居小孩子玩,那总可以了吧?” “那好多了。”他说。 我又擦汗,摇摇头,进厨房去拿了两杯橘子水,递一杯给他,“喝掉它。” 我仰头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他微笑,“你真健康。” 我提醒他,“你也在恢复健康!”, 他没出声,太阳晒在他脸上,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我忍不住多看他几眼。我知道我喜欢他,我很喜欢他。我默默的蹲下来剪花。 我不会有什么前途。他并不十分喜欢我。 可喜的是,他也没有过份讨厌我。以他的标准来说,对我这样,已经算是和颜悦色了。 “我想替你剪一瓶玫瑰。祖母屋里那只白色碎瓷纹的花瓶,插这花是很好看的——我希望你不要嫌俗。” “我不会。”他笑了。 我把花刺小心的修掉,把一束花递给他。 我自己解嘲说:“通常是男人献给女人的。” 他仍然微笑。他今天笑得这样多,使我的心软。 “栽母亲喜欢花。”他说。 “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你还很小,你不可能记得那么多事情,记得旧的事情没有好处,你应该努力向前才是。”我说。 “这算是教训?”他笑问。 “可以算是的。”我说:“对不起,我的嘴又快了。” “没有关系,你真健康。”他说。 这一次我听出他说我健康的真正含意,我不悦的说:“像你这样又如何呢?中国绝不是因为有你才强壮的。” 他笑,“你太可爱了。” 第一次赞我,我笑。我飘飘欲仙。 “今天你要与我们一齐吃晚饭吗?”我问。 “不?。” “为什么?” 他说:“我有不良习惯,我吃东西咀嚼有声,口沫横飞。” 我白他一眼,他还这样有幽默感,太不简单。 张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怪,他有时侯太可爱,说他癖,他又会说一两句别致的笑话。 不过我的愆是被他吸引住了。 “说说你的家庭,可以吗?”我问。 “不,我应该忘记旧的一切。”他一本正经的说。 “请不要这样。”我说:“我知道一点关于你的事情。”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不少了。”他说。 “不要怪我爸,我逼他讲的。” “我已经说过没关系,你不必介意。”他倒反而叫我不要介意,这奇怪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不介意。”我说。 “我像一个虚伪的人吗?”他反问。 他走回屋子去,他的态度是好多了,病好了,人自然也该好。 傍晚哥哥来了,带着他两个小孩子。 家里吃了一餐热热闹闹的晚饭,举屋腾欢的样子。 两个孩子吵得要死,张德在楼上一定听见吵声。 他在干么?看书? 大家都没提他。妈妈现在自然不仇视他了。大哥当然知道了消息才肯把孩子们带来的。 屋子里见得他最多的人是阿好,一天三次到四次,每次几分钟。她倒是很幸运的样子。 阿好问我:“小姐!你的信?”她拿看一封航空信。 我取饼信一舌,信封用打字机好好的打着“张德”。 是张德的信;自英国寄来的。 他自己从那边来,当然应该有朋友,不稀奇。 “不是我的,是张先生的。”我说。 我拿看那封信向阳光照了一照。当然什么都没照出来。 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动作。 然后我说:“我拿上去给他好了。” 妈妈白了我一眼,“不用你,阿好,你去。” 阿好其实也乐得休息一下,省了跑这一趟。 但是妈妈叫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上去。 妈妈白了我一眼,“你干嘛这么起劲?” 这是她多次对我的起劲不满了。我的确有太起劲吗? 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想,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给他的。 现在我的心理,已经远远超过好奇的地步了。 这无异是有点不正常的,但是我实在按捺不住。 是他的同学写的信? 同事? 为什么以前一直没有信来,现在却来了呢? 他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左右了,他的想法怎么样? 能把通讯地址告诉朋友,那说明他是准备长期居留在此了,这倒是很好的消息。 妈妈问:“玉儿,你到底是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你想些什么东西?” 我反问:“我魂不守舍?别开玩笑了,妈,我怎么会?我不过没事做,坐着休息一下。” 妈笑了,“没事做,去洗个操吧!全身都是汗,脚上还有泥斑呢,这么脏。洗完澡,打个电话,与朋友去看个电影。” 我低下头。“我不想出去。”、 “闷在家里干什么呢?爸在睡觉,我又得弄饭,阿好也不会陪你,在家里倒闹得我慌。” 我摇摇头。 “以前你总是一大堆朋友来往的,现在怎么了?” 我不响,隔了一会儿我说:“妈,我去淋浴。” 洗乾净了之后,我躺在床上。 没有人会知道;我留在家里,是要陪张德。 张德也不会知道,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他当然更不会留意到我情绪上的转变。 现在他在楼上,我在楼下,这距离使我略为安心一点。 要是我到市区去看电影,我也不会看得舒服。 我会一直希望身边那个蠢蠢的家伙是张德。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样了,反正我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一个周末,我可以逗留在屋子里,与他说几句话象,我不愿意出去看电影。 但是今天我已经见过他了,话也说过了,难道我还希望有奇迹出现不成?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来找我倾谈的。 我觉得无聊,天气又远么热,使我急躁。 我躺在床上,那汗一直自额角冒出来。 我觉得今年比任何一年都热,不过我又不高兴开冷气。 阿好说:“小姐的电话!” 其实阿好的缺点部是在其他方面,尽避妈妈一直嘀咕她不锁大门,我倒觉得她声音难听。 尤其是今天,那个嗓子,真叫人有受不了之感。 “小姐,你睡着了?”她还嚷。 “没有!” 谁像她,一掉在床上就睡得一只猪似的。 但是,我怔怔的想,有一段日子我也睡得很好啊。 是从几时开始,我睡得不稳的? 我连忙出去听电话。有人要找我出去,就是那个前几天约我吃饭的男同事。 我说我没有兴趣出去,我要在家陪父母。 他说:“我去看你可好?” 我说:“不好不好,路太远了!” “你天天来回,怎么就说远呢?”他笑。 “我们今天没想到会有客人来。”我说。 “哦——”他不响了。 后来他就挂了电话。真是,谁耐烦见他? 那个人,在办公里一直就咧着一张嘴笑。 我痛恨笑得像白痴的人。 妈妈问:“谁要来看你?” “一个同事。” “为甚么不让他来呢?最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叫他来给我看看,为甚么拒绝他?”妈问。 “没有什么好看,他也不过是个小职员,你不会喜欢的。”我告诉母亲。 “去你的,”妈笑了,一把我讲成一个势利鬼的模样。”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我觉得我浪费了一个下午。 上午不算,上午我做了很多事情。 爸爸午睡起来了,这一觉倒也睡得香甜,他是一个辛苦的男人,一直得工作来维持生活。不然的话又怎么办呢?这是一个男人的天职。 但是他不了解我,我也没有企图他来帮助我。 父亲是父亲,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至于妈妈,最近我简直在逃避她。我怕她说我“起劲”,怕她叫我去找一张饭票。不过其实我也不怪她,她一向都是这样的。 奇怪的是,居然他们一向都这样,为甚么我到今天才觉得烦闷、不悦呢? 我也不晓得。把一切都推在天气上头吧。 天气实在太热了。 我没有出客厅吃饭。爸爸来看我一下,以为我睡着了。 后来我听见他跟妈妈说:“明年我们得装上冷气才行。” 妈妈说:“是,太热了。” 爸问:“玉儿有什么心事没有?” “不会吧?她都廿多岁了,有甚么事也能自己解决。” 爸说:“这倒是真的,她也不是那种糊涂的孩子。” 他们俩总算恢复讲话了,这倒是开心事。 我后来便真睡看了。他们也没来叫我吃饭。 半夜醒来,觉得头热、口干,站起来便晕。 我大叫:“妈妈……妈妈……” 他们在二楼,我希望妈可以听得见。但最我的声音提不高了。我冷静下来,摸摸额头,是滚烫的,大概是发烧了。真奇怪,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呢? 也许到厨房去倒一杯水喝吧,我的天! 我挣扎看起床,还没有走到门口,一个声音问:“你怎么了?”是张德的声音。 我连忙开了灯,我软弱的说:“我发烧了。” “我听到你的叫声,决定下来看看,你必然是站在太阳底下太久了。”他说。 “请叫妈妈下来。”我说。 “我先倒杯水给你。”他说。“你站好。” “谢谢。”我坐在椅子里。 他笑了一笑。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笑了一笑。 他还没有睡,穿着衬衫长裤。我在椅背上,喝他拿来的冰水,他上去叫妈妈。那杯冰水使我舒服不少。 毫无疑问,我是生病了。 妈妈赶下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张德站在他后面,我不愿意出丑。 我说:“有点天旋地转。”我闭上眼睛。 “找个医生来青肴吧。”妈妈说:“怎么办呢?” “三点钟,还有医生肯出诊?!”爸爸问。 张德在后面不响,我见到他一个人悄悄的走上楼。他说我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了。我想这没有道理。他彷佛很关心我的样子,这是叫我感动的。 我挣扎着说:“妈妈,没有关系,不过发烧而已。” “拿点退烧片来。”爸爸说。 妈说:“我的天,这怎么办才好呢?” “说不定早上就退了烧了,你别这样紧张好不好?”爸说。 爸去取来了药片与温水,我吞了。 “妈,你们上楼去吧,有什么事情我会叫的。” 妈妈说:“不,我留在这里看你。” “不用了,妈,真的不用了。”我说。 “妈妈陪你,有什么不好呢?真奇怪!” 我整夜口渴,心跳,头痛得要裂开来。 右边的太阳穴一直跳,我晓得第二天一定起不来了。 好了,这一会我也成了病人。 这怎么得了? 我又想喝水,而且想喝蜜水,不过妈妈这样子好不容易睡着,我怎忍心叫醒她呢? 于是我偷偷的挪动上半身,只觉得金星乱冒。 我又复躺下,叹一口气。 妈妈又惊醒了,“干么?玉儿?” “妈,我想喝蜜水,家里还有一罐水蜜糖。” “怎么不出声呢?我给你去调了来,快别动。” 妈妈连忙拖着拖鞋去了厨房。 我觉得真残忍,她也四十多了,养到女儿成年,终究是放不下心来,我病了她还这么着,倘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不知道伤心到什么地步。 想到这里,我不禁难过起来、以后无论她说些什么,我顺着一点就是了,再也不敢驳她的。 没他会儿,妈就拿了一杯水来了。、 我接过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妈说:“现在都五点多了,天一亮就给你打电话去叫医生。” “妈,我没事了,你赶快去睡吧。” “睡什么?下午等你好了再睡未迟,可恨的那个阿好,在后头睡得头猪似的,什么都听不见!” “工人房离这里远。”我说。 “是不是张德听见你叫的?”妈忽然问我。 “是的。” “这孩子的耳朵倒好。”妈妈点点头:“亏了他了。” “你也没听见吧?”我问:“爸也给吵醒了。” “妈,明天我不能上班了。”我嘀咕。 “上甚么班?我替你请假。”妈妈说:“闭上眼睛。” 等我一觉醒来,医生来了。 他替我打了针,开了药,我又有点咳嗽。 医生说是感冒,妈又有点疑心。 我听见她问医生:“气管不会有问题吧?肺呢?” 妈还是处处针对着张德,她真的无法改过来。。 “如果不放心,好了,来照一次x光片吧。”医生说。 妈觉得这很合理,于是付了诊费,让医生走了。 我躺在床上,身体非常软弱。 妈进来说:“已经替你请了假,明天也不必去上班,公司很体谅你,觉得你平时也很辛苦,又替你煮了点粥,一会儿想吃就说。” “知道了,妈,谢谢你。” “谢基么?小时候每次发烧,都是这么侍候的。”妈笑了。 这是有母亲的好处。有了母亲,天经地义有侍候的人,做女儿的,简直像一条龙一样,像我这样,家庭环境还不算大好,也过得神仙似的。 张德那场病,就不知道是怎么熬的,可怜! 谁替他整理地方,一天三餐,他又没有母亲,父亲也嫌他,幸亏皇天有眼,叫他痊愈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苦法。 一个人在病中意志全消沉,张德的一切怪癖都可以原谅的。对于他的那场病,他是一个字都不愿意透露的,守口如瓶,而且连我提一提都不准。 这样也好,如果他忘得了就行。 阿好送进来一封信,“小姐,又是外国字的,看看是谁的。” 我一看,同样的打字机,同样的发信地址,是张德的。 “张先生的。”我覆。 这个写信的人是谁呢?为什么不用手写?为甚么一直用打字机?我不明白。而且只有发信地址,没有姓名,太神秘了。 我怎产可以追究他的私事? 想到这里,我的头痛又增加了。 我嚷:“妈!妈!” 张德出现在门口,他的嘴角有一点稍微冷了一点的笑容,“每一分钟都嚷母亲——她替你买肉松去了。” 我又丢脸了,“对不起。”我说。 “你好了点没有?”他问,他像是很关心我。 “好多了。”我虚弱的答。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你愿意进来坐吗?”我问他。 “谢谢。”他进来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我看着他。没想到一伤病会把我们的距离拉得这么近。 “你的房间很好看?”他说。 我低头笑了一下,我想我一定是披头散发的,很难看。 我忽然抬起头来。我问:“你的病已经差不多好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是啊,你想不想找一份工作?”我问:“或者是——” “我想我会回英国去。” “回英国去?你不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我问。 他摇头。 “你父亲想见你,既然病好了——” 他再一次打断我,“不,我不会回去的,我想我还是回去念书,我还没有毕业呢。” “英国一直有朋友写信给你呢。阿好老以为是我的信,拿来给我看了。当然,有朋友的地方是特别值得怀念的,况且学业也重要,最主要的是身体,彻底的健康了,一切容易办。”我说。 张德说:“听你的口气,好像老太太似的。” 我依然没有打听到什么,一点效果也没有。 同时我为我这种行为脸红——打听别人的私隐。 他说:“不过你讲得也对,我们必须要有健康。” “把你看的书借两本给我,我明天还得躺一天呢。”我说。 他笑了,“好的,我上去拿。” 真巧,他一上去,妈妈就回来了。 然后张德就没下来,他托阿好把书给我。 他已经比以前容易相处,不过对于母亲,他还是有很大的戒心。 我想我不太清楚张德—他不是一个容易了解的人。 我听说了关于他很多的事情,但是自他嘴里,却一点也得不到。几时他才会主动把这些都告诉我呢? 如果他一直住在我们家里,就不难有这一天。不过他的身体终有一天能够康复。 到时候他的翅膀一好,就飞走了,再也找不回来。 我忽然有种自私的想法,如果他的病一直不好—— 我笑了。 像我本人,才躺了一天,已经吃不消了。 一辈子都在床上的人,那种苦处,真非外人能道。 大哥也来看我、带着他的两个孩子。 我说:“没事了,哥哥,你们去花园玩吧。” “又下雨了,怎么去呢?”妈在一旁说。 “又下雨了?”我问:“唉呀,我竟不知道哩。” “你睡了一夭,就是你发烧那晚落下来的。”妈说。 “怕是着了凉。” “医生一会儿再来看你。” “要当心啊,玉儿。”最后一句是阿嫂说的。 我心里不由得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不遇是感冒罢了,就有这么些人来关心探问。 但是看张德,命都差点丢了,也没有人理。 母亲,母飨真的这么重要? 妈妈从客厅跑进来,“玉儿,你的同事要来看你。” “谁?”我问。 “一个男孩子,他一定要来看你,急得不得了。”妈说。 嫂子在抿嘴笑,哥哥施眼色。 “别叫他来!”我嚷道:“千万不要!” “我已经答应了他,他一下班就来。”妈说。 “我的天!”我说。 “算了,朋友来坐坐,有什么不好呢?”爸说。 “那么多同事,个个要来,我家门都挤破了。”我说。 嫂子说:“这证明妹妹人缘好。” 哥哥言不由衷的道,“他怕是代表也说不定。” “好了,你们再说下去,我头都痛了。”我说。 “妹妹怕难为情呢。”哥哥诧异的说。 妈妈把他拉出去,她轻声说:“女孩子家总有一点的,别再去惹她了。她坚持说那个不是好朋友,不过人家倒对她不错,常常打电话来找的。一会儿来了,我们也瞧瞧,是个怎样的人物。” 声音虽轻,我还是听见了。 他们只把我几岁的侄女留在房里陪我。 小女孩在翻书报,很乖,一声不出,到底是女孩子。 我给妈妈的一席话,说得有点啼笑皆非。 我是不会喜欢他们口中那个人的!他不配我。 那个女孩子心里没有点傲气呢?我不喜欢俗人。 侄女儿问:“姑姑,一会儿你的男朋友来?” “才怪呢,别听那些话。” 她很小,又问:“姑姑,你嫁什么人?” “当然是爱人,要我爱得很厉害的。” “你爱什么人?爸爸?”她又问。 “当然,不过你爸爸是我哥哥,哥哥与丈夫不同。” “丈夫怎么样子?”她问。 我摇摇头。或者我应该在某月某日,黑夜里对看一面镜子削苹果,苹果皮不断,就会在镜子里看到未来丈夫的脸,这是西洋传说。 倒是恐怖兼见鬼一点了。 镜子里忽然出现一张险,再镇静不下来的——况且又是深夜,这种故事,怎么能够相信! 侄女儿“啪”的一声丢下画报,出房去了。 她跟妈妈说:“站站不好玩,姑姑一句话都不说,又不睬我。”她在诉苦。 看这样小的孩子,也知道寂寞,没有理睬的痛苦。 张德不知道在楼上干些什么? 他在回信,也不见他出去寄信。他已经收了两封那种信了。他也许在看书吧? 我们一家都是热闹的人,没有心肝,没有痛苦,工作六天,玩一个星期日,又开始第二个礼拜。自从张德来了以后,我觉得这种生活相当无聊,与一只动物有什么分别呢? 张德是一个例外。 我们被人操纵了生活,他,他一直是自己独立的。 像我,这个讨厌的男同事要来,就无法拒绝他。 实际上我没有意思要见他,我根本不欢迎他。 但是他来了,少不免对他笑笑,说声谢谢。 这难道就叫自由?天。 虽然张德一整天廿四小时都关在房里,相形之下,他倒是自由自在得多。 难怪他这样镇静自得。只有一次他稍微露了紧张。那次妈妈要把他请走,但是幸亏上帝帮助,又得以留了下来。我有点羡慕他。 侄女儿又奔进来;“姑姑,弟弟说生病的人有两个头。” “胡说,我也病了,你见我肩膀有没有多长了一个头?” 她不响。“楼上房里的那个呢?”她指指问。 “那位叔叔是好人,你别乱说。讲不定他还说故事给你听呢,知道不?快出去。” “别吵着姑姑。”她母亲叫她。 这三岁多约孩子奔着出去了。那种精力,真是无穷无尽。 我帮张德说了许多好话,我有点莫名其妙,一直帮他说话,是的,我的确是喜欢他的,我怔怔的想,我怎么会帮他说好话呢?连对着一个孩子,都这样讲。 但是张德怎么会知道呢?我在床上叹一口气,翻个身,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天呀天。 而家人在这里大吵大闹,阻止了他下来看我。 门铃响了,妈妈去开门,忽然之间大冢一阵哄笑。 “怎么回事?” 阿好说:“你的朋友来了,买了花与糖。” 该死!这个人,就是不会大方一点! 妈妈在招呼他坐,我听见他自我介绍,又听见他问起我,又听见他喝茶。家人都围着他说话。 嫂嫂说:“多漂亮的玫瑰,比我们后园的好。” 该死!完全该死!他有什么理由送我玫瑰? 妈妈说:“我一会儿叫他来看春你?” “不!”我的脸绷得紧紧的,“我蓬头散发,不能叫他见我。叫他在外边坐一会儿走。” “那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 “我不管,不是就是不是。”我说。 “这孩子!”妈出去了。 她替那个人解释了一会儿,说我睡着了,那个人也不好怎么样,坐了半小时左右,只好告辞。 我如释重负,头马上松了下来。 妈妈说:“你也太奇怪了,人家这么远来,连见都不见一下,叫人家怎么下台呢?” 我一眼看过去,侄女儿已经在吃那盒带来的糖果了。我笑。 “也好,”嫂子说:“吊吊他胃口,这么容易追求,倒也不稀奇了。”她的见解很独到。 “好了,该吃饭了,玉儿一个人吃粥。”妈妈说。 “孩子们也吃粥吧。”爸爸说。 哥哥说:“那男孩子倒还长得方整,只是中学毕业,打一份工,有什么出息?” “那倒是真的。”妈妈说:“所以这年头、女孩子挑选的对象,也不是容易的事。” 嫂子说:“妹妹不成问题,妹妹本身的条件好。” 妈妈笑了,“什么话,也不过是中学生。” “女孩子是不同了。”哥哥说:“从来没有人要求女孩子学问好的,女人要紧的是够贤淑。“ 嫂子笑,“像我这样,笨笨的便好。” 妈妈忽然说:“你倒不笨,倒是玉儿,有股傻劲,发起来不可收拾。” 我半瞌着眼睛装睡觉,随便他们说什么。 妈妈把那只插满玫瑰花的瓶子放在我床头。 我倒是在想,张德那瓶花,不知道枯萎了没有。 昨天我给他花,倒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的,只是我想他的屋子里有点生气,没料到今天也有人照样送来了一束,反而惹我生气。 吃晚饭的时候医生又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但是母亲坚持第二天还是要替我请假,多休息一天。 我说:“告两天假,回去功夫都叠成一堆,我会做死!” “怕不是做坏了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压得你这不过气来,太不好了。” “那我怎么办?坐在家中做寄生虫?什么都不做?” “不与你说了,反正明天你还要留在家里。” 我吃了粥之后,就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很静,只有阿好在收拾东西的声音。 他们大概是走了吧?爸妈呢?送他们出去?不会的,可能爸妈也累坏了,在楼上休息。 我掀开被子下床,。人是清爽多了,再也没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不过还是虚。如果吃两碗饭,就没事,多半是给妈妈饿出来的。 我慢慢的上楼,想找妈妈聊天。 在楼梯口碰见张德,他奇道,“你干什么?” “找妈妈。”我说:“别老笑我找母亲,我不过想找个人聊天而已。” 他笑笑,“你可担心一点。” “是。”我说。 见他穿得整整齐齐,我问,“你上街?” “那你也当心一点,快点回来,天都黑了。” 他又笑一笑,下楼去了。 我看他走了以后,本来是想到妈妈房里去的,但是忽然之间,我伸手把张德的房门推了一下,他的房门没有锁住,顺手而开,我觉得我的好奇心起来了。 何不进去看一看呢? 这本来便是我家的地方,现在不过借给张德住而已。但是我又想这不对。擅自进别人的房间,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况且他人不在房内,更是不对了。 我又对自己说:看一看,只看一看。 我推开了房门,他的房间是整洁的,比起那次我进来更要整洁,每一样东西都很有秩序,而且一尘不染。衣物都叠得好好的,总而言之,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男孩子的卧室,真是很奇怪的。 他的书桌没有什么,那两封信,自然是收起来了。 我的脸烧了起来,我是来找这两封信的吗? 我连忙急步退出他的房间,顺手掩上门。幸亏什么都没有动过,否则的话,真是怎么办。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玉儿?”母亲的声音。 我连忙镇静下来,我说:“我来找你聊天。” “你干么不好好的睡看呢?真是奇怪。” “睡得太多了。”我说:“大哥他们是几时走的?” “你大哥吃完饭就走了。他说要介绍一个男朋友给你。” “是吗?”我问? 他们为什么不把张德介绍给我?他们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心意,我渐渐低下了头。 “你大哥说那个孩子是刚刚留学回来,家境很好,而且是独生儿子,我喜欢独生儿子,少了兄弟姐妹,没麻烦,做人是舒服得多了,我们也只有你一个女儿,看上去倒是很匹配的。” “你见过他没有?”我问。 “今天刚说起,没见过,”妈妈说。 “那你怎么知道他与我很配呢?” “你这个孩子,我说一句你驳一句,我是指听情形,也觉得不错,这话也不算离谱呀。” “也得看看人家怎么样,别把事情讲得像盲婚一样。” “大哥会替你俩介绍的。玉儿,我看你那份工作,做得真辛苦,嫁了人,也可以休息。如果双方同意,就先订了婚再讲。” “妈,你倒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人家不喜欢我又怎么办?”我皱起眉头,“强逼人要不成?” “那个男孩子是回来结婚的,你又长得不错,我们家并不辱没他们吧?怎么见得不要?”妈说。 “总也得见过面方可作准。” “那个自然,大哥说你也该为婚姻打算了,一个女孩子廿岁出头,就一年比一年大,蹉跎几年,就不好了,上了廿五岁,再没男朋友,好像出不了货的,多难看。”妈妈笑了,“这种想法,俗是俗一点,倒也不离事实,你想想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但是他们没有考虑到,我会喜欢怎么样子的男孩子。嫁人不是对方条件好就可以过门的。如果这样,跟母狗去配种又有什么两样,看不上那个人,即使家财万贯,相貌英俊,也是枉然。 我希望他们明白。 我更希望他们看得出来,我的一点心思,已经放在张德身上了。他们应该看得出,张德也应该看得出。 “你下楼去睡吧。”妈说:“你爸在叫我了,一会儿我下来看你,招呼你吃药。” 妈才转身没多久,张德便回来了。 他看见我怔怔的,便笑,“怎么这些时候,你还站在这里,没有什么吧?” “没有。”我说,一边在楼梯坐下,“妈叫我快点嫁人,我觉得自己快变老姑婆了。” “你今年多少岁?”他问。 “廿三。” “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不要急。”他坐在我身边。 “你怎么不多逛一会儿。” “一到人多的地区,那些马路,就又脏又臭,环境多美也没有用,徒然叫他们糟蹋了。”他说。 “那倒是真的,那些乡民。” “但是这里还是好地方。” “是吗?当你有个母亲,一直叫你嫁人,又不理你心中想些什么,这地方就不大好了。” 他说:“是今天来的这个人?” “是他?是他我就去自杀!” 他说:“我小时候也很骄傲,常常觉得如果这样不如自杀,如果那样也不如自杀,但是人很奇怪、真的落了陷阱,反而挣扎着活下来了,一点价值都没有的生命,反而一丝不放松,默默忍受很多奇怪的事情,再也不提自杀了。” 说完之后,他嘴角带看一丝冷冷的笑,看上去又带点苦涩,也有不屑,更有自嘲,那笑容,真是复杂的。 我默然不作声。 “你不会明白的,你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子,毫无疑问,你会嫁到一位如意郎君。” “啊,”我很讽刺的说:“承你金口。” 我不该这样说,但是他也不该诅咒我去嫁一个如意郎君,此刻除了他,没有谁是如我意的。 “你好一点了?”他问 “好很多了。”我说:“我明天可以去上班,但是母亲又替我请假,太奇怪了。” “她爱你。”张德提醒我。 “这是不容否定的,但是她采用了很愚昧的方式,我讨厌这样的事情。”我告诉他。 “对我来说,”张德笑道:“我喜欢所有的爱,聪明的也好,愚昧的也好。” 我看住他。他的眼睛闪亮如昔。我问:“所有的爱?真的?”他缓缓的点点头。 “我——” “玉儿!”母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你还没有去睡?” 天晓得在那秒钟里,我是多么希望母亲会在地球上消失。 张德从容的站起来:“晚安。”他对我与母亲说。 他走进房间,掩上了门,但是我依然坐在楼梯间。母亲走过来,我厌倦的说:“我累了?”我头也不回的走下楼,回自己的房间、在里面锁上。 母亲真是讨厌。 她明明看见我与张德说话,她可以让我有这个机会,但是她故意大嚷,好像我是在做什么非法的事一样。天晓得我已廿三岁了,她彷佛还想摆布我的生命似的。 这叫我受不了。 但她是母亲,我除非搬出这里,否则的话,她爱几时大声嚷,就可以大声嚷。 我以前从来不表示对她不满,事实上她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母亲了,但是今天,今天她今我不开心。 以前她把张德形容成一个大细菌。 这我不怪她,谁不怕肺病病人呢? 但是现在张德的病,已经好了呀,她怎么还是这样子?即使明天要嫁人去了,今天与另外一个男孩子说说话,也可以吧? 况且我绝对不嫁我不喜欢的人。 忽然之间,我有了与母亲对抗的意思,她既然阻碍我,我可以处处使她不快的。 不过我马上叹一口气。 我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些想法,是属於十六七岁小女孩的,我不可以这样的。 我希望母亲也明白我已经不小了,给我一个某一种程度的自由,不要事事扬眉瞪眼的着牢我? 不过母亲似乎做不到,我想与她谈谈。 母亲说:“廿三?我还不认四十六呢,你是十二月尾出生的,过几天就是两岁,今年才廿一吧。” “就算廿一,也够大了。” “你说这话是什底意思呢?哪里不舒服了?” “下次我跟别人谈话,你给我一点面子,不要马上打断我好不好?”我问。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是的,我不喜欢张德与你说话。”母亲承认。 我尽力向她解释,“母亲,你与我是两个人,你不喜欢的事,我或者很喜欢,同样来母亲呆了半晌,笑了,“玉儿,你是我的女儿呀。” “是,妈,你生下了我,我的生命是你给的,但是我成年之后,我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你明白吗,妈?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我虽然爱你,妈,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有我个人的意志、举止自由,这跟爱你是没有冲突的,不一定我跟张德说了话,爱你便不深了。” 母亲还是呆呆的,我觉得有点难过,我低下头来。 她说:“是的,你们孩子都大了,都有一套。” 我笑,“你明白了,妈?” “我希望你自己的主意好就行了。” “妈,你放心,我很详细考虑自己的行动。” “那就行了,”妈彷佛有点灰心,“唉,我竟然成了多事。”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 “小时候你与你哥哥在我身边,甩都甩不开,一天到晚缠着,我又嫌烦,如今你们转眼间就大了,反倒抬这些新派大道理来叫我不要理你们——也罢,我乐得图个安逸,索性任你们去,幸亏你们平时倒也听话。” “妈——” “怎么揽的?”她苦笑,“我头发还没白呢,你就嫌我老了?唠叨了?” “妈,”我说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使她再开心。我无意触动她的心事,使她有这一类的感触。 但是我说过,母亲是一个明理的女人。 一般运气不好的女孩子,遇上一个暴跳加雷的妈妈,那种处境,倒也够惨的。 以后我获得了与张德说话的特许。 不过妈妈倒也不放松,她一直催大哥把那个“理想”的男孩子约到我们家来见面。 真愚蠢。 下班之后,晚饭之前,我常常去敲张德的房门。 我想只好用以熟卖熟的方法了。 母亲还是很不满意与张德这样熟络,但是她的态度很好,举止很大方。 张德说:“那天晚上,你与你母亲的话,我真想拍手。” 我诧异的问:“是那一番话呢?” “父母与子女关系。” “那个?那是我临时编的?” “编得不错,”他笑,“几时说给我父亲听听。” “你父亲有那么固执?”我问。 “只有更过份的,他要我读一门可以赚钱的功课,我没听他的,他就怒到现在。” “张伯伯人很好,不至於这样,我见过他。” 张德开始对我讲家里的事了,这是好现象。 “那一定是许多年前了,现在,他有点怪,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年纪大的人,总有点怪怪的,父亲在我心目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不是因为寂寞?”我问。 “我父亲可不寂寞,他有妻子,有子女,他的妻子对他不错。”张德说。张德真是一个公正的人。 “你寂寞?” “是的,我很少与人接触!但这未必就是寂寞。” 我说:“我倒常常觉得无聊的,无聊算不算寂寞,我实在不知道,不过与你说话,我就觉得开心、充实,为什么?” 张德看了我一眼,“你有许多同事。” “与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吃午餐的时候,他们就说股票。”我说。 张德笑。 “我实在觉得有点不大合群。这并不是指我清高,只是……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 “你看完了那些书?” 我想起来,“我与母亲说的话,你是如何听见的呢?” “我偷听的。”他笑。 “你爱你父亲吧?”我忽然问。 他答得很快,“当然,我极爱他。” “你母亲?” 我马上觉得应适而可止。溶去他心里的冰霜,并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千万别欲速则不达就行了。 我们说些别的,就吃饭了。他还是一个人在楼上吃。 我再三请他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不肯。 他依然每个星期一都要去看医生,拿药回来服用。 这个星期一我下班的时候,他抓住我,“玉儿,来!版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满脸笑容,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有点受宠若惊,而且也很开心。 “什么事?”我问:“快点说出来吧。” “医生说我差不多完全痊愈了,你说好不好?” “好好!”我跳起来,“简直太好了!我的天!” 他看见我大跳大嚷,也很兴奋,他搓看手。 “我们应该怎么庆祝?”我问他。 “唉,两年了,这病足足拖了我两年了。” “慢着。”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叫‘差不多’完全痊愈?” “还要休养,”他说:“这话我听腻了,所有的医生都是这样,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养,动也不要动。” “那倒是真的,”我说:“医生都是那样。” 不过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病好了他到哪里去呢?是不是要离开我们? 我不愿意他离开我们到外处去,我不愿意? 我呆呆的春着地,忽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说:“到处去。” “你——”我迟疑的问:“去哪里呢?” “现在还说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问:“不过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会计划一下将来的。” “慢慢的计划好了,有的是时间。”我说。 “你会想念这里的,会不会?”我问:“你在这里把病养好了,你会记得这一点。”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当然。” “就吃饭了,你把好消息告诉我父亲吧。” “我想那是应该的。”张德说:“我会跟他说。” 但是张德并没有说。这消息终於还是我跟父母说的。 妈妈又生气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声,真的把我们家当作疗养院了?” 妈妈太计较小节,她喜欢听好话、奉承,并且自视很高,她认为张德病好了,她居功至伟。 “当然,在我们这边好吃好住的,病不好才怪呢,一天三四餐服侍他。”妈说。 “他付钱的。”我说。 妈看着我,“我赚了他的不成?还得加薪给阿好呢。” 这话是这样不堪,我只好笑了。 妈有时候很合理,但有时候却啼笑皆非。 年纪大的女人多数这样,双重性格,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大大不妙,并且下意识都很看重钱。 生活把她磨成这样子,没话可说。 “既然病好了,”爸说:“倒是好消息。我写信去给他的父母。” 爸的神情,是很开心的。 “他们会叫他回去吗?”我问:“他不愿意回去呢。” “那自然,现在一切不同了,他会回去的。” 我心里面不大乐意,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这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一顿饭吃得不好。 这算是什么好消息呢?我并不怕他的细菌。 他好了,跟正常人一样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尤其是今天,他叫我“玉儿”,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对我若即若离的,开心找我说几句,不开心只点点头。看样子,我只是比无关重要我有点抱怨,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他不是在我们家里,才能把病养好的吗? 他似乎一点都不感激,可是他当初也没有愤怒。 他的喜怒哀乐,一点也不露出来,他对我,也维持一段还远的距离。 他与我表示亲热的时候,我是这样的兴奋。 这种兴奋在第二天往往变成一盘冰水浇在头上。 但是我觉得我与他是有进展的,我需要时闻。 如果他就此离去,我真是前功尽弃了。 他到底是晓得我的意思呢,还是装作不晓得? 大哥把那个男孩子带来了。 他很俗。 有时候学历不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他就是了。 但他是一个好人,他家里并没有妈妈想的那么好。 在外国,他认识过几个女孩子,也订过一次婚,但是后来都告吹了。这是哥哥说的。 哥哥太有意拉拢我们两人,他的热忱,很是明显。 但是我觉得荒谬。这样胖胖的一个人,即使是什么国的王子,我也看不上他。 我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点,第一次见面就弄不好印象,他有他的好处。但是我不欣赏。 我一直挂住在楼上独处的张德。 不过我维持着礼貌。也许这个人做朋友是不错的。 朋友总归是好的,多一个没有什么坏处。 他走了以后,大哥大嫂也陪着走了。 妈兴致勃勃的问:“如何,你可喜欢?” 我摇头,“不喜欢。” “唉,什么地方不好呢?”妈问:“你真是太蹙扭了。” “不是不好,而是不钟我意。或者他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看在我眼内不好,那就不好了。或者有一个缺点满身.且又待我很坏的人,只要我心里喜欢,那不好之处,也会变得很好!” “这有什么难明的?”我冷笑:“不过你们糊涂吧了。” “我糊涂.我倒真糊涂了。”妈说:“你这样说叫我怎样听得明白?、” 我赌气说,“你什么都不明白,这样浅易的话。” “玉儿,你益发得寸进尺了,做母亲的让你一步,你就进十步,你得小心点。” “明天我若是嫁了一个人,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可没有叫你明天嫁人,真这样,我也不舍得。” “我也没说不跟他做朋友,你就生气了!”我说。 妈妈笑,“你也长得这么大了,现在想起来,养儿女简直跟还债没有两样,即使你们成了年,我还是放不下,悬在那里的。像你大哥,一星期不来,我就想他。” “子女大,”我说:“就要随他们去,想来作甚?” “依你说来,竟一点骨肉亲情都没有了?”妈妈很生气的问道。 “亲情是另外一件事。”我说:“两者不能混在一块。” “罢罢罢!”妈大大的气恼,“你算是读过几年书,什么都比我有理,我真不高兴与你说下去,你爱怎么,就怎么去好了!我不理你。” “看你,没说几句话就生气了。”我说。 妈妈说:“再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去做哲学家吧。” 我笑了。笑她不了解我。但是我不怪她。或者我做了别人的母亲,也会像她。 但是张德问我。“昨天那个,可是真命天子了吧?” “什么真命天子?”我没好气的问他。 “男朋友。” “不是。” “你倒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照说那个人应该是及格的。”他看看我:“很多女人会喜欢他。” “我不喜欢。”我说:“这种自由总有吧。” “那么,你母亲岂不是很失望?”他嘲笑。 “你把我母亲当什么?”我不高兴了。 我说:“如果她真有你想像中一半坏,她早可以把我送去当女明星,何必留到现在才卖?” 张德说:“我从来没有说过她坏,你不要误会。” “她虽然有点噜嗦,不过她是好人。”我说。 “我相信你的话。”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无法与他有什么进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会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该太苛求的。”地劝我。 “你劝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说。“你呢?”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他说。 “不,”我说:“我的意思说: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他有点意外,“恐怕更不符合你条件了。” “不会,我觉得你很好,”我说:“那是不同的。” 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摇头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心中不舒服。 他至少应该有一、两分喜倪,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一点点的意外。 我还能说什么呢?可以说的都说了。 不过他不明白,这样使我难受。 我的脸皮似乎无可再厚了,意思也很明显。 可能性只有一个,他实在不喜欢我。 不过这又说不上来,他住在我家这段日子,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我,他也只肯与我说话。 我所以坚信一样,我需要时间。 张德晚上出去,我好奇的问:“你上哪里去?” “信不信由你,我想出去看一场电影。” “那太好了!”我笑,“你多少年没看戏了?” 我觉得我说错了,又触动了他的心事, 但是我想他反正已经痊愈了,也不必害怕了。 “很多年了。有一阵子,甚至上不了街。” “那是在外国,现在你在这里,一切都两样。”我连忙说。 “对的。” “我跟你一块去,好吗?”我忽然问。 他没有叫我一块儿去,但是如果我不提出来,就跟不了他,所以我只好这样说。 他略略想了想,“为什么不呢?一块去好了。” 我没有告诉父母,我们乘火车到外面,买了票进场。 我根本不知道那场电影在放些什么鬼。 反正我跟了来,也没觉得特别快乐。 他应该主动请我的,不该待我自己开口。 这两者的相差很大,今天晚上,我没有自尊心。 他应该想到,当他闷在房里的时候,塞报纸给他的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现在痊愈了,一点没把我放在心里。 那时候大家都把他当麻疯病人看待,走近一步都不肯,只有我帮他说好话,站在他那边。 短短一、两个月的事罢了,他倒是很健忘。 他可把这些都忘得一乾二净了。 我很是抱怨。 那个电影说些甚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得出张德是开心的。他开朗得多。 他四周看了又看,尽量享受在人群中的乐趣。 他瘦削的脸上有点闪亮,一双眼睛有很多的感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他在想过去,又在想将来,然后他低下了头。 我敢打赌,他也不知道电影说些甚么。 奇怪,认识了他那么久,才第一次与他出来。 而这又不是约会,一点气氛都没有。 看完戏,他还要在街上逛,我只能陪他。 一面倒的情况益发明显了,他根本不征求我的同意。 街上人很少,而且铺子都关上了门。 这样的街,有甚么可逛呢?我后悔出来了。 不过就在家里,岂不是更闷?现在至少我可以陪着一个我所喜欢的人,这里有分别。 我的耐心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张德已经不像一只生病的小猫了,如果他变成一只老虎,我会失去他。但是他应该记得,我替他打过气,鼓励过他,善待过他。 这不是斤斤计较的问题,这是我应得的酬劳。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这是我气难平的地方。 我们终於回家了,乘末班火车。 到家,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 我正在不开心,把房门一关,就睡觉。 张德并没有叫我去,是我自己跟上去的。 在外头的几个小时里,他跟我没说上三句话。 妈妈知道这个,应该更生气了吧? 於是第二天晚上,我与“真命天子”出去了一趟。 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不否认。 但是一个晚上,我们也没说上十句话。 张德是不想跟我说话,他呢?是说不出口。 如果真的嫁了这样一个人,恐怕孩子养下一大堆了,夫妻之间还是没对白。孩子也没对白,大家都坐在那里。 一个不热闹的家庭,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我又闷了一个晚上,情绪之糟,前所未有。 我几乎想请假不去上班,这次还不用劳动母亲。 难怪政府老是不肯同工同酬,女人的心情,原要比男人复杂,工作力难以集中? 但是弄明白了这一点,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 我看不出来。 晚上,我坐在门口乘凉,一个女孩子挽着一个小旅行袋向我们的屋子走过来,越来越近。 我抬头看看她。我们这里极多生人,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等着她开口,她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来了。 她问:“这里可是山村路?” 我说:“是。” “有一位张德先生?”她礼貌的问。 我抬头,彷佛五雷轰顶,“你……找他?” “是的。”她脸上却是兴奋。 她的脸并不美,也不算过份清秀,但是有一种奇异的味道,非常与众不同。她也不算高,但是身材非常苗条,穿衬衫裤子,手中挽一件外套。 “请你代我通知他一声好吗?我姓王。”她说。 我缓缓的站起来,“你跟我进来吧。” 她跟在我身后,我推开门,才到客厅,张德已经从楼梯上奔下来了,一见到她,一声不响,可是他的眼睛,说了很多很多。 於是我明白了。 我实实在在的明白了。 我觉得我的手在颤抖,脚步有点浮。 我明白了。 然后我听见张德说:“你上来吧,我们谈一会儿。” 那个女孩子笑,那个笑里,大概有几吨重的幸福。 他们上楼去了。 张德连正眼都没春秋一眼。我握紧了手。 母亲在我身后说.“咦,这可是谁啊?” 爸爸说:“大约是他的女朋友吧,看情形就知道了。” “倒看不出他有那样的女朋友,这女孩子不错呢?” 爸咳嗽一声,“事情很难说的,张德也不错。” “这倒奇了,”妈说:“再也没想到他有女朋友。” 我也没听到。 他那些信,我恍然大悟,他那些从外国寄来的信。 他镇静的神色,他充满信心的眼睛,他从来不失望气短,因为他心内有这个女孩子吧? 我站在客厅的中央不动。 妈妈说:“你怎么了?玉儿呆呆的。” 我连忙的坐下来,再不愿意她听出或是看出任何不对。 “那个女孩子长得不错,是不是?”妈问我。 “是。”我说。 “如果有这样一个朋友,他的病倒不愁会好不起来。” 我听着,我就不响。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没到半小时,张德把他的女朋友送下楼来,一直到门口,他们俩点点头,那个女孩子又走了。 她临走向我点点头,说:“谢谢你。” 我没出声,我看着张德,他并没有替我介绍。 张德就是这样把那个女孩子送走了,关上门,然后打算再回到楼上去。 他连看都不看我眼。 “张德。”我苦涩的叫住了他。 他转过头来,倒是一脸的笑容!“什么事?” “那是你的女朋友?”我低声问。 “是的。” “你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何必提呢?我并没想到我的病会好得这么快。我们一直通讯,在外国也是她尽力照顾我,”他说:“这也许是我的运气吧。既然病已经不成问题了,我就叫她回来,我们或者会在这里找一份工作,这应该不太难吧?” “你有很好的计划,你现在是一个快乐的入了。” 是的,他现在是一个健康的人了,他不再会稀罕我。现在满街的人都会与他说话、谈笑,现在他可以出去交际玩乐,他不会再在乎一份从门缝处塞进去的报纸。 而且他的女朋友也来了。 我还有打么用途呢?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好像一只旧花瓶,破裂了,再不适宜插花。 “你们会不会结婚?,”我问。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份,现在她住到青年会去了,我打算到外边去找层房子。” “你要搬离此地了?” “是的,这……到底不是我的家。”他说。 “你以前说过这是个好地方,你想留下来,我求母亲让你留下来,你才可以留下来,你说过的,你难道忘了?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健忘?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他吃惊的看住我。 “你真当这里是疗养院是不是?你喜欢来就来,爱去就去,难道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不知道我们家为了留你,担了多大的风险?”我的声音渐渐升高,我的语气越来越像母亲。 他站起来,“我没有必要听这些话——” “你简直无礼!”我大叫,“只有我父亲这样的人,才会把一个病人留在家里,好,你走吧,明天就走,有本事的就走好了,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家?你见鬼!” 爸爸闻声跑下来,“怎么回事?” 张德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再看父亲一眼,他就上去了。 爸喝止我:“玉儿,你疯了?” 妈也问:“什么事?吵什么?” 我怒道:“这个人太无礼了,妈,明天就把他轰出去!” “怎么了?” “他现在病不是好了吗?他有了健康,还住在我们这里干么?难道我们家用不够,要租房间给人做贴补不成?我们已经恩尽义至了,赶他走!” “玉儿,你真的发神经了,”妈瞪着眼睛,“以前为他说尽好话的也是你。” 我连爸也痛恨起来,“你看爸,”我说:“一点主意都没有,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玉儿,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苦苦留他?” “我可怜他,他像头被扔在街头的小猫,我们把他拾回,等到养好了,它白白胖胖,无忧无虑了,他也就忘了本了。哼!这种人,什么东西!扮哥说得太对了,留他来发神经。” “算了,他会走的。你去睡吧。”母亲说:“何必为他生气,你自己的事情也够忙的。” “对,妈妈,明天替我约那个人出来,忽然我想起我有一个电影要看,请他陪我。” “好的好的。我替你办妥,你现在去睡,别嚷得邻居都以为是出了事了。” 我往自己房里一坐,就哭了。 我没想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会那么难听,甚至比妈妈的话还粗俗,但是当时我心里面实在气了,张德刚才对我的态度,令我愤怒,他至少还可以把我当一个朋友,但是他没有,他的病一好,就没心事了,也不必找人倾吐了,不必要人同情了,连眼角都不看我一眼。 这算是什么意思,我并不反悔骂了他,他搬走也是好的,越快越好。以前他说过些什么,向我求过些什么,我都一概忘了,我只希望他快点走。 有些人有两张脸,他在弱的时候,是一张睑,强壮起来,又是另外一张脸,我这样的上了一个当。 在生气的时候,我再也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对。 一个晚上没睡。 第二天,我还是觉得要叫他搬走。 上班的时候,无精打采。下了班,发觉张德的女朋友,又在我们家。她坐在那里跟妈妈聊天,奇怪的是,妈妈居然跟她谈得津津有味。 我把皮包很重的扣在沙发里。 那个女孩子很礼貌的抬起头来向我微笑。我倒不生她的气,我只是气张德,装蒜装了那么久,昨天不但不抱歉意,还那样的气我。 那个女孩子说:“花了一个上午,总算找到一间屋子,地方不太大,但是够他住的了。 我有一个姨妈在这里,所以居住不成问题,先得急的是找工作。” “你的学历这样好,是不成问题的,一会儿我先生回来,看看他有没有熟人替你办了这件事也好。” “那谢谢,不敢劳烦。”她笑。 “一点小事情罢了。” 然后张德就下来了,他挽着两个箱子。那副情形,就像他当初来的模样,我呆住了。 “你这样就搬出去了?自己要小心,有空来玩。”母亲说。 “是的,”那个女孩子说:“我们一定会来。” 张德放—箱子,他并没有很气的样子,他心平气和的对我说:“我有话跟你讲,能不能借你的房间一会儿?几句话罢了。”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会走,我以为我们的时间还长。但是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留在我们家里很久,他的病居然好得这么快。 “你要是不满意,那就算了,我也不讲了。” “你要讲什么?”我问。 我跟他去,他说:“我只是要请你别生气。或者我欠你一点情,但是谁不欠朋友的情?” 我低下头,忽然之间,我不再埋怨他,我的心软下来。 “像我的女朋友,我欠她更多,但她不会要我还过她任何东西。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问:“你是说我不好?”我抬起了头。 “我不会这样说,但是你的要求就比较多。你很同情我,可怜我,我知道。”他笑了,“但是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感情,你把我当作弱者,在那一方面得到了满足,但是我的女朋友却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希望我病好,你下意识却希望我留下来陪你,因为你寂寞,你说。其实你应该养一只狗,或者是一只猫。” “你骂我。”我说,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即使你要托高你的女朋友,也不应该这样说我。” “你可记得你昨天说过什么来看?”他问。 “那番话,对不起。”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下次你对一个人好,我希望你不要处处期望报答。你父亲就没有这样,而你母亲她也没有这样,她根本不愿意对我好。” “你说完了没有呢?”我问。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番话,但是你已经付了最大的耐心。” 我不响。 “谢谢你,对於在病里的招待,我是会永远感激的,我希望我有时间慢慢的向你解释这件事,但是现在不能够了。”他摊摊手。 我说:“在很多方面,你误会了我。我原是一片好心对待你的。” 地呆了一会说:“或许我不识好歹吧。” 他转过身子,与他的女朋友走出了我们家的大门。 我跑到自己的房间去,胸口里好像塞住了一大块东西。 他真的走了,而且对我误会重重,他对我猜测,我承认有一点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他想的那么不堪。 抑或是从他的眼内看出来,我的确是一个那样的人。 母亲说:“好了好了,我们的功德圆满了,他现在走了,我们也对得起张先生了。叫阿好上去收拾收拾,依旧恢复以以前的样子。这个客人在这里喧喧闹闹,也几个月了。” 我呆呆的坐在床上。 “玉儿,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间书房?我看样子,也不必再保留以前的模样,索性改成书房好了。” 我还是不响,我做错了。我不该把张德当一只猫,我站起来,当然他也应该告诉我,他有一个女朋友,要好的女朋友。奇怪的是,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有希望的。 “明天你要出去看电影是不是?”母亲问。 我不会出去,起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会想出去。 “玉儿!”母亲说:“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 我问:“你认为张德会回来看我们吗?” 母亲说:“谁晓得。” 我还以为他会在这里病得发晕,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那么只有我一个人陪他同情地照顾他,只有我一个人肯牺牲,不怕他的病菌,使他至死感激我,好议很多人都说我伟大。及想到他好了,跟他的女朋友走了,而我,只一个坐在这里。或者隔一阵子,我会再出去找朋友。但是张德的痊愈以及离去,毕竟是很值得遗憾的一件事,会使我不舒服很久很久。 尤物: 喝得半醉,摇摇晃晃地掏出车匙,预备上车。 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适宜驾车,但我住得那么远,在清晨两点,有什么计程车肯开过去。 幸亏被冷风一吹,头脑醒了一截。 我打开车门,开亮车头灯,打着引擎,刚想扭驾驶盘,忽然听到有人敲我的车窗。 大力地用手掌拍打,发出沉闷的卜卜声。 我绞下车窗,愕然瞪着窗外。 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让我上车,让我上车!”她叫。 “快,”她急得带哭音,“快开车。” 我莫名其妙,但听到背后一阵吆喝声,似有人追上来,还有男人的声音在呼喊,“在那边,追!”划破黑夜的沉寂。 那女人几乎要推开我,抢过驾驶盘,我只得踏下油门,呼一声开出车子。 那群追上来的人不知摔化什么硬物,撞在后窗上,玻璃马上碎裂,一粒粒落下来。 我惊得酒醒,这分明不是善男信女,否则如何敢这么猖狂,他们如果记下我车牌号码,挨招的恐怕便是我的脑袋。 我恼怒的说:“谢谢你,小姐、送这么一大份礼物给我。” 她拨一拨长发,拉一拉衣襟,居然裂唇一笑,“新年快乐。” 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她。 她赤足,足趾搽鲜红油彩,穿件丝睡袍。外买一件是狐狸皮,脸上化妆残了一半,但五官仍然明艳照人,一双眼睛水汪汪,嘴角含春,正在咪咪笑,适才的惶恐一扫而空。 这简直是奇遇。 我冷冷的说:“小姐,让我送你到附近的警局去。” “你不去我也要去,你瞧瞧我随车子。” “我购给你。” 她居然还拿着一只晚装手袋,这时我看清楚她穿着的不是睡袍,而是晚服。 她放下手提着的高跟鞋,打开手袋,小小的袋里塞满千元钞票,她取出一叠,塞进我上衣口袋。 ;,—11?1,l—,——口口口:口占口g2刀刃j “别去报警,换一辆车算了。” 哗,我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我发财了。 “小姐,我觉得应当照规矩做。” 她用力按住我的口袋。 “先生,我做什么都是合法的,我朋友弄坏你车子,由我来赔,也是很应该的。” 她的声音很动听。 我叹口气,“修理不需要这么多钱。” “我的朋友脾气不好,你还是换一辆吧。” 我迟疑。 “你帮了我,我很感激。”她微笑,“现在,请你把车子开到夕照路。” “小姐,你要当心。” “谢谢你。”她向我挤挤眼睛。 我把车飞驰到夕照路,她在转角地方说:“就是这里。” 我停下车子。 她开车门下车,对我说:“把车子号码撕下,车子扔到弃车场,知道吗?” 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人?你的朋友又是什么人?” “啧啧啧,别多事。”她又是嫣然一笑,风情万种地穿上鞋子,扬扬头发,走了。 她的影子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我呆呆的坐在车内,我忘记我喝过酒,我甚至以为我在做梦。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终于回到现实世界,把车子开到弃车场,用工具拆开车牌,取走一切文件拍拍手离去。 我打算去买一部半新车? 我是一个小职员,平日的进账只够开销,这笔钱可算是横财,当然不会推掉不要。 我决定将之袋袋平安,这是我冒险赚得的。 回到家中, 我洗把热了脸,搓搓手,把刚才的事从头想一遍。 我相信该艳女会得保护她自己。 漂亮女人行走江湖极有一手,轻视不得。 我打个呵欠,倒在床上。 做了许多乱梦,梦见自己被彪形大汉追斩,又发觉天亮,掏出钞票一看,全部变了冥币。 待闹钟响,我起床做了一杯茶饮,急急打开报纸,并没有什么新闻。 大都市里什么不会发生,别太担心,我安慰自己,没有人会查上门来。 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如果昨夜拒绝义载艳女,也许她真的会遭遇不幸。 踌躇了几日,见没事,平日事务又忙,渐渐淡忘。 闲时想起来,只觉那女郎实在长得漂亮,一个尤物、毫无疑问。 钞票是真的,她并不是鬼,是人。 但我没有用它来买车,我把它放进银行,改用地下铁路。 我没有想过会得再见到她。 夜间,到酒馆林立的地方去站一站,可以看到许多美女,都是大眼睛高鼻子,都烫着长发发,但说到风情,很少有胜过我那神秘尤物。 她当然不是正经女人。 正经人都有一份定时的工作,过正常的生活,有一个家庭,断然不会在凌晨时分穿着薄若蝉翼般的裙子被人追杀。 新的一年一晃限过去四份之一。 我仍然没有升级,仍然没有中六台彩,仍然是一名王老五。 肯嫁我的女人我不屑娶,我肯要的女人看也不看我,真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就是这么虚度了廿余个春天。 生活可以说是荒唐的,也有女人说我长得俊朗,真正寂寞时,我也会得花钱找一点欢愉。 见过的女人不少,但比起神秘女郎,真的差好一大截。 很快到春夏交接的时间,大老板一年一度酬谢伙计,把他的游艇开出来,请行政部一班手足携眷去共同耍乐。 我并没有带女友,船一到深海便跳下去游个早泳,其他人组成队,在甲板上搓牌。 然后我看到了她。 化了灰我也认得她。 她坐在快艇上,穿件电光紫一件头薄膜似的泳衣,又湿了水,紧紧搭在上,皮肤旱晒成古铜色,头发扎在脑后,双腿搁在快艇驾驶盘上。 不单是我一个人看到她,很多男人也正朝她行注目礼。 我心中犹疑:该不该上去同她打招呼呢。 她也许已经不记得我。 即使记得我,也没有什么意思,那件不愉快的事,还是忘记的好。 我没有上前打招呼。 谁知我们的老板却叫起她的名字来。他用手装成卷筒状,“莉莉,莉莉。” 她扬起头,丰满的唇呶一呶,“来了。” 接看一个鲤鱼打挺,以一个美妙得不能形容的姿势翻身落水,溅起一片狼花,朝大船游去。 是什么路窄?竟又遇上了。 我们老板是中年人,自以为潇洒,其实也就是个中年人,肥肚子,双下巴,秃顶,什么都有,但是他也颇有一点钱。 当下他抖开一张大白毛巾,趁莉莉爬上船,把她裹起来,她格格地笑,他趁势过她搂在怀中,旁若无人,咱们这一班职员,假装没看见。 我缓缓游过去,在船头上船,在自助餐桌子上,找了东西吃。 每次运动完毕,肚皮特别的饿。为了肚子,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呢。 “嗨。” 我始起头。 是莉莉。 她倒是不避忌。 我朝她点点头,并没有太热情,假装失忆。 “你好。”她说。 我喝了一口啤酒,不回答。 “又遇上了。”她分明记得我是谁,真好记性。 “你没事吧。”我含蓄的问。 海水的蓝色映到她眼睛里去,她眨眨大服,“现在没事了,谢谢你。” 我仍然只点点头。 “你在天昌行做?” “是。” “莉莉!”老板大声叫她,“过来。” 她耸耸肩,不去了他。 这口饭也不好吃,总而言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看我好,我看你好,实际的酸甜苦辣,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老板一身肉颤颤巍巍的走过来,神情不满兼夹疑惑,“莉莉,我叫你,你没听见?” 莉莉趁他尚未近身,飞快的对我说:“今夜八点,黑天鹅。” 她随即转身,一只手指戳到老板的胖脸颊上去,“我要回市区,马上!” 我暗暗好笑,她并不是驯服的小羊,我早知道,有人出动到武器,她还未曾就范。 那日我们很早回岸。 回家,躺在床上问自己:八时,黑天鹅,要不要去? 不去的话,故事到此为止。 去呢,又会拖一条怎么样的尾巴? 她是危险人物,我最个小人物,往往牺牲得不明不白的便是我这种人。 我为她做了一件事,她已经报答我,事情到此为止,不必节外生枝。 看看时针跳动,一直到九点。 她会生气吧,那样的一朵野玫瑰,几时受过男人冷落?怕真会跳破了脚。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电话铃响了。 我有第六感,跑去接听。 “在家?”她立刻问。 我不出声。 “怕老板找你麻烦?” 我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咳嗽一声。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不过想同你叙一叙,出来走的人,最忌忘恩负义。” 我只得干笑。 “怕?” “唔。” “怕什么?” “怕被你吸引住,难以自拔。”我不得不说了老实话。 她满意的笑,“不知多少人排队要见我,我也不屑,我主动约你,你却失约。” “对不起。” “我仍在黑天鹅。” “我不来了。” “要不要我上门来?” “不敢当不敢当。”我知她说得出做得到。 不论她跟谁,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我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好吧,”她说:“你是正人君子,我不来招惹你。” 我松一口气。 她挂断电话。 我很怅惘,对于自己的自制力,非常的不满。 第二日老板就召见我,莉莉还是给我麻烦。 他问:“昨日在船上,莉莉同你说什么?” 我故意不明:“莉莉?” “我的女朋友。” “呵,她,没有呀,她说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是个出海的好日子。”我打着哈哈胡扯。 “就那么多?”他并不相信。 “确是那么多。”我也没预期他会相信。 他示意我走。这种行为,表示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果然,到了月底,我被开除掉,补了三个月薪水,经理同我解释,不是我做错什么,而是因为经济问题裁员,他愿在推荐信中写明,我心知肚明,一言不发。 反正在这家公司没有太大的发展,找口饭吃,无论哪里都可以。往上窜是要讲机缘的,只有很少数的人才可以遇到贵人相助,才能出人头地。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这就是孤家寡人钓好处。 莉莉的消息很灵通,她摸上门来看我,向我致歉。 仍是水汪汪双目,仍是蜜色的皮肤,身上最时髦的新装。女人,女人真有办法,她们如果立定主意要往上爬,高下立见,几时见过愁钱的女人?三两下手势,个个都是老板娘嘿。 我正在看报喝咖啡,也没刮胡子一拉开门,见是她,立刻想到自己不修边幅,活活 一个失业的潦倒汉,先笑起来。 她一叠声道歉。 我说:“算了,那种薪水,做满一个月,还不够你们买半件晚装。” 谁知莉莉坐下来,正颜的说:“本市遍地黄金,要发财还不容易,财主多如牛毛,怎么样赚得人的尊敬,才是正经。“ 我一呆,马上微笑,“你尊敬我吗?” 她点点头。 我给她一杯咖啡。 “你到底是干哪一行的?”我问她。 “你还不知道吗?”她向我眨眨眼。 真活色生香.浑身发出无限的诱惑力,散着香气,举手投足,都展示天赋本钱,即使穿着宽抱大袖,凹凸分明的身裁若隐若现,柔若无骨。 这样的女人,坐在写字问中捱八个小时未免暴殓天物,她应当有一份神秘职业。 我清清喉咙。 她问:“我可以帮你什么?” “你真的要帮我?”我问。 “是。”她凝视我,要融化我。 “不是又给我钱吧。”我微笑。 “我可以助你做小生意。” 她是只魔鬼。“不用,我不是那块材料。” “打算另外找一份工作?”她很热心。 我点点头,不想透露太多。 “过几日我要到那骚去,你反正有空,不如我们同行。” 我对她倒真有默兴趣。那骚。我向往良久,抽得浮生数日闲,蓝天伯沙绿水,棕榈阳光鲜花,与她那样的女人去渡假,真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这是天赐的良机,怕只怕她幕后的老板要把我脖子扭下来。 我缓缓摇头,“不。” 她失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果她肯应允任何一个富商去陪他旅游,回来的时候。银行户口中都会多一笔六位数字吧。 我这小子,我这穷措大大不识抬举了。 我说:“莉莉,我们永远是朋友。” 她斜着身于看我一眼,“你会吗?我不相信。”声音嗲且腻。 真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女人。我所认识的女性,尤其是写字间那一群,都是苍白的、疲倦的,干瘪的,纵使从前美丽过,此刻也为生活的担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强自欢笑,却没有快乐可言。 即使是欢场中女性,也没有及莉莉这般,浑身似要发出光彩,亮晶晶,无论是头发皮肤,眼睛嘴唇,都似带着精光。 她简直是神话中那种妖精变幻的美女,才能有这样的神采。 难怪男人们要前仆后继地追着她,供给她豪华生活。 我对她说:“莉莉,你要当心。” “当什么心?”她不在乎的说.“可是要当心最后的几年?人老了就是完了,不做我 这行,去做小职员,到头来,也未必有什么善终。” 我苦笑。 她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走了。 我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更加喜欢在工作后去喝啤酒,更加消极,也不思上进,小人物的命运总是操纵在大人物手中,要我屈膝去求,我做不出,要他们主动来赏识我,似是不可能的事,我也不觉得怀才不遇,老板付五千,我做五千元的工作,老板付一万,我做一万元的工作,於是我自得其乐的生活下去。 那是一个五月的早上。 大老板召见我,我进去见他,他同我说,小部门中有个主管的缺位,他此刻升我,望我好好的做。 我呆半晌,哗,鸿鹄来了,千载难逢,我精神大大的振奋起来,一整夜没睡。 怎么会,才进去两个月,我以为老板连我的姓名都不晓得。 过一日我便去履新职,薪水只涨了两千块,但已获得同事们无限艳羡。我慨叹,在我 们小世界中,类似琐事便可令人笑,令人哭,多么卑微。 如果我自信有才,可叹声怀才不遇,偏偏我又不信自己有什么才华。 话虽如此,升一级还难不倒我,做得头头是道。 我一直不明白其中奥妙,直至一日,我再度有机会走进老板房间,一眼看到银相架中的一帧照片,才如梦初醒。 是谁? 还会有谁? 我的恩人莉莉小姐。 我顿时啼笑皆非,这个无处不在,只要有男人,她便有办法的女人! 她存心要帮我,回报我,并旦瞒着我。我也不好拆穿她,反正我的薪水还得靠我努力去赚。 这个美丽的女人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幸亏是个美丽的女人。 我终于遇见她。 在我最常报到的啤酒馆,她过来与我打招呼。 我让坐,替她叫饮料。 我问她,“你是怎么说的?说我是你表哥?” 她笑。我也笑。 我说,“弄得不好,我又得走头。” “我说你是我舅舅。” 我说:“天。” “做下去,本事是你自己的,不过你会发觉,你不必应付复杂的人事关系。” “因为有你代办?” “是。” “你是为了我,才去结识这个男人?” “可以这么说,他很好,慷慨、温柔、斯文,同你前任老板完全不同。” “我为你高兴。”我略带讥讽。 “我亦为你高兴。”莉莉也很厉害。 我摇摇头,大笑。想胜过她是不可能的事,她才是真正的强者。 “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做下去。” 她点点头,喷出一口烟,“好好做,好好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我没有听错吧,她声音中似有一丝凄徨。一定是听错了,我已喝下三公升啤酒。 “谢谢你,莉莉。” “我们已经扯平,嗳?” “你根本什么都没欠我。” “你这个人,一定不肯同我有什么瓜葛。” “难以高攀。”我笑。 “如果你有孩子,我要做他给教母。”莉莉忽然说。 “哗。”我吹—声口哨。 那一日我不让她送我,我自然也没有送她,我们各自回家。 卧床上了很久,是该成家了。莉莉说得对,她绝对不胡涂,胡涂的只是我。 娶妻生子也是人生中大事,孩子,可爱的孩子,像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非要亲力亲为不能赚得,我也希望有—两个同我相似的孩子,同样的无能,同样的幼稚,同样的享受生活。 过几日我便开始留意写字楼中有无可能性的人选。一时间找不到亦不要紧,一年半载,总有收获。陈小姐不错哇,人很文静。李小姐极活泼。张小姐收入不菲,有嫁妆。都有可取之处。 我们不可能找到全美的人,正如世上没有真正全美的钻石,每个人都有优点,也有缺点,只要拉扯得过就算了,做人要求不能太苛。 不久将来,我总会找到对象。 有一日夜里,我正睡得香甜,忽然门铃急响,一连串不停,我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开门。 是莉莉,她站在门外,我看看时间,三点半,对她来说,真是夜未央,对我来说,天快亮.要去办公了。 “进来。” 她一头撞在我怀中,哭了起来。 我两只手很自然的抱看她,把她拉进屋子,关上门。 “什么事,什么事,慢慢说,这么有办法的人还要哭,咱们这等小人物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用手帕替她抹眼泪。 她呜咽:“我不做了。” “好极了,你也颇有节蓄了吧,不做只有更好。” 一定是在什么财主那里受了委屈,谁在工作上没遭遇过委屈呢,神通广大的莉莉也不例外。 “你爱我吗?”她忽然抬起头来问。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我很关心你。” 即使她的眼睛红肿,头发散乱,那更增加一种原始的野性美,拥她在怀,我心跳得要裂胸而出。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陪我到外国去,我要开始新生活,陪我一块儿去,我有足够的本金可以吃利息,两个人的生活不用愁,我在温哥华市中心罗布臣街有层上下打通的公寓,你会喜欢的……” 我轻轻掩住她的嘴,“你会喜欢一个跟住你吃饭的男人?” 她怔住,大眼睛徨然。 “莉莉,我们两人不是同路人,我们只可以到此为止,你明白吗?再也不能进一步,请珍惜我们的感情。” 她又伏在我膝上一会儿,然后镇静下来,飞快在我脸上物一下,“我走了。” “我送你。” “不必,”她拉拉皮裘,“我会好的,一下子我就想通了,我不会时时这样软弱。” “莉莉——” 她紧紧抱我一下,然后打开门,出去。 我要抓她,只碰到她皮裘的一角。 她翩然走了,我却倚在门框良久,又不知下一次见她是在什成时候,什么地方。 我的心刺痛。我们只有这样分手。 我们只有做朋友的缘份。 快乐: 抱着弟弟自医务所出来,天已经黑了,下班时分,交通挤得不得了,一大推人站在停车湾旁等计程车,人人憔悴而心急,巴不得一个箭步上去抢到空车,好回到家洗个热水澡休息,从头来过。他们当然不会对抱着病重的少妇礼让。 弟弟在怀中越来越重。 他疲倦的说:“妈妈,我口渴。” 这两岁半的孩子是我宝贝,听到他如此诉苦,我心急如焚。 正在顿足,无措,忽然有一辆雪白的大型房车滑过来,停在我面前。 有人叫我:“周光楣?”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谁,谁会这样叫我?只有中学同学才连名带姓叫我。 抬起头,只见一位浓妆时髦的女子坐在车中,摇下车窗,正向我招手。 我冲口而出:“马咪咪。” “唉呀,果真是你,快上来,我送你。” 我也顾不得客套,街上风又大,像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碰到救星,立刻抱着弟弟跳上车。 “谢谢你。” “住哪里?”马咪咪问我。 我说出地址。 弟弟挨在我胸口睡着了。我双臂酸软。 味咪打量我,我也打量她。 我说:“你越来越神气,你瞧你标致得!” 她说:“刚才塞车,我看到一位太太抱着孩子站在那里等车,心中就想,糟了,这一等怕要个多小时,香港人多没礼貌,不会让她的。没想到是你。” “是。” 她拨开弟弟的衣领看清楚他的小脸,她失声,“噫,同徐士用长得一模一样,好不俊朗。” “过奖!这么小,哪里奋得出。” “他的脸好熨。” “发寒热,我带他出来看医生。” 咪咪犹疑地问:“你们生活好吗?” “好呀,谢谢你。” “去年在聚餐会见过士用……你怎么没出现?” “我没得空,弟弟下面还有小婴。” “什么,两名了?” 我愉快地点点头。 她细心的问:“有没有佣人?” “有一个菲律宾工人,非常合作。” 咪咪欲言还休,看我数眼。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多年老同学。 过半晌她说:“你太辛苦了。” 我换个题目,“这辆车,是传说中的劳斯莱斯吧。” “不是,是宾利,宾利比较含蓄?”她说。 我什么都不懂,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 “士用好吧。” “很好。” “升级没有?” “前年升过一次。” “现在有房屋津贴吧。” “有。” “士用是个君子,像一般君子,他不会同人去争,在现今社会是吃亏点。” 车子顺利的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抱着孩子下车。 我再三同咪咪道谢后才告别。 回到家,士用来应门,直怨我。 “急煞我,什么地方去了,要看医生,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没事没事,打一针,明早就退烧。” 女佣把弟弟接过去喂药,我到婴儿房去看妹妹。 “辛苦你了。”土用在我身后说。 “累吗?” “还好。”我伸个懒腰。 在晚饭桌子上,我同他说,我碰见马咪咪。 土用放下报纸,笑问,“她还是那个样子?” “是的,”我莞尔,“坐司机开的大车子,穿得似要去喝喜酒,超级生活水准。” 土用打趣地说:“你也有司机呀,我就是你司机。” 我说:“何止,你还是我朋友,导师,有时客串厨师及褓姆,更是我的爱人,孩子们的爹。”说看自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光媚,你可快乐?”士用问我? “大部份时间是。”我点点头。 “你对生活很满意?” “很多时候是。” “你不觉得清苦?”士用又追问。 “土用,如果我们也算清苦,未免太过,”我温和的说:“有佣人,有车子,自置产业,安居乐业。” “可是你白天要辛劳工作,晚上又得看护孩子,结婚至今足有四年,我一件首饰也未曾买给你……但是你看马咪咪。” “那我不如羡慕英国女皇,她生活更豪华,快睡吧。” 一宿无话。 咪咪认为她占尽上风,第一,她家境富有。第二, 她本人比我能干、在公司的职位也比我高。第三,她比我漂亮。 女孩子漂亮有三分靠打扮,她十分会粉饰自己,我站在她身边,肯定不会有人注意我,当然是她抢镜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土用发生兴趣,土用比较适合我,他很朴素很平凡,安份得几乎没有出息,只懂得做妥份内的工作,同我一样。 可是晶光灿烂的马咪咪偏偏就是喜欢他。 士用很技巧的与她保持段距离,同时又怕我误会,故此有一段时间生活非常尴尬。 我们宣布婚讯时她不相信,把士用约出来,问他:“你选她,为什么?” 土用很诧异,那么聪明的女子竟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来。 他答:“当然因为我爱她,同时我觉得她适合做我终身伴侣。” 马咪咪还说.“士用,你不够胆量接受挑战,你只敢与比你更低的女人在一起。” 这话非常具侮辱性质,士用在很久以后才告诉我,但我没有生气,不是器量大,而是我自觉非常幸福,不想再为小事劳气。 咪咪至今还没有结婚。 她脾性那么怪,趣味那么特别,很难找到对象。 不过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渴望过主妇生活,她在社交圈很活跃,一年出门旅行三西次,她有她的乐趣。 我没想到第二天马咪咪就来找我。 我在写字楼做得手忙足乱,一时间没想起她是谁。 “哦,咪咪,好吗,昨天真感激你。” “要不要出来吃午饭?” 她约会我?真奇怪。 “好哇,”我只得说:“什么地方?” “嘉蒂斯吧,明天中午一点整。” “明天见。” 士用叫我不要去。“她分明是要在你跟前示威。” 我并不知道那著名的饭店在哪里,经过打听, 才摸上去。 咪咪比我先到,我笑着同她说,我找了半晌。 她说:“我天天在这里吃饭。” 我说:“你倒是有时间。” “我不想刻薄自己。” “花得起无所谓。” “真的,年终一收税单,自己都吓一跳,既然赚得来,也要花得去。” “吃什么?”我问:“同你一样吧。” 她为我点茶,细细端详我,“你一点也没有老。” “那里老得那么快,”我笑,“大家廿馀岁的人。” “可是他们说生养之后老得快,”她停一停,“我倒是不介意生。” “嗳,我们喜欢孩子,”我有点难为情,“在今日彷佛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不错。” “但孩子是这么可爱。”我更加歉意。 “这我不否认,不过做人太痛苦。”她摇摇头。 “咪咪,像你这样的人上人,都说痛苦,那我们真个是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会明白,快乐与财富及权势无关。”她说。 菜上来了。 我不发一言,我一无钱,二无势,这里没有我发表意见的馀地,我不能有酸葡萄心理,硬派人家富家女得不到快乐。 “士用很爱你吧。”她说。 “老夫老妻了,他很顾家,我们很少出来应酬。” “那岂不是与社会脱节?” “也不会,我们看报纸,”我微笑,“当然!本市哪家会所最时髦,哪家的土可最有气派这些,我们可不知道。” “不闷?” “自然不。妹妹出生后,忙得透不过气来,全家人一碰到床就熟睡,叫都叫不醒。” “嘿,我能一口气睡三十个小时,”我自嘲,“猪型,我都不明白什么样诗情画意的 人才有失眠趋向。” 咪咪点着一枝烟,也不再吃东西。 过一会儿她说:“我总是无法入睡。” “是不是缺乏运动?”我关心,“有时候思想过度也会睡不善。” “我不开心。”她缓缓说。 我忍不住说:“我肯定你不是不快活,只不过这一阵子你情绪低潮。” “昨日在街上遇见你,说及土用,说及孩子,你的脸上简直发出圣洁的光辉,我真羡慕。” “味咪,做我们这种小家庭主妇是很闷的,不适合你,我也肯定你不会想做,否则的话,只要你一点头,大把人当三生修来的福气。” 她不言语,像是不愿说太多。 这一日,她戴着一只蓝宝石戒指,戒面足有一毛钱硬币那么大,四周都镶着钻石。很漂亮,我也羡慕她呀,女人有谁不喜首饰? 回到家,土用定要追问我们说过什么来。 我依实陈词,他不悦。 “你对马咪咪说太多了,她对你诉一两句苦,就是要套你心中话,你是好心安慰她,说做主妇闷,她一转头,就同别人说:徐士用的妻子说:做徐太太顶闷。” 我失笑,“我不相信她会那么无聊。” “你非要等上当不可。” “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什么都有,怎么会来找我麻烦。” 士用忽然嘻皮笑脸,“什么都有?她可没有我。” 我立刻骂士用,“死相!” 我不相信是因为士用的缘故,士用也不相信,他在说笑。 约半个月以后,我又接到她的电话,要约我们两夫妻去她家吃茶。 士用说不行,我们要同弟弟去祖父家——“真无聊—成日便吃茶看戏,闲得慌。” “光楣,以后不理这个女人行不行。” “不行。” “这又奇了。” “何必故意疏远她呢,我们心中又没事。” “看来你也蛮工心计的。”士用说。 “那自然,我并不是昨日才出生的。”理直气壮。 我回绝了马咪咪。 这年头,准备好筵席发出帖子,不一定有人来入席,但凡有点原则的人,都不肯一而再,再而三的沾光。 我向咪咪道歉,“要我们全家出动是很麻烦的。” “那么你一个人呢?” “改天我回请你如何,]我推她,“改天再约。] “现在说妥好不好,“她不知恁地,一定要咬住我不放,“下星期五,我来接你。” “到时再说,那一日,我好像要带孩子去打针。” “别再找籍口,”她笑,“到时我来接你吧。”她挂上电话。 我拿看话筒呆半晌,你说奇不奇,她忽然对我发生这样大的兴趣,非得缠住我不可,说没有用意是假的,但到底她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没告诉士用,怕他小题大做,骂我不会说“不”。 到了星期五,她在楼下等,这次换一架深蓝色大车、更加具气派。 我想看看她葫芦内卖什么药。 嘴里说:“我只有一小时午饭时间。” “可怜的光楣。”她笑着摇头。 今日她精神仿佛很好,情绪也有进步,摆明车马,她高高在上,陪我这个土包子出来见识。 我把心一横,罢,偶尔迟到一阵也不怕,我倒要看看她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车子往郊外驶去,平稳快捷,车外一切风尘都与我们无关,车内似仙界一般,我觉得很轻松,我不介意偶尔出来散散心。 车子驶至一座两层高白色建筑物,幽静堂煌,花园种植各式奇花异卉,美得似童话世界。 我喝一声采:“这是什么会所?” 马咪咪说:“这是我的家。” “哗,”我说,“你好帅。” 她笑说:“请进来。” 门一打开,佣人列队出来称呼她。 她招呼我在蓝白二色的客厅中坐下,我边啜蜜瓜汁边听她说话。 客厅落地长窗对牢泳池,风景好得不能形容,我啧啧称赞,一边又说:“有钱真好。” “家父去世后,这幢房子给了我。” 我们四处逛了一下,每间房都美奂美仑,花过一番心思,单是卧室连更衣室兼书房及私用卫生间已有我们徐宅整个单位大。 了不起,我不再怪马咪咪口气大,应该如此,她有这个资格,不必过谦。 我不停说好。 参观完毕,她叫佣人开饭,精美清淡的三菜一汤也是刻意搭配。 我这个客人做得很舒畅适意。 她并没有拖住我!一点整她便叫司机开车送我们出去,我只会迟到三十分钟,不算过份。 在车中我与她说:“我见过那么多房子,电影布景除外,数这间最美。” 她忽然说:“如果徐士用娶的是我,他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 马咪咪好大胆。我一怔,便随即说:“你说笑。” “是,我说笑,他不希罕,他是个君子。” 我说:“你也是个淑女,你一直对他很关心。” “你喜不喜欢这幢房子?” 怎么,要把它送给我们?“当然喜欢,”我笑说。 “给你住的话,你会不会开心?” 我答:“如果是士用给我住的,当然开心。” “你看我住在这么豪华的宅子里,不会妒忌?” 她的问题越来越过火,我全力以赴,“不会,什么都吃醋,那还得了,本市亿万富翁排长龙那么多,我怎么会妒忌。” 她气馁,“我就是不明白,怎么你会比我快乐。” 咪咪一下子收敛所有的笑容,面色阴黯?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车子很快送我回写字楼。 她心理上有个障碍。 为什么一定要比我快乐? 我怎么会成为她的竞争对象? 是因为士用的原因? 她要证明些什么? 她仍爱着士用? 心中有一万个问题,问不出口,也不会得到答案。 她说话这么露骨,这么偏激,一定要阔给我看,富给我知道,好使我产生不快。 我的不快是否等于她的快意? 即使是为报复,也太迟一点,我与士用结婚已四年。 士用说得对,要疏远她。 我问他:“土用,你坦白对我说,马咪咪有没有找过你?” “当然有。” 什么?我膛目,“你从来没对我说起过。” “有么好说,像你郎君我这般风流潇洒的男人,追求者不知凡几,何劳一一枚数。” “别说笑,她找你做什么。”。 “吃茶吃饭之类,有时候也故意说有生意介绍我。” “她是要拆散我们?”我怔怔的问。 “不会的,真金不怕洪炉火。” “你有没有出去?” “当然没有。” “脚在我身上,她怎奈我何,你以为我像你,软弱不堪?“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她家?”我惊问。 “她同我说的,”士用拍拍我肩膀,着傻瓜,怕什么!你们两个都是女人,不会有误会。” 我闷闷不乐。 “她可有向你示威?”士用问。、 “也不是,她很怪,先是抱怨几句,炫耀几句,后又讽刺几句,试探几句,我被她弄得六神无主,她情绪非常不稳定,我同情她不是,生她气又不是,同她计较太没器量,若无其事又似没血性,唉,这样的朋友真难结交。” “别理她,难道你我还要同情她不成?她现在是本市数一数二的阔女,有事没事,寻我们开心。” “能不能化敌为友?”我有我的想法。 “咄,你别多事,谁有这个空。” 她似乎只想证明一件事:她不快乐是事实,但作为徐士用这穷小子的妻子,我更不快乐。 她一定要我比她更不开心。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女人。 我在心底盘算很久,想解开这个结。 士用一定会怪我多事,我却不这么想。 我主动约马咪咪出来。 她有点意外。 我笑说:“地方由你挑,我去的地方你受不了。” 那日我先带弟弟去打针,在约好的地方等她。 马味咪看到我带看孩子,倒是一呆。 我坐到车上才替弟弟穿回外套,他挣扎着叫,伸腿踢,野蛮得如一只小猢狲。 我无奈的说:着你看,咳嗽未退,又不敢揍他,否则一哭起来,马上呕吐,你这架“天天一样。”我说:“味咪,烦你叫司机弯到西环去,快过年了,我要办货。” “货,什么货?” “七色大礼,送到公婆家去呀,什么发菜蚝干、冬菇虾米、元贝腊肠、什么都要,买好几斤,还得慢慢挑。” 她张大眼,“他们又给你什么?” “一封红封包,五十块钱。”这是事实。 “我的天,你哪来的开销?” “平时省吃省用,”我笑,“你身上任何一套洋装,我都没资格穿。” 弟弟一定要爬到前座去。 “这孩子好顽皮。” “跟他斗得精疲力尽。” “上次见到他好乖。” “那次他病傻了。” 在南货店我买一大堆东西,好几袋,全放到马家大房车後面。 我说:“现在可以去吃饭。” 弟弟在吃巧克力,一脸咖啡色糖酱,我用纸巾替他擦,咪咪穿着浅色套装,躲得远远。 我说:“士用两个姐姐嫁得不错,很喜穿戴,我都觉得自己不够华丽,不过我同士用说,总不能去借呀。”故意瞄瞄咪咪身上的金银珠宝。 咪咪叹口气,“你的生活听上去也很复杂。” “谁说不是。士用本来帮他大伯做事,一次吃饭,他大伯把手搭在土用的肩膀上,眼睛看着我说:“你别弄错……我是老板,你是伙计。”老人家怕我是小掘金娘子,我无所谓,土用却很生气,过不久就辞工。谁家没有势利的亲戚,不高兴过时过节也得对着,闷死人。” 咪咪不知如何搭嘴。 “一家不知一家事,嫁过去好几年,还未能适应。” “我看你挺能干。” “没办法,我总得撑看——弟弟,你给我坐下来——我最怕生病,—躺下来,千头万绪的家事,没人理。” “不是有佣人?” “她算是很能帮手!可惜一个小婴儿已够她做,晚上那顿只得由我来。” “你下班还要煮饭,”咪咪张开口合不拢,“怎么可能?”。 “说起不怕你见笑,有时由我做好,叫她来吃。” “太过份。” 我笑:“听来彷佛很夸张,其实全是真话。过完年士用加薪,或许可以用多一个打杂。” “你看上去顶乐观活泼。” “是我的家我的孩子、当然要付出代价,不然怎么办?”我笑一笑,“味咪,我同你说过,你不会做我。” 弟弟嚷着要上厕所。 咪咪惊问我:“他才两岁多,你已不能控制他?” “你没有见家那个呢,七个月已经像小流氓。” “你放意吓我。” “我吓你干么,”我莫名其妙,“你又不想拿我的位置,做我这份工。” 咪咪看看我,侧过头,眼睛看窗外的风景,我也不自语,车里只馀下弟弟的歌声。 她那么聪明,应当看出来,做小家主妇颇需要点天份。 我缓缓说:“幼时听过一则童话:甲抱怨他肩膀上负担重,要同乙换,碰巧乙也嫌重,於是同意对换,谁知背着对方的包袱,更觉痛苦不堪。” 咪咪没有回答我。 “快乐是一种心境。你有烦恼我也有,人人都有。你有乐趣我也有,人人都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她还是不响。 “司机先生,请你驶往东区,我们想回家。” 咪咪转过头来,“改天再吃饭吧。” 我紧紧抱着弟弟:“怕只怕丢不下这个宝贝。” 我问士用,“马小姐还有没有同你联络?” 他装作很惆怅的说:“没有,不知怎地?断了音讯,大概终于心死了。” 也许我自暴其丑感动了她,更可能的是,她对这项游戏已经玩腻,现在她又去羡慕别的女子,画家、演员……认为她们比她快乐。 她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 我有家有孩子。 世事原是很公平的。 baby blue: 第一次看到她,她脖子上悬一条金链,金线绕出baby blue字样。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当然。混血儿,眼睛很大,高鼻子,穿那种宽大但如果身栽好只有更诱惑的衣服,衬着别致的饰物,令人行注目礼。 她穿大衬衫,牛仔裤,嘴里还嚼口香糖。 只听得表娘在背后骂她:“这只狐狸精,干么又来了,她知不知范家同她已没有任何关系。” 我好奇起来,“她是谁?”我问。 妈妈立时白我一跟,“别问那么多。” 但我已不能控制我的好奇心 大姐随我的目光看过去,嗤的一声笑出来,“还女孩子呢,那我也是女孩子。” “喂,说呀,她是谁。” “那是你宗表哥离了婚的妻子。” 我大吃一惊,“宗表哥结了婚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外留学,当然不知道。” “说给我听。” “关你什么事。” “说嘛。”我拉住她的手。 “不是都说了吗,离了婚。”大姐甩开我。 我在人群中找宗表哥。 他如平常那般沉默,拿着鸡尾酒,站在一角。 “毕业了,不走啦,打落凡间,要找工作做。” 宗表哥看我一眼,拍拍我肩膀,“你怕什么,无论哪个叔伯的公司或厂总用得到人才。” 他是一个内向的年轻人,动不动还会红面孔,我真不能想像他会在短短的时间内秘密结婚,且又离了婚。 “表哥,那是你妻子?”我索性单刀直入。 他一呆,目光有点呆滞,点头:“是。” “从没收过你的喜帖,怎么一回事?” “没有请客。” “已经离了婚?” “约翰,别再问下去。”他有点激动。 我说:“对不起,但我俩自幼一齐长大,我不但好奇,同时也关心你。” “总而言之,我做错了。”他低头说。 “那么她今天又怎么会来?” “她说喜欢参加订婚酒会,请求我让她来,我觉得无所谓,她又与珍表妹蛮谈得来。最主要的是,我想见她一面。” “仍然爱她?”我还在发问。。 宗表哥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蓝宝。” 呵,所以配着baby blue字样的项链。 我真想知道整个故事,但每个人都不愿多说,我又不忍逼宗表哥说出全盘真相。 珍表妹穿着缎子小礼服亮相,她未婚夫一表人才,站在她侧跟,接受祝贺。 这个叫蓝宝的女孩子第一个过去亲吻她。 那么多人,只有她衣冠不整,彷佛旅行返来,但这并不损害她的美丽,她一派自在,并不介意人们怎么看她。 我很佩服她。 表姨仍然喃喃地表示不满,“神经病,离婚也由她自己提出,此刻又跑来坐着。” 我把以上的资料略作整理,得到的结论如下:宗表哥娶蓝宝这个女孩子,是因为他爱她。我知道叔叔及婶婶的脾气,他们一直希望得到名门闺秀作媳妇。当然不会喜欢像蓝宝这么不羁的女子,况且又是混血儿。所以宗表哥这头婚事没有得到大人的支持,过不久,基于一些原因,他们离了婚,分手由蓝宝提出。 蓝宝大概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宗表哥一角钱也没有,叔叔把一切财产提在手中。 今天她来范家的喜庆场合,分明是示威。 亲友间开始窃窃私语。 我走过去,向她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范约翰,我们还未见过面。” 她有一丝诧异,随即说:“我听宗说起过你。” 我轻轻托看她手肘,引她出花园。 我说:“你的眼睛是褐色的,并不是 baby blue。” 她一听,仰头笑起来,半晌说:“你比阿宗活泼。” 我说:“宗表哥是君子。” “呀,是,君子。” 我们在花园散步。 “结婚多久?” “一年半。”。 “住在什么地方?” “我的家里。” 我说:“宗表哥一直没向我提起。” “一开头。双方都知道不会长久。”她非常无所谓。 我看她一眼。 “你故意引开我?” 我点头,“我们去市中心喝杯东酉,别使他们尴尬,来。” 她摇摇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想一想,“因为你我同是不羁的人。” 她笑出来,“好。” “我说的是真话,大人不止一次害怕我会把表妹表弟们带坏。” 她是个很爽快的人,表面上一切不在乎,内心世界则不得而知,如果她尚有内心世界的话。 我开始了解宗表哥为什么会喜欢她,她跟他完全不同,他在她身上获得另一境界的芬芳及刺激,使他迷恋不已。 蓝宝是中葡英混血儿,父亲是西洋人,母亲上海人,她会说流利的葡语、英语、粤语及沪语,却只念到中学毕业。(这就嫁到范家来了,啧啧啧,范家根本不当中学生是念过书的人,堂弟妹他们至少捞个管理科硕士才敢返家,不成才如我,也混到博士衔头。) 她做过许多工作:人寿保险经纪、文员、时装店售货员、模特儿、教健身操、推销化妆品……都没做得长。 这类女孩子在大都市中多得数不清,本市起码有三十万名,但蓝宝长得特别美丽。 她在很偶然的机会认得宗表哥,他立志追她,拿着信用卡买尽名贵的礼品来奉献给她,才三个月,她便答应跟他,那时候,她在美容院教按摩。 婶母气得几乎爆血管,据蓝宝说,就是为看好玩,她才嫁阿宗,看看那五十多岁,体 重超过七十公斤的专横老太太能拿她怎么样。 她转着咖啡杯,感喟的说:“不过阿宗最惨,几乎被家人赶出来,又断了他经济来源, 我是同情他,才同他分手,好让他回家。” 我啼笑皆非:“他可以找工作,那里就像阿芒与茶花女了。” “一万数千,要来作啥?”没想到蓝宝口气那么大。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如何?” “好得不得了,我刚自巴黎回来,下个月又去埃及。”她朝我眨眨眼。 “同谁去?”我微笑问。 “六月去东京则同阿宗。”她答。 我也早猜到他俩藕断丝连。 她侧头看看我,“你很聪明,比阿宗精灵一百倍。”. “所以你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尽避我们两兄弟都姓范。” 她立刻答,“像你这样的性格,也不会轻易爱上人。” 喝完咖咪,我把她送回家,她住在草莓山的洋房,此刻想必有人上门替她按摩,她不必做任何事了。 我觉得宗表哥是个妙人,自助这么斯文、听话,品学兼优,规规矩矩,烟酒不来,是我们小一辈中模范生,大人叫他坐便坐,叫他站便站。可是後来他背叛得多彻底。 我莞尔,真幽默。 我回到范宅,派对还没有散。 妈妈瞪着眼问我:“你同那女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说去风流,又不敢,只得答:“把她送走,免得尴尬。” 妈妈狠狠说:“这种女人,近不得!“ 我不相信耳朵。妈妈一直保养得很好,五十多岁,看上去如四十多岁人,衣着摩登,谈吐文雅,但不知怎地,如今为着针对篮宝,口吐老虔婆语录。 阿宗过来同我说:“谢谢你,约翰。” 我拍拍他肩膊,“她很可爱。” “我知道你会同情我。” 我不响。 他无法照顾蓝宝,自身又陷入窘境,是她想出这个办法:他回家来继续做其大少爷,她在外头做,名日分手,其实比以前更接近。 不过阿宗是痛苦的,他不能单独拥有蓝宝。 蓝宝倒不在乎,或老她掩饰得好,我不清楚。 妈妈那夜还在说:“幸亏离了婚,阿宗还可以从头来过。” 我问:“是无条件分手?” “怎么会,听说你叔父还是花了钱的。” “多少?” 没见提起,吃了哑巴亏,折了威风,自然不说,你那叔父……阴沟里翻船……当年与你父亲争遗产那个狠劲也不要去说他了,气也气死,吓也吓死,都说现眼报……” 我微笑说:“妈妈,你老了。” 我同阿宗说:“或许你可以带着她到外国去,我记得你们一家都用外国护照。” “她不愿去,说无聊。” 真是个奇女子。 “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到外国守在屋子里煮饭洗衣看电视,她不习惯。” “你们两个都已被这富庶的社会宠坏。” 阿宗不出声。 我听说叔叔叫他再婚,介绍许多女孩子给他。 “不。”他说。 他解开衬衫钮扣,给我看他挂着的项链,与蓝宝那条一模一样,写着baby blue。 这对夫妻,不知可怜抑或可笑。 他廿五,她才廿一。 “她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她母亲希望她有一双蓝宝似的眼睛,小时候,人们叫她蓝宝宝。” 嘿。 “她母亲做什么工作?” “一间英资洋行里做女秘书。” “她现时在哪里?” “心脏病去世,才活了三十五岁。” 又是一个故事?在那个年代,女郎们都穿高领子窄身旗袍,且有衬裙,都镶狗牙花边,一蹲下,看到两层袍叉。 “她父亲?” “回国去了。” “哪个国,英?葡?” “不知道,他是香港出生的。” “蓝宝自幼生活并不不好过。”阿宗说。 “可以想像得到。” “她曾经报名竞选香港小姐。” “没选上?” “没有?” “她样子太野。” “她自己也这么说。” “你们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阿宗摊摊手。 蓝宝同一个商人走得很近,半山洋房由他租给她住,五万元一月租金,还供她用两部车。这件事很公开,范家每个人都知道,人家为着表示大方,当面一字不提,背后当然先是咒骂,后又称善,刻薄的叔叔终於碰着定头货,丢尽脸。 她随商人去了埃及,阿宗便很低沉,开始喝酒。 我去打听过,那商人相当殷实,对蓝宝很好,他在韩战期开始发迹,做出入口,卖巧克力及车辆给美国人运到南韩,赚了一大笔,继而买许多房子,眼光很准。在本市虽无名气,但实力不下於范家。 等蓝宝回来,我去探访她。 那位殷商碰巧在家。 经佣人传达,她披着家居袍子出来见我,并不怪我冒昧。 “呀,约翰。”她如称呼自家的兄弟。 殷商自饭桌上询问:“是谁?” 蓝宝随口答:“我表弟。” 我忍不住要笑,这样的陈腔滥调亏她答得出来,还能通用吗? 谁知那殷商“啊”地一声,深信之,并且说:“随便坐,别客气,我要回公司去。” 他便由司机送出来。 到这时候我暗暗佩服这个老人。 是要这样子,否则的话,如何叫蓝宝服帖,单有几个臭钱是不够的。 “阿宗情绪很低落。” 她听后不语,点起一支烟,吸几口,又按熄,拉拉衣襟,缩缩鼻子,一连串小动作,看得我目不暇给。 “我也很苦闷。” “如果你愿意与他重修旧好,我愿意帮忙。” “长贫难顾。” “贫?你们俩太过就於逸乐,距离贫还有一大段路,”我有点生气,“人生目标是什么,总要清楚点,要钱不要心,要情不要金,你们的毛病是贪。” 她把脸理在手中,过很久说:“约翰,你说得有道理。” 我叹口气,看看她住宅的环境,装修得十分华丽堂煌,却又不落俗套,范家并比不上。 我说:“他对你很好。” 蓝宝幽幽说:“太好了,给我足够的钱,又给我充份的自由,所以我也不便太过份。” 我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说:“我看得出来。” “他向我求婚?” 我意外,扬起眉毛。呵,求婚。 “老头向你求婚?” “他并不那么老,才六十二。” “‘才’六十二!”我说:“你几岁?你才廿一。” “又怎么样?” “他可以做你太公。” 她又笑,“又怎么样?” 我无言。 最后我问:“你不是真的考虑嫁他吧?” 她耸耸肩。 “告诉我。” 她没有回答了。“别跟阿宗说。” “我不认为他会伟大得去自杀。”我说。 “好。”。 住进金屋的人很难再搬出来。 洋房外小径两边种满鸢尾兰,青莲色花瓣柔软地在风中拂动。 她是不会出来的了,我知道。 阿宗酗酒。 沈婶诉苦,苦得几乎滴血,乖儿子变成这样,亲友又不同情他们,怎么办好? 我同妈妈说:“宗表哥仍然爱蓝宝。” “我们也听说。” “叔婶不能爱屋及乌?” 妈妈问:“你说什么?” “把蓝宝叫回来,让她与宗表哥重拾旧欢,我保证天下太平。” “这怎么可以!” “如果他们爱宗表哥,有什么不可以。” 妈妈沉吟半晌,捏看手,“我去同他们说,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宗表哥不是到很差的地步,他们才不肯委屈。 妈妈哺喃自语,“这个小掘金娘子,好不刁钻,”忽然转到我这边来,“你不会这么做吧,约翰你不会陷父母於不义吧。” 有时她用辞怪得不得了,我笑出来。 此刻宗表哥由模范生变为劣等生,大家敬而远之,他地位一落千丈。 为可惜宗表哥之馀,也不禁暗暗心凉。 叔叔那时最爱说:“约翰什么都好,就是(数我的缺点),如果能像我们阿宗一半就好了。” 说多了,仿佛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心中讨厌他,他还不知道。 爷爷虽然七十多岁,但头脑还很清醒,非常留意哪个孙子听话,哪个不能成才之类,你说,不是断我路是什么。 如今,阿宗在爷爷面前,也不很馨香了,哈哈哈哈。 叔叔想约蓝宝出来,她不肯,拒绝,摆架子。 我偷笑。 婶婶出马,也遭同样待遇。 我到底不忍心,一个电话把她叫出来。 “为什么我请你,你就出来?” “因为我们还算是朋友。” 我问:“为何多月不见阿宗?” “无可奉告。” “不要耍我。” “你们范家到底想怎么样。” “大人打算牺牲自尊,请你打救阿宗,他越来越颓废。” “我并不是神医。” “给你们一笔开销,送你们往外国,你去不去?” 她犹疑。我心头一宽。她还是爱阿宗,不然不会有保留。 “你算是说客?” “我哪有资格。” 她看到空气里去,目光有点呆,凝重的脸蛋很像洋娃娃,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她维持这个姿势很久,然后说:“好,你同他们说,我肯去,不过我有条件。” 真的?我没说出口,我不相信。 由我做中间人,替蓝小姐及范家三老爷安排了约会,蓝宝自然知道怎么开条件,如今 她可以扬眉吐气了。 谁也不用替她担心。 只知道谈判成功,宗表哥开始收拾行李,他们的目的地是纽约市。 多好,我想,反正不过是叔叔的九牛一毛,反正迟早都得留给宗表哥使用,乐得预支,皆大欢喜。 听说(一切都是听说)钱已经过户。 又听说叔叔不肯写蓝宝的名字,必须他们两人同时签名才拿得到钱用。 她向我道谢。 “我一直喜欢你。” “真的?”她眨眨眼。 “真的。” 她笑,“如今阿宗可以脱离家庭到别处去吸口新鲜空气,真替他高兴。” “你的苦肉计成功得很哇。”我说。 “什么苦肉计?”她不悦。 “不是你教他堕落萎靡来恐吓他父母?” “当然不,”她有点愤怒,“你们范家的人老以为别人要占你们便宜,连你也不例外。” “蓝宝,说老实话,你是有点手段的。” “约翰,你也有好处呀,因为这件事,你也收过一笔车马费。” 我尴尬的笑。。 蓝宝非常尖锐,什么也给她猜中。 “同你说,你也不相信,我是为阿宗好,他再留在范家,真会变成一个废物。” “难道你不为自己?”我问,“只要两个人的签名……你叫他签,他是不会不签单。” 她大笑,“所以说你们范家的人都糊涂,我没想到连你也在内。” “怎么?”我不服气。 “你去问阿宗,我把条款改了,只要他一个人签字,便可得到一切。” 我呆住。 我瞪着蓝宝。 “算了,”她温和寂寞的说:“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们范家……” “告诉我!”我冲口而出:“我愿意知道。” “我不会跟阿宗去纽约。” “什么?” “我不去,他一个人去。” 我如堕入五里雾中,“我不明白。” “我说得再明白没有,我认为他应当好好独立生活,有一段冷静期,把事情想清楚,决定新方向,才从头努力,我帮了他一个小忙,使他不必担心这段日子的生活费用,如此“如果我不用一点小手段,他父母怎会放他走。” “你呢,你留在此地干什么?” “我?你猜猜。” 猜不到。 “会不会是——” “我答应嫁我男朋友。” “不可以,你与阿宗是相爱的,如今范家已准——” “哼,范家,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 “蓝宝,不要赌气。“ “我才不会,我不想背着他过一辈子,与他在一起,我将永远忘不掉他为我作出的牺牲,何苦,我有我的世界,我有我的天地。” 我听得呆了? 真没想到她这么倔强。 “他大后天要走了。” “他可知道你不与他同行?” “知道。” “他舍得?” “他是受过教育的人,知道怎么做才对。” “对不起,我看错了你。”我低下头。 “不要紧,我也看错了你。” 我啼笑皆非,既惭愧又不好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仰起头,“我要走了。” 她用手拨一拨金项链,发出悦耳的铮一声,金链闪一闪,上面写着baby blue。 真是一个难忘的女子,又偏有着这么难忘的名字。 试练: “是吗?”她眯着眼睛问:“上帝真的与我们同在?你真相信?” 说话的时候,她并不安份,双腿不停的弹动,一边听耳筒收音机,还连带咀嚼口香糖,半丝诚意也没有,脱口而出,问我这么严肃的问题。 她的头发剪成一层一层,熨得似铁丝般,四处洒开,发消已经焦黄,头顶还染著一片彩蓝。浓厚的化妆搭在脸上,却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 如果把化妆抹掉,发型改一改,换掉身上的衣服,她也许就是一般人所说的青春玉女。 如果她肯换下身上的衣服,如果她身上穿的可以算是衣服——那些黑色的,一条一搭,拉过来又扯过去的廉价时装,线口早已松掉,纽子一半掉下来,似在身上披一张肮脏的床单。 很多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真相信上帝? 自从在初三,我决定读神学做牧羊人以来,连父母亲都这样问过我。 活泼顽皮的同学们,也不放过我。 我早有一大套理论,随时取出与他们辩证,但今日,被这女孩子一问,我竟然答不出来。我在教会里,已经接近休息的时分,聚会早已散去,只剩下我与清洁工人。 刚要走,她进来了,背着大袋.手上戴露指手套,足上共穿两只镶花边的袜子,银色皮鞋,脖子上挂满假珠子,大耳环。 她像棵装饰好的圣诞树。 我忍不住微笑。 从前,他们称这种不羁的少女为女阿飞,现在真不知这叫什么,想必有个专用名词。 她扭着走过来,一边诧异的问:“怎么,现在流行白衬衫卡其裤?不会吧,这么土。” “我是本教会的弟兄。” “呵!什么叫弟兄?” “在教会中,人人像兄弟姊妹一样。” 谁知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引得她轰然大笑,弯下腰,踢足。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走进来? 她自己告诉我,“我偶然路过,经过这里,好奇,进来瞧瞧,弟兄,你看我,还有救没救?” 我温和的说,“上帝救世人。” “是吗,上帝真与我们同在?你真相信?”她问。 我说:“是,我相信。” “怎么会,怎度可能,他在什么地方,他看到你,看得到我?说来听听。” “请来做礼拜,牧师会得告诉你。” 她扁扁嘴,“拉客!” “今天我们要休息了。” “逐客?” 她牙尖嘴利。 我捡起公事包离开,她紧紧贴在我身后。 她嘴巴在哼一首歌:“你你你,你使我震荡……” 奇怪,她跟牢我干什么? 司机看到我,把车子驶过来。 她吹口哨,“没想到你是富家子。” 我拉开车门,她忽然开进车子,“送我一程。”她已经坐好。 我很犹豫,请客容易送客难,不过有司机在,我也不怕。 她狡猾的笑,“上帝救世人,你刚送我一程都不肯,说时容易做时难。” 她也说得有理。 她向我挤挤眼,“上主连麻风病人都医,你呢?” 我没想到她知道这么多典故,不禁看她一眼。 她得意洋洋地说:“幼时,我上过主日学呢。” “去哪里?”我问。 她双眼骨碌碌的转,“兜兜圈子再说。” 我同司机说:“先把我送回去,随即送这位小姐。” 司机在倒后镜看她一眼,不作声。 “你这么傲慢,怎么做个好弟兄?”她问。 我在家门前下了车。 她也说得对。理论上我很明白,越是罪人,越需要赦免,但真正看到她那样的女子,先吓个半死,动弹不得,她还不算是坏人,只不过背境环景与我略有不同而已。 回到家,我想了很久,她是否来试练我的人? 那夜我睡得很坏。 第二天出门去上课,有人在门口叫住我。 “嗨。” 是昨天那女孩子,今日改穿窄裤靴子,坐在栏杆上,半仰起头,眼睛仍眯成一条缝。 她寻上门来,怎么办?只得沉着应付。 “不睬我?对对对,分别为圣,你是圣人,我是罪人,哈哈哈哈哈你不救我吗,你看着我沉沦?” 我转身沉着的答。“小姐,如果你有困难,我愿意与你参详,但如果你只为取笑我,恕我对你冷淡。” 她一呆。 我已经上了车。 我益发觉得,做牧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放学,她已不在,当然,傍晚时分,正是他们开始出动的好时光,我摇摇头,回房温习功课。 对牢课本,我却在想别的问题。 我一直坐在台前到深夜,唱机放着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近十二点时,天下起雨来。 窗口朝花园,玻璃上发出嗒嗒声,我开头以为是雨声,后来觉得声音太大,起了疑心,看出窗户外,只觉漆黑一片,再凝睛,忽而看到花丛树影中有一张面孔,吓得我跳起来。 鬼? 书生在书房夜读,女鬼出来引诱他,这些故事在今日还会发生? 我退至房间一角发呆,那是一个女人的面孔,她伸出手来拍我的窗门,一边张开嘴叫,我听不到声音,因为玻璃隔着我们。 我终於鼓起勇气,过去打开窗门一条缝。 那女子喘息,“放我进来!” 她整个身子被雨淋湿,头发黏在脸上,化妆品糊掉,青一团紫一团。 她突叫,“放我进来,他们在追我,快放我进来。” 我认出她,她就是那个问我是否真信上帝的女孩子。 “我是苏珊,你认得我,快放我进来。” 我把窗户推开.风跟雨立刻飘进书房。 “我开门给你。” “不,来不及了,快。” 她已攀进窗门,我一拉,她耸身跳进来,一跤摔倒在地上。 我扶起她。 她雪雪呼痛。 “你受伤?”我惊问。 “快把窗帘拉拢。”她咬紧牙关。 我立刻放下帘子。 到这个时候,我发觉她脸上肿的青的不是化妆,而是伤痕,手臂上有条伤痕,正在流血,衣服上全是泥浆,又撕成一条一条。 我扶她进浴间,“快洗一洗,然后让我看要不要叫医生。” “不,不要医生。”她惊惶欲绝。 “看,”我问:“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一个信上帝的人?” 她过半晌,只得点点头。 我回房去取了我的卡其裤与衬衫给她换。 她进浴室去。 我说:“别锁门,有什么事我可以知道。” 她点点头。 她遭人殴打。谁?当然是仇人。 这样的女孩子平日撩事斗非,得罪人不会少,同她作对的,说不定也是一帮年纪相仿的女孩。 为一点点小事,或为争台子,或为争男友,甚至是看不顺眼,都可以拔出刀子相向。 可怕。 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子,此刻就在我家的浴室里。 我不禁头痛起来。 她出来了。 我抬眼看去,几乎不认得她。她浑身经过洗刷,一切铅华尽去,头发驯服,面孔素净,至今我才看清楚她的五官,不失秀丽,她脸颊上有瘀青,嘴角碎裂,肿出一大块,手臂那条缝子足有十公分长。 我立刻打电议召医生来。 “他们会发觉我在此地。”、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谢谢你,”她低下头来。 穿着男装的她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我说:“这样打扮岂不是更好。” 她不出声,靠在沙发上,没一下子就彷佛憩看了。 医生在三十分钟后到达,替她料理伤口。她肩膀上有刺青,是一条青色的小蛇,栩栩如生。 医生看我一眼,留下药走了。 “好好休息。”他吩咐。 苏珊问:“他会不会说出去?” “绝对不会,你放心,这位医生在我们家出入,超过十年。” 她看看四周,“你很富有。” “我父亲的环境相当过得去。” 她又跳起来, “他会赶我出去。” “我父母在美国渡假。” 她松口气。 “饿?” 她点点头。 “爱吃什么?” “三文治。” “可以,我叫人替你做。” “有没有酒?” “有,不给你。” “求求你。” “不行,医生开出的药有镇静成分。” 她懊恼的问:“我为什么要听你?” “因为你在我家。” 她气馁,但眼睛犹自闪着野性的光芒。 她的故事,可以猜到七成。 堕落的少女,大多来自不愉快家庭,家中孩子多,挤在一道,父母疏於管教,她们又不安贫,结交损友,一下子就沦为不良份子。 苏珊不知有多久没回家了,奇是奇在她不愁穿,亦不愁吃。 我问:“今天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她不在乎的说:“争。” “争什么?” “客人。” “你已出来赚钱?” “当然,否则谁负责我的生活?我父亲因工受伤,躺床上已有六年,我母亲在精神院,我有四个弟妹,大哥在狱中,二姐在女童院守行为,你还要听下去吗?” 夸张得如一篇社会小说。 我问:“你会不会改过自新?” 我等待着她轰然大笑。 她没有,她叹口气,“改过后又如何,到工厂去做一份工,重新找朋友?太累了,人家也不会接受我,我现在过得不错,很多大学生的收入还不够我好。” 她做的是什么?我不敢问。 “我每天只要工作三小时,每星期三次,嘿,多么舒服。” 我忍不住说,“那为什么要被人追杀?” 她开上尊嘴。 她们因自卑的缘故,最喜夸张,又爱面子,爱幻想。 “改过之后,至少可以做正常的人。” 她不出声。 佣人送来三文治,她吃完,问我在什么地方睡。 “你睡客房。” “你们有钱人。”她的声音有点毒,“房间空着没人住,我们是睡地上大的,天气热,地下也不够睡,只得带张席,睡到门外去。” 我不敢出声。 幸亏她笑一笑,“对不起。” “不妨。”我带她进客房。 我一夜不寐。 想到很多问题,最后频频读诗篇第二十三篇,读到天明。 苏珊发很高的寒热,我再召医生。 医生看我很认真的样子,告诉我,“只是受风寒,放心。” 我只得把她留几天,待她痊愈了再说。 苏珊开始胡言乱语,一时说爱她的外婆回来了,又他时求人不要追牢她。 忽然指着天花板说:“你是谁,快走快走。”大哭起来。 医生说:“有些人是会发梦呓的。” 我很镇静。 我请了几天假守在屋子里,待她痊愈。 年轻力壮,到底好得快,又有医生专心照料,连她其他的小毛病也联带治妥。 退热己是五天之后。 她瘦许多,脸上的瘀肿全消,人更加清秀。 我问:“好吗?” 她点点头,“一辈子人,最舒服是这几天。” “来吃些香米粥。” 她默默看我一眼。 苏珊的戾气大减,言语斯文有礼,居移体养移气,成个人变了。 我问:“你打算怎么样?” “好了就走。” 我说:“回到原来的地头去?” “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微笑,“同上帝爱世人一样老土。” “不要亵渎上帝。” “你住在一幢有七间睡房的住宅中,当然觉得上帝存在。” “你现时也住在这里呀,你不感激他?” 苏珊一时答不上来。 “如果你需要辅导,我可以帮你。” 她问非所答:“你父母几时回来?” “起码要等下个礼拜。” “我可否多住数天?” “自然,不过我要上学。” “上学。”她苦笑,”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你并无毒瘾,你很容易改过自新。” “让我想一想。”她敷衍着我。 我叹口气。 周末,我没有出去,暗中注意她的动静。 她用我家的电话来同手足联络,这会给我们麻烦,但我并无阻止她。 我留意她说话,看看有否用黑社会术语,她声音压得很低,听不见。 “当然要钱……好,出来找你……那一帮人,静下来了?唔唔,好好,是。” 打哑谜一般。 她这几日很静,跟我当初看见她时有很大的分别。 我去上学那日,她要跟我出街。 “干什么?” “买些日用品。” “又要化那种妆,穿那种衣服?” 她微笑,“你不是要管我吧?” 我看她一眼,“我是纯为你好。” 那一日,在学校表,闭上眼睛,便想起她,像是遭狐惑一般。 放学思忽赶回去.她在书房不知写什么,我唤她,她抬起头来,脸上已化了妆,身也穿着新衣服。 “可是要走了?”我问。 她斜着身子,侧着头看我,“怎么、不舍得?可是还要救我?” 我的心一震,立刻努力压抑自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淡淡的答:“你先要自救。” “是吗,上帝不救我?”她笑盈盈的说。 我看着她,不忍再让她堕落,但确又没有办法救她,我没有能力长时期收留她?亦不会娶她,供养她,她自然也不会为我丧失自由。 我在呆想,她已坐下。 “我想向你借钱,”她说。“你有钱吗?你肯借吗?” “我只有数千元现款。” “嘿!”她冷笑,“果然,有没有信用卡?” “我有一张附属金卡。” “咄,我也有,此刻金卡满天飞,啥稀奇。” 我有点悲哀,这个野性难酬的野猫型女子、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问:“你需要多少?” “你尽身边所有给我好了,别担心,我会还你。” 我进房去拉开抽屉把钞票数给她。 “要不要我签欠单?”她笑问。 “你会回来吗?” “我回来,呵,对,上主医治十个麻风病人,只有一个回来,有九个不知所踪。你要我回来?” 她对圣经故事真是很熟的。 “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我不回来,也是为你好。”她叹口气,“你想想,似你这么白璧无瑕的一个人,同我这样的女人做朋友 ,会有什么后果?” “你住在象牙塔中,我住在阴沟里,我们不可能做朋友。” “那你当初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你好玩。” “现在不好玩?” 她摇摇头,“你对我不错,我不忍心提这个玩字,要玩,我找别人玩?” 这么豪爽,居然放过了我,但我反而恍然若失。 “我还要在这里躲一躲,过三两天,就可以走。” 司机告诉我,这一两日,已经有形迹可疑的男女在门外徘徊。 找上门来了。 “有什么举止?” “还没有,但是否要报警?” 我想一想,“不用。”是敌是友还分不出来。 司机根警惕,“我们要留意门户。」他向苏珊的背影呶一呶嘴。 “我省得。” “老爷大后日回来。” “我知道。” “那位小姐不是把这里当联络站吧。” 我同司机说:“你不用操心。” 我在这个家的地位并不高。 去上学时,我留意门口,果然有人鬼鬼祟祟的探望,但看到我并无行动。 我有点忐忑,同这些人扯上关系,是祸不是福。 我问苏珊:“有没有看到那些人?” “什么人,”她若无其事,“你别多心。” “别瞒我,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别瞒我。” “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到你。” 我无言。 那夜睡到一半,只觉有一个人在我脸上呵气。 我惊醒,伸手一挡,碰到柔软的身体,我回过神来“苏珊?下得我一身冷汗。” 她向我靠过来。 我心跳得如要自喉咙跃出,半睡半醒,似幻以真。 她睡在我身边,把头搁在我臂弯里。 我的心在那一刹间,忽然明澄,了无杂念。 我并没有推开她,但轻声问:“这是干什么,引诱我?” “不,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而且这样做法也不对。” “别在这种时候说话。” 多年的修练到底使我与普通男人有点分别。 “苏珊,你误会了,这种原始的办法,是行不通的。” 她大惑不解,“你不喜欢我?” “正如你说,就因为喜欢你,所以才不同你玩。” 她沉默,身体离开一点。 我暗自松一口气。 她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可以报答你。” “你可以答应我,以后切勿这样用你的身体。” “我除了身体,一无所有。” 可怜的苏珊。 我叹息一声。 她又伸出手臂紧紧抱住我、 我要开灯,她阻止我。 “别,别动。” 我说,“天快要亮了。” “你真是一个好人。”苏珊说。 “你也可以做一个好人。” 她打一个呵欠,“可惜好人都是大闷人。” 这个女孩子,复是复杂到绝点,个也简单到顶点。 我轻轻起床,立刻穿上外衣,改坐到沙发上去,与她维持距离。 刚才真是险过剃刀边缘。我怔怔的想,但是我有没有后悔?我的信仰、教育与性格都令我临崖勒马,但是我心中的真意愿究竟是怎么样的?我答不上来,也不敢答。 我用手捧着头,思想良久。 我所认识的女孩子,个个斯文有礼,多多少少带些做作,教养使她们紧紧戴看面具,越是矜持越是假,越是与众不同越矫情…… 苏珊与她们完全不同,那么多男人喜欢坏女人,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们豪迈、激情、自然、充满诱惑,野玫瑰、水远在男人生命中添增色彩火花。 我梳洗后上学,一路上感慨万千。 那日回来,司机说,苏珊已经离去,同日大门外可疑人物也同时失踪。 司机的语气很安慰,由此可知,他已担心良久。 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我找遍客房,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多么爽快,要来就来,要去就去,没有再见,没有眼泪。 以后还会见到她吧,总会有机会的,人与人生间的缘份奇得不能冉奇。 每次我在礼拜堂,总留意门口,等一个美艳不羁的女孩子来问我;“你信上帝,真的?” 真的。 我不会忘记她。 夏竹: 大雾,港督府杜鹃花开得遍野漫山。 我早换上夏季衣裳,冒着重伤风的危险,偷得一些浪漫。 去年选购冬装的时候,兴致勃勃的,多么向往它们的松软厚实,一到季末,马上改爱轻俏的细麻布。 人。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心变得快。 工作还是那份工作,老英国人被调回祖家去——大家松一口气。 老英早年不知在本国做啥子工作(清道夫?书记?),早不可考,来到殖民地着实威风数十年,丰厚的薪水,数十名大学生被他呼来喝去,一千平方米的公家宿舍,然而他还是遗憾公司没有替他安排一个苏茜黄,于是他自己动手,但凡平头整脸的打字员,都得被他约过,有志气的自然同上司哭诉,没志气的却以为自己登龙门。 老英没有道德,得了甜头还要四处宣扬,什么露茜有臭狐,莲达爱磨牙之类,把整个办公室弄得似马戏班。 现在终于走了。 跟着那几个有靠山的女职员也自动辞职,写字楼一刹时清爽起来,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好有一比: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们几个经理买了香槟庆祝。 事后有反的沉闷,天气不好是最大原因,去年春季早已有激辣辣的太阳,一身白衣,不知多么飘逸。今年细雨不绝,问你怎么穿白色的衣服?雨水和着煤烟灰落在面孔,回到办公室用纸巾抹脸,黑墨墨。 要在香港做美女单凭天赋本钱是不够的,还得要有与小都市恶劣的环境搏斗的勇气。 我渐渐丧失了这股冲劲。 这个春天,我知道会有事情发生。 每个春逃诩有。 但我没想到见梅超群会在这种情况底下。 那日倾盆大雨,我手中持伞,但是也被那种形势吓住,才早上十点多罢了,重雾中隐隐约约看到嫣红姹紫,雨像面筋似落下来,持伞的人都通湿,飞溅的雨水无处不在,我有点紧张。 这么美,这么凄迷,身边却没有一个人。 这些年来,我可不介意出丑的时候没人拉我一把。只要牙齿和血吞,谁知道我跌倒爬起过?很多事不必宣扬,过一阵子强逼自己忘记,也就没事人样。 但是此情此景这么美丽,身边少个人,却大煞风景,我不原谅命运的安排。 我呆呆的着着山坡上加纱的绿油油树木,脚变了不随意肌,不想动。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忽然有人感慨的说,“这么大的雨。” 保养得非常好,但仍然是中年男人。 我不出声,没有搭腔,眼光仍然看向前。 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闲杂人等。居移体养移气,日子久了,耽在皇宫里,乞丐会得变王子,王子沦落在贫民窟,长远也就成为同道中人。 这个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享福不是一年两年间的事,一只鳄鱼皮公事包已用得有点残旧,西装料子名贵,裁剪合身,穿在他身上舒服熨贴。 可以猜想得到开黑色丹姆拉的司机正在不远之处等他。 发达之人通常会经过三个阶段,第一是苦苦挣扎期,第二是飞扬跋扈期,第三是炉火纯青期。 这位先生无异已经到了第三期境界。 他开始对他的名誉身份地位有点厌倦,当然不会放弃,因他是神经正常之人,不过多多少少想返璞归真,所以才站在这里与陌生女子搭讪。 不过人怎么可能走回时光隧道。 以前。 以前怎么同。 以前他没有金钱,以前他也没有肚脯。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劳力与时间去寻找,太痛苦了。人生是一个悲剧。 雨渐下渐小,开始有鸟呜声,这半山一带就是有这种好处。 我撑起伞预备离开。 那边有人问:“小姐,借你的伞。” 我抬头,还是那个中年人。 我没有出声,把伞往他脑袋上移。 “谢谢。” 我朝下阿厘毕道走去,他跟着我。 我经花园道,他也跟着我。 我走到雪厂街,他还是尾随着我。 借伞。 多年以前,一个叫白素贞的女人,借了一把伞给一位男士,招来弥天大祸。 现在的女人可抬头了,你管我是不是妖精托世,总之你情我愿为上。也没有这种管闲事的人了吧。 我走进麦当奴去买汉堡包,那位仁兄居然跟着进来。 我忍不住说:“雨停了。” “这是我的卡片,小姐。” 我说:“没有必要。”我没有伸手接。 他僵在那里,我转身走开,买了点心我站着吃起来。 他走了。 大概是第一次向陌生女人搭讪,没有经验,惨败。 我看看表,擦擦手,回写字楼。雨已经停了。 经过五光十色的窗橱,我留恋一阵,并没有太大的兴致,一件t恤二千六百元,再高薪的职业妇女,1个月穿三件t恤就白做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静静的回写字楼,做那些刻板的与无聊的功夫。 电话铃响个不停,听完一个又一个。 我取起话筒时发觉右手臂酸软。 “古夏竹小姐。”一位男士。 “我是,哪一位?” “我叫梅超群。” “梅先生,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 我有点不耐烦,“梅先生?” “我想,“他开口,“我想报你借伞之恩。” 我呆了很久很久,我的天,我终于弄清楚他是谁了,但是这么文艺腔,肉麻兮兮的,叫我受不了。 “梅先生,”我安抚他的神经,“萍水相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电话的?” “我叫司机钉着你,尾随你进公司,然后问接待员: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为什么费这么大劲?”我问:“因为我长得像你少年时代的女朋友?” 他不出声。 梅超群?没听说过。这城里的亿万富翁不胜枚举,谁耐烦一一记清他们的面孔名字。 下班,照例像被炸弹炸过。 买了鲔鱼寿司饭盒回家吃。 有一个中年男人要报我恩。 我又不敢轻举妄动,唉。 小祝打电话来,我嚷:“你行行好,把我带出来走动走动,我闷到抽筋。”还矜持干什么鬼,且顾眼下。 “我就是要提携你。”他神气的说。 “提吧提吧,到什么地方去?” “我与莉莉与朋友约好了跳舞----” “跳舞?咦——免费给人搂搂抱抱。” “又来了!” “我去到,光坐在那里,可以吗?” “那你去干么呢?”小祝问。 我说:“我闷。” “活该你闷死。” “你们开车来接我,我决定出来。” 小祝两夫妇真是没话说,开车来接了我出去。 我这个人是该死,到了的士高便闷闷不乐,他们还替我找了个男伴,是个年轻的留学生,蛮可爱的,才去了纽约四年,明明是香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忽然说广东话就不准了,s音全部变sh,时常问我:“对了……这个怎么说?” 我觉得很闷。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女人要喜欢徐少强。 我用手摸着下巴,累得慌。 我同他们说:“我上洗手间。” “喂你----”小祝想阻止我。 我已经站起来。 我并没有打算再回去,我嚼口香糖,穿着跳舞裙子,拿着一罐可乐,坐在街边看霓虹。 有辆黑色的大房车经过,忽然又倒车,缓缓停在我面前。我睁大眼。 呀,是那个中年人。 他也瞪大眼,“是古小姐?” 我点点头。 “你怎么搞成这样子?白天你多么斯文正经。” “两面人,”我边嚼糖边说:“我是两面人,白天那份工作仅够糊口。现在我出来找外快。” 司机下来开门…… “上车来。”他说:“别坐在路边,快要下雨了。” 我摇摇头,“太危险,小妹不是不谙世事的低能儿。” “你胡说什么呢?我女儿还比你大呢。”他说。 “咦,”我说:“不久之前,彷佛还有人说要报恩。” 在黑暗中,我都看得出他忽然涨红了面孔。 “上车来吧,我送你回家。”他说。 可以猜想他当初的勇气已经消失,不过仍然落落大方。 我扔掉可乐罐子,跟着他上车,说出地址。 司机与后座闻有一块玻璃隔开。 我问:“你的女儿比我大?” “廿四岁了。” 我说:“不比我大,我廿六。” “刚才去跳舞?”他问:“年轻真好,可以有这种乐趣。” “是迫于无奈,在家闷得慌----告诉我,为什么中年人不可以去跳舞?” “跟谁跳?”他苦笑。 “太太、女朋友,女儿。”我闲闲举几个例子。 “我妻子会骂我神经病,女儿嫁在外国,女朋友则不方便公开亮相。” 我笑,“做人原来这么多顾忌。请再告诉我,你结婚多少年了?” “三十年。” “这算是什么,访问?干么不问你父母亲?”他略为轻松,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况且我父母并不恩爱。” “跟一个人生活三十年,熟得不能再熟——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就变成兄弟似的,一切都有默契,我们互相忍耐了解……但是没有火花。” 我看他一眼,“你太贪心,不是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火花,况且……你年纪也大了。” 他很悲哀,“年纪大?年纪大的人就什么都不配拥有?” “不不,可是你已经有了许多其他的东西!像财富、像名誉,还不快活吗?火花有什么用?地铁中不少年青男女相拥而坐,旁若无人,但那种火花真令人心惊胆颤。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已经坐在实利里面,还要火花?” 他沮丧的说:“听听谁在教训我。” 我柔声问他,“你向我借伞,就是为了火花?”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怕淋湿身体。” 轮到我笑起来。 车子一直在市区内兜圈子。 我看看时间,才九点多。 我说:“肚子饿,请我吃东西。” “求之不得。”他大悦。 我们到了吃牛肉的地方,我叫了十二安土的t骨,外加蔬菜无数,一路喝酒,最后还撑下甜品。 梅超群睁大眼睛,“你这一顿吃的,比我妻子一星期的食物还多。” 我向他解释:“我是劳动人民,吃不够会眩倒在地。” 我知道那种太太,死命节食。也难怪呢,一点劳心劳力的事都没有,你说,单逛时装店试新衣能消耗多少能量?像我们,只需老板一整天从早到晚的无理取闹,就可气得消瘦一公斤,我知道,我试过。 我跟他的距离有多么大。 也许三十五年前,甚至四十年前。他的初恋情人也吃得那么多(发育时期)今天看到我,他的心牵动。 “你不怕发胖?”他问我。 我给他看我的手臂,“要与男同事斗力,”又指指脑,“要与男同事斗智,胖有什么关系?” “你不爱美?”他更讶异。 “没有心思想到那么奢侈的事上去。”我说:“现在我们正挣扎求存。” “我不相信。”他说。 “你与时代脱节久了。”我说。“付帐吧。” 时间不早了。 第二天小祝两夫妇声讨我。问我那个男生有什么不好,说真的,叫我具体的批评他,我也说不上来,谁敢说他不好?什么样的男人都有女人嫁。我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天气好潮湿,墙壁淌水。”我说。 莉莉的注意力被移转,便开始诉说天气恼人,洗完的衣服全不干,浑身骨节酸软之类。 有同事经过,见我手持电话筒已有十分钟,开始加以白眼。我藉故向莉莉道别。 没法子,时间卖了出去,就是卖了出去,我可以选择坐家中死命打电话,但我会比现在更快活吗? 我的右手臂又发酸了。一定是这个天气。 洋紫荆稍后要开放了吧?但我真正向往的,是十四乡那边一整条马路的影树。 渐渐我就不喜欢瓶花,要看花的时候,就出到街上,看活生生在生长的花,看它盛放看它凋谢,欣赏其生命感。 整个玻璃窗上面凝满水珠。南中国的着名回南天。 小祝问:“放假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迪士尼乐园;日本开了新的迪土尼乐园,你不知道?” “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去?我真不明白你。” 我埋头在手臂中说,“你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是你很幸福。” “我们看不出你为何这样烦恼,年轻貌美,什么都不缺。” 我摊开手,戏剧化且文艺腔地说,“啊,恼人的春天!我所欠缺的是火花。” “火花。”我抄袭了梅超群。 他再来约我吃饭的时候,我公然答应。 我换旗袍,与他经过餐馆的镜子,看看镜里的反映,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廿多岁的女人与五十多岁的男人走在一起,能否产生火花是另外一件事,但看上去并没有白发配红颜的感觉。 近代女人老得太快,忧愁过多,工作繁重。 我们坐下来,他鼓励我叫最好的白酒。我并没有那样做,我并不是嗜酒者,分不清好歹,何必浪费。 饭吃到一半,他忽然对我说:“我过去那边一下。” 我很讶异,他是个极有礼的人,照说没有理由吃到一半要走开一下。如果是普通朋友,点个头也已经足够。 他走到一大桌人的那边,站在那里讲了一会儿话。 一位中年女士看看我,与他不知说什么,又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郎拉住他不放。 过了约莫十分钟,他过来。 我没有出声,问人家的私事是不智的。 他却说:“是我的太太与女儿请亲戚吃饭。” 我一听立刻难以下咽,什么?他的太太?我再加以注意。 那位中年太太很瘦削,打扮华丽高贵而时髦,是那种两万块钱买件维孔那呢大衣的人。 比起她的品味与风度,我粗糙得像街边的小女孩。 我问:“你知道她们会来这里?” 梅超群很镇静,“不,我不知道,她亲戚很多,又爱同他们吃饭,这种场合,我很少出席。” “你说我是谁?一家敌对洋行的行政秘书?”我问。 他很诧异,“我为什么要撒谎?我说你是我朋友。” “什么?”我问,“她会放过你?” “我们是三十年的夫妻了。”他莞尔,“你不懂得我们的关系,你还以为她是争风喝醋的小姑娘?” “可是也不能不闻不问呀。” 他这一次没有回答,完全不出声。 我确是不明白,看来他们之间有个默契,作妻子的并不追究他在外头的自由。 那餐饭我吃得打背脊骨落,觉得上了当。 梅超群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真是奇怪,他们这种关系,太过大方,太过懂事,控制感情如机械人,我真的不明白。 将来有一日我给了婚,遇到丈夫同别的女人在饭店吃饭,我就不会讲究风度。 我会---- 我问自己!你会怎么样? 上前去抓住那个女人厮打,上演六国大封相? 我默默的考虑一会儿,冲口而出,“我也不会!” “你说什么?”梅超群问。 “没什么。”我叹口气。 我也只好佯装看不见,回到家再说。如果对方敷衍我几句,我也只好信他----不然还为这个离婚不成?日子久了,习惯成自然,明知问了也等于白问,于是就开始装聋作哑,不然怎么办呢?限于环境,不是说离婚便可以离婚的。 “到家了。” 我下车,示意他不必送我。 “你一个人住?”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一个人住。” “再见。”我说。 我并没有打算再见他,我有点犯罪感。 当他再来电的时候,我说:“我不想出来。” “为什么?” “怕。” “怕什么?” 是,怕什么呢。如果要找刺激,现在是时候了,许多女人为了逞强,抢别人的丈夫显威风是闲事。但不知怎的,我却提不起劲来。 也许别人疯狂恋爱了,而我没有。 我抗议,“为什么选中我?” “为什么不是你?”他反问。 “你口气怎么像小流氓?” “压抑太久。”他笑。 这么说来,我真是倒霉。没有引诱,没有烦恼,多一层顾虑,加一层忧虑,我笑了,看来第三者也得付出代价,而且是不轻的代价。 “车子六点整在你门口等你。” “给我洗把脸的机会,六点半。”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耸耸肩,为什么不呢。人就是这样开始犯罪的。其实正确的想法是:“是他人好过是我”或是“永不是我”,不过我做不到。 我是那种模棱两可的“好坏人”,受到坏影响,随时变坏,受到好影响,又马上良心发现。换句话号,我是个最平常的普通人。 跟梅超群在一起,当然有好处,他有耐心,使人舒服,他有钱,可以供给享受,他不像少年男人,请吃一顿饭,立刻要得回报酬,他对我亦不会提出诸多要求,他开明、成熟、教会我许多,包括做人处事的道理。 我们约会着。他并没有采取物质攻势,从他那里,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温情是最重要的。一个年轻女人,在香港这种社会,如果立定主意要找几个钱,只要略具姿色,并不是太难的事,一下子便可成为大都会的传奇。 只是温情更为重要。 我马上觉得了。 十九岁离开家到外国去念书,到如今好几个年头、我都靠自己的一双手支撑,像无数独立的女性,许多不如意的事在白天根本不想提,办公室生涯并不好过,多少时候,为了一件上衣与女大班的相同,便招来弥天大罪,永不超生,比一百年前在公婆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媳妇还惨情。 现在多好,他要火花。便得到火花。我要温情,便得到温情。各得其所。 我问:“尊夫人怎么会相信我们可以发乎情,止乎礼?” “她不必相信什么,她从不怀疑什么。”梅超群说。 我不相信,梅太高估了女人的心,女人的大方泰半是无可奈何,以及没有更好的选择。 “别怀疑了。”他微笑。“要不要到我公司来做事?我提出这个要求已经有一个月。” 我摇头。“如果到你公司做工,不如叫你送我一层房子,让我享福。” “那怎么同,你这种女孩子是不会满足的,你需要的是权,到我公司,你可以得到满足。” “说来听听。” “我会给你四个到六个经理,任你调排。” 我噗叽一声笑出来,“不敢当,我管得了这些人?” “谁生出来是总经理的材料?有人支持你!日子久了,发号施令,自然有个谱。” “那为什么不支持我开家小公司做老板?” “嗳,说你不懂事,做老板很头痛的,一天到晚担心利润,个个客户是祖宗,比你现在还痛苦十倍,何必从火坑跳往油锅?” 我只想了一想,“不,我不要呼喝人,我不要号令天下。” “我真不明白了。” “多烦,当面那么多虚伪的面孔,背后那么多诅咒之词。我要这些人来拍我马屁干什么呢?宁愿在家听音乐。” 梅超群大大的诧异,“你竟这么没有出息。” 我欢愉的笑,“你说对了,我最大的弱点,不是不喜被人管,天下的人,都不怕官,只怕管,我的致命伤是不爱管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贩夫走卒,要我看牢伊们不要造反,你说烦不烦?” “这这这,这怎么说呢?”他也笑,“你这几年来是怎么做的事?” “会上梁山。”我用四个字说出我的痛苦。 “要不要我买个房子给你?”他忽然问,“你根本不适合工作。” 我微笑,“我只觉我们目前这样很好,除非你觉得不耐烦。”我心想,不耐烦就买房子给别人吧。 他很幽默,“我是怕你认为我久久没有明显的表示而心焦,老头子是温吞水,也难怪。” “老头?”我四处张望,“什么老头?在哪里?我怎么没见到?谁是老头?” 他很感激,手按在我的手背上。 我吃笑,“你肯认自己老,我还不依呢,我可不承认同老头子走。” 谁敢说他老,他自己爱打趣是另外一件事。我陪过他游泳、打壁球、骑马,以及其他的运动,他精力与身材都一流;许多像他那样年纪的男明星,还想演小生的角色,他也太谦虚了。 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低声下气的。 因为我是他朋友,因为没有贪他的钱。 因为我是他的火花。 有意无意间,他带我去看房子。天知道这种引诱是多么难以拒绝。 那些房子都在海旁或是山边,雪白的墙、橘红色的顶,像欧洲古老小国的情调,单是看已是一种享受,研究他的间隔层次,它的可能性,什么地方该是书房,什么地方该是图书室,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 “怎么样?”梅问。 “真好。” “去签字吧。”他微笑。 我说:“有志者事竟成,从今天起我开始储蓄。” 他笑出声来。 “怎么?”我瞄他一眼,“莫欺少年穷,你自己也是白手兴家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可是我也不能叫你送我房子。”我说。 “我女儿最近要回来住,我们常同地产经纪联络。” 我一怔,忽然之间头一次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要我熟习他的家人啊! 是以他并不忌讳让我看到他们,知道他们动向。 而开头,我还以为他只是不瞒着他的妻子。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迟早会把我收作二房,成为他家里的一分子,他要我有心理准备;他不会离开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她们必须要与我共存。 我啼笑皆非起来。 梅超群问:“你想到什么?你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我说:“我在想,你不怕令千金知道我也在找房子?” “怕什么?我早说过,什么都不必怕,我与你之间,决不是偷偷摸摸的。” “你都准备好了?”我不置信的问? “在第一次与你共用一把伞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你不认为在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会是偶然的吧。”他有点感慨。 “连火花都要刻意安排。” “正是。”他尴尬的笑起来。 “一切都是计划、阴谋、事事准备好了,一步一步走向成功,这是你的一贯作风。” “这是我的成功之处。” 我提醒他,“对女人可不能这样哩。女人不是一宗生意,买卖,报告书、扩展计划。” 他大惑不解,或者以前成功过许多次,这次触礁,很不以为然。 “你特别刁钻。”果然,透露出一点心声。 或许是。“我们走吧。”我说。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只觉电梯中一阵霉味。进得门来,开足抽湿机,空气还是潮湿不堪,地方浅窄不在话下,隔壁人家开了两桌麻将,大呼小叫的打将起来。 我捧着头叹口气。 自暴自弃并不是太难的事。 做不做人小老婆倒是其次,我的道德观念有异于一般人,最大的问题是我并不爱梅超群。男女之间总要有点爱意存在。尊敬他佩服他是不够的。 第二天上班,小祝悄悄把我拉在一旁。 他说:“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有男朋友!是阔佬。”他鬼鬼祟祟说。 我笑,“那我还在这里同你称兄道弟干什么?” “过渡时期?” “你真会说话。”我向他睐睐眼。 我把办公桌上的功夫推来推去,老是不想做,我心已经散了。 中午买个汉堡包,跑到连卡佛去看古董珠宝,一边吃一边春,也不抬头看售货员的脸色,不知他们怎么想。 我变得这样吊儿郎当,眼看就堕落了。 回到办公室,我拾起笔来,略做几样功夫,已到下班时间,我便拾起手袋出门。 女大班看到我,很讽刺地说:“一到时间马上就走了?” 我只笑一笑,推门出去。 到了时间不走干什么?会在这里等死? 谁那么本事,谁自己做好了。我是随时可以辞职的,辞工到什么地方去?到梅超群的金屋里去? 我笑了。 那日我在街上溜达很久,心很低沉。 据说是有命运的,有种女人嫁三次都做寡妇,有些每次都跟着拆白党,有些衣食不愁,有些注定要做人小老婆。 我很沮丧。 到底我的命运如何? 在我前面有两条路可走。要不一直做到老,自供自足也有其一定的乐趣,嫁了人继续做,怀着孩子也继续,到五十五岁拿公积金退休,倒不是辛苦,而是闷,天天自公司到家,家回到公司,去年就腻得想大声尖叫,不要说是三十年。 另外一条路,就是梅超群为我铺的路。 我踯躅回家。 梅家的司机前来对我说:“你回来了,古小姐。” “是。”我讶异,“梅先生在这里等?” “不,是梅太太。”他非常尴尬。 我转过头去,还来不及出声,梅太太已从房车里出来。 她穿着套名贵的丝服,首饰配得无瑕可击,但是忧伤布满她的面孔。 梅超群还说他的妻子不会在乎。 我朝她点点头。 “古小姐,我在这里等你良久了。” “我在逛街。”我也不知为何要向她解释。 “我女儿也在车上。”她嚅嚅地说。 “是吗?”我看着她,“梅太太,有什么话说吧。” 她很沮丧,“我的精神非常困惑,我丈夫老是在外头有女朋友。” “那你应该同他离婚。”我说。 她很可怜地看着我。 我笑,“啊,你不必对我说什么,我并没有跟他怎么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听说你们一起去看房子。”她说。 “不是一起买房子。”我提醒她。 她还是看着我,我不想再说下去。“我要上楼了。” “古小姐!” “没有什么好说的,梅太太,他是你的丈夫,忍耐在你,分手也在你。” “古小姐。” 我转头,是他的女儿。 “古小姐,你听我说。” “叫我离开你的父亲?”我笑。 我笑:“但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其他女人,你与令堂难道就这样逐家逐户哀求以渡馀—生?” 她怔住。 我说:“我不是问题,我认识梅先生已经有些累,如果要跟他,早跟定了,但我们始终是朋友,我们的感情很好,但相信不会有很大的发展。” 梅小姐同梅太太说:“妈,我们回去吧,古小姐说得对。” 梅太太落下泪来。 而梅先生还以为她不在乎,妄说他们之间已成为兄弟姐妹。 我转身上楼。 听见梅小姐说,“妈,我们真的不读来,下次还不知道要听什么教训呢!要不离开他,要不忍着他,都不必出来求人,自己打嘴巴。” 我也听得无限凉意。 再回头的时候,她们已经上车走了。 从那天开始,我立意不听梅超群的电话。 他大概是知道梅太太与我接触过、想尽办法同我解释。 我跟他写封信,最后几段说不关梅太太的事:“——自问没法接受你的好意,性格控制命运,我的命运注定要在写字楼里渡过馀生,自力更生。目前还不想结婚,到三十五岁或许会得考虑,到时身边有点节蓄,挑个志同道合的男人结婚,也不必理他赚不赚得了。” 我从来没有对人道么真诚过。 隔了很久他没有回音,我只道他追别人去了。 在写字楼依然故我,日子过得快,月底发薪就慢,我真怀疑到三十五岁是否会有节蓄。 (长叹) 一日下班到家,又看见梅家的司机。 我说:“阿江,又是你?” “古小姐,是梅先生叫我来的。”他说。 “啊?他人呢?” “他在纽约。” “太太精神好得多了。”看来连司机也有点安慰。 “那你来做什么?” 他傻气的说,“先生叫我送东西来。” “送什么?” 他把一只信封交我手中。 “谢谢你。” “太太也有东西交给你。” “什么?” “先生不知道太太有东西交给你,太太也不知道先生有东西交给你,但是他们两个人都有东西给你。” 司机又拿出一个信封。 我接过。 两个人都有礼物给我,什么意思? 我先拆开梅太太的礼物,是一只胸口针。古董式样,漂亮得不得了,正是我时常想要的,开心得我吹声口哨。她的一张便条说:“虽然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但谢谢你离开他。” 我名正言顺的把别针扣在外套上。 再拆开梅超群的信,这家伙,他老婆比他阔气得多,他什么都没有送我,只说:“谢谢你曾给我火花。” 这人。 我笑。叫自己熄了贪念。 后来,隔了很久,天气已经很热了,我才知道梅氏夫妇搬到纽约去住,不再回香港。 我在偶然的机会见过梅小姐一次。她对我很客气,向我点点头,并没有装不认识我。 而我,老样子过日子。 有时候同莉莉去逛街,有时候耽家中,很多散约,仍没有火花。 别人成为我的火花,好过我成为人家的火花。 继父: 母亲告诉我,她要再婚的时候,我高兴得跳起来。 她正在“尴尬”年龄,四十二岁,说老不老,说年轻,当然也不能够。她看上去成熟,优雅,除了笑起来时眼角有几条皱纹之外,一点也不像中年人,身裁尤其保养得无瑕可击,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我的母亲或否,都应该有第二春。 我举手赞成。 “不过,”我说:“一直没听你说起,一下子到结婚阶段,可见你把秘密保守得好。” “事情没有九分光,不好意思嚷嚷。” “不用说他一定是十分人才。” “很不错。”母亲承认,“不然不考虑嫁给他。” “几时行礼?” “下个月十五。” “在什么地方结婚?” “纽约,然后飞到巴比多斯渡假。” “多好。”我笑,“真羡慕你。” “我还担心你会不高兴?” “什么的话,我都廿一岁了,还怕人抢去母亲的爱?”我拍拍她肩膀。 母亲彷佛仍有隐忧。 “他干哪一行?” “他的职业很特别,是海上油田工程师。” “哗,这么冷门。”我问:“他长得英俊吗?” “下星期我们一起吃顿饭,”母亲说:“你会见到他。” 我故意说,“也是时候了,纸包不住火。” 我看着母亲,她的皮肤仍然滑腻,头发如云一般,许多象她这般年纪的女人,还打前刘海冒充廿九岁半,但她一直行为端庄,想必是为我设想,免我难做。 饭后她一个人出去,我留在家中为自己织一件花样复杂的毛衣,忙得不亦乐乎。 父亲去世已有六年。 他比母亲大十五年,两人非常相配,也异常恩爱。 头两年,新寡的母亲浑身犹如掏空一般,很少说话,很少笑,寄情于工作,后来,时间或许没有治疗她的伤口,但到底她接受事实,平静下来。 她一直控制得很好。 或许是为我,我需要她,她不能倒下来。 她一直有班朋友,闲时吃吃喝喝,消遣一番,有些是中学同学,有些是旧同事,相识廿年以上。 我老认为她那些朋友中没有新血,不过是你哄我,我陪你,无聊人找个伴说说话,谁也不会论到嫁娶,一点希望也没有。 母亲说做朋友不应讲企图,并且觉得我们这一代很残酷可怕,什么都讲益处。 岁月如水逝去,我满以为罗曼史已与她无缘,没料到她会打算再婚,日子都定下了。 在想像中,对方应当年近五十,风度翩翩,事业有成。他以前大概也结过婚,或许我们两家的孩子可以做好朋友也说不定。 从此母亲有个体贴她的人,她终于苦尽甘来。 我觉得百分之一百安慰。 只要他对母亲好,我也会对他好。, 他们婚后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分开往,我向往有自己的公寓已经很久。 我几乎没拍起手来。 只是为什么婚讯宣布得如此逼切,是母亲觉得不好意思吧。 我放下毛线想一想,她仿佛有点踌躇。 但母亲一向不是风骚喧哗的女子,她想得太多,从不停止忧虑。 反正下星期便可见到我的未来继父。 接着数日,我与她商量一些细节。 她把房子留下来给我,婚后她搬进夫家,对方环境相当好,她可以不必工作。 我说,“假如你们要孩子的话,还可生养。” 母亲忽然飞红面孔,说,“神经病!” 我不认为我的神经有问题,但不愿与她争论。 赴宴那日,我故意打扮得年轻点,穿得比较自然,衬出母亲的成熟。 我迟到十分钟,到了着名的西餐馆,一眼看见母亲,她席中尚有一个年轻人,我的继父却还未到达。 我一过去,那青年便站起来替我拉开座位。 我想他一定是继父的家人,礼貌地点点头,叫了饮品。 母亲今日打扮得没话说,我投过去赞美的眼色。 我问:“怎么,他还没有来?要管管他,怎么可以迟到。” 母亲一呆,看看年轻人,不知如何开口。 我起了疑心,双眼盯紧他们。 那年轻人忽然说:“我就是那个人。” 我张大咀,下巴险些儿掉下来。平日的教养不知去了哪里。 “你?”我问。 “是。我将娶你的母亲为妻。”年轻人微笑说。 我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我在心中叫出来,不可能的事,他顶多只比我大几岁,是,不错,他很英俊,非常潇洒,斯文有礼,但他怎么可以做我的继父? 太荒谬了,我狠狠向母亲看去,太令我尴尬。 只见她还镇静,她向我说:“不恭喜我们吗?” 我勉强控制自己,向他们举举杯子,说道:“我没想到。”没想到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对母亲失望。 她真的想清楚了? 我暗暗叹口气。也许他们真的有感情,也许母亲觉得一生墨守成规,到如今略为不羁,纵容一下自己,也是应该的。 但我闷闷不乐,怕这类不正常的婚姻难以维持。 世上一切忧虑都涌上我心头,食而不知其味,最好的小牛肉犹如橡皮一般。 他真是会爱她,保护她,替她着想?抑或要我的母亲百般呵护他,掉过头来照顾他? 再过十年又怎样?那时母亲五十多,他才三十多。 疯了,都疯了。母亲,这个年青人,还有我,居然还陪他们吃饭。 我胃被铅顶住,我放下刀叉,放弃。 母亲说:“你有什么意见,不妨说出来。” 我呆若木鸡,“你们下个月结婚?” “是。” “已经决定了?”我还想有所挽回。 他说:“当然,打算请你去观礼。” 我一阵反感,“不,我已约好朋友往地中海渡假。” 母亲沉默,她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我站起来,“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一步,你们慢用。”我抓起手袋急步离开。 满腔欢喜来见继父,结果落得如此下场,我的男朋友还比他老成些,让我怎么见人。 当然母亲应为她自己而活,我早已成人,她再不欠我什么。 我为她担心。 我站在街上等车,忽然有人在我背后说:“失望?” 我一抬头,是他,我未来继父。 我冷冷说:“你应当陪着她,出来做什么?” 年青人不响,双手插在口袋中,“给你母亲一个机会,她一直担心你不高兴。” “我的感受如何并不重要。” “她爱你。”他不以为然。 “很明显地,她更爱你,你很有办法。”说得这么露骨,可见我对于他的厌恶。 他很震惊,“你这么年轻,而思想却这么古旧,为什么?” “你不会把幸福带给我母亲。” “我当然会!” 我摇摇头,有一辆空车经过,我截停它,跳上去。 母亲回来时,我在看书。 他自然来不及什么都告诉我母亲了,如一个争宠赌气的孩子,母亲有得苦吃。 她轻轻坐在我床边,悄悄问我,“你不喜欢他?” “你可以做他母亲,”我说,“比你小几岁?” 她不响,过一会儿说,“十五。” 这倒是巧,父亲比她大十五岁,两个丈夫相差三十岁,几乎三份之一世纪。 我问,“你想清楚了?” 她点点头。 “妈,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我一向不知你是个赌徒。”我放下书。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我也郑重考虑过,你不知道,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 “快乐也不定要结婚。” “但是他尊重我,他认为结婚比较好。” “你什么都听他的?” “他说的话都很有理。” 我说,“他条件很好,有没有想过,他为何看上你?” 母亲微笑,“我的条件也不错哇。” 我一征,后来一想,觉得也是事实,我母亲并不见得配不起谁,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心便慢慢释然。 真的,只要她快乐,为什么不呢。 有人肯娶她,她肯嫁那人,旁人管什么闲事。 至于将来,嗳,快乐是快乐,将来是将来。 我缓缓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她说:“谢谢你。” 我仍然希望继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中年人。 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接受年纪与我相仿的继父。 “你叫他彼得便可。”母亲说。 我无奈的笑,一切像新潮外国人一样,真是滑稽。 我与彼得见面也无话可说。 他很努力讨好我,但是我疏远他。 坦白说,如果我完全不认识他,由朋友介绍,我会觉得他是个一流的男青年。 现在我与他混得烂熟,有说有笑,又算什么呢,他名义上是我继父。 母亲把她的东西搬往他处,一步一步来,她仍然天天在家过夜。 但我可以觉察到气氛完全不一样,母亲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喜气,她的眼睛特别明亮,皮肤特别晶莹,脚步特别轻盈,打扮特别精致。 恋爱中的女人。 我苦笑,想起一句老俗语:天要落雨娘要嫁,都是不能控制的事。 此际的母亲看上去简直与我差无多,像大姐不像妈妈,彼得爱她,给她无限信心,好过打强心针,所以爱情始终为人歌颂。 他们俩一次两次三次地约我出去,我总是婉拒。 我不是一个不圆滑懂事的女子,但这种三人行式聚会,我没有把握处理得好。 既不能爱屋及乌,就必需把屋也放弃,我与母亲的感情淡了十倍不止。 彼得一直不甘心,放学时分在校门等我。 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穿着华伦天奴的凯斯咪上装。 老小子,真会穿,我自从第一次发薪水就想买该牌子的套装,至今还在想,他倒是一早搅通了,贴身享受,不要亏待自己。 他在这里等我,人家会误会,说不定就以为他是我的男朋友。 “干什么?”我不甚客气。 “吃杯茶。” “干么?” “同你诉苦,至少我们之间没代沟。” 我不得不笑出来,他身受那么大的压力,还可以运用幽默感,我相当佩服他。 他拉着我到茶座坐下。 咖啡还没上来,他就开始了。 “别人歧视我不打紧,你应该站在我这边。” 我分辩,“我没有反对。” “算了吧,一副晚娘脸。”他颓然。 我嗤一声笑出来。 他说:“爱也有罪?我就是爱你母亲,怎么样?” 我略为感动,他语气很坚决。 “我早已超过廿一岁,我有一份高薪职业,我有自主能力,我就是不能明白,人们为什么不谅解我们这段婚姻。” 我提醒他,“彼得,她比你大十五年。” “我父、我母,我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也都这么说。” “你是独子?”我惊问。 “是。” 阿哈,倒霉蛋呀,舌战重雄也脱不了身,他父母咒死他。 自然,也咒死我母亲。 我摇头太息,妈妈,你真是何苦来,青灯古利过了这么久,忽然晚节不保,去淌这个浑水。 “他们赞成没有?”我问。 “我不需要他们应允。” 这样说法,就是没应允。 我沉默。 我所关心的是,他们有没有仇视我母亲。 其实不用问,还用说,恨死我母亲。一个比他们年轻有为的独子大十五年的寡妇! 看样子彼得痛苦不止一点点。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我问:“你不需要他们的谅解?” “需要,他们不肯给我,有什么法子。” “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母亲?”我问:“明明有许多廿多岁的淑女任你挑。” “你太荒唐。”彼得瞪我一眼。 “你想想是不是,婚后你会失去所有亲人,值得吗。” “值得。” “别赌气。” “我说的是真话!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他很痛苦,槌着桌子。 倒底年纪轻,母亲就不会失态。 “我绝对不是一时冲动,我一生人就是等待你母亲这样的女子:成熟、理智、美丽、温馨……” “理智?”我打断他,“若果她是理智的女人应当与你玩玩就算。” “龌龊,”他点点头,“对,最纯的开头往往有反效果,我们若果玩玩就算,不知道,多么浪漫洒脱!我们要结婚,就不为世人原谅了。” “彼得,”我心平气和的说,“你已得到爱情,何必再计较人家的想法?” 他哑口无言。 过很久很久他问我,“你呢,你接受我吗。” “你要镇静,与我母亲并肩作战,记住。” “说你是朋友,不是敌人。”他恳求。 他们的敌人已经够多,我终于勉强点点头。 我没有后悔,因为彼得双眼闪烁起来,能使人开心总是好事。 也许爱情是躲不过的一件事。 他终于找到她,但她相识他晚了十五年。 这不是他们两人的错,在以前,她必须忍痛牺牲,但在今日,社会风气放得多,她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他。她快乐多于痛苦,她不介意一点点闲言闲语,她十分智慧,嫁他是嫁定了。 母亲真是勇敢。 我不由得想到我自己身上来。 大后年我才大学毕业,之后还要念硕士,说不定要向博士衔头进攻,到离开大学已经差不多三十岁,还得花三五载建立事业,好了,已经是老姑婆,届时会不会遇到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也许十多年后,年龄已不是问题,只要相爱,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彼得的家人竟找上门来。 是他的大姐,看到这位女士不禁喝声采,不但优雅高贵,而且有股书卷气,同彼得长得很像。 这位小姐不会不讲理,我不用担心。我请她坐,敬茶。 她开门见山的问我:“他们真的要结婚?” 我摊摊手,“看样子不是玩的。” “要命。” “可不是。” “我们姐妹倒无所谓,父母可不开心。” “可以意料得到。” 她看我一眼,“你也很尴尬吧。” 她真体贴,多数人在这种时候再也不替人着想的。 “会不会刊登启事?”她问。 我答:“没听说过。” 彼得说在美国注埠筢去渡蜜月。 “家父母的意思是,可不可以不结婚。” “实不相瞒,我同彼得也说过,不行,他们一定要结婚。” 她很为难,我们都很为难。 “婚后……很难来往。” 我觉得也是。五十岁的翁姑,四十多岁的媳妇,人际关系何等复杂,谁说婚姻是一男一女的事? 彼得的姐姐又说:“我祖父母还在,七十岁,身体好得不得了,一定要喝孙子的喜酒。” 我的天。 但是母亲可豁出去了,什么都不理。 我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说:“我还想问你呢。” 又是怎么恋爱起来的?真神秘得不能形容。 彼得的姐姐搓看手,无奈的说:「我要告辞了,打扰你,自坐半天,一点结论都没有。” 在他的家人眼里,彼得肯定是吃了大亏,但在我眼里,母亲往后的担子可重了,但两个当事人却嫌我们噜嗦,只要我扪不理闲事,他俩也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恋人。 我莞尔。 能够恋爱真是好。 彼得的姐姐忽然说,“他们真叫人羡慕。” 我诧异,她的想法竟与我一样,看样子彼得又多一个朋友,我内心闪过一丝喜悦。 “替我祝福他们。”她说。 我说:“你自己可以讲。” “对,我自己对他说。”她笑。 我送她出门。 在电梯口她看着我,“往后是亲戚了。” 我说:“大家叫名字吧。” 她说:“也只好这样。” “说服令尊令堂如何?”我试探。 “很难。” 我也不想勉强。 彼得与母亲真可算落落大方。情侣那有不拉手不互相凝视的,多多少少总有点肉麻的小动作。 有时候彼得下班后会上来与母亲计划将来生活上的细节,为他们做饮品的当然是我。 第一个适应这种关系的也是我,我太想母亲快乐。 我并不奢望彼得的家人会得接受母亲,也无此必要,她嫁的是彼得,不是他家人,女性到底是抬头了。 幸好如此。 日子越来越近,我终于应允母亲去订礼服。 先要决定服装的颜色。粉红,咦,淡蓝,也不好,湖水绿,太深。桃子色,太娇嫩。米色,有点素。珠灰,不错。象牙色,唔…… 彼得不喜灰色。 我瞪他一眼,“黑色如何?” 他毫不犹疑,“只要她喜欢,我无所谓?” 这家伙。 终于决定用象牙色,衬珍珠好看。 式样就好办,除了旗袍也不用想其他了,配同样的外套及缎制半跟鞋。 料子挑到一副累丝,十分精致,大功告成。 我问母亲要不要剪头发,看上去年轻点。 她微笑说:“我仍然梳髻,做回我自己。” 我怎么没想到。 彼得若果要她看上去年轻,大可挑选更为年轻的新娘。他就是喜欢她这样子。 “持什么花束?”我问。 “不用花了。” “戴什么首饰?”我再问。 她有一串珍珠,是不久之前买的,颜色好,粒粒一样圆,当时我还埋怨她花这个钱来买会变黄的珍珠,现在可派上用场。 她给我看结婚戒指。“彼得送的。”她说。 哗,真叫人艳羡,那么大的方钻,铁芬尼镶法。 到此为止,我再也不怀疑他们两人的诚意,我得以行动来支持他们。 撇开我的身份不顾,谁不替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高兴呢。 “喂,继父,”我说:“我不去地中海了,要不要女嫔相?” 他大悦:“我送你飞机票。” 母亲说:“由我来。” 我看着这一对,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为小事争吵,他们也不必为经济情况担心,他们太清醒,太知道追求的是什么。 我由完全不接受这头婚事到完全接受,心内释然。 我听得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蜜月回来,她就不再与我同住。 我努力把母亲的东西整理出来,好让她带走。 我翻到旧相片本子,里面有她与父亲的结婚照片。 母亲穿白纱,面孔很稚气,照片拍得生硬,化妆也呆板,老实说,今日的母亲比那时更好看。 这桢相片不必给她,留在这里与我作伴好了。 我一直想,父亲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怎么说呢。他会不会反对,抑或赞成? 他一向开通,知道得了绝症,一直含蓄地暗示母亲有机会要切记再找个伴。他爱她,无微不至。 在这方面看来,母亲是个幸运的女人,两次婚姻都是完整的,幸福的。 我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临上飞机那一晚母亲没睡好。 我听见她在客厅走来走去,吸烟,听音乐。 天地良心,四十二岁怎么能算老,怎么能够要求她缟衣素服的过下半辈子。 我起床叫她:“妈妈。” 她过来我身边。 我们两人相对无言,尽在不言中。 她秀丽的脸一直低着。 隔很久,我对她说:“去憩一憩也是好的。” 她说:“你也是。” 结果两母女都没有再睡熟。 第二天清早送他们到飞机场。隔数日我将与他们在纽约会合。 我与彼得的姐姐吃茶,她忽然说:“我好久没去纽约,甚至没逛过新建的皇牌大厦商场。” “太落后了,”我啧啧连声,“要不要同我一块去购物?”我朝她睐睐眼。 她沉吟,“也好,”她笑一笑,“听说我兄弟彼得也在纽约,我与你一道去,十多个钟头的航程有个伴。” 我们两人一起笑出来。 忘记继父这个称呼,我同自己说,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彼得的姐姐说:“来,陪我去买飞机票。” 假以时日,希望家中每个人都祝福他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他人的梦 挨骂女郎: 谁会忘记第一次见江映珠的情形呢。 我不会。 那是一个除夕,当时我正在加拿大多伦多留学。 是夜我没打算出去轧热闹,为自己包了饺子,饱吃一顿,准备静静地周年,正要开香槟,电话铃响了。 听,还是不听?谁会在这种时候来骚扰人? 它响了近十下我才去接听。 这人一定有急事。 “于子中,谢天谢地,你在家。”一把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诧异,“王少良,是你吗?” “是的,子中,我马上来你处,你别离开。” “什么事?” “吐吐叫车房门轧伤了。” 我一听,啼笑皆非,吐吐是王少豆的爱犬,是只一岁大的沙皮,“少良,我是人医,不是兽医。” “这种时分,哪里去找兽医,少说废话,我立刻来!” 他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只得放下香槟瓶子,取出医疗箱,前去等门。 他住我家附近,平时不疾不徐驶车,约廿分钟车程,可是这次他十分钟就到了。 吐吐包在一张毯子里,我听到呜咽声。 我自他手上接过那只狗,发觉他的手是颤抖的。 这家伙,恁地婆妈,我暗暗好笑。 “进来,喝杯拔兰地定定神。” 我把吐吐放在书桌上。 它的前左腿有点血肉模糊,我连忙用药水替它洗净伤口,为它注射止痛剂,详细检查之后,发觉只是皮外伤,筋骨无恙,敷上抗生素,包扎妥当,叫吐吐服一颗安眠药,它沉沉睡去。 我对王少夏说:“新年快乐。” 这才发觉他穿着西装衣服,像是要出发到一个舞会去。 少良喝完手上的拔兰地,感谢地对我说:“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家长都希望子女做医生。” 又一次啼笑皆非。 我笑问:“你打算到何处去庆祝新年?” “我未婚妻及其父母到多伦多来了,”他看看表,“我刚出门赴约,就遇上这件意外,不过我已知会过他们,说我会迟到。” 少良英俊、纯品,家境富有,又是建筑系高材生,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谁嫁给他,真是福气。 我给他杯子斟满,“来,干杯,吐吐得我,把它留在我处好了,你且速速去见未婚妻。”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见门铃急骤响起。 谁?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俏女郎,可惜面色铁青,她里着件鲜红色大衣,肩膀上沾着雪花,呵,下雪了。 她一开口便喝问:“王少良在吗?” 这么凶! 少良连忙扬声,“我在这里,映珠,你怎么来了?” 我大吃一惊,这个恶女便是少良的未婚妻?天!少良有得苦吃了。 少豆还没来得及介绍,那女郎已经大发雷霆,“你敢叫我爸妈等?你是什么东西?与我有那么重要的约会,却跑来这里同猪朋狗友喝得醉醺醺。” 我发火了。 “这位女士!”我冷冷的说:“您说话小心点,谁是猪朋,谁是狗友?” 她哗的一声炸起来,“我自同王少良说话,你是谁?” “好说,我是这间屋的主人,王少良是个品学兼优的高材生,教授视他为建筑系天才,你为何对他呼呼喝喝?” 还得了! 女郎两道眉毛马上竖起来,“王少良,马上跟我走。” 少良苦苦哀求,“一人少一句好不好,子中是我好朋友。” 女郎顿足,“我要你同这种人断绝来往。” “少良,”我大声说:“这种女人要好好打一顿,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 她一听,脸色煞白,转身就走,少良急急跟着她出去,连门都没关好。 雪花随风吹进来,一阵寒意,屋内恢复静寂。 我的气平了。 怎么会同一个女子吵起来,我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人。 太失风度了。 可是那恶女,竟然上我家门来侮辱我,还把我所尊敬的朋友骂到狗血淋头,也值得教训。 故此我并不后悔。 这是我认识江映珠的过程。 那一年,我才廿二岁。 年少,气盛。 新年开始,吐吐恢复健康,王少良在一月五日来把它领回去。 “谢谢你,子中。”他抱着爱犬向我道谢。 “你的未婚妻回去了?” “映珠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他怅惘地说。 我吓一跳,略觉内疚,不是因为我的原因吧。 “家母不喜欢她,觉得她太霸道。” “你呢,你可爱她?” 少夏避重就轻地说:“再过几年吧,待毕了业再说,这两年功课忙得要命。” 这是他最后一次提到江映珠。 不多久,少良另结新欢,那女孩子非常温柔可爱,似个小公主,如少良一般天真驯良,不谙民间疾苦,她怕狗,少良把吐吐送了给我。 后来,后来我们就毕业了。 少良在多伦多举行婚礼,不知恁地,观礼那一日,我忐忑不安。 我想起了江映珠。 假如我没有某年除夕当着少良的睑与她吵起来,新娘,会不会是她? 我把少良拉到一角,与他说起这件事。 “谁,你说谁?” “江映珠。” “呵她,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就订的婚,作不得准,事后发觉性格上有很大的矛盾,于是同意分手,老友,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把那夜的事浑忘了。” 他说完便撇下我去招呼其他朋友。 随后,他带着新婚妻子到香港发展事业,开头,还有书信来往,一两年之后,变成一年一度圣诞卡。 可是,没想到我会再次见到江映珠,那个在年轻的我口中,该捱一顿揍的女郎。 她没把我认出来。 我却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谁。 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大眼睛。 朋友介绍:“映珠博士,于子中医生。” 她与我握手,样子一点也不凶。 我真想马上与她说:“你好吗,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起你,你有对象没有,你还怪我吗?” 我当然没出声。 那一夜,她也穿着大红大衣。 我小心翼翼伺候她,坐她身边,像是赎罪。 最后,还坚持送她回家。 过两日,特意找到我们共同的朋友,打听她的事。 朋友笑,“你打算去马?” “我?噢,呵,呀。” “她独身,是内子远房表妹,没有固定男友,样子标致,学识一流,廿五岁拿博士文凭的女孩不多吧,要追直追。” “她有没有订过婚?” 朋友一怔,“没听她提过,重要吗?” “不,当然不重要。” 忘了,还是视为奇耻大辱,不愿再提? 其实在过去数年间,我时时想起她,对她印象深刻。 满以为她捱了一顿骂,也会记得我,但是没有,我制造气氛的手段还不算厉害。 “这是她的电话号码与工作地点。” “谢谢。” 我考虑了一天,终于在下班时分,拨电话给她。 我直率地说:“江博士,我叫于子中,你还记得我吗?我想约你出来喝杯茶,多么不幸,许多有趣的约会都要以这种乏味的电话作为前奏。” 她笑,“什么时候.。” 我看看手表,“半小时后我过来接你如何?” “今日下雪。” “我知道。”交通会挤逼。 所以我没有开车在城里兜兜转转,我步行到她那里,接到她,再与她经过地下商场去喝啤酒。 她见到我,报以我和煦的微笑。 没有记忆。 我们开始无聊的闲谈,不幸所有男女都得经过这个俗套。 “为什么不回家?”我问。 “你呢?” 我答:“我的家在这里,父母经已过世,香港只余兄嫂,距离越远越是客气。” “有无想过回去发展?” “没有,我选择比较宁静的生活。” 她点点头。 “你博士修什么?” “化学。” “啊。” “我们一组人正研究碳原子的第三种基本形态。”顶尖科学,回港并无发展机会。 我拍拍额角,“我听说过,那叫圆球封闭原子组合,对医学有帮助,它可以制成新心脏科药物。” 江映珠笑,“正确。” “做那样的研究,会不会寂寞?” “不会比专职做家庭主妇更寂寥吧。”她微笑。 “婚后,你会继续事业?”我问得相当冒昧。 她一怔,随即答:“当然,我认识事业在先。” 呀,所以王少良的父母不喜欢她。 “况且,”她说:“双份收入胜一份吧。” 可是这样的拍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项资产。 她看到我脸上赞许的神色,嫣然一笑。 我看看表,“肚子饿不饿?” “呵,实验室同事今晚请客。” “那么,明天。” “明天我到华盛顿开会。” 我把脸挂下来,“你看,约会事业女性多艰难。” 她笑,“一回来我立即致电阁下。” “一回来是几时?” “两天。” “自今天起计?” “今天已算过去了。” “好,明天星期五,你星期天会回来,我最迟应在礼拜一接你电话。” 她大笑。 我们旋即分手。 我独自返冢。 大学毕业后我已搬过好几次家,好些旧家具已经丢掉换新,只剩一张斑驳的旧书桌仍然在书房中占着重要的地泣。 吐吐听见锁匙声轻轻走出来。 它早已长大,且并非善男信女,见到陌生人喉头不住呜呜作声,表情可怖,万圣节家长不准孩子到我家讨糖,害我买了成打成打的糖果饼干发不了市。 “来,吐吐。” 它走过来招呼。 王少良把它送给我之后甚少提及,开头还在圣诞卡上提一句“吐吐可好”,最近这几年,已把吐吐丢在脑后。 “来,吐吐,我们是两颗寂寞的心。” 吐吐呜呜作声。 王少良一日有了孩子,更会浑忘这头爱犬。 我一直等江博士的电话。 星期一,她影踪全无。 到了星期二清晨五时,醒了,就再难入睡。 世上充满吊儿郎当,讲了话不算数的人,江映珠博士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清晨思维特别清晰。 忽然之间,我向自己坦白,于子中,干脆承认吧,当年除夕,你一见江映珠就为她深深吸引。 只不过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当时的表现奇差,你才没有进一步表示,现在,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已经比较成熟。 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星期二我自上午等到傍晚,黄昏比较紧张,那是她下班的时分,无论如何,应该抽空拨个电话给我。 到了下午六时,我开始灰心,她出差之后,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 江映珠同王少良一样,记性奇差。 我等到晚上八时,内心忐忑,完全似恋爱中人,然后,电话铃声响了。 我浑身松弛下来,像得救一样。 “于子中?我是江映珠,你忘记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忘记向你要,电话簿里又没有登记,结果要劳驾朋友。” 我只会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我到府上来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作任何表示,她已经说:“我先去买些炸鱼薯条。” “我有啤酒,加半打炸蚝。” “是。”她爽快地挂线。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活转来。 可怜,这分明就是恋爱了。 我怔怔地想,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我半掩着门等她,寒风飕飕自门缝钻进,我吃尽了西北风,吐吐不悦地满屋游走。 幸亏不到半小时,她就到了。 她穿着红大衣,下雪了,雪花沾在她肩膀上。 “请进来。” “嘘,好冷。” 吐吐对牢她呜呜声。 她看牢它,“好丑好凶的狗。” “到这边坐,且暖和暖和。” 我开一罐啤酒,斟进玻璃杯。 “别给我太多,一则要驾车,二则要上班。” 我听了温和地说:“你这呆子,今日是除夕,明天是新年,谁同你上班。” 江博士呆住,“除夕,”她喃喃道:“我竟忘了。”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记得?” “我独自关在房内死做,难怪出来时人人都已走光了。”她耸耸肩。 吐吐缓缓走近,露齿,表情狰狞。 江映珠忽然放下酒杯,“等一等,我在何处见过这只狗?” 我心打一个突。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 “这只沙皮左耳上有一搭黑记,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嗯,在何时,在何处?” 正在此时,吐吐忽然发难,作势欲扑。 我不得不喝止:“吐吐,不!” 它马上伏在地毯上,吐吐是只好狗。 太迟了,江映珠已经抬起寒星般双眼。 “吐吐!我当然认识它,不过,你又是谁?于子中,现在我觉得你挺面善的。” “我——” “啊,我想起来了,也是除夕,也是吐吐,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映珠霍一声站起来,瞪看我。 我预备接受惩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在王少良家见过你!” “不,映珠,那是我的家。” 她冷笑,“你无故把我骂一顿。” “的确是我有失风度,我向你郑重道歉。” “但凡女子不听话,就得捱一顿揍?” “对不起,我当年少不更事。” “这样年轻,如此学养都救不了你,你是一只沙文猪。” “我都改过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取过大衣,再次在除夕夜怒气冲冲离开我的家。 我追上去,拉住她,“请听我说。” 她摔开我的手。 我受了委屈,男子汉大丈夫如此拉拉扯扯算什么,“请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哀求。 冷风一吹,雪花沾额,大家都静下来,正当我以为事情可以有挽回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警察来,他们显然是巡逻经过这一区,因见一男一女争执,故问:“小姐,有事吗?” 他们总是帮女性。 映珠一怔,登上车,“没事,警官们,我没事。”她像是忘了为什么生气,镇定地把车子开走。 那两个警察居然有胆子对我笑笑说:“新年快乐。” 我回到大门前,发觉忘记带门匙,吐吐站在门里向我吹叫。 “难怪王少良要把你送走。”我喃喃道。 我转到屋背后,自厨房的气窗爬进屋,落地时扭到足踝,痛入心肺。 什么样的除夕! 我把冷却的炸薯条喂了吐吐。 它吃得非常开心。 这是狗的世界,它们总比人活得高兴些。 我躺在床上,一生人最失意算是这一天。 许多晚上,功课与工作上的挫折合使我失眠伤心,但都没有那样难过。 午夜,朦胧睡去,因为有心事,做起梦来。 梦中见到妈妈。 妈妈年轻而漂亮,温柔地对我说:“子中,你好吗?” 我趋向前去,开头是欢喜地笑,“妈妈,我毕了业,此刻是心脏科医生呢。” “那多好。”妈妈抚摸我头发。 忽然我饮泣,身型渐渐缩小,回复到只有一两岁那样大,坐妈妈膝上,妈妈把膝盖轻轻摇晃,我非常舒服,但仍然不住哭泣。 妈妈柔声问:“我儿子中受了什么委屈?为何不说?” 小小的我,我号淘痛哭。 然后醒了。 十分怅惘。 看看时钟,是深夜一时半。 已是新年了。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我到厨房热了一个罐头汤,吃到一半,站起来,把吐吐叫醒,“来,我们去实践新年愿望。” 我换过外出服,发动车子引擎。 我对吐吐说:“成败得失,就看你我这一次的表现了,请念及这几年我对你养育之恩,多多合作。” 我知道映珠住址。 一起程,天空便飘下鹅毛大雪,十五分钟的车程好比横跨西伯利亚平原。 她住在一列优雅的小洋房其中一间。 我带着吐吐下车轻轻敲门。 敲半晌,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外国小老太太,“找谁?”凶霸霸地,半夜二时被吵醒,佛都有火。 我一看门牌,噫,忙中有错,这不是十二号,这是十四号。 “讨厌的支那人。”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门蓬一声关上。 吐吐大是愤怒,往门上摸了几次。 我又带看它往十二号。 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敲,门已经打开。 映珠站在门后。 我瑟缩一下,傻笑,“哈罗。” “不想冻死就进来。” 吐吐忽然驯服地伏在地上,呜呜作声。 映珠对它说:“你也进来吧。” 我搓着手,“请给我一杯热可可。” “你俩把整个约克区都吵醒了。” “呵是是,对不起。” “有什么话快说。” “映珠,事实是这样的,见过你一面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来也没有固定女友,我总是盼望与你重逢,如果我所犯不是不可弥补的错误,请给我一次机会。” 映珠皱起眉头,“你不但是沙文猪,且喜肉麻当有趣。”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捧着头叹息。 “为什么不待天亮才来解释?” 我苦笑,“等得到天亮就不必上门来了。” “我从来没有给人那样骂过。” “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有那样骂过人。” 映珠叹口气,“说真的,少年的我,脾气真是不敢恭维。” “现在好多了。”我安慰她。 “是,好多了。” 大家坐下来,话题就那样展开。 我们谈到天亮,误会也就自然冰释。 后来?故事一定有个结局? 第二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我把帖子寄给王少良,少良的反应奇突,他拨电话过来恭喜我,“新娘的名字有点熟,是熟人吗?”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一对孪生儿是女孩。 吐吐一直跟着我们。 它好像从来没属于过王少良。 某一个除夕夜,要不是它老人家贪玩,被车房门轧伤了腿,也许江映珠此刻已成为王少良太太。 也许不,映珠同少良性格合不来。 不过,那件意外促使他们迅速分手。 所以对于吐吐,我与映珠都十分锺爱,它是我们的爱犬。 除夕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仍有梦见母亲,并且告诉她,我已结婚,但是没有再哭。 我心满意足。 赐衣: 香浩明那日到琴瑟酒廊去,完全是因为做成了一单小生意,赚了六个位数字的佣金,有点欢喜,便先跑到酒廊,打算叫一瓶香傧,等朋友前来一起庆祝。 浩明一进酒廊,便发觉气氛有点异样。 是的,人客的欢呼声好像太热列了一些。 停睛一看,浩明明白了。 只见一个身栽苗条的女郎穿着非常单薄的纱衣,踢去了鞋子,正在酒吧长台上款摆跳舞。 她一定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服了药。 浩明走近,刚好那女郎背着腰弯下身子,呵,是容貌秀丽的一个年轻女子,化妆已经糊掉,额角不知是汗是油,卷发一丝一丝搭在脸上与肩上。 她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只能遮住重要的部位,每当她一踢腿,一扬臂,众人便报以热列的欢呼与掌声,立意把好戏看到底。 女郎兴奋地回报以更豪放的舞步。 她扭近一个洋汉,那外国男子猥琐把手伸过去,想捉住女郎的手臂,她一缩,他只抓到一只蝴蝶结,用力一撕,女郎的肩膀露出来。 够了。 香浩明这样对自己说,够了。 他推开状若禽兽般的几个客人,跳上台去。 他大声叫:“莉莉,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我们等你呢。” 他一边脱下外套,裹住她半稞的身体,紧紧把她拥在怀中,不让她挣扎,“莉莉,彼得在家等你,我们走吧!”一边把她拉下台来。 宋人见好戏散场,报以嘘声。 浩明把女郎拉至一个角落,“坐下来。” 那女郎犹自舞动双臂,“不要拉住我,不要拉住我。” 浩明把香槟桶里冰水住她睑上泼去。 女郎醒了。 她先呆了一阵子,然后颓然垂头。 浩明温和的说:“回家去吧。” 女郎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女郎抬起眼来,幽黯的光线下,她记住了香浩明的睑,“你是谁?” 浩明扶起她,“我姓甚名谁并不重要,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女郎不住落泪。 “振作一点,切莫糟蹋自己,记住,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扶她到门口,叫了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付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那女郎紧紧抓住浩明的外套,用来遮丑,不肯归还。 对于浩明来说一件外套亦不算什么,他摆摆手,目送计程车载着女郎离去。 一阵冷风吹来,浩明感觉到寒意。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浩明没有把赐衣之事放在心上。 他是单身汉,很有点风流韵事,衬衫,外套,领巾……被女性牵走的机会是很多的。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风险跟着上升,钱赚到名下,还未能暖手,又随即花出去,或继续投资,外债巨大,每月背着的利息惊人,香浩明的精神一直很紧张。 就在年初,他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 美国那边的总公司倒了台,牵连到全球分行,投机生意失败,需要大笔资金来盖住纰漏。 大都会中遍地黄金,可是,人情比纸还要淡薄,香浩明倒处奔走,父兄叔伯寻遍,无人肯援手。 浩明对镜自顾,发觉额角上冒出来的不是汗,是油。 他颓然坐下。 完了,官司是吃定了,从此身败名裂,前途尽丧。 电话铃骤然响起来。 香浩明整个人弹跳。 “浩明,我是杰克,这是最后一线生机,十五分钟后我来接你,我们上温家去。” 浩明根本不知道温家是什么地方。 他已麻木。 稍后他的朋友杰克赶到了。 “浩明,快,换件干净衣服,漱漱口,跟我出去,世界末日还没到呢,放下酒杯,振作起来!” 不管过不过得了这个难关,浩明都会感激杰克。 其余的朋友早已假装不认得香浩明这个人了。 当下,他似一个木头人似跟着杰克跑。 杰克把车子开到郊外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门口停下。 他悄悄说:“这是我姨父的小公馆。” 浩明这才猛地想起,杰克的姨父是顶顶大名的温氏,专擅投资地产。 绝望的他不由得抱着一丝希望。 进了温宅,很明显,主人正在宴客。 男仆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偏厅等。 这一等,便是三十分钟,主人并没有出来见他们的意思,茶,放在玻璃几上,已经渐渐的凉了。 杰克咕哝:“好大的架子,自己外甥,还这么着。” 浩明灰败地低下头。 又三十分钟过去。 浩明如坐针毡。 这时,他们听到一声咳嗽。 杰克如星恩大赦,立刻恭敬地迎到门口去。 浩明此时反而豁出去了,静待事情变化,他真感激杰克为他受这种委屈,若有翻身机会,真要好好报答此人。 只听得杰克在走廊与他姨父轻轻交谈几句。 浩明没看到温氏,只闻声不见人,但是稍后,他鼻端闻到淡淡一阵幽香。 然后杰克进来了。 浩明一见他忿忿不平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失败。 浩明反而要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 “走,”杰克说:“我们另外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这个时候,男仆忽然满面笑容地进来,“两位请留步,两位用过饭没有?请到这边来,老爷一会儿与两位商量生意。” 两个年轻人呆住。 什么意思?短短十分钟,怎么会有这种变化? 只见下人脸色都不同了。 他们随即被安排到小饭厅去,有精致的三菜一汤在等他们,茶被撤下,换上葡萄美酒。 杰克大乐,立即干杯,大吃大喝。 浩明却纳罕了,是什么使温氏改变心意? 他静静喝了半碗鸡场。 随即有一位中年人进来,亦系满面笑容:“香先生,小姓张,是温先生的秘书,明日上午九时,请香先生到温氏企业来签合同,温先生觉得你在鲤津郊那廿五个单位值得投资,决定接手,由我们与利通银行接洽,香先生你约可赚百分之五左右,你并无异议吧。” 浩明一听,几乎没落下泪来。 还有得赚,他被银行逼仓,都几乎要跳楼了。 那姓张的秘书说:“那么我们明早见,温先生说,不送了,两位慢用。” 香浩明好比死囚获释,身上亿万个细胞逐个又活转来。 他叹一口气,真想好好痛哭一场。 温氏把廿五个单位接过去,浩明就可以用这笔款子去补其他的纰漏,骨牌原理,一牌救一牌,暂时可喘气了。 这时,杰克按住他的手,“浩明,那百分之五的赚头,怎么算?” 浩明自然上路,“全归你。” “不,”没想到杰克真是朋友,“一人一半。” 两个年轻人紧紧握手。 离开温宅,回到家中,浩明还疑幻疑真,他没打算休息,他怕一睡会起不了床,还有,也怕机会从此溜走。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沉思。 这次灾劫过后,生活中许多老习惯要改一改了。 生意中冒险范围要缩小一点,学习脚踏实地,以后,设法弄点节蓄,免得小船遇风则沉。 要检讨的地方多着呢。 还有,那几百个猪朋狗友的名字,可以全部自通讯录上划掉。 天渐渐亮了。 浩明松口气,起来梳洗。 把胡髭刮掉,淋个浴,换上雪白笔挺衬衫,香浩明又是一条好汉。 他准时抵达温年机构三楼,一名秘书立刻迎出来招呼,待他一如上宾。 浩明纳罕不已。 张秘书一早已在会议室等他,把合同摊出来,笑容满面。 整宗生意十分钟就成交,香浩明得救了。 他不卑不亢地道谢。 那位张秘书叫人斟了咖啡上夹,忽然问:“香先生有没有做股票?” 浩明知道他有话要说,立刻洗耳恭听。 果然,下文来了,“据温先生说,宝利通会升上去,此刻买一点,待上到八块四角放掉,会有进帐。” 浩明即时说:“我明白了。” 张秘书笑,“祝你幸运。” 浩明告辞,赶回自己写字楼去办事,一路上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何以会获得温氏礼待。 绝对不是杰克的功劳。 温氏根本没有见这个外甥的意思,他俩坐在冷板凳有一个钟头,温氏才前来打发他们,在那个时候,不知发生了件什么事,使老温回心转意。 浩明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千钧一发。 温某支持香浩明一说很快便传开。 债主们立刻改过自新,把恶形恶壮的嘴脸收起来,讪讪地重新上门来称兄道弟,朋友们则意气风发,因已证明他们眼光不错。 杰克自浩明处拿到佣金,立刻买了一部名贵跑车,招摇过市。 浩明把他那一份买了宝利通。 一直等它上去,不到半个月,市场传出收购消息,宝利通涨到八块四,浩明即时脱手,发觉赚了三倍。 第二日,突然又有新消息说收购不实,宝利通又往下跌。 浩明已经翻了本。 他决定不再赌了。 本钱逐点回来,他选了一只美国家具来做代理,决意改邪归正。 与美国人谈条件时有点棘手,几乎告吹,但隔了一天美人自动来电:“呵,原来是温先生的朋友,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为前途计,此刻退让点实无所谓。” 谁? 谁这样帮他? 这背后的大力神究竟是谁? 不是老温,老温是大鳄,怎会细眉细眼无微不至地来照顾小子香浩明,但那个人,一定与老温有关系。 那么,到底是谁?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香港明做人办事忽然顺利起来。 环境稍微安定,浩明想替父母搬个公寓。 正讨价还价,对方电话又来了,“呵,原来是自己人,温先生吩咐过了,八五折优待。” 浩明忍不住,“真是温先生吩咐?” “温老派张秘书来关照的,香兄,你面子真大,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浩明思前想后,有点糊涂,商场如战场,敌人多过朋友,他香浩明几时有这么一个恩人? 百思不得其解。 江湖风险大,浩明守住他的小生意,无风无浪,居然还有盈馀。 他动了成家正室的念头,渐渐不去留恋歌台舞榭,特意结交良家妇女。 朋友为他介绍了方绮慧。 人是万物之灵,两人甫见面,就意料会有发展。 绮慧比他小三岁,少年时随父母移民,并且已取得护照,才返来发展事业。 她性格独立,谈吐幽默,是个可人儿。 浩明是真心喜欢她。 一日在银行区最繁忙的餐厅午膳,浩明忽然说:“绮慧,缘分来了,我向你求婚。” 绮慧满心欢喜,“浩明,我答应。” 霎时间挤逼嘈吵的咖啡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浩明知道他会幸福。 是杰克先起哄,叫浩明摆订婚宴。 浩明只摆了一桌,请十个八个好朋友吃一顿。 上了苗翅,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拍手道:“这样的喜事不告诉我。” 浩明一看,急急放下筷子迎上去,来人正是温氏机构的张秘书。 张秘书拱手,“打扰打扰,温先生嘱我送礼来。”取出一只平扁的丝绒盒子放下,立刻告辞。 浩明打开盒子,竟是一条晶光四射的钻石项链。 浩明不动声色替绮慧戴上。 绮慧诧异道:“谁送这样的大礼?” 浩明低声说:“长辈。” 第二天,浩明找上门去。 他没有预约。 但是秘书一听他的名字立刻安排他进会客室。 张秘书马上出来,“什么风把香兄吹来。” “张兄,明人眼前不打暗话。” “什么事?” “谁送那么重礼给小弟?” “咦,是温先生呀。” “张兄,温老哪里认得在下。” “香兄何出此言?” 浩明笑,“我们不要讲文言文了,请张兄代为多谢那个人,并且说,我想见一见他。” 张秘书搔搔头皮。 “拜托拜托。” “喂喂——” 浩明已经笑着离去。 已经到揭盅的时候了。 他想同那个人说:“小弟何德何能,蒙阁下错爱。”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过两日,张秘书的电话来了。 “香兄,我当事人的意思是,何必见面呢。” “不行,一定要当面答谢,否则的话,我把礼物退回。” “这我再去说。” “麻烦张兄了。” “香兄,你简直存心与在下过不去。”他苦笑。 “我请喝酒。” 张秘书唉声叹气。 浩明暗暗好笑。 又过两日,张秘书通知他:“后天晚上九时半,温公馆。” “谢谢张兄。”呵,终于可以见面了。 “请在老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是是是。” 安排在温公馆会晤,可见此人真与温老有关。 是谁,这样一路眷顾他? 浩明紧张了两日。 他挑深色西装穿,表示慎重,又特地去理发。 绮慧取笑他:“见我爸妈还没那么紧张。” “呵,这位长辈是我的恩人。” “是使你浪子回头那一位吗?” 浪子?浩明不禁有一丝骄傲,他过去曾是一名浪子?过誉了,不敢当。 “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而且一直照顾我。” “方便的话,代我问候他。” “一定。” 浩明驾车独往。 准九时三十分到达温宅。 男仆招呼他在那在同一个偏厅里等。 浩明感慨万千,上一次来时是失魂落魄的一个倒运汉子,今时今日,他已翻身,并且打算成冢立室。 他吁出一口气。 刚呷了一口茶,他鼻端闻到一阵幽香。 浩明一怔,这香氛,似幻似真,又不陌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然后,一个苗条的身型在门框处出现。 “香先生,你好。” 浩明马上礼貌地站起来,咦,怎么出动到女眷来招呼他,会不会太亲热了一点? “香先生,请坐。” 那位女士轻轻摆一摆手。 浩明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只见她廿余岁年纪,容貌娟好,淡妆,素雅的打扮,脖子上戴着淡粉红的珍珠项链,衬得她十分高贵。 浩明不敢乱说话,室内有一阵沉默。 那位女士忽然轻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料,料什么? “香先生已经忘记我了。” 唐明有点尴尬,欠欠身,他应该记得她吗?他在何处见过她? “所以,当张秘书说你要见我,我认为不必了。” 浩明张大了嘴。 她?他的恩人是她? 他诧异到极点,站起来,又坐下,极度不安。 “香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浩明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位女士,尊姓大名。” 女郎又笑一笑,“我是这间毛子里的温太太。” 呵,原来如此。 浩明恍然大悟,讲得真好,等于说,别的地方,也许还有其他的温太太。 “香先生真的忘记我了。” 浩明搜索枯肠,总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年轻貌美的温太太轻轻说:“也许,我该提示一下。” 浩明陪笑。 “一个晚上,在一间酒廊里。” 浩明茫无头绪,他经历过无数那样的晚上,叫他如何回忆。 “有一个女子,喝醉了酒,非常失态。” 噫,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她半裸地跳到酒吧台上去跳舞——” 浩明把头抬起来,呵,想起来了。 “约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夜,你把外套脱下来遮着我,免我出更大的丑,并且,温言安慰我。” 是她?浩明诧异,这便是她? “我一直留着你那件郎凡的凯斯咪上衣,”温太太轻轻的笑,“于于有一天,我再度见到你,竟然就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你说世事巧不巧,我终于得到报答你的机会了。” 浩明膛目结舌,像是在听一个故事。 要过很久,他才听得自己问:“温太太,你帮我那么多,就是为着一件外套?” “不,不止一件外套,是你的爱护。” “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温太太笑了,“会吗?我不相信。” 浩明嚅嚅地说:“举手之劳耳。” “那是我最失意的一年,我为一个男子还债,欠下大笔金钱,逼住到欢场寻外快,可是那男子随即与另一名女子私奔结婚,我变得人财两空……是你鼓励我好好生活下去的。” 浩明不语。 “翌年我便认识了温先生。” 浩明松口气。 “他对我极好,我此刻有馀力可帮助他人。” “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浩明说。 “不,我才要面谢你。” 浩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终于他说:“我很高兴你已度过难关。” 温太太微笑,“可不是,柳暗花明。” 但,浩明是聪明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他站起来告辞。 “请等一等。” 温太太唤人,一个女佣进来,拎着件男装外套。 她笑说.!“原璧归赵。” 浩明笑了,他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 温太太送他到门口,“好事近了吧。” 想到绮慧,浩明甜丝丝,“是。” “祝你早生贵子。” 浩明与温太太紧紧握手话别。 登上自己的车子,浩明觉得恍如隔世,他想喝一杯停停神,于是往不夜天驶去。 好久没到这种地方来。 老马识途,找到张小圆台坐下。 才喝半杯啤酒,就听得有人饮位。 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伏在桌上痛哭。 衣衫单薄,肩膀全露在外。 是一个伤心人,流落在此,借酒消愁。 都会中永远有说不完的传奇。 忽然她呕吐了,呛得直呻吟。 香浩明实在不忍,叫待老取湿毛巾与热茶来。 他扶起她,替她拭干净,灌她喝热茶,“醒醒,回家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记住,生活得好才是最佳报复,不要糟蹋自己,切切要留住青山。” 那女郎一怔,伏在香浩明身上,大哭起来。 她醒了。 浩明把外套除下,覆在她身上,扶着她离开酒廊,在门外,替她叫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塞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车子开走了。 浩明回到酒廊,喝完他的啤酒。 他拨电话给绮慧,“我三十分钟后上你处来。” “吃鸡场面好吗?” “垂涎三尺。” 又做了件好事。 从头到尾,浩明不知那心碎女郎叫什么名字。 正如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温太太姓甚名谁。 太不重要了。 家事: 卫剑虹去采访同事简少梅的时候,已经作出妥当的心理准备,可是一到她家,还是暗暗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倒处都是纸盒子,打了包的行李,箱子,两个孩子在客厅追逐鬼叫,乱成一片。 那么热的天气,也不开冷气,剑虹一进屋,就热出一身汗。 少梅迎出来,更无一丝打扮,蜡黄的脸,焦虑的神情,“剑虹剑虹,我快要精神崩溃了。” 剑虹吃惊地说:“你怎么搞的,辞职半月,怎么变成一名难民?” “不要讲了!”少梅头然坐下。 “喂,闲话休提,开开冷气好不好?”剑虹以熟卖熟。 “客厅冷气坏了。” 糟糕。 “五年前筹备移民,已经停止置新家具电器,前两个月洗衣机坏掉,不得不添一部,这冷气机嘛,我是不会买新的了。” 真的,尚有半个月即要走了,还花五个位数字大兴土木?不如住酒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茫无头绪,乱来一通。” “尊夫呢?” “上班去了。” “什么,这种关头还上班?” “他是去逃避,早上穿戴整齐了一溜烟到写字楼,把所有杂务丢到我头上。”少梅叹口气,“剑虹,时穷节乃现,这句话错不了。” 剑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身边来,“喂,你们两位静一静可好,去去去,带弟弟去吃汉堡,阿姨请客。” 那七岁的大儿欢呼一声,领着弟弟下楼去了。 剑虹于是劝:“你此番去住大屋,开大车,并非没有节蓄,姚永标又已经找到工作,简直羡煞旁人,还皱眉头?” 少梅用手托着头。 “菲律宾人呢?”少梅张望,“叫她斟杯茶来。” “见工去了。” 什么? “我已给她一个月通知,她索性每日下午出去找新工作。” 真正乱如战场。 “乘人之危谁不懂得。” “你算好的了,公司里董太临走,佣人敲竹贡要补一月薪水,硬说没接过通知,否则报警。” “怕她才怪!”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董太那早要上飞机,警察一上来,必定延误。” “那么厉害?” 剑虹说:“社会繁荣,资方完全吃瘪。” “况且讲出去都失礼,同下人闹起来,写省那几千块,还说不是扣克穷人?只得忍气吞声,赔钱了事。” “拍桌子拿菜刀出来恐吓董太呢。” “真是刁民。” 说半晌,看得出少梅松一点了。 “还有许多难关要过呢!忍完必须再忍。” “谢谢你,剑虹。” “老同事了,还那么客气。” 少梅握着剑虹的手不语。 剑虹忍不住说:“其实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们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声笑出来。 剑虹立刻知道她估计错误。 果然,少梅过一刻轻轻说:“我哪里有娘家。” 剑虹不语。 “我母亲信教,一早不问世事,她说她罪孽已满,十四个孙儿一个不理。” “咄,耶稣还医麻疯呢,又替门徒洗脚。” “很明颠,她误解教义,而且,两老钱银方面一点不放松,直讨上门来。” 怕女儿走了无人照应。 少梅用手搓一搓睑,“说起来,同老人斗气,又是我们不是,我老哥说的:‘你呢,也不用买东西给他们,也不用同他们吵’,那也只有他那般雄才伟略才敞得到,两老烂死了同他无关。” 剑虹本想谈些开心的事,但恭敬不如从命,只得让少梅自由发挥。 “算了吧,”少梅开解自己,“只有没出息的女儿才会动辄寻回娘家去。” 剑虹说:“来,我去冲杯茶。” “真待慢你了。” “公司没你,一塌糊涂。” 少梅不信,“胡说什么,谁没谁不行。” 剑虹叹口气,“老板至懂得随机应变,你一个人做个贼死,你不行?不怕 不忙,找两个能干的助手帮你。” 少梅被她逗笑了。 “气氛怎么样?” “意兴阑珊,已近尾声那种感觉罗。” “过了年会好的。” “过年你已经身在异乡了。” “悲秋也需要时间,像我们这一家,到了那边,姚某要上班,我要做家务,一定忙得要命。” “多好。”剑虹笑。 少梅拍拍她肩膀,“多亏你来看我。” 她情绪大有进步。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 “岂敢岂敢。” 门铃响。 剑虹说:“好了好了,菲律宾人回来了。” 少梅冷笑,“才怪。” 她去开了门,一位老人家巅巍巍走进来。 少梅介绍:“这是我公公。” 剑虹便知道那是姚家的老太爷,孩子们的祖父。 她识趣地告辞:“我改天再来。” 那老人挥舞手中的拐杖,轻蔑地拨弄纸箱,“移民?有什么好移?” 卫剑虹不敢抬头去看简少海的表情,忽忽离去。 傍晚,她同丈夫李日诚说:“真可怕,简少梅举目无亲,独自挣扎。” “个个成年人都一样啦。” “可是我们家少了那些无聊的亲戚串门。” 李日诚咭一声笑出来。 “咦,有什么好笑?” “你忘了府上的嫂子了。” 卫剑虹当场噤声。 那日她嫂子笑得两颊肥肉不住颤抖,特地来到她家,指着她鼻子说:“蠢婆,这种钱你就赚不到啦。” 那嫂子不知同娘家什么人合伙炒卖楼宇,据说赚了七八万港币,“我老公都称赞我能干。” 剑虹那日刚自公司会计部领到近三十万的花红,她端的好涵养,只是笑,“我的确比较笨。” 事后李日诚问:“你为什么不把支票给她看看?”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好堵住她的嘴呀。” “人家会笑我的,我是在外头做事的人,无端端同家中村妇争风,不管谁是谁非,也都是我不当。” “可是你明明生气。” “我在奇怪大哥怎样同这样的女子作伴。” 李日诚倒是很豁达,“到头来,也只有她为他生儿育女,主持家务,你这个妹妹再能干,不见得会为他斟一杯水吵一碟菜,在这世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卫剑红有点凄凉,说真的,半夜有什么病痛,也不过是夫为妻找医生,妻为夫递药丸。 既然如此,何必理别人怎么说。 这个时候,李日诚问:“简少梅几时动身?” “下个月初。” “他们在多伦多有无亲戚?” “没听她说遇。” “谁接飞机?” “包一架白牌好了,六十元加币一个钟头,一家四口连八件行李都舒舒服服。” 李日诚点点头,“真的,何必欠人人情。” “一定会活下来。” 李日诚说:“当然,且活得很好。” 剑虹却不能忘记那老人用拐杖去挑行李的情形。 对他来说,移民当然是多此一举。 他有几岁?八十,八十五,九十?一脸寿斑,已老得不能再老,老得一颗牙也没有了。 移民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只希望儿孙近在咫尺,好吃吃茶聊聊天,自私?他已经耋耄,自私也似乎是一种权利,还剩下多少日子呢!子孙如非不孝,理应陪着他。 可是他们要走了。 他们也许不能回来送终。 那是多么令老人悲愤的□件事。 他根本不要去体谅儿与媳。 那么,简少梅又怎么想呢? 卫剑虹叹一口气。 过一年半载,她也要学少梅那样动身,届时,她家中的四个老人不知怎样想。 一位同事同少梅说:“旅途中牵挂老人,巴巴的算准了时间打长途电话回家,老人反应冷淡,只是问:这种电话打回来,要不要五十块港元?当然,他们心想,你们到哪里都带着不懂事的孩子,把父母撇家中看门口,一两个电话算什么?” 李日诚见妻子怔怔地想心事,不由得提醒她:“太太,别浪费休息时间,明天一大早,不知多少事要做。” 真的,每早闹钟一响,少梅下床,双脚落地,工作即开始,为两个孩子打点早餐校服书包……忙得作小跑步扑来璞去,又得打扮自己,这里抽一分钟扑粉,那里借十秒钟添些胭脂。 听到早上的惨况,她婆婆淡淡地反问:“你不是有佣人吗。”丝毫不表示同情。 可是有佣人不表示太太可以得道成心。 佣人也忙,忙着替他们做早餐,忙着替孩子准备三文治,忙着打扫洗衣。 婆婆接若轻描淡写加一句,“一家三个大人管两个孩子还一头烟,难为我那个时候一个带五个。” 你苦,她比你更苦。 剑虹又不能同她说:“老奶奶,你一天可不必花十个小时在工作上赚月薪贴补家用。” 更加不得了,这变成影射丈夫无能。 剑虹从来没想过放弃工作,她在家中排行最小,李日诚也是,夫家娘家一共十多个不做事的女性,日日无所事事,时间一样浪费,家用涩,便克扣老人零用,家庭聚会,见剑虹手段略阔绰些,便拍手讽刺剑虹曰:“生女好,还是生女好,哈哈哈哈哈!” 剑虹望之生厌。 她发誓做到五十五岁才退休。 有收入才有尊严。 可是老人嫌她太忙,忙得无暇斟茶递水。 剑虹问丈夫:“为什么他们不体谅我们?” 只听得一声大大的呵欠,“谁?快睡吧。” 剑虻笑出来,“真是,管谁不孝敬谁呢。” 一个翻身,立刻熟睡。 第二天中午,接到少梅电话,“我出来取飞机票,有没有半小时共进午餐?” “我马上去订位子。” 一见面,少梅便点着一支烟。 “喂,人家戒还来不及呢。”剑虹提醒她。 “压力大,抽支烟,轻松点。” 剑虹十分了解。 少梅低头说:“真的要走了。” “才十六小时飞机,别噜苏。” 少梅说:“人总有别离情绪。” 剑虹顾左右言他,“你记得公司里的姬丝汀娜许?” “谁会忘记那样巴辣的人,她是公司里第一个移民到多伦多的先锋。” “她的移民理由才新鲜呢。” “说来听。” “前夫不住挽人向她要钱,她索性一走了之。” 少梅点头叹日:“有笑有泪。” “我们算是幸福的了。”剑虹感喟。 少梅答:“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只余叹息。 “切记到了那边,先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开始新生活,明年才大展鸿图不迟。” 少梅用手抹一把睑,“姚永标夜夜失眠。” “紧张嘛,那是必然的事。” “孩子们却很兴奋,他们十分现实,喜新嫌旧。” “要不要我来送飞玑?” “不用了,场面混乱,无暇招呼。” “还需要些什么,我帮你办。” “都买得差不多了。” “那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简少梅苦笑,“尽在不言中。” 剑虹把甜品吃掉。 “我妈听见我要走,大吃一惊,对姚永标叫:‘到了那边没佣人怎么办?’好似我一直享惯福,笑死人,我十二岁开始就替父亲熨衬衫了。” “老人健忘。” 少海说:“等我们老了,也尽量展示人类劣根性可好?” “展览给谁看,我们的子女才不要看。” 剑虹看看手表。 少梅马上会神,“上班去吧。” 简少梅走的那日,剑虹正开会,她看看壁上大锺,心中祝福:飞机起飞了,一路顺风。 好友走了,难免恍然若失。 虽然说长途电话廉宜,到底也是一笔开销,传真方便,但是谁耐烦先长篇大论写出来?渐渐一定疏远。 一年后剑虹移民的目的地是温哥华,一东一西,离多伦多有五小时航程,也不一定能时时飞去见面。 自去年开始,剑虹已开始把身边的杂物送的送,丢的丢,留恋也没法,孩子们第一双小鞋子,历年来积聚的杂志书本,她自己大学时期的功课本子……都不再留存。 也根本不想添置新衣服新家具。 不知道那边合不合用,免得老远带了去,搁着用不到。 心态是完全不一样了。 散会后上司叫住她:“卫,你到底几时走?” “约明年八月左右。” 上司居然呼出一口气,“要找人替你也难。” “怎磨会。” “你是我们可靠的副手。” “舵手不变不就行了。” 上司只是苦笑,谁知道,说不定他已至递了申请书。 有些人愿意公开资料,有些人不肯多说,均无可厚非。 那日,剑虹很想与少梅说几句,可是人家还在飞机上,无法联络。 成年后,剑虹很少挂念人,这次是例外。 少女时与男友分手,简直心如刀割,哀哀哭泣,一日长如一年,她微笑,都过去了。 与少梅的感情又不一样。 少梅是个好同事,肯帮人,热心,但不多事,她手段疏爽,绝不占人便宜,人又聪明,分析能力强,剑虹有事网与她商量,她这样一走,剑虹怕会患自闭症。 第二天,剑虹听见有人在公司里议论简少梅。 “两夫妻不知有多少节储。”最喜替人计算财产,结论却永远是憎人富贵嫌人贫。 “买掉公寓,恐怕筹得到两三百万吧。” “那也不算什么。” “省吃省用,车子都没有,平日乘地下铁路,怕也剩不少吧。” “嗤,这里一元,那里八角,弄不好了。” 剑虹咳嗽一声。 但是那班人只朝她看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讲人是非。 “住在哪一区?”有人问。 “当然不会是北约区,嘻嘻嘻。” “哈哈哈,会不会掉头就回来找工作?” 剑红本想说一两句公道话,后来一想,简少梅又听不到,不痛不痒,而她,她可是要朝夕对着这班恶人的,得罪了他们,有啥好处。 衡量轻重之后,卫剑虹放弃了正义感。 她大大的叹息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最后她听到同事们说:“还有人要走呢。” “有身份证的都走光了。” “外国真有那么好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 什么都是笑柄,他人结婚、生子、移民,都是题材,直到他们也成为他人笑料。 可是一日离了他们,还真寂寞得要命。 简少梅从来没表示她是富女,众人不知凭什么硬是要逼她住到多伦多最豪华的地区去,且要因她做不到而耻笑她。 荒谬极点。 不住讽刺人的人,此刻也不过住在中下住宅区。 双重标准之尤者也。 那日回到家,发觉李日诚在实验一台微型电视机。 剑虹一开口便说:“还买这个?省点吧,将来可是要用钱的,七块才算人家一元呢。” 李日诚被扫了兴,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不如都省省吧。” 剑虹本来还想开口,不知恁地,忽然气馁,独自回房休息。 就那样闷了一个晚上。 呵离乡别并的压力非比寻常,李日诚开始表现得不耐烦,而她,她何尝不一样,从前,她可不理会对方的薪水花到什么地方去,也从不问他要家用。 李家知道他们要走,十分诧异:“又没有孩子,走来作甚?有下一代,还说是为他们打算,美加教育制度到底齐全些,空气也好,适合孩子。” 剑虹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在本市住闷了,大可出来旅游,一年半载后才回来不迟,何必连根拔起,需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剑虹觉得他们的意见是好意见,只是不适合她。 “父母年纪大了,不希望你们远游。” 剑虹只得缓缓解释:“本市什么都贵得不像话了,渐渐住不起。” “胡说,那么多人还不都安居乐业。” “可是,在本市过中下生后者,到了温哥华,同样费用,可以过中上生活。” 李老太太忽然厉声说:“那是别人的地方,给你做皇后娘娘也不管用!” 剑虹立刻胄气痛。 沉着、沉着,她同自己说,千万要沉着。 连李日诚都说:“都快要走了,以后,至多一年见一次,随便他们说什么罢了。” 实在不便与李家的人闹意气。 最后,李家的姑奶奶说:“你们去了之后多拍些照片寄来,我们也会拍照给你们。” 这话好不熟悉,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卫剑虹忽然想起她嫂子有一次说:“你们卫家都是臭脾气。” 同样地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夫家娘家的人,都没把卫剑虹当自己人,卫剑虹是外星人。 失败?当然,一星期工作超过九十小时,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同家人联络感情,渐渐便成为陌路。 倒是公司里的后生小明知道她喝咖啡只加一颗糖与三数滴牛奶。 她在等简少梅打电话给她。 要在三天后才接到音讯,“把号码写一写。”对方说。 三天便装妥通讯系统,不算坏了。 “好想念你们。” “我也是。” “不适应新环境吗?” “还没知道,震央尚未达到。” 剑虹骇笑。 “等你们来会合呢,快了吧,明年八月可是?” 剑虹说:“孩子们可喜欢那边?” “四点锺天就漆黑,不习惯。” “下雪没有?” “彤云密布。” 简少梅的声音很疲倦。 “替我问候尊夫,保重。” 电话喀一声挂断。 李日诚过来问:“是少梅?她怎么说?” “报个平安而已,没说什么。” “身边粮草充足,则一定渐渐会习惯。” “多少才算充足?” “两幢房子,一自住一出租,两笔现金,一收利息用一利叠利不动。” “我的天!那我们还走不走?” “我才不会过早担心,待通行证出来再说吧。” 剑虹亦附和说:“不去,人家政府也不会逼我们上路。” 李日诚打开报纸,沉醉在副刊中。 卫剑虹也自觉得今天的忧虑今天已经足够,叹口气,且先回房去休息。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风景怡人的公园里,身边有几百只觅食的鸭子,清风徐来,花香扑鼻,她却一点也不快乐。 醒来,也不能解释心情为何恶劣,走不走,全权在她,作出选择之后,应当开心去应付新的环境,新的选择才是。 但是她也知道离乡别井的牺牲巨大,故此郁郁不乐。 李日诚看完报纸,进房来,看到妻子犹自怔怔地想心事,不禁动道:“不去亦可,去了回来,更加方便,你靠的是自己,何必理别人说些什么,还有,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剑虹露出一丝笑。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李日诚向剑虹挤挤眼。 也许明天加拿大公署就寄移民护照来。 且留待明日再说吧。 镜中花: 吴储新搬了新家。 三房两厅,一个人住。 装修好了,储新一脚踏进去,就深深吸一口气,呵,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家了。 他是一个拿奖学金的苦学生,没有家庭背境,没有人事关系,全靠实力,才在公司里占一席位。 今日,总算置下一个家。 储新有丝自豪。 其中一间房间,被辟为书房。 除去书架子,就是一张书桌,案上放着私人电脑,储新时常工作至深夜。 桌子上还有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某一年,储新在公司圣诞舞会中抽奖得来的礼物。 他一直将它放在案头。 工作越来越忙,偶而抬头,在镜中看到自己,都几乎有陌生感。 镜子真是一样奇妙的物件,利用玻璃背后涂上水银折光,把映像清晰照出来,左右互调,但上下却不倒置。 这面镜子,陪伴吴储新已有好几年了。 地方大,收拾起来挺费工夫,储新雇用了一个钟点女工。 不多久,做熟了,女佣便嘀咕:“这样宽大的公寓,怎么没有女主人。” 吴储新当然不搭腔,一开口,女佣人便会顺着竿子上来,以老奶奶自居,她们下人就是作兴这样。 不过他在心底下叹息:什么地方去找伴侣? 他要求一个能吃苦愿意并肩作战的女友。 可惜现代娇滴滴的女性一听见要吃苦立刻退避三舍。 储新因此并没有刻意去物色女伴。 一日中午他没出去午餐,听到女同事如此谈论人生。 甲:“真不想搬出去住,在父母家虽然不那么自由,但一切现成,老实说我连电话费多少钱一个月都不甚了了,每日下了班脱了外套鞋子就高叫‘妈妈有什么好充饥的’都成了习惯。” 乙笑,“怎么结婚?婚后就变贱人了,还要煮给对方吃呢。” “做多错多,人家不一定表示欣赏。” “还要上夫家去请安呢!哈哈哈哈哈。” “同老板斟茶还图加薪水,侍候公婆有什么好处?” “有家私的公婆倒不怕,给大屋大车珠宝股票,我辞了工天天服侍他们又如何。” 储新听到此处,只觉背凉飕飕的。 女孩子们大大的聪明了,那么辛苦赚来的薪水怎度肯贴补家用,当然要花在自己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好怪她们,精打细算,也份属应该。 储新只怪自己没有能力照顾这样娇滴滴的女友。 他益发里头苦干起来。 照说,吴储新的样貌、学历、环境都不差,也在适婚年龄,应是受欢迎的王老五,但是女孩子们很少提到他的名字。 她们对他没有兴趣。 “吴储新这个人嘛……”乏善足陈说不下去。 有位小姐肯定地说:“是好人。” “是,是,是个好人。”仅止于此。 大家想了又想,没有别的评语,众人对于吴储新知道得太少了。 只知他辛勤工作,乐于助人,沉默寡言。 其实,储新也有懂得生活的一面。 闲时他喜欢打一局网球,与电脑奕旗,还有,他酷爱喝香傧,并且对牢镜子自言自语。 他也喜欢花香,露台上种满米蔺,傍晚,太阳落山,打开长窗,那香气直扑进客厅里,弥漫一室,他便独自坐着等天黑。 不是没有情调的一个人。 可惜不为人知。 今夜,像以往数夜一样,吴储新在他的书房内做夜课。 忽然遇到一点疑难杂症,他决定拨电话到同事家去问个究竟。 他万分不愿意打扰同事,但急事例外。 储新的电话在沙发边,他自书桌前的椅子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电话拨通了,他抬起头,恰恰看到书桌上那面镜子的反映。 镜中映像,是后边一幢大厦的窗户。 储新定睛一看,呆住了。 镜子虽然不大,但他眼利,他看到窗户里有一个年轻女子。 储新留意起来。 偷窥,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他正在等对方来接电话,他眼光无可避免地落在镜子上。 那女郎走近窗户,往外看。 外边是海景,风景甚佳,储新他有时在震台一站也好些时候。 那女郎有整齐的短发,穿白衬衫,配一条塔型珍珠项练,非常俏丽淡雅,正是储新喜欢的类型。 他探前一点,想看得更清楚。 电话没人听,同事一定是出去寻欢作乐了,储新把线挂断。 他立刻伏到窗前去看那女郎。 但是奇怪,隔邻大厦层层叠叠的窗户,并没有人。 一定是进去了。 储新怅惘地走回书桌,继续工作。 可是一抬头,在镜子中又看到了那女郎。 储气大气都不敢透,立刻取出透明胶纸,把镜座黏牢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他怕镜子一移动会失去女郎的影踪。 然后,他再回头望,希望在大厦的窗户里看到她。 但不,没有人。 储新一定是闲得慌了,他竟取出望远镜逐个窗户寻人。 没有女郎。 他放下望远镜,对自己的行为吃惊。 他再看镜子时,那女郎已经不在。 储新记得她浓眉长睫,非常漂亮,脸上且带些少沉郁。 怎么会看得那么清楚? 吴储新自己也不明白,照说那映像不会比芝麻更大,但他似乎连那女郎的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着魔了。 第二天晚上,储新又在镜中看到她。 她洗了头,用一方大毛巾包看头,手中拿着杯子一边喝饮料,一边观景。 是郁金香型的香摈杯! 她也喜欢独自喝香槟。 储新有无法抑止的惊喜。 他再一次到窗前去找她。 再一次失望,吴储新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只能在镜子中看到她。 可能镜子照到的角落不是他在窗前可以看到。 那夜,她只出来一会儿。 小小房间有一角亮光,那灯光在九时许即告熄灭。 女郎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在繁华怪诞的都会中,任何好习惯都会受人讥笑,像节俭,像勤奋,像不管闲事。 在公司的例会中,同事们照样唇枪舌箭,充满弹药味,你不放过他,他也不放过你,尽量在老板面前表现得英明,努力贬低其他人等…… 他们那一组的上司总是“唔唔唔”地聆听,到最后,老爱问:“储新,你觉得怎么样?” 他重视储新的意见,其他人当然不敢小觑他。 可幸吴储新深谙中庸之道,从来不伤害他人,以和为贵,同时又以公司利益为重。 也难怪众人尊重他。 会议之后,老板宣布:“下星期六公司的游艇出发到离岛作一日游,欢迎参加。” 储新不打算出席。 可是上司特地对他说:“你一定要来,储新,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储新心中咦地一声,又一个周末给牺牲掉了。 有什么女孩子会对他有兴趣呢。 那天回到家中,他一进书房,即惨叫一声。 镜子还是被移动过了。 这间屋子里除了他,就只有打扫的女佣,一定是她。 储新开头十分气恼,随即讪笑自己,小事耳,何用怪罪动气,下次同她说一声也就是了。 他看到镜子里去。 那女郎恰恰站在窗前。 这次,她穿一件豹纹的丝衬衫,十分俏皮,头发两边用发夹夹起,显得好不精神。 储新微笑。 他好欣赏她。 他看见她手中拿着一本书。 在间读吗? 如今不大有人肯静心读书了。 他想同她说:你在看什么,诗篇、小说、抑或漫画?也许,我们喜欢同一个作者。 还有,他想问:尊姓芳名? 可是隔着一面镜子,无从问起。 他读过一些科幻小说,人可以走进镜子里去,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进去了不一定可以再出来,蛮可怕的…… 储新又想,女郎的家里有没有镜子,在她的镜子里,有没有他? 阿真是相入非非。 星期五的晚上,储新已经开始抱怨,阿明日那种应酬,能不能不去? 困在一支船上,除了跳海.躲都没处躲,一天就那样牺牲掉了,居然还有人以为是高尚娱乐。 储新又窃笑自己,其实是不高兴敷衍同事吧,假如船上有一个人,而那人又是他所仰慕的异性,那么,在船上因十日十夜都不算一回事吧。 他入睡前,还到书房去看看那面镜子。 对邻的灯光已经熄灭,伊人已休息? 第二天清早,储新往水果店去细心挑选大量罕有美味果子,停好车,挑着篮子到码头。 同事们见了,大声欢呼:“小吴真是出钱又出力。” 是,小吴确是一个好人,止于此。 他上了船,在上层甲板最角落,挑了张帆布椅,舒舒服服坐下,用一顶破草帽遮住睑,假寝,做白日梦。 白天做梦,据说最不实际,实现的机会不大,是句讽刺语。 储新微笑。 自破帽丝丝空隙中,他可以看到人们向他走近,又识趣地走开。 船开动了,引擎噗噗噗,离开了码头。 同事们似乎非常高兴,这里组了牌局,那边闻歌起舞,另一头小组讨论……各由各玩,还有人带了孩子们来。 一个岁多两岁穿着救生衣的幼儿走近储新,含看手指向地凝视更久,发觉不是爸爸,忽然大哭着跑开。 储新又不后悔来参加这次聚会了。 他渐渐入梦。 “储新储新,醒醒。” 是老板的声音。 储新不得不睁开眼睛。 “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他身后站着一个高而苗条的人影,背着阳光,头发、面孔、肩膀都镶着金边似。 为着礼貌,储新立刻除下帽子站起来。 他呆住了。 只听得老板说:“储新,这便是我要你认识的朋友基莉,基莉,吴储新是我们公司的怪人,但我有神秘的第六感,你俩会成为好友。” 那叫基莉的女郎笑,“是因为我也怪对不对。” 吴储新像吸气的金鱼船张大嘴。 是她! 是镜中的女郎。 直发拨在耳后,一件白衬衫配卡其百慕达裤,脚上穿草鞋。 呵,她比镜中影高大硕健,而且更加漂亮自然,储新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他的鼻子有点发酸。 老板说:“你们俩谈谈,我到那边去招呼客人。” 白日梦,他吴储新夜有所思,日有所梦,一定是做梦了。 真凄凉。 他连忙把目光转移到海上去。 蓝天白云,风吹过来带着盐花香,阳光和暖,这又不大像一个梦。 储新伸手去拧拧自己面颊,不,不是梦,是真的。 他定了定神,“基莉,请坐,我替你拿杯饮斗。” 他发觉自己的手在抖。 半晌回来,他同她说:“对不起,没有香槟,但我替你找到矿藏水。” 那女郧错愕地抬起头,储新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呵错不了,她的确是镜子里的女郎。 她讶异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天喝香槟?” 储新笑了。 他的手也停止颤抖。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我也有第六感。” 基莉笑,“那多好。” 吴储新再也不肯离开她的身旁。 那女郎敏感伶俐,怎么会不发觉这个事实。 储新忍不住问:“你住在诗歌路吧。” 女郎一怔,“有人告诉你?” 储新笑笑说:“是,我有资料,我住琴瑟街。” “噫,就在我家前边。” “我们是邻居。” “真巧。” 储新笑,“你也一个人住吧。” “嗯,我父母已离异再婚,我一早就搬出来。”她异常坦率。 “你自己打理家务?” “自己料理居所,份属应该。” 好,肯动手做粗工,不娇纵。 “听说,你习惯早休息。” 基莉笑,“你消息来源正确。” “我还以为我是城内唯一十时前休息的人。” “不不不,我好几个朋友都已经谢绝夜生活,没意思,日日带着黑眼圈上班,等于自虐。” “基莉──” 他还想说下去,只听见有人喊:“船到翡翠岛了,我们上岸吃午餐去!” 储新伸手出去紧紧握住基莉的手。 他怕在上落甲板慌乱间失落她。 基莉笑,“我认得路。” 储新涨红了脸。 但是他绝对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同事们都看见了。 年纪大的觉得宽慰:呵吴储新终于带女朋友亮相,年轻的也代他高兴,好人是该得到那么一个标致的女友,少女们却迟疑了:呵我们会不会粗心大看错过了一个最佳伴侣? 储新却不理那么多,他一直甜丝丝站在女高身边。 那天傍晚,船泊岸,储新蓦然发觉时间竟过得那么快。 他问基莉:“你倦吗?”还想有下集。 “有点累了,改天吧,改天再约。”基莉很明白他心意。 “什么改天,”储新急急争取,“明天。” “明天我有事。”基莉说的是实话。 “后天,后天六时,我到你公司楼下接你。” 基莉想一想,“我散会马上下来。” “一言为定。” 储新跑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面镜子。 一进书房,他狂叫一声。 镜子被打破了,碎片整整齐齐放塑胶袋中,袋边有字体歪斜的便条日:“吴先生,对不起,我打烂了镜子,愿意赔一百元,阿笑字。” 储新恨得直叫:“早该开除你!” 他扑到窗前去,可是他从来没在窗前看到过伊人。 他坐下来,幸亏他已经认识她真人,不然他会扼死那粗心的女工。 星期一,储新在公司里被老板叫住。 “基莉怎么样?” 储新立刻郑重地说:“谢谢你把她介绍给我。” “她是内子表妹的同学,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且自费留学,能吃苦,了不起。” 储新说:“我有种感觉,她会是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那多好。” “谢谢你。”储新再次道谢。 “储新,我看你这些年来也挺寂寞,所以──” 储新低下头,他的落寞,原来每个人都看得出。 老板又向他提供了一些关于基莉的资料,换句话说,她正是他等候了若干春天的理想伴侣。 吴储新并不笨,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缘分来到不可轻视。 第二天的约会他一早就到了。 见到基莉睑上同样有期待盼望的表情,他知道一切已经落实。 那日下毛毛雨,两人都没有带伞,行人道挤,他们一前一后拉着手直往前走,漫无目的,也不讲话。 他喜欢拉着她的手,他不能失落她。 他又体贴地为她留一点点呼吸余地,“后天我再来接你。” 基莉点点头,她又何尚不是等待了若干春天。 自该日开始,吴储新身边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的笑容,他像是忽然释放了,储新首次发挥了他活泼与幽默的一面。 女同事真正懊悔了。 “原来他那么慷慨热情。” “听他的秘书说,他送给女朋友的礼物,都是亲手挑选,昨日,他买了一面水晶玻璃框的镜子。” “啊。” “为什么送镜子?” “女性照镜子的时间是很多的。” “传说在镜中可以照到未来伴侣的样子。” 大家笑,“迷信。” “那是一个传说嘛!午夜在镜前削苹果,果皮不断,就可以看到他或她的面孔。” “我不信。” “不信?谁又会相信吴储新原来那么风趣可爱?” “真是,本来我们是近水楼台。” “白白损失一次机会。” “还做了三年多同事呢。” 她们大大的唏嘘。 吴储新当然没听到这番话。 他已暗暗筹备婚事。 现代青年,却有着老式男人的美德;要爱惜女性,对她们好。 首先,他挑选了婚戒,然后,他静静装修新房,这些琐事,应该都是男方的责任,基莉有事业,她也够忙的,要体贴她多些。 约会了这些日子,基莉却从来没有请他上过她家。 那么谨慎,可见是个聪明女。 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他微笑问她:“不请我上去喝一杯茶?” 基莉沉吟半晌,抬起头想清楚,点点头,“可以,我有克鲁格香槟。” 储新欢欣,一如求婚已被接纳。 他又握住她的手。 基莉的公寓比他的略小,方向甚佳,背山面海。 储新进屋第一件事便是伏到客厅的窗前去。 咦,这个窗,看不见他的家。 他又走进她的书房。 这扇窗,更不对了,只看到小公园。 他又找到卧室去。 睡房的窗,位置更偏,对着山坡。 储新呆住。 他怔怔坐下来。 这证明无论从哪个角度,吴储新都可不能自他书房的镜中反映看到基莉。 可是,他明明在镜子里见过她。 这时,基莉走进来,诧异的说:“你在这里。” 储新说:“基莉,原来我的家看不到你的家。” 基莉笑,“一前一后,当然看不见。” “可是,如果有一面镜子反折──” “镜子看到的,我们肉眼也看得见。” “不一定,”储新说:“潜水艇的潜水望镜就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景象。” “潜望镜有两面镜子。”基莉提醒他。 他只得一面。 而且已经打破。 这时他听得基莉说:“今天天气真好,且到客厅来坐。” 那个下午,吴储新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储新听见她说好该刹那,别转了睑,泪盈于睫。 她也是。 他们旅行结婚。 女佣仍然一星期上吴家三次敞清洁工作。 她嘀咕:“地方整洁多了,吴太太是好妻子。” 书房外有一面镜子,水晶框,十万华丽别致。 女佣听吴太太问:“镜子干吗放这里?” 吴先生答:“看你呀。” “放这里,哪里看得到我?” “从前看得见,这面镜子不行,看不见。” 吴太大笑,“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不重要了,让它搁那里吧。” “吴储新,你的怪脾气不止一点点呢。” 吴储新马上抬起头,作狼号声。 女佣摇摇头,笑着退出。 吴先生是个好人,上次打烂他书桌上的镜子,赔出去的一百大元,他并不肯收,而且,也没有责怪她。 不是每个东家都有这样的雅量。 这样的好人,是该娶到好妻子。 那个男人与那封信: 梁太太一早已经把房间收拾干净,专等女儿宝熙回来度假,同时又督促佣人做了几个清淡可口的菜,忙得团团转。 梁先生与司机早已去了飞机场,梁太太犹自不放心,每隔一阵子便打手提电话问个究竟。 宝熙已有两年没回家了。 梁太太只得飞过去伦敦看女儿,每次回来,均同亲友抱怨吃不消,“那种鬼地方!日日天昏地暗下雨,住久了,想自杀。” 但是宝贝女儿却喜欢那个阴暗潮湿的雾都,奈何。 今年春节,她总算肯回家了。 一听得门铃声,梁太太便扑将出去。 见到女儿,连忙握住手。 宝熙笑着叫声妈,脱衣除鞋,接着洗把睑,喝一大碗桂圆汤,然后打个哈欠,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 梁先生笑说:“放肆。” 梁太太叹口气:“女孩子也不过这几年流金岁月,老大之后,嫁了人,又得做事业,待生下孩子,更加猪狗不如。” “大悲观了。” “嫁得好不好,不是我同你可以控制,父母的宝贝,到了夫家,也不过是贱媳。” “宝熙一岁开始你就这么担心。” “我说的是实话。” “你放松点好不好。” 梁太太笑容又回来,“宝熙气色真好。” “可不是,难怪人说,美妈生美女。” 梁太太笑说:“啐!” 其实宝熙并没有睡着。 她仰着面孔看牢天花板沉思,能够回到自己家来真好,有娘家的女孩子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这张单人床她自十四岁便已拥有,熟悉而温馨,躺在上面,又像回到少女时代。 宝熙一直觉得自己幸福,家境小康,父母钟爱,她的前半生过得无忧无虑。 童年时,宝熙不小心摔了一跤,便是梁家的大事。 受了什么委屈,梁爸总是微青着脸去替她出头。 她的生活顺利,丰足,可说是没有瑕疵。 只有一点阴影。 宝熙叹口气。 事过情迁,还去讨论它作甚。 可是思维不受控制,加油丝般钻人脑袋。 是那个男人。 她浑身不自在地翻一个身。 “宝熙,你的电话。” 是母亲的声音。 “谁?” “文珠表姐。” 宝熙明知文珠迟早会找她,但是忍不住打个突,勉强地应,“我在房里听。” 梁太太丝毫没注意到女儿脸色与声音已变。 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宝熙两年不回家,就是为着避这个文珠表姐。 这时宝熙打醒精神,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表姐,长远不见。” “哟,你还记得我们吗?” “天天记着呢。”这倒是真话。 “你且休息,明天我们出来喝茶好好谈。”文珠仍然那样识趣温婉,善解人意。 “一言为定。” 梁太太进来,“文珠说什么?” “约好明天见。” “这个孩子,难为她了,”梁太太叹口气,“她的事,你知道吧。” “你好像提过。” “文珠婚姻不如意。” “妈,婚姻不愉快是很普通的事,婚姻愉快才难得呢。” 梁太太不语。 “况且,文珠手头上有点钱,不会吃苦,你放心。” “可是,她多寂寞。” “妈妈,我也寂寞呀,人生本来孤寂。” “好好,难为你看得开。” “文珠还有小女儿作伴,生活不难打发。” “你们新派人另有一套见解,不同你说了。” 真的,殷文珠大可学城里其他名媛,隍7d一片时装店,搞几个慈善舞会,同时看看有什么更好的对象。 “可是,”梁太太转过身子来,“那个人,问文珠要钱呢。” “妈妈,”宝熙不得不再一次安慰母亲:“朋友尚且有通财之义,给得起给,给不起拨三条九,无所谓。” “咄!”梁太太出去了。 母亲一走,宝熙的脸就挂下来了。 文珠在两年前忽忽结婚,希望不是因为她梁宝熙的关系。 话该怎么说呢。 这件事,是宝熙心头上的一条刺,是她生活中的阴影。 她用手捧着头。 往事如尘那样,纷纷落在她心头上,成为一桩桩细节。 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文珠比她大四年,二十一。 文珠在中学毕业后曾经到美国加州读过一年书,功课一向不算出色的她不喜留学生涯,打退堂鼓,回家过完暑假没有再回去,成日游荡。 跟着一班中年太太喝喝茶,逛逛街,很快便是一年,宝熙还挺羡慕文珠那种生活。 她问父亲:“爸,要是我学表姐,你怎么说?” “爸爸巴不得你留在爸爸身边天天陪着爸爸,可是什么都不做,一个人会闷的。” 看,回答得多技巧。 第二年暑假,梁先生鼓励女儿学打球。 “出身汗,不知多愉快。” 教练是梁先生手下一个年轻人,刚刚读完管理科硕士回来,聪敏勤力,梁先生十分欣赏他。 宝熙兴奋地说:“叫文珠也一起学。” “你自己先学两课再说。”梁爸很有深意。 那人一出现,宝熙已明白父亲的意思。 他是那种英俊得令女孩子脸红的青年。 他叫王兆基。 也就是文首提到的那个男子。 天真的梁宝熙马上倾心了。 人且是父亲介绍的,更不必有任何顾忌。 不到一个月,就有亲友看见宝熙与她的网球教练手拉手进出。 还有些更亲密的动作,只不过时代不一样了,众人不愿做好事之徒,所以略去不提。 少女谈恋爰,毫无保留。 现在宝熙想起来,只觉好笑。 要到出来留学,眼界大开,才知道,像王兆基那样的人才,是很多很多的。 但是十七岁那年,王兆基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她一整天的情绪。 暑假过后,宝熙觉得王兆基已是她的人了,不断他拿出来招摇。 呵,少女浅薄虚荣的心。 她把他介绍给所有同龄的友人认识,包括表姐蒋文珠。 女同学们很为之骚动了一阵子。 “梁宝熙真是什么都有。” “那个幸运女。” “嗳,她的确比别人多得一点点。” “男朋友漂亮得令人心跳。” “同她非常合衬。” “她什么都有了。” 宝熙就是喜欢听这种浮面的笼统的赞美。 即使引起嫉妒亦在所不惜。 那一段日子,真是她生命中最愉快的几个月,时至今日,宝熙都不能不承认,王兆基曾经使她快乐过。 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 开头是不令人疑心的“临时多出一张票子来,把文珠也叫出来好吗?” 接着是“先叫文珠陪你去,我稍后即来。” 宝熙为着照顾文珠,有时说:“兆基,你陪文珠跳一个舞。” 文珠总是低着脸不出声,微微笑。 换了个稍有经验的人,都会认为事有跷蹊,但年轻的宝熙充满信心──对人性的信任。 那是她的表姐,她们自幼一起长大,文珠的母亲是她母亲的姐姐,她们一直谈得来,怎么可能疑心到文珠头上! 可是不该发生的事往往最易发生。 王兆基渐渐由一星期出现七次减至五次、三次、一次,甚至一整个礼拜都看不见他一次。 梁太太同丈夫说:“暑假时宝熙整天哈哈哈笑,面孔如只苹果,这阵子好似沉默了一些。” 梁先生不以为意,“少女情绪的上落是很激烈的。” “听说青春期最难搞。” 梁先生搔搔头皮,“我同你有什么青春期?还不是照过,有什么不对,父母一顿板子下来,即时摆平。” “时势不同了,老头。” 渐渐,王兆基完全不来了。 宝熙仍不明所以然,天真的她先是用电话联络王兆基,找不到他,她竟然没有知难而退,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她居然找上门去。 这绝对是梁宝熙生命中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之一。 唯一的安慰是她以后都未曾再犯同样错误。 那天王兆基来开门,见到宝熙,先是一怔,然后堆满了笑容,迎她入屋。 他招呼她坐下来,但是对她说:“我稍后有一个约会要出去,我只有十五分钟。” 宝熙觉得他似换了一个人,他好像不认得她了,他在玩什么游戏? “我好久没见到你,”宝熙焦急地说。 “我工作忙,小女孩,大人要兼顾的事是很多的。” 这是什么语气?宝熙一怔住了。 “宝熙,我一向把你当小妹妹看待,我们相处了一个愉快的暑假,可是现在暑假过去了,你一定有功课要忙,我不便时常来找你,你明白吗?” 宝熙并不笨,他把话说得那么明显,宝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耳畔嗡一声,少女受到打击,并不懂得应变,只会手足无措。 王兆基只怕她没听懂,补一句:“我们势必要疏远了,但,大家还是好朋友,对不对?” 宝熙仍然发呆。 “来,我送你出去。” 王兆基几乎没用双臂把宝熙推出门外。 宝熙忽然明白,王兆基不要她了。 她站在王家门口,背脊凉飕飕,不知自己怎么会伦落到这种田地。 她只想速速回冢,在自己床上好好痛哭一场。 宝熙欲急急□ “7d步走,但是一双脚不听使唤,她只得退到一边去定了神。 她靠着墙,伸手去拨开脸上爬着的一只昆虫,这才发觉,面颊上全是她的眼泪。 她鼓起勇气想开步走,无论如何,先回家再说。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王家的门咯一声打开,一双俪影踏出来。 宝熙不相信双眼,那两个人,一个是王兆基,另外一个,竟然是她的表姐蒋文珠。 适才,蒋文珠原来一直躲在房中。 她听到了王兆基说的一切。 他们搂着腰亲热地离去,并没有看见躲在一角的宝熙。 宝熙擦干了眼泪。 不能再哭了,再哭就辜负父母,对不起自己了。 宝熙双腿忽然恢复了力气,叫了部街车,回了家。 从那日起,宝熙生活得似没事人一样。 是梁太太先提起:“我听说文珠同一位王先生走,那王先生,不是你的网球教练吗?” “呵,”宝熙轻快地说:“是我介绍给文珠的,他俩年纪相若。” “那王先生不是对你有意思?” “我?”宝熙看上去似吃一惊,“我才十八岁,我不想这么早有固定的异性朋友。” 梁太太完全放心了。 毕业后,宝熙积极搞留学手续,心无旁骛。 吃亏之后的梁宝熙学了乖,比从前沉默,她忽然之间长大了。 成长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回忆到这里,宝熙沉沉睡去。 啊,关于那个男子,已经交待得差不多了。 可是,那封信呢? 那封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睡了多久,宝熙睁开眼睛。 她看到母亲的笑脸。 “妈妈。”她拥抱母亲。 不是每个人拥有这样慈爱的母亲,这是梁宝熙的福气。 “我替你炖了燕窝鸡汤,起来喝一口。” “妈妈,应该由我来孝敬你。” 母女又紧紧拥抱。 梁先生在一旁看着笑。 待女儿饱餐一顿之后,梁太太问:“宝熙,你有对象没有?” 宝熙摇摇头,“我陪爸妈一辈子可好?” “不不不,”梁先生笑说:“你先结婚生子,待外孙陪我们好了。” 宝熙只得骇。 那夜,父母都睡了,宝熙失眠。 她想看小说,听音乐,但是两年前的旧事不放过她。 记忆一丝丝全勾了起来。 是赴英的前一日。 王兆基忽然出现。 梁太太唤她:“宝熙,有朋友找你。” 宝熙迎出来,看见是他,呆住。 但她随即感激他的出现,因为四目一交投,她立刻知道,她已获释放,她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听说你要到英国读书。” 他胖了点,仍不失英俊,但街上那么多漂亮的男子,与梁宝熙何尤哉。 “是。” “祝你学业进步。” 宝熙笑笑,“你这次来,是什么事?”他绝对不是来送行的。 “宝熙,你真聪明,同你说话,确是赏心乐事,我这里有一封信,请你交给蒋文珠。” 呵,那封信终于出现了。 “谁?” “你表姐蒋文珠。” 宝熙站起来,“信由你亲手递交比较好。” “请你帮一个忙。”王兆基的声音是那么诚恳。 嘿,好笑不好笑,他叫宝熙转信给她。 宝熙当然知道信里有个重要的讯息。 她忽然牵牵嘴角,“放下吧。” 王兆基如释重负般走了。 那封信。 宝熙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文珠。 临走之前,她把信丢到书桌的抽屉里。 她恨恶这两个人。 他们真以为她没有血性?他真当她是小白兔,挥之即去? 宝熙的怒气,要待今日才消。 信,还在抽屉里吧。 宝熙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果然,它还在。 文珠没有收到这封信。 一年后,她同另外一人结婚,怀孕的时候,她又决定同那人分手。 与这封信有没有关系? 怒气平复之后,宝熙有许多内疚。 这是她两年没回家的原因。 而那封信,洁白无瑕地躺在抽屉里,像昨日才收到似的。 宝熙轻轻用两只手指夹起信封。 里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讯息? 她又轻轻放下信封。 可以想像的是,文珠一直在等这封信,也许就是因为等不到,她才与另外一个人结婚。 这样说来,宝熙也许要对文珠失败的婚姻负责。 宝熙把脸伏在书桌上,深深后悔。 她为自己的幼稚后悔,在那个时候,她认为你不仁,我不义是天经地义行为,还有,以牙还牙实属应该。 何必呢。 王兆基从来不曾属于她。 即使是,人生中不是得就是失,有胜必有败。 现在,这封信成了她的包袱,这次鼓起勇气回来,宝熙就是想一次过把它处理掉。 把它还给文珠,向她道歉,说:“文珠,你抢了我的男朋友,我恨你欺骗我,所以把握机会报复,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为了心之所安,我坦白一切。” 向人认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天已经蒙蒙亮,宝熙深深叹口气,终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把日夜统统颠倒了。 宝熙在梦中听到一阵格格格的娇笑声。 “还在睡!难怪小时候我们管你叫猪宝。” 文珠来了。 宝熙苦笑。 “两年多音讯全无,该当何罪。” 宝熙微弱抗议:“我有寄礼物给婴儿。” “看这点份上,饶了你。” 文珠气色很好,一点不似失婚人。 这年头,婚姻好,固然是福气,但人们已变得十分现实,不大祈望奇迹出现,故此婚姻失败,一于公事公办,宝熙根本没见过这个表姐夫,他已经被解决掉。 “孩子好吗?” “极顽皮。” “是你生命中的虹彩吧。” “当然,她的小脸有宇宙那么大,充塞了我整个世界。” 标准的痴心妈妈。 书归正经,“宝熙,你走了之后,我们都寂寞了。” “怎么会。” 文珠叹口气,“于是便忽忽结婚,以为我对人仔,人也会封我好。” 宝熙不语。 “你走之前那个暑假,大家玩得多高兴。” 宝熙略觉不安。 “我还记得你把王兆基介绍给我。” 宝熙抬起双眼,她没想到文珠会那样轻描淡写地把那个人的名字提了出来。 她唯唯诺诺。 “那个王兆基,相当讨人喜欢。” 宝熙不搭腔。 “这人,现在怎么样了?” 宝熙听到她自己这样回答:“我不十分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了,异性朋友越来越多,不大搞得清楚。” “你看你多风流!” 宝熙陪笑。 文珠完全不知道宝熙曾为此事恨她。 也难怪,有几个对不起人的人会记得他们的错误? 那封信,那封被没收的后仍然在抽屉里。 “说来好笑,”文珠说:“那一年,王兆基向我求婚呢。” 宝熙若无其事说:“是吗,那么年轻就论到婚嫁?” “可不是,多傻。” “姨父姨母也不会答应。” “我们约好了私奔。” 呵,宝熙今日才得知此事,虽然事过情迁,她仍然张大了嘴。 文珠在亲友面前一向温柔驯服,没想到她会有此惊人之举。 “我们约好九月八日晚上七时在港湾码头等。” 宝熙把头转过一边,王兆基叫她转信那日,是九月七日。 那封信,究竟说些什么? 宝熙问:“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文珠耸耸肩,“我失约了。” “嘎?” “我没去。” 宝熙跌坐在椅子上。 “年青人一时玩笑耳,怎么当真?暑假过后,热情冷却,说真的,我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人,私奔出去,何以为生?” “那他怎么办?”宝熙冲口而出。 “谁知道,也许浪费了一个晚上,白等了几个小时,不过相信我,他的失望很快过去,因为自此之后,我没有再接过他的电话或是信件。” 宝熙怔怔地听着别人的故事。 “总而言之,那是个愉快的暑假。” “是,是。”宝熙盲从着。 “不知恁地,才隔三两年而已,感觉比从前不知老了多少。” 宝熙已没有心思听下去,她坐立不安。 趁文珠出去与梁太太闲话家常,她把卧室门锁上,再一次拉开抽屉,取出那封信,宝熙终于鼓起勇气,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她读出信的内容:“文珠,私奔一事,不过是我一时冲动下的建议,回家深思,马上觉得不可行,对不起,文珠,明日之约取消,我不会去,希望你也不要去,兆基。” 宝熙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原来她白白责怪了自己那么些年。 原来不仁不义的并不是她。 她把信搓成一团,丢到字纸箩,拍拍手,如释重负,浑身轻松。 宝熙打开门,大声说:“文珠,来,我休息够了,让我们出去逛街购物喝茶。” 文珠也点头说:“是,我们姐妹俩也该好好聚一聚了。” 梁太太笑说:“好好享受这个暑假。” 宝熙答:“我还剩两个暑假耳,不好好利用简直对不起自己。”她说的是真话。 saraisinsardinia: 莎拉在沙甸尼亚。 要是你在小学上地理课时曾经留意老师所说,那么,你该知道,在地图上,意大利像一只皮靴,西西利似一只足球,而再往西边过去一点,有两个岛,小一点的叫高斯嘉,大一点的,就是沙甸尼亚了。 沙甸尼亚在地中海。 地中海气候很特别,夏季明朗炎热,冬季温和多雨。 不,我没有到过沙甸尼亚,最远,我去过那不勒斯港,远远朝维苏维斯火山打了一个招呼,已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感觉。 我不是莎拉,我只是一个城里所谓高薪的白领人,我旅行的地点,多数是北美洲东西两岸的大城市,或是伦敦、巴黎,不是因公出差,就是探亲。 在时间上,怎么可能奢侈地去到沙甸尼亚。 不过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下午午睡醒来,二话不说,先喝半瓶契安蒂白酒定定神,在园子里坐着,接受满串满串紫藤花的颂赞,空气中有盐花香,柠檬与橙花的芬芳扑鼻,放下酒杯,出城去。 坐小小的机器脚踏车噗噗地离开农庄。 买材料回来做馅饼、做云吞、做饺子。 然后到广场,坐在喷泉边,吃冰淇淋,与友人聊天、唱歌。 啊,西方的极乐世界。 莎拉年年都到南欧度假,有时是冬天,有时初春,从不与一般游客争风。 她曾与我说:“隆冬时的伦敦……你要不要与我同往?” 我只是这样答:“爱尔兰人专爱于圣诞前后在伦敦放炸弹。” 那等于是“不”了。 被拒绝得多,莎拉当然失望。 “子淳,我那样爱你,为什么你不能也爱我一点?” 我问:“爱是什么?两个汗渍的身体在床单下纠缠?” “当然不!” “那么,莎拉,我也爱你。” “不不不不不,子淳,我感觉不到。” “有一日你会知道!没有人会比我爱你更多。” 莎拉是我富有的表妹。 莎拉富有,是因为她爹妈富有。 她母亲是我父亲表妹夫的表姐,一表三千里,我称莎拉的母亲为表姑妈,她父亲是表姑丈。 莎拉姓区。 区家富有、低调、有教养、待亲戚极之和善亲切,一点都不嫌人家穷。 当年,家父因为事业上有个小挫折,精神很受困惑,终于由家母出面,去求区太太帮忙,区太太同区先生说了,第二天由区先生亲自告诉家父,事情已经摆平。 这项善举,使家父少吃三两年的苦。 我们阖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到今日,父亲还说,“当年麦当奴做我上司,那样百般为难我,人前人后,都扬言十年内都不会升我,彼时我在政府已做了八年,不想辞职,幸亏区兄人面广,摆了一桌酒,请麦当奴及其顶头上司出来,嘱他们关照我……唉,没齿难忘。”他第二年就升上去了。 少年的我忽然想,噫,没有照顾的公务员,是否到老仍做小书记? 忽尔想到我家靠父亲薪水生后,顿时噤声。 过节时候,母亲提了水果去谢区太太。 区太太诚恳地说:“我有件事求你,小女碧倩的功课一塌糊涂,七八科不及格,想让你家的子淳来同她补习,不知可以不可以?” 我就这样被送到区家和番。 碧倩就是莎拉,说她似红番,还真是客气了。 那年她十二岁,已有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穿戴似个小公主,用的文具,比成年人还考究名贵,可惜对她的成绩一点也没有帮助。 我到她府上第一天便厉声说:“好好坐下!听我讲书。” 她扁扁嘴。 “不准哭闹,已经是少女了,你以为你是小孩?” 后来,据表姑妈区太太说,莎拉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补习到下午三时,她家的女佣会用阿华田与夹心饼干招呼我。 呵那杯香甜的阿华田。 弟妹众多的我家哪里能喝这种东西,一罐开出来,半天就报销了,还是省省吧。 莎拉的功课一个月就进步了。 三个月内,她已科科及格。 没有人要求她考第一,七十多分已经够好。 区太太感激得不得了,一直道谢道谢。 她付我丰厚的补习费,让家母退回去,再给,再退回去,后来由我私自收下,因为我实在需要一双球鞋,还有,新的参考书,以及书包。 而我喜欢莎拉。 她拥有我所见过至精致的小面孔。 区家的园子里有一对人头形花盆,花与叶垂下,便成为人头上的头发,莎拉的脸, 与花盆少女文艺复兴型脸型相似。 她长得美。 莎拉长大后由娇纵变为娇慵,什么都是懒懒的不起劲,但脾气本性都不坏。 “子淳,你为何老责备我?” “因为你不长进。” “你可爱我?” “我们是兄妹,我当然爱护你。” “圣诞节请来做我的舞伴。” “我要替人补习。” “放一日假都不行?” 不行,因为那一日,一样要付水费电费,因为那一日,一样要穿衣吃饭。 我一直没有放过假。 我根本不想放假。 多做一天,弟妹可以添多件玩具,或是买多件衣服,何乐而不为。 “你那么忙,不累吗?”莎拉问。 “你一天到晚闲着,闷不闷?” 区太太说:“子淳的爹妈不知几生修到,孩子们个个勤力读书,孝顺父母。” 上天是很公平的,爹妈除了我们几兄弟,也并没有其他资产。 莎拉一个人拥有的物质,比我们一家七口加起来还多。 我升上大学的时候,弟妹也都大了,母亲较为轻松,人也长胖了。 也比较有闲心。 她同我说:“子淳,区太太那么喜欢你。” “区家待人,真是没话讲,值得学习。” “碧倩也对你那么好。” 我只是笑笑。 “但是子淳,你要记得,齐大非偶。” 我小心翼翼说:“我还要读五年书与做五年事呢,十年内不论对方门楣大小。” 母亲放心了。 那天下午我见到了莎拉,十多岁的她已戴着钻石手表与宝石耳环,我想到母亲的话,忽然之间,忠言一点都不逆耳。 莎拉是区家的独生女。 区先生与夫人像是不打算叫她吃苦,故此凡事只要莎拉不高兴,他们就不勉强。 我一直替她补习到十八岁,她的事,我全知道。 她每天总得花十来分钟向我报告那日发生的大小事宜。 像“裘表姐拿了一个钢琴奖,妈妈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裘表姐与我同时在六年前学弹琴,至今我只会‘闪闪闪闪小星星’。” 又如“可是无论把什么事做好都是要吃苦的呢,我就是怕熬长。” “我看到莫丽芬的男朋友了,他爱她吗,抑或,只是吃冰淇淋看电影呢。” “你有空,会不会陪我出去玩?” “爸妈年底在加勒比海度假,带我同去,这些邮轮一月游真正闷死人。” “子淳,你日常生活好似很热闹,你们兄弟相爱吗,告诉我。” 像是月里仙子打听凡间疾苦似的。 对她,真是好气又好笑。 不吃苦,当然不长大,人家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比她懂得多。 “罗志明约我听音乐,你反对我去吗?” 我说,如果她做好功课我不反对。 “功课有那么重要吗?” 我黯然。 当然重要,我们家先天环境那么差,能去到那里,就看后天努力了,赤手空拳,能帮我们打天下的,不过,是优秀的成绩耳,一定要做好功课! “子淳,你真严肃,为什么?” 莎拉,因为我们没有游戏人间的条件。 莎拉毕业时,我送她一管钢笔。 她钟爱万分地收藏好,“谢谢你,子淳。” “款式还喜欢吗?” “正是我最喜欢的式样。” 我就是喜欢莎拉这一点纯真。 中学毕业后她暂时休学,倒处旅游,增广见闻,隐约好似也有人陪着她倒处寻欢作乐。 我则靠奖学金升上大学。 同学见到莎拉,惊为天人,“子淳,那穿白衣白裙,足踝戴条金链的女孩子是谁?” “我远房表妹。” “呵,她美如小仙子。” 我微笑。 可是仙子从不理会衣食住行,通货膨胀,世道艰难,朋友,小心。 “那么美!” 世上也没有偶然之事,所有的美,都要花时间金钱栽培,我们之所以粗枝大叶,因为精力要用在正途上。 呵我爱莎拉,当然我爱她。 大学二年级,表姑丈请我吃饭,在席中,他对我如此说。 “子淳,我看着你长大,时间过得真快,令尊明年好像要退休了,配合得很好,那时你刚出身,有什么计划呢?” 我恭敬谨慎的答:“打算找工作做。” “念的是经济吧,子淳,如果家里允许,不如多读一个管理科硕士。” 我笑笑,“家父的意思是,让我吸收几年经验,打好基础,再作别的打算,换句话说,我要帮家了。” 区先生笑,“好孩子,”他停一停,“那,到我公司来怎么样?” “我一定考虑。”我诚恳地说。 这是违心论。 连父亲都说:“现在还流行黄马褂吗?早不兴了,他有财,哪愁请不到人,你有哪怕找不到工作,何必牵丝攀藤,投亲靠友。” 父亲说得很是,如非必要,请勿求人。 那一年,是我最少见莎拉的一年。 但是我记得她的生日,五月七日那样的好日子,送她什么好呢,她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女孩子。 往年我生日,她父亲总是送我一枚小小的,八分一安士重的金币,小,是因为大的我们必不肯收下。 历年来也积存有十枚八枚了。 我将之取出,到首饰店去镶成一条项链,原璧归赵,并讲明来历。 莎拉并无来函来电道谢。 数日后,她差人送来一张照片,相中的她穿一袭白色吉普塞低领衬衫,脖子上系着我送的项链,配搭得真好。 我特地为那帧照片置了一只银相架,故在房间里。 毕业后,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人长大了,见识广了,也就明白到,表姑丈并不是什么财阀,在社会上,像他那样的小生意人多如天上之星,但是,他小康的财富也足以宠坏一个独生女儿有余了。 莎拉的身分是有点尴尬的,不上不下,攀不上真正大家族,像我们那样的普通人家又有点怕她的架子。 许多有为青年都会那么想吧。 莎拉出外旅行的时间更多了。 去年的圣诞,她约我出来见面。 我立刻把一个会议押后,赶出去。 那是一个大雨天,同事不住抱怨了一日,至黄昏仍未停,我身上的西装颇淋湿了一截。 “子淳,”她比我早到,见到我站起来招呼,“这边。” 人头涌挤的茶座中,她握住我的手,“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好像捱了一记耳光,不语,低下头。 她戴着我送的金项链。 “你不恭喜我?” “恭喜你。” “我们到伦敦旅行结婚。” “他是一个好人吗?” “人还不错。” 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付了账,送她到茶座门口,等区家的司机来接。 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身上一部份已随她而去,但脸上却仍然挂着一个呆滞的小拜。 车子来了。 她忽然拥抱我。 我的下巴就在她头顶,我落下泪来。 然后我替她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公司,秘书关怀地问:“周先生,你眼睛不舒服?” 我还是主持了会议,成绩一点不差。 回到家中,母亲说:“碧倩要结婚的事,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 “今日下午,区太太亲自同我说的,她礼数真周到。” 我又点点头。 “区太太不喜欢那女婿,她同我说,那年轻男子没有收入,不务正业。” 我不语。 “子淳,现在想起来,妈妈真迂腐,其实区家的门楣也不是那么高,前些日子,我上区家去,发觉那里的家具也都相当旧了,窗帘都是多年前的花式,原来是我们的环境太好了。” 我微笑,“那多好。” “我看碧倩这段婚事不会有好结果。” 我补充一句,“现代婚姻,不求结果。” “这还算什么时势呢?” 我仰起头,“世纪末,过得一日是一日,快活一天是一天嘛。” “妈妈一直没问你,你可喜欢碧倩。” 像我这样身分的人,没有喜与恶。 先把事业做好,然后,才培养个人爱恶。 什么都讲牺牲。 “像碧倩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是极多的。” 半晌母亲点点头。 “妈妈.你有白头发。”我顾左右而言他。 “早就鬓如霜了。” 一下子就白了中年头。 在人生路上,我们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莎拉的婚姻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候。 她住在伦敦,一直到区先生去世,才赶回家来。 区家少个办事的人,我在适当时候站了出来。 等到事情办妥,大家都瘦了一个圈。 区太太道谢又道谢,那好女人的双眼一直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要说的是“子淳,假如你是自己人就好了”,可是我的确是自己人。 有一夜,区太太终于睡了,我陪莎拉闲话家常。 她说:“父亲的家私都属于我了。” “全部?” “有一小部份他捐给母校作为奖学金,还有若干现款是母亲的生活费。” 我点点头。 大家失去话题。 忽然她说:“子淳,我俩几时私奔呢?” 我突然握住她的手,“现在,莎拉,现在马上走。” 她故作为难状,“可是现在我要照顾妈妈。” 我气馁,“现在不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莎拉微微一笑,“不怕不怕,我们等将来。” 稍后我就回家了。 在该刹那,要是她愿意,我俩可以直奔天之涯海之角。 但是双方都想到有责任要负,火花还没有溅出来就遭扑灭了。 妈妈在等我。 “区太太还好吧。” 我颔首,“区先生已病了一阵子,她有心理准备。” “区家有个儿子,就不致于手忙脚乱。” 我笑笑,“这年头,女孩子也极其能干,性格大方磊落的也不少。” “我也听说了,可是碧倩就比较娇纵。” 这批评相当中肯。 那一日之后,莎拉像是长大了,她接过父亲的生意,该改革的地方改革,该扩充的部门扩充,冗员全部栽掉,另外找能干的年青人掌权,令亲友刮目相看。 她也绝对不刻薄自己,仍然抽许多时间出来遨游四海。 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一次,我回到家,妈妈迎出来说:“碧倩来了。” 茶几上堆满她买来的糖果礼物。 她坐在露台观景。 我悄悄走近,她没发觉。 莎拉连背影都是寂寞的,那日她穿一套淡蓝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首饰配戴得恰到好处,她在吸烟,眼神放得老远老远,像是迷了途。 “莎拉,什么风把你吹来。” 她转过头来,看到我,马上笑了,“子淳,下班啦。” 我把椅子拖过来坐在她身边,“一切都好吧。” “好,托赖。” “有什么消息?” “子淳,我要结婚了。” 我在心里嚷:不! 我看到她那美丽的褐色大眼睛里去,“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莎拉很坦白的说:“子淳,你还没有准备好,这一等,可能要等到五十岁。” “他是一个好人吗?” “还不错。” “他何以为生?” “他是个建筑师。” 我说:“他可爱你?” 莎拉忽然笑了,“你的口气同家母一模一样。” “我会来参观你的婚礼。” “我们到沙甸尼亚度蜜月。” 我一怔。 “我们乘船,由船长主持婚礼,然后直赴沙甸尼亚。” “那是一个美丽的岛屿。” “呵的确是。” 莎拉喝了一杯茶就告辞了。 母亲问:“什么事?” 我松一松领带,“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母亲沉默一会儿,“找到公寓了没有?” “不难找,下个月吧,秋高气爽,是搬家的好日子。” 就这么决定了。 把小小的天地布置好之后,我招呼母亲来喝茶,把区太太也请来尝一尝我做的白脱油蛋糕。 母亲还算愉快,同区太太说:“子淳是最晚离巢的一个。” 区太太唯唯诺诺,我觉得她似有话要讲,便与母亲说:“妈妈请看看露台的盆栽是否够水。” 果然,区太太见客厅只剩我一个人,便开口道:“子淳,碧倩结果一个人去了沙甸尼亚。” 我愣住了。 区太太叹口气:“她没结成婚。” 我连忙把一只手放在区太太肩上,想安慰她几句。 可是母亲已经进来了,“盆栽很好,那株月季真香。” 莎拉一个人在沙甸尼亚。 要找一个人,说易不易,说难不难。 问区太太要了地址,打一个电话过去,叫莎拉在那边等,千万不要走开,立刻买飞机票,廿四小时之后,我们便可会面,就是那么简单。 但,与莎拉见面之后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我与莎拉,能够相处吗,与她共同生活,是易是难? 婚后,我希望得到的待遇包括共同进退,互相支持,以及贤妻亲手泡制的羹汤,莎拉做得到吗?太委屈她了。 还有,我是那么喜欢孩子,最好一下班,三个女儿全体跑出来叫爸爸,可能吗? 我踌躇了。 我是那样爱莎拉,除出她,我不会爱另一个人更多。 但现代人也非常明白,我们若不是自爱,就没有资格爱人,首先我还是得为自己着想。 这一想,时间就磋舵下来了。 不知莎拉在沙甸尼亚干些什么。 她美丽的柔肤,一定已晒成金棕色,会不会穿一件小小上衣,穿穿短裤,赤足,坐在那种俗称小绵羊的机器脚踏车上倒处逛? 在喷泉下洗把脸,摇一摇头,把水珠挥掉,买一个芝拉多,恣意地吃起来,把嘴唇染红。 柠檬及橙花香扑鼻而来,使人陶醉,总有一位英俊的男士会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山顶去跳舞吧。 在那种地方,一天等于我们的一百年了。 即使是小旅馆,也有细白麻布的床单以及维尼斯花边做的窗帘…… 至今,莎拉一定已经学会一两句意大利语了。 真羡慕她永远走得开,也有条件走开。 而我,在水门汀森林中忙忙忙,比什么时候都忙。 一边想念她,终身思念她。 呵莎拉在沙甸尼亚。 时代广场: 除夕夜,纽约时代广场张灯结彩。 大约已有数千名群众聚集在一起,预备迎接新年。 许多已经喝醉,喧哗、号叫、手舞足蹈。 广场中心有一棵约十多公尺高的柏树,自顶至踵挂满灯泡,熠熠生光。 一个红发青年忽然说:“我要爬上去,我要爬到巅搴。” 他身边的人讪笑他。 他喝多了一点,面孔涨得通红,奋不顾身,奔到树脚,攀紧树枝,开始往上爬。 “他要到何处去?” “天堂,哈哈哈哈哈。” 他越爬越高,但树杆吃不住他体重,开始下堕,险象百出,他快要爬到树顶了,终于啦一声,他的青云梯折断,他跌下来。 群众哗然。 嘭的一声,红发青年堕地,他脸朝下,一动不动,面孔底下,渐渐沁出鲜血。 有人去叫,不知谁打了紧急电话,救护车呜呜地赶到。 这一切,都落在一个黑衣女子眼中。 她站在不远之处,一幢商业大厦的拱门底下,躲在柱旁,那处没有灯光,等闲看不见她。 她在那里观景,已经有一段时间。 她白晳的睑很平静,零度的气温下她穿得很暖和。 忽然之间,她身边响起一把声音,说的是中文,“往上爬真不容易是不是。” 她一怔,这是谁? 她转身一望,看到一黑衣男子在附近之处,头戴黑毡帽,帽沿压得低低,看不清脸容。 她无意同陌生人兜搭,故不出声。 那人又开白:“除夕,对寂寞的人来说,最最寂寞。”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轻轻吁出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陈大文。” 她朝他点点头。 救护车停下来,救护人士迅速搬出担架,把那红发青年抬上去,那鲁莽的年青人呻吟几声,动了一动。 他没有死,他只是受伤。 这时,女子身边的陈大文忽然问:“世上什么最宝贵?” 女子笑了,这算什么,考小学生? 她不语,轻轻转身,打算离去。 陈大文诧异的说:“还没到子夜呢。” 他跟在她身后。 “你不待新年降临?” 她对他温和地说:“你找别人吧,我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宋思莹,每个人都知道你最风趣健谈。” 那女子蓦然听见陌生人道出她的名字,不禁愕然,“你是谁?我们认识?” “你忘记了。”他很感慨。 宋思莹呆呆地看着高大的身型。 陈大文?她一点印象也无。 是同学,抑或是同事? 近日她心事纷乱,很多人与事已丢在脑后,不复记忆。 “对不起——” “不要紧,宋思莹,我陪你走一程。” “呃,我没有目的地。” “我也没有。”他笑。 陈大文声音里有一股亲切感,宋思莹心想,既是熟人,一个人走不如两个人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对人来说,什么最宝贵。” 宋思莹仰起头,想了一想,“真爱。” 陈大文轻轻笑,有讪嘲一意味。 思莹又说:“自由。” 他拍拍她肩膀,“再猜。” “健康。” “傻子,是生命,人的生命最宝贵,难道你不知道?” 思莹一震,不语。 “思莹,你是聪明人,大节当前,普世腾欢,有什么事看不开?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思莹睑色大变,“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憧!” “来,我们到附近酒馆去喝一杯,慢慢谈。” “我根本不认识你,如何深谈?” “其实你与我很熟,宋思莹,”他语气真挚,“只不过你一时想不起来。” “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吧。”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你讲什么。”思莹气急败坏。 陈大文无限惋惜,“思莹,明人眼前,不打暗语。” 思莹想看清楚地的睑,但是街角实在太暗,那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思莹只觉得陈大文有双炯炯的眼睛。 她颓然垂头。 也许她一脸绝望,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也许没有也许,这个好奇的陌生人只相心与她消磨一个寂寞的除夕夜,宋思莹已一无所有,宋思莹不必怕任何人。 心念一转,思莹坦然回答:“是,我已什么都准备好了。” 药片,轻音乐,然后悄悄旋开煤气,神不知鬼不觉地,她就可以离开这苦恼的世界。 她来到时代广场,不过想看一看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最后一眼。 可是,意外地,她叫陈大文给缠上了。 只听得陈大文问:“你那么年轻,真的毫无留恋?” 宋思莹摇摇头。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是少年人的格言。 轮到她讪笑他。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一间酒吧门口。 “夜未央,来,且喝一杯再说。” 思莹不知不觉跟他进酒吧,挑张角落位置坐下。 他没有除下毡帽,思莹仍然看不清他的相貌。 “肚子可饿?” 思莹摇头,“没有好好吃东西已不知多久。” “这是何苦呢,为何糟蹋自己?你父母如果知道了,不晓得多难过。” “他们?”思莹不欲多说。 “是,他们没有能力,他们帮不到你,你对他们失望,但思莹,你必须相信,他们爱你。” “陈大文,你到底是谁?你好不老土。” “我带你去看。” “看什么?” “来。”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 思莹一看,就知道是只小型电视机,萤幕约十公分乘七公分,小虽小,却非常清晰。 陈大文把电视盖打开,“嗯,你在一九七九年出生,当年,你母亲才廿二岁。” 思莹讶异到无以复加,这个陈大文,对她的历史如数家珍,他到底是谁? “令堂是名小学教师,令尊是报馆一名编辑,来,让我们来看看当年情况。” 什么叫来看看当年情况? 陈大文按钮,电视小小萤屏上出现彩色玲珑剔透的画面,思莹一凝神观看,立刻被吸引住,宛如进入画面之中。 只见一面熟的少妇穿着家常便服,正把一小小幼婴抱怀中。 那婴儿的面孔只比只梨子大一点点,头发浓黑,异常可爱。 只听得少妇喃喃道:“啊,莹莹,莹莹,你是妈妈的宝贝。” 宋思莹震动,这是谁,这难道是她母亲? 那小婴儿是谁,是她宋思莹? 她忍不住喝问陈大文:“这卷底片你从何而来?” 陈大文低声说:“看下去!” 他的声音里有强烈权威,思莹不觉驯服地看向萤幕。 这时少妇说:“妈妈无论多么辛苦,都要把你抚育成人,可是,你来得不是时候呢,你爸同报馆闹意气,不待过年,就拍案辞了工,自此只馀妈妈一份收入了。” 思莹为之恻然。 她深知父亲的脾性,成世决定怀才不遇,全市报馆都做匀,也都吵匀,一年顶多工作六个月,母亲至五十五岁退休,一直是家庭经济的支柱。 思莹低下头,泪盈于睫。 母亲有母亲的难处,怎么可以怪她长得不够美,能力不够强? 陈大文轻轻说:“你明白没有,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片断?” 思莹发呆,豆大的泪水滴在手背上。 画面转了,是一间小小卧室,思莹冲口而出:“哎哟,这是我的家。”她有记忆。 那时的她约有七八岁光景,躺在小床上,经已熟睡。 母亲坐在缝衣车前,正在操作。 她父亲不耐烦,“夜深了,怪吵的,还不睡?” “今早莹莹试过这件舞衣,略宽了点,改窄点,明天她要到同学的生日会去。” “都是你把她宠坏了。” 母亲不语,低头改衣服,她把头垂得很低,就像她改学生习作那样,思莹对母亲这个姿势,非常熟悉,有时,思莹觉得母亲未老先衰。 这时,只听得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母亲无奈地说:“速去速回。”低低叹息。 父亲讪讪地溜出去了。 这一去,要待天亮才返,失业在家,他去找报馆的朋友宵夜谈天解闷。 陈大文又轻轻说:“你母亲比你更寂寞,这些不如意的日子,她都熬下来了,为只为把休养大,如今你已成年,本应慰慈母寂寥,可是……思莹,你该回心转意了吧。” 萤幕熄灭。 宋思莹在该刹那突然发难,伸手去抢夺陈大文头上的毡帽,希望脱下他的帽子,看清他的五官。 谁知陈大文身手敏捷,一闪闪开。 思莹苦苦追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知我是谁?”陈氏有点失望。 思莹问:“你是时间大神?” “不不,我不是他,他的工作比较愉快。” “你怎么会掌握我童年的片断?” “我当然有办法,我有你一生的资料。” “好,”思莹说:“即使如此,你也帮不到我。” “你为何如何固执?” “我不适应这世界,我从未走过运。” “你这样绝望,只是为了王锦洪这个人?” 思莹一震,不出声。 她心头隐隐作痛。 “这个男子真有如此重要?” 他半年前同她分手,连电话都不听她的,语气淡如陌路人。 思莹觉得她彻底失败,像她这样先天后天条件都如此差的人,实难翻身。 “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思莹摇摇头。 “呜,”陈大文指一指酒馆另一角,“他在那里,你看他,把你扔掉后多快活。” 思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看见王锦洪赫然在座,他穿看合时的西服,红光满面,兴高彩烈,与友人谈天说地,身边有一艳妆女郎紧紧靠着地坐,呵,王锦洪春风得意。 宋思莹额角冒出冷汗来,她握紧拳头。 她要是有三长两短,他会惋惜?才怪。 “思莹,生活得好,才是至大报复。” 思莹不咨。 她喝口酒定定神。 “听,听王锦洪说什么。” 忽然之间,那一堆男女的说话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王锦洪说:“小家碧玉最麻烦,我怎么会不知道,宋思莹不过想我同她结婚耳!” 思莹呆住了,她不相信这个人的语气会这么轻挑与不屑,她可是他走了三年的女友。 他的朋友说:“一缠住就完了,这种事非弄清楚不可。” “是呀,我把她用得远远的。” “人呢?” “失意之馀,到纽约读书去了。” “读书?最近好流行读书,哈哈哈哈哈,七老八十都做学生,重返校园。” 宋思莹瞪着那堆人。 语声笑声渐渐隐去。 陈大文这时趋近宋思莹的耳边说:“痴儿,还不苏醒。” 思莹低头,“前边的道路……” “没有人答应你道路会平坦,但每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 宋思莹忽然笑了,“你说的话,每句都似由少年格言册里摘录出来。” “忠言逆耳。” “不不不,”思莹内心凄苦,“我全收在耳内,多谢你。” 陈大文颔首,似觉安慰。 “你,难道是我的守护神?” 陈大文讪笑,“你仍然猜不到我的身份。”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呵宋思莹的幽默感回来了。” 思莹用手揩了揩脸。 到了纽约两个月,交了学费,又付了公寓房租,身边的款子已用得差不多,思莹的心一日比百苦,忽然钻了牛角尖,越钻越深,卡死在窄巷,无法转侧,不能动弹。 她也真累了,举目无亲,陌生的环境,茫茫的前途,如乌云盖顶,使她透不过气来。 “于是,”陈大文说:“你想躲懒开一次小差。” 思莹苦笑,“人总是会死的。” “那当然,可是廿多岁抑或六十多岁才去,对你的亲友来讲,就差得远了。” 思莹喃喃说:“是,家母辛苦了一辈子。” 陈大文吁一口气,他挪动一下身体,“这里有点燠热。” 思莹说:“我们也该走了。” 陈大文说:“除夕还未过。” 思莹微笑,“你要陪我到十二点?” “你不介意吧。” “过了十二点我就捱遇劫数了,可是这样?” “你很聪明。” “这样说来,你确是我的守护天使。” 陈大文苦笑。 思莹看看腕表,时间指在十一时四十五分上。 “还有十五分钟,我就安全了。”思莹说。 “你的心意转变没有?” 思莹惨笑,“蝼蚁尚且偷生,多谢你开导启示我。” 陈大文像是在挥汗。 “我陪你出去走走,酒馆空气是不大好。” 现在,轮到思莹陪地了。 陈大文如释重负,与思莹一起出去。 来到街上,思莹深呼吸一下,空气十分清新。 一念之差,险些送了宋思莹小命。 “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思莹这样对陈大文说。 陈大文不语。 这时,有一个柱着拐杖的褴褛老妇踽踽向他俩走近,“先生,小姐,施舍一个钱。” 思莹顿生怜悯之心,掏出钱包,抽出两张钞票,递给老妇。 宋思莹年轻力壮,怎么可以轻生?该名老妇还挣扎求生呢。 老妇见到纸币,喜出望外,伸手夺过,“谢谢小姐,谢谢好心的小姐。” 老妇抬起头,看到了陈大文,脸色忽然变了,蹬蹬蹬,连退三步,她凄厉地叫:“你,是你!”然后如见鬼魅,拉足飞逃而去。 思莹大奇,问陈大文:“她认得你?” 陈大文无奈地颔首,“是,她认出了我。”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连一个老丐妇都认得? 这个时候,思莹忽然听得汽笛声大呜,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 啊,十二时已经敲遇,新年来临。 思莹忽然浑身轻松,新的一年到了,年年难过年年过,且看明日有些什么新挑战。 只见陈大文也吁出一口气,他朝思莹微微欠身,“思莹,再见,好自为之。” 思莹问:“我们还会再见吗?” “一定会。” “你讲得好似十分肯定。” “按于定律,人人必须与我会晤。” 思莹笑,“好大的口气。” “宋思莹,保重。” “喂,陈大文,你究竟是谁?” 陈大文已经跨出几步,站在不远之处,听到思莹穷追猛问,转过身来。 这时,浓雾忽然下降,遮住地下半截身子,他整个人如飘在半空,黑衣不住颤动,此情此景,诡异无比,思莹看得呆住。 她指着地,“你你” 陈大文开口,这次声音犹如隆隆郁雷,“你还猜不到我是谁?” 思莹突觉一阵寒风灌进她脖子,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哆嗦,她牙关打战,“你是来收我回去的死神。”这句话好难出口。 陈大文冷笑,“搞了一个晚上,你总算明白了。” 思莹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她浑身如浸在冰水里,簌簌发抖。 “你……来接我走?” 陈大文一挥手,舞起一阵劲风,“在世人眼中,我是一个可厌人物。” 思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却不知我慈悲为怀,可以不走的人,我总劝他们留下不走。” “是,是。” “宋思莹,现在你明白了吧,你一定会再见我,人人都一定与我打交道。” “几时?”思莹问。 “嗯,还有一段非常非常长的时日,思莹,好好利用每一天,享受生命。” 说完这句话,陈大文迅速滑走,不消一刻,身形已消失在浓雾中。 留下宋思莹一个人,又湿又滑,头发都沾着露水,呆呆站在街角。 她竟与死神共度除夕之夜。 而他居然力劝她好好活下去。 不可思议。 宋思莹双腿不听使唤,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双膝麻痹,她才操揉面孔,搓搓两腿.向前迈了一步。 她缓缓走回公寓。 街道上仍然不乏庆祝新年的人群,陌生人互相拥吻,“新年怏乐”。 思莹喃喃道:“新年快乐。” 走了大半小时,她回到家门。 用锁匙打开大门,她闻到烤面包香。 咦,谁把面包放到烤箱之内? 反正肚子饿,她便取出来,搽了果酱,大口咬下。 小公寓内十分温暖,思莹冲了一大杯热可可,灌下肚子。 洗把睑,对着镜子,发觉面孔上徘徊多月的黑气经已散尽。 她缩进被窝,方知什么叫筋疲力尽,噫,活看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沉沉睡去。 一个梦也没有。 醒来之际,天色已大亮,看看时钟,是上午十时半。 一月一日还是假期,不用理会世事。 思莹起床,呵,活下来了。 她连忙把药片统统倒掉,推开窗户,深呼吸一下。 怎么会想到轻生?太懦弱了,以后她都不会再动这样的脑筋。 思莹接看拨长途电话回家。 才听到母亲一声喂,她眼泪己如雨下,“妈妈,是思莹,新年好。” “思莹,真挂念你,学业如同,水土服不服,还有,天气冷吗?” “一切都好,好得不得了。” 妈妈笑,“等不等钱用?” “用光了才向你求救。” “长途电话不便宜,改天再说。” “妈妈,自己保重。” “你也是。” 挂了线,思莹才抹干眼泪。 幸亏活下来了,不然妈妈那颗可怜的心怎么办? 有人敲门,思莹打开门,见房东站门外。 “宋小姐,挂号信。” “一月一日也派信?” “宋小姐,今日是一月二日。” 什么,她这一觉竟睡了一日一夜? 拾起报纸一看,果然是一月二日。 思莹接过信,关上门,糊涂了,她到底有没有去过时代广场,有无遇见过陈大文,抑或,整件事,都是一个梦? 她连忙去检查皮鞋,鞋底是干的,但,她睡了那么久,湿鞋也早已晾干。 她急急拆开手上的信。 呀,好消息,校方批准了她三个月前的申请,让她在成人班上当实验室助手,一个月有九百元薪水呢,已足够应付生活费。 噫,幸亏还活着,不然叫谁来收这封信,又如何庆祝好消息? 思莹缓缓坐下来,她什么都明白了,人生有上有落,有起有跌,月满必损,否极则舂来,故得一意事来,须处之以淡,失意事来,须处之以忍。 动辄轻生,即使有九命,还应付不来。 将来的岁月里,也许有更大的难关要过,但千万不可轻言放弃,必定要沉着应付。 思莹把那封信掷到半空,大喊:“陈大文,谢谢你!” 他人的梦: 这个梦同旁的梦不一样。 宇诗醒来之后,纳罕不已。 第一,梦境非常清晰,醒来之后,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 第二,在梦中,宇诗不是主角,主角另有其人。 第三,宇诗不认得那主角。 梦的主角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 唉,不如把宇诗整个梦,详细的说一说. 那一夜,她超时工作,回到家中,十分疲倦,卸妆洗脸,住床上一躺,已应睡着。 一瞌眼就梦见自己坐在一间小客厅里喝茶。 不知恁地,宇诗知道这是一场梦。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个女子哀哀痛哭,宇诗为那悲切的哭声动容,茶杯晃朗一下掉在地上。 她走进房去,看到了那苍白的女孩子,一脸都是眼泪,人都有同情心,她不禁蹲下,“你为何伤心?快站起来。” 梦做到此地,她醒了。 宇诗甚至记得茶杯上的花纹与女孩服饰的式样。 她拍梦境告诉男友王永全。 永全笑说:“这肯定是长篇电视剧总的一段情节。” 宇诗白他一眼,“叫我很少看电视。” “那么,就是太疲倦了。” “唔,一天比一天累,精力同十七八岁时建制不能比。” “多多休息,保重身体。” 像她们这代新女性,真是要做到五十五岁法定退休年龄的,万万不能半途而废,辜负了大学学位,一定要留前门后;尽量保养身子。 宇诗侧着头想一想,“是那双眼睛。” “什么眼睛?”王永全莫名其妙。 “那女孩子,她有一双至美的大眼睛。” “你还在说那个梦呀!”王永全怪叫起来。 是,还在讲那个梦。 因为过了几天,字诗又走进那个梦。 这一次,梦境更真实了。 她伸手去拉那女孩子,并且问:“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那年轻的女子并没有同答,只是哭。 宇诗怕她会伤害自己,不敢离开她,不知恁地,她似变了宇诗的责任。 宇诗进一步劝她:“你有困难,不妨说出来大家研究一下。” 那女子只是哀哭。 梦又醒了。 那哭泣声却犹自在耳边萦绕不去。 第二天,宇诗要主持一个相当重要的会议.她连忙自床上跳起来,梳洗出门。 要尽快出人头地,就得有所牺牲,林宇诗自谦无色无相,只得大卖力气。 两小时直落站在客户前介绍一项计划,年经力壮的她都不禁大叫辛苦。 秘书称赞她,“林小姐真是大将。” 有苦自己知罢了,“哪里,我都撑不住了。” “林小姐真谦逊。” 宇诗说的是实话,一天十多个小时泡在写字楼.天夭三顿饭都在外头吃,累了只能在办公桌上伏一会儿,补个妆,再起来,建制同流浪儿差不多,可怜。 真不能想像过十年八年怎么办。 秘书悄悄说:“林小姐见过广告组那边的新经理邱伊莉没有?” “她今天上班了吗?”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下最期一正式上班,但人未到声先到,今日她来巡一巡。” 宇诗不语.这邱小姐有后台,听说家境十分好,驾名贵跑车上班,混身上下衣着首饰连老板都肃然起敬,是以对她和颜悦色。 这次为著欢迎邱小姐以及她带过来的客户,特地劳师动众地装修了她的办公室。 宇诗过去看过,浅灰紫色的墙纸,白柚木桌子, 宇诗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上头怕她多心,派总务部来问。“林小姐可要添增什么文仪用品?” 宇诗笑答:“不用,我这边很好。” 事后被秘书抱怨:“多一条电话线也好嘛。” 宇诗还斥责她,“别小家子气。” 结果总务部还是给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配件,包括私人传真机等,据说连牌子都与邱小姐一样,又替宇诗换了地毯,以示公允。 秘书说:“此刻她在大班房。” 宇诗头也不抬:“呵。”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门外一阵笑语声,老板叫:“宇诗,宇诗,我给你介绍。” 宇诗只得含笑抬起头来,才看到那女郎的脸,就呆住了。 那女郎笑吟吟地伸出手来,“你好,林小姐,我一早就听到你是宇宙的大将。” 那双慧黠的眼睛!那是字诗梦中见过的眼睛,她再也不会弄错。 邱伊莉见林宇诗怔怔的,也有好感,外头传得林宇诗很厉害,一见面,不过如此,戒心顿时去掉三成。 寒暄两句,邱伊莉走了。 秘台连忙问:“那副耳环是真钻石吗?” 字诗急急喝杯咖啡压惊。 下班后地忙不迭对王永全说:“我看见了她!” 王永全听完整个故事后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宇诗,放开怀抱,不然你会愈神经衰弱。” “但是永全,我从来没有见邱伊莉,不明白她怎么会在我梦中出现。” “我肯定你见过她的照片。” “绝对没有!” “宇诗,不要再固执了,把梦丢在脑后,好吗?” 宇诗整个晚上喝闷酒。 很明显,永全不相信她。 “宇诗,你与她势均力敌,请放心。” 不不,不是为这个。 邱伊莉看上去神清气朗,同梦中哀哭的她一点没有相似之处。 这个梦,是有关将来的吧。 不久,邱伊莉便正式上班,自有一班无聊的人去吹捧她,假日,到邱家的游艇上耍乐,平日,跟她到美国会吃免费午餐,热闹得了不得。 宇诗不心动,她不卑不亢,即不参加,亦不抗拒,手下几个女孩子去跟风,她也不反对。 她同那边为此一个距离。 邱伊莉也不来主动同她接近。 但是宇诗又做那个梦了。 这次,在梦中,大眼睛的邓伊莉恳求她:“帮我,只有你可以帮我。” 这次,宇诗不再客气,她说:“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你是我的同事邱伊莉,你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干冯哀哭?快站起来面对现实,莫叫人笑话。“ 伊莉伏在她肩上抽噎。 宇诗无奈,“为何频频入我梦来?明天还要办公,多累,我帮不了你,你到别人的梦里去吧。” 梦到此为此,宇诗又醒了。 她有一个冲动,想拨电话给邱伊莉,不过随即冷静下来.这关邱伊莉什么事?邱伊莉如果有控制,才不会进林宇诗的梦。 第二天,王永全来接女友下班。 他好奇地问:“谁,谁是你的梦中人?”抬头张望。 宇诗忽有不祥之兆。 不知有多巧,这时,邱伊莉刚刚巧笑倩兮迎上来.“是哪位稀客,宇诗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宇诗只得硬著头皮为他们介绍。 事后王永全说:“人家不知多乐观快活,你的梦,有毛病。” 也许是。 可能是潜意识作怪,这次之后,宇诗就不再做那个梦了。 抑或,这只是暂时性的休息? 现代人太累大忙,宇诗最羡慕那种每天只需睡四、五小时的人,她?她的致命伤是贪睡,倒在床上,一眠不起十个八个钟头那样憩睡下去,至翌日天明,闹钟响了,她还不甘心, 王永全当然比她活跃,周末邀她打球,出海、跳舞,十次她只能去一、两次,且都不算热烈参予,通常坐在一角微笑。 为此她请教过医生,医生和颜悦色地说,“每个人的活动量不同,有人爱静、内向,不表示不健康.肌肉练得发达,也许头脑就钝。” 希望王永全也是这么想。 她是一个工作室上的人,林宇诗今日所得,均自工作而来,她没有家庭背景,别的女袜子穿的戴的均来自父母,她还得把收入一部分拿回去照顾家里,父母也从来不感激,认为老应该,稍迟,或数目不理想,即时炮轰。 只有这份工作,从不辜负她,一分努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林宇诗可说是中学老师的正面教材:她随时愿意站出来向小朋友真名勤有功,戏无益。 所以她从不尝试与邱伊莉太过接近。 据说邱小姐去英国留学时母亲与佣人同时陪著过去安排她的起居生活。 对这种排场,林宇诗有什么共鸣? 她既不羡慕也不妒忌,更无暇慨叹,各人命运大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做得并不比邱伊莉差。 那天一早,宇诗就看出秘书小姐有心事,吞吞吐吐,欲言还休,她暗暗好笑,不是要加薪水,就是想放大假.她故意不去理她。 到了下午,小女孩终于憋不住了,开口就说:“林小姐,我真替你不值。” 噫,这句话后面有文章,跟着必系是非。 宇诗温和地说:“有什么话讲吧。” “邱伊莉的助理告诉我,上星期六,在邱家的游艇上,看到王先生。” 宇诗一时并没领悟,“哪个王先生?”她不经意地问。 秘书瞪着她。 宇诗忽然明白了,“王永全?” “正是。” 宇诗心一沆,马上设法隐瞒:“是我叫他做代表的,星期六我被大老板拉住说了一夭公事,无法甩身。” “呵,原来如此。” 那小女孩几乎破涕为笑。 秘书坛出后,宇诗纳罕了整个下午。 他们二人相识,至多只有两个星期。 陈仓暗渡,来回不知有多少次了。 无可避免地,邱伊莉还是挑战了林宇诗。 此刻,宇诗唯一可做的,仍系不动声色。 她自问有这个耐力,自幼她在无聊的女人堆中长大、母亲、嫂子、弟妇,统统没有工作,她们的正职除出搬弄是非,就是处理若干叫她们呼天抢地的家务,一早认定宇诗这种事业女性非我族类,总是歧现她,挪揄她、讽刺她,越做得好,她们越是看她不入眼。 幼受庭训,宇诗自问对于失意事真可以处之以忍。 那夜,宇诗辗转反侧,难以入寐。 王永全怎么不替她想,她也许会尴尬呢,同事即情敌,情敌是同事,天夭对着,装成若无其事,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宇诗深深太息。 她又做那个梦了。 这以一见到邱伊莉,她几乎没笑出来:“痛哭的应当是我,邱小姐,你别打趣我了。” 邱伊莉只是拿大眼睛看著她。 梦醒了。 王永全一句解释都没有。 或并.他示意林宇诗知难而退,不了了之。 宇诗十分生气,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 过两日,王永全的电话来了,“宇诗,星期五是家父七十大寿,妈妈特地关照我让你来吃顿饭。” “一定。” “我来接你。” “好。”宇诗的回答很简单。 王伯伯伯母大约不知道事情会有那么多变化。 她趁空档去买了几件凯斯咪外套做礼物,后来一想,人家的爸爸有,自己的爹没有,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多买一件,那么,老母呢?结果付银时又是五位数字。 宇诗苦笑,失恋,也要讲时间讲心情,她有何资格失恋? 伤春悲秋,均讲条件,她找生活还来不及。 下班时分,一个苗条的人影出现 在宇诗办公室门口。 是邱伊莉。 宇诗打量她,同时替她算帐:香奈儿套装三万二,手袋八千五,平跟鞋三千六,假珠项链四千二,手表近二万,三克拉圆钻,不知价。 宇诗笑笑.“什么事?” “去喝杯茶如何?” 宇诗摊摊手,“我还有两个钟头才能走。” “哟,卖身给宇宙了。” “可不是,”宇诗一点不怕她挪揄,“简直是家生的奴隶。” 邱小姐婀娜地走进房来,轻径掩上门。 宇诗直到她有话要说了。 “你同王永全,是普通的朋友吧。” 宇诗笑了,真佩服人家的胆色,宇诗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她一个从事写作的朋友告诉她:“有人抄袭我的小说,一个个故事排着次序抄下去……” 宇诗接口:“一边抄一边骂你,” “不,”作家朋友说:“那已经落伍.比这更新鲜的是.抄本一出小册子,立刻赠阅,殷勤谦虚地叫我指教他呢,问你服不服!” 此刻的邱伊莉同那位文抄公一般的叫宇诗五体投地。 她笑笑反问:“你说呢?” 谁知邱伊莉说:“我就是怕你对他有好感!” 什么? 宇诗呆住。 “大家是同事,同时约会一个男生就不太好了,你说是不是?我知道永全喜欢的是我,所以,我劝你忌讳一点,不然,我俩面子不好过。”她语气严肃。 宇诗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想不到有人可以把黑讲成白,白讲成黑。 “我明白”她说:“我会处理这件事。” “那么,”邱伊莉好紧张的说:“王伯伯七十大寿你去不去?” “我会考虑一下才答复你.对,现在我要赶功课。” 邱伊莉还想说什么,宇诗已经拉下脸来。 星期五宇诗准备妥当待王永全来接,他迟了半个小时还没出现。 宇诗挂电话到王家,伯母听见她声音就催,“你们还不来?” “永全叫事耽住了,我先来。” “快快快。” 宇诗带着礼物先去。 内心有点麻木,有点惆怅,这许是最后一次上王家了。 王伯母迎出来。 她把宇诗拉到一角问:“永全呢?” 噫,老人家有内幕消息。 “他下班就来。” “宇诗,你要把他盯紧一点。” 原来她早知道了. 宇诗微笑。 伯母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王家上下都喜欢你。” 宇诗若年轻几年,一定感动落泪,可惜她此刻阅世已深,王伯母真心待她?非也非也,谁做她儿媳不一样,她只不是趁早表态,表示事情不由她做主,一切看水全自己。 王永全在八点多才出现。 一脸尴尬,不知叫什么人用什么法宝拖得甩不了身似的。 宇诗笑笑,坐过去,胡乱吃了点菜,推公司有事,立刻告辞。 在那一刻,她决定与王家脱离关系,还没嫁过来,已经这样受气,她又不打算在王永全身上捞什么好处,他即使娶了她,她余生也得在事业上奋斗,既然并非好同伴,不必劳神共走人生路。 豁然大悟之后,心平气和,好好睡了一觉。 最爱的人,一定要是自己,否则粉身碎骨,死不足惜。 第二天,宇诗低头忙工作,她在为大老板撰写演讲辞,资料堆满桌,全神贯注得浑身酸痛。 忽然之间,有人碰一声推开她办公室门,闪身进来,宇诗一看,来人是邱伊莉,她按住案头文件,不客气的问:“什么事,我正忙。” 那邱小姐却说:“我不是对你讲过了吗,王水全有兴趣的是我,你无端端跑到人家父母家去作甚?” 宇诗也不是省油的灯,按下通话器召秘书:“快进来把邱小姐请出去!” 接着她抬起头来,对邱伊莉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请勿低估我的智慧,亦请勿轻视你自己,千万不要在同事前表演鲁莽愚鲁。” 邱伊莉一怔,这时秘书已经进来。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邱小姐,林小姐正忙,请。” 她只得铁青着脸出去了。 那个上午,宇诗终于把讲辞挣扎出来。 她喝杯咖啡松口气,利用午饭时间,依著老板的心意把文字润饰一番,下午陪着老板去见外宾。 真正又要耐看,又要耐做,赚那么一点生活费,捱尽咸苦,她林宇诗才不会象邱伊莉那种吃饱无忧米的千金小姐那么无聊。 下班时分,王永全的电话接进来,宇诗用手托着头,“有什么话,讲吧。” “我们之间有误会──” “什么误会?一点误会都没有,永全,我很忙,没有时间耍花枪,你□另处找人吧。” 那边王永金不生气,“我找谁?” 宇诗一怔。 “宇诗,我们结婚吧,” 宇诗的下巴几乎跌下来,她鼻子忽然发酸。 “妈妈已经把她的婚戒送给我们,是颗极好的玫瑰钻,不闪那种,配合你不喜欢炫耀的性格。” 宇诗不响。 “我现在马上过来。” 宇诗感慨万千,在短短个把月中,她的感情生涯已经险象横生,此刻失而复得,因震惊过度,她再也哭不出来。 宇诗把脸伏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悄悄落下泪来。 她是个懂事的女子,机会过后不会再来,如果真喜欢王永全,就不要计较那么多。 王永全到得比想像中快许多,秘书马上请他进去,一脸宽慰,可见师生有真感情。 他一坐下马上献促钻戒。 那枚戒指是出钱都买不到的古雅款式,钻石圆且大,宇诗喜欢得不得了,任由王永全套上左手无名指。 王永全松口气,她也是。 这年头,什么都有人妒忌,什么都有人来撬,凡是喜欢的,速速占为己有,方是上着。 那日,宇诗再累,还是陪未婚夫出去开香槟庆祝,直到午夜才回公寓。? 戴着婚戒,她感到踏实。 没想到又做那个梦了。 这次,宇诗对哭泣的邱伊莉说:“真没想到外表霸道嚣张的你内心竟如此柔软,而白天从来没有交通的你我,在梦中都说个不休,奇不奇怪?” 邱伊莉说:“帮我……” “叫我把王永全让出来,绝不可以,你讲讲道理,我与永全行了有两年多了,感情一早已经成熟,况且,他有什么长处,有何短处,你一概不知,就来剃我眼眉毛,来向我施横手,没这个道理。” 邱伊莉停止哭泣,用大眼镜看住宇诗。 “不择手段,得到王永全也没用。” 在梦中,伊莉怔怔地看著宇诗,宇诗吁出一口气,梦醒了。 宇诗再也没有向永全提及这个梦,有时,人需要守住些私稳。 宇诗现在也没那么笨了,她有意无意间向同事们透露将要结婚的消息。 行为一下子传到老板耳中,大为紧张,立刻传她去询问。 “你知道一个月假是没有可能的。” “三个星期?” “一个礼拜!” “十五天。” “十天,不必多说。” “好。”就此敲定。 邱伊莉又来了。 她脸色苍白:“你胜利,林宇诗。” 宇诗真正诧异,“曾经有战争吗?如不,何来胜负?” 邱伊莉杨起一角眉毛,“林宇诗,不要嘴硬,你知道你险过剃头。” “即使如此,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讲得好!”邱伊莉啪啪啪鼓起掌来。 “慢走。” “还有什么事?” “邱,你有没有梦见过我?”林宇诗忽然大著胆子问。 邱伊莉一征,随即反问:“你呢,你可有梦见我?” 字诗凝视她,“我时常错误地走到你的梦来,对不起。” “你梦见什么?”邱伊莉大为紧张。 “啊,我梦见你同白天一样,神气活现,步步高升,心想事成,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能讲真话?冤家宜解不宜结。 邱伊莉不作声,半晌她说:“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梦见你教训我。” 宇诗微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吗,会吗?” 可能吗?印伊莉险些夺走王永全,这个人对林宇诗命运的影响非同小可,故此在未与她会面之前,下意识已知道有这个人,宇诗强烈第六感把邱伊莉唤出来见面。 宇诗只有这样解释她的梦。 她听得邱伊莉说:“我并不是想什么便得到什么的人。” 宇诗接上去:“那又不过是你尚未真正想得到那样事或那个人。” 伊莉低下头:“谢谢你看得起我。” 她走了。 宇诗一额汗,差那么一点点,哀哀痛哭便是她,不是邱伊莉,不过宇诗知道,邱伊莉会很快擦干眼泪。 新生: 除夕。 再过个多小时,新的一年就要开始。 许瑞蓉打扮得无懈可击,已在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等了一个晚上。 她等丈夫周鸣宇回来。 他若没吩咐过她等,她不致于笨得在家呆坐。 是他在中午拨电话回来说:“端蓉,晚上没有事别出去,我想回来吃顿饭,这是今年最后一天了。” 端蓉不出声,她觉得他多余,夫妻感情早已破裂,正在谈判分手条件,何必多此一举。 但不知恁地,她还是说:“好,七点钟在家等你。” 佣人做好了菜,鸡汤热了又热,十点多了,周鸣宇电话都没来过一个。 许端蓉心头似有一点火在燃烧,她的左边脸颊滚熨,端蓉记得,少年时每当父母或老师责备她,她一边脸便会烧起来。 佣人做了一天,已经疲倦,轻声说:“太太──” 许端蓉强作镇定地说:“你去休息吧。” 佣人悄悄退出。 许瑞蓉又独自坐了良久,终于站起来,打开那瓶冰镇房久的香槟,卜一声,泡沫冒出来,她斟满水晶杯,一口饮尽。 接着,她叹一口气,把所有菜肴,搬到厨房,全部倒入垃圾桶。 她刚想进房卸妆打算强行休息,忽然听到门外有汽车驶近。 许瑞蓉不由得再斟一杯酒饮尽。 他来了。 他们住在一间独立的花园洋房里,深宵,车子驶进私家路可听得十分清晰。 车子引擎熄灭。 不对,端蓉侧耳细听,怎么有男女嬉笑声。 而那男声,正属于她丈夫周鸣宇。 许端蓉心头那朵火,燃烧的范围渐渐扩大。 她仍然沉着睑,端坐在客厅中不动。 有人用锁匙开了门进来。 是周鸣宇。 他穿着礼服,不知自哪个舞会出来,看得出已经酩酊,但心情非常的好,打开了门,靠在门框,并不进屋,只指着妻子说:“咦,叫你等,你果真在等?哈哈哈哈哈。” 许端蓉不出声。 “我特地回来同你说,不用等了,我今夜不回来,哈哈哈哈哈。” 许端蓉仍然不出声。 在这个时候,周鸣宇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苗条的身型。 一把娇滴滴的声音说:“人家在等我们,还不走?” 至此,许端蓉握紧的拳头反而松开来。 她站起来,“鸣宇,你不是说有话要讲?” 那娇滴滴声音说:“唔,说些什么,快走。” 周鸣宇转过头去,对女伴说:“你去车中等我。” “不行!” “我五分钟就出来。” “我坐在这里等你。” “别胡闹,出去。” 那女郎恋恋不舍的走开。 许端蓉这才去把大门关上。 周鸣宇说:“今夜是除夕。” 许端蓉看看他。 “我要同你离婚。”他真的醉了。 许瑞蓉不作声。 “我已经有新欢。” 端蓉站在黑暗里。 “她喜欢这幢洋房,叫你搬出去,你几时走?” 外头车子喇叭哗啦哗啦的响,催他出去。 “真痛快,除夕,去旧迎新,哈哈哈哈哈。” 正说到这个关口,周鸣宇突然看到妻子走近,接着听到噗的一声,又觉得心口一凉,一阵剧痛。 他瞪着眼。 “你──” 他的手掩向胸口,抹了一手湿腻,灯光黝暗,他看不清是什么,眼前一黑,已栽倒在地。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水果刀。 菜肴己倒掉,餐具仍在桌上。 许端蓉呆着脸,看着丈夫倒下。 她没有再接近他的身体,她取过大衣披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发觉脸上炙熨的感觉经已消失。 她拉开门,被冷空气一吹,她反而镇定。 她走到车子面前,对车子那浓柱妖冶的女郎说:“你走吧,周鸣宇、永远不会出来了。” 那女郎只得悻悻然把车驶走。 许瑞蓉把车往城里驶去。 到了半途,她才忽然醒厝,啊,我杀了人了。 双手簌簌地抖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市区,她把车子胡乱停在路边,找到一间酒吧,挤进去,叫了烈酒,举杯就灌,她的眼泪落下来。 杀了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酒吧中人客欢呼起来,原来凌晨已至,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许端蓉一点欢容也无,她等警车来把她这个杀人犯载走。 她蜷缩在酒吧一角。 忽然有人问:“后悔?” 端蓉猛地转过身子,坐在她身后是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男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她怔怔地看他。 那人的声音神秘而低沉,“为了那样一个人,真不值得。” 端蓉麻木地点头。 “你才廿多岁,本来有的是前途,退一步,海阔天空,哪里去不得。” 端蓉真的懊悔了。 “手起刀落,丧命的是你的前程。” 端蓉俺面哭泣。 “屋契写的是你的名字,你原本可将之出售,远走高飞,远离是非之地,重头开始,你不是一直想再进学堂读书吗,” 端蓉抬起泪眼,“你是谁?” “我?”那人轻笑,“我是谁重要吗?” “你为何洞悉一切?” “我当然有本事知道。” 端蓉哀哀痛哭,“来不及了,我已经杀了他。” 那人喃喃道:“是,你的确已经杀了他。” 端蓉说:“我以前老不明白,人怎么会杀人,此刻我知道了。” “是他逼你动手。” 端蓉点点头。 “你能被他逼得动手,是你懦弱,呵是,你若坚轫不屈,就能逃出这段失败的感情。” “太迟了,太迟了。” 那人长长叹息一声,无限同情惋惜。 “请帮助我,你能帮助我吗?” 那人不语。 “你究竟是谁?” 那人沉吟片刻,“我,我是时间大神。” 端蓉大大诧异,“谁,你说你是谁?” 那人低低地重覆,“我是时间大神。” 端蓉睑上还挂着眼泪,但是她已经着迷,“你控制时间?” 对方笞:“是。” “那,你一定能够帮我。” 那人轻笑,“你后悔杀死他。” “是。” “你想我把时间拨回头。” “是,只要把时钟似回拨三小时就可以纠正错误。” 那黑衣人只是笑。 端蓉恳求,“我已不爱他,他也不爱我,他不应死,我不该做凶手。” 那人答:“我忘了告诉你,我只是时间大神,我并非命运之神,许多人一个错误犯多次,并非没有时间,而是命运控制了他们的性格。” “如果你能还我三小时,我一定不会再犯。” 许端蓉额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那人不响。 端蓉仍然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可以感觉到他炙灸的目光。 那人终于叹一口气,“我很同情你,今夜我与你相见,也有缘份,你跟我来吧。” 端蓉喜极而泣。 只见那黑衣人缓缓站起,浑身似一点重量也无,脚步飘浮闪烁。 端蓉跟着他出去。 街上寒风一吹,端蓉打一个冷战。 她已无所惧,坦然跟着陌生人走。 他俩步行了十来分钟,来到一个不知名地区,一座似旧仓库的建筑物前。 那黑衣人用销匙打开一扇门,“请进。” 端蓉走进去,只见一条长巷,灯光黝暗。 “向前走。” 黑衣人顺手关上门。 端蓉转头看他。 “别回头。”他叮嘱。 端蓉缓缓向前走,那条狭窄的走廊似无尽头。 “你会看到一道门,打开它,出去,你会回到过去,你会得到额外的十二小时。” “谢谢你。” 那人笑了,“但是,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上。” 许端蓉咬一咬牙,向前走。 她没敢回头看,但感觉上,那黑衣人已经不在她身后了。 她缓缓不知走了多久,有点累,正想止步休息,她看到了那扇门。 呵,到了。 打开它,她可以回到十二小时之约去? 那可不是平凡的十二小时,在那十多个钟头内,她犯了不可弥补的过错,现在,她可以有机会救赎自己。 许端蓉兴奋地推开门踏出去。 她立刻用手挡住双目,呵,强光刺眼。 待眼睛习惯之后,她停睛一看,发觉自己站在市中心银行区一个商场之中。 端蓉一呆,怎么会在这里? 她拉住一个途人问:“请问今天几号?” 人家没有回答她,当她神经不正常似避开。 端蓉到报摊取过张报纸看,只见报端印着十二月三十一日,她问报贩:“现在几点钟?” “下午一点半。” 她果然得回过去的十二小时! 端蓉靠在墙角,淌下快乐之泪。 她醒一醒神,即时召计程车回家。 她归心似箭,一到家门,拼命按铃。 佣人来开门,诧异地说:“太太,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正想问你,红烧蹄膀里加不加冬菇。” 端蓉且不回答,她匆匆进屋,呵,红日炎炎,全屋只得她与女佣二人,不见周鸣宇。 她还不相信,立刻取过电话,拨到丈夫办公室。 秘书说:“周太太,周先生在开会。” “我有要紧事,请接进去。” “我试一试。” 半晌,周鸣宇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什么事?” 许端蓉听到他的声音,放下心来。 呵,重生了。 “我在开会,没空说话,有事今晚见。” 端蓉微笑,“好,今晚见。” 她挂上电话。 周鸣字没事,他好端端后着。 端蓉吁出一口气。 女佣问:“太太,先生今晚几点回来吃饭?” 端蓉转头温言对女佣说:“他不回来了,你把菜包回去与姐妹分享吧,收拾好地方,你可以放假了。” 佣人愕然。 端蓉愉快地去进房去淋浴。 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披着浴巾她拨电话给刘律师,“我是许端蓉,你不是说有人要买我此刻住的房子?” “端蓉,今天是除夕。” “我减十万。” “还有两个小时我就下班了。” “我减廿万。” 刘律师叹口气,“这又是为何来?” 许端蓉经过生关死劫,已不计较细节,“减三十万。” “我立刻替你联络。” 端蓉说:“还有我决定离婚,你把那份文件拿出来,我愿意马上签名。” “可是条件方面──” “周鸣宇给我多少我收多少。” 刘律师倒抽一口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要过新年了,新的开始,”端蓉笑,“我急于摆脱过去。” “端蓉,”刘律师也替她高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真的,吃亏就是便宜。” “不要出去,等我电话。” 端蓉像是知道有好消息,放下电话,立刻更衣化妆。 果然,不到三十分钟,刘律师的答覆来了。 “买主三时正到我办公室。” “好极了,我马上来。” 她取过手袋,就出门去。 顺带把女佣也接到市区。 女佣犹疑地说:“先生明明说回来吃饭。” “他改变主意了。”端蓉毫不犹疑地说。 周鸣宇稍后会叫那个艳女缠住,脱不了身,灌得半醉。 赶到律师处,买家比她更心急,立刻问:“减十万?” “绝对。”端蓉笑睑吟吟。 卖方买方同样满意,立刻成交。 端蓉取过订金本票,对刘律师说,“存在你处。” “这是离婚文件。” 端蓉大笔一挥。 拖了一两年的事,统统于今日摆平。 刘律师抬起头,忽然说:“端蓉,你的气色好极了。” “相由心生。”端蓉摸摸面孔。 刘律师衷心说:“恭喜恭喜。” “我要走了。” “不喝杯茶?到什么地方去?” “买飞机票。” 许瑞蓉讲得出做得到,立刻到相熟的航空公司。 “周太太,连头等都满了。” “一定有退票。” “待我查看电脑。” 半晌,服务员一睑笑容回来,“周太太,运气真好,是去东京的,可合用?” “合用之至。” “我立刻出票给你,今晚八时起飞,请于七时到达飞机场。” 端蓉伸了伸腿。 她的运道随着她的心念变了。 接过飞机票,许端蓉忽忽回家收拾行李。 偌大的两层房子只余她一个人,张口说话,几乎有回音。 买掉它,将来找一间小小的,酒店式公寓,那才舒适呢。 端蓉只不过带几件简单的衣裳,其余的冬装皮裘,只得先撇下再说了。 电话钤忽然响起来。 瑞蓉一震,不去听它。 响了十来下,电话自动接到录音机上。 是周鸣宇的声音:“端蓉,你在家吗?快来听电话,你搞什么鬼?刘律师说你去签了字并且卖掉房子,为何事前不同我商量一下?我现在马上回来,你不要出去!” 瑞蓉听了这话,脸色突变,立刻拎着行李就出门。 空屋里只剩周鸣字的声音在叫:“端蓉端蓉!” 许端蓉逃避怪兽似一溜个奔到车房把车子驶走。 这场灾劫,非这样躲避不可。 她不愿意再见到周鸣宇。 她利用车子上的电话逐家旅馆询问,终于找到空房,幸亏不是旅游旺季。 她只想找个地方休息几个小时,然后登上飞机。 呵今天是除夕。 明天即是新的一年。 冬季,日短夜长,才下午三四点,已有黄昏看味,端蓉和衣倒在酒店床上,累极入睡。 她做梦了。 梦见自己装扮得整整齐齐,在家端坐,等周鸣宇回家团聚,呵她可怜的心还怀着一丝希望,盼浪子回头…… 在梦中,许端蓉都讪笑自己。 周鸣宇终于回来了,带着蛇一般的艳女。 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有手有踟,年轻力壮的许瑞蓉为何还要自取其辱呢? 走吧,走吧,走为上着。 但是周鸣宇不放过她,拧笑着趋向前来,端蓉忽然摸到了一把尖刀,她用力举起,哺一声插入他的胸膛。 许端蓉惊醒了。 一头一脑的冷汗。 有人敲房门。 “谁?” “小姐,你特地叫我们派人唤醒你。” 是,端蓉抹抹汗,上飞机的时间到了。 她避得这场灾劫吗?千万不要功亏一篑。 端蓉觉得进了候机室,她就安全了。 周鸣宇即使回家,也已经人去楼空,对付他那样的人,最好的方法便是置之不理。 许端蓉觉得十分痛怏,为什么早些时不懂得这么效?如不是遇见那位异人,大错经已铸成。 此刻她根本不要同他吵,与他计较,她甚至不想看他一眼,或是听到他的名字。 许端蓉苏醒了。 在此同时,她如释重负,过去年多背着的千斤重负一下子卸得无影无踪。 她深深呼吸一下,感觉愉快。 她轻轻说:“时间大神,我感谢你。” 飞机场就在酒店对面。 她拎着简便的行李出发。 一切顺利。 许瑞蓉悄悄的上了飞机。 她默默地心中说:“时间大神,我没有辜负你,你给我重生的机会,我好好的利用了。” 飞玑待应生遇来问:“许小姐,要喝些什么?” “给我一杯黑咖啡。” “许小姐,那边有位先生相同你说几句话。” 端蓉连忙笞:“我想休息,不与任何人攀谈。” “是,许小姐。” 端蓉闭上双目。 到了东京,真要好好休息,她打算到近郊那种招呼好地方干净的小旅馆去住上一两个月。 然后,她会联络刘律师,取过卖屋所得的款子,移居海外。 她一直想再多读几年书。 还有,学会文,还有,吹奏色土风,还有,晚间观看星象…… 要做的事那么多,她只怕时间不够。 她一口气喝了三杯香浓的黑咖啡。 飞机在跑道起飞,许端蓉凭意志力与机智,摆脱了噩连。 端蓉自豪,许多人尽管有花不完的时间,却一次又一次重覆错误,不能自拔。 其实秘诀只有四个字:知难而退。 飞机引擎隆隆,有催眠作用,她伸伸双腿,决定再睡一觉。 这一次,她没有做梦。 她一直憩睡,直到听见机长的广播声:“各位旅客,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已经来临,祝各位新年进步。” 瑞蓉愉快的睁开眼睛。 她终于熬过除夕。 “新年快乐。” 端蓉邻座的位子本来是空的,此刻坐着一位男客,端蓉问:“你就是有话要同我说的那个人?” “正是在下。” “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侍应生这时递香槟过来,“新年快乐。” “你那平和的笑容有何秘诀?”那位男土问。 端蓉一怔。 对方态度认真,不似吊膀子开玩笑。 端蓉想一想,“因为我心有喜乐。” 那男子说:“我羡慕你。” “你有烦恼吗?” “成年人哪有事事如意。” “知足常乐,切莫自寻烦恼。” “愿闻其详。” 许端蓉是过来人,“拿得起,放得下,你看这世上一切,本来不是我们的,我们来的时候,双手空空,日后无论得到多少,都是意外之喜,毋须抱怨。” “你说话口气,宛如高僧。” 端蓉笑,“是吗?” “目的地是东京?” “是。” “这是我的卡片,我在东京有生意,有空同我联络,飞机就快降落,我不打扰你了。” 端蓉说:“很高兴认得你。” 飞机缓缓降落。 那位先生亦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端蓉耳畔忽然传来呵呵呵笑声。 谁? “时间大神。” “呵,是你。” “恭喜你得到新生。” “多谢你的帮忙。” 呵呵呵呵呵。 笑声远去淡出。 眼镜: 吴琰芳最近甚为烦恼。 她患眼疾,右眼内角患俗称限挑针,亦即是泪腺发炎,这种小毛病照说三两天就应痊愈,可是不知恁地,一拖就十天八天,仍然红肿不消。 年轻女孩爱美,首先,她要万分不愿意地脱下隐形眼镜,第二,她要配戴近视眼镜,第三,她要搽眼药膏,这样一来,灵魂的窗子就遭了殃,令她气馁。 医生同她说:“吃得清淡些,多多休息,不要刺激双目,很快痊愈。” 可是七百度近视眼镜玻璃像啤酒瓶底,又重又碍事,吴琰芳顿时自俏丽女贬为丑小鸭。 她可是要上班见客的人。 那一天,忙了整个上午,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摸鼻心,心中直嚷吃不消。 被镜框压得头部痛了。 她叹口气,又不能为如此小事告假不上班。 办公室生涯不易过,她的上司逢有上午会议从不吃早餐,她说饿着肚子精神抖擞些,一吃饱,马上打瞌睡。 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们爱美,特地扣克着吃,饿死了也是活该。 上班的人同不上班的人没有交通。 偏偏琰芳的母亲、大嫂、二嫂以及弟妇,全不做事,琰芳在她们眼中,骛远不羁,她们在琰芳眼中,噜苏无能,因而无话可说。 琰芳不是不寂寞的。 尤其是精神欠佳的时候。 中午,她跑到眼镜店里问:“有没有轻一些的眼镜框?” “小姐,本来可以用鱼丝金属框,但你近视太深,玻璃太厚,不行。” “超薄玻璃呢?” “同胶片一样轻重。” 琰芳气,一眼看到一个玫瑰红的架子,“我要这个。” 店员吃一惊,“会不会夸张一点?” 琰芳瞪她一眼,“你做生意不做?” 顾客一定是对的,那店员即时唯唯喏喏。 眼镜一天就配好了,效率没话说。 琰芳记得小时候配眼镜是大事,十天八天才能取货,什么都进步了。 除了医术,她眼睛发炎仍然没好。 “好像已经消肿了。”秘书说。 “才怪。”琰芳架上新眼镜。 她忽然看到秘书做鬼睑。 琰芳怔住,她在办公室不苟言笑,跟了她三年的秘书不会不知道,何故此人忽然对她轻佻起来? 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揉眼,只见中年秘书仍然一脸严肃及关注。 怪事,适才莫非眼花。 怎么刹时间两副表情交替得这样快? 琰芳问:“你觉得我这副眼镜不好看?” 秘书答得非常得体:“私人配件是很私人趣味的。” 琰芳又戴上它。 此时,她忽然听得秘书叹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大小姐,又年轻又本事,搞什么花样都不成问题,难为我们,做到老,不过是草根阶层,不敢作怪。” 琰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她再次脱下新眼镜。 秘书愕然,“我何尚有说什么。” 她一本正经坐在那里用速记录信。 琰芳重新打量这个年龄足以做她母亲的秘书。 她年资高,性格古肃,当初吴瑛芳肯用她,连上司都感激,因为人人都希望下属年轻力壮,聪明伶刷,会得随机应变。 琰芳贪她老实,少是非、可靠,才不介意用她。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抑或,玫芳看看手中的眼镜,是它作怪? 她找出旧眼镜戴上,“你可以出去了。” 秘书如皇恩大赦般急急离去。 在门口,碰见同级的同事,忍不住叹气。 “你老板今日贴错门神?” “前世不修,今生打躬作揖来服侍这班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吴琰芳当然没听到这番话,她正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眼镜。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戴上它,可以看到及听到对方真正的感受? 有这样神妙的事,若非置身迷离境界,就是神经衰弱了。 琰芳相信她是太累了,疑心生暗魅。 这个时候,男同事侯加彬推门进来,“小姐,下班了,请你喝啤酒。” 琰芳笑,“我累得不得了。” “是那五年计划书拖得人精神崩溃。” “可不是。” 琰芳同自己说,试一试。 她拉开抽屉,戴上那副玫瑰红边朝太阳穴斜飞的眼镜看牢侯加彬。 琰芳吃惊了。 她看到加彬凝视她,并且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朝一夕,通写字楼都在笑我暗恋你,你却像没事人似。” 嘎!?琰芳跳起来。 “什么事?”侯加彬惊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请你喝啤酒。” “之后呢?” “我一声不响等你答覆呀。” 琰芳吓出一额汗,这眼镜真有问题了。 她瞪着侯加彬,他喜欢她?她心里不禁甜丝丝,这人,对所有同事都似兄弟姐妹她怎么会猜得中他心事?琰芳忽然涨红了脸。 在侯加彬眼中,她也就显得更加可爱。 两个年轻人忽然静下来,互相凝视,在该刹那,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侯加彬喜心翻倒,讪讪地说:“你眼睛还未消肿。” “可不是,”琰芳咕哝:“烦死人。” “我有一只眼药膏不错,明日带来给你用。” 又静下来。 “去喝啤酒?” 可是这个时候,老板的秘书来叫:“吴小姐,大班有请。” 琰芳只得摊摊手耸耸肩,抓了眼镜立刻去接驾。 洋大班很客气,“芳,请坐。” 此人有何话说? “吴,你在本公司表现良好。” 玫芳连忙欠身,“应该的。” “你那部门有个空缺,早该升你了。” 琰芳有点紧张,谁不盼步步高升? “你上头极力推荐你。” 琰芳微笑,手心中有一丝汗,等候揭晓。 “恭喜你。” 淡苦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下个月你正式坐那个位子吧,薪水可加百分之三十有多呢。” 琰芳不卑不亢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到底年轻,琰芳不禁淘气地想:他心中到底想什么? 她把红眼镜戴上。 忽然看见洋大班边笑边说:“幸亏你上司也是女性,否则一定怀疑你俩有不正常关系,哪有上司那样赞下属的?想不升你都不行。” 琰芳心花怒放,摘下眼镜。 大班笑笑,“没事了。” “那我下班了。” 琰芳哼着小调离去。 没想到小侯仍在等她。 “你还在?”琰芳有意外之喜。 “猜想大班不会留你太久。” “来,一起去庆祝。”琰芳朝他睐睐眼。 那日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与她正式约会也自该日开始。 琰芳看看手中的眼镜,心中嘀咕: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带着你。 其实那副眼镜戴着并不舒服,跌芳情愿戴金丝边那副,于是她满手袋都是眼镜。 “近视眼要是有得医就好了!” 整个写字楼的近视同志都如此呻吟。 “近视是一种残废。” 谁说不是。 小侯约琰芳到他父母家吃饭的时候,琰芳的眼疾其实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可以戴隐形眼镜,但,既有副魔术眼镜,她想借它一用。 琰芳有点犹疑。 其实,知道对方心中想些什么,并无益处,所谓处世之道,涵养,修养,礼貌……都是虚伪面具,客喜气气,非常诚恳地把人心中话遮掩起来,净说些场面话,使对方高兴,那么,人家欢喜,自己也欢喜,大家下了台。 只有笨八才会去追究对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吴琰芳是不是笨女孩? 再笨一次吧。 人,谁没有好奇心呢。 侯家家庭非常简单:小康、两老,小侯有一姐,早已出嫁,环境不错,不问娘家事。 父母有一女佣服侍,家中井井有条。 那日侯家摆出四菜一汤,清淡美味,琰芳记得她吃了很多。 侯氏两老对琰芳十分客气。 可是,琰芳自侯老太眼神中看出了讯息:我们寂寞了许多年了,你俩会结婚吗?婚后会快快生养吗?只有婴儿咯咯笑声才能拯救孤寂的灵魂…… 琰芳吓一跳,怎么搞的,她还没戴上那副眼镜呢,怎么已经听到对方心中话? 饭后,小侯的姐姐姐夫忽然“路过”。 琰芳当然知道他们也是故意来看她的。 她只是坐在一角笑。 侯姐闲闲问及琰芳的年纪、生辰、学历、事业,收入、抱负等事。 琰芳一一诚实作答。 她看得出侯家是真想了解她认识她,并无点滴恶意。 倒是小侯,站在旁边捏一把汗,不敢作声,又不好阻止姐姐发问,怕家人笑他紧张。 喝罢茶,再坐一会儿,就散了席。 在车中.琰芳一直微笑。 对答工夫,她自然一流,见过那么多次工,会过那么多客,经验老到。 希望侯家满意,因为她对侯家甚为好感。 第二天,秘书同她说:“范氏眼镜公司来电。” “什么一回事?” “他们说,有一副眼镜搞错了。” “什么眼镜?” “一副玫瑰红塑胶边眼镜不是你的,度数全然不对,是另外一位客人的,给错了你。” 琰芳一怔,“他们想怎么样?” “怕你生气,请你回去取回正确那副,如不,他们派人送来亦可。” “我这副很好,不必换。” “可是,吴小姐──” “不必换。” “好,我去通知他们。” 琰芳取出眼镜,怪不得戴上的时候头量。 这时大班忽然不请自来,琰芳连忙笑看站起来迎接,卡擦一声,眼镜落在地上,琰芳且不去理它,先敷衍了大班再说。 “吴,去看看你的新房间。” “好,我一会儿就去。” “好好干。” “是是是。” 大班一走,手下就进来开会,有一位女生不小心,一高跟鞋踏在眼镜上,玻璃顿时碎开。 务芳呀哟一声,拾起眼镜,只见右边玻璃已经添了一条裂缝。 同事忙不迭道歉,琰芳只得放作大方说不要紧。 这是她的法宝呀,不知还管不管用,试试再说。 她把碎玻璃眼镜戴上。 然后看牢一二位同事。 只见他们神情紧张,像是有大祸临头的样子。 忽听到小王说:“吴小姐什么都好,只是对下属未免太严了一点。” 小林说:“唉,每次见她,都心惊肉跳。” 琰芳连忙脱下眼镜。 只听得小张说:“吴小姐,这是我的报告,请过目。” 琰芳接过,呵,她要改变一下,叫人怕是很低级的作风,叫人尊敬及佩服才是上上策。 她得好好检讨自己。 于是琰芳把绷紧的面皮放松下来。 着实和颜悦色,开心见诚地与他们开了次小组会议。 她觉得同事们的神情也松弛了。 似在说:吴小姐,这样我们才能全神贯注好好办事。 琰芳把眼镜放好,这简直是一副照妖镜,妖怪,往往是一个人自己,而不是对头。 这时,琰芳最谈得来的女同事杨钰雯过来了。 开头只是扯些办公室是非来说,后来看到案上的眼镜,便拿来把玩。 “喂,”琰芳叫她,“还给我。” “那么紧张干什么?”钰雯讶异。 她顺手把眼镜戴上。 琰芳连忙问:“你看到什么?” “这是一副破眼镜。” “请问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板着脸问我自一副破眼镜里看到什么?” “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你问我听到什么。” 钰雯挤眉弄眼。 琰芳为之气结。 钰雯摘下眼镜,“头都昏了,原来你近视那么深。” 琰芳连忙把眼镜收到抽屉里。 “我妈老叫我小心双目。”钰雯叹口气,“我妈老了。” “你与令堂感情好,自然多多感触。” 钰雯抬起头来,“你的好事近了吧?” 琰芳笑,“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太谦虚了,这并非你心中话。” “我心中有什么话?”琰芳愕然。 钰雯端详她,“你心里想,还是低调些好,同自己留些余地,万一不成功,也还有下台机会。” 琰芳呆住了,聪明的钰雯不用神秘法宝也能知道他人心意。 钰雯跟着文叹息,“做人不容易呵。” “谁有你这么歪歪曲曲的肚肠。” “人说什么你信什么,是要吃亏的,你太爽直了,琰芳。” “多谢恭唯,最近我也油滑刁钻起来。” “听说你升了级。” “是。” “恭喜恭喜,下个月我也升了。” “彼此祝贺。” 她俩紧紧握手,幸亏大家都升官发财;那么,这段友谊暂时又不必接受挑战。 杨钰雯告辞。 关公也有对头人。 吴琰芳在公司里的敌人是王敏妤。 这女子,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对付任何人。 连已辞职的同事都不放过。 人家另有高就,薪水比此地高三倍,自然请辞。 这王敏妤待人家走后一年还倒处散播谣言:“递了辞职信之后想反悔讨还,不过被人事部拒绝了。”无中生有。 琰芳认为这种人心理变态。 人家此刻在那边已进了董事局,她在井底犹自小眉小眼自说自话。 琰芳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此刻冷冷问:“什么事?” “来恭喜你呀。” “我接受。”琰芳收拾桌上杂物,表示准备下班。 就在此刻却心念一动。 这个王敏妤,到底她心中想些什么? 琰芳取出眼镜戴上。 “好丑的镜框!”对方大叫一声。 琰芳笑,在她心目中,吴琰芳当然是丑女。 “谁害你,叫你戴上这个眼镜?” 琰芳除下眼镜,想听听王敏妤的场面话。 谁知王敏妤老实不客气地继续抨击:“你这个时常打扮得不伦不类,不过走起运来没话讲,老板喜欢你,也不管你长得怎么样!” 琰芳忽然明白了。 呵,肯对你口不对心,还是客气的呢,真正憎恨你的人,打着口直心怏的旗号,兜口兜面就骂。 琰芳一手抓起手袋,就离开办公室,把对方留在那里。 “喂,喂,你下班?等等我。” 有些人见人喝杯咖啡喝得便利也会不高兴。 琰芳告诉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个眼镜,略为用心,她也可以把对方的虚实猜到七八分,不过,花这种时间精力来干什么?谁,谁,同谁,心里想些什么,与她吴琰芳有什么关系? 她把眼镜带到眼镜公司去。 她把它还给店员,“你们似乎搞错了。” “对不起,吴小姐,咦,打烂了。”抬起头来。 “没关系,算在我的帐上。” “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不方便。” “我现在已可戴隐形眼镜。” “眼疾痊愈后视线没受影响吧?” “眼光清楚犀利得多了。”琰芳语带双关。 店员却很高兴,“本公司出品一向合规格。” 琰芳笑笑。 “明天,我们把新眼镜送到吴小姐办公室去。” 琰芳约了小侯在附近等。 一见到他略带焦虑的面孔,跌芳便问:“工作上有难事?” “你怎么知道?”小侯摸摸面扎,“都写在脸上吧。” “还好,不要与人赌沙蟹,否则手上有什么牌对家即时知道。” “琰芳,有人来挖角。” “好事呀。” “我还未决定去向,上下已经传得沸腾。” “那才好,老板非付重金留人不可。” 小侯苦笑,“你真乐观。” “我支持你呀。” 小侯凝视琰芳,“我没看错你。” “我也没看错你。” “你的眼光独到。” “哪里哪里,我只是不带有色眼镜看人而已。” “对,你那副奇趣的眼镜呢?” “我不需要它了,我的眼睛好了。” 他俩相偕去晚餐,竟夜,琰芳都帮小侯分析问题。 不要说是小侯,无论是来请教她,琰芳均会言无不尽,诚恳以待。 琰芳老嘲笑自己有效小学教师的资格。 小侯似宽慰得多了。 分析之下,他决定暂不跳槽,这是各人性格问题,琰芳不想影响他的去留。 第二天,眼镜公司把新的眼镜送来了。 “吴小姐,那只镜框已不能用,我们替你挑了副玳瑁边,先用着,改天再换。” “没问题,放下好了。” 琰芳试戴。 秘书进来,琰芳问:“还好看吗?” 她听得那中年妇人答:“真新鲜,天天换一副眼镜,实够精力,也难怪,像我们,下班已经累得贼死,躺床上,似死猪。” 噫,心中话又来了。 琰芳脱下眼镜,温和地看着秘书,不语。 “吴小姐戴眼镜有书卷气。” 接看,班芳又听见她心底的话:“吴小姐最近心情好多了,脸色详和。”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在说最近吴小姐老带笑。” “呵,绷紧着脸不一定工作效率特佳。” “是呀,许多人不明白。” 所以现在她的下属比较肯说出他们的心中话。 这同眼镜有什么关系呢。 “吴小姐,听说侯先生想跳槽。” 琰芳一怔。 “要走好走了,我在影印房看到这个。”秘书轻轻放下一张文件。 琰芳一看,是张高层会议的机密文件,大班的意思是,不必挽留侯加彬这个人。 琰芳一惊,表面上淡淡笑,“谢谢你。” 她立刻到小侯那边去。 “小侯,我劝你多考虑。” 侯加彬苦笑,“为什么人有两副嘴睑?” “有时为了保护自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真面目。” “可是这样会欺骗人呀。” “我们要是够生活经验,很容易看穿人家的真面目。” “那时会不会已经太迟?” “有时候,一陈天真,不晓得人家怎样讨厌憎恨我们,懵然不觉,反而好过,傻有傻福嘛,聪明伶例的人,一点点风吹草动,即时心如刀割,也不见得轻松快活。” “依你说,怎么办?” “脱下眼镜,胡里糊涂,岂非更好。” 小侯笑起来。 “正是!以前是假聪明,此刻是真糊涂。” 小侯大笑,把手搭在琰芳肩膀上,“来,让我们把眼镜扔掉。” 琰芳扮一个鬼睑。 一帘幽梦: 尹芷君参加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聚会。主人家嘱每位客人带一道菜,这不希奇,许多家庭聚会都作兴这一套。 芷君负责甜品,她预备了一热一冷两道点心,热的是肉桂苹果批,冷的是巴维利奶油蛋糕。 席中客人吃完甜品,赞不绝口,有两位太太叹道:“糟!今晚起码胖三公斤。”又有一位先生说:“我要是年轻十年,立刻追求尹小姐”,那位先生,姓郭,虽然自称年纪不小,但大家仍叫他小郭。 聚会最有趣部分,是在晚饭之后,主人家要求每位客人说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必须与邻座者的职业有关。 故事还须神秘紧张特别,讲完之后,由众人评分,胜出者可得奖品一份。 主人并笑说:“奖品绝非香皂一盒。” 听故事容易,说故事难。大家抽签,看谁先说。 那位小郭先生抽到第一号。 刚巧,芷君坐在他身边。 于是他问她:“尹小姐,请问你干那一行?” 芷君笑笑,“我的职业,非常冷门。” 小郭先生也笑,“尹小姐可是甜品师傅?” 大家笑他念念不忘那个苹果批。 “不。” “尹小姐可是一位作家?” “不,为什么那样猜?” “尹小姐有艺术家气质。” 芷君笑,“郭先生过奖了,我在一片古董店任职,我的职业是修补古董,可是世上万物隔了百来年都算是古董,我的专长是监别并修整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寝室木器家具。” 众人哗一声,“这样专门!” 小郭先生大为诧异,“失敬失敬。” 主人家说:“近年社会安定繁荣,人们越来越老练,不少人家庭喜用古董家具。” 芷君微笑欠欠身,“像郭先生此刻坐著的安乐椅,乍看无甚稀奇,实则是一八八o年左右英国名设计家约翰庄逊哥顿爵士的设计,哥顿爵士亦是一位建筑师。” 主人家笑了,“小郭,讲故事吧。” 小郭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作为开场白。 芷君真正好奇,他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小郭开口了,“大雨的黄昏,古董店。” 大家只听这两句,寒毛就莫名其妙地竖了起来,迸息聆听下文。 “店堂里只余一位年轻女子仍埋首处理文件,忽然之间,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身穿黑氅,头压毡帽,看不清脸容,沉声道:‘谁会修补椅子?’” 三两句便入题,真不愧是说故事高手。 “那女郎站起来答:‘我,什么椅子?’照说,一张椅子不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小东西,可是那黑衣男子忽然自身后一拉,便扯出一张椅子来,手法一如魔术师,女郎一看,眼睛发亮,噫,那是十八世纪最盛行的s型情侣椅,白柚木漆金边,美术式云头线条优美柔和,椅脚作瓜子状,一看就知道保存得极好,这样的古董,拍卖价很容易高达一万镑。” 芷君越听越精神,这位郭先生精于细节,看样子也是位专家。 有位太太心急了催:“后来怎么样?” “女郎问:‘何处须要修理?’那男子退后一步,让她看清楚,只见左边座位的靠背上,有一个圆型小孔,而洞的四周,染著一圈铁锈色。” 芷君忍不住低呼:“子弹孔,血迹!” 大家跟著叫:“哗!” 小郭紧接下去:“谁,谁枪杀了谁?” 芷君睁大了眼睛。 “但是,椅子是古董,历史已成陈迹,百多年前的事,如何追究,女郎于是说:‘这方织锦,不难修补。’,把生意接了下来。” 呵!故事愈来愈紧张。 “那黑衣人只留下一个地址,翩然而去,那女郎不愧是专家,不消一个星期,便修好椅子,顺带用清洁剂把椅子清洁了一遍,据估价,情侣椅如果有一对的话,起码值三万镑以上。” “她在指定时间内,把那椅子送到指定的地址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讶异地问:‘你是谁?我并没有委托任何人修理任何古董椅子。’” 小郭的听众又惊呼一声。 “可是他的客厅里,有一张一式一样的倩侣椅,只不过那张完好无缺。” “他们攀谈起来,原来,他家一直有个传说,祖上有人,为了误会,枪杀了未婚妻,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有位太太尖叫了声,“太可怕了,有人的精神附在椅子上,不住要求修补,但是,失去的生命,破损的心,又如何弥补?” 小郭欠欠身,“正是,说得真好。” “后来呢?”芷君问。 “没有后来,那位小姐与屋主人倒成了一对好朋友。” 大家只觉汗毛凛凛,没有言语。 主人一看表,“呵,时间不早了。” “对,改天再聚吧。”大家附和。 本来起码有六七个故事要轮流说下去,不知恁地,也许是因为小郭的故事太刺激,大家听完,已经有点疲倦,同意散会。 主人笑说:“慢著,有奖品。” 他取出一只首饰盒子。 小郭接过打开,是一只女装手表。 他笑说:“我把它转送尹小姐,她的职业太精彩。” 芷君却之不恭,只得一笑收下。 聚会到此为止。 上车前,芷君忍不住问小郭:“请问郭先生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一个私家侦探。”他微笑答。 呵,原来如此。 “后来,那两张情侣椅,相安无事?” “尹小姐,那只是我杜选的一个故事。” “当然,当然。”芷君定定神。 芷君发动引擎,把小跑车开了回家。 她掏出锁匙启门。 一进门,便看见客厅一角的一张情侣椅,无巧不成书,椅子同小郭说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芷君拥有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在伦敦求学时,她在蚤子市场看到它,破旧不堪,但一眼就知道是真货,她花了三十磅买下来,又花了一整年逐寸修补,以后,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她走到它身边,轻轻问:“你也有一个故事吗,你从前的主人是谁?” 椅子无言。 独居的芷君更衣休息了。 半夜,她辗转反侧,为小郭所说的故事叹息。 不过第二天清晨闹钟一响,她便把昨夜之事浑忘。 要赶去上班呢。 夏季在欧洲办回来的货就要到了,修葺之后,以高价卖出,芷君抽百分之十五的佣金。 那一日,她忙于点货,到黄昏,肩膀腰身都觉酸痛,她偷偷伸个懒腰。 天色一暗,忽然下起大雨。 芷君心里打一个突。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小郭故事的情节来。 大雨,一个黑衣男子在幽暗的店门口出现。 芷君抬起头,吓一跳。 此刻,她面前正站著一个年轻男子,她沉湎在自己的思潮里,客人来到面前都没发觉,芷君不禁飞红了双颊。 她站起来,“我能帮忙吗?” 客人年轻而英俊,穿件骆驼色大衣,肩膀有雨水迹子,正在微笑。 他说:“我找尹芷君小姐。” “在下正是。” “一位小郭先生介绍我来。” “呵,是他。” “小郭先生说,尹小姐是专家。” “不敢当,叫我芷君得了。” “我有一件东西,想劳驾你过目。” “这是我的职业。”芷君谦逊地笑。 芷君这才发觉,他手上拿著一条高约二公尺长杆型物体。 长杆上罩有考究的布套。 芷君笑说:“尚未请教尊性大名。” “对不起,我竟忘了,在下温力民。” 两个年轻人握手。 温力民放下长杆,“猜猜这是什么。” 芷君微笑,“既是小郭先生介绍来的,那么,我肯定他知道我知识范围,这是一件寝室用品。” 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 “吊环不住磨擦,花纹一点也没有掉下,可见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这里刻有vr两个字母,这是御用品,v是维多利亚,r是女皇,这样说来,制作人可能是司各脱。” 芷君旋下铜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他,这里有印监,温先生,这是件罕见的真品。” 至此,温力民五体投地,“你对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数家珍。” 芷君微笑,“温先生,这是我的职业。” 那年轻人仍然钦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温先生,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我的职业比较冷门。” “方便请教吗?” “我替美国一家出版社研究装钉技术。” 噫,这么冷门,不过书本如果装钉的差劲,一页页落下,真是大煞风景。 “这与胶浆很有关系吧。” “是,及过先得计算纸张重量及其张力。” “看,”芷君摊摊手,“你才是专家。” 他们笑了。 这时,有助手斟出热咖啡来。 芷君问:“这件古物你从何得来?”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家父亦说自小便见过它,也不知它来历。大抵是祖父自杂物摊或古董买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让?” “是,同时也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我劝你将它保险。” “有那么严重?” “小店愿意高价收买。” 温力民笑了,“价值多少?” “我知道伦敦那边有人不惜出高价收藏。” “给你,你会怎样处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来挂窗帘。”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维多利亚女皇寝宫用品,百年之后居然会在华人的家居出现。” 温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贵中国古董大量流落欧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脸上也露出无奈神情。 温力民歉意地说:“对不起,扯远了。” “温先生,这件古物” “暂时搁在贵店好吗?” “一定代为保管。” 温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谢,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后,芷君又慢慢审视他带来的古董窗帘杆,越看越喜欢,遂生占为己有的念头,杆上所绘花卉,与家中情侣椅上织锦俨然一套,都是茶花、栀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难以形容。 如果把它镶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丝纱帘,定可做一帘幽梦。 明天问问那位温君,售价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这些年来,她的收入不错,可是因为爱美,看到好的东西不忍释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这份职业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终于站起来准备下班。 她提起长杆,忽听到轻轻噗一声,杆头铜盖落下,原来刚才没旋紧,芷君连忙拾起,这时发觉,铜头凹位处,有一张折叠得指甲那样大小的纸张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轻轻打开,这是什么,一张发票? 只见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以毛笔写满娟秀的楷体蝇头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头,趋向灯光,读了起来。 只见抬头是一个翰字,跟著是“父自驻英公馆返家后,就决定将我许配给马家少帅,你我缘份已尽,勿以我为念,愿君努力向学,终有出人头地一日。”署名是个瑛字。 芷君呆住。 虽然短短几句话,哀怨伤感之情,跃于纸上。 芷君天性聪颖,立刻编出一个故事。 瑛小姐的父亲是当年驻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与这名叫翰的年轻人恋爱,可是,在那个时候,也许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恋爱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该段感情不得善终,乃属意料中事。 瑛小姐临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帘杆给翰先生留为记念,为什么是一支长杆而不是一只袋表?约是怕家人起疑窦。 真正答案,后人永不会知道。 芷君抬起头来,只觉荡气回肠。 那时,军阀之后,有志承继军权者,统称少帅,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权有势。 芷君心中存著许多疑团,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电温君。 “有空午餐吗?” “十二时正我到贵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悦,看来他们互相都有好感。 他准时来到,芷君欢欣地迎上去,见到他真高兴,两人一见如故。 “请恕我无礼,”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无一人名中有一个翰字?” 温君一怔,“我祖父叫汤翰生。” 呵,谜底在此,“请问他干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学生,曾在大学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学生? “请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取过窗帘杆,脱下铜头,取出那张字条。 温力民阅罢,一脸恻然。 芷君问:“你想,你祖父有没有看到字条?” 温君答:“没有人会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拜托拜托,这个故事太引人入胜,请原谅我多事。” 年轻人但笑不语,他心里想:我打算追求你,说不定你几时也成为温家一份子,那时,就不算管闲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见到了家长。 温父以为儿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标致斯文,不禁大悦,殷劝招待。 香茗在手,话题渐渐扯远。 很自然地提到家传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帘通,本来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爷的卧室里,直到老房子拆卸,我们才把它放在储物室内。” 芷君不便多问。 温力民问:“祖父有无特别关照什么?” “没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好得很,从不吵架,相敬如宾,每日黄昏必定相偕散步,数十年如一日。” 芷君想,他重生了,是该这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芷君稍迟告辞。 温君送她回家,途中说:“你为什么不多问几句?我也想知道整件事情。” 芷君微笑,“后来他们男婚女嫁,没再来往了。” “可是,那位瑛小姐快乐吗?” “古代女子追求快乐是不道德的一件事。” 温力民叹喟,“不知她嫁的人可善待她。” “有名有姓,可以查得到。”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又很快可以见到二十一世纪。” 芷君领首。 “芷君,下星期六有一个旧同学会” 芷君立刻接上去,“我有空。” 温力民的心踏实了。 这可爱磊落爽快的女子。 他乐得只会笑。 在接著一个星期内,芷君很做了点工夫,她到图书馆去造访一位近代历史专家。 “古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打听一件旧事。” “噫,小朋友来考我了。”古先生十分风趣。 芷君陪了一阵笑。 然后言归正传,“古先生,有无姓马的军阀?” 古先生想都不用想:“有,山西王马健湘。” “呵,可知马健湘之子聚了什么人?” “嘿!”古先生十分得意,“小朋友,你还考不到我,马健湘之子叫马彬,聚的是当年驻英副使冯仁杰的千金冯嘉瑛。” 假使每个专业人士像他就好了,可惜许多自称专业者实际似业余人士。 “他们……可快乐?”芷君问。 这问题可使专家头痛了,“谁,谁是否快乐?” “冯嘉瑛” “噫!历史可不管谁是否快乐” “她有子女吗?” “育有……让我查一查。” 古先生翻了回册子。 芷君静静等待。 有答案了,“育有三子二女,马家第二代移居美国,过著很朴素的生活。” 生了那么多孩子,生活想必相当过得去,芷君放下一颗心。 “值得一提的是,马家第三代出了一位十分有才气的作家,叫马念慈。” “哎哟!” 古先生一怔,“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 “你好似吃了一惊。” “谢谢你,打扰了,古先生。” “没关系,不过下次来,就不必带鲜花糖果。” “是,是。” 芷君恭敬地告辞。 一离开图书馆,她直奔娘家。 尹母见她匆匆而至,不禁讶异,“芷君,你怎么有空?” “妈妈,”芷君拉著母亲坐下,“表舅母是否就是旅美作家马念慈?” “咄,此事人人均知,前年表舅母回来省亲,你不是见过她吗?” “马念慈的祖父是什么人?” “好像是当年的风云人物。” “是个军阀吧。” “我不清楚,什么年代了,祖上是皇亲国戚也没有用,如今人人做事靠真才实学。” 芷君怔在那里。 原来同她也有渊缘。 “你有无见过表舅母的祖母?” “咱们同马家是姻亲,又无血缘,怎么会见过?” “妈妈,老式婚姻,不幸的居多吧。” “嘿,说来你不信,盲婚有盲婚的好处,只要对方不算十分不堪,就可以维持下去,不比现代婚姻,一点点小事,即导致分手。” 这已不是芷君想谈论的问题。 芷君说:“妈妈,我改天再来。” “改天是什么时候?” “妈妈,”芷君心念一动,“星期六如何,我带一个朋友来吃饭。” “朋友?”尹母大乐。 “是,朋友。”芷君微笑。 “我一定做几道好菜。” 不久,芷君提出收购那件古物的意愿。 温力民象征式收她一块钱。 那小子想:迟早仍是我温家之物,他追求芷君之意,已经很明显。 芷君把它安装在睡房中,配威尼斯花边纱帘。 那张小小纸条,仍放在铜头内。 芷君可以想像,翰先生其实读过瑛小姐的字条,最佳收藏处,还是原来的地方,他不舍得丢掉它,又怕闲人看见,不如维持现状。 之后,他成家立室,生活得很好,只有那样,才能报答前头人的一片心意。 芷君觉得她十分幸福,可以选择个人喜爱的职业、朋友、伴侣,以及生活的方式。 比起窗帘架子原主人冯嘉瑛幸福得多了。 芷君很少做梦,白天忙,晚上又有应酬,一倒在床上,立刻熟睡,现代女性的梦都是可以实践的,不用花时间朝思暮想。 芷君与小郭先生倒成了朋友,温力民同他熟,芷君也喜欢这个人。 他们时常见面,听小郭讲故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叹息 全文: 小郭应邀到张家,当中经过许多介绍人。 因为他对这宗个案不惑兴趣。 开头他听琦琦说:“张平沼家中有一只晚上会发出叹息声的柜子,想找你去看看。” 小郭一听就觉得猥琐,立刻道:“我们这里不是张天师分店。” 后来又问:“谁是张平沼?” “地产世家张平沼你都不认识?”琦琦笑他。 “噫!他有钱,我也有,他不认识我,我又何用认识他,他不见得会给我好处,我又何用屈躬卑膝。” 琦琦白他一眼,“有事没事都先说两车话,你怎么搞的,提早更年期?” “男人是没有更年期的。” 琦琦不服气,“你想。” 过两天,张平沼夫人托朋友来说项,还是希望小郭去张宅看看那只柜子。 那位朋友,是小郭早年的女同学。 小郭仍然不肯移他的玉步,他说:“柜子会唱歌吗?光叹息是不够的。” 琦琦说:“张夫人愿意付出相当高的酬劳。” “我们是月收入如何?” “十分差。” 小郭仍然不为所动。 琦琦说:“你的脾气像诗人,不像私家侦探。” “我对于灵异之事,毫无兴趣。” “或许有人蓄意吓唬张小姐。” “谁关心。” 过两日,史蒂拉拨电话给他,她说:“小郭,你欠我人情无数。” “的确是。”这点小郭完全承认。 “张夫人是我们大丰银行的大客户,你卖一个面子给我如何?” “她为甚么千方百计要我接这单生意?” “你是大侦探嘛。” 不管这句话是真情抑或假意,小郭一听就觉得舒服,史蒂拉不愧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因而言若有憾地说:“有名无利,徒呼荷荷。” 史蒂拉笑问:“那你是答应了?” “好吧,我去看看,但不保证有甚么结果。” 一只会叹息的柜子? 是长衣柜,还是五斗柜,抑或是组合柜,又会不会是玻璃古董柜,书柜? 要看过才知道。 张府倒是郑重其事,派了车子来接。 小郭一进张宅,就把以前小市民仇视大阔佬的惯性心理减掉一半。 张家陈设大方朴素,看上去非常舒服,面容秀丽的大小姐张永瑞又马上有礼地迎出来,更令小郭满意。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 张小姐耐心地待小郭休息品茶,端的好教养。 小郭开门见山地问“柜在哪里?” 张永瑞答:“在我的卧室。” 小郭问:“据说它会在晚上太息?” 张小姐只是笑。 小郭又说:“恕我多嘴,这只柜那么可怕,为甚么不乾脆把它扔掉?” 张小姐又笑,很明显,她不舍得。 小郭罕纳,站起来说:“请带我去看看这只奇异的衣柜。” 张永瑞走在前边,小郭随后,张府地方宽敞,处处插看人蓬白色而香的花束,小郭觉得环境宁静幽雅,他巴不得躺下睡一个中觉。 小姐的卧室自成一国,私人起坐间内有音响设备以及文房设备,小郭一眼便看到那只柜。 它不止是一只柜,这是十八世纪欧洲人用的书桌兼文件柜,桌子上方有一道木格帘,不用时拉下,锁上,保密,柜上有多格抽屉,匠人有时徇顾客要求,制一两个秘格,用来放图章锁匙之类。 这只柜用桃木制成,形态美观,分明是精品,小郭为“为甚么不扔掉它”这种无知的问题汗颜。 他轻轻问:“意大利一七三一o年左右瓜地尼尼全盛时代的作品?” 张小姐笑,“或许是,或许是仿制品。” “肯定是一件精致的家俱。” “我也认为是。” “甚么时候买来?” “大约半年前在一间拍卖行里看见它使一见锺情。” “欧洲?” “不,本市。” “一直放在这个位置?” “是,一送来就放这里。” 小郭问:“可以打开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 张小姐取出铜锁匙打开书桌。 小郭细细查了一遍。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张小姐在这张古董书桌上写小说。 他先看见一只抽屉内有一叠原稿纸,然后发现另一只抽屉内有几张手稿。 其中一张一开头便写:“陈炯明认识卡家丽的时候,在一个春天……” 小郭颇认得一两位作家,知道写作并不是一份写意的工作,他在心内愉愉笑,没想到张大小姐有这种雅兴。 当下他不动声色,关好抽屉。 “它叹息的时候,通常在晚上吧。” 张小姐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 “谢谢你。” “当然你也知道,木质冷涨热缩,榫头会发出异声。” “我知道。” 她陪小郭到门口,司机立刻把车驶过来。 “郭先生。”她叫住他。 小郭回头。 “这件事所有的细节,请你保密。”她微笑。 少郭答:“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职业道德。” 写小说的富家小姐,多么奇怪,小郭真想看看她的文章。 琦琦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取笑他:“唷,到香闺去查案,羡煞旁人。” 案,甚么案? 张永瑞敏感多思,深宵写作,心理作用,便以为见到异象,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比同龄女子内向及寂寞,这样性格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幻想力。 他在晚上十一点半再访张宅。 这时候他才发觉,大宅里只住看张氏两母女,男丁全部因事外游。 张小姐把卧室让出来给他,暂时搬到客房去睡。 小郭老实不客气脱掉鞋子,斟出老酒,剥起花生来。 他想起稍早时看过的小说,忍不住想拉开抽屉找到原稿读下去,但终于忍住。 深夜两时许,他在沙发上盹著。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忽然之间,他听见有人轻轻叹息。 小郭惊醒,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谁,甚么人,谁在叹息?他伸手开亮抬灯。 室内只得他一个人,小郭轻轻问:“缘何无故叹息,可是因为怀才不遇?” 没有回答,也幸亏如此,小郭的胆量并不比常人大许多。 他自沙发跃起,走向书柜,轻轻拉开抽屉。把那份原稿取出来,一口气赞完。 那是一个短篇爱情小说,写得细腻动人,张永瑞在文字创作这方面分明拥有极大的天赋,若不是身为富家小姐,或许会有机会成名。 刚刚看完,想把原稿收回,小郭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小郭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头皮发麻,原来是真的,原来张永瑞并非神经过敏,他缓缓转过头来,门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影走近,小郭停睛一看,原来是张永瑞,他冰冷的双手才渐渐和暖。 吓死人。 张永瑞轻轻说:“看过原稿之后要给意见。”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写得很好。” “你有没有听见甚么?” 小郭有一分犹疑,“没有。” 他欲拉开抽屉,把原稿放进去,用力不当还是甚么的,竟拉不开来。 张小姐说:“这里有机括。” 整张柜台是一件分为若干部分的玩具。 小郭十分欣赏。 “有没有把书桌拆开来看过?” 她伸手一按,抽屉轻轻弹开,如音乐盒子般发出叮咚声。 “怕只怕拆开容易拼回去难。” 她打开其中一扇暗格,镶在格内的锺轻轻敲三下,有两个小小木偶出来鞠躬报时。 凌晨三时了。 张永瑞笑,“母亲怕它,我可不怕。” 小郭把抽屉推拢。 这次他用力也许稍微大了一点,触动另一个机括,他们忽然听得“格”一声。 张永瑞抬起头,“哎呀,”她说:“有秘密!” 小郭也不慢,他看到柜子顶部一条檐边突了出来,他兴奋了,“第一次发现?” 张永瑞说:“对。” “端一张椅子过来。” 张永瑞连忙依他吩咐,他们两人一齐踏上椅子,伸头往暗格内张望。 “有内容。” 小郭探手进去,取出一大叠文稿交给张永瑞,“是甚么?” “信。” “用哪一种文字书写?” “英文。” “日期?”他一边问一边用手搜索暗格。 “一九二五年。” “哗,恭喜你,张小姐,这个柜子肯定是古董。” 他们两人跳下椅子。 “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张永瑞问。 “没有了,就是这一叠信。” 信纸是淡黄色的,用一条宽丝带缚看,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子收藏的情书。 “信为甚么要收得这么秘密?”小郭问。 张永瑞忽忽翻阅,“因为她是有夫之妇。” 呵,咸丰年代的爱情故事。 “一共有多少封信?” “一共六十九封,都有编号。” 小郭笑,“你慢慢看吧,现在它们属于你所有。” “信的主人,还可能健在吗?” “我可以替你侦查。” “让我先看完这些信再说。” 小郭说:“信已经发现,柜子也不用太息,我想我可以打道回府了。” 张小姐一直把那叠信当宝贝似拥在胸前。 小郭想,女孩子倒底是女孩子,满脑子罗曼蒂克思想。 回到家,天快亮了,小郭累极而睡。 他深觉自己前生是一只猫,成日价懒洋洋渴睡。 中午才醒转来,回到侦探社,琦琦给他看今早送来的一张五位数字支票。 “张平沼夫人多么客气。”她说。 小郭点点头,亦表示满意。 “柜子真会叹息?你有没有听见怪声?” 小郭说:“或者是多年前一个女子寂寞的太息,收到书柜抽屉内,夜晚人静星稀时释放出来。” 琦琦惊异不定,“你在说甚么?” “亦有可能是张小姐听错了。” “你竟没有查出根源?”琦琦意外。 “没有。”小郭摇头。 “甚么,破不了案也收取这么高的费用。” 小郭似有遗憾,“谁叫我是郭大侦探。” 琦琦笑一笑,若是别人,她会怕他已被宠坏,但小郭不同,他只是自嘲,小郭有著非常可爱的性格,他情绪稳定冷静,不会轻易为人所动。 小郭问琦琦:“你喜不喜欢看爱情小说?” “那是我终身之爱。” “少年时期,我曾立志,要做小说家。” 琦琦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呵,会写字就有潜力成为小说家呀?” 小郭不语。 张永端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不能因她是位千金小姐就否定她可以拥有自已事业的机会。 小郭站起来,拨电话到张宅。 他最喜欢张永瑞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声音蒙陇,像是在睡梦中被小郭吵醒。 小郭连忙说:“对不起,我过些时候再同你联络。” “不不不,郭先生,我正想找你。” “甚么事?” “那些信……我看了通宵,没有法子放得下来,就像看一本极佳的爱情小说,我流下泪来,真没想到黑字白纸可以感人若此。” 小郭打蛇随棍上,“会不会增加你写作的灵感?” “我真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要想,马上动笔!” “我没有信心。” “不管好歹,先把它写出来再说。” “郭先生,你认为我有能力把故事做好?” “绝对有,赶快坐下来写,千万不要给自己压力。” 张永瑞似感动了,在那一头半晌不说话。 小郭想起来,“对了,书柜还有没有叹息?” 张永瑞答:“即使有,我也听不见。” “我想问你要那个短篇的原稿,我认识几位大编辑,他们对文章的监赏有极准的眼光,也许愿意采用你的小说。” 张永瑞又沉默了。 小郭看不到她的表情,便说:“我没有得罪你吧,或者,你根本不在乎发表与否,也许,你已决定自创出版社。” “不不不,郭先生,我太高兴了,我马上把原稿送来,这是我梦想,谢谢你。” 张永瑞亲自送稿上侦探社,喝了一杯沙滤水,走了。 琦琦说:“她有一股优雅的气质。” 小郭完全同意。 她不应该悠手好闲地浪费时间才华。 小郭替她把原稿交给一个熟朋友。 那位编辑立刻来电话,“谁写的?” 小郭说:“我。” “你?”朋友大笑,“你连便条都写不出来,这篇小说肯定出自女性手笔,手法非常清新,看事情的角度也够新颖,我们决定在下期刊登,稿费从优。” “喂,预告登大一点。” “你是她的经理人?” “可以说是,她打算做长篇。” “你跟她说,好好写,慢慢来,希望很大。” 放下电话,小郭欢呼。 这不算锦上添花吧。 张永瑞只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 看得出大学毕业之后在家无所事事,对父亲的生意不盛兴趣,又不耐烦到外头找工作,生活肯定无聊。 幸亏热爱写作,小郭可以猜到她已经写了不少作品,他会劝她拿出来发表。 过了一天,小郭应邀到张府喝下午茶。 张永端正埋头苦写,看到小郭,放下她的笔。 她笑说:“坐在这张书柜之前,好似特别有灵感。” 小郭笑,“会不会是心理作用?” 张永瑞也不能作实回答,她指一指桌上大叠手稿。 小郭惊呼:“哗。” 张永瑞怪不好意思,“我自高中起就爱乱写乱写,全是幼稚的垃圾。” 小郭看她一眼,多么奇怪的谦逊,他不知道垃圾还分高深及幼稚。 “你的长篇进度如何?” “顺利。” 小郭坐在她写作的位置上,拿起笔,忽然觉得一股冲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自心中冲出来,化为文字,全部都写出来。 小郭诧异,真有灵感这回事? 真是这张书柜作祟? 小郭连忙站起来,此刻他又不愿做大作家了。 他自张永瑞处取走两样东西。 一是那叠手稿,二是书柜的发票。 手稿交到出版社,他的编辑朋友一时看到这许多派得到用场的作品,几乎没感动到落下泪来,最近稿源困难,令他头痛,这下子小郭成为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 接看,小郭拿看发票,找到本地一间拍卖行去。 一进店门,他看到许许多多趣致的假古董,包括假的留声机,假的大花瓶,假的檀香木屏风,假的明朝酸枝椅…… 小郭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假的东西堆在一间货仓里,不禁大乐,这些假的玩意儿,用来配人的虚情假意,再好不过。 他按一按柜抬上的唤人铃。 半晌,一位少女出来见客。 她向小郭点点头,直觉不信他是一名顾客。 小郭出示发票。 她笑,“货物出门,恕不退换。” 奸商。两个同龄少女,张永瑞却如此天真,可见环境造人。 “我不是来退货,我来查货源。” “货源全部正当。”少女对答如流, “发票上所示书柜,还有没有存货?” 少女接过发票,只看了一眼,便示意小郭跟她走。 小郭跟她走到货仓里角,抬眼看去,呆在当地。 足足有十来廿张同类型如不是一模一样的书桌被东歪西倒地扔在那个角落。 少女问:“你喜欢哪一张?” 小郭目停口呆,好家伙,它们都会叹息,都能提供灵感? “挑中了,告诉我,我们三天之内可以帮你髹上新漆,保证看上去像十八世纪瓜地尼尼的杰作。” 天! “售价特廉。”少女补上一句。 小郭过去拉开其中一张书柜的抽屉,嘿,照样有音乐盒子乐声叮叮咚咚响起。 简直同张永瑞张大小姐那个一模一样。 小郭低下头去找机括。 少女又笑说:“弹簧在这里。” 一按之下,檐边暗格跳出来。 小郭几乎没破口大骂。 小女说:“为了增加顾客趣味,我们会往暗格内放一卷仿右手稿之类。” 小郭一阵晕眩。 “最受欢迎的是藏宝地图。” 小部忍不住问:“手抄本情书呢?” 少女一征,“我们倒没考虑过这个,太费工夫了。” “没有情书?” “你要是想令女朋友惊喜,可以自已动手,”少女耸耸肩,“你慢慢挑选,我还有顾客。” 小郭为之气结。 这么小就这么滑头,真没想到。 小郭有点黯然。 原来不是真的慢著,好像又似真的,不然的话,情书从何而来,叹息从何而来? 啊,凡是世事,人信是真,便是真,人信是假,便是假,有一个很玄的说法,叫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郭静静离开了拍卖行。 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小郭肯定张永端的写作天份真得不能再真。 文艺春秋杂志一连三期选用了她的小说。 编辑替张永瑞改了一个笔名,无论叫甚么名字 已经不重要,她马上引起读者注意,再过三个月,小说结集出版,立刻销了三万本,这样的数字,对新人来说,简直是奇迹。 小郭看到一颗文坛新星诞生,开心莫名。 张永瑞仍然温柔随和,但举手投足间多一分自信,她与小郭已成莫逆。 她仍然在那张书柜上写作。 永瑞说:“坐到别的地力,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的长篇小说快要脱稿。 先睹为快,琦琦先看上半部,不知恁地,一边看一边流泪,小郭怕伤怀,不敢拜读。 他心底下觉得永瑞很伟大,她拒绝让她的身份干扰她的事业,愿意痛下苦工。 很多家里有点恒产的女孩子,光是喝喝茶逛逛时装店,已经去掉一辈子。 一日琦琦说:“张永瑞讲,她迷信得很,她说她所有的灵感来自书柜的一格抽屉。” 那里有这种事。 新长篇出版那日,文艺春秋在张府开派对庆祝,小郭也去了。 张永瑞说:“小郭,我有份礼物送给你,跟我来。” 他俩走上小起座间,女仆迎面而来,“小姐,老爷有电话回来。” 永瑞英说:“小郭,就在书柜上,你自己去拿吧。”她转身去接电话。 小郭只得一个人走进永端的起座间。 礼物用小小盒子装看,包装得极考究,他拆开一看,是只金表。 “太名贵了。”小郭自言自语。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叹息声。 小郭手一松,金表险些落地,“谁?” 没有人。 但是光天白日,小郭明明听见那声太息,且觉察到声音中有莫大安慰。 “你是谁?”小郭问。 没有回答。 “你可是张永端的灵感?” 静寂一片。 小郭说:“假如你是的话,请继续帮张永瑞写一百本好小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永端的声音:“小郭,喜不喜欢那只表?” 小郭先对木书柜说:“不然读者们不放过你。”然后转身对永瑞说:“太名贵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糖 全文: 生活若少了它,就大大失色。 无分贵贱,有一种大白兔牛奶糖,香、甜、滑,十块钱一大包,开会前偷偷食一颗,再沉闷也因此可以撑下去。 还没有吃过不好吃的糖,女性喜欢甜头,有时失去自制,吃得喉咙沙哑,实在不能再吃了,照样捧着盒子不放,自欺欺人:明天一定戒掉它。 巧克力是糖中之王,实实在在是诸神的美食,夹着果仁葡萄干,水果香或酒心,人口即溶,滋味之美,沁人心脾,钟爱多年,终于忍不住,写了部小说,献给巧克力。 棉花糖也不容忽视,适宜在看西部片或恐怖电影时大把大把抓来吃。 水果糖比较文静,非经常吃,哄孩子最好,一颗吃两个钟头。 果冻糖捏一捏才放进嘴里,那微微荡震的触觉亦是享受的一部分。 原始的条状黄蔗糖也可以掀碎来生吃,绝不令人失望。 小罐炼奶,果酱,也是嗜甜者恩物,不喜欢糖的人听到这种野蛮的吃法,大概会皱眉摇头。 对了,还有番薯糖水。糖可以迅速提供热能,咖啡内加四颗方糖,下午又精神奕奕工作顺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听我细说 全文: 地上什么唱片都有,衍衍的趣味太广泛,令人有不统一矛盾的感觉。曾经一度,她沉迷奚菲兹的梵哑铃,我就一百二十个听不惯,古典音乐折磨我的双耳,简直受罪,听歌最主要是歌词动人,象首诗般,诉说哀怨的故事,洋人弹梵哑铃就恕我缺乏共鸣。 后来她听印度的释他,也许东方人心灵相通,我倒是喜欢释他,那种悲惨的宿命论表露无遗。家中点一撮檀香,悠悠然,我们终于找到了更不幸的人。 在一个清冷的星期天上午,短周不必上班,衍衍放着她的唱片,我在被窝中便不肯起来,电毯子暧烘烘地,使人有夫复何求的感觉,索性将报子、牛奶,一股脑儿搬到床边,可以在床上消磨一整天,女王老五的生活,有时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偷得浮生半日闲,除了在办公室,没有半丝责任感。 我与屈衍衍共同住一间公寓,渡过无数如此的唱片周末。 有一次她挑选了周璇与白光的歌。 我的评语是“非常动人”。 动人这个形容词,也早已用滥了,连一颗巧克力也被形容为美味动人的。 白光比较有生命感,周璇本身的故事更感人。她的歌声太纯洁,充满了阳光——小妹妹似线郎似针,唉呀穿在一起不离分——太过乐观。 即使在问何日君再来的时候,伊还是充满了希望,我很受感动震憾,想象着那位“君”终于回头与她团聚,然而生活却不是这样的。 白光有点幽默感,我尤其爱听“假惺惺”,听了总忍不住笑。衍衍告诉我关于白光的小故事。 那一年老衍才十七岁半,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一大堆朋友在上海馆子吃宵夜,当年流行画黑眼圈,为了时髦,衍衍并不介意看上去身份暧昧。 在上海馆子的洗手间碰见了一个美貌丰满的中年妇人,她劝她:“不要喝酒,人家请你喝,你又非喝不可的话,情愿挑白兰地,反而有个分寸,香槟醉了你还不知道。” 衍衍感激,虽然并没有谁想灌醉她。 后来有人告诉衍衍,那美妇人便是白光。 是以我俩听起“如果没有你”来更有亲切感。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有种讪笑的情操在内,应该改为:如果没有你,日子照常过。谁没有谁都照样的活下去了——活得更充沛更丰盛,真叫人惭愧。 想起幼时为感情伤神……一点记忆都没有,一片空白,亦不后悔,后悔太严重了。 衍衍房间一角的地上,堆满了唱片。 电话搁在唱片上,铃声被调得很低,象一个孩子在呜咽,常常不被受理。 我自己有自己的号码,她的电话我没有兴致去听。多数是一些投机份子打来的,被拒的成份很大,常听见衍衍高声说:“没有空,是,晚上也要开工,不出来了,你跟别人去吧。” 然后我们坐在一起,听一夜音乐。我们有歌剧“艾维泰”的原声带。 被拒绝的人很多,来邀请的人也很多,出去玩,一定要玩得高高兴兴,坐着漂亮的车子,到最好的餐馆吃饭,然后跳舞,被送返家中。 衍衍说的:“我要是能吃苦,早就做别人的太太了。” 于是我们就挑:“车子不漂亮的不去,人不大方的不去,言语无味的不去,没有问的不去,我们有资格这么做,因为我们的衣服是一流的名贵,打扮最最合潮流,人又是出风头的人。” 老衍曾说过的:“我屈衍衍跟谁出去,简直抬举了谁。” 说得也是,家里剩了钱给她,光是这层住的房子值好几百万,大学毕业生,年薪二十多万,日理万机的官府要员,三十刚出头,自己开了平治车上班,而且她长得美,秀发如云,淡妆的脸一眼看上去不知象那个明星似的,她的同事光是每天猜她穿什么衣服上班已经是个大大的节目,每次她都惹来赞叹与妒忌。 要她辞职坐在家里是不可能的事,多少达官贵人的太太收着一橱橱的衣服没地方招摇,专等什么喜庆宴会,但是衍衍只要出席两局的会议,便可以赢得全体艳羡的目光。 她不但外表考究,我老笑她连胸罩都要穿三百元那种,尽其享受的能事。 这便是我的朋友屈小姐。 她也有牢骚的,象:“一间酒店的公关部职员今日打个电话来,再聊几句,忽然引我为知己,口口声声:‘她怎么跟我们比?’我们——谁跟她是一个族的人?她倒想。这种只赚数千元非必要时身体也可以贴洋人的女人。” 真小器,我从不为这个生气,五十多六十岁的女导演跟人说的时候常称:“妹子呀,我们这一代做女人太辛苦了。”我也无所谓,肚子里暗暗好笑。 为什么不呢?假如这样能够使她高兴,助人为快乐之本,跟刀子同做一代人,就算我比她成熟好了,没什么大不了。屈衍衍太认真。 我喜欢衍衍,相处久了,确有感情。 她的房间多唱片,我的房间多书:漫画书。我是出名的漫画迷:小露露、花生、安蒂卡普、超人、蝙蝠侠、顽童丹尼斯、叮铛、老夫子,搜集了好几柜子,全部如珍如宝,老衍如果借了去不还,我会跟她翻脸。 有朋友来探访我们,我们总是领自己朋友参观对方的房间。 我们的睡房各有三百尺大,全部的天地也就在此,一列落地的衣柜外,我睡一张小小的单人床,滕出地方来放一张比床更大的书桌,老衍睡的床却足够一家四口用,然后什么都爬在地下做。 我喜欢白色,她的房间却七彩缤纷,我们的性格并不相似,但相处得很好。 老衍时常安慰我,“可以了,一般恩爱夫妻见面的时间还不比我们多呢。” 她的口才是一流的。 心思更有过之。 她早入了加拿大籍,回“祖家”报到——加拿大是如此缺乏文化的地方,能带什么回来呢? 吓!想不到她买了十来盏灯回来,那种铜柄擦得雪亮,玻璃灯罩荷叶边的二十年代时款灯,当然不是古董,是商人为了复古而从新制造的,但配上简单的北欧家具,有种出人意料的美观。 于是我们的床头灯、吊灯、座地灯,全部换掉,全屋焕然一新。 来吃咖啡的朋友都说:“很好看,够温馨。” 我在一个环境不大好的家庭中长大,母亲苦了一辈子,非常急躁,一个钱看得比孩子大,温馨正是我们所向往的,况且由于父亲的无能,童年时得不到享受,所以现在特别注重奢侈的小玩意,务必不亏待自己,要补足以往的缺乏。 我与老衍致力美化家居,种一根万年青都买最好的水晶瓶子。 有次穿着条皮长裤上班,同事说:“本港制的也有,几百块一条。” 我笑不语。然而我的衣服全部都在置地广场的名店购买,并不因为我崇尚名牌,而是何必刻薄自己呢,裁剪是不同的,穿上人精神得多,我花得起这个钱,旁的地方有一模一样的便宜一半我也不要省,看母亲多年来的“节流”,我已经受够。 我只懂开源——辛苦点,多赚点。多用点,舒畅点。 我们这一代跟上一代想法不一样,但跟下一代又不同。下一代比我们更炫耀,事事充表面的光鲜,又不肯按步就班,租一间七十尺的小房间住,却坚持要开车上下班,赚数千元一个月,就充女强人,跟屈衍衍称兄道弟。 我与老衍自称折中派,然而母亲已经觉得我们浪费。 母亲那个黑暗的世界,但她有她的快乐吧。她有七个孩子,亲手养了五个,曾经一度,都得听她的号令为生。在她的屋檐下,低着头都捱大了,都挣扎着成人。 在这段时间内母亲是威风的,也不枉吃苦一场。伊是个异常粗鲁的妇人,说话全然不懂措辞,然而也很有心机,挑拨着叫幼儿去骂大女之类,生活比我们要充沛。 这么清苦的家庭尚能搅出这许多风波,是母亲的性格,不是父亲的穷,造成不欢的孩提之年,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宽恕她,但过去亦已成为过去,没有抱怨。 老衍的日子与我过得不同,她有一个时髦的妈妈,年轻貌美,祖父家虽然很普通,得是叔公的环境好。古老人家视侄如子,分产业的时候老衍父母已经老了,无甚得益,倒是肥了老衍,一切都是注定的,命中注定的福气与生俱来,推也推不掉。 后来大学毕业,老衍也恋爱过一次,对方是个很标致的年轻人,不知怎地,两人的化学成分不对,不起作用,老衍管老衍对他倾心,他却娶了青梅竹马的小女生,在中环打字速记那种,老衍便大受刺激,天天出去买一张唱片,然后每次升职都搔头皮:“怎么搅的,又选中我。” 我看过那男生的照片,一表人才,与老衍也颇点夫妻相,一般的浓眉大眼,但他没有娶她。 老衍也给我瞧过那位先生的结婚照片,新娘子才貌均不出众,混在人群里便是芸芸众生中一名,但她的运气很好。有情人不一定要成眷属。 老衍对这件事感慨很多,很想吐吐苦水,但每次喝一点酒,想倾吐又不知从何说起,故事太长了,若果简化集中了说出来,又象是改编的,不忠于原著,故此索性不说也罢,以叹息结束。 “总而言之,除了自己,谁也不可靠。”她说。 听听这种话,她在说这种话。 那么我呢?我又该信什么人呢? 我们大家同样的寂寞。 真的没奈何。 老衍有时候问的问题很引人入胜,象:“你十七岁那年在做什么?” 我正在往脸上擦五百元一瓶的防皱面霜,听到问题便说:“那时候人家都说我皮肤好,一点雀斑都没有,现在你看,如果抹掉雀斑,我连脸都没有了。”大笑。 我善于嘲弄自己。 “可是你在做什么呢?” 我想一想。 十七岁:“我在一间报馆做事,受小人排挤,两百六十元一个月。” “真的吗?”她诧异,“有那么低的薪水?” “你呢?你在做什么?” 她告诉我,她在英国念寄宿学校,后来转到美国加州念大学。十七岁时她有一把长长的黑发,穿着定制的花绸棉袄,在校园很出风头。 “真想念那段时间。” 我不。 我不止说过一次,我对自己的青春期毫无留恋,要什么没什么,连关怀与了解都得不到。 我的一生,最好是现在。 除非将来比现在更好,反正现在一无是处。 老衍说:“但若非你过去的努力,你不会有今天。” 我苦笑,她说得也很对。 我接受她这个说法。 现在我有一份好工作,又有写作这个嗜好,居有定所,对事情具思考力,对于生活,总算有点把握,刚刚开始享受,经济完全独立,要买什么有什么,要去哪里去得到,自由自在,我不要恢复到一无所有的青春期。 唯一遗憾,许是一脸的雀斑。 一日下班,很有种精疲力尽的味道,一推开门就听到老衍那套四声的唱机在悠然地播: “······抓紧你的梦——” “谁?谁要抓紧一个梦?”我边脱鞋子边问。 “勃朗蒂合唱团。” 我不认识这么时髦的歌星,听过也就忘了。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听卜狄伦与钟拜亚斯这些人。现在只觉得卜狄伦还······可以,而后者简直太过做作。 我喜欢洛史超活。 老衍说史超活的歌会走坏唱针。 洛史超活的歌使我想起伦敦。 我喜欢伦敦,有点脏,有点破,有点文化,有点冷,一切恰到好处,叫人舒服,象一件凯丝咪羊毛衫穿旧了,从前是好货,但现在可以毫无禁忌地穿着睡中觉,搁洗衣机里洗得缩短三寸,但仍旧保暧轻便。多么妙。 难怪一些人喜欢追求半老徐娘,大约也有这个好处。一种令人悲哀的喜悦。 后来住在香港也似住外国,与众友人老死不相往来。每隔两个月通三分钟电话:汝们赞我,亦是两个月一次电话,汝们臭骂我,我亦是两个月一次电话,完全无动于衷。除了老板的意见,其他人的意见算是什么意见。 女人们喜欢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道是非,题材老土得要命,没结婚的咒人家嫁不掉,嫁得好又望人家早分手,漂亮又说是整容,不好看又评头论足,中学毕业是不够学问,大学生又说那科容易读,总而言之,千疮百孔的尽是别人,不是她自己。 真叫人难过,越是信心不足与自卑的人越是要踩低别人——非看到比她们更不幸的人,她们是不会快乐的。 真会骗自己。 一班人在一起吃饭,若是政治饭又还好些,至少有个目的,牺牲了时间也还值得。 可是一班女人就是为了诋毁人,就经常开大会,未免有失斯文,人家要攻击我,我没有办法。可是你让我也参加一份子去攻击人,我不干,我有是非,跟才能衍一个人诉。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这年头做人实在不好做,我相信每个人都实在已经尽了力,做得不好有时候非战之罪,而且不关我事,我是个天性冷淡的人,对任何事无动于衷,终于练成机械身,金刚不坏。 要打发时间,我情愿看书看电视写信,我与任何人没来往,我是一个没朋友的人。 有什么损失呢? 象老衍,我这样欣赏她是一回事,可是你让我为她做什么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我可办不到。借钱嘛,一千几百无所谓,大都市中的人与人之间感情止于此。 我们都不是做作的人,免了免了。 小时候大家都是飞女,视死如归,因为家中人多嘈杂,毫无温暖,巴不得滞留在外头不回去。现在?下了班归心似箭,若果什么不得意的公务缠身,恨得要放一把火。 一到家立刻卸妆(面具),换上拖鞋,不知有多写意,扭开电视,享受一下,泡一杯人参茶,哗!一天的积劳立刻得到申诉。 我认识一个男人叫简而清,他对我的评论是:“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布乔亚。”是呀!太中肯了,你叫我流浪,我是不肯的。我怕辛苦,一把老骨头,我不志在出这种风头。 我的潇洒留予冷暖气设备,我与老衍都坦白承认我们连差一点的巧克力都不吃,药可救,各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一样,我们要舒服至上。 公寓里不但有弊端,上次老衍与上个中生出去“羽厅”吃饭,那中生才坐下,叫了饮料,便跟老衍说:“上次来这里,与邓丽君在一起。” 是不是一桌人或是单独相处,不得而知。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这就是名气累人的地方。 老衍说她非常倒胃口,不是因为邓丽君,当然,而是因那种人把女人当货色的口气。这种男人也还是很多的。 谈到嫁人的问题。老衍便大伤脑筋,自然要嫁个有家底的,不是不能吃苦,而是不想吃苦。又要他有学问,人品好,相貌不能太丑,气质很重要,年龄不能小于女方。最好没有前科,名誉要上等,否则婚后尽看着那些妖娆的女人对牢自己的丈夫作莞尔状,未免太煞风景。 选择范围其实窄得不堪。但是又何必担心呢?嫁,一定要嫁得好,女人最大的事便是拥有一个人所共知的好丈夫,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件事太重要。 嫁掉之后,可以工作或出风头,这些都是最佳陪衬,并不是女人生活的全部,数千年来的五纲伦常错不了,女人没有家庭生活,事业再成功也有凄凉的格局,一介女人是一个女人。 而且一定要正式结婚,婚礼越铺张越好——花提起,为什么不呢,这是个反璞归真的年代,同居已成过去,与其随便抓一个男人,然后酸溜溜地妒忌别人嫁得好,不如好好的等待,挑一个人选。 公司里有一个女同事,四十岁了,三个女儿都不同父亲,拖拖拉拉的赚一份月薪养活这些孩子们,现任丈夫比她小十岁,吃完软饭还受他气,她搁下孩子带了小丈夫到处跑,出丑得不得了,四处托人替他找工作,苦不堪言。 她吃了三次亏也没学乖,如此不自爱的人焉能找得到爱她的人。小丈夫是最可怕的一件事,四十多的男人睡熟时象个孩子,不用说是年纪更轻的。 老衍说:“一个丈夫若是不尽他的责任,我实在不能够条件,男人喜欢我也是因为我具备条件,甚至父母爱我,也何尝不是因为我有条件做一个好女儿。” 想穿了格外是此。 女人单身是很漂亮的,有种潇洒的美,我与老衍都不鬼混,因不喜欢。 我们也不反对女人的男朋友多,有什么关系呢?男女平等呀,但是有种女人泡完男人之后还炫耀:“我现在玩的这个洋小子······”声音直透着下流。 女人穿得名贵也是应该的,可是直告诉友人:“我的大衣一万,我的裙子七千······”那多老土。 风流不为人知,公众场所,不谈。 日子其实也不那么无聊,工作的时间太长,月薪上了一万,老板便希望伙计睡在办公室里。 往往只有洗个澡吃碗饭的时候,便得上床,醒了又出发到办公室,与女佣人都见不了面,专门写字条通消息,对我们来说,最大惨事是女佣告假,只得一边呜咽一边洗碗熨衣服。 老衍发誓说:“结婚有了孩子,我立刻辞职,什么也不做,天天与小毛头玩耍,我做够了。” 小毛头。啊。 我非常扫兴的告诉她:“小毛头大了还不是变成你我这样。” 她悲哀了。 我们沉迷于糜烂的生活,乐此不疲。 书,我们也看,止于红楼梦,永远是同类型中最好的。 这就是我们的乐趣。 “明年五月初,我要去巴黎。”衍衍说。我很赞成。 可是她老一直担心请不到假。 “去两面三刀个礼拜,住格兰酒店。”她已议定全套计划。 象我们这些人,去十趟欧洲还是巴黎,因为什么都有,因为巴黎美丽,纸迷金醉的艺术之都。 我们不会去到比香港更落后的地方,如今已宠坏了自己,被蚊子咬一口都大惊小怪,急忙搽几十种药油。我艳羡陶海亚陀这样的历险家,坐一只芦苇船在大西洋飘流一年多,证实了他的理想。还有海洋生物学家,潜入海底拍摄贝壳繁殖真相之类,当然还得担起考古学家,科学家都是伟大可爱的。 老实说,艺术不过是人类生活中的装饰品,说穿了打毛衣与写小说同样是一种消遣而已,于社会什么贡献呢?别告诉我文学助长心灵,谁阅读诺贝尔全集之后会得道成仙? 我只崇拜科学家,房子一层层盖起来,所以诗人们可以坐舒服的抽水马桶上吟下一句诗,医生把画家的病看好,让他们继续创作,银行电脑代了,作家可以去贷款买楼······ 没有科学家,大家只好回到茹饮毛血的时代去,但是没有李白的诗,真是值得斟酌的。 说穿了世界明澄不过,那么好的歌声若没有科学家发明的留声机,咱们要听唱片可就烦恼了。 老衍说:“我断不能嫁艺术家,十个有十个半是假的,虚伪,一点保证都没有,旁人做不了的事是无能,他们却美其名曰怀才不遇。旁人脾气不好便是难相处,他们又说这是够性格,你说多难堪。而且艺术家必需要懂得熬穷,怕钱会淹没他们的气质,他们自己得其所哉,不负责任的人永远是逍遥的,但妻儿可惨了。” 结论是:不能一条花裙子走天涯。 升职也能令我们快慰,工作力量被化为认有成绩,也是证明自我一种最好方法。 可荣升了,薪水一加便是三分之一,搬到自己舒服的办公室去,下属会得站起来同你说话,老板客客气气,做事立便许多,穿戴得斯文整齐,坐在办公桌前笑脸盈盈,多么好。 旁人犹自孵在大堂中黑的一角埋头苦干,受别的同事电话声,脚步声吵杂,一辈子出不头的样子,心中于是更加高兴,更加用力地做,倒不是为了薪水,但增添一行知识,何乐而不为?到大学交大量的学费也看不到如此多光怪陆离的面孔与荒谬的情,这叫做实地学习,又有得支薪水,何乐而不为。 我对于工作没有野心,只是当然也经过不少酸甜苦辣,不在话下,但是成功之后,谁会计较,不成功的话,谁愿意聆听这些牢骚?所以旁观者永远不知道真相如何,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闪只计目的,而不论道旁的风景。 在所谓奋斗阶段,我从没想过退缩:我后有追兵,前无去路,生活是大前提,赌气辞了工回到家中,好,房租也不必负付了,衣服也不必穿,到时活像个深山大野人,真自由了。 路就是这么走上去的,唯一出气的方法就是升升升,像只汽球般,然后对以前踩你的人温謦有加,使他永远捏着一把汗做人,千万别退缩。 鲁迅说:为了恨我的人多,所以我要活得更好。 老衍说:“我从来不恨别人,恨永远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没奈何,从头再来。” 男朋友被抢,不要怪人,自己学艺不精,从头来过,做事受排挤,不要怪人,自己学艺不精,从头来不定期,怪人永远不会进步。 可喜我这个人对于生活的要求奇低,有一间宽舒的公寓,加一辆日本小车子,闲时逛逛华伦天奴时装店,工作上略有所成,便快活得像只小鸟——太惭愧了,胸无大志,一年到欧洲去一次,身边伴个如意郎君,不亦乐乎,夫复何求。 我也不是不喜欢应酬,有机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席宴会,简直是幸福,我会很认真的订制礼服准备妥当。 但是如果无处可去,更加享受,名正言顺地在家听老衍的唱片,离开了足趾,跟着哼:“——抓紧了你的梦……”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有种洞悉世情的世敌,简直快爱上自己了,哈哈哈哈。 老衍说:“我早已经爱上自己。”她笑容可掬。 此时她身穿意大利恩加路牌子的晚装,白色掠皮小靴子,衬成一副吉卜赛风情,手上拿的小小晚装手袋却是鄂鱼皮的,哗,美艳的她!有锋头,够潇洒。别告诉我一个女人光坐在家中——豪门也好,蓬门也好——会有这种风度。女人也得靠修养照亮自己,否则再美,也似一袭过了时的衣服,终于不受欢迎。 “赴宴去?”我明知故问。 “不不,去钓鱼。”她哈哈的笑出去。 至于我自己。 如今我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悠然。 这条路走了三十多年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晚儿 dd s: 这是一间新开的夜总会,叫弟弟斯。 老上海恐怕都会颔首道:“呵,弟弟斯。” 可是一坐下来,就知道两者之间大有分别,虽然沿用同一名字,性质首先不一样,旧弟弟斯是间咖啡馆,这一间,是夜总会。 可是,刘宣仁宣真两兄妹,还是急急地把父母请来观光,并且兴奋地问:“象不象,象不象?” 刘父只是笑笑,不想扫他们的兴。 “爸,来,同妈妈跳个舞,”宣真把父亲拉出去。 刘父问妻子:“还记得四步吗?” 刘太太很幽默:“我试试看。” 他俩下了舞池。 刘先生见儿女不在附近,便发表意见,“瞎怀旧,乱来一通。” “是吗,”刘太太笑,“我倒觉得灯光装修有一丝半丝相似。” “差远了,”刘先生感喟,“时间过得真快。” 刘太太赶紧给他接上去,“真不晓得当中这几十年是怎么过的。” 一侧身,看到个穿红裙女孩子,正与男伴翩翩起舞,那娇俏的姿势,那银铃似笑声,都叫刘先生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个人埋在他心底已有一段时候,真没想到,会在最没有防备的一刹那,被掀澄出来。 他认识她的时候,还是小刘,刘志昌,而他妻子,当年的同学,人称小张,张笑芳。 他的心微微牵动。 那么多年的夫妻了,刘太太与丈夫心念相通,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瞥到红衫一角,已经心中有数,“呵,”她冲口而出,“朱曼曼。” 刘先生一惊,回过神来。 对,是象朱曼曼,所有穿红衣的娇艳的少女,都似他心底的朱曼曼。 表面上不露出来,“你说什么?” 他终于勉强与妻子跳完一只舞。 刘太太看丈夫一眼,再也没讲话。 回到座位,他对子女说:“喝了两杯香槟,竟有点头晕。” 宣仁连忙说:“那么爸妈先回去休息吧。” 刘太太自无异议,“你们也别玩得太晚。” 回家途中,两夫妻不发一言。 到了家,刘太太温和地对丈夫说:“小刘,早些休息。” 这些年来,她都叫他小刘。 曾几何时,岁月暗渡,小刘已变老刘。 不过在回忆中,他还是年轻的,比此刻的宣仁还要小几岁。 他,张笑芳、朱曼曼,还有沈仲明,都是同系同班同学。 下了课,放假,有余钱便往弟弟斯喝咖啡。 娇矜的大学生身分,尤其以曼曼家境最好,讲究穿同吃,是被纵坏的一群。 弟弟斯是贵族化咖啡厅,刘志昌记得他最喜欢的背境音乐是天堂里的陌生人以及月色湾。 同时下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分别,模模糊糊的有些抱负理想,隐隐约约地恋爱了。 朱曼曼同沈仲明是一对。 仲明高大、英俊、功课好、品格上佳,真是个好青年,又是位体育健将,也只有他,才配得起曼曼。 而刘志昌与张笑芳又是一对。 他们四个人时常结伴在一起约会。 回忆到这里,思潮被打断,刘家一对子女笑谈着回来了。 “噫,爸爸还没睡。” “这就睡了。” 回到房内。只见笑芳早已熟睡,才沐过浴,身上有痱子粉或花露水香。 刘志昌靠在另一张单人床上,半晌,笑芳转个身,朦胧问:“在想什么?” “往事。” 笑芳靠起身子来,“你指曼曼。” “是,”夫妻俩感情好,没有什么不能向对方承认的,“这些年来,竟没有曼曼半丝消息。不知道她还在不在。” 笑芳索性起床,“唉,见了面也认不出来。” “真的,她在我心目中,永远只有二十岁,我们最后见她的模样。我同你,会老,甚至宣仁宣真他们,也会老,只有曼曼不会老。” “睡吧,小刘,时间不早了。”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同宣仁说几句话。” 刘志昌靠床上,睡着了,一睁开眼睛,就发觉置身在弟弟斯。 笑芳就坐在他旁边。 曼曼在他对面。 呵曼曼同他印象中一模一样,长鬈发,薄妆,红色白点衬衫,白色旗袍裙,半跟鞋。 此刻的她,不知恁地,急躁不安,坐立不定,频频看腕上的一只浪琴手表。 只听得笑芳说:“仲明快来了,你先喝口咖啡。” “不,你不知道他最近有多怪。”曼曼答:“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日日夜夜不见人影,我怀疑他另有女朋友。” 笑芳一怔,连忙赔笑,“你疑心太大了。” 可爱的笑芳,圆面孔,穿着藏青色水手服,比起曼曼,亳不逊色,却是另外一个味道了 志昌听到这里,也连忙说:“曼曼,仲明不是那样的人。” 曼曼气鼓鼓说:“今天,他若是又失约,我必不放过他。” 笑芳抬起头,“来了,仲明来了。” 是仲明,他手持网球拍,匆匆赶到,满额汗珠,顺手抄起曼曼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志昌注意到他的脸色惊疑不定,可是他掩饰得很好,一手拉起曼曼,与同伴们说:“我们要去看电影。” 曼曼又嗔又喜,连忙跟着他走了。 笑芳对志昌说:“仲明是有点不安。” 志昌心中也有这个疙瘩:“他有心事。” “不会是第三者。” “不会,看样子,是一个比男女私情更大的事件。” 笑芳收敛了笑容。 她象是隐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故此脸色变得煞白。 “小刘,小刘。”有人推他。 刘志昌睁开眼睛,“笑芳。”他又回到自己家来。 “你还没换睡衣哪。”笑芳嘀咕。 “呵,是。”他讪笑。 “做梦了?” “是。” “梦见朱曼曼?” “还有仲明,还有你、梦中我们都还年轻。” “实不相瞒,我也常梦见他俩。”笑芳唏嘘。 刘志昌握住妻子的千,“我同你特别幸运。” 笑芳淡淡地笑,“那是因为我与你胸无大志之故。” 志昌低下头。 他怎么能同沈仲明比。 他抬起头,“还记得弟弟斯最后一次聚会吗?” 笑芳点点头。 四个人,圣诞夜,吃大菜。 整夜沈仲明都神色不安,曼曼兴致极高,一直在说她打算在过了年与仲明订婚。 笑芳左眼角一直跳动,传说这是不祥之兆。 空气中有一股难言的紧张味道。 刘志昌对妻子说:“那顿饭之后,谁也没再见过沉冲明。” 传说就在当日深夜,他在宿舍被抓走,理由:参加不合法政冶活动。 沈仲明失了踪。 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若干活跃的大学生时常有这样的遭遇。 可是他们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这么近这么亲的人身上。 精神最受打击的是曼曼。 她想尽办法要营救沈仲明,但是得不到家长的支持。 精明的朱家在那个时候已经看出时势不对,决定举家移民南迁,先在香港逗留一段时期,然后赴美国定居。 曼曼坚决不肯走,她要等沈仲明的消息。 “可怜。”笑芳忽然说。 “睡吧。”刘志昌觉得非常非常疲倦。 笑芳说:“早晓得,才不跟宣仁他们去那个新弟弟斯。” 真是,勾起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那边,宣仁宣真两兄妹也还没睡。 宣真说:“爸好象不欣赏弟弟斯。” “他大概觉得不象。” “爸青年时是苦学生,也许不常去那种地方。” 宣真又说:“比起他们那一代,我们真幸福,一切都是现成的——当然,父母已经打下江山,留待我们享用。” “是呀,听母亲说,甫抵港时连电冰箱都属奢侈品,买不起,夏天怕牛油融化,只得浸在冷水里。” “不可思议。” “那时乘一次飞机,算是大事,人们一出国,简直少小离家老大回,那比今天,一年往三五次是常事。” “妈最能熬苦。” “堪称是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好主妇。” “又有生产能力,她退休才四年。”宣真感喟,“真不知拿什么来同妈妈比。” 笑芳没想到有人要同她比。 青年时期她不算出色。 学校里标致人儿多得是。 一则她家境较差,二则上头好几个哥哥,家长重男轻女,从来没想过她会成才,自然也无暇栽培她心身,一贯将她踩在底下。 乐观的笑芳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那是生活中的缺憾,她至害怕的事,却是失去志昌。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看着志昌自她怀抱中逐寸逐寸溜走。 那才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笑芳记得沈仲明失踪不久,朱曼曼崩溃,变得颓丧不堪,她开始酗酒,最后,不知自何处取得一瓶安眠药,统统吞下胃中。 志昌一向是众人好朋友,闻讯赶去,在医院里,笑芳目睹痴迷的曼曼搂着志昌哭泣不已,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一直叫“仲明,仲明”。 那一段时间里,志昌天天与曼曼在一起。 连志昌也迷惑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呢。 他冷落了笑芳,搁置了学业。 曼曼出了院,他仍然追随着她。 四个年轻人,一个失踪,生死未卜,另外三个憔悴消瘦,不似人形。 总算可以说一句:也曾经年轻过。 这一夜,不晓得为什么那么长。 那一年,也特别不容易过。 志昌陪着曼曼倒处吃喝玩乐,消磨时间。 曼曼清醒的时间很少,酒精腐蚀了她的容颜,也给她带来麻醉。 醉后她总是显得十分高兴。 一夜舞罢,自会所出来,她踉跄地走出草地,在喷水池畔摔跤。 志昌连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爱我?” 志昌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爱我,我们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气,“你可爱我?” 曼曼凝视他,“不,我只爱沈仲明。” 志昌默然。 他侧闻沈仲明已遇不测,对着曼曼,没人敢说出来。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问:“笑芳呢,好久不见笑芳,”随后又解说:“笑芳八成是给我气走了。” 这个时候,刘志昌也忽然想起娴淑可爱的笑芳。 “志昌,后天晚上,我随父母乘搭沪江号到香港去,不再回来,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张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没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梦,都见到他,他告诉我,不必等他,他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刘志昌考虑了一日一夜。 他同家人商量良久。 他记得母亲说:“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亲把仅有的一块三两重小黄鱼金条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与笑芳道别。 笑芳什么都不敢说。 志昌却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后一直不知当时勇气自何而来,马上一口答应。 当时的家,已经不值得留恋。 人口繁杂,整屋女性,自母亲至嫂子没有一个有经济能力,是以只懂得乌眼鸡似缁铢必计,终日纷争,侄子侄女不住生下来,都是资质平凡且又不听话的顽劣儿,环境挤且贫,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家里多一个人少了一个人根本没有分别,可喜的是从没人把她当摇钱树,那也真得讲条件,笑芳不够条件。 她随志昌离去。 不是乘搭沪江号,而是一只自宁波出发的小货船。 之后,没有回去过。 至今每个月还给老父母汇钱。 当中的挣扎,多说无益,彼时中国人,视吃苦为常事。 他们却没有即刻结婚。 志昌开始寻找曼曼下落。 每见到一角红裙,心中便有牵动。 年岁渐增,他后悔当年因曼曼一句“我不爱你”而受到伤害,真爱一个人,何必斤斤计较。 他在舅舅的工厂做一分苦工,因资质不算出色,几个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烦,比起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笑芳更显得脱俗。 他渐渐真正爱上笑芳。 两年后两人结婚,在北角区租一间小房间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两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课簿回来改。 没想过要孩子,可是翌年刘志昌还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样,患上肺结核。 幸亏香港医疗服务已经相当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补习英文,考试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后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们忘记弟弟斯,忘记朱曼曼,忘记沈仲明,忘记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与笑芳生命中的转折点。 笑芳曾说:“我就不记得母亲曾经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难免疏忽。”是颇合解释。 四年后,宣真也来到刘家。 渐渐他们忘记身为道地的上海人,在这个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欢到一种茶餐厅,价廉物美,香喷喷。 不是没有遇到故人。 象冯民建、吴少玲,都是大学先后同学,伍伟民、苏洁沁则是邻居。 但没有朱曼曼。 与吴少玲说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记不起这个人。 “喏,穿红衫,风头极劲,男孩子,都为她倾倒那个。” 少玲纳罕,“谁呀,有这么一个人吗?”不以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记得了,”少玲摇头,“印象中只有你,活泼刚健,英文说得象外国人一样。” 笑芳没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忆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说:“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与你商量。” “请说。” “我想登报寻访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这么年了。” “就这样刊登吧:××年弟弟斯圣诞夜一别……” 笑芳加一句:“他们的后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寻找△△年华南大学英文系同学沈仲明与朱曼曼。” “约他们在新弟弟斯见面。” “你不反对?” “小刘,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建议。” 这是真的。 能够维系那么多年夫妻关系,当然有点道理。 这也是刘志昌寻找最后答案的时候了。 笑芳愿意成全他。 报上终于刊出寻人广告。 三天后,他们接到电话,却是一张畅销日报的年轻记者前来发掘新闻。 刘志昌开头啼笑皆非,转念间,又觉得新闻的宣传价值比广告更大,有点踌躇。 他同笑芳说:“要拍照的,凭我此刻的卖相,不宜出镜。” 笑芳素有涵养,替他想办法,“你现在的样子不重要,我还存着一张四人合照,拿给记者去刊登吧。” “什么,”刘志昌一怔,“你有我们四人合照?你从来没提过。” 笑芳答:“你从来没问过。” 照片取出,已经泛黄,两夫妻默然凝视。 美丽的曼曼与英俊的仲明紧贴而坐,多年之后看去,仍是一对璧人。 志昌与笑芳则落落大方面对镜头。 笑芳自觉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却说:“曼曼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有点出入。” “怎么样出怎么样入?” 志昌却讲不出来。 年轻的记者小姐代他发言:“这位朱小姐打扮比较妖冶,倒是刘太太,彼时已甚具时代女性特质。” 志昌与笑芳交换一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访问登出来,照片复制得甚为清晰,曼曼与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应该看得到。 终于有消息了。 报馆拨电话来,说是有位小姐求见。 刘志昌忙不迭问:“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只得廿余岁。” 他们还是见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进来,笑芳就说:“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那标致的少女点点头。 刘志昌看得呆了,活脱脱一个印子印出来:微蹙的眉尖,大眼睛,削肩、小腰身,这明明是朱曼曼。 她却有一个曼曼没有的笑容,“我叫朱梅,我是朱曼曼的女儿。”非常爽朗。 笑芳立刻问:“令堂呢?” “呶,家母早十年已在美国三藩市逝世。” 刘志昌胸前如中了一拳,闷痛之余,作不了声。 笑芳低下头。 “她有一张照片,同报上那张一模一样,一直放在案头,我自孩提时期起就记忆深刻,你们是家母的同学吧,还有一位沈先生呢?” 刘志昌说:“我们没有他的下落。” 笑芳问:“令尊呢?” “他很好,”朱梅并不介意同前辈闲话家常,“他与家母合不来,但是待我甚厚,此刻我在他的建筑公司任职。” 线索完全中断。 他们并没有比从前知道得更多。 “家母去世后我承受了遗产,我知道那帧照片对她来说有特殊纪念价值。” “是,我们一直挂念她。” “她也是呀,我时常看见她凝视相片。” 朱曼曼始终没有自过去走出来。 她一直活在那段日子里。 “她……”刘志昌终于问:“生活得快乐吗?” 朱梅笑笑,“她十分忧郁。” “你有没有听她说过我们?” 朱梅摇摇头。 笑芳觉得谈话应当结束,“谢谢你的时间,朱小姐。” 一行三人来到门口,遇巧刘宣仁开车来接父母,一眼看到朱梅,便呆住了。 是那种灵魂倍受激荡,不知身在何处的发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氏夫妇一见平时鬼灵精儿子这副模样,便笑了起来。 刘志昌对儿子说:“麻烦你送一送朱小姐,我们还想逛逛街。” 宣仁忙不迭答应。 朱梅甚为大方,“我不客气了,刘伯伯刘伯母,再见。” 笑芳目送一对年轻人离去。 之后,又等了许久,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笑芳说:“沈仲明怕早已不在人间。” 志昌默认。 “小刘,故事中,每一个情节都必须有一个交代,现实生活里,却有许多永久的悬疑。” “是的。” “假如当日你同曼曼一起南下,她会快乐一点吗?” 志昌摇摇头,“我们并不相爱,怎么会有结局,我爱的是你。” “今天我相信你。”笑芳笑。 “这是什么话!” 笑芳又问:“我们快乐吗?” “我们算是人上人了。” “宣仁约会朱小姐,你是知道的?” “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与我们无关。” “真的,大学已经毕业,心智早已成熟,应当知道取舍,还劳我们多嘴?” 那天映上,刘志昌又做了一个梦。 背境,仍然是上海弟弟斯咖啡店。 他独个儿坐着,不一会儿,看见朱曼曼与沈仲明双双进来,仍然年轻漂亮。 刘志昌连忙站起来,“两位,想煞我了。” 曼曼有点歉意,“志昌,仲明与我终于可以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那多好。”志昌由衷地说:“我祝福你俩。” 曼曼又说:“志昌,代我照顾朱梅。” “你放心,我会待她如女儿一样。” 曼曼红裙一扬,嫣然一笑,“我与仲明要走了。” 刘志昌在这个时候惊醒。 自此,朱曼曼再也没有入梦。 白凌衣: 辜嘉瑜收到剧本后,本来想出去赴约,谁知一翻开,就爱不释手,坐倒在大沙发里,细阅起来。 秘书催她出门,她挥挥手,“我有急事,你代我推掉他。”头也没抬。 就这样一口气看到黄昏,把本子读完。 嘉瑜已拍过三十部电影,当然知道什么叫好剧本,什么不是。 她放下本子,急不及待,叫秘书拨电话给经理人:“快,找王小冬。” 半晌才找到王君,他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辜小姐,什么事找得那么急,我在澡堂子里呢。” “我看过白绫衣这个剧本了。” “呵,”王小冬的精神也一振,“这么快?” 辜嘉瑜兴奋,“真是个好剧本。” “接,还是不接?” 嘉瑜笑,“明天就可以签合同。” 经理人松口气,“我还以为你要筹备婚礼,不拍了。”他调侃她。 “这个戏不同,我愿意把婚期押后三个月,不过,你别说出来,我怕某君不高兴。” “一言为定。” “不过,”嘉瑜与经理人讨论起剧情来,“如果我演女学生,谁演三姨太?” 那边沉默一会儿。 “喂,喂。” “嘉瑜,导演的意思是,你演三姨太,” “什么?”嘉瑜好似捱了一巴掌似,“那怎么行,年纪也不对,我哪有那么大?” “嘉瑜,转一转戏路,对你有益。” “谁饰女学生?” “导演的意思是找陈闽。” “她?”嘉瑜跳起来,“导演吃撑了,她怎么行,戏会毁在她手里。” 经理人不声。 嘉瑜抗议:“你偏帮她,这戏我不接了。” “嘉瑜,你想想清楚,从影八年,你并没有拿过奖,这戏会帮你。” 嘉瑜又气又急,“你不替我争取。” “我怎么样对你,你不是不知道。” “我自己同导演说。” “演员名单已定,叶坦不比别的导演,他这人学院出身,大公无私,你不是不知道,你别在他跟前啰嗦,否则坏了事,我不负责。” “我拒同陈闽合作。” “小姐,什么深仇大恨?人家比你大方,已经把戏接下来。” 嘉瑜一怔。 “相信我,三姨太比女学生抢镜头,三姨太扮相艳丽,风情万种,穿银戴金,言语泼辣,包你讨好。” “我不演,那是一个大配角而己。” “辜小姐,你是时代女性,不比五六十年代的女明星,角色患绝症垂危躺床上还要黏假睫毛,只晓得争戏份争排名,不懂艺术、演技、合作精神,算了吧,不演技就替你回绝叶坦,自有人排队抢着演。” 嘉瑜沉默。 “再考虑一天好不好?”经理人很了解她。 嘉瑜放下电话。 拍了三十多部戏,都没演过好角色,王小冬说得对,如今她身家不薄,对象也有了,理应大大方方为理想接一个好戏,鼎力演出,留作纪念。 又不是初出道,争天下,何用斤斤计较。 但是这样做,会不会长了陈闽的威风? 陈闽这人,说新不新,说旧不旧,近年来锋头颇劲,有点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嘉瑜实在不耐烦去抬捧她。 嘉瑜叹口气,世事往往是这样:永无十全十美,玫瑰花一直长者荆棘,叫人又爱又恨。 秘书接通了电话,“辜小姐,中华周刊问,你拍不拍白绫衣。” “还在看剧本。” “他们想找你与陈闽合拍一张封面。” “最近我忙得很,下星期要到罗马去试婚纱。” 秘书笑笑,一迳去回复记者。 嘉瑜案头的电话响,她自己接听。 “辜小组,我是白绫衣的制片谢宇。” “谢老宇,怎么忽然叫我辜小姐,稍后还尊称我姑奶奶呢。” 制片笑,“看了剧本没有?” “写得真好。” “叶坦确是天才。” 嘉瑜沉默了一会儿。 “小冬兄说你喜欢得不得了。”他俩已经谈过。 “能不能加些戏份?” “叶坦不喜改剧本,修修补补,失却完整,嘉瑜,即使由你从头跟到尾,戏差,也不过是龙套。” “可是那女学全的角色真是讨好。” “那个角色我们找新人演出。” “什么?”嘉瑜意外,“我听说是陈闽。” “陈闽演大小姐,后来离家去搞革命那个。” 嘉瑜又一次怔住,“那是个很小的角色。” 制片笑,“我不认为如此,单是一场戏就能捉住观众的心。” “哪一场?呵,我知道了,事败行刑一时没有气绝,抬回家中要求外婆给她作新娘打扮殓葬那场。”说着嘉瑜的寒毛竖了起来,真是一场好戏。 “是呀,陈闽毫不犹疑接了戏。” “不骗人?” 制片只是笑。 “你把合同拿来我看,你可别让我吃亏。” “辜小姐,我们以后还得见面。” 才挂了线,电话又响,这次是导演本人,“谢谢你,嘉瑜。” “新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她叫斐斐。” 嘉瑜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得作罢。 过了三天,她签下合同。 未婚夫无奈地问:“最后一个戏?” 嘉瑜不是没有歉意的,“最后一个戏。” 她终于同陈闽见了面。 嘉瑜与陈闽的背境完全不一样,嘉瑜在香港出生,家境还过得去,十二岁那年跟家人移民英国,中学毕业后独自返港发展,一帆风顺,至大的挫折不过是偶而有记者写她时语气不大友善。 陈闽则来自内地,初到贵境,苦头吃到眼珠子那里,好不容易成了名,双目中忧郁神色却挥之不去。 年纪差不多,嘉瑜却比陈闽活泼。 两个人从来没有合作过,这是第一次, 人是万物之灵,当然有第六感,嘉瑜见到陈闽,马上觉得她象一只混身毛竖起来的猫,嘉瑜不是不懂得应付她,而是怕辛苦。 人家戒备,嘉瑜自然也小心翼翼,气氛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有张力存在。 不消片刻,嘉瑜便有点累。 补粉的时候,秘书乖巧地轻轻说:“你俩没有对手戏。” 谢天谢地,幸亏如此。 开完工作会议,嘉瑜好奇问,“新人斐斐呢?” 导演答:“还在巴黎,尚未回来。” 嘉瑜不方便问太多,心中隐约觉得这位新人仿佛是导演的秘密武器。 她莞尔,辜嘉瑜也做过新面孔,这是任何行业的必经阶段,捧归捧,以后站不站得住脚,或是站多久,就看自己的了。 世界越来越艰难,现在做新人才不容易,嘉瑜随即想到自己将可全身而退,十分幸运,险上神色不禁详和起来。 这时刚巧陈闽说:“嘉瑜你请多多指教。” 她便答:“哪里哪里,互相砌磋才真。” 导演、制片、经理人齐齐放下心来,到底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表面上能故作大方已经不易。 返回家中,嘉瑜同秘书说:“你去打听打听,陈闽为什么拍白绫衣。” 这一行能有什么秘密,三天后,便有消息回来。 秘书汇报说:“先一阵子她等钱用。” “平常她很经济实惠,怎么会?” “都说她去年花一大笔安顿了上头申请下来的父母兄嫂子侄约十来口,随后又有人问她拿钱。” “谁?” “前任男友。” 嘉瑜嗤一声笑出来,“应当马上通知派出所。” “传统女性至怕事,情愿息事宁人,故此拼命接戏,一窝蜂推出,滥掉了,不卖座,痛定思痛,想藉白绫衣起死回生。” 嘉瑜不语,过很久,叹口气。 “女人真不好做。”秘书悄悄说。 “在某一程度上,性格控制命运,做人刚强些,宗旨抓稳些,人家就不会踩上头来。” “我也认为她不该敷衍那些人。” 嘉瑜说:“一开了头,没完没了,分明是条财路,那些人哪里还肯放手,既然拿得出来,一定不在乎,于是越要越多,不劳而获的甜头之下,哪里还想得到廉耻,索性变相勒索讨饭,根本不能开头,没有!一毛钱也不给。” 嘉瑜说得出做得到,她行事处世向虹不招摇,可是宗旨拿得稳,她没有外债。 “陈闽背景不一样。” “凡事看自己罢了,登徒子焉能纵容,管他手上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一于不理,她一怕,那人便乘虚而入,但凡问女人要钱的男人,不管什么身份统统是瘪三。” 秘书亦叹口气。 “我们这一行,上半年赚得到,不表示下半年还有,今年红得发紫,明年可能瘀得发黑,身边没有积蓄,怎么过日子,还救济人呢,开玩笑,”嘉瑜冷笑一声,“哪一个子儿不是血汗钱,我有,是我的事,我靠双手努力赚回来,与人无尤,是我自己争气,谁谁谁同某某某还吸毒酗酒倒在街头呢,为什么不问那些人去拿钱?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看不得人家有一点好,有人略站得住脚,就来图谋不轨,我有钱没钱,开他们屁事。” 秘书故意给嘉瑜一杯茶,“润润喉咙,再说。” 嘉瑜笑了。 “我真幸运。” 是的,未婚夫白手兴家,独门独户,有本事,不必听令于任何人,胜过那干公子哥在外耀武扬威,到家被掌权的父母一声吆喝,马上膝头发软,唯命是从,不敢动弹。 嘉瑜也从来没遇见过坏人,之前几个男朋友,都是正人君子,没在人前人后讲过废话,没叫她羞耻,至今在路上碰见,还能心平气和地招呼。 嘉瑜不由得同情起陈闽来。 拍造型照那日,陈闽比她早到,在化妆间嘀咕头饰不漂亮。 陈闽手上拿着朵珠花不放,梳头师傅看了一眼,“这是三姨太用的。” 嘉瑜一想,自己得到的已经那么多,不妨让一让人,便不经意地说:“无所谓,拿去用好了。” 这样大方,大家都乐了。 嘉瑜也认为值得。 秘书轻轻在耳畔问:“不怕有人乘机踩上来” 嘉瑜只是笑,“放心,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谁还真正能在我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 陈闽过来没口价道谢,嘉瑜可以觉察到她那些竖起来的战斗格已经平复。 新人斐斐还是没出现。 记者纷纷询问斐斐下落。 嘉瑜觉冷落,她向陈闽飘去一眼,四目交接,原来陈闽亦有同感。 当下两人什么话也没说。 卸妆时,陈闽低声抱怨:“拿两支牡丹去衬一块绿叶,高招。” 嘉瑜假装没听见。 下午她与经理人喝茶,“小冬,葫芦里卖什么药?” “捧新人呀。” “不必压一个捧一个呀。” “不压怎么弹得高呢?” “太不公平了。” “辜小姐,谁让你去结婚呢。”王小冬笑。 嘉瑜不出声,过片刻问:“那斐斐到底是什么人?” “看,连你都好奇了。” “别卖关子,说来听听。” “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导演与制片故意制造神秘感而已,不过是个读书不成的小女生。” “长得美吗?” “才十七岁半,十八无丑妇,少女的眼睛皮肤都晶晶亮,当然好看。” “你见过她?” “见过一次,叶坦把她收得很紧。” “是他爱人?” 王小冬笑笑,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最好是你了,嘉瑜,上岸去了。”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杨,我为这个行业也很吃过一点苦。”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至要紧是先苦后甜,嘉瑜,你是真的长大了,工作人员赞不绝口,都说你肯迁就人,落落大方,不拘小节。” “不知恁地,忽然看开了。” “有本钱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王小冬笑,“否则一放下就得喝西北风,也只得死命抓住恶形恶状不放。” “小冬,你过奖了。” 此刻的辜嘉瑜不是不投入工作,但态度客观得多,有种冷眼看世界的潇洒姿态。 服装间里挂出戏服,洋洋大观,这部戏不惜工本,将顺序依剧本场次而拍,绝不跳拍,保留所有布景,直至全戏完全。 这样做演员会比较入戏,慢慢顺剧情进入角色,嘉瑜很庆幸她有机会尝试这种新方法。 大家都看到了那套白绫衣。 白底子绣白花,长旗袍配长裤,长长裤带露在袍叉处,滴着流苏,正是二十年代一种流行打扮。 陈闽问:“这套衣服是谁的?” 什么都要问的人终有一次会自讨没趣。 没有人理睬她。 陈闽又问:“为什么我没试过这套衣服?” 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小声冷冷答:“因为它不是做给你穿的。” 陈闽转过身子来问:“嘉瑜,是你的戏服吗?” 嘉瑜摇摇头。 陈闽一手把白绫衣址将下来,放在脚下,踩个稀巴烂,拂袖而去。 众人哗然。 嘉瑜不出声。 晚上有好奇的记者拨电话来查询,她统统说不在场,不清楚,不知道,没看见,嘉瑜的未婚夫在一旁暗暗好笑。 嘉瑜为行家说好话:“陈闽在别处受尽了气,无法发泄,今日处理不当,在小事上出了洋相,其实她不一定就那么小器。” “那套漂亮衣服到底是做给谁的?” “新人斐斐。” “你们两人都上当了。” “谁说不是,那叶坦恁地狡猾,引我等入壳,去捧他的新爱。” “我叫过你别拍这戏。” “绝对是最后一个戏。” “这是诺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终于厌倦了,王小冬君说得对,十八岁同廿八岁大有点分别,辜嘉瑜并非演技派,她才不要活到老做到老,花旦出身的艺人最好在脸皮松弛之前告退回乡。 这次吃了个小亏不要紧,跟着别吃大亏就好。 在这块是非地耽久了,只怕神仙都要出洋相。 趁戏尚未开拍,嘉瑜飞到罗马去试婚纱。 一共留了三天,嘉瑜快活一如小鸟。 婚纱式样简单大方,对牢镜子,她喃喃说:“这袭白纱衣胜过任何白绫衣。” 她未婚夫听见了,只是微笑。 开头的时候,辜嘉瑜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走到几时停,终于又找不找得到归宿。 有这样理想的结局,嘉瑜心满意足。 想到陈闽,她十分感慨,这女子将来即使生活无忧,也已丧尽元气,功不抵过。 水晶镜子内的她有点怔怔的,想太多了。 未婚夫忽然取出一条项链往她脖子上戴。 嘉瑜定睛一看,正是她先些日子看中的金珠钻石项链,她感动地按住他的手。 他轻轻说:“还等什么?” 说得对。 还等什么? 他俩临时快定,飞到伦敦,由女方家长主婚,签下婚书。 事后致电王小冬,王君老大一个意外,却十分替她高兴,“新娘子,拍多些照片回来,好让我有个交待,否则记者群追瘦我。” 嘉瑜不负所托,特别请了职业摄影师,拍了百余款照片,容光焕发地凯旋回家。 她的婚讯颇为轰动。 工作人员衷心替她高兴。 陈闽拉住她的手,流下泪来,“嘉瑜,你这样一个好人,理应享此幸福。” 嘉瑜悄悄问,“斐斐出现没有?” 陈闽冷笑一声,“干呼万唤未出来,不知搞什么鬼,倒叫我坐冷板凳。” “嘘,”嘉瑜拉住陈闽的手坐下来,“别毛燥,别中计,别受人利用,这种关头,我们一定要大大方方,不露声色,其怪自败。” 陈闽一怔。 她亦是个聪明人,自然一点即明,马上醒悟过来。 一方面又感激辜嘉瑜把她当自己人,双眼又红起来。 “嘉瑜,实不相瞒,开头我还把你当敌人。” “算了,提来作甚,误会而已。” “我有眼不识泰山。” “你何用言重。” “为什么电影业这样艰难做,这么多是非?” 嘉瑜微笑,“因为我们做一行怨一行,其实别的行业也内幕重重,不足为外人道。” 陈闽带着泪笑起来。 “让我们沉着应付不大如意的事。” “嘉瑜,我与你不同,我酷爱名利。” 嘉瑜笑出来,“你以为我是得道圣人?名利,谁不要,哪有例外。” “可是你舍却一切结婚去了,我不甘心,我要续闯高峰,宁受得失煎熬。” “可能你比我勇敢。” “辜嘉瑜,祝福我。” “一定。” 神秘的面纱终于掀开,斐斐终于现身。 王小冬说得对,不过是个读书不成小女生,容貌固然秀丽,也并非绝色,嘉瑜甚至觉得她粗糙,手同足都大了两码似,皮肤也黝黑,但是她出奇地上镜,有一股自然无邪的媚态,吸引异性。 记者群因为等得太久太闷,斐斐陡然露面,造成一种轰动,他们着了迷似,练二接三地追着她来做新闻,马上把新人捧着红人。 记者永远以使人尴尬为荣:“嘉瑜,你觉得斐斐如何,有没有前途,会不会走红,是否你的接班人?” 嘉瑜说:“很漂亮,很聪明,这样的新人一定前程似锦。” 逼得陈闽也说:“很机灵的一个女孩子,很有人缘,会受欢迎。” 而斐斐更说:“两位姐姐对我很好,肯教我,指点我,我得益匪浅。” 然后三个女人站在一起拍照。 照片刊登出来,不知恁地,斐斐就是特别亮丽,眉梢眼角似有说不尽的风情,比较起来,陈闽有点憔悴,而嘉瑜则觉得自己有点钝钝的。 拍摄工作在三个月后完成,导演之偏心,也不要去说他,嘉瑜只是笑,好几次制片要出来打圆场,斐斐几乎是坐在导演的膝头上完成整部电影,叶太太带着孩子到现场来闹过两次,这些,也都成为拍摄花絮。 影片推出来,并没有如预期中好,影评略赞几句,卖座平平,参加过好几次国际影展,也得过一两个小奖,之后,便湮没在浩瀚的影片汪洋中。 嘉瑜却与陈闽成为朋友。 她们定期抽空见面。 这一天,陈闽问嘉瑜:“几个月了?” 嘉瑜摸摸腹部,“六个月多点。” “觉得胎动吗?” “我给小女取了一个小名,叫踢踢。” 陈闽大笑。 过片刻她说:“白绫衣并没有为我们任何人带来奖状。” 嘉瑜加一句:“衣服做好了在那里,穿不穿得下,就看那个人了,硬是叫她穿,穿上不合身、穿得不好看,观众第一个不肯。” “真的,听说她第二个戏要脱了。” “你看,不是没有公理的。” “这一行仍可以干下去?”陈闽又起劲起来。 “当然。” “说老实话,嘉瑜,女儿大了,会不会让她做演员?” 嘉瑜只是笑。 做个普通人吧,自由自在,最最快活。 伴: 方仲愉跑到女友俞志初的公司去,坐下,开门见山的说:“下个月我到欧洲去,希望你荐一个人给我作伴。” 志初把面前的文件一推,“哟,你把我这里看作什么地方,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 “荐人馆、荐人馆老板。”仲愉简单的答。 志初站起来敲敲门上的铜招牌:“我这里是广告公司。” 仲愉不理她,“有没有人?” 志初沉默一会儿,点起一支烟,“什么样的人?” 仲愉想一想,“年轻一点,不要太年轻,三十岁左右,相貌要英俊,身段要标准,人要斯文体贴,谈吐幽默,懂生活情趣。当然,要熟悉欧洲几个大都会。” 志初喷出一口烟,“为期多久?” 仲愉叹口气,“三个星期。” “你打算付多少酬金?” 仲愉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目字。 志初一看,笑起来,“诚意十足。” “有没有好材料?” “有,当然有。” “谁?” “你要是相信我,到了飞机场,自有分晓,保证满意,不然,原银奉还。” 仲愉说:“我当然相信你。” “三日内把银行本票送上来,还有,我的人出门只用头等飞机及五星酒店。” 仲愉站起来告辞。 “仲愉,”志初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找个固定的男朋友?” 仲愉嗤一声笑出来,“那么容易找吗?” “花点时间心思,总有机会。” “我就是没有时间心思。” “奇怪,又没结过婚,又未失过恋,大小姐身分,并非七老八十,却把感情看得那么灰。” “才不,世事一定要付出代价,金钱是所有代价之中最容易应付的一种,志初,闲事不要管太多,你自去替我安排吧。” “追你的人不少啊。” “追我,还是追先父的产业?”仲愉讪笑。 “日久见人心。” 方仲愉摇摇头,“时间花在这种事上最不划算,既然我的父兄叔伯都深谙游戏人间之道,我亦应设法效颦。” “方小姐,你是女人。” 仲愉笑,“自古看扁女人的,偏偏全是女人。” 她取起手袋走了。 三天后,俞志初广告公司收到方氏企业送上来的本票及飞机票。 俞志初完全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她三扒两拨替女友办妥了这件事,这位大小姐居然抽得出三个星期的时间来旅行,也算难得了,她不会叫她失望。 仲愉抵达飞机场时才深深懊悔,真正多此一举,放什么假,找什么伴,统共是大哥害的,春季到纽约出差,仲凯带着个女伴,美丽大方可人体贴,形影不离那样服侍仲凯,仲愉庆幸大哥终于找到合适女伴,谁知回港后不见那女郎影踪,问起来,仲凯大笑道:“小妹、那只是伴游公司的女职员呵!” 仲愉默然不语,原来水准可以做到那样高了,可敬可畏可叹。 与江湖上朋友俞志初说起此事,志初也笑,“你住象牙塔里太久了,这种人才,男女都有。” 贫穷之外,寂寞便是人类大敌,方仲愉自幼丧父,母亲是应酬繁忙的阔太太,与大哥又差十一岁年纪,自幼习惯冷清生活,可是却一年比一年怕寂寞。 这件事若果传出去,一定被母兄骂死,仲愉微笑,就因为这样,整件事才充满刺激。 上了飞机,一位年轻人已经坐在近窗的位置上,闻声转过头来,朝方仲愉笑笑,站起来说:“我是俞志初广告公司介绍的人,我叫张元匡。” 呵,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 可是志初没有骗人,年轻人俊朗大方,彬彬有礼,质素高超。 仲愉有自知之明,无论自哪方面来看,她都不过是中人之姿,唯一突出之处,也许是性格温和,没有棱角,可是大哥又老说她欠缺斗志。 此刻她只得笑笑说:“不客气,请坐。” 奇是奇在双方都有点腼腆,航程开始两个小时大家都没有说话。 仲愉有个小缺点,她颇嗜酒,尤其爱喝香槟,这个时候,一杯在手,倒也悠然自得。 过了许久许久,她忽然有兴致开口,转过身子去对那个年轻人说:“我们第一站是——” 刚巧他也刚刚抬起头来说:“我们第一站是伦敦。” 变得两个人异口同声。 他充满魅力地笑笑,仲愉觉得这位先生值回票价有余,该刹那她为自己猥琐的想法脸红,不禁也借笑遮住尴尬。 距离接近了。 仲愉老听大哥说:“是,我买笑,可是,人家也并非白赚,人家要笑,且要笑得好看。”他从来不摆花钱大爷的鄙俗架子。 在那个圈子里,方老大有口皆碑。 仲愉莞尔,要学,便学到足。 当下她轻轻说:“我们住伦敦华尔道夫。” 年轻人一怔,“你喜欢华尔道夫?” “我听说你喜欢。”仲愉讶异。 “我?”年轻人露出雪白牙齿,“谁要住千篇一律豪华大酒店?我同你又不是五十五岁以上退休人士,这件事交给我,我有地方给你住。” “好哇,我相信你。” “现在你大可闭上眼睛休息休息。” 仲愉却问:“你玩不玩沙蟹?” 年轻人笑,“玩真不玩假。” “好,”仲愉精神来了,“打真军,有意思。” 她拿出纸笔记数。 手风奇顺。 年轻人拿二十点,她会搏到廿一点,他牌面一对皇后,她偏偏来三条五,牌并不大,可是次次都赢。 做人假使这样顺风真真不得了。 个多小时下来,她算一算,赢了好几万,自己都吓一跳,连忙把记分表撕掉。 年轻人笑,“怕我付不起?” 仲愉听在耳内,一怔,口气好大,生意仿佛做得不小,她肃然起敬。 不知恁地,想到对方的生意,脸又涨红。 年轻人看着她一会儿说:“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他也特别呀,完全自然,落落大方,并没有故意讨好女客,十分难得,她见过他好些同行,跟在客人后面,活象叭儿狗,不知多猥琐。 仲愉说:“我喜欢你。” 他笑了,“幸亏如此,还有三个礼拜要过呢。” 是俞志初包证她满意的,志初这人顿有良心。 长途飞机宇宙洪荒那样开出去,开出去。 仲愉听见隔壁的人说:“这是我的赌债。”他递上一张支票。 “喂,怎么可以——” “愿赌服输。” 仲愉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他争,便把支票先收下,反正不拿去兑现,半年后也自动作废。 她开始同他说她自己,撇开方氏那十一间联号不提,方仲愉也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她连特别的嗜好也无。 对方很有礼貌地听着,半晌才说:“看情形。你与我同样乏善足陈。” “我看你是一个很精彩的人。”仲愉由衷。 “我?”他一直笑。 飞机到达,年轻人把仲愉照顾得很好,一手提着她简单的行李,另一手拖着她,直往租车站走去。 仲愉被他大力温暖的手拉住,心中警惕,噫,危险,那灿烂笑容下不知有什么阴影,不过,不是说要找刺激吗,怎可半途而废? 拿到车,他熟悉地把车子住市区驶去,一边说:“你要是不喜欢我的地方,立刻送你到华尔道夫。” “它在何处?”会不会是郊外一所小茅屋? “市中心。”他答。 仲愉有点意外。 车子驶得飞快,仲愉略觉疲累,他却精神十足,他们渐渐接近西区的泰晤士河畔。 “这是货仓地带。”仲愉大惑不解。 “我就是住在货仓里。”年轻人笑。 仲愉心中已经暗暗叫好,久闻这一带有若干旧货仓改建公寓,窗户大且多,楼面高,用私人电梯,面积宽敞,且全部打通,重新装修过,别致又舒适,且沿河,风景曼妙。 年轻人一看他表情,便知她是识货之人。 到了家,年轻人带她进屋,电梯的门需要用手拉拢,上得三楼,一出电梯,一室明亮,雪白的前卫布置使仲愉精神一振,这地方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十倍。 这么会享受生活。 推开窗,可以看到全伦敦最佳风景。 “睡一觉。”年轻人说。 他只有一张床,大得无边无涯,面积几乎六乘七,此列他已坐在床沿,看着仲愉笑,仲愉却不觉他猥琐。 “只得一张床?”仲愉问。 “看样子此刻你想一个人睡,我用那边的绳网好了。” 地方虽未间断,可是有日本米纸屏风,并且,三四千平方尺那么大地方,绝对够两个人活动。 “卫生间在那角。” 仲愉急想淋浴,也顾不得浴室四边都是磨沙玻璃。 她披着浴袍出来,倒在床上,四肢百骸松弛,年轻人做了咖啡递给他。 仲愉用很开明的语气说:“你的入息好象很不错。” 谁知地亦落落大方答:“托赖,不过比较奔波。” “唉,世事古难全。” 他笑笑,“就可惜没有时间结识固定女朋友。” “这个家花了你不少心思呢。” “一年倒有六个月住这里,女朋友住香港,有半年见不到我,女朋友住伦敦,也有半年见不到我。” 仲愉笑,“找两个女友好了。” “两个比二十个麻烦,二十个不用交待。” 仲愉又笑,渐渐眼困,把杯子放地下,翻一个身,放肆地睡熟。 其间她朦胧地醒过一次,只见年轻人伏在远处一张大书桌上书写,只按亮一盏绿色台灯,衬得白衣白裤的他有一分难得书卷气,奇怪,他的职业是伴游,照说,毋须这样花脑筋。 实在太累,仲愉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大明,她精神饱满,起床四处游览,年轻人不在,大抵是出去了,她自斟一杯果汁,看见墙角停着一架自行车,使骑上沿墙踩了一个圈,地方真是大得可爱。 仲愉把脸凑到大蓬彩色的花束前去深深一嗅。 见有空,她拨电话给俞志初。 志初笑问:“满意吗?” “行行出状元。” “有眼光,”志初笑,“好好享受假期。” “志初,”仲愉踌躇,“他真不象。” 俞女士佯装吃惊,“不象男人?” “算了。”仲愉挂断电话。 年轻人回来了,带着一箩食物,住厨房台子上一放,“睡醒了?半小时就吃午饭。” 仲愉看着他一脸阳光,不象,真的不象,就因为不象,所以才值这种酬劳? “你会烹饪?”仲愉惊喜问。 “就是这点迷死女性。”他笑。 “美食是我唯一愿望。” 年轻人转过头来又笑,“没有人要我的?” 仲愉忽然认真了,“这个嘛,这个往后再商量。” 下午他们进城去喝茶。 路上他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放开过,仲愉完全有种被爱的感觉,来过这个都会不下数十次,这次看出去,景色统共不一样。 假便是真的,倒也不错。 可惜如果是真的,双方表现哪有这么好。 真实世界,如非斤斤计较,只怕日后吃亏,于是算家世,算财产,算外型、算学识……算得不亦乐乎,哪有逢场作兴的逍遥快活。 仲愉在潇潇雨下,开始了解,为何男士们这样沉迷于寻欢作乐。 一切代价已付,无后顾之忧。 雨点凝聚在玻璃床上,受月色照耀反射,象是满天亮晶晶的星。 值得,当然值得。 第二天他带她到剑桥去探朋友,车子一来一回好几个小时,没有人觉得闷。 仲愉已经想问;喂,请你做一年游伴,代价如何? 超过这个时间,她只怕负担不起,是的,方大小姐每一笔额外支出,都得向方氏企业有关方面解释,她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可怜阔小姐。 出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太冒险太辛苦,坐在闺房中?太沉闷太被动。 间歇性冒险是唯一调剂精神的方式。 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子里,不问去向,多么刺激。 年轻人同她说:“将来退休,我想到米兰居住,买一座十三世纪堡垒,终身将它重修,四十过后,就开始学意大利语。” 仲愉有点感动,“你可打算结婚生于?” “当然!要许多许多小孩,黑压压一屋子,人头涌涌,挤上来叫我爸爸。” 仲愉骇笑,“那婚前非得同贤妻商量好不可。” “你可喜欢孩子?”他忽然问。 仲愉吓一跳,“没有你那么疯狂,顶多一名足够。” “但是他很快长大,”年轻人惆怅,“再也不能一团粉以拥在怀中。” 仲愉不敢再搭腔。 他们每天并没有固定节目,有时耽货仓里大半天听音乐不出门。尽讲些废话。 又一日忽然到牛津街购物,发疯似买衣服送给对方。 第二天,飞到巴黎午餐又回来。 又一日年轻人有公事洽商,告假半日,仲愉一个人跑到书店浏览,黄昏,他在灯火阑珊处接她返寓所。 仲协觉得他们可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直到老死,但是,她必须回家,而他非工作不可,不过,仲愉知道,没有一个蜜月,会比这个更好。 她很快乐。 真不幸,金钱的确万能,用得小心的话,它绝对可以买来爱与乐。 这三个星期并没有大事发生,所做的事情,很多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年轻人使方仲愉觉事事簇新,连她也朝气勃勃起来,疲乏因循的壳子渐渐褪下,她焕然一新。 最后一个晚上仲愉依依不舍,“我们还能再见吗?” “当然可以,你有我姓名电话地址。” “我们终于要回去了。” “对不起,我不同你一班飞机,我有生意要转往温哥华处理,你恐怕要一个人回香港。” 仲愉有点失望,脸上也露出落寞之意。 年轻人拧拧她脸颊,“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仲愉一个人回的家。 司机来接,大雷雨,她在车厢里就睡着了。 她无法克服失落感觉,这使她吃惊,自十九岁后就看轻情感,这次怎么会例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要趁快扑灭它。 总算在早餐桌子上碰见大哥。 仲凯对妹子说:“回来啦。” 仲愉笑,“你知道我出过门?难得。” “这次我知道,这次很多人都知道。” 仲愉吃一惊,作贼心虚,不出声。 “有人在伦敦看到你们。” “我们?”心咚一跳。 “你同张胤馨的三公子张元匡。” 是,年轻人的确叫张元匡。 仲愉张大嘴巴,谁,是谁的儿子? “小妹,你没同我说你认识这个人。” 仲愉低头喝一口黑咖啡。 “张元匡是庶出,他母亲一失宠,他父亲十分不喜欢他,将他刺配边疆,长年驻在伦敦,不大要看见他,这点行情,你不可不知。” 仲愉怔怔地,如堕五里雾中。 “他同他两个大哥的身分差天同地,换句话说,他要工作,你明白吗?” 仲协不响。 仲凯见妹妹傻傻的,再加一句:“况且张元匡这人十分不羁,什么都玩,不适合你。”他叹口气。 仲愉仍然不语。 “人家问起,我只说是认错人,记住,小妹,千万不可承认。” 仲愉自早餐桌子站起来,跑上楼。 解铃人还需系铃人,她一个电话拨到俞志初公司去。 “啊,回来啦。” 仲愉二话不说:“志初,张元匡是谁?” “张元匡就是张元匡。” “志初,别乌搞了好不好?” “出来午餐,我面对面告诉你。” “我一时正到你公司。” 方二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准时过。 她走进俞志初的办公室,关上门,上了闩,坐下来,再问:“张元匡是谁?” 志初笑,“先喝杯咖啡。” “别卖关子好不好!” “你以为他是谁?” “我以为他是小白脸。” “张元匡一张脸的确称得上白。” “俞志初,求求你。” “他是我的朋友,既然你要游伴,我便托他照顾你:‘喂,有位小姐闷得慌,你带她到处走走,给她一个美好回忆’,他碰巧有空,一口答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职业伴游?” “他甚至不是业余好手。” “客串?” “他刚失恋,也需要个伴,我相信你们俩各有所获,快乐是双方面的。” 仲愉颓然坐下,“你这个玩笑开大了。” “才没有,我十分有分寸,除非你穿崩,你有没有让他知道你付过巨额酬劳?” 仲愉摇摇头,忽然又想起来,“那笔款子你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俞志初象是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不急不忙,从容不迫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只信封,再慢条斯理地自信封内取出张收条,通过去给女友:“我代表保良局所有的孤女多谢你。” 仲愉啼笑皆非。 “你看,”志初得意洋洋,“我做了三件好事。” 仲愉悻悻,“好事多为。” “小姐,你怎么可以把我当皮条客呢,我没怪你,你倒生气。” 仲愉面孔又红起来。 “小姐,人与人相处,要花一点时间精神的,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依我看,你的感情生活,未必没有前途。” 仲愉苦笑。 “放胆出去找异性朋友好了。” 仲愉打开手袋,把珍藏的那张支票拿出来,“请替我还给张元匡。” 俞志初大吃一惊,“了不起,还赚了他的钱!” “别再取笑我了。”仲愉没精打采。 “这证明你有十足的吸引力。” “不,”仲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证明贵介绍所本领高超。” 志初收敛笑容:“张元匡这个人——” “我知道,我大哥同我说过。” “他这个人,性格比较不稳定,十分浪漫,渴望爱,喜欢花费:但品性纯良,啧,一经分析,同你有许多类同之处,也许有空时,可以再飞一次伦敦?” “他几时回来?” “说不定,行踪飘忽。” 仲愉笑,“回来也未必抽得空来见我。” “这种事,讲缘分,你听其自然好了。” 仲愉站起来,“谢谢你,志初。” “别谢我,我乐于介绍朋友给朋友认识。”她挥挥手。 仲愉到底不甘心,伸手大力槌了志初的肩膀一下。 志初鬼叫。 她说:“今晚我家有派对,要不要来?还有许多有可能性的朋友。” “我考虑考虑。” “小姐架子又摆出来了。”志初摇头。 仲愉不与志初计较。 她回家去休息。 心中的结已经解开,精神比较畅快,她换上泳衣,一口气游了十个塘。 她想同大哥说:买笑唯一的缺点是,仲凯,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喜欢你。 也许大哥根本不在乎,可是,仲愉知道她在乎。 女佣这时过来说:“小姐,温哥华长途电话。” 仲愉自泳地上来,温哥华,谁在温哥华? 猛地想起来,呀,是张元匡。 她连忙用浴巾裹住身体跑进屋内,也顾不得混身湿,便往沙发上一坐,取过听筒。 那边说:“这个天气游泳最享受不过。” 果然是他,仲愉心情暖洋洋。 “别来无恙?”她问他。 “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想念你。” 仲愉垂下眼,“我也是。” “我们真得想想办法,要不要到伦敦住?” 仲愉反正是有闲阶级,她郑重说:“可以考虑。” “要不就挑一个中途站。” 仲愉笑了。 “下个月我回来,大家碰了头再商量。” 女佣走过,只见二小姐抱牢电话听筒,喁喁细语,没完没了,不禁会心微笑,她识趣地放轻脚步,蹑足而过。 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朱汉生看见吴于青的那天,是一个极之炎热的夏日。 他很年轻,她也是。 当天,汉生的好朋友江可风生日,设了个宴会,打算自下午三时许一直举行到大家筋疲力尽为止,请来的都是熟不拘礼的老友。 玩到五点多,汉生已经很吃不消了。 他一进门已经犯一个错误,他一口气喝下太多的香槟,天气闷热,额角便隐隐作痛,空气调节受人个影响,打了很大的折扣,他走到露台透气。 没想到阳台下是一个雪白的私人沙滩。 可风这厮,汉生想,好会享受,老子有钞票,就有这点好运。 他打开露台一侧的锁,沿着石级,轻轻走下沙滩,两旁斜坡种着棕榈树,美丽的栀子花开得碗口似大,香气扑鼻,汉生进入一个白色与墨绿的世界,阴沉沉,凉气袭人,炎暑顿消。 象仲夏日之梦。 沙滩形状如一弯新月。 汉生抬头朝天边一看,可不是,浅紫色天空正淡淡挂着一弯月亮,若隐若现。 噫,此情此景,不象世上常有。 细沙白且滑,汉生脱下鞋子,将久困牢笼的足趾缓缓陷入沙中。 早知带泳裤来。 可风一定有泳裤可以借出来。 汉生在石阶上坐下,抱着膝头,缅想过去将来。 一时无意抬头,便看见了她。 呵可风还有一个不耐烦的客人。 她背着汉生坐在水中,一个浪卷上来,便打湿她身上雪白的宽衬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似随即被风吹干,鼓蓬蓬拂扬起来。 单看背影,就是个美丽的少女。 上帝造人,从来不公平,漂亮的人儿,自顶至踵,无一不精心泡制,从头发牙齿皮肤到身段姿势双手双足,都值得一看再看。 这位陌生少女,很可能就是那样的杰作。 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双肩不宽不窄,短裤处的大腿线条优美。 汉生从来不否认他是好色之徒。 谁不是呢。 他渴望看一看她的脸。 这时候,有人叫他:“汉生,汉生,吃饭了。” 那女郎听见人声,蓦然转过头来,刚与汉生的目光接触,嫣然一笑。 汉生看得呆了。 女郎的面孔如画家笔下的渔村蛋家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丽脱俗,丝丝乱发增加韵味。 汉生刚想与她招呼,可风的声音自露台传来:“汉生,你跑到哪里去了?” 汉生连忙站起来回答:“在这里。” 转瞬间,那女即已经失去踪迹。 可风抱怨,“你怎么乱开锁乱跑?” 汉生怔怔地回过头来,“我想吹吹海风。” “这沙滩浪大,没有救生员,不宜游泳。” “我还想向你借泳裤呢。” 汉生沿石阶回到露台。 可风把铁闸重新锁好。 “看你,多紧张。”汉生取笑可风。 可风索性恐吓他:“传说沙滩有精灵出没,我是为你好。” “什么?”汉生一怔。 可风见诡计得逞,打蛇随棍上,“专门引诱定力不够的书生。” “呵,有这样的好事?” 汉生回到大厅内,在自助餐桌子上取过些许食物,目光到处浏览,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秀丽的女郎。没有她。 三十多位客人中并没有她。 一定是这一列别墅其它的住客。 朋友问汉生:“来时好好的,干吗现在精神恍惚?” 可风代答:“他遇上精灵,为对方摄去了魂魄。” “是吗,汉生,滋味好吗?” 汉生只得点头答:“不错,不错。” 稍后他就告辞了。 开着小小红色跑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 同式的小洋房共有七幢,女郎必定住在其中一间。 朱汉生有逐家逐户去揿铃的冲动,顿用了一点意旨力才压抑得住。 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忘记那精灵似的少女。 日常接触的异性也不乏美人儿,但统统算盘太精,理论太多,原则太紧,与之相处,好比斗智,打仗,何必呢。 汉生希望有一个不务实际,专司风花雪月的女友。 这样的人才不是没有,汉生自嘲没有条件结交。 什么时势了,不讲经济实惠,不理人间烟火,那得多大的安力支持才办得到。 朱汉生是空心老倌,平时吃得好穿得好,月薪花光光,住所还是父母名下的产业。 看样子过了三十还未必能够成家立室。 正是他挑人,人也挑他。 所以有些男士的女友越来越年轻,皆因少女不谙世事,不提将来,容易应付。 朱汉生自嘲将来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这样的人。 此刻,他还年轻,他还散漫得起。 江可风找他。 “汉生,我有事要到温哥华去三个月,别墅空着蛮可惜,借你暂住如何?” 汉生的心一动,正中下怀。 “可风,我向你租好了。” 可风也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气了,外头是这个价钱,我给你打对折——”他说了个数目。 汉生哪会同他计较,一口答应,醉翁之意,那在乎区区租金。 过数日他便搬到小小白色的别墅去。 这次,他带了泳裤。 天气已比较凉快,但奇是奇在无论外头多么炎热,那个小沙滩都永远凉风习习。 栀子花开得更洁白更硕大了。 他再见到那女郎的时候,她头上便戴着一项栀子花冠,系一条白色沙龙裙。 汉生但觉身心舒泰。 怎么还会放弃机会。 他缓缓走到女郎身边坐下,“你好。” 女即并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她朝他笑笑,“你好。” 汉生清清喉咙,“请把你名字告诉我。” 她很大方,“我叫吴于青。” 有名有姓,可见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多好,不必交换名片,不必比较职位,也能做朋友。 “你在度假?”汉生问。 女即笑了,伸一个懒腰,“我早已决定,我的一生,必须是个漫长的假期。” 汉生非常羡慕,这简直是至伟大的宏愿,凡人无法做到。 “你呢?你也在放假?” “不。我需要工作。” “真不幸。”女郎是由衷的。 汉生不由得有一刻自惭形秽。 但随即又振作起来,“工作有工作的乐趣。” 女即笑,“你真有趣。” 汉生忽然之间,真的有点觉得自己是个有趣的人。 在沙滩上稍坐的片刻,犹如永恒。 月亮又上来了。 整晚,汉生耳畔都是海浪擦过沙滩的沙沙声,象小时候去旅行,划了艇回来, 一直到躺在床上,身子犹自载沉载浮,不能自己。 没经到七八岁的情怀到今日又回来了。 第二天去上班,车挤,人忙,汉生的心情却一直上佳,嘴角挂一个莫名微笑。 同事说的话,他似听得到,又似听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骚扰他,生活中细节不再重要,他耳畔只有那沙沙声,身体继续随月色荡漾。 他同自己说:荒谬。 却不介意荒谬下去,直至一生。 红日炎炎,对汉生来说,已没有多大意义。 每日傍晚,他赶回去同那女子见面。 有时见得到,有时见不到,有时只有招一招手的时间,有时可以说上几句话。 女即口头蝉是“你真有趣”。 逐渐逐渐,汉生把他的前半生一点一滴向她倾诉。 她总是微微笑,双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脸融到盐香里去。 最后汉生忍不住问:“你愿意把你的事告诉我吗?” 她笑了,牙齿雪白,象整齐小颗的珠子,她轻轻答:“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 汉生说:“当然要。” “改天吧,改天我有空再说。” 她拾起一颗石子,用力掷向天涯海角。 改天,他想约会她。 他想与她在别的地方见面,又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地方。 她似属于那个白沙滩,那海浪,那弯新月。 朱汉生糊涂了。 “你住在附近?” “我是你邻居。” “一个人住?” “我有家人。” “是父母吗?” 女郎笑笑,“父母早已不在。”并不介怀。 “白天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最主要是休息。” “晚上呢,做什么多?” “玩呀,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聊天,城内至多消遣地方。” 说起来,嗜好仿佛同一般年轻男女,包括朱汉生在内,没有什么分别。 “你可开车?” “当然,否则住郊区太不方便。” 也许朱汉生不懂问问题,也许吴于青太懂得答问题,汉生并没有自对话中得到太多资料。 汉生一点不介意。 ——夏季契约日期往往太短。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是否能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中的一句。 汉生十分有同惑。 天气渐渐凉了。 女郎在衬衫外罩一件长袍,然而袍子往往遭海浪溅湿。 然而这个脚踏细沙的弄潮儿却兴致越来越高,留恋海旁,不肯离去。 朱汉生陪着她。 他俩好比沙滩上两粒贝壳,每次见面,都在同一地点,从不去别处,却深感满足。 喁喁的絮语,“当然,”于青会说:“父母是爱我的,不然不会给我那么庞大的遗产。” 由此可知,她的身世同江可风差不多。 所以不必工作,不必钻营,不用流汗。 “但是,他们说生活除出玩耍,还有其它,这样吧,过几年再发掘重大的意义吧。” 汉生只会得陪笑。 “于青,周末我白天有空,可以陪你到别处走走。” “不用,。我最近不大想出去。” “那么,我到府上来看你。” 女郎笑:“太远了。” “可是,都快要秋天了。” “是。”女郎惆怅。 阳光往北回归线上移,渐渐薄弱,照不透海水,失去碧绿的折光,大海变了颜色,一时墨绿,一时灰褐,情绪波动,激起的浪花,也比较愤怒。 与夏景是有点两样了。 蝉声渐渺,树丛中有蟋蟀鸣叫。 江可风回来了。 朱汉生却舍不得搬出去。 “你喜欢住,我没问题,屋里共有五间房间,我们许整个星期不见面。” “可风,都是些什么人住在附近?” “我不清楚,就是贪互不来往,互不相识,我讨厌群居生活,你呢?” 汉生点点头,“我也最恨打招呼,说客气话,问好。” 可风笑了,“下个月许住欧洲去一趟。” “走得这么频繁,可是有怪兽追着你呢,抑或,在寻找什么?” 可风抓抓头皮,“我也不知道。” 周末,汉生沿着小小私家路去查门牌。 勃拉恩安德逊医生,苏孝仁先生夫人,爱斯胡辛先生,王守忠先生夫人,张国威先生,苏宅,刘宅,蒋宅……没有人姓吴。 回到江宅,汉生嘲笑自己真是个不可药救的无聊庸俗的凡人,随缘而安不是最好吗,何用苦苦追查人家身世下落。 公司里所有女同事的生平履历都有稽可查,记录在人事部档案里,又不见朱汉生感兴趣,人家越不说,他却偏偏追查不休,什么意思。 他叹口气。 那是因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弄潮女了。 他害怕,怕要等到明年夏天。 又怕即使等到明年夏天也没有用。 这游丝般的念头忽大忽小,使他恐惧。 朱汉史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自从邂逅了女郎以后,苦乐参半,患得患失。 忘记她,忘记她便可以恢复自我,重新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 可是汉生又踌躇,但是按时的生活那么苍白,又非他所愿。 呵世人其实并没有选择余地,因为无论挑哪一样,将来都是错,都会后悔。 汉生不欲再想下去。 可风诧异,“已经穿毛衣了,你还往沙滩跑?” 汉生不语。 “你看上去有点魔意,可是为着一个人?” 汉生点点头。 “她是谁?” “一个美丽的女子。” 可风笑,“你妈妈没同你说,越是好看的女子,越是害人精?” “妈妈们会不会错?” “很多时都错得离谱,可是我们仍然尊重她们。” 两个年轻人打算结伴喝香槟渡过秋季。 稍后,可风还是到欧洲去了。 乘搭飞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事,总比蹭在家中翻画册听音乐的好。 一日,汉生的车子经过私家路,惊鸿一瞥,在倒后镜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似曾相识。 他的心咚咚一跳。 连忙抬起头,那女子已经弯腰走前登车。 车子很快驶走,汉生失之交臂。 他警惕自己:切莫强求呵,朱汉生。 栀子花迹已渺。 日间阳光淡淡,晚间空气清寒,不象亚热带。 午夜梦回,汉生老觉得他似听到有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如不是他多心,就一定有个伤心人住在附近。 要不就是猫儿叫,抑或,是一个幼婴。 他很快地翻一个身重新堕进梦乡。 有时会梦见那个女孩站在沙滩上等他。 她似不怕冷,仍然作初秋打扮,笑靥迎人。 同她说话,她不作答,半晌才说:“你真有趣。” 醒来无限惆怅,象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件事,一切都是他的想象。 因为现实生活苦闷,因而构思这个女子来作伴。 睡醒了,往往比上床的时候还累。 可风寄明信片回来,题的字,风牛马不相干,他写:也许结婚生子才是当务之急,但,如果坚持要与相爱的人结婚生子,可能永远达不到愿望。 一个人若不是太过饱暖终日,是不会这样无聊地无所事事的。 也许朱汉生与江可风都需要吃点苦。 那才可以使他们集中精神生活,感激上苍给他们一副健康的身体。 有时候职业司机三三两两趁主人不用车的时候,聚集在门口。闲聊,朱汉生真想过去打探:“你们家,有没有年轻的小姐?” 怕只怕人家答:“有,今年七岁,刚上小学,美丽聪明。” 他伏在驾驶盘上等。 等女主人用车时出来。 有一个是胖太太,胖了有几十年了,功力不浅,腰围象是套着一个橡皮圈。 又有一位干瘦,等车那三分钟时间,也不忘点着一支香烟,衣着太过华丽,与时间身分都不配合。 两位是洋妇,亲自驾车。 没有吴于青。 但是汉生确实她住在这一头。 汉生有根据,第一:她身边从不带钱包,第二,她从来不穿鞋子。 能走多远? 不过也难说,美貌女子要走多远要飞多高都不难。 冬天下雨,也是亚热带特色。 雨还下顶大,水拨不住划动,女士们惊恐地窜入车子,唯恐滴到雨水,坏了仪容。 汉生想到于青不怕浪花……她会不会也不怕雨? 汉生精神一振。 他静心等候。 寒气侵人,他有一小扁瓶拔兰地,偶而喝一口,等待,变成一宗仪式,他已不在乎等不等到她。 滂沱大雨。 车窗都叫雾气封住。 有人轻轻敲玻璃。 不会是警察吧。 连忙绞开车窗,汉生看到了他希祈见到的面孔——那张小脸白皙了许多,也沉着了许多,诧异低声说:“你每天都在这里等?” 汉生充满喜悦,词汇一下十又消失无踪,只懂得颔首。 “等什么?”她撑着伞,穿着透明雨衣。 汉生清清喉咙,“你没有说再见。” “胡说,每天我都记得说再见。” “但是,你有好一段时间不见人影而无预告。” “嗯,”女郎笑,“你真有趣,我还以为我们没有牵绊,我们是自由身。” 汉生伤心了,开头时,他也以为如此。 总是这样的吧,人太信任他们的理智,结果锻羽、失望。 她凝视他良久,她懂得他心意,她阅读了他的思念,终于,在大雨哗哗声中她说:“我还以为是一个游戏。” 朱汉生不出声。 女郎还是下了一个决心,“这样吧。我住在七号,今晚有个舞会,你来参加吧。” 汉生扬起一道眉,“你有话同我说?” “届时你就明白了。” 她转头回屋子里去。 七号,汉生记得很清楚,是苏宅。 汉生喉咙, 吴小姐住在苏宅?正如他朱先生住在江宅一样,这么说来,她父亲留下遗产一说,可能真是游戏。 今夜你就会明白,她说。 晚上,雨仍然在下。 七号宾客的兴趣一点也不减。 朱汉生换上西装,也没有撑伞,就自三号走到七号,真正咫尺天涯。 宾客到了大半,宽敞客厅内所有好位置已被占满,各人自喝香槟,互相交谈。 漠生目光浏览一下,女主人尚未下楼来。 一个穿黑色暴露晚装的少女坐到他身边来,表示好感,表示亲热,表示万事有商量,表示羡慕。 本来汉生想马上离座,但听得她说到女主人,又按捺下来。 “你看我们的朋友于青多能干,”她说;“短短三年,混进这间别墅来,我还是与她同一时间出道的呢,瞧瞧我,”她有点沮丧,“还背着这劳什子手提电话,随时应召。” 汉生沉默不语。 “我做错了什么?”少女抬起头,大惑不解。 汉生站起来,忍不住说:“小姐,也许你的话太多了。” 客人陆续来到,人气烟味挤得汉生透不过气来,他不是笨人,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女郎为什么叫他来这个宴会。 看见,也就不得不相信。 他已经看够,正在这个时候.汉生忽然听得一阵雷似掌声,众人都抬头向梯间望去,原来是女主角出场了。 只见她摆一个姿势站定,搔首弄姿、浓妆、冶服、媚笑、没有灵魂。 这是谁?汉生一阵迷茫,他不认识她,她认识他吗? 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奔上大理石楼梯。 他一手搂住女郎的肩膀,高声说:“今日是于青廿一岁生日,请大家祝她生日快乐。” 众人大力附和,唱起生日歌来。 那中年男子紧紧把她拥在怀抱里。 汉生看到这里为止。 他逃一般的离开七号,退回江宅,换回便服,立刻驾驶车子离去。 车子到市区,雨势渐歇,又看到满眼的霓虹光彩,汉生才定下心来。 他把车驶进停车场,回到自己小小公寓,松口气,开一罐冰冻啤酒,又一罐、又一罐。 他的梦醒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非常努力投入,他恢复自我,做回他自己。 在以后一段日子里,汉生疏远了江可风,他开始在同类中找新朋友。 他决定约会阶级及价值观都相等的女同事。 三五年后,也该结婚成家了。 他一直没有同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的遭遇。 朱汉生深信,那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只是一个老故事。 出身: 胡勉宜在接受新华日报妇女版记者访问。 记者:“胡小姐好似很少提到家人。” 胡勉宜只笑。 “家里人口复杂吗?” “我是独女。” “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我的家境非常普通。” 记者立刻识趣地说:“英雄莫论出身。” 他又问了几个细微有关生活上细节趣致问题,然后告辞。 记者由秘书送出去,穿过如山如海的祝贺花篮才到门口。 他心中嘀咕:“直如红舞女过场子一般热闹。” 然而鲜花芬芳确令他精神一爽。 这是胡勉宜荣获十大杰出奇才奖的第二天。 关上办公室门,勉宜面孔便挂了下来,疲态尽露。 她按下通话器,同秘书说:“黑浓咖啡一杯。” 秘书笑着应:“是,胡小姐,公关部问你下午三点有没有空,魅力杂志想做个访问。” 勉宜用力地说:“没有空!” 最讨厌是公共关系组那帮人,专司小事化大,专爱陷害其它部门同事,把人家当小丑那样把弄。 喝了一杯咖啡,她心情略为平静,吩咐道:“把花收起一些。” 秘书笑:“拿到我们那边去吧。” 话还没说完,公关部主管苏珊娜便婀娜地走过来,“胡小姐,给我三分钟时间可以吗?” 勉宜说:“我要出去开会。” 说罢取过公文包与外套。 “魅力杂志是本有份量的刊物。” “我知道,你是个有份量的人。” 勉宜已经出了门,苏珊娜恨得牙痒痒,直诅咒她,“红的时候不可一世,有朝发黑可别怪我在你身上踩几脚。” 勉宜登上公司车子,才松一口气,她不是不知道人家背着她说些什么,她不介意。 勉宜吩咐司机:“山村道一号。” 耳畔犹自徘徊着适才记者的问题:“家里人口复杂吗”,又:“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还有,“英雄莫论出身”。 到了山村道一号,来开门的,正是石伯母,她满脸笑容迎出来,“恭喜你,勉宜。” “石琪呢?”勉宜问。 “出去买香槟替你庆祝,马上就回。” 勉宜脱下外套,“有什么好庆祝,串通了的一场戏文而已,老板好找不找,找我来捧,目的不外是替公司宣传,多张活招牌。” 石伯母笑,“那是你谦虚,你去年结结棍棍,实实在在替公司赚了不少钱。” 勉宜也笑,“公司走运,没话说。” 石伯母点点头:“做电影,风险大,公司把你当作福将,想必有压力。” 勉宜感喟,“石伯母,也只有你明白罢了。” 这些年来,她直把石伯母当母亲看待,当然也把石琪视作姐妹。 “看你累得,到房间去眠一眠。” 勉宜苦笑,“那怎么行,下午要同美国人开会上商量合作拍摄问题。” “又是你制片?” “是呀,事成的话,要往荷里活住三个月。” 石伯母安慰她,“反正孤身寡人,无所谓。” 门一开,是石琪回来了,“大制片,来,喝上三杯,祝你白尺竿头,更进一步。”她笑着举起杯子。 石琪是快乐天使。 勉宜仍然忘不了记者的问题:“家里人口复杂吗?” 对胡勉宜来说,家里不过还有两个人:石伯母与石琪,石伯伯故世后,她已没有第三个亲人。 石琪取出冰桶,把香槟镇好。 石伯母说,“勉宜下午还要开会。” 石琪拍手笑,“那么喝伏特加,闻不到酒味。” 勉宜说:“时间差不多,我要走了。” 石琪惋惜道,“卿本佳人,马不停蹄,为了何人?” 勉宜答,“为着自己。” “够吃够用也该住手了。” “琪官,你是幸运儿,哪里会了解我们心情。” “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惑。” 勉宜笑笑,出门去开会, 那是一个冗长的会议,那堆人的美国口音听得她双耳出油,天气炎热,老外身上出汗,那股骚味跟着而来,勉宜心中大叫吃不消。 要求又繁复,所有工作人员都按章工作,朝九晚五,劳工假期,过时补薪,比公务员还要慵懒三分,勉宜最怕拍国际电影。 那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很难不想到童年往事。 十岁父亲去世后母亲身边就不住换人。 进出自己的家,勉宜都非常小心。 她老躲在房里不出来,而且一直把房门下锁。 生活倒是没担忧过,父亲有一点点钱剩下,逐些取出贴补,倒也过得去。 十三岁那年,母亲再婚,把勉宜送去寄宿,那一年,她认识石家三口,石琪是她同房同学。 母亲的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多些,同那人分了手,又令勉宜撤回家中,要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那已是妈妈第三次婚姻。 勉宜十分震惊,第三次!母亲当年只得三十五岁,难怪什么事都做不好,单是忙结婚已经耗尽她半生时间。 打那个时候开始,勉宜渴望做修女,喜欢穿白衣,时常跪在小房间内祈祷,直至流泪,时常轻轻说:“主呵让我安息你怀。” 那段青春期,如果没有石琪作伴,不知怎么过。 她时常去石家作客,并向温婉的石伯母诉苦。 石伯母总是劝慰勉宜,“每个人生活方式不一样,你不能期望每个母亲都象我,我也没什么好,时常打得石琪跳起来。” 石伯母从来没有批评过勉宜的母亲。 这真是难得的,因为所有亲人都不满她,冷落她。 过了十七岁,勉宜对母亲死了心,也就不再困惑。 母亲的脂粉越来越厚,男友则越来越年轻,勉宜越来越难堪。 一日,放学返家,见母亲最新男友独坐沙发,勉宜一向不与他们打招呼,只默默往房内走,谁知那人一只手伸过来搭勉宜肩膀上,勉宜如被滚熨烙铁炙到那样跳起来,大声尖叫,引来女佣。 那人只得逃走。 勉宜即时收拾衣物到石家去住。 过了三天,母亲到学校来找,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拉住勉宜的手不放。 勉宜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只陌生人的手,硬且粗,冷冷的,勉宜慢慢缩回她的手。 她不认识她。 勉宜比较喜欢石伯母的手,厚大、温暖、有力,掌心朱砂色。 她向母亲提出升大学的要求,她知道父亲有款子留给她作教育费用。 母亲的答复:“钱早已花光。” 勉宜气炸了肺,跑到石家,哭到眼肿。 她想起母亲每位男友都获赠金手表,更不甘心,不肯返家。 眼见无望,毕业后要出来找那种薪廉低级的工作,却柳暗花明又一村,被勉宜考到了奖学金。 记者问:“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没有,父亲早已看不到她。 胡勉宜只得靠自己双手。 出国之前一笔治装费由石伯父支付,上飞机之前,石伯母又在她口袋里塞了一点零用。 勉宜一直靠奖学金念毕全程,之后,又考到全免管理科硕士。 她根本不想回家,不少同学想家想到落泪,勉宜则乐不思蜀,如脱出牢笼。 五年后她才返回出生地。 由石琪把她接返石家。 才一星期她便找到目前这份工作。 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时,她做足十六个,人家不肯背的黑锅,她统统包在身上,三年之后,连大老板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干劲冲天,不怕超值的年轻人,胡勉宜即时升做制片。 她建议投资冷门题材,一次中,胆子大了,再来一次,连中三元,上头便刮目相看,世界不知多现实。 不过漂亮聪明的胡勉宜始终没有殷密男友。有时同事间说说忘了形,无意之间接触到她的身体,好象把手拍拍她肩膀之类,她总会收敛笑容,缓缓退开,维持距离。 这是心理上一个严重的障碍。 渐渐大家明白到她的爱恶,经过适应,就相安无事。 电话铃响。 勉宜知道这必定是石琪。 她说:“你吵醒我,该当何罪。” 琪琪笑,“你那里睡得着,你是失眠专家,又从不服药,一定还醒着。” “什么事?” “聊天呀。” “—定有事。” “你母亲打过电话来给我妈,要找你。《 勉宜心一沉,“这半年的家用我早已缴上。” “她说不够用。” 勉宜冷笑,“老太太,也不省着些花。” “算了,勉宜,给就给吧,发什么牢骚,豁达一点。” 勉宜不禁笑了,“你说得是。” “婆同媳争,妯同娌斗,母女不和,统统因为一般见识,你是与众不同,卓尔不凡的一个人物,吃得起亏,又不怕蚀本,做得到便做,不用个个计较谁是谁非。” “是,大人。” “好吧,现在你可以抱着成功安然入睡了。” 挂断电话之后勉宜仍然睡不着。 学成回来,她发觉母亲已经老了。 人穷,珠黄,家中再也没有异性出入,照说,勉宜应当搬回去同住,却并没有那样做。 勉宜情愿付她生活费。 母亲那双曾经雪亮的妙目变得黄且浊,一呆半晌,有点转动不灵的样子。 牙齿因吸烟缘故,是一种浅咖啡色,十分难看。 勉宜的衣物更加从里白到外了,一并连家中的毛巾、床单,都要求严格,不住漂洗,永远洁白如新。 石伯母曾笑说:“勉宜的公寓象医院。” 那才好呢,洁白无瑕。 这个新世界由她一手创办,才不容许母亲把从前的污渍带到新天地来。 必须把她当瘟疫般关外头。 开支票给她时是毫无犹疑的,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狮子大开口般勒索更加谈也不要谈,五年寒窗在外,除石家之外,并没有谁问过胡勉宜苦不苦、冷不冷、饱不饱,胡勉宜不欠他们人情。 记者问:“家里人口复杂吗?” 其实最简单没有,总共得母女两人。 勉宜听过许多女友说,青春期与母亲不和,但是人随年纪成熟,母女终于取得谅解。 那是因为她们基本上是相爱的,误会再深,总有和解一日。 勉宜与母亲则是例外。第二天上班,胡太太找上门来。 她一早在公司等,秘书乖巧地把老太延入内室,避开许多好奇目光。 老太抽烟,咳嗽频频,有病,不延医,挟以自重,且能振振有词,“唷,你给我多少,还看留生呢。” 勉宜一见她,头也不拾,“多少?” “三万。” “一万,不要拉倒。” “我的肺有事。” “一万。” 勉宜取出支票部写好钱码撕下给她,“我有事,你请回吧。” “有事跟你说。” “说。” “我死了之后,你要给我土葬,我不要火葬。” 勉宜一怔,随即说,“届时再讲吧。” “土葬,你一定要给我土葬。” 勉宜已经离开办公室,待秘书去善后。 避开十分钟回去,看见苏珊娜坐着等她,一脸无奈。 一见勉宜便说:“当给我面子好不好?” 勉宜答:“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接受访问。” “胡小姐。” “今天五点钟到五点半。” 苏珊娜吁出一口气,“皇恩浩荡。” 勉宜这才知道,自己亦有过分之处。 苏珊娜悻悻离去。 魅力杂志记者提出的要求很新奇,“母亲节快将来临,我们做特辑,想拍摄名人母女,胡小姐,你未婚,无女,可否邀请令堂出来合照纪念。” 原本是好主意,也不难做到,相信许多人会欣然应允,但对勉宜来说,此事没有可能。 她不置可否,顾左右言他。 记者追下去:“胡太太不喜亮相?” 勉宜尽量客气,“一人做事一人当。” 记者明敏过人,顿时噤声。 勉宜提供了许多新片资料:永远把公司业务放第一位,然后把满意的记者送走。 勉宜与母亲没有合照。 案上银相架中照片,是石伯母,记者一定误会了。 她也没有父亲的照片。 母亲从不带她扫墓,可能他还在人世,母亲托词,省得麻烦。 下班,回石家吃饭,带去一大束石伯母最喜欢的栀子花。 石伯母说:“坐下,有话同你讲。” 勉宜对石伯母,完全另外一种态度,笑问:“是琪琪不听话吧?” “你母亲要进院疗养,你为什么不付费用?” 勉宜一怔,诉苦诉得真快,而且找对了人。 “勉宜,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可以更坏,她可以把你丢到育婴院不顾而去,这些年你到底在她身边长大,有惊无险。” 勉宜问:“这话是她对你说的吗?” “这话是我说的。” “你想我怎么做?” “她要什么,给她。”石伯母很简单的指示。 “她不是你。” “正因如此,更不必讲道理。” 勉宜凝视石伯母,为她的智意慑住,“好吧,”勉宜吁出一口气,“看你份上。” “不,勉宜,不要看我面子,看你自己面子。” 勉宜站起来,“有那样的母亲,我有什么面子。” 她赌气地一径走到门口,又后悔了,琪琪出来拉住她。 “我已叫母亲别管这种闲事。”琪琪抱怨。 勉宜笑笑,终于离开石家。 到了这个地步,不由她不疏远石家母女。 她的事,不要任何人插手,即使是值得尊重的石伯母。 熟不拘礼是一件顶顶麻烦的事。 当然也是勉宜的错,装得太大方,使石伯母误会她有份量,可以在勉宜面前表示权威。 以后真得学英国人那样:永不与任何人发生超友谊关系。 勉宜补了张支票,却久久不见有人来取。 半个月后,石琪找她。 “生了气了?这些日子都不现身。” 勉宜笑笑,“忙得透不过气,新片将要开拍。” “令堂进了医院。” “奇怪,”勉立冷笑“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说你不肯听她说话。” “于是她跑到街上通处喊,妙不可言。” “这种恨意会不会有消失的一日?” “我并不恨任何人,但我也不会纵容这种愚昧,她一心以为牵涉到外人来主持公道,我便会有所顾忌,因而使她目的得逞,对不起,没有这种事,我不受威胁、不受勒索,她招待记者公告天下也没用,只会越搞越僵,还有你,认识我那么久,还不知道我脾气,真令我失望,由此可知,我那表达能力差劲到什么地步,真叫我自卑。” 石琪脸上一团青一块红,尴尬透顶,过一会儿说:“她在中华医院,病情不轻。” 说完,转头就走。 勉宜不是不知道从此以后她与石氏母女的感情会一落千丈,但是她必须让她们知道,胡勉宜不想她们插手管这件事。 什么事都可以,单单此事毫无商量余地。 她不想同任何人交待她的心理状况,一切解释均属多余,今生今世,胡勉宜都不打算同母亲修好,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她不愿回头。 藉石氏母女来要挟她,更令她生厌。 胡勉宜天生是那种越有压力生活得越坚强的人。 第二天,她到中华医院走了一趟。 她与注册处的护士谈了一会儿。 她留下卡片,“这是我姓名地址,这位病人出院,请与我联络,一切费用由我负责。” 勉宜交待过后,刚想转身走,有人唤住她。 一位穿白袍的中年人走近:“胡小姐,我是主诊医生,请问阁下是病人什么人?” 勉宜最怕这个问题,她不愿作答。 “病人此刻刚睡醒,你愿意见她吗?” 勉宜摇摇头。 “病人很寂寞。” 勉宜欠欠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苦瓜得苦瓜,她不表示什么。 “病人的肺癌已经恶化垂危,你是知道的吧。” 勉宜事先并不知道,此刻知道了,也十分麻木,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与主诊医生说过一句话。 石太太对她的置评也许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不知道她吃过什么苦,但事情已成过去,一个人若对至亲记恨若此,与她深交,迟早失望。” 琪琪过一会儿说:“或者只有她才了解她的切肤之痛。” “将来她要后悔。” “勉宜?她才不会,”琪琪笑,“这正是她过人之处。” “将来她总也会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妈妈有精神你不如担心我,勉宜比我聪明能干千倍,人家什么都有,我啥子都没有,你还替她发愁!” 国际合作开始,勉宜带着一队人到荷里活,随行还有两位专用记者。 他们见到胡勉宜运筹帷幄,指挥如意,大表钦佩,因问:“胡小姐的才华遗传自父系抑或母系?” 勉宜抬高头想一想,“我不象家父。” “那么,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谁知勉宜又说:“我也不象母亲。” 记者们知道这是胡女士老脾气,一笑置之。 拍摄的三个月当中,勉宜总共回家两次。 第一次因公,她得向老板呈述职报告,第二次,因母亲故世。 秘书来电告知她这个消息。 她告假一个星期。 洋人问:“是要事吗?” “家母昨日去世。” 飞返家途中,勉宜忽然想起高中时读过的存在主义作家加谬名著《异乡人》,第一页第一句便是:“母亲今日去世,或者,是昨日。” 没有悲伤。 办事能力那么高,一切在低调中处理妥当,她将母亲土葬。 石琪来陪她,看到她无动于衷,便斥责她:“勉宜我要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叫铁石心肠。” 勉宜忽然讲话了,“但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亡,此刻不过是例行仪式。” 勉宜太记得那一天了。 大清早她起床,看到穿睡衣的母亲与一个小伙子正挤在一张沙发上读报纸,十一岁的她取起一杯咖啡便朝两人直泼过去…… 她被罚在门外站了一天。 小伙子进进出出为母亲作跑腿,还朝她挤眉弄眼。 深夜,母亲才打开门叫她进去。 就在那一天,母亲死亡。 以后勉宜不是没有给她复活的机会,但是母亲并不理会,勉宜终于埋葬她。 “代我问候伯母。” “戏拍得热闹吗?” “非常好玩,天天有派对,你要不要来探班凑兴?” “派对不会永远持续,你总要成家立室的吧。” “结婚,或许,生子,不必了,万一养下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儿,那还得了。” 这样坦白的自嘲令石琪吃惊。 “像我母亲更糟糕,”勉宜说:“现琪,像你至好不过,你多生几个,过继给 我。” 琪琪不搭腔,勉宜独自飞走了。 国际合作巨片顺利杀青,庆功宴上,胡勉宜喝了又喝,酒量惊人。 散席后司机等她半晌,不见人,只得进来寻她,到处找遍,惊动了工作人员。 正在焦急,忽然有人进来报告:“胡小姐站在车旁。” 大家连忙追出。 只见胡勉宜站在车旁如一个小孩般哀哀痛哭。 两个随军记者连忙趋向前去扶她进车。 勉宜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母亲去世了。”说毕,又掩脸大哭。 司机急急替她关上车门,送她返回酒店。 记者目送她的车子离去。 两人就适才那事交换意见,“还传说胡勉宜与母亲感情恶劣。” “可见全属谣言。” “她为母亲不能见她今日成就而难过吧。” “她母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大抵是位娴静贤淑的小老太太,不爱热闹。” “依我看,胡勉宜起码可以红多十年。” “谁说不是,老太太看不见太可惜了。” 幕后: 健健第一天到化妆间,就有人笑说:“你是英姑的外孙吧,现来承继英姑的事业了。” 英姑这时笑道:“各位多多指教,小孩子,不懂事,出来学习,手脚灵活,讨人欢喜的话,就让她干下去,也算是一门手艺。” 健健十分讶异,外婆这种口吻象武侠小说中江湖卖艺人物横手打招呼,请求各界父兄叔伯多多包涵。 那日返家,英姑便教训健健,“这个圈子里的人,说真了,个个都是江湖客,礼多人不怪,在家叮嘱过你什么?多做事,少开口。” 健健唯唯诺诺。 时光象是倒流了一百年。 然而在摄影棚内,其实没有天没有日,导演与编剧把朝代与岁月拨在什么时候,所有工作人员便乖乖走进时光隧道,去到指定的时间地点。 健健觉得水银灯一亮起,摄影棚是另外一个天地。 不分日夜,自然不理正常朝九晚五标准上班时间,昏天黑地,只有做的份,有时时间过得特别慢,熬得金睛火眼,天尚未亮,有时过得特别快,跑来跑去一顿忙,已是第二天傍晚,不知不觉,不眠不休已近三十多个钟头。 英姑的工作,是负责替女主角梳古装头。 这一梳,便是三十年。 凭一双手,带大女儿,又带大外孙,身边还有节蓄,食用不愁,健健十分佩服老人家。 她精灵、敏捷、精明,所以在这个行业生存得那么好。 健健小时跟她到片场看过明星,这是电影皇后,那是影坛公主……近距离看去,也都是平常人,各领风骚十年八载。 过一阵子又换一批人,衔头依然不变。 健健数一数,面孔已经撤换过五六届,但英姑仍然是英姑。 几年前又开始盛行美术指导,各施其法,指挥如意,不过老英姑仍是老英姑,地位巩固。 年头她同外孙说:“老在商行打字也不是办法,十年八年也出不了头,不如跟我学门手艺。” 健健不响。 “抑或到英国去跟你后父过活?随你便。” 穷家女能有什么选择,健健陪笑,“我就学梳头吧。” 感觉上真不象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行业。 因梳的不是真头,乃是假头。 英姑自一只铁皮饼干盒内取出一顶假发,用针把它固定在木人头上。 饼干盒起码有廿年历史,颜色漆剥落,隐约看得出是一个穿红色古装衣服的外国鬈发小男孩在吹肥皂泡。 假发梳好了才戴到真人的头上去,尽量与真发配合,看上去越逼真越成功。花很多时候。健健看古装电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这种发髻满布珠翠,高达尺许,动辄梳弄三两小时才成事,可是你别管,不论是侠女、女鬼、名妓,统统戴着它们走来走去,不晓得由什么人打理,观众亦不以为忤。 这是一个以假混真的行业,只要不穿崩,只要看上去煞有介事,就算得道。 英姑示范了几个窍巧,“甫入行,那个电影皇后年纪同找羊不多,现今年入千万的红女星年龄与你相仿。” 收入那么高,感觉一定是好的吧。 “那要问她们才知道了,一般来说,一代比一代聪明,很会理财,也十分理智。” 正式做助手的第一天,健健已经得到一个好的开始。 女主角迟到,英姑正忙别人,嘴里一直说“马上来,马上来”,手却不动,以示公允。 那美丽的女演员等得不耐烦,便向健健招手,“你,请过来,帮我梳一梳头发,吹干它。” 她留着把长发,在家洗了才来,健健立即拎起工具箱子过去。 “慢着,”那女郎笑笑,“我有私家梳子。” 但是那把长发已经梳洗烫染过度,焦黄开叉。 虽然梳假头,英姑也着外孙去读了三个月的头发护理课程,健健完全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用凉风吹干女主角的头发。 英姑曾说:“无论你双手做些什么,最好不要让人觉得你的存在,不要叫人觉得痛、紧、重,以及不耐烦。” 也许健健就是遗传了英姑的巧手,女郎很满意,对英姑笑说,“你找到得意门生了。” 英姑乘机接手,“哪有你说得那么好,都叫你们赞坏了。” 拍摄当儿,每隔三两个钟头,女主角便叫:“健健,来替我看看。” 英姑给健健一个嘉许的眼光。 最使英姑满意的是健健从不主动开口与人攀谈,无论谁同她说话,她留神听,全部装在心底,并不置评,亦不发表意见,沉默如金。 这种美德很快为另一人发现。 他是副导演程杰。 他说:“假使人人的嘴巴象健健,天下太平。” 健健还有其它的好处,整洁、勤快,总肯做得比人多一点。 外婆教的:“不要吝啬劳力,切勿斤斤计较,设法做得比薪水超值少少,相信我,人人都会看见。” 说时容易做时难,很多人办不到,一贯扬言“老板给得那么少,何必做奴才卖命”,怕吃亏,短视,没看到浪费掉的光阴纯属自己,苦干的工作成绩也属于自己。 程杰约会健健。 健健征求外婆意见。 英姑感慨,“你算是乖女孩,这种事还会来问准大人,程杰这男孩子不错,是个正派人物,你尽管去好了。” 程杰喜欢欣赏她,健健可以觉察得到。 比较熟了,话仍然不多,散步时一前一后,尽在不言中的样子,别有风味。 他的头发长了,她趁工作量轻时帮他修剪。 好几个男演员看见,追着问是哪间发型屋的杰作,开头程杰不肯说,是旁人多嘴:“健健替他剪的,”传了出去,健健忙得双手不停。 英姑在一旁笑说:“好象真的一样。”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人家的意见是:“英姑有时还有些势利嘴脸,健健呢,不瘟不火,永远带一个微笑,才真的没话说。” 这个时候,健健入行已经接近一年。 跟着外婆接了十多部电影来做,马不停蹄,确是好帮手,上头吩咐下来的工夫,不但做得到,且有创新,由上至下,个个满意。 自然也有不喜欢她的人,为什么?关公也有对头人,不必细究理由,不过既然健健立定心思,不与人为敌,对方亦无可奈何。 她与程杰感情渐渐成熟。 程家开头持观望态度,程氏家长多多少少希望女方是个用脑谋生的人,印象中健健靠手作为生。 见过她,又十分欢喜,女孩容貌清秀,朴素可爱,是个稳重人,时下青年男女十三点占多,意见多得不得了,光说不做,颇叫大人吃不消,这女孩没有这种流行病。 因而默准。 聪明的健健,当然知道其中窍巧,只是不出声,她不是一个没有城府的女孩、又懂得以不变应万变。 摄影棚里大学生越来越多,导演、编剧、摄影、演员、美指,许多均自海外大学电影、戏剧,以及其它学系毕业,到底是赚钱的好地方嘛,当然吸引到人才。 大致上来说,读书多些,人也大方合理些。健健不介意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有人因此心高气傲,咄咄逼人,健健便退后一两步避开这等锋芒,她懂得应付。 她实在学了很多,看了很多,领会了许多,外婆说得对,与困在打字室不可同日而语。使健健担心的是外婆的身体不比从前,最近老抱怨困。 程杰安慰她:“六十多岁了,你不能期望她同我们一样。” 他说得对。 “早上让她睡多点,零七零八的通告。你来接。” 健健点点头。 程杰很会逗她开心,拿着杯子当录音机的麦克风,扮记者访问她:“请问新进发型师傅,哪一位女演员最最漂亮?” 健健笑了,“都长得标致。” “她们有没有内在美?” 健健又答:“想必不会令人失望,不过我与她们不熟,纯粹工作来往而已。” “有人批评你——” “自由社会,自由发表意见,多好。” 程杰大笑,“健健,我真佩服你对答如流,许多人应该跟你学这一分圆滑。” 过一会健健说:“率直有率直好处。” “不一定,想到什么说什么,即是不尊重人,丝毫不考虑到对方感受,亦即是压根儿瞧不起人,有谁会相信他对老板也这么率直?” 健健心中释然,笑了起来。 她心情非常好,因而说:“我也来访问你。” “请。” “副导演先生,请问明年有什么计划?” “成家立室。”程杰非常坦率。 “公事为先。” “公私应当并重。” 健健笑。 “我当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晋升导演。” 程杰从来没有跟健健提过这一点,她不禁诧异地呵一声。 “计划正进行中,但是不想那么早公布,先着手搞好本子,然后找老板支持,唷,十划还没有一撇呢,不过你不会设出去。” “拍什么题材。” “无谓好高骛远,当然是人力物力可以控制的题材,题目作得大有什么用,编导演能力有所不逮,还不是非驴非马。” 健健颔首。 “做创作要知彼知己,彼当然是指观众。” 程杰的道理已十分通明。 “来,健健,给一点意见。” “我?我在本行日子还浅,还没有资格发言。” “怕什么,健健,说出来。” “我不过管梳头罢了。” “可是你心静、目明、耳聪,一定观察到不少。” 健健笑笑,“我认为无论是编导演,最好是为戏,不是为自己,最好的表现要奉献给戏,而不是为出突出自己。” 程杰听得呆住,健健讲得真好,简单,明了,在任何合作关系中,至怕有人不顾大局,忙不迭突出自身锋头,一边又企图把同事压下去,一有这样的人存在,整件事便会崩溃失败。 偏偏这样的人又多得不得了,如果是婚礼,他一定要做新娘,如果是葬礼,他要做死人。 程杰不禁摇头叹息。 “做导演得统领这班人,令他们安份守己,把事情做好,”健健摇摇头,“是非常痛苦的一份工作,因为这一行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不散漫不羁。” 程杰苦笑,“你不是。” “我?”健健微笑,“我是小卒子,怎么敢放肆。” 程杰坦白地说:“你在我心目中地位,可真的不轻哩。” 健健不语。 万花筒哈哈镜似一个行业,多少人在其中打滚,浮浮沉沉,上了岸的有,溺毙的也不少,健建决定学她外婆般安份守己。 过了秋天,英姑终于不得不到医院去作全身检查,报告出来,并无大碍,医生同健健说:“老人病,年纪大了,体力衰退,多陪陪她,减少工作,别太劳碌。” 英姑反而要安慰健健,“差不多了。” 健健惶然。 “听说程杰要开戏做导演?” 健健点点头。 “我替你担心,这一来,你俩的地位可悬殊了。” 健健看着远方,沉默片刻,她答:“我不会沾他的光。” “他让你沾,你就名正言顺的沾,不要使意气,他若不叫你沾,也不要勉强,顺其自然,百步之内,必有芳草,不必死心塌地。” 健健点点头。 说时容易做时难,要这样磊落洒脱,真要有点智能才行。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不言语。 外婆身子不好,工作量大半落在她身上,忙得团团转,早出晚归,有时借化妆间一角尼龙床上眠一眠又当一个晚上。 程杰忙着筹备策划新戏,更加抽不出时间,两人有点疏远。 关心的朋友问健健:“程杰的新戏,你不效力?” “他那个是时装片,用不着我。”健健淡淡含笑说。 “男朋友的戏要多多留神呵。” 健健忽然保护自己起来,“大家都是好朋友。” 人家听了这话,知道弦外有音,不再言语。 程杰的电话来,她不一定在家,她也没时常覆电,怕他不方便接听。 外婆问:“他变了吗?” 健健答:“也许没有,也许只是没有时间。” 外婆点点头,“他觉得有比你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什么事都在老英姑的意料之中。 “你在忙什么?” “女主角嫌头饰千篇一律,我把珠子拆散了,看看有什么新花样。” 英姑说:“把这几颗透明宝石串一起会不错。” “可是,排个什么花式呢?” “垂直做流苏吧,遮一遮她的高额头。” “说的是。”健健笑。 那个晚上,她没有睡好。 她知道要失去程杰了。 听他要开戏,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不过快比拖好。 才走了一年多,健健十分惋惜,她是那么喜欢他。 希望他的戏卖座,一炮而红,从此安枕无忧,千万不要跌将下来,打回原形。 生日那天,程杰派人送花到化妆间来,幸亏人少,健健悄悄把花拿到接待室,插到空花瓶。 她实在不想张扬。 这也许是最后一束花,一种礼貌,一个简单的手势:“喂,叫道具去订束花送到……约三百元左右即可”,健健见太多了,根本不能算什么,人贵自知,切忌自作多情。 她希望他会来个电话,大家吃顿饭,但是没有。 就这样淡出了。 倒是女主角,特地买了一只别致的宝石胸坠送她,“健健,我记得你是这个时候生日。” “谢谢。” “英姑好吗?” “她决定退休。” “有你接班,当可放心。” “我哪里能同外婆比。” “在我们眼里,却是青出于蓝哪。” 健健需要这样的鼓励。 那日收工,走到片厂门口,听见有人叫她:“健健,健健,这边。” 许久没有听见这把熟悉的声音,健健鼻子一酸,转过头来,不忘挂上笑容,正是同戏子们接触久了,不自觉也沾染了习惯。 “程导演,好吗?” 程杰似没听出那一丝淡淡的调侃,兴奋的说:“上车来,我们一起去喝杯东西。” 健健只得上车去。 “这是我的剧本,请你过目。” 健健接过那厚厚的本子,“一定很精彩吧。” “精彩?这种字眼不足以形容它,简直空前绝后。” 健健看着程杰,没料到他会头轻脚重到这种地步,十分吃惊。 程杰亢奋到极点,“我们日以继夜搞了个多月才把它写出来,它是有生命的一个故事,工作人员被它感动落泪。” 健健比往日更加沉默。 “我们一定会有个好开始。” 建健微笑。 他们在一个著名的茶坐落脚,甫坐下,程杰已经碰到熟人,身不由主地过台子搭腔,一聊半晌,留下健健一个人呆坐。 他回来,向健健道歉,健健识趣,“不如走吧。” 又有人叫程导演,他踌躇。 健健说:“我先走,你慢慢聊。” 程杰拉住她,“健健,你似不能分享我的成功。” 健健一听,真正呆住了,有三五秒钟,她觉得似有硬物塞在嘴里,作声不得,她想解释,想对程杰交待她此刻的心情,但是只呆了一分钟,她忽然想通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夫复何言,还有什么好说的。 健健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我是一个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人。” 也不理程杰听不听得懂,转头便走。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 到了家,健健才发觉她把程杰空前绝后的剧本也一起带了回来。 她花两个小时把它读毕,毋须偏见,也觉得故事普通之极,她把它扔在一角。 第二天,她照常去开工。 程杰并没有成名。 他那套戏结果也没有开成,据说拿着本子到处找老板,处处碰钉子。 有接近半年的时间,他一点收入也没有,天天泡在影人茶座里,戴着墨镜,穿着时髦的衣服,之后,程杰沉寂下来。 健健与他刚相反,大有越做越旺的姿态,渐渐工作人员对她的称呼,由阿健变为健姐。 因为抢手,她的酬劳加了又加,还得排期轮候。 英姑笑,“没想到古装片又流行回来。” 健健应一声,“喻古讽今,比较容易说话。” “健健,我下个月到英国去看看情形,或许跟你妈生活,你不会反对吧。” 健健笑,“你也应该享几年清福了。” “那么,这个摊子交给你了。” 健健点点头。 “有没有后悔入了这一行?” “怎么会,”健健笑,“庆幸还来不及。” “这圈子不容易找到理想对象。” 健健还是笑。 眼浅,还没有见到富贵荣华脸色就变的人太多太多。 又过了半年,老英姑正式移民英国退出。 健健做了接棒人。 忽然有一天,在外景地,正忙,她听得有人招呼她,“健姐。”声音好熟,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她放下工具,转过头来,看到程杰,呆住。 程杰搓着双手,“健姐,有事找你商量。” 他胖了,一年不见罢了,老了许多,代替从前那份刚健的是三分憔悴。 健健看着他,象是不认识他的样子。 女主角机灵,看到这种尴尬情况,连忙帮健健解围,“阿健,过来看看我的辫子,小程,你有什么话快说,人家正忙呢。” 程烹只得长话短说,陪一个笑,“我接了一个戏。” 健健呵一声,“那很好呀。” “仍做副导演,”程杰欠欠身,“导演知道我同你熟,想问问你四月有没有期。” 健健一怔,连忙答:“我的期已排到六月。” 程杰急,“能不能挪一挪,我们下星期开拍。” 健健笑,“你说今年四月?我说的却是明年四月,对不起,实在不能够,你们找别人吧。” 女主角在那边一直叫:“阿健,还不过来,摆架子?” 健健飞似过去。 再转过头去,那程杰已经离去。 女主角这时冷笑一声,“这种人,活该!身在福中不知福,嫌人不够好?结果不负所望,可给他找到更差的了。” 健健十分感慨,原来她是次失意,人人都知道,只是包涵着,对她好。 女主角说下去:“我最看不得这等轻狂人物,抖起来?这么容易?” 健健不出声。 “最令人难过的是,平时看不出来,还以为他挺稳重可靠。” 健健终于说:“是呀,都掉了眼镜。” 三言两语,大家使把落魄的人物丢开。 “健健,说真的,你几时升为健姑?” 健健骇笑,“不要打趣我。” “届时我已人老珠黄,”女主角叹息,“束之高阁,退位让贤,可是您老人家仍然稳居宝座,后辈统尊你称健姑。” 健健连忙说:“别打趣我。” “这是真的,幕后人员工作生命长得多,若干年后,你可以写一本回忆录。” 健健只是笑。 “我来教你,你此刻起就作准备。把我们这些人的照片收集起来,分门别类,将来一定用得着。” “导演叫你呢,去试灯光吧。” 女主角这才放过健健。 建健蹲下,喝一口茶,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鬓脚已白,已成了一个中年人,大家真的健姑长健姑短地叫她,她仍然勤奋工作,安份守己,但人已经老了,三十年已经过去。 戏总是要做下去,人们看戏,人们也演戏,有时已分不清哪一部份是戏,又哪一部份是人生。 健健的头越垂越低,她似想看进将来,看看自己会不会有家庭,有儿有女,以及有一个负责任的丈夫。 她还没有看到,已经听见美术指导大声说:“健姐救命,珠花掉下来了。” 健健连忙奔过去救命。 难以置信的真相: 林子良投考宇宙公司那一日,就知道他与宇宙董事之一同名同姓,大老板的姓名,亦叫林子良。 子良不以为意,这原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顺利地被录取,职位薪酬还算理想,转瞬间做了一年。 同事间相处相当融洽,子良年轻英俊活泼爽朗,特别受女孩子欢迎,男同事亦不讨厌他。 对他较为冷淡的,只有资料室的梁忠,人称忠伯。 但正如小王说:“忠伯是老臣子,在宇宙服务超过廿五年,他有权不言不笑。” 子良尊重他,见了面,只点点头,并不寒暄。 梁忠眼中疑惑渐减,沉默管沉默,渐渐已无警惕之意。 因为职务关系,且又相当好学,子良耽在资料室的时间,比别的同事为多。 感觉上他与梁忠相当熟稔。 一个星期六下午,子良沉迷在资料中,无意离去,有人递给他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抬起头,原来是忠伯。 他连忙道谢。 忠伯忽然开了口:“我下个月退休。” “呵,”子良由衷地说:“那真是荣休。” 梁忠笑一笑,“小职员,出卖劳力,换取菲薄薪酬,同光荣无缘。” “服务超过四分一世纪了吧。” “整整三十一年,我是跟随林子良的父亲林公远出身的。” 忠伯口中的林子良,自然是宇宙的大董事。 子良没想到在一个冬日下午,忠伯会同他说起旧事,大抵是因为即将退休,有感而发吧。 “你也叫林子良。”梁忠看着他。 “是的。”子良笑笑。 梁忠抬起头,眯着眼,上了年纪的人,集中精神回忆或沉思的时候,通常都会有这个表情。 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前那个人,也叫林子良。” 子良大奇。 什么,还有人叫林子良,这么说来,宇宙公司,前后一共出现过三个林子良? 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替他取一个比较特别的名字,免得与他人重复。 忠伯说下去,“不过你同那个林子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子良暗暗好笑,那当然,世上哪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二十年了。”忠伯喃喃自语。 子良了解他的心情,退休前夕,他把所有的陈年旧事都淘澄出来。 他做的咖啡实在香。 “那个林子良,是一个极坏的坏人。” 子良不由得笑了,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正如世上真正的好人,也非常稀罕,大多数人都有苦衷,时忠时奸,不时做着变色龙,梁忠是老式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比较简单。 “那一年,董事长刚订婚没多久。” 听到这里,子良警惕起来。 咖啡这么香,分明是加了些许拨兰地,喝多几杯,梁忠许有酒意,说起天宝旧事,子良不是没有好奇心,但是牵涉到董事长,而且又是他的私事,不听也罢,听多错多。 子良温和地说:“忠伯,我约了人,时间到了。” 他很婉约地截止这次谈话。 梁忠点点头,识趣地站起来,退回原位,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保持缄默,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个潮湿寒冷的下午。 一走到街上,呵出口白气,子良才懊悔,这实在是听故事的好日子。 那一年,董事长林子良刚订婚……发生什么事?另外一个林子良,扮演什么角色? 还是不听的好,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许多事,知来无益,不知不罪。 子良又觉得释然。 这天之后,再往资料室,忠伯已恢复沉默,直至他离职那日,都没有再多讲话。 接代他位置的,是位年轻的小姐。 子良恍然若失。 他的好奇心被撩起来,二十年前…… 宇宙公司的公共关系部每个月都出版一份精致的内部月刊,其中记录看来职员的升调去向,甚至是婚姻大事。 合订本,子良的心念一动,资料室里一定有旧的合订本,廿年并非一个长日子。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资料。 正确日期是廿一年前的夏季,欢迎林子良博士加入电脑组……详细履历下是林君一帧护照照片,唇红齿白,是个美男子。 翌年,电脑组的名单已没有他的名字。 这个忠伯口中的坏人,只在宇宙任职一年。 子良又查阅董事是林子良的订婚消息。 篇幅实在太显著,子良无法忽略。 照片中一对新人正捧着香槟杯子祝酒,她是个美人,毫无疑问,令子良吃惊的是,是董事长肥胖黝黑,驴头驴脑的外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良有点惭愧,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靠一张脸吃饭不行。 但他心中,已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有桃色的成份吧。 这个林子良,同那个林子良,在宇宙公司聚了头,为着一个女子,起了冲突…… 子良笑起来,想象力如此丰富,真可以去做电影编剧。 那位管资科的小姐搭讪问:“有什么好笑的新闻?” “没什么,”子良说:“我笑自己笨。” 那位小姐慧黠地答;“懂得笑自己笨的人,通常还真算是聪明人。” 子良笑笑,不语。 他在人事部查到了梁忠住宅电话与住址。 以什么名义去探访他好呢?子良同他根本不熟。 那天晚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子良正憩睡,忽然发觉自己来到一所华厦,看到了事情的三个主角。 只见丑的林子良带着俊的林子良进屋,楼上传来浓得化不开的娇俏声:“谁来了?” 丑林子良脱口答:“子良。” 立刻有倩影自大理石楼梯飞奔下来,她穿着乳白色真丝袍子,满脸欢欣,及至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丑的林子良,面孔上的欢愉刹时凝住,转为冰霜,只睨了那个俊的林子良一眼,随即慢慢走回房去。 女子毫不掩饰她那厚此薄彼,丑子良顿起疑窦,盯着俊子良。 不好!年轻的子良在梦中大喊一声,他惊醒了。 一额头的汗。 第二天他就买了巧克力及水果去看梁忠。 梁忠一见他,马上咧开嘴笑,一副“听故事来了”的表情。 子良有点惭愧,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梁忠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好,小小公寓一尘不染,梁太太十分客气,斟出茶水,随即回避。 梁忠离职后精神松弛,平易近人,大异其趣。 “真巧,”他说:“竟有三个人同时叫林子良,其中一个,是衣冠禽兽。” 忠伯仍然喜欢用这种夸张的字眼。 子良打蛇随棍上,“上次我们说到——” 忠伯说:“你应该猜到发生了什么?” 子良点点头。 忠伯呷着咖啡,不再言语。 过许久他才说:“两个子良,其实是同系同学,他也有错,他不该把他住家中带。” 子良经轻说:“也许,他想炫耀美貌的未婚妻。” “财不露帛。” “他还年轻。”子良说。 “是的,年轻,沉不住气。” 子良长嗟一声。 “林公远一直不赞成儿子这头婚事。” 子良轻轻说:“是因为女方出身不好吧。” “是,她是欢场女子。”忠伯好奇,“你怎么知道?” 子良不出声。 他颇有点第六感,一帧照片已经可以给他许多提示。 “她纯是为林家的钱。”忠伯恨恨地说。 子良温和地劝:“为着钱也是很应该的,他有钱,她有他要的姿容,平公交易,你不能说他吃亏,因为她也付出不少,。” 梁忠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理论,不禁一怔,细想,又觉得有理,不由得说:“你同情这种女子?” 子良客观地说:“试想想,林家有的是财,取之不竭,损失实在有限。” “他们总共同居了一年,另外那个林子良便介入,造成悲剧。” “怎么样的悲剧?”子良按捺不住。 “你可去查旧报纸,对宇宙公司来说,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我把日子记得清楚,那是六o年五月三十日。” 子良把日子记下来。 梁忠感慨,“今日都没有人记得了,公司里像你这样的年轻职员占大多数,当年还不过三四五六岁,怎么会有印象?由此可知,什么都会过去。” 梁忠吸一口烟,呷一口咖啡,怔怔地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子良:“做什么事,都不应太冲动吧?” 子良告辞。 人的情绪往往一时难以控制,若凡事都能冷静处理,也不会有战争了。 他到图书馆去查缩微底片,终于看到了六o年五月三十日发生的新闻。 当时他并无太大的震惊,回到家中,斟出冰冻啤酒,将新闻细节逐一拼凑起来,才紧张得透不过气。 他尝试把当夜发生的事编成一个独幕剧。 地点:林宅华夏。 人物:丑林子良、俊林子良,与他们的情人李敏儿。 时间:台风夜。 幕拉开的时候,玻璃长窗外横风横雨,李敏儿悄悄摸黑自二楼下来,手上挽着沉重的化妆箱。 走到大门口,刚预备溜走,忽然之间,灯火通明,林子良站在大厅中央,冷冷看着她。 “有地方要去吗?”他讽刺地问。 她用力拉门,门紧紧锁着。 她冷笑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双手紧紧护住八宝箱。 他点点头:“细软,都收拾好了吧。” 她没有作声,仍然轻蔑地冷笑。 林子良一步一步走近她,一拐一拐,要到这个时候,旁人才发觉,他是个跛子。 此刻,他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更可怕丑陋,李敏儿却无动于衷。 “你想一走了之?”他咬牙切齿。 李敏儿的回答带黑色幽默,“是,我确想一走了之。” “那么容易?” 李敏儿摊摊手,“走我是一定要走,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很明显,她已经豁出去了,一切不在乎,语气充满挪揄。 “你决定跟他走?”林子良的声音颤抖。 “是。” “为什么?” 李敏儿忍不住大笑,“你真的要知道吗?不大好吧,对你来说,都是侮辱呢,最主要的是,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快活。” 林子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那,我呢?” “你?”李敏儿诧异,“你有的是钱,你可以随时再买一个人回来服侍你。” “求求你,不要走。”林子良哭泣。 李敏儿不以为动,“快把大门打开,你把门匙藏在何处?今夜不走,明夜也会走,你无权禁锢我。” “真的不能答应我?”林子良苦苦哀求。 李敏儿变了语气,“我求你放过我才真,另外找一个人吧,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 “无论怎样都不可以?” 李敏儿摇摇头,“即使你拿抢指着我,林子良,我情愿你把我脑袋轰掉。” 她脸上露出极厌恶的神色来。 林子良沉默了。 “开开门。”李敏儿还企图说服他。 “他在门外等你。” 李敏儿不置可否,挽起化妆箱,走到大门前,忽然取起大花瓶,朝玻璃长窗摔过去。 玻璃窗碎裂,风雨涌入。 李敏儿想自玻璃窗钻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良扑过去,他手上持着一枚钝而重的物体,呵,是一只铜的纸镇,他将它击向她脑后,一下又一下,血,似浓稠的颜料般涌出,她倒了下来,仍然照样奋力爬向窗口,死,也以要死在外边。 林子良停了手,恨意中添了悔意,他留不住她,要了她的命赔上自己的命也是枉然。 这个时候,另外一个林子良带着警察赶至,他们撞开了大门,他们逮捕了跛的林子良。 幕急下。 子良掩住脸。 根据接着的新闻报导,子良知道李敏儿并没有死亡,她头部受重创,但是在医院复元,凶手林子良被判入狱三年,林公远出尽百宝都无法替儿子解脱罪名,当时就心脏病发逝世。 而那个英俊的林子良,等尘埃落定之后、一走了之,影踪全无。 法律没有叫他负任何责任,故此,他也不打算负任何责任。 出狱后,林子良承继父业,一直默默为公司赚钱,业绩扩大了三十倍。 他始终没有结婚。 也不再轻易亮相。 公司里见过他的人寥寥可数。 不知廿年后他有没有变得更丑、更可怕、更孤僻。 但是他的确是一个做生意的高手。 星期一,子良上班。 上午十一时正,他接了一通电话;“是财务部的林子良先生吗?我们这里是董事室,林先生要约见你。” 子良一怔,“有什么事?” “我们不方便问,请问阁下明早九点正有空吗?” “有。” “那么约会订在明早,还有,林先生吩咐,这次见面,你毋须知会上级。” “知道。” 明早九点,林子良会晤林子良。 他为什么要见他? 是为着大家都叫林子良? 子良自问不过是个低级职员,上级很少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谜底在明天九时正便可掀开。 一宿无话。 第二天他一早到了公司。 九时正乘电梯往十三楼董事室。 一进接待室先有小秘书来招呼。 随即大秘书迎出来笑着说:“林先生早。” 这位大秘书,地位可要比闲杂部门的小经理高上若干等级。 “请进来。” 林子良跟着她走进董事室。 一进门子良便看见个五短身材的人拄着拐杖靠大玻璃窗背着客人站看着风景。 是他了。 他蓦然转过头来,子良与他打了个照脸。 他头发斑白,脸色黝黑,并非俊男,但是子良亦不觉得他特别丑,时代进步,人们注重一个人的内涵已多过外表。 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洞悉天下事的眼睛。 子良必恭必敬地说:“林先生早。” 他笑笑,“你叫林子良?” 子良答:“正是。” “与我同名同姓,祖上籍贯何处?” “原籍安徽,不过祖父那代,经已移民加拿大。” “那我们不是同乡。” 子良欠一欠身。 “你在财务部工作。” “是。” “好好的做。” “知道。” “呵,对了,周末有空吗?请拨冗到舍下便饭。” 子良内心充满一千个疑惑,起码有三百个挂在脸上。 对方看到了,笑一笑,说:“同事之间吃顿饭,并不是大不了的事。” 现代年轻人最最直率,索性说:“可是我们地位这样悬殊。” 对方拍拍他肩膀,“但是,一样得为公司赚钱。” 真是高手。 “星期六见。”他叮嘱道。 子良仍由秘书给送出来。 对方是怎么发现他的?公司里千余个职员。 子良向梁忠讨教。 梁忠脸色郑重,像是有不祥之兆,“小伙子,我劝你不要去,并且尽快转份工。” 子良只是笑。 “你好端端一个人,何必牵涉在这宗复杂的事情里。” “忠伯,那件事情早已过去,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小伙计。” 梁忠叹口气,“不听老人言。” 子良又笑。 “你要步步为营,切莫轻举妄动。” 子良恭敬地说:“是。” 约会时间接近,他反而镇定下来。 赴约当日,董事长派车子来接他。 呵,就是这幢华厦。 经过廿年风霜,外墙有点古旧,攀藤植物爬满半边墙壁,大门打开,子良谨慎地踏进去。 也就是这扇大门,子良怵然惊心,他仿佛看到串串滴滴的血珠,一直爬向长窗,有一个惶恐寂寞的灵魂,想挣扎奔向自由…… “请坐,林先生马上下来。” 子良这才抬起头,应一声。 不消一会儿,主人出现了。 仍然穿着深色西装,脸色同衣服的颜色差不多,他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 子再问:“林先生,今晚没有别的客人?” 他答:“还有一位女客,不过,她还没有准备好。” 子良又一怔。 两男一女,这算是什么饭局。 主人忽然仰起头笑起来,“二十年前,我先后认识了两个人,一个叫林子良,另一个叫李敏儿。” 子良的心咚一声大力跳。 “真巧,今晚的两位客人,你叫做林子良,而她,正是李敏儿。” 子良尽量维持镇定,“也许,这两个名字太过普通了。” “是吗,”主人眯起眼睛,“你认为我们之间,没有夙缘?” 子良只勉强的笑笑,他想赶快吃完这顿饭,速速回家,听从梁忠之言,另外找一份工作。 只听得主人扬声:“敏儿,敏儿,你准备好了没有?” 楼梯角落传来娇俏而不耐烦的声音:“得了,我这就来了。” 主人家感喟,“老夫少妻,我把她宠得不象话了。” 子良又一次意外。 “敏儿是我的未婚妻。” 倩影在梯角出现,子良心底一阵寒,他可以想象到,这情景同廿年前一模一样,另一个林子良,亦由同一个主人带返家中,介绍给李敏儿认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否下意识要安排一出又一出的悲剧上演? “催我作甚?” 子良看到了李敏儿的脸,真的呆住了,她非常年轻,非常的美,高佻身段,长而发的秀发如云般垂在肩膀上,眉梢眼角,充满风情。 子良一直喜欢比较清纯的女子,但此刻,他却深深被这名尤物吸引住,他吃惊地退后一步,忽然明白到不能自己这句话的真义。 “我来替你介绍,这是我们公司职员林子良,年轻有为。” “什么,你也叫林子良?”女郎很放肆,不似有教养的样子,由此可以联想到她的出身。 子良沉默地坐下。 主人一拐一拐地去为客人斟酒,子良看到女郎的目光露出不屑以及厌恶的神色来。 子良忽然知道了真相。 整件事由林子良导演,其余一男一女,不过是受他牵线摆布的配角。 幸亏他预早知道剧本布局,剧情发展,否则,历史只怕要重演。 这时,子良缓缓站起来,“林先生,我忽然觉得不舒服,这顿饭,改天再吃吧。” 主人好不诧异,象是不相信剧情会忽然变卦,剧中人会突然辞演,“喝杯酒也许会舒服点。”他过来劝道。 谁知女主角也站起来说;“人家要走,就让人家走吧,反正我有事要出去。” 子良更乘机说:“那我告辞了。” 他无礼地走到大门前,自己开了门就走,门没上锁,他出了生天。 背后,传来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子良逃一般地奔出私家路,他走运,在路口就截到一辆计程车。 回到家中,喘息半晌,立刻写了辞职信。 让那个林子良,再去找别的林子良做替身吧。 梁忠的忠告,没齿难忘。 宇宙公司并没有挽留子良,大机构制度一向如此:谁要走,尽管走。 一个月后,林子良离职。 子良很快找到新的工作。 三个月后他看报纸的娱乐版,发现一张面孔,正是他见过的新李敏儿,她已参加本年度香江小姐选举,被记者捧为热门中热门。 看情形她也找到了新工作。 隔了二十年,时势到底不一样,子良觉得十分宽慰,他放心地合上报纸。 让我们做朋友: 孙丽文结婚时并没有大肆铺排喧哗,亲友间误会她是同居不是结婚者为数不少。 两年后与文夫王立光分居亦无声张,很多人以为他们仍然是夫妻。 是姐姐丽虹先看出端倪来。 姐妹偶有来往,一年中,大抵有两三次,丽虹会大驾光临,到丽文处喝个下午茶。 都会人繁忙冷漠,姐妹情,止于此。 丽虹先是发觉公寓里有一间房间空出来,改作书房。 她不以为意。 数月后,发觉客厅中一套豪华音响设备失踪,而妹夫立光常常把玩的一具金色式士风也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床头再也不见立光的拖鞋、晨褛、杂物。 丽虹对着宽敞、明亮、洁净的公寓,顿起疑心。 她问妹妹:“立光呢,什么地方去了?” “他人在香港。” “他没有事吧?” “不知道多好。” 丽虹放下一颗心,“屋子从来没有这样整洁过。” 丽文笑,“少一个人住,自然。” 丽虹呆呆看着妹妹,“立光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已经分居,他搬出去住已经有好几个月。” 丽虹闻言险些倒翻了跟前的茶。 “你从来没有说过。” 丽文面不改色,“你从来没有提。” “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有什么,合不来,则分居,我们仍是朋友。” “但我一直以为你们深爱对方。” “同住是另外一回事,其中牵涉到大多细则,两个人都不习惯,还是独居方便。”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丽文看着姐姐,“没有人帮得了忙的事,公开无益。”丽文语气是淡淡的。 丽虹只比妹妹大四岁,感觉上相隔着一个代沟。 想真了,又认为妹妹有智能。 那些亲戚……真的,说给他们听。有个鬼用,这些年来,一不见他们出钱,二不见他们出力,独出一张嘴,背后嚼舌根不止,当着睑亦冷嘲热讽,一贯憎人富贵嫌人贫。 偏偏姐妹俩的老母亲最爱听闲言闲语,不但不支架,还时常掉转枪头,来同女儿过不去,奉无聊人的无聊话为金科玉律。 是不必说给任何人听。 私人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并非见不得光,而是不想发表。 半晌,丽虹才找到话题:“寂寞吗?” “还好。”丽文根本不想多说。 丽虹只得说:“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找我。” “对,姐姐,如无必要,不用提起。” “你放心。” 丽虹告辞之后,丽文静默许久。 她最怕做两件事,一是锦上添花,二是解释误会。 刚才与丽虹的对白,牵涉到解释,她已经觉得累,人生在世,喜怒哀乐,衣食住行,统要自己负责,二十年来尘扑面,谁也没问过孙丽文冷不冷,热不热,苦不苦,累不累,烦不烦,气不气,哭不哭,可是一有什么事,每个人都要求解释,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丽文一早决定不陪这些闲人玩,干脆躲起来。 她横在沙发上看小说,沉迷在曲折的剧情中。 半晌抬起头来,才醒悟到客厅一片静寂,只剩她一个人,不胜唏嘘。 总会熬过去的吧,她放下小说,也许另外会有奇遇。 电话铃响。 是立光的声音,“没出去?”真是废话 丽文笑答:“出去了,这是电话录音。” 他也笑,“我想上来拿点东西。” “你好象没有什么留在这里?” “有,还有几套旧运动衣。” “星期一我差人送到你公司去。” “我明天想用。” “那好,我等你,别拖太久。” “半小时内到。” 多爽快,算是非常文明的了。 立光坐下的姿态象仍把公寓当作他的家,丽文细细观察他以熟卖熟的举止,暗笑。 难怪有些女友一分居便与前夫一刀两断,怕就是怕他们装出这种暧昧的样子来,女方若上进出息,他们便故意藕断丝连,女方若每况愈下,他们便即时掉头不理。 坏得不得了。 同事吴冰离婚五年,前夫不知恁地十分冷淡,一个电话一封信一句问候都没有。到吴冰忽然转运,一年内升了两次,前债统统还清,还薄有节储,换了大房子时,前夫出现了,换了中间人,要求吴冰贴补家用,因他与她有一个孩子。 什么样的怪事都有。 立光看见丽文嘴角那个淡淡的、若隐若现的微笑,便问:“在想什么?” “丽虹来过,”丽文回过神来,“她问你去了哪里。” 立光警惕起来,“你没有说什么吧。” “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诉苦?”立光试探。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 “我们的确还是朋友。”立光相常满意。 “是吗。”丽文那丝特别的笑意又来了,“朋友?” 立光站起来,进厨房做了两杯冰茶,递一杯给丽文。 他随即进储物室找到他要的东西。 丽文说:“还有几双鞋,也一并取走吧。” “下次好了。” “恕不代为管理。” 立光忽然说:“我认为我们是朋友,绝对不是敌人。” “午安。” “你要不要一起来打网球?” “立光,假使还能做朋友,我俩毋须离婚,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必要赶时髦,故作大方,真相是我俩无法共同生活。” 立光呆半晌,拉开门离去。 丽文知道他为什么来,他来看她,瘦了还是胖了,没有了他,有什么分别,有没有人替代他的位置,如果有,是谁,比起他,谁高谁低…… 也算是一种关心。 许多人把前头伴侣轰出门去便忘记有这个人,一丝好奇都没有,永不再提。 丽文情愿王立光是这种人,大家好爽爽快快的从头开始。 晚上,她有约会。 几个女朋友一起吃上海菜。 天南地北,不知恁地,说到做手术头上,不约而同,展示起身上的疮疤来。 丽文全身完好,无权发言,只得静心聆听。 有人说痛得要死,有人说一了百了,一边吃一连谈,胃口丝毫不受影响。 丽文心静,忽然想到,噫,曾几何时,女性变得刚强若此,一脸悍然神色,详细形容,子宫如何被外科手术摘除。 “那,”一位女士边吃油爆虾边问:“手术后,算女人还是中性人呢?” 另一位笑:“靠医生给那一种荷尔蒙了,其实不必感触,咱们此刻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你说是男是女,抑或是阴阳人、中性人?” 丽文缓缓说:“真是的,父母生养死葬,全部缠我们想办法,咱们那些兄弟,头一缩,望老婆怀里一躲,一问摇头三不知。” “听谁在诉苦,”大家笑,“丽文,你的运气算不错了,小俩口子,没有孩子,否则肩上又增加包袱,劳民伤财,哪一样不是你的责任,稍微有事劳驾到夫家的长辈,财力未到,教训先来:‘请佣人做,为什么不请佣人?’立刻撇清。” “可是过节过年,一样盼媳妇去斟茶倒水,站一角侍候。” “我顶头上司何尝不这么想。” “反正多年来靠自己,问心无愧,管它呢。” “叫什么甜品,酒酿汤圆可好?” “加一个糖藕,吃死算了。” 真是至理名言。 散了会,吴冰悄悄问丽文:“你这个幸福女性还有心事?” “一家不知一家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吴冰劝道。 丽文握紧吴冰的手。 “生一个孩子,你可以全心全意爱他。”吴冰建议。 “很多女性不爱他,但是可以爱他的孩子,我办不到。” 吴冰并没听出语中跷蹊,“是你的骨肉,一定爱地。” “我贪睡,不是带孩子人才。” “考虑考虑,下半生往往比你想象中长。” “他们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一颗子弹射过来,我会扑上去挡在孩子身上。” 丽文大大诧异。 回到家,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扑过去……挡在他身上…… 电话铃响,是立光。 “丽文,我仍然关心你,我们确是朋友。”他语气十分固执。 丽文大奇,“立光,你的通讯录足有一尺厚,名字上千,都是朋友,为何硬要把我算上一分?” “我珍惜你。” “你还没有找到新人?”丽文找到了原因。 “我不少约会。” “那自然,你一向喜欢应酬,别担心,你总会碰到她的。” “我没有担心,”立光有点烦躁,“听着——” “晚安,立光。”丽文不想与他争执。 根本不应当结婚的。 但是她才廿三,他廿六。 两人是同属一间公司的见习生,被派到伦敦总公司受训一年,人事部以为两个都是男孩子,只替他们租了一间两睡房的小公寓,他俩只得暂时将就。 抵涉时是冬天。 丽文简直不相信天底下有那么可怕严酷的天气,天天晚上流泪,只想辞职回家。 立光很会安慰她,周末带她四处走走,自啤酒馆回来,带回一束雏菊,替她支付长途电话费…… 在家,这种小伎俩不值一哂,在异乡,小动作即刻骨铭心,是这样开始的。丽文因无助而变得幼稚。 明媚的春天一到,名正言顺谈起恋爱来。 大半年过去,丽文成绩比立光好上几倍,反而要处处照顾他,但是情愫既生,已不计较。 他们在伦敦注册结婚后才返回香港,两人同时升职加薪。 因没有参加婚礼,丽文的老母亲老是怀疑两人并无正式结婚。 丽文自己也有点恍惚。 太简朴了,有点不像真的,签一个名,交换戒指,事后那只单薄的九k金指环不知遗失在什么地方。 所以丽文把结婚证书镶进镜框里,搁梳妆台上,时刻提醒自己。 在公司里,丽文表现胜立光多多。 王立光终于转了工作,避开与妻子竞争的逼力。 丽文开始觉得他们根本是不应该结婚的。 是因为那个地方那个环境,使她认为她在恋爱。 不过是优美幻象导致内分泌失当,给她恋爱感觉。 在那个时候,不恋爱好似对不起自己似的。 美丽的公园,不费分文,对牢湖光山色,千红万紫坐一整个下午,互诉衷情。 雪景皎白,一条围巾两个人用,他握住她的手藏在大衣口袋里,替她拨去刘海上结霜。 资料室宽大典雅,两人额头对额头用电脑写情书给对方。 秋天跳到落叶堆里打滚,到唐人街买廉价的作料做火锅吃。 有的是时间、闲情、力气。 一回来就得面对另一个世界。 丽文马上发觉,老板付出一百块非要自伙计身上得回一千块利益,老板加十块钱薪水,下属就得替他多赚一百块。 好几年来,她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忙! 公司替她搬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家。 亲戚上来参观。 她嫂闲闲地问:“订几年租约?” 丽文不防有什么枝节,据实答:“两年。” 嫂子笑了,很关心的说:“比三年好,一看形势不对,两年容易过,可以马上撤回小单位。” 半晌,丽文才听懂那山里山,弯里弯的意思:妹妹你今日暴发了忙不迭搬大屋,当心一头不小心直栽下来,不过,瞧你这种浅薄的人,一下子得意不去到尽头是不甘心的,啧啧啧,算了吧,至多两年后打回原形,也总算威风过。 这样的家庭教育。 可是她仍然同这班亲戚做朋友。一点血性也没有。所以忍无可忍,丽文不愿再与王立光做朋友,他只是她的前夫,她有权与他反脸,视他如陌路,把修养涵养撇到一边。 两年租约满了。 那嫂子记性恁地好,竟拨了一个电话给丽文,试探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瞬间两年,你们该搬家了吧。”硬是不信丽文可以在那所较为舒适的公寓里住得下去。 这时丽文已不是省油的灯,笑笑说:“您让我搬到何处去?外头房租动辄三五七万,还是续租吧,委屈点算了。” 那嫂子总算死了一条心。 丽文一直没有搬,她根本没有把公司给的房屋津贴用尽,住熟了一个地头贪方便,因循下来。 背脊中箭还得笑吟吟若无其事压下怒火讲风度,日久生癌,对立光不必了吧,通街都是朋友,谁还要同他做朋友。 他们根本不应该结婚。 一直那样想,却还跑到蒲昔拉蒂去配了只新婚戒,已婚有已婚的方便,已婚要有已婚的样子。 在本市,收入把一个人的阶级分得死死的,付什么价钱,取什么货色,品味、气质、质素,统靠金钱支持。 这一只指环,已同前一只大不一样。 立光却始终把他那只磨得几乎发白的指环套手上。 这是他可爱的地方。 他不嫌它寒酸。 丽文却把什么都换了:房子、汽车、衣饰,还有朋友。 姐姐丽虹说:“你真是很适应。” 她相信姐姐不会调侃她。 丽文答:“不适应要吃苦的。” “可是这样适应社会的模子,怕要削掉许多尊严与理想,岂不是更吃苦。” “尊严与理想在生活条件较好时都可一一拾回,但此刻若不把握机会作出牺牲,老大时一无所有,更加不堪,我们没有家庭背境,一切靠自己随机应变,走出一条路来,必须有所取舍,有什么资格讲理想尊严。” 丽虹颔首:“如此通达,感觉更加凄酸。” 丽文笑,“人家女儿动辄回娘家取衣服首饰,我同你到了家,不但要奉献银两,老娘连我们身上穿戴都巴不得剥将下来,嘴巴怪媳妇无良,刮了夫家贴娘家,她自己向女儿拿起钱来可是无缝不入,丽虹,我同你不一样,我们没有人体恤。” 丽虹扬扬手,“我都习惯了。” 丽虹迄今独身,任职讲师,住大学宿舍里,倒也逍遥自在。 第二天散会,下班,吴冰忽然同丽文说;“最好能够恋爱。” “同谁?”丽文哑然失笑。 “别扫兴。” “昨天我才托秘书去百货公司买了几打丝袜,小姐,添置生活用品都没有时间,还谈恋爱?有空不如去熨个新发型。” “我最怕熨头发,那需要整天,累死人。” “还谈恋爱生孩子呢。”露文取笑她。 “你当然不明白,你仍在恋爱中。” 丽文几乎没笑出声来。 她仍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谁会有七个小时来听她诉衷情。 “丽文,真羡慕你一早搞清了方向,你愚姐我仿佛还在摸索。” “谁也不比谁更能干。”丽文说。 丽文也不是没有约会的。 公事上接触的人不少,有一位单先生,代理意大利一只冷门牌子电器,设计精美,售价廉宜,却不为本市欣赏,故此托丽文的公司推广宣传。 这个人条件不错,有一点身家,长得也过得去,前妻两个孩子已经十多岁,在英国寄宿,他为人成熟,不拘小节,手段疏爽,是个须眉男子。 这样的人是不会送花送巧克力的,要送,送有价值的礼物,永久保存。 谁还十八廿二,一束黄玫瑰便心如鹿撞,丽文遇到价廉物美却之不恭受之赚烦的烛光晚餐之类便头大如斗,香槟,家里厨房地下便打横整箱堆着,何用等人请客。 单君这样的人才很合她意。 经过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推广活动,电器销路上升百分之廿五,老实说,丽文是花了一点心血的,也套了不少私人交情,才有这种成绩。 单君是个见识多广,出来走走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他约了她晚饭,来接她时问:“地方蛮舒服,一个人住?” 丽文想一想,“一个人住。”她答。 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他带来一小盒礼物。 丽文打开一看,是一盒廿多枚整套欧洲纪念金币。美观,不落俗套,又随时可以兑现。 丽文不肯接受礼物,单君说:“我造次了,朋友讲的是情谊。” 即使如此,单君也还不是她的朋友。 她才不要去了解他,只要表面条件成立,普通约会,兴之所至,开开心心聚一个晚上,只有更加理想。 所以在他面前,她从不啰嗦、从不动容、永远清凉可人。 单君喜欢她那双明敏精灵的眼睛。 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不爱管人也不要人管的女子。 性格文明,在男在女都难能可贵。 况且在事业上又是好帮手。” 礼物渐渐贵重,过节时一只钻戒大约有三克拉多,单君解释,“手指比较长的女性戴小颗石头不好看。” 丽文没收下,她说:“戒指往往别有含意。” 过两天,他找首饰店另镶一条项链坠子,这次,丽文说:“谢谢。”一直戴在脖子上。 旁人自然不知道这些,丽文从不张扬。 这一段日子内,丽文找律师谈过,叫律师通知立光,正式办手续。 立光接到消息,明明不应有什么意外,一颗心却还是直往下沉。 他没留住妻子。 她同他还真是患难之交,开头的时候,两个人都穷得要死,几乎无隔宿之粮,但是想回去,又不是不快乐的。 立光但愿他也可以学那些不争气的男人,奋慨地控诉:“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 丽文没有这种毛病。 她总是比他做得多,而且一点也不介意,对衣食住行的态度都很随和,极少计较。 虚荣的是他,乘飞机要搭商务客位,一直建议换辆平治房车,西装非穿名牌不可。 兴致高的时候,丽文也曾取笑他,然这是都会人通病,无可厚非。 “立光,立光,你还在那头吗?” 立光听见他自己问:“丽文,事情真的不可换回了吗?” 丽文一怔,怎么拖到今日才企图救亡,她只是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商量过很长一段日子,这是最好选择。” “我俩没有孩子,这一分手,就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丽文心想:这才叫好呢,否则藕断丝连,日后不知引起多少麻烦。 丽文安慰他:“有,你还有十多双鞋子未取走。” “丽文,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对?” “不要钻牛角尖,据统计,本市四对夫妻中,平均有一对离异,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叫你失望,是不是?” “立光,我们比较幸运,我们谁也没有错,我们既不是坏人,又无不良嗜好,也没有第三者,我们可以放心努力将来。” “没有错,又怎么会离婚?” “因为合不来。” “不可以迁就吗?” “人生苦短,天天拉扯着过,未免痛苦。” “丽文,我知道,因为我们不再相爱。” 过许久,丽文才答:“你说得对。” 立光的思想仿佛搞通了,他问:“约了律师几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你秘书说你有时间。” “届时见。” 事后,张律师告诉她,这样文明结束关系,诚属少有。 很多时候,两个当事人坐在律师面前,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意,厌恶若此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 又有许多个案,属单方面申请类,另外一半,失踪已超过五年,避不见面。 也有些甫见面就争吵厮打,公众场所,出丑不计后果。 王立光与孙丽文不杓而同的低调及理智按了他们的名誉。 他们感谢对方。 两人在张律师办公室门口话别。 立光说:“祝你前程似锦。” 丽文想一想:“我祝你快乐。” 立光忽然补一句,“我们一定可以算是朋友吧。” 丽文不想令他难过,“真的,”她模棱两可地答:“我们从来没有讲过对方一句半句坏话。” 立光笑,“你想想,有没有可能,错的都是对方?” “当然可以,全凭当事人的智能去到什么地方。” 他们道别。 丽文正松一口气,起码十年内都不想再婚,而她有把握,在未来三年内忘记王立光这个人。 她直接回公司。 电梯在十二楼停止,两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客进来,其中一个忿忿的说:“你相不相信,他要与我做朋友,你说这是笑话不是,欺骗我,踩低我,利用我,从头到尾,没把我当人看待,没有一天负过做丈夫的责任,身在福中不知福,拿腔作势,尽情放肆,现在,他见我提出离婚,要同我做朋友!” 那位女士歇斯底里的笑了。 丽文不出声。 电梯在廿四楼停止,她看看手表,上班的时间已经到了。 人名册: 下个月就要走了。 这次是移民,不知几时回来,林延英在这个大都会生活了廿多年,小中大学均在此间毕业,又工作了好几年,自然临别依依。 她是家族最后一个成员,大姐申请她往加拿大团聚的时候,轻而易举,半年就批准了。 当时她很潇洒地说:“又没有爱人,房子是租的,工作好比鸡肋,身无长物,说走就走。” 于是着手整理身外物。 到那个阶段,才发觉她拥有的实在不少,渐渐眷恋,午夜梦回,感慨良多。 父母于三年前已经赴温哥华,护照快将到手,延英每年都去探望他们一次,一留便是整个月,对那边社会不可谓不熟,她肯定自己会得习惯彼邦生活。 但她舍不得离开本家。 深夜,她犹自坐在露台上喝冰冻啤酒。 睡不着,无事可做,她取过手袋,整理内容。 时代女性的手袋越来越重,一日延英好奇心起,秤一枰它的重量,这才发觉它重达两公斤,即接近五磅。 难怪肩膀都打侧。 幸亏现代女性的得与失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否则准可慨叹至天亮。 延英自手袋中取出一部通讯部,亦即是人名册,里边记录了自初中起她社交网中所有的人名、电话、传真号码,以及地址。 用了许多年了,原先是一册日记部子,厚迭迭,人名并不依英文字母次序填写,胡乱在空位抄上,但因用了多年,熟悉非凡,凭下意识使可翻找。 有时懒,索性把人家的名片用钉书机订上,以致册子越来越厚,封面几乎合不拢。 有些人名与号码因为变迁、更改,用红笔划掉的有,用黑笔打叉涂掉的亦有,整本册子,每一页都似新派书,彩色缤纷。 一年比一年更舍不得丢弃,直用了这些年。 册子角落崩坏,用胶纸糊着,像受了伤。 角落还画着若干漫画,从此可以看到潮流变化:开头是史诺比,后来是叮当,再跟着是加菲猫。 从少年到青年,再到成熟期,旧物保存下来的实在不多,这本日记册子,肯定会伴延英到老。 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纪念价值。 今夜,把它拿出来,是想趁空档把内容检查一次,看看有什么错漏。 同事已经为她饯行,走得近的朋友都有所表示,但延英恐有沧海遗珠,挂个电话辞行也总好过没有。 她打开第一页。 映着眼帘的是剪刀挖出来的一个长条型洞。 延英莞尔。 真孩子气,剪掉就忘得了吗?不一定,这个名字叫周俊华,是她第一任男朋友,那年,延英才十七岁。 许久没见他了,临走之前,应该通个讯息,她把他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抑或,延英又迟疑,应该就此无声无息别离算数? 她迟疑片刻,决定稍后再加考虑。 从一个冲动的小女孩到今日凡事三思的事业女性,其中不知经过几许眼泪心血,延英吁出一口气,又再斟出一杯啤酒。 她轻轻呷一口,任由泡沫留在唇上。 延英自小喜欢喝啤酒,长辈无法劝止,人家少女喝橘子汁,她比较豪迈。 啤酒沫留在唇上,充胡子逗周俊华笑的次数实在不少。 转瞬间两人已经长大。 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应该见个面。 他家住在中区半山一幢老房子内,救火车上不去,一定不会改建,电话号码不用问延英也记得,改了也不要紧,她可以查。 非趁这个机会见次面不可。 延英又翻到第二页,有一个名字,打着几十个叉叉,看仔细了,黑笔下的字迹隐约可见:赵小冰。 对,这赵小冰便是自她手中把俊华抢走的人。 延英笑不可仰。 人名册简直记载了她前半生所有的喜怒哀乐,风流韵事。 她终于倦了,打个呵欠,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接到母亲的长途电话:“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别叫我挂心。” 根本没有什么行李,延英的身外物绝不会超过航空公司所规定的限额二十二公斤。 潇洒的她就是这么精灵。 带不走放不下的也许只是人情与思念。 回到公司,她便开始寻访周俊华的电话。 本市能有多大,要找一个人,焉会找不到他。 略为转折,她已经找到要找的号码,从他的家人处,延英又得到周俊华办事处电话。 “俊华,”她开门见山,“我叫林延英,还记得我吗?” 回复出乎她意料之外,周君几乎立刻不加思索的答:“你是宇宙公司公共关系组发言人林延英,亦即是我中学同学,我在报上时常看到你的照片与新闻,怎么会不记得。” 延英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地方小就有这个好处,虽然不相往来,但是鸡犬相闻。 “俊华,许久不见,有没有兴趣喝杯咖啡?” “我同小冰一起来可以吗?” “呵,你们结婚了。”延英十分惊奇。 “都快十周年,”他一直笑,“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明日下午阖府统请。”延英说了一个喝茶的地址。 谁知那周俊华立刻打蛇随棍上,“那我们不客气了。” 明敏的延英立刻知道,这位周俊华可能已不是她想见的周俊华,他一定变了很多。 十年后的他必然已经成为一个务实的小家庭男主人,精打细算,尽忠职守。 那么早婚,大抵没有升学。 真可惜,中学时期地功课非常好,可能是因为家境问题,才放弃大学课程,但是一早成家,负担岂非更重,简直好比自火坑跳进油锅……但,他似乎又很快活。 延英很快见到周家四口。 他们很准时,都打扮过了,穿着像新衣的新衣,周氏夫妇长胖许多,两个孩子十分乖巧,只是像吃不饱似的,各要了一客三文治及两块蛋糕。 如果在街上碰见周俊华与赵小冰,延英绝对不会认得他们,外型变太多了,此刻夫妻二人同在官立小学任教师职。 赵小冰听说延英要移民,问了许多问题。 一小时后,延英看看金表,只说要赶一个商务约会,便结束是次会面,临结帐吩咐侍者挑一只最大的巧克力蛋糕给他们带回去。 两个孩子一接到手,使忙不迭道谢。 延英看着他们住地下铁路口走过去。 奇怪不奇怪,曾经一度,延英恨得他俩要死,而且起码恨了三年整。 此刻都想不起来为着什么。 延英与周君统共是纯洁的,他比她高两班,他们只在过马路的时候拉过手,看过几部电影,以及一起吃过冰淇淋。 中途因为发现了丙班的赵小冰,才疏远延英,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作出了一个选择。 青春期少女,不是要找个人爱,便是要找个人恨,以平息发泄冲动的情绪。 周君与赵小冰无辜成为延英的牺牲品。 而今世道已惯,延英已知道被拒绝被淘汰出局,也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比这大十倍百倍的失意也得处之泰然,因为世界不是她的,因为老天不欠她什么。 周氏夫妇一开始便给她新地址,但是延英没有将之抄进人名册里。 不知恁地,她愿意把他俩的名字划掉,延英深切了解到,这两个已是无关痛痒的人。 把地址记下亦无用,她不会同他们通讯,也不会写卡片问候。 是夜,延英又兴致勃勃修改人名册。 一页一页翻过去,看到了第一份补习的地址,习泳班、法语班的电话,第一个银行户口号码,同学们往外升学留下的海外地址以及十个字电话…… 犹如重温旧梦,延英沉醉其中。 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重要的名字:吴喆。 什么人有一个这样别致的名字?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是国画大师吴嘉瑜的儿子,他本人可也没辜负了这个美名,他既是机械工程学生,又作得一手好书,他才是延英第一个恋爱对象。 延英站起来,点着一支烟。 顺手按了右胸,一颗心,还似有特别感觉。 她微微牵动嘴角。 她爱他吗?至今未能分辨。 她经人介绍,参加国画班,认识了吴喆。 第一次偶遇,令延英瞠目结舌: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孩子。 大学里有的是出类拔萃的男生,但没有一个比得上吴喆。 他剪平顶头,冷冷的浓眉,有北方人的长脸,单眼皮的眼睛特别清秀,高佻身裁,穿白衣白裤。 吴老师的书斋很大很静,那一天,老师正午睡,延英自顾自练习,吴喆进来,见无人,便说声对不起,退出。 过了一会儿,他再进书房,捧进一碟子水果。 延英当然敏感,立即知道年轻人对她有好感。 她没有放下毛笔,仍然在宣纸上练画竹子。 那男孩子自我介绍:“我叫吴喆。” 也不待延英回答,便自案上取过笔墨,指点延英。 延英低着头,一路受教。 累了,两个人坐下闲聊,吴喆伸手在果盘中取过一只石榴,办成两半。 有胭脂色汁液溅到宣纸上去,淡淡化开,十分娇媚,延英后来一直留着这张两人合作的竹枝图。 他们聊了整个下午。 不知为什么,吴老师一直没有进书斋来,而两个年轻人,又熟络得好似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 延英不介意再在吴宅逗留多十多廿个小时,但少女必需维持一定矜持,她在太阳下山时分告辞。 整个夏季他陪她习画。 吴宅庭院深深,蝉声长鸣,延英有时觉得累,便伏在红木大书桌上打盹,半明半灭间,像是跳进了费长房的葫芦,那里另有天地,又有吴喆陪伴,日月甚为舒泰,她不想再出来。 真没想到这一切会随着夏季逝去。 秋季,开学,却不见了吴喆。 受了好些煎熬,忍不住问起,吴老师闲闲说:“喆儿回英国升学去了。” 这个打击使延英茫然。 她又上了一课,人家的想法,未必与她一样,做人,不能丝毫不加保留,一下子把心交上去。 接着的秋季与冬季,延英都没有再去习画,如今想起还颇觉可惜,吴老师曾说过她有天赋。 过年时分,延英心情略有进展,一日返家,母亲同她说:“有个叫吴喆的男生找你,请你打这个电话。” 延英略加思索,“我不在家。” “暂时不在还是一直不在?”母亲含笑问。 “对他来说:永远不在。” 延英冷笑一声,怎么忽然又想起了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以为他是谁。 她最不相信勉强,勉强没有幸福,随缘而安最好。 年轻就是这点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前边路途上不知有几许新鲜人与事在等她,哪有空打回头。 回忆到这里,延英将人名册合拢。 她倒在床上。 从此以后。延英都没有再见过比吴喆更英俊的脸。 年前吴老师去世,她送了花篮去。 随后在报上读到吴喆开画展的消息,延英又差人送礼,画展不是十分成功,吴喆并没有成名。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也许吴喆已经完全忘记林延英是何方神圣。 延英双臂枕在脑后,算了,不必约他出来了。 现在想起来,任何快乐时光都应该珍惜,那个夏天,多谢吴喆,她快活逍遥,那种似是而非的恋爱感觉,究竟是难得的。 那是她送花去的原因,至于后来,后来的事就不必多提了。 换了今天,她当然会处理得更好。 第二天,延英抽空去取了单程飞机票。 房东殷勤地问;“林小姐,你真的星期五走?十分不舍得。” 延英简单地交待:“屋内灯饰家具,厨房一些电器,统统不要了,你若果用不着,就唤人扔掉吧,费用在订金里扣除,余款汇到加拿大我的户口去。”到底是事业女性,交待得一清二楚。 “回来记得我们,林小姐。” 同每一个人都是朋友,除了一个。 秘书进来说:“林小姐,一位萧文杰先生找过你。”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延英怔住。 “问他是哪里的,他没说,我查过通讯录,没这个人,他问我要你住宅电话,我没讲。” “做得很好。” “要不要覆电话?” “不用。” “他若再来呢?” “我不在。” “要不要说你星期五就离开本市?” “我走了以后,不妨告诉他。” “是,林小姐。”这乖巧的秘书退出去。 延英嗤一声笑出来,事情发生在今日,她会处理得更好?笑话一个,还不是一样的悻悻然,斤斤计较,不愿低头? 诚然,许多大小事宜上林延英已经成熟,但感情不在范围之内,一牵涉到感情,如鱼饮水,只有当事人才知冷暖,不能以常理推测。 延英感慨。 阿萧怎么会忽然找她? 莫非他亦有远行,他亦手持人名册逐页翻阅,看到了林延英三字,想与她叙旧? 延英取出自己的册子,她知道萧文杰的名字在哪里,一翻就寻着。 她同他的关系,不说也罢。 秘书的声音自通话器传进来,“林小姐,又是那位萧先生。” 太聪明了,太善解人意,也许刚才上司的脸色有片刻犹豫,被她看在眼内,故此再请示一次,给两个人多一次机会。 果然,延英说,“接进来。” 这分明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以后各散东西,物是人非。想见都不得见。 他的声音来了,“延英?我是萧文杰。” 延英连忙装出笑意,“好吗,许久不见。” “延英,出来见个面好不好?” “这几天都忙,下个星期如何?” 谁知萧文杰苦笑,“延英,实不相瞒,我这个星期天移民离开本市。” 真巧,被延英猜中了。 不知他去哪里,澳洲、英国还是北美。 “目的地多伦多。” 离温哥华约四小时飞机旅程,那倒还好。 “我知道是通知得你急促一点,因为内心斗争了许久,约你,还是不约你?终于鼓起勇气,拨电话过来。” 延英不出声,他也要走了。 早有人开玩笑,说现在的朋友天一半地一半,将来,势必全体在异乡见面。 不知恁地,延英知道或许可能在彼邦见到萧文杰,有点欢喜。 “延英,”他有点焦急,“既往不咎,吃顿饭总可以吧。” 延英轻轻说:“我们之间,并没有误会。” 萧文杰一听,放下了心,呵,随即又有点感动,前度女友终于长大了。 “延英——”他竟有点哽咽。 “什么时候?我尽量抽空。” “今晚,或是明晚。” “明晚吧。”她需要时间打理仪容,至少上个理发店。 “七点钟我到府上接你。” 萧文杰……人名册里有他亲笔写下的地址电话,以及一个笑脸漫画,在一旁注解:绰号消极。 小动作那么多,自然是因为想引起延英注意。 四年前延英本想把那页整页撕去,终于不忍,留至今日。 为此她时常嘲弄自己没有血性。 他俩分手,并非因为第三者。 来往了一年,亲友都认为他们该结婚了,阿萧才向延英宣布,他考取了本市一个基金的奖学金,要前往伦敦读一年管理科硕士。 延英心胸窄,马上炸起来,一年! 谁知一年内两人会变成怎么样,立刻同他反了脸。 她冷冷说:“去了就算了,大家都不要回头。” “你可以来看我——” “我没有那么空,世上也不止仁兄你一个男人。” 延英有时奇怪,她怎么能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那么绝,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许是自尊心受到强烈伤害。 异性总是说走就走,毫无留恋,一而再,再而三令她失望、伤心。 是故她要挣扎,她要反击,她也要伤害对方。 “我给你写信。” 延英没有回信。 他也年轻气盛,三个月后,两人断绝了音讯。 延英很快找到了别人,约会从不间断。 后来听说萧文杰回来了,又听说他找到份极好的工作,两人始终没有再联络。 这段时间内,延英再也没有考虑结婚,她的口头禅是“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碰巧父母又办移民,琐事多得不得了,时间就在来住各办事处中支离破碎地迅速逝去。 没想到他会先同她联络。 可见大概他仍然独身,可见他打听过了,知道她也未婚,萧文杰一向是要比她精明一点,能干一点。 母亲临走时说:“延英那么多男友中,数萧文杰最上路。” 延英知道了,立刻反驳,“好戏尚在后头。” 但是后头的戏子统统嘻皮笑脸,只图一时欢乐,没个长远打算。 延英细细打扮过才到楼下等阿萧的车子来接。 他比她早到,靠在车身旁等她,多年不见,两人只是微笑,并不敢注视对方。 但是两人都觉得对方状态甚佳,仪容维修得十分好,不禁有三分欢喜。 时势不同,想法也不一样,即使是从前的人,甚至是敌人,也希望他们得意洋洋,神气活现,大家有得玩,才够意思,对头都有型有格,多开心。 对方若是潦倒猥琐不堪,怕只怕多事闲人讥笑,“那便是你先前的伴侣?”地洞没处钻,失礼死人。 只听得阿萧悄悄说:“车子是借来的。” 延英点点头,上了他的车,稍后两个人在一间僻静的日本馆子坐下。 “你的气色极好。” 延英摸摸面孔,微笑道:“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好人比坏人多。” 阿萧讪讪地,“这次走,不晓得几时回来。”他把新地址电话交给她。 延英气定神闲,取出人名册,打开萧文杰那页,把新地址小心翼翼夹进去。 阿萧惊喜交集,“你仍保留这本册子?” 延英点点头。 他自公文包中也取出一本通讯录,“看我的。” 打开第一页,延英便看到自己的姓名,钢笔字已有点糊掉,可见主人不知道翻阅过多少次。 阿萧说:“我将永远保留这本册子。” 延英说:“我也是。” 两人同时腼腆地笑起来,什么岁数了,还保留着这份稚气。 “来,延英,替我在纪念册上写两句吉祥语。”他兴致大发。 延英接过笔,立刻写上鹏程万里四个字。 阿萧十分感动,“来,我也帮你题字。” 他写的是前程似锦。 两个人一起笑出来。 忽然之间,阿萧伸手出去握住延英的手。 延英过一会儿才把手缩回来。 喝一口米酒,她说:“我到多伦多来看你可好。” 阿萧一怔,“别开玩笑,你怎么会来。” “我保证我会。” “十年后。” “不,百日之内。” “百日?”阿萧笑出来,“那是三个月内。” “我可以同你击掌为盟。” 阿萧问:“那时我叫你来看我,你为什么不来?” “那时候我笨。”延英很坦白。 “最惨我也不比你好许多,我应该一直写信,直至你有回复为止。” “可是那时你功课忙。” “你呢,你又忙什么?” “我?我一向是无头苍蝇。”延英笑。 “我等你来。” 延英点点头。 他们直谈到深夜,延英许久没有同任何人谈得这样畅快。 她却调皮地隐瞒了移民身份,。 隔一天她就登上飞机,临出门前给阿萧通了个电话,告诉他要出远门。 “去哪里?” “去温哥华定居。” 阿萧一怔,随即大声笑出来,“记得带我的地址。” “一定。” “顺风。” “阿萧,你也是。” 延英随身行李中,只有这一本人名册。 她决定在十二小时旅程中,再重温一次它的内容。 入学记: 开头的时候,小月华兴奋得不得了。 四处宣扬:“没想到妈妈可以与我一起进大学。” 母女将成为同校同系同班同学。 亲友们自然也啧啧称奇。 伍太大本名沈咏恩,东方女子经老,她又特别保养得好,看上去,与女儿宛如两姐妹。 入学之前,她同女儿商量:“我并不打算再婚,移民在外国,找工作也难,整天闲着,不知几时才捱得到六十岁,想到夜校找一门功课读。” 十八岁的月华一听,沉吟片刻,“为什么念夜校?既然白天有空,不如读全科,大学自有成年学生学位。” “可以吗?” “我立刻帮你打听,只是,你想念什么系?” “只要是进修,什么科目无一所谓。” “总不能报读太空物理吧。”小月华笑。 “你报的是商业管理,”沈咏恩想一想,“许我还有资格读那科。” “把你的预科文凭给我。”小月华兴致勃勃。 “唷,都不知道收在何处。”沈咏恩笑。 “立刻找出来,打铁趁热,否则过了明天,又冷下来,又蹉跎一年。” “过了三十岁,你会发觉,岁月不蹉跎也会过。” 小月华摇摇头:“这话我听不懂。” 她象她爸爸,乐观、活力充沛、好胜,家里有了她,才有生气。 所以当别的母亲都希望子女成龙,沈咏恩想法却略为不同,她只想小月华留在她身边,千万不要考上剑桥或史丹福,跑到老远,顶多在暑假才回家一次,与老妈见个面,然后渐渐成为陌路。 这样自私的愿望,当然不好说出来,不过皇天下负苦心人,小月华中学毕业成绩不过尔尔,只够升上市立大学,每天三十分钟车程来往,仍在家住宿。 做母亲的大乐,立刻奖小小吉甫车一部,好让女儿出入方便些。 当下月华帮母亲逐格抽屉找旧文凭。 “到底有没有带来?” “有有有。” “妈妈,”月华看着母亲,“依我看,你与爸爸都是好人,为什么会离婚?” “陈年旧事,提来作甚。” “因为我找到了你们的离婚证书。” “你父亲嫌我不学无术。” “爸不是那样的人,”月华笑。 “沈咏恩无奈,“我们合不来。” “可是开头的时候……本来你可以升大学,为了家庭,却牺牲了学业。” “怀着你,怎么读书?” “不要紧,妈妈,有志者,事竟成,有心不怕迟,六月也是拜年时。” 沈咏恩大笑。 小月华说:“喂喂喂,找到了。”一看,“成缜十分好,aaa,不得了,这是自动录取的成绩呢。” “十八年前的事了。”沈咏恩唏嘘。 “我马上替你到大学走一趟。” 事情非常顺利,校务处三天后就接见沈咏恩。 好奇的女职员笑说:“沈女士,你同令千金,好似姐妹俩、真难得,这件事,必定成本校佳话。” 小月华也这么想。 沈咏恩请求女儿:“请别宣扬,万一半途而废,羞死人。” 小月华看着母亲笑:“开始有压力了可是?” 真的,适量的压力给人一种充实感,自从月华长大以后,她心灵蛮空虚,就是因为无所事事,终日游荡。 现在她好似有了归属感。 月华神气活现说:“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拿出来讨论。” 沈咏恩只是笑。 两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与女儿一起开学。 一进校园,便爱上那深深浅浅的红棕色秋叶。 她深呼吸,下车。 沈家经济情况一向宽裕,沈咏恩承继了父母的产业,生活得很舒适,她驾驶的欧洲车子,马上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你好。” 沈咏恩抬起头来,打招呼的人是年轻小伙子,廿岁出头,比小月华略大一些,正是大学生正常年龄。 她无意同他们做朋友,却想与他们维持友好关系,于是礼貌地表露身分,“我是成年学生。” 那英俊的小伙子笑,“我也成年了,我叫尊胡。”他伸出手来。 沈咏恩有些尴尬。 尊胡赞:“好车子。” 沈咏恩马上觉得自己太过招摇,警惕起来,噫,改天换辆小车子才是,学生要似学生。 衣着打扮呢。莫非也得学他们那样,换上牛仔衫裤? “你是第一年?”只听得那小伙子问。 沈咏恩点点头,“商科。” “商科?我有位来自香港的朋友今年也读该科,介绍你认识,她叫冯月华。” 沈咏恩一怔,真巧,马上加倍留意这位年轻人,虽说时下年轻人流行晚婚,但保不定此君会成为她女婿。 沈咏恩择婿条件很简单:人要老实,爱妻子,不需要太有出息,穷些无所谓,小月华肯定颇有妆奁。 此刻这位尊胡可能太花梢了一点。 她踌躇,女儿有交友自由,她只得冷眼旁观,意见太多,只怕引起反感。 那小伙子哪知道这么复杂的事,只觉面前这位女士衣着时髦,风度样貌均无懈可击,一颦一笑充满成熟韵味,使人不由得想亲近她。 “尊姓大名?”他追上去问。 “我姓沈。” “你也从香港来?” “是。” “香港人真特别不一样。”这大抵算是赞美。 “你来自何处?”沈咏恩好奇。 “我,我父,我祖父,均属土生,曾祖父来自中国福建。”尊胡笑。 呵已经三代了。 “这是你的班房,”尊胡说:“我念工程科,在校园另一头,我们有机会再谈。” 讲师编组,二十人一班,方便讲授,沈咏恩冯月华母女并没有被编在同一组,小月华想抗议,沈咏恩朝女儿使一个眼色,令她莫作声。 放学后月华问:“同班不好吗?” 沈咏恩笑,“耽会儿老师问我难题,我不会解答,有你在身还,好不难为情。” “妈妈的顾忌真多。” “不然妈妈也不会成为妈妈。” 月华一想,这倒是真的。 两母女结伴去买教科书与文仪用品。 至大的难题是沈咏恩对电脑一窍不通,需要恶补。 “我有一个朋友,电脑一流,口才又好,”小月华说:“我让他替你补习。” “不,不,我另外想办法好了。” “爸爸的电脑亦有水准。” 沈咏恩看着女儿,“奇怪,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你在干涉我的生活?” “妈妈,我是为你好。” 沈咏恩悻悻地,“我要是也时时刻刻为你好,只怕你要吃不消。” 月华想到母亲无时无则不予她至大自由,不由得感激起来,忙不迭说:“是,我们大家都要努力文明。” 捧起重重书本,沈咏恩像是恢复年轻。 小月华只买一套书。 “你的呢?” “一套还不够?本来可以干脆到图书馆借,怕你不习惯。” “我才不与你共享教科书。” 月华见母亲那么紧张,不由得笑起来。 沈咏恩抽空着汽车行送来一辆小房车,轻巧玲珑,又置了若干便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头发也修短一点,看上去精神突奕。 真没想到又回到校园来。 沈咏恩感慨,希望可以顺利读完这三年,以偿夙愿。 想到未来数年有个目标,不禁精神一振。 有些中年太大认为子女进了大学,则一生责任经已功德完满,算得是丰功伟绩。 沈咏恩却觉得还欠了些什么。 每天早上起来只为打发时间也是十分苦闷的事。 在香港她打理一间小小花店,移民后忙了一年才安顿下来,进大学对她来讲最理想不过。 又让她有雇用家务助理的机会,沈咏恩偷偷笑出来,厌恶打扫煮食闷纳工夫乃人之常情。 周末下午,她阅读报章杂志,看到一篇报导:年薪千万美元的华裔电视新闻精英宗毓华宣布她要休息一段时间来养儿育女。 宗女士今年四十四岁。 沈咏恩不由得叹口气,有事业的人,不论男女,都长生不老,信焉。 沈咏恩的一生仿佛已走了大半,而成功人士永远刚刚启步。 成功人士无论在什么样的阶段做什么样的事,都仿佛特别有意思,错不了,感情成功就是一切。 沈咏恩才没有胆子在这种年龄来一招怀孕生子。 小月华会怎么想。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妈妈,妈妈,我带了朋友来,你方便见客吗?” 沈咏恩只穿着运动衣,心想女儿社交生活渐渐繁忙,将来最好分开住,不如在隔壁租一个单位给她,鸡犬相间,却互不干扰。 当下她扬声答:“我在书房。” 月华把笑脸探进来,“电脑老师来了。” 她后面有个人,她把他推到面前来。 沈咏恩一看,就笑起来。 这小伙子原来就是那个叫尊胡的小伙子。 她没有惊奇,年轻人却诧异了。 “你,是冯月华的母亲?” 沈咏恩笑,“现在还是她的同学,又是你的补习学生。” 小月华问:“你们是认识的?” “开学日见过一次。” 小月华在这个阶段仍然很高兴,“那多好,你们有没有代沟?” 尊胡已经说:“月华你太幸运了,有一个这样年轻的母亲。” 沈咏恩不由得说:“母亲只要爱孩子便好,同年龄有什么关系。” 尊胡笑答:“家母已经六十六岁。” 小月华加一句,“她必定很慈祥。” 沈咏恩又一次踌躇,小月华能够同老人家和平相处吗,看样子这名尊胡很不是理想对象。 “妈妈,我约好替邻居史蔑夫太太照顾她的婴儿两个小时,你同尊慢慢研究电脑入门吧,一会儿见。” 小月华匆匆往楼下报到。 沈咏恩招呼年轻人,“尊,请坐,要喝什么?” 尊胡仍然不置信,“你真是冯月华生母?” “你呢,”沈咏恩问:“你是她男朋友吗?” “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太小了,明年我毕业,她才升二年级。” “可是你们很谈得来。” 尊胡笑了,他凝视沈咏恩,“电脑在什么地方?” 沈咏恩觉得他不简单,“请到这边来。” 尊胡已经趁这点点空档把母女俩环境了解个十不离。 她俩环境相当好,感情也是,陈设细节显示户内没有男主人,沈女士是孀居抑或失婚,问一问月华即知。 新置电脑性能太过复杂,根本不合初学者用,却价值不菲,由此可知沈女士并非精明入骨那种人。 这样一对母女,如果碰到坏人,不堪设想。 尊胡不由得替她俩担心起来。 “你没有中文名字?”沈咏恩问他。 小伙子耸耸肩,“用不着,没取,父母与我都不会讲中文。” “听呢,会不会听?” “有几句骂人话是非懂不可的。” 沈咏恩笑。 他仍然不放过她,“真难以想象,如果月华结婚生子,你就是外婆了。” “好,电脑第一课。”沈咏恩咳嗽一声。 尊胡正如小月华所形容,是个非常好的补习老师,他表达能力强,擅用最简单言语表达最复杂意念,耐心好,不介意讲解两次以上,态度轻松,不予学生压力。 沈咏恩估计三四节课以后,她便可以学会操纵简单步骤,输入及取得资料。 她对这小伙子开始另眼相看。 或许小月华同他走,不是太坏的主意。 人不能十全十美,只要有优点即可。 “——真难得。”尊胡说。 沈咏恩没听到句子的前半截,“什么难得?” “你呀。” “这叫做少壮不努力,老大抱佛脚。”沈咏恩笑。 “今天功课到此为止,你想我什么时候再来?” “下个星期同一时间,对了,尊,我该如何付你酬劳?” “我没想过收取酬劳,月华同我是朋友。” “时间即是金钱。” 他笑笑,“慢慢再说吧。” 沈咏恩又发掘了他另一优点。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他忽然问。 、“现在?” “是呀,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马上替你做,月华就要回来,你们还有节目吧。” 尊胡用手擦擦鼻子,“我同月华不是一对。” 沈咏恩尚未回意,“看上去,蛮相衬的。” 这时月华回来了,“进展如何,我妈妈可有天分?” “好得不得了,”小伙子说:“状元之才。” “尊,奥迪安戏院有一出电影——” “我有点事要先走。” 沈咏恩端了咖啡出来,已经不见了客人,“咦,人呢。” 小月华老大的没瘾,“忽然之间没了空闲。” 沈咏恩觉得有点跷蹊,一时又不能决定是什么。 正式开学以后,她很少缺课。 总是挑一个前排的,略侧的位置,全神贯注。 为着礼貌,她也薄施化妆,常服是凯斯米毛衫配长裤,长发梳个髻,十分清秀美观。 天气渐凉,小月华有时起不来上第一节课,沈咏恩不去叫她。 但是,也绝对不借笔记给女儿,免得纵坏她。 月华诉苦:“妈妈功课比我好,又比我用功,他们又说,长得也比我漂亮,也许,荐她入学,是一个错误。” 沈咏恩全心投入学业。 连她都想不到自己会有那么认真。 一天放学,看到尊在门口等她。 完全是小阿飞打扮,雷朋水银镜、窄脚牛仔裤,大而松的皮夹克。 她不由得暗暗喝声采,年轻真好,青春真美。 “星期六你没来。”她趋向前。 尊陪笑,“今天补回可以吗?”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 “你没有约会?”尊问。 “不常有。”她感喟。 “乘我的车子,我们到市立公园西边那个悬崖去野餐看海。” 沈咏恩发呆,“你——约会我?” “正是。” 沈咏恩刹时间忘记怎么样说话,她又问:“你,约会我?” “是,”尊笑,“法律没有规定不准约会年纪比我大的女子吧。” “不,我不能去。” “我真不相信有这种事,因我年轻而拒绝我?” “你是我女儿的朋友。” “月华与我不是情侣。” 沈咏恩又推托,“你是我的补习老师。” “还有没有更坏的借口?”尊生气了。 “要不补习,要不拉倒。”沈咏恩非常坚持。 “好好好,补习最后一课。” 他们各坐各的车子离去。 尊开一架机车,踏脚风火轮似飞速驶走。 是个危险人物,要好好应付,沈咏恩上次应付异性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手法也许过时,不知能否应用。 尊比她快,一早在楼下等候,上得楼来,在暖气中脱下皮夹克,只剩一件棉背心,那年轻的身体,线条优美,充满活力,使沈咏恩的目光回避。 她坐在发脑面前,“一边是ram,另一边是rom,看,我还记得。”自觉声音越来越僵。 这可能真是最后一课。 “对,打出重印第一行,重印两字之间不要留空间。” 就在这个时候,小月华回来了。 脸色非比寻常。 沈咏恩不去理她,只说:“厨房有巧克力蛋糕,请自便。” 她一迳跟尊学习了一个小时方才揉着双眼叫暂停。 尊摊摊手,“你每一个程序都记得,证明你有温习,确是个好学生。” 他去取点心吃,在厨房碰见小月华,两个人咕哝半晌,期间月华声线数度提高。 沈咏恩听得相当清楚。 终于尊探首进来,“我先走一步,改天再的时间。” “谢谢你。”沈咏恩扬声。 他走了。 月华接着走进来,“妈妈,我想与你好好谈一谈。” 沈咏恩看了看女儿的脸,做了小月华的母亲十八年,她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强烈的不满。 “什么事?”沈咏恩有点好笑。 “你同尊胡是怎么一回事?”语气很重。 “一点事也没有。” “学校有人传你俩在约会。” “月华,自你十岁开始,我就不住同你说,人生在世,不必理会他人说些什么。” “但他们说的是我母亲。”小月华提高声音。 “一视同仁。” “他们说得很难听。” “不必在我面前重复,我毫无兴趣。” 小月华鼓着腮帮子,“你总不替我想想,我有多难堪,我也要面子。” 说到这里,沈咏恩方觉事态严重,女儿的观点犯了不可忽略的错误,需要纠正。 她沉下脸来。 “你的意思是,我叫你塌了台?” 小月华一见母亲变色,也害怕了,“不,我——” “十多廿年来,我自问还算是个称职的母亲,就因为你长大了,我想过自己的生活,上学,约会异性,就使你尴尬?” 月华看着母亲,“尊胡是我的朋友,他不属于你那组人的年龄。” “第一,月华,我并没有约会他,第二,我毋项任何人来指导我说约会何种人。” 月华低头沉思。 “我的确是你的母亲,但我还有其它身分,最重要的,我是一个人,我有权选择我的生活方式,你已是大学生,你应当明白。” “我喜欢旧时的你。”月华冲口而出。 “我一点都没有变。” “不,自从你上了大学之后,人就变了,我不该荐你入学。” 沈咏恩啼笑皆非。 “妈妈,看我份上,不要再与尊胡来往。” “你的意思,月华,其实是:妈妈,请勿与任何人来住,请守在家中,孤独到老。” “不,我才没有那么自私。”小月华气急败坏。 “谈话到此为止。” 母女俩还是第一次闹得这么不愉快。 幸亏还能开心见诚说出心中话。 稍后月华对自己冲动的态度非常后悔,母亲一直是十全十美的母亲,事事以她为重,也许就因这样宠坏了女儿,月华要求母亲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一发觉她寻求新生活,便觉得受伤害,便设法叫母亲打回头,太自私了。 母亲芳华正茂,尚有一大截丰盛人生路要走,女儿凭什么阻止她,即使同年轻小伙子约会,又如何? 小月华慨叹一声“妈妈长大了。” 妈妈行事不再要征求她同意。 妈妈不再受她控制。 月华只得静观其变。 大学里课外活动极多,对沈咏恩来说,全是不可多得正当娱乐,她舍不得放弃,每一项都想参加,只愁没有时间。 她已经没有工夫全副精神与女儿讨论冬季该换哪一只睥子的电毯子。 小月华当然遗憾。 不过最令她安慰的是,母亲并没有单独约会尊胡,女儿开始对母亲有信心,沈咏恩一定有办法应付新生活。 母女俩和好如初。 两人越发似姐妹。 初春,沈咏恩对月华说:“讲师说我会计不错,建议我转会计系。” 月华提意见:“太吃苦了,你又不打算挂牌,压力过重,失去学习乐趣。” “讲得很对,我一于婉拒。” “妈妈,我也有事请教:有人想我结伴到纽约走一趟。” 那一定是个男生。 沈咏恩沉吟,“孤男寡女,你已经准备好了吗?不如明年再说吧。” 月华也点头,“说得对。” 母女俩关系日趋文明。 月华觉得母亲入学以后,与女儿的地位仿佛日益平等,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了。 这是好处。 沈咏恩笑问:“还后悔荐母亲入学吗?” “我不荐你,你自己也一样会处理。”月华也笑。 沈咏恩看看女儿说:“复活节你父亲会前来探访我们。” “真的?”月华喜出望外,母亲思想的确比从前开明。 “也该听听他有何话要说,毕竟,我们不是仇人。” 月华鼓起掌来,学习,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 晚儿: 二o三七年。 大都会。 许冠彤下班,问妻子:“晚儿今天怎么样?” 许太太自电脑荧屏及钮键中抬起头末,“老样子。”语气平淡。 晚儿,是他们十六岁的独生女。 许冠彤在四十二岁那年才生下她,因此取名晚儿,指晚来的孩儿。 许氏伉俪是志同道合的昆虫资料研究专家,结婚多年,感情融洽,为了事业,并未想过生儿育女,晚儿的莅临,是一宗意外惊喜。 当下许冠彤问:“晚儿呢?” 许太太答:“出去了。” “心情仍然坏透?” 许太太点点头,大惑不解,“真正奇怪,干科学的父母,养育的女儿却似艺术家,情绪如许不稳。” “晚儿自小如此。” “会不会是隔代遗传?” “一隔三代咱们许家也没有干文艺工作的人。” 许太太感喟:“那么一定是那著名的代沟,我们生她的时候已经老大。” “胡说,”许冠彤不承认,“张某,蒋某,庄某他们也都是中年生子,人家就没这么烦恼。” “许是因为爱玛的原故。” 许冠彤不耐烦:“爱玛只是晚儿的保姆。” 许太太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但是你知道孩子们,有时为一只狗一只猫,都会动真感情。” “不是孩子了,她刚考入联合国科技学院,明年春假一过,便得入学。”许冠彤说:“更衣吧,王教授在等我们呢。” 许太太连忙应,“是,我马上准备。” 他俩盛装出去赴宴。 过没多久,许晚儿便回来了。 一进门,她便听见电子感应器同她说:“你好,晚儿,你父母不在家,晚餐已经准备好,今夜电视节目不坏,九时半播放的‘人类之足迹’特别精彩。” 晚儿在宽敞的客厅坐下,落寞的说;“又只得我同你。” “是,自从爱玛停工之后,只剩下我。” 晚儿斟一大杯果汁喝,不语。 “晚儿,或者,你应当结交一些同龄朋友。” 晚儿笑笑,不语。 “人类需要朋友呵护关怀,你不该独处。” 晚儿站起来,“多谢关心,我不会有问题。” 她朝卧室走过去。 谁都看得出她心情坏到极点。 晚儿闷声不响倒在床上,眼睛看看天花板,双手枕在头下,半晌,她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同她的私人电脑对话。 “刚才,我去看过爱玛。”晚儿按下字键。 电脑荧幕打出字样:“爱玛近况如何?” “她不中用了。” 晚儿忍不住饮泣。 电脑似知道晚儿伤心,故安慰道,“天地万物,均有寿命,寿终则自世上消失,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不宜过度悲伤。” “可是,爱玛是带大我的保姆。” “我知道,你们相处十六年。” 晚儿凄苦,“我舍不得她。” “人之常情。” “爱玛爱我。” “是,她的确是位尽责的好保姆。” “她从未打过我一下,从未责骂我一句,她以无穷无尽的精力以及智慧来带大我,”晚儿哭,“她又是我最好的朋友。” “晚儿,你很幸运。” “她现在要离我而去了。” “晚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心中充满悲伤,我实在不舍得她。” 电脑至此忽然顾左右言他,“晚儿,麦可多久没来了?” 晚儿擦干眼泪,“好几个星期。” “你们还有没有见面?” “有,今早在学校碰见他。” “为什么不同他谈谈?” “我试过,一开口就被他截去话题,整个小时,他都说着足球队里的是非,他的烦恼比我的还要大还要多,我反而成为他诉苦的对象。” “可怜的晚儿。” 晚儿叹口气,“你会不会笑人类过分膨胀的自我中心?” 电脑含蓄地回答:“这的确是人类一个显著的弱点。” 晚儿深深叹息。 “有没有同父母讨论过你的情绪?” 晚儿茫然问:“爸爸妈妈?” “是呀,他们是公认的有识之士,应该可以帮到你。” 爸爸妈妈?晚儿答:“他们的学问太高,智慧太深,我从未试过真正与他们接触,他们工作繁忙,社会责任深重,在父母面前,我时刻觉得自己幼稚缈小,许多话开不了口。” 电脑没有回答,象是在叹息。 晚儿终于说,“我要休息了。” “晚安。” 晚儿按熄电脑。 她可以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爱玛的情况。 妈妈指着说:“这是爱玛,由她来照顾晚儿,好吗?” 爱玛咕咕咕地笑,双手接过晚儿,晚儿随即听到妈妈松口气,“好了,大学催我上班呢,这下子可以脱身了。” 自此以后,妈妈便很少搂抱她。 母亲不是不爱她,但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母亲是理智型的事业女士,一切讲计划,原则,道理,她不会溺爱纵容孩子,她连对自己,都极之富有纪律,她不是那种温情泛滥的母亲。 许太太大部分时间,留在实验中,即使回家,也关在书房内,忙着研究功课。 小小的晚儿前去敲门,母亲也让她进去,同时,把有关昆虫的知识告诉她。 这是晚儿童年时至大的享受。 孩提时的她,已知道自然界动物约有一百五十万种。昆虫不过是节肢动物中的其中一类,人类,是脊椎动物中的哺乳类。 晚儿对蝴蝶最有兴趣。 她一早已经知道蝴蝶是鳞翅目昆虫,七岁的她看得出朴啄蝶与蛱蝶的分别。 母亲让她坐在书房另一头的椅子上,教会她这些。 在晚儿心目中,母亲是庄严的,甚至有点神圣不可侵犯。 她从不搂住女儿坐膝盖。 朦胧间听见父母应酬返来。 母亲轻轻说:“累得很,有时真想退休。” “退下来之后,不怕成为无用之人?” “可以有多些时间与晚儿相聚。” “晚儿已经是大学生了。”父亲打着呵欠。 “时间过得真快。” “真的,晚儿出生好像只是去年的事。” “嗳,一点点大,哭声洪亮。” 晚儿听得父母说她,不禁微笑。 片刻他们进房去,室内又恢复寂静。 父母亲象是忘记当中十六年的事了,那段时间有爱玛,父母亲专心工作,因而得到国际上好几个著名奖章。 爱玛带幼婴去注射防疫针,爱玛去替她领护照,爱玛为她办小学入学手续,爱玛帮她补习功课,爱玛与她进百货公司添置衣物。 开头是倚赖,后来是尊重,到最后,晚儿与爱玛成为莫逆。 小男生怎么样邀请她去看电影之类的秘密都只告诉爱玛。 如今爱玛要离开她,当然伤心。 第二天起来,晚儿走进客厅,电子感应器对她说:“早,晚儿,你父母已去上班,你昨夜未用晚餐,今早想吃什么?” 早出晚归,是许冠彤夫妇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 阳光和煦地照进室内,晚儿却没精打采。 电子感应器说:“听讲,爱玛不会回来了。” 晚儿用手掩住脸,“是有这个可能。” “我们在这间屋子内共事十多年,我希望能去看她。” “我已替你问候她。” “你耽会儿去看爱玛?” “会,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永远怀念她。” 晚儿颔首。 “但是,晚儿,你总得吃点东西,我吩咐厨房给你弄。” “一客三文治已经足够。” “加个香蕉奶昔吧。” “谢谢你。” 稍后,晚儿出门去探访爱玛。 爱玛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在宇宙电脑机械工程大厦的十一楼修理部。 噫,爱玛应该在医院里才是呀! 呵,一定是说故事的人忘了告诉读者,爱玛不是人类,爱玛是一具电脑机械人,输入爱玛的电脑程序由专家设计,所以她是一个最好的保姆,因为她贮藏丰富育婴知识与儿童心理资料,因为她体力无穷,还有,她永不动气。 至可惜的是,她的寿命,亦即是操作有限期,只得十五年。 到了今天,已届极限。 修理技工小何见到许晚儿,马上说:“许小姐,你来了。” 晚儿焦急地问:“爱玛如何?” 小何见她如此忧虑,不禁恻然,这几天她日日都来探访这具电脑机械人,不住恳求技工帮忙修理,小何开头觉得少女小题大做,暗暗好笑,随后被她的真挚感动。 可惜机械人寿命出厂时已经决定,无可挽回。 一般人家待机器如机器,一旦报销,使唤人收废钢烂铁那样取走,可是这位许小姐把机械人当了真人,把修理部当作医院急症室,叫众同事啧啧称奇 当下小何说:“它在九号修理室。” 晚儿急急赶去。 另一位技工小张问:“那具机械人到底有无得救。” 小何摇头,“活足了,不算夭折。” “那么,它主人为何伤心?”小张莫名其妙。 “那女孩子感情太丰富。小何答。 “你别说,我那三岁小女儿就不大分得清保姆是机械不是人。” 小何苦笑,“有什么办法,父母在外忙生活,孩子不交给它们交给谁?都说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呢。” “我决定在女儿稍微懂事时同她解释人与机械的分别。” “这一代小孩接触机械多过接触人。” “一切自动化嘛。” “别闲谈了,大把工夫等着要做。” 小何小张赶去自己的岗位。 晚儿在九号房找到爱玛,只见她与数具同类型的机械放在一起。 晚儿过去扶起她,垂下泪来。 “爱玛,是我。” 爱玛体内电池已经干涸,她勉强微微睁开眼,“晚儿,你不用再来,我在此地很好。” “爱玛,”晚儿拥抱她,泣不成声。 “啧啧,晚儿,快做大学生了,还这么着。” 晚儿只是哭。 “你已经这么大了,我的责任已经完成,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况,哟,历历在目:一点点大,却乌油油一头黑发,真可爱!许家对我不薄,我是一个幸运的机械人。” 晚儿只是呜咽。 爱玛叹口气,“晚儿,乖,回去吧,我已不能动弹。”她的功能已届衰竭。 晚儿正在哀伤,忽然听得轧轧一声,有人开口,“这位小姐,不必悲哀,机械人命运如此,早已注定。” 晚儿一看,原来是爱玛身边那几具同一命运的机械人。 其中一具不胜唏嘘,“有我们陪伴爱玛,你放心走吧。” “她已辛劳一生,可获安息。” “我们到底不是人类,我们并无生命。” 晚儿声嘶力竭地说,“你们有生命,谁敢说你们没生命!你们的生命有光有热。” 爱玛摇摇头,“这傻孩子。” 晚儿问爱玛:“可记得你买金鱼送给我,可记得你带我去动物园,可记得我们一去看魔术表演,又带我去医生处脱乳牙?爱玛,我的生命里有太多你的印子。” 众机械人均不住叹息。 有一个说:“我也带大过三个孩子。” “我两个。” “我终身照顾一个不良于行独居的老婆婆。” “可是到头来,我们躺在这里,犹如一堆烂铁。” 爱玛轻轻说:“不要抱怨。” 机械人噤声。 “晚儿,”爱玛说,“你回去吧。” 晚儿一转过头来,看到技工小何站在门口,只得抹干净眼泪,同爱玛话别。 爱玛见晚儿已走,便对小何说:“请你帮个忙。” “请讲。” “请将我体内残余电源截断,免得那傻孩子天天来惹得我心烦。” 小何觉得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你有最后遗言吗?” 爱玛点点头,“叫许晚儿另置一具新型电脑机械人,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保姆,而是朋友。” “我会替你传达。” “还有,我爱她。” 小何低下头。 爱玛磊落地说:“来,动手吧。” 众机械人骚动了一阵子,终归于沉默。 当天晚上,宇宙电脑机械公司的公共关系部门拨电话把该项消息及爱玛的遗言通知了许宅。 接电话的是许太太。 她自文件中抬起头,唤女儿出来,“晚儿,晚儿。” 晚儿自房中走到母亲身边。 “晚儿,爱玛它——” 晚儿犹如听到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背脊靠在墙上。 许太太看到女儿如此感情用事,不禁低声斥责:“晚儿,你太幼稚,它不过是一具机械人。” 晚儿知道得不到母亲的同情,忍着眼泪,低下头。 “理智一点,控制你自己,连情绪都不会操纵,怎么办事?” 晚儿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失去了十五年来最好的同伴,母亲却怪她幼稚。 她凄苦地对电脑诉苦;“与机械交通,胜过与人交通。” 电脑安慰她:“不要气馁。” “自幼伴我长大的,都是电脑机械。” “现在你长大了,你可以走出去与人们接触。” “我不要与他们做朋友。” “晚儿,别说赌气话。” “我讲的都是真实感受。” “少年们都在矛盾彷徨中长大,然后,变得换他们讨厌的大人一样。” 晚儿震惊地问,“我会吗?不不不不。” “你也不例外。” “我讨厌你的诅咒。” “晚儿,这不是诅咒,这是真相。” “我才不要变成他们那样:干涸的心,名与利充塞脑袋,完全失去理想。” “晚儿,你太武断了。” 晚儿不想与它分辩,把电脑关掉。 第二天一早,她再次前往宇宙电脑机械公司。 这次是工程部通知她前往的。 小何出来接待她。 “许小姐,我替你留下了这个。”他把一个小包递给她。 “这是什么?” “这是九一一型机械人的心脏部分。” 晚儿一怔:“爱玛的心?”她再次泪盈于睫。 “可以这么说。” “谢谢你。” 小何作一个“别客气”的手势。 晚儿郑重地捧着爱玛的心,“她的其余部分呢?” “已经拆卸。” 晚儿的头垂得低低,捧着那颗善良的心,返回家中。 路上象是听到保姆的声音:“宝宝,来,跨开第一步,向我走来,小心,小心,对,不要怕,好极了,晚儿真是乖宝宝。” 多年,多年,爱玛的声音是她唯一熟悉的声音。 父母出差到苏黎世开会,到赫尔辛基讲学,一去好几个星期不返,只有爱玛至可靠。 半夜惊醒,嚎啕大哭,也只有爱玛过来哄撮她。 两人一起看恐怖电影,爱玛的胆子原来比她小。 现在,那忠诚的朋友剩下一颗心。 到了家,晚儿轻轻打开小纸包。 爱玛的心,只是一块小小镶着线路板的铅,她把它贴近在脸边。 晚儿至此已没有眼泪。 母亲说得对,是要学习控制情绪。 大喜大悲,大哭大叫只是孩子们的专利。 她已是大人了。 许太太敲敲房门:“晚儿我有话同你说。” “是,妈妈。” “你父亲与我将往慕尼黑出席一个研讨会,为期六个礼拜,你恐怕要独自渡过十六岁生辰。” 晚儿抬起头,“请问你俩几时动身?” “大后天下午。” “祝旅途愉快,凡事顺利。” “我们已替你预备了生日礼物。” “谢谢父母亲。” 许太太转身离去,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你没有怎么样吧,恶劣情绪已经过去?” 晚儿答:“我没事。” 许太太的声音转得温和一点,“我知道你值得信任。”她忽然看到女儿手里拿着一块东西,“那是什么,一块纸镇?” 晚儿不想多说:“是,一块纸镇。” 许太太出去。 晚儿寂寞地倒在床上。 以前,爱玛会百般逗她开心:“晚儿,要不要学女红?”答案,晚儿的哄然大笑。 “晚儿,让我们来欣赏爵士音乐。”答案:晚儿忙不迭点头。 十五年。 没有人可以代替爱玛的地位。 那颗铅心,一直依偎在晚儿的脸颊边直至发熨。 爱玛已在世上消失。 晚儿照例送父母到飞机场。 许冠彤夫妇只微笑一下,便与女儿话别,他们从不流露婆妈的温情,一切都是淡淡的,含蓄的,优雅的。 晚儿记得她幼时不慎摔倒在地,急急来扶起她的,永远只有爱玛,她希望妈妈会来抢救,但是许太太不以为然,“摔跤不是大不了的事,何用心急慌忙。” 母亲这样的修养令晚儿惆怅。 送走父母——她独自返家。 电子感应器对她说:“晚儿,你父母不在家。” “我知道我知道。”晚儿挥着手。 “祝你十六岁生辰快乐。” “厨房烤了一只生日蛋糕,是爱玛设计的巧克力海绵。” “我肚子不饿。” “呵,还有,你父母为你订的生日礼物已经送到。” 晚儿仍然没精打采。 “你不想看看是什么吗?好大的礼盒。” “你应知道它是什么。” “是,我探测过,是一件机械用品。” “放在哪里?” “贮物室外。” 好,去看看是什么也好, 那真是一只很大的箱子,晚儿拆去礼物包装,打开盒子,取出说明书,不由得低呼出来,“是一具电脑机械人!” “真的?什么类型?” “一○三八型。”晚儿读出来。 “呵,那是本年度最新设计,又名良友型,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晚儿不语。 “你看你父母多痛惜你,这类型的机械人名贵之极,价值不菲,每年限生产三万部。” 晚儿低着头看说明书,“它聪明吗?” “嘿!比起它,我们不过如一部洗衣机。” 晚儿打开整个盒子,良友型机械人外型并不突出,属于中性,她依照说明书把她的能源开启,立刻听到一把温柔,镇定,令人折服的女中音:“你好,我叫依莉莎白,从今天起,我将做你的好朋友,你愿意将你的姓名与兴趣告诉我吗?” “依莉莎白,我叫许晚儿。” “是,晚儿,从此我将陪伴你,对你忠心不二,解你寂寞,听你倾诉,我永远不会使你失望。” “谢谢你,可是依莉莎白,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 “请说。” “你的寿命是多久?” “我的能源可以操作五年。” “只有五年?”晚儿大吃一惊。 “五年之后,有更好的新品种出厂,你会更喜欢它。” “可是,良友亦能换来换去吗?” 依莉莎白毫不犹疑地答,“当然可以,不同内阶段有不同的需要,新品种更能配合时代潮流。” “朋友也不例外?” 依莉莎白笑:“自不例外,晚儿,你需要学习的仿佛很多,你愿意与我一起进步吗?” “我资质比较愚鲁,盼你不要见怪。” “太客气了,晚儿,请介绍你自己,尽管慢慢讲,我有的是耐心与时间。” 晚儿轻轻握住依莉莎白的手。 夜深了,宽敞的公寓内只有她一个人,与若干电脑伴侣。 她絮絮与良友型谈了起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慰寂寥 伤逝: 吴玉盈一回到公司,就觉得气氛不对。 同事过来轻轻说:「徐巧明昨夜故世了。」 玉盈不发一声。 他们等待这个消息已经多时。 「她曾恳求医生关掉维生器的管子。」 . 同事像是非把这件事说出来不可,否则压力难受。 「她非常痛苦。」 玉盈闭上眼睛。 「从前,只有文艺小说女角才患的奇难杂症,今日,已成为生活必需承受的一部分。」 玉盈仍然不语。 她忽然觉得非常非常的疲倦。 她拾起手提包,「代我告假半日。」 「可是下午有个会--」 「说我无能为力,说我生癌,说我已经魂归极乐。」 「玉盈,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玉盈已经站了起来,「我真的累。」 同事终于说:「好,你去吧,我顶替你。」 玉盈苦笑,「相信我,世上没有谁都行。」 她头也不回的下楼去。 白白得了一天假期,不知用来干什么好。 玉盈站在路边,感觉上像那种被囚禁了十年的监犯,一旦放了出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享用自由。 她决定去逛时装店。 走到著名的便装店坐下,刚想开口吩咐店员取来所有白色针织服,不知恁地,眼泪已经噗落噗落掉下来。 玉盈吃惊地用纸手帕掩住脸,走到一角坐下。 店员知情识趣,让她休息,过一刻,斟上一杯热茶。 最懂得关心人的人,往往是消费场所的服务员:理发店、按摩院、时装店……都有吴玉盈的知己。 现代人的悲喜剧。 过一刻,平静下来,店员便把新到的夏装一件一件给玉盈过目。 玉盈这人,平日有点佻皮,并非时装奴隶,买东西颇为精打细算,而且喜欢加评语,如「这件披挂值三安士纯金?哈哈哈」之类,但是今天,她只是默默频频点头,「都包起来」。 店员有点诧异。 像吴小姐这样的人,举止异常,绝非因为失恋。 那么,一定是仕途失意。 也不大像,倘若升了别人,没升她,应当是气愤,而不是悲哀。 店员不知道玉盈是伤逝。 巧明与她共事五年,玉盈曾挽名家写了一道横扁送她,上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这事发生在四年前,彼时公司里有人谣言中伤吴玉盈,传得十分不堪,玉盈虽然把持得定,精神也颇受到影响,平日与她友好的同事纷纷退避三舍,有些惶惶然问「吴玉盈你打算怎么样」,只有徐巧明待她一如平常。 一次午餐例会,玉盈迟到,进场时听见一名道貌岸然的同事正在替天行道:「吴玉盈还能怎么样?她敢吭声吗?她敢答辩吗?只得捱批捱斗!」慷慨激昂。 玉盈站在一角,细细认清了那人的面貌。 她没料到的是,徐巧明忽然当众发言,用不疾不徐的声音道:「你坐下来,我同你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吴玉盈,她统共不是那样的人,她完全不屑答辩,你们要信那种愚蠢的谣言,尽管去信,她才不理你们的取舍,将来水落石出,掉眼镜丢脸的是你们。」 玉盈呀地一声,连忙退出宴会厅。 这徐巧明,竟这样了解她! 真叫她吃惊,继而深深感动,自此玉盈仍与徐巧明维持君子之交,可是谁要是在玉盈面前对巧明不敬,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再过一年,谣言平息,上头那理这些闲言闲语,谁肯出死力为公司拚命,就先升谁,巧明上得比玉盈快,玉盈心服口服。 玉盈叹口气,巧明赶起工来,认真夙夜匪懈,人像是铁打的。 没有家底,一切靠自己双手,不拚劲,难道还静待命运安排不行?徐巧明立定心思做跳班生。 售货员过来打断思潮:「吴小姐,现在就把女装拿走?」 玉盈摇摇头,「先搁你这里。」 她离开时装店去喝茶。 圣经上说的:两个提灯女,上帝接走一个,撇下一个,感觉上,玉盈就是被扔下的那名。 巧明竟走得那么早。 就像是昨天罢了,她同玉盈说,下腹作痛,且发烧好几个星期不退,只是用镇痛药压着。 玉盈立刻变色。 硬把巧明衣服掀开察看,只见腹下微肿,按下雪雪呼痛,感觉滚熨。 玉盈立刻叫秘书安排医生,押着她去做检查。 医生脸色凝重,「到这个时候才来?」 三天后报告出来:即刻要动手术。 玉盈陪着巧明。 手术室外有徐家若干女眷,嘻嘻哈哈,「巧明真会嗲人,差点没通知全世界。」 玉盈不语,心想徐家无知妇孺这样多,实难兴旺。 手术后玉盈同医生商量:「可否瞒着病人?」 医生摇摇头,「现在的做法是要让她知道。」 该日下午,老板召开人事会议,同玉盈说:「公司打算开除这个人,你的意见如何?」 啊,那个人。 玉盈微笑,就是那个振振有辞,喜心翻倒,大庭广众之间扬言吴玉盈除出顺天应命捱批捱斗还能怎么样的那个人。 玉盈说:「我没有意见,」她心情特别欠佳。 她一直抽空去陪巧明。 手术后巧朋出院上班,没事人一般。 照样大刀阔斧,办起事来,格杀不论。 公司上下,除出吴王盈,没人记得徐巧明曾经生过病。 真是,当事人不提,谁记得。 要到去年过年,才真正倒下来。 大机构提供的医疗服务,总算一级。 巧明提出要求:「多来看我。」 开头的时候,病房里堆满了花束与七彩卡片。 渐渐稀疏零落。巧明微笑道「一生病,就发觉朋友同事都特别的忙。」 玉盈送了一套托尔斯泰给她。 这时侍应生过来招呼,「吴小姐喝乳酪奶昔是吗?」他想一想,「那位徐小姐好久不来了。」 玉盈不语。 巧明不会再来。 想仔细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世上一切明争暗斗,劳苦伤神,都与她不再发生关系。 去得那样早,人们印象中的她,永远巧笑倩兮,精神活泼。 玉盈见过耋耄的人瑞,皮肤打折,神智浑噩,无牙的嘴可以任意左右上下突兀地摇动,真正可怕。 巧明与这些扯不上关系。 王盈怔怔地坐着呆视长窗外过路的客人。 忽然之间,有人低声问:「请问你是日本人?」 玉盈拾起憔悴的脸,见一个英俊的亚裔少年正向她搭讪。 玉盈一时还不明白他的身分。 那少年又笑说:「伤心的事不要去想它,令你伤心的人,不值得回忆。」 玉盈看着他,仍然要隔一会子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大酒店出没专做女人生意的俊男之一。 这么早就出动了。 「我可以坐下来吗?」 玉盈用英语说:「先生,你弄错了。」 「错?不会,我不会错,你不是一个寂寞的人吗?」 他倒是讲得对。 玉盈想起三十年代艳星嘉宝说的名言:我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完完全全孤独。 「或者,」那东洋青年笑笑,「我可以帮你。」 玉盈摇摇头,「没有人可以帮我。」 「你那么肯定?」他又笑,「让我试一试。」 玉盈悲哀地说:「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我是本地的打工女。」 「啊。」那日籍俊男泄了气,没想到会走眼。 一定是玉盈身上那套香奈儿误导了他。 他仍然客客气气的站起来,欠一欠身,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 玉盈用手捧着头。 如果巧明在这里,不知会怎么样作弄这家伙呢。 本市的打工女,穿戴一如阔太太,可是整副身家都折在妆粉上,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哪里买得起笑,她们自己还一天到晚陪着笑去赚薪水呢。 最后那几天,巧明自知不行了,同玉盈说:「真不舍得,还没结过婚离过婚生过孩子。」 玉盈低声说:「我听人讲,没有太大意思。」 巧明呼吸非常困难,过一会儿,回过气来,才说,「也还没有征服世界。」 玉盈握着她的手。 「我只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样奔出去,满头大汗,跑个痛快。」 「待你好了我们一块去。」 「我还会好吗?我不会好了。」 玉盈落下泪来。 「哭什么?我先去,在那边等不消一会儿,尔等也还不是就跟着来了,在世上,许有数十年之分,在天上,刹那即可见面,我并不害怕。」 玉盈却统共崩溃下来,她号陶痛哭,巧明劝之不停,只得按铃召来护士把她请走。 巧明昏睡的时间比较长,呼痛,有时认识人,有时不。 最后一次见面,她把公寓门匙交在玉盈手中,「可用之物,若不嫌弃,请尽加利用。」 到终点还是勇敢的。 她长叹一声, 「累死了,情愿早走一步,这具皮囊叫我失望。」 巧明的父母并没有来过,据说年事已高,家里不让他们知道,将来,只说巧明移了民。 「叫医生把管子拔掉。」 玉盈泪如雨下。 巧明拍拍她的手,「再见,好友。」 玉盈昏昏沉沉离开医院,只在天明时刻眠了一眠,回到办公室,已经听到坏消息。 巧明说的:「人一生病,一点尊严都没有。」 真的,满橱华服,满手首饰,又如何呢。 「吴小姐,要不要再喝些什么?」 玉盈摇摇头,结帐,离去。 她叫了邮车子到医院。 找到巧明的主诊医生,她问巧明可有遗言。 「她已不能言语。」 王盈豆大的眼泪滚下脸颊。 「她很勇敢,一直不见害怕。」 玉盈忽然忍不住说:「当然她害怕,她怕得要死,可是我们的恐惧对谁讲呢?谁又能帮我们呢?我们这一群女性,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像一群孤独的狼,没有人了解我们的忧伤。」 那医生忽然温柔的说:「我肯定主耶稣基督明了世人一切忧伤。」 玉盈靠在墙壁上,哀哀落泪,一半是为巧明,一半是为自己。 一定要结婚,情不投意不合也好,至少有人在身边拌嘴、争执,还有,要许多孩子,脏脏的,功课欠佳,脾性奇劣,都不要紧,但是活生生可以打屁股的儿量,统统属于她吴玉盈,有什么事,睁圆了眼,大声吆喝:「到妈妈这里来!」 再辛苦都值得。 自医院出来,王盈转往巧明公寓。 老司阍看见熟悉妙龄女子身影,追过来,「徐小姐,徐小姐,你返来了?」 猛地看见玉盈的泪眼,退后一步,黯然失神,到角落坐下。 玉盈乘电梯上楼。 用锁匙打开大门。 小小厅房窗明几静,一尘不染,可见钟点工人仍来打扫。 玉盈坐在沙发上。 窗台上一排由巧明亲手打理的植物却已经枯萎。 小公寓是这样的静,处处令玉盈觉得她好象没有出生过一样,世上无人认识她,也无从关心她,认识她。 她像一只肥皂泡,在空中飘缈片刻,轻不可闻噗地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半晌,玉盈走到睡房中,拉开一只抽屉,取出首饰盒子,找了一会儿,轻轻提出一条细细项链,这是她送给巧明的生辰礼物,现取回用作纪念。 她把项链系好,再坐了一会子。 听到有人启门声,脱口问:「巧明,是你呀,是你回来了吗?」 她看到的是一个发呆的钟点帮佣。 「吴小姐,徐小姐几时回来?」 玉盈颓然拾起手袋离去。 走了这么多处地方,玉盈也有点累了,她不想回家,仍在马路上毫无目的地荡着。 玉盈至今最常做的梦:梦见少年时代的她,白衬衫,卡其裤,前途茫茫,极累极渴,孑然一人,蹲在路边哀哀痛哭,举目无亲,无家可归。 这一刻的感觉,与梦中的彷徨哀苦并无异样。 是到结婚的时候了。 亲蜜男友都无,如何结婚? 小王小张小李、约瑟米高汤姆,统统是嬉戏泛泛之交,大家都眼高于顶,全部在物色有家底的异性,至好一结婚家长便赠送洋房汽车全屋家具兼电器以及欧洲蜜月旅套票。 艰难困苦地白手兴家?那还不如一辈子做王老五。 人同此心,怎么结婚。 同居都没人干。 玉盈猛地抬头,发觉已经回到公司楼下。 啊无处可去,又回到办公室来。 只有这里才给她归属感。 在写字楼消磨的时间实在太多,见同事的钟数多于一切人。 上次见父母是什么时候? 多久没同他们诉苦? 不是没试过,很可能是无能为力,他们只是呆木地坐着不动,不知有无听进一个字半句,双眼凝望别处,心中可能不耐烦地想:早已成年了,还把烦恼带回家来,平日又不见有什么好处给父母,真不争气。 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更不要说是劝慰、分析、帮忙。 试过三两次,谁还缘木求鱼。 既然没有话说,回家作甚,按期奉献支票一张算数。 出外靠朋友,逢遇棘手事,玉盈必找巧明。 携香槟两支,上门讨教。 巧明一开口必然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来帮你研究研究。」 拆开了细究,结果简单得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一刻解决不了,也可以耸耸肩说:「时间总会过去,届时不妥之事自然会统统摆平。」 今后有烦恼,不知何去何从。 巧明很乐观,「你一定会找到新朋友。」 「恨我的人渐多,传闻繁杂,不比初出道,没有污点,此刻交关友,心存顾忌。」 「不会的,只要你先伸出友谊之手。」 讲得这样老土,玉盈不禁笑了。 玉盈在附近徘徊一会儿,走到区律师事务所。 区律师一经通报马上走出来。 「正找你呢,吴小姐。」 玉盈坐下来,把巧明的门匙交返给他。 「徐巧明女士把她拥有的一切全给你。」 玉盈一怔。 「数目不大,毋需缴税,手续一清,即可移交。」 「她本人有许多亲戚。」 「这是她的意愿。」 玉盈忽然笑了,「我本身的身外物且无人承继呢,不不不,区律师,我授权你将之变卖,捐奖学金到大学堂帮有志求学、饱受白眼的清贫子弟。」 区律师沉默一会儿,「真的如此,我可以替你们办。」 「谢谢你。」 徐巧明与吴玉盈两人均靠奖学金念毕大学课程,回馈社会,天经地义。 「区律师,我也想在这里立一张遗嘱,我是个独身女子,并无承继人,身后亦想为社会做一点事,当年我考过七处奖学金才蒙录用,我非常感激这种设施。」 「我替你代拟文件好了。」 「我稍后再来。」 「我们会与你联络。」 区律师送客直送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对玉盈说:「吴小姐.你休息多一点。」 由此可知,脸色一定相当难看了。 返到家中,只觉天旋地转,电话录音机上小小留言红灯讯号不断闪烁,玉盈无瑕兼顾,倒在床上,蜷缩成虾米似,昏睡过去。 醒来时才八点半。 开一罐冰冻啤酒直灌下肚子,擦一擦干裂的嘴唇。 谁第一个来求婚,马上答应他。 为什么不呢?又不是不可以离婚。 玉盈取过电话,照着电话簿按号码,头五个朋友全体不在家,第六个七个正与同伴欢聚,对着手提电话说:「王盈,现场太吵嘈,稍后覆你。」 第八位是有夫之妇,没说上两句,一岁的孩子在旁抗议母亲冷落他,扑过来按断了线。 第九位自身难保,一开口即诉苦,不让玉盈有讲话机会。 第十位正要出门乘飞机度假。 玉盈苦笑。 她听录音留言。 「吴小姐,我是绮莲娜,老板嘱你明朝十时回公司开会,切切。」 接着是老板本人的圣旨:「玉盈,我知道你痛失良友,心情欠佳,我们何尝没有同感,但请勿将整件事扩大至不合正常比例程度,活着的人总要如常活下去,明朝十时见你。」 玉盈听罢留言,坐在那里发呆。 老板怪她失态哩,她的挚友去世,告一天假,老板已责怪她幼稚夸张,不够老练成熟,反应过激,将事情放大来做。 天。 社会对现代人的要求何其苛刻,她竟不能露一点点真性情?诚然,死亡不是特权,活着的人照样要活下去,但是,拨廿四小时出来伤逝也不行吗? 吴玉盈的时间是公家的,吴王盈这个人也是公家的,稍迟,若果她再因感情用事而坏了公家的局,相信公司会以电脑机械人来取替她。 玉盈怔怔落下泪来。 她多么愿意结一个草庐静心纪念亡友,为期三年,但事与愿违,明天就要回到公司去。 呵巧明你有什么损失呢? 第二天太阳照旧升起来,楼上人家挂露台的两只黄莺儿唱个不停。 吴玉盈被闹钟叫醒,沐浴更衣上班。 她有一只特效药,服一丸,看上去精神奕奕,红粉绯绯。 九时半到公司,十时进会议室。 幸不辱命,一向是吴玉盈的专长。 老板拍着她的肩膀出来。 走过徐巧明的房间,玉盈深呼吸一下,推开房门。 她没想到会看见一位妙龄女郎正在收拾文件,见到有人站在房门,抬起头便笑。 短发、大眼,一套海军蓝衣裳十分醒目,笑容尤其可亲。 谁?这是谁?怎么会在徐巧明房中? 玉盈还睁着眼发呆,人家反应却迅速得很,伸出手来,「我叫何爱琼,伦敦总公司调我回来,今日第一天上班,请多多指教。」 玉盈不由得问:「你替徐巧明?」 何爱琼笑笑,「我们这一组将稍微改动,从前的职务一分二。」 其实就是来替巧明的。 老板这时候笑着过来,「已经认识了?你们俩一定可以好好合作。」 何爱琼诚恳地说:「吴小姐,我们一起午餐好吗?」 「呃,我不大舒服……」 「哪里不舒服?」老板接上来,「我请客,一时正香槟厅见。」 才不管哪个伙计的胃穿了洞。 何爱琼笑说:「我还得请教最新风土人情呢,有十年没回来过。」 玉盈吁出一口气,不言语。 「我听说徐巧明的事了。」 「一会儿见。」玉盈拍拍她肩膀,不欲多说。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不知是否可以这样形容。 空出来的位子一下子被填充,房间里巧明爱用的茶花香水味还未褪尽,新人已经登场,大家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开头的时候,她们都有着何爱琼那样亮晶晶的眼睛,与耗不尽的精力。 巧明说的:「我对新生命有憧憬,若不是婴儿,世界早已沉沦,躺病床上,一切希望灭绝,玉盈你要承继我遗志。」 说到兴奋时,脸上泛起回光返照红潮。 玉盈抹干眼泪,补一补妆,出门去吃老板请客的官式午餐。 迟早而已,徐巧明会在她脑海中渐渐淡却,只有在午夜梦回,难得的时刻,才会想起,好友不知是否仍在等她。 the older en: 张家敏对男朋友李怀明说:「这里,根本不是她应当来的地方。」一脸鄙夷。 怀明知道小家敏说的是谁。 大厦私家泳池已成为年轻人聚集的地方,一到暑假,自早到晚,在池边留恋的都是十五到十九岁的少年。 对他们来说,二十一算是相当老了,至于三十岁,那简直是行将就木的年龄。 到了这种年纪,还穿泳衣,还晒太阳,还吃冰淇淋,简直是不道德行为。 而池边帆布椅上坐的女子,分明已经接近三十岁。 照小家敏的说法:「同我们母亲差不多。」 小家敏十六岁半,她的妈妈大学毕业后早婚生下她,今年才三十八岁。 怀明却有点喜欢那成熟女子。 如果一干小男生不是对她有好感,也许这群小女生就不会那么起反感。 第一,那陌生女子长得十分漂亮。 穿黑色含蓄一件头五十年代式样泳衣。 家敏说:「当然,一件头可以藏匿小肚子。」 第二,她很静。 他们从来没听她说过一言半语。 怀明但愿家敏与她的好友也可以学一学这种好习惯,成日唧唧喳喳,叫人头痛。 第三,人家的身体语言优雅。 少女总是表情动作太过丰富,不是偏嘴,就是眨眼,要不手舞足蹈,藉夸张吸引注意,怀明就嫌她们幼稚。 许多女性到了中年,仍然甩不掉上述坏习惯,怀明知道,因为他母亲便是实例。 由此可知,该位女郎更属难能可贵。 她似不用上班,一定在放长假,非常准时,每日下午二点半抵达池畔,四时正走。 是以她的肤色晒得十分均匀,只一点点棕色,像是奶油里加进一滴巧克力。 异性相吸,少男们嬉戏之余,不忘用眼角留意她的动静。 少女穿得花花绿绿,她却连白巾衫都是雪白的,当胸绣着一个英文字母,怀明猜她姓程,要不就是陈,再不便是张。 张家敏问:「你为什么看她?有什么好看?」 怀明笑而不语。 之后,怀明问大哥怀德:「你有没有同成熟的女子约会过?」 怀德比弟弟大四岁,生活经验自然较为丰富,闻言一怔,反问:「什么叫成熟?有些人十多岁就有超人智能。」 「我的意思是,比你大的女子。」 「比我大多少?」怀德笑了。 「哦,三五七岁。」 「那怎么能算大,年龄不是我交朋友的首决条件。」 「你到底有没有同她们来往过?」 怀德笑意更浓,「『来往』是什么意思?」 怀明躺地毯上,双目看着天花板,轻轻答:「跳舞,吃饭,谈心事。」 怀德一盘冷水泼过去,「算了吧你。」 怀明不语。 「人家才没有那么空。」 「何以见得?」 「你口中年纪稍大的成熟女郎,决非泛泛之辈,我们公司里也有好几位:漂亮、能干、老练、有品味、学识丰富、三十五六七年纪,年薪七位数字,你想想,如此人才,公私两忙,家人未必能够定期与她们见面,哪里会有空同我们这些黄毛小子唱歌跳舞?不,我没有同她们约会过,我不敢高攀。」 怀明踌躇一下,「假如她有时间呢?」 大哥把脸趋近怀明,眼珠对眼珠,「那她决非事业女性,我劝你小心,保不定是人家的外室,看多一眼,都烦恼无穷。」 怀明吓一跳,垂下眼睛。 「小家敏才适合你,别以为只有少女交友切记谨慎,少男何尝不是。」 怀明唯唯诺诺。 过一会儿,怀德也好奇起来,「她是谁?」 怀明连忙说:「没有这个人,一切均是假设虚构。」 怀德瞪弟弟一眼。 就在那个星期六下午,有人把水球丢过头,落在那女郎身边,溅了她一身水珠。 她轻轻转过身子,拾起水球。 大家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倒底还都是大孩子,脸皮薄,不知所措。 怀明说:「我去取球。」 家敏拉他一下,他没理。 事后想起,有点曦嘘,就是从该刹那开始的吧,李怀明发现张家敏以外的女性更具吸引力。 那女即把球还给怀明。 怀明轻轻说:「谢谢你。」 那女郎只是笑笑,没有出声。 不爱说话,还是嫌他年幼无知,无话可说? 怀明把球丢回水中,不再嬉戏,自坐一角。 家敏脱下泳帽,过来陪他,「怎么了你?」 怀明说:「这一季也玩够了。」忽尔有点落寞寂寥。 「我可没现腻。」 「他们叫你呢,还不去?」 家敏拿眼角瞄一强那女郎,「我在这里陪你。」 那女郎已经取起浴衣离去。 家敏注视她的背影,咕哝地批评:「大腿多松,还穿得这么少。」 怀明不语,她身上的脂肪,的确比精瘦的少女略多,因此有点紧张的感觉。 「我要是到了那个年纪--」 。 怀明给她接上去:「整张脸罩上黑纱,寸肤不露,日日只在家念经。」 家敏悻悻然,「你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就帮着人家。」 「我正在努力附和你呀。」 「你说的全是反话!」 冤枉,不可理喻。 第二天,在电梯里碰见了她,电梯门一打开,她已经站在里边。 她穿黑,薄,更显得身段曼妙,姿容出众。 怀明向她颔首,她微微笑。 怀明手心中渐渐沁汗。 原来住在同一幢大厦里,这么巧。 电梯在楼下停止,她先走出去,但忽然转过头来轻轻间怀明:「年轻是不是真的好?」 太突兀了,怀明要过一分钟才能答:「是,非常好。」 她点点头,像是证实了一件重要的事,往停车场走去。 怀明注意到高佻的她穿一双棕色平跟鞋,拿一只棕色皮袋,这样简单的配件就显标致,令少女们身上的蝴蝶结皱边全部失色。 小家敏并不做作,但是老穿牛仔裤白衬衫,配短头发,未免失之刚健。 比较是不公平的,比较也是残忍的,再过十多年说不定小家敏也会把风度品味练出来。 黄毛丫头,有的是时间精力,以及无限潜质,谁敢预测家敏将来不会成为这闹市的一颗星? 年轻当然好。 她也不见得就老了。 可是到底不同少年人无忧无虑。 十多岁是人类的黄金时代,主要是不懂得害怕,永不言倦,没有生活责任。 怀明可以一整个下午伏在书桌上做白日梦。 下次见到她,可真得好好的交谈几句。以什么作开场白?怀明对看镜子练习:好吗?住几楼?贵姓?我叫李怀明,下星期就过十八岁生日,我有一个愿望…… 大哥回来,推他一下,「搞什么鬼?精神集中点!」 怀明连忙立正,敬礼。 怀德笑,「快十八岁,算是大人了,送你一件礼物过生日如何?不过跑车免问,天上的星免问,金手表也许,到欧洲的旅费也许。」 怀明笑,「我一时想不出要什么。」 怀德注视弟弟,「谁没有心愿?我不相信,你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怀明腼腆。 「也许不是大哥能力所逮,对不对?」 「大哥,我知道我要什么了,送我一只风帆吧。」 「胡说,」怀德笑,「你要的才不是风帆,别乱花我的钱。」 这时候家敏的电话来了。 他们约在街角等,两个人都怕难为情,故此不好意思时时上对方的家。 家敏见到男友,递上一只小小盒子。 「太破费了。」 「你还没看是什么呢。」家敏笑。 礼物拆开来,是一条金项链,一块小小坠牌,上面用英文字刻着毋忘我。 怀明十分感动,立刻系在脖子上。家敏握住他的手。 「下回你生日,我可不知道送什么给你好。」 家敏但笑不语。 暑假快要过去,黄昏时虽然仍有蝉呜,已不像六七月那般蒸着热。 泳池旁渐渐冷落。 只得怀明与她两人仍来报到。 是她先与怀明说话。 秀丽的笑脸最易传递讯息,「明天是你生日吧。」 怀明一怔,「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朋友说的。」 怀明颔首,他们这堆人讲话声线从来响亮。 那女郎又说:「我知道你有一个心愿。」 怀明的心咚一跳。 女郎微微笑,「你不妨讲出来。」 怀明一张脸刷地涨红,直烧到脖子上去。 那女郎轻轻说「你希望约会我,是吗?」 怀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瞪着双眼,莫非她懂得传心术?完全没有想到,少年人不擅长掩饰感情,心事几乎写在脸上,只要稍微留神关注,不难测到他们胸中想的是什么。 女郎安抚他,「不要紧,不要紧,有话慢慢说。」 怀明定了定神,「请勿取笑我。」 「怎么会。」她笑笑。 怀明立刻感觉到她那一片水似的温柔,她懂得给他留许多许多余地,令他舒适无比。 呵少女们需要学习的尚有良多。 怀明鼓起勇气,「我可否带你出去吃晚饭,然后,如果你觉得还不太闷,再去跳舞?」 女郎想一想,「我喜欢吃法国菜,还有,已经不会跳节奏比较快的舞步。」 这等于是答应了! 怀明一颗心跳得令他不安,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按住胸膛。 她轻轻说:「六点半我在电梯大堂等你,由我来开车,你不反对吧?」 怎么反对?再赴汤蹈火的事儿也没有异议。 怀明根本不晓得他如何回到家中,有点像踩在云雾里游回去的。 一到了家,推开房门,咚的一声仆倒床上,脸朝下,一动不动,过良久,拍打自己的脸,才知道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就得起来准备部署了。 怀明跳起来拨电话订台子。 去年他已经请教过大哥,什么地方最适单对单喝香槟吃晚餐,地点是有了,但始终没有邀请小家敏。 没想到今天决定与另外一位女性同往。 怀明又匆匆走到大哥房间,打开衣柜,选了套西装试穿,领带配什么颜色好呢,都伤脑筋。 幸亏与大哥身材相仿,衣服鞋袜都可以借用。 淋浴,刮胡须,打扮起来,时间刚刚好。 怀明十分诧异,这样看来,竟不能怪女孩子约会老是迟到。 大哥床上全是怀明试穿过的西装与衬衫领带,像被大风刮过似的,也来不及收拾,便撇下出门。 他早到了十分钟。 这该是李怀明一生中最长的十分钟,等着等着忽然信心尽失,别要是不来了吧,根本是开小男孩的玩笑,一转头哪里记得。 胡思乱想,不能抑止,忽尔觉得痛苦得有压逼感,怀明拾起头来叹口气。 这时他看见女郎已经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大领子黑色窄上衣黑蓬裙,头发束在脑后,鲜红色嘴唇,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怀明松一口气,又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愉快,这样子一紧一松,怀明只怕他的心脏不胜负荷。 「我们走吧。」她说。 怀明鼻端隐约闻到一股有点像栀子、有点似铃兰的清香,十分陶醉。 忍不住问:「为何答应出来?」 女即笑笑,「因为能使你高兴。」 怀明感激莫名。 她轻轻说下去:「又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何乐而不为。」 「谢谢你。」 「别客气,使别人开心,对我来说,也是享受。」 怀明渐渐拾回失去的信心。 她的声音轻且柔,「我不知道现今的年轻人想法如何,以我自己来说,我记得生活中所有快乐的片断,同时感激与我分享快活的人。」 怀明清清喉咙,「年轻人也是人,想法当然一样。」 她笑笑,「可惜快乐的时刻总是少之又少,我又学会了尽量把握机会,自得其乐,只要今天没烦恼,已经心满意足。」 怀明要把这话细细咀嚼,才能了解其中甘苦交集的味道。 女郎笑道:「将来你会明白。」 他上了她的车。 仍不甘心,于是低声说:「是,将来到了七老八十,我自然会明白。」 她不再言语。 车速极快,却不致危险程度。 隔一会儿,她会转过脸向他笑一笑,那样,即使不说话,也不致冷落男伴。 她真的令人舒服。 怀明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工作?」 「当然有,」她诧异,「不然谁养活我?」 怀明放下心,「你干什么?」 「我在大学任教。」 啊,原来如此,所以她也在放暑假。 怀明有点汗颜,什么地方借来豹子胆,竟然约会起大学讲师来,他不过是一个区区的预科生。 她微笑,「让我们忘记彼此身分好不好?今天不算这些。」 可是稍后,还是不得不提到年龄。 怀明一坐便叫香槟。 领班迟疑,很礼貌地说:「本餐馆不招待十八岁以下的人客喝酒。」 怀明做梦都没有料到这一招,脸色顿时惨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正发呆,没想到他的女伴已经笑着说:「我才不会向你证明我已经超过十八岁,这是我历年来听到最好的赞美,给我们两杯橘子水好了。」 连消带打,不费吹灰之力,一场尴尬消失无踪。 领班微笑退下,怀明面孔也渐渐恢复血色。 经过这一次,怀明知道他可以信任她,于是一边享用食物,一边诉说心事。 她专注地聆听,不时加插一点意见。 可能她也如怀明的父母大哥一样,觉得年轻人的所谓心事,所谓烦忧,统统微不足道,芝麻绿豆,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毫无地位,但是她的态度不同,她丝毫没有看轻怀明的烦恼,她帮他分析,替他分忧,给予安慰。 她很明白,这些琐事,在怀明年轻的世界里,也就是盘踞不走的怪兽。 她一点都没有不耐烦。 反而感喟地说:「少年人不好做。」 「但愿家母也明白这点。」 她笑笑,「中年人更不好做。」 怀明一怔,不由得讪笑自己:「但愿我明白这点。」 「互相谅解不就行了。」 「有时关在房中,整日不愿说话,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不知同谁说好。」 她忽然说:「心房是世上至寂寞的地方。」 怀明投去感激一眼。 「不过,你的小女朋友呢?」 怀明投诉:「让她掌握了我的心事,吵架时,当笑话似提出来攻击我,以后谁还敢多嘴。」 女郎颔首,太毛燥了,少女时代,她也曾因此失去良伴。 甜品上来之后,她间:「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那语气,那声调,直情完全倚赖他。 怀明满心欢喜。 跳舞厅是一般年轻男女聚集的地方,她一到,就知道小男生李怀明存心炫耀,他豁出去了,也不怕有熟人做耳报神去告诉小女友。 她会心微笑。 怀明说:「如果嫌吵,我们换地方。」 女郎才不理,她把怀明拉下舞池,拍一拍手,轻俏曼妙地扭动腰肢,随节拍跳起霖巴舞来,她亦步亦组地跟随男伴脚步,却又能变出万千花式。 一曲既停,怀明不禁鼓掌。 他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搂得近一点,贴近她身子,跳一只四步。 她有形容不出的柔肤,无比轻柔的细腰,长得高挑,怀明不必低首相就,该刹那,他忘记置身舞池,有千百只眼睛看住他,他闭上双目,享受陶醉在香氛中。 音乐停止,怀明贪婪地抱怨:「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女朋友?」 女郎一怔,随即嗤一声笑出声来。 怀明不服,「有什么好笑?」 她摇头,「你才不会要我这种女朋友:周末永远起不了床,嗜酒嗜烟,看报纸已经需要远视眼镜,心目中除了退休已无他念。」 「胡说。」 「都是真的,」她看到他眼里去,「为什么要骗你?」 「你芳华正茂。」 女郎哈哈哈笑,「没想到你倒骗起我来。」 怀明停住脚步。 「专心跳舞,不想别的,来,与我合作。」 他们只跳到深夜,舞池已经水泄不通,两人的腿已有点酸软,才离开舞池。 仍由她开车,转一个弯往山上驶去。 在避车处停下观看夜景,那里一列车子中都是双双情侣。 她吁出一口气,「景色变化不大,人却都变了。」 「多美!」怀明赞叹。 她看看腕表,「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可惜有时又过得太慢。」 怀明觉得她每一句话都值得品尝。 回到家门口,怀明依依不舍地道别,才走出两步,又被她叫回头,她坐在车厢里,叫他低下头,他照做,没想到她在他脸颊上吻一下。 樱唇柔软润湿的感觉,使怀明震荡。 他脚步有点蹒跚跌撞,没喝酒已似醉醺醺,精神恍惚,心中一直惦念下文,但已经没有了。 回到漆黑房内躺着,脸上那个吻整夜不退,然后,天亮了。 怀明累极而睡。 第二天下午,怀明到管理处去查她住在几楼。 司阍笑说:「你说的必是程小姐,她是十六搂乙座梁太太的妹妹,自英国回来渡假,今早乘飞机走了。」 怀明听了整个人怔在那里。 「我还替她拎行李呢,人挺客气,给了丰富的小费。」 已经走了。 他嗒然回到书房,怔怔看天花板,半天不作声。 她没有告诉他今天走。 想必是怕再见珍重,万里顺风这些繁文缛节。 多么潇洒,性格若不是真正成熟,才做不到这样飘逸。 这个时候大哥进来骂:「你把我的衣服弄得一团糟,罚你以后免借免问。」 怀明不语。 怀德说,「家敏找你。」 怀明仍然不出声。 「吵架了是吗?」 怀明把头伏在桌子上。 「哑巴!」怀德走开。 今天是十八岁,是他的生辰。 他胸膛里有好几种感觉掺杂在一起,软的、酸的、苦的、甜的,绞成一团,无法释放。 偏偏又叫他偿了心愿。 怀明一个人踱到池边,坐在那年长女郎坐过的帆布椅上。 要找她始终找得到,可是怀明尊重她的意思,让她悄悄的走,彼此留一个好印象。 怀明轻轻说:「谢谢你。」 小家敏找了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怀明转过头来。 「都预备妥当,今天要好好庆祝,我们先到…然后去……」 怀明没有听进去。 那个吻仍留在他的脸上。 在脸上等他。 真假美人: 公元二一七五年。 大都会。 妙龄女子江巧仙坐在雪白布置的公寓里与好友谷淑美谈心,巧仙脸容肃穆悲哀。 时代那样进步了,女子所谈的,却仍然还是男人。 淑美用温柔耐心的语气问:「你几时发觉张文光疏远你?」 「三个月之前。」巧仙低下头。 「那不是他刚升级的时候吗?」 巧仙点点头,「是,那时他升为部门主管,通入私人办公厅,公司还特地拨了一个智能二 o九型助手给他。」 淑美听了马上赞叹:「那公司一定是极端重视他了,智能二 o九式机械人是身分象征。」 「他渐渐地冷落了我。」 「也许只是工作压力大。」 巧仙苦苦地笑,「张文光是非常有天分的高温物理专家,热爱工作,不怕艰难,挑战性越强的任务,越是令他兴奋、精神。」 淑美沉思半晌,才向好友说:「那么,你们之间,可能出现了第三者。」 巧仙一震,双目失神,取起杯子,喝一口酒,才说:「这同我的假设,一模一样。」 她又喝了一口酒。 酒这迷人的饮料,数千年来,不理朝代,一向是人类的好友。 淑美轻声说:「巧仙,我可否给你忠告?」 「请讲。」 「巧仙,属于你的,终归属于你,不用你操心、也不会叫你痛苦,凡事不要勉强,勉强没有幸福。」 巧仙讪笑,「千年万载,真理不变,可是,实践起来,往往有点麻烦。」 「放不下?」 「我很喜欢他。」 「那更加要尊重他的意愿。」 「淑美,我知道你所教的,你全做得到,你是顶顶大方的一个人。」 淑美微微笑,「可是你心里一定在想,谷淑美肯定没有恋爱过,否则哪会如此潇洒。」 巧仙不语。 过良久,她说:「我需要多一点时间。」 淑美劝道:「不要拖得太久,一拖便丑陋,好来好去,即使不做朋友,也不必反目成仇。」 「是。」 「记住你江巧仙才是世上最矜贵的人,无论谁不肯同你做朋友,那是他们的损失。」 「谢谢你,淑美。」 淑美拍拍她肩膀,「我先走一步。」 淑美走进家庭必备的分子分离聚合器内,关上门,按下纽,向巧仙摆摆手,刹那间,她的身体化为千亿个离子,在电流间传出去,然后在自己家那座器具中逐一复合,她推开透明门,走到客厅中央。 但是省下来的交通时间也不见得就用到正途上,人们仍然慨叹时间不够用。 淑美斟一杯浓茶,站在露台上看星,脑海中无法摆脱江巧仙那苦涩的脸庞。 科技再进步也不管用,人的心房,始终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 怎么样可以帮她的忙呢。 这样好的朋友、亦爱莫能助。 淑美认识张文光,她决定拜访他,看看有什么端倪可侦。 这样,是侵犯他人的私隐吧,也顾不得了。 淑美进特制氧气箱休息,在管状箱内躺下,不会失眠、无梦、无歌,但是保证第二天醒来,精神饱满。 没有情调?当然,还讲那一套呢,现在最重要的是效率效率效率。 张文光是一个大忙人。 真正的大忙人日理万机、举足轻重,真正的大忙人很少心急慌忙,四围乱扑,力不从心,真正的大忙人姿态从容。 口口声声怨忙得不可开交,忙得欲仙欲死的只是假忙人,假忙是能力不逮引起的幻象。 张文光一听是谷淑美,马上亲自出来招呼。 淑美打量他英俊的脸与高佻身段,不禁为他的外型暗暗喝采,可是,多漂亮的人,若果不爱你,又有什么用? 「淑美,有事吗?」 「许久不见,特来拜访,升职后一切可好?」 他笑道:「我带你参观。」 仍然是那么诚恳,没有异象。 新办公室宽大舒敞,光线柔和,设备应有尽有,张文光为淑美一一介绍,语气一丝不见骄矜。 「我还有一间小小资料室,请随我来。」 一推开房门,淑美便看见一个金发女郎坐在长桌前正与电脑打交道,绿色萤幕字正打出复杂的公式。 闻声她转过头来,对客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淑美吃一惊。 她看到一双碧绿的猫儿眼,如两块宝石般闪烁着智能的神采。 张文光介绍说:「谷淑美小姐,我的助手仙菲亚。」 仙菲亚站起来,简单的衣物难以遮掩她美好的身段,她长得非常的高,与张文光并排站,不相伯仲。 她轻轻与淑美握手,「你好。」讲的是标准普通话。 仙菲亚的面孔俏丽纯真,皮肤光洁一如丝缎般闪亮,她是个不扣不折的美女。 淑美正凝神打量她,张文光却说:「仙菲亚正在忙,我们且去喝杯咖啡。」 退出资料室之后,淑美籍词笑道:「小张,你真幸运,助手是个美人儿,天天目耳清凉。」 张文光双手插在裤袋中,只是微笑。 淑美告辞。 走到分离聚合器旁,淑美忽然加一句:「几时同巧仙一起吃顿饭。」 张文光忽然沉默了。 淑美看着他,果然,巧仙并没有患疑心病,他俩的关系认真大告而不妙。 半晌张文光说:「有空再说吧。」 淑美索性以熟卖熟,「怎么,意见分歧?」 小张轻轻说「不,不关她的事。」 。 「那么,是你的缘故了?」 小张静一会儿才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亲自同她解释。」 淑美心都实了。 虽然事不关己,也只觉辛酸。 抬起头,忽然看到仙菲亚已自资料室出来,远远站住,看着张文光背影,微微笑。 淑美在心中叫一声:是她了! 当下淑美不便再说什么,默默踏入分离聚合器。 一连几天,均为好友失眠。 也许,该向巧仙透露消息,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她们约好在湖边见面。 巧仙笑说;「外婆讲,她童年时,见过天然湖泊。」 淑美答:「现在一切都是人工的了。」 这一个人工湖的湖水被染成美丽的碧绿色,令淑美想起仙菲亚的眼睛。 「巧仙,你去过张文光的办公室吧。」 巧仙诧异,「当然去过。」 「你不觉异样?」 巧仙紧张起来,「你看到什么?」 淑美反问:「你没看到什么?」 巧仙焦急,「别绕圈子,快告诉我。」 「难道你没见到金发碧眼的仙菲亚?」 巧仙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指着淑美,「亏你还见识多广,免说出这样的土话来。」 淑美莫名其妙地看看她。 「淑美,仙菲亚便是张文光的御赐二 o九型智能机械助手。」 谷淑美张大嘴巴。 机械人。 机械人竟先进到这种地步了,难怪江湖上议论纷纷,以拥有这个类型的机械人为荣。 巧仙说下去;「它不但外型讨好,性能也高,具专业知识不在话下,还能操数国语言。」 淑美不语,深深震惊下是无限疑惑。 「但是,无论多么聪敏伶俐,帮得了多少忙,它仍然是一具机器,淑美,你记不记得,世纪初女性时常抱怨男性留恋音响设备跑车电脑,二 o九型不过是件新玩意。」 淑美仍然不出声。 那个眼神,象是机器发出来的吗,如果是,那么,机器已经活了转来。 巧仙躺在沙发上,「吸引张文光的,另有其人,我已经雇人追查。」 淑美连忙按住巧仙的手,恳求道:「不要,看在多年友谊上,听我一次,不要这样做。」 巧仙讪讪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一直劝我忍耐,淑美,忍耐不是我习惯。」 「查到了,又怎么样?」 、 「同他摊牌,叫他作出选择。」 淑美十分悲哀,张文光其实早已作出抉择,聪明一如江巧仙,居然木知木觉。 淑美冷冷笑起来。 这时湖水被人造风吹得微微荡漾,泛舟的情侣连忙抓紧帽沿。 这个城市已没有四季之分,抬起头,可以看到蓝天白云,人造天幕变幻万千,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型的空气调节罩下,科学家偶然也会走到罩外探险,但大部分人,自幼婴至成年,从未踏出过罩子半步。 科学家为这样的成绩骄傲,上帝创造天地,他们改造环境。 但是,谷淑美时常想,既然人造现象越来普遍,会不会有一天,再也分不出什么叫真,什么叫假。 张文光好似已陷入这样的危机。 淑美与巧仙话不投机,静下来,她俩随即道别。 家里通话器萤幕上有留言,是张文光找过她。 淑美回电。 萤幕上出现张文光。 「文光,有什么急事?」 他欲语还休,神情忧郁,终于开口说:「淑美,你已经怀疑了。」 淑美不置可否,过一会儿,「最令我讶异的是,巧仙竟然没看出来。」 「你一直比她细心。」 「不敢当。」 「淑美,可否暂时替我保守秘密?」 「我这边不成问题,你知道我不是爱讲话的人,但是,文光,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轮到张文光沉默。 张文光的事,令淑美想起一则古旧的童话:皇帝官中有一只擅唱歌的黄莺,一向受宠,一日,外使进贡一只钱满珠宝的机械鸟,一上发条,唱个不停,皇帝喜新厌旧,黄莺从此打入冷官。 淑美又说:「你同巧仙,已经有好几年的感情,双方有相当了解,舍得就此结束?」 张文光干笑数声,他说:「你不十分明白二 o九型的功能。」 「请说。」 「它的性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 淑美冷笑一声,「我知道,它的功能一如电脑,换句话说,你要它怎么样,它便怎么样。」 张文光不语。 「但是它没有灵魂,」 张文光抬起头来,「谷淑美,假使你是我,一天仆心仆命工作十六小时,忙得不可开交,对政府、对社会,都得有交代,你还有没有空研究灵魂的问题?」 淑美瞪着他。 「我不再想安慰人、了解人、令人快乐,相反地,我希望被人安慰,被人了解,让对方使我快乐,这是一项罪吗?」 「你不必如此极端。」 「你不认识仙菲亚,她的个性非常可爱。」 淑美说:「那是一定的,你可以照着自己的心意创造她的个性,等到厌倦之后,又另外输进新的讯息,恭喜你,终于获得理想的伴侣。」 淑美语气越来越讽刺。 张文光说:「自古至今,女性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男性。」 淑美冷笑,「你们实在太深奥了。」 「淑美,下次再谈吧。」 淑美毫不犹疑按下钮中断谈话。 古时男性对理想情人的要求亦与张文光相似,毋须有独立个性,必须听话,温驯,随传随到。 张文光并非畸怪,他只是没有进步。 叫人可惜的是,江巧仙与张文光这一对众人眼中的理想情侣终于也要濒临分手。 对了,那个古旧的童话,倒是有一个理想的结局:械机鸟开头唱个不停,终于有一天,机器出了毛病,它不能再唱,皇宫静寂下来,皇帝郁郁不乐,可是,呀,那只黄莺回来了,它不念旧恶,既往不咎,张开喉咙,为皇帝展示歌喉,皇帝才知道,他不该贪恋一只机械鸟。 淑美嗤一声笑出来,童话永远有童话单纯的可爱。 淑美的公事私事也很忙,只得暂时把人家的事搁在脑后。 不到一个礼拜,巧仙找上来。 她的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把一迭照片放在桌上。 淑美一看,都是张文光与仙菲亚的合照。 巧仙歇斯底里地尖叫,「机械人!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我的男伴竟舍我而取机械人。」 淑美不语。 比这个更糟,谷淑美的男友舍她而娶了欢场女子,羞辱更甚。 「冷静一点,巧仙,各人选择不一样。」 「我不能接受。」 淑美冷冷说:「张文光可没求任何人接受他。」 「我要揭发他!」 「请你控制你自己,江巧仙,坐下来。」 「就这样放过他?」 「我的天,这究竟是一九七五还是二 o七五?我最怕人越活越回去,你要是轻举妄动,巧仙,我俩就不是朋友。」 「淑美,你太要面子。」 「错,你才要面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一切愤怒冲动都不值得,若干年后,提起张文光这个人这件事,你会骇笑。」 巧仙掩脸饮泣。 「去,去度假,好好休息,忘记整件事,只是失恋而已,不是世界末日,虽然痛苦,可是捱得过去,相信我,没有什么大不了。」 巧仙与淑美拥抱。 淑美相信巧仙做得到。 巧仙终于挑选了火星的其中一个卫星福博斯作为疗伤地。 那个地方,荒凉无比,只有几座大赌场,希望江巧仙不要输得精光才回来。 不过,说到底,输掉钱财是身外物,输光自尊可不是生意经。 周末。 淑美把文件带返家中死赶,忽闻通话器响,淑美不予理会,但是稍过一会儿,只有几个密友知道的特别紧急讯号忽然响起,淑美不得不去应付。 萤幕一打开,亮相的却是仙菲亚。淑美一愕,马上拉下脸来,「为何骚扰我?」 「对不起,只有这样,才能与你通话。」 「谁把我的紧急通讯号码告诉你?」淑美不悦。 仙菲亚讪讪地,「由我自己计算得来。」 淑美觉得她像足了那种不识向不谙人情世故的妇女,不懂鉴毛辨色,自讨没趣。 「我没有空闲聊。」 「我能否到你处一聚,我有话想同你说。」 「仙菲亚,听着,」淑美微愠,「我没有时间。」 仙菲亚低下头垂着眼。 外型好,真占便宜,仙菲亚楚楚可怜,淑美自觉不合情理。 「给你五分钟。」 「我马上就到。」 关掉通话器,仙菲亚就出现了。 淑美上下打量她,仙菲亚的容貌与身段属是杰作,可惜无论怎么样,她不是血肉之躯。 她只是一件实用的工具。 淑美对她很客气,「请坐。」 仙菲亚神情悲哀,「我没有朋友,不知找谁说话,想到我俩有一面之缘,故此冒昧造访。」 「你有什么难题?」 「张文光。」 呵他,他是每个人的烦恼。 「张文光怎么样?」 仙菲亚有点失措,定一定神,才低声说:「他说他喜欢我。」 仙菲亚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 淑美答:「那多好。」 仙菲亚一定听不出语气里的讽嘲之意。 「我调查过资料,他是一个正义的人。」 淑美被她逗得笑出来,「那我呢,你又可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贸贸然跑到我家来,你又怕不怕?」 谁知仙菲亚一本正经地答:「谷淑美,你也是个好人。」 淑美反而不好意思再调侃她。 「人类的爱,是否很复杂的一回事?」 这个问题,足够写十本论文,淑美不知如何回答。 仙菲亚怅惘地说:「我阅读过好几百本参考书,终结资料的总论,才知道爱情的威力及其可怕之处。」 淑美的好奇心来了。 只听得仙菲亚说下去:「为爱情牺牲生命自由的大有人在,」她打个冷颤,「得不偿失,痛苦万分的爱情占大多数,即使开头完美,日后也会变质,不能永存。」 仙菲亚说得很对,爱情的确就是这样。 仙菲亚嗫嚅,「我是一个机械人。」 「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我有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以及无穷的智能,只要能源不绝,我可以长生不老。」 「对,理论上正确。」淑美颔首。 「张文光要求恋爱。」仙菲亚又露出彷徨的样子来。 谷淑美大奇,「你怎么说?」 「考虑了这么久,我的答案是不。」 谷淑美瞪大眼,什么,张文光已经为她撇下原有的伴侣,甚至打算在必要时牺牲名誉地位,竟然只换回一个「不」字? 仙菲亚说下去:「我对他不是没有好感,但是我计算过比率,成功的爱情在世上绝无仅有,不值得花大量时间精神。」 淑美不置信地看着仙菲亚,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句老话:无胆入情关! 这具性能优秀的机械人临阵退缩。 好家伙,不愧是科技的智能结晶,聪明绝顶,那像地球上愚昧的凡间女子,一听见爱情两字,顿时昏头昏脑,什么样的黑暗痛苦都承担下来。 淑美忍不住问:「但你有的是时间与力气,为何不试试恋爱滋味?」 仙菲亚苦笑,「对方叫我放弃许多自由,例如不准我单独外出,不让我见其它异性,一举一动都向他报告,都是绝端自私的行为。」 淑美大笑起来。 「这样下去,我会完完全全失去自我。」 淑美几乎没笑出泪来。 机械人谈自我,多么突兀。 「慢着,」淑美想起来,「张文光说,你的功能可以随时接受调校。」 仙菲亚看着淑美,「公管公,私归私。」 好,好,好,张文光应有此报。 仙菲亚说:「我已知会总部,要求调出去。」 移情别恋的张文光要失去她了。 仙菲亚的声音低低,「人类的爱情,令我窒息。」 二 o九型,果然是最先进类型的机械人。 仙菲亚说:「谷淑美,请代我向张文光话别。」 淑美摇摇头,「恕不从命,你自己同他说,开不了口,可以留一封信。」 仙菲亚喃喃道:「他会愤怒。」 「管他呢。」 「真的,」仙菲亚重复,「管他呢。」 她告辞而去。 负心的人,活该两头不到岸,张文光满以为机械人十拿十稳,他算错了帐,现在的机械人,已不同从前的机械人,现代新女性,也已与旧女性有很大分别。 巧仙度假回来。 精神似好得多,闲谈时间:「见过张文光没有,听说公司已经把那具机械人调走。」 淑美只淡淡答:「是吗?不知道。」 巧仙打听,「是怎么一回事呢?」 「谁关心。」 「机械人不听话吗?」 「没研究。」 巧仙叹口气,「他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回去,这种事,不能吃回头草,与其重拾旧欢,不如重新来过,新人事新作风。」 淑美鼓掌,「说得好。」 「有什么节目?」巧仙像是真把失败的投资丢在脑后。 「我将参加一个烹饪讲座,你有无兴趣?」 「那里可有男生?」 「最好的大师傅,都是男人。」 「去,怎么不去!」 慰寂廖: 何渭枝一搬到新居就觉得一切麻烦都是值得的。 三层高的公寓对着富利沙河,环境幽美,朝朝早一起来,凝望对岸郁葱葱的丛林,已经心旷神恰。 邻居以老人家居多,多数已经退休,早把近市区的贵价大屋卖掉,搬到这一头来,住面积较小的公寓,不但容易打理,出入也方便,十分精明。 渭枝选这里,是因为近大学。 她本来已经在香港的理工学院出任高级讲师,在系本任推荐下,获得杜格拉斯工程大学的奖学金在研究院进修一年。 于是离家别井,做起异乡客来。 不管习不习惯,渭枝已经把生活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看上去也就是一个理智型女性;白皙皮肤,聪敏的大眼睛,漆黑乌亮的短发,白衬衫,卡其裤,懒佬鞋,加一只蚝式腕表。 全身没有多余的配件。 看到渭枝,便是看到新女性。 邻居都很尊重她,他们互相以愉快的语气说「你好」、「天气不错」、「祝你今天愉快」,但是没有深交。 渭枝渴望见的邻居,其实只有一位。 初抵埠报到,大学校务处注册人员对渭枝说:「何小姐,阁下是华人,专修电脑工程,不知可听说过杜维真博士?」 当时渭枝立刻肃然起敬,「杜博士是我的偶像。」 「那多好,杜博士与你住在同一列公寓。」 渭枝惊喜莫名,「真的,那一座?」竟这么巧这么有缘。 注册人员立刻发觉自己多嘴,半晌顾左右而言他,「欢迎你成为我们一分子,何小姐。」 渭枝莞尔。 回到公寓,渭枝与司阍攀谈起来。 「这一区华人比较少。」 「并不见得呢,何小姐,温哥华任何一区都少不了华人踪迹。」 「这一列七十多户却好象只有我一张黄面孔。」 「怎么会?四十九号的杜女士即是华裔人士。」 「呵,」渭枝佯装意外,「她也来读书吗?」 司阍笑,「我相信杜女士早已退休。」 「她一个人住?」 「她有一名非常乖巧的孩子。」 孩子? 「叫她妈妈,约六七岁左右,长得十分可爱。」 「是女孩子?」 「是,杜女士与她相依为命。」 孩子,奇怪,渭枝最清楚杜维真博士的生平简历,她未婚,终身致力教学,何来儿女? 司阍说下去:「我们相信孩子由杜女士领养,年纪上差太远,不可能亲生。」 这个推测解答了渭枝的疑团。 接着几个月,渭枝一直希望可以在无意中碰到杜博士,向她倾诉仰慕之情,但苦无机会,博梭亦欲冒昧登门造访,只怕得罪隐居的前辈。 踌躇迟疑间,时间就在指缝溜过。 算一算,杜维真博士已经过了六十岁,桃李满门的她获国际主要奖状无数,最后一份工作出任美国西屋实验室的顾问,钻研电脑与机械的结合,成绩优异,专利出售给日本汽车厂,以致有机械手臂在一分钟内拼合一部房车的惊人表现。 杜博士却不是富翁。 她一切所得,除出有限的生活费,统统捐助奖学金。 她的心胸广阔,支持的科目包括美术、文科,并不限于科技。 生活方式低调的杜博士绝对是渭枝一生最最崇敬的人。 所以她怕一旦见到杜博士,会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春天悄悄来临,公寓门外一列樱花树开得灿烂无比,渭枝紧张功课,无瑕欣赏,日日下课,都低着头急步而过。 一日下午,她捧着大迭参考书匆匆经过樱花树,淡红花瓣随熏风飘坠,拂了一身还满,渭枝抖动头发,花瓣纷纷落下,她不由得叹声「好美」。 忽闻身边石凳上有人赞同:「的确美!」 渭枝含笑抬起头,看到一名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太,正看着她笑呢。 渭枝惊喜交集,她当然知道老太太是谁。 哪有见到偶像还认不出来的道理。 杜博士穿着白衬衫、卡其裤、帆布鞋,打扮同渭枝相似,自然,这些年来,渭枝刻意模仿她。 最惹渭枝注目的是,杜博士身边倚偎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苹果似面孔,鬈曲短发,穿篮白水手服,正朝着渭枝笑呢。 渭枝身不由主朝杜博士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杜博士又笑说:「莫为功课辜负好风光。」 渭枝叹口气,「用功与玩耍可以并存吗?」 「当然可以,」杜博士眨眨眼,「不幸我没做到。」 渭枝笑起来,没想到大人物也会这样幽默。 「你是杜格拉斯大学的何渭枝吧,他们同我说你是个好学生。」 原来杜博士也已知道她是谁。 渭枝感动,情不自禁,握住杜博士双手,不住摇晃。 杜博士轻轻说:「你我是先后学友,不必客气。」 又这等谦虚,渭枝泪盈于睫。 杜博士讶异,「念科技的人很少这般热情。」 渭枝取出手帕印印眼角,笑起来,这的确是她的毛病。 「来,到蜗居来,我请你喝下午茶。」 渭枝忙不迭答应。 那小女孩乖巧地扶着杜博士。 渭枝有点难过,才华盖世也敌不过似水流年,一个人老了就是老了,特别是不擅保养工作忘我的杜博士,她的关节似不大好,走起路来略见蹒跚。 杜宅打整得一尘不染,整个客厅便似一间大书房,书桌上安放电脑及各种设备,书本笔记仍然摊开,表示杜博士仍然孜孜不倦。 使渭枝讶异的是,小小女孩竟会得做茶,恭恭敬敬捧出,先敬客人,后敬妈妈。 杜博士把她搂在怀中。 渭枝笑问:「不给我们介绍吗?」 杜博士看看小孩,「我们可以信任何小姐,去,介绍你自己。」 渭枝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已经走到跟前,微微笑道:「何阿姨,我是慰寂寥号。」 渭枝莫名其妙,隔半晌她说:「你慰妈妈寂寥?再好没有。」 谁知杜博士笑了,「不,她说她是慰寂寥号。」 渭枝张大了嘴。 她的身体向前一倾,差点儿泼翻了手中的茶。 不会吧。 「慰寂寥号,」渭校喃喃道:「慰寂寥号。」 小女孩笑问:「阿姨叫我?」 渭枝伸手去握住她肩膀,「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你妈妈的精心杰作。」 女孩点头,「是,我是妈妈创造的一具电脑机械人,任务是陪着妈妈,帮妈妈做家务。」 渭枝跌坐沙发上,大力喘息。 杜博士的研究竟已经精进到这种地步,匪夷所思! 在整个科技界,慰寂寥号还是个未公开的秘密。 只听得杜博士说:「她是个好女儿,没有她,我不知要寂寞到什么地步。」 渭枝吞一口涎沫,「她看上去像活生生的小女孩。」 「那得多谢我一个朋友,把她的外型设计得如此可爱。」杜博士笑。 渭枝吁出一口气,不由她不接受这个事实。 她有一千一万个问题,半晌,才整理出头绪来,「杜博士,我没想到你会寂寞。」 杜维真哑然失笑。 「你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你研究的科目便是你至佳精神寄托。」 「是吗?那么,何渭枝,请问你可有寂寞的时候?」 渭枝涨红面孔,「我怎么同?我道行不足,自然受七情六欲煎熬。」 杜博士微笑,「我同你都是凡人。」 渭枝实在忍不住,冒昧地问:「你难道从来没有过结婚成家的机会?」 话一出口才知造次,后悔得要命,借故把慰寂寥号拉到身边来,抱住她。 说也奇怪,慰寂寥号十分听话地依偎在渭枝的胸前,使渭枝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一紧。 怀中有个小小孩儿感觉原来这样好,渭枝许多朋友已经结婚生子,女儿也有这么大了,可是渭枝仍然独身。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研究学术是何渭枝的选择,与人无尤。 她看着小小机械人可爱的脸庞,不由得冲口而出:「假如你是真的,那又多好。」 没想到杜博士笑答:「假使她是真的,世上就没有杜维真博士了。」 这话是真的。 「年轻的时候,野心勃勃,不甘服雌,大志要有所作为,怎么有空养儿育女。」 渭枝插嘴,「我也一样。」 杜博士说:「对当初的选择,我并没有后悔。」 这个时候,慰寂寥号轻轻躺在渭枝的腿上,渭枝不由得把她当真孩子一般,抚摸她的髦发。 「一直到了中年,一日,走在路上、忽然听见孩子唤妈妈--我深深震荡,认为那是天地间至美至爱的称呼,比杜博士不知动听几万倍。」她笑了。 渭枝愣住。 「可是杜博士,你的成就……」 她摊摊手,「除了慰寂寥号以外,其它的都不会唤妈妈。」 渭枝苦笑。 得不到的,日后统统会变成最好的。 小小机械人这时过去收拾茶具,拿到厨房洗涤。 杜博士似有点疲倦,渭枝便识趣地告辞。 「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欢迎,不过,我已退休,只话家常,不谈功课。」 渭枝自然没口价答允。 没想到慰寂寥号那么有礼,前来送客。 「何阿姨有空再来。」 「好好照顾妈妈。」 小小人儿颔首。 回到家中,渭枝大大震荡,整夜不寐。 不,不是为着栩栩如生的机械人,而是为着事业成功女性私底下不可告人的寂寞。 同样的命运难保不降临在何渭枝身上。 时间飞逝速度超乎想象,一晃眼,生儿育女的生理期便会过去,她将丧失人间至大乐趣之一,她永远看不到婴戏。 渭枝双手掩着面孔,惊恐悲哀。 杜维真博士对渭枝一生的影响至远至深,她愿意终身追随偶像的脚步向前走。 渭枝从来没想过杜博士会有常人的烦恼,渭校一直认为一个人修练到她那个程度,已经超凡入圣,百毒不侵。 渭枝太息。 她为事业女性深深不值。 天亮了,渭枝又急急赶回学堂去,无暇悲秋。 埋头在实验室内做小组讨论,过程令人振奋,直至天黑才离开。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何渭枝心甘情愿在大学度过她的流金岁月。 黄昏。 有人在门口等她。 渭校停睛一看,小小人儿竟是慰寂寥号,不由自主笑出来,握住小人儿的手,充分了解博士为何要将它命名慰寂寥。 渭枝怜惜地问:「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妈妈叫我来等你,请你到我们家。」 有事。 渭校连忙摔下公文包,把小人儿一把把起飞奔到杜家。 杜博士病了。 一生的功绩荣誉并没有给博士带来金刚不坏之身。 她一样会生病。 渭枝中到她床沿。 博士轻轻说:「到头来还是要麻烦人。」 渭枝在博士耳畔说:「有事弟子服其劳。」 博士微笑,「我想喝一碗鸡汤,劳驾你。」 「博士,要不要叫医生,抑或住院?」 「老人家,老人病,我情愿留在家中。」 渭枝是那样尊重她,不敢拂逆她的意思,立刻回家取了材料,在厨房动起手来。 小小的慰寂寥号一直旁边观察。 「你可是在学习烹饪?」渭枝笑问。 她点点头。 「你真乖。」 这时,小小人儿忽然有点遗憾的说:「但是我不会长大。」 渭枝马上答,「成长是很痛苦的。」 「妈妈也那样说。」 「你妈妈是天底下最有智能的人。」 小人儿又问渭枝:「你是不是别人的妈妈?」 渭枝摇摇头。 「那你岂不是很寂寞。」怪同情的。 渭枝笑,「有你做我的朋友,我便不寂寞,去把灯开了,服侍你妈妈。」 渭枝停一停,问慰寂寥号:「你知道妈妈是什么人?」 「妈妈是爱我的人。」 渭枝想一想,「对。」 杜博士喝了汤,「好手势。」十分满足。 对生活的要求是这样低,对生活的奉献是这样大。 渭枝双眼充满泪光。 到头来与她作伴的竟是一具机械人。 博士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认为儿孙满堂是一种牵绊,他们不见得都可以寻到快乐。」 渭枝温和的说:「浑浑噩噩,另有奇趣。」 杜博士又笑,「生老病死不好应付。」 「你想得太周到了。」 「是,年轻的时候,一位男生曾愤怒地向我表示,如果人人想法与我相同,人类经已绝种。」 渭枝莞尔。 杜博士累了,轻轻闭上双目。 渭枝戴着小机械人离开卧室,小心掩上门。 「妈妈没有事吧?」她担心地问渭枝。 「我会密切的注意她情况。」 她似放下心来。 「来,过来,」渭枝唤她。 她走近渭枝。 「抱紧我。」 她伸出小小手臂,揽紧渭枝的腰。 渭枝也把双手绕着她小小身躯,「说你爱我。」 . 慰寂寥号却没有照说,呵,小小机械不说谎,不骗人,不懂得分解感情的层次,真了不起。 渭枝注视她的脸,她正在微笑。 「好孩子。」 杜博士一直没有醒,渭枝在深夜才离去。 慰寂寥号一直坐在博士床沿,如一承小小守护神,双眼在黑暗中间着亮光。 第二天,渭枝一清早起来,梳洗完毕就去看博士。 博士精神似好转不少。 渭枝替她炖了一锅稀粥。 「去呀,还不去上课。」博士非常歉意。 「实验室可以等,它不会逃跑。」渭枝笑,「耽会儿我会告假。」 「我坚持你去上课。」 刚争持不下,医生到了,渭枝便放下心来。 渭枝同慰寂寥号看着医生替杜博士诊治,半晌,医生给渭枝一个眼色,叫她到外头说话。 他的开场白很有趣:「你是老太太的女儿吧?噫,这一定是她的外孙女,多好,年纪大了,最需要亲人在侧,对,老太太身子是有点虚弱,说服她,进医院观察比较妥当。」 「她情愿留在家中。」 「我看也不妨,我放下一点药给她。」 「什么病?」 「年纪大了,功能自然衰退。」 渭枝苦苦的笑,把医生送出门去。 杜博士唤渭枝。 渭枝到她身边。 「你看见外头书架上的笔记册没有?」 渭枝点点头。 「那是我退休后私人研究的一点心得,全送给你了。」 渭枝打一个突,强笑道:「博士自己还要用呢。」 博士笑笑,不置可否。 小人儿这时伏在博士胸前。 「博士,我送你进院休养如何。」 「明天再说,」博士问:「你还不到大学报到?」 「我现在到唐人街去买送粥的小菜,你爱吃什么?」 「千年蛋。」她指皮蛋。 渭枝笑笑。 「你把孩子也带出来晒晒太阳,」博士说:「吸收阳光对她来说是必须。」 渭枝即时明白慰寂寥号是太阳能机械人。 「我一小时即回返。」 渭枝忐忑不安,她驾着老爷开篷车出去,心急如焚,只希望速去速回。 买好菜,又打听有无帮佣可以照顾杜博士起居,留下联络号码,才拨到大学去告假。 组长声音都变了,「何,你一定要在场,下午英国曼城理工有电脑代表团来访,你怎么忘了?」 「哎呀!」渭枝大力拍自己脑袋。 「马上来尚赶得及,他们两点到。」 「没有我不成?」 「一定要你。」 渭枝不忿,「当我到医院去生孩子好了。」 「可是你还没有结婚,怎么生孩子?」 渭枝叹一口气,「好好好,我马上赶来,不过你错了,没有丈夫,也可以有孩子。」 渭枝把慰寂寥号送到公寓门口,「你照顾妈妈,告诉她,我一办妥事即返。」 慰寂寥号接过食物,朝渭枝摆摆手,进屋子去了。 整个下午渭枝都被嘉宾缠着。 渭枝抽空拨电话到杜宅。 慰寂寥号清晰地对她说:「何阿姨,妈妈睡着了。」真管用。 到四点钟,大家正用茶,渭枝忽然觉得心头一阵悯乱,一失手,拨泻了茶。 她站起来向组长要求早退。 组长讶异,「何,你一向工作忘我,今日为何忧心忡忡。」 太忘我了,今日也许是开始重拾自我的时候了。功课固然重要,但绝对不是生活全部。 她取过手袋,便飞车回家。 在杜宅门前用力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慰寂寥号。 「妈妈呢?」 「睡觉。」 渭枝匆匆入室,一推开卧房门,就觉得不妥。 杜维真博士一动不动躺床上。 渭枝脸色都变了,走近唤她,不应,一探鼻息,经已停止。 啊机械人不懂睡眠与死亡的分别。 渭枝急痛攻心,似一无助的孩子似蹲倒在地,失哭失声。 伟大的杜博士已经悄悄离开人世。 渭枝挣扎拨电话到派出所要求协助,抹干眼泪,把慰寂寥号拥在怀里。 「看,妈妈手中握着什么?」 渭枝过去一看,才发觉杜博士手中握着小小一个银镜框,照片是一个小女孩与少妇合照,分明是母女俩,小女孩可能就是杜维真博士,临终一刻,她想起妈妈。 渭枝已停的眼泪又汩汩流下,她把头靠在墙壁上。 「妈妈怎么了?妈妈为什么不醒?」 作为一具机械人,她已经懂得不少,可是还有许多有关人类的常识,博士没有输入她附属的电脑。 「为什么水自你眼睛流出,你在做什么?」小小的手来抚摸渭枝面孔。 她没有见过人哭,由此可知博士是多么坚强。 救护车呜呜赶至。 警察前来查问:「请问阁下是杜维真什么人?」 「我是她的学生。」 「这名小女孩是谁?」 渭枝不加思索,「我的孩子。」 「何女士,请在这里签名。」 深夜,渭枝整理杜博士的笔记,发现慰寂寥号的功能手册。 渭枝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中文字这样写:「我发觉生活寂寥,是在退休之后,童年时与母亲嬉戏之乐,历历在目,未料时光飞逝,转瞬间已成老妪,所有功课,皆未能慰我寂寥,只得利用我所知所能,制成慰寂寥号,伴我身边。」日期是三年之前。 渭枝伏在桌上饮泣。 忽然有一只小小手放在渭枝肩膀上,「妈妈,妈妈。」 渭枝抬起头来,「孩子。」 她与慰寂寥号紧紧拥抱。 「杜博士,杜博士,」渭枝喃喃说:「我明白你的启示,但命运不一定受性格控制,倘若注定独身,至少有这名孩子作伴。」 渭枝含泪的眼睛一直看到遥远的星空里去。 生活助理: 二o三五年。 大都会。 吴琪回到家,已经累个贼死,深觉面孔浮肿,犹如劫后余生。 她打开门便叫:「汉斯,汉斯。」 幸亏有汉斯,不然日子怎么过。 「汉斯,」吴琪踢掉鞋子,「威士忌加冰,快快快。」 她跌坐在沙发中。 过半晌见汉斯尚未出来,大哭吆喝:「汉斯,你这厮还不现形,看我不拆你的骨,老娘花了七位数字买你回来,你敢躲懒!」 就在这时候,厨房门打开,吴琪闻到一阵烤肉香味,汉斯出来了。 它是一只圆鼓型的电脑机械人,用四只轮子滑动行走,非常灵活。 它手中捧着吴琪要的威士忌加冰,迅速走到吴琪身边:「主人,不敢待慢,立刻赶到。」 吴琪笑了,接过酒,吁出口气,「汉斯,没有你怎么办?」 「没有我,也有其它机械助理。」, 「可是我爱你。」 「主人,你不是爱我,你只是爱奴役我。」 「你看,光是这幽默感已经难能可贵,千金不易。」 汉斯叹口气:「主人,晚饭十分钟内可以准备好,请沐浴,水温调校在摄氏二十八度。」 「谢谢你。」 没有汉斯,真的不晓得怎么过日子。 如今每一个时髦家庭都拥有一具机械助理。 吴琪的经济情况普普通通,平日讲究穿讲究吃,花得光光,没有节蓄,可是为着汉斯,她着实省了半年。 证明是值得的。 汉斯是二手货。 那意思是,在吴琪之前,它曾经有过主人。 吴琪当然希望购置全新机械人,不过能力实在够不到,只得退而求其次。 二手货也分好几等。 汉斯属于上等货。 在代理商面前,吴琪说出她的要求:「必须会做家务,煮一手好菜,洗熨打扫均在行,它需有独立思考能力,会奕棋及玩扑克更好,要能言善辩,有幽默感……」 代理商眨眨眼。 生意难做,对机械人要求都这么高,这种时代女性不知如何挑选丈夫。 可是当下他堆满笑容,「不是没有,可是……」 吴琪没好气地给他接上去:「可是稍贵。」 代理商笑,「吴小姐真是个明白人。」 吴琪看了价钱,有点不舍得。 「吴小姐,一分价钱一分货,试用一个月,不满意可以退货或换货,只收少许服务费,本公司老字号,最可靠。」 吴琪莞尔,代理商的口气亦似机械人。 算了,纵容自己是应该的,这年头,不自爱,谁爱你,辛辛苦苦,从早做到晚,回到家来,也有点享受才行,吴琪咬一咬牙,「好,让我跟它说几句话。」 那生意人按下通话器:「叫汉斯出来见主人。」 吴琪一听,眉花眼笑,她想做主人已不知有多久。 仓库门打开,汉斯嘟嘟嘟跑出来。 吴琪见它圆头圆脑,一副可爱的样子,已经决定一掷千金。 她问它:「汉斯,好吗?我是吴琪。」 「你好,吴小姐。」 「汉斯,你过去的主人是谁?」 「机密资料,不允透露,请多多原谅。」 「他有否恶待你,使你受伤?」 「没有,他亦是一位好主人。」 「他为何将你出售?」 「他有事远行。」 吴琪抬起头来,看看代理人,「试用一个月?」 一个月后,吴琪已与它难舍难分。 汉斯是个体贴的天才。 生活上照顾得吴琪无微不至,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赌起扑克牌又懂得让吴琪赢几手,有事吴琪可以尽情向它倾诉,它还会代吴琪分析轻重利害,得出结论…… 试用期届满,吴琪问它:「汉斯,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汉斯答:「我将以美丽的女主人为荣。」 吴琪与代理商讨价还价:「应该打一个九折吧。」 。 那奸商却道:「吴小姐,我这边起码有三个人客想试用汉斯。」 「好好好,你派人过来取支票。」 从此与汉斯相依为命,无话不说。 自浴缸出来,披上毛巾衣,吴琪享用晚餐。 汉斯在一旁侍候。 吴琪说:「汉斯,我真感激你。」 「主人,你从来不请朋友回来吃饭。」 吴琪低下头,「我没有朋友。」 「主人,对朋友要求不宜太苛。」 「四周围都是谈不来的怪人。」 「主人,当心错过结婚年龄。」汉斯提醒她。 「许多女友说:丈夫还比不上机械人体贴。」 「主人,这样愤世嫉俗,于事无补。」 吴琪笑,「好汉斯,开一瓶红酒给我。」 「恕不从命,你不应喝太多。」 吴琪无奈,「我自己动手。」 「主人,你不知酒放在何处。」 这是真的,让汉斯服侍了一年,吴琪像那种老式男人,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家务已与她无缘。 生活中有了这名助理,的确十分舒适。 饭后她在书房看电视,汉斯收拾好桌子,静静耽在一角。 过一会儿,吴琪忽听得嘟的一声。 她随口应,「你说什么,汉斯?」 吴琪随即听见汉斯说:「我的慷慨浩瀚如大海,我的爱也如海样深沉,越给你,越是拥有,因为两者都无穷无尽……」 吴琪呆住。 这是谁写的情诗?这么动听。 「汉斯,汉斯。」 汉斯进书房来,「主人,有什么吩咐?」 「你刚才说什么?」 「主人,我没说什么。」 「不,你明明在朗诵一首情诗。」 汉斯半晌不作声。 「汉斯,你有什么瞒着我?」 「主人,对不起,天气潮热,我的零件多少受到影响,那是我过去主人的录音,无意播放出来。」 呵,吴琪点点头。 二手货可怜到底是二手货,有着太多的过去与回忆。 「诗是他的创作吗?」 「我不知道,主人。」 「他常对着你吟诗吗?」 「我不记得了,主人。」 汉斯守口如瓶,吴琪便扬扬手,叫它离去。 她渐在沙发盹着,半夜醒来,迷糊间十分寂寥,想叫汉斯做杯热茶,抬起头,开亮灯。 又听见汉斯在自言自语:「爱情叫我探听出这个地方,它替我出主意,我借眼睛给它,我不会掌舵,可是即使你在最远最远的海滨,我还是会冒着风波来寻访。」 吴琪听了,为之神驰。 谁?谁是汉斯从前的主人? 那人怎么写得出这样美丽的句子? 吴琪暗暗记诵,记在案头。 第二天,她借用公司的电脑,把诗句输入记忆系统,命令它:「请搜查,请找出来源。」 电脑默默操作。 三十分钟之后,那意思是,它已搜索过超过三千本书,电脑打出下述字样:「情诗出自英国十六世纪著名创作家威廉莎士比亚爱情名篇罗蜜欧与茱丽叶。」 啊原来如此。 吴琪听母亲说过,科技越落后,人类便越向往爱情这门虚无飘缈的事。 早就不流行感情用事了。 没想到那么落后的玩意儿竟那么动听。 诗篇不知恁地记录在汉斯的系统里。 它的前任主人,一定是个不切实际,游手好闲,不大为社会接受的浪漫派。 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那天晚上,吴琪把汉斯唤到跟前。 汉斯似知道事情有点不妙,行动略见闪缩。 「站好,」吴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是,主人。」 「你一定要把你前任主人的资料告诉我。」 「我已经完全忘记他。」 「汉斯,你难道不相信我?你当我是小人?速速把你的历史招供出来。」 「我不愿做一个不忠的机械人。」 「去你的,你不听话,当心我把你卖掉。」 「机械人往往有着十分悲惨的命运,我们听令于人,身不由主,一生精忠,但下场却时时不堪,到最后,躯壳被拆卸丢弃,电脑部分改装,生命就此结束。」 「汉斯,」吴琪叹息,「我会那样对你吗?不可能。」 「主人,那又何必恐吓我,勾起我的心事。」 吴琪怕了它,扬扬手,「去吧。」 汉斯如蒙大赦,机灵地转到厨房准备晚餐。 吴琪听得它轻轻地,充满感情地朗诵:「不要起誓,要的话,就以可爱的你,我心中的神明,起誓吧,我一定会相信你。」 吴琪只觉荡气回肠。 这家伙何以为生、长相如何? 吴琪渴望见到汉斯的前任主人。 她推开厨房门,「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他是否一个好人。」 汉斯冲口而出,「当然他是个好人,我的主人全是好人。」 「谢谢你。」吴琪满意了。 吃完饭,吴琪躺长发上听音乐。 忽然有另一股乐声自客厅传来。 吴琪莫名其妙地靠起身子,发觉汉斯正尴尬地欲把乐声关掉,几个掣一齐闪亮,但它似不能控制自身的机件。 吴琪啧啧连声,「汉斯,你老了。」 汉斯气馁,「你说得对,主人。」 「你瞒了年龄是不是,你到底几岁?」 汉斯劳气,「我不是说谎的机械人。」 慢着,吴琪拾起头来,她听过这篇音乐,年幼时母亲把她抱在怀中,告诉她,这是奥地利作曲家马勒的联篇歌曲旅人之歌。 「嘘。」吴琪把她正在听的爵士乐关掉。 汉斯忽然把音乐声量提高。 吴琪喃喃说:「美丽,美丽。」 汉斯轻轻说:「主人,乐曲的第一首是『当我所爱的人结婚时』。」 吴琪沉醉在乐声中。 「这一曲描述大自然的美丽与作曲者身处他人婚礼上的痛苦形成强烈对比,马勒廿四岁时与一位歌唱家堕入爱河,后来这段恋情失败,激发他创作旅人之歌。」 吴琪的心一动。 汉斯想告诉她什么? 难道,这也正是他前主人的遭遇? 汉斯轻轻地继续介绍:「第二首,叫「今晨我走过田野」,作曲者再次以四周的欢乐和他内心的愁苦作对比。」 吴琪忽然泪盈于睫。 她在感情上也吃过小苦,凭意旨力硬是将悲苦压抑下去,努力忘我,今日被一首曲子钩起满腔心事,不能自已。 难道,汉斯的另一位主人也是苦主? 汉斯又说:「第三首『我有一把发光的匕首』,描述作曲家心如刀割般凄苦的心情,最后,她的『那双蓝眼睛』令他痴狂,这首歌以绝望的小调葬礼进行曲开始,以最纯洁的摇篮曲结束,彷佛只有在梦中,甚或在死亡中,他才能寻到平安。」 吴琪终于落下泪来。 汉斯递一方雪白的手帕给她。 吴琪擦干眼泪。 且慢,她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汉斯,「你的零件不是出了毛病吗,好象不见得呢。」 汉斯一怔,立刻说:「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又仿佛没事了。」 就在此时,机器哔哔剥剥响起来,打断音乐,汉斯又说:「唉,时好时坏,不知所云。」 这只鬼灵精,从头到尾,这是一场由它指挥的好戏,机件何尝有失灵。 它一溜烟钻进工作室去。 「汉斯,汉斯。」 它不再应吴琪。 吴琪却一夜失眠。 当然,科学进步到某一个地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受人工控制的,随便一颗药丸,便可以使吴琪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吴琪却没有那么做。 她许久都故意不去思索私人感情问题,装作世上没有这回事,逃避现实。 是夜被乐章翻出旧帐,唏嘘不已。 天亮时她带着黑眼圈吃早餐。 汉斯吃惊道:「主人,你好憔悴。」 吴琪瞪它一眼,都是它这个罪魁祸首。 汉斯问:「心情不好?失眠?」 「闭上尊嘴。」 汉斯不甘心,「你何必拿我出气。」 吴琪看着汉斯,「告诉我他是谁。」 「行有行规,你知道二手机械人的守则是不能透露前任主人的私隐,否则的话,我自你这里出去,一迳宣扬你睡袍同内衣是什么颜色,卸了妆是否可以保持花容月貌等等,只怕你也吃不消。」 这是真的。 「我几乎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你想想是不是,我的嘴巴必须要缝密密。」 「好,你是个有宗旨的好汉。」 「主人,你亦深明大理。」 「不过,汉斯,本市天气这样潮湿,你的机件如此精密,齿轮什么地方卡住了,一时失灵,那就不能怪谁了。」 汉斯不出声。 「二手机械人日久失修,也是有的。」 汉斯颔首表示赞成。 吴琪笑,「那么,今晚下班我们再谈吧。」 汉斯已经透露许多给她听。 它绝对是善意的,这具可爱的机械人,它敢情是意图拉拢前后两个寂寞独身的主人。 该晚,汉斯做了清蒸小龙虾给主人享用。 吴琪不由得赞叹,「汉斯,你的手段真正一流。」 「主人,我也不过是跟人家学的。」 人家,人家是谁,谁是人家?吴琪心又动,她已知道人家是谁。 她搭讪道,「如此人才,居然不遇。」 汉斯咬牙切齿,「可见亮眼瞎子自古是有的。」 吴琪婉转道:「也很难说,缘分不到,合不来,不是什么人的错。」 「喂,你到底帮谁?」 「我说的都是事实。」 汉斯对旧主的确无比忠贞。 它忽然说:「主人,你看,花那么好,月那么圆,快乐与忧伤都需要有人分享,你说是不是?」 吴琪笑,「算了吧你。」 汉斯挤眉弄眼,嘴巴嘀嘀嗒嗒吐出一张字条,上面印着一个号码。 吴琪眼快,立刻抢过。 汉斯遗憾的说:「对不起,我的老爷记忆系统又生障碍。」 它急急转开去。 吴琪摊开纸张,上面印着刘之良,通讯号码三三七八六九o一。 这便是汉斯的旧主人了。 吴琪有点踌躇,大胆冒昧去约见人家,也并非不可行,只是,该说些什么呢? 索性讲:「汉斯存心撮拢我俩,它的电脑计算过,我俩会合得来」? 只怕见了面,不合眼缘。 吴琪承认肤浅,在她心目中,理想对象外型也颇为重要,最好汉斯能帮个忙,印张旧主人的照片来看看。 谁知汉斯设想比她更周到。 它唤吴琪:「主人,主人,你最好叫代理商把我抬回去修理。」 吴琪大吃一惊,「怎么,你不行啦?」 「差不多啦,口吐白沫,行将就木。」 吴琪跑出客厅,见它倒在地上,双眼放出七彩光芒,「我的天,别担心。」吴琪用力扶起它,刚要拨电话,忽然发觉汉斯双目在播放映像。 映像落在白色墙壁上,就像放映电影一样,吴琪看了汉斯一眼,它演技益发逼真。 放映的是一套家庭式电影,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伏在案头苦苦做工,忽尔抬起头来,笑了。 那么清秀的一张面孔,真正少有,眉宇间有点忧郁,观其笑容,仍不失开朗,端的是个美男子。 只听得他笑道:「汉斯,你在干什么,偷偷拍摄?别乱搞了,我还有大堆讲义要准备,走走走。」 影片在此间中断。 吴琪睨着汉斯,「你毋须修理,你已病入膏盲。」 汉斯喃喃道:「知恩不报是人类天性。」 第二天,在办公厅内,吴琪摊开电话,三三头是欧洲英国的电话,她拨了过去。 通讯萤幕上首先出现的是一位金发碧眼的传达员。 吴琪说:「请接刘之良先生,我名吴琪,请告诉他,我是汉斯的新主人。」 传达员含笑说等等。 不到三秒钟,映像便接过来。 正是那英俊的男子,「吴小姐?我便是刘之良,汉斯那家伙好吗?」 刘君那一分忧郁已经散尽,很明显,他已经开始新生活,吴琪为他庆幸。 当下她笑答:「汉斯很好,谢谢你。」 「吴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汉斯的旧主人?」 「我自别处打探得来。」 「我很想念它。」 「看得出来。」吴琪微笑。 「吴小姐,下月我将返来公干,可否让我见一见汉斯?」 「当然可以,不然我不会同你联络,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好极了,届时再联络。」 「对,你有没有发觉汉斯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 刘之良笑,「它有时会热心过度。」 到时不乏话题,两个年轻人都笑了。 一年后。 一切进行顺利,吴琪与刘之良一见面便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是怎么一回事,蜜运数月,便决定结婚。 又一年后。 他们搬到一家较宽敞的公寓,刘之良为着妻子,已调回本市工作,汉斯仍然是他们的生活助理。 又再一年。 吴琪生下一对孪生儿,一男一女,她坚持采取天然孕育及生养法,做了母亲之后,照常工作,家中大小事宜,统共交给汉斯。 今日,刘宅是一家四口的幸福家庭。 没有人有怨言,除了汉斯。 早晨,它老大不愿意的打理日常家务,开口便向女主人抱怨:「别的机械人都是一对一,或是一对二,独独我特别命苦,一个服侍四个。」 吴琪当它的话如耳边风,只管同丈夫说:「今天我七点才能回到家。」 刘之良答:「那我早些回来照顾孩子。」 汉斯咕哝,「讲得好听,沐浴喂奶都是我,抱着说故事却是你。」 刘之良笑,「汉斯你一日比一日噜苏。」 「真的,」吴琪也说:「汉斯,人类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你要当心。」 气得汉斯什么似的,那边厢两个婴儿又齐齐哭起来,它便匆匆赶去安抚。 刘之良对妻子说:「汉斯语气似我岳母。」 吴琪瞪他一眼,「你敢。」 刘之良笑,「我看你还是把好消息告诉它吧。」 「不,我想给它一个惊喜。」 「明天新的生活助理汉娜会前来帮轻它的工作量。」 汉斯却不知道。 它瞪着小床上的孪生儿,气道:「从没见过你们这般顽劣的孩子,一个一个来还不够,干脆挤在一堆出生,存心与我过不去。」 那对小婴听得出汉斯语气不善,更号啕大哭起来,它只得一手抱一个,哄撮他们。 「早知今日,」汉斯憔悴地说:「谁撮合他们两个,俗语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果然。」 这话恰恰被刘之良与吴琪听到了,偷偷笑得翻倒。 两夫妻在上班途中同意:「真的,没有汉斯,没有我们。」 「新助理来了之后,它又能够恢复以往比较清闲的日子。」 「对,它又可以奕奕棋玩玩扑克牌,我们要好好对它,让它在刘宅终老。」 炽热的心: 救护人员找到南薇号的时候,它左臂毁坏不堪,右腿完全失去,体内机件失灵,只有脑部传出微弱讯息:「危险,危险……」 吴琪博士来到实验室,看到这种情形,先是伤心,后是愤怒,接着泪盈于睫。 南薇号是她的心血结晶,她将她母亲的名字给它作为纪念,吴琪与它有着深切的感情。 「吴博士,它不过是一个机械人。」助手们劝她。 吴博士冷笑,用手抹掉眼泪,「百多年前,乡间养下女儿,随即溺毙,也轻描淡写说一句:『不过是个女孩』。」 助手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心中不约而同想:吴博士一生致力研究工作,操劳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话虽如此说,看到南薇号一具如此精密细致的仪器毁坏到这种地步,也不禁心痛。 用它的那一组人,太不知好歹,根本不配。 吴琪走近,握住南薇号唯一的一只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吴博士,报告在这里。」 吴琪冷冷问:「谁写的报告?」 「探险队队长高金林。」 「我不要看这种谎言。」 助手有点尴尬,「吴博士,高金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地质学家,他对此事深表遗憾。」 遗憾? 吴琪轰地笑出来,在她生命中,何曾没有绝度遗憾的事,遗憾得叫她午夜梦回,流汗流泪,遗憾得叫她光天白日,抬不起头来,可是同事件有关的人,并不打算因她深切的遗憾而原谅她。 吴琪也不准备饶恕高金林。 当下她收拾悲愤心情,与助手们细细视察南薇号的伤势,逐一纪录。 整队工作人员努力八小时,吴琪的体力与精力同时支持不住,才回到办公室坐下开会谈论结果。 助手甲:「吴博士,南薇号已经彻底毁坏,不适宜修理。」 助手乙:「重新设计一具机械人比较经济省时。」 吴琪筋疲力尽,不发一言。 助手丙:「博士,我有一个问题,这已是南薇号出生以来第三次严重毁坏,恐怕我们难以令它起死回生。博士,它的设计原是无敌机械人,会不会是程序上出错,引致这么多次数的失败?」 吴琪的心一动,抬起头来。 「博士,请批准南薇号毁灭。」 吴琪站起来,「那么,你们先申请将我毁灭吧。」 「可是博士--」 「这里由谁说话?我,还是你?」 助手不再出声,逐一散会离场。 吴琪回到实验室,蹲在南薇号身边,坚决地说:「我会把你修理好,即使花一年时间,我会使你光洁如新,并且彻底追查你受伤原因,加强你的设计,使你真正无敌。」 吴琪熄灯离开实验室,稍后,又打回头,取起高金林的报告,关门离去。 吴琪一夜不寐,阅读报告。 报告中附着高金林博士的探险日志。 他的文笔简单流利,扼要地摘录了那一个月来的大事下文中的「我」,便是高金林本人。 一月一日,天气寒冷,南薇号前来报到,它真是机械工程与微型电脑科同事的精心杰作,当场测验它的智识范围,其水准超越我名下若干优异生,惊喜不已。 一月三日,队伍出发,万绿丛中一点红,南薇号一定会帮到我们,名义上她是我的私人助理。 读到该处,吴琪抬起头来,她注意到,高金林在这个时候把它改成她字,从此处开始,南薇号变成一个她。 吴琪低头读下去。 一月六日:我们的任务,是要登上神秘高原测量该处大气居中臭氧厚度,如果适合,将之捕捉贮藏,带至南极上空,放出填补该处破穿之巨孔,多么虚无飘缈的任务,却影响民生至大至伟。 吴琪当然知道这件事,臭氧层日渐稀簿,有害紫外线直抵地球,患皮肤癌者日渐增加。 二月十日,工作无进展,众队员开始急躁,只有南薇号风趣温柔如故。 二月十五日,汽球第三次升空,测获理想成绩,南薇号自告奋勇,愿随队伍出发。 二月十六日,降落仪离地面三百公尺时突生意外,队员顾、庞、司马均受重伤,南薇号借出其私人喷射器一一救助我队员在千钧一发间降落地面,她本身摔落急流失踪。 一月二十日,寻获南薇号,送返实验室。队员痛失良伴,悲伤不已…… 看到这里,吴琪将报告摔到地上,用脚把纸张踩个稀烂。 她才不会相信这等鬼话。 高金林的队伍彻底利用了南薇号,逼它顶替队员做高度危险动作,该项精密仪器原本只负责测量、记录、分析数字用。 深宵,一阵风吹来,一片碎纸飞扬,如一只纸蝴蝶,缓缓飘落书桌。 吴琪悲痛地看到纸上写着「炽热的心」四个字。 她憔悴疲倦地回睡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上司召见她。 吴琪约莫知道老人家要说些什么。 果然,他一开口便道:「吴琪,我想你放弃南薇号。」 「不行。」 老人家也早知固执的吴琪会给他这样的答复。 「你不如致力于发展南薇二号。」 「相信我,我可以修复一号。」 「我还有其它的计划要交给你。」 「我可以用私人时间修理它。」 「吴琪吴琪,如此感情用事,有碍你做一个优秀科学家。」 吴琪冷笑。 老人家扬扬手,「去吧。」 从那日开始,吴琪对南薇号,犹如一个医生,对待深切治疗室的垂危病人,死马当活马医。 她每日留在实验室直至深夜疲倦到极点,只伏在桌子上打一个盹。 吴琪所有的敌人庆幸不已:吴的固执一定影响她日间工作水准,不到几个月她一定败下阵来。 吴琪的朋友则心痛之至,这样下去,燃烧殆尽,只怕精神崩溃。 她的助手默默地一个个回来帮她,大家轮更,细心地把支离破碎的南薇号逐一拼拢。 最先要修复的是它的脑,亦即是它的记忆系统,开头的时候,杂乱无章,有一段没一段,渐渐,拼图一块块夹拢,透出曙光。 「南薇号南微号,你听到我的声音吗?请回复我。」 南薇号发出微弱的声线:「博士,我的摄影系统已完全毁灭。」 大家仍然欢呼,第一步已成功了一半:南薇号有反应。 吴琪把南薇号紧紧拥抱。 「发生了什么事?南薇,告诉我,我替你申冤。」 南薇号必必剥剥,发出杂音。 助手甲说:「吴博士,南薇号记忆亦有问题。」 吴琪叹口气,「我来负责修理。」 又一整个月过去,吴琪日渐消瘦,整间实验室在等她倒下去。 老人家再次召见吴琪。 「你着了魔还是怎么的?」 「我一定要找出南薇号出事原因。」 「高金林的报告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 「道听途说,不是科学态度。」 「吴琪,恐怕我要勒令你放大假。」 「再好没有。」 「吴琪,这会影响你的前途。」 「我不关心。」 「吴琪,我的门生中,再也没有你这样任性的。」 「老师,你一向包涵我的缺点。」 「去,去放一个月假,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一个精神饱满,外型光鲜的吴琪。」 这等于间接帮了吴琪的大忙,她大声且愉快地喊「是,老师。」 老人家仍然爱她,偏心她。 于是吴琪名正言顺地运用所有时间修理南薇号,似自一团烂铁里寻找完整部分重新拼成一辆汽车。 成绩渐渐显现。 开头的时候,南薇号很悲观:「吴博士,我已不堪造就,你不必再花心思在我身上。」 「胡说。」 「我相信我的工作成绩已经及格,博士,凡事不必勉强。」 吴琪苦笑。 南薇号这种口气,像煞一个人,谁?当然是它的创造者吴琪。 当初把知识录入南薇号时,老人家已经批评过说:「程序中无聊的意识太多。」 老人家永远是对的。 「你少废话。」吴琪对南薇这样说。 它的记忆系统慢慢恢复。 「危险……危险……」它喃喃道。 「南薇,我要你回答我所有的问题,不得有误。」 「是,博士。」 「高金林是否剥削你,利用你犯奇险做你范围以外的工作?」 南薇似在思索半晌它说:「高君是位正人君子。」 「呸,我才是君子。」 「是,博士。」 「你不妨有话直说,有我替你撑腰。」 「不,博士,高君真是优越,外型高大英俊,性格英勇潇洒,内涵丰富美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博士,我记得你说过,你也一直在找这样的对象。」 吴琪发呆,她忽然听出南薇语气中倾慕之情。 「有危险的工作,他总是站在第一个,博士,请你不要误会高君。」 吴琪沉默。 「你且休息,」过一会儿她对南薇说:「今日到此为止。」 吴琪为南薇镶回一条手臂。 这个时候,助手进来说:「博士,有人求见。」 「我不见客。」 「他说他的名字叫高金林。」 是这厮。 吴琪皱着眉头,内心挣扎一会儿,才说:「叫他进来。」骂他一顿,唾其面,也是好的。 高金林一出现,吴琪认真呆住。 外型真的一百分,南薇形容的还不及真人十分一,此刻的他一脸于思,有三分憔悴,进得实验室,与吴琪颔首,便走至南薇身边,握住它的手,低声叫它的名字。 吴琪冷冷说:「我已关掉它的能源。」 「请让我跟她说几句话。」 「它已疲倦。」 高君叹口气,「听说你对我有成见。」 「如果有人杀死你的姐妹,你对她有无成见?」 「吴博士,」他似试图解释,犹疑片刻,终于噤声,颓然道:「你说得是。」 吴琪冷笑一声。 不知恁地,她走到南薇身边,开启能源。 南薇一怔,似非常欢喜地说:「高君,你来了。」 高金林俯下身子,「大家都挂念你。」 「我不行了,高君,我是多么希望我俩还有机会合作。」 高君泪盈于睫,「南薇,我们一组人的生命,由你拣回来。」 「是吗?那么,你要感激吴博士,是她这样创造我,是她给我一颗炽热的心。」 吴琪真正震动了。 这一番说白证明高金林的确不是好人,而更惊人的真相是南薇竟然会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机械人再聪明也不过是机械人,工作效率再超卓,也不懂得杀身成仁,南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南薇已经活过来? 不可能。 只听得高金林说:「南薇,你且休息,我明天再来。」 吴琪把能源关掉,冷冷道:「谁让你明天来?」她仍然恨他。 高金林到这个时候才说:「吴博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吴琪怒道:「十年前我为海军设计的紫薇号,今日尚完好无缺地在为他们服务,你这个队长是怎么做的?两个月不到就毁了我的南薇号!」 「确是我失职。」 停了一停,吴琪问:「它救了多少条人命?」 「五名。」 吴琪深深叹息。 「她可以修复吗?」 「从此恐怕只能担任文职。」 高君似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吴琪忽然抬起头,「你称它为她。」 高君答:「她根本不似一具机械人,她完全有独立思考能力,我们一组队员一直把她当姐妹看待。」 好一个南薇号。 吴琪为它骄傲。 「我们爱她,是因为她有一颗炽热的心。」 「心?它是机械人,它没有心。」 「是吗?如果她没有心,那么,你为何夙夜匪懈地企图挽救她的生命。」 「我爱它,我是它的创造者。」 「你已把你的心放进她的系统里,是不是?」 吴琪为之变色,她不习惯与陌生人谈论如此私人的问题。 吴琪沉默一会儿,「高君,我们今天到此为止,我没有时间了。」 高君颔首,识趣地离去。 留下震惊的吴琪怔怔地看着南薇号的躯壳。 第二天,南薇的情况又有起色。 它断断续续向吴琪报告探险队中发生的各项趣事,它丝毫不后悔几乎为队员奉献出宝贵的生命。 吴琪微微笑,「南薇,你不是爱上了高金林吧?」 南薇忽尔停止说话,过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答:「吴博士,你真是,开这种玩笑,我只是一个机械人,我哪里会……唉!」它十分忸怩。 「为什么不呢?高某说你有一颗炽热的心。」一颗属于少女的炽热心。 「他真的那么说?」 「是,南薇,坏事的,也正是这颗心。」 「吴博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人世间,我们最先要学的,应是保护自己。」 「我懂得这一点。」 「不,在要紧关头,你牺牲自己,去救助他人。」 「我记得你说过许多英雄都会那样做。」 「高金林及其队员才是英雄,你只是一具机械人。」 南薇微笑,「你仍然不喜欢高君。」 「高金林犯了错误,他活该付出代价,你为什么要平白无辜的陪他变成一团废铁?白填限。」 「但是五个队员生存下来了。」 「下次他们照样会冒失地犯错误,你救得了他们一次,救不了他们百次。」 南薇沉默。 「讲起来好象很残酷,南薇,你时常受伤,我皆不明所以,要到昨晚,才明白到,那是你的一颗心累事。」 南薇看着吴琪。 吴琪苦苦地笑,「我年纪轻的时候也像你,热情过度,来不及地付出,一次又一次受伤,震惊痛苦,渐渐学乖,南薇,没想到我在程序上调校没做对,以致你犯同样错误。」 南薇忽然问:「现在你学乖了?」 「现在终于比较聪明。」 「可是,你快乐吗?」 吴琪像是早已料到它会这样问,仰起头笑出声来,「南薇,快乐与否,已不是我此刻在乎的事,我生活得很好,我已达到少年时开步去追求的一切,我没有遗憾。」 「你要我跟你的脚步走?」 「当然,我是你的创造者。」 「你打算怎么样做?」 「我要把你炽热的心在电脑程序中剔除。」 「不!」 「南薇,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成为真正的无歇机械人。」 「博士,恳求你,我不要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你不是人,南薇,你的思想混乱了从头到尾,你并不是人,我会帮你改正这一点。」 「博士……」 「放心,」吴琪按住它的手,「醒来之后,你不再会有所眷恋。」 「博士,请你让我做回自己。」 「不,」吴琪拒绝,「你只会一次一次遭人利用剥削,受伤死亡,我是你的创造者,我有责任救你。」 吴琪啪一声关掉能源。 她伏在南薇身上,缓缓淌下泪来。 过一会儿,她着手处理她该做的事。 南薇号痊愈之后,性格将有所改变。 吴琪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特地来探望吴琪。 他上上下下打量学生,只见吴琪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不禁问道:「听说南薇号经已修复?」 「正是,」吴琪笑笑说,「不日可以复工。」 「国防部有一个空缺,正好把它调过去。」 「我没有意见。」 「请它出来一下好吗?」 「您老人家请中,先喝一杯茶,我叫它出来。」 吴琪把南薇号自内室带出。 老人家看着它,颔首道:「真是好工程,看不出它曾经受重伤。」 「它以后都不会再受伤。」 「你已将它的性能改良?」 「是。」 「做得好。」老人家褒奖吴琪。 吴淇微笑,世事往往如此,没有成功之前,一百个人当中一百个人都不看好,成功之后,大家一定满面笑容前来祝贺。 「对了,高金林想见一见南薇。」 「没有必要。」 「吴琪,何必拒人千里。」 「他已经见过它。」 「希望看看痊愈的它。」 「好,叫他明天早上来。」 老人家稍坐一会儿,使告辞离去。 南薇号这时才摇摇头说:「高金林,有野心,无才能,鲁莽之人难成大器。」 「可是他挺会利用人。」吴琪说。 「只能利用一次。」 「下次他会去找年幼无知的机械人帮忙。」 南薇号嗒然说:「我还以为他爱我。」 「相信我,这种人,不知道爱字怎么写法,爱你是为你好,处处保护你,以你为首,尊你为大,爱你的人不会叫你吃苦,让你牺牲。」 「我猜你是对的,吴博士。」 「你愿意见他吗?」 「见见面无所谓,可是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由我来说话好了。」 第二天高金林来了,他惊喜地看着南薇,叫她:「几时再归队?」 南薇无动于衷地看着高队长。 高金林转向吴琪。 吴琪冷冷说:「南薇号将调住国防部做文职。」 「我们不能没有南薇。」 吴琪忽尔笑了,「我相信你,正如许多人都少不了一个受他践踏不会反抗永远奉献的伴侣一样。」 「吴琪,你有偏见。」 「我不怪你,高金林,有几个人会拒绝一颗炽热的心?都忙不迭飘飘然地接受它,甚至糟塌它而不自觉。」 「南薇,」高金林大声说:「告诉吴博士我俩的关系不是这般丑陋。」 南薇麻木的说:「我受了重伤,我几乎丧命。」 高金林转过头来,「吴琪,你做了什么手脚?」 吴琪目光炯炯地凝视他,高金林心虚地退后一步。 吴琪说:「你请回吧,它不再是你认识的南薇。」 「吴琪,我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吴琪说:「我知道,一切由它自愿,是它不知好歹送上门来,不过请放心,我已经从头教育了它。」 这时,高金林说:「吴琪,在你引导下,这世上只剩下自私自利的人。」 吴琪莞尔,「会吗?我可没有改造你,只要你高队长大公无私不就可以营救整个社会了吗?」 高金林脸上表情复杂之至,忽晴忽暗,悲忿交集,终于绝望地离去。 吴琪看看他的背影,「那样的一个人。」她喃喃说。 南薇不置可否,回到书房,打开课本研究下一个岗位的任务。 吴琪吃过亏,学了乖,她只能把她的经验传授给南薇,保护南薇。 为什么都要求别人做伟人呢? 吴琪决定动手设计下一具机械人。 她要求它非常聪明,非常慧黠,同时,有一颗理智冷酷的心。 什么时代了?这是一个讲效率讲成绩的岁月,炽热的心,累己累人。 婚事: 未来世界。 大都会。 整夜,伍佳良坐在寡母跟前,吞吞吐吐,欲言还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伍母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看着儿子这种表现,暗暗好笑,终于忍不住说:「佳良,有什么话,说吧。」 佳良鼓起勇气:「妈妈,我要结婚了。」 伍母一怔,随即欢喜起来,「那太好了,你也太会守秘密,到谈婚论嫁,才知会母亲。」 佳良低声说:「我怕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不悦?」伍母莫名其妙。 伍母是知识分子,至今尚在大学教授电脑课程,听到儿子如此置评,大表意外,「佳良,我不会不尊重你的选择。」 佳良握住母亲的手。 「能把那位小姐带来我看看吗?」 「当然,过几天我约她来晚饭。」 「好极了。」 佳良仍然未能释怀。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至深夜,终于叹曰:「尹小萍,为什么你要是尹小萍?」 小萍正是他的爱人。 第二天,见到了小萍,佳良顿时皱皱眉头。 他问女伴:「必须这样打扮吗?」 小萍辍奈,只得笑笑答:「今日家父生日,是以装扮得隆重点。」 佳良吁出一口气。 「喂,你已应允我今天出席晚会。」 「那么,你又几时才肯见伯母?」 「我怕她不喜欢我。」 「我亦怕令尊看不起我这个布衣白丁。」 小萍苦笑,「这个问题要待几时才能解决呢?」 「阶级观念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已有数千年,一时恐怕不能消除。」 「你我也难免此役?」小萍闷闷的问。 「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人肯作出牺牲。」 小萍笑,「没有牺牲,不算爱,佳良,你的思想直回到数百年去。」 佳良退后一步,试图客观地打量他的女朋友,尹小萍客观秀丽,高佻身段,今日,因晚上要赴一个重要的宴会,已经妆了身,她换上了现今最最流行的两只金手臂,惹来无数艳羡目光。 这种被上流社会昵称为黄金圣衣的义肢,有三十八种特异功能,记录在电脑中,配戴者运用自如,能人所不能者。 小萍平时配用的精钢管虽然出色,比较之下,亦相形失色。 这副金手臂是她廿一岁的生日礼物,曾使小萍欢欣若狂。 当下小萍仍觉开心,她举起双臂相握,「看,佳良,金手臂除出不会写小说,什么都会,上次我用它们同简氏姐妹打网球,杀得她们片甲不留。」 佳良为她的孩子气失笑,这样不谙人间烟火的一个千金小姐,会是他的对象吗? 只怕齐大非偶。 他摇摇头,「我不懂这个玩意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小萍更正地,「这不是流行玩意儿,这是科学结晶,与人体结合,发挥至大功能。」 「小萍,我们与生俱来的肢体呢?」他举起自己的双臂。 小萍笑,「所以说你可爱,你恐怕是当今尚未卸下真手臂的唯一人。」 「还有家母。」 「伯母也可爱。」 佳良叹口气,这股风三十午前吹起,一下子燎原,富裕人家的孩子如尹小萍甫生下就换上义肢,原有肢体被讥笑为软弱,无力,低能。 富人的义肢越来越考究,性能也高至不能想象地步,是工具,武器,电脑的混合体,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年前伍母不小心折断手臂,前往医院疗伤,佳良受到医生责备:「年纪已经大了,还不替她换上义肢,忍心叫老人家吃苦?」简直就是指佳良不孝。 伍母坚持这是一股歪风。 再说,他们是清苦人家,也用不起这样名贵的配件。 小萍同佳良说:「家父是城内唯一全身配备黄金肢体的人。」 佳良忍不住讽刺,「他的脑还是人脑吧。」 小萍嗔曰:「你有偏见。」 佳良又叹口气。 当天晚上,佳良跟着小萍赴宴。 到场客人约数百名,一时精光闪闪,佳良眼花缭乱,他们全体配用名贵金属四肢,且骄傲地炫耀它们的价值,又互相比较义肢功能,比赢的趾高气扬,比输的要下次再来,场面热闹非凡。 小萍一直紧紧挽着佳良的手臂。 她把佳良推前,介绍他给她父亲认识。 尹父上上下下打量伍佳良,不禁脸上变色,什么地方找来的一个穷小子!至今居然还用着天然血肉之躯,怎会潦倒至此? 他借故把女儿拉至一角,「小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萍笑,「爹爹,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我爱他。」 「小萍,我慢慢才同你算帐。」 「爹爹,我爱他,你若爱我,请接受他。」 「疯了,疯了,我调教出来的女儿钳制我。」 「爹爹,佳良确是个人才。」 「叫他到我公司来,双足双臂都给换上黄金义肢,才谈其它。」 尹父一边说,一边同客人假笑招呼。 「改天再说吧。」小萍溜回佳良身边。 佳良已经豁出去,因笑问:「令尊咬牙切齿,说些什么?」 「他说他非常喜欢你。」 佳良大笑。 小萍低声说:「我才不管别人想法如何,我只知道我爱你。」 佳良深深感动。 宾客们窃窃私议:「尹小萍同谁在一起?」 「呵,肯定没有地位,你看他,四肢都是真的,可笑。」 「不是有分期付款及二手货吗,太没办法了。」 「小萍年轻天真,怕会受骗。」 「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看他有什么下场。」 「尹家不是好欺侮的。」 佳良与小萍远离人群,坐在园子里看星谈天。 佳良说:「家母说,百多年前,金色信用卡,名贵房车,豪华住宅,名牌服装,金银珠宝,统统是炫擢一个人身分地位的工具,拚了老命也得弄几样在手骄之友济,否则根本不用在江湖行走。」 小萍讶异,「有这种事,多么幼稚无聊。」 「不会比黄金圣衣更可怕。」 小萍杨杨金手臂,「这怎么同?这有实在功用。」 「可是崇拜义肢到了这种地步,可悲复可笑,它们原本用来帮助伤残人士……」 小萍打断他,「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佳良,你看,月那么圆,花那么好,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佳良轻轻握住女伴的肩膀。 他多么希望小萍有一双柔软温暖圆润的玉留,但触手却是坚硬冰冷的金属手臂,她不但不觉得可惜,且引以为荣,旁人也因此艳羡她。天,社会已经变得这般畸怪,而且,谁若不服从多数,谁必会遭受淘汰。 有一小撮复古派坚持以真面目示人,不遗余力反对自残肢体,被社会讥笑为顽固,落后,标新立异,荒谬。 伍母正是复古派中坚分子之一。 伍尹两家怎么对亲家?真是天晓得。 但是佳良与小萍仍然趁着月色翩翩起舞。 舞会终于散了。 佳良向小萍告辞,他不舍得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恋恋不已。 一切落在尹父眼中。 等车子的时候,一名轻佻的少年举起他镶着金钢钻作装饰的手臂对佳良说:「这位先生,你也该想想办法,身无寸铁,怎么出来走?」 佳良讶异地答:「什么,你没发现?我整个额颅是精钢制的,做得太好太精致了,很难看得出来,真考眼光是不是?」 他扬长而去,留下那小子疑幻疑真般站着发呆。 一方面,尹宅的书房中,尹氏父女正对质。 做父亲的用那千年不易不置信的口气间:「那小子有什么好?」 「他有人格。」 「我没有人格?」尹父微愠。 「爹爹当然有人格,我指时下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人格,天天吃喝玩乐,四出寻找更先进的假手假脚,泡戏子,竞送礼物,想落都猥琐。」 小萍说的也全属事实。 「小萍,」他叹一口气,「我只得你一个女儿,将来你要承继我的王国。」 小萍笑笑,「我志不在此,心无大志,爹爹,请你另挥贤良能干之士委以重任。」 「那小子如果肯入赘我尹家--」 「那小子姓伍名佳良,父亲。」 尹父咳嗽一声,「他肯不肯为尹氏机构服务?」 「他已经有一分好职业。」 「啊,」尹父亦有好奇心,「他何以为生?」 「他专职研究滥用义肢对人类心理的影响。」 「咄!吃饱饭没事做。」 「他已经得过两项国际奖状。」 尹父长长叹口气,「小萍,为何与尔父作对?」 小萍微笑地蹲到父亲身边,「不是作对,爹爹,请接受他,也接受我的选择。」 「你会吃苦的。」 小萍除下金手臂,「我已经吃足苦头。」 「你应该知道多少人羡慕你。」 「可惜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小萍,我们一定要有所牺牲才能得到更好的。」 小萍苦笑,「正象百多年前,妇女牺牲家庭去追求事业一样,到头来,高高在上,地位尊贵,名利双收,可是,谁去安慰她们的寂寥。」 尹父心肠刚硬,「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人必须作出选择。」 「我选择依佳良,与他一起生活。」 尹父站起来,结束这次谈话,「希望你不要后侮。」 「爹爹,你可是不要我了?」 尹父转过头来,「我爱你如昔,小萍,我的一颗心仍然肉做。」 小萍紧紧拥抱父亲。 他们总算得到一个程度的谅解。 佳良仍然头痛,他怕母亲会反应过激。 成年人的婚姻毋须他人认同,父母在内,但佳良不希望娶了妻子,伤害母亲。 他决定先给母亲一个心理准备。 「母亲,小萍明日来我们这里。」 「把她的背景说一说。」 「廿二岁,样子秀丽可爱,性格天真率直,理工学院设计科学生,姓尹,是家中独女。缺点:略为娇纵。」 伍母凝神,「尹?本市尹氏是个大族。」 佳良勉强地笑,「什么都逃不过母亲大人的法眼。」 伍母脸色略变,「她是尹大富的女儿?」 佳良点点头。 伍母半晌才说:「儿子,木门对木门比较好。」 「小萍愿意住到木门来。」 「太委曲了。」 「别担心她。」 「我担心的是你,儿子。」 「我深爱她。」 「佳良,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母亲,」佳良微笑,「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否属实,今晚便可分晓。」 晚上,小萍来了。 带着罕见的水果与花束,必恭必敬,伍母见了这种姿势倒是有一点高兴。 佳良笑说:「大驾光临,蓬壁生辉,请坐。」 小萍看男友一眼。心想:耽会儿才同你算帐。 伍母要过一会儿才说:「佳良说你们要结婚。」 小萍答是。 伍母问:「令尊可应允这头婚事?」 小萍据实答:「我已经廿二岁,而今十五岁已算成年。」 「这么说来,他不大赞成。」 小萍笑,「他尊重我的选择,但他不会在经济上支持我,以后,我跟佳良住宿舍。」 「会习惯吗?」 小萍说:「一定要习惯。」 「会吵架吗?」伍母笑问。 「可能会大吵特吵。」小萍吐吐舌头。 伍母受她真诚感动,微微颔首。 这时,小萍看了佳良一眼,像是在问:我这次面试,相信已经及格? 她伸出双臂,抱住膝头。 伍母目光落在她的电子手臂上。 小萍坦然,我就是我,她并不想隐瞒什么,自三岁起,地已经 学习用人造臂。 伍母叹一口气,人类奇异畸怪行为自古不绝,如纹身,如缠足, 如整形,都是自残身体,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 伍母说:「我仍然觉得你们需要详加考虑。」 两个年轻人不出声。 忠言逆耳。 伍母说,「我们家清贫,身无长物,信仰又奇突,与众不同,很难为一个千金小姐适应,一时来讲,我也很难接受你。」 小萍恭敬聆听,不置可否。 「你们之间,一定会产全许多矛盾,需要极大勇气,信心,忍耐才能克服,佳良与小萍,别高估自己的意旨力,别低估生活的压力。」 小萍气馁,伯母不看好他们,正如她爹爹对这头婚事悲观一样。 教训听够了,小萍咯然离开伍家。 她并不是反感,只是觉得败兴。 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永远兴高彩烈,因为价值观人生观统统相似。 而伍母,她是一个以朴素吃苦为荣的苦行僧,小萍不了解她的心路历程,也不打算在日后花时间在这方面钻研。 小萍觉得老人家似一块顽石般挡在她与佳良之间,使她觉得委曲--城里有许多人家,以娶到尹小姐为荣,伍母却轻视她。 谈婚论嫁本是人生喜事,小萍此刻却除了压力,只觉压力。 要安排两老见面,更是难上加难。 小萍嚅嚅的说:「两老不见面,我们其实也可以结婚。」 佳良鼓励她,「权且试一试。」 小萍悻悻然,「这个世界,科学尽管进步,人情世故之落后,一如百年以前。」 佳良劝慰道:「五纲伦常这等事,千年不易,再也不会有变化。」 小萍于是蹲在父亲跟前磨了整晚。 尹父说:「我肯见人家,人家未必肯见我。」 「这是我所听过最没有技巧的推搪语。」 尹父无奈,「好好好,你去约时间地点,我一于奉陪,好了没有?」 小萍觉得父亲深爱她,否则不会一步一步的退忍。 那边厢佳良也在低声恳求母亲。 那慈母终于吁出口气,「面总是要见,亲密来往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佳良大喜。 约会地点订在湖边的一间渡假屋,尹家派车子去接,甫抵埠,伍母一脚踏出车子,已经看见尹大富站在道旁迎接。 尹大富伸出双手,「我们好久不见了。」 至此,佳良与小萍面面相觑,原来他俩是旧相识,不由得惊喜交集。 他们两人识趣地退后一步。 尹大富说:「秀琼,你还是老样子。」 伍母苦笑,「衰老不堪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停一停,「大富,你养尊处优,依然身壮力健。」 尹大富搔搔头皮,「天天钻营,满身铜臭,夫复何言?」 小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谦卑,不禁睁大双眼。 伍母这时笑笑,「是要有你这样的人的,不然社会怎得繁荣。」 尹大富转过头来,对女儿说:「我想与伍太太单独谈谈。」 小萍识趣地拉开佳良。 尹大富与旧友到阳台坐下,「三十年不见了。」 「没想到咱们儿女会恋爱起来。」 尹大富黯然,「小萍体内若有我的因子,就会仰慕似你的小男生。」 「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你几时发现小萍是我的女儿?」尹大富问。 「一早就知道了,尹大富顶顶大名,路人皆知。」 「不敢不敢。」 「你呢?」伍母问:「你又怎么知道佳良的母亲是你旧友?」 「我派人调查过。」 伍母默点头,调侃他,「财宏势厚,办事容易。」 尹大富自辩道:「我深爱小萍,当然想知得更多。」 「那当然。」伍母笑笑。 「秀琼,你会爱护她吧?」 「你不是有什么怀疑吧?」 「没有,你是一个至高至洁的人物,可惜不为世人了解。」尹大富感喟。 伍母连忙说:「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秀琼,当年我是如何苦苦追求你……所以,我一定要成全小萍与她所爱的人。」 「谢谢你。」 「我要感激你接受小萍才真。」 「儿女的婚事,诚属儿女的事,」伍母凝视他,「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你仍然对我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吧?」 伍母温和地说:「大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我没偷没抢呀,你老透过有色眼镜看我。」 「大富,洒水的热带雨树林早十年叫谁的公司划尽烧光,至今只剩一片荒原,引致土地贫瘠,加剧温室效应?」 尹大富一怔。 「大富,谁人属下的化工厂频频泄漏毒气,使当地食水空气泥土均告污染?」 「你怎么不考虑我一手创造几许就业机会,带来多少新产品使生活更方便?」 伍母失笑,「这问题早三十年我们已经讨论过。」 尹大富别转面孔,「也许到了下一代会有一个比较完善的解决方法。」 伍母说:「下一代不行,还有再下一代。」 「那要看我们孙儿像谁多一点了。」尹氏大笑。 伍母终于说:「大富,让我们祝福他们。」 他们紧紧握手。 「秀琼,我佩服你。」 「我才敬佩你呢,大富。」 「彼此彼此。」 湖的那一头,佳良小萍坐在岸边谈天。 「真没想到伯母与家父是老朋友。」 「看样子我俩婚事可告顺利解决。」 小萍着佳良一眼,咳嗽一声,「先小人后君子,约法三章如何?」 「你想说什么?」 「我决定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孕婴器内成长,完全不妨碍我日常活动操作。」 「不行,」佳良跳起来,「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婴儿应在母体之内天然孕育成长。」 小萍提高声线,「你才自私,我的身体,当然由我作主。」 「小萍,我完全不赞成,在你思想搞通之前,我看我们不宜有孩子。」 「什么?」小萍叉起腰,怀疑耳朵有毛病。 佳良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们绝不配用电子肢体,上帝赋他们什么样子,就以什么样子生活。」 「佳良,没想到你这样盲塞,那么我请问你,近视配不配眼镜,生病动不动手术?」 「尹小萍,我不会与你强词夺理。」 「伍佳良,你恶人先告状。」 两人同时怒气冲冲站起来离开风光明媚的湖畔。 过去一段日子,只顾着联手应付双方家长,忘却正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今日,忽然都看清楚了。 走近渡假屋,发觉长辈已经离去,只剩下司机在一旁侍候。, 佳良转过头来,「小萍--」 「不要跟我说话!」小萍拉开车门,坐上车去,在窗口探身子出来,「除非你准备道歉,还有,婚事押后,一切细节从头再次讨论。」 她吩咐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剩下佳良独自站着发呆。 心里有十八般滋味,忽然真正明白母亲口中齐大非偶的意思。 爱管爱,可是生活是生活,爱之后如果毋须生活,那么,恋爱诚是天底下至佳妙的一件事。 伍佳良独自在夕阳中踯躅走出市区。 双手插在袋中,一边喃喃说:尹小萍尹小萍,为何你要是尹小萍? 只要爱得够: 王永欣走入彩虹酒吧。 唤了一杯啤酒,却没有喝的意思,一直转动杯子 啤酒杯子本来冰冻,不消一会儿,转为微温。 酒吧里挤满男女,看人,亦被人看。 永欣闻说有这个地方已有良久,同事们都劝他,「是个男人嘛,怕什么?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上班不觉得,一下班回到公寓,永欣的寂寞,难以言喻,他一直希望有个异性伴侣,并无他想,只盼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偏偏工作环境内没有女生。 一个都没有,全男班。 永欣在一间化工厂工作已超过十年。 芷茵是他大学同学,走了多年,已论到婚嫁,因为一件可怕的工业意外,永欣受伤,痊愈之后,芷茵向他摊牌,两人终告分手。 到今天,想起这件事,永欣内心仍然牵动,作痛。 爱一个人,是要为她好,永欣一声不响,同意分开,何必成为他人生命中的负累。 事后芷茵说,「永欣没有求我……」 不是他不肯乞怜,而是他不想防碍芷茵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啤酒的泡沫已经全部消失,它已经失去生命。 永欣把杯子推开。 今夜,他终于忍不住,要出来走走,家里一片静寂,永欣独自坐中在沙发上。感觉上,象是从来没有出生过,他这个人,从头到尾,不存在。 踏入热闹的彩虹酒吧,听到嗡嗡人声,起劲的爵士乐,缠绵含怨的歌声,才比较舒服一点。 歌手是个穿红衣的美貌女郎。 坐在彩虹酒吧里的人,统统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是寂寞的心,前来寻找一点慰藉。 照说,永欣应当前去与异性打个招呼,说声「好吗?有什么节目?我有个好主意……」可是永欣没有主动。 「喂。」 永欣抬起头来。 是个俏丽的少女,对他笑,「我在那边留意你好久,一个人,且满脸忧郁,怎么回事?人生苦短,且自逍遥,到我们这边来玩。」 永欣不出声,只是笑笑。 少女大胆俏皮,伸手过来拉他,一触到永欣的手,便一呆。 她不相信,便是拉住永欣的手。 永欣要缩回已经来不及。 少女摊开他手掌,即使在幽黯的灯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上变色,「你是--?」 永欣终于缩回自己的手,无奈地颔首。 「对不起,」少女退后一步,「打扰了,恕我冒昧。」一脸惋惜。 「没关系。」 少女迅速退下。 永欣更加寂寞,他知道社会上有人歧视他这种人,不愿意同他做朋友,就似若干年之前,白人不喜黑人一样。 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明日永欣会对同事说,没有收获。 他苦笑着结帐,离开彩虹酒吧。 零晨时分,天气很冷,永欣仰起头,太息一声,总算消磨了一个晚上。 他正欲开步向停车场走去。 后边有人说,「寒夜最寂寞。」 永欣转过头去。 他看到适才台上红衣歌女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微笑。 永欣礼貌地点点头。 她走近,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可否载我一程?」 「当然。」永欣有点诧异,但是不便拒绝。 她遗憾的说,「当夜班最惨是要一个人回家。」 永欣笑笑,他太明白个中滋味了。 歌女有一股温柔的神色,叫永欣放心。 「我叫露露。」 「是艺名吗?」 她笑笑,「也是真名。」 上了车,她说出街名。 许久许久,这辆车都没载过女孩子。 途中,露露忽然说,「看样子,你好象受过伤。」 永欣苦笑。 「伤得恍惚很重。」 永欣答,「体无完肤。」 「不,外表不重要,我指心灵创伤。」 永欣看她一眼,好一个婉柔的女子,「是,里里外外,都伤痕累累。」 露露不出声。 永欣问,「你不怕?」 「怕?」露露诧异,「怕什么?」 「我无意瞒你,」永欣说,「我受过一次工伤,我负责岗位的锅炉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首当其冲,我受了重伤。」 露露默然。 「在医院苏醒时,四肢不复存在。」 露露这时开口,「科学昌明,你可以用机械义肢。」 「正是,我现在是半个机械人。」 露露淡淡地说,「我早就看出来。」 「你不怕我没有人性?」 刚才那少女一发现永欣有异常人,立刻知难而退。 永欣对露露说,「现在,我只剩一个真的脑袋与一颗真的心,其余,都是机械零件。」 露露看他一眼,很平静地说,「许多男人,根本没有脑袋,亦无良心,你比他们好。」 永欣一愕,愁眉百结的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碰到这个女孩子? 车子已经驶到她的家。 讲出来,永欣内心舒服得多。 「夜未央,请到舍下小坐如何?」露露邀请他。 永欣没有拒绝,很欢欣的应允。 露露胆大、必细、善解人意,实在是个好伴。 她的寓所简单舒适,看样子唱歌的收入不错。 她随即为永欣播放悠扬的音乐。 「要不要酒?」 永欣坦白,「我已没有消化系统。」 「对不起,我忘了问。」 「接受我们这样的人,是有点困难。」 「肤浅的人,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那不是你的错。」 永欣感动,过半晌才说,「伤愈后我遭受不少白眼。」 「她离开了你。」 永欣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露露笑笑「不难猜得到。」 是,永欣一脸怅惘,开头,芷茵天天来探望他,安慰、鼓励,怕他支持不住,一等他痊愈,复工,她便疏远他,她怕。 都传说渐渐病人便变成机械那样冷血。 芷茵怕。 露露轻轻问,「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你?」 「她说她喜欢孩子,我已不能生育。」 「好理由,」露露停一停,「然后呢,你让她走?」 永欣点点头,芷茵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永欣觉得牺牲得有价值。 「我很佩服你。」 「言重了。」 「想念她?」 「想念过去一段好日子。」 「可以找一个新伴侣。」 永欣感喟,「现在条件差多了,人家看不起我。」 露露笑笑,「那种人,你不必理他。」 永欣答,「但愿我有这分潇洒。」 「别忘记你有正当职业、专业知识,以及一颗善良的心。」 永欣腼腆地笑,半晌,他说,「时间晚了,我该告辞。」 走到门口,永欣问,「我如何与你联络?」 露露松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 永欣又笑,这一个晚上笑容,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彩虹酒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她沉吟。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这样吧,逢星期五是我例假,这是我的通讯号码。」 「你太慷慨。」 露露朝他笑笑。 永欣上了车,还看见她在窗前摆手道别。 那次意外,一着火,永欣已经逃离现场,可是有工人陷在里边,他是组长,一向负责,故此折返救援,反而殿后,爆炸发生,受了重伤。 自此地在厂中成为英雄传奇人物, 同事们厚待他。 芷茵离开他时,永欣乐观地冲好处想,幸亏父母已经不在世上,不然的话,见他心身受创,一定伤心欲绝。 活下来了。 永欣凄酸的想,这样都会活下来。 自此成为半人半钢的怪物。 这种手术刚刚开始发展,许多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同事小刘说,「永欣,不要难过,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三个女儿,任你挑。」 这样,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 王永欣已死。 王永欣是机械人。 他亦曾暗暗流泪,一日比一日沉默。 幸亏没有家累,他的伤心,纯属私隐。 星期四,他接了一通电话,「我是露露,特地提醒你,明天你该打电话给我。」 萤幕上出现她俏丽的笑容,永欣如被注射强心针,即时说,「明早八时我来接你泛舟湖上,会不会太早?」 露露失笑,「十点比较好。」 「但是八点人比较少,鱼比较多。」 「而且,你比较固执。」 永欣不好意思。 「我尽管试试爬不爬得起来。」 永欣到处找人换假期,五六个同事齐齐高声答应,大家都知道他佳人有约,代他高兴。 第二天,永欣在鸟语花香中把露露接出来。 露露其实早已打扮梳洗定当,却不住呻吟,「天亮了没有,我的身体还在床上,陪着你的不过是我的魂魄。」 永欣一直笑。 到下湖上,露露不再作声,痴痴遥望青山,她躺在独木舟上,伴永欣钓鱼。 永欣说,「换上机械身之后,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 露露佯装吃惊,「你会不会压沉这条小舟?」 「怎么,你不打算同舟共济?」 他们的笑声在蓝天白云底下特别清脆动听。 「天然风景真美。」 钓上来的大鲑鱼,由永欣提着回家,做一顿丰富的午餐,请露露品尝。 露露说,「我简直不舍得走。」 「那么就不要走。」 「人家会怎么说呢?」 「那种人,不要去理他。」 露露看着永欣,微微的笑。 她还是回去了,晚上还要唱歌。 过几天,永欣与小刘说起露露,「性格可爱,长得又漂亮,天生一副好歌喉。」 刘太太加一把嘴,「婚后叫她不要再唱了。」 小刘瞪老婆一眼,「谁问你意见,你管什么闲帐?」 那刘太太还说,「那种地方人杂。」 永欣笑,「十划尚未一撇,我凭什么管她,她不嫌我,已经够好。」 刘太太说,「永欣,你不必自卑,拿出勇气出来。」 小刘说,「你哪一点配不起她?」 永欣想一想,「我不是真人。」 「别瞎说。」 永欣苦笑,那里有真人每日早上一回到工厂先得坐上一张电椅,插上插扑,补充能源的? 世上诸般美食,已与他无缘,体力由小型电池操纵。 小刘说,「时代进步了,早一两百年,不是一条村的人,还不准通婚呢。」 「她的确很开通大方,但是我不想误解友谊为爱情。」永欣低下头。 「你呢,你爱她吗?」 永欣点点头,「我很肯走我爱她,是以压力很大,怕只怕期望过高,失望亦大。」 刘太太抱着幼婴,「永欣,似你这般好心地的人,上帝不会辜负你。」 永欣不语。 刘太太又说,「我们最近见过芷茵。」 小刘跳起来,「谁问你了?尽说无谓话。」 刘太太不以为然,「人家永欣才不如你这般小器,永欣,是不是?芷茵也很牵记你。」 「她生活愉快吗?」 「过得去,可是一直说很少男人似王永欣这么光明磊落。」 永欣黯然,「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己不复当年。」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今日的王永欣沉默忧郁,只有在见到露露的时候,才有欢容。 每个星期五,都是他们约会的日子。 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光是手拉手,在长堤上散步,已经心旷神恰。 永欣做梦都没想到他还能再度恋爱,午夜梦回,时常感动至泪盈满睫。 又不知该如何向露露表达,他不擅词令,更不懂写情诗。 他多方面倚赖露露的成熟,希望她自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心意。 露露不负他所望,很了解永欣心思。 一天,他们坐在露台看日落,那一抹橘红色夕阳似映到露露脸颊上去,永欣目不转晌欣赏女伴美态。 露露忽然转过头来问,「永欣,为什么有些感情,没有结果?」 永欣不加思索答,「爱得不够。」 「是吗?永欣,如果爱得够,足以排解一切困难?」 「当然。」永欣十分肯定。 「永欣,我有话同你说。」 「请讲。」 「这是我一个秘密。」 永欣笑,「大秘密,还是小秘密?」 「大秘密。」 「我知道了,你原是阿托伯酋长的禁脔,逃跑出来,与我作伴,现在要同去了。」 「永欣,我是讲正经的。」露露有点焦急。 「我也很严肃,露露,每一个人,心底下,总有他的秘密,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表态,过去是过去,我重视的,是现在、将来。」 露露吁出一口气,「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你觉得说出来比较好的话,大可信任我,对我倾诉,我不是非知道不可。」 露露欲语还休。 永欣看着她,不信这个可爱的女子会有什么黑暗的秘密,即使有,他一样的爱她。 这次之后,露露再也没有提过秘密。 在一个适当时刻,永欣向她求婚,「如果你觉得不是太坏,不是太可怕,我希望你应允我。」 平日爽朗的露霹忽然愕住,怔怔地瞪着永欣,过半晌,才说,「我要好好考虑,让我静一静,别催我。」 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分,爱得够不够,马上可以知道。 永欣轻轻说,「我不会逼你。」 露露伏到永欣怀中,紧紧拥抱住他。 毕竟是人生大事,确要让她好好考虑。 永欣趁这个空档,进医院做全身检查。 手术科主任张医生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满意,「王永欣,你可以说经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对于这样的幽默感,永欣啼笑皆非。 「并非玩笑,」医生说,「你的臂力是常人的十倍,跑步速度胜普通人十五倍,随时可以更换四肢,谁敢与你争锋?」 永欣苦笑。 张医生拍拍他肩膀。「还想不开?已经四年了。」 永欣勉强地笑。 「又有什么心事?」 「医生,我恋爱了。」 「恭喜恭喜,对方可知道你的情形?」 永欣点点头。 「事先坦白了也好,免得将来有误会。」 「我很羞傀,爱她好象变成害她,我又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 医生笑笑,「王永欣,生活中美中不足的事是很多的,所以古词人要说,世事古难全,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正常人的不育率也颇高。」 永欣不作声。 「我有一名义肢病人也有同样烦恼。」 「有人比我伤得更重?」 「怎么没有!」 「我不相信,你只不过想安慰我。」 张医生严肃地说,「你最好相信我。」 永欣好奇,「他伤在哪里?」 「你不会想知道,况且,我也不便透露。」 「他也在恋爱中?」 「是,比你更糟的是,对方不知道他的情况。」 「呵,」永欣万分同情,「但是,我的义肢,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他不是伤在四肢。」 永欣知道医生不允透露,便不再追问。 他只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医生看看永欣说,「卿需怜我我怜卿。」 永欣被张医生文绉绉语气逗得笑出来。 那天晚上,他接到露露的邀请。 「永欣,请在八点正到我家来。」 「一定。」 他的心忐忑。 恐怕不会有好消息了,如果是好讯息,她会以小鸟般声调向永欣报告,「好,好好好好好,永欣,我答应你。」 可是露露现在只是以沉重的语气叫他前去。 露露如往日般招呼他。 永欣心急,「快,告诉我,答案是或否。」 「永欣,且听我说。」 「快讲。」 「只怕我说了出来,你不再爱我。」 「你太低估我。」 「永欣,这是我的秘密,两年前,我任职夜总会歌手,少不更事,有晚下班,多喝了一点,醉酒驾驶,汽车出事。」 永欣狐疑,「你撞倒了人?」 「不,我自己受了重伤。」 「什么?」 「永欣,」她苦苦的笑,「你还不明白,这间公寓里两个人,你不是唯一的义肢人。」 永欣真正的怔住了,他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我一定要向你坦白,这件事非同小可,绝不能瞒着你同你结婚。」 隔一会儿永欣温柔的问,「是你的双腿吗?那多好,我俩同病相怜,会有更多的话题。」 「不,不是双腿。」 永欣灵光一闪,「你也是张医生的病人?」 露露点点头。 「你最近见过他,把你心事告诉他?」 露露又点点头。 「你受了重伤,伤在哪里?快告诉我,你我命运相同,我怎么敢嫌弃你?」 露露大眼充满哀伤,「永欣,你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永欣吸进一口气。 「永欣,我四肢身体均完好无缺,乃血肉之躯。」 永欣呆住,耳畔嗡的一声。 「可是,永欣,我的脑袋已被一具微型电脑取代,永欣,你明白吗?我才是一具真正的机械人,张医生手术高明,你没看出来,永欣,我怎么能答应你的求婚?我根本不是真人。」 永欣张大了嘴分不拢来。 可怜的露露。 她低低声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永欣不禁落下泪来,她还记得她的过去,天晓得这三年来她受尽什么样的折磨。 这么可爱的女子要经过这么大的苦难,实在太过残忍,非要好好补足她不可。 露露站起来,「永欣,多谢你过去一段日子带给我那么多的快乐,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她走到大门,似要送客。 「你在说什么?」永欣愕然,「将来我们还要分享更多快乐。」 露露睁大眼睛,手足知措。 永欣说,「爱你就是爱你,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人,你不嫌我坏脾气,我也不嫌你孤僻,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露露,给我俩一个机会。」 露露看着他,「不是怜悯?」 「我的天,我还一直怕你同我做朋友是可怜我。」 永欣轻轻把露露拥在怀中。 他喃喃说,「我要加倍疼爱你,你还家伙,不早告诉我,独自胡思乱想。」 露露在他怀中呜咽。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还以为你另外有爱人。」 永欣如抱着小孩似双臂微微摇晃。 「你的脑袋应当比谁都灵活,别唱歌了,在家研究财经资料岂非更佳,好好帮我在股票及外币上赚一笔。」 永欣听到露露说「是是」。 只要爱得够。 遗嘱: 李绫与男朋友王乃森步入张律师的会议室聆听宣布她母亲的遗嘱。 李绫廿二岁,大学刚毕业,长得神气漂亮,正是一个女性风华至美的时刻。 母亲逝世,固然带来若干伤感,但并没有影响到她整体飞扬的神采。 李绫穿着套考究合身的黑色香奈儿,脸容肃穆,挑一个前排位子,静静坐下。 会议室中还有其它人等,李绫没有去注意他们。 那是她母亲的遗嘱。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四十四岁才养下她,彼时,李绫的父亲早已超过五十,经已退休,弄女为乐。 父母节蓄丰厚,李绫自幼得享稳定的家庭经济生活,年纪大的双亲对她又加倍容忍,李绫十分清楚记得,她再调皮捣蛋,父母亦能一笑置之。 应该是被宠坏的。 李绫吁出一口气。 王乃森握一握她的手,「怀念母亲?」 「一辈子怀念。」 父亲先去世。 很不幸,这是人类最终难免的结局。 母亲哀伤而理智地打理一切后事,益发与李绫亲厚,母女时常相偕周游列国。 李绫记得母亲最爱说的两句话是「你是我的一切」与「你是我生活中唯一乐趣」。 然后她的健康亦渐崩溃。 想到此处,李绫泪盈于睫。 遗产不算丰厚,约有四间房子,若干现金,但已足够她舒舒服服生活,对于父母的财经状况,李绫十分清楚。 王乃森握一握女友的肩膀,「让我们速速结婚,养六个孩子,满屋跑。」 李绫不语,只是笑笑。 张律师进来了,咳嗽一声。 李绫早认得他,趋向前握手。 张律师说:「请坐。」他摊开手上的文件。 他又咳嗽一声。 李绫觉得奇怪,这个经验老到的律师为什么一脸为难尴尬? 只听得他提高声音,慢条斯理地宣读,「我此刻公布李陈少萍女士的遗嘱。」 李绫并无留心。 张律师读下去:「我,李陈少萍,将我的财产,公平分为两份,给我的两名女儿,章瑞全与李绫。」 李绫猛地拾起头来,耳边嗡地一声。 谁? 她一脸疑团瞪着张律师。 张律师十分无奈,朝李绫身后看一看。 李绫霍地转过身子去,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后座有一位少妇,皮肤白皙,姿势文静,低头,默坐。 李绫失态了,她提高声线质问:「你是谁?张律师,你搞什么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想告诉我,我母亲尚有另外一名孩子吧?」 李绫激动,讶异,惊惶,一生人都未试过如此失措。 她要扶住椅背,深深吸一口气,才停止身子剧烈摇晃。 王乃森亦被意外打呆。 张律师走近,「小绫,来见过你同母异父姐姐章瑞全。」 「笑话!」李绫的声音又拔高一度,「发什么神经?我母亲止得我一女,张律师,我会控告你毁谤。」 张律师喝止她:「小绫,请你镇静下来,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经已发生,你不可能了解,请接受事实,详情我慢慢同你说。」 李绫脸色煞白,她如堕入无底深渊,又像被人用冰水淋头,牙关打战,说不出话来。 转头看那章瑞全时,只见那女子仍然低头不语。 幸亏王乃森在她身边,拉一拉她,说:「小绫,我们先走一步。」 张律师说:「稍后我到府上来。」 王乃森连忙把女友硬行拖走。 车中,李绫一言不发。 到达公寓,王乃森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李绫抬起头来,思维混乱,她怔怔地说「有人欺骗我。」 王乃森坐在李绫对面,「也许不,也许只是有人想把这宗事情留待你成年才告诉你。」 李绫摇摇头,看牢王乃森,「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我相信那位章女士是有适当证件的。」 「不可能,她是假的。」 「结婚超过一次的人是很多的,并不是罪行。」 「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有另外一个女儿。」 「从无?」 「从不,我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她只爱我一个,我享受她全部的爱。」 王乃森搔着头皮,大惑不解。 「这是一个骗局,一会儿见到张律师,我会把他的狗头切下来。」 王乃森又问:「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都没有?」 他看到李绫肯定地摇头。 王乃森十分震荡,「一个人的心只有丁点大,没想到可以把一个这样大的秘密,藏在黑暗中这么些年。」 他连忙问自己: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李绫?不禁满头大汗。 李绫喃喃说;「没有可能,父亲也从来没有提过。」 门铃一响,张律师来了。 李绫冷笑一声,看看她这个平日相当敬重的张叔叔。 「小绫,章瑞全的确是你的姐姐。」 「放屁。」 张律师一口干尽手中的酒,不怒反笑,「我看过她的出生文件,她父母的结婚证书,以及离婚证书。」 「伪造文件。」 「它们都是真的。」 「谎话。」 「章女士并不在乎遗产。」 李绫跳起来,「我也不稀罕,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手有脚,哪里去不得,什么不能做?我不是怕有人分簿我母亲的财产,事实上她只有我一个孩子。」 「不,小绫,她有两个孩子,接不接受在你,这是事实。」 「我不相信。」 「她来立遗嘱之时,我也不相信,我认识她超过廿年。」 「我十分震惊,我们改天再谈,张律师。」 「我知道你不好过,小绫,你至聪明洒脱不过,你会想通的。」 他走了。 这时,王乃森已深信不疑。 整件事很简单,李伯母在很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生过一个孩子,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断绝来往,直至她去世,才让两个女儿分享遗产。 简单?对于当事人李绫来说,此事却复杂得不能接受。 「我很疲倦,我要睡一觉。」 「我陪你。」 「不,不用,你请回吧。」 「李绫,你从来没有拒绝让我陪你。」 「这次你帮不了忙。」 「我知道,但我可以精神支持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王乃森恼怒,「你妄想踢走我。」 李绫烦恼地用垫子蒙住头。 王乃森同李伯母十分熟稔,她老催他俩结婚,并且愿意在经济上支持他们。 李伯母是位乐观大方的事业女性,凭乃森的观察,她性格上并无阴暗面,她与李绫的关系,是乃森所见,所有母女间最完美的。 真没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面。 也许李绫觉得忍受不了,也是应该的。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回事,当事人心如刀割,旁观者再关心,也隔着一层皮肉。 乃森拥抱着李绫。 李绫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能够哭还是好的。 半晌,李绫说:「乃森,来,我们去找她。」 乃森摊摊手,「谁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 李绫估计她会在张律师府上。 猜得一点不错。 张律师出来开门,有点无奈。 「小绫,在我家中,你不得无礼。」 「我是生番,好了没有?」 「令堂把你宠得差不多像新几内亚猎头族。」 「她在吗?」 「令姐正在休息。」 「我可以进来吗?」 「你能控制你自己否?」 李绫然点头。 她希望她做得到,适才甫见这名素昧平生的姐姐,心中忽然充满仇恨,巴不得扑过去挖出她的眼珠子,把她打烂。 李绫不敢相信自己会充满暴力,就算王乃森有了另外一个女伴,她也不见得会如此失态。 张太太给李绫一杯浓浓普洱茶。 然后,把覃瑞全带出来。 这下子,冷静的看清楚了,李绫发觉这位半姐比她长得更象母亲。 一般的小圆脸,高佻身段,以及漫不在乎的神情。 实在是同一印子印出来呢,不容怀疑。 「握个手。」 两个女子并没有动。 章瑞全说:「明天我便动身回香港,我已知会张律师,遗产捐给此地卑诗省大学。」 不是为钱。 「我只不过想来看看她有什么话同我说。」 语气有点凄凉。 「她不爱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李绫忍不住,「不,她是天地间至亲爱的母亲。」 「对你,是,你比较幸运,对我,不,我从没有见过她。」 李绫摇头,「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我只能照我的经验说。」 「也许,有人从中作梗。」 「也许,」章瑞全颔首,「这个理由,足以使一个女子三十年来,不见女儿一面。」 说话也很厉害。 李绫摇头,她们在谈的,不可能是同一人。 「我母亲爱我爱得不得了。」 「各人命运不一样。」 李绫无法说服半姐,于是低下头来。 只听得章瑞全笑笑,「过去的事不必再谈。」 过一会儿,李绫问:「你结婚没有?」 章瑞全点点头,「对方待我不错。」 「谁带大你?」 「父系的大家庭。」 「有没有人爱你?」 章端全嗤一声笑出来,这位小妹,好不天真,他们都说生活美满幸福的孩子长不大,信然。 「有,」她回答:「有人爱我。」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民事律师。」 「呵,那多好。」 「看情形,你终于相信我与你有一个共同的母亲了。」 李绫逼不得已点点头。 「她从没在你面前提起过我?」章瑞全十分苦涩。 「母亲一定有她的苦衷。」 「对她来说,我根本不存在,她是这样努力要忘记章家一切。」 李绫忍不住斥责她,「也许你们章家作恶多端。」 乃森拉一拉女朋友的手。 李绫说下去:「你想这可能是单方面的事吗?」 章瑞全站起来,拂手走入内厅。 「不可理喻!」 张律师叹口气,「谈得好好的,又吵起来,这可能是你们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见面,亲骨肉,为什么不客观一点?」 「只有母亲可以解释这件事。」 「我想不,」王乃森说「假如伯母能够解释,伯母一早已经这样做。」 「为什么不瞒我们一辈子?」小绫掩脸。 「这并非不能见光的事。」张律师意图开导。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派人在香港登寻人广告。」 「母亲嘱你这样做?」 张律师点点头。 一个黄昏,老朋友李陈少萍忽然上门来找他,脸色详和,要求立一张简单遗嘱,当她把两个女孩子的名字说出来以后,张律师的吃惊讶异,不下于此刻的李绫。 他没有多问,李陈少萍亦无多说。 她似乎想解释,嘴唇略为颤动一下,终于一字不露,站起来告辞。 遗嘱的秘密一直保守到三年后的今日。 李绫告辞。 临走说:「请同章小姐讲,母亲并没有忘记她,一切与我平分,可见在她心目中,章小姐的地位不轻。」 她偕乃森离去。 章瑞全听到妹妹这番话,不知恁地,鼻子一阵发酸,她努力忍着忍着,豆大泪水,终于滚下眼眶。 张律师同妻子说:「短暂人生,漫长痛苦。」 李绫食不下咽,草草休息。 整夜梦见母亲。 妈妈,妈妈,她辗转梦呓。 梦见自己三五岁模样,扮小蜜蜂,背两只小翅膀唱歌,唱完了,扑到母亲怀中,让母亲亲吻,听母亲笑说:「你是我生命中至乐。」 李绫惊醒,可怜,没有母亲的童年,会是什么样的童年? 对李绫来说,尤其不可思议,她由母亲亲手带大,母亲已经退休,一早到晚,就是服侍她。不用上班 早上起来,先滚到母亲床上,伏到她胸瞠,听妈妈说故事,同妈妈一起看电视新闻,让妈妈称赞……一同吃早餐,梳洗,去游泳,去逛公园,去图书馆。 李绫敢说,没有人的童年如她的童年那般舒适惬意。 母亲为了同她去参观农场,驾车三十分钟到郊外,使李绫印象最深刻的是小猪:鬈尾巴,在泥巴中打滚,看得她笑声不绝。 这样的一个好妈妈。 会吗,她真会对章瑞全不理不睬? 李绫不能置信。 李绫起床吸烟。 天色渐渐亮了。 她记忆中的母亲是博学,和蔼,幽默感极之丰富的一个人。 到十岁的时候,她听见外国同学抱怨家长工作忙,应酬多,见面难,还莫名其妙--什么,父母整天不在家?她的爸爸妈妈很少外出。 即使赴宴,无论如何也带着女儿。 李绫有无数美丽的外出服,不折不扣,她是一个小公主。 在家先实习一次礼仪:怎么样拿刀叉,如何吃鸡,如何吃意大利粉,一股脑儿教她,李绫唯一遗憾,是妈妈没有活到八十岁或是一百岁。 电话铃响。 谁? 李绫听到章瑞全的声音:「我知道你睡不着,我整夜不寐。」 「早。」 「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你知道罗布臣街?那里有间奥都餐厅,半小时后在那里等你。」 「再见。」 李绫套上运动服出门去。 章瑞全比她先到,面前已有一杯咖啡。 第二次见她,李绫的感觉又不一样,这次充满同情,李绫知道自己霸占了母亲所有的爱,不禁惭愧。 章瑞全说「我今天下午飞机走。」 「呵,这么快。」 「我想向你拿一样东西。」 「没问题。」 「你可有母亲的照片?」 「有,」李绫连忙打开皮夹子,取出一张她所珍惜的一张小照,「送你。」 覃瑞全看看照片良久。 照片中李绫拥抱着妈妈。 章瑞全轻轻说:「看样子她不是坏妈妈。」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章瑞全讪笑,过一会她说:「我也打算做母亲。」 李绫答,「我也喜欢孩子,母亲告诉我。怀孕是非常痛苦且焦虑的一件事情,要我有心理准备。」, 「呵,」章瑞全耸然动容,「真的吗?我低估了整件事。」 「母亲为我,」李绫说:「怀孕时患了高血压及糖尿症,不是没有牺牲的呢,高龄危殆产妇,完全一命博一命,所以,要生趁早生。」 章瑞全低下头。 李绫过一会问:「令尊呢,好吗?」 「去世了。」 李绫恻然,「我同你都是孤儿了。」 章瑞全颌首。 「你看,是非成败转成空。」 「不,你永远存有美丽的回亿。」 李绫不语。 「我要走了。」 「谢谢你这杯咖啡,我要是到香港,能找你见面吗?」 「有这种必要吗?」 李绫吁出一口气,「现在我们认识了。」 「再见。」章瑞全扬一扬手。 母亲对她来说,遥远陌生,只是一帧照片。 童年时,她曾假设她是一个坏女人,撇着旗袍领子,横夹香烟,一副邪派,面首三千,不顾家庭。 听李绫说,完全不是那回事。 听张律师的叙述,更加同她的想象风牛马不相及。 覃瑞全忽然不知所措。 幸亏已经有足够定力应付一切变故。 上了车,回头再看看妹妹,姐妹俩命运大大不同,上天安排,往往令人无可奈何。 妹妹漂亮,潇洒,充满自信,母亲尽力栽培她,成绩是看到的,章瑞全心酸地低下头,车子一时间远去。 李绫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 她到张律师处,与他商谈。 「妈妈还有若干首饰,有一只五卡拉圆钻戒,我一直在戴,既然说平分,还是拿出来的好。」 「不必如此琐碎。」 「姐姐真的什么都不要?」 「遗产要待一年后才可领取,届时再说吧。」 「她有多大?」 「比你大十五岁。」 「看不出来。」 「正是。」 「我不再恨她。」 张律师啼笑皆非,「你恨她?好象应该是她恨你。」 「她恨我吗?」 「不,她有足够学养去应付这件事。」 「王乃森同我要结婚了。」 「意料中事,恭喜恭喜。」 「姐姐有消息,请告诉我。」 张律师送李绫到门口。 李绫拿着一束花去探访母亲,在草地上蹲下。 她似有许多话要说,又完全说不出来,章瑞全若果知通她的感觉,一定会好过点,母亲对李绫来说,忽然也变得陌生。 不过她终于说一句:「我爱你,妈妈。」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地响,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随风而逝。 几个当事人都已经故世,要知道事情真相,只能凭想象。 李绫不愿多加思索,她决定把自己的生活,放在首位,忙着筹备婚礼。 王乃森抱怨结婚是天底下至劳民伤财之事,似有办不完的事,花不完的钱,可是两人还是兴致勃勃地订酒会,联络牧师,置礼服。 母亲要是在生,不知多高兴。 她一直喜欢王乃森,小王小王那样叫他,并不嫌他家境清贫。 婚礼前一晚,贺电不绝,最使李绫高兴的,还是听到章瑞全的声音,「祝福你,李绫。」 「谢谢你。」李绫泪盈于睫。 「我怀孕了,预产期在十一月底。」 李绫惊喜,「那多好,喂,你一大把年纪,小心至上。」 「我不多讲了。」 「有机会再说。」 李绫怔怔挂上电话,母亲快要有第三代了。 王乃森进来问:「什么事?谁的电话?」 「我姐姐。」 「呵你们已经有了解了。」 「我有一种感觉,她会接受遗嘱的安排。」 王乃森轻轻说:「看得出你关心她。」 李绫点点头,「毕竟也是母亲的女儿。」 她深深叹口气,然后把头靠在王乃森肩上笑起来。 制度: 未来世界 大都会。 高云一回到家便对姐姐说,「这分工作,实在做不下去了。」说罢,长叹一声。 高霞比妹妹大三岁,比较有生活经验,当下斟一杯热茶给妹妹,闲闲的说,「所有的工作,都大小同异。」 高云泪盈于睫,「我不信所有岗位都需受气。」 「人与人之间,少不了磨擦。」 「人人人,它们根本不是人!」 高霞笑,「这句话倒不假。」 高云诉苦:「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考进政府机关办事,以为只要尽心尽意工作,便可以按部就班升上去,谁知,唉。」 高霞不出声,过一会儿,才无奈地说:「制度如是。权且忍耐。」 「我们不会有出头的日子。」 高霞到底是姐姐,处事比较有成熟的幽默惑,笑笑说:「别悲观,老式妇女们也终于自封建时代抬起头来,心身独立了。」 高云悻悻然说,「我不甘心受机械人钳制。」 「那么,战胜它们。」 「哼,谈何容易。」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高云又叹口气。 「大老板仍然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所有工作成绩报告终久会交到她手上,她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评价。」 「但是她看到的评分,全由机械电脑计算出来。」 高霞很风趣,「不一定比人做的报告更不公平。」 高云开头也这么想。 人心自私、偏袒,有时更会夸大、说谎,她也满以为新制度成立后,由机械人担任管理中层训练下属,万无一失。 谁知电脑思路互通,更易传达偏见,结果生活更加不易,俗云,法律不外乎人情,可是对一具具电脑来说,军令就是军令,一点通融的机会也无。 练习生不好做。 「辞了工又到哪里去?」高霞劝道:「还不都一样,在敝公司,机械人快进军董事局。」 「可怕,可怕。」 「进步是好现象,我们应当学习、接受。」 「我不适应。」高云掩脸。 「妹妹,这样会叫社会淘汰。」 高云赌气,「掷我出局好了。」 「是吗,真的不在乎?不介意当局收回你的身分证明文件?不怕银行结束你的户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政府如何惩罚不事生产的市民,你将失去在大都会居住的资格,你将被徙置到乡镇生活。你会适应?」 高云想到成表哥,不禁打一个寒噤。 成某自学堂出来,长年累月游手好闲,成日价喊怀才不遇,政府的才华评估部给他三年机会,见他没改过来,立刻召他去谈话。 在接着的五年内,设一计划书叫他达到目的,成某没能做到,接着一连收了三封警告信,终被刺配边疆。 此刻靠姑母偷偷接济。 查出来,整家获罪。 太多懒人拖垮社会经济。 只要努力工作,政府便给予自由、享受、酬劳。 不然的话,即受淘汰。 可怕而严酷的制度。 但是这个残忍的制度,又极端受资本家及有能之士赞赏,每年投票选举,讲人道一派都败下阵来。 高霞当下说,「听我的话,明天好好回去工作。」 「我实在不想。」 「不行,你必须服从制度战胜它,利用它得到名与利,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一定要面对竞争的痛苦,否则的话,永远不能出人头地。」 高云呻吟,「我并不想做人上人。」 「但你更不想被人踩在脚底下。」 「可怕的功利社会。」 「去休息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谢谢姐姐开导。」 两姐妹拥抱一下,各自卸妆休息。 第二天,高云在十万个不愿意下回到公司。 众低层姐妹只敢交换一个眼色。 负责中层管理的电脑机械人耳聪目明,线报又多,大家只得敢怒不敢言。 机械人有金刚不坏之身,派下来的工作量虽然是按照血肉之躯的力量分派,也常超体力极限,苦不堪言。 要打出一条血路,谈何容易。 一到自己位置坐下,秘书即说:「高云,麦路九号传你。」 高云知道这是顶头上司找她,立刻拉一拉衣服,调整一下面部表情,赶到它房间去。 敲一敲门,听到「进来」,她便推门进去。 每次到九号房,总觉耳目清凉,九号房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得到整个海景,比起高云现在坐的角落黑暗大堂位置,有天渊之别。 可笑的是,制度安排一个机械人坐在这个地方,机械人懂得什么叫美吗? 此刻,九号把整个头部除了下来,正梳理它自己的假发。 真恶心,谁同它熟不拘礼,真没礼貌,粗鄙到对着下属梳妆。 偏偏它们又被设计成女体模样,骤眼看,如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中把头摘下来梳理的女鬼。 心中虽然厌恶,高云表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人心难测,管你们这些机械人有多精灵,还不是由人手设计调校。 想到这里,高云微微一笑。 九号这时把头装回颈部旋紧,打量一下高云,闲闲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笑容。」 高云笑得更灿烂。 「有几个女孩子,表情比我们机械人还要生硬,真难看。」 高云唯唯诺诺。 九号把一只文件夹子乡下,「你的年终报告出来了,我给你甲等。」 高云一副受宠若惊状,「谢谢老板。」 「唔,算你知情识趣,明年准备升级吧。」 「太好了。」 「对,外头有什么动静没有?」这是要高云进贡小报告。 高云佯装不屑,「我才不同她们来往。」 九号冷笑,「高云,你待她们不簿,她们可不把你当朋友,那个叫周玲的,不止一次,在人前说你跟在我九号身后,似只狗。」 高云不动声色,过一会儿说:「也许是我表达能力差,引起这种误会。」 九号哈哈大笑,扬着手,「去吧,好好干。」 高云一出九号房,便累得几乎垮掉,她贴着墙壁好一会儿。 迎面来的,正是周玲。 周对高冷笑一声。 高云本想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一转念,经已释然,同这种人,讲什么都是白讲。 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耳畔似听到周在她背后说:「马屁精,难怪得了好报告,但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受机器管治。」 像周玲也好,尽管后果堪虞,但随时随地不管一切乱说话,出净鸟气,也不枉一生,真是,风度学养几钱一斤? 过了几天,大老板传高云见面。 九号忠告高云:「你不是个说废话的人,给上头一个好印象即可切忌别出心裁。」 高云唯唯诺诺。 晚上同姐姐商量:「能不能把机构里黑暗的一面趁这个良机告诉大老板?」 高霞嗤一声笑出来,按着妹妹的手,「我劝你别多事。」 「我想反映一点事实。」 「你以为上头是被魔龙困在高塔上的小公主?她有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多嘴?」 高云看着姐姐。 「官官相护,朋比为奸,你是小薯仔,爱干就干,不爱干就走,还滚钉板、告御状呢?」 「姐姐,你这个说法,太令人气馁,人人但求自保,丧失理想不求进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做其傀儡。」 高霞摇摇头,「制度经过千锤百练,始演进至今日地步,非你我能力可以改变。」 「那么,我们低下层工作人员岂非只得听天由命,束手待毙?」 「你快将升职,前途无限,有什么理想抱负,待有实权时再讲。」 高云不出声。 「切勿鲁莽。」 高云一夜没睡好。 周玲便是好例子,她因报告上打着「难以相处」四个字,长久不获升级,因而求调,从一个机关转到另一个机关,每一具电脑都知道她是个爱闹小性子的人,污点记录永远存在,根本没有可能洗脱,看样子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这不是耍性格的时代。 看得严,管得紧,只有最最附合制度需要的人,才能身居要职,否则,在中小学时期已被剔出局。 高云久闻大老板盛名,这次真得睁大双眼把她看清楚不可。 第二天准九时三十分高云坐在接待室等。 秘书传高云入内。 高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像是对人生充满抱负希望般仰起头,挺起胸进去。 那房间一列落地长窗令她心醉。 比九号房宽裕豪华十倍,怪不得人人要努力向上爬,不择手段,咬紧牙关,达到目的,因为至高处享受的确与众不同。 高云尽量把目中艳羡、贪婪之色收敛。 她在心中叹口气。 但愿这丝贪念可以纳入正轨,变为上进力能。 「是高云吧?」 「是。」高云立正。 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位妙龄女子,衣着秀丽考究,俏生生站她面前。 「你的编号是丁组三四六七。」 高云必恭必敬,「是。」 「坐。」 高云坐下。 「听说你工作表现甚佳。」 高云适当微笑,「多谢夸奖。」绝对不可以太谦虚。 这便是她的大老板了,编号甲二四二。 高云知道她姓王,叫王宜,她是真人,不是机械人。 但不知为什么,高云只在王宜面前坐了五分钟,便觉得她比机械更似机械。 高云警惕起来。 「九号十分推荐你,她说你可以升上丙组。」 高云答:「我希望能够胜任。」 「你的记录洁白无瑕,十分难得。」 高云又笑,嘴唇已微微打颤,十分紧张。 「对组织满意吗?」 高云有一丝冲动,想说出心中话,终于硬生生忍住。 「工作量有无过分?」 「可以应付,多点来,密点手。」 「对于机械管理阶层,你是褒是贬?」 高云欠一欠身,「由谁管理均一样,只要效率高,便是上佳管理层。」 王宜不露声色。 高云见她偌大的办公桌上并无一纸文件,亦无电脑,成日价不知做些什么,彷佛什么都不必理,光是亮相开开会即可。 能够这样悠闲,当然靠得力助手,由此可知王宜不知多器重她的机械人。 高云苦笑,姐姐说得对,不用在她面前说废话了。 「你有一个同事,叫做周玲,与你同组,编号六 o七三,是不是?」 「是。」高云一怔。 「这个人应该开除,你的意见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云的果断。 高云为求自保,很快地说:「组织似乎已经给过此君机会。」 「三次。」 「理应足够。」高云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我们的谈话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高云离开大班房。 额角已沁出汗来,背脊全湿。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要开除周玲了。 开除之后,她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接着失去都会户藉,得搬到边陲地带居住,距离遥远,门庭冷落,八百年听不到一点消息亲友渐渐疏远,不消多久,社会便会遗忘她,当她透明,讲的话不再有人听,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理,直情似个活死人般。 姐姐说得对,一定要服从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云又深深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热血要挺胸而出吗?但一点点甜头,些微恫吓,已经扮演缩头乌龟,不敢怒复不敢言。 回到原来位置上,整天,高云的心情都不能平复。 机械人同真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谁坐上那个位置,谁的嘴脸就会变。 高云觉得制度真正厉害它不逼人,人已经开始互相倾轧挤逼斗争。 晚上,姐姐来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高云点点头。 「几时升上丙组?」 「下个月吧。」 「恭喜你。」高霞真心为妹妹高兴。 高云不语。 「缘何仍然闷闷不乐?别想太多,否则迟早变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不乐,不知多吃亏,稍迟一定有人发起替你庆祝,千万别推辞,要尽情享受,这是你应得的。」 「踌躇志满?那多没学养。」 「小姐,此时此刻谁还讲个人学识修养,过得海便是神仙了,还不趁这机会抖一抖锋头?」 高云笑,「怕不怕原形毕露?」 高霞推她一下,也笑。 高云想一想,姐姐最奇怪,道理,她全懂,人再聪明没有;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不见她争取进取,依然故我,干一分低职,收入菲薄,甘于食贫,她在岗位上绝对尽责,不过仅止于此,为何? 最值得佩服的是,高霞绝不酸溜溜抱怨,因为这是她私人的选择。 此刻,高霞似乎看出妹妹的心思,自嘲地说:「我除笨有精,不知省下多少时间精力来做自己爱做的事。」 讲得对,高霞游山玩水,周游列国,又培养了若干怡情养性的嗜好,她种的罕有兰花,得奖无数。 社会也很尊重她这一类平和自处的人,她的生存并无受到威胁。 高霞又曾抽空谈过两次恋爱,苦乐自知,不过也是高云所羡慕的。 当下妹妹搂住姐姐,「我下意识觉得你是一个消极反抗现有制度的人。」 「错,我只是拒绝盲目热衷跟从它。」 心照不宣。 过两天,高云升级与周玲革职,同时宣布。 都在同事意料中,但是周玲还是觉得震惊:要被社会淘汰了,她大声表示并不在乎,她有足够的资产,一辈子衣食不愁,乐得清闲,随即大声笑起来。 高云只觉得周玲的笑声比哭还难听。 不忍听下去。 高云被调至另一角落位置,虽然也在大堂,但是有一张原始的屏风隔一隔,案上有一具私人电话。 高云抬起头,讪笑道:「好好的干吧,笨驴。」 心底羡慕周玲可以提早退休。 这时候,机械人七号巡视到她这边来,步伐整齐,脚步声阁阁阁阁,它们仰着头,目光如炬般试图寻找批漏。 高云像其它同事般赶紧低头作无事忙状。 没想到吧,将它们拆开来,不过是一具具微型电脑,而今却拥有如此权威。 九号经过高云身边,给她一个会心微笑。 高云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板们过去之后,众同事吱吱喳喳围拢来,「高云升级了,我早就看出高云是块材料。」 「高云虽然工作努力,仍然大情大性。」 高云但愿她可以相信这话,再升一级,她快变为大仁大义了。 她借故头痛,躲到茶水间去。 成功而不觉享受,是性格上的悲剧。 高云在咖啡机器前碰到周玲。 周玲呆木地转过头来。 她说「我正收拾杂物,马上就走。」 「有什么打算?」 「到乡间买一幢房子,安顿下来,种花钓鱼。」 「不是不好的。」高云安慰她。 「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辞工?」周玲不接受好意。 「我有负担。」 「是,不舍得名同利。」 「做这种生工,有何名利?」 「总比完全没有的好,」周玲稍停一下,「制度就是利用我们这个弱点。」 为免是非,高云不想多说。 周玲忽然说:「我知道一个秘密。」打算说出来的样子。 高云吓一跳,这里耳目众多,知道他人秘密,是件极其危险之事。 已经来不及了,周玲说:「王宜将被机械人代替。」 「什么?」 「我偷阅到绝密文件记录,至高上头认为机械人功能超卓,决定全盘采用它们,你还不明白?这里将成为机械人世界,稍具人性,即受淘汰。」 高霞不语。 「你不相信?」 高云速速离开是非地,对她来说,王宜早已与机械人无异。 但是高云没想到统治他们的至高阶层,竟然是机械,不是人。 顶层与中层的同类商议,要统一全个管理系统。 学它们学得多好都没有用,要属于它们一分子才行。 此刻,野心勃勃的王宜,巴不得可以变成机械人吧。可怜,忘记机械人根本由人类创造。 高云想不通这个问题。 与姐姐商议,她脸上露出惋惜的样子来,「王宜是个能干的人。」 「这是政治,姐姐。」 「机械统治我们,不一定比人类更差。」 高云冷笑一声。 高霞也笑:「我只要安居乐业,领导人是否红颜绿头发,与我何尤?」 高云说:「再做下去没有意思,姐姐,我们不如退隐。」 「大隐隐于朝,妹妹。」 「我没有这样大的道行,让我们走吧。」 「走?你要填表申请写信交代表态,走得这么容易?」 高云不出声。 「睡吧,一觉醒来,世界不一样。」 第二天,回到公司,看到簇新制服,高云忍不住即刻换上。 另外,丁组有两个同事来报到听她使唤,高云忘了前两天她自己还是丁组的人,把同事唤作「小朋友」。 多矛盾。 周玲讲得对,就是利用人把人家比下去的这个弱点。高云又耽下来了。 她有机会参予一些低层的会议,回到办公室,吩咐属下干这个干那个。 小朋友做得慢一点,照样大声责骂。 走路,她开始仰起头,学九号的标准姿态。 自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前人后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 半年后,习惯成自然,深受制度感动,渐渐感恩图报,认为澹泊名利者该吃枪毙。 换过整批朋友,开口开口:「他是第几组?」视丁组为耻辱,不住高攀。 制度又一次胜利。 看到九号它们,双臂垂直,下颌垂低,无限恭敬。 何必彷徨呢?姐姐说得对,退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高云睡得很好。 一早,她起床便往丙组工作人员俱乐部做健身运动,享受升职后的员工福利。 可惜池水不是热的,听说乙组俱乐部那个泳池才豪华呢,暴殄天物,机械人又不游泳。 淋浴后,自有公司车子来接,不是私人房车,只是九座位,但,总比没有的好,对不对? 高云努力忘却未得志前不愉快事。 她努力跟随制度。 将来,谁知道,也许机械人会再提升她。 run away: 永欣在天亮时做了一个这样的梦。 她梦见自己才廿二三岁,大学仿佛已举行过毕业礼,可是他们趁着暑假未终,仍尽兴畅玩。 永欣看见自己穿着英国古装低胸大伞裙自化妆舞会中奔出来,直向宽广草地跑去。 有人在后边追。 那是可爱英俊的陈文思。 永欣一直跑,一直跑,她截停一辆马拖车,跳上去,飞驰,夏天的醺风一直啪打在她鬓脚,呵,多么快意舒适,她宛如置身天堂之中。 文思追上来了。 他驾驶一辆墨绿色敞篷车,车子穿过茂密的树林追上来,「永欣,永欣。」 永欣可以听到树叶刷刷刷地往后退。 她的拖车闪避不及,撞到树干上去,人仰马翻,她摔下车来。 文思的车头也陷到山坡去,呜咽一声,直冒白烟。 永欣落地既无受伤亦不觉痛,她掉在一潭浅水里,大花裙恰恰坐在泥巴上,溅了一身,一时站不起来,她也不在乎,只是哈哈哈地笑,那清脆悦耳的笑声,似直要传到月亮里去。 树林中一片静寂。 文思爬下车来,伸手拉永欣。 永欣趁势一扯,文思也落在水中。 永欣笑得腮帮子都酸了。 文思用双手拨开永欣的头发,看着她白皙的面孔,吻她的眼睛,「你爱我吗?永欣。」 永欣微笑,「我不知道。」 「如果爱我的话,让我们结婚,跟我回加拿大,我家在郊外有一幅农地,足够我们生活。」 永欣笑,「我只得廿五岁,我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 「如果你爱我,我便是你的世界。」 他轻轻伏在她脸边。 「呀,文思,我爱你,我爱你。」 就在这个时候,永欣被吵醒了。 她极劳累地睁开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得隆隆连声。 醒醒神,才知道自己躺在床上,隆隆声是丈夫的鼻鼾。 因为这惊人的鼾声,两夫妻多年已经分房而睡,没想到忘记关上房门,仍然声量吓人。 永欣恼极用力拍上房门,闹钟已经响了。 她当然不再是二十二岁。 此刻,她也已经看清了她的世界。 永欣简直没有勇气起床。 不起来也得起来。 淋浴洗头穿衣上班开会招呼客户,一整套例行公事等着她做。 狭小的公寓房子间成三房两厅,一家四口,包括两个女儿,朝朝早就争用两套洗手间。 永欣坐在床沿发呆。 刚才那梦可不是幻境,刚才那梦,真真实实在她廿二岁时发生过,世上确有陈文思这个人,她长长叹一口气。 永欣把头伸到莲蓬下洗刷。 一边听得十二岁的大女与十岁的小女甫睁开眼就在吵架。 永欣但愿她可以逃回梦里去。 逃亡,私奔,走,走得有那么远就那么远,天之涯,海之角,好叫这一家不知感恩的人再也找不到她。 丈夫进来站在她身边刷牙。 两人既不招呼,也不说话,各管各忙。 永欣发誓她起码失踪三天三夜才会有人发觉她已经不在家中。 到早餐桌子坐下,只听得大宝与小宝狠狠地咒骂对方。 永欣用手托住头。 一直她都庆幸生了两个女儿,她自己四五个兄弟,婚后家庭负担重,真正要待妻儿吃完才到他们吃,他们吃剩才轮到父母吃,自幼耳濡目染,觉得生子不如生女的好。 可是,结果,你看她这两名宝贝女儿。 永欣喝着黑咖啡,忽然忍无可忍,也不再劝架,取过一把水果刀,叭一声拍在桌子上,吆喝道:「去,去把妹妹的脑袋凿开,掏她的脑浆,去呀,你,把姐姐的眼珠子挖出来,等什么?快下手!」 那两个女孩本来在你拉我扯,听到这话,倒是吓呆了。 永欣不去理她们,自顾自取过公文包出门去。 一家人四条心。 她把小房车开出车房。 别看她年薪六七十万,七除七扣,开销繁浩,银行里几乎没隔宿之粮。 最近同事纷纷搞移民,或独立投资人或投亲靠友,只有他们两夫妻动都不敢动。 有苦自己知。 自从大学出来,即时失去乐园,立刻要找工作做,挣扎向上?永欣读书靠的是奖学金,逍遥日子一去不返,一分薪水,娘家自家两用,付了税,撑了场面,所余无几。 每天劳碌繁忙的日子使她忘却那些碧绿青葱的梦,以及英俊的陈文思。 她约会过数个比她更彷徨更不知方向目标的男生后便认识了沉实的徐振伟,她此刻的丈夫。 永欣同她自己说:就是他吧。 忘记陈文思,文思比她还小两岁,是她低年班同学,怎么靠得住。 匆匆就这么些年。 昨夜,在绮梦中,她回复到少年时代去。 化妆舞会出来,与文思拥抱,他问:「永欣,你爱我吗?」 那半杯黑咖啡,塞在胃中,渐渐化作落寞的眼泪。 没有人再看得见她的需要。 她变成了一具负责任的机器,照顾家庭中每一个成员,回到公司,看上司脸色,却又得体贴下属,在老父母面前,又专门报喜不报忧,这样吃苦,迟早生癌。 能够逃走就好了。 永欣天真地苦苦地笑,文思文思,快来把我带走。 回到办公室。 甫坐下,同事便拿着一份财经报纸过来,「滑天下之大稽,温哥华列治文农地建成的住宅卖到百多元加币一尺。」 农地。 文思家有好几十亩农地。 永欣拾起头来,看着同事。 「永欣,你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我有什么?」永欣失笑,「别开玩笑。」 「你们一早在外国留学,岂会没有打算?」 「小姐,」永欣叹口气,「推背图还算不到今天。」 「我要是年轻十多廿岁,」同事悻悻然,「马上嫁个外国人,三下五除二,跟到外国去--」 「--吃马铃薯。」永欣给她接上去。 可惜大家都不再是小公主。 她记得陈文思有加国护照。 不知恁地,当时挂住扬万立名,就是没考虑这什么都有的小男生。 有缘无分,水急风紧,就此错过。 永欣无言。 大家各就各位,坐好办公。 一日无话,回到家中,踢去鞋子,一声不响,卸妆休息。 两女与父亲面面相觑。 过一会儿,徐振伟说:「她不舒服,一不适就是这个样子。」 连菲律宾女工的脚步也静下来。 永欣躺在床上缅怀往事。 她记得用手指摩娑文思唇边的须根,「我不知道是否爱你。」 两个人都穿着极薄极薄的绵纱衬衫,双方的体温肆无忌惮地交流着。 永欣落下泪来。 徐振伟推开门,「我的领花搁哪里了?明天要用。」并没有看见妻子的眼泪。 彼此彼此,永欣也并无听见他问些什么。 晚春天气潮热,永欣不知如何熬过这个夏天。 她怔怔躺床上。 「不舒服?」徐振伟顺口问。 永欣仍然没听见。 「永欣,」他坐在床沿,「孩子们抱怨住所太小,我想同你商量,搬间比较大的公寓,虽然寸金尺土,但是……」 永欣目光空洞地看着他。 「郊外空气好得多,让女儿每人有一间睡房,不必她们天天吵,我同你,省一点,你看怎么样?」 牺牲牺牲,无限的牺牲。 「做人父母,总得忍耐。」振伟忽然说:「我永远记得十岁那年,父亲不允买足球给我的事,到今天还没有完全原谅他,今天我可以买一百打足球,但童年的梦想,失去就永远失去,现在满足女儿,不是期望她们报答,而是想到将来她俩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荆棘,我们爱莫能助居多,此刻能够使她们高兴一点是好事……毕竟由我们把她们带到世上来。」 永欣捧着头笑了。 隔心阶层之为难,可见一斑。 上一代养儿育女,赋予生命,即大恩大德,一辈子可以名正言顺地需索无穷,轮到永欣这一代,生孩子下来,简直对不起他们,永怀内疚,唯恐服侍不周。 「永欣,永欣。」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里头牵涉到五个位数字,怕要动用你的私蓄。」 「我有多少款子,从没瞒过你。」 「我前一阵子好象听说岳父想挪借。」 永欣会意,徐振伟起了私心,与其给岳父取了去搬新居,不如自家住得舒服一点,他曾笑说:「岳父大人真稀奇,放着三位能干的儿子不去开口,倒是向我老婆要。」 永欣挥挥手,「你看着办吧。」 徐振伟有点感动,「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妻子。」 永欣瞌上眼。 徐振伟又轻轻补一句:「鞠躬尽瘁。」 永欣不出声,过一会,她的眼泪又自眼眶挤了出来。 她也曾是个不羁的少女,玩得荒唐。 大学里曾传说她是个见了男性再不放过的浪荡女。 心怀嫉妒的女同学故意向她求证,「是真的吗?」 永欣笑笑说:「不然怎么样?难道还能看到女性不放过吗?」 这个答案自然也被传为美谈。 如今被困在一个小小家庭里尽心尽力,克勤克俭,死而后已。 永欣觉得荒谬,命运的大手推着她往这方向走,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身不由己。 她转一个身,睡着了。 第二天早餐桌子上父女们兴高采烈地讨论哪个地区的房子适合他们居住,永欣心想,这笔款子,足以用来供她逃往南极洲躲起来一年。 多好,与企鹅作伴,六个月白天,六个月黑夜,坐在冰窖边观看极光变幻。 永欣爱上极光不止一朝一夕的事了。 她放下咖啡杯子出门去。 回到公司,秘书便说:「有外商来,老板传你。」 「谁?」永欣想先翻翻资科。 「华裔加籍人士,叫陈文思,要取我们代理的一只建筑材料。」 永欣抬起双眼。 她看到秘书脸上有犹疑之色。 「有什么问题?」 「不,」秘书停停神,「我只是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男人。」笑了。 永欣这时几乎肯定他便是她的陈文思。 她呆呆站在办公室里,多年不见,相遇道旁,应该如何应付? 两人也许会大笑轻轻拥抱一下,坐下谈公事,合作愉快。 永欣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老板已经再三来传。 来不及照镜整妆,永欣赶着过去。 坐在会客室里的,可不就是陈文思。 他丰硕了。 一见女性,马上站起来,一套灰色西装穿在他身上无比舒服熨贴,他礼貌地朝永欣笑着伸出手来。 永欣一颗心已经跃到嘴边。 但是陈文思与她握手后随即坐下谈公事。 永欣呆住。 他没把她认出来?抑或,留待会议完毕才谈私事? 永欣忐忑不安。 生意很顺利,一拍即合,十五分钟后老板已召人草议合同,陈文思与他们两人握手道别。 永欣送他到门口。 他转过头来,永欣的心提上来,他可是打算聚旧了? 但是没有,他只是笑笑问:「哪个商场价廉物美?这是我第一次来香港,想买些礼品。」 永欣看到他眼睛里去,他不会伪装,也没有必要,他着着实实,的的确确不认得她。 永欣不出声,叫来秘书,嘱她为了文思服务。 他走了,她才走到卫生间,看到镜子里去。 老板介绍她的时候,只称她为徐太太。 永欣在镜前站立良久,不想自贬身价,天下没有不老山人,她不以自己外型为羞。 她回到办公室做事。 半晌秘书回来了,陶醉地说:「你看这是什么?他送我的,从没见过那么客气通到的人客,我还以为真正的男人已经消失。」 女孩子手掌中是一副精致的香奈儿耳环。 永欣点点头,「很好看。」 「他未婚。」 永欣又点点头。 在归家途中,永欣才肯承认,他不记得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他们之间,只不过约会过三两个月,但是在那种年纪,那种天气,那种环境,已经似一辈子。 稍后,枯燥生活渐渐把梦般回忆冲淡,不复记起。 永欣欠欠嘴角。 回到家中,女儿迎上来,「妈妈,我们已经决定搬到虾子湾。」她们雀跃。 那多好。 永欣呆呆的坐下来。 「有四个房间,两个大露台,暑假可唤同学来游泳。」 永欣点点头。 「爸爸说很快可以搬过去。」 永欣仍然没有表情。 「妈妈,我们知道这阵子吵得叫你烦恼,爸爸叫我们改过来,我们会听话。」 永欣不出声,她不知怎么同她们讨价还价,已经长大了,再也不能搂在怀内哄撮,且聪明伶俐,不易摆平,一代胜一代,永欣从来没有这样精乖过。 她回到房内休息。 身上彷佛有一度两度永远退不掉的烧。 秘书一连几天都戴着那副人客送的耳环。 签合同那日,陈文思亲自上来。 永欣很自然地与他再谈起来。 「陈先生有无在英国逗留过?」 「事实上我在伦大读过书。」 「读了多久?」 「短短一个学期。」 什么,他没有毕业? 「天气不适合我,一年后我返回加拿大。」 「天气是潮湿点。」 「我对伦大印象不错。」 永欣想一想,终于问:「有没有认识什么有趣的人?」 他想一想:「不大记得了,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真的,年代久远。 永欣温和地提醒他:「有没有恋爱?」 陈文思笑出来,「在那种年纪那种岁月,我天天都恋爱。」 永欣低下了头,「你是一个幸运的人。」 「是,我的确是。」 「谢谢你给我们生意。」 「徐太太,明晚我请客,请赏光。」 「一定来。」 , 陈文思笑一笑,出门去。 老板看着他背影对永欣说:「做人卖相好,真正占便宜。」 「他亦是一个能干的生意人。」 「有些人特别受到上帝宠幸。」 谁说不是。 记性那么坏已经是其中最佳天赋。 「永欣,」老板看着她,「你的精神好似不大好。」 「是,我想告假,我们正打算搬家。」 「搬家是生活中数一数二可怕的事之一。」 永欣不预备插手,由得他们三父女去搞,届时,她会把她的东西塞进箱子,抬了就走,不一定走进新的牢笼里去,也许就此走出家庭。 陈文思的请客名单包括整组工作人员,是一种不分阶级极之大方的做法,地点在大酒店的宴会厅。 秘书决定穿红色晚服,征求上司意见:「会不会太夺目?」 永欣从前喜欢穿花裙子,小小上身,露胸,束腰,大把洒下的裙裾,一整夜跳舞。 「你会交际舞吗?」 永欣不语。 小女孩生怕言语造次,便回座办事。 永欣低头看自己的双足,这对脚,此刻用来咬紧牙关过关用,不是用来舞蹈。 晚上,陈文思会不会带女伴来呢? 很快就会揭晓。 下班,永欣把所有的饮宴衣服翻出来堆在床上检阅。 大女儿经过房间看见,进来坐在床沿,轻轻说:「一定是个重要宴会。」 晚服都是黑色的,款式大方,骤眼看,毫无苗头,穿上,倒还见优雅,这是永欣一贯穿衣的风格, 「妈妈,你不开心?」 永欣抬起头来,「我有什么不开心的理由?」她淡淡反问。 「我同妹妹已经没有吵架了。」 「唷,真是皇恩浩荡呢,如此大恩大德,叫我怎么偿还?」 大宝涨红面孔,母亲讲起话来,有时十分讽刺,她只得沉默不语。 「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理想,也应当明白,世上至亲,只不过是这个妹妹,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 「她有时真令人气恼。」 「小实亦有同样抱怨。」 大宝吁出一口气,「有时争吵也是乐趣。」 「听你们争吵可真受罪。」 「对不起。」 「我要梳妆了。」 「妈妈,让我看你化妆。」 「不行,你爸也不准看。」 大宝笑问:「为什么?」 「这是我唯一的私隐。」 生育过孩子的女性都知道,女子一旦怀孕,还有什么尊严可言,生理心理一切公开,亲友肆无忌惮问:「喂牛奶还是人奶?」手便好奇地探索到孕妇腹部。 自那个时候开始,永欣把化妆程序守秘,不给任何人观看,一次徐振伟撞破她画眉,足足被她痛骂十分钟。 很简单的一个妆,却化了足足半小时,看上去,她比日间体面得多,但仍然像足了是两个女孩的母亲,胭脂并没有创造奇绩。 徐振伟下班回来看见说:「好漂亮,见什么人,旧情人?」 永欣抬起头,「哪里有人把我当旧火焰?」 「保不定呵。」徐振伟凝视她。 「新房子选定了没有?」 「过来看图则。」 「你们喜欢就行了,我无所谓。」 「别这样腻腻厌厌的。」 「这是我大方,不计较,女人有这种特质是非常难得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明白了,多谢指教。」 到了宴会厅,永欣被安排坐在陈文思对面。 这个时候,她肯定他百分之一百,亳不矫情地,统共不记得他曾经爱过她。 永欣喝得相当多,她一直喜欢香槟,酒量亦不错,说说笑笑,一顿饭时间很快过去。 几个女孩子几乎没醉倒在陈文思君的音容里。 派对散了。 他们与主人家话别,陈文思殷勤地留下地址电话,「要是到温哥华来,请联络我。」 女孩子们差点没即刻去订飞机票。 永欣取了车子回家。 客厅静寂一片,丈夫带女儿们看戏未返,永欣坐在沙发上原本想休息一会儿,一瞌上眼,却又做起梦来,她梦见自己来到一片青葱的草原,树荫下有好几个年轻人正在谈笑。 永欣自己才十七八岁模样,穿一条白色海军裙子,头发梳成马尾巴,一步步走过去,「你们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 男孩子们闻言抬头,永欣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脸庞,个个剑眉星目,笑起来唇红齿白,永欣马上被吸引了,「我能参加你们吗?」 「欢迎欢迎。」男孩子们同声说。 永欣好开心好开心,抬起头来,只见樱花树上花办纷纷落在她身上发梢,男孩子们争相为她拂拭,呵,她握着他们的手,活着真是好。 「快,快,介绍你们自己。」 大家在草地上盘膝坐下。 永欣嘴角一抹微笑。 徐振伟对大宝说:「别吵醒你妈妈。」 他们回来了。 「妈妈好象时常做美梦。」 「那多好,让她多睡一会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确是假装 我确是假装: 伍兆年督察在家陪父母吃晚饭的时候接到电话。 “博能街十五号发生命案,速来。” 兆年立刻联络同事。 父母在一边问:“有事?” “没什么,”他不想影响他们的胃口,“叫我出去喝咖啡。” 他取过外套外出。 天气有点冷,空气比较清新,但是杀人没有季节,全年天天都有命案发生。 整条博能街都是独立洋房,在都会中做得成绩斐然,才能得到这样的生活享受。 所以别问为什么人要往上爬。 伍兆年一到就有手下迎出来。 好奇的邻居在门外张望,有一个中年太太抱着小狗,走得很近,兆年看她一眼,她又退开。 兆年吩咐下属:“去问她几句,她好似有话要说。” 走进室内,看到受害人躺在地上。 法医已经检查完毕,对兆年说:“受害人林仁杰是屋主,心脏部位中刀,及时气绝身亡,没有痛苦。” “凶器呢?” “是一把锋利的牛肉刀,就地取材,一直是屋里橱具之一,卡在体内,我们猜想凶杀身段比较矮小,力气不够,所以匆忙间拉不出长刀。” “请套取指纹。” “一定。” 兆年过去蹲下,一切与法医说的一样。 只是,受害人脸上有一丝讶异的神色。 兆年说:“他认得凶手,并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同事纷纷附和。兆年年轻有为,一年内速破了三件大案,人称小神探,同事都有点崇拜他。 兆年仍然维持谦和,他问:“谁最先发现命案?” “老佣人任川,此刻正在书房接受问话。” “女主人呢?有女主人吧?” “女主人不在屋内。” 兆年走进书房。 老佣人阿川浑身簌簌发抖,说不出话来。 兆年唤人斟一杯热茶给她,耐心的等待她开口。 终于,阿川说:“不好意思,应由我斟茶给你们。” 兆年问:“是你报警?” “是,我星期天休息,晚上回来,预备第二天工作,开门,便看见林先生胸口中刀,躺在地上。” “你可有碰到他?” “没有,我不敢。” 书房中有林氏夫妇的照片,林太太长的异常秀丽。 “林太太呢?” “星期天晚上,林太太必到半山儿童医院做义工。” “嗯”兆年立刻叫人去找林太太,他转过头来继续问:“星期日,他们没有节目?” 阿川不出声。 兆年轻轻说:“你提供的资料,咳协助破案,向警方提供线索,不算讲是非。” 这样,阿川才缓缓说:“林先生同太太已经好久没有一起进出了。”语气惋惜。 “为什么?” 阿川答:“因为他们夫妻不和,已经计划离婚。” 啊,是一对怨偶。 阿川说下去:“林先生有一个年轻女友,她叫聂依玲,是电影明星。” 兆年抬起头想一想,不觉得有这样一颗明星。 他问女同事:“可有听过聂依玲?” 女同事的答案:“是电影新晋花瓶,入行约三年,总共客串过十几个镜头,身段过得去,五官稍嫌粗糙。” 女人看女人一向眼光苛刻,能这样说,相信聂小玲小姐已经是个美女。 死者林仁杰十分吃得开,锦衣美食,住大屋开名车,兼娇妻美妾,可惜,已无福享受。 法医说:“死亡时间是下午五时到七时左右。” 这时,手下近来报告:“邻居说,时时听到林氏夫妇争吵声,接着,一定是一人驾车离去。” 兆年微笑:“独立洋房,也听得那么清楚?” “有些邻居,非常好奇。” 兆年正想问什么,林太太已经回来了。 兆年看到她,不禁喝声彩,林太太穿一身淡蓝套装,戴珍珠耳环,浑身散发幽雅气质。 她相当镇定,看到林仁杰,并没有走近,只静默的站在一旁。 林仁杰随即被抬走。 她到会客室坐下。 阿川过去说:“太太——” 林太太吩咐:“做茶切水果招待各位警察。” 阿川应着退下。 她对兆年说:“给她一点事做也好。” 兆年很佩服她临危不乱。 一名女警过来在兆年耳畔说:“林太太一直在儿童医院,她负责游说不治病童家属捐赠器官,很受尊重。” 但兆年直觉林太太并不快乐。 兆年认为现场调查已经完毕。 没有撬门破窗现象,佣人全不在家,死者没有挣扎,一定是熟人所为。 林太太有时间证人。 那么,他们去调查聂依玲。 兆年离开林宅。 他对手下说:“去找林太太背景。” 手下十分机灵:“资料都在这儿了。” 林太太出身相当好,祖父、父亲、叔伯全是大律师,她自己亦有律师资格,只是没执业,嫁给林仁杰这个商人世家,以华人士农工商社会身份排列,可算是委屈了。但是林仁杰似乎还不满足,一直有捻花惹草陋习,这次,他更提出离婚要求。 伍兆年督察要求聂依玲到警署问话。 她立刻偕同律师出现。 聂依玲脸色灰败,惊惶失色。 律师说:“聂小姐整晚在家与友人打牌,她本来在明春会与林先生结婚。” “林某尚未离婚。” “是明年五月,伍督察。” “林某不再有明天。” 聂依玲忍不住哭泣。 “我的当事人精神欠佳,我们得告辞了。” 聂依玲忽然喊出来:“林仁杰知道妻子有外遇,他准备更改赡养费数字......” 律师按住她:“依玲,噤声。” 伍兆年笑一笑:“你们可以回去了,有需要时,请再与警方合。” 案情复杂。 林氏有情人,林妻亦有外遇。 一段婚姻,闹出了四个人。 兆年吩咐下去:“去询问聂依玲的时间证人。” 警署门外已有港闻及娱乐版记者闻风而来。 深夜,兆年拉紧衣襟,有点冷,可能是独子饿。 同事进来说:“刀上无指纹。” “嗯,天气冷,也许是戴着手套。” “刚才聂依靠玲也是态着手套。” “有无其他线索?” “佣人说,林太太一出门,拟依玲便走近大宅,呼呼喝喝,嚣张讨厌,屋里有她的脚印指纹,并不希奇。” “啊,等不及了。” “不过,佣人也说,林太太最近时时夜间打扮的十分亮丽地外出赴会,有时车来接,响号叫她。” “有没有人见过那男子?” “没有,但一连数月有人送花到林家,糖果水果不绝。” “追求者。” 林氏生前曾把这些花仍入垃圾桶。 “这叫“我丢弃的东西你也不能碰”心态,十分卑下。” “佣人还说什么?” “大约是这些。” 兆年揉揉额角“今天就是这么多,明天继续。” 其实,已经是明天了。 回家淋浴,倒在床上立刻就睡着,不多久便闹钟响,唉,工作时间这么长,怎样约会女朋友呢? 兆年嗟叹。 第二天中午,聂依玲的牌友到派出所做证,一个是她继母,两个是姨妈,全是自己人,全说他们一直在家打牌。 警方分头问她们三人:“谁赢谁输?” 三人不约而同的答:“我们三家赢,小玲输。” “赢多少?” “小意思,数千元上落,我们旨在玩耍。” 好似没有破绽。 “其间,依玲有没有离开牌桌?” “依玲打起牌来,浑忘日夜,不愿离弃。” 伍兆年督察说:“聪明的人,不时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几时离桌的人。” “什么?” 兆年笑笑。 三位太太走了。 兆年用手托着头,噫,束手无策。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找他。 兆年走到会客室:“咦,小郭,是你,有什么事?” 小郭是他大学同窗,毕业后继承祖业,是一个能干的私家侦探。 他俩仍是好朋友。 当时小郭笑说:“你也知道我一定有事。” “请坐。” “兆年,半年前,有一个叫林仁杰的人委托我调查一件事。” “林仁杰!” “他叫你查什么?” “他妻子是否有外遇。” “结果呢?” “结果非常奇特” 兆年跳起来:“小郭,别卖关子,速速说出真相。” “我跟踪她三日,便知整件事是故布疑阵,林太太根本没有男朋友。” 兆年心中有斗大的疑窦“啊”的一声。 “请耐心听下去,每日都有人送花给林太太,不署名,但是我自花店职员处查到,订花人其实是林太太本人,她每星期用自己的信用卡结帐。” “为什么?” 小郭有点欷嘘:“我的猜想是,她欲引起丈夫注意,她已达到目的。” “月亮下的约会?” “每天晚上,她打扮的最好,驾着跑车出去,原来是一个人在市郊兜风,直至凌晨。” “竟是这样!” “她甚至没有停下来喝一杯咖啡,她只是装做有约会的样子。” 兆年又是这一句:“为什么?” 小郭答:“我不是心理医生,我不知道,其实那样秀丽的太太,又正当盛年,真想约会,也绝非难事。” “据佣人说,有车来接她。 “那只是租车公司的司机,她吩咐司机到达门口时响号。” “一切都由她安排?” “绝无疑问,我已查的一清二楚。” 兆年问:“可有把结果告诉林仁杰?” “来不及了。” 兆年转过身子:“你的意思是,林氏一直不知道妻子其实无外遇?” 小郭出示林太太一个人驾车飞驰的照片。 “林氏有什么资格调查妻子?” 小郭冷笑:“对他不忠,也算合情合理。” “但是他委托你调查,是否对妻子尚有余情?” 小郭嗤之以鼻:“他不过想省下赡养费。” 兆年心一动:“谢谢你提供宝贵线索。” “不客气。” 兆年看着他:“你同情林太太,故意不将调查报告知会林仁杰吧!” 小郭说:“能叫这种人尴尬,真是痛快。” 他走了。 兆年找到林仁杰生前的律师。 “周律师,请协助回答几个问题。” 周律师说:“一定,请随便问。” “林仁杰可有遗嘱?” “有,每个成年人都应有一份遗嘱。” “能否透露内容?” “内文十分简单,我即将往林家宣读,他把全部财产留给妻子。” 兆年意外:“没有提及聂依玲?” 周律师像是很安慰:“没有。” “我听说林氏夫妇即将离婚。”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如果有,我应该知道,林仁杰确有各式女友,但他不会轻易离婚,遗嘱订定日期是一个月前今日。” 兆年想一想:“林太太得到一切?” “是,不动产连现款证券等,总数约三亿左右。” “他们结婚七年,林太太是贤妻。” 周律师答:“是,我想林仁杰最终明白了这一点。” 兆年抬起头:“你是指什么?” 周律师顾左右:“明天下午我到林宅宣读遗嘱,林宅很快出售,将拆卸重建。” 兆年点点头。 聂依玲一无所得。 奇怪,兆年想,怎么可能呢? 宣读遗嘱那一天,兆年去了林宅。 林太太表情沉静而忧郁,她已迁出林宅,这次回来,纯为公事。 兆年过去点点头。 林太太那幽雅的气质让人不忍逼问。 “有事?” 兆年问:“你可知道林仁杰生前派私家侦探跟踪你?” 她一怔,沉默。 “他怀疑你有男朋友。” 林太太还是不出声。 “事实上他相信你确有男朋友。” 林太太说话了:“他对我已全无兴趣,我们似模路人。” “那么,你为什么送花上门,叫出租汽车在门口响号?” “你都知道了,林太太悲凉的笑,我无聊,故此假装有约。” 兆年看着她:“你对林仁杰的性格了如指掌,你知道那样做会引起他的嫉妒。 “伍督察,我不知你想说些什么。” “他对你发生了新的兴趣,“是吗,居然有人追求她,她还有什么好处,让我来看看。” 林太太的目光转为严峻。 “林仁杰只不过当我是一件家具。” “一作比较,他发现自己愚蠢。” “伍督察,我还有事,失陪了,我没有杀死林仁杰,请你努力寻找真凶。” 她说得好。 兆年颓然。 儿童医院有一百人以上可以证明她在那个晚上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 她不是凶手。 那日下午,助手同兆年说:“我到西区法庭去一次。” “什么事?” “按法庭记录,聂依玲今日上堂。” 兆年抬起头来。 “她超速驾驶,已扣尽分数停牌,但是仍然开车到处走,现被警方起诉。” 兆年想一想:“请交通组江督察把记录借给我们参考。” 传真不到十分钟已经送达。 助手一看,满面笑容抬起头来:“bingo!” “你看,电子侦察用雷达摄得她无牌驾驶超速图片,清晰看到她容貌,地点是博能路与康庄路交界,日期为七月十三日下午六时三十三分。” 兆年轻轻说:“她并非在家打麻将。” “那是假证供,立刻取搜查令,细查她的车子。” 兆年点点头。 他们去到法庭,聂依玲在记者包围下走出来,有点不耐烦的说:“是,罚款,三年内不得驾驶汽车,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多请司机。” 伍兆年走过去,:“聂小姐,请随我们到派出所。” 律师挡在她身前:“什么事?” “我们怀疑聂小姐与一宗谋杀案有关。” “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聂小姐,你制造假证供,请跟我们回去调查。” 在场记者哗然。 律师看着脸色煞白的聂依玲,不得不陪她到警署。 “聂小姐,请讲老实话,电子交通侦察仪拍摄到你超速照片,正是案发当日,现场附近。” 这时,其他伙计回来了,把一只胶袋中的手套放在桌上。 “手套上有血迹,已取样本化验。” “聂小姐,手套自你那辆slk跑车后座寻获。 聂依玲忽然沉默了。 过了半晌,她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似,很沉着的说:“这几天来,我生不如死,像是行尸走肉,不如承认杀人的好。”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得到一切了吗?” “不,他要取回。” “请说的明白一点。” 聂依玲黯然说:“自从他发现妻子有外遇后,他取消离婚,愿与她复合,他更改遗嘱讨好她,他要与我分手。” 所有在场的警方人员都大表讶异。 “我去找他谈判,叫他交代,他精神失常,他撵我走,不准我用大门,叫我从橱房后门走,我穿上大衣手套已走到门口,但心中憋不住气,那股强大的怒意不知从何而来,我见橱房柜台上有一把尖刀,便取过转头拼全力插进他胸膛。”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 “他中了刀,血凝住,没有流出来,脸上没有痛苦的样子,只剩讶异,我心中不忿随着那把刀而去,我害怕,立刻逃走,在车里我脱下手套,回到家,把事情告诉继母。” “之后呢?” “后来,在电视新闻里,知道他已不治,继母忙帮我设计假的时间证人。” 律师这时开口:“这是误杀。” 兆年点点头,吩咐手下:“通知律政处起诉聂依玲。” 聂依玲痛哭:“我真后悔,何必同这种人计较,吃了亏也应该掉头走,还来得及重头开始,现在一切已太迟了。” 大家都不出声。 这时,记者把派出所重重包围,不顾一切挤入内争取新闻。 兆年做了一杯冰咖啡喝。 同事问他:“恭喜案子破了。” “嗯” “听你的声音,看你的表情,仿佛元凶在逃。” “的确是。” “你是什么意思?”同事大奇。 “你想想,是谁激怒聂依玲,林仁杰怎么一个人在家,佣人为何全体放假?” “啊,你怀疑有人背后安排这宗谋杀案。” 兆年抬起头:“有人按照角色的性格写好了剧本等他们演出。” “谁?谁这样攻心计,又料事如神?” 兆年不出声。 他心中有一个人。 第二天,他到儿童医院去。 幽雅的林太太正在为病童讲故事,一边用提线木偶演绎剧情,增加兴趣。 小朋友都听的津津有味,拍手欢笑。 故事结束,林太太看到兆年。 “伍督察,你好。” 兆年点点头。 “我看到了新闻,你真是神探,果然侦破了。” 兆年答:“聂依玲十分被动。” “听说林仁杰打算与你复合。” 林太太答:“我不认为夫妻可以复合,裂痕已在,伤痕那样深,怎么回头?” “即是说,你永远不会原谅林仁杰?” “你说得对。” “于是你引起他妒忌。” 伍督察,你想象力太过丰富。” “你让他对你重新发生兴趣,这一切,都叫聂依玲难以忍受,他与她争吵,叫他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他越是憎恨聂依玲,她越是歇嘶底里,终于,他决定与她分手,盛怒之下,她误杀了他。” 林太太淡淡的说:“是吗?” “佣人为什么放假?” 林太太答:“佣人宿舍重新装修,他们在姐妹处借宿,天天晚上都不在。 “方便聂依玲杀人。” 林太太把提线木偶放进箱子里。 她秀丽的脸上现出感慨的样子来:“伍督察,一个人凶恶到人人不敢碰他,怕他,没有能力与他计较的时候,也只得等老天来收拾他了。 伍兆年不出声。 我打算移居英国,伍督察,祝你工作顺利。 那样绝顶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子,有一段非常不愉快的感情。 照说,老实可靠的男人也很多,她偏偏没有遇到。 “再见,伍督察。” 她也许只想他们大吵一场分手,或是暴露聂依玲真正性格,但是做主角的男女双方演出过火,闹出命案。 三个月后,聂依玲的误杀罪成立,判监禁十一年,不得保释。 小郭来找伍兆年。 他说:“这叫借刀杀人吧。” 兆年点头:“但不知怎的,大家都同情端庄秀丽的林太太,小郭,你也有责任。” 小郭默不作声,顺手那日报看新闻。 (此篇文章原帖于二年三班这个论坛,由桃桃发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答应你 映像: 门铃一响,素球知道是妹妹来了。 打开门,果然是她。 素珊手中大包小包,更夸张的是,还有一辆手推车,上面放满箱子盒子。 素球骇笑,「都是些什么?」 「小穗的生日礼物。」 素球帮著把手推车拉进来,「你太破费了。」 坐定了,素珊喝杯热茶,然后拆开箱子。 紊球讶异,「咦,是一副电脑。」 「正是,小穗同我说,想要一副电脑做功课及游戏,我替她挑了这具。」 素珊本身是电脑工程师,说完气定神闲在书房中把电脑装置起来。 「才八岁的小女孩,用得著这种高性能电脑吗?」 素珊微笑,「电脑这种工具,正属於普通人,大学教授、大作家、富商……用的全是人脑。」 「你对她真好。」 素珊把那具蓝绿色半透明的电脑插上插头,立刻示范。 「小穗放学回来看到,一定高兴。」 素珊又拆开一只盒于。 「还有?」素球更加意外。 素珊笑,「是一具数码摄录映机,精彩无比,通过打印机,可摄制硬照,几乎万能。」 「大宠她了。」 「小穗平日怪在家寂寞,这种启发性玩具算是正当娱乐,不过,每隔半小时,要让双眼休息一下。」 「我会关照她。」 素珊把空盒子收拾好,陪姐姐喝下午茶。 「生活怎么样?」 素球叹日气,「我最怕你问这个问题。」 素珊说:「姐,人总要面对现实。」 素球看著妹妹,「我同你,真不似孪生姐妹。」 素珊笑吟吟,「我们分别是两名个体,我比你迟出生三分钟。」 「长得也不像,你美丽爽朗,活泼潇洒,我沉闷胆小,顾前怕后。」 「来,照照镜子。」 两姐妹站镜前,端详一会儿,素球颓然,「自惭形秽。」 「不,姐,你皮肤身段仍然一流,只不过发型化妆服装过份保守,缺乏神采。」 素球不语。 「还有,几时与王裕进摊牌?」 素球不语。 素珊说:「你要见他,几乎需要预约,你还不醒悟,难道一辈子过这种日子?」 素球隔一会儿说:「他对小穗不错。」 「离了婚,他一样可以对女儿好。」 素球笑,「从未见过你那般苦口婆心劝人离婚的人。」 「分了手可以从头开始。」 素球说:「许多女人离婚后感情生活也就完结。」 「你不同,你是名建筑师关耀昆的女儿。」 素球大笑,「关耀昆另一个女儿还没有嫁出去呢。」 素珊看一看表,「不同你说了,我还有事,明天来教小穗用这批器材。」 素球送妹妹出门,看她开著欧洲名牌小跑车呼啸而去。 那辆跑车素球也坐过,只觉透不过气来,空间狭窄,令她产生恐惧,素球自用车是辆四驱吉甫,高大得小穗可以在车厢中站起来。 下午四时,司机接了小穗回家,小女孩一看见阿姨的礼物,高兴得跳跃,因在学校已经接触过电脑,立刻上手,运用起来。 看到那部袖珍摄录映机,更加欢喜,立刻对牢妈妈拍摄,并且即时把映像接驳到电脑荧幕上。 小穗是神童?不,发明这些器材的都是天才,用家只需会一二三即可操作。 素珊还未来指点,小穗已经玩得不亦乐乎。 小女孩并没有问父亲是否会来陪她过生日。 这些日子来,王裕进不知忙些什么,好像也挣了一点名利,报纸财经版上常见他的名字及照片,小穗会指著说:「爸爸,爸爸。」 一年只出现几次:素球及女儿生日、中秋、过年,难怪素珊捉狭地讥笑素球是个未亡人。 其馀时间王裕进在甚麽地方? 当然另外有一个女人。 素球听说过,她叫冯妙屏,商业管理人才,长得十分秀丽,出身也好,所以会得含蓄低调地与人家的丈夫往来了数年而不招非议。 她好像与王裕进有点真感情,同某些我户头的女子不一样。 素球一直装作不知,涵养一流。 父母的修养比她更好,只同素球说:「我们永远支持你。」 是家人的关怀使她度过这苦楚的三年:房子、汽车司机、工人,全是嫁妆,她不愁开销。 素珊真是好妹妹,一点不与姐姐争,一有好处,一定留给素球,甚至哪个家务助理会做好菜,都立刻叫母亲让给素球:「妈妈,你再训练一名好了。」 因此,把素球婚姻失败的苦楚减至最低。 王裕进不陪她们母女,素珊补足,暑假寒假,一定与小穗四出旅行,有时逼她男友同行,令他怪叫:「又是迪士尼乐园。」 但是,素球总下不了决心离婚,王裕进不提,她也不提,彷佛还在期待甚麽。 第二天,素珊未到,王裕进倒是出现了。 看见他,素球一怔,不由自主说:「稀客。」 王裕进有点不好意思,「我带了礼物给小穗。」 是一整问玩具屋,有各式家具,还可以亮灯,一家三口三只洋娃娃。 「她会喜欢?」 素球点头,「一定。」 其实小穗一早不玩洋娃娃了。 王裕进穿著剪裁上佳的西装,外型一流,仍然英俊潇洒。 素球问:「你今天来,可是有话要说?」 「不,我特地来看小穗。」 过片刻他也问:「你呢,你可有什么要同我说?」 大家都希望对方先提离婚二宇。 幸亏不久小穗放学回来了,不然真不知还有什么对白。 小穗笑著取出录映机拍摄父母对话。 王裕进问:「可要出去吃晚饭?」 素球实在不想强颜欢笑,「不客气。」 王裕进只得告辞。 小穗看著豪华的玩具屋说:「爸爸忘记我已长大。」 王裕进还记得有个女儿已经不容易。 稍後素珊来了,教小穗用互联网络,两人玩得十分尽兴。 她同姐姐说:「我有新消息。」 素球跳起来,「你要结婚了。」 「不,同你有关。」 「咄,我的世界无新事。」 「王裕进今天来过?」 「是,什么事?」 「江湖传说,他已与冯女士分手。」 素球一怔,「关我什么事。」 素珊笑:「可见你还有救,你莫希祈浪子回头,他另结新欢,是一名青春二线歌星。」 「告诉我干什么。」 「全然没有兴趣?」 素球不出声。 「离婚算了,你这样大方,一样可以与他维持文明友好关系。」 素球抬起头。 小穗正在露台拍摄猫儿打架,也许这具录映机会启发她将来拍电影做导演的。 「你想清楚,姐,还有几十年要过。」 「我会。」 天天晚上失眠,想足三年,不停检讨自己,日子久了,无限自卑。 也许,已经到了自救的时限了。 素球叹口气,这样懦弱,不知遗传自何人,父母都是勇敢的人,父亲苦学成功,白手兴家,母亲一边带大两个孩子,一边工作,鼎力支持丈夫…… 「妈妈,妈妈,笑一笑。」 小穗拿摄影机对牢她。 第二天下午,素球自外边回来,正与保母商量家事。 「小穗的芭蕾舞鞋与球鞋都得买新的了。」 「不见孩子大,一味见衣物缩。」 保母说:「星期三就得用。」 「我明早出去办。」 「顺便买些内衣裤。」 门铃急促地响了一下。 连保母都奇怪,「谁?」 素球亲自去应门。 门外站著一个陌生年轻女子,衣著合时,化著淡妆,但遮不住憔悴之态。 素球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是她有第六感。 那女子微微抬起头来,轻轻说:「王太太,我可以进来吗?」 素球不得不问:「你是哪一位?」 「王大大,我是冯妙屏。」 呵,找上门来了。 素球应该立刻说声对不起没有空才是,不过她踌躇了,考虑一会见,她说:「请进。」 冯妙屏轻轻走进屋内。 她整个人像一个影子,轻飘飘没有力,身形十分瘦削。 佣人斟出一杯茶。 素球吩咐:「做两杯咖啡。」 冯小姐坐下来,一时不知怎样开口。 素球问:「你来找我,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怎样帮你?」 如果素珊在这里,她会笑得落下泪来。 什么,外遇找上门来,发妻还得问她需要何种协助。 那冯妙屏精神十分困惑,她说:「我与王裕进分手了。」 是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她用手掩住面孔,「我只觉得无助、绝望、羞耻。」 素球说:「你是受过高深教育,有工作经验的女子,这一切都会过去。」 怎么反而叫关素球来安慰第三者,她才是受害人呀。 只听得冯妙屏说下去:「他有了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突然哭泣起来。 「五年了。」她泣不成声,似哀悼时间飞逝。 什么,素球一怔,竟那么久了?还以为只有三年。 「王大太,你会否叫他回来?」 原来如此。 素球答:「我要是叫得动他,一早就叫他回来。」还会有你这第三者吗。 「你难道什么都不管?」 素球冷冷看著冯妙屏,原来她是想假王太大的力量来除掉这个新欢。 素球替冯小姐添一杯咖啡,闲闲道:「王裕进在外边的事,我管不著。」 「多年来他都在外留宿,你不动气,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球并不笨,她知道这是还击的时候了,她一宇一宇地说:「我与王裕进早已离婚,我俩已经脱离开系,他没同你说吗,也许不想再婚吧。」 本来苍白的冯妙屏忽然面如死灰。 素球心里说: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怪不得人。 冯妙屏颤声问:「你俩早已离异?」 素球点点头,「所以,我什么都帮不到你。」 这时,大门打开,小穗放学回来了。 保母迎上去,「小穗,妈妈有客人,快来跟我洗手吃点心。」接著吩咐司机去买水果。 冯妙屏看在眼里,忽然说:「你的生活很丰足。」 「我不是靠王裕进。」 「他一直说你不肯离婚。」 「他没有对你说出真相。」 冯妙屏心死了,「他一直骗我。」 素球轻轻说:「一个人不可能顺利一生,纵有挫折,也得尽力克服。」 冯妙屏掩脸。 小穗换上便服过来,手上还是拿著心爱的数码录映机。 素球说;「还不去做功课。」 小穗笑著走开。 素球觉得是送客的时候了,她站起来。 「冯小姐,我还有事。」 那冯妙屏脚步有点踉跄,毫无方向地离去。 剃人眉毛者终于也被人剃去眼眉。 素球不能同情她。 她把她喝过的茶杯丢进垃圾桶里。 小穗走近,素球将女儿拥在怀中。 「妈妈,那阿姨是谁?」 「一个推销员。」 「她卖什么?」 「本来出售青春热情,现在已无本钱。」 小穗没听懂,刚想发问,保母叫她做功课。 晚饭时间,素珊来了,穿著珊瑚色缎裙,钻石项链闪闪生辉,分明是要去什么宴会。 她说:「我还剩半小时,来陪小穗。」 素球说:「将来你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时间就轮不到小穗了。」 「谁说的,届时我们两家一起住。」 「谁陪你疯。」 素珊却说:「小穗,来,拍摄了什么片断,让阿姨看看。」 刚接上电脑,手提电话响,主人家来催她赴宴,她只得匆匆离去。 她答应明天再来。 素球打一个呵欠,今日真忙真累。 半夜,仍然醒了,孤枕独眠,醒来也没有人可以说一句半句话。 她摸索看到厨房喝杯水,经过书房,一点睡意也没有,便走到电脑前坐下,她开亮了小小台灯。 小穗拿著机器拍了好几天,到底拍了些什么?素球不禁好奇,看看也好。 素珊说得对,电脑非常容易用,按下钮就可以看,荧幕出现小穗拍摄的家庭电影。 咦,映像非常清晰,两只小猫打架,你追我逐,十分有趣,素球笑出来。 忽然镜头一转,荧幕出现了两个人,男的正是王裕进,一派悠然地在说话。 女的佝搂著背,双臂紧紧抱在胸前,是谁? 哎呀,是她自己,是关素球,她一时间竟没把自身认出来。 素球震惊得张大了嘴,似遭人掌掴,这么苍白憔悴的竟是她? 可不是,镜头推近,特写中的她双眼充满恨意,怨懑之情毕露。 素球按下凝镜钮,放大映像,这下子她可看清楚了自己。 怨妇,只有怨妇才会有这样的眼神,一直以来,大家以为关素球看得开,她也以为自己是超人:冷静、镇定、置身度外。 可是摄影机忠实的镜头出卖了她,看,她双眼毒得会放射利箭。 原来她的真面目是这样的。 素球跌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捧著头。 半晌,鼓起最大勇气,继续看录影。 啊,冯妙屏出现了。 她的欢乐时光已过,轮到她尝试遭人遗弃的滋味,她异想天开,竟以为可以联合关素球的力量来对付别的女人。 冯妙屏五官干涸,握紧拳头,有求而来。 素球自己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她斜眼盯著冯妙屏。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歪到一边,似在冷笑,又像是幸灾乐祸。 天啊,素球啪一声关掉电脑,两个可怜的女人,抛却自尊,被无良异性把弄而不自知。 她终于看清楚了一切。 天蒙蒙亮了。 素球斟一杯冰水喝,看著窗外的曙光,她心中顿悟,就在晨曦中,她不费吹灰之力放下过去数年背得几乎精神崩溃的重担,抬起头来,一脸平和。 「妈妈。」小穗叫她。 小穗听见声响,起来探视,素球连忙打点她上学。 然后,素球伸了伸四肢,保呼吸几下,打电话到王裕进办公室。 「我我王裕进。」 秘书间:「请间你是哪一位。」 「王太大。」 秘书好似不相信,也难怪她,根本王大大从来没有出现过,她有点为难。 隔一会儿,王裕进的声音终於傅过来,「素球,真是你,这么早,什么事,小穗可好?」 「你别担心,一切正常,是我有话要说。」 「你有话说?」 王裕进不置信。 真的,那么些年了,一直沉默的素球会有话说? 一向以来,她不是个哑巴吗。 素球轻轻说:「麻烦你来我处,我想与你谈谈离婚的事。」 王裕进一时不知怎样反应,有一段时期他非常希望妻子会自动放弃,今日,他又不想她如此撇脱。 「我马上来。」 「好极了,谢谢你。」 王裕进半小时后就赶到。 「小穗在学校里?」 「是,你我可自由说话。」 「素球,你要离婚?」他仍然要占嘴舌便宜。 「是,」素球说:「我不得不同意离婚是没有选择中选择。」 啊,她竟变得这样会说话了。 「为什么会有这个决定?」 「我看清楚了自己。」 「什么?」 「我只有一个条件:小穗跟著我直到成年,你随时可来采访,我不需任何赡养费,亦无其他要求。」 王裕进对於妻子这样大方,十分意外。 「我会请区律师做文件,届时你去签名即可。」 他不出声。 送给小穗的玩具屋放在书房门口,他走过去,蹲下来,把三只玩偶放在小沙发上。 「看,父亲母亲一个小孩一家三口。」 素球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像对著一个陌生人似。 「我们也是一家三口。」 素球不答。 「我太忙工作,急急想摆脱岳父的阴影创业,忽略了家庭生活。」 他还是想找理由替自己开脱。。 素球问:「我所说的,你都同意?」 「我没有意见,我会负责小穗生活费用,并且希望你将来即使改嫁,小穗也不会改姓。」 「你放心。」 王裕进吁出长长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告辞,但却一直坐著,茶都凉了,仍然不走。 这曾经是他的家,只住了几个月,几乎连洗手间在哪个角落都已经忘记。 他心里还有一件事。 半晌,他问:「你可是有了别人?.」 素球失笑,「你以为是励志电影或小说?失婚妇人一下子遇到更理想的人,过着比从前幸福百倍的生活,不不不,我打算独自抚养小穗。」 「那么,你以后——」 素球不想多说。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她今日纯谈手续问题,她不想诉苦,王裕进也不是诉苦的对象。 「我的话已经讲完。」 他忽然道歉,「素球,对不起。」 素球嗤一声笑出来,送前夫到门口。 王裕进离去。 素球吩咐佣人收拾他的衣服杂物,装箱送到慈善机关。 一个上午办妥许多事,素球对自己的办事能力另外有新的估计。 中午,素珊得到消息赶了来。 「姐姐,恭喜你。」 「你又来揶揄我。」 「我由衷替你高兴,区律师已把好消息告诉我。」 「这还算是好消息?」 「怎么不是,从此你可摆脱阴影重新开始。」 素球感喟,「以后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噫,姐姐,人生充满意外,越是无心,越有奇遇。」 素球不出声。 「王裕进从此少了你这个挡箭牌,他可烦了,听说冯妙屏不放过他,搞得身败名裂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你看你高兴得那样子。」 素珊不以为然,「我干吗要大方,我看过你的眼泪。」 「没事了,早就干了。」 素珊说:「冯妙屏要求赔偿千万。」 「真傻,钱有什么用。」紊球唏嘘。 「忍声吞气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 「拉扯著越坠越深,尸骨无存,真不值得。」 「我们出去喝茶。」 素球想起,「我要替小穗买鞋子。」 「一起去,我陪你。」 数天之内就办好所有手续,素球母女如常生活,素珊仍然时时来陪她们。 她带来更多新玩意。 「看,小穗,最轻便的卫星电话。」 「阿姨有无线电脑鼠。」 「这是一只知道你叫甚麽名字的洋娃娃。」 那具摄录映机,已丢到一边,不大理睬了。 她父亲送的生日礼物更放在一角从来不碰,她们对玩具的态度是「会做什么?」光是坐著不动的无声玩偶才不稀罕。 素球自嘲:她之所以遭到淘汰,也是因为不够精采。 玩具屋里一家三口永恒长相厮守,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比较残酷。 素球取起摄录映机把玩,自镜头看出去,世界十分奇异,充满新鲜。 玉手: 所有的悲剧都在刹那间发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场车祸。 并不是她的错,清晨,她约了学生在图书馆等,一个醉酒驾驶者刚回家,他超速切线,为著闪避迎面而来的货车,他驶到对面,与素亭的车撞个正著。 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素亭却记得很清楚,偶然还会自噩梦中惊醒。 她的车子翻滚两下,她被夹在表板与座位之中,安全袋已经弹出,但是她不能动弹。 头脑十分清醒,忽然不甘心,「妈妈!」她大声叫,就这样完了吗,还有许多事未做,本来打算在明春做新娘呢。 然後,油箱爆炸了。 素亭不觉得痛,但感到热力直逼全身。 这时,忽然有人发狂地试图把她拖出车厢。 她夹得很紧,但是那人不放弃,用一支铁器大力敲击扭曲的车厢,终于,他喘息着不顾一切把素亭拉到马路中央。 素亭失去知觉,她没听到车子爆炸。 看,三言两语就把影响周素亭一生的意外交待过了。 她在医院苏醒。 睁开双眼,看见男朋友冯灼规的面孔。 素亭放心了,「我还活著。」 「是,你无恙。」灼规轻吻她的脸。 「发生什么事?」 灼规忽然落下泪来,「我永远爱你。」 素亭恻然~想伸手出去替灼规拭泪,她的右臂打了石膏,只得伸出左臂。 素亭瞪大了双眼,呵,她没有左手,左手齐肘之下,一无所有,裹著纱布。 她尖叫起来。 当值的苏医生抢进来替素亭注射。 「周小姐,失去手臂已是不幸中万幸,请镇静下来,你很快会康复,可以过正常日子。」 素亭迅速噤声,理智与修养教她接受现实,她叹口气。 冯灼规与苏医生也深深吁出一口气。 除出失去左小臂之外,素亭一头头发也全烧光,脸颊需要植皮。 这些表面创伤在两年後全部痊愈,素亭也装上精密义肢,左手运作如常。 婚礼只延迟了五个月。 冯灼规仍然爱她,她也不觉自卑。 不过,从此素亭再也没有开过车。 她有极大恐惧,不能面对驾驶盘。 冯灼规十分体贴,每日往返接送素亭上下班。 心中有无阴影?当然有,但是周素亭一直以理智控制得好好。 当日冒险救她出险的是一位当值的警察,他因此获得英勇奖章,并且,也成为周素亭及冯灼规的朋友。 天 肇事的醉酒驾驶人也获得法律制裁,事情似乎已经平息。 素亭仍然在大学教书,她养成了戴手套的习惯,电子义肢戴著手套,更不易发觉。 最介怀的人,反而是素亭本人。 有时,独自在家,她会除下假手,不发一言,凝视伤臂良久。 以後,余生,都得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 并且,得像无事人一般,感激上苍。 一日,冯灼规提早下班,神情兴奋,声音几乎颤抖。 「素亭,素亭,过来,我有话说。」 素亭自电脑桌前抬头笑道:「升级了?」 「你且听我细说。」 素亭说:「洗耳恭听。」 「今日,苏家杰医生来找我。」 苏家杰便是当日诊治她的医生,素亭静了下来。 「他披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紊亭勉强地笑笑,「说来我听。」 「苏医生说:断肢可以再续。」 董亭一时不明白,「可是我的左手早已烧毁,不能保存。」 「素亭,你看,」冯灼规取出剪报,「法国利昂医院一组国际医生成功续肢:经过一项历时十三小时手术,某纽西兰商人成功获得他人捐赠的手臂,运动自如,同截肢前毫无不同。」 素亭呆住。 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新闻,医学昌明超新,已达不可思议地步。 「苏医生问你可愿一试。」 「什么?」 「素亭,该组医生愿意再作一次实验。」 素亭觉得匪夷所思,「那我岂非成为科学怪人》.」 「同移植眼角膜或心脏没有分别。」 素亭忽然笑,「移植别人的手?」 「是。」 「谁的手?」 「愿意在死后捐赠器官的人。」 素亭骇笑,「不不不,我已接受事实,不作他想。」 灼规沉默,轻轻把手放在妻子肩上,「素亭,我想你快乐。」 素亭缓缓答:「我并非不快活。」 「可是,连你的学生都说,周教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活泼开朗。」 「年纪大了,总不能蹦蹦跳跳老十三点。」 「素亭,我知你耿耿於怀。」 「终於嫌我了。」素亭微笑调侃丈夫。 「你知道我永远爱你。」 素亭感动,与丈夫拥抱。 「为你,我会去看苏医生。」 「不,」冯灼规说:「为你自己,因为我爱你直至海枯石烂,可是,我想你一如从前那样爱自己。」 第二天,素亭去看苏医生。 医务所的空气总是比别处冷冽。 苏医生说:「你来了。」 「是。」素亭的声音非常轻。 「手术还在实验阶段,第一次失败,第二次成功,你是第三人。」 「失败如何?」 「吃一点苦,恢复原状。」 「成功呢?」 「若肌肉、神经、血管、骨骼都接驳成功,你可得回一只真正肉手。」 「不可思议。」 「是,」苏医生十分兴奋,「这是亚洲第一项类此手术。」 ”为什么选中我?」 「素亭,病人需要极度镇定及理智应变。」 周素亭笑了。 「你的意外多少已影响到婚姻生活。」 素亭点头,她变得自觉、拘谨、紧张,灼规一定觉察到。 从前,可以与他一头跃进碧波游泳潜水,留恋忘返,现在,她已放弃水上活动。 淋浴也变成一件最私人的事,她躲起来偷偷进行。 素亭黯然。 「灼规说,他一点都不介意,可见是你狷介。」 素亭轻轻说:「不,他会怕的,正如将来孩子们会害怕一样。」 苏医生很温和地说:「假使你有这种心理障碍,很难生儿育女。」 「你说,灼规是否对我失望?」 「不要管他,他对你的爱不变,你只需为自己著想。i 素亭笑,「彷佛我是整件事里的唯一小人。」 「他说,他想重新欣赏你更衣。」 素亭吁出一口气,沉思良久。 她终于问:「在何处签名?」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休息。 会是谁的手呢? 苏医生说,那会是同文同种同性的一只手。 他又说,连心脏脾肺那样重要的器官都可以更换,一只手,算是甚麽呢,. 将来目的,是换掉脑袋吧。 她做了一个梦,断手已经续回,毛茸茸,是一只野兽的前爪,素亭尖叫起来。 一头一额都是冷汗,她把义肢除下,趁丈夫不在家,松一松。 像那些永不在男人面前卸妆的爱美大大一样,她不想灼规看到她的断肘。 素亭哭了。 一直忍著的眼泪汨汨流下,极之痛快地大哭一场,然後倒头昏昏睡去。 冯灼规下班回来,轻轻敲门。。 素亭醒来,头痛欲裂,连忙装上假手,披好外衣。 「苏医生说你同意进行手术。」 素亭点头。 「甚麽时候,」 「他会通知我。」 「噫,这几天我或许要到纽约开会,可能需要改期。」 素亭说:「不,你尽管动身,我会照顾自己,你在身边,反而增加我压力。」 灼规凝视她,「我明白。」 素亭苦涩地说:「祝我成功。」 「苏医生说他非常有把握。」 过了两日,素一早送丈夫出门。 那天傍晚,她就接到苏家杰的电话:「令晚禁食,尽量睡好些,明朝八时正在医院见你。」 素亭的心似要自喉头窜出,强自镇定。 「灼规还未抵达纽约。」 「我会派人通知他。」 那一夜,素亭也不打算睡觉,她把书房收拾得乾乾净净,将银行存摺,保险箱锁匙都放在当眼之处,并且写了一便条给丈夫,想了半晌,不过写下永远爱你四个宇。 她伏在书桌上盹了一会儿,收音机闹钟唤醒她,她梳洗更衣出门去。 苏医生正在等她。 素亭微笑,「我可以看看那只手吗?」 「接驳成功,你自然可以看到它。」 「它可是一只美丽的手?」 「绝对是只玉手。」 素亭豁达地将她自己交给医生。 手术时间比预期较长,整整进行了十六个小时,七位专家聚集手术室,最终缝合皮层之时,苏家杰带头鼓掌。。 素亭苏醒。 苏医生同她说:「已经通知灼规,他一办完事立刻赶回来。」 素亭疲倦地说:「手,给我看手。」 她只可以看到纱布绷带下的五只手指。 手指纤长,皮肤白哲细结,指甲形状漂亮,她想命令这只别人的手做简单的动作,却力不从心。 苏医生安慰她:「需过几天才能活动,接著还得接受一连串物理治疗。」 素亭觉得宽慰。 三个月後,她已经可以穿短袖榇衫。 接驳处有一条红线,加些化妆品,不是仔细看,根本不觉异状,素亭已可灵活运用这一截人工接驳成功的前臂。 它是一只美手,比素亭自己原来的手还要漂亮,素亭本身的手呈长方形,指尖像圆锤,但是移植手却五指尖尖,十分细柔。 谁,是谁的手?苏医生不允透露。 手术成功,一点排斥现象都没有。 周素亭的生活起了微妙变化。 她恢复信心,放开怀抱,又做回原来活泼开朗的周素亭,她又重新用双臂拥抱丈夫,甚至在背后用双臂勾著他的脖子叫他背她走。 冯灼规对苏医生这样说:「最快活的人是我。」 夫妻关系终於完美得像恋爱时期一样。 一日下午,素亭在厨房做点心,冯灼规正读报,忽然看到一则有趣新闻,便叫妻子。 素亭走出来,笑嘻嘻间:「什么事?」 这时,冯灼规忽然看到素亭伸出左手,拨了拨头发,侧著头,斜飞了一个眼神,无限柔媚。 他看得呆了。 素亭从来不曾如此娇美,她也没有搔首弄姿习惯,不过,忽然做来,出乎意表地动人。 「叫我干甚麽?」 灼规说:「再做一次。」 紊亭莫名其妙,「做什么?」 「再拨一次头发。」 素亭尴尬,「你取笑我。」 她爱娇地用左手掩住嘴,挤到灼规身边坐下。 冯灼规在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左手。 一切都是那只外来的左手。 左手把它前生的习气也带了来,种入周素亭的生命里,但它的新主人却茫然不觉。 他曾经握过这只玉手,只觉柔若无骨,与素亭的右手大有分别。 现在,它又自作主张,频频做出一些可爱小动作。 手的前主人,一定是个极之俏丽的年轻女子。 隔几日,冯灼规去找苏医生。 「请透露手臂捐赠人的身份。」 苏医生只允咯说一二:「是位廿馀岁的美貌女子,不幸车祸丧生,脑部死亡,家人同意将全部器官捐赠。」 「真豁达。」 「姓名我不可透露。」 「我明白。」 「回去好好享受生活。」 「她是学生、抑或是职业妇女?」 苏医生推搪,「我不清楚。」 冯灼规知道医生不会多讲。 那天,他觉得颈膊酸软,分明是帮女同事搬臬子时伤了肌肉。 素亭说:「我替你按摩。」 灼规意外,素亭几时学会这一套? 可是她双手一碰到他肩膀,已知是会家,用力恰到好处,无限熨贴舒服,紧绷扭曲的肌肉立刻松弛。 「素亭,帮我按一下太阳穴。」 「遵命。」 冯灼规哗一声,「十指回春,从此我多一项私人享受。」 他心花怒放,握住妻子玉手亲吻。 素亭咕咕地笑。 生活如此愉快,素亭的左手居功甚伟。 这只手不但懂按摩,而且会做好菜;煎炒炖都是能手,冯灼规在家吃饭的次数渐多。 他留意到妻子在处理大学工作之际,仍然用右手多,书写,打电脑,翻文件,全不用劳驾左手,但是在厨房就用左臂,让右臂休息。 怪异? 是,但冯灼规已习以为常。 他已知道那不是一只普通女子的手。 那么懂得服侍异性,可见是个人才,他独自到图书馆去找旧报上新闻来看。 交通失事……妙龄女子……约在五个月前…… 他查了三天。 有了。 「名媛王绮兰雷雨之夜车祸身亡,富商挚友傅德峰裒伤欲绝」。 她叫王绮兰。 冯灼规连忙去我资料,他在报馆有朋友,中学同学张国泰现在是跑新闻的名记者。 他问:「可需要用私家侦探?」 阿张答:「王绮兰的资料十分丰富,我们编辑部就一大堆,你可以来看。」 一个下午他就了解了王绮兰的一生。 家贫,父一早失踪,母亲是一名售货员,由外婆带大,十三岁那年在街上被星探发现,加入影坛。 阿张说:「我见过她真人,美人该是那个样子,她有一个特点,记性非常好,对人极之体贴:永远知道宇宙日报的张大哥爱喝威士忌加冰……」 上帝是公平的,王绮兰没有温馨的童年,可是,她有异常的美貌。 「她根本没有机会好好拍戏,富翁排队一个个想结交她,玩了好几年,累了,跟著傅某。」 照片摊开来,各种阶段王绮商都是活色生香。 「美人也有不如意之处,傅氏元配病逝,她想正式结婚,但是傅家子女坚决不允,不知怎地,傅氏也觉得不是再婚的时候,两人酝酿分手。」 「然后呢?」 「发生了车祸。」 冯灼规沉默。 阿张问:「为何对王绮兰这个人那么感兴趣?」 「她的生命,有何目的呢?」 「一颗灿烂的流星,装饰了都会的夜空。」 冯灼规苦笑。 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彩照上,对牢镜头巧笑情兮的王绮兰左手搁下巴边,无名指上戴著一枚硕大的黄燕钻,这正是他所熟悉的玉手。 不知怎地,冯灼规打了一个冷颤。 那天,困到家里,看到妻子正在剪指甲。 素亭举起左手,细细欣赏。 灼规不动声色,轻轻握住她的双手。 他需严密注意这只手。 不知是否他多心,最近,素亭的手似乎有点轻佻,与同事或朋友说话的时候,总会拍一拍对方的肩膀,或是替人家理一理领带。 也许,熟朋友之间不拘小节,但是,平日那麽端庄的周教授忽然多了这类亲昵的小动作,叫人迷惑。 对於这一切变化,周素亭并不自觉。 在一个慈善舞会里,素亭艳压全场,她一直掺扶著一位年近八十的校董,那老人忽然年轻起来,邀请周教授跳舞。 半小时後,他宣布捐助大学建设一座图书馆。 冯灼规十分震惊,他知道大学想要一座新图书馆已有十年,不料今夜老人一时欢喜,竟即时答应。 周素亭一直陪在老校董身边,喁喁细语。 终于散会了。 素亭松一口气,愉快地抱怨:「累坏人。」 灼规不出声。 回到家,匆匆卸妆,素亭躺在床上,很快憩睡,她的左手放在胸前。 冯灼规轻轻走过去,握住那只手。 他低声说:「我知道你有灵性。」 手指蠕动一下。 「欢迎你来我家生活。」 「我知道你向往婚姻生活。」 手一动不动。 「但你需明白,所有成功的关系,需双方体谅合作,素亭是大学教授,你要为她设想,投入她的性格。」 说到这里,灼规叹口气。 「我是否傻子?对牢一只手说话。」 左手忽然抬起来,轻轻抚摸灼规的脸颊。 「看,我一早知道你会明白。」 手缓缓垂下。 「多谢你与我们合作。」 这时,素亭转了一个身,呢哺说:「灼规,你同谁说话?」 「与你说话。」 「明天再讲吧。」 她又呼呼入睡。 灼规放心了,他握著妻子右手直至天亮。 也许纯是心理作用,这一晚之后,周素亭做回周素亭,一点异样都没有了。 但是,她仍然煮一手好菜,有空替丈夫按摩肩膀,并且,用左手化妆。 一年后,苏医生替素亭检查手臂。 「感觉如何?」 素亭说:「百分百正常运作。」 苏医生点头,「手术成功,报告呈上,希望将来可以广泛应用,造福人群。」 素亭伸出左手,细细端详,咕咕地笑,「我并没有辜负这只手,我学会许多从前疏忽了的技艺,改天,我还打算去学缝纫呢。」 苏医生也笑,「我真替你高兴。」 做了素描,发觉骨骼、肌肉、神经,完全连接生长,与右手无异。 趁素亭更衣,苏医生问冯灼规:「为什么不出声?」 「我觉得那只手似有独立生命。」 医生笑,「我的四肢也一早全不听话,力不从心,明明想玩,却躺了下来。」 「冯大哥,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手的肌肉细胞没有记忆。」 「真的没有?」 「医学上全无根据。」 「人类的医学,其实还十分不足吧。」 「我们一日比一日进步。」 「但是,对人体了解有多少呢?」 「最近英国有一少女患心肌炎,医生停顿了她心脏及脉搏,用仪器维生,人工做血液循环,六天之後,她苏醒过来,如今正常生活。」 「可是,心脏为什么在休息之后会自动复元?」 「我们不知道。」 冯灼规笑了。 「但是医生做得到的已经根多。」 「我绝对尊重医学。」 苏医生间:「婚姻生活如何?」 「美满快乐,希望终生如是。」 苏医生说:「羡煞旁人。」 素亭更衣出来,两人离开医院。 到了家,冯灼规说:「暑假我们到北欧度假。」 素亭转过头来,轻轻说:「你无心工作,只想玩耍。」 他握住妻子的手深吻。 素亭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眼睛眉毛,耳朵嘴唇,似要用触觉辨清他的容貌。 手指轻柔曼妙地扫过他整张脸,然后,伸到他后颈,拨弄他的头发,无限爱恋欢愉。 冯灼规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低声说:「我们真幸运。」 「是,失而复得,是天下最高兴的事。」 两人紧紧拥抱。 左手好像更紧一点。 骗子: 曾经一度,嗯,大概有一年左右吧,齐仲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她叫林长风。 他连她的名字都迷恋,时时在心中默诵。 秀丽俏皮的长风却有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她喜欢迟到。 每次的会,不论是的谁,总得迟到,是长辈呢,迟十五分钟,的男朋友,迟半小时,例迟。 上班也迟,天天迟足一小时,她在林兴国律师行做事,老板是她慈父。 迟到的她一抵现场总是娇俏地道歉,大部份人都会原谅她,坐著等,又不累,算了。 唉,打扮需时嘛,况且,漂亮的小姐,哪个不迟到。 只有耿直的齐仲才会与女友正式讨论这个棘手的问题。 「长风,守时是帝皇的美德。」 长风笑笑,「我不是贵族。」 「迟到真是坏习惯。」 长风收敛了笑容,「我不想一个人坐著干等。」 「没有人叫你早到,准时即可。」 「我家没有钟。」赌气了。 「听听这是甚麽话。」 「你迭只钟给我。」 「华人的规矩,钟是不能迭人的。」 「那别怪我迟到。」 齐仲选了一只钻表送女友,可是,美丽的长风仍然改不了迟到的习惯。 都快论婚嫁了,齐仲的心温柔地牵动,也只得随她去,再说她,怕伤了和气。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一日,齐仲在办公室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你姑妈来了,住宇宙酒店一三二房,你买份礼物去采望她,她怪想念你。」 「遵命。」 下了班,立刻去北欧著名银器店选了一条项链,赶到宇宙酒店。 半途手提电话响,是长风找他。 「想吃芒果芝士蛋糕?好,三十分钟後在宇宙酒店咖啡室等你。」 齐仲的姑妈是国际著名的名画家,作风有点像乔治亚奥姬芙,略带商业性,十分受欢迎,生意做得颇大。 白衣白裤中年的她迎出来与齐仲拥抱。 「送甚麽给甚麽都有的国际名人呢?」 姑妈说:「一个吻。」 姑侄二人哈哈大笑起来,她送齐仲一幅素描,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齐仲才告辞。 他准时到咖啡座等女朋友。 呵,又迟到了。 这次迟了很久,廿五分钟后还不见人影。 齐仲有点不耐烦,目光浏览,被他看到邻座女客。 不论有没有女朋友,男性总是喜欢看漂亮的女孩子。 邻座女郎真的十分标致。 傍晚,已经在喝香槟,穿便装,可是有股娇慵味道,五官特别,大眼睛配肿唇,与长风那种传统秀丽不同。 她伸伸懒腰,站起来就走。 侍者追上去:「小姐,账单。」 她瞪一瞪大眼睛,「我住一三二号房。」 侍者被慑住,「是,是。」 女郎转头离去,留下一阵令人迷惑的香氛。 齐仲这才想起来,他姑妈正住在一三二号房,何尝认得这个野性女郎,白请她大吃大喝。 骗子。 都会桌甚麽人都有,大骗子骗财骗色,小骗子骗吃骗喝。 齐仲并没有起来叫酒店守卫抓住那女郎。 想必是肚于饿了,才做这种事。 长风终於来了,伸手在男友肩上一拍,「怎么,等得呆了?」 齐仲一看表,发觉她迟了足足四十五分钟。 假使她稍为准时,齐仲就不会看到刚才那一幕。 不知怎地,齐仲有点反感。 浪费别人时间,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他不出声,客观地打量女友,只见她若无其事的叫了蛋糕与饮料。 晚饭的时间都已经到了。 齐仲不想多讲,那晚,他很早送了长风回家。 在书房埋头苦干时,不知怎地,老是想起那女骗子的大眼睛,真奇怪。 长风打电话来:「你今天不高兴?」 他淡淡答:「没有。」 语气完全变了,叫他自己都吃一惊,缘起,缘灭,连当事人都控制不了,从前等她等得心甘情愿,每一分钟都是兴奋的期待,此刻,齐仲的想法完全不同。 他不愿意每次约会都等上三刻钟。 长风在另一头说:「明天一起去吃墨西哥菜。」 「明天我有事。」 「什么事?」 「我姑妈自纽约来。」 「是名画家齐玫丽?」 「正是她。」 「齐仲,介绍我认识。」长风语气兴奋。 「让我看看她有没有时间。」 一次,的了齐仲的外婆喝茶,她也迟到半小时,害得齐仲如热锅上蚂蚁,团团转,幸亏老人明白事理,不予计较,这次,不必了。 齐仲说:「我还要写一份报告。」 他挂断电话。 第二天下午,他到酒店去替姑妈查账,果然,一瓶克鲁格香槟,一客白路嘉鱼子酱已打入账目。 他想了一想,第六感告诉他,那女郎会再出现。 他们那种人多数有胆色,无智慧,不知该何时收手,一次得手,尝过甜头,」定会再回头。 差不多时间,齐仲到咖啡座去等。 一样是等,且不知伊人会不会出现,但是齐仲不介意,人,有时候真怪。 等了不久,目标出现了。 女郎穿白衬衫,窄脚牛仔裤,却踏一双红色细高跟拖鞋,妖异中带些天真,邪气里见艳丽。 她大胆地坐下,一点也没有惧色,依旧叫了香槟。 侍者认识她,笑著说:「是一三二号房挂账吧。」 她头也不抬,「正是。」 齐仲笑,呵,故技重使。 他站起来,走到女郎而前,轻轻说,.「一三二号房?」 女郎冷冷抬起头来。 呵大眼睛水灵灵,小肿嘴仿佛有千言万语,这样美貌女子,在都会中应吃得到大茶饭,何用学宵小骗一瓶酒? 当下,她板著脸说:「走闭,不然,我叫护卫员。」 贼喊捉贼呢。 齐仲还来不及开日,一名护卫员已经走近。 那大汉说:「这位小姐,请随我到办公室。」 女郎脸色发育,僵坐著。 齐仲立刻问:「甚麽事?」 「先生,与你无关,这位小姐冒认住在一三二号房。」 噫,东窗事发。 没想到姑妈那么精明,每天都查账。 「小姐,你不能不付钱。」 齐仲开口了:「我姑妈齐玫丽住一三二号房,」他取出名片,「我们挂她账,不信,请你与她说话。」 护卫员挤出一个笑容,「昨天——」 「抱歉,昨日我与朋友喝了一瓶酒,忘了告诉她,是我错,由我负责。」 护卫员立刻拨电话到一三二号房,讲了几句,笑容满面说:「齐小姐说,以後请你在单上签个名。」 他说完就退下。 齐仲对那骗吃的女郎说:「来,我们换个地方。」 那女郎已没有适才那麽神气,不过大眼睛仍然无惧。 她与他走出宇宙酒店。 齐仲说:「以後,换个地头。」 她嗤一声笑出来,「你不要以为你救了我。」 齐仲答:「我没有那样讲过。」 「大不了赶出去,明日挣到钱,一样照来。」 「何必到这种咖啡座。」 「游客多呀。」原来是伴游女郎。 齐仲微笑,「那你又没人结账。」 她露出沮丧的样子来,「东南亚经济不景气,日本人韩国人台湾人全不来了。」 连她们都受影响,可见社会运作真是一环扣一环,有一个环节松脱,全民受罪。 齐仲生性活泼大胆,可是这个时候,也知道女郎不是善男信女,不便与她大过熟络。 他说:「再见。」 那女子却说:「齐先生,谢谢你。」 眼尖,刹那间已看到名片上的小字。 齐仲暗暗佩服。 「你不问我叫甚麽名字?」 齐仲微笑,她们一定都有个可爱的,容易上口的名字,不是叫咪咪,就是叫珠珠,要不,叫明明,或是芝芝。 「我叫杨云云。」 果然,叠字,缠绵,像乳名,搬到公众场所来叫,已经掀开一层纱。 齐仲觉得太危险,向她扬扬手,往停车场走去。 事情完了吗?当然不。 过两天,姑妈要回纽约,齐仲负责送行。 临上飞机,她同侄儿说:「男人也有名誉,交朋友要小心。」 齐仲微笑,「才喝你两瓶酒,话就多了。」 「忠言逆耳。」 把老人家送走,齐仲松口气。 一转身,看到个熟悉的苗条的身型,不知怎地,他的心咚一跳,长腿细腰,那样婀娜,难道是—— 那女子看到朋友,回过头来,啊,不是她,是另外一个美女,整个城市都布满正在寻我机会的美人儿,长得好真是幸运。 齐仲低著头回公司。 长风已经找过他好几次,秘书说:「林小姐有急事。」 齐仲知道她脾气,所谓大事,不外是心爱的时装被人捷足先登之类。 他还来不及覆电,长风又找上门来。 「我十分钟後到你办公室。」 「长风,我有事要做,可否稍等?」 「我有要紧事。」她的声音紧绷。 「十一点半我才有空。」 宠坏了,齐仲作为她的男朋友,也有责任。 她铁著面孔上来,齐仲亲手替她斟一杯咖啡。 「可是掉了一只心爱的耳环?」 长风不出声。 「我陪你去挑最新的款式。」 「齐仲,你不忠。」 齐仲吓一跳,明明是清白身,却无缘无故涨红面孔,「你说什么?」 「许挺峰说在宇宙酒店咖啡座看到你与艳女卿卿我我。」 哗,通天眼顺风耳,世人太爱管闲事。 长风双目通红,「这麽多年来你目不斜视,我也不过贪你这点好,现在你人已变。」 「那不过是点头之交。」 「她是歌星王宝娟可是?」 「不不不,她说她姓杨,我不知她是什么人,你请放心好不好。」 「以後,每天下班,我都要你陪著我。」 齐仲一听,不禁啼笑皆非,这岂不是比结婚更惨?此风不可长,不可让东风压倒西风,长风欺压齐仲。 「长风,我有人身自由。」 「你不答允?」 「没有成年人会答应如此苛刻条款。」 长风出言侗吓:「你可是想分手?」 齐仲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觉一愕,仔细沉吟,这倒是另一个选择,这样娇纵的女友,如何服侍她一辈子。 这时,秘书来催齐仲开会:「业主在等呢。」 「抱歉。」齐仲站起来。 长风真不会挑时候,偏偏闹到人家办公室来,话没说完已经被打断。 一小时後,齐仲自会议室出来,长风已经走了。 秘书同齐仲说:「林小姐说,请你想清楚了答覆她。」 齐仲啊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赶了去道歉赔小心,那天晚上,他工作至深夜。 累了,蒙头大睡,天未亮起来,神清气朗,淋浴後一个人去酒店吃早餐。 八时未到,咖啡座没有甚麽人,一眼看到她在角落看报纸吃烟肉蛋。 理智点,应该即时离去,换别的地方坐,可是齐仲身不由己,双脚自动走到她身边。 「你好,这么早?」 女郎抬起只眼,眯成一条线,「咦,真巧。」 这才看清楚她身上还穿著灰紫色缎裙,分明一夜未寐,可是丝毫没有倦意,脸上仍闪著莹光,真天生该吃这行饭。 她摺好早报,「请坐。」 齐仲老实不客气坐下,「怎么老碰到你。」 「也许,是我紧紧跟著你。」 齐仲问:「环境好些没有?」 「托赖,这两天有阔客,我们这种人,早已习惯三更富,五更贫。」 「总也得有点节蓄。」 她笑笑,「没想过。」 齐仲正在踌躇是否要问她拿电话号码,女郎忽然看著他身後说:「唷,不好, 那可是你的女朋友?面色如墨。」 齐仲以为她开玩笑,一转头,却看见长风与朋友正站在门口。 碰上了,真奇怪,像一场独幕剧,重要的角色全部聚集一堂,一决雌雄,在该刹那解决恩怨。 长风走过来,盯著齐仲,「你还有甚麽话要说!」 齐仲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女郎却见义勇为,「这位小姐,你别误会,我们不过刚刚碰到。」 长风怒不可抑,伸出手来,掌掴齐仲。 齐仲原本可以挡得住,可是怕伤了女友,略一迟疑,脸上已经著了一记,十分响亮清脆啪地一声。 长风的朋友立刻过来急急把她拉走。 齐仲颓然坐下。 女郎调侃:「你女友好凶。」 齐仲觉得他有必要检讨感情前途。 女郎又说:「都是我不好。」 「不关你事。」 女郎取出一枝笔,在齐仲手背上写下电话号码,「有空我我。」 她站起来离去。 齐仲叫结账,侍者过来说:「那位小姐已经付过。」 「啊?」 「她住二五○号房。」 「不不不,」齐仲连忙说:「这一顿由我请。」 这位杨小姐好像从来没有付账的习惯。 当众吃了一巴掌,齐仲内心反而释然,已经赎了罪,再也不必解释什么。 他回公司一直做到深夜。 没有长风的电话骚扰,工作进行奇快,真不知是悲是喜。 从前,那娇嗔的声音每隔一会儿便会响起:「还未下班?」「想不想我?」,「躭会可要来吃宵夜」,「一个人无聊死了」,「电视上一个好节目也没有」…… 他总想赶了去陪她,多多少少分心。 隔了几天,他发觉齐仲与林长风分手的消息已经在亲友间传开。 他一句话都没说过,那么,一定是长风张扬出去的。 齐仲的生活经验比长风丰富一点,他知道这种事,越沉默越好,否则女方尤其吃亏。 呵,还有一件事,那个写在他手背上的电话号码,他即日就洗掉了,他没有那样大胆,敢找上门去。 年底,长风宣布结婚,没有请客,只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 齐仲瞪著那段启事很久,恍惚间老是觉得新郎应该是他。 但是,朋友告诉他,那是富商梅景恒的长子梅立展,与长风堪称门当户对。 那么快就从头开始,且修成正果,把齐仲丢到脑後。 不过,齐仲反而松了一口气,喏,是她负他,不是他亏欠她。 他们在伦敦举行婚礼,齐仲辗转看到了结婚照片,戴著钻冠穿著白缎的林长风犹如公主一般。 朋友好奇地问:「有无后悔?」 齐仲十分得体地回答:「我配不起她。」 那天,假使长风没有迟到…… 还想来干什么,现在,专心一致痴痴等她的,已是另外一个人。 接著的一年,齐仲在工作上有惊人优异成缜,一连替公司拿了好几个大奖,也赚到奖金。 他是个低调的人,仍然勤奋办事,不过,总想把喜讯告诉某一个人。 周末,他时时在人多的下午往大酒店咖啡座喝茶,没有空,也巡一巡,与熟人打个招呼。 暗暗注意,有没有一双大眼睛。 终於一日,有人叫住他:「齐仲,怎么一个人?过来一起坐。」 那桌坐著同事老张夫妇,另外还有不认识的一位小姐。 「齐仲,我替你介绍,我表妹卓永。」 那卓小姐大方娴静,只微笑点头,神情可亲,齐仲立刻觉得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那种女孩。 他与他们坐在一起,不舍得走,谈了一会儿,建议到一间新开的法国餐厅试菜,由他请客。 张氏夫妇有点会意,立刻推掉其他的会,含蓄地同表妹说:「法国菜吃不胖人。」 卓永连忙说:「我喜欢喝冻薯茸汤。」 张氏夫妇暗暗欢喜。 那一晚之後,齐仲开始独自的会卓永。 他发觉她从不迟到,他准时,她只比他晚一步。 齐仲深深感动,有这样美德的女子实在不多了,况且,她有高尚职业,经济与精神完全独立,有涵养,富幽默感,不爱交际锋头,优点甚多,齐仲保深敬爱欣赏她。 冬日出差到钮约,他心血来潮,忽然走进第五街铁芬尼珠宝店,选购一枚钻戒,放在胸前口袋,带固家。 卓永来接他飞机,在停车场,他取出小小淡蓝色盒子,打开来,结结巴巴求婚 卓永戴上指环,一贯温和地说:「很漂亮,又合尺寸,我极之高兴。」 他们紧紧拥抱,两个人都喜极而位,世人多如恒河沙数,芸芸众生寻找合适伴侣,谈何容易。 齐仲与卓永都是化繁为简高手,只打算注册结婚,请亲友观礼。 找新居才花了一个下午,是朋友介绍的宽敞旧公寓房子,装修齐全,两人看一眼就决定买下来,交装修师布置。 他们到巴黎蜜月,乐而忘返,一住个月多,成为酒店熟客,房口部天天送酒送花。 终於到了结账的时候,齐仲一看账单,不禁意外,知道不会便宜,却没想到会这麽贵。 什么,每天都有一瓶香槟挂在他账上。 这是谁? 电光石火之间,他明白了。 他冲下大堂。 到了柜抬,他查询会计:「谁天天在咖啡座喝一瓶克鲁格香槟?」 「齐先生,我立刻替你间领班。」 领班特地出来见他,「是一位美丽的华裔女郎,说是齐先生的妹妹,挂账。」 齐仲不怒反笑,「每天什么时候来?」 「五时左右,齐先生,她是否你妹妹?」 「是,是,账目没有问题,我现在付清。」 他一脸欢喜回到房中,卓永纳罕,「甚麽事那样高兴?」 「今晚几点钟飞机回家?.」 「十时半,还有时间,九时到飞机场未迟。」 还可以作最后活动。 下午五时,卓永到罗浮宫买纪念品,齐仲去咖啡座寻人。 一眼就看见她。 头发虽然剪短,身型仍然诱人,正在喝齐仲请客的香槟呢。 他走向前招呼,「杨小姐你好。」 女郎笑吟吟抬起头来,「还记得我呢。」 「一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为甚麽不打个招呼?」 她笑说:「你来度蜜月,太不方便了。」 「我们算老朋友。」 「是呀,认识已超过一年。」 才一年吗,齐仲讶异,发生那么多事,仿佛半生已经过去,怎么只有一年? 「恭喜你。」 「谢谢,生活还好吗,可是已在巴黎落脚?」 她娇慵地答:「还不是老规矩骗吃骗喝。」 齐仲笑了。 「你太太狠娴淑,我很替你高兴。」 「是,她十分成熟懂事,我很幸运。」 「那打人的娇纵女对你无益,决非良伴。」 「她嫁了一个条件胜我多多的好人。」 「咦,每个人都有好归宿,只除出我。」 「你并没有寻找归宿呀。」 她朝他眨眨眼,「我有得喝就行,不与你说了,我约了人呢。」 齐仲问:「喂,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当心太太生气。」 「她不是那样的人。」 「那更不应叫她猜疑。」 「是是,」齐仲唯唯喏喏,「多谢指教。」 她似一只蝴蝶般翩然飞出酒店。 刚巧卓永回来,看见刚才一幕。 「那是你的朋友?」 齐仲答:「是。」 「从未听你提起过,是个美人儿呢。」 齐仲笑,「所以不敢提呀。已 卓永也笑,「你得解释一下。」 「在飞机上我慢慢说你听。」 卓永又说:「我看过账单,谁在这个多月内天天喝掉一瓶香槟?」 「放心,我都会告诉你。」 炫耀: 柏芳在选购时装。 售货员小姐笑容可掬地说:「粉红色毛线衣配铁灰色百褶裙,你看如何?」柏芳心中想:都快成为都会大学的校服了,每个女人都有一套,她摇摇头。她并不是急用,可是有空的时候选定一两套晚装,免得临时找不到衣裳头痛。多年来她穿著高贵但单调的黑色小小吊带裙,实在腻了。 「柏芳!」 谁,谁的声音那麽大? 一看,是个粗眉大眼的年轻女子,好面熟。 「柏芳,在挑衣服预备参加下月初的舞会?」 舞会,甚麽舞会。柏芳茫然,但是她维持礼貌的微笑。 「一班同学,数你最忙,大家都请不到你来参加聚会,听说还是因为刘仕明的缘故。」 呵,想起来了,是旧同学张慧殊。 柏芳立刻陪笑,唯唯喏喏。 「这次舞会,你一定要来,欢迎携眷参加,你已找到新男朋友了吧,人家刘某都快结婚了。」 柏芳无言,只是傻笑。 「对不起,我男友叫我,舞会见。」 那边真有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叫她,她速速过去挽著他的手离去。 柏芳呆半晌,低下头。 毕业已经两年,大家都还记得她与刘仕明那一笔账,坏事传千里,人们永远只记得他们要记得的事,好事不出门,柏芳是宇宙电子公司升得最快,最获信任的年轻职员,为甚么没有人提起? 就坚持她是被刘仕明遗弃的女子。 真不值,柏芳不是计较,亦非耿耿於怀,但是她也是人,不禁越想越气。 这时售货员过来说:「柏小姐没看中甚麽?」 柏芳抬起头,「有无性感一点的晚装?」 售货员一怔,随即笑了,「这边,柏小姐。」 每一个人都有权改变作风。 柏芳试一套丝绒镶网纱短外套。 「哗,危险。」 旁边有另外一个艳妆的客人听见了转过头来笑,「就是要危险。」 柏芳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 售货员赞道:「柏小姐,真没想到你身段那么好。」 柏芳出去付钞票。 还没出门就後悔,这套衣服要来何用? 回到家,看到帖子了,果然,电脑科技系举行旧生舞会,欢迎携春,或伴侣参加。 去,一定去。 为甚么不去。 刘仕明再也不能威胁到她,干嘛要避著他,还要避到几时? 她立即报名付款。 不过,先要找个伴,这倒不难,有的是伴游公司,配一副首饰比较要紧。 她跑到姐姐柏舜家去,噫,谁敢问兄嫂借贷,这就是有姐妹的人的福气。 姐姐一听柏芳去旧生舞会,就拍著桌子说:「要炫耀,就索性做得好看一点。」 柏芳连忙说:「我并无此意。」 柏舜笑,「那是为著甚麽,叙旧?」 柏芳没有答案。 「我去年订制了一套晚装,只穿过一次。」 柏舜把衣服拎出来。 柏芳大奇,「是套男人西装礼服。」 「人人穿低胸露背,你当然要与众不同,配大卷发,巨型吊灯钻石耳环,逢人一百公尺外就看见你,刘仕明在内。」 柏芳泄气,每个人都知道那件事,她颓然道,「我不去了。」 「找到伴没有?」 「我不去了。」 柏舜把那套礼服的外衣脱下,原来里头是一件小小白色背心,非常性感。 她把那副大耳环也拿出来交在妹妹手上,「两年啦,该有一个了结。 柏芳低下头。 「有男伴没有?」 「没有。」 「到伴游社找一个最英俊的人。」 姐妹同心,不禁大笑起来,不过柏芳笑声有点凄凉。 她到伴游社订人。 「高大、英俊、会跳舞,懂英语。」 一小姐,你的信用卡的号码。」 柏芳报上号码,但不想公布地址,「当晚六时,我在宇宙酒店的咖啡室等人! 如何认识? 柏芳忽然笑了, 「胸前一朵白茶花。」多年前,母亲那一代,笔友相认,就是那样。 当天,柏芳打扮得无瑕可击,姐姐亲自来帮她化妆梳头,事事完美。 「多漂亮。」 「谢谢你。」 「晚会在甚麽地方?」 「宇宙酒店。」 「祝你有一个偷快的晚上。」 到了酒店,柏芳发觉有人举行婚礼,新娘芽著仙子般的礼服,正在楼梯间拍照。 柏芳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忽然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轻轻说:「真热闹可是。」 一抬头,先看到那人襟前一朵白茶花。 呵,已经来了,很准时,柏芳放下一块大石。 柏芳回答:「我自小喜欢看新娘子。」 那男子虽无想像中那般高大英俊,胜在浓眉大眼,气质不俗。 柏芳说:「来,我们走吧。」 那男子纳罕,「去哪里?」 「先晚餐,後跳舞。」 「呵,呵。」 「记住,看到我的朋友,光是笑,不必说话,对我要殷勤点,千万不可与别人攀谈。」 那男子看著她不说话。 「我们到三楼去。」 「可是,」那男生说:「婚宴在二楼举行。」 「我们不是去婚礼,我们参加旧生会。」 「原来如此。」 柏芳问:「对,你叫甚么名字?」 「李立兴。」 柏芳有点意外,他们多数叫阿普阿积,没想到这一位肯以真名示人。 他一时没有离开之意,双眼仍然看著新娘子。 她不是美人,但娇俏可爱。 「你认识她?」柏芳奇问。 那李立兴点点头, 我的初恋情人。」 柏芳立刻知道认错人了。 她掩住嘴喊一声糟糕,马上向後退。 「喂,」他却不放过她,「站住,往何处去?」 「对不起,对不起。」 他似笑非笑,「我们有约,还是你主动的呢。」 这时,柏芳略为镇定,「我认错了人,抱歉。」 他摊摊手,「反正你也不认识那个人,有甚麽分别?」 这倒是真的,都是盲约。 「不如将错就错,就是我好了,来,一起赴旧生会。」 这时,柏芳的手提电话响起来。 「柏小姐,我们是旅游社,对不起,彼得迟到,我们另外派约瑟给你,他廿分钟可以到宇宙酒店,你可否稍等?」 柏芳不由得生气,「不用了,约会取消。」 「可是,柏小姐」 「我慢慢同你们算账。」她挂断电话。 那李立兴佯装甚么也没听见,柏芳这时发觉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真可怜,饶是如此,也没留得住初恋情人的心。 今晚反正已经乱七八糟,柏芳内心忽然平和,「来,」她说:「一起去旧生会,记住,别乱说话。」 「你叫甚麽名字?」 「伤心人。」柏芳索性开多一个玩笑。 「咦,我还以为那是我的注册专用名字。」 那娇小的新娘在众人簇拥下离去,李立兴吁出一口气。 柏芳怪同情,「你想诉苦吗?」 他低下头,「不,你呢?」 「我也不。」 她与他亲热地走进宴会厅,两人一般高大漂亮,许多旧同学为之侧目,转过头来看他们。 已经成功一半,炫耀目的已经达到。 「柏芳,稀客,欢迎欢迎,这位是你男友?过来这边坐,香槟还是马天尼?」 李立兴忽然笑嘻嘻轻轻握住她手,真是,要装就装得好一点嘛。 喝了一杯,柏芳情绪比较稳定,与男伴站在一角,静静看同学进场。李立兴轻轻说:「今晚你真标致。」 柏芳微笑,「谢谢你。」 「如此可人儿,怎会无伴,需要临时拉夫?」 柏芳沮丧,「我也不知道,时也运也。」 李立兴又忍不住笑,他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今晚也算是良辰美景。 「柏芳,过来这一桌。」 谁叫她?原来就是张慧殊。 「这位英俊小生是你今夜的男伴吗?」慧殊一向口无遮拦。 李立兴笑笑说:我是她每一天的伴侣。」 相芳瞪了他一眼:喂,叫你少说话。 果然,张慧珠打蛇随棍上,「那多好,对,请问你干哪一行?」 柏芳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是运兴建筑公司的合夥人。」 柏芳暗暗好笑,真会吹牛,大名鼎鼎的运兴合夥人会追不到那女孩。 为安全计,她轻轻同男伴说:「别炫耀。」 意殊耳尖,立刻听见了,她说:「是事实就不算炫耀,那么,李创运是你甚麽人?」 李立兴欠欠身,「是我表叔。」 张慧殊表情完全不同了,肃然起敬,「呵,久闻大名。」 「不敢当。」 她马上把他俩搬到较好的位置去。 柏芳说:「叫你别多嘴。」 「人家提问,你不回答,没有礼貌。」 「李创运是你表叔?」 李立兴微笑,「可不是,刚才那新娘,就是我的表妹,一会儿到酒店二楼,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他们也要到深夜才散席。」 「你失了踪,不怕他们找你?」 「他们根本没期望我会出席。」 「发生了甚麽?」 「她当我是大哥哥。」声音很低。 「你有否把心事说清楚?」 「是我错,我一直当她是小妹,然後有一日,她宣怖订婚,我感觉到晴天霹雳,为时已晚。」 柏芳暗暗好笑。 那边忽然有人说:「看,刘仕明来了。」 柏芳的心咚一声,身不由主,抬头看去。 是,是他,两年不见,他胖许多,人一胖就显得俗,可是,此刻刘仕明的庸俗又不止因为胖,他的西装太时髦,领带太花,头发太亮,笑容太假。 同柏芳记忆中的刘仕明有颇大距离。 奇怪,时间真是创奇者。 他拖著一个小个子女伴,她打扮得花团锦簇,身上所有可以戴首饰全部挂满珠翠,连头上都扣著钻饰。 李立兴问:「就是他?」 「是谁?」柏芳还想否认。 「令你成为伤心人的人。」 他真精灵伶俐,柏芳只得点点头。 「他不值得你伤心,他配不上你,那时你年幼无知,比较容易受到伤害,如此而已。」 好话谁不要听,相芳感激莫名,「他配不起我?」 「当然。」语气肯定。 相芳微笑,「谢谢你。」 刘仕明忽然看到了她,」脸惊喜,撇下女伴朝他们走过来。 柏芳的笑容有点僵,索性抿住嘴,静观其变。 那刘仕明一个箭步上来,伸长了手待握,嘴裹大声说:「立兴兄,怎麽会在这里见到你,加州理工同我们也有联系吗?」 呵,原来刘仕明看到的不是柏芳,而是李立兴。 看样子李立兴并无夸大身份,否则,刘仕明不会刻意过来捧著他。 这时,李立兴不慌不忙把身後的柏芳拉出来,「我陪女朋友来叙旧。」 刘仕明一看到柏芳,怔住,只见她打扮别致,秀发如云,模样可人,一只手紧紧握住男友的手。 呵,她飞上枝头了,原来做了李公子现役女伴,土别三日,刮目相看。 刘仕明身形顿时矮了三寸,忽然显得更胖,他问,「一起坐好吗,一起坐。」 座位已经安排好,他们坐首席。 李立兴帮柏芳脱下外套,只剩下小背心,相芳美好身段表露无遗。 她悄悄同他说:「谢谢你。」 「今晚已经第三次谢我,你好似口惠而实不至。」 「我已决定报答你。」柏芳大胆非常。 「真的,你打算怎样做?」 「赠你一百支香槟。」 「我有更好建议。」 「不知我可做得到。」柏芳有点心惊。 李立兴笑,一定没问题。」 「说来听听。」 「陪我到表妹的婚礼去走一圈。」 柏芳松口气,「没问题。」 他凝视她,「不准穿外套,要补一补胭脂。」 「可以可以。」 「来,」他拉起她的手,「我们去见一见列位长辈。」 他带著她到二楼,婚宴刚开始,在上鱼翅,他俩迟到,可是一进场就受到欢迎。 「立兴,到甚么地方去了,快来坐下,同叔叔坐还是同父母一起?」 李立兴施著柏芳一一介绍他的至亲:「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表哥表弟,这.两位是新娘子新郎,各位,我女朋友柏芳。」 「呵,相小姐,你一早该来了?」 「请问柏小姐读书还是做事?。」 「这麽漂亮,是否女明星?」 「柏小姐坐这边。」 柏芳坐下,喝了一碗汤。 唉,与李立兴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帮忙扶持是正经。 片刻,李立兴站起来,「我还有点事,早走一步。」 「你看他,又嫌我们闷了。」 立兴笑著告辞。 走到门口,相芳松口气,「幸不辱命。」 「彼此彼此。」 她看著他,「要丢下你这麽有趣的人,也真不容易。」 「我不该到加州升学。」 「可以等你呀。」 李立兴苦笑,「也许,人家心中从头到尾没有我这个人。」 「新郎很老实。」 「做我的表妹夫,还是乖一点的好。」 柏芳见他说得那么权威,彷佛已经恢复大哥哥的信心,不禁替他高兴。 「来,去跳舞。」 回到自己的晚会,发觉刘仕明与别人换了位子,坐在他们一桌上。 干甚麽?为著接近旧女友?柏方又错了一次。 他是为著与李立兴,或是与李立兴的家势搭关系。 刘仕明递上名片,「立兴兄,几时代我约令叔一起吃饭。」 最叫柏芳欣赏的是,李立兴一贯诚恳,「好,好。」一点也没有骄傲的样子唉,柏芳想,她怎么一直没有机会认识如此优质的男子。 她坐他身边,肩碰肩,旁人一定以为他俩是密友,却不知二人今晚初相识。摄影师过来拍照,李立兴大方地看著镜头微笑。 刘仕明不放过任何机会,「立兴兄闲时喜甚么消遣?」 「啊,」李立兴笑:「我旁骛甚多。」 「打高尔夫还是玩互联网?赛车、潜水?我都懂一点,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结伴一起玩。」真是交际好手。 他们那票人,坚持相信:你懂些甚麽不要紧,你认识谁才最重要。 李立兴说:「这些时髦的玩意儿我倒不会。」 刘仕明诧异,「难道你喜欢古董?」 李立兴说:「我不过看看书或听听音乐。」轻描淡写地交待过去。 柏芳越发欣赏。 对刘仕明的纠缠,柏芳觉得讨厌,便拉立兴出去跳舞。 两人自快到慢,痛快地在舞池跳了半小时,出了一身汗,非常尽兴。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李立兴加一句,「我也是。」 两人忽然静了下来。 他替她拨了拔头发,她轻轻说:「我去补妆。」 近走廊有人叫住她:「柏芳。」 柏芳当然认得这把声音,他的主人是刘仕明。 她缓缓转过头来,看著他。 刘仕明有点困惑,旧女友竟如此娇艳,可见运气来了人会额外光采。 他搭讪,「好吗。」 「托赖,还不错。」 「柏芳,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柏芳没想到他会这样厚颜无耻,老著脸皮开口。 「我很想认识李创运。」 柏芳说:「我与李家不熟。」这是实话。 「柏芳,莫非你对我仍有芥蒂?」 她看著他,忽然根肯定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刘仕明放心,「你看你现在多好。」 「为甚么会那样说?」 「听张慧殊说,你快嫁入李家。」 柏芳笑得弯了腰。 「柏芳,君子成人之美,拜托你了。」 「你我错人了。」 「我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太少、太迟,柏芳已经不在乎。 这时,立兴我了过来,「柏芳,柏芳,呵你在这里。」 刘仕明识趣地退下去。 立兴问:「他对你说甚么,可是诉衷情?」 「不,从头到尾,他只是要求我介绍李创运先生。」 「噫,这不是难事,我可以做得到。」 「不必了。」 「假使可以叫你扬眉吐气,我乐意助一臂之力。」 柏芳感激,「不,已不需要炫耀,我的心结已完全解开,我做回我自己已经很好。」 立兴看著她,「这叫做顿悟。」 「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李立兴,今晚真高兴,谢谢你。」 「我也是。」 两个年轻人拥抱一下。 柏方取过外套手袋,离开了舞会。 那天晚上,她累极而睡,做了许多好梦,甚至梦见自己做了母亲,女婴长得很丑,但她发誓爱她,然後醒了。 是姐姐来找她,一直按铃将她吵醒。 「哎呀,我要迟到了。」 「小姐,今天是星期天,你魂不守舍。」 柏芳呻吟一声,再倒在床上。 相舜惊叫:「你把我的晚装穿成一团烂布,发生甚么事,昨夜去打仗?」「赔你也是了。」 「怎么搞的,自小到大,你都像个野小于,我的耳环呢?」柏舜抱怨。 「幸保不失,在书桌上。」 「净得书桌没有梳妆台的女子都有著奇怪的命运。」 柏芳不出声。 「看到刘仕明没有。」 柏芳点点头。 「感觉如何?」 「年轻的我品味甚差。」 柏舜大笑,「为你牺牲一套晚装也值得,你终於明白了。」 姐姐兴高采烈的回家去。 星期一照常上班,同事把日报社交版放在她桌子上。 「柏芳,你看你多漂亮。」 舞会里拍摄的照片刊登出来,是因为李立兴的缘故吧。 「柏芳,你嘴巴真密,李立兴是你男友?」 「普通朋友。」 越否认越像真有其事。 舞会散了,一觉醒来,人家也就忘记一切,不宜有甚麽期望。 接著柏舜也拨电话来问:「李立兴是甚麽人?」 报纸的功能不容小觑。 柏芳如常生活,她时时在公司忙到晚饭时间。 舞会已是个多星期前的事了。 电话响个不停,秘书已经下班,相方亲自接听。 才喂一声,对方已经认清她的声音。 「柏芳,我是立兴。」 相芳高兴得不得了,老实地说:「我还以为你去如黄鹤。」 「我出差到三藩市去了一趟,脑海中全是你的倩影,怎麽都丢不下,故此一回来即刻致电,唉,一周不见,如隔三秋。」 柏芳只是笑。 「来接你下班可好?」 「半小时後我可以走。」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柏芳欢呼三声,握紧拳头说:「yes!」 我答应你: 报上出现了这样的聘人启示。 「微求女性护理人员一名,年龊二十至廿五,需刻苦耐劳,每天工作十小时,包食宿,薪优。」 任雪虹失业在家,甚么工作都愿意尝试,即使是虎穴也得闯一闯,於是立即打电话去应徵。 对方通知她第二天到宁静路一号李宅面试。 雪虹并不是看护,她一向担任接待员工作,公司在经济不景气下结业,她闲在家中已有半年,狭小的居所,兄嫂孤寡的脸容,都催逼她早日离家谋生。 宁静路在郊外,环境上佳,可是雪虹内心紧张,没有心情欣赏风景。 女佣问明来意,开门让她进去。 会客室内有几位年轻女子正等待面试,有两人还穿著看护制服,雪虹知道机会甚微。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主人相当体贴,叫佣人斟上一杯荼。 雪虹在交通上花了个多小时,已经有点口渴,看到香茗,一饮而尽。 她是最後一名,其他面试人一一离去,她等了的二十分钟。 终於轮到她了。 她跟著女佣到书房。 究竟是服侍甚麽人呢? 只见一个容貌艳丽的少妇正在吃点心,看见雪虹,伸手招她:「过来。」 雪虹只得走近。 「这里坐。」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太太咳嗽一声,「这位是李太太,我是顾姨。」 雪虹连忙招呼。 美貌的李太太忽然问:「任雪虹你几时可以开始工作?」 雪虹一怔,没想到李家那么快聘用她,一时惊喜,作不了声。 管家顾姨连忙说:「太太,她没有经验。」 李太太笑了,「推轮椅何需经验,就是她了,我喜欢她的大眼睛,看了舒服。」 雪虹张大了嘴,没想到眼睛会帮到她。 李太太已经站起来,伸个懒腰,「你们谈细节吧。」她离开书房。 在家,也戴著首饰,穿著极细的高跟鞋。 管家无奈,登记了雪虹的身份证明文件号码,把月薪数目告诉她,确是优薪。 「你负责推李先生轮椅,记住,少说话,听见甚麽,勿作回应。」 雪虹点头。 管家看著她,「太太的眼光不错,你的确比其他的女孩子沉默。」 雪虹不出声,这李家有点神秘。 「我带你看宿舍。」 独立的员工宿舍在洋房後方,门一打开,雪虹就喜欢,环境比狭窄的家好多了,地方光洁、家具齐全。 「来,去见一见李先生。」 雪虹猜想李某是个八十老人。 但是不,坐在园子里晒太阳的他是个年轻人,相貌英俊,笑容和善。 他坐在轮椅上,全身瘫痪,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动弹。 雪虹十分震惊,知道不能露出任何惋惜的神情来,故维持缄默。 管家介绍:「李先生,这是雪虹。」 他十分客气,「我叫李作荣,雪虹,欢迎你。」声音通过一具小小扩音器发出,有点不自然。 「请你推我到荷花池旁。」 管家低声说:「雪虹,你的工作开始了。」 雪虹点点头。 「有甚麽事,按动轮椅上这个红色掣,医生与看护立刻赶来。」 雪虹说声明白。 管家转身去忙别的工作。 李先生对著荷花池很久,雪虹耐心站在他身後,看到他一头黑发,却动弹不得,不禁无限感慨。 而她任雪虹,虽然穷,却有手有脚,值得庆幸,雪虹第一次觉得四肢健全竟是这么幸福。 李作荣忽然说话:「是一次交通意外。」 阿。 「刹那间改变了我的命运。」 雪虹内心恻然,却一声不响。 「回书房去吧。」 雪虹推善他回屋,由他领路,「向左转,从长窗进去,对了,当心窗帘。」像开车似。 雪虹到底年轻,忍不住笑了。 「会阅读吗?」 「可以。」 「随便读些甚么给我听。」 雪虹在书架子上抽出一本画册,一看,是本生物书籍,她翻到某一页,读起来。 「生物怎样分类?动物一共分二十多部门,其中主要的有原生动物如草履虫、变形虫,海绵动物,似海绵、腔肠动物,如海蜇、珊瑚……」 李作荣说:「多麽有趣。」 「还有扁形动物,像血吸虫,线形动物,像蛔虫。」 「人呢?」 「人是哺乳类动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书房门边出现,「谈甚么,那麽高兴?」 李太太进来了。 才一点点时刻,她已经换了衣服妆扮,紫色的胭脂配橙红窄裙。 她闲闲坐下来,眼睛并没有看书丈夫,嘴裹却说:「李作荣,你看我对你多好,找到个小美人来替你推轮椅。」 雪虹不自在,可是想起管家叮嘱,只装作听不见。 李太太似笑非笑:「李作荣,你答应我的事,可一定要办到啊。」 这对夫妇好不奇怪。 只听得李作荣回答:「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李太太仰著头笑起来,「那太好了。」 她忽然走近轮椅,恶作剧地按下一个钮,轮椅立刻打转。 她笑著走出书房。 雪虹非常震惊,急急接停轮椅,并且叫看护来照顾病人。 李作荣十分镇静,「不用了,我没事。」 雪虹不出声,内心气忿。 「我累了,送我回房间。」 一名看护已经迎上来接手,雪虹只得返宿舍梳洗。 她正想吃午饭,忽然管家的电话到了。 「李先生叫你一起午餐。」 她下楼去大宅,刚好看到李太太驾著一辆红色开篷跑车离去,她又换了衣服,穿著黑色皮外套,鲜红的指甲更加夺目。 这是一个不安於室的女子。 李作荣根本不能进食,他只能自管子吸收营养剂。 饭桌上放著精致的小菜,只得一双筷子。 雪虹觉得李太太应该陪他多一点。 李作荣彷佛明白她的心意,轻轻说:「对著我,她说吃不下舨。」 雪虹不以为然,她痛恨所有凉薄的人。 她肚子饿了,吃很多,添了两次饭。 饭後,她推他到电视机前,选择了历史节目。 看了一半,他问:「这场战争叫甚麽?」 「世纪初奠边府之役,越南大败法国,争取到独立。」 「你对历史很熟悉。」 「我不过读电视杂志中节目简介。」 李作荣笑了。 雪虹忍不住说:「法国人强马壮,兵力充沛,怎么会一败涂地。」 李作荣答:「轻敌。」 原来如此。 「告诉我关於你自己。」 雪虹只得说:「父亲是教师,早逝,兄嫂当家,母亲和我与他们同住。」「嗯,还算和睦吗?」 「世上很少真正融洽的家庭。」 李作荣嗯地一声。 雪虹立刻噤声,她实在讲太多了,再不住嘴,後果堪虞,她不再说话。 片刻看读来接李作荣去注射。 雪虹感慨万千。 偏厅里有一张荼几,上面放著许多银相架,都是李作荣在受伤之前拍摄,他高大英俊、神采飞扬,朋友全是名人,他们一起打球、出海、跳舞、饮宴…… 今日,都不来了。 开头,一定全带著鲜花来慰问,轮流陪伴伤者,但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渐渐把他遗忘,只剩轮椅、水远忠诚。 管家走过看到她。 「雪虹,休息的时候到了,明早还有许多事做。」 「是。」 她速速回宿舍。 小小单人床非常舒适,差点睡过头。 天蒙亮,她忽然惊醒,匆匆梳洗,走到大宅。 顾姨正团团转,咦,是甚麽事叫她这老手为难? 看到雪虹,她说:「你来就好了。」 她拉著雪虹到二楼,才走近主卧室,已经听见摔东西的声音。 谁,雪虹吃一惊,莫非病人手脚可以活动了? 随即觉得没有可能,一定有别人在房里。 果然,李太太的声音传来:「口说无凭,你给我打个指模。」 声音冰冷,一点感情也无。 顾姨说:「雪虹,你进去看一看。」 她是新人,大不了丢掉工作,顾姨真聪明。 雪虹却见义勇为,毅然推开房门,走进主卧室。 只见睡房陈设一如医院,摆满仪器。 李太太大约刚回来,身上仍然穿著黑皮衣皮裤,手中拿著一叠文件,一脸怒气。 看到雪虹闯进,她吆喝:「谁叫你进来?出去!」 雪虹一个箭步走到李作荣身边。 可怜的他混身不能动弹,只有双眼可以转动,眼神震惊恐惧。 李太太的手放到驳到他喉头的氧气管上。 雪虹做了一件她不应做的事,她伸手把李太太的手格开。 那艳女大怒,伸手来打雪虹,雪虹来不及闪避,脸上狠狠著了一记。 还好,这时候看护已经急急赶到。 李太太转身离去。 雪虹也顾不得一边脸辣发癌,松出一口气。 只听到李作荣说:「我要求看护廿四小时轮更。」 顾姨说:「是。」 「还有,请区律师来一趟。」 顾姨马上出去办事。 这时,李作荣才说:「谢谢你,雪虹。」 雪虹不出声。 她合力与看护把李作荣搬上轮椅。 看护替病人梳洗,雪虹到厨房斟杯咖啡喝。 顾姨迎上来说:「幸亏有你。」 雪虹忍不住问:「李太太要的最甚麽?」 顾姨笑了,「钱。」只一个字。 当然,不然,还有甚麽。 「为甚么不给她呢?」 「已经给她很多,不过,有人嗜赌,又有损友,还有其他癖好。」 「为著钱,不值得吵。」 顾陈讶异,「你这孩子好不天真。」 雪虹微笑,「所以一定做不长,会被轰走。」 顾姨欷嘘:「医生说,李先生的生命也已走到尽头。」 雪虹都猜得到。 「他的心肺已经千疮百孔。」 所以那个妻子那么急著要他签署文件。 女佣来报告:「区律师来了。」 管家急急出去,过一刻她差人来唤雪虹。 「李先生请你也来。」. 雪虹看到一身鲜红的李太太得意洋洋以胜利者姿势出现。 区律师轻轻代当事人宣:「我,李作荣,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李太太仰起头大笑。 区律师请顾姨及雪虹做见证人。 雷翠云正眼也不看丈夫一眼,她得偿所愿,头也不回的离去,她没有再回来,大宅清静许多,临终的人花钱买到最後的宁静,贵是贵了点,也付得起,无所谓。 雪虹仍然不多话,不过,那本生物妻成为好题材,每一篇内容都那麽有趣,她轻轻读出:「蜉游是朝生暮死的昆虫吗?这种说法,错,也对,蚌螺嘴部已经退化,不吃束西,早上变成的蜉游才活一天,可是幼虫在水里却生存两三年,这麽说来,生命又不是太短了。」 隔了一会儿,李作荣问雪虹:「你最希望得到甚麽?」 雪虹毫不犹疑答:「升学。」 「为甚麽?」 「学问终身享用,有本事,可以找到好工作,自力更生。」 「说得好。」 「可要再读一段? 「不必了,我想休息。」 日子过得根快,雪虹一直小心照顾李作荣。 一次,陪他出海,轮椅推到甲板上吹海风,那日,他的精神相当好。 「请握住我的手。」 雪虹轻轻握住他那双没有知觉的手。 「我的灵魂受拘禁。」 雪虹不语。 「但根快会重获自由。」 甲板前端有阳光,雪虹把轮椅推到那个角落。 「你在我处服务了多久?」 「不知不觉已两个多月。」 李作荣含笑,「看到许多怪现象吧。」 不料雪虹答:「我甚麽也没看到。」 李作荣点点头,「下星期我会回到医院去。」 「为甚麽?」 「屋里设施不敷用,我需要多做一次手术。」 雪虹急道:「我陪你去。」 「那裹用不著你。」 雪虹颓然。 「我得辞退你了。」 「为甚么解雇我?我可以帮你看头看尾。」 「你不应做这些粗工。」 「我不介意。」 「倘若我有痊愈机会,再请你来工作。」 还有那样的机会吗,雪虹依依不舍。 第二天早上,管家给雪虹一只信封。 雪虹无奈,只得告辞。 管家说:「司机会送你回市区。」 雪虹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便黯然离去。 回到家中,母亲兄嫂都没有问她去了甚麽地方,一看小小卧室,已经堆满杂物,看样子,这个家也不能久留了。 幸亏雪虹很快找到工作,重操故业,做接待员,早出晚归,低著头,少看家人古怪面色。 可是雪虹的脑海中一直浮现著在李宅经历的奇人奇事。 一日,上头忽然传她,雪虹忐忑地走进老板房间。 「请坐。」 雪虹坐下来。 老板和颜悦色,「雪虹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李作荣是你表哥,我们是老朋友。」 表哥? 「他派人关照过,说你明年即往美国升学,想争取工作经验,故投考本公司,可是,做接待员岂非委屈。」 「呵,不怕不怕。」 「张小姐处有一助手空位,你去帮她吧,」他向对讲机吩咐数言,那张小姐立刻进来,把雪虹带走。 一句话,只凭有能力的人一句话,雪虹便脱了苦海。 隔一日,管家顾姨出现了。 「雪虹,还好吗?」 雪虹受宠若惊,「我刚想找你向李先生道谢。」 「你且坐下,我有话说。」 雪虹忽然醒悟,「李先生健康如何?」 顾姨没有回答,她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雪虹,你的愿望是升学?」 「是呀。」 「李先生愿意无条件资助你学习及生活费用。」 甚麽?雪虹霍一声站起来,泪盈於睫。 「雪虹,恭喜你如愿以偿,好好把握机会,我们会帮你物色适合学校以及选择学系,明年一月可以成行。」 雪虹声音颤抖,「为甚麽?」 顾姨微笑,「人与人之间讲缘份。」 「我想亲自向他道谢。」 顾姨黯然,「他已不愿见人。」 「手术结果如何?」 「手术失败,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啊。」 顾姨也十分沮丧,「世事有时真不公平。」 不过,她随即振作起来。 「雪虹,你好好学习。」。 她告辞了。 雪虹在工作岗位上学到许多,大部份同事对她忽然都变得诚心诚意,尤其是张小姐,完全没有私心,都叫雪虹感激。 离走之前,她把薪水全部交给母亲,家人的面色也缓和了。 「升学?奖学金?」兄嫂重现笑容,「去加州念管理科学?」 真像做梦一样,可是开学日期一天比一天接近,雪虹渐渐知道是事实。 同事替她办了一个欢送会,老板特地来参加,并且说:「雪虹,毕业返来有职位等著你。」 雪虹好不感激。 就在那天下午,顾姨又来了。 「雪虹,请你明早十时到李宅。」 宾虹兴奋,「可是李光生想见我?」 顾姨沉默一会儿,「李先生已经故世。」 雪虹头顶上浇了冰水,「甚麽时候的事?」 「上星期三。」 雪虹低下头。 「明日宣读遗嘱,李先生希望你在场。」 「是,顾姨。」 「司机会来接你。」 那天晚上,雪虹没有睡著。 她清晰听见母亲咳嗽声,兄嫂絮絮商量家事,以及邻居的犬吠声。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雪虹松口气,起身梳洗,到楼下等车子。 她又来到李宅,顾姨亲自来开门,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手。 书房里有几个人比雪虹早到,其中一位是李太太,雷翠雪女士。 她穿著鲜艳的湖水蓝套装,浓妆,得意洋洋,目中无人。 雪虹有点怕她,在门口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雷翠云抬起头来看了雪虹一眼,她早已忘了这女孩子是甚麽人,不以为意。 区律师咳嗽一声。 「今日,我宣读李作荣先生的遗嘱。」 雷翠云打断他:「先把一千万美元现钞给我。」 「雷女土」 「别噜嗦,」她嚣张到极点,「钱拿来!他答应过我。」 「请你先坐下。」 「咄,你命令我?」 眼看要吵架了,跟著雷女士来的律师说:「我的当事人有权先要求她的一份。」 区律师无奈,「好,我宣布李作荣於辞世後将一千万美元现钞,赠予雷翠云女士。」 雷女土大喝一声:「拿来!」 众人为之侧目。 谁知区律师点点头,「好,顾姨,麻烦你拿来。」 那该是一张银行本票吧,抑或,一只纸箱,里边全是现钞? 大家屏息等候。 连飞扬跋扈的雷翠云都暂时静了下来。 雪虹心中凄然,是甚么缘故,使雷翠云如此憎恨李?这里头一定有个原因,不足为外人道。 等了的五分钟,顾姨进来。 奇是苛在她手里捧著一大块砖头似东西,足有一尺半乘一尺半丁方,不算太重,灰朴朴,像巨型泥砖,她把那一大块东西放在书桌上。 区律师说:「雷女士,请过来须你的遗产。」 雷女土大怒,「开甚麽玩笑,这是甚麽东西?」 区律师忽然笑了。 众人面面相颅,不知葫芦里卖甚麽药。 「雷女士,这是你那一千万美金。」 「胡说八道!」 「一点不假,你过来验过,速速领了就走,我还得宣读遗嘱其他部份。」 电光石火问,雪虹已经明白了,她哎呀一声,忍不住也微笑起来。 可是雷翠云仍然糊涂,凶神恶煞般暴喝:「我的钱呢?」 区律师说:「这就是你的千万美金,李先生著人把钞票捣成纸浆,压制成纸砖,我保证里头足一千万,一元不差,他答应你的事全部做到了。」 是,李作荣答应付她一千万,可是,没说那一千万会以甚麽状态形式出现。 呵!李作荣大获全胜,可是,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为甚么如此憎恨雷翠云。 当时雷翠云脸色煞白,蹬蹬蹬边後三步,她喃喃道:「好,好,好。」 然後,跟著她的律师,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人问:「那真是一千万吗?」 「千真万碓。」 「可以验得出来吗?」 「当然可以。」 雪虹也想问甚麽,却被顾姨制止,「你别理闲事,好好去读书,也就是回报了李先生的善意。」 李作荣真是一个讲得出做得到的人。 晚晴: 大学公怖成绩,建筑系二年生郑有均被取销升级资格,换一句话说,他已被踢出校。 父母的震惊不能以笔墨形容。 全家都是优秀分子,郑家孩子是十顼全能:英语诺得像土生儿,中学起习法话,中文也会写读讲,又是运动好手,喜爱音乐。 大哥大姐都以第一荣誉毕业,家长期待有均也循例照做。 可是不,他竟然被系主任开除。 郑先生特地自公司赶回家,叫有均站在他面前,尽量心平气和地与他对话。 可是他双手在颤抖,「有均,发生甚麽事?」 有均十分坦白,我没有兴趣。」 「对建筑系失望,可以选读别的科目。」 「不,我不想读书。」 「不读乃,做些甚麽? 有均伸个懒腰,「我不知道。」 郑先生终於忍不住提高声音,「在疽问屋子里,由我包膳食住宿零用,由我立例,暑假後你给我到美国去读书,不然就别姓郑。」 谈话就此结束。 郑太太自己不开口,找了大女儿来同有均诋判。 「到底是甚麽原因?旷课,不交功课,与同学打架,对教授无礼…… 有均用手捧著头不响。 第一年读得好好,第二年变成这样,是甚麽叫你憧怒?」 有均不出声。 姐姐有群问:「是因为父母闹离婚的事影向情绪?」 有均索性躺到床上。 「大人有大人的意愿,与你无关,你把书读好即可。」 有均一声不响,他不想分辨,也不想吵架。 「你有你自己的前途,从此辍学,你想做信差还是售货员,发脾气也不能以前程作赌注。」 有均双眼看著天花板。 「自小你是比较敏感,老实说,看到秘闻杂志上大肆宣扬父亲与青春艳星的情史,我也有点吃不消。」 有均忽然说了两个字:「羞耻。」 有群按著弟弟的手,「傻子,那与你无关。」 有均转过身去面对墙壁。 「好好休息一个暑假,九月到美国去升学,我会替你找一间学校。」 「我不去。」 「脾气那麽僵,吃亏的是自己。」 姐姐走了,大哥有祥来看他。 他并没有教训小弟,对功课的事一字不提。 他只是说:「在家过暑假至闷不过,大哥送你来回飞机票,这是我在温哥华英吉利湾公寓的门匙,你去渡假静思可好?」 有均由衷感激大哥。 「地址与零钱都在信封里,出了飞机场,租部车子,海阔天空,你一定喜欢。 至少没有家长在耳边噜嗦,大哥救了他。 有祥大力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有均背著一只背囊就上了飞机。 内心已平静不少,觉得过去六个月的行为也许是过激」点。 他喜欢建筑系,也有能力读上去,可是情绪狂躁不安,根本无法集中学业。 从窗户看出去二片云海,俗世事好似离得很远,他终於松口气。 廿一岁的郑有均轻轻闭上眼睛。 到了目的地,他用钥匙打开公寓大门走进去,电话钤已经在响。 「大哥?」 「是,还喜欢吗?」 「很好,多谢你的安排。一 「储物室有滑雪及潜水器具,脚踏车在露台上,你随便用。」 有祥不多话,一下子挂了线,使有均舒服。 他到附近意大利小饭店饱餐一顿,回来淋浴休息。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彷佛传来母亲哭泣声,真似噩梦,明明是她,只得有均与她同住,知道她为婚变伤心欲绝,可是一到白天,母亲又比好浓妆,穿金戴银地出外交际,真可怕。 他醒来,披上外套,到英吉利湾的海滩去散步。 天阴,微两,有雾,沙滩上别有情调。 一条浮木上有飘逸的影子,看仔细了,是个华裔女子,穿白衬衫卡其裤,头发挽在脑後,正在沉思。 有均想与她招呼,又不敢,在不远处坐下。 另一旁有个不住问问题的小男孩,一直缠住他爸问: [蟹为甚麽打洞?」[躲起来」,「躲谁?」「敌人」,「谁是敌人」,一也许是人类」,「人类为甚麽要伤害别的生物」…… 有均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不觉微笑。 冰淇淋车子驶近,有均买了三色蛋筒请那小男孩。 忽然听得有人说:「请我吗?」 一抬头,正是那女子,没想到她容貌如此秀丽,有均一怔,连忙送她一客覆盆子。 他搭讪说:「天雨都这么多人。」 「今晚放烟花,市民都来霸个好位置。」 有均意外,甚麽日子?」 [国庆日,噫,你是游客?」 有均落寞地点点头,不知怎地,同陌生人倾诉起来:「我被学校开除,到这里来面壁静思。」 那年纪明显恍他大的女郎并不觉得是大新闻,淡淡说:「甚麽时候都可以读书。 」 有均的耳朵受用。 这些日子来他听到的只有各式各样的责骂,很少这样体贴的话。 雨忽然下得急了。 女郎没有外套,有均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她头上,两人过了马路,回到公寓楼下。 「你也住这里?」 有均笑答,二楼,你呢?」 「八楼,原来是邻居。」 有均鼓起勇气,「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女郎非常大方,我叫周晚晴。」 多么好听的名字。 做人,早睛是有少年运,晚晴则代表晚年过得好,更加重要。 周小姐有一股特殊慵倦亲切之态,郑有均不小了,廿一岁已属成年,为这名秀丽的异性吸引。 「来,请到八楼来喝下午荼。」 有均毫不犹疑接受邀请。 八楼景致更为宽广,女慵人捧出荼点。 有均不禁对她的身份好奇,是甚么人,富女、外遇、有夫之妇? 她家里很舒服,乐声细细,红茶浓洌芬芳。 「几点钟放烟花?」 「十点正开始。」 没想到一来就碰到这样盛事。 喝完茶,年轻的有均盼望地问:「还可以见面吗?」 周晚晴微笑,「每早我都在楼下泳池游泳。」 「八点钟可以看到你吗?」 「再早一点。」 「明早再会。」 有均在大哥的沙发上睡著了,忽然看见周晚晴婀娜地朝他走来,「咦,到底还是小孩子,你不看烟花?」伸手推他。 有均惊醒。 窗外恰巧蓬一声,红绿色烟花似一把流星雨般洒开,如一朵硕大的菊花,光彩夺目。 看热闹的群众欢呼鼓掌。 大哥的主意真好,现在他完全一个人了,可以静静想个清楚。 用失学来抗议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叫父亲痛心,吸引他注意力,他会因此与母亲重修旧好? 不可能,他有他的需要。 有均忽然之间明白了是非。 他深深叹息。 接著,姐姐的电话也来了。 都那么关心这个小弟,还想怎麽样。 不过,他嘴巴仍然倔强,「我不回大学。」 可是有群也学了有祥那套,再也不与弟弟争辩学业问题,只是问:「还开心吗?」 「还好。」 「替我买半打波比勃朗0三一号唇膏快速邮递寄返。」 「还有无其他差使?」 「会不会买女人内衣裤?」 有均笑,为大姐,没问题?」 [ ck中码肉色紧身小背心六件。」 「喂,只有这里才买得到吗?」 「便宜一半你可知道?」 「你会在乎差价?」 「在这个事倍功半的世界裹,难得有便宜可拣,不亦乐乎。」 有均都写了下来。 「挂念你。」 「我也是。」 因时差的关系,该睡的时候反而睡不著,第二天有均一早出外跑步,自街头跑到街尾,喝一杯咖啡,回到公寓大厦,换上泳裤,跃进暖水池。 他潜到池底,噫,永远躲在这裹,不再现身,倒也是理想的结局。 至於生活费用……真棘手,不知是否可以叫母亲寄来。 头几年没问题,老大了,廿六七了,还做伸手牌,怎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有均重新买出水面,深呼吸。 他看到弹板上有一个窈窕人影,轻巧地跳进水中,只得噗一声,水花不溅,好身手。 那女子游近,却是周晚晴。 [起来了?她笑吟吟地问。 有均把毛巾让给她。 有几个游早泳的洋住客走过来与这个可人儿搭讪。 周晚晴一一招呼,她似漫无目的,每一日都不需要做甚麽,有种悠闲的魅力。 比起那几名魁梧的洋人,有均觉得自己像小羔羊。 他不出声。 「去逛过名胜没有?」 有均摇头。 「维多利亚有个达文西作品展览。」 有均立刻说:「我陪你去。」 她笑了,不知怎地,有均看到一丝苍茫。 过一刻她轻轻说:「你似乎有点寂寞。」 有均低头。 周晚晴说:「维多利亚太远,我怕累。」 有均鼓起勇气,「那麽,一起逛市区,我大姐托我买女性用品,你或可帮忙。」 她微笑,「也好,两颗寂寞的心正好结伴。」 这话由她说出来,一点也不过份。 他俩的在大堂等,她下来了,头发仍然濡湿,穿小背心,三个骨裤一双银色拖鞋。 有均坐上她的小跑车。 周晚晴的驾驶技术奇劣,所有不应该犯的交通规则全部犯齐,惊险百出,有均用手遮住双眼抗议。 到了市中心,她带他去吃广东点心。 有均夹龙虾饺子给她,她却无奈地说:「我不能吃油,会吐。」 她只喝半碗白粥,有均猜想她在极度节食,就像有群,平日只吃一块面包当一餐。 女人真奇怪。 他俩在大街散步,她帮他挑礼物,在邮局买了大信封寄出。 有均著著她,觉得他已经爱上周晚晴。 「本来可以载你上山看风景,可是已经疲倦,对不起,扫你兴。」 「不怕不怕,千万别客气,有的是时间。」 漂亮的周晚晴似乎在咀嚼这句话:「有的是时间?」 有均笑,「是,假使由我做司机的话。」 回到家,周宅的女佣人焦急地在大堂等,立刻接女主人上去。 有均恍然若失,他巴不得可以整日向芳邻倾吐心事。 母亲的电话在等他。 「有均,我想亲自告诉你,今日我已与你父亲签署离婚文件。」 在电话中听好像比在现场略为好过一点。 经过多月扰攘,一头家终於拆散。 有均沮丧。 「有均,他在经济上已作出妥善安排。」 有均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是,他也必需承认,不愁经济,已是不幸中大幸。 「他已经搬出去。」 「他一早已经走掉。」 「我知道你一直为这件事困扰。」 「妈妈,你别担心我。」 「你看得开就好。」 怎么叫母亲调转头来安慰他。 「我已明白一切。」 奇是奇在母亲也不与他谈学业,忙著顾自己:「廿多年似做梦一样。」 「妈妈,可需要我回来陪你?」 他母亲苦笑,「不,这是我的事,不想将压力加在子女身上。」 「妈妈。」有均十分感动。 「你好好放假。」 他看了一会书,实在忍不住,到八褛探访芳邻。 女佣人来开门,「小姐正休息,也许,你傍晚再来可好?!」 有均只得点点头。 门口有穿短裤的洋女踩滚轴溜冰鞋来往,挥手朝他招呼,「来,一起玩。」 可是有均一向对十多岁小女孩没有兴趣:她们甚麽都不懂,就会发脾气。 他不是他父亲,五十多岁,却找个廿一岁的伴侣。 有均步行到花档,看到档主正摆出粉红色牡丹花,立刻选一大束,配同色玫瑰及凤仙花,一团芬芳。 他喜滋滋送到八褛,周晚晴已经醒来,接过花束,欢喜地微笑,「你这孩子——」 她亲吻他头角。 那麽柔软的朱唇! 有均忽然涨红脸颊。 他俩孵在大沙发裹看经典旧片,他也不是那麽全神贯注,一边学慧云李在乱世佳人中说:「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一边絮絮闲话心事。 有均把他的苦衷一股脑儿朝她倾诉。 「我明白。」 有均问:「你真的明白?」 「小小孩看见客人要走都痛哭一场。」 有均气结。 「慢慢就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有均无奈。 「来,我们喝一杯。」 她斟出香槟。 窗外天空呈橘红色,远处又有一抹紫灰,一线蛋黄,是无比瑰丽的日落。也算得是良辰美景了。 有均从未试过与任何人这样投机。 一直到深夜,那忠诚的女佣出现,她含笑说:「时间不早了。」 有均识趣告辞。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发觉生命仍然美好,实在不用对牢父母泼翻的牛乳哭泣。 他到大学探路。 注册部说:「学位早已满额,我替你登记明年可好?」 有无旁听学位?」 「我们的建筑系不设旁听。」 工作人员按动电脑,凝视荧屏,「噫,乔治太子大学仍有学位。」 有均颓然,「太远了。」 工作人员不以为然,男儿志在四方。」 有均没想到那人的中文那样好,不禁一愣。 那句话似当头棒喝,令有均清醒起来。 「最後机会了,我帮你注册可好?」 有均仍然踌躇。 「这边一有空位,你立刻可以转过来。」 「好。」 他立刻坐下来办手续交费用。 他只想接近周晚晴。 这样,至少每个周末他可以回来探访她。 他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晚晴,我与你吃午饭。」 「你的声音很兴奋。」 「是,我有重大决定。」 「欢迎你与我共享。」 对,有均想,买只蛋糕一起庆祝。 他在附近美食店出来时捧著糕点及香槟,朝公寓走去,就快到门口,叫一只狗缠住。 那只狗不大不小,样子也还算可爱,也许是闻到蛋糕香,一定要来抢。 有均急了,疾走,狗追上来,旁人还以为他是狗主,正在与宠物玩耍。 有均大叫,不能摆脱那只小狗。 终於,狗跃起咬住蛋糕盒,有均打开它,拚命奔进大厦,狗在身後吠个不已。 有均松口气,一看蛋糕,不禁惨叫,盒子已咬破一角,还能吃吗。 一看电梯门,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啼笑皆非,不迟不早,电梯竟在这个时候坏了。 他只得跑上楼梯,虽然平日也有运动,可是还是气喘如牛。 没想到周晚晴在门口等他,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禁大笑,有均一急,脚步一乱,竟摔倒在梯间,下巴扣在蛋糕盒上,压个稀巴烂,奶油全部溅出,糊住他面孔。 周晚晴急急奔过来扶起他,笑得拗不起腰。 有均索性把面颊上的奶油印到她脸上。 晚晴笑:「很好吃,谢谢你。」 幸亏香槟瓶子尚未打破。 有均洗净面孔,主动与晚晴谈到学业。 晚晴说:「书读得越多越好。」 「没想到你的观点与我家人一般传统。」 「这是世界性标准,不论国家民族,公认教育重要。」 「兄姐成绩优异,我有一定压力。」 「不必同人比,自己尽了力即可。」 一般普通的励志话,由她说来,就是中听。 晚晴轻轻抚摸他的面孔,「有均,我真高兴认识你。」 她忽然倦了。 有均劝她:「多吃点才够力气。」 他告辞回到自己的地方,碰巧有祥来问他够不够零用,他顺势说:「不知如何开口,我需要一笔款项交学费,请写支票一张,抬头乔治太子大学。」 有祥一怔,没想到有均会回心转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渐渐露出笑意,「可以告诉母亲吗?」 「当然。」 希望这消息可以给她安慰。 「乔治太子镇人冬十分寒冷。」 「我知道。」 「马上汇支票来。」 有祥作风认真精简,一句话也不多。 九月七号开学,有均还有个多月假期。 他整天陪著晚晴散步谈天,甚至唱歌。 一日,他们试唱中国民歌,发觉没有一首可以唱出全首,但也是一种享受。「好一朵茉莉花——」唱不下去。 「沙里洪巴哀,那里来的骆驼客」,一样结局。 晚晴推他,「你会甚麽?」 「我不擅唱歌。」 晚晴说:「我也是。」可是声音非常动人。 有均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做甚麽职业。」 「那有甚么重要,」晚晴微笑,「连将来都存疑,谈甚麽过去。」 有均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但接著有太多事做,晚晴亲自陪他添置寒衣,替他整理行李,送他上内陆飞机。 「祝你一帆风顺。」 「周末我回来。」 晚晴忽然落泪。 「咦,这是甚么缘故?」 有均紧紧拥抱她。 那个周末,他没有回来,实在太多事要办,宿舍房间不理想,需要另觅居所,银行户口也得亲身办理,与母亲接头,叫她放心…… 待一切安顿,半个月已经过去。 晚晴家的电话一宜打不通。 下飞机立刻赶回大厦,奔上八楼。 女佣人来开门,有均松一口气,一边走进去,一边喊「晚晴,晚晴。」 室内陈设一丝不变,可是情影不再。 女佣默默站在他身後。 有均纳罕问:「人呢?」 女佣张大嘴,「她没告诉你?」 「告诉我甚么?」 「她患胰脏癌已到末期,无法医治,她去了善终服务机构。」 有均呆在当地,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上,一直到头顶,他牙关交战。 有均挣扎著问:「那机构在甚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她要静静走毕这一段路。」 有均呆呆地站著,四肢麻木。 「她没有告诉你?」女佣似不置信,「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所以才日夜陪她,令她欢笑。」 「她有无留言?」 「叫你好好读书,还有,这是一段录映带。」 有均立刻放进机器播放,只见映像中的晚晴娇慵如昔,她轻轻说:「这首歌我会全首,」接著哼起来:「当你登上洛矶山脉,请大声呼叫……君还记得我否,君还记得我否」,唱完之後,她凄然笑了。 录映带终止,有均痛哭。 因为他有心病,是以没察觉她身体有病。 女佣喃喃说:「我以为你一早知道,所以才对她那样好。」 那可是你: 已经十分有凉意了,以淇才匆匆忙忙去置秋装。 这种时候买衣服最吃亏,式样好颜色鲜的早已售清,却尚未减价,冬装又未上市,好不尴尬。 售货员说:「甘太太,下次你打个电话来,我们送到府上给你试穿,岂不是更好。」 以淇点点头。 她胡乱买了三大包拎回家,将就着穿,女佣同她说:「太太,衣柜放不下了。」 以淇想一想,「把前年去年的衣服捐到慈善机关去。」 「是,我叫救世军来取。」 她坐下来,佣人给她斟了」杯茶。 以淇吁出一口气,整个暑假忙着安排孩子们度假补习,之前又得为他们准备考试,忙得团团转,她是甘家的总打杂,自装修到订飞机票都在她一个人身上,做得好,没功劳,否则,是她不周到。 丈夫甘家荣这几年颇赚了一点钱,要求更加繁复,从是换房子换车换私立学校,以淇曾经想:几时把妻子也挨过,那才完成三步曲。 幸亏一次经济衰退叫甘家荣收敛不少,他做生意的手法稳健,没多大损失,可是以后的盈利势必大幅减少,不得不沉着应付。 忙罢一抬头,已经中秋。 孩子们开了学,她才有自己时间。 这几年,以淇一直学习法文,应付日常会话,已绰绰有余,苦无练习机会,去年到巴黎度假,用法语点茶,甘家荣诧异:「他们倒是听得懂你说什么」,以淇不出声,其实,她发音标准,可用法语与学者谈论存在主义。 甘家荣太忙了,买衣服给孩子,、水远不合尺寸,他不知道他们实际上有多大。 物质生活丰盛的以淇心灵却无比寂寞,像所有良家妇女,她把情绪控制压抑得很好。 星期三,是她独自到私人会所游泳的日子。 那日泳罢,她换了衣服,准备跟司机去接放学,在门口,看到一辆红色小跑车。 噫,这辆车子好不眼熟,唤起以淇记忆。 她探头一看车牌,不禁呆住,vjs二五八,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时司机唤她:「太太,时间到了。」 以淇只得匆匆上车。 vjs二五八是定方的车子呀,她记得再清楚没有了,这个旧车牌,怎么又会出现? 可惜没有时闲!不能查个究竟。 孩子们见到母亲来接,非常雀跃,乘机要求去吃冰淇淋,以淇说:「要补习呢,赶快回家是正经。」 七岁的冠珠与六岁的冠球叽叽喳喳说个不休,把以淇的思绪自红色跑车扯了回来。 她握紧了子女的手。 又一个星期三,以淇自会所泳池出来,再见到那辆跑车停在最当眼处。 她召管理员过来问话:「请问这辆车子属于谁?」 管理员无奈苦笑,「甘太太,我也想知道,也许是某会员的客人吧,这里不准停车,可是又不好意思拖车。」 以淇点点头。 像是定方的作风,车子无论丢在甚么地方,至要紧方便,无比满洒。 这当然不是他的车子。 张定方已不在人世。 以淇黯然低头。 接着,她到宴会部去打点那晚请客的细节。 甘家荣的亲戚自美国来度假,总得招呼一两次。 以淇看过莱单,选了香槟,才离开会所,那辆小跑车已经开走。 她怔怔问:「是你吗,定方,可是你?」 甘家司机打开车门,「太太,冠球在学校摔伤膝头,我已接他到医务所。」 「什么?」 以淇匆匆赶到家庭医生处,幸亏冠球无大碍,但是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以淇轻轻对他说:「真男人不哭泣,男孩子长大了要照顾妻儿,怎么自己倒先哭起来?」 冠球这才停止流泪,由司机抱着下楼。 那天晚上,甘家荣宜接由办公室到会所,以淇与他会合,两人上演一场标准夫妻的好戏,应酬亲戚。 以淇喝多了几杯。 散席后满以为可以同车回家,谁知甘家荣说,“我还有点事。」 事,什么事? 问他也不会说,不如不问。 晚风已经很凉冽,以淇拉紧披肩,走出宴会厅,又看到了那辆红车。 酒气上涌,以淇忽然泪盈于睫,「定方。」她喃喃说。 猛一抬头,看见树下站著一个穿礼服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她笑。 呵乌亮的头发,褐色皮肤,会笑的眼睛,高大身段,这不是张定方吗? 以淇向他招手,「定方,」她追上去,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跤摔在地。她觉得头先著地,咚地一声,金星乱冒。 幸亏张定方赶过来扶起她,「以淇,以淇。」 「定方,你看我多狼狈。」 「我在这里,别怕。」 以淇泪似泉涌,「定方,我不快乐。」 「我明白,你放心,我会照顾你。」 以淇闭上眼睛,心底有一丝清醒:定方,怎么会是你,你已经不在人间了。她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 甘家荣站她身旁,「你没事了,以淇,医生说你随时可以回家。」 以淇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你喝多了一点,在停车场跌一跤,幸好司机扶起你,叫救护车,结果额头缝了两针。」 「原来如此。」 「以淇,以后小心点,报上会登出来。」 「是,我知道。」 「我回公司去了。」 原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定方……她闭上眼睛。 司机来接她,“太太,可幸没事。」 「谢谢你。」 司机连忙说:「应该的。」 「昨晚,你扶起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司机摇头,「只得你一人,太太。」 到家,以淇取来镜子一看,左额角上疤痕像第三条眼眉。 在这个位置上,定方也有一条细长疤痕,因打架受伤得来。 以淇耳畔彷佛传来母亲的恳求声:「无论如何不可与张定方在一起,他是个野孩子,性格不羁疏狂,读书成绩差,不务正业,他父亲又不喜欢他。」 母亲坚决反对他们的会。 「张定方生母是一个舞女,已经失宠,没有社会地位,以淇,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以淇不管,晚上,趁父母睡了,沿水管爬下露台去见张定方,他用来接载她的,正是那辆红色的小跑车。 他教会她跳舞、逃学、接吻。 以淇睡眠不足,功课一落千丈,受父母严重责备,可是,她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 与定方在开篷车内边听音乐边看一天繁星,她说:「定方,这一生我不会爱任何人出爱你更多。」 她知道这是真的。 然後,父亲得了癌症。 医治了半年,坏细胞扩散,垂危时他仍不失尊严,非常镇定。 他召女儿说话。 「爸爸……」以淇哭了。 「别流泪,我有足够节蓄,你们会生活无忧。」 以淇伏在他身上。 「以淇,爸爸有最后一个请求。」 以淇抬起头来。 「以淇,为你自己将来,我请求你,与张定方这个人断绝往来。」 以淇抹乾眼泪,轻轻地说:「爸爸,我答应你。」 她看到父亲露出安乐的微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与家人帮父亲在生死线上挣扎。 是这个人生中最大痛苦暂时驱逐了张定方的影子,少女的她遵守诺言,再也不与他通音讯。 他打电话来,送信上门,在楼下呆等,以淇统统视若无睹,今日想来,真不知怎样会做得到。 那个夏天,她瘦了十多磅,大眼睛有点呆,来回跑医院,但慈父终告不治。 以淇觉得身体某一部价随父亲而去,又像被一只大手挖走了心脏,每夜惊醒,眼泪汨汨流下。 回忆到这里,孩子放学回来了,依依膝下,无比亲热。 这几年生活富裕,家里有两个工人,家务不劳以淇操心。 她回到书房,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旧时的照片簿,还未翻阅,只觉头晕。 她照镜子,吓一大跳,只见头脸都肿起来,她立刻致电医生。 余窦珊医生是她老朋友,立刻自诊所赶至二看以淇,马上决定叫救护车。 以淇退不愿意,「我刚自医院出来。」 「我怀疑你脑部有积水,需详加检查。」 「孩子们——」 「别担心,检查很快有结果,快叫甘家荣来。」 以淇忽然微笑,“他有事,别去麻烦他。」 她向孩子们交待一下,便跟余医生离去。 以淇在半途已经呕吐起来,她闭着眼睛强忍痛苦。 余医生先找到病床,然后才替她登记。 以淇一躺下来,就听见有人叫她。 她睁开眼睛,又看到张定方,他穿著白衬衫卡其裤,同当年一模一样。 「定方,」她一点也不怕,「你还是那么年轻。」 他微笑著走近她,“那是因为我辞世时只得廿二岁。」 以淇怔怔地问:「你已不在人世了?」 定方像是有点意外,「他们没告诉你?」 以淇答:「我听说了,只是不相信。」 「以淇,我今日来,是要带走你。」 「我,」以淇发呆,「你要我跟你走?」 「你一早就应跟我走。」 「定方,我已婚,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 「我以为在世上你最爱我。」 「但是子女因我来到人间——」 定方笑了,「你诸多藉口。」 以淇落下泪来,「你仍然年轻英俊。」 这时候,以淇忽然听见身边人声嘈杂,她怕定方会离去,抢著说:「定方,我有责任——」 她听见余医生叫她:「以淇,马上替你做手术,以淇,醒醒,以淇。」 以淇勉强睁开双眼,疲倦地说:「我过不了这关。」 「以淇,振作一点。」 「不必麻烦了。」 「在这里签字。」 「不。」 「以淇,冠珠及冠球等你回家。」 提到孩子,以淇混身颤抖,不由得握住笔签字。 「你还得看着子女人大学以及结婚生子,这么早想开小差,没那么容易。」 这时,有人气急败坏跑进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一听是甘家荣的声音,以淇只觉讨厌,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别转面孔。 余医生告诉他:「在急症室一时没诊断出来,现在立刻做手术,放心,不是大事。」 甘家荣说:「医生,请你尽力。」 余医生这时忽然冷笑,「甘先生,你平时多关心一下妻子,就不用临急抱佛脚。」 「我——」甘家荣语塞。 “希望这次意外是当头棒喝,唤醒你的良知。」 余医生的责备相当严厉,可是甘家荣并没有生气,他走到妻子身边,「以淇——」。 以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她被推进手术室。 以淇喃喃说:「定方,你带我走吧,生活真叫我烦厌,我后悔做了好女儿,父母不明白我的心,我应听从自己的心灵。」 父亲去世後第二年,她认识了甘家荣,甘家家境、背景,以致籍贯都与她相似,母亲很喜欢他,乐于接受他,不久,以淇决定结婚。 母亲笑说:「这我可放心了,你爸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以淇觉得安慰,她需要家人支持。 婚后她用心地做一个好妻子,甘家荣承继了家族事业,生意蒸蒸日上。 以淇却一天比一天寂寞。 然后,她得到了这个叫她手足冰冷的消息。 冠珠出生後,老同学叶嘉华来采诂她,说起旧时趣事。 「真疯狂,跳舞到天明,你我总算年轻过。」 以淇不作声。 「你最乖,最听父母话,很快修心养性。」 以淇张嘴,又合拢,绪于忍不住问:「张定方最近怎么样,仍然那样不羁?」 嘉华睁大眼睛,错愕地掩住嘴,「你不知道?」 以淇反问:「不知道什么?」 「以淇,没人告诉过你?」 以淇著着嘉华,「什么事?」 「啊,以淇,定方知道你结婚,央求邓健欣陪他到你行礼的教堂门外,偷偷看你披着婚纱出来,健欣说他哭泣不已,过不多久,他驾著那辆红色跑车翻下山坡,车毁人亡。」 以淇全身的血液似在脚底抽走,脸色苍白,耳畔嗡嗡响。 「已经近一年了,你一直不知道,你没看报纸,那时你在欧洲度蜜月?」 以淇不出声,刹那间她泪如泉涌,双手都掩不住。 她的心已经不能再碎,只得死亡。 「以淇,以淇。」 她与嘉华紧紧拥抱。 「以淇,不关依事,他一向狂野,又爱快车……」 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以淇同余宝珊说不想再生养。 余医生好言劝慰。 「丈夫都不爱回家,孩子再多也没用。」 「以淇,我替你医治这抑郁症。」 服药一段时期后,以淇情绪略为改善,可是,她更加沉默。 甘家荣回家,只看到一个秀丽的、淡淡的影子,一整个晚上说不上三句话,他觉得无趣,只得继续往外跑,结婚那么久,他似乎还未真正认识她,他糊涂了。 昏迷中,以淇听见定方轻轻的声音。 「定方,我们去什么地方?」 「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定方,真对不起你——」 「嘘,别再提以前的事。」 在手术室中,助手忽然说:「余医生,病人血压起变化。」 余宝珊著急,在病人耳边说:「以淇,孩子们等你出去,以淇,振作。」以淇双目紧闭。 「伤势并不严重,但是病人似无意志。」 「注射针药抢救。」 以淇并不知道手术室情况危始。 「定方,告诉我,跑车撞毁,是怎么一回事。」 「我喝多了酒,与人争路,是宗意外。」 以淇内心好过一点,又问:「为甚么狂饮?」 「朋友生日,斗酒。 以淇点点头,「是女友吗?」 「才认识没多久的一个女孩子。」 以淇伸手去摸他面颊,「你就是那么任性。」 他握住以淇的手。 「定方,看,现在我比你大这许多,你像我小兄弟。」 「不,以淇,你永远年轻。」 「再过几年,我又老又丑,更与你不配。」 「以淇,我爱你。」 以淇流泪,「我有孩子要照顾。” 「他们抢走了你,我不能与他们争你,你真想清楚了?」 「冠珠十分懦弱,我从未试过离开她超过数小时,她会害怕饮泣,咦,我彷佛听到她叫妈妈的声音。」 张定方的面孔渐渐苍白,「以淇,你已不属于我。」 以淇拥抱他,「你可明白母亲的心?」 他摇摇头,颓然放开以淇。 以淇微笑,泪如泉涌。 「以淇,再一次与你说再见。」 他低头转身离去,正如上一次,背影无限寂寥。 她竟又一次拒绝了他,上一次是为父亲,这一次,是为孩子。 不不,以淇忽然同自己说:不是为别人,而是在内心深处,她明白无法与张定方长久相处,这是她的选择,虽然痛苦,与人无允。 在手术室中,看护报告:「医生,病人流泪。」 「立刻抹干。」 「医生,病人血压恢复正常。」 余医生松一口气,「手术顺利完成,缝合。」 医生背脊已被汗湿透。 她走出手术室,甘家荣迎上来。 她讽刺地说:「咦,你有空?居然在这里等?」 甘家荣不敢出声,看样子他天良未泯。 「手术成功。」 他松口气。 「以淇这次情况甚怪,一点小事,却十分反复,刚才在手术室,我们几乎失去她,彷佛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怪异力量,把她往另一头吸去,我们需要苦苦拉锯。」 甘家乐静静聆听。 「甘先生,珍惜身边人,即使感情无法挽回,也公平给她一个交待。」 甘家荣低下头。 「快接孩子们来见她,她苏醒之际,子女在身边,有助康复。」 甘家荣说:「我立刻叫司机去接他们。」 余医生点点头,「我去看看她。」 以淇醒来,看到孩子们站在她身边。 不顾自身痛苦,她先笑起来。 冠球看著母亲:「妈妈,你头发少了一块。」 「别怕,很快会长出来。」 冠珠轻轻问:「妈妈,医生说你就会痊愈。」 「医生说得一点不错。」 以淇两手握住子女小手,无限宽慰。 她没注意到甘家荣站在一旁。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却仍然不想抬头看他,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试过深情凝视他,也从未想紧紧拥抱他,她也有错。 终於,甘家荣说:「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他们做。」 以淇不回答,甘家荣只得朝门口走去,他忽然听见她在他背后说:「上次吃过的清鸡汤面很好,还有,请帮我买束姜兰」,他松了口气,妻子又与他说话了,他的双肩颤动。 孩子们又问了一些问题,以淇累了,沉沉睡去。 她再也没有看到张定方。 这次,她见到父亲,不知怎地,梦中的她才得冠珠那么大,伏到父亲膝上,「爸爸。」父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抚她头发,然后,梦醒了。 一个星期后甘家荣带著孩子与工人来接她出院,司机开来一辆七座位客货车,刚够坐,甘家荣要周到起来,的确十分体贴。 以淇康复得比较慢,但是进屋不算差,她剪了短发,听医生说,多做运动,多参予社交。 她到社区中心去学电脑动画,发掘到兴趣,与同学们合作摄制了一出十分钟卡通,丰常有满足感。 以淇精神获得释放,找到机会,她正式向丈夫提出分手。 甘家荣问她:「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以淇不出声。 「再牺牲一年时间如何?」 「不能说是牺牲,在你家,我与子女在物质上得到最好的照顾,很感激你。」 「我知道我的错误,以后,会尽量改正。」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吧。」 甘家荣苦笑,「你肯同我说话,已经很好。」 以淇无限歉意。 每个星期三,她仍然到私人会所游泳,初春,有点凉,她在门口,又看到那辆红色小跑车。 她走过去,站在跑车旁边,凝视那熟悉车牌。 管理员向她招呼:「甘太太,我查到这辆车属於智杰集团的公子姚祖权,刚自美国回来,极英俊的一个年轻人。」 以淇点点头。 「咦,他来了,那就是他。」管理员伸手一指。 以淇顺看手指看过去,不禁呆了。 高大、硕健、微褐色皮肤,白衬衫、卡其裤,与张定方简宜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他也看到有人看他,微笑点头,一双眼睛似会说话。 竟有这么相像的人。 他刚要向以淇走过来,忽然有一个长发少女截住他说话。 少女美丽热情,握住他的手,直看到他眼里去,一条花裙衬得她似一只蝴蝶似,咦,这不是当年的以淇吗,逃学去跳舞,恋爱当生活。 那年轻人再也无暇理会别人,与少女絮絮细语。 以淇识趣地找到司机,上车回家。 她的头靠住车窗,不愿长大可不是优点,生活在回忆中是一种逃避。 司机问:「太太,去什么地方?」 「放学时间到了没有?」 「还早,不过,可以先去替他们买冰淇淋。」 以淇说:「那么好,就去办吃的。」 「甘先生说下午同孩子们去科学馆,太太,要否同去?」 「啊,他有空?」以淇一怔。 司机的语气有点宽慰,「甘先生叫我也抽空陪陪孩子们。」 「好,我也去逛逛科学馆。」 「是,太太。」 以淇闭目养神,把思潮拨向将来。 蜜月酒吧: 朱挑来到这幢旧楼,几乎没掩着鼻子,梯间、走廊,都洋溢着异味,不知是人的气息还是动物的排泄,她已经穿得比较朴素,可是还是惹人注目,这一带少有那么整齐的女子。 看准了门牌,她按钤,有老妇人走出来,隔着铁闸诧异地上下打量她,“找谁?」 「姚子珍。」 「呵,找姚姑娘。」老妇打开了铁闸。 原来子珍只租一间房间住,环境这样窘迫,比想像中更差。 「你是姚姑娘朋友?」 朱桃点点头。 「她欠了半年租你可知道?我们做包租也有苦衷,人人欠租,血本无归。」朱桃连忙问:「多少?」 老妇斜眼看看朱桃:「二千七一个月。」 朱桃一止刻打开手袋,她有备而来,数了现款给老妇。 老妇喜出望外,「原来是贵客,姚姑娘住尾房。」 朱桃连忙穿过走廊去找子珍。 她们初出道之际,这种房间不过租三四百一间,可知物价飞涨,真正厉害。房门虚掩,未桃轻轻推开,「子珍,子珍?」 她听见沙哑的声音:「谁?」 「是我,朱桃。」 那声音的主人恍若隔世,「你是朱桃?」 「是。」朱桃走近。 小房间内杂乱无章,脏衣服丢得一地,到处是吃剩的食物,像个狗窝。 呵,一不小心,子珍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她蓬着头,燃起一支香烟,「你来看我?」 「听说你有病。」 「是,会传染的肺病。」 「今日的特效药很容易治好肺结核,只不过六个月期间需耐心服药。」 「人客一听就怕,我丢了工作。」 朱挑不出声,有点坐立不安,以前,子珍是行内美女,皮肤白,轮廓分明,长腿,蜂腰,三两年不见,今天又憔悴又苍老,都几乎不认得了。 子珍援一搔干燥的,一半染黄,一半焦黑的头发,「朱桃,多谢你来看我。」 「我听到消息很挂住你。」 「你近况如何。」 朱桃答:「我结了婚。」 子珍问:“同谁?」黑暗的小房间里,她的双眼却发光。 未桃自手袋内取出厚厚一叠钞票,「子珍,别推辞,给你养病。」 姚于珍自然不会拒绝,她立刻把钞票抓在手中,幽幽叹口气,「朱桃,姐妹当中,就你一个人长情。」 朱桃低声说:「我还有事,你自己小心。」 「谢谢你。」 朱桃点点头,转身就走。 她实在不便久留,也不能把地址电话告诉旧时同伴,丈夫知道了一定不高兴。 她匆匆走回街上,松了一口气。 司机看到她,立刻把车驶近。 她上了黑色大房车,吩咐司机驶回家中。 往山上的路整洁宽敞,同道才的环境有天渊之别,朱桃的背脊爬满冷汗,只差一点点,朱桃就是姚子珍。 故事,得从三年前说起。 朱桃才十八岁,家贫,母病,弟弟需读书,父亲早已弃家不顾,她不得不出来找工作。 经人介绍,来到一间中下级夜总会附设的酒吧做侍应生。 工作制服包括短裙、小背心、高跟鞋,必需化妆。 酒吧叫蜜月,在行内颇有点小名气。 每日下午五至七时的快乐时光洒价减半,很受白领欢迎,他们给小费相当疏爽,女侍态度限著热情。 在蜜月酒吧,朱桃认识了姚子珍。 子珍是个美女,做女招待是暴珍天物,她比朱桃还小一岁,可是思想成熟,比朱桃聪明十倍。 她手下有一班熟客,天天来捧场,子珍陪他们唱歌猜拳,收人很好。 她见朱桃新来生涩,时时照顾她,带她出场。 「朱桃,挺胸,收腹,微笑,别怕羞。」 朱桃一宜感激子珍,可惜她在这方面资质欠佳,收人同子珍比,差一大截,能支付母女生活费,于愿已足。 但是,她有她的好处,她从不欺场失场,像个白颌女,上下班非常认真。 一日下午,朱桃进休息室扑粉,「来,朱桃,我们一起去坐格子。」 她拉著朱挑出去。 外头坐著一桌客人,一共五六个男人,年龄由廿多至四十多不等,正在聊天说笑。 朱桃一听坐始于三字就打冷颤,她是侍应生,不是舞女,她还想维持最低限度尊严。 可是客人已经拉开椅子,「请坐,两位小姐,这边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同事。 于珍笑嘻嘻地问:「谁是老板,谁是伙计?」 一个中年人立刻说:「我们全是夥计。」 那是一个身型略为粗壮但是不失爽朗叫周会达的男人。 朱桃立刻发觉他对子珍有极大好感。 谁没有呢,朱桃暗笑,一样的制服,穿在子珍身上,就是不一样。 坐一会儿,朱桃推事忙,站起来,去酒吧取酒给客人。 酒保阿刘笑说:「朱桃你手段不如子珍。」 朱桃点头,”一班人当中,就她最出色。」 「下个月她要参加香江小姐选举,说不定飞上枝头,接着嫁人豪门。」 朱桃笑:「艳色天下重嘛。」 阿刘说:「你倒是不妒忌。」 朱桃轻轻答:「各有前因莫羡人,各人修来各人福。」 阿刘点点头,「你很好,你会有福气。」 朱桃去递酒的时候,发觉子珍对周会达一点兴趣也无,她只缠着年轻英俊的王国才猜拳。 那天晚上,下班时候,子珍同朱桃说:「我约了小王。」 朱桃点点头。 「你呢?」 「我回家陪母亲。」 「你这样死板板,做到几时?」 朱桃类然,「不知道。」 「朱桃,你要利用机会挣点钱。」 「我不懂。」 子珍跺脚,「你这块老木头,有机会我教你。」 「好,好。」 「你要听我的才是。」 “一定一定。」 子珍换过衣服走了。 怎么样赚钱呢,不是已经在支薪了吗,比一般初入行做信差或办公室助理的收人已经好很多。 酒保阿刘看著子珍婀娜的背影说:「那样聪敏的狐狸女也有致命伤。」 朱桃好奇问:「是吗,那是甚么?」 「她的死穴叫小白脸。」 朱桃笑了。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身体较早些时爽健,她心头宽慰。 再检查弟弟功课,发觉科科一百分,更觉辛苦有代价。 那晚,睡在小床上,她想:都会中不知有多少像她那样的贫女,正挣扎求全,内心十分凄惶,可是因为年轻,不久,也睡着了。 蜜月酒吧生意照常非常的好。 子珍与那王国才走得非常密切,不过,不必替她担心,她不会全心全意对待任何一个男人,同时约会的,还有电视台编导小甘,以及银行经理阿余,都长得一表人才。 朱桃省吃省用,半年内节储了一笔小款子,心里略安。 在这种地方,做三两年,再不跳出去,她不会原谅自己。 一日下午,合该有事,朱桃早到,子珍随后也来了。 一进休息室便皱著眉头税:「讨厌。」 朱桃转过头来,「是说谁?」 “那个阿叔。」 朱桃笑,「谁?」 「那个周会达。」 「呵他,他很好呀,给小费很疏爽。」 于珍坐下来,「真俗,连名字都说,他就快会发达。」 朱桃笑,「你真挑剔。」 「阿叔在外头等我陪酒呢。」 「还不去?」 「我不喜欢阿叔阿伯,年纪大了,身上有股味道。」 朱挑不语。 「未桃,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小王说,这个周会达是他们广告公司的老板,朱桃,你去应酬他。」 朱桃一怔,「不是说一班人全是伙计吗?」 「他不想认,伯有人敲竹杠吧,其实是老板,生意进账不错,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吃过苦,挣扎到今日,手头松了,想寻找娱乐,我把他交给你了。」 朱桃愕然,「什么,你为甚么要放弃这好机会?」 子珍冷笑」声,「本市不知有多少这种中小型老板,哪里应酬得那么多,况且,他长得丑,五短身材,四四方方一个大头,还有老婆及四个小孩,不算肥肉。」 朱桃笑了。 子珍说:「我自后门溜出去,今日告假,你去应酬他。」 「喂,喂。」 子珍笑说:「下个月我参加香江小姐选举,得了第一名,请你吃鱼翅。」 她抓起手袋,一溜烟似自后门走了。 朱桃并没有把周会达当傻瓜,她出去招呼他:「你好,周光生,喝什么,我替你做。」 周会达见是她,便问:「子珍呢?」 「她忽然觉得头痛,回家休息去了,女孩子有周期性病,盼你原谅。」 「嗯。」 他不是个笨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脸色一沉,但是很快又开颜,真是,出来玩是寻开心,何必计较。 朱桃觉得他器量大,被人作弄,而不动气,算是难得。 「我喝威士忌加冰。」 「我陪你。」 「朱桃,你比子珍懂事。」 朱桃但笑不语。 周会达叹口气,「工作沉闷紧张,我不过想松口气,找个人说说话。」 朱桃问:「周太太呢,她不陪你聊天?」 「她,白天炒股票,晚上赌沙蟹。」 「呵。」朱桃意外。 「到了今日,总算不必为收人担心,却发觉自己竟是那样寂寞。」 「孩子们呢?」 他总算露出一丝笑,「二子二女叫做十分听话。」 「那么,与他们多交通呀。」.「多年来我担任传统严父角色,一时放不下架子,不习惯与他们又说又玩。」是中年危机,朱桃微笑。 「朱桃,你几岁?」 「快十九了。」 「比我大儿只大三岁,但聪明懂事百倍。」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家境不好?」 朱桃无奈,“不然怎么会在这里找生活。」 那天,她陪他聊了个多钟头,查到周会达回公司赶工夫为止。 他给了十分优厚的小费。 于珍去了何处?一定与那小王在一起。 酒吧阿刘说:「出来做这一行,目标要分明,否则,一辈子别想上岸。」朱桃忽然说:「做任何一行都得勤工吧,有人不知把握机会,该工作时嬉戏,还讥笑别人不懂得停下来寻开心,十年八载黄金时代过去,身无长物,一事无成,徒呼荷荷。」 阿刘笑说:「你明白,子珍却还在睡梦里。」 「子珍长得美,不要紧。」 「是吗,今年至美是她,明年又另有其人了。」 过两天,周会达又到蜜月酒吧。 朱桃迎上去,「子珍告假,她打算竞选香江小姐。」 周会达说:「我不是找她。」 「呵。」 「我找你。」 朱桃很高兴,替他斟了威士忌加冰。 只听见周会达长叹一声,「朱桃,我妻子欺骗我,她另外有人,已被我发觉,证据碓凿,不得不离婚。」 朱桃吓一跳,不禁同情起这个男人来,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 周会达用手揉了操面孔,「他俩在全世界各地幽会,许多亲友都见到,我却被蒙在鼓中,真丢脸。」 朱桃静静听他申诉。 「赚钱,做生意,我有点办法,对女人,我一筹莫展,现在,她掉过头来要向我拿大笔赡养费。」 朱桃安慰他:「她是你四个孩子的母亲。」 「你说得对,好来好去,她仍然漂亮,我的致命伤是喜欢好看的女子,真没想到……」 他心绪已经乱了,一直灌酒,很快酩酊,趁朱桃走开,他离开酒吧,外套、公事包,全忘记拿。 朱桃追上去,已经不见他人影。 她怅惘地想:真没想到男人也会那样失意。 第二天,他派人来取回公事包,那人正是小王。 朱桃问:「子珍好吗?」 谁知那小王冷笑一声二人家快飞上枝头了,哪有空见小白领。」 朱桃连忙噤声。 接着一段日子,她看到子珍的照片登在报纸娱乐版上。 但是,周会达却并没有再来蜜月酒吧,朱桃有点想念他。 只是,她不敢主动与客人联络。 在酒吧里,灯色迷人,三林下肚,甚麽话都可以说,出了门,客人不一定愿意认识她们。 子珍初赛入了十五名内,新闻多维维,一下子成了城内新的名女人。 可是决赛时却三甲不人,她失败了,向记者哭诉选美黑幕重重,有人故意排挤她。 不过三日之后,新闻沉寂,不了了之,都会中又多了一个落选美女。 朱桃问小刘:「子珍还会回来蜜月酒吧吗?」 「不会了,她已过了这个阶段。」 「她可有与你联络?」 「傻女,她早已忘了我们。」 朱挑惆怅,可是那天下午,她遇到了一件开心事。 她看到了周会达,他又在蜜月酒吧出现,并且,精神已好得多,彷佛已经解决了最烦恼的事。 朱桃由衷高兴地迎上去,「周先生,好久不见。」 「朱桃,请坐,我有事与你商量。」 朱桃看著他,「体气色很好。」 「谢谢你,公司生意很好,与前妻也已和平分手。」 朱桃点头,「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了。」 「是呀,我开了一家花店,少个可靠的人打理,你可愿意帮我?」 朱桃一怔,半晌才会意过来,连忙点头又点头。 那边酒保阿刘耳尖,听到周会达的建议,不禁喃喃说:「命中有时终需有,无心插柳柳成荫。」 朱桃也离开了蜜月酒吧。 奇是奇在那家花店也叫蜜月,规模不小,光是送花的小货车就有三辆,共十多名夥计在她手下做事,朱桃忽然升为主管,下属称她朱小姐。 像做梦一样,她跳出苦海,在花店边学边做,压力虽大,也渐渐习惯。 朱桃最大本事是以诚待人,谦逊有礼,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周会达开始约会她,他们之间渐渐培养了真感情,彼此珍惜对方,相敬如宾。 周会达因无后顾之忧,事业上三级跳,财产比从前增进十倍。 最难得的是,朱桃与他四个孩子也相处得不错。 朱桃是一个没有侵犯性的女子,即使有人针对她,她也只装作不知不觉,非常沉得住气,周会达最欣赏她这一点。 翌年,两个大孩子到美国升学,周会达与朱桃的感情也成熟了。 一日,他到蜜月花店,同朱桃说:「生意好得很呀。」 朱桃笑,「这个月接了十宗婚礼布置,忙得发昏,一位新娘坚持用栀子花,这花何等娇贵,半日就发黄,只得收在冰柜中,等客人到之前才捧出来。” 周会连点点头:「朱桃,我有话说。」 「什么事?」 他取出一只盒子,「朱桃,我们结婚吧。」 朱桃一听,低下头,不出声。 自小她期待这一天:向她求婚的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当然希望他会照顾她一生,若不能,彼此照顾也是好事。 没想到是周会达,年纪虽然大一点,可是他珍惜她,爱护她,朱桃不由得泪盈于睫。 「请问愿意吗?」 朱桃轻轻说:「愿意。」 简约的婚礼在旧金山举行,四名子女都来观礼,然後一起乘轮船到加拉比海旅行。 就这样,朱桃正式成为周太太。 回到花店,伙计全改口叫她周太太,都替她高兴。 不如意的一切全已丢在脑后,但是朱桃却一点也没有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仍然那么谦逊。 现在她下午到花店,上午及晚上在家里陪丈夫。 母亲与弟弟都得到极好照顾,朱桃为他们搬了宽敞舒适的房子,雇了可靠的家务助理,弟弟决定第二年到英国升大学。 已经没有以前苦日子的痕迹了。 一个下午,花店来了一位客人,挑了一打玫瑰,付胀时看牢朱桃微微笑。 朱桃留神,她哎呀一声叫出来,「阿刘,是你,为甚么不招呼?差点不认得了,咪咪,斟杯咖啡来。」 阿刘见朱桃一点没变,十分诚恳,才放心说:「我怕你做了老板娘,不记得我们了。」 朱桃笑,「记性那么坏,还配做生意吗,你别取笑我,快把近况说我听。」 朱桃请他到店后小坐。 「蜜月酒吧已经关闭了,我也成功转行,经营一间甜品店。」 「什么?」 「近年已不流行快乐时光,你走得及时。」 「真没想到。」 「大家都根替你高兴,朱桃。」 「谢谢,你们都对我好。」 「朱桃,还记得姚子珍吗?」 「记得,美丽的子珍一查照顾我,她嫁人没有?」 「她今天不怎么样。」 朱桃看著阿刘,「即使选美失败,也该有其他出路呀。」 「她在娱乐圈打过一阵滚,演过些不重要角色,复来,据说被人骗去节蓄,又染上不良嗜好,现在患肺病。」 「甚麽!」朱桃跳起来。 「环境很窘,人也苍老憔悴,上个月来向我借过一次钱。」 朱桃震惊到极点,「借多少?」 「我只给了她五千。」 朱桃张大了嘴,花店里好一点的花篮也要五千,真没想到子珍沦落到这样,朱桃恻然。 阿刘选上一张字条,「这是她的地址,朱桃,你有能力,又好心,或者愿意去看看她。」 「一定,我马上去。」 阿刘微笑,「朱桃,我们真替你高兴。」 这时,伙计递上一大束玫瑰,比阿刘买的足足多三倍,包扎得十分漂亮,朱桃说:「送给你,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有空时时来。」 阿刘道谢:「朱桃你一点也没有变。」 变了,怎么没有变,只不过变得更好,人们乐意接受。 朱桃一直送到门口。 说真的,她也不愿意时时有旧友上门来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但,子珍是例外。 她一直照顾朱桃,说到底,周会达是她让出来给朱桃的,她叫他阿叔,嫌他老,觉得他太普通,不屑坐他的台子。 朱桃想起往事,觉得似场梦。 她打一个冷颤,倘若到今日还在酒吧做女侍应,那可惨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银行去提了一笔现款,叫司机载她去找子珍。 她见到了她,留下钞票告辞,松一口气。 车子往家里驶,朱桃才发觉她三年来步步高升,已经攀登得这样高了。 本来,她这个位置是子珍的,周会达首先看中的,也是姚子珍。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朱挑明显地忐忑不安,周会达发觉了,关心地问:「什么事?」 她想一想,决定向丈夫坦白:「我今天见到了桃子珍。」 周会达一怔,问:「谁?」 他已经忘记这个人。 「姚子珍,蜜月酒吧的旧同事。」 周会达仍然想不起来,“别与这些人太亲热。」 「记得吗,子珍是美女。」 周会达握住年轻妻子的手,「你才是美女。」 朱桃笑了。 他要是不记得,岂非更好。 就这样,全世界遗忘了姚子珍。 朱桃轻轻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已怀孕。」 周会达跳起来,高兴得说不出话。 朱桃笑眯眯,「我决定不再回花店了。」 「对对,在家好好休养。」 一次偶然的际遇,造就了她余生幸福。 朱桃开始相信,命运有一双大手,把人推着往前走,或者进入大路,或者走到歧途,那人性格如何,命运也如何。 当年的子珍明艳亮丽,每个男人都会回过头来贪婪地张望,她自己也知道有这样的魅力,骄傲得不得了,然后,她一个个筋斗栽下来…… 朱桃走到大露台,看著蓝天白云,不禁轻轻说:「好险。」 有找我吗: 张奕伴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完全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轻轻答:「有,下星期二下午三时,老地方。」 他满意了,打开约会簿,查看一会儿,问了几个问题,离开公司。 张奕伴是他的真名字,高大英俊的他只喜欢容深色西装,沉默寡言,有一股书卷气,据说,他具大专程度,所以很受女客欢迎。 他的职业? 张奕伴是一间导游公司的职员。 诺,有单身女客来到本市旅游或工作,寂寞、孤单,他便提供服务。 他可以做司机,也是一个上佳伴游,有专业知识,一定令顾客满意。 因为业绩优异,很受行家妒忌。 ——「也不过同我们一样,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读过书,又有何用,客人要看的,又不是大学文凭,哈哈哈哈哈。」 「装模作样。」 「够演技,客人才喜欢,还不快快跟他学习?」 这些闲话,他都装作听不见。 这种工作,做三年已经太多。 本来,只打算客串一年,储蓄一点钱,替弟妹缴了学费,立刻洗手不干。 一年后,又决定替他们置一所小公寓,再过一年,又想供他们上大学,接着,母亲生病,他想她住私家医院……一晃眼,已是第四年。 看样子,可能会在这个行业终老。 下海容易上岸难。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 收人十分丰厚,可是存不住,像水自指缝间漏去,他自己穿得好吃得好,开欧洲跑车,一亮相,骤眼看,同一般公子哥儿没什么分别,只差一个有财有势的父亲。 他提醒自己,这一两年,倘若再不努力存钱,下半辈子就危危乎了。 每一行都有隐忧,他自嘲,当然,公务员就强多了。 他特别关心的人客,是朱丹。 朱,是红色的意思,朱颜,即红颜,丹,也是红的意思,像一片丹心。 她是一个美女,年纪很轻,雪白皮肤,淡妆,姿势悠闲,衣着低调,但首饰名贵。 朱丹不知是否她的真名字,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从来不提。 每个月,他们在郊外一间雅致的酒店喝英式下午茶,他准时,她总比他先到,已经在斟红荼。 他们像好朋友那样闲谈天气、政治、时事,哪部电影糟透了,有一本新书十分好看…… 他们约会了一年,每次只是三两小时,吃完一顿茶便分手,没有下文。 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她又会打电话再约。 老地方,老习惯,纯吃荼。 她对他没有其他要求。 事后,她付现款,钞票放在白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谢谢两字。 小费很丰富,普通人家已可过半个月。 她给的酬劳,他总是不舍得用,放在小小保险箱中,渐渐储了十多只写着谢谢的信封。 星期二,他比往时早了十分钟到酒店,想知道她每次比他早多少。 可是,她仍然比他早,已坐在露天茶座紫藤架下喝荼。 他走过去,轻轻问:「好吗。」 她转过头来,大眼睛十分明亮,「请坐。」 「你今日真漂亮。」他是由衷的。 她微笑,「你自己也不差。」 他叫一杯啤酒。 「这次约会比往日迟了几天。」 她表示歉意,「有点事,到纽约去了一趟。」 他建议:「几时,一起去旅游。」 她笑,「去极地或沙漠,我可吃不消。」 「不一定要吃苦才有生活意义,这是资本主义社会。」 她点头,「你说话很有意思。」 「去法属波利尼西亚可好?」 她却说:「我这人恋恋风尘,我还是喜欢巴黎。」 「那就是巴黎吧。」 「你做向导?」 「绰绰有余,一定胜任。」 她取过一只小小司空饼,轻轻搽上玫瑰果酱及奶油,送进口中。 「我有一件礼物送你,盼你收下。」 「呵。」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我看到这副耳环,觉得十分适合你。」 打开盒子,是一副秀丽的粉红色珊瑚镶珍珠耳环,设计成一朵百合花模样。 「真漂亮,是古董首饰吗?」 「是二十年代新美术设计,这种珊瑚颜色,叫天使皮肤。」 她立劓取出戴上,「谢谢你。」 「果然很好看。」 「每次见到你,都有意外之喜,为我苍白寂寥的生活添增颜色,我很感激。」 他一怔,忽然腼腆,可惜,这一切不是免费的恩典,他一直收取十分高昂的酬劳。 「你可想到别处走走?」 「不用了,就这一顿茶就很好。」 接著,他们闲谈几句,说到世上各个慈善机关,她说:「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是我首选。」 「宣明会助养儿童计划也很好。」 「无国界医生组织亦叫人钦佩。」 「是,他们原本可以在都会帮贵妇整容赚取豪华生活,却跑到穷乡僻壤去治疗疫症,不但吃苦,而且危险,因缺乏资源,有时连手套都不戴,就诊治病人,真是伟大。」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相形之下,在许多人眼中,像他这种人,只好算社会的渣滓。 像一对老朋友一样,他们维持适当距离,在日落时分告别。 似往日一样,有一辆出租大车来接她,司机每次都不同。 她很小心,并不能自车牌号码追查到她的身份。 他有点难过,的会他这种人,非得极端警惕不可,留下任何把柄都后患无穷。 可是,张奕伴的人客大可放心,他会遵守职业道德,他才不会去骚扰客人。 接著的几个星期,他招呼了不同的顾客。 一位美国德州来的女士还没坐稳就喝醉了,有心事,一直哭,半常凄凉,似迷途孩子,又像受伤小动物,穿金戴银的她靠在租来的男伴肩膀上哭了」夜,然后,忽然清醒,带著浮肿的面孔离去。 又有一个客人自称失恋,相当疯狂,像是人家糟塌得她不够,她还得伤害自己,逼着他去找可加因,捧着拔兰地对牢瓶嘴喝。 世上那么多不快乐的人,都来自何处? 近月初了,他回到公司,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别急,过两天电话会来。」 他翻看约会簿。 「郑太太找你好几次。」 「说我去了东加。」 「她手段那么阔绰,你迁就点吧,切莫有客拣客,无容怨客。」 他不出声。 「多赚点,替自己赎了身,就可洗手不干,我们出来社会混,无论做什么行业,包括尊贵的三师在内,都得记住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笑了,「是是是。」 「郑太太邀你去拉斯维加斯,只三日三夜,报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想了一想,「去。」 秘书满意,「这才是好孩子。」 他听了这样称呼,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 「这几年你的收人首屈一指,小心处理你的金钱。」 他温柔地同秘书说:「你做我保母吧。」 他跟郑太太到赌城玩了三天。 趁她睡觉,他租了小型飞机往大峡谷观光,也许,只有浩瀚的大自然风光才能洗涤他污秽的心灵。 郑太太是富有的寡妇,承继了亡夫的财产,打理得头头是道,但是,她坦白的对张奕伴说:「我无快乐可言」,她也不怕任何人非议她的生活方式,有财有势,就有这个好处。 她还有一个要求:「奕伴,陪我到纽约做一项手术。」 他以为是拉脸皮抽脂肪,所以迟疑,「我在香港有一个重要约会。」 「我出三倍费用。」。 「可是——」 「我付十倍,我需割除一个大痛,心怯,怕醒不过来,你陪多我三天。」 他侧然,「子女们呢?」 「他们巴不得我今天去,明天分遗产。” 他无奈,点点头。 郑太太说:「我不会亏待你。」 她在纽约有公寓,他主持大局,一半像管家,一半似朋友,他送她进手术室,等她苏醒,陪她过了最辛苦的一夜。 手术很顺利,医生与看护一直以为他们是母子。 他叫保母做了清鸡汤拎到医院给她,又到唐人街买她想吃的八宝粥。 他是真心想她迅速康复,在床头读华文报头条给她解闷。 但是,他一有空就拨电话回公司:「有找我吗?」 「还没有。」 失望。 「郑太太怎么样?」 「她没事,过几日可以返来。」 「你多陪她几天吧。」 「她如找我,立刻告诉我。」 「一定。」 出院后,她坐在轮椅上,他推她到中央公园看白鸽。 郑太太说:「不枉我痛惜你。」 他微笑说:「明天我要走了。」 “怎样才可以留住你?」 他但笑不语。 「一年,两年,一辈子,条件你尽管开出来,看我可做得到。」 「郑太太你太客气了。」 「留不住你。」她颓然。 他回家时口袋里多了一张七位数字的支票。 可是,她却还没有找他。 他有点烦躁,推掉好几个人容。 秘萋问:「怎么了?」 「有无不烟不酒不哭的客人?」 「别太挑剔。」 他苦笑。 终於,她的电话来了,半夜,公司找他:「朱小姐问你有没有空。」 「甚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凌晨三时。」 「正是,邀请你去她家看日出。」 「我半小时内可到。」 「那你要飚车才行,她住在郊外昭月路一号。」 「请告诉她,我马上起程。」 他即时淋浴更衣。 太不寻常了,从来没约过他在家里见面,一下子披露那么多私隐,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飞车到郊外,天色漆黑,只见一天繁星,月完好似快要沉下去,他十分心急。 一定要在太阳升起之前去到她家。 高性能跑车一支箭似扑向目的地。 她站在露台等他。 看见他的车,她招招手,他松口气。 屋子宽敞舒适,装修并不豪华,灯光柔和,以简约为主,只得主要家具,她微笑地请他坐下。 他看到她戴着他送的耳环。 「对不起,这么急把你叫来。」 「不用客气。」 「忽然之间,想与你聊天。」 「我明白。」 他脱下外套鞋子,看见银冰桶里的香槟,取出,轻巧地开瓶,斟到杯子里。 他举杯,「快乐。」一饮而尽。 她点点头。 他走到露台前看,「太阳快要升起。」 她站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双比任何时间都明亮的眼睛,一个多月不见,她似比从前瘦削,身型更加娇怯。 她轻轻说:「我的名字,叫朱品庄。」 「好名字。」 「抱歉开头没有告诉你。」 「不要紧。」 「我」 他不让她说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叫她看远处,这时,橘黄金光忽然绽现,照亮了整个天空与海洋,呵,太阳升起来了,一团烈火缓缓展示艳光。 他轻轻说:「如此瑰丽天然景色天天免费施予我们欣赏,又有几个人会抬起头来加以青睐。」 她点头,「说得真好。」 他俩回到客厅,他终于问她:「有重要的事同我说?」 她欲语还休。 他猜想:「可是要结婚了?」 她低头不语。 「以后,可能不再方便见我?」 她忽然微笑,「你真聪明。」 他深深惆怅,她将来的世界里,容不下他这种人。 「对方家势很好吧。」 她不出声。 「对不起,我说多了。」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一颗心沉下去,但在人客面前,又不方便表露情绪。 他牵牵嘴角,似他这般按时收费的游伴,居然自作多情,多么可笑。 「谢谢你给我许多好时光。」 他欠欠身。 「跳个舞?」 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在晨光里起舞。 她问:「你会想念我?」 「直到我七十岁。」他轻吻她额头。 她笑了。 他记得他们一共喝了三瓶香槟,那次告别之后,他再也没有接过她的电话。然而每个月初,他都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也许,已经离开了本市移民到别的地方,又可能改变心意,光顾别人。」 他缄默。 「客人来,客人去,不必放在心上。」 是,照说,应当如此。 「丁小姐找你,她到巴哈马潜水,邀你作伴。」 「我想休息一阵子。」 「少爷,你很累?多喝两杯咖啡提提神。」 「我不是机器。」 「别发牢骚了,当心折福。」 他探身过去,「你不喜欢我。」 秘书啼笑皆非。 走到街上,他架上墨镜,脸色沉了下来。 他驾车在路上飞驰,拿不定主意,几次三番驶到她家附近去,可是,又折返市区。 维於,在一个傍晚,他无论如何忍不住,到昭月路一号去按铃。 屋内有音乐声嘻笑声,很明显,里边有舞会。 女佣人来开门。 他说:「我找朱小姐。」 女佣愕然,「我们不姓朱。」 他怔住。 「谁?」主人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太太,见一英俊男子站在门口,不由得问个究竟。 「我找朱品庄小姐。」 「品庄到美国治病去了,你不知道?」 这句话好比晴天霹雳,他睁大了眼睛。 「品庄患癌,一年来不住奋斗,现在已进人最后阶段。」 他呆呆站在门口。 「我是她阿姨,对,贵姓?请进来喝杯酒。」 「你有无她的地址?」 「有是有,你好意我们心烦,可是,她说得很清楚,不想在这种时候见任何人,你为她祈祷吧。」 他低下头,心绪大乱。 「你是有心人,品庄有你这种朋友我亦觉安慰,可恨她未婚夫,知她罹病立刻藉故失踪,令人恼怒。」 他转头离去。 这解释了一切。 粗心大意的他竟以为她要结婚。 他静静驾车返市区,到酒吧买醉。 酒保认识他,意外地说:「咦,你也会失控?」 「我也是人。」 酒保揶偷:「什么事,不会是失恋吧。」 「正是。」 对方不置信,「你会爱人?」 真是,连他自己都猜想不到。 「你话真多,拿整瓶伏特加来。」 那夜他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停在山顶,锁上门,睡着。 清晨,警察敲他车窗,「醒醒,醒醒。」 他睁开双眼。 「快把车开走。」 他只得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问秘书:「她有找我吗?」 「没有,并且,请你别再问这个问题。」 他颓然。 「方小姐找你。」 「我想告假。」 「多久?」 「一年、三年、十年。」 「索性把你的名字剔除可好?」 他忽然心平气和,「好,谢谢你,我自今天起,退出伴游行业。」 「喂,喂,我是开玩笑,喂。」 他心意已决。 也是时候了,让她做他最后一个客人吧。 他办事相当快捷,立刻着手转行。 先把跑车卖掉,名贵西装全部送人,再搬到普通住宅区,找铺位打算开一片咖啡店。 他已经把母亲及弟妹的生活安排好,无后顾之忧,噫,总算跳出火坑了。 正在装修铺面,秘书找他。 他说:「我真的已洗手不干。」 「她找你。」 他呆住,双手颤抖,「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的我几时?」 「今日下午三时,周敏元律师楼。」 「什么,是见律师?」 「我也不知就里,他们是这样说。」 他不语,已有不祥感觉。 「退休之后生活还好吗一.」 「托赖,还过得去。」 「视你幸福。」 「谢谢。」 他立刻更衣沐浴,十万火急赶到银行区。 他早到了半小时,接待员是位年轻小姐,一见英俊的他,即时殷勤招待。不久,周律师出来。 她朝他点头,「你来了。」 他一颗心一直沉下去,直堕谷底。 「品庄再三叮嘱,一定要找到你。」 他不禁用手掩住面孔。 「你猜中了,」周律师叹口气,「品庄没有打胜仗,她已于上月三号病逝。」 他一声不响。 「品庄颇有私蓄,她将其中一部份产业赠你,盼你善加利用,还有,这件首饰,她还给你,叫什么?天使皮肤,多么奇特动听的名称,是什么?」 他默默接过那只盒子。 「品庄说,多谢你给她那么多好时光。」 他落下泪来。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在文件上签了名。 最令他感动的是,她并没有劝他转行,她一直尊重他,只有在生死关头打过转的人才能这样豁达。 周律师告诉他:“一切在美国加州办妥,她家人不想公布细节,盼你原谅。”? 他表示明白。 “你可以走了。” 他离开律师楼,静静回到自己的咖啡店。 装修师见他回来,上前说:“你一直没告诉我,店名叫什么。” 他不加思索地说:“天使皮肤。” “啊,是一种蛋糕的名字吗?十分动听。” 他不出声。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似在角落看着他。 他轻轻说;“咖啡店墙壁漆极淡的珊瑚色,台凳用原木,瓷器全部洁白,提供咖啡与茶、三种冰淇淋,两种蛋糕,以及一种三文治。” 装修师诧异地问:“你同我说话?” 他轻轻说下去:“多希望你可以来喝一杯,坐一会。” 那双大眼睛像是笑了。 “我们喝下午茶的约会,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装修师给他看色版,“这只粉红色够标准了吧?” 他一看,点点头。 不知怎地,脸颊上一阵凉,他轻轻抹去泪水。 玉佩: 子昂看中那块翡翠已经有一年,她喜欢它浑厚碧绿,握在手中,半透明水般流动的质感叫人有种平和感觉,买来送给母亲最好不过。 可惜售价高昂,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宜至亚洲经济不景之风刮起,这种奢侈品一直跌价,此刻只余三折。 玉器店老板娘笑说:「王小姐,赶快买下,这真是蚀本出血价,若不是急需现金周转,哪肯贱沽。」 子昂心动。 老板娘说:“我同你配一条镶铁的链子。」 子昂连忙答:「我想家母天天戴,不用太豪华。」 「唏,上了年纪才配得起华丽,令堂多大年纪?」 「五十一。」 「正当盛年,担当得起有余。」 子昂点头。 老板娘算好价格:「王小姐,盛惠十二万五千。」 子昂还是吓了一跳。 她犹疑一刻,「我有一笔定期存款下个月到期……」 「没关系,届时贷银两儿。」 「那就一言为定了。」 子昂现在是家庭支柱,母亲仍任教职,但随时可以退休,母女生活无忧,相依为命,只是比较寂寥。 父母在十年前离异,子昂的噩梦从来没有停过,老是梦见小小的自己生活成了问题,要到父亲家去讨钱用,而他给她白眼。 惊怖之余,子昂用钱非常精明,从不花费,她重视工作,连替小孩补习都从不迟到早退,毕业后这种敬业乐业的精神一页延伸下去,考人政府部门,五年内升了两级,事业已经打好根基。 那噩梦却仍然没有消失。 其实父亲待她很客气,他另外结了婚,生了三个子女,分身不暇,很少与子昂见面。 子昂有时渴望与人拥抱,她自觉患皮肤饥渴症,自幼缺乏父爱,别人的爸爸总是把小女儿当公主般紧紧揽怀中,她没有那种福气。 母亲更加寂寞吧,幸亏有一班小学生,一日,子昂去接她放学,看到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在她怀中衰哀痛哭,原来是掉了门牙。 所以母亲不愿退休。 希望女儿的礼物可以带给她一点安慰。 是存款到期的日子,一早子昂便开小差告一小时假去珠宝店取那件玉佩。 老板娘看见她有一丝意外,像是没想到这位王小姐真的会来。 于昂把银行本票放在柜台上,满以为即时可以取走玉佩。 谁知老板娘说:「哎呀,王小姐,那件玉器已经卖掉了。」 什么? 子昂心中有气,逢商即奸,说好等她,转眼即售于他人,见利忘义,可厌。 但是子昂随即泰然,人生不如意事常,不过是一件饰物,不劳动气。 她面色转霁—她又没下定洋,在商言商,人家开门做生意,难道还痴痴等她不成,当然是先到先得。 于昂心平气和站起来,「那么,下次再说吧。」 「王小姐,你且看看别的,买玉器,也讲缘份。」 子昂摇摇头,收起本票,正想离去,忽而之间,有一个浓妆少妇走进来,大模大样坐下。 老板娘忙着招呼。 那艳妇身后跟著个英俊的年轻人,面孔太过漂亮,外型不够硬朗,他一味唯唯然后—电光石火问,子昂看到了,那艳妇胸前有件饰物,正是那件被人捷足先登的玉佩。 子昂内心忽然忿慨,她想到母亲一生孤苦,连一件首饰都不能顺利拥有,而这个女子,一定什么都有,却还与人争夺身外物。 这时,老板娘已没有空理会子昂,一味奉承那贵客,称她为尤小姐。 子昂努力把怒火压抑下去,拉开玻璃门想离开是非之地,可是用力不足,门一时拉不开来。 忽然有人在身后帮了她一把,一看,却是那年轻人。 「谢谢。」 一定是那种被人照顾的小白脸,所以那么周到。 子昂头也不回的走开,并且发誓以后不再到这间珠宝店来。 回到办公室,同事颖敏问:「干什么?一脸晦气。」 子昂答:「被欺客的店主轻辱。」 颖敏笑,「这种没有道德的铺子迟早关门,我们是花钱的大爷,东家不好去西家,不用生气,来来来,你想买什么,我陪你。」 颖敏人如其名,子昂被她引笑,怒意如烟消云散。 下了班,颖敏陪子昂去挑了一只金表。 「职业妇女戴只好手表有象征意义,比玉器好看得多。」 子昂称是。 「子昂,我请你喝下午茶。」 一坐下,发觉邻桌正是那位尤女士与她的俊男。 允女士正团团钻,叫了领班侍者过去,「我不见了王佩项链,找一找,快!” 子昂一怔,这么快不见了?可见不是你的,终归也不是你的。 大家一顿乱找,哪里还有。 尤女士顿足。 年轻人讨好低声地说:「反正买了保险,我陪你去报失吧。」 他哄簇着她一阵风似离去,空气中似还漫溢著她身上的香氛与名牌。 颖敏嗤一声笑出来,「都会怪现象。」 「前半生千辛万苦地赚了点钱,下半生当然要享受」下,但凡买得到的都要买下来。」 颖敏问:「买得到快乐吗?」. 子昂不假思索地答:「那种人的快乐亦十分肤浅,大可一斤一斤地收购。」 与颖敏分手后,子昂到洗手间去,关上门,一低头,就看到角落有一件闪烁的东西,她拾起来,呵,正是那件玉佩,白金链子不知怎地得开,掉在这里。 那麽多人用过这格公共卫生间,却都没有发现,只被她检获。 这时,将它放进手袋中带走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子昂回到楼下咖啡厅,找到经理,交出玉佩。 「请归还原主。」 「这位小姐,谢谢你,敝酒店可以松口气了,请留下姓名电话。」 「不必了。」 「小姐——」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一位相熟的侍应生连忙过来说:「这位是立法局新闻室主任王小姐,是咖啡室常客。」 被人认出来,更加尴尬,子昂匆匆离去。 回到家,她把金表送给母亲。 母亲十分喜欢,立刻戴上。 子昂又觉得手表比玉佩实用,更加心安理得。 那夜,她又做梦了。 梦见十六七岁的自己坐在父亲家中等待发落,父亲的视线落在电视荧幕上,正眼都不看她,闲闲地说:「我哪有能力供你读大学,我肯,你继母也不肯,你另找出路吧,教书呀,教小学不错呀。」 子昂惊醒,无奈而惆怅。 人生路上荆棘甚多,所有美好事物,都像那块玉佩,可遇不可求。 少女时代已一去不回,她现在拥有的绝对不少,她提醒自己,王子昂,记得要抬起头来做人。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办公室,秘书走近,「王小姐,有人一大早送这封信给你。」 子昂拆开看。 「王小姐,多谢你检获项链归还,送花给你有点不恰当,已代为捐赠一万元予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附上收条,陈日生代尤嘉丽敬上。」 子昂问:「由信差送来?」 「不,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亲自送上。」 是他,什么都做,还是一个及格的秘书呢。 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飞行医院是子昂最敬佩的慈善机关。 她坐下忙一天工作,上午有一个冗长会议,部份年长同事抱怨坐得腰酸背痛。 于昂则觉得她越坐越瘦。 自会议出来,子昂与手下得立刻准备新闻稿,一宜做到下午四时,各人只吃水果充饥。 一日工作完毕,子昂到洗手间掬起冷水洗脸,呵,真累,可是,充满成就感,靠自己能力生活,不求人,多舒坦。 秘书说:「王小姐,有一位陈日生先生,今日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有时间覆他吗?」 子昂不假思索地答:「累了,明早再说吧。」 她哪里会去结交这种社会的寄生虫。 若干名媛想的子昂喝茶,她都推却:道不同,不相为谋,同她们没有谈话题材。 第二天,子昂仍然没有覆电。 子品连那间咖啡店都不去了,免得麻烦。 周末,颖敏说:「同我家人一起去游泳吧。」 子昂摇头,「你们家庭同乐,夹着一个外人干甚麽。」 「我陪你说话不就得了。」 「不方便。」 「老姑婆脾气已经涌现。」 子昂不理这激将法。 「你的泳术比谁都高超,身段又好,快来表演一下。」 「好,当我是水着女优了。」. 周末,子昂睡得比较晚,醒来看遍报纸,然后到私人会所泳池畅泳。 她是少数把游泳真正视为运动的年轻女性,换上赛衣,一连游十个塘面不改容。 自水中冒出来,子昂又一次看到了尤嘉丽女士。 她穿著钉亮片的泳衣躺在帆布椅上,身段保持得相当好,但毕竟中年了,腰部有点赘肉,手臂也已经松弛。 真奇怪,一连几天,到处碰到她。 子昂的目光四处寻找那年轻人。 果然,他拿着冰荼向米饭班主走来。 子昂从新浸人水中,用蝶泳来回再游十次。 这次,她挑另一边上岸,可是一出水面,才披上毛巾,就听见有人问候:「王小姐你好。」 又是哪个陈日生。 他递一杯矿泉水给她。 「我不口渴。”她才不要他服侍。 那年轻人有点尴尬,「我没有恶意。」 子昂坐下来。 「再一次谢谢你。」 于昂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年轻人问:「可否一起吃顿晚饭?」 「不用客气。」 幸亏这个时候,允女士在那边叫:「日生,日生。」 子昂微笑,「叫你呢,快过去吧。」 她离开泳池。 驾车返家途中停下来到书店买点文房用品,看到一只透明塑胶大白鲨型何书机,十分欢喜,决定买下来,店员笑,「王小姐,有人付过钱,送你。」 子昂吓一跳,难道又是那年轻人? 定睛一看,发觉是颖敏,子昂松一口气。 「又来逛书店?」 「多谢礼物。」 「明日跟我们去游泳,我介绍男人给你。” 子昂点点头,「媒婆本色尽现。」 她收下礼物离去。 回到家中,把塑胶鲨鱼的嘴一开一合地把玩。 她母亲问:「没有约会?」 子昂悻悻然答:「再问我立刻搬出去住。」 她母亲:「我倒是有约。」 「去什么地方?」 「到社区中心跳摇摆舞。」 「当心遇见舞男。」 母亲」走,屋子静下来,子昂去厨房看过,她并没有替女儿预备饭菜,真惨,还得自己动手。 于昂不擅烹忸,亦无兴趣,时时盼望将来伴侣会煮得一手好莱,解决民生问题。 她像所有年轻女性一般,憧憬爱情,但其实不知爱情为何物,大约是邂逅一名年纪背境相仿的男子,发生兴趣,继而培养感情…… 读书做事都十分拿手的子昂对感情一事有点踌躇,母亲误了终身的实例叫她警惕。 傍晚,她冲了杯面,一边吃一边看朋友自美国寄给她的新闻杂志节目,关于最新医学创举:把另一人的手接到病人断肢上。 看得毛骨悚然,接著,她查看电子邮件,却并没有重要讯息。 噫,母亲还没有回来。 子昂十七岁之前她很少单独外出,只怕子昂一个人在家会闷,两母女说说笑笑消磨了时光,一切以子昂为重,此刻,女儿成年,她恢复自由身也是应该的。 电话响了。 「子昂,我是隆德媛。」 子昂一怔,陆女士是她顶头上司,平时不大见面,今日怎么会找到她家里来。 「啊是,有什么事吗?」 「明日下午我家请客吃英式下午茶,你可要来?」 这可怎么推辞呢,只得笑说:「要带什么来吗?」 「人到已经可以,是我多事,决定把未婚适龄的男女朋友请到一起,介绍你们相识,你不反对吧?」 「很有趣。」 「下午二时请到我家蔚蓝园。」 「是是是。」 亏得陆女士有这种雅兴。 她本身听说从来没有结过婚。 也好,终于有约会了。 英式荼会,该作什么打扮?应该穿那种一件头花裙子吧,配端庄、淑女型半跟鞋,对,记得戴一副珍珠耳环。 子昂并没有那样做,她只穿白衬衫蓝卡其长裤就到蔚蓝园去。 有客人比她早到,于昂一进门便喝采声,大厅落地窗外是蓝天白云以及一望无际的南中国海,怪不得叫蔚蓝园。 她与主人招呼过便走到露台坐在一株开满红花的棘杜鹃下眺望海景。 「可以想像你会喜欢海。」 子昂转过头来,「咦,」她说:「这是偶遇吗,次数太多了,令人生疑。」 来人正是那英俊的年轻人陈日生,今日他衣著随便些,头发较为蓬松,看上去反而自然。 他在她对面坐下。 子昂立刻用目光去找他的另一半。 呵,看到了,尤嘉丽一身粉红色名贵套装,正与女主人寒暄,对,她也算未婚。 子昂不由得微微笑。 这个陈日生真好,陪年长女伴出席所有场合,服侍周到。 这时,尤女士也看到了他们,婀娜地走过来,子昂避都避不开。 陈日生站起来,「让我来介绍。」 子昂心中咕哝,谁又想认识阁下呢。 陈日生亲昵地握住允女士的手,不知怎地,子昂觉得他是真心的,只听得他说:「妈妈,这位是王子昂。」 子昂呆住,要费一点劲才合得上嘴。 她连忙说:「这么年轻,只像大姐姐。」 允女士笑了,脸上的劲厚粉底差些剥落,她向子昂致谢:「幸亏你拾到那件玉佩。」 今日,她也戴著它。 阳光下玉佩碧绿通透,比灯光里更加好看,子昂仍然觉得买不到它是一件憾事。 北女士夸张地转到另一角落交际。 这时,陈日生咳嗽一声。 奇怪,子昂忽然不觉得他的脸色太白了。 「你母亲十分时髦。」 他感喟,「从前她很保守,大病一场,改变了人生观。」 「甚么病?」 「癌症,暂时已治愈,希望不会复发。」 子昂耸然动容,「不会的,一定无事,吉人天相。」 陈日生微笑,「谢谢你。」 「所以,你尽量抽空陪著母亲吧。」 「是,这一年相处,比以往廿年的时间还多,偏偏父亲又在这种时分离开了她。」 真没想到艳妆夸张的她背后也有一个这样的故事。 子昂沉默了。 女主人在另一边高声叫:「茶点已经准备好。」 「对,」子昂问:「你知道今日我会来?」 「是我恳请表姨办这个荼会。」 子昂没想到她是主角。 「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他微笑,「我有一个同学,为着见喜欢的女孩一面,在雷雨中等了一夜。”「有无被雷击中?」 「被你猜到,他身边的大树被劈成两半。」 「他呢?」 「烧焦头发而已。」 「值得吗?」 「他说他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件事。」 子昂点头,「不过,如果她也喜欢他,她不会叫他在雨中等。」 「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真情。」 女主人走过来,笑问:「一见如故?」 陈日生也笑,「还好,没有打架。」 陆女士说:「你看林志娜与张逸忠,以及梁贵星与霏,已经在说晚上请去何处消遣了,你俩加油呀。」 子昂笑而不语。 「今日希望能撮合三四对情侣,也不枉我忙一场。」 陈日生问子昂:「今晚可有空?」 「我有事,要替老板写讲词。」 陈日生颓然,「你仍让我在闪电下等。」 子昂不语,稍后就告辞了。 颖敏来找她吃日本茶,子昂欣然赶的。 她把事情告诉好友。 「呵,是母亲,不是户头,那多好,误会冰释。」 「但是,仍然没有那种感觉。」 「大家都在等,也许永远等不到的感觉。」 她俩一边喝清酒一边感怀身世。 那天之后,王子昂再也没有碰到陈日生,她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被调到特首办公室,一人做三人事。 要觉得寂寞,也得有时间才行,她都累得睁不开眼来,并无类此烦恼。 渐渐她的梦换了另一模式,她不再梦见少年的她在父亲家借贷,最近她的梦老与工作有关:机密文件失踪,同事在重要发布会生病…? 醒来之后,她感慨地同自己说:“再世为人了。” 暑假,母亲邀请她坐油轮环游地中海,被她婉据。 “海还没有吸引到那种地步,你自己去吧,玩得高兴点,如有艳遇,尽情享受。” 母亲出门,子昂肆无忌惮工作到深夜,周末在家里开会,到处都是同事用过的杯蝶,钟点女工进门时吓一跳。 原来一个人住会那样自由。 那一天,子昂绝早回到办公室,已有信差在等她。 他递上一只扁平盒子,“王小姐,请签收。” 子昂纳罕,谁送来,是什么东西? 拆开一看,呀地一声。 盒子里是一条白金镶钻项链,链坠正是那块她所熟悉的翡翠。 盒里还有一封信。 子昂连忙拆阅。 “子昂,家母不幸病发辞世,享年五十三岁,我继承了所有遗物,包括这件玉佩在内,当日,珠宝店负责人曾说,你准备买下它,可是迟来向隅,今日,正好原壁归赵,敬请笑纳。”署名是陈日生。 子昂愣住。 信上并没有留下通讯地址,子昂无从与他联络,礼物一时也退不回去。 她取出玉佩戴上。 子昂愿意以原价买下它。 那天下午,比较空闲,子昂特地拨电话给旧上司陈德媛。 「咦,子昂,大红人,怎么想起我来?」 于昂不好意思地陪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陈日生。」 「呵,他母亲上个月病逝你可知道?」 「听说了。」 「办完事情,他回多伦多工作去了。」 于昂到现在才问:「他有职业?」 「咄,陈日生是多市十分出名的儿童病理医生。」 他?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是否想要他地址电话?」 「正是。」 「已经浪费了大半年时间,子昂,大胆一点,别逛花园,有什么心事要直接说出来。」 「是是是。」 回到家,她推开写字台上所有文件,取出钢笔白纸,写信给陈日生。 「……工作没有成绩,不敢有旁骛,今日收到你送来的玉佩,蓦然发觉,除出真正想得到的,其他一切也已经得到,是否应当进一步追求生活中理想……」信越写越长,足足一大叠,要用大号信封才装得下。 子昂立刻到邮局挂号寄出。 得不得到回音不重要,王子昂已有足够勇气去面对感情。 接著那个星期天,刚好母亲回来,“醒醒,醒醒。」,把沙发上的子昂推醒。 母女都有意外。 「妈妈,你晒黑了,健美年轻了十年不止。」 「咦,胸前这块玉佩宝光灿烂,从什么地方得来?」 这时有人大声拍门。 子昂开门一看,是花店送花来,是一大束七彩缤纷百来朵郁金香康乃馨及玫瑰,子昂还没有表示,她母亲已经哗然。 花上附着字条:「我明日可来府上喝杯荼否?」 可以可以可以。 淑女: 十六岁的彭思艺坐在课室里,双手颤抖,背脊爬满冷汗,她垂着头,目光不敢与区老师接触。 资深的区老师是一个端庄中年女子,她觉得思艺这个学生棘手。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看你的功课,怎么说你,都不肯改过,不得不再次见你家长。」 思艺不出声。 「请你母亲明早来一趟。」 下课钤响了,全班松口气。 大家跑到食堂或操场散心,只剩思艺一人留在课室发呆。 再记一次过,就要被逐出校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间中学,思艺不知道是否还有学校愿意收她。 思艺深深叹口气。 放学回到家中,她没精打采,把事情告诉母亲。 彭太太只啊地一声,她装作若无其事,「那么,我明早去一趟好了。」 思艺流泪,「妈,你会原谅我吗?」 彭太太把女儿拥在怀中,「你是我的女儿,我永远爱你,只要我在世上一日,我都会支持你帮助你。」 思艺躲在母亲怀中痛哭失声。 彭太太黯然神伤。 第二天,母女去见区老师。 区老师开门见山:「彭太太,思艺这个案真特别。」 彭太太不出声。 「我们想尽办法,都不能改变她,现在只剩下一个选择。」 思艺知道那是什么,她恐惧地躲往母亲身后。 区老师说下去:「彭太太,这一切都是为着思艺本身的益处,政府在二o三o年订下法例,保护女生,免得她们成年后受到不必要痛苦。」 彭太太低头,「是,我明白。」她心如刀割。 「思艺经过服药及脑电波调整等程序,一点帮助也无,这是她期考的卷子,你看看,彭太太,每卷一百题,她居然题题答中,我教书二十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成绩。」 彭太太惭愧得满面通红。 「而且,是思艺顽强的反叛态度激怒了校方,即使知道答案,也可假装不知——」 这时,思艺忽然叫出来:「我不愿做一个虚伪的人。」 「彭太太,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区老师气结,「彭思艺,你下月一号准备接受脑部手术吧,以你这般古灵精怪的女孩,将来命运一定坎坷,为了救助你,非得及早处理不可。」 「老师——」 区老师摆摆手,「相信我,彭太太,我们已经给思艺许多次机会,她已满十六岁,再不接受手术,会铸成大错,你看她,终日受情绪骚,一下流泪,一下愤怒,多么痛苦。」 「是,是。」 「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 彭太太只得签名。 「放心,手术成功率是百分百,思艺会回复正常,像所有的同学一样,成为标准淑女。」 彭太太带着女儿离开学校。 她轻轻责备思艺:「你自小任性。」 思艺不出声,她握紧拳头。 彭太太又说:「淑女计划已实施了三十年,非常成功,女性的地位稳定,社会安宁,婚姻纠纷减至最低,女子恢复忍让美德,致力家庭,男性在事业又少了竞争对象,社会回到男主外,女主内制度,两全其美,备受政客学者赞扬,称是本世纪至伟大德政。」 思艺低下头。 「不要怕,妈妈会陪你去做手术。」 思艺回到家中,非常烦闷,坐到私人电脑面前,在国际通讯网络上寻找答案。 她知道一个网址,几经辛苦通过几组密码才打进去,它叫反淑女组织,这个地下通讯网络的成员全同她一样,是具反叛性格,被社会视作异类的女子。 「彭思艺要求与组长说话。」 「我是组长,思艺,请说。」 「组长,最不幸消息:我订于下月一号做脑部手术。」 「啊。” 「最大的惩罚终于来临,手术后我再也不会奕棋、绘画、写作,我会对天文地理、世界大事再也没有兴趣,我将变成家母一样,对丈夫唯命是从,闲时只会逛街买时装首饰,搓牌度日。」 「思艺,这是政府的淑女政策。」 「我知道,他们坚信思想简单、胸无大志对女性是最大的保护,这真是愚民政策。」 「思艺,假使你愿意逃亡,可加人我们组织。」 「我害怕离家,我爱父母。」 「思艺,你总得舍弃其中一样。」 「我非常痛苦,也许区老师说得对,一切烦恼,在手术后会得消失。」 这时,彭太太在门外说:「思艺,爸爸想见你。」 思艺连忙关掉电脑。 彭先生正在看报纸,他闲闲地同妻子说:「做了矫正手术,你就不必为她伤神了。」 彭太太点头,「现在,她什么都有主张,叫人头痛。」 「女孩子不肯安份守己,是一切痛苦的泉源。」 彭太太肯定地说是。 思艺出来了,「爸爸你有话同我说?」 「思艺,手术一定成功。」 「我知道。」 “脑中充满杂念,有甚么用?区老师说你居然连微积分、地质学、金融上落这种事都知道,真叫人惊骇,你的朋友会怎么想,将来怎么找男朋友?」 思艺不出声。 「一个淑女,不该谈那种事。」 彭太太说:「她现在都明白了。」 「是你妈宠坏你,早在七八岁时就该好好处理这件事。」 彭太太说:「现在又不是来不及。」 「思艺,去睡吧。」 思艺回到房内,锁上门。 她静静流泪。 她读过历史,像她这种特殊资质,在一百年前,叫做聪颖,但是经过现代科学家及心理学家研究鉴定,发觉其相,全盘推翻从前说法,现在,称为愚劣。 具有这种顽鲁资质的女子,对社会全无益处,只会造成混乱,她们不安于室,有太多,不能成为好妻子或好母亲。 故此,为着她们本身,以及为整个社会着想,应该堵绝这种缺憾。 半夜,电话响了。 「思艺,组长同你说话。」 思艺惺忪地握着电话。 「思艺,你可会驾驶?」 「会。」 「思艺,出来见面如何?」 思艺已经清醒过来。 「你不怕?」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请信任我们,我们不会加害於你。」 「我知道,组长。」 「请立刻到九号码头,我们总部设在附近。」 思艺睡意全消,喜悦地说:「我马上出发。」 「不要让家人知道你的行踪。」 「是。」 思艺取过外套就自家中溜出去。 她忐忑地抵达九号码头,有一个年轻男子自雾中走近。 「思艺,你好,请随我来。」 她略有踌躇,气氛太奇异了,月黑风高,空气潮湿,他们会是坏人吗,他们有什么企图? 年轻男子说:「我叫刘文相,今晚,我是你的向导,我负责带你游总部会所。」 思艺精神一振,她笑说:「久闻那是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 刘文柏微笑,「可不是。」 「听说警方好几次扫荡你们。」 「我们也不简单,至今仍然存在。」 「快带我去开眼界。」 这时,刘文相怪同情地看著她,“听说你将做脑部手卫。」 「是。」 「多可惜。」 思艺却问:「反淑女会怎么有男生参予?」 「我是义工,我同情现代女性。」 思艺重重吁出一口气,「多谢你了。」 他带她走进货仓区,在小巷中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国,思艺记性好,每个转弯都记在心里。 终于,他们到了一间车房门前,刘文相伸手敲门。 里边立刻有人轻轻说:「抽刀断水水更流。」 刘文相马上答:「将酒消愁愁更愁。」 思艺拍手笑著接上去:「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 刘文相看思艺一眼,「活该判你做手术。」 仓库门打开。 思艺一走进去便听见悠扬的古典音乐,钢琴协奏曲的刚健婀娜抚平了思艺的不安情绪。 她抬头看去,货仓内装修成大型图书馆模样,各式书籍杂志文化用品应有尽有。 思艺哗地一声,「宝库。」 刘文相只是笑笑,「今晚,你最希望做什么?看一本好书、下一铺最精采的棋子,抑或,与几个有见识的朋友讨请廿三世纪女性的命运?」 这时,他们经过一张长桌,有一个年轻女子正在下国际象棋。 思艺脱口问:「她怎么一个人,对手在什么地方?」 刘文相回答:「对手是电脑‘深蓝’。」 「什么?」 「她已经赢了十次,开始觉得乏味,是不是,嘉瑶?」 那叫嘉瑶的女子脸容秀丽,抬起头笑一笑,继续与电脑对奕。 另一个角落,有人在朗诵十四行诗,再过去一点,几个女孩围著一盘水果写生。 「真不明白,为什么警方会要扫荡这样一个地方。」 刘文相指指脑袋,「一个人想太多无益,来,我带你参观地下室。」 他们乘电梯到了地底。 只见一条走廊通往许多独立房间,刘文相打开其中一间房门。 “你可喜欢上一世纪的侦探悬疑电影?这里有希治合全套作品。」 「不,我只想与人聊天。」 刘文相意外地扬起一条眉毛。 思艺说下去:「通常我一开口,父亲、老师、同学,都会皱上眉头,接着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思艺,自小到大,你都没学会好好说话’。” 刘文相为之侧然,「他们无法与你交通。」 「对呀,一宜当我是异形、怪物,取笑我,歧视我,排挤我。」 「那么,思艺,加入我们,做我们一份子,你每天可以在这里进修,追求学问,我们了解你。」 「我舍不得母亲。」 「她的脑电波已经过调校,失去你也不会太伤心。」 「不,她会深深想念我。」 「那么,你已决定回去接受手术?」 思艺痛苦,「我不知道。」 「组长正想吸收你这样的人才,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思艺流泪。 「你的家人会在三天内忘记你,他们记忆构造如此:不愉快的事尽快忘却,以免意志消沉,影响社会进步。」 思艺用手掩住面孔。 「别想太多,来,我介绍你喝最好的香槟。」 思艺兴奋莫名,「你们有那最堕落的饮料?我只闻其名,从来没喝过。」 「那还等什么?」 刘文相带她走出房间,步行片刻,来到一道鲜红丝绒门前。 门一打开,原来是间酒吧,而且有人抽烟。 到底年轻,思艺笑了,「你们真有办法,没想到组织有如此规模。」 刘文相叫了一瓶香槟,噗一声开瓶,斟一杯给思艺:「真是喝一瓶少一瓶了。」 思艺尝了一口,只觉得那芬芳的液体立刻被口腔吸收,妙不可言。 啊,她都不愿回家了。 「会不会跳舞?」 「不会。」 「我教你。」 「区老师说这是不良嗜好,从前,有不思上进的年轻人沉迷这些。」 「是吗,区老师还说什么?」 「她还说我是她任教廿多年以来最可怕的学生。」 「所以组长更想你加人。」 「黑社会,你们是黑社会。」 刘文相笑了,「你可以那样说。」 他与她轻轻起舞。 思艺觉得她距离淑女标准越来越远。 刘文相说:「待你满了十八岁,他们会为你介绍男伴。」 思艺不出声。 「你这样不听话,他们会给你配一个傻子,以平衡你的生活。」 思艺用手掩耳。 「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现今世上已没有恋爱这回事,人们也不会见异思迁,更没有人闹离婚,故此天下太平,人人致力工作。」 思艺黯然,「这一点倒好似真的为女性设想。」 「吃亏的不一定是女性。」 「光是这个问题,就可以争论到天亮。」 刘文相身边的传呼机响起来。、 「啊,组长想见你。」 思艺一怔。 她又一次跟着刘文相走。 在一间办公室内,思艺见到了组长。 她是一名中年女子,体态潇洒,笑容可掬,作为一个组织的领导人,自然有股魅力,使人乐意亲近。 「文相,思艺乐意加人我们没有?」 「还没有决定。」 「啧啧啧,你游说无效,扣三十分。」 思艺笑起来。 「思艺,为何迟疑?」 「舍不得妈妈。」 组长点头,「算得是个好孩子。」 「而且,」思艺照实说:「跟著你们,将终身流离浪荡,有家归不得,不会快乐。」 组长笑了,「的确聪明,知道世上并无两全其美之事。」 思艺忽然问:「什么时候了?」 整座大厦内都没有钟,也没有窗户,没有人需要知道时间。 「凌晨三点。」 思艺叹口气。 「已经想家了?」 思艺点点头。 组长说:「思艺,我对你失望。」 思艺不出声。 「我们不会勉强你,文柏,天亮之前途思艺回去。」 「是,组长。」 「很遗憾我们未能说服你。」 「组长,今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天。」 组长笑了,“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甚么是难忘的,不久,一定全盘忘记。”刘文相陪着思艺离开办公室。 思艺气馁,一直低著头。 「来,送你回家吧。」 思艺依依不舍,「可否时时来探访你们。」 刘文相坦白:「当然不可以,我们的大门不会为非会员打开。」 思艺失望。 在门口,他们遇见与深蓝对奕的嘉瑶。 思艺意外,「嘉瑶,你回家?」 嘉瑶点点头。 「咦,」思艺好奇,“你仍与家人共住?」 「父母及四兄弟姐妹一起住。」 「你从来未做过脑部矫正手术?」 嘉瑶慧黠地笑著摇头。 「为什么?」 嘉瑶答:「我扮得同他们一样。” 思艺冲口而出:「那多么矛盾痛苦!」 嘉瑶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思艺沉吟。 这时,刘文相把车子驶过来,思艺上车。 他同她说:「你想清楚了之后,到市中心和平咖啡座去,穿上红外套,我自然会出来见你。」 思艺大胆问:「不为公事,也可以见面吗?」 「那太危险了。」 「我明白。」 到了家附近,天已蒙亮,他让她下车,「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们拥抱一下分开,思艺步行至家门。 母亲在等她,「思艺,你终于回来了。」 「妈妈,假如我离家出走,你可会想念我?」 母亲的声音颤抖,「我余生都不会再快乐。」 「我也是。」 第二天,区老师联络彭太太。 「为着万全计,手术之前,再替思艺做一次测试。」 思艺同自己说:要是你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顽劣,你一定可以成功瞒过他们。 思艺换上水彩颜色衣裙,脸上挂著甜美笑容,斯斯文文跟在母亲身後。 笔试之后,接着是面试。 她不时取出小镜子补口红,经过玻璃,不忘整理头发,又问接待处女职员那枚漂亮的宝石戒子在什么地方购买。 区老师一一看在眼内,十分纳罕。 看过测试成绩,区老师沉吟。 彭太太焦急地问:「有什么问题?」 「看情形药物终于发挥作用。」 「呵,是否可以免做手术?」 「还需观察一段时期。」 这时,思艺忽然尖叫:「蟑螂,蟑螂。」 她躲到椅子后边,那只可厌的昆虫偏偏朝她扑去,她吓得痛哭起来。 区老师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建议手术押后。」 「那么,思艺是否可以复课?」 「明天一早来上课吧。」 第二天,上烹饪课的时候,思艺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样装饰碟子,絮絮不休与同学争论,继而面红耳热,连老师都笑说:「思艺,别太琐碎。」 小息她在课室梳头,左顾右盼,又去偷看同学分数,这一切举止,自然全落在区老师眼中。 彭思艺完全及格,她已是不折不扣的小女生。 思艺又打小报告:「老师,陈素英的作文是她哥哥代作,还有,谭群娣不穿内衣上课。」 区老师只得板起脸,「我自有分数。」 区老师同校医说:「彭思艺同学大有进展,从前的坏脾性全部改过来,也许,应该减轻用药份量。」 校警说:「好,我会照做。」 思艺最喜欢的颜色由黑白灰变为淡黄及浅红,整日打扮得像一筒冰淇淋似,志愿是做小学教师,再也不提地质学、写作这些事。 亲友全部放心了。 彭思艺的手术时间无限期推迟,现在她每次测验成绩都叫校方满意,她是乙级学生,不过不失。 人人都知道彭思艺想的是什么。 她时时公开发表伟请:「男人不是应该照顾女人及小孩吗,为什么女人要自资买房子住?男人没有能力结什么婚,女子婚后如不能享福那还不如不结婚.…:」彭思艺终於成为一个淑女。 彭太太眉开眼笑,「多年心事终于放下,思艺如脱胎换骨,现在人见人爱。」「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 「希望她嫁得好。」 「对,最好不必做家务,有工人服侍,大把时间陪伴父母。」 成功了。 房门一关上,思艺是另一个人,她仍然好学,喜欢钻研新知识,关读至深夜。她为自己的双重性格叹息,但正如嘉瑶说,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她见过做了手术的年轻人,他们简直同弱智差不多。 一年过去了。 他们已经不再为思艺担心。 一日,思艺穿上红色外套,到市中心和平咖啡馆坐下。 她叫了饮料,静静等待。 片刻,有人走过来说:「你好。」 思艺喜悦地抬起头,随即失望—那人并非刘文柏。 那年轻人坐到她对面。 「思艺,你伪装得很成功。」 「嘘,别那么大声。」 「但是可以想像,生活相当痛苦。」 「别说我了,你们近况如何?」 「经过好几次扫荡,幸保不失。」 「你们真勇敢。」 「你准备入会?」 「我还没准备好。」 「真正决心加人我们的时候,再与我们联络。」 年轻人站起来离去。 留下彭思艺一人落寞地独坐。 稻後,她指定的男朋友周海文来接她,她改意噜苏地说:「你忘记买鲜花,我不睬你了。」 周海文笑,「思艺,你真可爱。」 只怕日子久了,连思艺本人都会认为这是可爱的行径。 「你喜欢逛街还是打牌?」 「海文,我们找个地方喝啤酒听音乐。」 「什么,」海文大吃一惊,「女孩子怎可喝酒,警察会抓你。」 思艺无奈地苦笑。 做淑女,自然要付出代价。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丑 我丑: 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丑得奇怪。 我想我刚生出来的时候,母亲瞧见我那副容貌,一定大嚷过一声,差点没吓晕过去,我真对不起她。 不过生得丑也不是我的意思,所以母亲一直原谅我。后来我大了一点,在街上走的时候,路上跑过的人总会朝我看上几眼,然后再看看母亲,仿佛搅不清楚,怎么一个容貌端庄的女人,会生下我这么一个怪孩子。 母亲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她儿于是个怪物,也一点不介意她儿子是怪物,亲戚朋友满腔热心的跑来看她第一个孩子,想象着一个活泼伶俐。白白胖胖。圆脸圆眼睛的宝贝,一眼发觉是我的时候,少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话都说不出了。 当然,他们也得讲一点话才示公允,于是他们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终于说:“这孩子,倒真壮健!” 我的确是很壮健。 我又粗又黑,双耳兜风,眼睛很小,嘴唇太厚,有时候照照镜子,会发觉自己左右两边脸颊不平衡,左边好像比右边略大啊,还有,我的头发,无论用什么发油,都梳不服帖。 但是外婆有一次这么问她,给我听见了,外婆这么问:“孩子这么丑,你难道不难过吗?”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躲在门后面,想听母亲怎么回答。 谁知母亲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康儿丑?很丑吗?怎么我没发觉?” 我的信心恢复了一半,但外婆那个大惊小怪,仿佛怪母亲有眼无珠的表情,使我觉得很痛心。 母亲大笑起来,笑外婆那个表情,然后说:“男孩子,丑一点算什么!” 对,讲得对! 看见外婆不以为然,母亲又拍了拍她的膝头,说道:“妈,你放心,我再生个女儿,保证漂亮!”母亲信心十足地道。 外婆赶紧白了她一眼,“我看你,算了!一个儿子已经这么难看,再养个丑女儿,八十岁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假如又是一个像康儿那样的丑家伙,如何是好?”外婆两手一摊,说戏文那般的分析。 但是母亲铁石心肠,丝毫不为其所动,硬崩崩的道:“妈,你放心好了,准漂亮,一定是个女儿!” 母亲是守诺言的,才一年不到,我果真多了个妹妹,一生出来,就是美人胚子,头发又长又黑又浓,眼睛圆而亮,如假包换的双眼皮,皮肤白里透红,笑容可爱,不用讲,她马上变成外婆的心肝宝贝。 当然啦!她女儿生了个漂亮孩子,马上给她脸上增光,不会给我们亲戚笑,笑她的外孙全是丑家伙。 妹妹叫康丽,康丽的美,跟我的丑,令好些人都不相信我俩是兄妹,而且居然是同胞兄妹。也使我怀疑,我们两个之间,总有一个是在医院里给人调错了,我希望调错了的是我,不是妹妹。 我也曾听说过,婴儿小时候丑的,大起来会漂亮,小时候漂亮的,大了不一定会保持原样,我不是盼望康丽大了日渐丑样,而是希望终归有一天,自己早上起身照镜子,发现自己漂亮起来。 但是我始终没漂亮起来,康丽却一天比一大美丽,到今天,我已经习惯成自然,再也不对自己的兜风耳、竖头发而大惊小怪。 同学都叫我“阿丑”,从来没人叫过我“陈康儿”。再说“陈康儿”也不好听,二十多岁的男人,名字后面抱着个“儿”字,像什么?于是我不反对他们叫我“阿丑”。 丑就是丑,肯承认事实是勇敢的,我最低限度承认了这一个事实,于是“陈丑”啦。“小丑”啦,那全是我。 从小学到今天,同学们全叫我阿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我就要改身分证上的名字,将陈康儿三字从此抹过不提,永远不提。 康丽与我的感情很好,我们从来不吵嘴不打架,也许她很怕我,看见我的样子就怕了。我记得有一次,当她还是主宝的时期,我贪玩去抱了她一会儿,事前征得母亲的同意,外婆则在一旁监视。她让我抱了三分钟,没马上发觉抱她的人是我,她大哥。后来她滚圆的小眼睛尽朝我瞪,瞪好久,忽然如见鬼魅,大哭起来,我学着哄她,但是她哭得更凶,后来康丽就让外婆给抱回去了。 我只抱过她一次,颇伤我的自尊心。 后来她看惯我,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康丽今年十六七岁,喜欢穿短裙,腰上缚一些唏哩哗啦的金属圈子,问她是什么,她答是腰带,信不信由你。 每天早上霸在洗手间里四十五分钟,不到这段时间不肯出来,任由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绝对无效,于是我为康丽养成早起的习惯,多余的时间用来跑步,在屋外兜几个圈子,吸吸新鲜空气,相当有益的。 但是康丽又不满意,她在早餐桌子上皱着眉,用她那种十六岁女孩特有的、阴阳怪气的声调提出抗议。 “大哥,”她怪声的道,“有同学告诉我,咱们家门外草地上,每天都有一个瘦得像竹竿头上戴一顶草帽的人在跑步,怪死了——”她故意的一停,然后看着我问,“大哥,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她皱皱鼻子。 “这。这还用问?”我笑着,“当、当然是我!” “真。真的是你?”康丽假正经,学着我的口吃。 看我多善忘,我还忘了提,我有这个该死的口吃毛病,一句话永远不能好好的说完,因为这个缺点,我遵守“缄默是金”的格言,也有好些年了。 我点点头,承认那个跑步的“怪东西”是我。 “唉!”康丽的文章又来了,“干什么要跑步呢,大哥,你越跑越瘦,多难看!” 我看康丽一眼,我真的很难看吗? 康丽这个小鬼,真聪明,马上洞悉我的心事,说道:“瘦当然没肥好,记得你小时候,大哥,不是胖胖的,挺神气的吗?你坚持要运动,最好就是在房里练哑铃,何必出去每天跑?” 我微笑起来,“好。好吧。”我说,“答。答应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来,“谢谢你!大哥。” 我看见她快活的样子,不禁怀疑起来,康丽为什么要谢我呢?谢我什么? 于是我问:“康丽,你不是怕怕别人晓得你有一个丑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丽像是被冤枉谋杀了人一样,“谁说的?谁说的?谁说你丑怪?” 我耸耸肩,对这样一个妹妹,有什么办法?她瞪着那么清白的圆眼,仿佛我终于变漂亮了,现在已经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过——”康丽有下文,“你假如肯脱掉那顶草帽,我想会好一点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夹起几本书,逃一样的上课去了。 我那顶草帽,的确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刚理了发的几日。草帽的用途是来压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竖的头发,我的头发长的速度非常惊人,一味向上发展,起码要一个星期理一次才勉强可以使我看上去顺眼,我又没那么空整天坐在理发馆里,于是那顶草帽,便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没办法,我描述了这么久,也讲不出我丑的三分一。 当然,我是要比“圣母院的驼子”好看一点,因为至少我不驼,我的牙齿也还算洁白整齐,唉,不说也罢。 但是我的功课,一直做得很好,从小学到今天,交过的学费寥寥可数,全是免费,考第一就免费,很简单的事。不是说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绩单的时候,才承认我是她的外孙,平时很少与我讲话,或是称赞我。 康丽,在这方面,却闹个大大的不争气,虽然没有留级,但是次次仅仅够升级,趟趟险过剃头。这个家伙,对念书全无兴趣,父亲辛辛苦苦将她弄进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贵族学校,她却偏跟爸作对,以成绩单上的红字为荣。 她也从来不问我她不会的功课,就拿课本往我桌一堆,留张条子,上书什么“请做代数十题(代数是代做的),第三八页五题到十五题,请于后天放在我床头上”。 连谢都没一句的。功课大多由我包办,考试时候我又不能帮她去考,于是康丽便每学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帮她,每次看见她的心肝宝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骂考试制度。 但康丽真幸运,我说过,她从来没留过级,我要学她,到现在还念小学呢,她念三遍书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还差得远,她真是聪明,凡是聪明人老不肯读书,读书的责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丽的异想天开事情大多。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念化学的对吧?” 我点头说是。 她问:“你有没有把人缩形的药水公式?”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我又怀疑起来,“你你要这这种药水的公式干吗?” 康丽极是但白,她答:“逼你喝下去,将你缩形,放在我耳朵里,带你到试场去,帮我算代数!” 这就是康丽,我的妹妹。 当然,要是没有康丽,我也不会认识茱莉。 而不认识荣莉,我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烦恼。 茱莉是康丽的同校同学,比康丽高二级,也年长二年。 也就是她告诉康丽,她门外有一个跑步的怪东西。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我并没舍得立即放弃跑步,跑步毕竟跟了我好几年,放弃跑步,在某种感情上,像是放弃一个良友一样。 但当你有一个像康丽那样的妹妹,你不得不为她牺牲一点。 于是,我在这个星期天,趁康丽还在床上,我便做最后的一次跑步,离别哀悼式的一次。 当我跑到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使劲的在按门铃。我就觉得奇怪,这么老清早,谁来我们这里呢?而且后门里面是厨房,没有人会听见的。 我轻轻的走过去,想告诉她这一点,但是当我走到她背后,还没来得及出声的时候,她忽然把头回了过来。 是我先吓了一跳,我连忙跳后一步,“对,对不起。” 她瞪着我看,也没讲话。 我的脸,马上就涨红了,必然有点像猪肝之色。 看见女孩子的礼貌要脱帽子,可是该死,我已经二个星期末去理发了,如何能脱帽子呢?天啊天,快点解救我吧,我就要窘死了!那个女孩子还是瞪着我,天地良心,她长得极是美丽,要是我是英俊巨星,那该多好,或是至少长得较为上台盘一点,事情也就容易应付。 我呆着老半天,既无法升天,亦无法遁地,于是只好面对现实。我迟疑地脱去我的草帽,感觉到头发以飞般的速度一条条地竖起来,而我的两只兜风耳,也自然地被衬得更加像扇子。 我连脖子都涨红啦,只听见自己说:“小小姐,这这是后门,不不会有人应应的,请请往前门去去吧。”我这样说。 天晓得我平常的口吃,绝对没有这么厉害,谁都可以证明! 穿白衣的女孩子一呆,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向我一笑,然后说:“谢谢你。” 她转身往我们家前门走去。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 但是她走了才一半的路,又走回来,我想逃,可是来不及逃,她用声音抓住了我。 “这是陈家吧?请问。” “是是的。” “你好眼熟,也住附近吧?我是来找陈康丽的。我常常在门口看见你沿这间屋子跑步,我就住在斜对面。”她笑说。 “我我是,”我艰难的说,“是康康丽的哥哥。” “啊!”她恍然大悟,“你就是康丽那个在念大学的哥哥!” 没想到康丽居然会标榜我,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去。“不不错。”我答。 “我姓李,叫茱莉。”她清朗的道,“康丽高二级的同学。” 天呀!她还把手伸了出来呢!我应不应该跟她握呢?我考虑了好几秒钟,用手在裤子上擦擦,想擦干汗水跟她握,但是李茱莉的手伸出来好久,已经尴尬地缩回去一半,见我又伸手,赶紧也伸出她的手,与我的手握了一握。 我想象我这种人,连与女孩子握手都不会,就算自杀谢世全世界都应该高兴,除了我的化学教授。 我瞟她一眼,可是李茱莉却脸色自若,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你也进屋去吗?” 我当然想陪她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居然会说出以下的傻话来:“不不,我还想跑一会儿步呢,我还要跑一会儿!”说着说着,我的双腿,也不听我脑部指挥,居然跑了开去。 而李茱莉笑了一笑,便走到我家前门去,为她开门的是康丽。 我在一旁躲着远远的看,她跟康丽小鬼又讲又笑的,咕咕哝哝,还用手朝我指指点点,不用问,准是说我坏话,不过讲老实的,我又有什么好话可以让她们讲? 我坐在一条街阶上发起呆来,李茱莉,她叫李茱莉,是康丽的同学。她长得真漂亮,而且虽然活泼,却没有康丽那种小泼皮小无赖的感觉。 康丽实在太可恶。康丽越是可怕,就越显出这个女孩子的可爱,她穿纯白色的衣服,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在领口有一条小白花边的裙子,大好看了。那儿有康丽的那种奇装异服的惊人,红一块绿一块,还算是时髦,真不敢相信。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女孩子,而我却……不是没有胆子,而是长得像魔君下凡,跟她跑在一起,准像人家童话里说的“美女与野兽”。 别想扁头啦!我没精打采的告诉自己,那个野兽还是英俊王子受了魔法使然,我是什么呢? 为什么我那么丑?那么丑? 我埋头埋脑的正没心机,手里捏着那顶草帽,像绞毛巾那样的绞,草帽已经差不多寿终正寝,自然吃不柱我这么虐待,于是干草粉条纷纷的落了下来。 “好功夫!”突然有人说。 我吓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人岁左右的小男孩,头脸涂满污泥,小黑鬼一样,是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提不起兴趣来。“怎么?你的小淘气朋友呢?你找他们玩去吧!” “先教我你的功夫!”他眨眨眼睛,一上一下的跳着。 “什么臭功功夫!”我把草帽一下子扔过街去,可是连草帽都不听我话,轻飘飘的落在街中心,被一部车子带得无影无踪。 “你做我师傅好不好?我做你徒弟,永不二心,真的,喂,好不好?我妈不准许我上山去找师傅,你做我师傅就好了!” 这小子缠得我真痛苦,又推又拉的,还时不时出小脚踢我一下,好像在试验我是否真的有内功。 我想推开他,可是忽然灵机一动,马上改变思想,对他讲:“喂,小子——” “有!”他敬一个礼。 这小子蛮有趣的,于是我说:“小子,徒徒弟得听师傅的话对不对?” “我听我听!只要你教我怎样把帽子拧成粉碎!” “那你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擦了擦鼻涕。 “你不要怕,看着我——” 他果然依言瞪起小眼看着我。 “我,”我指一指胸口,“是不是很很难看?” 他看着我,好像有点不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得再费唇舌,“我是不是很丑样?” 那小淘气左看右看,转一个大圈看,然后瞪着眼说:“你丑怪?” “嗳,丑不丑,是不是很很怕人?” “没有呀!你算丑吗?”他的眼光从我的兜风耳转到头发,再转到厚嘴唇,再转到小眼睛,足足好几分钟,然后说:“不!” 我一听这个“不”字,顿时松一大口气,人家说童言无诈,大概我自己想得太坏,自卑感太重,或者这个孩子是惟一狡猾的孩子,但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暂时相信他吧! 我摸摸他的头,“你你不错。” 他很得意,“那你收我做徒弟啦!” 我心一冷,这孩子,会不会是要我教他功夫,才说我不丑怪的呢?很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是小淘气小脏鬼继续说下去,“我晓得的一个人,才真正的丑怪!” “谁谁?” “嘘!”他用手指放在唇上说,然后小脑袋左右张望一下,“我的姊姊!” “你的姊姊?丑丑样?” “唉!没有人比她再丑样的了!” 他摇头摆脑说道。 “怎么样子的?” 他抓了抓头皮,“很难讲,我也说不出来,总之不能再丑怪了,唉,还做作得很呢!她最讨厌我的了!” 我笑起来。 “下次我带你去见她!” “好,有机会一定去!” “准吓得你半死!”他考虑了半晌,“不不,你教会我功夫才去见她吧,”他非常为自己着想。“不然你吓死了,我就没师傅啦!对不对?” “对对!”我点头,心里相当高兴,丑怪得吓死人的?我总算没吓死过人,这个女孩子总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了吧?也许她还高攀我呢。 “我叫李正明,家里人叫我小明,师傅,你呢?” “我?我叫陈康——算算了,叫我阿丑吧!” “阿丑?”他怀疑。 “嗳!听师傅的话!还有,师傅得回家了,明天来找我吧!做完功课来找我!喏,”我指给他看,“我就住在那里。” “我住这儿!”他指我们站着的地方给我看。 “好!再见!”对着孩子,我口吃好得多,因为在这种小顽皮的面前,没有口吃的必要。 “我就放暑假了,姊姊不知多讨厌我,我每天来找你可以吗?” “可以!明天来吧!现在再见。”我朝他摆摆丰。 他也向我摆摆手,溜进屋里去。 一个早晨浪费在外边,惟一的收获是收到个徒弟。不过这徒弟倒是不错,我解嘲的想,总算替我解了闷。 我在门外考虑一会儿,李茱莉,该已经回家了吧?大半个小时过去了。 于是我先在后门张望了一下,然后在前门也张望一下,等的确看不见人的时候,我拔出锁匙,以闪电的手法开了门。 但是我估计错误,我把女孩子闲谈的能力,估计得实在太低,大半个钟头?那天李茱莉足足在我家里闲聊了大半天! 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刚从康丽的房间出来,看到我她说:“咦,你跑步,跑到现在才回来呀。” “是是的。”我说,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啊,你你还没有走呀。” 康丽一听,马上来个白眼,“大哥,你怎么啦?人家茱莉要在这里吃午饭的好不好?你要赶人家走吗?” 李茱莉扬起一道眉看着我,我越想改口越糟,“我、我以为李小姐已经走了,真真对不起,我我有点功课要做,我我想回房,我我——” “好啦!”康丽对我嚷,“别多讲啦,你做功课就做功课,一会儿出来吃饭就是啦!” “对对。”我如皇恩大赦,急急忙回房,轻轻的掩上门。 门外传来两个女孩子的嘻笑声,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也不敢妄想她们是在笑我,于是我紧紧的关上门,用心地做起我功课来。 才做了两题数学,母亲就来敲我的房门。“康儿,康儿。” “什么事?” “出来吃饭。”她推门进来,看着我直笑。 母亲真奇怪,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孩子脾气比我们都重,心里不高兴,就骂人,一高兴,就眯眯嘴笑,像现在这样,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极之开心。 我也看着她,静待其变。 果然,母亲眉开眼笑的走过来,坐在我的单人床上,推了我一推,“嗳,康儿,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 我明知故问,“谁?” 母亲笑,“你这家伙明知故问,当然是那个叫茱莉的小姑娘呷。” “我见到了,怎么样?” 她起劲起来,“唉康儿,你真笨,快点去跟人家谈谈,交个朋友啊。” “交朋友?我我干吗要交她这个朋友?我的朋友已经很多。” “你少废话!”母亲眼睛一瞪,“我怎么讲你就怎么听!不要辩嘴。” 我无可奈何的放下笔,“那么我应该怎么样呢?” “你听着,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伺候伺候这位小姐——” “妈,真真的要那么做吗?”我为难的问。 母亲怀疑的盯着我看一回。“怎么?” “我我不想交女朋友,我我还年纪轻。” “神经病!你又不是女明星,说什么‘我年纪轻,不想交朋友’,你是二十多岁的男孩子,认识几个女孩子,有空去看看电影,跳跳舞,是天经地义的事,除非你这家伙不正常。” 我大吃一惊,“我我不正常?妈,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我功课实在太忙,实实在抽不出空来,妈,你原谅我吧!” 妈没好气的道:“书呆子有什么用?书,年年可读,八十岁念大学,人家报纸上还赞美你呢!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女朋友却不能年年追,你八十岁去追女孩子?准给人家骂老色狼!”母亲这一番理论,真听得我目定口呆,可是你又不能说她没道理,于是我微微的点着头。 “对不对?”母亲做其打蛇随棍卜状,“快快出去吃饭吧!” “可是我这副样子,”我抓抓头皮,“我我……” “你样子怎么了?尽管别人是英俊小生,你却也是性格小生呢!快出去!”母亲在背后推我。 “可可是性格小生总不及英俊小生受欢迎。”我咕哝。 “你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偏偏喜欢性格小生呢?”母亲已经在客厅里了,她回头跟我说。 “什么小生?”康丽大声问,“谁看电影?” “不管你的事。”母亲道。 “不管就不管。”康丽赌气地道,“嗳,我们吃饭。”她对李茱莉说。 那个时候,康丽小鬼早已经坐在饭桌前了,她一手拿着一只鸡腿吃,我一看饭桌,菜式非常丰富,大概专门是用来招待李茱莉的。我畏畏缩缩的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忙着招呼:“李小姐,别客气,请呀!” 李茱莉笑着说:“伯母,叫我茱莉吧,别小姐小姐的。我自己坐,不用招呼我。”她说着就坐下在康丽身旁。 母亲一见,连忙把我一推,推到在李茱莉隔壁的空位里,妈气力真大。 我望李茱莉一眼,发觉她也在看我,我的汗,就沁出来了,于是我就知道这餐饭将是很痛苦的一餐。 母亲坐下来,又对李茱莉说:“李小姐是稀客,康儿,”她又对我说:“康儿,你好好招呼李小姐,替李小姐夹菜。” 我连忙说:“小姐,李李李小姐,别客气。” 康丽这家伙,又朝我开炮,“你怎么搞的?叫你不要小姐长小姐短的,荣莉就是茱莉,你真别扭!” “康丽——”母亲拖长声音,“不准对哥哥无礼。” 我看康丽一眼,低头吃饭,吃了好几口,忽然记起该替李茱莉添菜,于是我连忙调转筷子,夹了剩下的一块鸡腿给她。我夹得极好,鸡腿刚刚放在她饭碗上,酱油也没沾到她的衣上,我相当为自己骄傲。 母亲也很得意,她连忙介绍:“茱莉,这是粟子鸡,我亲手做的,你试试好不好。” 李茱莉又是一笑,“伯母做的,一定好。” 她真会讲话,我比较像她一点就好了,会讲话的人总是讨人喜欢的,虽然康丽却又作别论。 我在饭桌前一句话都没讲,就是吃饭,一共添了三碗,爸在公司没回来,母亲和我只有陪笑的份儿,整张饭桌上,就听见康丽一个人的声音。 康丽说:“大哥真是个书虫,别以为放暑假他就会放下书本,他才不放下呢!他得利用这个时间埋头预备下一次的考试。” 李茱莉将筷子含在嘴里,点头道:“这样考试成绩当然好了。” “大哥永远不去游水,也不跳舞,也不看电影……他不需要娱乐的。”康丽装个鬼脸,“他是木头人。” 我忍不住。“读书,也也是有乐趣的。” 康丽耸耸肩。“真难讲,大哥这种人太少有。” 但是李茱莉却不赞成。“读书时候是应该读书的,康丽,你自己不勤力,就不该劝人也不用功。”她笑道。 “是呀,”母亲对康丽道,“茱莉讲得对,到底比你年纪大二岁,讲的话,也有纹路得多,你的功课坏成这样子,怎么去会考?” “现在暑假都快来了,妈,你就让我轻松一下吧,妈,我答应你下学期一定开始用功。” 茱莉抿嘴一笑,她真漂亮,我虽然没见过太多的女孩子,但也可以确实知道,像李茱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也不多。 康丽这番话,说什么学期开初一定勤力,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她无论当时讲得多诚心诚意,一到学期开始,马上忘得一干二净。 用完饭,我当然又藉口去温习,其实还不是躺在床上呆想。 康丽也说得对,空暇交个女朋友,一齐去看场戏,游游水,也应当不错,调剂一下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尤其是交上荣莉这样的女朋友。当我与她一起走在街上,路人少不免会投来一个羡慕的眼光,他们会想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丑小子,居然也有美女垂青,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 我越想越得意,假如真够勇气的话,我一定冲出去叫住李茱莉,求她答应我的约会。 我跳起来,将门拉开一条缝子,张望出去,李茱莉还在客厅里,她与母亲在闲谈,康丽则在一旁表演她新衣,我怕她们会朝我这边看来,马上关上房门,心跳得很厉害。 结果她走了,我还躲在房中,一直躲到晚上,然后足足后悔一整夜,唉。 这是我结识李茱莉的经过。 那一次她来,是与康丽讨论学校里的一出话剧。后来那套话剧上演后,暑假也正式开始了,她就没有再来过。 我记得那一天,在门口她对我说,她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似乎很少在外走动,我在街上也没有碰见过她,不过,老实说,还是不碰见为妙,见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暑假来了。 我放弃跑步,开始学习钓鱼,这样会使康丽高兴一点。 我家走下一个山坡,通过一条小路,就有一个小沙滩,沙非常粗,但水却又清又深,在这沙滩对面,有一大堆乱石,那里就有好多小鱼,用网都可以网上来,不过兴趣就没有钓鱼这么浓,我预备妥自己做的鱼竿与鱼丝。连鱼钩都是用大头针做的。 每天下午钓回来的鱼,都让外婆煎给我们吃,味道不错。运气好,还可以钓到红衫石九公一些有名堂的鱼。家里人都不反对,于是这一天我又去钓鱼。 我把衣服脱掉,剩下一条泳裤,游到那堆石头上,刚刚垂下鱼竿,就看见远处浮着一顶泳帽,白颜色的,看清楚一点,又不止是一顶泳帽,显然是一个穿着泳衣的女人,一浮一浮的,在随着海浪飘。 我一紧张,浑身就热起来,这个女人出了事啦,本来这里海滩,就不适合女人来游泳,浪又大水又深,一乏力,就难回到沙滩。 现在这个女的,都已经浮在水面,真是凶多吉少,我慌慌忙忙的考虑一下,真是叫救命也没用,不会有人听见的,于是我只好丢下鱼竿,往海心一跳,努力游过去。 我渐渐游近她,不错是个女人,头戴白色泳帽,身穿白色泳衣,我放声大叫,“喂!喂!” 她没回答,我冷了半截,匆匆的划两下水,冲到她附近,伸手拉住她的脚。 但是她忽然尖叫一声,缩回了脚,把我一扯,倒反而害我往下一沉,喝进一口水。 “嗳!你怎么搞的?”她尖嚷。 真要死!我怎么没想到她是在浮水,我真想马上潜水逃走,凭我那三脚猫功夫潜三五分钟倒绝没问题。 “嗳,你不是陈康儿吗?”她叫我。 咦,她是谁?我把脸上的水擦去一下,一看,原来是李茱莉! “李……李茱莉!”我惊叫一声。 她踩着水,“你怎么了?拉住我的一只脚,吓坏我!” “我……我……以为你……你出了事情,浮在水中央,从远处看来,很很像。没没想到你你在浮水,真对不起。”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是来救我的?” “对对……我我刚才对不起,惊扰你。” 李荣莉很认真的说:“不不,你那样做很对,远处是看不清楚的。弄错没关系,万一真的出了事,那你就救我一命了,对不对?” “真……对不起。”我还在讲。 “你也来游水吗?”李茱莉怕我过度难堪,故意把话题支开。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我……我是钓鱼来的。” “钓鱼?在哪儿钓?”她问。 “在在那边石头上。”我指给她看。 “哦,我也有点累了,想到那边石上去休息一下。一边看你钓鱼,一边晒晒太阳。” 她说着就向石堆游了过去,我心头忐忑的跟着她游,结果很快追上她。 “你游得很好哇。”她有点佩服我的样子。 “哪哪里,一点也不好。”我脸上红辣辣的。 到了石堆前,我一纵身就爬上去。 但是李茱莉不行,到底是女孩,她攀了好几次,都没爬上来,向我投出一个求援的眼色。 我义不容辞地,伸手把她拉上来。 “谢谢!”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裤上擦了擦,这还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头,就把泳帽脱下来,头发像瀑布一样,一下子整道的滑下来。 我吓一跳,没想到她头发有这么长!上次见她,她大概把头发盘在头顶上,所以没察觉。 她把长发搅动一下,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当然是长头发的好看,如果她们真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就应该丝毫不加考虑,不怕热,不怕麻烦,把头发留长才对,可是,像康丽,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说什么“现在流行短发”。 我不是故意拿康丽来比李茱莉,只不过我除了康丽,只认识李茱莉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办法不拿她们俩互相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弯,显然是李茱莉胜过我这个妹妹多多。 且说李茱莉拨顺了头发,就对我说:“你别管我,你自己钓鱼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大家回去。”我坐在石上,太阳真好。 杨茱莉侧着头笑笑,直瞧着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风耳和竖发,连忙把我的新草帽拿过来戴上。 “这太阳好厉害!”我为自己解释。 她看看天,笑笑,没出声。隔一会儿她自帽底张望我,问着:“你怕晒吗?要不要早一点回沙滩去?” “不用,你喜欢,就就多晒一会儿。”我结结巴巴的说。 她把长腿一伸。“医生说我皮肤不健康,最好多吸收点阳光。” 她皮肤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肤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说:“所以我喜欢游泳。除了游泳,我还喜欢听民歌,你喜欢吗?” “我我——” “大会堂礼拜三有个民歌演唱会,有好几个有名气的歌唱家参加,我想去,可惜没有人陪。”她看着我,又是一笑。 我忽然紧张起来,她这么说,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听民歌演唱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开口呢?真是天晓得,为什么学校里不加多这一门功课呢? “我我——”我说,好似只会讲这两个字一样,连婴孩都不如,我当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不过口齿不灵而已!我急得大汗满头。 “我想问你有没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说,“假如有空,我就请你去听一场。” “我去!”我冲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买票,买好票打电话给你。”她又说。 我真太高兴,太高兴了!想不到李茱莉竟会开口约我去玩,唉。 我真没用,居然要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尤其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真是没用。 又难得李茱莉这么爽气,丝毫不摆小姐架子。一开口就把约会提出来,这样大方,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爱的脾气。女孩子干吗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讨得人喜欢吗?还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们这种怪脾气,女孩子就喜欢奴役男人,操纵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给她们这么任性刻薄呢? 很难讲,像我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这般对付,何况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逊潘安的男士们?女孩子眼光实在太浅窄,只图一时虐待得胜的快感,而置终有一大变老处女之后果不顾,她们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经大脑。 但是李茱莉却不是这种女孩子,我多高兴她不是。 虽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与她只会有一个约会,但是我还是高兴世界上有她这样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们晒太阳直晒到傍晚。我不过是黑上加黑,很难看得出有大变化,但茱莉,肤色却由白变红,由红变成浅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别棕色,看上去像个顽童,而且她耸着晒焦了的鼻子笑起来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我觉得她应该带一瓶防晒油出来。但是她说没有必要。 说茱莉爽朗可爱得像男孩子,一点也不错,但是说她没有女孩子味道,却绝不正确,她可以说兼具两者的优点。 这是我与她同处半天下来的感觉,毫不讳言,我太喜欢她。 我与她游水返沙滩,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经是最后机会,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她说。 “荣荣莉,我打电话给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欢,随便可以来坐,我家就在斜对面。”她笑,“何必客气呢?” “那那好极了。” 她微笑,“你有点口吃,你自己有没有发觉?” 我心一跳,想着这可惨了,她终于发觉了,终于嫌我不体面,终于嫌我的缺点了。 我的心马上由浅蓝色变成灰色,我阴阴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我承认。 “真有趣。”她笑起来,“怕羞的男孩子才口吃,我从来不相信男人会怕羞,现在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有不有趣?”她大胆地道。 我大吃一惊,“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纳罕的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学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邻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嗳!”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实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经继续道,“譬如话讲得慢一点,从容一点。心里尽量放宽,不要紧张,慢慢的就好了,其实口吃不过是一个习惯,不算是毛病——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我感激地说道。 她微笑,“忘记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会口吃了。也许我想得容易了一点,不过假如你有耐力,保证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我说,“可可是……” “真对不起,也许我是不该提的,你没生气吧?” “不会,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买好票后给你电话。” “大大概几时?”这是我讲的,那么多话中最有用的一句。 “后天。”她还在笑,“好不好?” “好好。” “这就是我家,就在你们斜对面,有空来玩。” “好好。” 这时候我忽然发觉门旁闪出一个人影,一瞧清 “小明!”我一把拉住他,“喂,看到师傅就逃跑,没有道道理吧?” 小东西急急分辩,一面挣扎着,“不不,我没有避!” 这时候茱莉忽然沉下脸,“小鬼,你干吗?放着一大堆暑假作业不做,专门乱蹦乱跳,没点规矩,叫陈哥哥!” 我的妈,我还以为茱莉是好好小姐,哪知她一板下脸,其可怕程度,也颇为犀利,完全显出“原形”,真令我心惊肉跳,看来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可怕,没有一个是好商量的。 “我,”小明退后一步,“我已经做完作业了……” “我不相信!”茱莉瞪起双眼,圆滚滚的又可爱又可怕。 小明抗议,“你管我管得那么凶!妈妈也不说什么,你不过是我的姊姊!” 茱莉是他的姊姊?茱莉是我徒弟的姊姊? “就是你姊姊才管得着你!李正明你听着,我叫你回去便回去,你要是再辩多几句——”茱莉恐吓着他。 小明一躲躲到我身后,“我师傅在,你敢欺侮我!” “什么师傅?你这小鬼看武侠连环图看得发疯了!” “他的确是我的师傅!”小明大嚷。 茱莉瞪着我,“他真的是你的徒弟?你们俩搅什么鬼?说来我听听!” 我尴尬地道:“嗳,令弟,跟我的确是帅徒关系。” 李茱莉笑,“你们是认识的?” “不错!”我回头。“小明出来。” 小明还是缩在我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你叫她先走。” “先走就先走!”茱莉一扬眉,转身便回屋里去,想了想,又对她弟弟警告道:“你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我们就不给你留饭!” 小明恨恨的看着她。 “茱莉,”我急道,“别忘了电话!” 茱莉回身向着我嫣然一笑,“不会的。”她说,其神情与对小明的态度有天渊之别。 我俩师徒看着她走了,立刻如释重负。 小明无精打采的道:“怎么样?你怎么会上她钩的?” “你!”他老气横秋的道:“告诉你要当心那个丑八怪,你怎么不当心?” “嗳嗳,你根本没叫我当心过李茱莉,你也没告诉过我李茱莉是你的姊姊,还有,李茱莉根本不是丑八怪,”我停了一停,“她美丽极了!” 小明看我一眼,不出声。 “你这种专门撒谎的徒弟,我不要了!”我乘机说。 “算啦!”小明摇头摆脑的道,“你这种师傅,动不动上女人的当,我也不要了!我们索性做朋友拉倒。” “小明,你年纪小,不晓得的。” “总之我八十岁也不睬女人!”小明瞪大眼。 怪不得我觉得茱莉的笑容面熟,原来在小明脸上见过,他们姊弟俩,连眼睛都像的。 小明问,“你不觉得女人麻烦么?” “当然麻烦,我的妹妹就最麻烦!” “那你干吗还睬茱莉呢?”小明不明白。 “我也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只觉得她可爱。 “会不会是自己家的女人讨厌,别人家的女人可爱呢?”小明异想天开的问。 “去你的!”我笑出来。 忽然我发觉,我口吃毛病,好像差不多消失了,我高兴得很,至少李茱莉没有嫌我这个毛病。她还在设法帮我改善呢。 真快乐,我又说:“你姊姊这么漂亮,你怎么说她丑样?” “她才不漂亮!回家看看,才吓死人。晚上睡觉,头上卷着一只只的圆筒子,脸上涂着白色的面浆,都不知道是什么!” “哦,”我答,“真的?” 康丽也是一样,头发上卷筒也够了,脸上搽的那个玩意儿,我实在不明白。像她们十几岁的女孩子,大概还没到年龄用那种东西吧?大概也是流行,跟短裙子一样。 “还有呢!对爸妈乱撒娇,每个月买新衣服,对我乱刻薄,一天光替她上街买口香糖就得跑好几次,我真怕她,怕得要死!最奇怪的是你们,还乐意供她虐待呢。” 我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小明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立即便问:“小明,茱莉的男朋友很多吗?” “很多?”他一偏嘴,“那样的丑八怪,男朋友才不会多,除了你,就还有一位表哥。” “表哥?”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你们有表哥的吗?” “嗳。表哥常来找她的。” “你表哥,英俊不英俊?” “英俊个屁!”小明偏偏嘴。 “我我可不相信你,小明,上次你你说姊姊是丑蛋,结果跑出个美人来,这次又造谣,说你表哥难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小明气得跳起来,“我觉得他难看,就说他难看,你不能说我撒谎!” “好好,不说不说,那你讲讲,你表哥是怎么样子的?” “喏!头发长得女人那样,衣服也穿得女人那样!”小子形容得很刻薄。 “那不是时代青年吗?时代青年,是那副样子的。” 小鬼头皱起了眉头,用手托着腮,问道:“那你怎么蛮好的呢?你不时代吗?” “我?”我仰大长叹一声,“我是老古董,马上就发霉大吉的了!”接着,我又问:“嗳,你姊姊喜不喜欢你表哥?” “唔唔,”他摇摇头,“不太喜欢。哗,你不知道,表哥追求她——是那样讲吗?追求?” “对对,讲下去!” “——追求得很厉害,一会儿买糖,一忽儿送花,糖全给我了,”小鬼头舐舐嘴唇,“花嘛,全插在妈妈房间里,你说表哥惨不惨,唉,女人真坏。” 我苦笑一下,那么的摩登青年还没希望,我?很难讲了。不过—— 慢着,茱莉不是已经约我到民歌会去吗?那总是代表希望吧?我骨头又轻起来,精神也爽快了。 “表哥跟她讲话,”小子说下去,“她也很少理睬,不是假装看书,就是打呵欠,唉唷,真把表哥搞惨了。” “那么说,”我怀疑起来,“你表哥是阿飞吧?” “哪里,表哥讨厌是讨厌,不过不是阿飞,我们也别研究他是什么东西了,喂,阿丑……” “怎么搞的?”我跳起来,那个“丑”字忽然变得很刺耳,这是我以前没有的感觉,“你叫我什么?”我生气地问道。 “‘阿丑’,不是你吩咐我叫你‘阿丑’的吗?”他瞪起眼,“你自己吩咐的,又忘了?现在你也不是我师傅啦!我们俩平等!”他嚷,“我不管你叫阿丑叫什么?” 这个小东西,不知道哪儿学来这么多的名词,真没办法。 于是我说:“叫陈哥哥吧。” “怎么?你不叫‘阿丑’了?”他试探问。 “嗳,改个称呼吧,好不好?”我摸他的头。 “好,你对我不错,我喜欢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陈哥哥就陈哥哥!” “你快回去吃饭吧,一会儿茱莉又骂你。” “那个巫婆。”小明狠狠的骂。可是他还是怕茱莉的,隔一会儿,静静的站起来,跑回家去。 我看看天色,都差不多暗了,于是也回家休息。这兴奋的下半天,就是这么过的。 那一晚上,我睡来睡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挨了一个上午,熬不住。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怎么好像永远不会过?我要等到几时才会到明天呢?茱莉要等明天才会给我电话,我觉得我马上要断气了。 我无精打采的倚在电话边等,希望,希望也许茱莉会提早给我来电话。电话铃是不住的响,我也不停的接,可惜都是找康丽的。 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康丽有那么多的电话。康丽长得那么漂亮,康丽那么受人欢迎?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呆了大半天,我决定振奋起来,长得丑也不是我的错,我决定以人力来改变这一宗事实。 我离开电话,要是我再在那张椅子上等多十分钟,康丽也准会给我米几个难堪的问题。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想,想我应该做些什么预备工作,我想得又难过又落寞,不禁对着穿衣镜端详起自己来了。 这时候,康丽小鬼忽然推我的房门来。 我抬起头,不起劲地看着她。 她却语出惊人:“恭喜你呵,大哥!”她拍拍我的肩。 “喜从何来?”我问。 “唷,别假惺惺了,大哥。李茱莉约你去玩,还不是喜讯?还不值得恭喜?” “你,你,你,”我跳起来,“怎么晓得的?茱莉她——?” “算了,在我这里还东瞒西遮的,本小姐哪一样不灵通?我看你认输算了,乖乖的向我讨教一下!”康丽笑道。 “讨,讨,讨教什么?” “讨教一下追女孩子的妙计灵方。” “这……” “费用,代价,都慢慢算,分期付款也可以,你放心,亲兄妹,不会逼得你太紧的。”康丽一双手搭在我肩上,滔滔不绝的发表议论。 “你倒说说看。听过之后再讲代价。” “茱莉约你去听歌对不对?” 我点头,“不错。”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的道,“消息不错吧?” “你怎样晓得的?才是昨天的事!” “告诉你,李茱莉亲口告诉我的。” “噢。”那没得讲了,既然是茱莉亲口告诉的,我也不能怪康丽多事。 “所以我说,你福气不错,嗳,要不要告诉妈妈,电让她高兴一下?” “免了吧!她她太紧张了,一会儿要我全套晚礼服的出去,我怎么办?” “你打算如何赴约?”康丽反问。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我当然是上车搭巴士,过海搭渡轮,你叫我怎么去?搭直升机去?” “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预备穿什么衣服去。” “穿什么衣服?我又不是女孩子,还得预备行头呀?” “你总不能就穿这一身衣服去吧?这条破裤,这件霉菜毛巾衫?”康丽直叫,“你简直是侮辱我的同学茱莉!气死我了。” 我慌忙起来,“那我穿什么?嗯?穿什么?” “先别讲衣服,”康丽得意得无以复加,她端详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这个哥哥。“先讨论一下你的脸部再说。” “脸?”我摸自己的脸,“我还得化妆呀?” “不用化妆,也总得打理一下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只好提起精神来,“康丽,你指教一下。” 康丽太快活了,“你的头发——” “嗳,对,是太长,我马上去剪!” “又是剪陆军装?”康丽摇头,“不行,太难看,我看不如用风筒把它吹贴。” “吹贴?康丽,我的头发,是任何风筒吹不贴的!” “奇怪,”康丽拉了拉我的头发,“是真硬。我的头发倒很软,连茱莉都羡慕的,不过我没留长就是了。不过不要灰心,大哥,我们尽管试一试。” 我哪敢得罪她,“好,第一步骤,梳贴头发。” “嗯,”康丽点点头,“不错。步骤二:弄好你的两只耳朵。” 我一听,当堂面有难色。“康丽,耳朵是大生的,招风耳便只好一生都是招风耳,怎么弄得好呢?我再言听计从一点,也办不到。” 康丽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能不能在睡觉时用胶黏着它们,第二天早上也许会服帖一点。” 我长叹一声,“尽管试试吧!” “希望可以,”康丽耸耸肩,“我耳旁的两个发圈,大家都说弯得很漂亮,也是用透明胶纸黏成的。” “我答应试试就是。” 康丽又打量我,“你的皮肤——不过黑点也算了,当作是健康美吧,眼睛小一点,不合比例,又不能画大……还好是男人,也算了。大哥,你怎么生得这样糟?假如是女孩子、真得自杀!” “那也不用自杀,”我愤愤不平地道,“人贵内在美!” “大概只有你一个人重视内在美,换了是我,一看到丑八怪就逃,他内心多美,我都没胆子去发掘。” “康丽,别给我泼冷水好不好?”我无可奈何的道。 “我没有呀,我真心想帮你忙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还有你那个老天爷的口吃毛病——” “康丽,我晓得。”我央求她别讲下去。 “一紧张就结结巴巴的,说个半天别人也听不懂,你最好少开尊口,多笑就行了,女孩子喜欢看男孩子笑。” 我咧了咧嘴。“这样?” “唔,你牙齿倒还好。”康丽说,“记得?多笑!” 于是她拿出吹发风筒,帮我梳头。 风筒里的热气把我头皮都烘焦了,但是头发还一条条的站在那儿像钢丝。康丽满头大汗,她的确已经尽了她的力。 “康丽,还是让我去把头发剪掉算了。”我说,“是难看一点,可是没办法。” “人家都流行长头发,你却剪得像和尚。唉!”康丽直摇头。 她又撕下了两张胶纸,紧紧的贴住我的耳朵。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是这样的荒谬。 我那么地给康丽像洋娃娃般的搅,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茱莉?可是她刚才约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比现在漂亮!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装扮自己? 我忽然醒悟起来,觉得自己可笑,心中也不禁坦然,我也不怪自己,哪个男孩子第一次追求女朋友是不紧张的? 不紧张就成了冷血动物,可是也不必热血得往耳朵上黏胶纸,我笑了起来,一手撕去耳朵上的胶纸。 “大哥,你怎么了?”康丽瞪眼问。 “康丽,算了,别为我忙,你一番心思,我很感激。” 她耸耸肩。“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告诉你,荣莉有位表哥,很英俊的。” 我苦笑,“我怎么装扮,也不会比他漂亮,索性自自然,装得不在乎一点。” “女朋友都是因为不在乎而丢掉的!”康丽提醒我。 我为自己打气,挺挺胸膛,“大丈夫何患无妻!” 康丽笑起来,“好,那我不多管闲事,你自己打主意吧!”康丽说完溜出去。 我刚有点释放的感觉,十五分钟康丽却又回转来。 “什么事?”我问她。 “有个小男孩给你带来了一张纸,我叫他进来,他说要赶回去,你认识他?我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小男孩?是不是脸上脏脏的?那是茱莉的弟弟!” “对,难怪眼熟。”康丽恍然大悟。“纸是茱莉给我?” “那张纸呢?”我焦急的问。 “看你!”康丽白了我一眼,把那张纸递给汁 我摊开纸一看,是女孩子的笔迹,不用说是茱莉写的,她叫我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到大会堂去等她,我可真的给乐坏了。 我应该保留这张纸,虽然怕康丽拿着当笑柄,还是收起来,我雀跃着奔出去,叫道:“妈!妈!” 妈在厨房里,见我大惊小怪,就问道:“什么事?” 我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我我——” “你这个孩子!”妈责怪地看着我,“搞些什么?我若不是七老八十岁的等着抱孙子,不扼死你才怪。” “妈,你说,女孩子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妈,你可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这……”母亲面有难色,“看是哪一种女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欢相貌漂亮的男子,另外一些却注重学问。品格,真难讲。” “那么我也有希望?”我喜出望外的问。 “不能说没有——” “妈,谢谢你!”我又奔出去。 星期五,星期五,唉,又得等三天。 但是不管好日子,坏日子,日子总是过的,三天就三天吧!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日历。 在星期五,我紧张得一餐饭都没好好的吃,大清早就去理发,把自己有那么干净就弄得那么干净,穿上我惟一的西装,买好一小盒糖果,坐在房里等。 我知道大会堂里不准吃东西,不过茱莉可以把糖果带回家去吃,或是给小明吃,带一盒糖去礼貌点。 等到七点正,我决定出发,不能让茱莉等我。她多半是个很准时的女孩子,我最尊重准时的女孩子,最鄙视迟到的男孩子,男孩子迟到,像什么?像吃软饭的小白脸! 故此我移正好领带,出门。 我听见康丽的偷笑声。但是我为自己骄傲。 我赶到大会堂,才七点半。 太早一点,我告诉自己,于是我上下左右的游览了一番,又欣赏了那座面壁的亨利摩亚雕像,十五分钟被我消磨掉了。 我又紧张起来,茱莉随时都会到的。我看着手表,分针慢慢的爬动,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我是来得早一点,不过茱莉如果比我早来,她一定会很难堪。试想想,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独自等人,多么难为情! 所以我是情愿等的,好了,八点正,茱莉就来 看!大门外站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就是……? 我三步合作两步的赶上去为她拉开玻璃门——但是那个女孩子不是茱莉。 她也很漂亮,穿着白衣服,向我意外的笑了笑,像是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多礼,然后抬头向她的男朋友打一个招呼。 那个男孩子向我投来敌意的一眼,我心有不愤的想:“哼!谁稀罕你的女朋友?等一会叫你看到茱莉,你才晓得我的本事!” 我溜回来,四周看,可是茱莉还没有来。 她迟到十分钟。我的心焦急得像燶了的浓汤。 十分钟,女孩子常常地迟到十分钟的,我安慰自己,不算意外。 有许多人在注意我,我大概等了相当久,很惹人注目,还是坐到上面去喝一杯东西。 我叫了可乐,一面喝一面看着入口处,真是饮而不知其味,茱莉照理是不会迟到的,她为什么还不来呢?我应不应该打一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呢? 八点半了!我冷冰冰而懊恼的站起来,冲到下面的一排公众电话亭去,放进了三个角子,才发觉我根本不晓得茱莉的电话号码,真是该死。 问康丽吧!我拨了家的号码,但是没人来接,也没有声音,这具公众电话坏了!我用力摇了摇电话机,它一个字儿也不吐还给我,我想再打,却没了角子。 我为什么这样倒霉?为什么? 我红着脸走出电话亭子,一看大钟,已经八点四十五分,对了对我的钟,也是八点四十五分,然而茱莉呢? 对,茱莉呢? 我悲哀起来,很明显,茱莉失约了。 第一次的约会,我毕生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她便失约。 她对我是没诚意的。她作弄我。其实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丑八怪呢?她是这么的漂亮。 她一定在家里,看着钟在笑,笑我这个傻瓜。 我真是个大傻瓜,居然相信荣莉会喜欢我这样的丑鬼。 茱莉作弄我,她作弄了我!我以后都不会再和女孩子约会。她们都是开我玩笑的。茱莉现在不知道与人家玩得有多开心呢。明天她见了她的英俊表哥,一定拿我当笑话讲。 而我却气苦。 我垂头丧气的走近玻璃门,刚刚拉开它,一个侍者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的递给我一盒东西。 我一看,原来是那盒糖果,我接过,抬头看到那个侍者,刚要谢他,忽然发觉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讽刺,那么的恶作剧,我猛地拉开门,奔出广场。 我走到码头,大钟刚好开始报时,一共敲了整整齐齐的九下,每下都像在说:茱莉失约!茱莉失约!茱莉失约! 我觉得我没有生存下去的勇气!我拿出一毛钱,过了三等渡轮。 情绪好的时候,才配搭头等,高高在上,多么神气。现在我这么的像丧家犬,还是搭三等的好。 我真不争气,为一个女孩子失约,弄得神魂颠倒的。想想母亲养育我二十多年,我从来没对她付出过什么感情,她生病我也不着急,她伤心我也不关怀,我太不孝顺。 难为他们还常常称赞我是个好儿子,唉! 当渡轮驶到海中心时,我把那盒小虽小,却很名贵的巧克力糖丢下了海。 我再也不会约女孩子了。 我觉得我的鞋子足足有一千斤重,我拖着它们,走都走不动。 茱莉家里的灯光还未熄,我回未的时候刚好九点半。 康丽追进来问:“嗳,民歌好不好听?” 我脱下皮鞋。 “嗳,你有没有乘机订好下一个约会?” 我脱掉袜子。 “嗳,你们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我脱掉外套。 “嗳,我替你保守秘密,我没将这件事告诉妈。” 我整个人倒在床上。 康丽莫名其妙的盯着我半天,看看没有什么苗头,转身走,一路耸着肩说:“怪物,怪物。” 我也许应该责问一下茱莉,追究她失约的因由,但是我鼓不起勇气来。 勇气呀勇气,你到哪儿去了? 我怕茱莉会但白的告诉我,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想与她做朋友,实是妄想,因此她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好让我死心。 唉唷,我太难过了,为什么我要高攀茱莉呢?为什么我不去挑选一个面目比较平凡点的女孩子呢? 为什么我偏偏要不自量力,去追求茱莉呢? 我躺在床上呻吟,辗转反侧。 但是康丽不容许我一刻的安宁,她又来敲门,我火气直冒,喝道:“康丽!不要再来烦我。” “康儿,是妈呀,能进来吗?” “旭!” 妈推门进来,面色很慈祥,她看着我。 “妈!”我叫,从来没有发觉妈有这么可爱过。一个男孩子只在最失意最倒霉的时候,才会发觉母亲可爱。‘情绪高涨时,母亲不是怪物,就是个又噜嗦又恶毒的老太婆,跟自己拉不上关系。 “康儿,你没事吧?” “又是康丽在你面前造谣?” “康丽说看你的样子,推测是那位李小姐失约。” 我早说过康丽这小鬼聪明得厉害,但是她为什么不把聪明用在比较有用途的地方呢?为什么常常用来侦察我呢?我晓得她想帮我忙,我心领,但是这个忙,是没人帮得了的。 “康儿,女孩子失约,是常有的,也不一定是她故意作弄你。” “这也是康丽讲的?” “康儿,你可别对康丽有所反感,康丽她也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争气,相貌长得丑,不能怪任何人。” “你是不是怪妈把你生得丑?” “我不会怪妈,也不怪任何人,况且你把康丽生得这么漂亮,所以我丑,是我自己不好,不关你的事。” “康儿,妈希望你别这样怨天尤人的,男孩子以才为貌,长得再丑,又有何妨?况且妈觉得你一点都不丑。” “可是茱莉一定觉得我丑。” 母亲很有信心,“不会,我见过茱莉,她不是那种轻浮女孩子,你放心好了。” “放心?我放什么心?” “她一定会来解释她失约的道理的。” 我没精打采的道:“我看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的了。” “大哥——”康丽自门后转了出来。 “康丽!”我愤然道,“你品德怎么这么坏?躲在门后偷听别人讲话!” “我,我——”康丽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事?”我暴躁的问。 “我不过想告诉你,你的口吃毛病好了。”康丽咕噜的道,“自己不如意,拿人家出气,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很不愉快地走出去。 “康儿,”母亲又继续教训我,“女朋友失约没什么了不起,你要坚强点才好。” “我知道。妈,现在我想休息。” 母亲听我这么说,就代我掩上门走开。 但是母亲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女朋友失约的问题,而是我的自信心丧失问题,我失去自信心,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暑假忽然变得这么乏味,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躲在屋内,整天就是看书,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不考第一呢?我的用功,完全是形势逼成的,我最羡慕的,倒是那些年年考第尾,日子却过得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学生。 我对自己的失望,无以复加,我拒绝与爸爸妈妈以及康丽讲话,我把自己关在孤独里。 很好,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是,这世界不是我一个人活的,我也绝对不能做到足不出户的地步。 于是有一天,当我傍晚出外散步的时候,我见到了李茱莉! 其实茱莉住得这么近,我也知道终有一天会碰见她的,不过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碰到她而已。 我马上往后的一缩,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往外窥视,只见茱莉身穿一条白色皱褶裙子,比以前又美丽几分。 茱莉任何衣服都是白色的,她这样喜欢白色,但是良心却这样黑。 慢着—— 她身边的那个家伙是谁?那是谁?我忽然发现了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响,茱莉身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究竟是谁?我定睛一看,但见他穿着笔挺的发亮丝质西装,打着红,黑细条于的领带,衬衫雪白,宝石袖口钮于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的大热,他穿得密不通风似的,犹自谈笑自若。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黄粗布短裤和烂霉汗衫,再看看那个小伙子益发显得他英俊过人。 他是谁?我酸得牙关打颤,整个人软下来。 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不用说,这个人,准是小明说的那位表哥。 一点也不错,高鼻子,长头发,皮肤又细又白,漂亮得像女孩子,不是茱莉的表哥是谁? 茱莉跟这样相貌的男孩子在一起,配倒是配,可惜这个小子,娘娘腔,不晓得像什么,茱莉大概也是撞邪走眼,才会看上他。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看着他们俩一边走一边笑过来,还是想:漂亮有什么用? 可是事实告诉我:漂亮是有用,漂亮可以赢得女孩子的芳心。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树的后面,紧贴着树干,等他们走过了,才松下一口气,这时候我发觉我的双手,以一秒钟数百下的速度在颤抖。 茱莉刚淡化的影子,又回来了,她的白色情影,深刻地留在我的心头,使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我发觉自己有点儿像某些第九流文艺片中的男主角。 我看着茱莉渐渐远去,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 希望我有一枝枪,可以马上射死那个小子。希望我有一把剑,可以刺死那个小子。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杀人偿命,母亲会伤心透顶。 我正在胡思乱想,行动幼稚—— “喂,陈哥哥!” 我低头一看,“小明!” “你怎么了?脸孔这么红?”他瞪着我看。 “别提了!” “好久没见你,到你钓鱼的地方去找,也没找到你。” “你怎么晓得我在什么地方钓鱼?” “姊姊告诉的。” 听到“姊姊”两字,我的心又一阵刺痛,“你姊姊,刚才与你的表哥恰恰走过这里。” “你怎么晓得他是我们表哥?”小明也回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当然知道,他是你的表哥,对不对?” “对。”小家伙承认。 我默默坐在阶沿上,他也陪我坐下。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大会堂看电影去。” “又是大会堂?” “怎么?大会堂不好吗?”小明没听明白。 我不出声,摸摸他的头。 “喂,陈哥哥,你怎么不来找我姊姊?”他忽然想起来。 “唉!”我叹一口气。 他盯着我,“是你对她没兴趣了?” “嘿!”我冷笑一声,“是茱莉不睬我好不好?我对她没兴趣?” “姊姊不睬你?不会吧!”他有点老气横秋的道。 “怎么不会?”我抢白他。 “咦,她上次不是和你去听唱歌吗?我还替她送了一张纸给你,你忘啦?”他摇了摇我。 “那张纸?别提了,她让我空等了一场,根本没来。” “没去?”小子愣愣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又问一声。 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岁的小孩子,谈得这么过瘾? “当然不会,那天我看着她打扮起来的,穿了一件有胖胖袖子的白衣服,头发梳成一个卷一个卷的,也好怪的样子,妈妈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和隔壁的陈康儿去听什么唱歌。你是陈康儿,不是吗?” “嗳,”我点头,“我当然是陈康儿,可是她那天真的没来,我在大会堂等她老半天,连影子也没见到半个!” “那可奇怪,”小明问,“真有这样的事?” “我骗你做什么?” “那张姊姊写的纸条,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的。” “那姊姊跟谁去了呢?她好晚才回来,还说歌唱得不错,很好听呢!” “她一定是跟你那位表哥去了。”我只好这么讲。 但是小明把手乱摇,“不会的,不会的!”他停了一停,“姊姊最讨厌表哥的。” “那他俩为何走得那么亲热?”我质问他。 “这,这也不失我的事呀!”小明满头大汗的答。 “我晓得不关你的事,我不过是要证明茱莉并不讨厌你表哥。”我对小明说。 “陈哥哥。”他叫我。 我没精打采的,“怎么样?” “陈哥哥,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姊姊?” “这……”我的脸马上红起来,像蒸熟的蟹壳一样,“这这这——” “讲给我听好啦!有什么关系?”小明做很了解同情状,“我不会笑你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好了,我是喜欢茱莉,我喜欢得她不得了!”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喜欢和她做朋友!” 奇怪,当我一倾吐了心事,就像杀人犯自首了一样,心中忽然平静起来,人也舒畅了,这真得感谢小明。 小明却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你要娶她做老婆?” “老婆?”他这一问又问得我目定口呆起来。 “说呀!是不是?” “老婆?”我喃喃的答,“现在谈这个,太早了一点,不过,不过等到将来,将来如果茱莉嫁给我,我当然会娶她,不过这起码是三五年后的事。” “那好,”小家伙爽气的道,“我帮你忙好了。” “你帮我忙?你帮什么忙?” 小明跳起来,脸上一个很不快活的表情,像是被侮辱了一样,“你怎么老小看我?” 我但白的道:“因为你很小。” 小明想了很久,“对,我是很小,你很好,陈哥哥,没有哄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我我就帮你忙。” “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他笑嘻嘻的站起来,“这别管,放心吧!” “怎么,你要走了?” “嗳,回家休息去。”小明还是嘻嘻笑的。 “你这个家伙!” “陈哥哥,你也多休息休息吧!看你,瘦了不少呢!”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转头想想,也对,茱莉这样绝情,我为她瘦成一只猫那样也是枉然。 况且追求她有追求的品德,最坏,最臭的便是死追烂缠,一厢情愿,小则吓得女孩子面青唇白,避之则吉,大则等于变相去劝人家报警拘留你坐牢。 这种行为我最讨厌、最恶心,故此我是不干的,自己一厢情愿,已经是十三点,再去骚扰她,要求这样那样,还是到神经病院去订个位子好一些。 本来我想登门造访,请茱莉解释一下,对于这一点,也只好作罢。 回到家里,康丽直朝我瞪眼,自从那次事发以后,她很少跟我讲话,或是与我接触,她像是怕了我一样,就像她小时候。 我觉得一阵内疚,于是慢吞吞的走近去她那儿,“康丽。”我说。 她朝我翻翻白眼,嘴翘得老高的。 “康丽,”我搔了半天头皮,“真对不起啊!” 她双眼还是没向我看,不过嘴巴放平了。 “康丽,算我不好,康丽,实在是我不好,怎么样?” “现在又有什么要求我啦?”她鼓气的问。 “康丽,别把我看得那么衰好不好?我认错,也不一定是有事求你呀。” 康丽用不置信的眼光看我一眼。 “康丽,”我觉得很伤心,“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呢?我虽然得罪过你一次,但我俩总是兄妹,人家说‘打死不离亲兄弟’你晓得吗?”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孩子,是妹妹。” “那么‘打死不离亲兄妹’,怎么样?”我讨好她。 “现在又没有什么人要打死我俩。”康丽装作不明白。 “好啦,康丽小姐,原谅你这个哥哥吧!” “为什么要原谅你?” “因为我认错啦!” “你骂我的时候,可想到我有多难受?” “对不起,康丽。” “你们这种人,专门说话得罪人,自以为了不起,哼!七年以后,你怎么晓得我不会比你伟大?” “我不好,”我一鞠躬,“对不起。” “算了。” “你又睬我了?”我问。 “那还得考虑一下!” 母亲看见我俩在说话,高兴的问:“怎么了?兄妹俩解冻啦?” 康丽并不声张,她跑出去了。 母亲不得要领,耸耸肩膀,到厨房弄饭。 于是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没什么好做的,很无聊很寂寞,心中又绵绵不断的挂着李茱莉,连胃口也坏了。 我躺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扇子,摇呀摇呀的就睡着了。 把我吵醒的,是一大阵咕咕哝哝的讲话声,我刚醒来,困难地张开眼睛,看到康丽与小明在耳语。 我想小明真了不起,交际广阔,几时跟康丽扯上的? 唉,希望康丽与我重修旧好,麻烦也可以少一点。 小明一眼看到我自沙发里爬起来,便大惊小怪的叫起来,“陈哥哥醒来了!” 康丽一看我,“嗳,不错,乌龙王醒来了。” 我懒洋洋的问道:“小明,你找我吗?” “对,姊姊叫我来问你,上次她给你的字条,哪儿去了。” “唷!”我一听到“姊姊”,又跳起来,“那张纸——” “她请你拿出来再看一看。”小明道。 “怎么回事?”我问,“为什么要再看一看?” “纸呢?”康丽把眼睛睁得滚圆。 “我,我收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忽视女孩子给你的东西?” 小明也问:“为什么不去?是因为你生姊姊气吗?” 我被他俩追问得喘气,“我,我是怕康丽看到嘲笑我,所以才……” 康丽站起来,“笑话,我几时嘲笑过你?大哥,你真越来越不像话了,活得像个疑心病鬼!” “你们别对着我开大炮好不好?” 他们一中一小两个孩子都住了嘴,静默下来。 “你们要追究那张纸,为的是什么?” “很简单,姊姊请你把那张纸再读一遍。”小明一本正经说。 “读什么?那几句话,我背都背得出。” 康丽抢着说:“那你背出来听一听。” “咦,你们这是为什么?” “不要管,你背来听就是了。” “好,我背!不然你们还以为我撒谎吹牛!听着了——‘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在大会堂等。茱莉’就这几个字!” “是嘛,”康丽挂着个异常古怪的笑容,“字条上真的那么说,还是你看错了?” “我哪儿会看错?” 小明道:“你就是看错了!” 我当场呆住,然后嗫嚅的问:“看错了?” “你自信心太强了,以为自己从来不会做错,现在不就摆了个大乌龙?” 康丽道:“还不相信?” 小明说:“姊姊写的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五!” 康丽说:“茱莉星期三一个人在那边等了老半天,结果一个人听完音乐回来,你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出现,她气闷得要死。” 小明跟着道:“后来她又等你去道歉,你也没……” 康丽接上去:“对呀,她想想,既然是你失约,就根本没有理由要她向你先妥协,故此一拖,就把事情给拖了一个多月,难为你,星期五还巴巴的赶去呢,冒失鬼!” 我听到这里,浑身瘫痪,软倒在沙发上。可是康丽还不饶我,她还得报仇,对!报吧!我是该死! “你单做冒失鬼也算了,干吗把气出在我的头上?哼!我一直帮你忙,好处没得着,还得挨骂,气死我也。” 康丽大力的拍着自己胸膛,像一停手不拍,她的胸膛就会给气炸一样。 小明得意了,“对不对?我早就告诉你,我会替你把事情弄妥的,现在不是妥了吗?” 康丽的气好像平了一点,她拉起小明的手,对我讲:“好了,事情弄得明白啦,你自己考虑该如何吧!我们先走一步了。来,小明。” 小明向我耸耸肩,让康丽拖他出去。 我怔住在沙发上,我看错了,我看错了一个字。难怪茱莉要生气,唉,我怎么这样大意?这么讲,茱莉并没有看小我?并没有作弄我?并没有嫌我丑?唉!我应该怎么办呢? 本来我以为她对不起我,现在分明变成我对不起她,我太该死,太大意,唉,我真的情愿看错一条试题,也不情愿摆这个乌龙。但是茱莉与她那位漂亮表哥在一起,她会不会从此看上他?我喝了两口冷水,镇静了自己。现在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藉这个机会放弃茱莉算数,另外一条是过去解释一番,希望茱莉能够谅解。当然,她不一定会谅解我,她稀罕我这个丑小子干什么?但是她对我始终是真诚的,我对她的怀疑,却是因为误会引起的,我如果为了没有胆子而不解释一次,那就太对她不起,也不能算是大男人。我想了想,冲了出门,奔过马路,一鼓作气,大力的按了茱莉家的门铃。我兴奋的搓着手,等人来放我进去。但是我没料到、来开门的会是茱莉自己。她穿着雪白的纺绸绣花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微笑地看着我。忽然之间,我的口吃毛病又全部回来了,“茱莉。” 茱莉微笑,“请进来坐,”她招呼我,“好久没见了。” “我我我——” “请坐。” 我打颤着双腿,坐了下来。 茱莉看着我微笑。“刚才康丽来过,她说你把星期三搞错星期五了,所以我等你不到,而你也空等了一场。” 她家的佣人倒来了一杯茶。 “请喝茶。”茱莉道。 “好好。”我连小碟子拿起了茶,这两样该死的东西,一定要跟着我的手抖,所以发出“叮叮铃铃”碰撞声,真把我窘死了。 茱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碟子杯子,笑了起来。 “茱莉,真对不起,累你空等,等了一个晚上。” “没关系,是我的字写得太潦草了,害你空等一场才真。” “不不不,是我不好!” 茱莉含笑道:“先别争着认错好不好?” “好呀,不过假如下次再出去,就让我来接你一块去,别再你等我,我等你的了。” 我看着她,考虑了一会儿,“茱茱莉,我……”我一直“我”了下去。她的神情很顽皮,眼睛一闪一闪的。“我,”我看着她,“茱茱莉,你说我,我丑不丑?” “你?”她睁大了眼反问。 “嗳?”我紧张的道。她睁着眼朝我看,那种神情,真像小明。 “你?”她又问,“丑?”茱莉的微笑下藏着狡黠,“谁说的?” “这,这是不用人说的呀,我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丑。二十多年来,也没有人说过我不丑的!”事实上,我自己觉得自己也够丑八怪的。没有人知道我如何去照镜子,最先的感觉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的确确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么?我从左边看,是兜风耳;从右边看,也是兜风耳;即使从中间去看吧,也是一副大嘴巴,而且还有一只闪闪发光的金牙。但现在,茱莉似乎都要把他改变了。但我是改变不了,不管是左。是右。是中间。我我就是我。我是陈康儿。 “他们一定是看错!”茱莉点着头,“他们看错了。照我看,你却是一点也不丑!” “不丑?”我跳起来。我想,我总算没有看错人。一个诗人画家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爱的,一种是无爱的。无爱的人,尽管他说话多漂亮,多机伶,在他心中就是无爱,就是这么一副空架子,多简单。茱莉算是有爱的人,就算她不是赞赏我吧,而是人们常见的怜悯,但是这种怜悯已超越爱的本身。 我再没有忧伤的理由。我望着她,我真怕她的完美一下子就随风而逝。 “不丑!”茱莉肯定的说。 “比起你表哥——” “表哥下个月就出国了。”茱莉微笑地答。 “我真不丑?”我再问一声。 茱莉摇她的头。 我忽然轻飘飘起来,整个人像氢气球,快要浮上七重天去,啊,我眉开眼笑的想,原来茱莉由始至终都不觉得我丑。 哈哈!我太高兴了。原来我不丑,一点也不丑!我的兜风耳,大嘴巴,是代表有独特的性格。 母亲讲得一点不错,有些女孩子,是宁愿放弃英俊小生,而取性格小生的!哈,我就是性格小生,哈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丑 我丑: 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丑得奇怪。 我想我刚生出来的时候,母亲瞧见我那副容貌,一定大嚷过一声,差点没吓晕过去,我真对不起她。 不过生得丑也不是我的意思,所以母亲一直原谅我。后来我大了一点,在街上走的时候,路上跑过的人总会朝我看上几眼,然后再看看母亲,仿佛搅不清楚,怎么一个容貌端庄的女人,会生下我这么一个怪孩子。 母亲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她儿于是个怪物,也一点不介意她儿子是怪物,亲戚朋友满腔热心的跑来看她第一个孩子,想象着一个活泼伶俐。白白胖胖。圆脸圆眼睛的宝贝,一眼发觉是我的时候,少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话都说不出了。 当然,他们也得讲一点话才示公允,于是他们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终于说:“这孩子,倒真壮健!” 我的确是很壮健。 我又粗又黑,双耳兜风,眼睛很小,嘴唇太厚,有时候照照镜子,会发觉自己左右两边脸颊不平衡,左边好像比右边略大啊,还有,我的头发,无论用什么发油,都梳不服帖。 但是外婆有一次这么问她,给我听见了,外婆这么问:“孩子这么丑,你难道不难过吗?” 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躲在门后面,想听母亲怎么回答。 谁知母亲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康儿丑?很丑吗?怎么我没发觉?” 我的信心恢复了一半,但外婆那个大惊小怪,仿佛怪母亲有眼无珠的表情,使我觉得很痛心。 母亲大笑起来,笑外婆那个表情,然后说:“男孩子,丑一点算什么!” 对,讲得对! 看见外婆不以为然,母亲又拍了拍她的膝头,说道:“妈,你放心,我再生个女儿,保证漂亮!”母亲信心十足地道。 外婆赶紧白了她一眼,“我看你,算了!一个儿子已经这么难看,再养个丑女儿,八十岁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假如又是一个像康儿那样的丑家伙,如何是好?”外婆两手一摊,说戏文那般的分析。 但是母亲铁石心肠,丝毫不为其所动,硬崩崩的道:“妈,你放心好了,准漂亮,一定是个女儿!” 母亲是守诺言的,才一年不到,我果真多了个妹妹,一生出来,就是美人胚子,头发又长又黑又浓,眼睛圆而亮,如假包换的双眼皮,皮肤白里透红,笑容可爱,不用讲,她马上变成外婆的心肝宝贝。 当然啦!她女儿生了个漂亮孩子,马上给她脸上增光,不会给我们亲戚笑,笑她的外孙全是丑家伙。 妹妹叫康丽,康丽的美,跟我的丑,令好些人都不相信我俩是兄妹,而且居然是同胞兄妹。也使我怀疑,我们两个之间,总有一个是在医院里给人调错了,我希望调错了的是我,不是妹妹。 我也曾听说过,婴儿小时候丑的,大起来会漂亮,小时候漂亮的,大了不一定会保持原样,我不是盼望康丽大了日渐丑样,而是希望终归有一天,自己早上起身照镜子,发现自己漂亮起来。 但是我始终没漂亮起来,康丽却一天比一大美丽,到今天,我已经习惯成自然,再也不对自己的兜风耳、竖头发而大惊小怪。 同学都叫我“阿丑”,从来没人叫过我“陈康儿”。再说“陈康儿”也不好听,二十多岁的男人,名字后面抱着个“儿”字,像什么?于是我不反对他们叫我“阿丑”。 丑就是丑,肯承认事实是勇敢的,我最低限度承认了这一个事实,于是“陈丑”啦。“小丑”啦,那全是我。 从小学到今天,同学们全叫我阿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想我就要改身分证上的名字,将陈康儿三字从此抹过不提,永远不提。 康丽与我的感情很好,我们从来不吵嘴不打架,也许她很怕我,看见我的样子就怕了。我记得有一次,当她还是主宝的时期,我贪玩去抱了她一会儿,事前征得母亲的同意,外婆则在一旁监视。她让我抱了三分钟,没马上发觉抱她的人是我,她大哥。后来她滚圆的小眼睛尽朝我瞪,瞪好久,忽然如见鬼魅,大哭起来,我学着哄她,但是她哭得更凶,后来康丽就让外婆给抱回去了。 我只抱过她一次,颇伤我的自尊心。 后来她看惯我,也就不再觉得奇怪。 康丽今年十六七岁,喜欢穿短裙,腰上缚一些唏哩哗啦的金属圈子,问她是什么,她答是腰带,信不信由你。 每天早上霸在洗手间里四十五分钟,不到这段时间不肯出来,任由你威逼也好,利诱也好,绝对无效,于是我为康丽养成早起的习惯,多余的时间用来跑步,在屋外兜几个圈子,吸吸新鲜空气,相当有益的。 但是康丽又不满意,她在早餐桌子上皱着眉,用她那种十六岁女孩特有的、阴阳怪气的声调提出抗议。 “大哥,”她怪声的道,“有同学告诉我,咱们家门外草地上,每天都有一个瘦得像竹竿头上戴一顶草帽的人在跑步,怪死了——”她故意的一停,然后看着我问,“大哥,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你?”她皱皱鼻子。 “这。这还用问?”我笑着,“当、当然是我!” “真。真的是你?”康丽假正经,学着我的口吃。 看我多善忘,我还忘了提,我有这个该死的口吃毛病,一句话永远不能好好的说完,因为这个缺点,我遵守“缄默是金”的格言,也有好些年了。 我点点头,承认那个跑步的“怪东西”是我。 “唉!”康丽的文章又来了,“干什么要跑步呢,大哥,你越跑越瘦,多难看!” 我看康丽一眼,我真的很难看吗? 康丽这个小鬼,真聪明,马上洞悉我的心事,说道:“瘦当然没肥好,记得你小时候,大哥,不是胖胖的,挺神气的吗?你坚持要运动,最好就是在房里练哑铃,何必出去每天跑?” 我微笑起来,“好。好吧。”我说,“答。答应你不跑好了。” 她快活得跳起来,“谢谢你!大哥。” 我看见她快活的样子,不禁怀疑起来,康丽为什么要谢我呢?谢我什么? 于是我问:“康丽,你不是怕怕别人晓得你有一个丑怪的哥哥吧?” “唉呀!”康丽像是被冤枉谋杀了人一样,“谁说的?谁说的?谁说你丑怪?” 我耸耸肩,对这样一个妹妹,有什么办法?她瞪着那么清白的圆眼,仿佛我终于变漂亮了,现在已经是某位英俊巨星了。 “不过——”康丽有下文,“你假如肯脱掉那顶草帽,我想会好一点的!”她又多看我一眼,匆匆忙忙的夹起几本书,逃一样的上课去了。 我那顶草帽,的确差不多是每天戴的,除了刚理了发的几日。草帽的用途是来压下,或是至少遮住我直竖的头发,我的头发长的速度非常惊人,一味向上发展,起码要一个星期理一次才勉强可以使我看上去顺眼,我又没那么空整天坐在理发馆里,于是那顶草帽,便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君”。 唉唉,真是没办法,我描述了这么久,也讲不出我丑的三分一。 当然,我是要比“圣母院的驼子”好看一点,因为至少我不驼,我的牙齿也还算洁白整齐,唉,不说也罢。 但是我的功课,一直做得很好,从小学到今天,交过的学费寥寥可数,全是免费,考第一就免费,很简单的事。不是说笑,外婆只有在看到我成绩单的时候,才承认我是她的外孙,平时很少与我讲话,或是称赞我。 康丽,在这方面,却闹个大大的不争气,虽然没有留级,但是次次仅仅够升级,趟趟险过剃头。这个家伙,对念书全无兴趣,父亲辛辛苦苦将她弄进香港最理想最有前途的贵族学校,她却偏跟爸作对,以成绩单上的红字为荣。 她也从来不问我她不会的功课,就拿课本往我桌一堆,留张条子,上书什么“请做代数十题(代数是代做的),第三八页五题到十五题,请于后天放在我床头上”。 连谢都没一句的。功课大多由我包办,考试时候我又不能帮她去考,于是康丽便每学期叫一次皇天。 外婆太帮她,每次看见她的心肝宝贝挨通宵,她便心疼,一心疼,便直咒骂考试制度。 但康丽真幸运,我说过,她从来没留过级,我要学她,到现在还念小学呢,她念三遍书便可以背得出,我念三十遍还差得远,她真是聪明,凡是聪明人老不肯读书,读书的责任每每落在笨人肩上,真令人啼笑皆非。 康丽的异想天开事情大多。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念化学的对吧?” 我点头说是。 她问:“你有没有把人缩形的药水公式?”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我又怀疑起来,“你你要这这种药水的公式干吗?” 康丽极是但白,她答:“逼你喝下去,将你缩形,放在我耳朵里,带你到试场去,帮我算代数!” 这就是康丽,我的妹妹。 当然,要是没有康丽,我也不会认识茱莉。 而不认识荣莉,我也不会有现在这么烦恼。 茱莉是康丽的同校同学,比康丽高二级,也年长二年。 也就是她告诉康丽,她门外有一个跑步的怪东西。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 我并没舍得立即放弃跑步,跑步毕竟跟了我好几年,放弃跑步,在某种感情上,像是放弃一个良友一样。 但当你有一个像康丽那样的妹妹,你不得不为她牺牲一点。 于是,我在这个星期天,趁康丽还在床上,我便做最后的一次跑步,离别哀悼式的一次。 当我跑到后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使劲的在按门铃。我就觉得奇怪,这么老清早,谁来我们这里呢?而且后门里面是厨房,没有人会听见的。 我轻轻的走过去,想告诉她这一点,但是当我走到她背后,还没来得及出声的时候,她忽然把头回了过来。 是我先吓了一跳,我连忙跳后一步,“对,对不起。” 她瞪着我看,也没讲话。 我的脸,马上就涨红了,必然有点像猪肝之色。 看见女孩子的礼貌要脱帽子,可是该死,我已经二个星期末去理发了,如何能脱帽子呢?天啊天,快点解救我吧,我就要窘死了!那个女孩子还是瞪着我,天地良心,她长得极是美丽,要是我是英俊巨星,那该多好,或是至少长得较为上台盘一点,事情也就容易应付。 我呆着老半天,既无法升天,亦无法遁地,于是只好面对现实。我迟疑地脱去我的草帽,感觉到头发以飞般的速度一条条地竖起来,而我的两只兜风耳,也自然地被衬得更加像扇子。 我连脖子都涨红啦,只听见自己说:“小小姐,这这是后门,不不会有人应应的,请请往前门去去吧。”我这样说。 天晓得我平常的口吃,绝对没有这么厉害,谁都可以证明! 穿白衣的女孩子一呆,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向我一笑,然后说:“谢谢你。” 她转身往我们家前门走去。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 但是她走了才一半的路,又走回来,我想逃,可是来不及逃,她用声音抓住了我。 “这是陈家吧?请问。” “是是的。” “你好眼熟,也住附近吧?我是来找陈康丽的。我常常在门口看见你沿这间屋子跑步,我就住在斜对面。”她笑说。 “我我是,”我艰难的说,“是康康丽的哥哥。” “啊!”她恍然大悟,“你就是康丽那个在念大学的哥哥!” 没想到康丽居然会标榜我,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上去。“不不错。”我答。 “我姓李,叫茱莉。”她清朗的道,“康丽高二级的同学。” 天呀!她还把手伸了出来呢!我应不应该跟她握呢?我考虑了好几秒钟,用手在裤子上擦擦,想擦干汗水跟她握,但是李茱莉的手伸出来好久,已经尴尬地缩回去一半,见我又伸手,赶紧也伸出她的手,与我的手握了一握。 我想象我这种人,连与女孩子握手都不会,就算自杀谢世全世界都应该高兴,除了我的化学教授。 我瞟她一眼,可是李茱莉却脸色自若,她说:“很高兴认识你。你也进屋去吗?” 我当然想陪她进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嘴居然会说出以下的傻话来:“不不,我还想跑一会儿步呢,我还要跑一会儿!”说着说着,我的双腿,也不听我脑部指挥,居然跑了开去。 而李茱莉笑了一笑,便走到我家前门去,为她开门的是康丽。 我在一旁躲着远远的看,她跟康丽小鬼又讲又笑的,咕咕哝哝,还用手朝我指指点点,不用问,准是说我坏话,不过讲老实的,我又有什么好话可以让她们讲? 我坐在一条街阶上发起呆来,李茱莉,她叫李茱莉,是康丽的同学。她长得真漂亮,而且虽然活泼,却没有康丽那种小泼皮小无赖的感觉。 康丽实在太可恶。康丽越是可怕,就越显出这个女孩子的可爱,她穿纯白色的衣服,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在领口有一条小白花边的裙子,大好看了。那儿有康丽的那种奇装异服的惊人,红一块绿一块,还算是时髦,真不敢相信。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女孩子,而我却……不是没有胆子,而是长得像魔君下凡,跟她跑在一起,准像人家童话里说的“美女与野兽”。 别想扁头啦!我没精打采的告诉自己,那个野兽还是英俊王子受了魔法使然,我是什么呢? 为什么我那么丑?那么丑? 我埋头埋脑的正没心机,手里捏着那顶草帽,像绞毛巾那样的绞,草帽已经差不多寿终正寝,自然吃不柱我这么虐待,于是干草粉条纷纷的落了下来。 “好功夫!”突然有人说。 我吓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人岁左右的小男孩,头脸涂满污泥,小黑鬼一样,是他在跟我打招呼。 我提不起兴趣来。“怎么?你的小淘气朋友呢?你找他们玩去吧!” “先教我你的功夫!”他眨眨眼睛,一上一下的跳着。 “什么臭功功夫!”我把草帽一下子扔过街去,可是连草帽都不听我话,轻飘飘的落在街中心,被一部车子带得无影无踪。 “你做我师傅好不好?我做你徒弟,永不二心,真的,喂,好不好?我妈不准许我上山去找师傅,你做我师傅就好了!” 这小子缠得我真痛苦,又推又拉的,还时不时出小脚踢我一下,好像在试验我是否真的有内功。 我想推开他,可是忽然灵机一动,马上改变思想,对他讲:“喂,小子——” “有!”他敬一个礼。 这小子蛮有趣的,于是我说:“小子,徒徒弟得听师傅的话对不对?” “我听我听!只要你教我怎样把帽子拧成粉碎!” “那你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擦了擦鼻涕。 “你不要怕,看着我——” 他果然依言瞪起小眼看着我。 “我,”我指一指胸口,“是不是很很难看?” 他看着我,好像有点不明白我的意思。 于是我得再费唇舌,“我是不是很丑样?” 那小淘气左看右看,转一个大圈看,然后瞪着眼说:“你丑怪?” “嗳,丑不丑,是不是很很怕人?” “没有呀!你算丑吗?”他的眼光从我的兜风耳转到头发,再转到厚嘴唇,再转到小眼睛,足足好几分钟,然后说:“不!” 我一听这个“不”字,顿时松一大口气,人家说童言无诈,大概我自己想得太坏,自卑感太重,或者这个孩子是惟一狡猾的孩子,但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暂时相信他吧! 我摸摸他的头,“你你不错。” 他很得意,“那你收我做徒弟啦!” 我心一冷,这孩子,会不会是要我教他功夫,才说我不丑怪的呢?很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是小淘气小脏鬼继续说下去,“我晓得的一个人,才真正的丑怪!” “谁谁?” “嘘!”他用手指放在唇上说,然后小脑袋左右张望一下,“我的姊姊!” “你的姊姊?丑丑样?” “唉!没有人比她再丑样的了!” 他摇头摆脑说道。 “怎么样子的?” 他抓了抓头皮,“很难讲,我也说不出来,总之不能再丑怪了,唉,还做作得很呢!她最讨厌我的了!” 我笑起来。 “下次我带你去见她!” “好,有机会一定去!” “准吓得你半死!”他考虑了半晌,“不不,你教会我功夫才去见她吧,”他非常为自己着想。“不然你吓死了,我就没师傅啦!对不对?” “对对!”我点头,心里相当高兴,丑怪得吓死人的?我总算没吓死过人,这个女孩子总可以做我的女朋友了吧?也许她还高攀我呢。 “我叫李正明,家里人叫我小明,师傅,你呢?” “我?我叫陈康——算算了,叫我阿丑吧!” “阿丑?”他怀疑。 “嗳!听师傅的话!还有,师傅得回家了,明天来找我吧!做完功课来找我!喏,”我指给他看,“我就住在那里。” “我住这儿!”他指我们站着的地方给我看。 “好!再见!”对着孩子,我口吃好得多,因为在这种小顽皮的面前,没有口吃的必要。 “我就放暑假了,姊姊不知多讨厌我,我每天来找你可以吗?” “可以!明天来吧!现在再见。”我朝他摆摆丰。 他也向我摆摆手,溜进屋里去。 一个早晨浪费在外边,惟一的收获是收到个徒弟。不过这徒弟倒是不错,我解嘲的想,总算替我解了闷。 我在门外考虑一会儿,李茱莉,该已经回家了吧?大半个小时过去了。 于是我先在后门张望了一下,然后在前门也张望一下,等的确看不见人的时候,我拔出锁匙,以闪电的手法开了门。 但是我估计错误,我把女孩子闲谈的能力,估计得实在太低,大半个钟头?那天李茱莉足足在我家里闲聊了大半天! 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刚从康丽的房间出来,看到我她说:“咦,你跑步,跑到现在才回来呀。” “是是的。”我说,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啊,你你还没有走呀。” 康丽一听,马上来个白眼,“大哥,你怎么啦?人家茱莉要在这里吃午饭的好不好?你要赶人家走吗?” 李茱莉扬起一道眉看着我,我越想改口越糟,“我、我以为李小姐已经走了,真真对不起,我我有点功课要做,我我想回房,我我——” “好啦!”康丽对我嚷,“别多讲啦,你做功课就做功课,一会儿出来吃饭就是啦!” “对对。”我如皇恩大赦,急急忙回房,轻轻的掩上门。 门外传来两个女孩子的嘻笑声,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也不敢妄想她们是在笑我,于是我紧紧的关上门,用心地做起我功课来。 才做了两题数学,母亲就来敲我的房门。“康儿,康儿。” “什么事?” “出来吃饭。”她推门进来,看着我直笑。 母亲真奇怪,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孩子脾气比我们都重,心里不高兴,就骂人,一高兴,就眯眯嘴笑,像现在这样,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极之开心。 我也看着她,静待其变。 果然,母亲眉开眼笑的走过来,坐在我的单人床上,推了我一推,“嗳,康儿,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孩子?” 我明知故问,“谁?” 母亲笑,“你这家伙明知故问,当然是那个叫茱莉的小姑娘呷。” “我见到了,怎么样?” 她起劲起来,“唉康儿,你真笨,快点去跟人家谈谈,交个朋友啊。” “交朋友?我我干吗要交她这个朋友?我的朋友已经很多。” “你少废话!”母亲眼睛一瞪,“我怎么讲你就怎么听!不要辩嘴。” 我无可奈何的放下笔,“那么我应该怎么样呢?” “你听着,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伺候伺候这位小姐——” “妈,真真的要那么做吗?”我为难的问。 母亲怀疑的盯着我看一回。“怎么?” “我我不想交女朋友,我我还年纪轻。” “神经病!你又不是女明星,说什么‘我年纪轻,不想交朋友’,你是二十多岁的男孩子,认识几个女孩子,有空去看看电影,跳跳舞,是天经地义的事,除非你这家伙不正常。” 我大吃一惊,“我我不正常?妈,你怎么可以这样讲?我我功课实在太忙,实实在抽不出空来,妈,你原谅我吧!” 妈没好气的道:“书呆子有什么用?书,年年可读,八十岁念大学,人家报纸上还赞美你呢!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女朋友却不能年年追,你八十岁去追女孩子?准给人家骂老色狼!”母亲这一番理论,真听得我目定口呆,可是你又不能说她没道理,于是我微微的点着头。 “对不对?”母亲做其打蛇随棍卜状,“快快出去吃饭吧!” “可是我这副样子,”我抓抓头皮,“我我……” “你样子怎么了?尽管别人是英俊小生,你却也是性格小生呢!快出去!”母亲在背后推我。 “可可是性格小生总不及英俊小生受欢迎。”我咕哝。 “你怎么知道,也许人家偏偏喜欢性格小生呢?”母亲已经在客厅里了,她回头跟我说。 “什么小生?”康丽大声问,“谁看电影?” “不管你的事。”母亲道。 “不管就不管。”康丽赌气地道,“嗳,我们吃饭。”她对李茱莉说。 那个时候,康丽小鬼早已经坐在饭桌前了,她一手拿着一只鸡腿吃,我一看饭桌,菜式非常丰富,大概专门是用来招待李茱莉的。我畏畏缩缩的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忙着招呼:“李小姐,别客气,请呀!” 李茱莉笑着说:“伯母,叫我茱莉吧,别小姐小姐的。我自己坐,不用招呼我。”她说着就坐下在康丽身旁。 母亲一见,连忙把我一推,推到在李茱莉隔壁的空位里,妈气力真大。 我望李茱莉一眼,发觉她也在看我,我的汗,就沁出来了,于是我就知道这餐饭将是很痛苦的一餐。 母亲坐下来,又对李茱莉说:“李小姐是稀客,康儿,”她又对我说:“康儿,你好好招呼李小姐,替李小姐夹菜。” 我连忙说:“小姐,李李李小姐,别客气。” 康丽这家伙,又朝我开炮,“你怎么搞的?叫你不要小姐长小姐短的,荣莉就是茱莉,你真别扭!” “康丽——”母亲拖长声音,“不准对哥哥无礼。” 我看康丽一眼,低头吃饭,吃了好几口,忽然记起该替李茱莉添菜,于是我连忙调转筷子,夹了剩下的一块鸡腿给她。我夹得极好,鸡腿刚刚放在她饭碗上,酱油也没沾到她的衣上,我相当为自己骄傲。 母亲也很得意,她连忙介绍:“茱莉,这是粟子鸡,我亲手做的,你试试好不好。” 李茱莉又是一笑,“伯母做的,一定好。” 她真会讲话,我比较像她一点就好了,会讲话的人总是讨人喜欢的,虽然康丽却又作别论。 我在饭桌前一句话都没讲,就是吃饭,一共添了三碗,爸在公司没回来,母亲和我只有陪笑的份儿,整张饭桌上,就听见康丽一个人的声音。 康丽说:“大哥真是个书虫,别以为放暑假他就会放下书本,他才不放下呢!他得利用这个时间埋头预备下一次的考试。” 李茱莉将筷子含在嘴里,点头道:“这样考试成绩当然好了。” “大哥永远不去游水,也不跳舞,也不看电影……他不需要娱乐的。”康丽装个鬼脸,“他是木头人。” 我忍不住。“读书,也也是有乐趣的。” 康丽耸耸肩。“真难讲,大哥这种人太少有。” 但是李茱莉却不赞成。“读书时候是应该读书的,康丽,你自己不勤力,就不该劝人也不用功。”她笑道。 “是呀,”母亲对康丽道,“茱莉讲得对,到底比你年纪大二岁,讲的话,也有纹路得多,你的功课坏成这样子,怎么去会考?” “现在暑假都快来了,妈,你就让我轻松一下吧,妈,我答应你下学期一定开始用功。” 茱莉抿嘴一笑,她真漂亮,我虽然没见过太多的女孩子,但也可以确实知道,像李茱莉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也不多。 康丽这番话,说什么学期开初一定勤力,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她无论当时讲得多诚心诚意,一到学期开始,马上忘得一干二净。 用完饭,我当然又藉口去温习,其实还不是躺在床上呆想。 康丽也说得对,空暇交个女朋友,一齐去看场戏,游游水,也应当不错,调剂一下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尤其是交上荣莉这样的女朋友。当我与她一起走在街上,路人少不免会投来一个羡慕的眼光,他们会想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一个丑小子,居然也有美女垂青,自然会对我另眼相看。 我越想越得意,假如真够勇气的话,我一定冲出去叫住李茱莉,求她答应我的约会。 我跳起来,将门拉开一条缝子,张望出去,李茱莉还在客厅里,她与母亲在闲谈,康丽则在一旁表演她新衣,我怕她们会朝我这边看来,马上关上房门,心跳得很厉害。 结果她走了,我还躲在房中,一直躲到晚上,然后足足后悔一整夜,唉。 这是我结识李茱莉的经过。 那一次她来,是与康丽讨论学校里的一出话剧。后来那套话剧上演后,暑假也正式开始了,她就没有再来过。 我记得那一天,在门口她对我说,她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似乎很少在外走动,我在街上也没有碰见过她,不过,老实说,还是不碰见为妙,见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暑假来了。 我放弃跑步,开始学习钓鱼,这样会使康丽高兴一点。 我家走下一个山坡,通过一条小路,就有一个小沙滩,沙非常粗,但水却又清又深,在这沙滩对面,有一大堆乱石,那里就有好多小鱼,用网都可以网上来,不过兴趣就没有钓鱼这么浓,我预备妥自己做的鱼竿与鱼丝。连鱼钩都是用大头针做的。 每天下午钓回来的鱼,都让外婆煎给我们吃,味道不错。运气好,还可以钓到红衫石九公一些有名堂的鱼。家里人都不反对,于是这一天我又去钓鱼。 我把衣服脱掉,剩下一条泳裤,游到那堆石头上,刚刚垂下鱼竿,就看见远处浮着一顶泳帽,白颜色的,看清楚一点,又不止是一顶泳帽,显然是一个穿着泳衣的女人,一浮一浮的,在随着海浪飘。 我一紧张,浑身就热起来,这个女人出了事啦,本来这里海滩,就不适合女人来游泳,浪又大水又深,一乏力,就难回到沙滩。 现在这个女的,都已经浮在水面,真是凶多吉少,我慌慌忙忙的考虑一下,真是叫救命也没用,不会有人听见的,于是我只好丢下鱼竿,往海心一跳,努力游过去。 我渐渐游近她,不错是个女人,头戴白色泳帽,身穿白色泳衣,我放声大叫,“喂!喂!” 她没回答,我冷了半截,匆匆的划两下水,冲到她附近,伸手拉住她的脚。 但是她忽然尖叫一声,缩回了脚,把我一扯,倒反而害我往下一沉,喝进一口水。 “嗳!你怎么搞的?”她尖嚷。 真要死!我怎么没想到她是在浮水,我真想马上潜水逃走,凭我那三脚猫功夫潜三五分钟倒绝没问题。 “嗳,你不是陈康儿吗?”她叫我。 咦,她是谁?我把脸上的水擦去一下,一看,原来是李茱莉! “李……李茱莉!”我惊叫一声。 她踩着水,“你怎么了?拉住我的一只脚,吓坏我!” “我……我……以为你……你出了事情,浮在水中央,从远处看来,很很像。没没想到你你在浮水,真对不起。” 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是来救我的?” “对对……我我刚才对不起,惊扰你。” 李荣莉很认真的说:“不不,你那样做很对,远处是看不清楚的。弄错没关系,万一真的出了事,那你就救我一命了,对不对?” “真……对不起。”我还在讲。 “你也来游水吗?”李茱莉怕我过度难堪,故意把话题支开。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我……我是钓鱼来的。” “钓鱼?在哪儿钓?”她问。 “在在那边石头上。”我指给她看。 “哦,我也有点累了,想到那边石上去休息一下。一边看你钓鱼,一边晒晒太阳。” 她说着就向石堆游了过去,我心头忐忑的跟着她游,结果很快追上她。 “你游得很好哇。”她有点佩服我的样子。 “哪哪里,一点也不好。”我脸上红辣辣的。 到了石堆前,我一纵身就爬上去。 但是李茱莉不行,到底是女孩,她攀了好几次,都没爬上来,向我投出一个求援的眼色。 我义不容辞地,伸手把她拉上来。 “谢谢!”她笑道,“我真不行。” 我也笑,用手在泳裤上擦了擦,这还是我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啦,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握了李茱莉的手。 她一仰头,就把泳帽脱下来,头发像瀑布一样,一下子整道的滑下来。 我吓一跳,没想到她头发有这么长!上次见她,她大概把头发盘在头顶上,所以没察觉。 她把长发搅动一下,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出五颜六色的光,把我看呆了。 女孩子当然是长头发的好看,如果她们真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就应该丝毫不加考虑,不怕热,不怕麻烦,把头发留长才对,可是,像康丽,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还说什么“现在流行短发”。 我不是故意拿康丽来比李茱莉,只不过我除了康丽,只认识李茱莉一个女孩子,也没有办法不拿她们俩互相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恕我手臂膀往外弯,显然是李茱莉胜过我这个妹妹多多。 且说李茱莉拨顺了头发,就对我说:“你别管我,你自己钓鱼好了。” “不不,我今天也玩得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大家回去。”我坐在石上,太阳真好。 杨茱莉侧着头笑笑,直瞧着我看。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兜风耳和竖发,连忙把我的新草帽拿过来戴上。 “这太阳好厉害!”我为自己解释。 她看看天,笑笑,没出声。隔一会儿她自帽底张望我,问着:“你怕晒吗?要不要早一点回沙滩去?” “不用,你喜欢,就就多晒一会儿。”我结结巴巴的说。 她把长腿一伸。“医生说我皮肤不健康,最好多吸收点阳光。” 她皮肤不好?我可看不出她皮肤不好在哪里。 李茱莉说:“所以我喜欢游泳。除了游泳,我还喜欢听民歌,你喜欢吗?” “我我——” “大会堂礼拜三有个民歌演唱会,有好几个有名气的歌唱家参加,我想去,可惜没有人陪。”她看着我,又是一笑。 我忽然紧张起来,她这么说,不是分明暗示我陪她去听民歌演唱吗?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开口呢?真是天晓得,为什么学校里不加多这一门功课呢? “我我——”我说,好似只会讲这两个字一样,连婴孩都不如,我当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不过口齿不灵而已!我急得大汗满头。 “我想问你有没有空,”李茱莉爽脆的说,“假如有空,我就请你去听一场。” “我去!”我冲口而出。 “那就好啦!我去买票,买好票打电话给你。”她又说。 我真太高兴,太高兴了!想不到李茱莉竟会开口约我去玩,唉。 我真没用,居然要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尤其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真是没用。 又难得李茱莉这么爽气,丝毫不摆小姐架子。一开口就把约会提出来,这样大方,这真是女孩子之中最可爱的脾气。女孩子干吗要扭扭捏捏呢?扭捏就讨得人喜欢吗?还是表示她矜持得像淑女呢? 我真不明白她们这种怪脾气,女孩子就喜欢奴役男人,操纵男人,虐待男人,可是男人肯不肯给她们这么任性刻薄呢? 很难讲,像我这般丑怪的,心中尚且不愿意被人这般对付,何况是其他貌比潘安或只是略逊潘安的男士们?女孩子眼光实在太浅窄,只图一时虐待得胜的快感,而置终有一大变老处女之后果不顾,她们行事,太匆促而太不经大脑。 但是李茱莉却不是这种女孩子,我多高兴她不是。 虽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很可能我与她只会有一个约会,但是我还是高兴世界上有她这样的女孩子存在,可惜世界上像她的女孩子太少太少。 我们晒太阳直晒到傍晚。我不过是黑上加黑,很难看得出有大变化,但茱莉,肤色却由白变红,由红变成浅棕色,最有趣的是她的鼻子,鼻尖上特别棕色,看上去像个顽童,而且她耸着晒焦了的鼻子笑起来的神情,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我觉得她应该带一瓶防晒油出来。但是她说没有必要。 说茱莉爽朗可爱得像男孩子,一点也不错,但是说她没有女孩子味道,却绝不正确,她可以说兼具两者的优点。 这是我与她同处半天下来的感觉,毫不讳言,我太喜欢她。 我与她游水返沙滩,步行回家。 我看看已经是最后机会,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道,“李李小姐——” “茱莉。”她说。 “荣荣莉,我打电话给你,可可以吧?” 她看我一眼,“你要是喜欢,随便可以来坐,我家就在斜对面。”她笑,“何必客气呢?” “那那好极了。” 她微笑,“你有点口吃,你自己有没有发觉?” 我心一跳,想着这可惨了,她终于发觉了,终于嫌我不体面,终于嫌我的缺点了。 我的心马上由浅蓝色变成灰色,我阴阴沉沉的道:“是的,我是口吃。”我承认。 “真有趣。”她笑起来,“怕羞的男孩子才口吃,我从来不相信男人会怕羞,现在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有不有趣?”她大胆地道。 我大吃一惊,“你你,很多男朋友的?” 她纳罕的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学校里有男生,家里有表兄弟,邻居有你,都是我的男朋友!” “嗳!”是我自己想歪了,于是我更加不好意思。 “其实口吃毛病是很容易克服的,”她十分正经继续道,“譬如话讲得慢一点,从容一点。心里尽量放宽,不要紧张,慢慢的就好了,其实口吃不过是一个习惯,不算是毛病——你在听吗?” “我在听,我在听!”我感激地说道。 她微笑,“忘记自己有口吃毛病,也就不会口吃了。也许我想得容易了一点,不过假如你有耐力,保证可以消除口吃。” “我相信。”我说,“可可是……” “真对不起,也许我是不该提的,你没生气吧?” “不会,我我——” 她笑,“你看,家到了。我买好票后给你电话。” “大大概几时?”这是我讲的,那么多话中最有用的一句。 “后天。”她还在笑,“好不好?” “好好。” “这就是我家,就在你们斜对面,有空来玩。” “好好。” 这时候我忽然发觉门旁闪出一个人影,一瞧清 “小明!”我一把拉住他,“喂,看到师傅就逃跑,没有道道理吧?” 小东西急急分辩,一面挣扎着,“不不,我没有避!” 这时候茱莉忽然沉下脸,“小鬼,你干吗?放着一大堆暑假作业不做,专门乱蹦乱跳,没点规矩,叫陈哥哥!” 我的妈,我还以为茱莉是好好小姐,哪知她一板下脸,其可怕程度,也颇为犀利,完全显出“原形”,真令我心惊肉跳,看来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可怕,没有一个是好商量的。 “我,”小明退后一步,“我已经做完作业了……” “我不相信!”茱莉瞪起双眼,圆滚滚的又可爱又可怕。 小明抗议,“你管我管得那么凶!妈妈也不说什么,你不过是我的姊姊!” 茱莉是他的姊姊?茱莉是我徒弟的姊姊? “就是你姊姊才管得着你!李正明你听着,我叫你回去便回去,你要是再辩多几句——”茱莉恐吓着他。 小明一躲躲到我身后,“我师傅在,你敢欺侮我!” “什么师傅?你这小鬼看武侠连环图看得发疯了!” “他的确是我的师傅!”小明大嚷。 茱莉瞪着我,“他真的是你的徒弟?你们俩搅什么鬼?说来我听听!” 我尴尬地道:“嗳,令弟,跟我的确是帅徒关系。” 李茱莉笑,“你们是认识的?” “不错!”我回头。“小明出来。” 小明还是缩在我身后,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你叫她先走。” “先走就先走!”茱莉一扬眉,转身便回屋里去,想了想,又对她弟弟警告道:“你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我们就不给你留饭!” 小明恨恨的看着她。 “茱莉,”我急道,“别忘了电话!” 茱莉回身向着我嫣然一笑,“不会的。”她说,其神情与对小明的态度有天渊之别。 我俩师徒看着她走了,立刻如释重负。 小明无精打采的道:“怎么样?你怎么会上她钩的?” “你!”他老气横秋的道:“告诉你要当心那个丑八怪,你怎么不当心?” “嗳嗳,你根本没叫我当心过李茱莉,你也没告诉过我李茱莉是你的姊姊,还有,李茱莉根本不是丑八怪,”我停了一停,“她美丽极了!” 小明看我一眼,不出声。 “你这种专门撒谎的徒弟,我不要了!”我乘机说。 “算啦!”小明摇头摆脑的道,“你这种师傅,动不动上女人的当,我也不要了!我们索性做朋友拉倒。” “小明,你年纪小,不晓得的。” “总之我八十岁也不睬女人!”小明瞪大眼。 怪不得我觉得茱莉的笑容面熟,原来在小明脸上见过,他们姊弟俩,连眼睛都像的。 小明问,“你不觉得女人麻烦么?” “当然麻烦,我的妹妹就最麻烦!” “那你干吗还睬茱莉呢?”小明不明白。 “我也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我只觉得她可爱。 “会不会是自己家的女人讨厌,别人家的女人可爱呢?”小明异想天开的问。 “去你的!”我笑出来。 忽然我发觉,我口吃毛病,好像差不多消失了,我高兴得很,至少李茱莉没有嫌我这个毛病。她还在设法帮我改善呢。 真快乐,我又说:“你姊姊这么漂亮,你怎么说她丑样?” “她才不漂亮!回家看看,才吓死人。晚上睡觉,头上卷着一只只的圆筒子,脸上涂着白色的面浆,都不知道是什么!” “哦,”我答,“真的?” 康丽也是一样,头发上卷筒也够了,脸上搽的那个玩意儿,我实在不明白。像她们十几岁的女孩子,大概还没到年龄用那种东西吧?大概也是流行,跟短裙子一样。 “还有呢!对爸妈乱撒娇,每个月买新衣服,对我乱刻薄,一天光替她上街买口香糖就得跑好几次,我真怕她,怕得要死!最奇怪的是你们,还乐意供她虐待呢。” 我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小明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立即便问:“小明,茱莉的男朋友很多吗?” “很多?”他一偏嘴,“那样的丑八怪,男朋友才不会多,除了你,就还有一位表哥。” “表哥?”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你们有表哥的吗?” “嗳。表哥常来找她的。” “你表哥,英俊不英俊?” “英俊个屁!”小明偏偏嘴。 “我我可不相信你,小明,上次你你说姊姊是丑蛋,结果跑出个美人来,这次又造谣,说你表哥难看,我不相信!” “不相信拉倒!”小明气得跳起来,“我觉得他难看,就说他难看,你不能说我撒谎!” “好好,不说不说,那你讲讲,你表哥是怎么样子的?” “喏!头发长得女人那样,衣服也穿得女人那样!”小子形容得很刻薄。 “那不是时代青年吗?时代青年,是那副样子的。” 小鬼头皱起了眉头,用手托着腮,问道:“那你怎么蛮好的呢?你不时代吗?” “我?”我仰大长叹一声,“我是老古董,马上就发霉大吉的了!”接着,我又问:“嗳,你姊姊喜不喜欢你表哥?” “唔唔,”他摇摇头,“不太喜欢。哗,你不知道,表哥追求她——是那样讲吗?追求?” “对对,讲下去!” “——追求得很厉害,一会儿买糖,一忽儿送花,糖全给我了,”小鬼头舐舐嘴唇,“花嘛,全插在妈妈房间里,你说表哥惨不惨,唉,女人真坏。” 我苦笑一下,那么的摩登青年还没希望,我?很难讲了。不过—— 慢着,茱莉不是已经约我到民歌会去吗?那总是代表希望吧?我骨头又轻起来,精神也爽快了。 “表哥跟她讲话,”小子说下去,“她也很少理睬,不是假装看书,就是打呵欠,唉唷,真把表哥搞惨了。” “那么说,”我怀疑起来,“你表哥是阿飞吧?” “哪里,表哥讨厌是讨厌,不过不是阿飞,我们也别研究他是什么东西了,喂,阿丑……” “怎么搞的?”我跳起来,那个“丑”字忽然变得很刺耳,这是我以前没有的感觉,“你叫我什么?”我生气地问道。 “‘阿丑’,不是你吩咐我叫你‘阿丑’的吗?”他瞪起眼,“你自己吩咐的,又忘了?现在你也不是我师傅啦!我们俩平等!”他嚷,“我不管你叫阿丑叫什么?” 这个小东西,不知道哪儿学来这么多的名词,真没办法。 于是我说:“叫陈哥哥吧。” “怎么?你不叫‘阿丑’了?”他试探问。 “嗳,改个称呼吧,好不好?”我摸他的头。 “好,你对我不错,我喜欢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陈哥哥就陈哥哥!” “你快回去吃饭吧,一会儿茱莉又骂你。” “那个巫婆。”小明狠狠的骂。可是他还是怕茱莉的,隔一会儿,静静的站起来,跑回家去。 我看看天色,都差不多暗了,于是也回家休息。这兴奋的下半天,就是这么过的。 那一晚上,我睡来睡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挨了一个上午,熬不住。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怎么好像永远不会过?我要等到几时才会到明天呢?茱莉要等明天才会给我电话,我觉得我马上要断气了。 我无精打采的倚在电话边等,希望,希望也许茱莉会提早给我来电话。电话铃是不住的响,我也不停的接,可惜都是找康丽的。 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康丽有那么多的电话。康丽长得那么漂亮,康丽那么受人欢迎?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 呆了大半天,我决定振奋起来,长得丑也不是我的错,我决定以人力来改变这一宗事实。 我离开电话,要是我再在那张椅子上等多十分钟,康丽也准会给我米几个难堪的问题。我回房去坐在床上想,想我应该做些什么预备工作,我想得又难过又落寞,不禁对着穿衣镜端详起自己来了。 这时候,康丽小鬼忽然推我的房门来。 我抬起头,不起劲地看着她。 她却语出惊人:“恭喜你呵,大哥!”她拍拍我的肩。 “喜从何来?”我问。 “唷,别假惺惺了,大哥。李茱莉约你去玩,还不是喜讯?还不值得恭喜?” “你,你,你,”我跳起来,“怎么晓得的?茱莉她——?” “算了,在我这里还东瞒西遮的,本小姐哪一样不灵通?我看你认输算了,乖乖的向我讨教一下!”康丽笑道。 “讨,讨,讨教什么?” “讨教一下追女孩子的妙计灵方。” “这……” “费用,代价,都慢慢算,分期付款也可以,你放心,亲兄妹,不会逼得你太紧的。”康丽一双手搭在我肩上,滔滔不绝的发表议论。 “你倒说说看。听过之后再讲代价。” “茱莉约你去听歌对不对?” 我点头,“不错。” “怎么样?”她得意洋洋的道,“消息不错吧?” “你怎样晓得的?才是昨天的事!” “告诉你,李茱莉亲口告诉我的。” “噢。”那没得讲了,既然是茱莉亲口告诉的,我也不能怪康丽多事。 “所以我说,你福气不错,嗳,要不要告诉妈妈,电让她高兴一下?” “免了吧!她她太紧张了,一会儿要我全套晚礼服的出去,我怎么办?” “你打算如何赴约?”康丽反问。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我当然是上车搭巴士,过海搭渡轮,你叫我怎么去?搭直升机去?” “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预备穿什么衣服去。” “穿什么衣服?我又不是女孩子,还得预备行头呀?” “你总不能就穿这一身衣服去吧?这条破裤,这件霉菜毛巾衫?”康丽直叫,“你简直是侮辱我的同学茱莉!气死我了。” 我慌忙起来,“那我穿什么?嗯?穿什么?” “先别讲衣服,”康丽得意得无以复加,她端详我,仿佛从来不认识我这个哥哥。“先讨论一下你的脸部再说。” “脸?”我摸自己的脸,“我还得化妆呀?” “不用化妆,也总得打理一下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只好提起精神来,“康丽,你指教一下。” 康丽太快活了,“你的头发——” “嗳,对,是太长,我马上去剪!” “又是剪陆军装?”康丽摇头,“不行,太难看,我看不如用风筒把它吹贴。” “吹贴?康丽,我的头发,是任何风筒吹不贴的!” “奇怪,”康丽拉了拉我的头发,“是真硬。我的头发倒很软,连茱莉都羡慕的,不过我没留长就是了。不过不要灰心,大哥,我们尽管试一试。” 我哪敢得罪她,“好,第一步骤,梳贴头发。” “嗯,”康丽点点头,“不错。步骤二:弄好你的两只耳朵。” 我一听,当堂面有难色。“康丽,耳朵是大生的,招风耳便只好一生都是招风耳,怎么弄得好呢?我再言听计从一点,也办不到。” 康丽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能不能在睡觉时用胶黏着它们,第二天早上也许会服帖一点。” 我长叹一声,“尽管试试吧!” “希望可以,”康丽耸耸肩,“我耳旁的两个发圈,大家都说弯得很漂亮,也是用透明胶纸黏成的。” “我答应试试就是。” 康丽又打量我,“你的皮肤——不过黑点也算了,当作是健康美吧,眼睛小一点,不合比例,又不能画大……还好是男人,也算了。大哥,你怎么生得这样糟?假如是女孩子、真得自杀!” “那也不用自杀,”我愤愤不平地道,“人贵内在美!” “大概只有你一个人重视内在美,换了是我,一看到丑八怪就逃,他内心多美,我都没胆子去发掘。” “康丽,别给我泼冷水好不好?”我无可奈何的道。 “我没有呀,我真心想帮你忙的,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还有你那个老天爷的口吃毛病——” “康丽,我晓得。”我央求她别讲下去。 “一紧张就结结巴巴的,说个半天别人也听不懂,你最好少开尊口,多笑就行了,女孩子喜欢看男孩子笑。” 我咧了咧嘴。“这样?” “唔,你牙齿倒还好。”康丽说,“记得?多笑!” 于是她拿出吹发风筒,帮我梳头。 风筒里的热气把我头皮都烘焦了,但是头发还一条条的站在那儿像钢丝。康丽满头大汗,她的确已经尽了她的力。 “康丽,还是让我去把头发剪掉算了。”我说,“是难看一点,可是没办法。” “人家都流行长头发,你却剪得像和尚。唉!”康丽直摇头。 她又撕下了两张胶纸,紧紧的贴住我的耳朵。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是这样的荒谬。 我那么地给康丽像洋娃娃般的搅,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茱莉?可是她刚才约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比现在漂亮!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装扮自己? 我忽然醒悟起来,觉得自己可笑,心中也不禁坦然,我也不怪自己,哪个男孩子第一次追求女朋友是不紧张的? 不紧张就成了冷血动物,可是也不必热血得往耳朵上黏胶纸,我笑了起来,一手撕去耳朵上的胶纸。 “大哥,你怎么了?”康丽瞪眼问。 “康丽,算了,别为我忙,你一番心思,我很感激。” 她耸耸肩。“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告诉你,荣莉有位表哥,很英俊的。” 我苦笑,“我怎么装扮,也不会比他漂亮,索性自自然,装得不在乎一点。” “女朋友都是因为不在乎而丢掉的!”康丽提醒我。 我为自己打气,挺挺胸膛,“大丈夫何患无妻!” 康丽笑起来,“好,那我不多管闲事,你自己打主意吧!”康丽说完溜出去。 我刚有点释放的感觉,十五分钟康丽却又回转来。 “什么事?”我问她。 “有个小男孩给你带来了一张纸,我叫他进来,他说要赶回去,你认识他?我倒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小男孩?是不是脸上脏脏的?那是茱莉的弟弟!” “对,难怪眼熟。”康丽恍然大悟。“纸是茱莉给我?” “那张纸呢?”我焦急的问。 “看你!”康丽白了我一眼,把那张纸递给汁 我摊开纸一看,是女孩子的笔迹,不用说是茱莉写的,她叫我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到大会堂去等她,我可真的给乐坏了。 我应该保留这张纸,虽然怕康丽拿着当笑柄,还是收起来,我雀跃着奔出去,叫道:“妈!妈!” 妈在厨房里,见我大惊小怪,就问道:“什么事?” 我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我我——” “你这个孩子!”妈责怪地看着我,“搞些什么?我若不是七老八十岁的等着抱孙子,不扼死你才怪。” “妈,你说,女孩子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妈,你可别骗我,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这……”母亲面有难色,“看是哪一种女孩子,有的女孩子喜欢相貌漂亮的男子,另外一些却注重学问。品格,真难讲。” “那么我也有希望?”我喜出望外的问。 “不能说没有——” “妈,谢谢你!”我又奔出去。 星期五,星期五,唉,又得等三天。 但是不管好日子,坏日子,日子总是过的,三天就三天吧!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看着日历。 在星期五,我紧张得一餐饭都没好好的吃,大清早就去理发,把自己有那么干净就弄得那么干净,穿上我惟一的西装,买好一小盒糖果,坐在房里等。 我知道大会堂里不准吃东西,不过茱莉可以把糖果带回家去吃,或是给小明吃,带一盒糖去礼貌点。 等到七点正,我决定出发,不能让茱莉等我。她多半是个很准时的女孩子,我最尊重准时的女孩子,最鄙视迟到的男孩子,男孩子迟到,像什么?像吃软饭的小白脸! 故此我移正好领带,出门。 我听见康丽的偷笑声。但是我为自己骄傲。 我赶到大会堂,才七点半。 太早一点,我告诉自己,于是我上下左右的游览了一番,又欣赏了那座面壁的亨利摩亚雕像,十五分钟被我消磨掉了。 我又紧张起来,茱莉随时都会到的。我看着手表,分针慢慢的爬动,一分两分三分四分五分。我是来得早一点,不过茱莉如果比我早来,她一定会很难堪。试想想,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独自等人,多么难为情! 所以我是情愿等的,好了,八点正,茱莉就来 看!大门外站着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不就是……? 我三步合作两步的赶上去为她拉开玻璃门——但是那个女孩子不是茱莉。 她也很漂亮,穿着白衣服,向我意外的笑了笑,像是不明白我为何这样多礼,然后抬头向她的男朋友打一个招呼。 那个男孩子向我投来敌意的一眼,我心有不愤的想:“哼!谁稀罕你的女朋友?等一会叫你看到茱莉,你才晓得我的本事!” 我溜回来,四周看,可是茱莉还没有来。 她迟到十分钟。我的心焦急得像燶了的浓汤。 十分钟,女孩子常常地迟到十分钟的,我安慰自己,不算意外。 有许多人在注意我,我大概等了相当久,很惹人注目,还是坐到上面去喝一杯东西。 我叫了可乐,一面喝一面看着入口处,真是饮而不知其味,茱莉照理是不会迟到的,她为什么还不来呢?我应不应该打一个电话过去问一下呢? 八点半了!我冷冰冰而懊恼的站起来,冲到下面的一排公众电话亭去,放进了三个角子,才发觉我根本不晓得茱莉的电话号码,真是该死。 问康丽吧!我拨了家的号码,但是没人来接,也没有声音,这具公众电话坏了!我用力摇了摇电话机,它一个字儿也不吐还给我,我想再打,却没了角子。 我为什么这样倒霉?为什么? 我红着脸走出电话亭子,一看大钟,已经八点四十五分,对了对我的钟,也是八点四十五分,然而茱莉呢? 对,茱莉呢? 我悲哀起来,很明显,茱莉失约了。 第一次的约会,我毕生第一次与女孩子约会,她便失约。 她对我是没诚意的。她作弄我。其实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丑八怪呢?她是这么的漂亮。 她一定在家里,看着钟在笑,笑我这个傻瓜。 我真是个大傻瓜,居然相信荣莉会喜欢我这样的丑鬼。 茱莉作弄我,她作弄了我!我以后都不会再和女孩子约会。她们都是开我玩笑的。茱莉现在不知道与人家玩得有多开心呢。明天她见了她的英俊表哥,一定拿我当笑话讲。 而我却气苦。 我垂头丧气的走近玻璃门,刚刚拉开它,一个侍者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的递给我一盒东西。 我一看,原来是那盒糖果,我接过,抬头看到那个侍者,刚要谢他,忽然发觉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讽刺,那么的恶作剧,我猛地拉开门,奔出广场。 我走到码头,大钟刚好开始报时,一共敲了整整齐齐的九下,每下都像在说:茱莉失约!茱莉失约!茱莉失约! 我觉得我没有生存下去的勇气!我拿出一毛钱,过了三等渡轮。 情绪好的时候,才配搭头等,高高在上,多么神气。现在我这么的像丧家犬,还是搭三等的好。 我真不争气,为一个女孩子失约,弄得神魂颠倒的。想想母亲养育我二十多年,我从来没对她付出过什么感情,她生病我也不着急,她伤心我也不关怀,我太不孝顺。 难为他们还常常称赞我是个好儿子,唉! 当渡轮驶到海中心时,我把那盒小虽小,却很名贵的巧克力糖丢下了海。 我再也不会约女孩子了。 我觉得我的鞋子足足有一千斤重,我拖着它们,走都走不动。 茱莉家里的灯光还未熄,我回未的时候刚好九点半。 康丽追进来问:“嗳,民歌好不好听?” 我脱下皮鞋。 “嗳,你有没有乘机订好下一个约会?” 我脱掉袜子。 “嗳,你们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我脱掉外套。 “嗳,我替你保守秘密,我没将这件事告诉妈。” 我整个人倒在床上。 康丽莫名其妙的盯着我半天,看看没有什么苗头,转身走,一路耸着肩说:“怪物,怪物。” 我也许应该责问一下茱莉,追究她失约的因由,但是我鼓不起勇气来。 勇气呀勇气,你到哪儿去了? 我怕茱莉会但白的告诉我,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我,我想与她做朋友,实是妄想,因此她开我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好让我死心。 唉唷,我太难过了,为什么我要高攀茱莉呢?为什么我不去挑选一个面目比较平凡点的女孩子呢? 为什么我偏偏要不自量力,去追求茱莉呢? 我躺在床上呻吟,辗转反侧。 但是康丽不容许我一刻的安宁,她又来敲门,我火气直冒,喝道:“康丽!不要再来烦我。” “康儿,是妈呀,能进来吗?” “旭!” 妈推门进来,面色很慈祥,她看着我。 “妈!”我叫,从来没有发觉妈有这么可爱过。一个男孩子只在最失意最倒霉的时候,才会发觉母亲可爱。‘情绪高涨时,母亲不是怪物,就是个又噜嗦又恶毒的老太婆,跟自己拉不上关系。 “康儿,你没事吧?” “又是康丽在你面前造谣?” “康丽说看你的样子,推测是那位李小姐失约。” 我早说过康丽这小鬼聪明得厉害,但是她为什么不把聪明用在比较有用途的地方呢?为什么常常用来侦察我呢?我晓得她想帮我忙,我心领,但是这个忙,是没人帮得了的。 “康儿,女孩子失约,是常有的,也不一定是她故意作弄你。” “这也是康丽讲的?” “康儿,你可别对康丽有所反感,康丽她也很关心你的。”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争气,相貌长得丑,不能怪任何人。” “你是不是怪妈把你生得丑?” “我不会怪妈,也不怪任何人,况且你把康丽生得这么漂亮,所以我丑,是我自己不好,不关你的事。” “康儿,妈希望你别这样怨天尤人的,男孩子以才为貌,长得再丑,又有何妨?况且妈觉得你一点都不丑。” “可是茱莉一定觉得我丑。” 母亲很有信心,“不会,我见过茱莉,她不是那种轻浮女孩子,你放心好了。” “放心?我放什么心?” “她一定会来解释她失约的道理的。” 我没精打采的道:“我看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的了。” “大哥——”康丽自门后转了出来。 “康丽!”我愤然道,“你品德怎么这么坏?躲在门后偷听别人讲话!” “我,我——”康丽委屈得不得了。 “什么事?”我暴躁的问。 “我不过想告诉你,你的口吃毛病好了。”康丽咕噜的道,“自己不如意,拿人家出气,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很不愉快地走出去。 “康儿,”母亲又继续教训我,“女朋友失约没什么了不起,你要坚强点才好。” “我知道。妈,现在我想休息。” 母亲听我这么说,就代我掩上门走开。 但是母亲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女朋友失约的问题,而是我的自信心丧失问题,我失去自信心,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暑假忽然变得这么乏味,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躲在屋内,整天就是看书,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不考第一呢?我的用功,完全是形势逼成的,我最羡慕的,倒是那些年年考第尾,日子却过得舒舒服服。快快乐乐的学生。 我对自己的失望,无以复加,我拒绝与爸爸妈妈以及康丽讲话,我把自己关在孤独里。 很好,我觉得这样很好。 但是,这世界不是我一个人活的,我也绝对不能做到足不出户的地步。 于是有一天,当我傍晚出外散步的时候,我见到了李茱莉! 其实茱莉住得这么近,我也知道终有一天会碰见她的,不过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碰到她而已。 我马上往后的一缩,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往外窥视,只见茱莉身穿一条白色皱褶裙子,比以前又美丽几分。 茱莉任何衣服都是白色的,她这样喜欢白色,但是良心却这样黑。 慢着—— 她身边的那个家伙是谁?那是谁?我忽然发现了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心跳得“咚咚”的响,茱莉身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究竟是谁?我定睛一看,但见他穿着笔挺的发亮丝质西装,打着红,黑细条于的领带,衬衫雪白,宝石袖口钮于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的大热,他穿得密不通风似的,犹自谈笑自若。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黄粗布短裤和烂霉汗衫,再看看那个小伙子益发显得他英俊过人。 他是谁?我酸得牙关打颤,整个人软下来。 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不用说,这个人,准是小明说的那位表哥。 一点也不错,高鼻子,长头发,皮肤又细又白,漂亮得像女孩子,不是茱莉的表哥是谁? 茱莉跟这样相貌的男孩子在一起,配倒是配,可惜这个小子,娘娘腔,不晓得像什么,茱莉大概也是撞邪走眼,才会看上他。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我看着他们俩一边走一边笑过来,还是想:漂亮有什么用? 可是事实告诉我:漂亮是有用,漂亮可以赢得女孩子的芳心。 我把自己藏在一棵树的后面,紧贴着树干,等他们走过了,才松下一口气,这时候我发觉我的双手,以一秒钟数百下的速度在颤抖。 茱莉刚淡化的影子,又回来了,她的白色情影,深刻地留在我的心头,使我今生今世都不能忘记。我发觉自己有点儿像某些第九流文艺片中的男主角。 我看着茱莉渐渐远去,心里不知是什么味儿。 希望我有一枝枪,可以马上射死那个小子。希望我有一把剑,可以刺死那个小子。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杀人偿命,母亲会伤心透顶。 我正在胡思乱想,行动幼稚—— “喂,陈哥哥!” 我低头一看,“小明!” “你怎么了?脸孔这么红?”他瞪着我看。 “别提了!” “好久没见你,到你钓鱼的地方去找,也没找到你。” “你怎么晓得我在什么地方钓鱼?” “姊姊告诉的。” 听到“姊姊”两字,我的心又一阵刺痛,“你姊姊,刚才与你的表哥恰恰走过这里。” “你怎么晓得他是我们表哥?”小明也回我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当然知道,他是你的表哥,对不对?” “对。”小家伙承认。 我默默坐在阶沿上,他也陪我坐下。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大会堂看电影去。” “又是大会堂?” “怎么?大会堂不好吗?”小明没听明白。 我不出声,摸摸他的头。 “喂,陈哥哥,你怎么不来找我姊姊?”他忽然想起来。 “唉!”我叹一口气。 他盯着我,“是你对她没兴趣了?” “嘿!”我冷笑一声,“是茱莉不睬我好不好?我对她没兴趣?” “姊姊不睬你?不会吧!”他有点老气横秋的道。 “怎么不会?”我抢白他。 “咦,她上次不是和你去听唱歌吗?我还替她送了一张纸给你,你忘啦?”他摇了摇我。 “那张纸?别提了,她让我空等了一场,根本没来。” “没去?”小子愣愣的,“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又问一声。 奇怪,我怎么会和一个岁的小孩子,谈得这么过瘾? “当然不会,那天我看着她打扮起来的,穿了一件有胖胖袖子的白衣服,头发梳成一个卷一个卷的,也好怪的样子,妈妈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和隔壁的陈康儿去听什么唱歌。你是陈康儿,不是吗?” “嗳,”我点头,“我当然是陈康儿,可是她那天真的没来,我在大会堂等她老半天,连影子也没见到半个!” “那可奇怪,”小明问,“真有这样的事?” “我骗你做什么?” “那张姊姊写的纸条,你有没有看见?” “看见的。” “那姊姊跟谁去了呢?她好晚才回来,还说歌唱得不错,很好听呢!” “她一定是跟你那位表哥去了。”我只好这么讲。 但是小明把手乱摇,“不会的,不会的!”他停了一停,“姊姊最讨厌表哥的。” “那他俩为何走得那么亲热?”我质问他。 “这,这也不失我的事呀!”小明满头大汗的答。 “我晓得不关你的事,我不过是要证明茱莉并不讨厌你表哥。”我对小明说。 “陈哥哥。”他叫我。 我没精打采的,“怎么样?” “陈哥哥,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姊姊?” “这……”我的脸马上红起来,像蒸熟的蟹壳一样,“这这这——” “讲给我听好啦!有什么关系?”小明做很了解同情状,“我不会笑你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吧!我承认好了,我是喜欢茱莉,我喜欢得她不得了!”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喜欢和她做朋友!” 奇怪,当我一倾吐了心事,就像杀人犯自首了一样,心中忽然平静起来,人也舒畅了,这真得感谢小明。 小明却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你要娶她做老婆?” “老婆?”他这一问又问得我目定口呆起来。 “说呀!是不是?” “老婆?”我喃喃的答,“现在谈这个,太早了一点,不过,不过等到将来,将来如果茱莉嫁给我,我当然会娶她,不过这起码是三五年后的事。” “那好,”小家伙爽气的道,“我帮你忙好了。” “你帮我忙?你帮什么忙?” 小明跳起来,脸上一个很不快活的表情,像是被侮辱了一样,“你怎么老小看我?” 我但白的道:“因为你很小。” 小明想了很久,“对,我是很小,你很好,陈哥哥,没有哄我。你相不相信我?相信我我就帮你忙。” “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 他笑嘻嘻的站起来,“这别管,放心吧!” “怎么,你要走了?” “嗳,回家休息去。”小明还是嘻嘻笑的。 “你这个家伙!” “陈哥哥,你也多休息休息吧!看你,瘦了不少呢!”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转头想想,也对,茱莉这样绝情,我为她瘦成一只猫那样也是枉然。 况且追求她有追求的品德,最坏,最臭的便是死追烂缠,一厢情愿,小则吓得女孩子面青唇白,避之则吉,大则等于变相去劝人家报警拘留你坐牢。 这种行为我最讨厌、最恶心,故此我是不干的,自己一厢情愿,已经是十三点,再去骚扰她,要求这样那样,还是到神经病院去订个位子好一些。 本来我想登门造访,请茱莉解释一下,对于这一点,也只好作罢。 回到家里,康丽直朝我瞪眼,自从那次事发以后,她很少跟我讲话,或是与我接触,她像是怕了我一样,就像她小时候。 我觉得一阵内疚,于是慢吞吞的走近去她那儿,“康丽。”我说。 她朝我翻翻白眼,嘴翘得老高的。 “康丽,”我搔了半天头皮,“真对不起啊!” 她双眼还是没向我看,不过嘴巴放平了。 “康丽,算我不好,康丽,实在是我不好,怎么样?” “现在又有什么要求我啦?”她鼓气的问。 “康丽,别把我看得那么衰好不好?我认错,也不一定是有事求你呀。” 康丽用不置信的眼光看我一眼。 “康丽,”我觉得很伤心,“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呢?我虽然得罪过你一次,但我俩总是兄妹,人家说‘打死不离亲兄弟’你晓得吗?” “我可不是你的弟弟,我是女孩子,是妹妹。” “那么‘打死不离亲兄妹’,怎么样?”我讨好她。 “现在又没有什么人要打死我俩。”康丽装作不明白。 “好啦,康丽小姐,原谅你这个哥哥吧!” “为什么要原谅你?” “因为我认错啦!” “你骂我的时候,可想到我有多难受?” “对不起,康丽。” “你们这种人,专门说话得罪人,自以为了不起,哼!七年以后,你怎么晓得我不会比你伟大?” “我不好,”我一鞠躬,“对不起。” “算了。” “你又睬我了?”我问。 “那还得考虑一下!” 母亲看见我俩在说话,高兴的问:“怎么了?兄妹俩解冻啦?” 康丽并不声张,她跑出去了。 母亲不得要领,耸耸肩膀,到厨房弄饭。 于是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没什么好做的,很无聊很寂寞,心中又绵绵不断的挂着李茱莉,连胃口也坏了。 我躺在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扇子,摇呀摇呀的就睡着了。 把我吵醒的,是一大阵咕咕哝哝的讲话声,我刚醒来,困难地张开眼睛,看到康丽与小明在耳语。 我想小明真了不起,交际广阔,几时跟康丽扯上的? 唉,希望康丽与我重修旧好,麻烦也可以少一点。 小明一眼看到我自沙发里爬起来,便大惊小怪的叫起来,“陈哥哥醒来了!” 康丽一看我,“嗳,不错,乌龙王醒来了。” 我懒洋洋的问道:“小明,你找我吗?” “对,姊姊叫我来问你,上次她给你的字条,哪儿去了。” “唷!”我一听到“姊姊”,又跳起来,“那张纸——” “她请你拿出来再看一看。”小明道。 “怎么回事?”我问,“为什么要再看一看?” “纸呢?”康丽把眼睛睁得滚圆。 “我,我收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忽视女孩子给你的东西?” 小明也问:“为什么不去?是因为你生姊姊气吗?” 我被他俩追问得喘气,“我,我是怕康丽看到嘲笑我,所以才……” 康丽站起来,“笑话,我几时嘲笑过你?大哥,你真越来越不像话了,活得像个疑心病鬼!” “你们别对着我开大炮好不好?” 他们一中一小两个孩子都住了嘴,静默下来。 “你们要追究那张纸,为的是什么?” “很简单,姊姊请你把那张纸再读一遍。”小明一本正经说。 “读什么?那几句话,我背都背得出。” 康丽抢着说:“那你背出来听一听。” “咦,你们这是为什么?” “不要管,你背来听就是了。” “好,我背!不然你们还以为我撒谎吹牛!听着了——‘星期五晚上八点钟在大会堂等。茱莉’就这几个字!” “是嘛,”康丽挂着个异常古怪的笑容,“字条上真的那么说,还是你看错了?” “我哪儿会看错?” 小明道:“你就是看错了!” 我当场呆住,然后嗫嚅的问:“看错了?” “你自信心太强了,以为自己从来不会做错,现在不就摆了个大乌龙?” 康丽道:“还不相信?” 小明说:“姊姊写的是星期三,不是星期五!” 康丽说:“茱莉星期三一个人在那边等了老半天,结果一个人听完音乐回来,你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出现,她气闷得要死。” 小明跟着道:“后来她又等你去道歉,你也没……” 康丽接上去:“对呀,她想想,既然是你失约,就根本没有理由要她向你先妥协,故此一拖,就把事情给拖了一个多月,难为你,星期五还巴巴的赶去呢,冒失鬼!” 我听到这里,浑身瘫痪,软倒在沙发上。可是康丽还不饶我,她还得报仇,对!报吧!我是该死! “你单做冒失鬼也算了,干吗把气出在我的头上?哼!我一直帮你忙,好处没得着,还得挨骂,气死我也。” 康丽大力的拍着自己胸膛,像一停手不拍,她的胸膛就会给气炸一样。 小明得意了,“对不对?我早就告诉你,我会替你把事情弄妥的,现在不是妥了吗?” 康丽的气好像平了一点,她拉起小明的手,对我讲:“好了,事情弄得明白啦,你自己考虑该如何吧!我们先走一步了。来,小明。” 小明向我耸耸肩,让康丽拖他出去。 我怔住在沙发上,我看错了,我看错了一个字。难怪茱莉要生气,唉,我怎么这样大意?这么讲,茱莉并没有看小我?并没有作弄我?并没有嫌我丑?唉!我应该怎么办呢? 本来我以为她对不起我,现在分明变成我对不起她,我太该死,太大意,唉,我真的情愿看错一条试题,也不情愿摆这个乌龙。但是茱莉与她那位漂亮表哥在一起,她会不会从此看上他?我喝了两口冷水,镇静了自己。现在我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藉这个机会放弃茱莉算数,另外一条是过去解释一番,希望茱莉能够谅解。当然,她不一定会谅解我,她稀罕我这个丑小子干什么?但是她对我始终是真诚的,我对她的怀疑,却是因为误会引起的,我如果为了没有胆子而不解释一次,那就太对她不起,也不能算是大男人。我想了想,冲了出门,奔过马路,一鼓作气,大力的按了茱莉家的门铃。我兴奋的搓着手,等人来放我进去。但是我没料到、来开门的会是茱莉自己。她穿着雪白的纺绸绣花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微笑地看着我。忽然之间,我的口吃毛病又全部回来了,“茱莉。” 茱莉微笑,“请进来坐,”她招呼我,“好久没见了。” “我我我——” “请坐。” 我打颤着双腿,坐了下来。 茱莉看着我微笑。“刚才康丽来过,她说你把星期三搞错星期五了,所以我等你不到,而你也空等了一场。” 她家的佣人倒来了一杯茶。 “请喝茶。”茱莉道。 “好好。”我连小碟子拿起了茶,这两样该死的东西,一定要跟着我的手抖,所以发出“叮叮铃铃”碰撞声,真把我窘死了。 茱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碟子杯子,笑了起来。 “茱莉,真对不起,累你空等,等了一个晚上。” “没关系,是我的字写得太潦草了,害你空等一场才真。” “不不不,是我不好!” 茱莉含笑道:“先别争着认错好不好?” “好呀,不过假如下次再出去,就让我来接你一块去,别再你等我,我等你的了。” 我看着她,考虑了一会儿,“茱茱莉,我……”我一直“我”了下去。她的神情很顽皮,眼睛一闪一闪的。“我,”我看着她,“茱茱莉,你说我,我丑不丑?” “你?”她睁大了眼反问。 “嗳?”我紧张的道。她睁着眼朝我看,那种神情,真像小明。 “你?”她又问,“丑?”茱莉的微笑下藏着狡黠,“谁说的?” “这,这是不用人说的呀,我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丑。二十多年来,也没有人说过我不丑的!”事实上,我自己觉得自己也够丑八怪的。没有人知道我如何去照镜子,最先的感觉那一定不是我,我的的确确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么?我从左边看,是兜风耳;从右边看,也是兜风耳;即使从中间去看吧,也是一副大嘴巴,而且还有一只闪闪发光的金牙。但现在,茱莉似乎都要把他改变了。但我是改变不了,不管是左。是右。是中间。我我就是我。我是陈康儿。 “他们一定是看错!”茱莉点着头,“他们看错了。照我看,你却是一点也不丑!” “不丑?”我跳起来。我想,我总算没有看错人。一个诗人画家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爱的,一种是无爱的。无爱的人,尽管他说话多漂亮,多机伶,在他心中就是无爱,就是这么一副空架子,多简单。茱莉算是有爱的人,就算她不是赞赏我吧,而是人们常见的怜悯,但是这种怜悯已超越爱的本身。 我再没有忧伤的理由。我望着她,我真怕她的完美一下子就随风而逝。 “不丑!”茱莉肯定的说。 “比起你表哥——” “表哥下个月就出国了。”茱莉微笑地答。 “我真不丑?”我再问一声。 茱莉摇她的头。 我忽然轻飘飘起来,整个人像氢气球,快要浮上七重天去,啊,我眉开眼笑的想,原来茱莉由始至终都不觉得我丑。 哈哈!我太高兴了。原来我不丑,一点也不丑!我的兜风耳,大嘴巴,是代表有独特的性格。 母亲讲得一点不错,有些女孩子,是宁愿放弃英俊小生,而取性格小生的!哈,我就是性格小生,哈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心 我心: 二0六五年,天下太平,科学进步,人们安居乐业。可是年轻女子们聚在一起却依然喜欢谈论异性,以及感情问题。 马小珊,刘余庆、孔月明的友谊自中学时代开始,经过许多人与事,依然定期见面,算是十分难得。 今日,在孔月明家中,不知怎地,谈到了男女感情。 喝著香槟酒,马小珊头一个苦笑,“我决定以后都不再谈恋爱。” 刘余庆说:“何用因噎废食。” “时间精力都不胜其扰,简真不用做其他的事了,倘若享受倒也罢了,偏偏又十分痛苦。” 孔月明点头:“这正是一般人对感情的看法。” 马小珊说:“从前,人们老爱说,心不由主。” 孔月明笑笑,“还是中国人聪明,不知多久之前,已经发觉心脏与感情有极大关系。” 刘余庆点头,“约有数千年了,有一句话叫心病还需心药医,说明一切感情,其实由心脏控制。” “直至上个世纪,人们还以为是一种内分泌作崇。” “不不不,是心脏。”马小珊吁出一口气,“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刘余庆笑,“那是什么。” “我的心。” 其余二人大大讶异。 马小珊拎过公事包,取出几张彩色图片,“今日我去看医生,请看他们最新仪器所拍摄的图片。” “这真是你的心!” 马小珊说:“这是左心室放大十倍图,看到下角的黑斑没有?” “这密密麻麻,芝麻般可怕黑点是什么?” 马小珊叹口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心死?” 孔月明心一动,“这是坏死细胞?” “正是,医生说,每次恋爱失败,都导致心脏不胜负荷。” “啊,怪不得叫伤心!” “对,也是人类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z细胞死亡,导致心脏麻木,把伤感情绪减至最低,以便事主存活,发现z细胞的存在,还是最近的三年的事,经过特殊药物处理,才能显现。” 这时,刘余庆笑了,“你的医生作何处理?” 马小珊仍然凝视她心脏的图片,“原来,小说中形容的所谓『我心上伤痕累累』,都是真的。” 孔月明替朋友斟酒,“放心,科学昌明,医生会有办法。” 刘余庆骇笑问:“医生有何建议?” 马小珊黯然,“医生将帮我注射一种保护膜,罩住心房,使它不受外来因素影响,它会平静地操作,直到一百年后我寿终正寝。” 孔月明踱步至窗前,看著窗外碧蓝的大海,“可是,那么麻木不仁的生活,你会快乐吗?” 马小珊愤慨地答:“社会要求效率,我不能再浪费人力物力来谈恋爱,唯有痛下此策。” 这时孔月明顺手取过一只摇控掣,一按,窗外海景忽然变为一片葱绿的原野。 刘余庆立刻抗议,“我爱看海,请把美丽的海景转回来。” “遵命。” 孔月明再按钮,海景又回到窗外,她走到窗前,敲一敲,发出咯咯声音,原来窗户其实是一幅白色墙壁,栩栩如生的蓝天白云碧海,甚至点点白帆以及飞翔海鸥,都是放映器的杰作。 孔月明苦笑,“子虚乌有,镜花水月。” 刘余庆叹息,“科学越是进步,世界越是虚假。” “你呢,”马小珊问:“余庆,你如何自保?” “我?我惟有尽量小心,幸亏老妈一没给我聪明,二没赐我美貌,异性对我兴趣不大,暂时尚无问题。” 孔月明与马小珊一听此言,大乐,笑不可抑,“聪明与美貌还需老妈负责?后天有的是办法。” 刘余庆自己也笑了起来,“我比较幸运,一早找到伴侣,彼此尊重,感情稳定。” 马小珊领首,“绝对肯定,你的心脏比我建康。” 刘余庆略为腼腆,“可以这样说。” 马小珊忽然想起一事,“月明好似没有感情上的烦恼。” 孔月明一怔,淡淡微笑。 刘余庆笑说:“月明自小是理智型,百毒不侵。” “林晖那样的攻心好手,都是徒劳无功。” “月明肯定也有一颗正常的心。” 这个时候,孔月明打了一个呵欠。 “噫,我们该让主人休息了。” 孔月明说:“吸一吸提神剂,可以谈通宵。” “不,那样做太过消耗精神,最终还不是要付出代价,不如就此结束的好。” “告辞了。” 孔月明送两位朋友到门口,殷殷道别。 回到家,一关上门,整张脸疲了下来。 她按钮唤小型机械人出来收拾客厅。 刚才,连朋友都开始纳罕,这几年孔月明怎么会生活所如此风平浪静。 她记得两年前去看医生,医生透视她的心脏,十分震惊,“孔小姐,你怎么可以摧残心脏到这种地步,z细胞已经体无元肤。” 记得当时她悲哀地问:“我还有救吗?” 她至今何然存活,得多谢医生当机立断,把她整个心房以手术切除。 是,孔月明此刻已是一个无心之女,这两年来,她依赖人工心脏维持血液循环,她已完全脱离苦海,无论见到何种异性,她都可以无动于衷。 没有心,怎么动心。 安全了。 人造心脏每五年需更换一次,将来想必越来越多人使用,从此所有破碎的心都可以修补,麻木,也许,可是,智者不是一直说,世上除了男女私情,还有许多大事需要处理吗。 顺路: 黎小康与伍志坚是两个不良青年,除出好事,什么都做,一早辍学离家出走,加入非法组织,四处恫吓勒索,专爱欺侮弱小,又喜挑妇孺入手。 他们那种人,像水门汀缝子里的野草,总有办法生存,除之不尽,又似动物身上的寄生虫,拨开皮毛,总看得见它们正在吸血。 深夜,二人自宵夜店出来,精神不是那么好。 黎小康说:“口袋空空如也,阿坚,借点来用用。” 伍志坚答:“我哪里还有钱。” “问你的女人要呀。” 伍志坚沮丧:“喜伦跑掉了!” “什么?抓回来、打一顿,人照样是你的。” “不,她跑到冯润东那里去了。” 黎小康愕然:“现在由大冯照顾她?那你真得自认晦气,另外发掘摇钱树了。” “你呢,近况如何?” “我丢了白熊那里的差使。” “我还以为白熊待你不错。” 黎小康居然有点后悔,“是我不好,我代他泊车,看见他忘了拿钱包,起了贪念。” 伍志坚抱怨,“你真笨。” 黎小康狞笑,“天无绝人之路,你同我放心,这个城市,遍地黄金,予取予携。” 伍志坚笑问:“今晚问谁要?” 黎小康吐一口唾沫,“今次轮到司机大哥。” 深夜,地下铁路与公路车经已停驶,只余计程车兜来兜去接客。 他们兄弟二人耸了耸肩,抖擞精神,专注地挑选下一个猎物。 “这个不好,是个大块头,挣扎起来,吃不消兜着走。” “那个面相有点凶,看样子不是善男信女。” “咄,老弱残兵也不会开夜车,快些,天快亮了。” 伍志坚忽然双眼放光,“喂,你有无看见?” 黎小康拚命点头,“今晚我们走运了。” 他用力挥手召对面马路一部计程车过来。 司机拐弯,把车子停在他们面前, 真没想到司机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 她抬起头,看着那两个青年,“我要收工了。” 伍志坚连忙抢着说:“车资外加一百元。” 那女司机犹疑一下。 黎小康又加一句:“顺路!顺路。” 女司机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去哪里?” 没想到黎小康会有这样的智慧,他说:“我肯付钱,人人都与我顺路。” 他拉开车门,与同伴上车。 两个人挤眉弄眼,得意非凡,神态像晚间出动找到食物残渣的蟑螂,触须便不住晃动,耀武扬威。 黎小康卷起裤脚,把绑在小腿上一把长约十公分的利刀拔出来握在手中。 女司机在前座问:“你们也去青义道?” 伍志坚忙敷衍道:“最,是。” 那一带是郊区,无比僻静,真是好地方,劫后把司机推出车外,驶回市区,天亮她未必找得到电话报警。 黎小康看到司机放在前座的钱箱,颇有几张钞票,得手后约够三天花的,唉,英雄末路,江湖救急,不得不下此策,将来转了运,有好路数,谁还稀罕这种眉丝细眼的数目。 已经做过了多次,工多艺熟,黎小康刚想动手,女司机忽然说:“两位这么晚才回家,你们母亲不牵挂?” 伍志坚一听,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黎小康沉声答:“我没有母亲。” 女司机又问:“总有父亲吧,不然,谁给你们取那么好听的名字呢?” 伍志坚一愣,“你怎会知道我叫什么?” 女司机又笑,“顺路嘛,坐在同一辆车上,当然要彼此了解。” 任志坚看了黎小康一眼,指指脑袋,意思是司机脑筋有毛病。 黎小康还他一个眼色,意思是你还等什么。 正当此际,女司机又开口:“你俩第一次行差踏错,内心可有交战?良知可有责备你们。” 黎小康突觉不妥,吆喝一声,“你噜噜嗦嗦讲些什么?既然猜到我们是何种样人,还不把车停在一旁,乖乖奉献!” 女司机却不慌不忙说:“车子停不下来。” 黎小康把利刀架在司机后颈上,“停车。” 伍志坚还要抽空卖口乖,“阿婶,勿作无谓牺牲,家人正等你回去喝早茶。” 女司机丝毫不觉惶恐,车子继续疾驶,去路越来越偏僻。 “停车!”黎小康再喝一声。 伍志坚不耐烦,爬到前座,“赏她一刀,由我来驾驶。” “慢着。”黎小康起了疑心,“你到底是什么人?” 司机大婶叹口气,“是喜伦叫我来的。” 伍志坚一听,双腿立刻放软,“喜伦,你,你──” 黎小康犹自不明,“喜伦?你是大冯手下?我们与大冯并无过节。” 伍志坚惨叫一声,“喜伦并没有跟大冯,喜伦──” 女司机点点头,接下去说:“喜伦于上月跳楼身亡──事前她求你放过她,你不肯,她染有毒癖,又顽疾缠身,只得寻求解脱。” 电光石火间,黎小康明白了,他汗出如浆,“不管我事,不管我事──” 那司机沉着地说:“不,你们是同路人,由我来接载这一程。” 此时,车子缓缓转弯,朝悬崖驶去。 黎小康哀号,“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是他挑选的车子,他顺路。 生母: 王思琴是一间小小首饰店的老板娘,她只雇用一个职员,常同朋友戏称与手下邹善儿天天相依为命。 说得也是,善儿待客彬彬有礼,善解人意,从来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对货品特色了如指掌,介绍起来,头头是道,客人被吸引之余,多数愿意光顾,店里生意算是不错。 王思琴深庆得人。 好的售货员卖少见少,像善儿这样的人才百中无一,经过商场,只见吊儿郎当看杂志的有,痴迷地谈私人电话的也有,任由顾客进进出出,自生自灭。 善儿从来不会那样,客人一进店门,她立刻用眼神招呼,投以微笑,客人表示兴趣,她便不嫌其详,取出首饰供客人慢慢欣赏,买或不买,都一句”下次请再来”? 思琴、心里想: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不知人家母亲怎么教出来。 如此伙计,自然要设法留住,薪水无论如何要比人高一点,思琴愿意笼络她,过时过节,总送她一两件考究的礼物。 这样并不表示邹善儿永远不会辞工,王思琴很有一点生活经验,知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她只希望合作时大家愉快。 一日早上,意外发生了。 王思琴自银行回来,走近店铺,只见玻璃门关着,善儿是在招呼客人吗?不,她瞪着双眼,咧着牙齿,满脸怒气,正与一位女客争执。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邹善儿从来不会得罪客人。 主思琴连忙推开玻璃门,还来得及听见善儿大声斥责:“你走,马上走!” 那位中年妇女低下头,一言不发,匆匆夺门而走。 王思琴瞠目问:“善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善儿脸色苍白,一时间无言语。 “那是谁?” 半晌,邹善儿才回答:“我的生母。” 老板娘无限诧异,不相信耳朵,”你为何与母亲关系恶劣?” “她不爱我。” 王思琴缓缓坐下,“我认识你年余,从未见过你与任何人脸红,你堪称人际关系专家,如何会与生母反脸?” 邹善儿仍然一句话:”她不爱我。” “有证据吗?” 善儿露出十二分厌恶的神情来,”当然有。” “愿闻其详。” 她俩宾主关系甚佳,无话不说。 只见善儿定一定神,喝一口水,缓缓道:”十岁那年,我与她到东南亚……” 王思琴耐心等候她说下去。 “不料飞机引擎发生故障,需要紧急降落,旅客纷纷取出救生衣,我还小,不懂穿上,心中无比恐惧,哭着叫母亲帮我,你知道她怎么做?” 王思琴看着邹善儿。 “她竟然先替自己穿!”语气无限失望恨怨。 这时,王思琴说:“根据航空公司安全指引,凡有意外,所有旅客必需为自己先穿上救生衣,然后才帮别人。” “我知道,可是倘若你与孩子在一起,你会先救谁?” 王思琴不得不这样答,“先救我儿。” “是,”邹善儿更加悲忿,“我也会那样做,可是她没有。” “最后飞机安全降落了吧?” “是,只有三两个乘客受到轻伤,她终于也替我穿好救生衣,可是自此至今,我根深蒂固知道她不爱我。” 王思琴无语,趁没有客人上门,她泡了两杯热茶。 只听得善儿叹口气,“我保证以后不会在店里失态。” 王思琴说:“既然母女均安全无恙,为何还把那宗意外紧记心中?” 邹善儿沉思良久,“也许,因为她是我母亲,故此我不会忘记,也不能原谅。” 王思琴忽然问:“如果是陌生人呢,如果是我呢?” 善儿抬起头,“我不明白。” “假使当年坐在你身边的是我,我先穿好救生衣,再帮你穿上,你会怎么想?” “你是我救命恩人。” “你母亲不也那么做吗?你为何把她视作仇人?” “但她是我母亲,你只是陌生人!” 王思琴呼出长长一口气,“爱之深,责之切,你不能客观一点,把她当普通人吗?” “不,她是我母亲。”邹善儿无比固执。 “这件事当真不能化解?” “没有可能。” 王思琴苦笑,“你使我想起一些报道文字,一提到自己国家的落后愚昧,便愤慨莫名,骂个不休,用辞刻毒到极点,可是一旦论及其他世界大事,却又平和客观,言之有理,总是因为国家等于生母,特别不值得原谅吧。” 邹善儿沉默,过一会儿说:“王小姐,我想告半日假。” 主思琴颔首,“你且回去休息,明日见。” 邹善儿才走出店门,电话铃便响起来。 王思琴取过听筒,甫发觉对方是谁,声音已经冷淡无比。 “支票已经寄出……不,我没有空回家吃饭,工作极忙!改天吧,现在有客人要招呼。”她挂断线。 抬起头,在店堂一面镜子上看到自己一脸憎厌之情。 电话另一头正是王思琴的母亲,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两夫妻熬穷的时候,生母是如何的看不起他们,甚至是上门祝寿,也遭到白眼。 其实当时许多亲友都一样不看好他俩,可是那不同,王思琴很乐意原谅他们,现在照样与他们有说有笑,但不是母亲。 她永远不会原谅母亲。 照片: 林友嘉不置信地问:“他说她可以什么?” 同事许能斌答:”他是一个摄影师,能够循顾客要求,把他们亲友亡魂拍入照片之内,与事主合照。” “我不相信!” “是呀!”许能斌说:“看似全无可能。” “我想深入调查,这一定是个骗局,利用迷信,并且人在至亲友好辞世之际最为软弱旁徨凄凉,故此意志力也最低,容易坠入谷中。” “这名摄影师叫张绮文,这是她的地址电话。” 林友嘉又一次讶异,“是位女性?” 许能斌笑笑:“江湖郎中,不少都是美貌女子,叫人防不胜防嘛。” 林与许都是一间著名杂志社的记者,年轻、聪明、工作能力高超,并且,天生有新闻触觉与好奇心。 征得上司同意,两人开始调查此事。 杂志与报章新闻有不同之处,报纸多数反映新闻: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记者忠实流利地加以报导,责任已毕。 但杂志多数发掘新闻,而世上一切新闻,其实都是社会现象,用特写形式娓娓道出,非常受读者欢迎。 过一日,许能斌兴奋地对林友嘉说:“请来看,这便是鬼魂照片。” 林友嘉连忙趋近,小许郑重地自一只信封中取出一张小小宝丽莱照片。 “慢着!”明知照片是假,也不急着看,林友嘉质问:“照片从何而来?” “当然是付出代价换回来。” 林友嘉扮一个鬼脸,“不是说不准花钱买新闻吗?” 许能斌答:“这还不是新闻,这是证据。” 只见照片内里的人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穿白袍的少女,焦点较为模糊,可是仍然看得出相貌清秀。 小林笑:“亡魂好像都爱穿白袍子。” 小许说:“照片是在黑房里做的手脚,技巧不过不失。” “依你猜测,怎么样进行骗局?” “先问事主要亲人生前的照片,然后复制一张叠印,敝杂志社亦可做到,如有特技电脑,更加便利,用电笔描两描即可瞒天过海,毫无破绽。” 小林不语。 其实并不是坏事,像照片里的中年夫妇,形容憔悴伤感,分明思念女儿过度,能够给他们一点安慰,简直堪称一宗善事。 “收费多少?” 小许拍一下桌子,“奇就是奇在这里,这张绮文并不敛财,收费与一般摄影师无异。” 呵,这又不同,金钱万恶,倘收费廉宜,整件事便不算骗局,整件事不过是游戏。 “我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赶去现场,莫叫他人抢去头条。” 小许踌躇,“喂,你可是完全不信这鬼神之说?” “我只是不信该姓张名绮文的摄影师会有这项特异功能。” “你可听说过林肯总统在被刺身亡后他的寡妇也曾去求某异能摄影师与亡魂一起拍照?” “效果一定很差,林肯从来不是一个英俊的人。” 那间小小照相馆叫海角,在闹市一幢商业楼宇的十三楼。 生意不算好,但是地方整洁,接待员是一直发秀丽穿白衬衫蓝布裤的年轻女子。 当二人说要找张绮文的时候,接待员说:“我便是张绮文。” 林友嘉与许能斌交涣一个眼色。 这女子一点也不像骗徒呀,不过,越不像,越是厉害,那是一定的。 许能斌抢着说:“我们想拍一辑结婚照片。” 摄影师露出讶异的样子来。 林友嘉没好气:“不不不,不是我同他,是他同未婚妻。” 那张绮文微微笑,“请过来看价目表。” 两人翻阅价目,又看过样板,觉得一切十分平常,并无异样。 照片比别人拍得好,花过、心思,光与影都十分考究,许、林是行家,自然分辨得出。 林友嘉咳嗽一声,如有特别要求,现在是提出来的时候了。 许能斌于是说:“我有个特别要求。” 张绮文说:“请讲。” “家母生前一直盼望我成家.” 刚在此际,有一位中年男子推门进来。 张绮文一见,马上站起来,一边对小林及小许致歉:“对不起,我有客人,两位请随便参观,我助手稍后即返,你有什么要求可与她说清楚。” 小许连忙问:“我们可以参观拍摄过程吗?” “此刻只要不骚扰我人客情绪便可,正式拍摄时自然要请你们暂时回避。” 小林连忙问那中年男子:“请问你是独照还是合照?” 中年男子回答:“我与我妻合照。” 林友嘉浑身寒毛一竖,聚精会神,金睛火眼那样看着张绮文准备灯光布景。 她请中年男子坐在椅子上,验过光圈,加层纱,忽然扬声道:“彭太太,你妥当没有?可以出来了。” 小林与小许瞪大双眼,就在此际,摄影室一边更衣室门打开,一个穿白袍的太太施施然走出来。 平时能文能武的许能斌及机灵聪明的林友嘉突然觉得血不上头,双眼反白,一前一后咚咚两声,晕倒在地。 那彭太太犹自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两人是谁?见我像见了鬼似。” 张绮文却说:“如果想见鬼,该到十六楼,那里有个摄影师叫章艺门,花十万元,据说可以叫鬼合照。” 良知: 李世超被逮捕时一言不发,在警局的口供否认谋杀男子陈志学,他说案发时他独自在龙城戏院看九点半那场电影,但无人证。 可是在命案前一天,有人目睹李世超找到陈志学的办公室去找他谈判,随后咬牙切齿地出言恫吓:“你若不即时离开丘秀峰,我会砍杀你!” 杀人凶器的确是一把利斧,售货员记得,由李世超当日下午购得。 虽无现场目击证人,检察官仍然决定起诉李世超谋杀罪名。 这不过是大都会中芸芸罪案之一,毫无出奇之处。 李世超本人异常镇定,或者说神态麻木。 他父母已不到在,唯一的亲人是姊姊李世芬。 世芬握着弟弟的手。“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 世超本无言,闻言牵动嘴角。“不用了,姊,失去秀峰,我觉得生活已无意义。” 世超喃喃自语:“我一生是失败者,一事无成,功课平平,工作上毫无进展,可是认识秀峰之后,枯燥的生活大大改变,可惜好景不常,陈志学竟夺去了她!” 世芬说:“你知道你留不住秀峰这样的人,她迟早会离你而去。” “陈志学是罪魁祸首!” 李世超额上青筋绽现,握紧拳头。 他姊姊站起来。“事不宜迟,我立刻去找谢骏骅大律师。” 李世芬坐在律师楼的会客室静静等候。 有两个中年男子走出来,低声交谈。 世芬耳尖,听到他俩对话。 “费用如何?” “八十万一堂,约打四堂官司可结束案件。” “有无把握?” “必胜。” 两人随即匆匆离去。 秘书趋近。“李小姐,请跟我来。” 律师楼空气调节稍带寒意,秘书发觉这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有点瑟缩,奇怪,她是什么人?通常找谢律师的人都不是这个模式。 可是谢律师本人一早已经打开私人办公室门亲自恭候。 “李小姐,请进来。” 他轻轻关上门。 “妳终于来了。” 李世芬勇敢地抬起头。“是,你会遵守承诺吗?” 谢骏骅神情慎重。“妳想我为李世超辩护?” 李世芬清晰地回答:“正是。” “我答允妳。” 世芬松一口气。 谢律师忽然问:“据妳所知,他是否杀人凶手?” 世芬一听,十分无礼地嗤一声笑出来,随即回答:“不,他甚至没有胆量拍杀一只苍蝇。” 谢骏骅低头不语,人如其名,谢骏骅外形英明俊朗,四十余岁年纪,可是身段保养得极好,平时神采飞扬,可是此刻在李世芬面前,表现却略微拘谨。 他低声说:“妳放心,一切交我手中。” 李世芬要到这个时候才露出一丝真正笑容。 谢骏骅又问:“妳最近生活如何?” “为世超的事四出奔波,已辞去文员职。” “要是周转不灵的话--” 李世芬一口拒绝。“我略有积蓄。” 谢骏骅颔首。“妳与妳父亲都有骨气。” 世芬忽出言相逼:“如果你还记得家父,就该出全力为世超洗脱罪名。” 谢骏骅的额角冒出汗来,名贵西装忽然变得极不舒服,他松了松领带。 世芬微微笑。“十六年前,你身为检察官,在没有现场人证的情况下,竟说服陪审团,判我父误杀罪名成立,入狱服刑十二年。” 谢骏骅不语,只轻轻叹口气。 “现在,世超的情况如出一辙,我拜托你了。”李世芬站起来,深深一鞠躬。“谢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开门离去。 李世芬一走,办公室另一边门打开,有人走进来,吁出一口气。“她终于来了”。那是谢太太,也是谢骏骅的合伙人。 “是。”谢律师苦笑。“十六年前,我误判一个无罪的人有罪,害他在狱中自杀身亡,今日,我有义务帮他儿子洗脱罪名。” “李家冤孽深重,父子均牵连在谋杀案中。” 这是华人的哲学,意图解释人类深不可测的命运。 谢骏骅说:“他死后真凶忽然自首,为此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谢太太安慰丈夫:“现在你有机会向自己交代了。” 谢骏骅颔首。“可是,我好似是我所知道的,唯一对错误判断内疚不已的律师。” 谢太太苦笑。 李世超一案因由谢骏骅大律师辩护而引起传媒广泛注意,检察官谢氏指证下溃不成军,李世超被判无罪,当庭释放。 李世超回到家中,详细阅读有关案件剪报。 她姊姊好言相劝:“学做一门小生意,忘记丘秀峰,从头开始。” 李世超哭了。 电话铃不住响,电台、电视台与报章杂志均要求访问。 李世超作梦都没想到他会在一夜之间成为名人。 他抬起头,同姊姊说:“那夜,我并没有去看电影。” 世芬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知道。” “谢骏骅知道吗?” 李世芬肯定地说:“他是何等样的人物,他当然知道。” 金刚: 二o九五年,科技进步,文化落后,社会贫富悬殊,功利主义节节胜利,繁华背后有许许多多不可告人的阴暗面,是,一百年过去了,都会风气依然故我。 在一间热闹的酒吧中,一班年轻人正在炫耀他们的财富、运程,以及身边的伴侣。 何立仁打算今晚请客,故此意气风发,说话最多,声音至大,他已经有点酒意,推一推身边的女伴,「莉莉,告诉他们,我送了什么生日礼物给你。」 那个叫莉莉的美貌少女面露得色,动作忽然大起来,她先站起,缓缓脱去外套,众人眼前一亮,哗地一声,露出艳羡不已的目光来。 原来莉莉的右臂金光闪闪,是一条金属机械手臂,她灵活运用五指,抓起一只酒瓶,轻轻合拢,瓶于在那纤巧的手指里变成齑粉。 大家忍不住涌向前去抚摸莉莉的机械臂。「这是黄金与钛合制的永不磨损型吧。」 「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实在太好看了。」 「还有实用功能呢,食指内藏有自动手枪,一分钟内可射出五十发子弹。」 「莉莉,拥有这条手臂,你堪称已获得金刚不坏之身。」 莉莉听得如许多的赞美,娇笑起来。 「何立仁对你真好。」 「你俩几时结婚?」 莉莉举起黄金手臂,轻轻拨动何立仁额前的头发,「我不知道,你们说呢?」 这时,忽然有一把不识趣的声音低低地问:「莉莉,你的肉臂呢?」 莉莉好不诧异,转过头来,看真了,不禁轻笑,「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王智康,我天生的手臂何处去?当然是扔到医院手术室的垃圾筒里,那种软弱无能的东西,要来作甚!」 语带双关,一众人不禁哈恰大笑起来,进一步去研究优秀黄金手臂的卓越功能。 被揶揄的王智康悄悄离开酒吧,无人注意他的去留,他有点瑟缩、在马路上孤寂地踯躅。 一起玩的夥伴都抖起来了,只余他这个斯人独憔悴,莉莉本来同他约会,半年前她跑去跟了何立仁。这个世界,有钱最好,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人人都好似已找到攒钱的门路,只除出他,想到这里,王智康一阵失落,一阵懊恼,他把头垂得低低。 这时,一辆黑色大房车悄悄停在他身后,车窗打开,有一把娇俏的声音怪同情地说:「怎么,被人比下去了?」 王智康吃一惊,停下脚步。 车厢内十分黑暗,他看不清来人脸容,可是那笑声似银铃的女子,似全知道他的事。 「啧啧啧,混了那么久,连最起码的不锈纲手臂都弄不到一条,也难怪没面子。」 王智康更加气馁。 「或许,我可以帮你忙。」 王智康没精打采,「最起码的二手机械手臂,也得五位数字方可更换。」 那女子又笑了,「世界真是越来越奇,人们所崇尚的物质也越来越怪,好好的自残四肢,还引以为荣,罢罢罢,你跟我来,我帮你扬眉吐气如何?」 王智康拾起头来,试图看到车厢里去,可是仍然一无所见。 他不由得问:「你是谁?」 那女子柔声答:「有什么分别?你不是要在那班人面前出尽一口鸟气吗,我可以如你所愿。」 「你打算送我一条黄金手臂?」 「说你小家子气真是没错,那种手臂算得什么,街上人人都可装配,制服一样,送给你也不要。」 王智康真正心动,「你有更好的?」 女子声音转为郑重,「自然。」 王智康并不笨,他忽然问:「我得拿什么来交换?」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 王智康催她:「说呀。」 「我不打算骗你,这是一项实验,成功了,你可以傲视同侪,所向无敌,一夜成名。」 「我愿意!」 「慢著,失败的话||」 「我会死?」 女子严肃地答:「是。」 可是王智康已伸手去垃车门,「我愿意跟你去,一切属我自愿,我答应签合约。」 女子松口气,「请上车。」 王智康毫不犹疑,登车而去。 街道回复静寂,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个月后,那班年轻人又在同一酒吧聚会。 莉莉仍与何立仁在一起,该夜,她一贯与阿尊、阿积、小珍、小美斗比威风,滔滔不绝说著个人功绩。 忽然之间,这帮人静了下来。 他们看见王智康缓缓走进酒吧。 莉莉先冷笑一声,「王智康,又是你,好久不见。」 王智康领首,「可不又是我。」 莉莉打量他四肢,讥笑他:「看得出你依然故我,仍用看真材实料的肉身。」 王智康迅速转过头来,笑了,众人忽觉毛骨悚然,不知怎地,王智康白牙森森,双目炯炯生光,与平日猥琐的他大大不一样。 他问莉莉:「你看不出来?我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大夥瞪看他,只有何立仁鼓起勇气,乾笑一声,「你练成了什么本领?」 王智康仰起头,哈哈一声笑,在该刹那,他伸起双手,不住旋转他的头颅,那颗头一边作三百六十五度转动一边笑说:「你们眼光太差,我已换了一颗机械头,从此金刚不坏!」 他双手把头旋出,捧在手上,「你们没看出来?」 一年: 一年的时间,真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伍子棋就是在这一年发的财,他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在这充满机会的都会里做投机生意,像在赌场投注那样,小小一点本钱,凭着勇气与运气,买大开大,买小开小,一连买十注均中。 到了最后一记,连本带利已翻到八位数字,他犹自不肯收手,全数押上,行家都为他捏一把汗,可是伍子棋面不改容,反正都是赢来的嘛,至多变回光棍,从头开始。 他又赢了。 一年间便成为小富翁,身边除却伙计,居然还有傍友跟着,女朋友亦是城内经过公开评选的美女,好车、大屋,天天吃山珍海味,生活庸俗愉快,丰盛,同都会中其余百余万有钱人没有什么两样。 唯一的分别是,伍子棋年近三十,不知怎地,仍维持着些少恻隐之心,其实对他发展事业是一项阻碍,不过他坚持人有时也要做点好事。 像这一夜,他深夜自夜总会出来,已经有点酒意,可是司机还没有到。 被风一吹,他有呕吐之意,为免弄脏人家大门口,匆匆转入横巷。 伍子棋苦笑,下次必不如此死灌了,他扶着滑潺潺脏墙壁喘息。 这个城市,阳光下晶光灿烂,太阳一落山,阴暗处爬满蛇虫鼠蚁,谁要是一不小心失足堕落坑沟,那真是够受的。 伍子棋忽然听得小巷尽头有吆喝之声。 他抬起头,看到微弱的街灯下人影幢幢,似有三两名大汉围住一个瘦弱的身形。 那小个子正嘤嘤饮泣,缩成一团,分明是个女子,看情形已经走投无路。 伍子棋在电光石火间决定管这椿闲事。 他扬声:“阿女,原来你在这里。”不管自身安全,向他们走过去。 那两名大汉右后连忙搭向腰间,分明摸着武器。 伍子棋笑哈哈,“两位大哥,欠债至多还钱,有什么话同我说如何?” 大汉很镇定,“你是哪条路上的手足?” 伍子棋双手乱摇,“我是阿女的朋友。” “你愿替她还债?” “没问题。” “连本带利,这是欠单。” 伍子棋昏暗灯光下一看,不禁一怔,数目不大,可是今晚他身边偏偏带着这笔现款,他立刻掏出钞票,把整整一叠金色纸币奉上。 大汉把欠单交还那女子,笑笑说:“阿女,你有那样好的朋友,缘何不早点讲。” 他们爽快地转头离去。 小巷又回复静寂。 半晌,那女子才吐出谢谢二字。 伍子棋看着一只落水猫似的她,叹口气,摇摇头,她嘴角含血,脸颊肿起,分明已捱过掌掴,裙子撕裂,衣不蔽体。 伍子棋脱下外套罩住她,“快回家去,另作打算。” 那女子用沙哑的声音问:“先生贵姓?”这正是做她们这一行的开场白。 伍子棋笑笑,这时忽听得司机一路找了来,“伍先生,伍先生,你在哪里?” 伍子棋连忙应一声走出去,登上豪华房车。 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伍子棋的好运已经离他而去。 这时的他在赌场买小开大,买大开小,输尽不要紧,还欠下几辈子的债,路边乞丐要比他好过,人家最多一无所有,他不同,他得还清债项,才有资格一无所有。 伍子棋一脸油,四处借贷轧头寸,只要过了这一关,他又是一条好汉,数目其实不大,只要有人信他。 他看到全是冷酷、阴暗、讥笑的脸色,连狗与小丑,都想趁机来踩他一脚。 伍子棋不得不承认,他已走到尽头,他甚至开始想,自三十五楼跃下,一了百了,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伍子棋把握到最后一个机会,上门去求一个朋友的远亲。 那是半山一座精致的洋房,他坐在会客室里等了好久一段时候,肚子已饿,茶凉了亦无佣人上来更换,主人似无见他之意。 他刚想告辞,忽听得一阵裙裾悉索之声,伍子棋看到一个女子自楼梯下来,她肤光如雪,穿着深玫瑰紫塔夫绸低胸长裙,脖子上钻石叠坠闪烁,可是还不如那双大眼睛明亮。 伍子棋不由得为她艳光所夺,愕住半晌。 那女郎凝视伍子棋。 她身后有人唤道:“梅梅,梅梅,时间到了!好走了。” 她匆匆退出。 果然,屋主已无见他之意,伍子棋颓然。 他穿上外套,刚要离去,忽然之间,主要满面笑容进来,老远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子棋,叫你久等了。” 伍子棋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嘎,为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受宠若惊之余,他重新坐下来与屋主议事。 不消三十分钟,他已经得到他所要的,终于有善心人救了他这条贱命。 他真正松了一口气,随着呼一声出来的是乌气霉气晦气。 主人大力拍着他的肩膀送他出门。 在停车处,那穿晚服的美女忽然出现,笑容雍容,像一个公主似,她轻轻说:“快回家去,另作打算。” 伍子棋怔住,“你──” 女郎微笑,“伍先生,别来无恙乎。” 伍子棋张大了嘴,作不得声。 司机这时扬声:“太太,好上车了。” 一年的时间,真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永远: 二0六五年,故事开始的时候,王新强舆胡小燕已是一封情侣。 他俩自幼是邻居,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新强深爱小燕,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对她说:“我会永速爱你。” 小燕微笑:“新强,那是很沉重的承诺呢!世上变迁甚多,永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新强却坚决地说:“无论环境人事变成怎样,我仍然爱你。” 小燕把脸贴在他胸前,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身,她相信他。 不多久,亲友发觉胡小燕变了。 她拒绝升学,也没有正经职业,结识了一班打扮奇特,言语大胆的新朋友,时常彻夜不归,她的零用钱莫名其妙地多起来,衣着时髦。 小燕的母亲十分担心,恳请王新强代为劝解。 新强呆半晌,才说:“是我疏忽,大学功课忙,我见她的时间锐减。] 他把她约到家中详谈。 小燕轻轻说:“那一群人,来自火星其中一个卫星德莫斯。” 王新强大吃一惊:“德莫斯!你可知道那是太阳系九大行量至罪恶的地方?” 小燕笑笑:“他们是一帮生意人,从事娱乐事业,到地球上来发掘新人。” “你是如何认识他们的?” “由同事石咏懿及傅淑杏介绍。” “她们现在何处?” “已经赴德莫斯发展事业。”语气无限艳羡。 “小燕,速速与这班人断绝来往。” 小燕吁出一口气,“新强,你应知我苦衷,我自幼家贫,父亲离家不知所踪,母亲健康欠佳,弟妹需要照顾,我非得速速找条出路不可。” 新强说:“待我自学堂出来找到工作,当有能力照顾你。” 小燕嫣然一笑,“我又岂可成为你的重担。” 新强低头不语。 “下月,我将赴火卫德莫斯碰机会。” 王新强心如刀割。 “别难过,闯世界总得背起若干风险,也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 新强握住她的手,“请改变主意。”声音呜咽。 小燕摇头,“我心意已决,请祝我幸运。] 她转头离去。 忽然之间,小燕转过头来。轻柔地问男友:“你说过,无论世事舆人事如何变迁,你仍然爱我?” 王新强清晰地答:“是。” 她颔首,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已决意挺而走险。 整整三年过去,王新强已失去胡小燕的影踪,不,她肯定没有成名,如果有,新强会知道她的消息。 开始的时候,他还收过她自德莫斯寄来的信件,地址时常换,新强也曾请教见多识广的友人,那地址可是住宅区、“不,”友人答:“那是德莫斯次一等的红灯区。” 新强的心凉了。 他在图书馆找到关于德莫斯资料,他对“德莫斯在离火星二三五oo公里处运转,公转周期是三小时十八分”这些不感兴趣,他注意的是“德莫斯因其法律上漏洞,吸引大批犯罪天才聚集该处,黄赌毒事业异常发达,成为猎奇者天堂,不少人一夜之周在德莫斯找得财富,又有人刹那间丧失名誉生命……” 他托了许多人竭力寻找胡小燕,包括私家侦探,可是一点结果都没有。 他决定亲自往德莫斯走一次。 新强的母亲沉痛地发话了:“到那种九反地带去找人,宛如大海捞针,家里需要你,妈妈央求你不要去,况且,她要是想见你,一定可以聊络你。” 新强悄悄流泪。 这时,他已是一间实验室的副主管,收入稳定,有足够能力照顾家人,假使小燕当年愿意等他,今日他俩已经结婚。 半夜,电话铃忽然响起来。 新强取过听筒,那边静寂一片,他有奇异灵感,轻轻问:“是哪一位?有若不妨直说。” 对方清清喉咙:“新强。” 新强如遭雷殛般跳起来,“小燕!你在什么地方?”他即时认出了她的声音。 半晌,他听得她低微饮泣,“我已回到地球。” “我马上来看你。” “不……新强,我变了,我不再是你认得的那个人。] “我永远爱你。” “你不会明白,新强,在德莫斯我过了几年非人生活,我遭受禁锢虐待,像一件货物似被人卖来卖去,我满身血污逃出来……” “没有关系,我立即来见你。” 那边静了下来,“看到我,你别害怕。” “小燕,我答应过永远爱你。” “他们在我身上做了残酷的手脚。” “我不理,让我见你。” “我就在你门口。” 新强立刻丢下电话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大门,门外黝暗,一时看不到有人,他镇定而温柔地喊:“小燕,你现身吧。” 他听到轻轻一声呜咽 然后, 一双毛茸茸似狐狸似的动物缓缓走出来。 新强一看,震惊,手脚不能动弹,浑身热量刷一声被抽空,只有眼泪汨汨流下。 那只动物仍然有小燕的脸,悲哀、绝望、伤痛、胆怯地看着新强。 不知隔了多久,新强轻轻蹲下,将它摆在怀中,轻抚她纠结肮脏的皮毛,再一次肯定地说:“我永远爱你。” : 结婚已经有四年,林诩贤觉得妻子伍淑娴与他越来越格格不入。 他在公司里连升三级,意气风发,老板赏他一幢位于山顶的宿舍,使他更觉踌躇满志。 林诩贤渐渐认为淑娴配他不起。 她只懂得蹲在地上服侍孩子,叫她请保母代劳硬是不肯,非要弄得蓬头垢面不可。 每次有事与她商量,孩子哗一声哭,她便立刻中止话题,一心一意,全在幼儿身上,叫丈夫受到冷落。 有应酬叫她外出见客,又老是推三搪四,好端端一个温柔甜美的少女,婚后竟变成如此庸碌,始料未及,林诩贤甚为不满,这是他生活中的一条刺。 一日早上,办公室略为松懈,他阅报,翻到分类广告栏,忽然看到二字。 他吓一大跳,哗,世风日下,不得了,怎会公然可刊登此类不道德广告。 可是这两个字使他心动,他心不由主,读广告中小字:“贤妻呆板冷感不解风情?请勿烦恼,请附五百元支票寄本报邮箱三百号,当寄上灵药一帖,服后保证前后判若二人,生活大增情趣,宛如”。 林诩贤嗤一声笑出来。 唉,天下竟有这种事,江湖上郎中之多,多于天上之星。 五百元不是一个大数目,可是一千个瘟生即等于五十万元进帐,那是很不错的一笔外快。 他放下报纸,不知怎地,二字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老实说,五百元又不算贵,当是与同事一顿午饭的费用好了,林诩贤取出支票,开出一张支票,放进信封,寄了出去。 过了几天,他也把这件事忘了大半。 可是一星期后他收到一只小包裹,里边附着一张传单,上头写着“保证你有意想不到收获”,另外有一颗朱红色药丸,样子与普遍维他命丸无甚分别。 纵使对淑娴不满,也不能毒死她,林诩贤好奇地把药丸拿去化验,报告出来:“只是一粒红萝卜素”。 晚上,他把药丸溶解在一碗鸡汤里,看着淑娴服下。 那夜,她睡得特别好,孩子呜咽,她也没起来观察,幼儿翻身,再度睡熟,一家相安无事。 第二天他一早出门,深夜应酬完毕,拖着疲倦身躯回家,打算淋浴憩睡。 可是一打开家门,发觉客厅新添一架镜屏,四处点满蜡烛,播放着柔曼音乐,林诩贤呆住。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大声唤:“淑娴,孩子呢,你搞什么鬼?” 他听见淑娴在浴室应他。 他走进睡房,只见妻子浸在浴缸里,那缸水泛着玫瑰花瓣,一旁有更多的蜡烛,整个环境看上去像廉价黄色电影中一幕。 淑娴化了个浓妆,向他媚笑招手,“来呀,来呀。” 他啪一声开亮了灯,“别开玩笑!孩子呢?”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了“前后判若二人,生活大增情趣,意想不到收获”等广告术语。 林诩贤几乎没掴自己一巴掌。 一个月后,他已叫苦连天。 家里已不像一个家,孩子被送到外婆家寄养,家务全靠工人,淑娴整天往外跑,研究化妆健美之道,穿着奇装异服,不是胸前掘个洞,就是背脊整幅裸露,惹人惊讶注目,还自以为美。 林诩贤烦恼到极点。 老板问他:“小林,这一阵子心不在焉,何故?”语气已隐隐有所不满。 他回私人办公室用手托着头呻吟起来。 这真是一颗神秘药丸的功效吗,这样的妻子如何见人?林诩贤不禁怀念起以前的伍淑娴来。 真是量入为出,克勤克俭,嫌她什么,说她两句,她也多数低头不出声,藉词打理孩子,一下子消了气。 家里井井有条,一千样东西她都知道放在何处一叫,立即奉上,烹饪技术不算一流 可是新鲜熟辣,式式可口。 可是,他居然决定。 老板请客,他不得不把新淑娴带出去,已嘱咐她穿得体些,看她选火辣辣一套红色套装,饭吃到一半,脱下外套,原来里头是一条吊带低胸裙子。 众男士可踌躇了,人家穿得那么暴露,目的是想你看,你不看,即是没有礼貌,于是,为着不想失礼,你看我看大家看个不亦乐乎。 老板娘及其他女士铁青着脸。 林诩贤暗暗叹口气,头都不敢抬起来。 第二天,打开报纸,看到分类广告中居然又有二字,不禁恶向胆边生,这个光棍是谁,竟如此恶作剧,非报警教训他不可! 这一天广告字句又换了,它这样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若有悔意,请寄五千元支票到本报邮箱一千号购买灵药换回贤妻”。 林诩贤真正呆住,这段广告简直是冲着他而来,多花五千块也值得,他立刻写好支票用特快邮递寄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日等夜等,终于小包裹又送到他手上,慢着,为安全计,还是得把药带去化验,虽然这个时候,新淑娴已要求争取夜游自由,在外留宿,可是,这也不表示他可以谋杀她。 报告说那只是一粒维他命e,他放心给她服下。 天下无事,庸人自扰。 下班回来,淑娴穿着t恤短裤抱着孩子正叫人把玻璃屏风拆除抬走,林诩贤闻到肉汤香气扑鼻。 他淡淡与妻子招呼,接过孩子,儿子认得他,乐得手舞足蹈。 真好,一切恢复正常,林诩贤却不是没有遗憾的,噫,妻艳固可喜,夫弱力不任,他摊开报纸,挡着脸,像平时那样看将起来。 淑娴忙着把一整箱五颜六色时装取出送给工人。 瞎子: 袁静珠双目不能视物,她是一名盲人。 认识她的人,知道她自幼如此,幸亏家里富有,有专人服侍,算是不幸中大幸。 静珠在廿一岁那年决定结婚,亲友知道,均反对不已。 静珠十分镇静,微笑道:“不必劝阻,我心意已决。” 她母亲说:“静珠,刘维宗此人,名誉甚差。” 静珠心平气和地答:“是外人误解了他。” 做母亲的忧心忡忡,“他是一名浪荡子,曾经拥有不少富有女友,并无正当职业。” 静珠不在意,“婚后他会安定下来,搞点小生意。” 袁太太尚未进言,忽见大女儿智珠在旁装一个手势,暗示母亲噤声。 坐在对面的静珠微笑,“姐姐有什么意见?” 智珠尴尬,“妹妹真厉害,好似看得见。” “你想说什么?” “姐姐支持你。” 静珠十分高兴,“谢谢你,我想向母亲领取我那份妆奁。” 袁太太只得应允。 事后向大女抱怨得不得了,“那刘维宗不过是为着她的钱。” 智珠低下头,“她已经没有眼睛,别的事上,将就她一点,也是应该的,即使错了,也还有我们,就让她试一试。” 可惜道世界里奇迹少之又少。 据说在蜜月期间,刘维宗已经把袁静珠搁在沙滩椅子上,一动不动,让她一个人坐上三、两个小时。 他自己游到浮台,与一早约好的女伴卿卿我我。 反而是那些女子于心不忍,“你不怕?” “怕什么,她又看不见。” “做人是有点职业道德好。” “那你就服侍得我舒服些。” 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袁静珠渐渐也知道了,新婚不到半年,人瘦了一圈,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袁太太去探访她,发觉相熟的佣人全部被辞退,现在要掀铃,才有人出来看静珠需要些什么。 袁智珠大表疑惑,“刘维宗呢?” “在公司里。” “他上班?”滑天下之大稽。 静珠颔首。 “什么时候陪你?” “我自己读书听音乐就很好。” 袁太太沉吟半晌离去。 她没有就此罢休,她着人把刘维宗传来,冷冷地教训一顿,着他每晚必需回家陪静珠吃饭。 袁太太言语直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此刻每月支的零用超过廿万,你若想好景常在,就得对静珠有起码尊敬。” 刘维宗怀恨告辞。 每晚虽然回家,却开始对静珠冷言冷语,有时乱摔东西,欲使静珠惊怖。 可是静珠异常镇静,即使身边发了巨响,她也不声不响。 刘维宗骂:“原来既盲且聋。” 静珠脸上露出极度落寞及悲哀的神情来。 智珠前来探访,心细如尘的她发现许多蛛丝马迹。 她试探地问妹妹:“刘维宗可有回来陪你?” 静珠微笑答:“你们别把他当贼。” 智珠说:“钱是小问题,我们怕他伤害你。” 静珠轻轻说:“我会照顾自己。” 小时候,遇到顽童追在她身后喊:瞎子瞎子,她会拾起石子凭声掷向他们,百发百中,她会保护自己。 智珠又同:“你们这里时常招呼客人?” “没有,从来没请过客。” 智珠明明看到客房卫生间内有静珠从来不用的化妆品,做姐姐的实在忍不住,冲口而出:“会不会是你看不见?” 可是静珠不生气,她轻描淡写地答:“我的确看不见。” 智珠恻然:“妹妹,你好好保重。” 刘维宗越来越放肆,开头把人带到门口,后来索性进屋来,蹑手蹑足,经过书房。 有时静珠像是发觉了,抬起头来,可是片刻不见动静,又低下头专心摸盲人凸字阅读。 噫!要欺侮一个女子何等容易,存心欺凌一个不能视物的弱女,更易如反掌。 他公然在妻子的家中,当着她的面,与其他女子幽会。 无论谁有质疑,他都冷笑说:“别担心,她看不见。” 此人胆子越来越大,衣食住行及零花均靠袁静珠,可是事事踩在静珠头上,一言不合,动辄辱骂,而且出手掌掴。 智珠看到瘀痕,怒道:“妹妹,我来带你回家。” 静珠十分镇定,[ 我懂得照顾此事。” “刘维宗实在大过份,静珠,我怕你会吃亏,你先跟我回家,我们从长计议,我决不能叫他讨了便宜去!”袁智珠怒不可遏。 静珠忽然应允姐姐说:“明天吧,明天我可以回家了。” 那天晚上,刘维宗又把女人带回家来。 经过书房,看见妻子一动不动,一尊石像似坐在书房里听音乐,半醉的他朝她扮鬼脸,并且向女伴做出猥琐动作。 可是这次,袁静珠忽然抬起头来,对正刘维宗,像是瞪着他。 那女人一惊,退后一步,电光石火间,袁静珠手中已握着一管小小点三八手枪。 刘维宗只听得啪一响,像是谁放了一只小鞭炮,他倒地前犹自喃喃道:“她看不见。” 袁静珠获无罪释放。她作供时说:“我看不见,听见异响,以为是凶徒入屋,生命受到威胁。” 黛玉: 心理医生王云溪听到这里。不禁扬起一条眉毛,“她说她是谁?” 那母亲呜咽地答:“〈红楼梦〉一书中那葬花的林黛玉。” 王云溪几乎立刻说“郭太太,我愿意诊治该病人。” 说得难听点,这简直是每个心理医生梦寐以求做论文的至佳题材。 病人由家长带进来,她是一个廿岁左右年轻女子,容貌秀丽,神情羞怯,医生一见便喜欢。 表面上她─点异象都没有,大眼睛灵动慧颉,可是一开口,医生便听出不妥之处。 她竟然说:“医生,我得早点走,我约了园子里众姐姐妹妹、参加诗社,不能迟到” 医生颔首:“呵,是这样子,那我想我得陪你回家走一趟。” 在一旁的郭太太听着,松口气,拭去眼泪,庆幸著名心理医生王云溪终于肯答应单独诊治她的女儿。 郭家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家住在山上一憧独立洋房,园子打理得非常好,一年四季都有不同花卉开放,水不失色,老实说,只有郭家的独生女才有资格自称林黛玉,可以找到葬花的地点。 郭淑仪,廿一岁,一次失恋之后,不堪打击,喜欢阅读的她心理上钻牛角尖来逃避现实世界中的失望,已放弃做郭淑仪,她改选林黛玉这个角色扮演。 王云溪医生把她的私人电脑带到郭宅,随时打人记录,她答应在郭家住三个个月,分析医治郭淑仪的心理病,她每日陪病人散步,听病人倾诉,劝她进食,令她振作。 叫医生感动的是,社交生活繁忙的郭太太在这段日子内始终未曾远游,每日黄昏与医生谈论女儿病情。 这一天,郭太太兴医生坐在园子蔷薇架边说话,郭淑仪在另一角正耐心教鹦鹉吟诗。 “说,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谁知那鸟儿聪颖无比,给她接上去“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郭太太闻诗变色,静静垂下头来,神情十分委靡。 医生无言。 半晌,郭太太问:“医生,淑仪还有得救吗?” 医生咳嗽一声,“今千金一切正常,健康并无问题,她只是由衷地相信她是林黛玉。” 郭太太掩面而泣,“真可怕,能够医治吗?” “经过这几个月的观察,她暂时似乎不愿意自那种心理状态中走出来。 郭太太捩如雨下:“那意思是,淑仪没有希望了。” 医生把手放在邓太太肩上,温言安慰:“也许,有一天,当她觉得做郭淑仪不是那么痛苦沉闷之际,她会愿意放弃林黛王身份。” 郭太太瞪大眼“淑仪幼要什么有什么,她怎会痛苦?” 医生微笑,郭淑仪是经典的可怜小富女,物质应有尽有,感情生活贫瘠。 医生闲闲地道:“听说,使她受到致命打击的那次恋爱,因受到她父亲阻挠,无疾而终。” 郭太太不悦“并无如此,那男孩心高气傲,扬言齐大非偶,自动放弃淑仪。” 医生轻轻说:“乐观点想。郭太太,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一个角色。” 郭太太一怔,低下头,是,数十年来,她演的是贤妻良母、尽管与郭某已分居良久,有必要时在公众场所二人仍然笑容满面地齐齐出现努力演出。 郭太太勇敢地说“可是,我知道我是谁。” 医生点点头,“所以,淑仪比你快活。” 转过头去,郭淑仪正在收集满地落英,将花瓣轻轻捧进花篮,她全神贯注,脸上有一种圣洁的美态。 “你看她多沉湎。” “ 可是医生──” “请随我来,我带你去看其他个案” 医生把郭太太领到市中心最大一间商场。 郭太太大奇,“到这里来干什么?” 医生说,“嘘。” 推开玻璃门,走进著名时装店,她嘱郭太太:“看。” 只见一个中年女子正对镜搔手弄姿,她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纱裙,忽然做出西班牙舞姿,她肯定以为她是卡门。 另外一角等着付帐的大腹贾用手提电话向朋友不住报告他新屋新车价目,这人满心欢喜地在扮大亨。 走出店铺,乘自动电梯来到地库,看到有人在签名售书,摊子上拉起横额:誉满国际名作家,著作畅销中港台,无需置疑,此君在演大文豪的角色。 郭太太一一看在眼内,内心感谓,噫,都会中犯心理病的人还实在不少。 医生说:“来,我陪你喝杯茶歇歇脚。” 她俩到茶座坐下。 邻座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打扮入时,相貌也长的不错。 不消一会,那女郎闲闲地说:“其实做郭淑仪并不容易。” 郭太太一听,一愣,医生也觉得奇怪,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 “唉,爸妈只得我一个女儿,将来,郭冠麟全副产业由我继承,此刻交朋友已觉困难,不知人家喜欢我的钱,还是喜欢我的人。” 他的男伴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女郎说下去,“家父拥有一间银行七间厂,光是发薪水一个月已经几千万,很多人会想,郭淑仪的钱今生今世无法花得光......” 郭太太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这妙龄女子在假扮她的女儿郭淑仪。 正发呆,医生已轻轻拉着她离开茶座。 郭太太喃喃道:“真没想到。” 是,有人想做郭淑仪,但郭淑仪却情愿做林黛玉。 医生同郭太太说:“我们回去吧,对淑仪悉心照料,希望她会复原,如不,也只得尊重她的意愿。” 吃人: 何子雄是一间小型制衣厂的学徒。 他年纪轻,经验浅,又无学历,做的是低三下四的工作,收的是卑微的工资,还有,熬尽冷言冷语与白眼蔑视。 生活艰苦、残酷、不见天日,何子雄觉得他仿佛是一只阴沟老鼠。白天辛劳工作之后,一般人都希望可以在晚上好好睡上一觉,在梦中,一个人可以是皇帝,可惜何子雄从来做不成美梦。 他与六名家人住在一个小单位里,晚上,他在厨房转角搭张尼龙床睡,该处不透风,天气炎热之际,整晚流汗,苦不堪言。 不过,妨碍他好睡的,倒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一个重复的噩梦。 真是世上至可怕的梦魇,白天想起,都叫人浑身发颤。 何子维梦见置身在一个装修豪华的饭厅里,水晶灯、柔软地毯,那么大的空间,只放着一张大餐桌及两张椅子。 何子雄诧异,这是谁家吃饭的地方?如此舒适。 半晌,一个中年男人缓步出来,此人红光满面,西装笔挺,神气倨傲,看到何子雄,忽然换上和煦的笑容。 何子雄有点受宠若惊。。 “过来。”他向何子雄招手,“过来坐下。” 何子雄战战兢兢坐到大腹贾对面。 不久,侍者捧出银盘,那盘中不知载着什么食物,简直香闻十里,何子雄顿觉腹如雷呜,伸长脖子,预备饱餐一顿。 侍者打开银盘,将一块块肉勺入中年大腹贾面前的雪白瓷碟中。 何子雄注视之下,忽然之间,浑身血液像凝结一样,他双眼睁得铜铃大,四肢难以动弹,嘴巴只能发出哑哑之声。 他看到瓷碟上有一只属于人类的手掌及耳朵。 那中年汉笑:“你怕?” 何子雄半晌才能颤声问:“你……吃人?” 中年汉忽然把脸向着天花板,爆绽出笑声,那一连串响亮狰狞的狂笑宛如一阵天雷,震得水晶灯叮叮作响。 “是,”他大力说:“吃人,人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吃过人之后,我包管你再也不想吃其他的东西!” 说罢,他用银筷子夹起类似一枚眼核似物体,递到何子雄跟前。何子雄惨嚎一声,踉跄地站起来,推翻了椅子,连爬带走地滚出那座大厅。 噩梦醒了,接着,他又必须去面对更像噩梦的真实生活。 不过,这是一个充满机会及奇迹的都会,二十年后,何子雄已是一间银行的总裁。 是,他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像都会中所有白手兴家的人,他发了迹。 此刻的他红光满面,西装笔梃,神气倨傲,不,他并没有忘记过去一切,在公司有什么聚会的时候,他时时津津乐道,讲起微时种种。 他的伙计会面露钦佩之色,恭敬聆听,希望从他的故事学习、得益。 他那些千娇百媚的女伴则不以为然,常洋嗔曰:“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的确是,何子雄前后判若二人,他办事果断、狠辣、得理不饶人。 今日,在会议桌上,他吩咐财务经理:“逼仓!绝不通融,土地发展公司早已看中威氏名下一层旧厦,这是廉价收购的好机会。” 财务经理是一名年轻人,沉默半晌,然后回老板:“那戚氏已于今晨不堪压力堕楼身亡。” 何子雄抬起眼来,像是听到灯泡须要更换这种小事一样,十分平静地问:“他后人反应如何?” “已派人接触,他们愿意合作。”。 “好极了,下一宗事务。”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何况是二十年。 晚上,何子雄回到他位于山顶的豪宅,光是花园,占地一万平方尺,他百分百已做了人上人。 就寝之前,他边喝着不知年拔兰地边喃喃自语:“真奇怪,至今尚有人说金钱无用。” 他伸一个懒腰,睡到宽大柔软的床上去。 他仍未结婚,城里好事之徒称他为最受异性欢迎的王老五。 不过,他仍然做那个持续的梦。 一闭上眼,何子雄又回到他熟悉的饭厅来。 说真的,这个地方的布置,有点像何宅的装修。? 何子维宾至如归,自动坐到客席上去。 不久,那个大腹贾缓步而出,热情招呼:“子维兄,别来无恙乎。” 这个时候,何子维的外形与大腹贾也越来越似,不相伯仲。 待者捧着银盘上来,必恭必敬,小心翼翼,勺出肉块,置雪白瓷碟上。 大腹贾吃得津津有味,赞叹不已:“人,最好吃。” 这一次,何子雄没有惊呼,没有奔逃,他已不是那个贫穷、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学徒,他老练沉着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精肉,闲闲地问:“这是什么人?” 大腹贾双目晶光四射,大笑道:“管它呢,弱肉强食,天公地道!” 何子维将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他轻轻说:“你说得对,人肉真好吃。” 两人同时放下筷子,踌躇志满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 是,这原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同谋: 《宇宙日报》记者伍烈慈对这一个案有强烈兴趣,故此不惜千方百计来访问事主李亚平。 当事人是一个中年男子,平顶头斑白,苍老的脸容仍然显露着当年的刚毅,他对记者十分坦白。 这已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他一五一十说出当年之事。 “……我身为警察,怎可知法犯法。” 记者颔首,“可以说一说你俩的关系吗?” 十年前,这是一宗轰动全城的案子。 李氏沉缅往事中,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是一个美女。” 记者不语,他讲的是事实,她看过她的照片。 现在不流行这种相貌身形了,现代女性必需高大硕健婀哪,并自得拥有学识及涵养,那个时候则不,彼时女性只需娇俏便可。 李亚平苦笑,“你知道当差之人生活清苦,几时见过那样的标致人儿,她对我表示好感,我还有什么保留。” 记者轻轻说:“但,她是有夫之妇。” 李亚平握紧拳头,“她并无瞒我。” 记者耐心等他说下去。 “那男人对她坏极了,恃着有钱,殴打她,欺侮她,禁锢她,她说,只有我才可以把她救出生天。” 他的声音,到现在,说起她,仍有奇异的迷恋。 他说下去;“她的皮肤极为白哲,又喜欢穿黑色衣服,更衬托得面孔皎白如雪,每次看到她,我都贪婪地瞪着她欣赏。” 记者为之恻然。 “终于,我们发生了关系,我劝她离开那恶男,我经济情形虽然不好,但养活一个女人,清茶淡饭,总不成问题。” 记者这时轻轻间:“你没想过,她或许可能在利用你?” “不,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 记者低低叹息一声。 他也不想想,那样水灵灵的一个女子,怎么会看上他。 记者又暗示:“听说,她一向有其他的异性朋友。” “不,只有我一人。” “你那么肯定?” “是,她说她只爱我。” “你们来往了多久?” “足足八个月,然后,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我,也犯了一生中最 大的错误。” 记者有点紧张,她已把这宗旧案的资料读了又读。滚瓜烂熟,现在,再加上当事人的叙述,感觉上她像是当年的目击证人。 李亚平用他沙哑的声音继续故事:“一日,她在深夜忽然来找我,我住在简陋的警察宿舍,已经睡熟,跳起来开门,发觉外头下着滂沱大雨。” 他连忙让她进来,她浑身颤抖、哭泣,全身湿得似落汤鸡。 他急急问:“梅姑,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她抬起头来,脸上、手上,凡是看得见的地方,全是瘀青的伤痕,她撩起上衣,腰间有香烟烫的洞,有些还在流血水。 她红肿的嘴巴蠕动片刻,说出四个字:“我杀了他。” 李亚平僵住,不能动弹。 “我不堪毒打,我挣扎,忽然手摸到一样硬物,我昏乱中拾起猛力敲向他的头,一下、两下、三下,我听到他头颅破裂的声音,看见血与脑浆涌出来。” 李亚平吓得不能动弹。 梅姑身子渐渐滑下,缩成一团,匍匐在他脚下,呜咽地说:“救我。” 李亚平叹一口气,同记者说:“她哀求我救她。” 记者听得手心冒汗。 李亚平苦笑:“我是警察,我是一个执法之人,怎可知法犯法?” 记者问:“她想你怎么做?” “她想我帮她毁尸灭迹,那男人反正是黑道上一个头目,仇人无数,即使横死,也无人会觉得稀奇,只须把尸身拖离现场载往别处便可。” 记者此刻忽然问:“你爱她吗?” “我爱她多过我自己。”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记者试探地说:“可是,你仍然不愿为她犯法。” “是,不过这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深深后悔,假使我愿意做她的同谋,说不定,今日她还在我身边。” 这时,记者不得不说:“李先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李亚平喃喃道:“你说得对。” 他很明显的疲倦了,神情萎靡,憔悴不堪。 记者低声说:“李先生,我们下次再谈吧。” 他点点头,“好。” 记者站起来,这时,立刻有穿制服的狱卒来为她打开会客室的铁闸。 记者一层一层走出去,只觉防卫森严,当然,这是囚禁重犯的监狱。 一名年轻警官在门外等她,他非常礼貌地问:“伍小姐,可有收获?”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当事人神志有点问题。” 警官答:“是,他一直后悔没有与那女人同谋。” “事实却刚相反。” 警官苦笑,“是,事实上当夜他即时与那女子潜返现场,将尸体移走,丢进大海。” 记者大清楚这件案情了,被捕后,从头到尾,身为警察的李亚平不肯招出同谋,独力承担误杀,只说出于嫉妒,用铁槌击毙情敌。 警官感喟地说:“女子周梅姑无罪释放,不久带着死者财产移居美国,结婚生子,一次也没有探访过他。” 李亚平被判终身监禁,廿年内不准假释。 年轻的警官忽然说:“人总是这样的吧,永远觉得一切的选择都是错误,将来,一定都会后悔。” 记者轻轻答:“我相信是。” 关系: 余英迪随父母移民温哥华已有好几年。 在香港的时候,她是一个小学文凭教师,到了温埠,她赶紧再循正途重读当地教育文凭,她运气好,很快在官立小学找到教职。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校园自然不例外,换了一些多心的华人,任何小小题目均能扯到种族歧视上去, 即使是买冰淇淋筒先头那个白人好似得到多一点都能叫他勃然大怒。 英迪没有这样强烈的民族意识,她认为人同人之间必有磨擦,在同文同种、肤色完全相同的社会里,也自然会有人歧视她相貌不够好、家庭不够富有以及不懂穿名牌衣裳。 她一贯多做事,少说话,数年间拿到文凭,又顺利申请到护照,工作也上了轨道,她是那种移民愉快而成功的个案之一。 在外国生活,每个人都有不寻常遭遇,这件奇事,余英迪将永志在心。 每年三月,是办入学手续的忙碌季节,学生不必亲自见老师,可是家长一定要填妥表格送进来,新措施规定要附上差饷单,证明学生的确住在该区该屋。 那一天;同事马嘉烈把一张表递给余英迪,“你看看这表说些什么,简直一塌糊涂。” 也许是新移民,不懂得填表。 余英迪非常好耐心。 一看,户主姓关,呵!是华裔,难怪马嘉烈一副“你家的事,你来搞妥”的样子。 关家住桑那斯区,附着上一年的差饷单子,金额达八千多元,那肯定是一间豪宅。 户主名关家虹,是母亲,孩子今年六岁半,女,叫关夏。 可是即使分居或是离婚,也总得有个姓名做记录。 这时,马嘉烈又说:“余,你看看!那位姓关的女士好像填了两张表格。” 英迪连忙说:“让我来处理好了。” 另一张表格上的地址电话完全相同,孩子姓名年岁以及出生日期也一模一样,父亲一栏空白,母亲姓名是关小虹。 这是同一个家长同一个孩子吗? 英迪忍不住,拨电话询问。 “我找关家虹女士,我代表灰点小学校务部。” “有什么事吗?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关女士,我们收到阁下的入学申请表,可否拨冗面谈?我们有几个问题。” 关女士大方地答:“可以。” “明日下午三时。” 三时已经下班,不过英迪不介意偶然超时工作,这是从香港带来的好作风。 关女士推门进来时,英迪真正眼前一亮,只见她一身淡灰色套装,珍珠首饰,外形高雅,她拖着个小女孩的手,那孩子有一双大眼睛,可爱一如安琪儿。 关女士约莫四十出头,不过,现今四十岁才生第一胎的女性是很多的。 英迪站起招呼:“关女士,请坐。” 可是接着,校务室门又被推开,另一位年轻女士走进门来,同样叫人惊艳,最奇的是,她身边也有一个小女孩。 这小孩同先头那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宛如孪生。 余英迪睁大双眼, 一时搞不清这四位女性的关系。 她只得说:“请坐请坐。” 她们四人长得那么像,一看就知道有血缘关系。 可是,谁是谁的女儿?这里到底是两代抑或三代? 余英迪努力把讶异与好奇心压下去。 年长的关女士笑着开口:“大家是华人,好说话,我叫关家虹,这是我的女儿关小虹,小女自幼跟我姓。” 余英迪只得称是,“孩子们可是对双生儿?” 年轻的关女士笑笑,她才廿多岁,打扮时髦,身段非常好,看上去总觉似哪个女演员。 “不!”她轻轻答:“孩子并非孪生。” 余英迪耐心地说:“可是,她们出生年月日完全相同。” 年长的关女士答:“她们不是同母所生。” 余英迪问:“那么,是同父异母?” 关女士答:“你说得对。” “那么,那位父亲呢。” 关女士很平静地说:“我们不知道。” “父亲姓名?” “我们亦不知道。” 余英迪扬起一角眉毛。 这时关小虹说:“母亲,你同孩子到操场去,我与老师说清楚。” 关女士带着对孩子出去了。 关小虹轻轻说:“那一年,我与家母到巴贝多斯度假。” 余英迪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瞪大双目。 关小虹说下去:“月色下,那人的确非常英俊温柔……” 电光石火间,余英迪这个教书先生明白了。 是,是同父异母, 这对小孩儿分别由她们母女所生!关小虹笑笑, “关夏是家母的幼女,即是我妹妹,关霞是我的孩子,亦即是关夏的外甥,两人名字英语拚音完全相同,两个孩子的正式关系是姨甥,你明白吗?因剖腹生产,故同日而生。” 余英迪只有颔首的份。 “她俩各随母姓,因此也都姓关。” 余英迪吞一口涎沫,“我马上跟你们注册。” 那年轻的关女士犹自轻轻说;“家母与我都觉得移民生活会比较适合我们四母女。” 余英迪也认为如此。 她也相信她会陆续遇到奇事。 不信: 深夜,月黑风高 年轻人驾驶一辆名贵德国跑车在近郊窄路上奔驰。 这一架车,是都会人生活最高指标之一,许多人认为,若能拥有这个牌子的跑车,才算在社会上混得稍有眉目。 年轻人却没有洋洋得意,踌躇满志的神情,相反地,他态度十分沉着。 因为这是一条出名的死亡之路,弯角多,两边又有乡村,时有黑衣人蓦然过马路,更有狗只闯出来,令司机闪避不及,易生意外。 年轻人是否有要事才经这条路? 不不不,他只不过象其他所有年轻司机一样,希望考验挑战个人驾驶技术。 关于这条路的传说,他听得大多了。 你看,几乎每隔几个弯角,即可看到十字架,或是有人拜祭过的痕迹,不用问也可以猜到发生过什么事。 许多司机都说,他们在这条路上,遇到过不可思议的事。 一大团乌云飘过来,天空漆黑。 街灯不多,照明全靠路中央凸出来一颗颗的金属反射指示器,这种设施俗称猫眼。 气氛有点诡异。 年轻人忽然看到一个白影自树旁闪出来,那分明是一女子,正向他招手。 他虽警惕,却仍维持沉着。 夜阑人静,这条路通向一个沙滩,试想想,有谁会在这种季节这种时间要求乘搭顺风车。 他头也不抬,疾驶而过。 不少司送在这条路上见过那著名的白衣女,据说她总不甘心,总想有人载她一程。 车子驶入回旋处,慢了下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年轻人刚欲驶回市区,忽然之间,有人伸手按住了他的车头。 “请载我出去!.” 年轻人抬起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在车头灯照耀之下,肥胖的脸,微秃的头显得有点狰狞,年轻人定了定神,凝视他。 那中年汉尴尬地笑:“不要怕,我是人,不是鬼。” 年轻人讶异地问他:“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的车呢?” 中年汉有点狼狈,“实不相瞒,我的车被人驶走了。” 年轻人脸上打满问号。 “唉!”他掏出手帕抹额头上的汗,“我约女友出来兜风,驶到此处,想……她把我推出车外……开走了车,我的手提电话偏偏在车上,在这荒山野岭等了个多小时,幸亏你的车驶进来,不然恐怕要在此过夜。” 年轻人忍不住笑了。 中年汉再说:“请载我出去,我愿付你车资。” “上车吧。” 中年汉吁出口气,脸上肥肉松弛下来,嘴里喃喃道:“不肯就不肯,何必生那样大的气,还作弄老子。” 年轻人忍不住问:“那是谁?” “啐,不过是公司里一个小秘书罢了。” 年轻人说:“独自流落在此,你不怕?” “怕什么?啊,你是说鬼,他们都说这条万锦路上多怨魂。”中年人呵呵呵笑起来。 年轻人困惑地问:“有何可笑?” 中年汉上了车,关上车门,答道:“世上根本没有幽灵。” 年轻人开动车子,像是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趣,“为何如此肯定?” 中年汉煞有介事地解释:“人死灯灭,我从未见过鬼魂。” “晚上,还是不要谈这个好。” 跑车疾驶出市区。 中年汉问:“有音乐吗?放些歌来听。” “我情愿专心驾驶。” “好习惯。”中年汉赞道。 他觉得有点闷,想搭讪,于是又兜回刚才的话题上去,“你常来这条路,可有看见什么?” 年轻人答:“你不是不相信身躯死亡之后,灵魂尚可活动吗?” “大荒谬了,俗云见鬼见鬼,就是说有种人无中生有,语无伦次。” 年轻人不语。 “我祖先辈均已作古,他们从来未曾来探访过我,朋友中亦不乏英年早逝者,亦都一去无踪,”中年人口才相当好,雄辩滔滔,“多少人想与死者联络,结果遭神棍所骗,什么扶乩、灵媒、统统是敛财手法,所以,年轻人,趁活着要好好享受人生。” 他又呵呵呵呵笑起来。 这样开心的中年人真不多。 年轻人沉声答:“也许,不是人人可以见到游魂。” 中年人反驳,“那么,是我时运高,不听鬼叫。” “你对死者似无大大敬意。” 中年人收敛笑容,不耐烦起来,“你这年轻人真奇怪,想法如此迂腐,这不但是活人的世界,且是强者的世界,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他见年轻人不出声,更加理直气壮,“凡是鬼故事,通常毫无根据,只不过是村言野语,传了又传,全无一手资料。” 年轻人低声问:“那么你肯定这世上无鬼?” “当然没有!” 中年人不想再讲下去,有点生气地啦一声扭开车上的收音机。 他刚好听到一则新闻。 “……一辆车牌三六八号凌霄跑车,于凌晨一时左右在万锦公路上失事,车毁人亡,司机名刘伯祥,廿七岁……” 中年汉的手先抖起来,接着,身子跟住颤动,他头皮产生一种麻痒的感觉,很快传遍全身,使他四肢动弹不得。 他嘴角流下涎沫,眼珠倒还可以转动,看向年轻人,喉咙阁阁作声。 年轻人看住他,笑一笑,“这位先生,你实在太坚持己见了。” 必胜: 王家又坐在酒吧近太平门一角,与几个自月球宁静海来度假的朋友聊天。 他们激烈辩论月球上氧气供求问题,忽然听到酒吧另一头有人起哄。 回过头去一看,只见一大帮围住一张桌子,又笑又叫又诅咒,兴高采烈,不知为什么兴奋莫名。 “家文,你去看看。” “我没有好奇心,小伍,你去打探吧。” 小伍与小谭忙不迭过去挤入人群,看个究竟,半晌,额角冒着汗回来,嚷道:“精彩,精彩!” 王家文不由得笑道:“什么事,看你们起劲的样子,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少伍坐下来,喝一大口冰冻啤酒,简单扼要地说:“在那边,一个美女,愿意同酒吧内所有男士比赛拗手力。” 王家文竖起耳朵,“既然是美女,何来力气?” 小谭掏出手帕抹汗,“所以,你说好不好看,而且,赌注可大了。” “是什么?” “若他赢了她,她跟他走。” 连王家文都睁大了眼睛。 怪不得气氛如此激烈。 稍为保守的老殷则不以为然,“世风日下。” 小伍笑,“老殷,若果是你赢了,你就不会那样说。” 王家文间:“美女可是真的美女?” 小谭神色凝重:“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女子。” 只听得那一边哄堂大笑。 小伍说:“又一个男生败下阵来,家文,你去试试。” 王家文到底年轻,有点心痒难逢的感觉。 连老段都说:“来,我陪你去看看。” “她说她有必胜法。” “咄,一个女孩子,臂力能有多强,我不信。” 一行四人,挤到另一角去看热闹。 一拨开人群,视线落在那女郎身上,王家文像其他所有男生那样呆住。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配穿红色,只见她浑身雪白肌肤如凝脂一般,身段在紧身红裙下如葫芦般凹凸分明,鹅蛋脸,大眼睛,秀发如云,笑吟吟,左手撑柱在桌子上,握着拳头,环顾四周,秋波流晖,娇声问道:“下一位是谁?” 一名大汉扑出去,低声吼道:“我!” 他把前臂并到女郎的前臂上去,握住女郎纤纤玉手。 “三二一,开始!” 开头时只见两人动也不动,不知鹿死谁手,渐渐看出端倪,不消一会,那大汉额角冒出汗来,女郎笑眯眯,好整以暇。 王家文心中啧啧称奇,莫非这是四两拨千斤工夫,怪得不能再怪。 终于,两只手臂朝女郎的方向慢慢拗过去,呵,女郎必胜。 那大汉出尽全力,牙关格格地响,终于一声,手臂不支被按倒桌上,他脸色灰败,站起来,一声不响离去。 女郎嫣然一笑:“下一位又是谁?” 王家又冷不防被损友在背后一推,“此人。” 女郎目光落他在身上,神情忽然转得温柔:“请。” 王家文身不由主地坐下来,距离得女郎近了,更觉她明眸皓齿,呵气如兰,艳色撩人。 他握住她的手,但觉柔若无骨,皮肤滑腻无比,这样一只手,如何角力。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他不信,她已赢了十名以上不知量力的大汉。 一开始,王家文已觉得女郎宝力非同小可,绵绵而至,他用三分力,她用四分,他增强到六分,她又跟进七分,其力无穷,叫他诧异,这仿佛是一只油压起重机,无论如何,你别想赢。 王家文惊讶无比,这是哪一家的旁门左道? 围观人群各为二人打气:呐喊、鼓掌,把气氛推至最。 不消一分钟,王家文已知道女郎承让,她一双水汪汪大眼睛深深凝视他,他渐感不敌,她简直一振力就可以把他击倒,他愿赌服输。 可是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就在此际,女郎手臂力气忽然全部消失,王家文但觉用力一空,已把玉手扳倒。 众哗然,大叫大跳,“故意输给这小子,人面孔长得好看真有好处。” “人家真材实料真工夫。” “喂喂喂,小子你艳福齐天。” 女郎拉着王家文的手,站起来,与他走出酒吧。 众人口哨声不停,大力拍手。 站着的她几乎同王家文一般高,更显得硕健亮丽,她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 女郎轻轻在他身畔说:“跟你走。” 王家文自觉无法拒绝。 他们终于回到公寓。 他拥抱她。 正期待热烈的回应,忽然之间,她僵住了,与四肢都维持在前一个姿势,表情呆愣,笑容凝在嘴角。 更奇的最,她身畔亮起红灯,喉头发出轻微轧轧声,有警告语说道:“能量耗尽,回厂修理,能量耗尽,回厂修理。” 王家文如被人在头顶浇了一盆冰水,天呀,她竟是一具机械人! 女郎手臂又稍微移动一下,他听得她低声断续说:“寂寞……欲寻找伴侣……一时忘形,耗尽能源……” 然后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宛如叹息,接着全身静止,一动也不动了。 职业: 二零六五年 宋立成与吴美宜几乎是一见钟情的。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聚会,两人原本不过想消磨几个小时,并无怀着什么盼望。 她先到,已经坐在一角喝啤酒,忽然之间,抬起头,看到刚进门的他。 美宜心中立刻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喜欢他那身灰色的西装以及潇洒不经意神情,刚欲挽主人家介绍,他也已看到了她。 宋立成心底喝声采,好一身白,清爽好看,对饱受浓艳污染的双目来讲是一种享受。 他身不由己向她走过去,她轻轻站起来。 二人如约好一般,并肩走到露台,自我介绍,握手,接着说到自己。 他俩立刻被对方吸引,散会之时,依依不舍,宋立成建议送美宜回家。 到了家门,又说不如一起吃饭看戏,美宜一一应允。 之后,一个约会接着另一个约会,进行得不知多顺利,他们已成为亲密朋友,无话不说。 两个年轻人的背景十分相似,都接受过大学教育,父母双全,同样有一姐一弟,都不与家人同住。 两人都喜欢打网球、阅读、以及旅游。 亲友都认为他们必然会结合,他们也觉得如此。 只剩一件事了。 美宜一日问:“立成,我还未知道你做什么职业。” 宋立成一怔:“我没同你说过吗?”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他没向她提过。 美宜笑笑:“告诉我,我不会嫌弃任何正当职业。” 宋立成掏出一张名片给美宜。 美宜低头将名片上衔头读出来:“国立博物馆爬虫研究科科长宋立成,爬虫!” 宋立成无奈地笑:“算得是厌恶性行业。” “你是生物学家?” 宋立成颔首。 美宜讶异:“这是一门高贵独特的职业,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因为,宋立成不好意思说,他先前一个女朋友跑到实验室去找他,看到他们收藏的各种死与活的蛇、蜥蜴,以及鳄鱼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经过那次,那女孩很快与他断绝来往。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这次,他决定先同女友打好感情基础,再公布他的职业。 他做对了。 一则美宜性情爽朗,胆识过人,二则他们之间已有一定了解。 过数日,他甚至带她参观其中一部分藏品。 “这些蛇都产于华南地区,共六百五十种左右,颜色越鲜,越含剧毒。” 美宜凝视一条小小金环蛇三角形的蛇头,轻轻说:“造物主的能力真正奇妙。” 宋立成心底也有一个问题,他略为迟疑,终于问道:“美宜,你又何以为生?” 美宜知道她也得迟早得把这件事告诉他。 她笑一笑:“我在儿童医院任职。” “你是医生?”宋立成十分意外。 “不,我是一名护理人员。” “呵!是白衣天使。” “可以那么说,”美宜吁出一口气,“我专职照顾有需要的小朋友,使他们留院期间,心情尽量维持愉快,有助康复。” “那多有意义。” “可是工作至大压力是必须接触受病魔折磨的儿童。” 宋立成颔首:“可以想象。” 美宜唏嘘:“被派往脑科部门工作已有一年,感受难堪,真不知那些父母怎么熬过来。” “医院里除出产科,好象都与病痛有关。” 美宜抬起头来:“你说,我的职业又算不算厌恶性。” “当然不,”宋立成诧异:“我相信你是最受病童欢迎的一位看护姐姐。” 美宜露出一丝笑意:“是,他们都喜欢我。” “几时带我到你工作岗位去看看?” 美宜迟疑:“这……医院有若干部门是不向公众开放的。” 他俩在稍后就订婚了。 那一天,是美宜生日,宋立成想给未婚妻一个意外惊喜,他已准备好一连串节目,故提前一小时下班,到儿童医院去接她。 立成不止一次在接待处等过美宜,该处职员都认得他,可能是因为美宜人缘好,他们待他都非常客气。 “宋先生,美宜尚未下班,你到脑科部门去找她好了,她在一零三室。” 立成道谢,乘电梯一径往十楼去。 十楼与医院其他部门有点不同,灯光比较暗,走廊也空无一人,不过,一零三房却如育婴室般镶着大玻璃,好让探访者一目了然。 立成一眼看到美宜坐在房间中央,一脸笑容,手中拿着一本图画书,像正同孩子们讲故事。 但是,她四周围并没有幼儿,她身边甚至没有病床,看真确一点,病房内放着一个个玻璃缸,缸边搭着电线,线路通往仪器,各种仪表正在转动。 宋立成睁圆双眼,张大嘴巴。 浸在玻璃药水中的器官,竟是一副副小小的人脑! 电光石火间:宋立成明白了,美宜正在讲故事给这些小脑袋听,好让它们在等候人体移植当儿,得到若干娱乐及安慰。 哇,美宜的工作竟这样古怪独特,换了别的男人,不吓坏才怪。 这时,故事好似告一段落,仪表上的灯泡纷纷闪烁,热烈非凡,像是在鼓掌一般。 立成为美宜这份有意义的工作感到骄傲。 手术: 李慧心做过手术之后,健康恢复得很快,她十分庆幸现代医学昌明,使她可以获得新生命,几个会诊医生仁心仁术,堪称再世华陀,她感激莫名。 手术后慧心休养在家,她是一名高级公务员,福利甚佳,毋须为生活担忧。 不过,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一连串奇怪的事。 首先,她整个饮食习惯起了变化。 本来慧心是个矿泉水素食专家,偶然吃一客冰淇淋已有犯罪感,唯一的弱点喜欢喝点香槟酒。 现在她十分渴望吃煎炸之物,特别是某间快餐店的炸洋葱圈,甚至会特地架车前往购买,回到家中,一口气吃光一大袋。 接着,她对一种球赛发生极大兴趣,那是冰曲棍球,到处央人借记录片来观赏,边看边握紧拳头,大声叫:“入球!入球!入球!” 亲友们都发现慧心的变化。 一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不似从前拘谨。 “大病之后,看开了也是有的。” “许多人病后性情都会转变。” 他们对慧心,绝对纵容。 慧心已很少穿着那种黑白灰三色的名贵套装,闲时在家,穿球衣短裤,征得医生同意,每日缓步跑半小时,作为运动,进出都穿球鞋。 头发剪短,贴在头上,一位好友凝视慧心,说:“慧心现在十分英俊。” 一个月前,慧心开始做一个梦。 梦见她站在一片绿茵草地上,远处是蓝天白云,轻风徐来,环境十分宁静幽美。 慧心环顾四周,正打算坐下来好好享受大自然风光,忽见一人迎面走来。 那是一名青年人,十六七年纪,稚气未褪,微微笑,十分和善,穿着便服球鞋。 他在距离十公尺之处站住。 慧心觉得她认识他,对他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她伸手招他。 他走近一点,笑问:“好吗?慧心?” “我很好,谢谢你。可是,你是谁呢?” 那青年笑了,他再走近几步,然后,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发觉自己大力吸气,那青年一整个身躯化为一缕轻烟,她吸入胸中。 梦境至此,告一段落。 醒来之后,慧心不胜讶异。 她取过纸笔,把那青年的样子描绘下来。 她不是画家,但因印象实在深刻,故此年青人的容貌画得栩栩如生。 一连好几个月都做这个梦,慧心决定去见她的主诊医生。 欧阳医生满面笑容走出来,“慧心,看你,气色上佳,容光焕发,真使我高兴。” 慧心也笑,但旋即轻轻说:“我发觉最近我哼的歌,全是一些流行歌曲,像波哔波哔你的红唇是我的心愿。” 医生一怔,“歌词很动人。” “欧阳医生,我像是换了一个人似。” 医生讶异:“有那样严重吗?” “或是说,在我身体里,有另外一个很年轻的灵魂。” 医生不语。 “医生,手术之所以成功,我之得以存活,完全有赖一个人。” “是,”欧阳医生承认:“否则,我的手术再高明,李慧心也无救。” “医生,我想认识那个人。” “为免引起双方情绪激动,我们通常不予引见。” “医生──” “慧心,”医生微微笑,“再世为人,难免感触万千,相信我,慢慢情绪自然平复,听说,下个月你可以返回工作岗位?” 慧心不得要领,无奈地离开医院。 那个周末,她到资料图书馆去寻找她要的答案。 那是一项沉闷的工作,她一整个周末耽在荧光屏前观看某大报新闻版的缩微底片。 她记得她在六月十日做该项大手术,于是自该天往回找。 这肯定不会是一宗大新闻,也许是占三行字,如果同日有大事,如战争地震火灾发生,可能更会被挪到最不显著位置。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慧心终于找到了她要的新闻,而且,出乎意外的好运,记者在新闻中报导了当事人的地址。 慧心立刻找上门去,她无法抑止心中震撼及兴奋的感觉。 她现在知道那青年叫马小光,住在郊外。 慧心照地址找到一幢村屋,按铃,有一位中年太太前来开门。 慧心觉得她脸容非常亲切,她看到门外的陌生年轻女子,也愣愣凝视。 慧心笑笑说:“我看你来了。” 那位太太忽然泪盈于睫:“你是谁?” “马太太我是受惠者之一。” 马太太抹一抹眼角眼泪:“你得到了──” “医生替我移植了马小光的心脏。” 马太太吁出一口气。 “我特地前来道谢,并且,想把一些奇怪的现象告诉你,你可以让我进来吗?” 马太太一边说可以,一边落下泪来。 慧心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她似回到家中,见到至亲,忽然泣不成声。 她放下手中的新闻影印本。 那段六月六日的新闻这样说:“青年车祸身亡,家长决定捐赠器官,七人受益,该青年马小光十七岁,乘友人新车郊游肇事……” 预言: 一九九九年八月,都会经已移交。 天气恶劣如故,每到夏季,必有飓风来袭,横风横雨,引致山泥崩泻,出入困难。 林子平的心情坏到透顶,一到挂八号风球,一家便被困在家,动弹不得,所谓家,不过是四五百平方尺一个小小空间,分隔成两个房间及一个客厅,已算是都会中层阶级。 平时一早各归各出门上班或读书去,入夜才回来沐浴睡觉,倒也相安无事。 今日飓风利安娜来袭,一家五口被迫滞留小小屋内,一辈子定会生磨擦。 子平的姐姐子和前年结婚,生下孩子俊与丈夫分手,带着幼儿回娘家居住,增加了家庭负担,父母为此时出怨言。 一早雷电霍霍,幼儿惊惶,哭个不停,大人听得烦躁。 身为一家之主的林父便发起牢骚来:“养大了女儿还要养外孙,没完没了。” 子和忍声吞气,一言不发。 林母跟着唠叨:“没有能力,不要结婚,生下孩子,一走了之,推卸责任,应该吗?” 子平出来打圆场:“姐姐已决定搬出去住,她已找到工作。” “那是一份什么职业?够付房租吗,够养活孩子吗,穷鬼天生穷命,人家嫁出去什么都向男人拿,钞票楼宇股票,倘若生下一儿半女,地位更加牢靠,连带父母兄弟也有好处,你呢?” 子和低着头一声不响。 子平劝说:“母亲你何必打击姐姐自信及自尊。” 林父提高了声音:“我说的都是实话。” “父母有义务照顾孩子。” 林父拍桌子厉声问:“一辈子要养着你们不得脱身?在外一头犯了事回来也必须收容你们?” 子和闻声开始哭泣:“我找到地方立刻搬走。” 林父冷笑,“真的搬才好夸下海口,莫叫我空欢喜。” 子和进房间去抱起幼儿,那孩子挣扎着哭,不与年轻的妈妈合作。 林母在一旁咕哝:“一日夜哭个不停,一个家给他哭穷,明明姓李,倒来吃林家饭,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在亲友之前都抬不起头来。” 子和吃不住这样辱骂,打开门, 抱着孩子走出去。 子平在她身后叫:“姐,风大雨大,你走到何处去?” 林母嗤一声:“放心,到了吃饭时候,她自然会回来。” 子平忽然之间生气了。 他一字一字同母亲说:“养育孩子,是父母责任,不是恩典。” 林母一愣,自然不肯屈服:“你说什么?” “子和一时运滞,父母应支持她劝慰她,帮她渡过难关,家是她唯一的避风港,若父母都不能给她庇护,她还有什么寄望?” 林父大声吆喝:“这么说来,我得养她一辈子?” “在父母面前,子女永远是儿童,有权吃饱,有权追求自由快乐。” “去你的,”林父大怒:“最好连你也速速离开这个家,我留不住你们这班忤逆子女。” 子平见越吵越凶,知道非避一避不可,便取过雨伞,开门出去。 走到楼下,见姐姐抱着孩子正在看雨。 他一只手搭在子和肩上。 子和转过头来。见是弟弟,不禁诉苦:“我太不争气。” “怎可以这样说,人有三衰六旺,不久你便否极泰来。” “你真的那样想?” “天无绝人之路,来,回去吧,孩子已经睡熟。” 街上杳无一人,只有破报纸空汽水罐在劲风中飞舞。 姐弟俩被凉风一吹,飞平了,也就回家去。 一家人,心情差,吵嘴,是常有的事。 吵完了,也就照常生活,下次再来。 前世若无恩怨,今生不成父子。 一家无话,黄昏,风势稍息,林母准备好简单晚饭,正打算坐下,门铃响了。 林父去应门。 外头站着两名制服人员,满面笑容,殷勤垂询:“好吗,吃了饭没有?” 林父一怔。 他认得这两个人,他们是最近选出来的街坊组长,专负责这条街上的大小事务,换言之,他们是上头的耳目。 林父连忙挂上笑面,殷勤招呼:“陈先生,张先生,有什么事?” 那两位先生进屋,坐下,收敛了笑意,“听说,今天下午,你们高谈阔论,说到国家与人民的关系?” 林你大惊,脸上变色,“没有哇!” “有邻居报告说,你们一家特别喜欢谈论国是。” “没有的事!” 陈姓街坊组长取出一本小簿子,打开,朗声读出来:“‘养育人民是国家责任,不是恩典’,这话是你说的吗?” “不不,”林母发急,慌忙辩白:“子平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人民有权吃饱,有权追求自由快乐’,也是你家对国家政策的意见?” 林氏一家完全愣住,隔墙有耳! “林子平先生,请你随我们到办公室去解释此事。” “我没讲过国家政策是非!” 陈先生目光冷冷,"你的解释假使合理,我俩一定会得接受。” 林母面孔煞白:“我们今午的确吵架来着,可是──" “林子平,请即刻跟我们走一趟。” 子平仍可维持镇定,但是左眼皮不住跳动。 只听得那位张先生说:“放心,只要解释合理,你还可以回来吃晚饭。” 单恋: 王秀眉单恋她的上司朗志明已有一段日子。 她曾经有守一次调升的机会,可是因为要离开朗志明,她不舍得。 真要命是不是,这种牺牲永远得不到回报,将来,她必定会怨怼。 但是当时,秀眉认为只要能够每朝看到朗志明,已是天底下至快乐的一件事。 在她心目中,朗君英俊、能干、潇洒、大方,优点说不尽,他懂得多,又愿意指点她,为人有担待,时时为下属争取,私生活又严谨。 这朗志明是否有这样多好处?即使有,在人才济济的都会里,也不过是个中等人物。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因一颗心比较稚嫩寂寞,很容易把异性的优点放大,偏见的眼光爱慕而敬仰。唉,王秀眉犯的,正是这个毛病。 日子久了,公司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比较有生活经验的同事都替秀眉担心。 “朗某虽已离婚,但两个孩子才十岁与七岁,生活担子甚重,薪水一半须付给家人,余下一半还得付税、储蓄以及供养父母,年薪百万也不经用。” “也许,年轻的女孩子不那么看重金钱。” “对”,有一位同事笑了,“钱有馊气,非常庸俗。” “不过,阿朗却没有自私地把人家小女孩留在身边,他把她的报告写得很好,她迟早升级。” 所有人都知道,办公室单恋事件,只除了朗志明。 他是宣传组组长.忙得不可开交。 宣传这件事,永远吃力不讨好,宣传成功,是人家生产组货真价实,真金不怕红炉火,宣传失败,则罪不可恕:好好一单新产品活生生叫坑死。 可是,什么样的工作都须要有人做。 一日,下班时间巳过,秀眉却未求收工,她往往迟走半小时多赶点功夫出来。 一过六点,电话比较少,办公室比较静,做起笔记来,事半功倍。 正埋头苦干,秀眉发觉有人站在她身边,抬起头,呆住。 那人是朗志明。 秀眉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不知多少次。她渴望朗君会过来与她单独说一两句话,可是他从来不会那样做,他有话只在会议室里说。 所以秀眉愣住了,继而涨红面孔,兴奋得一颗心激烈地跳跃。 朗志明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秀眉,请你帮个忙。” 什么都可以!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朗志明神情似有点为难。 秀眉立刻把握机会:“你尽管说好了。”声线十分温柔。 朗志明笑:“有一个舞会……” 秀眉马上接上去:“我愿意参加。” 朗志明松口气,“是一项慈善筹款活动,大家参与,都是为着替一座孤儿院筹募经费,我很高兴你愿意列席。” 秀眉双瞳里充满朦胧星光,“请把时间地点告诉我。” “我会叫助手通知你。” “是。” 朗志明已转身离去,却又回过头来叮嘱一句,“这是公司以外的事,请勿宣场。” 那还用说! 朗志明走开后,秀眉也下班回家。 心有点酸,期待了一年多的美梦终于实现,不禁泪盈于睫,他终于邀请她做舞伴。 那夜,她要喝许多香槟,跳舞至天明。 想到这里,她自已先快乐感动得落下泪来。 接着那几天,秀眉一直似踩在九重云里,心情模模糊糊。 星期三,朗志明的助手同她说:“这是那舞合的请贴,请注意时间地点,朗先生请你千万准时到。” 没有人接? “慈善舞合,越是节省,越多人得益。” 原来如此。 助手自身后取出一只大盒子,“这是指定的衣裳。” 什么,他还送晚服给她? 秀眉烧红了耳朵。 回到家,她打开盒子一看,是件灰紫色钉亮片的短纱裙,款式十分亮丽可爱,虽然不属秀眉品味,她也乐意穿上。 是他为她挑选的嘛。 舞会的时间接近,秀眉紧张得好几晚睡不着,他会趁机会向她表示爱意吗,抑或,索性向她求婚? 星期天傍晚六时,悉心打扮过的她穿着那袭纱裙抵达舞会。 她的心乐得飞飞,目光所及,世上一切都带美丽的蔷薇色,这真是她一生最高兴的一天。 啊,朗志明迎出来,他比任何时候都英俊动人,他握住秀眉的手,“谢谢你来。” 可是他接着转过头去,大声说:“洁芬、瑜婷、淑芝,请过来教秀眉如何推销慈善奖券,秀眉,今晚你负责第三十七至四十二号台子。” 话还没说完,七八个年龄与秀眉相仿的女孩子笑着一拥而上。 天呀,她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钉亮片纱裙,叽叽喳喳,神情愉快。 王秀眉怔住,眉目如画的她看上去更似一个洋娃娃。 她没有哭着奔离现场,那晚,她推销的奖券为全场之冠。 不过,一个月后,她就调到市场组去工作,而且升了级。 拖延: 丁志珊的母亲已经病了一段时间。 到了最后,她希望可以回家休息,医生亦批准她出院。 大家都知道人事已尽。 袁医生这样说:“尽量使病人心情愉快。” 可是志珊时常半夜惊醒,独自饮泣,她无法振作。 白天,对牢母亲强颜欢笑,温言安慰,觉得无形压力一日重似一日。 志珊辞去工作,与母亲搬到郊外一栋小村屋,她愿亲手服侍妈妈。 丁太太并不是老人家,她才四十多岁,丈夫在志珊七岁时去世,不知怎地,一直没有再嫁,挣扎着工作,带大了志珊,待女儿出了身,原本可以享几年福,却忽然得了癌症。 治好了,又复发,在短短十八个月中,折腾了三次,如今坏细胞已扩散到肝脏。 她心情倒相当平和。 早上起得很早,与女儿坐在露台上晒太阳,那一年的冬季特别和暖,是一种鼓励。 下午,作家务的工人来了,志珊出去买日用品及食物。 时常向朋友打听什么地方的冰激凌最好吃,母亲喜欢吃零食。 一日驾车返来,一驶入小路,便听到呼救声,志珊定睛一看,只见到两只恶犬围住一个老妇狂吠,那老妇个子瘦小,靠紧树干,已无退路,两只狗作势欲扑,咆哮不已,志珊忙跳出车 去营救。 志珊十分镇静,她认得这两只大狼狗属村头邓家所有,于是轻轻走近,挡在老妇身前,对它们低喝:“为什么欺负人?去,去,去。” 狗闻到熟人气息,踌躇片刻,转身离去。 志珊松口气,那老妇已被吓得软倒在地。 志珊扶起她,让她坐在石凳上,给她喝水,“老太太你是来访友?以前没见过你。” 那老妇坐在树阴下喘息,忽然说:“多谢你救我。” 志珊笑,“老太太言重了。” 老妇抬起头来,志珊一怔,打褶的眼皮下,她有双深邃炯炯有神的眼睛。 志珊问:“你要去哪一家?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找得到,是对门李家而已。” 甫转身,老妇叫住她:“好心的小姐,你家可是有病人?” 志珊浑身寒毛竖起来,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 老妇颤巍巍站起来,“今日午夜之后,天未亮之前,会有人来你家探访。” 志珊瞪大双眼,握紧拳头,小心聆听。 “你无论如何要在门口拖延他,明白吗,绝对不能给他入屋。” 志珊拼命点头。 老妇吁出口气,朝对门李家走去,背影消失在角落上。 志珊回到家,只见母亲躺在床上,比任何一天都辛苦。 她过去握住妈妈的手,“我送你进医院。” “不,”丁太太摆摆手,“是他们叫我出来的,我已经受够医院气息。”她累极闭上双目。 志珊落下泪来,心中有数。 她拨电话给袁医生,请他尽快赶来。 入夜,袁医生来到,独自与病人谈了一会,然后向志珊招手。 “说不定就是今晚了。” 志珊看着天空上的繁星,一言不发。 “你要有心理准备。” 志珊答:“我明白。” 医生替丁太太注射后离去。 志珊见母亲睡着,端了张椅子,坐在大门口。 天气闷热,象是随时会下大雷雨,志珊静心等待。 过了十二时,车声人声渐稀。 志珊在脚跟点了一盘蚊香,背脊靠着树干,渐有睡意,正在左摇右摆,忽然听到一声响。 志珊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五六岁圆面孔小女孩,穿白衣白裤,正蹑手蹑脚在她面前走过。 “站住!” 小女孩满面笑容,“姐姐,我的皮球落到你家园子去了。” 志珊凝视她,“这么晚了,还踢皮球,你家人呢。” “还在搓麻将呢,姐姐,让我进去喝杯水。” “你来,我陪你玩,跳声、猜拳、踢球,我全会。”志珊大着担子,去拉住那小女孩的手,“我有好些图书,我讲故事给你听。” 在月光之下,志珊看到小女孩有一双晶光闪闪的眼睛,与她年纪外形根本不配。 志珊已经豁出去了,她根本不觉得害怕,她取起折扇,打开,摇两摇,“我们先玩跳飞机。” 志珊拼命缠住了那个小女孩。 她与她在门口玩尽了孩子所有的玩意儿,到最后,志珊请她坐在一辆旧脚踏车上,推着她到处兜圈子。 小女孩满头大汗,又倦又渴,“让我进屋喝杯水。” “不行。” “你不累吗?” 志珊镇定的回答:“不累,那是我母亲,我不会让你把她带走。” 小女孩讶异,“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志珊把一只皮球扔向她,她接住。 这时,远方天空忽然露出一丝曙光,天边出现一丝鱼肚白,天亮了! 志珊微笑,她何尝不是被浑身大汗湿透。 她听得母亲在屋内叫她,“志珊,志珊。” 志珊连忙奔进屋去。 丁太太精神好多了,她问女儿,“你同谁在屋外絮絮说了一夜话?我迷迷朦朦只知道你不肯放那人进来。” 志珊温柔地答:“哪里有人,你做梦了,我这就去叫袁医生来。” 意外: 夏雪贞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里。 父母激动得流泪,医生与护士都很高兴,“终于渡过险境了。” 警方派一位李督察来录取口供。 雪贞记得很清楚,她说:“是星期四晚上十时三十分,我提早离开舞会,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回公司见重要的客人。车子驶到四号路与爱华路的交界处,我停下看清楚来往车辆,就在那个时候,强光一闪,我的车子迎头被撞,接着,已失去知觉。” 醒来,身在医院,不醒,则已赴黄泉。 李督察出示肇事现场照片。 雪贞战栗,她驾驶的那辆红色小跑车被撞得像堆烂铁一样。 督察说:“一我们接获报告后赶至现场,须用电锯切开车厢把你扯出来。” 雪贞有点愤怒,“是醉酒驾驶者吧,他完全不看交通灯,也不理路面情况。” 李督察不出声。 雪贞又说:“那一下撞击的力量非常之大,我猜是一辆货车,可是它的刹掣失灵?” 那年轻的督察似乎有点为难。“夏小姐,我们在现场,只看到你车子的残骸。” 雪贞一愣,什么意思? “不见对方车子。” hitandrun! 开头我们也那样想,可是,夏小姐,你看,你的车子已成为一堆铁皮,那么,他的车子怎么走得动? 雪贞一愕。“这么说来,你们始终没抓到凶手?” 他搔搔头皮,“我们连那是辆什么车子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 这是一件叫警方十分纳罕的案子。 雪贞气馁,我昏迷了两日一夜,头顶缝了廿多针,差些丧命,而那人却逍遥法外。 “暂时”,李督察保证:“我们会续查此案。” 雪贞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愿意快快出院,忘记是次意外,重新开始做人。 “夏小姐,这件案子还有两个疑点。” “请说。” “第一,有人在现场报案,应是目击证人,逢是紧急电话,警方全部有记录,也可在仪器示踪屏上看到对方的电话号码,可是这一次,完全找不到记录。” 啊!这么怪。 “而且,抵达现场,紧急救护人员说,在那样严重的意外中,司机例必没有机会存活。” 雪贞全神贯注聆听。 “当时,你脸上有氧气罩,头部亦有止过血的痕迹。” 雪贞瞪大双眼。 “那意思说,有人向你施过急救。” “是谁?” “对,”李督察也问:“是谁呢?” 问了出口,才觉得汗颜,当事人已昏迷不醒,她怎么会知道。 雪贞真想不到意外中另有案情。 李督察告辞后,夏雪贞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发呆。 凶手是谁? 救她的人又是谁? 是同一人吗? 半个目后,雪贞出院。 身子还有点虚弱,但已无大碍。 经过这次意外,本来性格豁达的她更加不计较得失,凡事嘻嘻哈哈,乐观爽朗,深受朋友欢迎。 她心中并无芥蒂,仍然开车到处去,而且,特地来到四号公路与爱华路的交界处。 这个路口位在近郊,入夜后非常宁静,并非交通黑点,甚少有意外发生。 雪贞把车子停在路旁,下再来,抬头看。 这是一个晴朗的晚上,满天星斗.闪烁如宝石,远处山脚可见霓虹灯霞光。 她来到这里,是因为这几天,脑海里老是有一把小小声音,叫她前来该处会晤。 雪贞握紧拳头,向天空低声呼唤:“你听得见我说话是不是?至少应该出来道一声歉。” 这时,平静的街上忽然刮起一阵劲风,吹得雪贞衣裤轻飘飘。 雪贞见尚无动静,不禁气道:“缩头乌龟,不是好汉。” 她走回车子,打开车门,刚准备上车离去,忽然之间,看到强光一闪。 雪贞本能地举起手挡住双眼。 她十分镇定,扬声道:“请先熄掉灯光。” 灯光转暗,雪贞放下手,她看到了奇景,在她不远之处,半空中,有一飞碟在缓缓旋转。 惊讶之余她赞叹曰:“比科幻电影中道具精致得多了。” 有一把声音羞涩地回答:“谢谢。” 雪贞沉下脸:“是你们撞向我的车子,造成意外吧。” 声音十分惊惶,“对不起,夏小姐,我们愿意道歉,亦愿赔偿。” 雪贞颔首:“唔,品格要比某些地球生物高尚得多。” “请相信我们,那完全是无心之失,我们此来,全无恶意,只不过做资料调查。” 雪贞问:“你们打算如何赔偿?” “夏小姐,我们把下一次多宝奖号码告诉你如何?” 雪贞板着脸,“还有我弱小的心灵呢?” “那么,再加一位如意郎君可好?” 雪贞笑:“我接受你们道歉。” 声音说:“夏小姐,我们置你脑部的联络器从此失效,你不会记得同我们见过面或是说过话。” 雪贞低下头,她完全明白。 飞碟在空中调头而去,迅速化为一小点亮光,旋即消失。 舞会: 梁剑英一听说是个化妆舞会,便不想去,真无聊,你扮吸血僵尸,她妆埃及妖后。“你是谁?”“你猜我是谁?”到了午夜十二时,大家除下面具,才发觉是一直在回避的王先生与陈小姐。 可是表妹子红劝说:“你一定要来,而且,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子红刚承继了一笔遗产,向喜欢搞舞会的她更加挖空心思地铺排名目。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化妆舞会。”子红再三保证。 到一到,看看情况,不妙即走。 “好!”梁剑英叹口气,“晚上八时许我会来。” 周末,梁剑英尚未决定扮演什么角色。 以前小时候,万圣节他老是穿一件南瓜背心,他母亲困惑地说:“我们华人究竟是华人,无论如何不舍得叫孩子份骷髅或是投厉鬼。” 扮小飞侠不但年纪不对,还得穿要命的紧袜裤。 扮剑侠唐璜,怕女性笑他不自量力。 米奇老鼠太幽默。 唐吉珂德还需要一匹马做道具。 不如穿得非常褴褛自称是失意的作家。 他终于选了钟楼驼侠服饰。 虽觉酷热,可喜完全掩饰了真面孔。 他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特地请一位电影公司化妆小姐来帮忙,她惋惜地说:“如此英俊小生,却扮怪物,明是丑八怪,却扮作夙流债主。”说罢,咭咭咭笑起来。 梁剑英走进舞会,一眼看到表妹子红扮成孔雀公主,他朝她眨眨眼,她没把他认出来,狐疑地笑。 全场人客都戴着面具,有些只遮住双目,有些掩饰了半边面,更彻底的把整个头罩起来。 梁剑英看到有一个女子站在窗边看夕阳西下,背影苗条灵秀。 他走近去,女子转过头来。 她穿一件头银色紧身衣,美好身段表露无遗,短发、鹅蛋脸,面具下一双眼睛清澈晶莹。 他顿时对她产生无限好感。 他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夸兹莫托。” 那女郎笑,露出雪白贝齿,“恭喜你,很像。” “你呢,让我猜,你是未来世界的机械人。” 她露出意外的神情来,“你真聪明。” 他喜欢她的声音,刻意攀谈:“还有,你从来没参加过化妆舞会。” 女郎笑声如银铃。 “食物非常丰富,酒也香醇,我去替你斟杯香槟。” “机械人不需饮食。” “对,我怎么没想到,今晚你可有舞伴?” “我跟奥本咸默教授来见识。” “呵,与原子弹之父同姓,有关联吗?” “是堂侄孙。” “在哪里?” 女郎伸手一指,梁剑英看过去,只见是一位银发如丝,精神闪烁的老人家,并无化妆,不过,人家会以为他扮作爱恩斯坦。 梁剑英心中有股奇异的感觉,以往时时听人说一见钟情,他只觉得是鬼话,今晚,他想法完全不同。 他心底滋生与女郎长相厮守的。 他细心陪着她说话,跳舞,整晚乐得飞飞。 女郎的狐步跳得轻盈慧黠,使梁剑英一身舒畅,无论怎样,他已决定追求这个可人儿。 他结结巴巴地交心:“我其实长得并不丑。” 女郎笑不可仰,“请你形容你自己。” “时时有人赞我高大英俊,我则觉得自己颇为潇洒大方,“他索性夸起来,“家境相当富有,本身具专业知识,又有一份优差。” 女郎温柔地笑,“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句话壮了梁剑英的胆子,“还有,我擅长烹饪,富幽默感,为人善良。” “多么难得。” 介绍完自己,梁剑英情绪大佳,与女郎走到一个角落款款谈心。 女郎知识渊博,措辞温婉,真不可多得,绝非普通脂粉。 她戴着一张机械人面具,并不精致,由薄质地塑料倒模制成,再喷上银漆。 梁剑英不知多想揭开面具看她真面目,却不敢造次。 子红笑着走过来,“喂,驼子,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好心思呀。” 梁剑英这番由衷地说:“多谢你邀请我。” “得了。” 他悄悄问表妹:“这位扮机械人的小姐是谁?” 子红看一眼,“没见过,是陌生人,午夜十二时大家除下面具,你便可以问她姓名。” 梁剑英颔首。 他不会放开她。 女郎十分感激,“亏得你陪我整夜,本来对这陌生环境我略具戒心。” “你初来本地?”他有点意外。 “可以这样说。” 十二点到了,铃声大鸣,人客纷纷除下面具。 梁剑英把女郎拉至一角,把他头上套着的软胶面具整个剥下,拨一拨头发,“到你了。” 女郎匆匆除下面具。 梁剑英怔住,面具下是另一张面具,只不过做得更加精致,如薄金属片铸成,但是女郎一双碧清的妙目却依然黑白分明。 他鼓励她:“连这张面具也除下。” 女郎意外,“可是,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什么?”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我是奥本咸默教授的机械人助手。” 密室: “走进密室,你可以看见你最想见的人。”刘裕芬这样告诉岑御君。 御君没好气,“胡说八道,怪力乱神。” “真的,我妈见到了已故世的父亲。” 御君既好气又好笑,嘲弄地问:“他俩可有谈话?” “有,母亲问他可好,他说可以过日子 叫她放心。” 御君一怔 “也许,伯母思念亡夫过度,产生幻觉。” “这是真的”,裕芬坚持。 御君笑着拍拍好友肩膀,“好好好,真真真。” “你看你是什么态度。” 御君叹口气,耸耸肩,“那间密室是外太空旅客无意留在地球的实验室,其中设施可阅读人类脑电波,并将之译成有实则的立体影像,于是,走进密室的人,心中最想见谁,便可以见到谁。” 裕芬一愣,“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科学化的理论,你从何处获得这个结论?” 御君一本正经答:“一位卫斯理先生告诉我。” “我表妹也进过密室。” “见到谁?” “她未来夫婿。” “呵,这倒是新鲜。”御君比较有兴趣。 “她看见一个相貌端正的有为青年。” “有交谈吗?” “她太兴奋了,想走近握他的手,结果,那年轻人忽然消失。” “看,这个故事的教诲是:不可急色。” “告诉我,御君, 你最想见的,是什么人?” 御君把头枕在双臂之上,呆呆地沉思。 是陈少杰?这人与她做了三年密友,忽然认为找到更好的人,一声再见尊重,走个影踪全无,粉碎了御君的自尊与自信,好不容易才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抬回,大致拼回旧貌,可是已经伤透了心。 裕芬又问:“你最想见的,是谁?” 御君叹口气,“我不知道。” 好似没有什么人是她特别想见的。 七岁那年父亲遗弃了她们母女,由外婆把她带大,母亲出外工作,作为经济支柱。 御君心中并无怨恨,外婆至今健在,她不知多敬爱这位老人家,御君与母亲的感情亦十分融洽。 少年时也曾渴望见一见生父。 但成年之后知道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他既然不爱她们,她去见他也是无用,渐渐看开。 如今她大学已经毕业,又有一份优差,年年高升,生活相当愉快。 裕芬说:“一般女性,最希望见到未来伴侣。” 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御君答:“我起码十年不想论婚嫁。” 裕芬讶异地说:“什么,你对密室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不,请带我去。” 闹市中真有一间这样的密室,应该早为记者得悉,大做文章,为什么仍是一个秘密? 非要去一看不可。 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裕芬通知御君,“约好了,随我来。” 御君忽然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诡异,浑身寒毛竖起。 在车上一直维持缄默。 目的地在近郊,一间间收拾得十分整齐的村屋,私家路走到尽头,裕芬在其中一道大门前按铃。 门忽然自动打开,一阵冷空气自内扑来,象传说中的阴风阵阵。 莫非,室内有精密仪器需要空气调节保养? 屋内光线幽暗。 一位老妇走出来,“两位小姐,请坐。” 老妇身段瘦小,像那幢忠心耿耿,为主人家带大了三个孩子的老式保母。 御君凝视她,她也看着人客。 两个人都笑了。 御君问:“走进密室,便可以看到我最想见的人,可是这样?” “是。“老妇颔首。 “密室在何处?“御君抬头张望。 客厅布置朴素,除却空气比较冷冽,并无异样。 “它在走廊底。” “进入密室,须付出何种代价?” 老妇答:“渡有缘之人,无需代价。” 御君大表意外,感动起来,不禁对老妇即时另眼相看,竟不需代价,御君在都会中长大,凡事付出十分心血努力,不一定得回一份报酬,从未听过免费布施。 “好,我愿意进密室一行。” 裕芬说:“你先进去 我排第二。” 老妇站起来,“推门进去,事完后,自另一扇门出。放心,没有任何危险。” 御君心中无比纳罕,竟有一套这样的设施! 她静静步入走廊。 奇怪,她数着脚步,短短一条走廊,竟走了三十多步,然后, 她看到一道门。 她伸手推开。 的确是一间密室,漆黑,空气清新寒冽,双目初时不能视物,可是御君不觉恐慌,空气中似有带镇定作用的离子,使人静心等候。 渐渐,她习惯了一种微弱柔和的光线,可是小小室内除了她,并无别人。 密室墙壁光滑无缝,亦无家具,御君正在踌躇,忽然听到有人笑问:“好吗,你想见的人,是我?” 岑御君惊喜地转过头去,她看到一位穿著名贵而低调的中年妇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的五宫面容,同岑御君一模一样,只不过老了十年八载。 是,岑御君最想见的人,是岑御君。 如果将来的她生活不理想,那么,今日的她仍可设法补救,现在她放心了,一眼看就知道未来的岑御君过得很好。 她俩相视而笑。 年长的岑淑君说:“御君,人必自爱而后人爱之是不是。” 多谢密室,使她看清自己。 保佑: 《字宙日报》记者王风儿心情十分兴奋。 今日,富商伍联就愿意接受访问。 伍联就不是普通炒地皮股票致富的商人。 他酷爱文化,拨出基金,支持都会各式文娱活动,富同情心,捐助各间医院添增设施。 最难得的一点是,他私生活严谨,结婚超过二十年二子一女已进大学,品学秉优。 王风儿乐意访问一个这样的人,查探他致富之道。 她在宽敞的会客室内等待。 伍联就十分准时,笑着走进来,伸出手与记者相握。 “王小姐,请坐。” “伍先生,你看过我们事先传真过来的问题了吧。” “看过了,那些标准问题不难回答。” “伍先生,读者最想知道的,是你的致富之道。” 伍联就一怔。 “伍先生,你每战必胜,有何秘诀?” “我选择正确呀。” “可是,致富之道好比迷宫,在每一条叉路上,往左还是往右转,可影响全局,你是如何作出抉择?” “我有智囊团为我分析形势。” 王风儿笑了,“人人都说,你宛有神助。” 伍联就收敛了笑容。 过一刻,他说:“王小姐,你且喝杯香茗,坐下听一个故事。” 王风儿知道今日有意外收获了,非常高兴。 只听得伍联就说:“年轻的时候,我十分迷信,因为每一项投资,都少不了投机成份,成败得失,都在一瞬间, 有人一夜致富,也有人倾家荡产。” 王风儿虽然开著录音机,一边还是做笔记。 “我四处寻找高人指点迷津。” 王风儿仿佛看见一个机智过人的年轻生意人,每次在作出重要决策之前,都做足功课,可是,他还是忐忑不安,怕有所闪失,因此,必定求神问卜。 “那是一个老人,怕有七十岁,甚至八十岁了,他说我同他有缘,故此获他接见。” 王风儿想像老人白须白发,仙风道骨,坐一静室内打坐,永远垂着双目。 “每次见他,过程都十分简单,他坐在屏风之后,我在屏风之前求他保佑,他通常向我作出简章指示,只要我照着做, 万教万灵。” 王风儿听到这里,只觉诡异无比,“没可能”,她大胆发表意见。“老人又不是神仙。” 伍联就笑了,“人称他老半仙。” 王风儿嗤一声笑出来,“对不起,我不信这是伍先生你的致富之道。” “王小姐。请听我把故事说下去。” 年轻的伍联就必恭必敬,每次都放下红封包,屏息等候老半仙保佑。 “半仙,我想买下半山那块面海地皮来发展高级住宅。” 半仙只嗯了一声。 伍联就额角冒出汗珠来。 他说:“我知道这是险着,都会中一次骚乱已使中上级市民纷纷抛售手中产业外逃,地皮价值已跌穿底点。” 半仙又是唔地一声。 “你说我应否去马?” 室内静得跌落一支针都听得见。 过了很久很久,听得老半仙咳嗽一声。 他清晰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伍联就如释重负,“是是是,我明白了。”他抹干额上汗水,满意离去。 他轻轻说下去:“如是者,一次三次七次,他都能给我准确的指示。” 王风儿早已停了笔,啧啧称奇。 “有时,连最变幻莫测的股票走势,都会被他测中。” “那,老半仙本人为什么不落注?” 伍联就笑了,“落注讲学问,也不是每个人能力够得到。” 王风儿问:“伍先生你现在还供奉着老半仙吗?” “且听我说下去。” 王风儿心痒骏搔。 “十年前,我终于遇到事业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灾劫。” “是,我听说过,但你还不是化险为夷,所以他们说有财神在你身后保佑你。” “当时,我徬徨到极点,千多名员工靠我生活,我须对他们负责,还有,我家族食指繁浩,祖孙三代都要照顾,压力不可谓不大。” “老半仙又使你平安过渡?” “我当然要去找他。” 他来到半仙的居所之际,已经疲态毕露。 他深深太息:“半仙,请指点迷津。” “你说。” “买还是卖,你告诉我一声。” 半仙沉吟不语。 伍联就度日如年。 熬了不知多久,半仙说:"须行险着。” 王风儿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这算什么忠告?” 他是叫我买下所有股份反击!我觉得言之有理,立刻告辞。 走到门口,才发觉忘记取回外套,他折返,却听到内室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要倒台了?” “管它呢,一鸡死一鸡鸣。” “他都把你当作半仙。” “有眼无珠, 我未卜先知,我早已发财,我还坐这里侍候他呢。” 听到这里,王风儿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乐不可支。 伍联就笑着说:“王小姐,世上并无致富之道,判断靠自己,与人无尤,你可明白?” 王风儿大声答:“明白!” 孝道: 少女经过其中一张病榻,忽然听得有人气若游丝般叫她:“丽容,是你吗?” 少女一怔,转过头去。 躺在那里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气息微弱,一看就知道经已病入膏肓,恐怕药石无灵。 少女轻轻踏近一步。 妇人耳朵总算灵敏,“丽容,你来了。” 少女这时发觉病妇双目已盲,不能视物。 她轻轻走近,低声说:“是,是我在这里。” 病人忽然激动,流下眼泪,“丽容,你原谅了母亲,你终于看我来了。” 她伸出皮包骨一样的双手,少女紧紧握住。 病榻旁有张椅子,少女坐下。 “丽容,叫我一声。” “妈妈。” 病妇笑了,像一个骷髅忽然活动起来,十分可怖诡秘。 可是少女一点也不害怕,“妈妈,你需要什么,我帮你拿。” “我只要你来看我,陪着我。” “我天天这个时候来,好吗?” “现在是什么钟数?” “下午四时三十分。” “丽容,让妈看清楚你。” 少女把脸凑近,病妇用手细细摸索少女面孔。 病人吁出一口气,放心了。 护理人员进来放下食物,“呵,你终于来探访母亲了,劝她吃点东西,不然神医也束手无策。” 少女答:“是,“转过头来,“妈妈!我喂你喝点稀粥。” 妇人被扶起,略喝几口,开头不能咽下,渐渐可以吃多几羹。 看护看见,点头嘉许,“吃完让母亲休息吧。” 病人抓紧少女手,“丽容,明天再来。” “一定,我一定来。” 第二天,病妇一直问看护:“到四点半没有?” “太太,还有三刻钟。” 她满心盼望,抬高头等候。 然后,那轻盈的脚步声来了,病人愉快地喘息:“丽容,这边,过来这边。” 那少女回答:“我来了,妈,喝点橘子水。” 她用温水帮病人轻轻揩一把脸,又帮她梳通头发,病妇握住少女的手,“不用操心了,丽容,我自知不久人世,不过是这一两日之事。” 少女劝慰:“不要害怕,将来,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母女一定可以再次相聚。” 妇人叹息,“有你在身边,现在我已不再惶恐。” 少女微笑。 “告诉我,丽容,他对你好吗,你离家出走去跟他,他有无欺侮你?” 少女一怔,低下头,过一刻,才缓缓答:“还不错 可以过日子。” “他们说他打你,逼你到欢场觅食,唉,可恨为母的不能保护你。” 少女慌忙地说:“没有的事,你别听那些多事亲友说的是非。” 妇人凄酸地问:“你为何那么久不来看我?” 少女急急答:“都是我不好,我害妈妈久等。” 少女把病人的手贴在脸旁。 病人宽慰,似有盼望,神情安详。 少女暗暗拂去泪珠。 接着一段日子,风雨不改,她天天来探访病人。 即使挂八号飓风讯号,也设法依时赶到。 每次逗留一小时左右,读报纸头条给病人听,留下一只小小有耳机的收音机给她,服侍她吃粥喝水,替她抹一抹身子。 病人情绪一日比一日稳定,可是健康一天比一天衰退。 终于少女趋近她身子的时候,闻到腐臭,那是死亡的气息。 “丽容,日子过得真快,慈母把住我手学写字的情况,历历在目。” 少女答是,双目已经通红。 “当年不信父母所言,孤意而行,跟随浪荡子而去,生下了你,结果遭人欺骗遗弃,流落无依,又身患恶疾。唉,丽容,妈妈是个苦命人。” 少女嗯一声,“不怕,还有我呢。” “是呵,丽容女,你切莫重蹈母亲覆辙。” “不会,妈妈,你放心。” 病妇沉思,灵魂像是已回到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里去,她哼起小调来,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清脆柔美,像个小孩子:“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口糖,一口果,吃得宝宝笑呵呵。” 唱完了,自顾自格格地笑,拍起双手来。 然后,笑容凝住,她全身僵硬,动也不动。 少女知道她已脱离苦海,前去与母亲会合。 她镇定地按铃唤护理人员。 看护匆匆赶到,“呵,病人已经去世。” 少女泪如雨下。 看护劝道,“你已经尽了孝道,听说这个多月来,你天天来探望你母亲,她因此去得十分安乐。” 少女这时抬起头来,用手帕抹干泪水,“我不是她的女儿。” “什么?“看护怔住了。 少女说:“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我是一名学生义工,每周四来医院帮病人做物理治疗。一日,经过走廊,听见有人叫我丽容,我一转身,她便把我认作女儿。可怜的盲妇,她说什么,我便顺着她意讲下去。” 看护目定口呆。 “见她子然一人,又身患绝症,我便每日放学来探望她,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至于我,我叫庾家聪,在德美中学读高中二,院方有我做义工的纪录。” 幸运: 这是一间办公室。 几个同事窃窃私语。 “真不能置信,竟能那样一个人交了好运。” “可不是,那人居然会得中奖。” “七千多万的彩池三票中,每人分二千余万元,俨然小富了,一生吃用不愁,羡煞旁人。” “其余那二人决定隐姓埋名,可是招爱娟的丈夫却大肆招待记者,宣布他发横财经过,真夸张。” 一位女士更正:“是招爱娟的前夫才真。” “那人偷抢拐骗无所不为,遗弃了爱娟母子二人,失踪超过三年,债主上门,爱娟还要替他还债,她不得不与他离婚,一直杳无音讯,可是前晚忽然在电视上看到他,原来他中了奖券!” “天无眼。” “我真不服气,俗云好心才有好报,幸运之神缘何对这种渣滓青睐有加?” “可怜爱娟苦足这么些年,应该由她中奖才对。” 办公时间到了,同事们纷纷回到岗位上去。 片刻,招爱娟来了。 她佝偻着背脊,脸容憔悴,分明未老先衰,她静静伏在办公桌上,开始每日沉闷的工作。 不,幸运之神没有对她微笑。 真的有幸运之神吗? 当然有。 办公室那一角有两个穿白衣的少女正在掩着嘴咭咭地笑,她俩面貌娟秀.晶莹大眼睛露出顽皮的促狭的神色来。 当下二人匆匆离开招爱娟的办公室,来到公众广场,坐在石凳上,摇晃着双脚,得意地放声大笑。 “真好玩,我简直爱上了这差使。” “谁说不是!以后,我们要更加刻意,叫人出乎意表。” 她俩拍起手。 “喂,艳羡,下一个目标是谁?” “妒忌,你说呢?” 多么奇怪的名字,可是,艳羡与妒忌时时与幸运并用,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艳羡用手一指,“看到那个愣小子没有?” 妒忌的目光落在那边,“呵!他,他叫邛卓华,是个小公务员,十年升高了一次职,爱躲懒,性格懦怯,是社会上闲角。” 艳羡说:“他要走运了。” 妒忌嗤一声笑,“他,又中什么奖?” “他的奖在那边。” 妒忌连忙看到马路另一边。 只见一个漂亮的年轻职业女性正拎着公事包朝气勃勃地走过来,她笑容可掬,一看就知道聪明才智都高人一等。 这下子连妒忌都觉得不忍,“把她配给他?会不会太残酷了一点?” 艳羡笑了,边走边踢起一块小石子,那块小石子无意弹到一个途人的脚,那人啊一声呼痛,可是就在他低头去看个究竟之际,他发觉有一张千元大钞正在脚下,那人捡了钱,欢天喜地走开。 “太过份了。” 艳羡笑,“才听你说,喜欢这份工作。” 妒忌吧口气,“罢罢罢,我同你也不过是听差办事,上头说什么,我们做什么。” “是呀,谁该走运,我们便前往侍候,至于走运之人是好是歹,却不是我们管辖范围。” 艳羡双目中那种狡黠的神色又回来了,“我们不过是听指挥的小角色。” “可是最近人类也抱怨得很厉害。” “你知道人类, 天天总是怨怨怨,你见过快乐的人没有?” “投诉幸运司的人越来越多,上头也许会改变策略。” “那还有什么好玩,你真相信,求仁得仁,勤有功,戏无益,还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可是,都说我们这部门行事乖张。” “不要理别人怎么说,我们是幸运之神,不必依常理办事。” “对。” 艳羡与妒忌欢欢喜喜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银铃似笑声渐渐隐失。 在一间华厦的地下室,一个中年胖汉磔磔地笑。 他肆无忌惮地叫:“我走运了,我走运了!” 身边的艳妇睨着他,不作声。 大汉继续说:“这一票货居然会被我运进去,都说虎威市警员金睛火眼,哈哈哈,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怎奈得我何。” 艳妇见大汉踌躇志满,气焰万丈,不禁冷笑,此人走运,不知多少人会受到荼毒。 她扭着腰身走出去。 大汉与手下说:“我们且出去寻开心,找几个漂亮小妞来陪酒陪饭。”神情猥琐到极点。 手下答:“遵命。” 大汉又吩咐:“不要夜总会货色,找清纯一点的少女。”接着,他又狂笑起来。 树荫下,两个老人在乘凉。 一个叹息:“唉,世纪末,凡事七颠八倒。” “可不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不然怎么会有句话叫无语问苍天。” “真是各有前因莫羡人。” “你且着历史,杀人如麻的头号战犯得享寿终正寝。” “隔壁林家的十六岁长子品学兼优,却在前日遭醉酒驾驶者撞毙。” “很奇怪是不是。” “活了这么些日子,早已见怪不怪。”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银铃似笑声。 “谁?” “不会是幸运之神吧。” 邻居: 王希文因大埠华人聚居处喧嚷嘈吵,又喜比较财富,与她沉静性格不合,故搬往小镇半工读。 上午读书,下午写稿,不亦乐乎。 附近邻居夜不闭户,可是希文来自大都会,习惯谨慎,不敢造次。 她亦不喜东家长西家短,看到人,虽然立刻笑着打招呼,但是从不多话。 独居的她十分喜欢这种宁静平淡生活。 左邻住着一家四口,布朗先生太太非常年轻,两个孩子十分顽皮,二人早出晚归,孩子多到托儿所,下班后领回来,可也真辛苦。 右里是一位独居的老太太,年近古稀,可是健康情况良好,晴天,也会出来走动,希文不知她底蕴,可是觉得如果不在这几年内结婚,往后结局,也许就似这位老人。 有意无意间,她帮老人做些小差使。 周末,剪草的少年来操作,希文会说:“右边那一家也打理一下。” 红发少年很精明:“酬劳另计。” “那自然,顺便把老太太的垃圾桶也拎出来。” 事情办妥之后,希文问:“老太太屋里环境如何?” “相当干净,厨房有一锅香气扑鼻的鸡汤。” 希文放心。 少年却问:“她有多大年纪?看上去似百多岁,一个人老到不能再老,大概就是那个样子,真正不可思议,你会活到那么老吗?活至耄耋,又有什么意思?” 希文啼笑皆非,嘘嘘连声,把那少年赶走。 星期一,垃圾车去了,希文又把空桶给她拎到后门。 老人隔着纱窗向她道谢。 “不客气,邻居应当互相帮忙。” “请进来吃苹果馅饼。” “我还有个约会,改天拜访。” 老太太笑:“你随时请过来。” 老人给希文甚多感触,世人都盼望长寿,她也不例外,但是希望身体健康,及有子孙关注。 感恩节左右,树叶已落了大半,日日下雨,又一早天黑,感觉凄惶。 希文特地买了糖果饼干,欲在放学之后去探访老太太。 车子驶近家,已知道不妥,只见行人道旁停着警车及救护车。 希文刚来得及看到担架被抬上救护来,车门一声关上。 她立刻下车,奔过去拉住一名警察问:“老太太怎么了?” 年轻的女警转过头来:“你是邻居?” “是。” “清洁工人发觉史密夫太太病逝家中。” 希文震惊,“可是我前几天才见过她。” 女警安慰道:“她实在已经衰老。” 那边有人叫:“收队。” 女警迅速上车。 只余希文一人站在雨中哆啸。 她把糖果饼干放在老太太的后门口,不禁流下泪来。 不久,房子门前竖立了出售牌子,陆续有经纪带人客前来参观,有几家还是华商。 希文情绪有点沮丧。 老太太唤她进去吃苹果饼干那日,她应该答应。 幸亏寒假到了,姐姐希光前来看她。 希光大嗓子,一看清楚环境,便喊道:“太寂寞太凄凉了, 还没捱完一个冬季,就该自杀。” 说罢,点起一支香烟。 希文挥手赶烟,“你还未戒烟?” 有姐姐在,热闹得多,说亦奇怪,天也晴了,大阳露脸,不过铁定下午四时许休息。 希光喃喃道:“太阳怠工。” 邻居终于标出已售字样。 不好事的希文也忍不住问:“卖了给谁?” 布朗先生答:“好像是日本人。” 冬天,睡得沉,希文开始重复做同样的梦。 有人对她说:“请过来吃馅饼。” 可是梦境中的希文很知道这只是个梦,她客套地说:“史密夫太太,我明朝一早还要上学,不打扰了。” 老太太沉吟。”你是好邻居,我总得报答你。” “何用客气,举手之劳,都是应该的。” 醒来之后,不胜讶异。 希光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希文不语。 “下星期我得回家了,我劝你搬返大城去,那里找对象的机会或许多些。” 希文只笑笑答:“有缘千里来相会。” 那一个晚上,姐妹聊到半夜,希文倦极,返房休息,朦胧间听见希光不知忙些什么,终于,一切都静下来。 可是,史密夫老太太又入梦来。 希文向她诉苦:“今天我真累了,希望好好睡一觉。” “不,你非醒一醒不可。” 似有冰冷的手触及希文的身躯,希文惊醒,她一头冷汗,听见楼下有声响。 连忙跳下床,奔下楼梯,先推开车房门,她看见了最怪异的景象,她看到史密夫太太坐在她的小跑车里, 笑着向她招手,希文这一惊非同小可,寒毛直竖, 大叫一声,回头就跑。 就在此际,她看到火舌自客房中窜出,这下子,希文真正魂不附体,提着灭火器抢过去,发觉希光一动不动伏在床上,房内浓烟密布。 希文用湿毛巾蒙鼻,喷熄火苗,把姐姐拖出房间,接着报警。 消防及急救人员迅速来到,希光无碍,但须留院观察。 警察说:“烟头累事,不该在床上吸烟,幸亏发觉得早。” 车房里当然没有人。 好邻居,是应该我帮你,你帮我。 隧道: 二0五0年。 朱凤芝是得奖人之一,啊,事情是这样的,她参加了国际科幻小说比赛,得到第二名,奖品奇特,由阿美利坚合众国太空署赞助。 得奖人可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逗留三分钟,时、地、人任择。 或是拿丰厚现金奖,据说,第三名作者姓倪,他宁可取现金。所以今日,在太空署会客室等候时光隧道之旅的,只有朱凤芝与第一名得奖人。 他是一位年约六十余岁的老先生。 凤芝最敬老,身体语言十分恭敬,那位老先生很快觉得了。 他自我介绍:“小姓王,王克良。” 凤芝笑说:“我有点紧张,王先生你呢?” “自然,我盼望这个机会已经良久。” 凤芝道:“科技终于进步到可以控制第五空间了。” “这项科技,永远不会公开,太空署决定严密保管,以免遭不法之徒利用。” “请问王先生从事何种行业?” “我已退休,之前,我在大学教书。” “教何种科目?” “政治系,“王老先生看着凤芝:“小姑娘,你呢?” 凤芝笑不可抑, “我还算小姑娘?同长辈们说话真可爱,当场恢复青春。” 王老伯端详她:“你经过时光隧道,却是去见谁?” “家母,她于三年前去世。” “啊, 你思念她。” “我与她感情一向欠佳,她病故后我心内疚,一直想回去看她,老实说,这也是我参加这项小说比赛的原因,得了奖,我可以回到她身边,即使三分钟也好,我想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凤芝有点激动,泪盈于睫,取出手帕,拭去泪水。 王老先生叹口气:“你不愧是个孝顺儿。” “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很多女子会选择回去见初恋情人。” 凤芝笑了,“你呢,你又去见什么人?” 王克良踌躇一会儿才答:“我不是回去见一个人。” 凤芝纳罕。 “我回去,是为着见证一件事。” 凤芝更觉奇怪,老人家心思多数独到,她愿闻其详。 王克良轻轻说:“你年轻,也许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的职业是记者,对过去未来,都有兴趣。” “那,我就对你说吧,我想返回一九年,一个六月初的凌晨,到那个广场去亲自看一个究竟。” 凤芝先是一愣,不明其所以然,然而电光石火间,聪敏的她明白了。 她眼大了双眼,过一会儿,她才恻然说:“呵,你没有忘记。” 王老伯垂着头,痛心地答:“是,我不能忘记。” “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我二十岁,是一名留学生,在外国听到那宗消息,心灵受到极大的震荡、骚扰、创伤,今日,我将亲历其境。” 凤芝还想说什么,太空署工作人员已经满面笑容地迎出来。 “两位,请过来更衣。” 凤芝与王老伯分开了。 太空署人员替凤芝穿上特备衣服,带她到一间实验室,凤芝忽然怯场,为什么要设法回到过去,过去的事无可挽回,将之埋在心底,努力将来岂非更好? 太迟了,仪器已经开动。 那经历真是奇特,凤芝只见电光一闪,暂时失去视力,然后,当她能视物之际,她发觉置身在老家狭小的厨房里。 中年的母亲正在张罗晚饭。 凤芝知道她只有三分钟,她轻轻走向前,握住母亲的手,“妈妈,”她把握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爱你。” 母亲转过头来,多年刻苦的生活使她未老先衰,一额都是皱敌,只听得她叹口气:“我知道,可是我与你脾气都倔,许多事,放在心中,说不出来。” 凤芝实在忍不住,号啕痛哭,把母亲紧紧拥抱在怀中,她终于实践了她的心愿,母女在这一刻获得了谅解。 就在这个时候,凤芝浑身一震,如遇强力电流,胸口及手指尖有点麻痹难受,张开眼,已回到实验室来。 凤芝深深叹一口气。 工作人民十分谅解,温和地对她说:“请到休息室用茶点,一个人在经过时光之旅后,情绪会遭遇到若干困扰。” 凤芝长长叹息。 她无法抑止眼泪, 一时间不知是欢,是伤感,抑或是解脱。 她已没有遗憾,原来母亲一直知道女儿爱她。 她来到休息室。 凤芝挑一张沙发坐下,只见茶几上放着精致的糕点,她斟出咖啡,喝一大口,又吃了半块巧克力蛋糕,觉得精神好许多。 凤芝回到更衣室,换上自己原来的衣服,又补了一点妆,本来可以即时离去,可是她想起了王老先生。 他的遭遇如何? 凤芝天生有好奇心,不然不会从事记者行业,她折返会客室。 一推开门,怔住了。 只见王克良坐在沙发上,头像驼鸟似埋在两膝中,他在呜咽,且浑身发抖。 凤芝只看到他一头凌乱白发,还有,他身上沾着点点血渍。 凤芝退后一步,尖声问道:“你看见什么,你看见什么?” 这时,有两名看护模样的工作人员进来,“这位小姐,请让开,王老先生惊骇过度,将入医院接受观察。” 凤芝看着他们把王老伯扶出去。 凤之颓然,半晌,她才想起那位接受现金奖的第三名,也许,那才是正确的做法。 殖民: 他们一组三人悄悄降落。 飞行器轻巧得一如地球上的家庭运输工具,他们身上配戴的装备,也足以自卫。 这次来到一个陌生的星球,目的是做资料搜集,如果条件适合,研究在该处殖民的可能性。 三人的代号是兆、亿、万,共两男一女。 轻轻自树丛走出来,他们站在山岗上往下看。 兆问:“这就是当年c出生的地方?” 亿感慨:“是,两千年过去了。” “他们有无悔改?” “且去观察。” 万取出仪器探测空气质素,“表面条件与我们那里相似,银河整个南方只得这一颗小小蔚蓝色星球附有大气层。” 黄昏的天空在沙漠地带呈诡丽的橘红色。 三人走进城内,他们发觉一座建筑物前有人群聚集示威,举起字牌,激动地挥拳叫喊。 忽然之间,保安人员簇着一个重要人物出来,一路保护着他往停车处走过去。 年轻的万天真好奇地挤过去看热闹。 亿为人机灵,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什么不对,低声喝道:“危险,让开!” 万一愣,电光火石间,枪声响了,噗噗噗三下,只见保安人员阵脚大乱,尖叫声四起,那个白发穿西服的重要人物缓缓倒地,胸腹中枪支,血流如注。 万呆若木鸡,她的原居地和平宁静,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流血暴力事件。 有人大叫:“暗杀!暗杀!” 兆百忙中拉住一人问:“为什么杀死此人?” 那途人歇斯底里地喊:“因为他致力和平。” 亿愕然,什么,谋求和平反而遭到杀害,这是什么世界? 经验丰富的兆匆匆拉住他们二人,“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他说得对,人群越来越乱,三人几经辛苦才回到树丛中。 年轻的万用手掩脸,“呵,恐怖,让我们回去报告,此处不适合国民居住。” 亿苦笑,“别武断,再给一次机会。” “让我们到西半球去,据资料说, 那里比较文明太平。” 三人登上飞行器,迅速去到地球另一边。 万惊魂甫定,喘息一下,跟两位大哥四处游览。 小城宁静纯朴,途人友善地与他们打招呼,万心中想,是,不要大武断才好,也许这里方是安乐土。 在地图上,她找到小城的位置,它在一个西方大国的心脏地。 “在此处生活,会不会枯燥?” “平凡是福。” 他们看到家长把幼儿送到对面大厦的托儿所去。 万注意,“嗯,这是方便员工专心工作的德政,下班后可把孩子一并带回家。” 兆没有回答,他脸色慎重,手持仪器,看向天空,忽然之间,脸上露出极其愤怒悲哀复杂神神,他说:“退后,伏下!” 亿大为诧异,“又是什么事?” 说时迟那时快,强光一闪,接着是轰隆隆打雷般巨响,万伸手捧住头,只见大厦忽喇喇倾倒,颓垣败瓦如积水般洒下,声浪震得他们耳朵暂时失聪,爆炸的气流把他们推出去老远,摔在地上。 万也顾不得疼痛,她叫道:“那些孩子!” “太迟了。” 不过十余廿秒,整个大厦已经塌下,煤气电线的破坏引起火头,警车呜呜已经赶到。 “快走。” 万哀鸣:“孩子们──” 兆与亿一人一手把她拉离现场,万一直饮泣。 回到飞行器内,连亿都喘息:“天灾可免,可是确难忍受。” “我们已经刻意避开战争饥荒疾病蔓延之地,真没想到这个星球如此可怕。” “回去据实报告吧。” “我们有任务在身,必须再到第三处地方探测。” 半晌,万问:“适才爆炸,是他们敌人所为?” “不,同那宗暗杀一样,是自相残杀。” 万惊怖地张大嘴:“可是,连猿猴都不杀同类。” 亿沉默一会儿,“他门已经进化。” 到了第三个目的地,他们要鼓起勇气,深呼吸一下,才能步出飞行器。 “这是世界面积第二大国家,地大物博,资源丰富。” 他们来到一个会场之内,正见人群聚集,情绪激动。” 兆说:“他们是举行一项民主投票。” “那多好,投票选举什么?” “该国其中一个省份坚持脱离国家独立。” “这种是非外人实难判断。” “看,选举结果出来了,联邦险胜。” “听,独立派领袖出来讲话。” 只见一人颤巍巍上台,涨红了面孔,愤怒地对着麦克风,狠且恨地说:“我们这次失败,归咎于金钱及少数族裔!” 万的头顶像被人淋下一盆冰水。 亿立刻说:“他指的是境内投反对票的犹太裔及华裔居民。” 兆铁青着脸:“多少罪恶,由种族歧视而起。” 万轻轻央求,“我们回家去吧。” 亿说:“我完全同意。” 三人转身就走。 到了会场之外,仰观天空,繁星点点,不禁长长叹息起来。 “回去向上级报告,殖民一事,根本不妥,况且,天下无乐土。” “殖民派哪里会死心,过些日子,必定卷土重来。” “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戏 戏: 从影这么多年,拍了这么些电影,还是第一次来巴黎外景。 这个地方美得不能形容,我们在夏天来,一住三个月,如今已是初秋,林荫大道的树叶转为深浅不一样的黄色,纷纷落下,整个城市染上秋色,如诗如画,入夜天空转为浅紫色,披上毛衣,剥栗子吃,一边在道旁喝咖啡,拉一拉外套,略略有点肃杀味道,更加添增情趣。 导演小丁是个标准艺术家,手法丝毫没有值得怀疑之处,品味一流。 当初选我是因为“秦红的气质虽然有待发掘,但是具潜质,并且演技也可以算是一流。” 我听了这话很感动,马上签了约,以报知遇之恩。 做明星七年整,什么样吹捧肉麻的说都听过,就是少听老实话,小丁说的,便是老实话。 中学时期,一张素脸,我不是没有气质的,就因为有些与众不同,所以才冒出头来。 在这圈子浸得久了,交际应酬,江湖卖艺,难免随俗一点,妆越来越浓,灵性越来越少,是以小丁会说这样的话。 我很感喟。 拍造型照时他说:“眼睛化妆起码可以去掉一半。” 我赔笑说:“观众会看不到我的双目。” “不会的。”小丁向我保证,“只要睡眠充足,眼睛便明亮。” 果然,不要眼影,只要眼线,整个人清爽起来,没有以前那种打肿眼似的样子。 又说:“头发剪一剪。” 我吓一跳。七年来我都是齐肩的长头发,曾经熨得蜷曲,也会梳辫子,也试过盘在头顶,但从来没剪短过。 我尴尬地想与他商量,“导演……” 他摊开一本发型书,头也不抬的说:“剪这个样子.” 我一看照片,是一个直发型,侧分,齐下巴,简单得无可再简单,我怔住了。这样的清汤挂面。行吗? 他说:“这个适合你,穿最时髦的衣服,才会突出性格,我不想你看上去有俗味。” 我把心一横,就在巴黎剪下长发。 效果? 只后悔没有早七年剪。 配上服装师替我置下那些名贵,简单,线条优美的新装,我简直脱胎换骨。 以前我是庸脂俗粉堆中比较过得去的一名,此刻我看上去似一个艺术家。 小丁笑:“怎么,我没有辜负你吧?” 我面孔涨红。开头我还不大相信他,原来他已看出来。 我们在巴黎右岸市中心租了座公寓,是达拉贝道五号,作为大本营,工作人员聚集在一块儿,碍于制作费,生活并不是太豪华,但也不差。 收了工大家一起说说笑笑,逛逛名胜,大伙儿志同道合,时间很容易过。 就这样便三个月。 还有二十个工作天,我们已可以打道回府,大功告成。 这期间当然有苦有乐,我们这工作根本不是正常的工作,辛苦起来不足为外人道,心理与体力上负但压力也大得难以形容,所以日常只好疯疯癫癫来轻松一下。 我的戏已拍掉八成。 这一日刚巧拍不到我,有两小时空档,我便征求导演的意见,要求开小差。 “你去逛逛吧,四点前回来。” “是。万一要找我,我在逢东广场的一列店铺里。” 小丁摇摇头,“买买买,你非把整个右岸的精品店给捧回去不可。” 我吐吐舌头,开溜。 在卡蒂埃选手表时,不小心一滑手,差点儿把一只钻表摔到地下,是一位男士手快,替我接住。 我嘘出一口气:“多谢你!否则卖身也赔不起。” 对方是东方人,中年人,笑容可掬。 “中国人?”他问。 “你也是?”我反问。 “鄙姓陈。”他同我握手。 他接过店员替他包好的礼物。 但无意即时离去。 在电影圈混久了,见识比较敏感,我立刻知道这位先生对我有好感,打算打讪。 整件事与我手中的剧本一模一样。戏中的男女主角也是这样邂逅的。 “游客?”果然,他又发问了。 我摇摇头,“公干。” 他说:“我是做生意来的。” “哦。”我并没有意思向他兜搭。 他很英俊,很有风度,也颇潇洒,但我在银幕下的生活相当严肃。 “我觉得你很面善。” “是吗?”我笑一笑,低头选我的手表。 正在这个时候,剧务推开商店的门进来,“秦红,导演说先跳拍两个镜头,轮到你。” 我只好放下一切,跟他出去。 导演看到我,笑,“救了你呢,还买什么?都载满七皮箱了!” 我但笑不语。 那日做到五点钟,小丁忽然宣布:“晚上有华侨请我们吃饭。” 华侨有很多是开餐馆的,都很热情,时常请我们吃饭,我听了也不以为奇。 大家是中国人,在异乡相逢,聚一聚也很平常。他们对演员根有好奇心。 我跟着一大堆人去到南光饭店,一进门主人家迎上来,我便一呆。 是今早姓陈的中年人。 这不是偶然的吧? 我的座位被安排在他身边。 一顿饭菜式的精致也不用说了,他招呼得无微不至。工作人员都很高兴。 他说:“我一见秦小姐便觉面善,原来是顶顶大名的女演员。” 我微笑。我保证他没有看过我的影片,照片应当时常翻到,但专程跑去看一部华语片,不是他这种生意人的本色。 他开纺织厂,做成衣。 在席间答应送样本给我们。 我没有说太多的话。 小丁说,“这部片子的女主角与导演都是出名的哑巴。”他自己先笑了。 下了妆,我老是一条磨白了的牛仔裤与白了恤。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在银幕前老扮成一只孔雀似,下台后就不想再在自己身上添颜色。 像我这样的女明星居然也有人请吃饭,不可思议。 饭后我们散步回家。 那位陈先生陪我们走路。 他递给我一只扁长盒子,“送你。” 我打开一看,正是我上午看过的钻表,值好几万法郎。 我笑着还给他,“我不可以接受。” 他并不在乎,“我可以猜得到。”耸耸肩,“你不象那种人,而且你自己收入惊人。” 他很可爱。 “那为什么你还送?”我笑问。 “表示我的心意。” 我说:“什么心意?” “很少看见像你那样清秀的女明星。” “女明星也不是个个来不及跳到富商床上去的。” “外头传说很多。” “钱谁不爱?”我说:“人各有志,无可厚非。我自己运气比较好,片酬拿得多,一向没有引诱。外头也都知道我有男朋友。” “那个幸运儿是谁?” “他在美国念书。” “情比金坚?” 我坐在小喷泉的石栏边,忽然对陌生人倾吐起心事来,“聚少离多,也很难预料。” 他说:“生活上总有烦恼,像你公主似的人物,也有苦衷。” 我啼笑皆非,“公主,你没见过我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在大雨底下工作呢,九死一生。” 他温和地笑。 不知恁地,同他说话很放心。 这些年来,做人不得不小心翼翼,人有个名气,处处惹人注目,近年来报刊杂志越出越多,随便说句话,都被记者记录在案,经过转述,语气言词难免有所偏差,引起误会很多,我又不高兴解释,所以不如沉默如金。 我真的做得到。 日子久了,一切谣言不攻自破,而我也成了哑巴明星。 “累不累?”他关切的问。 “惯了,还好。” “当初怎么进的电影圈?” “中学毕业,做什么好?又不是念大学的材料,便投考训练班,并没有什么传奇感。” “怎么走红?” “嗳,说起来也是血泪史,开头专演配角,后来一步步上去,很多人以为我平步青云,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现在好了。” “还有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不是说可以到此为止的,凡事不进则退,又要求突破,又要谋新发展,非常痛苦,压力不足为外人道。” “有没有想过嫁人?” “我想到三十岁才嫁。” “这倒是一个奇怪的说法。”他微笑。 我们走到咖啡档去喝杯东西。 我坦白,“他们说一段婚姻的平均寿命是十年,如果晚婚,可以从一而终。” 他笑。 “你呢?” “我太太过身了。” “对不起。” “没关系,我已是个半老头子,寂寞也惯了。” “有孩子吗?”我很关心。 “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结婚没有?” “没有,也不念书,周游列国,拚命的玩。” 我笑。 “深夜了,”我说:“明天是早班。” “今夜多谢你赏光。” “不用客气。”我说。 第二天他派人送了大篮大篮的水果来。 他对我的关怀,是不是父亲对女儿?抑或还有其他意思?如果只为在旅途上添些色彩,他应该对我们的女配角陆莉莉下功夫。 莉莉不止问我一次了:“那是谁?出手好开阔。” 她说过不怕男人穷,只怕男人不豪爽,因为她不跟他们有长远打算,只要他们肯即时倾囊,不那么有钱也不要紧。 我说是。 “是你男朋友?” “不是,陌生人。” “对你很有意思。” “我也知道。” “你打算拒绝他?” 我点点头。 “你这个人!”莉莉轻轻说:“你这种作风,将来要后悔的:不登台、不要男朋友。别以为你收入好,开销也大,一年收入一百万也没用,十二月分摊下来,又剩多少?你又穿得考究住得考究,别人觉得你风光,我看你还不如我,像样的项链都没有一条,钻石小得像碎米珠。” 我不由得握紧莉莉的手,她真是知心,虽然我与她作风不同,难得两个人都坦诚相见。 “况且税那么重,你两个弟弟都在美国念大学,不是三两年可以脱身的,我知道你有两栋公寓背身上要付款,七除八扣,没有剩余。”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这种收入,不是可以维持一辈子的,再隔几年也就两看,谁是林青霞,从影十年整还可以演少女,现在新进纯情女角,比我们肉弹还大胆,动不动露出半边以广招徕。这口饭是越来越难吃了。” 我很感喟。 “趁早找个对象是正经。”莉莉说。 我只是讪讪的笑。 “你真的不稀罕他?”莉莉问。 我摇摇头。 “让给我好不好?”她问。 我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很少见到那么潇酒的中年人。他向我求婚,我就上岸了。”莉莉笑。 她做人很看得开,能够把最复杂的事化为最简单,不愧为福气好的人,我一直很佩服她。 况且她够义气,从来不会做一套说一套。 得到我的“同意”之后,莉莉见到陈先生,便主动与他表示亲热。 其实莉莉的身裁相貌都胜我多多,年龄比我还小三岁,只是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努力演,而她努力玩,所以在银幕前她就没有我受欢迎,世事是很公道的。 一星期过去了,我问莉莉有什么进展。 “他人很斯文,”莉莉说:“所以效果比预期中差。” 我笑,那意思是,她还没得手。 “他很喜欢你?”莉莉很羡慕。 “我从没想到要做人家的继室。” “他很富有,东南亚欧美都有他的生意。” “加把力。”我倒不是取笑莉莉。 陈先生再请我们吃饭的时候,大伙儿议论纷纷。 副导说:“怕是看上秦红。” 小丁说:“秦红?才怪,小秦一直像个男孩子,一点风情都没有,谁会看上她?怕是莉莉才真。” 莉莉一副洋洋自得状。 那日吃饭我没有去,坐在公寓内看漫画书吃水果。 吃吃眼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见莉莉在一旁。 “秦,看,他送我的。”她伸出手。 戴着那只钻表。 “很漂亮,”我说:“向你求婚了?” “没有。”她说:“真是好人,手也没碰,便有这么份大礼。” 我打个呵欠,“九牛一毛而已。” “小秦,你说我有没有希望?” “嫁他?”我讶异,“你才廿三岁,这么快想结婚?” “与他在一起,我有很大的安全感,小秦,我还等什么呢,我自知没有机会像你这般大红大紫,我自小同我娘两个拉扯大,她做舞女养我,我自然想她过些舒服日子,她除了唠叨些之外,就爱搓搓小牌,我们人口简单,我亦不想出人头地,结婚是我理想出路,我自幼没有爹,中年人给我特别的好感。” 我点点头。 “如果你愿意做这个中间人,替我说几句好话,事情就有七分光了。” “结婚是人生大事。” 莉莉很认真,“我也很重视婚姻。” “依你看来,这件事有多大机会?” 莉莉说:“他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很寂寞。” 我点点头。 “肯不肯替我做个媒?” “挑个机会再说。” “他就要回香港哩。” “什么时候?” “不是为了看我们拍戏,早该走了。” “他是为你留下来的。”我笑。 “是吗?”莉莉在某些事上非常天真,“他真为我留下,你真的那么想?” 我有些惭愧,“莉莉,我会替你办这件事。” “谢谢。” 第二天是个雨天,拍不到我,没我的戏。 我撑着一把彩色缤纷的伞,去找陈先生。 一下雨就够情调,在巴黎下雨,往往令人想起“却堡雨伞”。 是的,我步行一条街去找他。 在巴黎我爱走路,很少想到要用交通工具。走路太有意思,风景百看不厌,不舍得不走,而且即使迷路,也在所不计。 他住在酒店里,听见是我,马上下来。 我站在大堂里,雨淋湿我旗袍下摆,抬起头,看他忽忽自楼梯走下。 他趋向前来,向我微笑。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里充满无限惊喜。 我也微笑,“有事同你商量。” “啊?”他怔一怔,“把伞给我,衣服湿了,不要紧?” 他总是那么体贴入微。 我们在咖啡厅喝茶。 这是一间老式酒店,地方很宽很舒服,只有六层楼高,仿哥德建筑。 雨声很大,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我微笑问:“陈先生快要走了?” “公事已毕。”他说:“功德圆满。” “几时动身?” “这几天。” “我们这套戏,十天之内也一定完工。” “你的意思是──”他很意外。 “如果陈先生有空,不妨多留几天,我想戏煞青的时候,导演要请陈先生吃饭。” “啊,秦小姐叫我留下来,我却之不恭。”他连忙说。 我很感动。 时光仿佛倒流,回到多年之前,男女之间的感情尚无限含蓄,以“先生小姐”相称。大家相识多年,尚未握手。 我话入正题,“陈先生觉得我朋友莉莉如何?” “她是你的朋友?”陈很诧异。 “是的。” “你们性格很不相似。” “她比我天真。” 陈先生不语,只是笑。 我解释,“在我们这一行,有许多背境不同,性格各异的成员,但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目标,所以能够相敬相爱。” “那只是你个人待人之道吧?”陈先生笑。 “过奖了。”我说:“我也很会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不等于伤害别人。”他说。 “在保护自己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人觉得被伤害。”我说。 “这话说得很世故。”他点点头。 “世人是这样的,你有可利用之处,而不让他利用,他就已经觉得吃亏,认为你对他不起。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也喜欢听你。”我坦白。 “你的朋友莉莉与你太不一样,说来说去,不外是什么地方的菜好,又哪里的钻石便宜。” “我也喜欢钻石。”我抢着说。 “你也太小心了,总不肯批评人。” 我只好笑。 我低下头一会儿:“莉莉的意思是,想同你做个朋友。” 陈先生笑说:“我明白她的意思。” “你意下如何?” “你几时扯起皮条来?”他问。 我涨红了面孔。真的!怎么没想到会有这种嫌疑? “对不起,我说话唐突了。”他笑。 我讪讪的。 “不,我不是那样的男人,”他说:“否则不必一直等到如今,你若同莉莉来做说客,未免轻视我。” 我忍不住说:“礼尚往来,明明送我的表,一下子到她手上,你还不是轻视我。” 他一怔,随即大笑。 “由此可知你对女人一视同仁。” “不不不,”他说:“唉,叫我如何解释呢?” “请你考虑考虑,”我取起伞,“给莉莉一个答覆。” “我送你回去。” 雨相当密了,我们仍然没有乘车。 在路上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 到了我们的公寓,他说再见。 我看看潮湿的衣裳与鞋子,站在泡油虹彩中,亦与他说再见。“想想莉莉。”我说。 小丁在露台看我,他咬一只苹果。 他讶异问:“你同他走?” 我摇摇头。 “刚才在伞下.你穿着美龄式旗袍,我几以为时光倒流六十年。下次也许要拍一部影片,叫做秋之恋,说一个民初的爱情故事。” “到什么地方拍?”我笑问:“用谁做女主角?” 小丁扔掉苹果心,“当然是你。” “昨日我做个恶梦,我已经不红了。”我说。 “女孩子都有这种恐惧。” “像我们这种人,不红等于死亡!所以要挣扎求生。” “别说得太紧张。” “是真的。”我黯然。 “那么嫁人,你们女孩子还有最后出路。” “嫁给谁?” “刚才的陈先生。” “他?” “为什么不?有事业基础,有良好风度,又喜欢你。” “爱情的火花呢?”我苍白的问:“风中拥吻、雨中散步?” “只在戏中出现,你可以在戏中过瘾,最两全其美。”小丁笑。 “你是艺术家,怎么可以说出这么伧俗的话来?” “咱们也得吃饭。”小丁说。 我说:“我不会那样做。” “还在等外国的男朋友回来?”小丁揶揄。 谁都知道我在外国没有男朋友,不过是用来作挡箭牌。事实上我没有男朋友。 我说:“总会遇到的。” 小丁问:“遇到什么?二世祖?同行?拆白党?” 我无话可说。 小丁说:“你想一想吧。” 我笑一笑,他叫我想,我叫陈先生想。 三天后,莉莉兴奋的同我说:“好消息好消息!谢谢你,小秦!我一定会好好的报答你!” “什么事?”我如丈八金刚。 “陈请我一起赴纽约。” 我一呆,立刻说:“太好了。” “后天出发,届时戏拍完了。”莉莉直叫直跳。 原来他仍然是那种人。我叹口气,多说无益,是我成就他们的。 过半晌我说:“恭喜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我懂得。”她握紧我的手摇来摇去。 当我说莉莉是个可爱的人的时候,我并没有昧良心。 小丁转头过来轻轻同我说:“你在等什么?” 我也轻轻说:“等下一部戏做女主角。” 我在身上加一件毛衣。天渐渐凉了。 花都仍是花都,我没有艳遇。 “来,”我说:“让我们商量一下明天那场戏。”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多年后: 下了飞机,回家休息,才沐了浴,就忍不住拨电话给李词平。 我一直与她通信,她知道我要回来。 电话接通,果然是她。 “平姐。”我说。 “谁,哪一位?” “猜一猜。” “不会是小功吧?”她的声音非常惊喜。 “是我,正是我,平姐,我马上过来看你。” “小功,你的急性子!明天好不好!现在都十一点多了,相信你乘了那么久的飞机,也累了吧?不如快快休息,明天再作打算。” “明天什么时候?” “明天短周,不用到学校去,我们明天早上十一点见,我在美乡俱乐部等你。” “一言为定。” 但是那一夜我并没有睡好。 离开平姐已经六年,六年来只回来过一次,恰巧那次平姐又在南美洲旅行,错过见面的机会,惹得我无限惆伥,这一下子好了,多年的夙愿得以心偿。 不知她有没有变。 照说像她那个年龄,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时期,但是也要看保养得好不好,有些忙得太厉害的就很憔悴,也有一些坐在家中不问世事的,看上去土得不能言喻。 平姐应该没有问题。 她一直长得那座美,又在外头工作,与她通信时,她的语气笔调都很平稳愉快,我很高兴她会是个例外,但想到明天要见到她,心头难免一丝丝紧张。 我在近天亮时才陲好的,闹钟一响,马上跳起来。 双眼很忍,也顾不得了,忽忽洗把脸,马上赶到美乡俱乐部去。 我说明了等李词平小姐。 我早到许多,叫了一杯冻啤酒,缓缓的喝,挑了一个泳池旁的位置,欣赏在游泳的女郎们。 她们华洋杂处,都似花如玉,挺拨的身裁,穿着暴露的泳衣,使观者心动,热闹地嬉戏。我嘘出长长一口气,终于回来了,终于见到平姐了。 “小功。” 我抬起头来。太阳刚巧在她那一边,我有点目眩。 “平姐。”我站起来。 她还是那么美,还是那么苗条,她一点也没有变。 她甚至没有架太阳眼镜来遮掩什么。 我太快乐了。 我连忙拉开椅子,“平姐,让我来招呼你。” 她坐下来,“好哇,小功,我真不好意思再叫你小功,你真的长大了。” 我笑,“平姐,你别倚老卖老的,我今年廿六岁了,还什么长大不长大的。” 我俩紧紧的握手。 如记忆中一般,她的手,阴凉而柔软。 她看看我,“晒得那么黑!” 伸出手臂同我来比相形之下,她的手是象牙白的,而我的皮肤,却是深棕色,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平姐,你好久没运动?” “唉,”她说:“不能再晒,太阳是皮肤的大敌,现在我只做室内运动。” 我点点头,客套之后,我们的话题转向正路。 “生活好吗?”我问。 “还不是老样子,教一份书,十年八年也没有升职。”她也问:“你呢?” “在外国做苦学生,受了许多委曲,闲时想来,大哭一场,也不能二数清楚,人长大之后,对这一切也逐渐麻木,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她喝采。 在太阳底下喝啤酒,有种愉快的眩晕,我说话渐渐就造次了。 “平姐,听说你离了婚。”我轻轻说。 “没有,”她很爽朗,“我们分居,分开一段时间,想想清楚,也是好的。” “现在他在什么地方?” “回美国去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没有见我小叔中.” “小功,你的脑筋怎么老是转不过来,我同你小叔分手,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始终吊儿郎当的。”我说。 平姐微笑,不愿再置评。 我说:“平姐,你看上去,跟我当年第一次看到你,没有什么两样。”我是由衷的,相信她听得出来。 “真的吗,小功,真的吗?不过你的话不能相信,你一直看好我。”我微笑,“可是到底我自己知道跟从前有什么分别,我经已不能穿两截泳衣了。” “从前你也不爱穿太暴露的衣裳。” “小功,你对我真好,”她笑,“无论怎么,你总是我忠实的‘影迷’。” 我看着她白得如玉的面孔,是吗?我偏心吗?那么为什么其他的男人经过她身边,照样回头张望? 她并没有过时,仍然爱穿浅色衣裳,配简单的首饰。 “你呢,你与小雨订婚了吧。”她问。 “还没有,现在哪儿还流行这么浪漫蒂克的姿势,现在干脆搬在一起住几年才说。” 平姐很婉惜的说:“撇开道德问题不说,这种关系太欠缺想像力,男男女女都仿佛欲火焚身,有着不可告人的需要似的,非得在床上解决不可,太空虚了。” “是的,感情是很重要的一环。”我承认,“而有感情,就该正式结合。” 平姐很讶异的说,“你长大了,不爱标新立异了。” “同居怎么好算新同异?八百年前倒是流行过。”我笑。 “这次回来耽多久?” “我不回去了,我回来找事做?” “什么?正式出来社会?” “廿六岁了,小叔一直说我们这一辈运气好,像他们,十七岁就要进军社会作肉搏战。” “他乱讲,夸张得要命,十七岁我还没认得他,他还在念预科,他自己也是廿四五岁才出来做事的。”平姐笑。 “平姐,你都还记得?” 她把眼睛看向远方,叹口气,“有很多事,不是说想忘记就可以忘得了。” “你还想念他吗?”我渴望知道。 她但笑不语。 过了”会儿她说:“现在的他,也再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现在的我,也绝不是认识他时候的我。” “平姐,你说得太玄了。” “我意思是说,我们两个人最就变了,变得互相不认识,再见面也是陌生人。” “可是你们都变得更好──” “我没有变得更好,”平姐打断我,“以前我有一颗真挚的心,所以与他合不来,我有原则有宗旨,所以要与他分手。现在我已变得铁石心肠,面具频密换,与什么人都可以相处七十年,何必还要吃回头草?谁都一样。” 我快住。 平姐的语气并不偏激,她以最温和的声调说出这么悲哀的一番话来,令我感慨万千。 我说:“我始终不知你们为什么分手的。” “我也忘了。”平姐又微笑。 “你还记得多年前我说过的话?” “记得,你在储蓄,你要追求我。”她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的面孔仍然涨红了。 平姐说下去:“你的第一志愿是希望我与你的小叔和好如初,第二志愿是要追求我,是不是?” 我看着泳池碧蓝的水。“我并没有忘记我说的话,回来第”件事情,我就是找你。” “小功,我总是把你当我的小弟。” “你可不是我大姐,你是我偶像。” “乱说。” “十六岁的人或许或糊涂,但多年后的今日──” “你一直是个固执的孩子。”她叹口气。 “不要太被世俗的观念拘束。” “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她拍拍我肩膀,“小功,这是你给我最大的赞美,我衷心感激。也许,也许爱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十年的年龄差距挡也挡不住,但是现在我们的感情很正常,谢谢上主。” “你为什么不说我控制得好?” 她笑,“来,我们散散步。” 那日我到七点多才与她分手。 小叔一见我面就说:“见过词平了?” 我点点头。 “仍然像一张水彩画?” 我点点头。“这些年来,难道你一直没有看到她?” “没有。”过一会儿他问:“穿什么颜色衣裳?” “天蓝色麻布套装,她一向不穿两个颜色,永远不穿花衣裳。” “是的。”小叔深深喷出一口烟,“你也爱她吧。” “一直爱,渐渐升华。无论她对我有什么要求,赴汤蹈火,我都在所不辞。” “你比我更懂得爱她。”小功苦笑。 “你现在可爱她?” “说不上来了。”他搔搔头皮。 小叔真是死硬派。 “人家有丈夫。”他后来说。 “你不想再见她?” “见面也不知说什么好。” 双方都没有意思再见面,我何必在此多事。 “她真的一点也不老?”小叔文忍不住问。 我笑,“你们两人都不是七老八十,正当盛年,什么叫老,不过比我略大数岁而已。没想到她会成熟得那么不露痕迹是真。” “她真是得天独厚。” “感情上仿佛不大如意。” “是,我也听说了。”他说:“听说两个人合不来。”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我说。 “你这家伙,从小像个老人精,说说你自己的事,你同小雨自幼青梅竹马,到底怎么了?” “我想藉这段时间静一静,廿六岁论婚嫁不太早嘛?” 小叔默默头,“确是早了一点。现在男人应在三十五岁以后结婚,女子应在三十岁。” “孩子呢?”我问。 “孩子?”小叔讶异的说:“三十多岁生孩子并不晚呀。” 我无言以对。 还是以前早结婚好,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看做,人没有那么无聊,现在男男女女都迟婚逃避责任,整日就是游泳吃茶跳舞,无聊得难以形容。 “可以趁这个机会多多学习。”小叔笑,“可惜我那法文学了三百年还没学会。” 我们两叔侄一起笑了起来。 找工作的天路历程并不好过,南华早报上面登满了聘请广告,但是理想的终身职业有多少份? 我应征了好几份,大公司,我怕自己淹死在人群中,小公司,又嫌寒酸。很旁徨了一阵子,这时候,也找平姐出来商量过。 平姐说:“看你的宗旨在什么地方,如果立志做一番事业,就不要怕辛苦。像我,不过是找个精神寄托,但求有一份稳定高尚的工作,不计较前途酬劳,便选择教书,虽然沉闷一点,但到底比较轻松,不必打扮得似一只妖精的去做狗一般的工作。” 我听得笑出来。 “其实你与小叔可以合作做老板。” “小叔?他才不肯,他说做小伙计五点钟可以下班,做小老板晚上八点还走不了。” 平姐笑说:“他就是这样吊儿郎当的。” “我与小叔,都不是发财的那块料子。” “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人的性格。” “可惜小雨不知道,其实……跟我也蛮吃苦的,我并没有多大的出息。”我说。 平姐说:“有出息的人不一定是快乐的人,做人最重要是快乐。” 我问:“我像是个快乐的人吗?” “你是,你小叔不是。” “既然常常提着他,叫他出来如何?” “好好好,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平姐笑着效桁我。 “又另外有人了?” “你在说什么?”她责怪我。 “平姐,你对我那么好,什么话都对我说,为什么单单不向我透露感情上的事?” “每个人都得有些秘密。” “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可以相信我。” “我知道可以相信你,但成了事实之后,每个人自然会知道,未成事实之前,说多了坏名声,不单是感情上的事,许多其他的事,也多说无益,成年人总得替自己留个下台的机会。” 我并不明白。 不过她有权对我不坦白。 我第一日开始上班的时候,平姐派人送了礼物来,是一对金笔。式样古怪,不知道什么地方买来,颜来她说,那是一对派克五一,是她第一次工作的时候,她的长辈送给她的。原来是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应当珍惜。 工作上乏善足陈。 眼看着小叔与平姐两个人僵了多年,还不肯言归于好,非常痛心。 说起对方,他们语气中全无芥蒂,但偏偏又不肯见面。我也不去勉强他们。 小叔现在一个人住,至今尚未结婚,在局里升得很高,也颇有节蓄,成日价还是潜水打牌渡日,有时也躲在房中看上十日十夜的武侠小说。平姐也一样,在家听音乐,打毛衣,都不大出去了。 她终于办妥离婚手续,恢复自由。 那位男土是个面目模糊,无甚性格的男人,不是坏人,他只是不幸,刚巧在平姐失意时与她结婚,虽然维持五年,但平姐始终不投入。 平始没说对不起他,但自她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她的歉意。整件事是多余的,毫无疑问,但当其时,她只能够做对她最好的事,我们都不怪她。 小叔说:“没想到词平当年会那么冲动。” “他们说女人在廿五六岁时最想结婚,过了那段日子,又没事了,那是遗传因子发作,令她们情不自禁,平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结的婚。” 小叔不出声。 “你现在同谁走?”我问他。 “很多女孩子。” “怎么还不结婚?” “有这种必要吗?高不成低不就,结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爱的人未必爱我。” “小雨下个月就来了。”我说。 “那多好,你多个伴,怎么,她也打算在此找工作?” “看样子是。此刻我们银行里也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月薪五千,一套衣裳六千,摊大手板向父母要。”我停一停,“这样的太太谁敢要。” 小叔笑,“那么挑肯捱苦的呀。” “早捱得成一株咸菜,我亦受不了。” 小叔大笑,“还说我娶不到老婆?” 我亦笑。 小叔说:“如果觉得在家住得不方便,就搬来与我住吧。” 我说好,但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小雨回来后,我也开始忙,无异,她是个出色的女孩子,如果我略一松懈,不知多少男孩子会过来染指,但又如何呢,不过是吃饭肴戏之颊。小雨是个明白人,虽然内心烦燥,也并没有同别人出去。 她扬言,“这年头的男人都是垃圾,既没能力负坦家庭,又没有勇气负起责任,全部实行打秋风。” 她很快与平姐成为好朋友。 她由衷地佩服平姐。“真不容易,有品味,又漂亮,经济完全独立,真是个时代女性的典范。” “人家经过多年的挣扎才到这个地位的。” “完全独立才难得,”小雨说:“不靠父母兄弟丈夫,全靠她自己一双手。很多女人振振有词作其独立状,其实不是那回事,总还得靠男人。”小雨停一停,“靠男人自然是最佳出路,不过半汤半水,就犯不着了。” “这又有什么分别呢,”我说:“有得靠好过没人靠,靠一半也胜过全部没得靠。” 小雨说:“什么都得付出代价。” “那自然。”我说:“什么都要付出庞大的代价,你看平姐,这么年来,你听过她诉苦没有?看过她哭没有?什么人知她冷暖?而且社会也没有公认她是个强人。” “我老觉得她就是我的前身,我是她的影子。” “不会的,我若同你结婚,我就保障你一世的快乐。” “快乐怎么可以保障?”她笑,“网球明星干诺斯结婚时已订明离婚时付赡养费苦干,谁还能保证快乐?” “既然现代人做事那么清楚玲珑,快乐也可以科学化。幸福的婚姻不外由几个因子组成:负责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永远不要有第三者出现,安定的生活……一切事在人为,有什么困难?我们两个人的先天条件那么好,小雨,你想一想。” “什么都可以由试管制造出来?”她苦笑。 “当然是。”我不经意的说:“事在人为,没有命运可言。” “性格是控制命运的主要因素。” 我想一想,“是的。” “立功,我们会结婚吗?” 我缓缓说:“我相信会的,但不是现在,但现在应该开始筹备。” 那一日,小叔与平姐终于见了面。 我与小叔约好去游泳,在船上等小雨,没想到平姐与小雨一起出现。 小叔看见她,连呆都没有呆过,他很自然的与平姐打招呼,平姐当然更加镇定,她明知小叔会在这只船上。 到底是成年人,修练到家,不比我们,一点点小事尴尬得要死,面红耳赤。 小雨说:“是平姐自己要来的,我还警告平姐,小叔也会在。” 我讶异。 平姐打扮得很漂亮,条纹的t恤与三个骨长快,背部开得很低,看上去有文静的诱惑,小叔迎上去。 他说:“词平,你仍是我所见过,最有克拉斯的女人。” “谢谢。”平姐笑一笑。 “欢迎加上我们的旅游队。”小叔说,“起航。” 潇洒的小叔与俊秀的平姐看上去像是画报上的时装模特儿,有什么理由这两个人不能在一起呢?单为了旁人的眼睛已是最好的理由。别以为旁人的观点言论不重要,人是群居动物,除非有过人的性格与意志力及才能,否则隔壁三婶说些什么事非还是重要的。 我衷心赞美,“你们真是一对。” 小雨坚持说:“立功说得对。平姐这么漂亮的人,只有与小叔在一起最好看。” 平姐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她表情看上去充满了欢愉,但是声音中一点快乐也没有。 一切都是试管控制的,在适当的时候,挤出欢笑,又在适当的时候,挤出客套的话,一个人若不对行为举止加以控制,很快会成为人神共厌的十三难。 但平姐这样理智可爱,又有什么高兴?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 自此以后,他们恢复邦交。 唯恐打草惊蛇,我与小雨都故意不提他们的事。 但可以看出小叔有改变。他开始早睡早起,修饰自己,本来三天也不刮一次胡髭,现在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衣履突然光鲜起来,心情也好得多。 小雨很有深意的同我说:“这一对璧人,不知恁地,蹉跎这么些年。” 我笑说:“圣经上说:什么都有时候。” 小雨又提点我,“我们别跟了他们的样子学才好。” “不会的,”我很有信心,“怎么会呢。” “我已经开始着手研究到什么地方去渡蜜月最好。”小雨说:“希腊?巴哈马?” “太阳太大了,没有一点想家的余地。” 等平姐先结婚再说吧。 小叔与她走得很好,两个人一星期见一两次,连我这么熟的“老朋友”,都不敢约平姐,生怕误了她的正经事。 是她自己打电话来找我。 “小功?怎么不见了人?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便不来骚扰你。” “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今天下班有没有空,你来一次。” 我兴致勃勃的上门去,买了许多生果礼物。 一切与多年前一样,我还是那么的爱她,见到她,心底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暖洋洋。 “平姐。” “你看上去很高兴呀。”她注意到,“心情好得很呀。” 是的,为了她,因为她终于得到了归宿。 我吹出一声口哨,躺在她的长沙发上。 “小功,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说呀。”我也猜到七八分。 “说起来真难为倩,我仿佛有无限勇气似的,小功,我又要结婚了。” 我舒出一口气,“太好了,平姐,太好了,我由衷的祝福你,这一次你一定会得到幸福。” “是的,我也这么想。” “别介意!人冢说,第二次婚姻往往比第一次幸福,因为当事人知道应该如何选择,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说是,但是这么一来,我像是成了结婚专家似的。”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微笑,“你千万别有这种想法。” 她也笑,“小功,你永永远远是我的影迷。” “婚后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移民,过一种比较清淡的生活。” “移民,小叔不反对?他在这里的事业刚刚展开。” “小叔?”平姐愕然。 我心沉下去,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太过想当然。 “小功,我想你弄错了,我要嫁的人,不是你小叔。” 我双眼里一定充满了失落。“是谁?” “他就要来了,我介绍你认识。小功,你这个人,怎么搅的,好像我这辈子非嫁你小叔不可以的。”她笑,“你误会了。” 这并不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那你为什么与小叔和好如初。”我问。 “大家都是朋友嘛,我们还替他介绍女朋友呢。” 我类然跌坐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要走了,平姐。” “咦,他就要来了,你不等一等?我们今天存心请你吃饭。” “别客气了,”忽然之间我很疲倦,“平姐,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 我还是坚持着告辞。; 我找到小雨,我说:“小雨,让我们结婚吧。”如果学了小叔与平姐,成了两条平行线,永远遇不上在一起,多么悲剧。。 小雨说:“是什么令你转变心意?” 我咆吼,“女人总是喜欢问问题,什么都不放松,一直问问问。” 她咕咕的笑。 我仅口气,我实在不想跟小叔与平姐的路子走。 把握幸福,要及时。 遇: 自宿舍出来,司合对我说:“下雪了。” 我一抬头,发觉豆大的雪点正自天空飘下,是本年第一场雪。 下雪等于慢镜头下雨,雪点像是永远不会抵达地下,在空中徘徊不已,悲凉地找归宿。 我把围巾在脖子上绕几个圈子,出门去。 凯斯顿堂不过是十分钟路程,我缓步走过去。 这条熟悉的小路我已走过千百次,开头以学士的身份走,后来是硕士,现在是博士,曾经自嘲是职业学生,果然。 一个女孩子,念书不外是打底子,念到博士简直滑稽相,“嫁给谁呢?”母亲会问。 其实我只有廿五岁。 多么不公平。 大嫂也说:“别以为念到博士容易找工作,除了教书之外,很少有别的行业需要这样专业的学历。” 我啼笑皆非,中学毕业生担心出路,博士也担心出路。 在学校执教也不错呀。 我喜欢学校。 一路走过去,忽然看到有一个黄种女孩子在小径中手舞足蹈,伸开双手向天空捕捉雪点。 我立刻明白了,她是新生,第一次看见下雪。 我会心微笑,缓缓走过她的身边。 她有一把乌黑的长发,圆滚滚的眼睛,穿着件狐皮,修长双腿裹在牛仔裤内,加双高统靴子,神气得不得了。新生多如此。 等到日子长久,都会得不修边幅起来。 “下雪了。”她用粤语同我说:“我从来没见过真雪!” “是。”我礼貌地答。 “小玫。”有人叫她。 那人是个廿四五岁的男子,神清气朗,声音中带着溺爱,“要迟到了。”他说。 我向他们两人点头致意,便去实验室。 对牢一个房间的管子瓶子,我长叹一声。 同学史密夫问:“为何不欢,中国玫瑰?” 真倒霉,无论你功课多精,模样多么端庄,在洋人眼中,不是中国娃娃,就是中国玫瑰。 今早那个叫小玫的女郎才像玫瑰。 我?早成化石。 我说:“人们会以为我穿着白袍不知在实验室干什么伟大的事业,没有人知道我写的论文只是与肥皂有关。” 史密夫不以为然,“如果化学师能发明更好的洗头水或是洗洁精,功德无量,有益亿万人口,有什么不好?不一定要把大空人射上月球才算得伟大。” “谢谢你,史密夫。” “而且别妄自菲薄,爱斯化工厂并不乱发奖学金,好好的干。” “再谢谢。”我笑了。 “你需要的是一些娱乐,姚,你完全没有社交,所以生活苦闷。” “你建议什么?” “城里这么多中国人,为什么不同他们约会?” 我无言。我不是为约会而来。 “都看不上?” 我微笑。 “洋人呢?桃乐妃陈年头嫁了邓肯林帝,两夫妻过得不知几快乐。” 我仍然不晌。 史密夫赌气,“不理你。” 中午时分,我到饭堂吃饭,在喝咖啡当儿,有人跟我打招呼,说的是括辣松脆的广东话。 “我叫王玫,你好,我们今晨见过。”她伸出手来。 我只好与她握一握手。她真天真活泼可爱,如今很少有这么热心的人。 她身边的男孩子亦说:“我姓阮。” 两个都是广东人。 我并没有说大多的话,默默吃完饭便站起来走。 这是我的脾性。 那一对年轻男女,分明是一对恋人,结伴来读书,不出半年便在这里结婚,然后想法子落藉,这是一定的,八年来已经见过不少例子。 那日下午我在图书馆看报纸,又碰见阮。 他低声说:“对不起打扰你。” “嗯?” “我未婚妻小孩子脾气,”他微笑,“她喜欢你的围巾,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买。” 我说:“这是化工学院的校徽巾,她念什么科?” “啊,她是英国文学科。” “那么不适合,不过如果真的要买,可到凯斯顿堂学生会合作社买。” “谢谢。”他说。 真是个好未婚夫。 “你很冷。”他说。 我假装没听懂。“所以穿很多衣服。” 我继续翻报纸,他借到要用的书,离开了。 大学数千名学生,怎么老碰见这两位。 我的老姑婆心态已经毕露,同他们正沐春风的人有一段很大的距离,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抽空逛百货公司。 奖学金数目很理想,今天我做得成阔客。 在女装部又碰见王阮两位。 王小姐老远看见我就叫我,我被这女孩子感动,冷面孔一时拿不出来。 我迎上去问:“买圣诞礼物?” “嗯,大衣款式又多 又便宜。” 我微笑,“我在买手套。” “天气真冷,听说融雪的时候更冷,是不是?我们正计划假期到欧洲去。” 我敷衍地说:“那多好。” 售货员把大衣交予她试穿,她说声对不起便进试身间。 阮忽然说:“你觉得她很幼稚吧?” 我非常窘,一时间无辞。 阮有点生气,“但是她有她的好处,”他护短的说:“她心里不藏奸。” 我扬高一条眉,也气了,他言下之意是什么?难道我是只狐狸,既然如此,何必同我噜嗦? 我冷冷的转过身子去,不理睬他。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自已爱上这女人也罢了,非得四周围的人也爱上他的爱人不可,否则的话,便是他的敌人──是有这种男人的。 我步出商店,转道去吃咖啡,叫了一只比萨薄饼,举案大嚼。 这下子不会再碰见他们两个了吧? 以后的半个月里,我步步为营,到公众场所,总得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这一对宝贝儿,预备一见他们就避开。但是我运气很好。 时间久了之后,我又自省其身。 难道我的表情真的很差?充满蔑视,引起同胞不满? 对牢镜子看半晌,又不觉那么坏。 问史密夫。 “要知道真话还是假话?”他问。 “真话。” “与座冰山无异。” 我不晌了。 那么是我不好。人家对我亲热,我给人家没脸。 得改一改?想过再说。 在中国同学会见到阮王两人的时候,我态度善良得多。 那女孩子丝毫不觉我之虚伪,亲亲密密的与我说长道短,我非常惭愧,人家又不比我小很多,为什么我这样老奸巨滑,把自己包在铜墙铁壁当中? 阮过来给我一杯饮品,“对不起。”他说。 我说:“不要紧。” 有他处处保护着她,也难怪她老是长不大。 “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开头一个月她兴奋莫名,现在已经觉天气冷得不堪,昨日哭着想回家。”他看着远处的未婚妻。 “过一会子就没事,想家是这样的。”我淡淡说。 “怎么同样是廿多岁的女孩子,你把事情处理得这么好?” 我一怔。“我十七岁就到这里,早已习惯。” 阮苦笑。 我说:“你瘦了,赶快多吃点,否则捱不过这个冬天,还会继续冷下去,并非夸张之词。” 他笑,“你终于也关心别人了。” 我蓦然涨红面孔。 他说:“对不起,我又把话说造次了。” 我不晌。 没一会儿王玫过来,拉着我说长道短,硬是要试穿我的鞋子,我对她特别忍耐。 这么好玩好穿的女孩是不适合在外国生活,真的,这里的作风比较刻苦勤劳节俭。 冬天过得很快,假期过去之后,树梢抽出第一枝新芽,绿油油,特别青翠。 第七个外国的春天。 虚渡第七个加国的春天? 我又还剩多少个春天? 母亲写信来说:“女儿家终身大事比学业更重要,切切。” 切切。切切什么? 切切书论文。 史密夫说:“天才即天才,快完成了吧?” “其中有点关键问题要同导师商量。” “我们在未来世界中,将会用什么样的肥皂?” 我神秘的笑,“天机不可泄露。” “你可知道世上最英明的化学师是受化妆品公司聘用?” “自然。人家肯出钱。” “不,是女人肯付出任何代价来信取号称可以消除皱纹的面霜。” “还不是因男人幼稚地喜欢女人有光滑的面孔?”我瞪他一眼。 他大笑。 我仍觉得我的论文无聊。 天气渐渐温暖。 一簇簇的花朵开遍树梢,美不胜收,洋女们来不及换上薄衣,冒着害肺炎之险,在春衫下展露其美丽之身裁。 我没有资格应景,但也剥下那件重达两公斤的厚大衣。 春天真令人振奋。 在网球场内,不少同学往来奔驰,展示他们的体育精神,我走过的时候,淡淡看一眼。 “喂!姚。” 我抬起头。是王玫。 我都几乎忘了这个人。 “你好。”我诧异的说。她仍然留在此地?还没回家? “你也好吗?”她仍旧天真烂漫,毫无机心。 我点点头,往她身后看。 阮氏呢?她的未婚夫在什么地方? “我与我朋友在玩。嗳,我转了校你知道吗?” “转到什么地方?,”我一怔。 “转到商科学校。”她吐吐舌头,自己也知道不当。 我说:“从头念起?” “是。”她笑着说。 不过是挂个名方便在这里玩,等玩够了,学费也交够了,也该嫁人了。 谁会去研究一个年轻的太太是否读得一纸文凭? 我问:“阮呢?” “哦,他没有转校。” 我放下心来。放心?我随即问自己?为什么?关我什么事? “你不知道吧,”王小姐说:“我们很久没见面,我与阮已经分手了。” 我这次真的傻了眼。 才三个月而已。冬去春来,一双恋人已经分手。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样子王玫也不见得怎么样悲伤。 她先说:“阮都不理我,一天到晚温习功课,”她丢开朋友开始诉苦,“假期也不与我出去,什么都嫌贵,又忙着做这做那,闷得我不得了,我自己找伴,他还跟我闹。” 我并不方便置评。 “……后来,便闹翻了。” 这“后来”之间有故事吧。可想而知,在这段时间内,她认识了志同道合,可以付出时间与金钱的男朋友。 “阮成个人变了。”她说。 我点点头。 在家,阮可以容忍王玫的小姐脾气,因为人人如此,在异乡,他必需抽出额外的精力与时间来应付陌生的环境,他对王玫便忍无可忍。 我说:“你要当心自己。” 她耸耸肩,“我现在的朋友对我很好。” 我又说:“可以结婚的话,快快结婚。” 她感激的点点头。 她是一个不坏的女孩子,奈何与我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我向她道别。 我很怅惘。真多事,当事人都没事,要我多烦恼干什么? 到这个时候,我反而渴望见一见阮,听他那边的故事。 我终于在图书馆碰到他。 这次是我主动上去与他打招呼。他用一本画报遮住面孔。 我微笑:“假装没看到我?” 他苦笑。 我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习惯吗?已经一整个学期,决大考了。” 他说:“对考试一点头绪都没有,其实在本家也是个好学生,但换了学校,顿时六神无主。” “到现在我还不知阁下念什么科目。” “电脑。” “莫理巨教授是个好人,你不必害怕,而且此地的教育制度不是想令学生不及格,放心。” “真没想到,会叫一个女孩子安慰我。” “你也太大男人作风了。”我微笑。 “你呢,你的论文写得如何?”他好像知道得不少。 “已近尾声,很顺利,也许因为题目不够伟大的缘故。”我自嘲说。 “你对自己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他说。 “我们出去聊聊如河?这里不方便说话。” 我们一起走到校园去。 “听说你没有异性朋友。” “你知道得仿佛还真不少。”我看他一眼。 “我去打听来的。” 他说得很含蓄,但我已经知道他对我有某一程度的兴趣。 在以后的一小时内,他与我讨论功课上的疑难,生活上的得失,以及对家的思念。 他没有提起王玫。 一个字都没有。 为此我暗暗佩服他。男人是应该这样的,受过什么委曲天知地知自知,千祈不可乱诉苦乱为自己说话,因是男人,受罪只可暗忍,那才是个高贵的男人。 我对他有一层新的认识。 以后有空,他会与我通电话。 有一次他忽然在电话中问:“你与我做朋友,是否因为同情我的缘故?” “同情你?”我莫名其妙。 “是的,同情份。” 我呆半晌,“你是指,我是同情你未婚妻同你分手所以才与你说话?” 他默认。 我吃吃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好值得同情的?男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为这种小事同情你,你不免把我的感情看得太泛滥了。” “可是你以前从不主动同我说话。” “先生,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跟一个订了婚有个未婚妻钉在身边的男人说话呢?” 他似乎有点释然。 “别悲秋了,谁会同情一个失恋的男人?”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完全是我不对。” “你也别埋怨自己。” “真的,她从来没有隐瞒她的幼稚。” 我停了一停。“可是以前她以同样的理由吸引你,单纯的女人有时候是最可爱的。” “你真是一个聪明女人。” “女人聪明,有时候是最最讨厌的。” 他干笑,显然被我说中了。 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里需要不同类型的朋友,缘份其实是机会率。 奋斗的时候,人们需要理智的刻苦的伴侣,否极泰来,又想有人嘻嘻哈哈地陪同享乐。 阮这次同王玫闹翻,也就是这个缘故。 之后他约会我,我去了。 在小馆子内吃比萨与喝啤酒,别有风味,当然王玫是不会欣赏的,她见惯香港的大场面,男朋友在她身上用钱才表示爱她,而在这里,留学生难得看一场电影,除学费及宿食费用外,我们总把开销减至最低,不景要替家里省一点。 我们并没有开始走,只是比较关怀对方。 史密夫说:“那小子是否靠得住?” “谁关心?我又不是打算嫁他。” “有心理准备,比较好。” “他还爱着以前的女友。” “你怎么知道?”史密夫问。 “看得出来,他嘴里不提,仍然看得出来。” “如此你真是明知故犯。” “我会得收放自如。” “但愿如此。” 春夏天过后,秋天来到,树上柔柔结着果子,尤其是苹果,李子,杏子,更多至随搞随吃,我最喜秋天。 我的论文快要完成,导师安排我面试的时间。 史密夫问:“你会不会留下来?” “是不是要赶走我?” “不敢不敢。大概你要回去了吧。” “杜邦化工厂在新加坡分厂对我有意思。”书中自有黄金屋。 “真有你的。” 我笑笑。 是的,仿佛有大把前途在我面前,领文凭、找工作,锦绣前程。 但我寂寞,寂寞自心中发出来,无法抑止。 有时候放学,仰头看碧蓝的苍穹,有种非常悲凉的感觉。喜乐有谁知道? 那日回宿舍,王玫在门口等我。 她瘦许多,圆面孔变了长面孔。 “姚,见到你真好。”她上来,“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么事?”我问:“慢慢说。” 我与她在会客室坐下。 “我想回到阮的身边去?”她用手掩住面孔。 “啊。”我一怔,为什么同我商量? “但我怕阮不接受我,”她哭泣,“他恨我,我知道。” “发生什么事?”我问。 “我与朋友……闹翻了,想想只有阮对我最好。” 我叹口气,“你们仍然是朋友,是不是?我想他不会给你白眼。”我安慰她。 “是吗?”她用手帕擦眼泪,“你认为我尚有希望?我太胡涂,一时贪玩,放弃学业不要紧,连他都得罪了。”又哭泣起来。 我心中踌躇,若果我没有猜错,王玫其实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孩子,她分明是听到我与阮有来往,故此跑到我面前来哭诉,给我一个预告:她要收回阮氏了。 我淡淡的说:“你们的交情非同小可,你尽管约他出来,同他把话说明好了。” “你认为可以?”她看着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那么做。”我微笑。 她迅速站起来,“那么我马上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她几乎是奔走着去的。 他们会不会破镜重圆? 表面来说,一切似乎与我无关,王玫与阮假使和好如初,我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朋友。王玫不是笨人,她一定会令阮同我疏远。一山不能藏二虎,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即使是普通朋友也不行。 阮会不会回心转意?可能性很大,他们毕竟认识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我沉着,一点表示都没有,照旧到实验室去。 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生活的节奏是完全不受影晌的,我必需要控制自己,可以让人知道的,才让人知道,该守秘的,三缄其口。 在面试那一日,我隔夜便准备好衣服:是一套法国制天蓝的裙子套装,配黑色漆皮鞋及手袋,这套衣裳因为富朝气够精神以及端庄的缘故,最适合面试见工用,万试万灵,我们首先要卖的,便是外表。 穿上衣服,自觉十分登样,加上熟习题目,看来十拿九稳!一切进行顺利。 直至落得楼来,才发觉脚上穿的是拖鞋一双。 我惊呼一声,连忙上楼去换鞋子,在床沿怔怔的呆想:怎么一回事?为何精神恍惚? 但是我已没有太多时间思考,连忙抢出门外去。 几位考官非常和蔼,我的成绩斐然。 他们都说:“这么年轻……” “研究的问题多有意思。” “难怪杜邦看上了她……”等等。 成绩一星期后通过。 回到宿舍,我松曰气,倒在床上,不能动弹。 阮已有十来天没找我。也罢,反正我在半年内便要离开这里,多个朋友多个挂虑。 论文已经请人打出来,拿去精装订装,这一切都要化钱。 在扉页我并没有把它献给谁。 父母一向不赞成我念到博士,而我又没有爱人。 拿在手中重叠叠的,这便是我寒窗十载的成果。 我深深叹息一声。 史密夫向我拿一本,我拒绝,“化工学院会得永久存一本,你去借来看也就是了,我不喜把作品乱送人,你略翻一下,也不过是丢开手算数,一本书成本不轻,我任何人不送。” 他骂我为绝情之人。 多情反被无情恼。最重情的人才不把感情友情四出滥派,他懂得什么。 阮一直没有来找我。 意料中事耳。 两个人其实很配,都孩子气,无定力,软弱,而且本性很善良。 我祝他们幸福。 那日是学生会庆祝学期最后一日,我单刀赴会。 老远就看到王玫与阮两个人。他弹结他,她唱歌,两小无猜,羡煞旁人。 我不由得不乐,他应当向我交待一句半句。 我随即哭出来,叫他怎样向我交待夕.说些什么好? 我遥远的舌他们一眼,他们并没有发觉我。 我坐一会儿,吃块三文治,喝杯水果酒就走了。 学校生活到此为止,也真够腻的,永远的结他民歌,永远的合作社,永远的考试。 我要出来工作了,过一段日子便得出发往另外一个国家去开始新生活。 秋季已过一半。 在路上我伸个懒腰,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仍然孤零零一个人。 路旁有洋人向我吹口哨,我回头一笑。 一个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看样子,我注定要理智地渡我余生。 知了: 七月初,三十多度的天气,知了不停的叫,住在小姑姑的海景别墅已有半个月,暑假情怀年年如旧,每年一过春天就盼望,假期真的来临又嫌闷。 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明年此时便得离开大学投身社会服务。 一听见社会个自已经魂不附体,小姑姑说几乎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敌人,为了很小的事情都能造成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没有成就,叫人看不起,太有成就,叫人嫉妒。笑得太多,成为白痴,板着面孔,又惨遭孤立。 做人,怎么做都不讨好,一出来社会就吃苦。 不过每个孩子都得出来打仗,成为年轻时所看不起的老油条。 我并没有躲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我躺在花园的绳网中。 树荫下我眯着眼睛看金色的阳光,整个人也晒得成金棕色,我并不怕热,一不子就睡着了,醒了喝杯冻柠檬茶再躺过。 小姑姑来过一次,她很讶异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生活,简直与小猪猡没有分别呢,吃了睡,睡了吃。 不过,她说!年轻就是这点好,随便爱做什么都不会失礼,成天穿了t恤短袄就可以应付一个夏季,热就扑进水里去,头发晒黄了,秋季便长出黑发,雀斑爬起来,冬天自然会消失。小姑姑叹道!年轻有年轻的好处。 年轻的知了喉咙嘹亮──喳──。 影树下火辣辣地,朋友有空都进来看我,身边堆满了书报杂志,一点都不寂寞。就算人多也不打紧,一大半人数都泡在游泳池内。 明年此时我就得出来找工作了。 无论月薪多少都得出来捱,因为一个人不能没有工作,不能闲闲散散,啥子也不做。 我看过报上聘人广告,薪水之低,待遇之可耻,吓坏人。 但不得不自低层开始。 爬完大学之路,又得爬社会之路。 人的一辈子就在爬爬爬,而且这还不够,自身爬得九死一生,尚未告一段落,又生下孩子来,让他们也爬爬爬,多残忍。 人生之哲理我一点也不明白。 知了仍然长呜。 不知它知道什么。 小约说大学出来他要到美国去念硕士。 我冷冷的告诉他,念完了还是要回来的,要申请做公民完全是两回事。 他也气,说我想歪了。 真实是不舍得他走。 到英国去的大张,因为父亲有能力,所以他中学就在那边念,去年暑假同他打网球,说到自幼身在外国,叫天不应,叫地不闻,那么大个子,一下子就哭了,无限委曲。 想回香港,又不敢宣之于口。 小姑姑说:当然喽,父母望他成龙,他怎么敢说回来? 为了将来出人头地。 呜呼噫唏,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呢? 小姑姑说:两个同事相敬相爱,忽然之间,甲升了职,乙仍在原位,于是甲格于骄傲,不再友善,乙又因不肯服输,赌气噤声。 两个人都寂寞。 成功的代价是寂寞,失败的代价亦是寂寞。 做人有什么味道? 中庸之道最好保护自己。 怎么样学? 凭经验,吃亏多了,自然学乖。小姑姑说的。 趁今年好好的轻松吧。 考试,我一向不怕,我所会的,也只不过是念书,功课好,考试制度公平,一阵紧张过去,又可以乐天乐地。 但是将来学做人才难呢,没有谁会教导谁,谁都爱看谁出丑…… ──咦,那边是谁?怎么忽然来了一队人? 我自绳床中起来询问──。 是一队工程人员,大热天前来安装机器作探土工程。 我静静地观望。 人们在工作的当儿都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态,全神贯注地做好一件事,发挥能力,使社会更进步…… 工程人员又比书生更为动人。 我伏在栏杆上看他们工作。 其中一个年轻人大概是工程师,指挥自如,非常威武,叫我注目。 我男同学中并没有这一号人物。 或许当他们离开学校,长大成人,找到工作,发挥所长,那时候才显露魅力。 男人要待工作有成才会越来越好看。有自信,有权威,男人靠的就是这些。 正当男人最具魅力的时候,他的妻在家中坐得与时代脱节,越来越老土。 在外头工作的人,天天磨炼,情况怎么相同呢? 婚后,我一定要照旧出来工作。 我会结婚吗?我很怀凝。 结婚已不再是人生必经阶段。小姑姑就没有结过婚。在她那一代都可以做独身女人,在我这一代,是更加引以为常。结婚,是因为真心想与一个人相处,不是想揩油…… 很少女人明白这个道理,我想我们这一代是懂得的。 不结婚也有好处不必长期对牢一个人烦心。不必为下一代挂牵,培养第二代是越来越难了,谁也不会否认。孩子们不易教育。正如妈妈也常叹我不听她的话。 我偷偷的笑,妈妈是永远不会满足的,除非孩子们像木偶。 等我做了妈妈,保证也是一样。 奇怪的是,孩子们生自父母,又偏偏都与父母作对,很少会得对父母言听计从。 我用手撑着头,看隔壁的工人忙得满头大汗。 我自己也不见得好得那里去,在这种天气下,除了知了,谁不怕热? 我挥着汗。 朋友小约在屋内叫我进去。 我到屋子内洗了一把脸。 年轻真好,不必化妆,成年女人浓妆之下,是怎么躲过热浪的?一层一层的粉,汗透出来,塞住毛孔,想想都可怕,我一天起码要洗七八次脸,就着瓷盘,掬起水往面孔上泼。 我脱下t恤,洗了莲蓬头,用大毛巾擦干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就往沙发上、听音乐。 我听的音乐与他们听的不一样,为免混淆,用耳机。 小姑姑的朋友替她录好音乐,是“白光与她的模仿者”,每次白光唱完,就轮到学她的人唱一次,优劣立分,不是别人唱得不好,而是由光那味道太足了。 白光唱歌,完全没有劲,全部靠天才!懒洋洋,不经意,一个个字哼出来,更加吸引。 别人唱得太起劲,一副尽忠报国的样子,叫人受不了。 这些,都是小姑姑语录。 我埋身在音乐中。 真舒服,完全可以不做事,多好,时间都是自己的。 爸爸说:做工就像坐牢一样,动也不能动,一天八个小时丧失自由尊严,加上来回写字楼,简直一整天就完蛋,回到家中,累得不得了,即使是晚上,也为着事业担惊受怕,不能休息。 小约恐怕还不知道其中可怕之处。 人家来不及的等待长大,我的心情则是矛盾的。 长大,有好有不好,一半一半。 不好之处,是自己要负全责,好之处,是有完全的自由。 太多的自由,我能不能控制? 我会不会抽大麻、酗酒,以及其他? 我会不会胡乱与男人同居?一个男朋友跟着另外一个男朋友?男女关系乱成一片? 会不会不成才,自怨自艾,埋怨社会? 我会不会成名,使亲友都为我骄傲? 又将来我会干哪一行?似乎现在已应该决定了。 念的是英国文学,似乎教书比较适合。抑或是做公务人员?都很闷。 不知做明星闷不闷?其实也闷。 听说要大热天穿棉衣拍戏,冷天又要泡在水里,一个镜头重拍三五十次是等闲事,没成名心理负坦大,成了名更加有压力,所谓风光,不过是一大堆无聊的人挤上来问拿签名,一下子就变心捧别人去了,影迷最一罪不住。 不过收入好。红那么三五年,强过做一辈子的牛工。 我是不会做明星的了,竞争白热化,吃不消。且无本钱。 总得从底下层慢慢爬上去,无论什么工作,开头总是闷的,要做得好了,才会有成就感。 他们说我:小郑真静,一句话都没有。 对呀,可是我在动脑筋,不说话不代表没心事。 为什么不说话?他们问。 我在训练自己的耐性。 小尊说我花样最多。但是所有的女孩子花样都多,心思都十分慎密,都爱想东想西,这之所以女人是女人。 小约又说我没有女朋友。 真的,像今天一屋子人,只有小尊带了两个妹妹来,我并不认识她们,所以不好算是朋友。 女人与女人做朋友,是很难的吧,但小姑姑有许多女朋友。 她说她只够时间同三五个朋友来往,这三五个人是时常换的,看她当时的环境及心情,于是老有人怪她冷落了谁谁谁,又批评她没有朋友。 不与阁下做朋友不代表没有朋友,少了阁下一个朋友也还不会寂寞,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较狭窄,数十年来都与这些人来往,因此认为朋友不应转换,但有些人生活圈子比较广,譬如说在外国读了十年八年书,香港早期的小朋友自然全丢下了,毕业后回来工作,在外国的朋友又渐渐疏远,非得在香港从新找朋友不可,兄弟,你能说他薄情寡义吗? 况且所谓朋友,不外是说说是非,吃饭喝茶的人而已,谁会为谁两胁插刀?别开玩笑了。 运气好的,也许会找到一两个导师型的朋友,这真是福气。 女佣人说有人来借电话用。 谁? 在隔壁探测土地的工程人员。 我迟疑一下,说好。 他进来了。 是刚才那个神气的工程师。 他很礼貌很礼貌,说明地盘的电话下午就可装好!这是唯一次打扰我们。 用了电话,他退出去。 我留恋的肴着他,朋友们笑我:说我眼睛发光。 是吗?我的眼睛真的发光? 看到英俊小生或是美女,当然格外留神。 那是因为他英伟。 我同小约说:将来他如果也白毛虫变成蝴蝶,也有女生以发亮的眼神看牢他。 不过不是我。 届时我已经老了。 女人到了三十岁,就要为自己铺后路,大方美观地退出,无谓留栈于公众场所,以打摺之面孔示人。 三十岁!多么远,我伸个懒腰,要许久许久,才会降临。我还有十年的锋头,十年的享受,十年的学习等着我,一切都是最最美好的。 午饭时间到了,大家吃自助餐。 完全是欧陆式的,有许多许多沙律,许多许多烟制的鱼与肉,果汁、白酒、面包。 大家坐着,大嚼。 天气热,吃这些最最好。 我在地毯一角,睡着了,不知自什么地方扯来一张毛巾,盖在身上免得着凉,便埋头苦睡。 我知道自己做了梦。 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走一段路,进入一间大屋子,不知恁地,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并不害怕。 是一个大白天,光线很好,屋内的装修似曾相识,像是来过多次,奇怪,怎么会?是哪里? 我在一张沙发坐下来,看到沙发上放着正在织的毛衣,熟悉之余,便取过顺便织下去,花样非常复杂,但是我织来却不费吹灰之力!怎么会?我失笑。 抬起头来,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镜中出现一个老妇。 我吓一跳,转身者后面是谁。 没有人口 再凝视镜子,搅了半晌,发觉镜内的人是我自己。 我! 老妇! 尽管是做梦,我吓得怪叫,汗如雨下。 老了,我扑到镜前去,看到自己的面孔鸡皮鹤发,看到双手都是青筋。 我惊怖。 有人叫我,我听见人声。 但他们并不是叫我“小郑”。 奶奶,奶奶。 我转头,是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模样。 奶奶?祖母?我是她的祖母? 她扑到我怀中。 她长得太像我了,一般的乌黑头发,圆面孔,正在换牙,门齿阔板合板的,我觉得她太可爱了,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内。 我的心定下来,这是我的孙女儿呢。 我的儿子呢?没有儿子,何来孙儿? 妈-- 我急急转头看谁唤我。 一个好英俊的男子,三十多四十岁,赶着我叫妈,我张大了嘴。这是我的儿子?太有趣了,他已经大学毕业,成家立室了?这倒好,不费我吹灰之力呢。 他很呵护我,一边叫小女儿去把她的兄弟也叫来。 哗,我到底有几个孙子? 一会儿大堆的孩子向我走来,亲亲热热的叫我奶奶。 我开始觉得事情并不那么坏,老管老,我却得到年轻时所没有的宝物,像儿子,像孙儿。 我的老伴又是谁? 我急于要知道。 儿子告诉我,他在楼下等呢,我来不及的要赶下去见他,足底一滑,摔了一跤,惊醒了。 我跳起来,犹自怔怔的。 俗语说的黄粱一梦,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连忙走到镜子面前去看。 镜内的我,仍然是锦绣年华。 我松了一口气。 朋友们见过了晌午,便纷纷告辞,乘船出去。 女佣人开了长窗透空气收拾地方,我便趁空档散步到小径。 隔壁的一组工程人员也早已收档归队离去。 只有邻居的小孩,还在舌噪不已,好一幅夏天行乐园。 怪闷的,喜聚不喜散,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好呢? 小姑姑有许多电影录映带,有一套“乱世佳人”,足以消磨三个多小时,想到这里,不禁心定。 人最怕寂寞。 正在无聊,猛地一抬头,发觉今早那个工程师正向我走来,朝我颔首。 我的心无端端跳跃起来。 我想同他说几句,又没有搭讪的艺术,只好关上尊嘴。 想起来真是,梦中我那儿子,同他的相貌好不相似! 我面孔激辣辣的红起来。 他朝我身边擦过。 知了还在叫。这一季不知孵了几只出来,听说只能活一个夏季,但它们仍然乐观。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更加要尽欢。 做人有好几十种做法,各种生命尽他们的能力跳跃,谁是谁非,都没有一定的做法。 我如何才能使他同我打招呼呢? 打招呼只是礼貌,如何能够使他同我说话? 算了吧,他一定已经有女朋友了,大慨是那种廿七八岁,最成熟最有韵味的女人,一走出来,有经验有风度,仪态万千……一定已经有了。 好的男人,全部已成为别人的丈夫与男朋友,这是小姑姑说的。 她作出这样的慨叹,不是没有理由的吧。 我很有兴趣了解小姑姑的感倩生活,但看样子她不会照原版本告诉我。 穷这二十年来,她什么也不对我说,我从她生活中细节观察到一切,同时又摘用她的语录。 那个人为什么还不走? 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也许他不急着出去,也许他约了人吃饭,这条路往下走二十分钟,有一两家很不错的海鲜馆子。 我抬起头,也许已经去了。 这个渡假村里的人越住越密。 回到屋里,我说了一会电话,便睡了。 起得很早,才六点半就醒来,前一阵考试,拨好闹钟,喝咖啡恶补。考完试仍然习惯早起,但下午便像老太太般支持不住,要打中觉。 小姑姑常说,如果她有我的精力就好了。 我老不相信精力有用,一条牛何尝不是精力充沛。 如今也觉得了,如果够精力,可以多学一点东西,像中文,像烹饪。 我老想学一些至为普通的手艺与学问,如针织。最近那么流行电脑,我也想学,据说其乐无穷,学会之后都是好消遣。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懒。 不可救了,我悲观的胡思乱想。 将来连小彼小约那些人都要离我而去,我太难受了。 随即笑出来,起床跑步。 跑过那个工地,看见他已经在那里。 这么早! 他如住在市区,岂不是要五点半出发? 我忽然想到,五点半还没有船呢,这么说,他一定是住在这里的了。 也许公司替他找了房子。 他一清早便精神奕奕,指挥自若,一个将军的样子。 好令人羡慕。 有没有看那只香烟广告?一个粗犷豪迈的男人,涉山过水,寂寞而勇敢,男人气味扬溢……他就是这种人。 不知他为人可风趣,与他相处,可是一件乐事。 我的感情已经没有十六七岁人那么冲动,那时候喜欢一件东西,简直要飞身扑上,现在已懂得冷眼旁观。 极年轻的时候……那种感情,激辣辣的爱恨分明,恨一个人,巴不得他死,连他的名字都厌恶,偶而在报章杂志看到相同的字眼,都巴不得跳过不看。 可以恨到那种程度,也是很难得的。 我佩服自己起来。 现在受了刺激,不过是情绪紧张,有时候坐在床边闷哭,有时候不哭,一人做事一人当,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八o年代的女性自幼受这种训练,性格焉能不刚强?天大的事一字排开,像玩太空电子游戏,一一把烦恼射杀解决掉。 去年上课,选了新科目,功课发下来,根本莫名奇妙地上堂,哭得半死,眼睛像核桃肿,几乎没决定弃笔从戎。 小姑姑赶来安慰我: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如果别人可以做到,你也可以做到,并不需要天才,哪来那么多的天才。专心克服难题,三个月后就好了,一上手就容易。 这便是挑战。 学做不会做的事情,把自己的能力一直提升上去,过程虽然痛苦,但是接受试炼,就是有进步。 一年过去就考了第一。 真时不耆要天才。 不过要有意志力,成功的人甚至不需要是聪明的人,只要有毅力即可。 一直死挺,努力苦干,没有其他的秘诀。 我发觉小姑姑说得真对。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挣扎苦斗的过程,人会成熟沉着。 大事能使人长大。 人在工作中有美态,在忧伤中有高贵,一切乌云都镶有银边。 我用手掩着嘴,打了一个呵欠。 又有点累了,我进屋子去吃早餐。 哗,果酱、白脱油、吐司,鸡蛋烟肉。 我据案大嚼起来,吃了很多,添了一杯咖啡又一杯咖啡,饱得胀服的,倒在沙发里,顺手拣起一本杂志看。 猪猡,真的快要成一只猪猡了。 谁会娶像我这样的女人?好吃懒做。 人家一天不知要做多少事情。 即使是家庭主妇吧,还得带孩子管家务,一日打理三餐,就算有佣人帮手也还离不了做总指挥的职责。有些女人还要能干呢,在外头有工作不要说,在家也要出一分力!从早到晚,一双手不停,不知道要应付多少压力,但是她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公司与家庭中同时得到温暖。 越想越远了。 我又打了一个呵欠。 眼睛渐渐合拢。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探望我? 他们也是藉此进来玩吧! 他们看着我只会笑。大慨是没有见过我这么懒的女孩子,也有可能是替我将来的婆家不值。 “起来!” 我跳起来。“谁?” “你姑姑。” “小姑姑!”她怎么进来了。 只见小姑姑满脸笑容坐在我身边。 “来看看你,我的天?做到底胖了多少?” “恐怕有五磅。” “你要当心,”她说:““胖下去不得了。” “今天又不是假期,你怎么来了?”我问。 “特地告假,来看一个朋友。” 小姑姑今天打扮得一身白,好不精神美观,她面孔上有一股少见的喜气,真特别。 “什么朋友?”我问。 “一会儿我介绍给你认识,我约了他来吃中饭。” “男朋友?其实小姑姑的男朋友也挺多。” 看样子不止是男朋友。 我又问:“可以谈婚嫁的男朋友?” 姑姑点了一下头。 我高兴得跳起来,“谁?是谁?” 门铃晌了小姑姑亲自去开门,我把脖子伸得老长,去看看那位幸运的男士是何方神圣。 只见小姑姑迎着他进来。 是他! 是那位工程师! 我心中先是强力的失望,又是强力的欢喜。 真没想到。 我那仲夏夜之梦,只有廿多小时长。 我连忙招呼他,他坐在我们姑侄当中,礼貌的招呼我,说已经见过面。 我用手摸着头。 小姑姑说得对,好的男人,多数已是别人的丈夫或是男朋友。 不过,不怕来日方长,在以后的夏日里,我一定会找到我的那一位,并肩作战,共渡人生难关,一定。 我又笑起来。 大情人: 他诚然是个英俊的男人,五官配合得无瑕可击,长挑身材,穿着时髦而不抢眼的衣裳,三十八岁,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事业爬到最高峰,有他自己的游艇与别墅,而且未婚。 他未婚是真正的未婚,不是外头有三个私生子的那种未婚。追求他的女人自然是多的,多至无法枚数,尽管他挑的严,十多年来也战绩不凡,数起来一连串说下去,恐怕要好几分钟,那种一夜风流的不算,有一两年交情以上的不少。 这样的一个男人,女人还对他趋之若骛,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这个男人,是我们老板的最好朋友。 我老板是一个好人,对我就不怎么样,他老喜欢调动我,别人的屁股搁在一张椅子上就是六年多,动也不必动,闭着眼睛也能把日常功夫做出来,他不会做吗?不要紧,给他能干的助手帮他。 我呢?狗屎垃圾一脚踢,连女秘书都被他抽调出去,有什么信件自己打,报纸自己剪,专门叫我到新部门去座镇,自生自灭,也不必向他报告,总而言之,那个部门上轨道之后,我也一该被他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可以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我很少那么想。 我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他每年加给我丰厚的薪水,而且真的给我自由,只要我一星期同他述职一次,功夫虽忙,毕竟不必看人眉头眼额。 这是我老板,生活正常,姿态正派,婚姻美满,有三子两女。 他的最好朋友是甄自强,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 老甄时常来找我们老板,坐在那里据说好几个钟头都不动一动,滔滔不绝的诉苦。 我找老板的时候见过他好几次。 当时他的女朋友是名歌星崔露露。 那个崔露露并非挂个虚名儿的小捞女,人家真的灌唱片,登台表演,一年赚千万以上,同老甄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因此两个人相持不下,走了许久也不见结婚。 我老板同我说:“我劝他结婚,石澳的房子装修得那么美奂美轮。” 我心中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我说:“我只希望有一个小帮手,如果有个女孩子帮我,我就比较走得开。” 他朝我瞪眼,“然后空闲的时候对牢对方擦指甲油、哈哈傻笑?” 这个王八蛋,我忍住气,“没有道理叫我死挺。” “小姐,不是说我要请人就可以请得到,上面还有董事局呢。” “请个三千元月薪的女孩子也得上董事局?”我忍声吞气,“如果你允准的话,我自己出钱请一个。” “听听这口气,改明儿你还告诉我你要出去自己开公司呢。” 我拍案而起。 他又安抚我,“今年年底……也许。” 我心中咀咒他一千次。 “腹诽我?” 我长叹一声。 这个时候那个甄公子推门进来,我瞪他一眼,这个人好不空闲,吃饱饭没事做,太可怕了。 我站起来离开。 老板叫住我,“你认得甄自强?” 我淡淡的点点一头,仍然推开门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咬住铅笔头,拚老命的做稿子,预备在下次会议呈上。 有人敲门,我说:“进来。” 他进来,我抬头,是甄氏。 咦,有何贵干? 我诧异了。一脸的问号。 他倒开门见山:“一起吃午饭?” “我?”我再问一次,像是没听懂。 “是。”他微笑。 “我走不开。”我歉意的说:“许多功夫要赶上。” 他也像是没听懂,“可是你总得吃午饭呀。” “有两种吃法,”我说:“一是花两个钟头同你出去吃,一是花十分钟在办公室吃饭盒子。我决定采取第二个法子,我实在走不开,一 些东西我下午两点半有用。” “我叫你老板放你假。” 不再去理睬他,继续工作。 他仿佛从来没有被拒绝过,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我朝他笑一笑,说声“再见”。 他才出去了。 我停下手来。 那里有我形容得这么忙。 拒绝他,当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请我吃晚饭我还没出去呢。午饭?他以为我是十七八岁的小毛头,哄一哄就上手,颠着屁股同他出去玩,揩到一点吃的穿的,立刻以为飞上枝头作凤凰……我早已成了精,哪里这么容易就摆得平。 我冷笑一声。 请我吃午饭!真是侮辱! 有些女人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不惜接受挑战,同花花公子来往,我没有一样的勇气。 我要是有这种精力,下了班我去学非洲史华哈利土语。 请我吃饭,他把我当作什么? 越想越气,他把我当作什么? 我可不以为一这是一种荣幸。 见他的鬼。 我把头伏在打字机上许久许久。 等再抬起头来,已是午饭时分,我叫信差去买了只饭盒子回来,埋头苦吃。 实际上什么也吃不下,但是一味硬塞,因为还要应付下午的工作,我是一只快乐的牛,吃饱了草,挤出雪白的牛奶满足老板。 老板推开我的房门进来。 一开口他便说:“老甄请你,你为什么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 “换环境呀,总比在这里对牢打字机吃饭盒子好。” 我调皮的说:“又不是对牢饭盒子吃打字机,又有什么关系?” “老甄约你,你都不去?”老板瞪我一眼,“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今天张三,明日李四,我何苦去凑这兴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轮足也轮不到两次,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点缀公子哥儿的人生而活。” “有骨气。”老板有点儿高兴。 “我要干功去。”我说。 “还没有到时间。” “到了时间就来不及做了。” “看你说得像真的一样,你没来之前,人家老林还不是一样的做。” “你调个女职员来试试看,老林怎么同,人家是男人,要养家活儿,自然随你搓圆搓扁。” “好了好了,我说一句,你说十句,”老板不悦:“别持着劳苦功高。” 真的,做不做在我。我吐吐舌头,表示知错。 他去了。 那日下班,老甄坐在一辆保时捷跑车里叫我,我向他点点头。 他朝我说:“上车呀。” 我微笑地摇摇头,“妈妈说,不要坐陌生人的车子。” 我不想多说,一挤进人潮中,失了踪。 这下子他可知难而退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例牌去到公司,门口一大束康乃馨。 我每个女孩子分一朵,“送你们一人一枝插在可乐瓶子里。” 大家都很快活。 到了中午,电话来了,甄公子说:“还喜欢那些花吗?” 我说:“喜欢,每个人都喜欢。” “晚上有没有空?” “没有,我累得贼死,不想出来唱歌跳舞。” “你没听清楚就来不及的拒绝我,”他不悦:“我接你上游艇休息,不好吗?” “不好。” “因为你妈妈说,不要坐陌生人的游艇?” “不,因为我自幼晕船,无福享受这一项乐趣。” “拒绝?” “对不起。” “为什么?故意给我看颜色?” “当然不,你一生看遍了红黄蓝黑,我这里还有什么颜色?” “算了吧。”他摔下了电话。 我感喟,他或许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一定是也不希奇,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女朋友?但是我实在不能凑一个热闹。 他长得真漂亮。 可惜选男朋友,我一向不把英俊小生放第一位。 我的男朋友要智慧、优秀、有学问。 人家看电影,喜欢看锦绣豪门片集中的男主角。 我却钟意可伦布探长。 所以甄公子不明白这一点。 老板来问我:“是不是要吊他胃口?” “如果我有一个女孩子帮我做影印之类的差使,也聊胜于无。” “你听见我问你没有?” “真鄙俗,”我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 “那你为什么拒绝他?” “怎么?难道我不能拒绝他?” “不太常见有女人拒绝他。” “总有第一次。”我说。 “为什么?” “他不是我那杯茶。”我坦白说。 “但他是甄公子!”老板说:“这杯茶也许值得尝一尝?” “我没有兴趣。”我问:“怎么?他一直同你说这件事?” “他遭遇滑铁卢了。” 我笑。“他被女人宠坏了,老实说,同他做朋友一定是不错的,但愿我是个男人,身为女人,我简直不能想像我会接近他。” “我同他说去。” “谢谢。” 隔一日老甄走了上来,坐在我对面。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我的脾气顿时坏起来,什么也不理,埋头做我的功夫。 “真没想到有那么多的工夫要一个人做。” 我不去理他。 “我有什么不对?” “老兄,恃着同我老板熟,来骚扰我工作,就是不对。” “我不是说这个。” “我不管你说那个,下班再说。” “下班我们喝茶。” “不,我不会同你出去。” “那么来我家来。” “我也不会那么做,你请回吧。” “看,我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吼叫。 “没有什么不对。”我站起来关上门,“每个人都听见了,该死。但我不会同你出去,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型的男人,而且你的态度坏得很。” 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 我补一句:“我有一个很妒忌的男朋友。” “胡说,你老板说你根本没有男朋友。” “他知道个屁。” “他是谁?摔掉他。” “一百万也不丢掉他,他是我生命之引擎。” 甄自强站起来走出我的房间。 其实我并没有男朋友。我只有一堆朋友,周末在一起玩,但是我没有男朋友。 如果这样说可以为我解除一些不必要的烦恼何乐而不为? 我很喜欢甄某,只是做男朋友,他不会是一块好材料。 心太花了,没有啥人要求他从一而终,不过身边的人太多,也许会眼花了乱,过早老花眼。 我保证他不会叫女伴的名字,记不了那么多,统统一概叫她们打玲……我禁不住笑出来。 你看他这个人多有趣,还没同他走,已经那么好笑。我蛮羡慕他那些女伴。 老板前来问我:“你不喜欢穿好的吃好的出锋头?” 我答:“当然想。” “为什么心肠那么硬?”他的口气,像那种皮条客。 “算了吧,人家不会看中我的,”我不想得罪老板,赔笑说:“外头好看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不过见我健谈,同我开开玩笑而已。” 老板疑惑,“就那样?” “嗯。” 我摊开报纸,第一眼便在影剧版上春到他与一个当红模特儿的照片,男才女貌,百分之一百的一对,好漂亮,他穿正统的礼服西装,她穿黑色闪光的缎子长裙,化妆明艳,完全为爱而生,她的职业是表演。 他当然应该同她们在一起,理所当然。 而我,让我吃三文治与牛奶,坐在办公室里做我应做的工作吧,我乐天知命,愉快而平静。 各人有各人的才能,各人有各人的际遇。 我深觉过目前的生活,最最快活。 我这个人顶固执的。 将来我会遇到我的德配,一个很平凡的科学家,我们组织一个家庭,隐居在乡下,以两个人小家庭式生活为单元,生几个孩子,快活不为人知,普普通通到老。 我不喜欢把生活像播放电视剧般的展览出来给观众看,对我来说,那是致命伤。 每个人都得有个宗旨,照着那个宗旨走,错不到哪里去,我说过,我是一个固执的女孩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会为任何人放弃我的宗教。 我便是一个那样的人。 但是甄自强仍然没有放弃,这家伙,大概是赌上了一口气,非得追我,跟我耙上了。 我想我要同他好好解释人各有志这个问题。 像他们那样的人,越是追不到,越是要追。 他再见到我的时候,我请他在写字楼坐下。 坦白的同他说:“别再送东西来了,我什么都不缺,再送来也同你退回去。算什么呢少这些衣服、鞋袜、花束、糖果……” “你要什么?”他问。 我很诚恳的拍拍他的手,“老甄,我什么都不要,你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我呢?咱们做个朋友不可以吗?” 他呆呆的看着我,像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老甄,你对女人的态度坏透了,为什么好像一定要把她们弄到手为止?女人也可以做你的朋友呀。” 他涨红了面孔,“我对女人,一向很好──” “这我相信,但是你视女人如次一等的动物。” “不对,女人的确需要呵护。” 我既好气又好笑,“于是你以礼物哄着她们?这还不是对她们如孩子。” “但是你们见到礼物是那么开心,”他抗议,“你们那么喜欢坐漂亮的车子,穿名贵的衣服,戴闪烁的珠宝……” 说得对,也许不能怪公子的心花,也许只能怪女人的心太虚荣。 我说:“你又不是爱上我,你只不过从未逢敌手,你以为我同你耍手段?你错了,我才不会呢。我们做个朋友如何,不要打仗了。” “男人同女人不打仗?”他茫然,“做朋友?” “当然可以。” “不可以!不打仗做什么?那多旁徨。” “你这个人,”我摇摇头,“打惯了仗,停不下来?” 他居然腆的笑一笑默认。 “你认为这游戏非常的好玩?” 他点点头。 “不怕累?” 他据实说:“累是有点累,但是胜利的每每是我,所以并不是大痛苦。” “你这人!”我诧异于他的坦白。 “你真可爱,我居然可以同你聊天,你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差不多?”他叫起来。 我瞪他一眼,“谢谢你。” “真的不能接受我的追求?” “大情人,放过我吧。” 他的作风是:宁可杀错,莫可放过。 他叹息一声,“你真是个可爱的人。” 对了,男女之间,如果把对方当人,而不是“男人”、“女人”,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真的不能追求你?”他又问。 “别太恭维我,我也会被宠坏,让我们维持友谊。”我伸出手要与他一握。 他很颓丧。第一次失败吧。 我要对他好一点。英俊,不是他的错,有钱,也不是他的错,当然你也可以说,连女人包围他,也不是他的错,但是,我不会选择他。 虽然自小生长在一个繁华的大都会中,我维持着乡下人的本质,喜爱大自然,空阔的草地,碧蓝的海水,一间在乡间的平房,许多孩子,许多宠物……那并不需要很多钱,却要很多耐力,以及宁静的性格。 甄自强并没有这些。 我要的与他人有些不一样。 他人或者喜欢夜夜笙歌,到人多的地方之类…… 我爱煮一顿丰富的晚餐给一家子吃得饱饱的。 奇怪,自小有这种做家务的兴趣,把家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辞劳苦,不喜假手佣人。 但是一番表白后,甄自强反而更勤力来找我。 我简直不明白他的意图。 但是日子久了,我们相处得还好,他不再约我,老是在近下班时分顺道来我办公室一坐,聊几句。 我问:“你为什么一直来我们写字楼?” “我同你老板有密切的生意往来,怎么,你不相信?” 我笑笑,不过我们俩的确很要好。 打球、搓牌、交际、旅游,都结伴在一起,他们传说,甚至一个人用完的女人,也派司给朋友,你说,还能更进一步的友善吗?不可能了吧? 真是一团糟,谁敢参与他们的生活? “你别相信外头的传言,那些人神经不正常,以散播谣言为乐趣。” “我从来没有轻视过谣言,”我说:“无风不起浪,无火不见烟。” “嘘,所以你对我印象恶劣?” “那里有,”我笑,“我对你好得很哪。” “为你改过也不行?”他忽然问。 他把下巴搁在我玻璃桌子上,很忧郁的神情。能令甄某这么遗憾,真是天下一大快事,但我没有快感,他还是不相信我对他的意思,这种人真是自信心过强。 我仔仔细细的看他,真的,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相信有女人居然会不喜欢他。 一双眼睛明亮而灵活,鼻子挺直,唇红齿白,皮肤细洁,太阳棕,连头发都那么光亮柔顺,理着最新式的样子,比陆军装略长那种。 上帝待他太好太好。 我心一动,随即压抑下去。 他真的长得好看,又有做生意的才能,而且谈吐也不俗。 不过并不足以引诱我,我并没有努力抗拒他,只是天性使我没有接近他。 我说:“性格是不能转移的,再说,也没有这个必要。” “为了你也许可以。” 我歉意地说:“这真是着了魔的想法,千万不要为什么人改变自己,我也不会这么做,不值得,又痛苦,何必呢,终于有一日,你会遇到一个与你完全相配的人,你们的相处,将不花吹灰之力,你试想想,那多好。” “你对我很公平,并没有利用机会。”他说。 “我不是那种人,”我紧张地表白。 “我知道,你若存心吊我胃口,不会到现在,到现在太危险了,你会怕掉钩。” “你的生活圈子太窄,”我说:“出来走走,还有不少可爱的女孩子。” “我有什么机会认识她们?生活圈子不一样,如果我要她们迁就我,必需要作出牺牲,那么那也不能不回报她们,我不想那样做。” “说来说去,还是阶级问题,”我很同情他,而且他也不能不怕有些人会对他有不良企图。 譬如硬说孩子是他的之类,令人难堪,这种事是会得发生的,却利卓别灵这么大的一个明星都为这种丑闻搅得险些儿身败名裂。 我说:“你是世家,自不然有许多姨姑表妹,她们难道不可以成为你的配偶?” “自小一起长大,都没有新鲜感,而且有些巴不得脱离这个生活圈子,到外头自由自在去,我找谁嫁我?” 说得那么可怜,真是的,每个人都有苦处。 “一定有人向往富家生活。”我安慰他。 “你呢?你向往吗?” “我?才不,我才不高兴上舞会剪彩,生孩子结束我的一生,我才二十七,生活刚刚开始,别讲笑话。” “瞧,没有企图的女孩子,不稀罕我这种生活,有企图的女孩子,我才不敢碰她们,多么糟糕。”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因为做朋友最安全,互不拖欠,现在的人都总聪明绝顶,看来我也捡不到什么便宜去。” 我说:“说也是,没想到你择偶的条件如此狭窄。” “还有呢,不是说我喜欢就可以,还得过我老子那一关。” “可是你经济是独立的。” “不错,可是我决不能为谁而得罪我父亲,我爱我的父亲──是的,有钱人家的父子亦可以相爱,那很出乎你意料吧。” 我点点头,理由也很充份。 “做我的妻子,其实不需要什么天份,只要有无限量的耐力便足够了,没想到光是这样也顶难的。” 我忽然明白,他怎么可以跟我老板一诉苦便一个下午,如今他换了对象,找上了我。我啼笑皆非。 我有种感觉,老甄永远不会结婚,没有这个必要负要那么大的责任,他的兄弟皆已成家立室,儿女满堂,更加使他有逍遥法外的资格。 这次倾诉之后,我许久没有看见老甄。 据说到欧洲去了。 每年他必然要放三个月的假。 我想,待他回来之后,我们之间的“友谊”,总该告个段落了吧。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另外找到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薪水也许没有那么好,但是我想略事休息,辞职的时候,老板大为震惊,骂我没良知之类,吵了很久,终于不了了之,扬言不肯为我写推荐信。 后来有一日在街上看见甄自强的跑车,飞快的经过我,他眼快,大慨是看见我,连忙停下来。 他开了车门跳下来与我打招呼,身边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 “你好。”他说。 我也问候他。 “找你出来,会不会赴约?”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我摇摇头,歉意的笑。 “朋友也得见面吧。”他苦笑。 “我们通电话吧。”我作一个手势。 他的车停在马路中央,无法久留,只好无奈的走了。 我目送他。 他做大情人可以做到六十九岁。或许到他七十岁的时候,我会约会他,现在不,太危险了。 修女蓉蓉: 蓉蓉说要去做修女的时候,我像五雷轰顶似,三魂去了七魄,灵魂像是游游荡荡,走到一个极的地方。 耳畔只听得她说:“对不起,品高,我决定了。” 任凭她家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她下定意旨力,排除万难,在九月份进入修道院。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 “主的恩召。”她说。 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孔,包在白帽里,份外娇俏。 我说:“你没有理由要做修女。” 她平静含笑的说:“做修女唯一的原因,是因为想做修女,很多人认为非要失意失恋才会来到上帝面前找解脱,他们错了。” 我问她,“那么我们以后呢?” “以后,你会找到其他朋友,你亦可以来探访我,我并没有与世界隔绝。” “你不会后悔吗,蓉蓉?” “品高,我现在是德肋撒修女。” 她把我拒于门外,我再也无法与她交通。 回家我同妹妹说我不明白。 妹妹说也许人家有慧根。 蓉蓉的家人也反对得什么似的,但既然她已经超过廿岁,就有自主权。 她家人哭诉,“一个女儿养这么大,好不容易供到人家毕业,去做修女,等于没生过她。” 我也有一种朋友骤然逝世的感觉,就算不是死别,也是生离。 我说:“她甚至未恋爱过。” 妹妹问:“你怎么知道?” “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周末又泡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你不见得廿四小时同她在一起。”妹妹说:“要了解另一个人,迹近不可能,许多夫妇结俪廿载,还不是离婚告终。” “但她不是一个悲观的人。” “很多修女都非常积极。刚刚相反,她们要比常人更聪明、智慧、忍耐、坚决。” 我说:“我不是不喜欢修女,但总觉蓉蓉很可惜,不能享受人生一切美好的人与事。” 妈妈插阻说:“人生美好的事是因品味而异,有些女孩子认为夜夜要的士可去跳舞既有趣又时髦,不但够劲,而且可消磨时间,但同一件事对你们两姐妹来说,可能是一种折磨。” 我说:“依你说来,对蓉蓉来讲,最美好的事,应是追随上帝?” 妹妹说:“那自然,她已作出选择。” 不可思议。 社会有一套定律与标准,符合这套规格的才算合俗眼,咱们这些人都是俗人,眼睛都是俗眼,凡有异于多数人的行为,另具一格者,我们都不能接受。 谁教人是群居动物呢。 修女也是少数民族。 从未听过谁家女儿要当修女,而谁家还普天同庆的。 自小,蓉蓉异于常见,她特别文静,特别温柔,同学们大吵大闹,玩得天塌下来,她总是在一旁微笑,不动心不动火。 所以蓉蓉是每个人的朋友。 我常说她是滥好人,对朋友没有选择,她只含笑不语。 在大考期间,还是帮大家温功课,预测题目。 不过她一向不参予我们的课外活动。 我也对唱歌戏剧组均不感兴趣,因为它们幼稚,我只挑运动项目参加。 我泳术不错。是我在大学的池内教会蓉蓉游泳。 她时常念念不忘这件事。 我也记得很清楚。 我常教人游泳,任凭他是三岁的孩子,保证三小时内可以使她像青蛙般在水中跳跃。但蓉蓉却花掉我半个月的时间。 我们两人泡在水中,晒得双肩发疼,她仍然没有学会。 我想尽一句办法,她还是像一块石头般沉下去,直喝水。 这个过程真考我们的毅力耐力。 当她终于成功地游过塘对面的时候,我欢呼起来,鼓掌。 原来起码有一打以上的人教过她游泳而失败,说她是天生的旱鸭子,最好不要近水,而我却成功了。 “谢谢你无比的容忍。”她谢完又谢。 “别谢我,是你自己努力。”我说实话。 她绝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咬紧牙关克服困难。 我第一次看到她倔强的一面。 之后我们时常结伴在泳池嬉水,成为出名的双妹唛。 她本来略为瘦削的身体结实起来。 她时常说:“若没有品高,我可没有这种乐趣。” 真料不到她会去做修女。 我的意思是,她不是不享受俗世间乐事的人。 蓉蓉也有激动的时刻。 像遇交通意外,车子肇事后不顾而去,留下受伤小童,她会有所表示。 那次我记得很清楚。 我们刚放学自冰室出来,一部跑车撞倒过路小童,并没停车,飞驰而去。 目击者都呆了,小童折断腿,血如泉涌,大家围观,有人去打九九九。 蓉蓉用书包枕住那小童的头。 那孩子并没有昏迷,大哭大叫,扭动身体,把我们吓得什么似的。 更坏的是,他母亲不知自什么地方赶来,跪在他身边呼天抢地。 不少同学见事不关己,看看就开溜。 而蓉蓉却没有走,我要陪她等她捡回书包才能走。 警察与救护车终于到达,问在途人那辆逃车车牌,只有蓉蓉记得。 她非常镇定地形容出车子的颜色款式及号码。 警车与救护车离去,我才赞她勇敢。 “很多人怕事。” “是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各人都做旁观者,万一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怎么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以帮忙的时候,定要伸出手来。” 我觉得她说话像那种志愿为社会服务的女青年,忍不住笑出来,蓉蓉想了一想,也笑了,她解嘲说:“略做一点好事,就自视为秋瑾,人的通病。” 蓉蓉就是这点真可爱。 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一直认为修女必需冷冰冰,阴恻恻才是。 但蓉蓉毫无迹象。 我同妹妹说:“我们还约好的,她结婚时我做伴娘,我结婚时她做伴娘。”我为这个而唏嘘。 “也没有一辈子的朋友,”妹妹说:“像晓拂,谁知道她会移民呢,我们何尝不是最好的朋友。还有清朗,无端端患血癌,现在躺医院等死,你说,难道我不难过。” 我说:“我最希望身边的人永生永世不要离开我。” “自私。” “是。” 失去蓉蓉,犹如失去一条臂膀一般,什么事都没有人商量。不是说妈妈她们不帮忙,而是不那么了解。 正因为我同蓉蓉熟,所以她父母派我做说客。 我见到她面便说:“全世界人都不赞成你做修女。” “胡说,”她含着笑,“才不是全世界人。” “至少你的亲友都不同意。” “他们以世俗眼光来看这件事,”她说:“你也是教徒,我希望你会明白。” “我才不明白。” 她微笑。 “我是个半昏迷教徒,你是知道的,有事大声求救,没事坐在背后。” “天父一样爱你。” “但是你,你真必要牧修女?即使不做,天父也一样爱你。” “但我不能不做,天父呼召我。” “说得真主,她真的出声叫你?” “不,我们有默契。” “我弄不懂。” “你现在自然不懂,将来你会明白,如黑暗地穿过玻璃。” 我抓住她双肩摇撼她,“我不明白,你现在就说我听。” 她仍然微笑,“我想为天父做些事。” “你做俗冢人也可以这么做。” “我想全心全意做,所以要分别为圣。” “我一向不够你说。”我哭了。 她静静递手帕给我。 我擤鼻涕,擦眼泪。 “你应喜乐。” 我知道我任务失败了。 我低下头,“你会习惯?听说很刻苦。” “我有信心。”她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明亮。 “你还会……同我做朋友?” “当然,你在说什么?”她推我一下。 我悲哀的看着她,虽然她这么说,我知道我是没有机会再跟她与从前一样做朋友。 以后她是德肋撒修女,一切高高在上,将七情六欲修练至最高境界,与我们常人不一样。 我向她告别。 回到家中,妹妹正在看电视。下午,天气炎热,躺在沙发上,边吃冰茶,边看电视,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 我精神有点恍惚,坐下来陪她看了一会儿。 这是一套相当旧的片子,叫做“黑水仙”,描写一队白种修女去到印度,受到热带潮热,诡秘风俗影响,一个个失去自制能力,异于平时。 我看得很紧张很旁徨。 片中美丽的修女一个个都变成蓉蓉般模样,她们尖叫,从悬崖旁摔落海中心,闯祸,勾引男人。 我站起来啦一声关掉电视。 妹妹转过头来。 “什么事?”妹妹问。 “我不要看。” “不过是部电影。” “我不要看。” “品高,”她说:“你怎么了?精神为何这么紧张?” 我用手掩着睑。 “你的反应太过份了,蓉蓉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朋友,并且她的选择也是正常的,为什么你像是受了偌大的刺激?” 我不能回答。 “将来人生中还有许多的大失望要跟看来,你事事这么紧张,将来怎么办?” 我呜咽的问:“还有什么失望?我受不了,我要崩溃。” “你去崩溃好了,没有人会同情你。”妹妹说。 “你怎么老气横秋?你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姐姐。” “品高,你这个人顶软弱,平时声音大,够夸张,一遇什么大事,马上扮没脚蟹。” 是,这是我。 蓉蓉与我刚刚相反,平时像好好小姐,什么都没意见,任人搓圆捺扁,吃什么穿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见,但一有大事,下了决定,四只大象都扳不转她。 我告诉自己:事情并不是太坏。我仍然可以看得到她,她并不是大病,或是去别的地方,我仍可以与她接触。 这样想着,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人总是这样的,遇到不如意的事,开头是大为震惊,随后习惯了做顺民,把痛苦深深埋在胸中,虽然伤心,也无可奈何了。 蓉蓉成为修女,已成事实。 现在的修女,无异比往日入世,一切仪式都简化,连制服都不再是传统的宽袍大袖。 我并没有详细的询问,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我不想知道得太详细。我与她渐渐疏远。 她把头发剪短了,方便打理。蓉蓉一头长发是人人都羡慕的,但这一切比起天路历程,算得什么? 她虽然没有离开我,也差不多如成为陌生人。 夏日蝉鸣,长而寂寞,就像人生。 妹妹说有人找我。 我出去一看,是我所不认得的年轻人,一表人才。 “哪一位?” “我叫刘靖基。”他站起来。 我说:“我们并不认识。” “我是蓉蓉的朋友。”他说。 我张大嘴,不置信,妹妹说得对,我对蓉蓉几乎一无所知,虽然是同学,放学也十天有八天在一起,有许多事,她不让我晓得,我硬是不晓得。 “我刚自澳洲回来,找蓉蓉,他们家人说她已经出家,详情你最清楚,叫我来找你。”他很焦急,“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家人说我最清楚?不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乱摇头。 “这到底怎么了?”刘张大嘴。 “蓉蓉做了修女,就是这么多。” “但凡事总有个因由呀。” “她说上帝呼召她。” “我们认识三年,平均每星期都有一封信,直到三个月前,信中断一段时间,忽然之间,她告诉我要做修女。” 这么说来,整件事是个急促的决定?不会的,蓉蓉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我说:“这里面一定有原因,不过她不会告诉我们,我们无从得知。” “一个人可以永久保守秘密?”刘问。 “怎么不可以?”我笑出来,“最十三点的中年女人也不会把她的年龄公开。”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已经过了焦急阶段,像蓉蓉的父母一样,认了命。” “我们很谈得拢──” “认识三年了?真意外,我们都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刘靖基涨红了面孔。 看来他们的交情也不浅。 “我去年便同她说,今年暑假会到香港来看望她,她也表示欢迎,没想到现在又这样。” 刘靖基很是困惑。 他大概还以为她开玩笑。但蓉蓉是个不开玩笑的人。 我与刘靖基面面相觎,无可奈何。 我与他去看蓉蓉,现在见她要预约时间。 在简单的宿舍之中,我们见了面。 她并没有穿制服,整个人看上去极之朴素,胸前悬一十字架。 我问:“不是要说分别为圣?不穿制服也可以?” 蓉蓉笑,“品高的脾气是不会改的。” 我坐下来,“别以为我见天皇老子也就是这个口气,将来一出来做事,见到老板,恐怕已经不同嘴脸。” “靖基,你来了,真好。” 我问蓉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我一直没听你说起过?” 她不回答,只是低着头微笑。 我无奈,当然,她此刻已是德肋撒修女,多说无益。 我觉得气氛异样,良久,才忽然醒觉他们两人也许有体己话要说,便站起来。 “我到外边去站一会儿。”我说。 他们两人并没有人说不必。 我很生气,我被蒙蔽了。他们已经到这种地步,我竟不知蓉蓉有男朋友。 我站在门口足足有十分钟,几次想私自离开修道院,但终于忍下来。不能小家子气,我同自己说。 她现在是德肋撒修女,纵使以前有什么瞒我,此刻也已烟飞灰灭。 刘靖基出来,他精神很委顿,眼睛红红。 我很好奇,但如果他不说,我也不讲。 我转头就走。 “你不同蓉蓉道别?” “不,”我忍不住发牢骚!“人家根本没有把我当朋友。” 刘靖基不晌。 我又说了几句:“我幼稚,嘴又快、眼又浅,也怪不得人家那么想。” 刘靖基还是没说什么。 我很光火,按捺着性子,回家途中再不多说话。 然后一股脑儿对妹妹倾诉。 有妹妹真好。 妹妹说:“有些朋友喜欢心里保留些秘密。各人的性格不同。” “但有了亲密男朋友三年!” “我觉得你粗心,”妹妹说:“人不说,你不见,像蓉蓉这样成熟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只不过人不在香港吧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 “不外是一次露营,或是一个讲座,甚或亲友介绍的都可。” “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我又问。 “你既想知道,当时又何必避席假作大方?”妹妹笑。 我就是这么幼稚。 妹妹又说:“我想没有什么话说,不外是拒绝他。” “你怎么知道?” “不是说刘某的双眼都红了吗?” “他们已经论到婚嫁了?”我问。 “不知道,我想不会吧,出家做修女,不是立时三刻可以下决定的。” “真神秘。” 而且现实生活中的事神秘起来,根本没错,永远得不到答案。我所以喜欢看侦探小说,因为是非黑白有朝会得水落石出。” 我问妹妹:“她到底为什么出家?” “上帝的恩召。” “我不相信。” “蓉蓉从不说谎,你不该这么说。” “她的确没有说谎,但也有许多事瞒着我们。” “她没有必要什么都对人说。” “她现在见到我,一直淡淡的。” “格于身份,她不能再同你疯。不要说她是修女,就算出了嫁,在长辈面前,也得端庄一点。教师当着学生,职员当着老板,都不可太过放肆。” 妹妹就是这样玲珑剔透。 我仍然气,觉得被欺骗,我的事,她都知道,她的事,我一无所知。 刘靖基回澳洲之前,又来看我,向我道谢。 看得出他很不开心。 我安慰他:“你还年轻,前面有很多路等着要走,路上有许多风景。” “蓉蓉呢?”他反问:“她怎么甘于过这种生活?她此刻的路是透明的,从这里一直看到终点,清晰无比,多么闷。才廿二岁,怎么熬?” 我说:“对她来说,并不是煎熬。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古佛青灯的日子……” “现在做修士也得参予社会,不愁寂寞,所差的只是结婚生子,但很多人决定抱独身主义,不做修士也没有婚姻生活。” 刘靖基无话可说。 我也没有再问什么。 最后刘说:“蓉蓉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我为她庆幸。” 我说:“她已是德肋撒修女,现在不需要我了。”目前她当然有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 刘与我道别。 我同妹妹说:“将来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来找她。” “不会了。”妹妹预言。 还有些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呢? 我无意刺探友人过去的秘密,渐渐也同意“人各有志”这四个字。 我开始新生活,结识新朋友,接触新阶层的事物。 与蓉蓉疏远后,时间较多,与新朋友来往,也觉松动。 有时无意中,会与他们谈起蓉蓉。 “──我那时候有个朋友,她说……” “是,我朋友蓉蓉也这么说。” “我朋友蓉蓉告诉我的。” 新朋友都说:“有那么一个朋友,当今也算难得。” “是,我们不是吃吃喝喝的朋友。”我答。 如果她不是做了修女,我们的子女会成为好朋友。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子女会得进一步恋爱结婚。 现在一切在她身上终止,出家成为修女,一切常人的习俗便与她无关。也许我太消极才会有这种看法。 日子过去,我也渐渐忘却我的忧伤。 有时想去看蓉蓉。 “为什么不去?”妈妈问。 “她不像很欢迎我。”我说。 “你老这样多心。”妈妈笑。 “她为什么不主动与我接触?” “她那间教会比较严格,有许多规矩,也许她不方便。” “既然不方便,也就算了。” 妈妈说:“你不发觉是你疏远她,不是她疏远你?” “俗云:居移体,养移气,日子久了,会有一条界限,到底有异常人。” 妈妈说:“那当然,不然她父母也不必反对得那么厉害。” 我耸耸肩,仍然想念蓉蓉。 没想到她会自动来找我。 我们约在小公园里见面。 真尴尬,我与她不能约在咖啡室,戏院门口,茶楼、或是在街角等。 真的,谁几时见过修女站在饭店,或是酒店大堂? 她们活动的范围,真是窄之又窄。 除了公园,也许只可以去图书馆。 我见到她坐在长凳上等,一身洁白的制服。她守时的习惯仍然不变。 我问:“好吗?这身衣服真有型,听说你们要自己打理洗熨?” 她含笑,“你那脾气──” “一辈子都不会改?”我也笑,坐她身边。 “你这身打扮很时髦。”她说。 “没想到你还注意这些。”我说:“好吗?习惯吗?” “自然有许多困难要克服,新环境中必然会遭遇到此类事。我求主帮助我。” “从前你掉了一枝铅笔都会告诉我。”我说。 “多久的事了,亏你还记得。” “是的,我将永远记得。” “有没有男朋友?”她很关心。 “还没有固定的。” “我为你祷告。” “蓉蓉,真的是上帝呼召你?” “是,很奇妙,渐渐这个主意就在我心中形成,我觉得要将终身奉献给上帝,现在我心中很喜乐,很平静,我会向我的目标一步一步迈进。” 我不明白,但我不再出声。 “最近将来,我会随教会到北美洲去。”她说。 “呀,你与我道别来的。” “我们可以通信,”她说:“我知道你一向很冲动。” 我苦笑,“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记得吗,”她说:“曾经一度,有人说我们两人同性恋。” 我猛地一怔,不回答,别转面孔。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再见。” “再见,德肋撒修女。” 我们没有握手,只是低头道别,各走各的路。 东道: 随信华到酒会去。 穿错一双九公分高的新鞋,又紧又窄,双脚痛苦得如上刑罚似的,面孔上还要装笑脸。跟做人一样。 记得我看过一篇访问文章,主角是白光,白女士说:“做人无论怎样做都不快活。”又一次获得证明。 我无聊得慌,一个洋老头,他以为他自己正当“成熟”年龄,还风度翩翩呢,身体发着臭味,死缠着我问我今年什么岁数。 信华呢?我心不在焉的用眼光搜索他。 他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信华永远是这个样子,隔了多年的貌合神离,我更加对他失去控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咱们的婚姻支离破碎,因为双方都不多话,外人看着我们,也还就是十全十美的一对夫妻。 我叹口气,我的脚实在吃不消了。 我想早些走,信华在这里有朋友,我没有,他手持一杯威士忌加冰可以站到早上七点半,我可不行。 我刚要撒下这外国老头子,有人叫我:“徐太太。” 我转头,是一个年纪非常轻的男人,高大英俊,穿着时髦。 我朝他点点头,暗示他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徐太太,你不记得我?” “不记得。”原来是吊膀子的。 我转身走。走了长廊走到电梯口,才发觉他追了上来。 “徐太太,你怎么可能不记得我。”他稚气而伤感的说。 是他的模样感动了我,我笑出来。 “我为什么一定要记得你?” “来,我们喝一杯东西,”他恳求说。 我说:“我的脚被鞋子夹得痛得慌,我想早早回家。” “我送你。” “我们家有司机。” “你真的忘了我?”他的失望百分百是真的。 “你给我一点提示好不好?”我仍然好脾气,因为他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谁说只有女人要重视青春?换了是个老头子,才没有那么好心思对他。 他嚅嚅说:“天鹅酒吧?” 我一怔,连脚尖上的痛都不觉得了。 我停停神,“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进电梯,“我不认识你。” 我在停车场找到司机,便嘱他开车回家。 到家立刻除下鞋子医脚。 电话铃晌,是信华。 “你自己先回来了?”他一贯很客气,咱们相敬如冰。 “是的。” “早点休息。我与老陈他们有公事要谈。” “再见。”我说。 他挂上电话。 公事?老陈?全世界都找不到老陈的户籍,恐怕是到陈小姐的香闺去了。我悲哀而荒唐的想:这种生活还要捱到什么时候? 算了。我正要沐浴,电话又晌。 我接听:“徐信华太太?” “是。哪一位?” “我们刚才见过面,我叫蒋光明。” 呀,是刚才那个男孩子。 “小朋友,我不认识你。” “不,你一定记得我,你怎么可能忘记跟你同过床的人。” “小朋友,到我这种年纪,什么人都忘得了,况且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照你刚才谈话的内容,我可以报警有余。” 他沉默一会儿。 不知恁地,我竟没有放下话筒。 “原来你是一个淑女,是徐信华的妻子,”他很激动,“我真没想到。” 我很温和的说:“我不认识你。” “你知道我是谁!你一定知道!在天鹅酒吧──”他固执地说下去,“我找了你三个月。” “你找错人了,小朋友,别再打电话来。”我挂电话。 那夜我没睡,整夜喝酒。 心中有点害怕,第一次害怕。 我没听到信华回来,我们不同睡房。 天亮时我瞌了瞌眼,起床时十一点多。 我问女佣:“先生回来过没有?” “回来换了衣服,又出去了,说今天不回来吃饭。” 是个大晴天,阳光普照得刺眼,我眯着眼在早餐桌子上喝血腥玛丽。 女佣体贴的替我放下窗帘。 我把空杯子交给她,她有点不以为然。 ──太太,大清早不该喝酒,她以前也劝过我。如今也放弃了。 我骆益君什么都喝,只要是酒,只要使我麻痹。 太阳穴暗暗作痛,昨夜喝伤了。 有人按门铃,女佣去开门,客人进来,我抬头远远地看到他,已是一呆。 好,索性找上门来了。这个小朋友。 他也不客气,一直向我走来,坐在我对面。 我没奈河,指着桌上的早餐,“请便。” 他说:“已是中饭时候了。” “看,我不认识你。” “好好,你不认识我。”他似哄孩子般。 我反而想笑。“你自什么地方得到我电话地址?” “你们是名人,一查就知道。” 我笑。“还查到什么?” “你们两夫妻貌合神离,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日子。” 我讶异,“是吗?我们装得那么好,终于也叫人发现了?早晓得不装也罢。” “自从在天鹅酒吧之后,我真的到处找你。” “年轻人,别再说下去了。”我伸一个懒腰,“我累了,要休息。” “你不必下逐客令,我并不是无赖流氓。”他恳切的说:“你少喝一点,对身体有益。” “你倒真是体贴我。”我语带讽刺。 “你喝得面孔都肿了。” “谁关心呢?” “我关心。” 我凝视他一会儿,站起来,“再见,年轻人。”谁要听这种空话。 “何必呢,假如这段婚姻令你不快乐,你可以走出来,从头来过,很多人愿意帮你忙,真的,你也很年轻,这样下去,几时熬得到六十岁?” “我与你素昧平生,你的话说造次了。” “走出来。” “走到什么地方去?我什么都不会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叫我出来,我岂非死路一条?做舞女太老,做女工怕苦,坐写字楼没本事,叫我走出来?” 他怔住。 “小朋友,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你以为我真是高塔上待救的公主?不,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可以问他拿赡养费……” “说穿了还不是靠他?那又何必走?一个人最终要面对的,不外是自己,我干吗要骗自己?我已经是我自己,唯一朋友。有些女人离了婚出来,衣食住行都由前夫打点,饶是如此,也寂寞得半死。没有本事,离什么婚?” 他呆呆的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么他为什么不同你离婚?” “我不知道。” “如果他提出来呢?” “那倒比较好,我可以乘机敲他一笔。”我笑,“很可怕是不是?做人就是这样。”我把酒一喝而尽。 他很惋惜的看着我,“徐先生也不管你?” “我不管他,他不管我。” “我真不明白。”他叹口气。 我又坐下来。“你真有意思,小朋友。” 他忽然生气了,指着我,“我不是什么小朋友,我有正当职业,我们家在此地也薄有名气,你别轻看我。” 我立刻正襟危坐。这小家伙。 “他任你去天鹅酒吧那种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 “是吗?要不要我再提醒你一次?” 我提高声音唤女佣,“送客。” 他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不怕酒精味?” “大早你就醉了。” “我是神秘酒客。”我格格的笑起来。 他走了。 那日我睡到晚上十一点。起床看见信华中在客厅里看报纸。偌大的地方只他一个人,显得孤寂。不知恁地,今天我客观地看着他,反而同情他起来,一个家一点温暖也没有,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人气。 我走过去,“回来了?” 他抬起头来,“睡到现在?日夜颠倒,整天在家就穿件睡袍,再性感也没相貌。” 我蹲在他身边,“我都可以改掉。只是我穿好衣服等你回来,你总是人影不见。”我笑。 他握住我的手,感喟的说:“我也有不是之处。” “恶性循环。”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说话了,“这样吧,我先戒酒。” “你少喝点。已经是哈利路亚了。” “我会戒得掉。” “我可不晓得是否可以天天回来。” “不要紧,我会一边打毛衣一边等你回来。”我夸张的说。 信华大笑起来。 我们夫妻俩很久没有这样融洽的说话了。 “我尽我的力。”我说。 他也说:“我也尽我的力。” 至少我们双方在这一刻是有诚意的,很多人口中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你今晚是不用睡了?”他问我。 “你呢?” “我累,明天一大早要开董事会。” “我们的生活方式永远不协调。”我叹口气,“不要紧,明天晚上我等你回来。” “好,八点钟。主妇,晚餐看你的了。”他拍拍我背部,打个呵欠。 轮到我一个人在客厅干坐。日夜颠倒,我一定要改过来。不为了信华,也为了自己。 捱过今天,明天白天死撑着,就可以把生活恢复正常。到了晚上还不累个半死,自己睡得着。 我取过武侠小说看。 做了一百样事,才捱到天亮。 那日早上,信华看到我,一呆,“怎么,你是认真的?” 我勉强笑道:“陪你吃早餐。” 想喝酒。 女佣见到我那么早,也大吃一惊。 我送信华出门上班。“记得今晚的约会。”我说。 “做个鸭片汤,”他笑,“好久没吃鸭子。” “遵命。” 女佣看得呆了,我们夫妻俩少有见面的机会。 我渴睡,勉强换上衣服,跟她去买菜。 阳光很刺眼,我有种吸血僵尸被人在日头底下抓住的感觉。 菜市场中挤满人,主妇与菜贩互相吆喝着,我觉得自己荒谬,怎么,真打算改过自新?也不必太过火吧。但我的确想看看清晨的一切。 我的脚有点软,心跳加速,我知道,肚子里的酒虫需要安慰。好不容易挽着菜篮回到家中,我抢先斟一杯冰冻白酒喝。 解嘲的跟自己说,戒酒跟罗马一样,不是一天可以完成的。 我倦得不得了,但明知倒头一睡,晚上一定又起不来。十个闹钟也不管用。 我支撑着,中午吃了一碗鸡汤面。 蒋光明又来了。 刚在我要改过自新的时候,碰上这家伙,真倒霉。 “怎么?”他说:“你这只昼伏夜出的蝙蝠,还没睡吗?” “回去吧,我不会开门给你。” “就算你丈夫看见,正如你说,我只是个小朋友。” 的确是。我打开门,也许有他陪我说了话,我的双眼可以睁得开来。 “你想说什么?” “我们或者可以做个朋友──咦,你还在喝。” “是的,还在喝,也许永远戒不掉,不过白酒总没有伏特加凶。”我嘲弄的说。 我与他在露台上坐下。 我要熟习阳光。 “你同徐先生,怎么会搅成这样?” “呈强,双方要逞强。”我说:“他有‘应酬’,抛下我,我就借酒浇愁,打他入冷官,于是他更不回家,我也成了酒鬼……” “没救了?” “今天是一个新开始。我等他回家来晚饭。” “他会回来吗?我打听过,他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年轻人拨我冷水。 我微笑,“即使我们离婚,你有什么好处?” “再到天鹅酒吧去等你,”他很坦白,“再续前缘。” “天鹅酒吧的怨妇,要多少有多少,穿金戴银,全部喝得昏昏迷迷,像你这么漂亮的小伙子,爱挑谁就挑谁。” 他说:“哈!承认去过天鹅酒吧了?” “我没有去过,”我狡猾的说:“我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作一个“拿你没法子”的表情。 “你不用上班?” “午饭时候。”他说。 “年纪轻轻就做事了?” “在父亲的洋行里。” “啊,”我点点头,“有来头。” 他侧侧头,“你不醉的时候,亦另有一股味道。” 我笑了。 我泡了一壶黑咖啡提神。 “怎么,真的从头开始?”他问。 我点点头。 “只怕你肯他不肯。” “要不要打赌?,”我问。 “好,赌一千块钱,徐先生今天不回来吃饭。” “谁跟你赌一千块。” “一万块?”他又挑战地问。 “赌一个东道,如果他今天回来吃饭,你以后不得来烦我。” “好。”他一口答应。 我问:“你希望他不回来吧?” “不,刚刚相反,在天鹅酒吧那次,我不知道你是谁,只觉你美丽,当是一次艳遇,后来发觉你是徐信华夫人,就替你难过,如果这次你俩回头重修旧好,我会替你们高兴。” 我略为意外,“既然如此,你干吗来缠住我?” 他说:“怕你更加沦落。” 我有点感动。 “那种地方很杂,不可以多去。”他说。 我不响。 “你要是遇见了别人,此刻上门来勒索,怎么办好?” 我还是不响。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承认我大胆妄为。 “自暴自弃最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你也不想想有多危险。”他振振有词。 我笑问:“那你呢,你又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做什么?” “我是男人。”他涨红着脸分辩。 “男女有什么分别?一样可以身败名裂。”我说。 “因为你实在很美。”他嚅嚅的说:“我不是那里的常客。” 很久没有听这种赞美的话了,小时候谁没有听过?十八无丑女,现在钻进耳朵,又别是一番滋味。 我仰起了头。 我也希望信华今日回来吃饭,好使我了却一件心事,从头再来过。 蒋光明小朋友问我:“你认为他会回来吗?” 我说:“老实讲,我一点把握也没有。结婚这么久,什么新奇感吸引力都没有了,如果他回来,恐怕也是为了他自己,在外头玩腻了,这里天长地久,终究是他的家。” “你呢,你戒酒,也是为自己。” “你有没有发觉咱们两夫妻简直是德配?他嗜色,我嗜酒。”大笑。 “美女喝醉的时候还是很美的。” “谢谢。” “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很疲倦,”我说:“眼袋大如鸭蛋,到哪里去?” “去外头走走,出身汗日──试想想你多久没出汗了。” “你不用上班?”我要轰走他。 “我一走你就瞌上眼,别忘了你还要等你的良人回来。” 我笑。 也罢,出去走走。 他驾车把我送到郊外,我吸一口新鲜空气。 “下车来。” 我闭上眼睛,靠在车椅上,不肯下车。我累得慌,肠胃乱成一片。我用舌黏黏嘴唇,酒,最好有一杯冰凉的威士忌加冰。 “运用你的意志力。”蒋笑,“你的酒瘾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你知道什么。”我懒懒的说。 “为了你自己,不是为别人,为自己总是值得的。” 我瞅着他,“看来你倒是真的关心我。” “我的心,可昭日月。” 我格格声笑起来。 他递给我一罐橘子水。 “不要!”我吆喝道,一手推开,“渴死也不要。” 他呆视我,“你丈夫怎么会跑出去同旁的女人鬼混?我要是他,我只要对牢你就够了。” 我叹口气,“你将来年纪大了,就会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更好的。” “戒了酒,同他离婚,过来与我生活。” 我摸摸他的头发,“真天真。” “我不会亏待你。” “光明,我是一个纯装饰品女人。男人要我装饰他们的生命,就得拿其他的来换,你这么年轻,你不懂得,我是不可能跟你的。” “我没有钱?” 我微笑。 “那么至少出来走走,我带你去看瀑布。” “我不要看,”我皱着眉头笑,“谁要看那些玩意儿?你以为是初中生去远足?” 他生气,“你就是会孵在家中喝喝喝。” 我拗不过他,只好下车。 我们走了十分钟的路程,在密簇簇的亚热带植物中,吸饱了含青草味的新鲜空气,来到一座峭壁,有一道雪白的小型瀑布美妙的挂下山谷。 “你常带女朋友来这里?” “只有最心爱的女人。”他说。我没好气的笑,顺道打个呵欠。 “你像毒癖发作似的。”他骂我。 “送我回去吧,我的心情,同你的不一样。” “如果嫌这里老士,我们可以去欧洲,我们去尼瓜拉加,去岑里……” “光明,我想回去。” 他悲哀的看着我,“金丝雀关在笼子里,再也不懂得飞。” 我说:“我从来不会飞,我跟本不是雀类。” “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想东山再起的女人。” 他没奈何,开车送我回家。 我说:“记住我们的东道。” “如果我赢了,在天鹅酒吧见。”他说。 “如果你输了,以后不准再说认得我。” 他很有信心:“我会赢。” 我气馁,我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到一个时候,回光反照,我又不那么疲倦。 蒋光明把我送到门口,我自己上楼。 一进门就问女佣,“先生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没有。” 没有。不会是一出门就忘了家里吧?信华一贯是这样。 也许没有电话只有更好,证明他尚未改变心意。 我居然为他患得患失起来。忍不住尴尬的笑了。 我到厨房督促女佣做了冬瓜鸭子汤,另外配三只夏季小菜。多少年没替信华准备小菜了?我想想看来我对他还有感情。 他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 我看看钟点,下午四点,还有两小时便可知分晓。 我弄得混身油腻,到浴间去洗澡。 他会因我而改?我又会不会因他而改? 这些日子来我们一直没有撕破脸,也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的修养都会这么好,与我不爱说话的习惯有关,什么事都放心里,没有叽哩呱啦的痛骂。 等男人回来的滋味不好受,五点钟,我斟出第一杯酒,松弛一下神经,我没有那么容易醉,喝到点,如果他不回来,也就算数,正好趁酒意上床睡觉。 如果他不回来,那么我们这一段,可也真的应该结束了。没有本事不能离婚,可是我能够明目张胆创下劣迹让他叫我走,那还不容易。 但是我沮丧的希望他回来。我不想堕落,我希望他回来,我们重新收拾旧山河…… 六点钟,我又斟一杯威士忌。心里似乎略略安慰镇静一点,酒就有这个好处。 电话铃响,我心剧跳,是他说不回来了。 我取过话筒,作最坏的打算。 “是蒋光明。” “干什么?”我声音很粗。 “徐先生还没有回来?” “关你什么事?”我更加暴躁。 “我来打听打听,着看嬴了几成。” 我摔下电话。 我用手撑着头。信华是不会回来了。 他怎么会变呢? 我叫女佣开饭。几乎七点了。渡日如年,这种虚妄的希望。 刚在这时候,大门处锁匙响起来,信华应声而入。 我像是做梦一样,吞一口唾沫,迎上去。 他意外的问:“真的有鸭子汤?你未喝醉?你没有死睡?真的在等我?”他张开手臂。 “是的,而你,你真的推掉其他的约会,准时回来吃饭?”我投入他的怀抱。 “我一直在担心你会照旧烂醉如泥。” “我也一直担心你又有非去不可的应酬。” 信华说:“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 我说:“以后再也不酗酒了,一定。” 我到厨房去端菜,电话铃又响。我同佣人说:“说徐太太在陪先生吃饭。快去。” 那一定是蒋光明,他输了,不过他会祝福我。 我与信华坐下来晚餐,因为紧张,吃得不多,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来。心中存着股安全感,加倍渴睡。 “真难为你了。”信华说:“不过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累一点也值得。” 我点点头。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以前种种,比如昨日死。我赢了东道。 赢了! 荼蘼记: 见到他我也不再引以为奇。 他每星期都在这里,叫侍者开了他的杯莫停,斟出两杯,一杯放在对面的空位上,一杯自饮。领班老莫说:“恐怖不恐怖?他到底与谁共饮?”我微笑:“不知是谁的英魂?大概是一位佳人”老莫打一个冷颤。 客人姓茹。 他们叫他茹先生。 他实在英俊潇洒,每星期六晚八时便来吃晚饭,订着近窗的位子,对着宝光灿烂的香港夜景。 每次他都穿着礼服,但面无欢容。 他自己会吃一个简单的晚餐,吃完之后,呆坐一会儿,便结账离开。 付很多小费。 这事跟我,于如明,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寡妇,这间著名的饭店,是我的亡夫的产业,我守着它,也有三年。 饭店不是很赚钱,毛利可观,净利甚少,维持着几个老伙计的生活,使我每日下午有个去处。 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 廿十多岁的人,甘于寂寞,大家人都说难得。 而]我事实并不寂寞,我与丈夫渡过极丰富的感情生活,我并不会作他想。 他离开我之后,我守着饭店,视为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一班好友,时时吃茶聊天。 我处于半退休状态,不大问及世,没有威胁性,又知情识趣,这样的人物,在社交上是很受欢迎的。 我并富贵,又不穷,我不是失婚,又不在恋爱,情绪稳定,手头充足,我请人不要紧,人请我也欢迎。淡淡的做个最佳陪衬,你看,这样的人,会没有朋友? 晚上我习惯早睡,到饭店巡一巡,吃些简单的东西,便回家休息。 开头我不接受单身生活这个事实,渐渐也只好习惯下来。 现在我通常穿素色的旗袍与梳一个髻,然而看上去也不过是廿十多岁的人。梳髻并不会使人更老,大家看十多岁的芭蕾舞娘梳髻也青春便知道。 老莫时常倚老卖老。 他说:“守着干什么,少爷也不想看到你古佛青灯的。” 我瞪他一眼。 老莫笑:“少奶奶,不怕你使眼色,同你说,我同老爷打工时,少爷才三岁大,看着他上小中大学,结婚,得病、、、”声音渐渐沉下去。 我说:“我早知他有这个病。” 老莫双眼露出欣赏的神情来。 “我们有个三年神仙似的日子,”我微笑,“记得吗?开这家饭店,就是因为他要吃好的菜。” 老莫又笑:“少爷真有一手”。 所以饭店面积不大,只放得下六张桌子。 不过这六张桌子,最低限度,要在一个星期前预定。 “少爷无论做什么都成功。” 我点点头。 我说:“今天星期日,茹先生吃什么?” “海鲜沙律,例牌。” “也不腻,”我皱眉,“次次吃这个” “我们的海鲜沙律,怎么一样?”老莫即时卖花赞花香。 “别太肉麻,”我笑说:“客人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吹牛有什么用?” “宣传呀!”老莫凸胸膛。 “你看过大笪地江湖卖艺的没有?”我说:“叫兄弟慢打锣演武的时候大把人围着看热闹,但是一取出铜锣乞钱时,大家一哄而散,宣传有个啥子用?” 老莫笑:“真不够你说的。” “劝茹先生多吃个龙虾汤吧。” 侍者小张说:“姚太太自己日日喝龙虾汤不厌,还最好客人也天天喝。” “咱们的龙虾汤用的是真--” 老莫朝我眨眨眼笑。 我只好停止吹嘘。 我约了裱画师傅在店里商谈上些事,取起手袋便走。 自画店出来,便到载缝处,再去同高太太,马太太,杨小姐,金小姐她们吃茶。 七嘴八舌,说到前一日看过的电视节目如何似一团泥之类。 突然金小姐说:“瞧,茹东生。” 大家转过头去。 “哦。”我说:“是他。” “怎么。”杨小姐兴奋问:“你认识他。” “不,他是我店里常客。” “啊。” “怎么,是个名人吗?”我诧异问。 回到家,点着一支烟,坐在诺大的客厅中央,深思一会儿,便开始看书。 我比较喜欢看那种看后可以一笑置之的小说,不伤脾胃。 心静的时候也读红楼梦。 但今夜,客厅特别空,小说特别闷,我只好转看电视。 这么能干的科学家发明了一流的七彩电视,可是出色的科技不代表出色的节目。节目闷死人。 我熄了电视,上床睡觉。 半夜醒来,无所事事,我把以前的照片部子取出细看,伏在桌上,心酸非凡。 失去的人又不会回来。 我落下泪来。 第二日。 不知什么地方来了一班法国人,饭后一定要见主人。 老莫说:“鲜得眼眉毛都掉下来,要同老板诉衷情。” 我只好出去运用久已生疏的法文,客套一番。 我叫他们有空再来。 这班人走后,我才发觉,茹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惯坐的桌子上。 老莫说:“茹先生也请你过去。” 我啼笑皆非地说“怎么,我竞坐起台来了。” 但也很诧异他竞会这么做。 我很大方的问:“是茹先生吧?” “是。于小姐请坐。”他站起来替我拉椅子。 “喝什么?”他问。 老莫早已取来我喝的龙井茶。 我看着他面前的酒杯。 他察觉到,嘲弄地说:“于小姐一定觉得我怪。” 我什么置评也没有。 “我也是这里的熟客人了,”他说:“相信你们也见怪不怪。” 我微笑。“今日的沙律还好吗?” “可口。尤其是是青菜部分,鲜美绝伦,难怪法国人也说好。” “多谢。” “于小姐的法文竞这样好。”他说。 “我在魁北克住过三年,有空在大学修过一阵子。” “我的女友,法语说得也很流利。”他黯然说。 我不响。 他抬起头:“生离死别,无力挽救,然而有缘份在一起的人却不知珍惜。” 我深深诧异,面部露出有同感的神色来。 他说:“这番话象文艺小说中的对白吧?” “小说也是受生活影响的。” 他心事更重了,不知从何开口。我当然也不去催他。 后来他一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酒一干而尽,向人们道别。 老莫问:“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咱只怕一开口,他就不来了。” “不会的。”老莫具信心。 “为什么?”我看他一眼。 “咱们的厨房不会失去他。” 我笑一笑。 人所料不差,茹先生果然不来了。 一连半个月没看见他。 老莫说:“咱们把那瓶酒喝了它。” 我笑:“也许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不是说因触起他的伤心处,他才不来了?” 我瞪眼:“谁这样说过?” “你说的。” “我才没这样说过,你快好做小报记者了,听得不相干的三两个字,立刻炸起来,好写成一篇文章。” “大家都有点想念茹先生。” “还有白家三口也许没来了,谷氏老夫妇减了次数,郝少爷最近亦不见人,我们这里最近竞成了外国人天地,快变成了卖野人头圣地,厨房再不加把力,我会考虑结束营业。” 这才把老莫说得一句话也没有。 过几日老莫给我看报上财经版上登出的消息。 “这不是茹先生的照片?原来他叫茹东生。” 我取过看。 原来他到西德开会去了。回来之后接受访问,说了一大堆关于未来经济上的事。 “是个大人物呢。”老莫说。 那当然。有些男人的名字老在娱乐版上出现,也自以为是名人了。 我入下报纸。 那天晚上他就来了,精神奕奕。 适我也在吃饭,他便问:“可不可以坐这里?” 我笑说:“请。” 他坐下,仍叫海鲜沙律,也不试别的。 “与你说话,于小姐,真是舒适。” 我笑:“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你知道为什么?”他问。 “自然知道,那是因为我早已退休了,我没有侵犯性,人们就觉得舒服。” “退休?” “是,在任何方面来说,我都已经退休。”我说:“工作方面,感情方面……一个人到无所求的时候,态度自然就会清高一点,所以大家都喜欢我,” “你分析得很好。”他笑说。 我微笑。 我叫的是意大利粉。 我们两人相对吃起来。 他说:“吃这个容易胖。” “不必太紧张,胖些无所谓。” “真的退休了?”他幽默的说:“身为女性而居然不怕胖。” 我很久没有开怀,竞哈哈的笑起来。 远远看见老莫瞪我一眼,我马上正襟危坐。 “我喜欢你们的饭店。” “象间饭堂是不是?” “是,气氛和洽愉快。” 我笑:“先夫一开这家饭店,本来就是为了自己来吃饭。” 茹先生诧异。 “信不信由你,虽是西餐馆,但是熟客可以在这里吃到大闸蟹。” “好吃吗?”他骇笑。 “怎么,你没吃过?” “没有。” “唉呀,天下第一美味,怎么不好吃?”我说:“你从来没有尝过?” “没有。” “可惜可惜,快上市了,一定要来试试,老莫会服侍你。” “一定要试。”他也笑说。 他轻轻喝完杯中之酒。 过了一会他问我:“于小姐,恕我无礼。” “什么事。” 他欲语还休。 我早知他想些什么。 “是不是想问我做快乐寡妇之秘诀?” 他面孔涨红。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上天待我不薄,我曾经有过十全十美的生活伴侣,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感情生活,他此刻离开了我,我仍然比许多人充实,我并不贪心,只有曾经得到过的人才有资格失去,我很乐观。” 他细细咀嚼这番话。 随后他说:“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看得开?” “只有最聪明才做得到。” “或是最迟钝的人。” 他说:“大智若愚。” “我也想过,他也一定希望我好好的过,若果我真的做不到,还不如随了他去,否则总得自力更生。唉,许多寡妇活是活着,面孔象是被判了死刑似的,看着总令人难过。”我说:“也许我生性太豁达了。” “你是说我吧。”他苦笑:“我面孔很难看,我知道。” “不,”我冲口而出:“我认为你很坚强,你应付得很好,只有我们知道你的哀伤。” “是的,这里是我的避难所,真没想到这里的主人与我有相似的遭遇。” “可不是,”我说:“也许是这里的特有的气氛感染了你。” 他说:“她是车祸去世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却完全明白。 他轻轻说:“当时我不在车里。” 我静静听他倾诉。 “我到另外一外城市公干,回来就见不到她了。” 我忍不住问:“你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了?” “没有。” “为什么?”我很惋惜。 “没有比她更好的。” “我相信好与不限是很主动观的事。”我微笑。 “在我眼中,没有比她更好的。” “这就对了。”我说。 “你的情况怎么样?” “我一直知我先生有病,咱们是青梅竹马守长的,他父亲也是这个病,我们还是结婚了,一边看医生一边渡蜜月,这是我的选择。” “多么动人的故事。” “是吗?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切都是动人的好运气,身历其境才知不是那回事。”我说:“我们有我们的悲哀。” “那自然,但这种悲哀是很凄艳的。” “对这件事我并不后悔,不过有时很希望我与他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 “有些夫妻同床三十载,不停为油盐柴米争执。” “是。” 我向他举杯。 他告辞了。 老莫说:“他今天说了很多。” “寂寞。我也说了很多。” “真的,一个月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的多。”老莫看我一眼。 我抱着双臂笑。 这之后,我同茹先生真的成为熟朋友。 我们的交往完全是中性式的,说几句话,关心一下对方。 很纯洁的友谊,虽然这年头也计较这些了,但我们的确是客气礼貌的交往。 不过旁人却不这么想。 一位老太太很打趣的说:“如明,听说你的第二春呢。” 我啼笑皆非,一方面也往好处想,人家也是关心我呢。 丁太太也说:“人家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牌单身汉茹东生。” 我涨红了面孔:“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们是很普通的朋友,根本没有单独相处过。” 贺小姐讶异:“我弟弟亲眼看见你们在烛光下喁喁细语,一边喝酒一边谈心,他可以发誓不是造谣。” 我说:“那我的饭店,他是客人,我招呼他一下而已。” 她们笑。 我也并不再分辨。 我都懒于解释,对不相干的人分辨那么多干什么,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们交待。 现在干什么?开公审大会?把一举一动都向别人交心?没有这种必要。 如果要这样才可以交到朋友,那还不如不要朋友。 以前因为我这个人一点新闻都没有,所以朋友特别多特别好,但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段新闻,无法控制人们的咀巴,我觉得要失去他们了。 些微的的利害关系就使人际关系产生变化。 一般人都只能共贫贱而不能共富贵。 不幸的朋友往往使人们觉得高高在上,况且除了同情心,又不用付出什么。 朋友一但富贵之后,他们觉得事事不如朋友,于是免得朋友看不起他们,他们先与朋友疏远,一方面作出种种理由,为自己辩护。 真的,错的永远是别人。对的永远是自身。 我忽然觉得自己要不受欢迎了。 一向脾气最好最无所谓的于如明,现在居然有主张起来,不欲别人侵犯她的私生活了,老朋友一向对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此刻未免不惯。 纵坏了他们。 为了争取朋友,只好纵容他们,为了怕寂寞,尽量做会得令他们高兴的事。 日子 久了,多么累人,偶一不当,立刻失去这班人。 难怪人们要结婚,寻找自己的伴侣,关起门,俨然一个小世界,不必理会闲人,也不必取悦他们。 以前我也有这么一个家,坚固得象座小堡垒,什么人也不用想打进来,我也曾花了不少力气来逐步建立我的世界,每一块砖头都是我的心血。 此刻这个家仍然在这里,只是少了我那一半,我已无意成日耽在里头。 我花给在饭店里的时间渐渐多起来。 茹与我时时在一起吃饭,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以前是一个星期一次,现在他隔天就来。 他仍然斟出白兰地,放在对面的座位,我坐在另外一角。 与他说话时,我也当有第三者存在,尽量做得无私。 成年人交朋友,如打心理战,很少有少年人那么顺心舒畅。 但一个人,总不能完全孤独吧。 不知不觉,茹东生成了我的新朋友。 今日他同我说:“听说明晚那音乐会不错,值得一听,我有两张票子。” 这分明是约会我,我呆住。 最可怕的事终于来临,我多么希望他永远不要进一步有什么行动,我们就一辈子说说话,止于此。 他轻轻问:“怎么,不想去?” 我不敢出声。 “怕?是不是?我也怕,想了很久才买的票,又想了很久,才拿出来。我没有出音乐会已有多年,老实说,我也根本不知会是否精彩。”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也笑。 “算了,”他嘲弄说:“就当我没想过。” “不不,”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不要浪费,给我来送人。” 他只好把票子给我。 那日回家途中,我思想良久良久。 下雨了,我拉紧雨衣,站在海畔把过去的日子又在从头想一遍。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站那么久,我痴痴的立到天黑,发觉脚酸,抬头一望,已是满城灯火。 头发和衣服已湿透。 回到家,佣人吓一跳。 我很疲倦,沐浴后吹干头发便睡了。 第二天睡得很晚。 推开窗户,园子里一派“花落知多少”的景象。 退休那么久,什么都生疏了。 天天十二点钟才起来,也不做什么,对于清闲的生活也不觉是一种福气,更不认为是享受。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如此豪华,时常旅游,没有工作台,活脱脱是个富贵闲人。 很和一种生活,如等死一般,我原本应有很多事可做。便不知怎的,一概提不起劲来。 如今,如今我要改过自新,我都不知打什么地方开始。 我在家蘑菇,又想了很久,才决定回饭店去。 老莫扑克扑克我,吓一跳,“你怎么了,少奶奶,憔悴不堪。” “没睡好。”我说。 那日茹在七点钟到达。 我犹疑一刻,过去与他说话。 他很安慰的样子:“我以为你不肯再同我说话了。” 我半晌不出声。 他很紧张地等我开口。 我说:“听说今晚这个音乐会很好听。” 他张大眼睛,扬起一道眉。 我把票子搁在桌子上,“我有两张票子。” 他呆住了,半晌才会过意来。 他抢着说:“我喜欢音乐会,我们马上去。” “刚巧来得及。” “是的,来,走吧。” 老莫张大咀,看着我们匆匆出门。 我松驰下来。 茹的感觉也一样。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在这时刻,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了。 离婚前后: 真的决定离婚,是一个月前。 “真是中了妇解的毒。”姐姐说。“仿佛女人不离一次婚,就不似个女人似的,还有一些好事之徒,把离婚妇人宣染得好不美丽,似一种时髦新装,于是你相信了。” 其实也不是这样,但景伯近日来在见别的女人,这件事我怎么忍下去。 “总可以达成和解协议,动不动离婚,你以为离婚后真的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说:“如今几个出锋头的女人,都是离过婚的。” “出锋头,抑或是出风疹块?”姐姐一张咀很厉害,“一个个还不是六国贩骆驼似的,瞎七搭的推销自己,皮都打摺了,还穿粉红色迷你绍,到处急急忙忙乱晃,跟一些二流子姘在一起,你真以为她们风流?她们的苦水不见得喷得到你身上,你这个人好不幼稚,人给个棒锤,你就以为是针,你几时见过幸福怏乐的女人到处拼老命争那一点点光的,做得再努力也不过是她们那个样子,何况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子。” “一离了婚,我再也不想男女的事。” “赶明见你还做姑子去呢。” “我们有代沟,”我说:“不用多说了。” “鬼才同你有代沟。”大姐啐我,“你廿七,我三十四,我有风度才说声自己老,你不见那些中年少妇闻老色变,至少我有资格优雅地认老。” 我呵呵的笑了,搂住大姐,到底姐妹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她自己嫁得好,一头家管得头头是道,结婚六年来,与姐夫相敬如宾,对婚姻自然有信心。 姐夫的事业很成功,并且是世家,一向低调,并不爱出风疹,姐姐染上那种斯文气派,便顺理成章的对一些抛头露脸的新女性表示诧异。 我明白她。但我的情况又不一样。 我与景伯,我黯然的想,恐怕是没有希望的了。 人同人有个缘份,到那一月那一日,走至尽头,留都留不住。 局外人会以为我们年轻不懂,事事儿戏,当事人却有第六感。 如今景伯已搬回他父母家去。 半夜梦回,我梦得很坏,总忍不住偷偷哭泣。 没有景伯,我就贱了。 我们要好的时候,也常戏言:“景伯,没有我服侍你,你就贱了。” 他会看我一眼说:“彼此彼此。” 我立刻说是。 真的,女人过了三十还没有个主儿,任凭你胳臂上走得马,也奇怪相。 尽管有人请客吃饭看戏,那作不得准,这年头贪小便宜的男人比女人多,阁下愿意穿戴整齐了而去做人家花瓶,自然有人欢迎,但有什么好处?爱玲女士早四十年都说过了,男朋友多有什庆用? 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那个女人没男人追?也看看是什么货色的。 牡丹虽好,尚需绿叶扶持,这些道理我也懂得。 只是景伯与我都觉得有离婚的必要。 不能拖下去了。 既然觉得外头的女人好,何必留住他。 他应有他的自由。 他不是为我而生,亦不是为我而活,我是个精神经济皆独立的人,所以我可以争这一口气。 听到他与别人在一起的谣言已经很久,据说那是一个大学二年生,长得很清秀,最主要是温柔。 景伯老说我欠一份柔驯。 人都是这样的,得陇望蜀。当初他要个能帮他的妻子,得到了,又嫌她不够温柔。 也有人要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得到了,又觉得她不够时髦能干。这年头做人是难的。 很多男女有种怪脾气,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我与景伯都还能心平气和,也不张扬这件事。 我如常地生活,人瘦了许多,但并没有为此而荒废日常工夫。 妾心如铁,不然也不行。才廿七岁,以后一大段日子,难道还拖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日子不行。现在都不在兴这样。 最可惜是没有孩子。我此刻有足够能力与魄力只手带大一个孩子,如果这孩子,如果这孩子不象景伯,那也是很优秀的。 我甚至不介意孩子蠢。笨人有笨人的神气,自然会有聪明人来替他服务,再也不怕的。 孩子。下了班可以看他扑上来叫妈妈,轻呼呼白雪雪的面孔,再笨也是自己的孩子,爱他至死的那日。 如今落了空了。 不知恁地一直没有怀孕。 看过医生,都说情绪紧张虽然有些微的影晌,但也不致于不孕。 如果要彻底检查;那也是可以的,只是谁抽得出空去做这个呢。星期一至六上班,加上一周两次在港大上课争取硕士衔头,星期日去做健身操,有时又兼职做即时传译,时间排得密密麻麻。 我们曾有很多幻想。 其中一项是希望生很多孩子,多得像小白兔似,成日在家跳来跳去。 都准备好了!空房间,小床,还到处去打听有什么可靠的褓姆。 最令我伤心的是这一项。 一向不那么爱美,自问不怕辛苦生孩子,又看破做人的道理:纵然没趣,也得看看有什产作为。 正准备大旅拳脚,都落空了。 约了景伯出来谈细节。 “房子一向是你的,”他说:“你大半生的节蓄与心血都在这房子里。” “你也有出力。” “是你的。” “好。谢谢。” “车子呢?”景伯问。 “车子自然归你,”我说:“我一直没考到车牌,要来也没用。” 景怕用手托着头,“我们是怎么会离婚的?” “呵,是你呀,你与不同的女人在外约会,拆穿了,那我说:不如离婚吧,你也没反对。” “现在我都改过了。” “也不算是过,人各有志。”我说,“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各人生活方式是不同的,我特别爱静,可是没有权利逼你也陪我闷在家中。” “你太文明了,为什么不野蛮一点呢?同我吵呀。” “没有那个精力了,以前小时候也同男朋友吵,现在想起来,既丑陋又无聊,唉,为了那种男人……” 景伯不由得生起气来,“你同我吵又不同,我不是那种男人,我是你丈夫。” 我笑了。 有许多朋友,离了婚后根本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同那个男人结的婚,想起来毛骨耸然。 但景伯是个出色的男人,我再恼恨他也不能不承认他不会使我羞愧。 “银行有十万美金存款,你都拿去吧,防防身是不错的,真的花起来可不经用。” 我微笑,“可以买只钻表,或是两件狄奥皮大衣,或是一部跑车。” 他也微笑,“不是想存钱,而是什么都买不起,只好不花,反而存起来。” 我也笑。怎么花呢,东西这么贵,我们又不是爱充阔的人。 “没有你,真寂寞。” “我也是。”我坦白。 “想去看电影都没人陪。” “你那女朋友呢?” “根本不是女朋友。” “否认又是何苦来?” “真的,不是女朋友。” “明明一起出入不止三五个月了。” “那时……”他住了咀,不解释了,一解释当然是别人的错,“不是就不是。” 我又笑,有点心酸。 他想起来,“什么都办好了,我已约了周律师。” 我点点头。 景伯忽然感动起来,“必人,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女人。” “不敢当,因此没女人味道。” “必人,或许我们可以出来看看电影。” “有空的话。”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景伯盼望的说。 我摇摇头。何必文过饰非,故作大方,我没有这个本事。 这样清醒的离婚。 姐姐说:“将来你就知道!他不是没有悔意的,原谅他不就算了?俗云柴米夫妻!大家都是凡人,眼睛里揉不下一粒砂,你真当自已是神仙中人?” 我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说只要丈夫高声些同她说话,她就离婚。” “你相信她?” “相信,她早已离婚了。” “活该,谁配得起神仙妃子。”姐姐说:“她现在好了,可以独个儿斯斯文文的过一辈子。” 我沉默一回儿,“听说在追求一个比她小的男人,追得很苦,被那男人另一个女友笑话。” “活该,人各有志。” 我不出声。 “你明知道后果,怎么不原谅景伯呢?” “原谅一次又一次,很累的。” “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个量度,”姐姐说:“他是你的丈夫,你不为他累一点,又为谁去?” 我不出声。 “你想想去。做母亲的若怕累,迟早与儿女脱离关系。” 我想了很久。 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时上来看我。 在我们以前的沙发上坐长久,什么也不说,忽然哭起来。 我别转面孔。泪流满面。 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后悔了。 但这一切都帮不上什么忙。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让这段婚姻维系下去,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疮百孔的,眼开眼闭,图个太平。二、离婚,然后用我的下半生来怀念这段婚姻。 都不是好的选择。 其实我们做人,几时有过好的选择。 我耿耿于怀景伯对我不忠,女人现在有资格要求男人对我们忠心。大跃进。 可是几时开始,男人才会觉得有必要对女人忠心呢。 哭完之后,景伯同我说:“天气热,你要当心身体。” “知道。” “别又冰淇淋当饭吃。” 我笑起来,顺势擦干眼泪。 “又给我说中是不是?”他问:“一到夏季,就不高兴吃饭!把冬季好不容易长的肉付之流水, 一天到晚,糖果饼干冰淇淋。” 我不出声。 以前一到夏天,他便押我吃饭,现在搬出去,当然不可以再做这种事。 “必人──”他恋恋不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静静答。 “让我搬回来吧。” 我低下头叹口气。 “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们搬一个家。” 我微笑,“孩子气,自欺欺人。” “不,真的,搬一个家,气氛完全改变,我们名正言顺的从头开始。” “这一段日子,你以为我要惩罚你?” “不是吗?”他充满了疑惑。 连他都不明白,我又欢一口气。 “不是吗,以前你生气,也叫我离家住一两日,一会儿下了气,又叫我回来,不是吗?” 真是天真。 忘记谁说的,男人永远带着孩子气,到三四十岁,也还一样。景伯在这种要紧关头,忽然之间充满孩子气的幻想。 我很不忍,他们闯了祸,又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 我可不可以把事情当作没发生过? 照说不是太难的事,成年人都有这个本领。 在公司里,明知谁对牢老板说我的坏话,或在背后放冷箭射我,我都可以装作不知,第二天见到那个人,照样的和颜悦色,若无其事。 为什么在家里不能? 在外头,谁把我骂得臭死都不要紧,看见他仍然打招呼,讲哈罗,我做这些,都不费吹灰之力,但为什么对景伯就不能够? 现代人的悲哀,在任何场合,为了生活,为了表示量度气派,都不能把脸皮撕破,况且与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么计较? 但是在家中,对牢伴侣也这么虚伪!我会疯掉。 我不能学一些职业妻子,对牢丈夫犹如对牢老板,虚与蛇委,唯唯诺诺,但求饭碗不破。 我实在做不到。 啊,景伯,你必需要原谅我。 “我一定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他说下去。 我倒并不是生气,我只是悲哀。 如果连他都不能信任,我只好相信自己。连丈夫都不能崇敬,只好崇拜自己,多么悲哀。 诚然,我们女人是抬头了,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寂寞。 我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尊严,故此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让我想一想。”其实是很敷衍的。 与他都要用这种手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落至底。 “必人,这次你真的动了真气。” 我不说什么。 他走了,临走放下戏票,叫我去看电影。 我没有去。 姐姐说景伯在她家里哭得昏死过去,后来无法定动,睡在他们家。 真夸张。我皱皱眉,如果他稍有知名度,怕不就此招待记者呢。 为什么要闹出去给第三者知道?纵使是姐姐,也不能如此放肆。 我微笑,“有没有说我坏话?” “当然没有,他知道你成日忙,也是为着家庭。” “是,我预备储蓄一默钱,过一两年退休生孩子。” “是呀,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约会,他自然是不对的。” “算了。” “他要是身边有个钱,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夫妻的感情也不会生疏。” “别怪他。不然他会说,住徙置区也可以生七八个孩子,何需劳碌。” “那不公平,有什么理由叫你沦落到徙置区去?” “就是呀,一讲道理就会吵架,”我微笑,“最讨厌两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诉不是,羞不羞,丑不丑。我有一个女朋友,前夫与她分手后即时再婚,第二个老婆生的孩子也超过十岁,忽然失意,又在人前诉说第一任妻子的不是,你说这么长情的男人谁有福消受?” “大概他前妻最近景况不坏,他就心生妒忌了。”姐姐也微笑,“是有这种男人的!她没有让他糟塌一辈子,他十五年后仍不甘心,而又有一帮闲人,因没有机会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辈子,失去一伤好戏,故此在旁呐喊,帮助弱者,而那种男人,做成弱者,沾沾自喜,忙着掀十五年前的底子。什么样的人都有的。” 所以无论生在二十世纪抑或二十五世纪,女人选择对象,也还得当心。 有什么能力都没有用,没有能力堵住这些人的咀。 姐姐说:“仿佛是给景伯一个机会,但何尝不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话还没说完,景伯忽然病了。 我的公婆赶紧把他送医院。老人家急电召我去,见到我,眼睛红红,什么都不说。 我心难过得半死,看他们白发萧萧,心事全在儿媳身上,而我们又令他们失望。 我看到景伯,暗暗埋怨,“你怎么了?有事没事吓唬老人家,一点儿头晕身热,就跑到医院来。” 他说:“发烧到一0三度。” 我欢口气,“由我来照顾你,让老人家回家去。” 景伯闭上眼睛,又挤出一滴眼泪。 我心如刀割,在那一刹那原谅了他。他一直哭,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最见效。 我同他父母说清楚,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欢欢喜喜的去了。 景伯的病却比想像中复杂,他在医院裹住足一个星期,公司那里告了假,不成问题,我日日夜夜的看护他,有一两日形况恶化,医生怕他有并发症,我更加寸步不离,婆婆提了汤来侍候我吃,我则侍候景伯,姊姊趁我午睡,也来帮忙,弄得一家人仰马翻。 伟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偶尔睁开眼,只是叫我的名字,我们虽焦急,护士却知道这病不妨,打趣说:“这么情深的丈夫,几生修到的福气。”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一星期后退了热度,景伯闹着要出院回家,医生说回家休养亦可,所谓家,是我同他的家。 我累得什么似的,意旨力都崩溃,所以也不与他们争执。 公公同我说:“必人,你看,景伯没有你是不行的,原谅他吧。年轻人大把前途,给我面子,不要同他计较。”他苦苦的说。 我疲倦得两个黑眼圈。 回到家,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足足睡了十多小时。 醒来时听见姐姐的声音。 她与景伯在说话:“必人爱吃鸡,熬些鸡粥。我真怕她倒下来,那么瘦。” “为什么不请特别看护?”景伯埋怨,“累得她双眼都窝下去。” “少爷,护士多少钱一更?”姐姐笑道:“她多省的一个人。” “都是我不好!说真的她嫁我,这五年都没享受过。” “算了,以后对她好一点是正经。” “我真是猪油蒙心……”景伯的声音低下去。 “你这个人,病一场,灵魂苏醒了吧,平时那些女朋友呢?人影都不见。” “姐姐,别再说了。” “你要是再对必人不好,你当心,我再不帮你的。” 景伯不响。 我撑着起来,姐姐听到声音出来。 “怎么,口渴吗?” “给我一杯葡萄糖水。” 景伯立刻递给我。 我诧异的说:“究竟谁是病人呢,是你还是我?” 他红了睑,立刻放下杯子回房去。 姐姐说:“必人,如果留他,就不要再提往事。” 这个道理我懂,我点头。 有恩于人,切忌提着提着,标榜自己,迟早对方会受不住,再一次离去。 “知道。”我说。 “你看你。”姐姐说,“累成那样。叫人痛心。” 我在书房里搁张小床,自己就睡那里。 景伯很虚弱,开头一两日半夜还要喂药,随后就好了。前后大概有三个星期光景我们天天对牢在一起。 婚后这么多年,我们两个人都忙于工作,早上起床打个招呼,立刻出门,中饭又不一起吃,晚上回来,已累得半死,不到两三个小时,已经要休息,难得像今次这样,两个人有机会相处,宛如二度蜜月。 我们之间并不多话,气氛倒还融洽,两个人一起去吃小馆子、郊游,听音乐。 我忽然发觉世上有许多事是比赚钱升职更重要的。 早上八点多才起来,伸个懒腰,做两客丰富的早餐,一起吃,边听无线电新闻。 随后为盆栽淋水,修补衣服上的纽扣之类,也不觉得时间被浪费,反而觉得享受。 最好笑的是,我们第一次看清楚钟点女佣的面孔,以往我们都不在家。 佣人来的时候我与景伯便避出去散步,走到码头边看放暑假的学生钓鱼。 我与景伯的心情异常平静,仿佛当年恋爱般,一切金光闪闪,眼前迷迷茫茫,不想做正经事。 我说:“假满后不知如何收拾旧山河。” “你没有放假已经很久了。” “蜜月后没有放过假。”我说。 “为什么不放?你看现在多轻松。” “为着升职。”我答得很简单。 “野心?” “不,为看做事方便,升一级便少受数十人的气,不得不升,除非我不打算再做。” “现在不是已经达到目的?” “所以毫不犹疑;放假一个月。” “必人──” 我看着他,他像是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按看他的手,表示尽在不言中。 “几时胖回来就好了。”我顾左右而言他。 “记得吗,那是我们初相识,你叫我肥蛋。”他说,“你自己瘦,人冢略有几磅肉,就是肥蛋了。” 我哈哈笑起来,肥蛋,多久没听过这样的称呼,连我自己都忘了。 “你不再爱我了。”景伯忽然说。 我不回答他。 他面色很惨痛惋惜,我也不想安慰他。 下午我俩午睡,至六点多起来,开车出去找各式新鲜食物补身。 我同他说,秋季将届,有大闸蟹吃。 去年一年我们买了不少蟹来大嚼,味道之佳,无出其右,都是景伯弄的,拿我洗面孔的一只轻毛刷来洗蟹。 我们可以说是恩爱的夫妻,不知怎么样,感情一下子崩缺,变成现在这样。 晚上我们看电影或是电视,我在编织一件线移,差一只袖子就好完工。 忽然我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过腻呢? 我并没有想念办公室。 节蓄的利息亦足够请一个褓姆来照顾孩子,没有什么是绝对无伸缩性的,我仍然渴望有一个孩子。 孩子,蹒跚的跑来跑去,粗粗的短腿,狡猾的笑容……一切都不太迟。 我看景伯一眼,一切都不太迟,如果我可以忘记不愉快的事,我深深叹口气。 景伯终于复原。 他自动再搬出去。 “没有用,”他说:“必人不会原谅我,与其两个人怀着疮疤过一辈子,不如分手。” 他说得对。 姐姐知道已尽人事,摇头说:“太固执了。” 我正式与景伯分手。 不为了更好的前途、或是自由,而是因为一默默自尊。 也许因此害死了我,但一个人的性格控制命运。 我们终于到律师处正式办妥手续。 要分手了,我凄然想:要分手了。 景伯与我握手。“我们曾经是相爱的。”他的眼睛又红起来。 “多多保重。”我说。 两年后我们可以离婚。 在一些人眼中,我是很笨的吧。 每一个人总有他的宗旨。 猫型人: 开学第一天,就看见她了。 毕竟理工学院的女生不是那么多。 她穿红毛衣,齐膝裙,一双白球鞋,面孔上有一般少见的心平气和。 很少见到宁静的面孔了,她一副泰山崩于前不动于色的样子。 现代人多数是憔悴的、焦急的、匆匆忙忙,早已忘记享受生活。 现代的都市人每做一样事,起码要有三四个目的,企图这样,企图那样,渐渐相由心生,面孔都丑陋起来。 但她不一样,五官并不见得很美,不过看上去舒服,就是因为她宁静的姿态。 一眼就喜欢她了。 我在家有个绰号叫“慢王”,妹妹是火车头,自小与我吵,因为我什么都比她慢三拍,她受不了我。 我也受不了她。幼时,一起活动的机会很多,像上学、去教堂、看电影,都得一块儿,她为此非常不耐烦,时时抱怨。 现在长大了,各自为政,但一见面,她仍然骂我。 “怎么搅的?穿件外套都要十五分钟。” “到楼下寄封信,是四十五分钟。” 有一次她催我催得慌,下得楼来站在门口,我发觉脚上仍然穿着拖鞋,我顿时怪叫起来。结果我们还是分两路出发。 妹妹老说:“你以为他(指我)早睡了吗?过了三个钟头,发觉他在抽烟呷茶听音乐。”恨得牙痒痒的。 我认为她不会享福。 做人嘛,既来之则安之,一直冲也无处可去,不如慢慢走,慢工出细货。 妹妹很不明白这个道理。 许多人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当我看到一张这么平静舒坦的面孔,我忍不住就想:她是不是我的同类呢? 我太高兴了。 我暗暗注视她。 她打开书本的时候都是慢吞吞的,很娴静。我心更定,看来是同道中人。 她仿佛在戒香烟阶段,因我见她嚼口香糖。 下课的时候,她从从容容的拾起书本,出门去。 在校园,也见过她。 她有一部脚踏车,四排档,大轮子,背后有一只铁丝网篮子,载她上学放学。 永远优优悠悠。 最欣赏她这一点。 今年廿五岁了,还巧遇到这么合心意的女孩子。 朋友们说:“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看上她?” “沈瑛?不见得出色呀,蛮有气质就是了。但大学里有气质的女孩是很多的。” “人还清秀。” 总之没有给她一百分,或是九十分。 换句话说,没有人为她惊艳。 除了我。 够了够了,否则竞争老太多,我又会退缩,我是最不爱趁热闹的一个人。 终于有一日,机会来了。 上午的课,她早来,我亦早到。大家到课室门口相遇,晚秋的阳光特别可贵,影树羽状之叶子已落得七七八八,细细碎碎撒在我们脚跟下。 她很不经意的抬起眼看我一下,哗,眼神真美。 我立刻搭讪的说:“这种天气,最好是喝露天咖啡。” 她闲闲的说:“山顶不是有一家?” “不知你下午四时有没有空?” “刚放学。”她微笑着。 我的心微微被吊了起来,好抑或不好呢? “好吧。”她在适当时候作出决定。 “谢谢你答应我。”我放下了心。 她侧侧头。 下午四时我开车接她上山。她的那部脚踏车可以折拢,放进行李箱。 两个人都很静默,我使出我那慢吞吞的看家本领,上山时认错路,兜了近半小时。 我暗暗注视沈瑛白哲的面孔,看她可有露出不耐烦之神色。 并没有,她侧身观看窗外的风景,什么也没说。 到了山顶,我们虽然肩并肩走到咖啡室,也没有什么可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并不迫切地要表现自己。 我们两人对牢,缓缓地喝啤酒。 不知恁地,那杯啤酒有点暖,大概是没搁在冰箱里太久的缘故,但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埋怨。 我们的生命由时间组成,所以非得好好享受时间不可。 沈瑛懂此道,我也懂。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 然后结账。我们两个人合骑一辆脚踏车,我坐在车后那只篮子里,双腿荡来荡去,在山顶那条小径兜了个圈子。 我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郊游。 太乐了。 沈瑛是最佳拍挡。 就这么简单的上一次山顶,就消磨了好几个小时。 我们并没有再继续下去,搅得精疲力尽。我们下了山就道别,各自回家休息。 我躺在床上,非常窝心,安乐地回忆刚才的情景。 妹妹问我为啥这样开心,我说了原委。 她掩住嘴,“真的,真有人受得了你?” 我白她一眼。 “你遇到了同道中人?她也是慢镜头式的人?不能置信。” 我慢吞吞的说:“不信拉倒。” “有没有机会?” “现在还不知道。” “真结了婚,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慢小宝,那才有趣呢,一瓶牛奶喝三小时,看你们怎么办。” “慢小宝?那么好,”我向往的说:“睡醒了并不哭闹,只是睁大眼睛静候爸妈来抱他,多好。” 妹妹既好气又好笑,“想得那么厉害,你十划有一撇了没有呢?” “还没有。” “那么努力吧。” “不要紧,有我的总是有我的。命中注定,不用强求。” “这个人!告诉你,手快有,手慢无。” “抢?我不流行这样。”我说:“我最不爱同人争。” “你自己仔细吧。”妹妹没我这么好气。 她出去我乐得清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听一整天的音乐都不会闷。 我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功课是越来越紧了,念硕士最后一关头,相当吃重,有一个知情识趣的女伴,当可松弛一下神经。 我伸伸懒腰。 妈妈会说:“这个孩子许是猫变的,圆头圆脑,又懒,幸亏读书用功。” 妹妹说:“连怕洗澡的习惯都像只猫。” 这形容很对,沈瑛在太阳底下闲坐的时候,也像只猫,我们是猫型人。 哈哈哈哈。 太美妙矣。 经过这次约会,再在学校看到沈瑛,便似同她有种默契。 大家也没有故意作出亲热之状,也没多说什么话,但感觉非常好。 下课的时候我朝她笑一笑。 见她没有反对,我跟在她后走。 我说:“难得的好音乐会,你要不要听?” “什么乐器?” “梵哑铃。” “你喜欢哪个大师?” “奚菲兹。” “这次谁表演?” “重阳庆子。” “不错。买了票没有?” “马上去。” “买两张,”她微笑,“八时正我在门口等你。” 我说:“我来接你。” “你知我家?” “在校务处可以查得到。” “我说你知。”说了地址。 就这么简单。 这是我的福气。有没有见过一种扭扭捏捏的女子?非要男人跪在她面前的那种? 沈瑛不是这样的。 她家住旧房子,我到的时候,她自露台出来,已换妥衣服,但是还穿着双缎拖鞋。 我早到了。 她拍拍沙发,叫我坐。 佣人斟上茶。 沈瑛等闲不开口说话,但有时候言语不重要,无声胜有声。我依言在她身边坐下。 她用一只手撑着头,一头乌亮的黑发垂在脸畔,有一条走到眼睛里去了,我替她轻轻取出。 她双眼溅出无限笑意。 我心充满快意。 然后她起身,找手袋鞋子。 我们一起出门。 音乐会无暇可击。沈瑛的音乐造诣也非常惊人的深。 我们为同一节音乐赞叹,又为同一段拍子皱眉。 我开始觉得大事已经定了。 那日散了音乐会,我们吃了顿简单的晚餐。天气还很热,我们喝了杯好的白酒,吃海鲜沙律,人与酒同样的美妙,我感动得很。 我放下心来。 照这样的进展,两年后我们可以结婚了。 妹妹不赞成这个说法。“两年?最好是半年。” “半年才六个月,何其匆匆。” “太了解就结不了婚。” 我慢吞吞的说:”这是哪一家的说法?当然越了解越好,万一不对头,亦可以即刻分手,难道要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时才后悔?“ 妈妈问:“几时带她回来看看?” “时候还没有到。” “懒猫。” 我咕咕的笑。 “这孩子自小便这样,他祖母说抱着他犹如抱着一只小肥猫,极温柔可爱的。” 妹妹加一句:“谁知长大了这么惫懒!” 我仍然不动气。 我的心很充实很满足。 不知道她有没有约会其他的人,大概是没有,不然怎么我一开声她就有空了? 妹妹问:“两个人都这么慢,将来家务谁做?” 我说:“请一个勤快的佣人。” “好算盘。什么时候结婚?” “早哩,等我拿到博士再说。” “哗,有没有弄错?还要等多久?”妹妹嚷。 “两年。今年我拿硕士,明年取博士,再找一份好工作,那就可以谈婚姻大事。” “挺有计划的。”妈妈微笑。 “当然,”我洋洋得意,瞄妹妹一眼,“难道像她?没头的苍蝇似。” 妹妹作势来打我。 我膀子上着实捱了几下,哈哈的笑。 我并不是没有火气的人。 我肯定懂得保护自己,小事胡涂点无所谓,像看电影,我肯定不会轧在第一天第一场去看,甚至于看不到也无所谓,但大事我是很精明的。 我悠然想,我有我的原则。 妹妹问:“她叫什么?叫沈瑛?让我去打听打听她的来龙去脉。” “千万不要。”我说。 “为什么?” “我从来不信别人所说,我只信自己的感觉。” 妹妹沉默,“对,”她第一次不与我抬杠,“你说得对。” 我解释,“这年头谁没有仇人?小至阁下戴了一只他人负坦不起的金表,就被骂足三个月。谁也不知道谁在几时得罪了人。正经人当然不肯乱发表意见,七嘴八舌之人有大把话要说,你听还是不听?” 妹妹点点头。 “大家廿多岁的人了,总有点过去,有什么好调查的。” “你在恋爱了,只有在恋爱中的人才会这么说。” “是吗?”我不以为然,“这是我一向的宗旨。” “一个人宗旨太多便变得不合群。” “那么合群干什么?”我笑起来,“我这个人一向独来独往,你不知道吗?”就似一只猫。 “怪物。” 我点点头,“以前还有资格做猫,现在只好做怪物了。” 妹妹出去了,房门关得老晌。 我耸耸肩。 沈瑛那么有气质的人,想来又会有什么过去? 有什么过去又有什么重要? 所以我们对白中,一向没有“告诉我关于你自己”这类句子,我们之间对白并不多。 对白不重要。 第三次约会,是我生日。 我没有通知她是什么日子,一约她,她马上答应,她从来不刁难我,这真应该记三个大功。 但是坐在晚餐桌子上,她却递上礼物。 我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她慢条斯理的答:“山人自有妙计。” “奇怪,你怎么会知道?” 她微笑,不愿透露更多。 “谢谢你。”我说:“是什么礼物可以拆开吗?” “请便。” 我拆开一看,是条黑色鳄鱼皮皮带。 我吃一惊,连忙说:“太名贵了,谢谢你,怎么如此花费?” “可以用十年。” “我一直想一只条这样沉实的皮带,可是老不舍得。” “很高兴你喜欢,生辰快乐。” 我忽然说:“我的确很快乐。” 她缓缓的展开一个笑容,哗,灿如芙蓉。 我完全爱上了她。 连她的打扮都喜欢,永远是松松动动的衣裳,没有紧张曲折的首饰,连化妆都是淡淡地。她喜欢擦一只比较深色的唇膏,那似乎是她唯一的化妆品,配她白皙的皮肤,整张面孔有五十年代复古的清新味道。 眼睛完全是自然的双眼皮,长长的眼纹,长长的睫毛,很动人。 我没想到女猫型人会这么美。 照说,慢性子的人应该胖胖,但是她不是,她相当瘦,更加清秀。 这女郎是我所想所求。 我想我们有缘份在一起。 那夜我送她到家门。 她忽然说:“以后多叫我出来。” “是,我会。”我立刻说。 步伐也仿佛快起来。 猫有时候身手异常敏捷,所谓静若处子,动如脱免。 我们很快成为一对。 同学甲诧异说:“沈瑛据说是出名的急性子,怎么会跟小鲁在一起?小鲁三年的时间只折作一年用。” 我拉住同学甲,“你说什么?沈瑛急性子?” “可不是,”他说:“我的表弟与她是中学同学,她是火爆脾气,拍桌子跟老师吵架都试过,像只指天椒。” 我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 “她?”我作掩嘴葫芦。 沈瑛?她会得拍桌子发脾气。 我绝不相信,她才不会这么做,她要是有气力,也留着暖一暖胃。 她决不是为小事发脾气的人。我可以做她发言人否认这一点。 她与我一样小事懒理,大事,安静处理。况且,有什么事是值得大跳大叫的呢?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何苦出丑给别人看。 她是个聪明人,我绝对有信心。 也许念中学时年轻,有时候忍不住会发一次脾气,就被人家永志在心。 做人便是这样,因为人同此心,只记得别人的坏处,不记得别人的好处。只要有一次坏形状被人记住,立刻十恶不赦,同样的错误,若是人家犯,那还得了,简直要清算她的祖宗,发生在自身身上,却一定是社会可以原谅的。 这种小事,我并不打算向沈瑛提及。 我一耸肩就把谣言耸掉,一干二净。 我也是猫型人的另一特色,不把闲事记在心中。 我与沈瑛的感情随着日子,又进一步。 现在我们一星期约见两三次面,只要相对一会儿,便无限满足。追随肉欲主义的人觉得我们错过了人间最美好的事,毫无疑问,但我们并不急于这些。 “天下有他们这样的人!”妹妹嚷嚷:“两个人也不拉手,也不说话,也没有痴痴的相望,只会过些时候微微一笑,我的天,这怎么可以?” 我看她一眼。 “你们几时拉手,再隔半年?几时接吻?又隔半年?几时入洞房?又是半年?” 我笑:“时间算得刚刚好。” “你这人!”妹妹老话一句。 这样才有意思,慢慢来。 妈妈却被感动,她赞成的说:“以前咱们也是一这样子。” “以前,以前才刺激呢,”妹妹呶呶嘴,“一见面就进洞房,盲婚。” 我笑。 “可是后来文明结婚,”妈妈说:“男女也见面的。” “是吗?还不是表哥表妹,自小一起长大,一点新奇也没有,所以感情似温吞水。” 妈妈瞪妹妹一眼,“你打算怎么样?莫不是,统统一起来?” 我大笑。 “我情愿现在的男女都像沈小姐与你哥哥,斯斯文文,那我们大人也可以松口气。有时候在公共交通工具看见那些欲火焚身的少男少女,扭在一起哼哼唧唧,哎呀!真受不了。” “妈妈是老古董,不过时下年轻人的姿态也甚为难看,怪不得她眼痛。” 所以,猫型人对于重整道德,亦有贡献。 我们真的不大拉手。 沈瑛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 我也是。 有时候我们会绕一下手臂,把自己的手插在自己的口袋中,我们的衣服,包括外套与裤子,都有口袋。 就在这段时间内,我拿到硕士学位,申请到念博士,而沈瑛也开始她第二年的功课。 她写论文并不紧张,第一年进行得很好。猫型人通常努力读书,因为够耐力,有长心。 我偷偷的问她:“沈瑛,结婚需要很多钱吗?” 她看我一眼,“不见得吧,结婚又不是请客吃饭。” “那为什么有人大宴亲朋?” “有些喜欢热闹。”她微笑。 “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我得其所哉。 “你父母呢?” 她亦摇摇头。 “那么,有什么条件才可结婚呢?” “经济独立成熟,性格自立成熟。” “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很镇静,看我一眼,说道:“差一点点,过一两年就堪称有十足的条件了。” 我说:“毕了业,我会找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做。但我不会发财。也许可以买一辆平治,但不是劳斯莱斯,可以拥有五百平方米的公寓,但不是白色的滨海别墅,你说如何?” “可以了。”她仍然微笑,但有些喜气洋洋的。 “那么,我的心就安乐了。” 我并没有说为什么我的心会安乐,想来她是明白的。我有一丝心急,还要等一年多哪,真是生平第一次心急,以往什么事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总是眉毛都不挑一挑,但这一次,我的心就躁了。 沈瑛真是聪明女,她大约是看出我的心事,她握住我的手摇一摇。 “不要急。”她说。 我原是怕她急,所以自己才急,女孩子的青春有限,怎么可以一年两年这样等下去,如今见她反而劝我不要急,我松一口气,所以也不急了。 她轻轻说:“我还要一年才可以读完硕士。” 我感激地将她的手贴在面孔边,良久良久。 她的手不冷不热,如一块象牙,贴在面孔上,非常舒服。 我知道在人生道路上,我不再会寂寞。 那日回家,我蜷缩在床上,偷偷哭了一场。 有时候太关心了,也会哭起来。 第二天,看到沈瑛,她眼泡肿肿的。 我讶异,“眼睛怎么了?” 她羞涩的说:“昨日哭了一夜。” “为什么?”我问。莫非同我一样。 她答:“世上最难找的是终身伴侣,如今不花吹灰之力找到,太高兴,忍不住哭泣起来。” 我说:“我也一样。” 她向我看来,我忽然拥抱她。 妹妹说:“到现在可以带她回来了吧?” “可以了。”我说:“妈妈,我明天叫沈瑛来吃饭。” “要准备什么菜?” “什么菜都可以。” 沈瑛来了,穿着一件松身的旗袍,妈妈一眼就喜欢她。我们这顿饭吃得很愉快。 事后妹妹说:“真令人赞叹,想不出有什么衣服见伯母会得好过她那件旗袍,端庄美丽兼有,不得了。” 我笑,“那么轮到你去见伯母的时候,你也做一件那样的旗袍吧。” “我一定会得请教沈小姐。” 妹妹问:“妈妈,有没有发觉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很像,都是圆圆扁扁的。” 妈妈笑,“人家沈小姐的鼻粱高多了。” 一家人都开心。 妈妈又补了句:“像小鲁子这样子恋爱,用心又用脑,多好,既甜蜜又开心,又不叫家长担忧。” 有些人不这样,有些人爱得欲仙欲死,像做一台京戏,喧闹不堪,一下子离,一下子合,一下子爱,一下子恨。 我们不同,我们的恋爱是宁静的理智的,光明的。 也许我们太幸运,也许不是每个人的恋爱都可以像我这般不劳而获。 “不过,”妹妹说:“像猫一样,哥哥看中了猎物,绝不放松。” 猎物?不是这样的。 唉,怎么样才说得清楚呢,那一日,到学校,第一眼看到沈瑛,就知道她是我同道中人。 我是先天性的猫型人。 而她,相信是后天性的,我没有问。 母亲: 随尹文英到她家去。 初秋,天气还很闷热,尹家客厅并没有设冷气机,我情不自禁用笔记本子朝身上扇了两扇。 因觉得不礼貌,一见有人出来,马上停止这个动作。 来人是文英的母亲,一个很普通的中年妇女,穿着家常便服,满面堆笑。 “是顾小姐吧?文英时常说起你,请坐请坐。” 我没想到她那么客气,连忙谦逊了几句。 文英早已上去拉住她母亲的手,说长道短,有诉不完的哀情似的,把芝麻绿豆的事都取出说一番,津津有味。 她母亲连忙取出各式点心,招待我们。 文英的注意力移到吃的方面上去,批评她母亲的小笼包太大,蒸饺的馅不够多等等,嬉皮笑脸。 她母亲一一驳斥,与她团在一起,我从没见过气氛这么融洽的家庭,不禁看得呆了。 尹伯母一边笑一边说:“真叫顾小姐见笑,顾小姐没见过这种泼皮吧,像什么话呢,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还似小孩子一样。” 尹文英摸她妈妈的鬓角,说:“妈,有白头发,我来替你拔掉。” “别乱动,整头头发都叫你拔光了,”尹伯母笑,“有客人在,你还这么泼皮。” 文英格格的笑,“顾淦是老同学,算什么?” “顾小姐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呢。” “不妨,伯母,”我笑说:“文英在校里有个绰号叫无时停,我们早已习惯了。” 尹伯母大笑,“文英,你看你多丢人。” 文英还不肯罢休,不住的推拿她母亲。 尹伯母忽然说:“不好,什么东西烧焦了?”连忙丢开我们跑到厨房去。 我羡慕地看着她的的背影。 “有这样一个妈妈真福气。”我说。 “顾淦,你真客气,你自己的母亲是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怎么会羡慕起我们来?” “不同的,”我冲口而出,“是完全不同的。” “当然不同,我母亲太平凡了。” 我说:“或许你愿意到我家来,看看我母亲?” “真的,顾淦,认识你这么久,怎么搅的,你不到朋友家,也没听说有谁去过你的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现在我不是来了,又不请你做客人了?急什么?” 尹文英笑。 “听说伯母长得很漂亮。” “是的,”我说:“公认的漂亮,开医学会议时,其他的医生以为她是谁带来的女书记,可幸她流露着高贵的神情,倾倒过不少人呢。” “她同你说的?”文英很感兴趣。 “不是,她那里说这些,是我姑姑同我说的。” “我一定来拜访她。”文英很兴奋,“我最崇拜这种能干的妈妈。” 我张口欲说话,终于忍住,改口说:“不知你见不见得到她,她很忙。” “听说你是奶妈带的?”文英问。 “是,奶妈去年过身,哭得我。” “是,那一阵你心情不好,谁都看得出来。” 我叹一口气,把头伏在手臂上。 文英说:“你的生活最叫同学羡慕了。” “我?”我笑,“文英,我才羡慕你呢。” 尹伯母自厨房探头出来,“顾小姐留在我们这里吃晚饭好不好?” 我迟疑一下。 文英问:“有什么菜式,说来听听,好待顾淦她食指大动。” “这小孩,什么菜,不过是家常小菜罢了,有只红烧黄鱼,还有笋片鸡汤。” 哗。我向往地使劲地点起头来,“好,好。” 文英笑我,“这只馋嘴猫。” 伯母说:“文英,顾小姐这么可爱,真是益友。” 文英又说:“看,有人欣赏你的小菜,你就乐得飞飞的。” 我无话可说。这才是一幅天伦图。 那像我,十天有九天半见不到自己的母亲。 不但难得见面,而且怕她。 小时候才两三岁时,奶妈给只奶嘴我吸在嘴里,一不巧给母亲看见,她便指牢我说:“吐出来。” 声音不怎么大,我当时还很小,不知恁地,也察觉她声音中的权威,乖乖吐出的嘴,后来,据奶妈说,我哭了一整夜。 家里面积大,她睡二楼,我跟奶妈在三楼,她很少过来看我,因为忙,成天在医院里,回来也要写报告,一整叠的文件那样取回来交出去,都说是个真正的女中豪杰,时常到欧美洲开会。 但于我有什么好处? 孩子们所要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 一个温柔爱孩子的母亲。 如尹伯母。 一顿饭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文英说:“顾淦在学校里吃得很少,什么都拨两拨算数。” 我说:“那有这个好吃,瞧这油爆虾,还有这海蜇皮子,火腿片炒小棠菜,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菜。” 尹伯伯都笑了,问:“顾小姐家吃什么?” 我不响。吃什么?三文治。 厨师都做不长,因不许厨房有油烟味传出来,一律不准煎炒炸,不起油锅,大师傅怎么做菜? 所以多年来最多是肉酱意粉或是罗宋汤。 吃了饭我向尹家告辞,回到家,见母亲一个人在吃“饭”。她喜用冻肉夹面包,喝杯咖啡当一顿晚饭,双眼还在阅文件。 见到我,抬起头,微微颔首。 “妈妈。”我坐在她对面,“今夜不出去?” “唔。”她总是淡淡的,不大想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习惯她这样。 “我上楼去。”我知情识趣。 她却问:“大考了吧?” “快了。” “没问题?” “绝无。” “你父亲问你要什么,他下星期回来。” “什么都不要,谢谢。” 我们之间的对白就这么简单。 母亲从来没有紧紧把我拥在怀中,也一向不与我一起吃饭、看戏、说笑。 她自己不看电视,故此我的一部电视装在我房中,她怕吵,咱们屋子也静得似医院,一切音响都压得很低。 我十七岁了,从没听过母亲高声说过一句话。 她从不责备我,小时候只要用眼睛瞄我一下,我就已经很害怕。 现在当然没有这样的感觉,但距离仍然在,我无法在她面前松弛。 即使在生病的时候,她来诊治我,也只是像个医生,我多渴望她会与我表现得亲热一点,但是她不会那么做,说得老土一点,我渴望她的爱,而她从来不给我。 母亲的感情从不流露。 甚至我伏在父亲的肩膀上说话,她也会横我一眼,叫我控制自己。 渐渐我希望我的母亲不是中外闻名的大国手,而是一个会替我打一件毛衣的家庭主妇。 我的童年生活是这么寂寞,使我没齿难忘。 人家尹文英也是独生女,却这么开心。 第二天上学,文英身上穿件深色毛衣,密密的辫子花样,正是我最喜欢的。 “在什么地方买?”我来不及问:“我找这样的手织毛衣已有一年了。” “妈妈织的。”她说,那种得意的样子叫我难受。 我泄气,“为什么织这么深色?” “学校不准穿浅色呀。”她振振有辞。 “我希望有件这种花样的白毛衣。” “我叫妈妈替你织。”她自告奋勇。 “不必了。”我说:“人家妈妈织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母亲是医生,她工作忙,也许编织不是她的本事,你何必要求太苛?” “你晓得什么?” “你别钻牛角尖,顾淦。” 我苦笑。 “今天放学,我到你家可方便?” “当然可以。” 文英拍拍我的肩膀。有她这样的朋友,也够幸运了。 她一到我家,一进门,便嚷起来── “那有这么大的房子?”她说:“才住三个人?住三十个人也还很松动,多么豪华。” 我说:“房子还是祖父留下来的,现在可买不到。” “这就是俗语说的祖荫。”文英说。 “来看看我的房间。” 我带她上二楼。 “你有自己的客厅?”文英又叹为观止。 我苦笑,“那意思说,我再也不能到别的地方去活动,像坐牢似的坐了十七年。” 文英同情地坐下来,“不过这么豪华──” 我推她一下,“豪华?妈妈很严,十二点之前一定要睡,七点钟要起床,要是赖床,得听教训,这里的生活像纪律部队。” “你有没有同她开心见诚的讲过?” “讲什么?” “讲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那怎么可以?”我苦笑,“那还不造反?这里是她的家,连父亲都听她的,我怎么能够说话?” “她是你母亲呀。” “不是每个人的母亲都似你的妈妈。” 我沉默下来,不应批评她,外人会看不起我。 文英却浑然不觉,“假如我有这么大的房间,我一定开派对,请许多同学来做功课,玩耍,周末叫她们留宿。” 我微笑。 文英真可爱。 “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参观。” 我带她到母亲的睡房。 “哗,雪白,像电影里的布景。” “我父亲的房间是灰色的。”我说:“他们一直分居,两个人都需要极端的安静。” 文英觉得怪,看我一眼。 我耸耸肩,“听报告说: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于菲力普亲王也一直分房而睡。” 文英说:“你们真是考究。” “我被奶妈照顾得很好,但是我希望妈妈可以多拨一些时间出来。” 末了我们坐在厨房里吃点心。 文英问:“你们有多少佣人?” “没有很多。两个打扫,一个厨子,一个司机。” “不算多?”文英笑,“五个人服侍三个人。” “何必要住这么大的地方?我们又不喜炫耀,极少在家请客,父亲去年在英国做生意,母亲的工作时间是每日十六小时,你看,是不是浪费?” 文英说:“这才是享受呀。” 我微笑。 “好了,我也该走了。”她说。 “不在这里吃晚饭?”我问。 “妈妈等我。”文英说。 “改天周末到这里来睡?” “好的。” 我送她出去。在门口遇见妈妈回来。 她心事重重,见到我们,只颔首点头,也不待介绍,便进屋子里去。 “那是你母亲?”文英说:“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 “四十了,长得很年轻。”我说:“我想她必然后悔生下我,不然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致力于工作。” “顾,别这么说。” 我叫司机送文英回家。 自从母亲在医院担起行政工作以来,就连吃饭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我到书房去敲门,推门进去。 “什么事?”她抬起头问。 “想同你说几句话,妈妈。” “什么话?”她头也不抬,伏案疾书,“我正忙,没有重要的事,改天再说。” 我很觉乏味。替她轻轻掩上门,走开。 那日睡到半夜醒来,失眠,到楼下厨房热牛奶,走过书房,看到灯亮着。 妈妈还没有睡,都三点了。 她到底在忙什么? 光是祖父留下来的产业,已经够我们花一辈子,到底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忙? 我太寂寞,太需要他们,他们可知道? 下星期是我十七岁生日。 看样子母亲不会记得这件事。 也罢,我必需要训练得自己非常豁达,生日而已,不值得大肆铺张。 我觉得万分的寂寞,压抑之余,情绪自然不佳。 文英问:“大小姐又受了什么委曲?” 我说:“我总没有享过天伦之乐。” “不会的,”文英劝我,“伯母这一阵子忙,过了一会儿,她有空,自然会得同你亲近。” “过去十七岁来──” “创立事业是很困难的。” “何必需要事业?” “这话就不公平了,你母亲是医生,对社会有一定的责任与贡献。” “我也需要她。” “你要体谅她,许多病人都需要她,况且她此刻又参予院方的行政工作,院方被人控告,你不知道吗?”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报上那么大的篇幅刊登,怎么,你不看报纸的吗?” 我摇摇头。 “嗳,你要多些关心你母亲才是。” “为什么医院会被人告?” “为了──唉,我们到图书馆去翻报纸。” 我很惭愧,到底是我不理母亲,还是母亲不理我? 我看了旧报纸,原来是病人家属要求撤去维生机器,事后反悔,同医院打官司,要求赔偿。 报上还刊载母亲的照片。 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还挂住自己的生日舞会,我大过份了。 她这一阵子难怪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那日回家,母亲同一大班人在书房开会,我猜测是律师们,因为我们家里特别静,是商谈大事的好地方。 等到晚饭时分会才散。 我问母亲:“输还是赢?” 母亲说:“赢了第一局,病人上诉。” 啊。要她答我,看来只好说她有兴趣的话题。 我说:“他们的机会如何?” 母亲疲乏的笑,“不知道,我们尽力而为罢了。” 她倒在沙发上。 我鼓起勇气,坐在她身边。 只有我知道她是大不如前了。 早两三年她皮肤还很光滑美丽,如今有许多细纹,同时鬓边也有一两条银丝。 “你疲倦了,妈妈。”我轻轻说。 她很意外,抬起头来。 我以前再也没有说过一种话,怕冒犯她,也怕得罪她,但今天,我觉得总要有一人来打破这个僵局。 “要不要放长假?也许到英国去与爸爸会合。” 她叹口气,“我哪里舍得到假。” 我又再大胆说一句:“也不能忙坏自己呀。” “我也想放假,慢慢再说吧。”她说:“怎么,你忽然关心起这一点来?” 我笑笑。 “大考开始没有?都没看见你温习。” “平常有听书,大考不必怕。” 她微笑,笑起来还是很美的,今天晚上她说这么多话,已经比我们平时一星期的对白为多。 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晚了,你去睡吧。” 我已经够满足。 那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同文英说:“我发觉我自己也要尽力。希望将来可以与母亲的关系更好。” “一个好医生怎可能不是一个好母亲?”文英说。 “你知道吗?你给我太多的鼓励。”我拉住文英的手,“我感激你。” “五年同学,还说这种话?”文英说:“还有,不要以为立时三刻便会与你母亲解冻,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多谢指教。” “下星期你满十七岁了吧?” “是的。” “如何庆祝?” “历年来你我都不庆祝生日。”我说。 “我母亲通常煮两只鸡蛋给我吃,”文英说:“同时问我要什么,我总是很识趣,尽可能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要一枝笔之类。” “我都想不出要什么。去年母亲在事后才想起来,给我钱,叫我自己去买东西。那笔钱如今还存在银行里,今天恐怕也如此。” “小孩的生日不必过得太隆重。”文英安慰我。 “这是真的。” “如果给你选择,你要什么?” “愿望?我希望妈妈对我,比从前较为和悦。“ “可怜的顾淦。” 我笑。 周末我没有出去,整日温习,偶尔到泳池浸一浸解闷,读书的荆棘是考试。但是母亲说,毕业之后,每天的工作便是各式各样的测验。 母亲在星期日下午出去一下,提早回来,心情颇为轻松,但是没有说什么话。 年年她都说:“考试不必考第一,只要及格便可。” 但我依然考着第一。 成绩表取回来,她顺手签一个名,我又取回去。 母亲对我很仔,把我训练成一个独立的人,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温情。 考试之连续三天,一共考八科。 考完后整个人松下来。 那日下午,我又到文英家去玩。 我说困,因考试期间,睡眠多多少少受影响。 尹伯母说:“要不要在文英房中眠一眠?” “不用,陌生床很难睡得熟。” 我与文英去看了场戏,回来玩扑克牌,有一搭没一搭,一直玩到十一点。 我打电话叫司机出来接。 文英同伊妈妈说:“妈妈,你看,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 我用眼睛白文英。 文英妈笑道:“别取笑顾淦,她好不自在。” “我早就习惯了。”我说。 文英送我下楼。 上了车我抬头望,四楼小小两个窗户的灯仍旧亮着,这么小的住宅里住着这么幸福的一家人,真不可思议。 屋宽不如心宽。这句老话还是有它的意思。 母亲并没有睡。 我讶异,等谁?这么晚了。 母亲不许我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蠢问题,象推门进房,明明不见那个人,还随口问:“某某不在吗?”或是一进门就问:“文件在什么地方?”当然在桌上,不然还会在嘴里不成。都是没有脑的最佳证明。 所以我一切都礼貌的不闻不问。 她说:“我等你。” “对不起,”我说:“有事吗?” “你考完试,想必比较空,便想与你说几句,谁知你一直没打电话回来,我反而错过困头。” “等我多久了?”我不安,“有没有三个钟头?”叫她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非常惶恐。 “不要紧。”她说。 “想与我说什么?” “没有。我与你父亲,在家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但将来还要少。” “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接受加州理工学院的邀请,去做一项研究,为期九个月,要离开家一段时期。” “爸爸可知道?” “我已与他说过。” “他赞成吗?” “他一向尊重我的选择。” “妈妈,这些年来,你难道不累?” “这是我的事业,再累也没有法子,也许在这件事之后,我会取道与你父亲一起回来,休息休息。” “我怕你身体支持不住,医者不自医。”说说我又大胆起来。 “你呢?你不反对我去?” “我?问我?”我受宠若惊。 “是呀。”妈妈叹口气,“为了工作,我自小丢开你,现在你大了当然得征求你同意。” 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她一决定一件事,千军万马都挡不住她,不过我已经够喜出望外。 “当然是工作重要,我太会照顾自己了。”我说。 她叹口气。“有能干的妈妈,并不是福气。” 我摊摊手,“可是有多少人羡慕我。” “那是因为人家不晓得当事人付出些什么代价的缘故。” 说得那么真实,我顿呆住。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委曲,”她说下去,“只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要转过头来不但不易,恐怕你也不会满意有一坐家中打毛衣的母亲。” 我不响。 “星期五是你生日,打算怎么样?” “啊,没怎样。”我又觉欢喜,非常心足。 “出去吃顿饭?请小朋友回来聚聚?我已留了空档。” “请朋友们回来玩!”我欢呼。 “我会通知大酒店宴会部替你安排这件事。”她微笑。 “谢谢你,母亲。”我说。 但她又要离开我,这一去且是九个月。 星期五,班上同学涌到家中玩耍,母亲做女主人,代我招呼客人,生平第一次这么隆重替我庆祝生辰,我成日都容光焕发。 几个男同学都在报上读过有关母亲的消息,围住她问长问短。 我很为母亲骄傲。 文英同我轻轻说:“看到没有?会打毛衣的母亲,要多少有多少,而你母亲,全世界都不多。” 我苦笑。 “别贪心了,”文英说:“她还不是照样抽空为你庆祝生日。” 我点点头,紧紧握住文英的手。 母亲在那边谈笑风生,表露她的仪态与风度。 是的,一个不可多得的母亲,我不应再有抱怨,也许将来,我亦会走上她所走的路。 所以此刻我更加要体谅她。 我暗暗叹口气,向妈妈迎上去。 偶像: 我最崇拜的人是小说家莫天地。 他的小说我全有,一共三十本,封面都非常美观雅致,令我爱不释手,读了又读,故事中的人物,我都能背诵出来,就象活生生的,在我四周围。 我觉得莫天地的作品尽善尽美,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我说话的时候,也时常引用他的句子,莫天地说的,生命之不过是一个幻觉。莫天地说的,女人最重要的是独立,莫天地说这个,莫天地说那个。 我像是爱上了莫天地。 他的作品极其丰富,非常能够满足读者,我每个月都到书店去寻找他的作品。 在我廿三年的生命中,莫天地占有太重要的位置。 亲友们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偶像。 大哥问:“真是奇怪,译本小说会吸引这么多读者,而读者之中,又有这么痴心的。” 大嫂笑。“痴心的恐怕大不乏人呢。” 大哥问:“是写得好吗?” 大嫂说:“是比较好,比较没那么粗,而且合情合理,人物也很现代。” “谢谢你,大嫂。”我很感激。 大嫂笑,“谢得多奇怪,我又不是称赞你。” “你称赞莫天地也是一样的。”我说。 大哥摇摇头,“真有这样的读者,不管这莫天地是谁,也足以引以为荣。” 我缠住大嫂要与她讨论莫天地的文章。 大嫂说:“我不是专家,改天我介绍个专家给你。” “什么?还有比我更专家的?” “当然有,她是莫天地的妹妹。” “什么?”我跳起来,“你认识莫家的人?” “咦,莫家的人,也不过是人呀。” “快说快说!大嫂,怎么以前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我哪儿说得那么多,也是最近才认识的,最近我们做同事。” 大嫂在局里身任要职。 “他妹妹长得如何?”我追问……“说呀说呀。” “不很美,但自然有股高贵之气。” “不够透彻,大嫂,在我眼中,你也高贵。” “跟我差不多样子,”大嫂笑,“望四的人,还要怎么样?” “什么望四的人?才三十出头罢了。” “小利,那当然还是你青春。” “说下去呀。”我催她。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莫天地呢?他多大年纪?真姓名是什么?长得如何?性情怎么样?” “我没问过。” “怎么可以不问?” “我不方便查根问底。” 我很紧张,“大嫂,让我来问好了,我不怕难为情,你把那位小姐介绍给我。” “你看你,小利,别这样好不好?”大哥发话。 “不,大嫂,我跟你是耙上了,你一定要制造机会,让我见到莫天地。” 大哥白大嫂一眼,“你看你,自寻烦恼。”大哥的口头禅是“你看你”。 我在以后的几个礼拜内,一直不放过大嫂,死求活求,轻声哀求,差些儿没跪下来。 大哥骂我:“廿二岁的人了,大学毕业生,还盲目崇拜偶像,真丢脸。” 我不管,我佩服莫天地的才华,这种崇拜与小女孩迷歌星明星是有点分别的。 大嫂实在给我烦得没法子,答应替我找机会。 我欢呼雀跃,一直睡不着。 莫天地会是怎么样子的人?他的文字那么俏皮辛辣幽默,想像力那么丰富,写作技巧那么流利,我爱煞了他。 他一定是个有气质的人,高高瘦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嘴角…… 哗!我真的没有办法睡得着。 过了很久,大嫂那边终于有消息了。 她说:“星期六下午,丽晶茶座。” “真的?”我一阵晕眩。 “且慢高兴,我约的是莫天真。” “谁是莫天真?”我瞠目。 “你那偶像的妹妹。” “什么?”我责问,“那么莫天地呢?” 这个时候大哥又插声说:“你看你,现在没完没了,我问你到什么地方去变一个莫天地出来给她!” 大嫂说:“你见了莫小姐,自己求她好了。” “我?”我指着鼻子。 大嫂推我一下,“要见偶像,面皮只好老一老。” “好!好!”我满口答应。 大哥在一旁很讽刺的说:“你瞧你瞧,用这种勇气来干革命,一定成功。” 我不管他。 星期六下午我准时到茶座,多怕她俩不来。 等足二十分钟,大嫂与莫小姐终于珊珊来迟,出现在门口,我连忙举起手打招呼。 大家坐定了。思量半晌,我开口说明我的希望。 大嫂说,“她喜欢莫天地的作品,真有十年八年历史,那些小说,她都背得出来。” 莫小姐说,“我哥哥的确是有些读者的。” “可不可以让我见他一次?” 莫小姐笑,“讲出来没有人相信,我自己也不大见得到他,他生活方式很低调,又不爱出锋头或是到处避,换言之,为人挺孤僻的。” “破一次例也不行吗?”我整个身子探出去。 “我问问看。”莫小姐说。 “问一问,”大嫂笑,“小利也够苦心的。” 莫小姐说:“其实,看他的作品也够了。” 我狐疑,怎么,他不是一个英俊的人吗? “很多时候,作品与真人是一段距离的。” “怎么?”我问:“他有什么怪僻?” “我的意见是,”莫小姐笑,“不一定要见到偶像。” 大嫂说:“他们年轻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他们做事一味够彻底,不喜欢留想像余地。” 我不出声。 莫小姐说:“越来越少人懂得含蓄之道了。” 我忍不住说:“无论如何,我希望见到他。” “我替你想一想。”她终于答应。 跟着的几天我垂头丧气。 “怎么?人家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为什么仍然闷闷不乐?” “那位莫小姐太含蓄了,什么叫做‘想一想’?没有什么好想的。莫天地明明是她兄弟,现在看起来,希望不大,中国人推塘人最有一手。” “看你说话,真是语无伦次。”大哥说。 大嫂说:“那也未必,想来是因为他读者多,如果每个人都要见过,没有时间,可说,成年人身边的琐事很困身,千头万绪,也许他没有心情见读者。” 我啼笑皆非,“我也是成年人。” “你怎么一样?得天独厚,住在家中,什么也不必理,独自出来生活,要管的琐事是极多的。” 那么说来,他竟匀不出时间来见我了? 没法子,我只好再把他的小说从看一次。 在我的想像中,他应是略带孤僻的一个人,我知道他还没有结婚,三十五六年纪,有一个比较谈得来的女朋友,她在大学教书…… 这些消息,陆陆续续,都在报上其他作者写到他的时候所看到,日积月累,我知道关于他的事,实在不算少。 他的生活很朴素,只是喜欢音乐,藏有许多唱片。 他没有太多的朋友,不喜到人多的地方去。 我没有见过他的照片,他很少有照片公开登在报上,据说非常早期的时候有,现在没有了。 他喜欢白色。 欧洲最喜欢的城市是巴黎。 认为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地下铁路。 喜欢孩子,但不喜生孩子。 曾经有人批评他人缘坏。 曾在英国留学四年。 除了写作之外,有一盘小生意。 时常说的话──“谁理呢”,“交稿必需准时”,“一分天才,九分努力”,“失败乃悲伤之母”等等……都叫人回味半晌。换句话说,他值得佩服。 而且他很斯文,稿子里的人物都是上流的,从来不含黄色意味。 我并没有什么私心,想霸占他或是什么的,我只是想见他,与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照片,至少可以给我一张照片。” 大嫂说:“好,我同你问问看。” 稍后她说:“莫天地说他没有照片。” “我不相信。” “他又不是电影明星,不方便把照片送人。” 我叹息。 真是固执有性格的一个人。 “替我的书签名。” 大哥大叫一声,“你烦不烦,有完没有?” 我吐吐舌头。 我特地买了一套莫天地的新书,叫他签上下款。 三十多本书,重得不得了,我托大嫂抬了去。 足足过了一个月才抬回来,虽然时间上久了一点,但是我仍然心满意足。 他的字很普通,并不见特色,但我仍然珍惜。 上面写着:查小利指正,莫天地。与一个日子。 这是最好的纪念品。 我心向往之,希望从此他对我的名字会有记忆。 我把签名与朋友共赏,他们都说:这是非常难得的,因为莫天地根本不来这一套。 “并且,”他们说:“他好像要转行了。” “什么?”我如听到晴天霹雳,“转行?转行做什么?” “做生意。” “他做什么生意?” “你不知道?人家一向有设计师文凭,转行做设计。” “什么?那他不再写小说了?” “现在他的产品已经减少很多。” “那以后怎么办?”我失望的说:“我看什么?” “你可以看诺贝尔奖得主的文章呀!” “我不要看,如果我要学习,我会到大学进修,我并不要做一个伟人,再说,写诺贝尔的或许是伟人,看的又算什么呢?我一拿起那种书籍,马上打瞌睡。” “太没出息了。” “对,让我做一个没有出息的人吧。”我笑,“快告诉我莫天地设计的是什么?” “室内装修。” 啊。 他那么喜欢白色,所设计的屋子一定是全白的,优雅的,美丽的,背山面海。 大嫂说:“小利,所以说你不懂事,替人家搅设计是要尊重主顾的意思,你以为是自己住?即使客人要一个鸳鸯七彩的卧室,天花板镶镜子,也只好替他们做。” 我紧握拳头,“不会的,莫天地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接这样的工作来做。” 大嫂既好气又好笑,“对,莫天地连饭都不要吃,他是得了道的神仙。” “不,他不会为五斗米而折腰。” “他既然是人,就离不了俗例。” “不!”我很伤感。 见他们把他传得这样,我不相信这些话,我可以肯定莫天地在任何环境之内都是超然的。 他们不应破坏他的形像。 人要吃饭是事实,但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我相信莫天地会很妥当地处理生活上的细节。 但是为什么莫小姐还不帮我安排见一见莫天地呢? 唉,我都不好意思再催了。 大嫂知情识趣的问:“怎么,莫小姐还没同你联络?” 我摇摇头。 “莫天地听说到欧洲去了。” “是吗?为什么报上没断稿?” “他一向很有职业道德,存稿很多,三两个月根本不成问题。” “啊,原来是这样。他到欧洲什么地方去?不是康城吧?几乎每个人都跑到康城影展去了,回来写了一大堆杂记,一下子又说看到了大岛渚不然就瞥见大卫宝儿的影子,仿佛这些外国人都是一见发财,他们如拣了金子仙,真小家子气得叫人伤心。” “仿佛去的是希腊,我不清楚。” “什么时候回来?” “我总不好意思天天去打听。” 唉。 “小利,也许真的闻名不如见面。” “那我也得见一见,好死了这条心。” “这就不对了,就算他的外表不如你想像中的那么好,你也不应该失望,小说管小说,人是人。” 我说:“庸俗浅见的人写不出好小说。” “那就是了,你应当放心了?” 我就是不放心。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为一个陌生人这样挂心。 但是莫天地不是陌生人,我认识他已经有十多年,他的思路发展我完全可以掌握得到。 我们这些有诚意的读者,全是他的知己。 不不,绝对不是陌生人。 有时候做梦,见到莫小姐带我到一座白色的大厦去,装修得美奂美轮,一进门,看见屋主人,却是一个又矮又胖,神情猥琐的秃头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垂涎欲滴的样子,而自称是莫天地。 我吓得自梦中惊醒,一身大汗,我的天,吓死我。 所以我认为我非得见一次莫天地不可。 “见到他如何?追求他?”大哥问。 “自然不。”我说:“看,我都同你说过,这不是个人问题,我早已申明,他是我的偶像,见一见他,可以了结我个人的心愿。” “还不是两个眼睛一管鼻子一张嘴巴,为什么你那么宠他?” “嘿,越说越浑。” 我不出声。 终于有一日,大嫂说:“你是不是想看莫天地的照片?” “怎么?你有吗?” “有莫小姐与他合照的一张,来。”她打开手袋,取出照片递给我。 我抢过来看。 照片很小,普士卡尺寸,莫天地的头部只有指甲大小,但他既不胖也不矮,也不是秃头。 文如其人,非常俊逸,穿白衬衫深色粗布裤,外表比真实年龄年青,我真真正正的放下了心。 我得意洋洋的想:自己的眼光真不错,永远是城里最好的。他不丢我的脸,有些人喜欢的作家打扮如风尘中人。 “这照片送给我?” “你真走火入魔,几时这么的为一个人疯狂?”大哥说:“将来谈恋爱也这么着,才叫人担心。” “啊,那你可以放心,谁耐烦为恋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别嘴晌。” “在别的事上,我的头脑是很清醒的。” “但愿如此,哈利路亚。” 我也忍不住笑了。 如果真的见到莫天地,不知怎么办才好,盼望那么久的事终成事实,反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这样想来,反而心平气和起来。 但世事往往出人意表,越是求越是没有,无心栽柳柳成荫。 莫小姐忽然来通知:“下星期六可有空?我兄弟与我有个约会,你也一起来吧。” 我抓着电话,心头有莫名的欣喜,不知如何作答。 “喂喂?” “有空,怎么样都有空。” “我再同你联络。”她说。 我高兴极了,本来早有约会,统统都推掉,给小朋友骂个半死。人嘛,当然都如此,那里有好处往哪里去,识事务者为俊杰。 我磨拳擦掌,为星期六见我的偶像作出准备。 穿什么衣服?当然是白色。 带什么礼物去?又不能送他花束,那么选一些糕点。男人多数不爱吃甜腻的东西,怎么办好? 买水果吧,水果最好。 我心忐忑。 化驻不要太浓,他讨厌化浓妆的女人,在小说中时常讥笑那些女人的面孔像日本能剧的面具。 发型?梳我平日梳的大辫子好了。千万不要松洒出来,像那种小明星小歌星。 一切斟议好了,我出去买衣服。 迷你裙?不。大蓬裙?不。露背装?不。两截裙?不。最好是一件头略为直身的细麻布衣裳,小圆领,一个颜色,无花无边,简单幽雅的那种。 这类无花款的裙子是极贵的。 结果我没有挑白色,我选了件米色的裙子,胸前一排抽纱花。 白色大耀眼了,我想,还是米色清爽。顺道配了双平跟凉鞋,不穿丝袜,晒成棕色的小腿上看去也过得去。我用一只不大不小的半旧织皮手袋,整个人就准备好了。 什么手饰都不用,免得看上去累坠,只戴一只手表,是还没有流行起来的极薄极小的瑞士石英表。 我可以出发了。 大战前夕,心情反而特别平静。 星期五莫小姐告诉我时间地点,我记了下来。 星期六下了班梳洗打扮停当就出门。 大哥在门口碰见我,也忍不住说一声:“好一个高尚女士,有气质。” 我笑说:“谢谢。” “约会谁?”大哥问。 “莫天地。” “别说笑了。”他一脸不置信。 “是真的。”我侧侧头不以为然。 “什么?谁替你约的?”大哥不得不信。 “莫天真,他的妹妹。” 大哥“嘘”的一声,“祝你幸运。” “我需要幸运。”我给大哥一个飞吻。 希望见了他别紧张得打翻茶水碰跌杯子。 我迟到十分钟,是故意的,他们有伴,我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算什么呢。 我到的时候,看见莫小姐穿黑白两色坐在那里,我连忙迎过去。 她笑,“怎么?别太紧张。” 我一定紧张在面孔上。我坐下,带一个询问的神色。 她说,“他转进书店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他。” “他常常买书?”我顺口问。 “才不呢,”莫小姐说:“他根本不是书虫,他买的是室内装修的书。” 话没说完,莫小姐抬起头,我知道他来了。 我忍不住回头看,果然是他。 哗,白衣白裤,一双破球鞋便衬出无限的气质,这样子的清秀模样,到什么地方找去?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莫天地,我的心兴奋得咚咚跳。 莫小姐替我们介绍。 他并没有太在意,略略与我默点头,对我很冷淡。 他放下书本,点燃一枝烟,便跟他的姐姐说:“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妈妈说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莫小姐说。 他说:“见到我,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那么几句话。” “这是老人家的通病。”莫小姐解释。 “还有什么事?”他已开始不耐烦。 我很吃惊于他这种态度。 我愕然,真没想到他的脾气这么急燥,连对小事也是这样。 “你最近忙什么?”莫小姐还是很关心他。 “忙铺子里的事。”他仿佛不愿多说。 “什么时候开张?” “还差廿多万的资金,遥遥无期。” “最近你的单行本子销路颇好……” “那个?那个那里养得活人,只好当外快,不无小补。” 他猛力的抽着烟,我看得呆了,真的那么现实?莫天地为钱烦恼?我想都没想过。 “廿多万也不是一个大数目,回去同妈妈商量商量,没有不准的,”莫小姐说。 “可是她又有许多附带的条件。” “母子之间,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你不明白。”他很不耐烦。 莫小姐不好意思的看我一眼,叹口气。 莫天地说:“我有事,先走一步。”他连看都不向我看一眼,就起身走了。 我怔住,很久说不出话来。 大浮燥了,太没有礼貌了,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今天心情特别不好? “他呀,他就是这个样子,一向如此,心情很坏。”莫小姐苦笑,“我都不晓得怎么解释才好,唉。”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神经一向紧张,再说,家里也把他宠坏了,又有点艺术家脾气。” 我不出声,这些都不是好理由,我不接受。我认为他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 “不过也难怪他,生活这么烦忙,社会这么虚荣,为了生计,他也忙得透不过气来。”莫小姐帮他转弯。 “可是他赚得那么多!”我不服。 “谁说的?”莫小姐笑问。 我不出声,想当然耳。 “一家不知一家事,”她说:“赚得多开销也大,最近他被税务局追得透不过气来。” 我很失望。 “别不高兴,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小说家也是人,不可能永远维持最佳状态。” 原以为他会拉着我的手殷殷问好……真的是,我太天真了。 “他的脾气就是那样,所以不爱见人。” 我点点头,是我太刻意要见他,是我不好。 那天告别回来,我再翻翻莫天地的书,发觉他的幽默风趣热情都单单只在书中出现。 我很惆惘,这是他外表形像,与真实的他完全不一样。 大哥问:“见到偶像了?” “见到了。” “失望?” “不。” “为什么板着面孔?”他奇问。 “原来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我把头枕在双臂上,“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美妙了。” “那就是等于失望。”大哥笑。 大嫂问:“那以后还看不看莫天地的小说?” “看看看,当然看,”我叹口气,“不看他又看谁?只是不要把他小说中的世界带到现实中来好了。” 大嫂点点头,“这话有点意思,是成熟了。” 原来他也为俗务缠身,为钱财头痛,时时皱着眉头,发脾气,唠叨,就像我爸爸,我哥哥,我同事,以及我那些男朋友。 他是真人不是偶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恒的家在郊外,有公路车直抵学校,不过错过班车的时候,要等上十五分钟。 而且车站没有篷盖,日晒雨淋,蛮难受的,劭恒的母亲,老叫他带一把伞。 为此同学都笑劭恒。 劭恒没有脾气,一笑置之。 他是少数聪明不外露的年青人,功课非常好,优秀得连老师都对他有三分尊重,又肯帮同学,平日沉默如金,文静一如女孩。 劭恒象是生错年代。 他比较象五十年代的人,彼时社会节奏还没有那么快,大家尚有闲情逸致,因此气质比较好。 女同学很倾倒于他这股特殊的味道。 时常有意无意间向劭恒请教功课,劭恒明知有诈,却不点破,一于眼观鼻,鼻观心,不受引诱。 越是这样,越是激发了女孩子的好胜心,把他围得密密,羡煞旁人。 劭恒也有心事,只不过不说出来。 别人有烦恼,会找他倾诉,他自己的事,则藏在心底。 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个初夏,早上还有凉意,劭恒错过了一班车,正在车站苦候,看到斜路上滑下一辆小小的跑车。 车子是奶白色的,开篷,由一位女子驾驶,她穿着一件花裙子,衣领在风中拍动,一头鬈发梳成马尾巴模样,看上去无限佻皮轻松,劭恒一下子就被她吸引。 车子驶近,劭恒看到她容貌秀美,已经在发呆,不料她把车子停下来,响两次号,像是同什么人打招呼。 劭恒连忙转头看去,车站上却没有别人。 「你。」女郎笑。 「我?」劭恒问。 「要不要搭顺风车?」她轻快的问。 劭恒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立刻涨红了面孔。 「下一班车要十五分钟后才来,而且你看,天快要下雨,你还不上来?」 她长得真漂亮。 一路上劭恒并没有出声,不过她也没有讲话,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劭恒双手抓紧书包,心手都是汗。 他问自己:为什么,是车子速度令他紧张,抑或是因邻座坐看一个她? 劭恒没有获得答案。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又像只有一刹那,他听见女郎说:「学校到了。」 劭恒连忙下车。 他忘记道谢,女郎并不介意,似已习惯男性在她面前神魂颠倒,她朝他挥挥手,车子箭般飞出去。 劭恒一边耳朵麻辣辣发红。 直到下午放学,那红辣还没有褪去。 也是很正常的吧,他那年纪,已经懂得欣赏女郎的风姿。 她没有问他的名字,他也没有。 太手足无措了。 劭恒怪自己幼稚无礼。很明显,她约有廿二三年纪,比较老练懂事,但身为男孩子,总得有一套应对的礼仪,对她,可不能如一般女同学。 劭恒在图书馆里沉思。 下次见到她,一定要扭转形势。 先说一声早,笑一笑,请教尊姓大名,问她是否新近搬进来住,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报上,接着与她谈论郊外的清新空气。 这时,同学震海好奇的问:「你干吗笑?」 「嗯?」劭恒抬起头来。 「劭恒,你一边看书一边咪咪笑,是什么精采的文章?」震海探头过来。 震海看他一眼,不出声。 劭恒不好意思,站起来离开图书馆。 当夜,劭恒对牢镜子练习微笑,同时问候「你好吗。」 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母亲还是听见了,悄悄问老伴:「劭恒同谁在讲话?」 父亲抬起头来,「别去管他。」 「他在自言自语,频频问你好吗。」 「发育期谁都是怪怪的,劭恒还算好的了。」 「说得也是。」 「别去窥视他的秘密,让他保留私隐。」 「是是是。」 父母都笑了。。 劭恒有一个很温暖的家庭。 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对父母倾诉一切。 第二天,他走到车站,公路车刚刚开至,劭恒略一犹豫,上车,刚坐好,转头看,便见到那辆红色小小跑车自斜路下来。 劭恒温柔地看著它,车子似有自己的生命,自由地明快地奔驰,它的主人,今日用一方丝巾扎著长发,益发显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 她嘟嘟地响号,驾车而去。 劭恒这才把头转过来,摸摸酸软的脖子。 天又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乘开篷车永远有这种刺激:今天躲不躲得过呢? 女郎可不为这个担心。 劭恒有点后悔,刚才,如果他没有搭上公路车,也许她会再给他一程顺风。 不过,她也有可能飞驰而过。 在车站上干等,多像轮候施舍,决非上策。 想到这里,劭恒心安理得起来。 上课的时候,第一次心不在焉,在拍纸簿上画漫画。 劭恒画的是一轮小小的开篷车,经过修改,栩栩如生,他跟着填上红色。 老师早就注意到劭恒的手不住涂画,换了是别个学生,一定出言警告。 但对劭恒,老师有额外容忍力,反而莞尔,到底最乖的学牛,也有心怀旁骛的时候。 下课铃一响,大家出课堂小息,劭恒仍然坐在书桌前画画,同学元森过去一看,「咦,是女孩子开跑车,还梳著马尾巴呢。」 那条马尾传神地略带夸张地飞向半空。 劭恒用笔记簿盖住那张画。 元森问:「画的是谁?」 震海说:「他不会告诉你。」 劭恒离开课室。 元森在背后说他:「劭恒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你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震海笑,「我还有三题大代数要他帮忙,谁管他内心世界,只怕他不肯高抬贵手。」 元森说:「对。」 「约他今天放学。」 「我这就去。」 劭恒最肯为同学,那一夜,他留到六点半。 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倒没有全黑,但劭恒怕家人担心,匆匆走往车站。 低头拿车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嗨,小朋友。」 劭恒的心一跳,他知道这是谁。 小跑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他身边。 女郎推开车门,让他上车。 这次劭恒先开口,「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接着应该请教她尊姓芳名,但不知恁地,劭恒的舌头打结,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他绝望地放弃,闭上嘴。 「六点三刻才放学?」 女郎像是怀疑他留堂,劭恒也不介意,只是微笑。 她说:「我明白,你在图书馆做功课。」 劭恒没有回答。 他畏羞的性格表露无遗。 女郎似乎明白他,笑一笑,也不再引他说话。 她爱快车,劭恒只觉路两旁的树似压下来似往后退去,不会有危险吧,他想。 但她也是驾车好手,转弯抹角,做得潇洒漂亮,一点踌躇都没有。劭恒很佩服她这一手技术。 人家没有大他几岁,已经这样老练能干,可以想像,不知见过几许世面,而他,还是小孩似,生活单纯,只有上学回家两条路。 劭恒暗暗叹口气。 女郎已除下丝巾,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像嘉莉姬丝莉模样。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劭恒整个人像失去重量,渐渐向上升,飘浮到半空,丝丝白云在脚下飘过,他在高处往下看,见到一辆小小红车,由美丽的女郎驾驶,而身边坐着的,正是他,蒋劭恒。 劭恒快乐的心在他胸膛内撞来撞去,像他爱玩的弹子机器,叮叮叮,一下子积聚到万多分。 虽然年轻,他也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应快活若斯,这种时光,不可能常有,所以份外珍惜每一秒每一分钟。 他希望可以把时光留住,就在这一刹那,在这条公路上,车子永远向前,达不到目的地。 但,对女郎来说,是不公平的吧,也许人家渴望快快回家沐浴看电视呢。 劭恒看她一眼,她把车停下。 「我相信你到家了。」 劭恒用尽力气,只能够再说:「谢谢你。」 「我每天都出城,要是你愿意,随时可以载你。」 劭恒一时没想到适当的答案,只是说:「不必麻烦了。」 女郎笑笑,「再见,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恒有说不出的委屈,那是用来称呼七八岁的儿童的,怎么可以加诸他身上,太不公道。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抽屉中取出刮胡刀,很仔细地把上唇边浓密的汗毛剃了一次。 已经有胡髭了,劭恒想,少年人有异于小朋友。 母亲叫他吃饭,他说不饿,躺在床上看小说。 累了,堕入梦乡,梦见与女郎去旅行,两人在草原上奔跑。 草的颜色绿得耀眼,她穿白色的裙子,衣袂飘动如一只粉蝶,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 劭恒伸手去触动她的头发,柔轻如丝。 「劭恒,劭恒。」她叫他。 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劭恒罕纳。 「劭恒,醒来,饭没吃就睡觉,太不卫生。」 劭恒张开眼睛,发觉父亲站在他床头。 他叹一口气,下床来。 难怪哥哥、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否则一辈子做小朋友。 父母家中有一套规例,在这里住一日,就得尊重律例,接受束缚。 劭恒在浴室洗脸,还要隔多久才能独立生活呢,他问:五年,七年? 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回到书桌,摊开课本。 母亲跟进来问:「劭恒,不舒服吗?」 「不不不不不。」他不耐烦的关上门。 母亲吃了闭门羹,只是很幽默地耸耸肩。 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记青少年的烦恼。 其实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过,除出繁重的功课,还得花不少精力来应付成长的痛苦。 生理与心理都由稚嫩的儿童阶段日趋成熟,什麽感觉都有:畏惧、高兴、意外、满足、怀疑……一切放在内心,又不能与大人说个明白。 难怪不少同学憋得长满一脸的小疱。 当夜劭恒无法集中精神,很马虎的写了两篇功课。 他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同女郎在那无名的草原上会合。 劭恒伏在书桌上熟睡。 第二天早上,忘记拨闹钟,母亲把他叫醒,眼看要迟到,他匆匆赶出门去。 老师以为他病了,劝他回家休息。 劭恒涨红面孔,坚持不肯,倔得似条牛。 老师暗暗打量他,开始担心,希望这种现象只属暂时性。 快要放暑假了,也许只是考试压力使劭恒态度略为转变。 到了下午,劭恒情绪平静下来。 他躲在校园角落,无端落下泪来。自从五岁那年在门口狠狠摔了一跤,跌烂膝盖大哭一场之后,他还没流过眼泪。 劭恒用手帕擦干眼泪,放学回家。他也不知道为何落泪,内心并不见得悲伤.相反地还有一般难以形容的欢欣,但眼泪像是最自然不过,默默地淌下脸颊。 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连劭恒都为自己惊心,不不不,一定要当心。 他登上公路车,回家去。 吃完饭吃水果,父亲坐在电视机前看美式足球,劭恒到门外散步,隐隐听到蝉叫。 他坐在石阶上,呆呆的看看公路前方。 劭恒跳起来,她来了。 一点小小红色,开头只似芝麻点,渐渐趋近,引擎声传来,晃眼间已有火柴盒子大小。 劭恒不由自主站起来。 女郎一定是出城去赴约。 驶近了,劭恒发觉不止一辆红车,贴近它的,还有一架银灰色的跑车,两车一前一后,巧妙地在路上滑翔,两车只差一公尺虚位,一下子,如箭般擦身而过,消失在弯角上。 劭恒呆了许久。 那辆灰车,属谁所有? 劭恒的内心苦涩起来。 那片青绿的草原,劭恒没有想过要同别人分享,他没料到有人会提了篮子来,在草坡上举行野餐会,劭恒一直以为,草地是他的秘密,没人知晓。 现在他明白,他的想法,是太天真太无知了。 平复下来的心情,又似漩涡般搅动,他低下头,回到屋内。 父亲在十一点半关掉电视,接着熄掉全屋灯火。 劭恒想睡,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胸口像是点著一朵小小的火焰,炽热光亮地照耀著那一前一后两辆跑车。 它们一直在劭恒心中飞驰,提醒他,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车子有没有回家,他不知道,天差不多亮的时候,他才睡着。 清晨,父亲的声音传来:「这孩子,晚上在做什麽?白天起不来。」 母亲说:「嘘——」 劭恒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他的脚步似踏在棉花上。 在车站故意错过两班车,都不见那位女郎的踪影,劭恒终于登上第三班公路车。 他错过一整节英文课。 老师问:「劭恒,你身体不适,可以告假。」 他没有不适。 不不,他大大的不适。 劭恒有点胡涂。 他到洗手间,用冷水敷一敷面孔。 小息时元森问:「你怎麽了,劭恒。」 劭恒不出声,他生怕一张开嘴,就忍不住招供一切。 「是不是有难题?」 震海说;「劭恒怎么会有难题。」 「说出来,大家可以帮忙。」 劭恒摇摇头。 怎么可以给别人知道。 「劭恒,不要见外嘛,说来听听,大家商量。」 震海比较识趣:「我们先走一步,劭恒肯说,自然会开口,不要勉强。」 他技着元森离开。 那天回家,劭恒累极而睡。 整夜噩梦连连,杂且乱,没有联贯性,一觉惊醒,比没有睡之前还要累。 劭恒看时间,才五点多。 天还没亮哪,他索性爬起床做功课。 到七时半,穿好衣服,他取过书包,出门。 母亲刚起身,「劭恒,这么早出门?」 劭恒点点头。 早点动身,可以避开那辆红车。 母亲有点惊疑,这几天劭恒不知怎麽搅的,先是起不来,接着又起个大早。 她看着劭恒出门,不甚放心,斟了一杯茶坐厨房里沉思良久,才决定投劭恒信任票。 劭恒的烦恼,还得待他自己来解决。 提早出门是个好方法,一连数日,都平安无事。 劭恒一早坐在课室温习。 在课本页与页之间,他怀疑那红色的车子,只是他的幻觉。 即使是真的,渐渐也会忘记。劭恒瘦了许多。 同学都有点无精打采,大考期间,校园中嘻笑声大减,也属必然现象。 考试最后一日,元森问劭恒:「成绩如何?」 劭恒自知比上学期差,但默不作声。 「去吃冰。」震海说。 劭恒摇摇头。 「别这样,学期终结,大家就要各散东西,还不趁机会聚一聚。」 劭恒觉得有理。 谁知半途中就下起雨来。 小冰堂没有空气调节,风景自然,劭恒看着豆大的雨点撒下,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印子,一下子密密布满,全都湿透。 震海说:「这是过,一下子就停。」 元森说:「停你的头,雷声隆隆,起码下半天。」 劭恒不怕雨,他嘴巴里含着一块冰,欣赏雨景。」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辆红色的跑车驶近,停下。 劭恒蓦然与它陌路相逢,心跳忽然停顿下来,张大了眼睛嘴巴,手足无措。 接着,鼻子有点酸,腿有点软,不懂得招呼。 女郎把车泊在停车湾,她被雨淋得湿透,十分尴尬地跳下车来。 她没有看见劭恒,解下丝巾,抖动著。 劭恒温柔的想,开篷车终于碰上无情雨了。 但湿了身的她还是这么漂亮。 她走到车尾,试图打开车篷,一个人力气不够,转过头来,看到劭恒他们,便提高声音:「小朋友,帮个忙好不好?」 元森立刻上前报到。 震海不甘示弱,也前去出力。 这时,女郎才看到劭恒,她笑起来。 「你好吗?」她有一丝惊喜。 劭恒默默头。 没有什么分别吧,对她来说,都是小朋友吧。 「许久没见。」女郎说。 是,劭恒想,有三十三天没见了 一边震海向她报告:「车蓬拉不开来。」 女郎说:「没关系,大概是坏了。」 元森说:「这雨,一两个钟头内是不会停的。」 「嗳,」女郎说:「看样子,我只好讨救兵了。」 她到冰室柜台去借用电话。 薄薄的纱衣被雨淋得贴住在背上,元森与震海的目光没有离开过。 元森悄悄说:「她真漂亮。」 震海附和,「可不是。」 「劭恒,你认得她?」 劭恒的手有点颤抖,他强自镇定地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劭恒不知道。 「她已经在做事了吧。」 劭恒也答不上来。 「劭恒,你怎么会认识她?」 元森与震海似无比羡慕。 劭恒低下了头。 女郎打完电话出来,无奈地找一张椅子坐下。 元森献殷勤,「这里的菠萝刨冰最好吃。」 女郎笑笑,「是吗,我要一客。」 震海连忙帮她叫。 劭恒只是不响。女郎问:「你们考完试没有了?」 元森抢着答:「刚考完。」 菠萝冰来了,她却没有吃。 元森与震海两个小子全神贯注地看住她,听候吩咐。 这时,劭恒松弛下来,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两人可笑,不忙笑人,劭恒想,他自己才最最滑稽。 不到一会儿,银灰色的车子赶到了,劭恒早知道女郎找的是他。灰车停在红车旁边,车门一开,下来一位英俊的男士,笑吟吟向女郎迎来。 女郎也笑着站起来。 两人之间,并无一句对白,只见他走到车旁,检查一下,便翻上车篷按装妥当。 元森与震海看傻了眼。 女郎仰起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 他们各自上了车,一前一后的在雨中驶走。 女郎没有忘记向小朋友们挥挥手。 小朋友目送她离去。 三人静了很久。 元森第一个开口:「好家伙。」 震海说:「将来我也要找那样的女朋友。」 「劭恒,你怎么说?」 劭恒无言。 他似乎在该刹那长大,身体内像是有什么破裂的轻脆声音,他只得一脚跨过童年的草原。 雨仍在下。 余波: 趁着旧工作与新工作的空档,倩志到意大利那不勒斯去了一趟。 学生时期,她取道欧洲,游遍天涯海角,年轻的眼睛看世界,没有不新鲜的事,不可爱的人。 毕业后回家来做了三年事,眼中那一点灿烂的天真逐渐消失。 每年仍然放假到欧洲,却深深觉得不值。 旧地重游,以往永恒的城市忽然变得又乱又脏又坏又贵。 倩志这才发觉,她珍藏的一大堆纪念品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塑胶玩意儿,出自韩国及菲律宾的小型工厂。 路边咖啡馆风大尘多,完全不是味道,身边又有做生意的男人不住向她搭讪。 回到酒店,剩下的半条香烟被偷走,她只得吸陌生的牌子,咳嗽着上飞机。 倩志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去那些地方。 每到一处,又一个印象破灭。 去年是巴黎,前年是琉森,今年连卡甫利岛都不再是神仙境界。 回程她心情坏得大破悭囊,转了头等飞机票,坐在较宽的座位,伸长双腿,昏昏入睡。 醒了又醒,铁鸟仍然隆隆在半空飞。 清志又闷又倦又干,发誓以后不再出门。 是心情作祟吧。 明明想散心,结果更加气馁。 倩志没有寄仓的行李,一出飞机,直奔海关,十分钟就上了计程车。 下雨,塞车,司机心情暴躁,不住喃喃咒骂警察、货车、公路车、红绿灯、过路人。 倩志想叫他闭嘴,但究竟不敢,得罪粗人,后果堪虞,好不容易捱到家,她松口气,照样给了小费。 掏出锁匙开门。 室内阴暗一片。 倩志放下行李,用手指揩了揩桌子,染了一指的灰。 女佣偷懒。 叫她们自律,真是废话。 推开客房门,果然,德宜已经搬走。 他说过他会在她回来之前离去。 这是他许下的所有诺言中唯一实现的一个。 小小的床还在,衣物书本音响设备都已带走。 倩志疲倦的坐下来。 师姐们吃过亏学了乖,千叮万嘱:要不结婚,要不做朋友,千万不要同居。 倩志苦笑,谁会听那样的忠告。 直到自己也尝过苦果,心里才通透明白。 走了。 倩志叹口气,放满一缸水,浸下去,热水浴可救贱命,说得并不夸张。 独身男子,要找地方住真的很方便,租间小小公寓,略为装修一下,便可入住。 倩志颓然上床,两年同居生活,两年宝贝岁月,两年精神感情,就此浪掷。 过一会儿,她也就睡看了。 彷佛听见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倩志朦胧间问:「谁,德宜吗?」 不是他。 不是任何人。 大抵是隔壁人家。 建筑材料单薄,楼上每晚十点四十分洗澡,水声琳琅,清晰可闻。 清志醒来,却再也不能入睡。 她想起一个听来的故事:同居的男女分手,女方有一件分期付款的家具,报的是旧址,男方硬是不肯代垫那三数百元,叫店家找到女方的写字楼去追债。是,怨有头债有主,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男性竟变得如此委琐,想起来都难受。 当初怎么会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 王德宜当然没有这么坏。 倩志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转个身,拥着薄被继续寻找好梦。 幸亏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这种现代女性珍贵身份,虽南面王不易也。 彼时有人变心,被扫到街上的总是女方,拖大带小,在狂风雨夜里痛哭失声,无以为继…… 谢谢天,这样的时代也总算熬过去了。 现今再没有知识的家庭主妇也懂得变通,小本钿做股票黄金买卖,赚点零用。 可是现代女性一旦失意,睡得一样坏。 第二天微亮倩志就起来了。 她亲自到楼下买了报纸看,做好两杯红茶,才发觉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倩志把红茶倾下洗碗盆,点着香烟,看起新闻头条来。 伊朗向美舰开火,金市面临矛盾,警方总动员查爆炸案…… 倩志都觉得好像没有切身关系。 电话铃响了,这么早,谁会这么关怀。 「倩志,回来了,好玩吗?」 「德宜。」倩志一呆。 「是我。」 他。一时倩志有点失措,搬出去了,还记得她几时回家,还肯打个电话问候,现今可算天字第一号好人了。 她停停神答:「还过得去。」 他很温和,「没有吵醒你吧。」 「已经起来了。」 「几时上班?」 「八月底,还早着呢。」 话题已经完了。 德宜说:「所欠的零星费用,下次告诉我,我一并归还。」 「算了。」 「那么吃茶时我付贩。」 倩志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连自己都觉得声音有点干,连忙煞住。 「有空我们再说。」 几时才会有空? 「再见。」 倩志搁下电话,回到厨房,不知恁地,傻气地又做多一杯茶,放在对面的位置上。 下午她出外购物,买了全套新的化妆品以及鞋袜手袋,时髦的假首饰皮带等一大堆。 用来衬季初的衣服,感觉上新鲜点。 可恨天天要在行头上翻花样,一点不得含糊。 十来套昂贵的夏装穿到八月已经换汤不换药,看得好生烦厌,巴不得冬装速速上市,一新耳目。 坐在地毯上,逐件拆开,倩志得到些微乐趣。 多好,随时送礼物给自己。 电话铃响,倩志躺在地上听。 是她好朋友安素。 「有没有艳遇?」 「哪里遇去。」 「我劝你办独立移民,乘机进大学念一门功课,三四年后,文凭、对象、护照兼收。」 「你真乐观。」 「总比耽在本市的前途好得多,银行区有多大,那数十幢大厦里有些什么牛鬼蛇神你还不清楚?同王德宜这两年,外头绘形绘色,传你怀孕就传了三次,你想想这些人戴着什麽眼镜看你。」 「不会吧。」倩志很勉强的笑。 「信不信由你。」 倩志无奈,「我以为现在都不计较这些了。」 「对,有谁肯与他同居欢迎之至,将来他结婚对象可得冰清玉洁。」 「听你这样说,安素,做女人简直没前途。」 「不够精明就差点了。」 「你呢,你厉害吗?」 「我?我比你还惨,死路一条,所以希望你为我出口气。」安素擅长自嘲。 倩志叹口气,「家母把她一生的失扈与怨恨的账算在我头上,一直希望我帮她扬眉吐气,她又没有给我明确的指示,我只知道,无论我怎么做,她从来没说过半句好。」 「算了,一直说母亲不爱你干什么,你都长大成人,还计较这个。」 「可是这种阴影将威胁我馀生。」 安素说:「你最近心情欠佳,所以一股脑儿的算旧账,开心的时候,还不是感激母亲把你带到花花世界来。」 「安素,会吗,我还会开心吗。」 「当然会,起码还有万多个快乐日子等着你。」 「安素,你越来越会安慰人,简直专业化。」 「今晚一起吃顿晚饭如何?」 「不出来了,大热天,谁高兴化妆穿丝袜。」 「今晚八点钟愚夫妇到府上接你。」 「好好好,我自己来。」 安素讲出地点,「你可以迟十分钟到。」 这样的热心人也真少有了。 倩志自问一介布衣,非官非商,又没有出身,人家若非真心喜欢她,就根本不必讨好她,就当杀时间吧,说说笑笑,喝点儿酒,松弛一下。 衣柜里有一件十分标致的半正式低领晚装还未曾穿过,今夜乐得亮相。 她准时抵达法国饭店,安素两夫妻已在恭候,看见倩志,都觉眼前一亮。 低领黑色小小窄身裙,中跟黑色漆皮鞋,头发束起,淡妆,一件首饰都不戴,炎夏中显得清丽动人。 倩志往意到座中还有第四者。 那位男客站起替倩志拉椅子,微笑道:「我是你的盲约。」 倩士看安素,她朝她目夹目夹眼 倩志马上觉得有点紧张,跟着自怜起来,内心慨叹,又得从头开始: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太难堪太令人吃不消了。 她连忙叫一杯威士忌加冰,这种时候,橘子水可不能使她既来之则安之。 谁还是昨天出生冰清玉洁的小公主呢,不必自欺欺人了。 两杯威士忌之后,她镇静下来,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名下有的是现款,身体又十分健康,座中都是好友,清志点了龙虾,叫侍者开一瓶八二年波多。 也不理别人,自得其乐起来。 倩志没有醉,最可怕的女人是酩酊大醉,不能控制的女人。 她甫出道的时候,一位长辈便同她说过:「倩志,出来做事,有好些忌讳,边做边学,以你的资质,举一反三,不难成材,但有几件事不能在人前做,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当众哭,也不能当众醉,更不能当众发脾气。」 她记得很清楚。 倩志的豪放,止于请客吃饭时一掷千金。 吃到一半,倩志到化妆间去。 在转角,有人叫她名字。 一抬头,她看见王德宜。 陌路重逢,他熟悉的笑睑与身型都使倩志产生无限怀念。 他说:「你一进来我便看见你。」 「安素夫妇请客。」 「我与父母亲在一起。」 倩志看了看他们的桌子,座中尚有一位陌生年轻女客。 「你今晚真漂亮。」德宜赞道。 「谢谢你。」 「你淡妆时最秀丽。」 倩志低头微笑。 两人都没有回座的意思。 过一会儿德宜问:「周末有空喝茶吗?」 「我要查一查,好像约了家人。」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 「好的。」 他这才走开了。 化妆间内,倩志遇见安素。 「那是王德宜吗?」她眼尖。 信志点点头。 安素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们这一代都是外国作风,不过问朋友的私事,谁要说,尽管说,不爱说,也没有人会追究,十分尊重他人私隐,维持君子之交。 安素一直不知倩志怎么同王德宜分的手。 饭后,那位男客并没有自告奋勇要送谁回家,倩志反而觉得轻松。 安素要载她一程,倩志手快,截部计程车,摆摆手,就走了。 或许适才那位男生外型比德宜好,个性也较为可爱,甚至经济条件更加优越,但,一件一件慢慢发掘,也足以累死人。 回到家,倩志脱下衣服,挂起,看着它半晌,意犹未尽,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恐怕就是这一杯酒使刚才那名男生却步。 物以类聚,谁也不要勉强谁。 她痛痛快快淋了一个浴,上床睡觉。 第二天电话铃响的时候,倩志看了看闹钟,十一点正,天天能睡到这种时刻,南面王不易也。 「喂。」 「还没起床?对不起吵醒你。」 「德宜?」 「正是我。」 奇怪,从前在一起,他都不见得会如此殷勤问好。 「有什么事吗?」 「想念你。」 倩志笑了。 他解嘲地说:「你似是我认识的唯一的长发女郎。」 倩志温和的说:「你认识的女孩不够多。」 他苦笑。 「在写字楼里?」 「刚开完早祷会。」 「我知道。」他们以前在同一间公司做。 「真高兴你已经离开,不必受这种罪。」 「他们重用你,至于我,职位无关重要。」 「倩志,出来聚一聚。」 「不是说周末吗?」 「今天黄昏,我来接你。」 「家里一塌胡涂,我打算下个礼拜搬。」 」找到新居了?」 「就在附近,佣人可以跟过去,多一个露台,少一间房间,新装修,是安素帮我找的。」 德宜忽然问:「倩志,为什么其他的女孩都那么伧俗气?」 倩志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德宜叹口气,「幸亏我们一直是朋友。」 就是因为日子久了,再也没有激情,全然失去浪漫,才会分的手,当然他们仍是朋友,从来不会吵架,也无第三者作祟,如何反面成仇? 「每个人都有好处,有待慢慢发掘,耐心一点。」 「或许你是对的。」 「今夜我有事,父亲找我商量移民问题,周末再说吧。」她补充一句:「我会找你。」 「好的。」他仍有点依依不舍。 他们简直把对方看作兄弟姐妹了。 这是不行的。 倩志感喟的想,一定要有妒忌有猜疑才能算是恋人,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与了解属于五十岁以上的老夫老妻,倩志不愿意提早过这种生活。 与德宜在一起,不错是有个伴,但可以看得到,往后四十年怎度过。 想到生命有限,欢乐有限,倩志觉得非努力争取理想不可。 淋浴时用香皂清洁人体最大的器官皮肤,小心翼翼擦遍每一个角落,但,这样爱惜,也挽救不了它最终悲剧的命运,五十年后,它将打摺衰老丑化,一百年后,它将化为乌有,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倩志讪笑人类的痴心。 失意无聊的时候,仿佛有点领悟,不消片刻,精神来了,又去趁热闹,拼个你死我活。 洗完澡她裹一条毛巾在客厅抽香烟。 电话铃响了。 那边说:「抱歉我没有送你回家。」 倩志看看话筒,「我认识你吗?」 「认识。我是你的盲约。」 「呵对。」 「安素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你找我有事?」 「有,我很想再见到你。」 倩志微笑,这已是最好的恭维。 「我知道有个地方吃海鲜妙不可言,届时我带一瓶皇室敬礼去送你。」 倩志还是不出声。 「我没有送你回家是因为安素说你不喜男性过份激进。」 倩志心中最后一个疑点也告释。 看样子这是一个很活泼很会享受的男人。 但。 越是这样的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日的午晚两顿饭都不同女伴,无论他条件多么优越,倩志都没有兴趣去客串十四分之一的角色。 只听得他沉吟一下,「星期六怎么样?」 倩志莞尔,没把她安排在星期一,算是重视她的了。 但这还是不够。 如果这样随便的约会都去,倩志怕她会吃撑。 对方见她不好相与,也随机应变,「我们吃完中饭去坐船如何?」 唷,一整天都牺牲了。 倩志不忍逼人太甚,到底有安素做保人,此君底子不会太差,她便说:「吃中饭好了,天热,不想出海。」 她最不喜欢坐船,因在小小空间中,惨过上班。 「好,我来接你。」 「不用了,约好地方不就行了。」 「我坚持。」 倩志诧异,咦,这个人,有点意思。 许久许久都没有人管接管送了。倩志的表姐说,在六十年代,男生统共不敢叫女生到指定的地方去等,一定要上门来过伯母那一关。 呵真是流金岁月。 他们携带花束糖果,先喝一杯茶,聊几句闲话,才一起出门,都开看女孩子喜欢的小跑车…… 「好,」倩志终于说:「星期六,中午十二点。」 「我会准时,谢谢你。」 「谢?」 「谢你赏光。」 倩志笑了。 放下电话,她才想起,本来要见德宜。这样吧,约他星期天好了,反正天天有空。 倩志打开衣柜,星期六,中午,穿什么好? 她又自嘲,还是少女第一次约会乎,硬是想在别人心目中留一个好印象。 别太暴露才好,还有,长裤不适合,这样吧,套件棉织长松身裙,半跟凉鞋,不穿丝袜。 考虑好几天,十分困惑,又讶异还有这样的兴致,活脱似水浒传中那打不死的李逵。可见她低估了自己的生命力。 星期六,客人来,手中捧著一只花盆,盆里开著好几朵雪白的兰花,芬芳扑鼻。 他的笑容比上次更开朗。 倩志有点感动,请他坐,让他听唱片,斟出冰冻啤酒,连杯子都是冷藏过的。 看得出,双方都很满意。 他打量四周:「打算搬家?」 「是,下星期。」 「要不要帮手?」 「不用客气。」 他问:「饭后有什麽打算?」 倩志意外,「你没有别的节目?」「节目?我已经五个月没有约会,搜索枯肠,也不外是看场电影逛半日街之类。」 倩志骇笑,「发生了什么事?」 「安素没告诉你?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啊真不幸,对不起,太不好意思。」 他耸耸肩,「对方有护照,在彼邦有别墅式洋房,条件好得多。」 「你复原没有?」 「九成,像是在大海飘流久了,上岸之后,感觉上心神仍然有点荡漾。」 倩志点点头,「余波还在。」 「是的,希望很快可以平息下来。」 倩志微笑,一定会的,给他一点点时间,脑海水平如镜,指日可待。 他们闲聊起来,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结果,迟了一小时才出门去。 饭店都快休息了,结果要在咖啡厅吃中饭,他十分过意不去,一叠声道歉。 至少他认为女性还需珍惜呵护,真是难得。 喝咖啡的时候,倩志一抬头,这次是她眼尖,看见王德宜与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在另一头坐下。 噫,你不仁我不义,倩志不由得会心地笑起来。 小王对女伴十分殷勤,那女孩有精致的小圆睑,天真而可爱。 王德宜终于找到了。 也没有花他很多时间。 倩志放下了心,现在,投影在他波心,引起涟漪的,恐怕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天气暑热,最佳享受是打中觉。」 「那我先送你回去,晚上再接你出来。」 「也好。」她笑了。 他们站起来。 王德宜全神灌注在女伴身上,仍然没有注意四周围的情况。 真好,倩志想,各适其适。 余波已了,两人都可以从头开始。 她与新朋友悄悄离开那个地方。 到处睡的男人: 眉眉答应表妹借出公寓的时候,再三叮嘱:不准开性派对,不准打烂东西,不准弄脏地毯。 表妹陪着笑说:「表姐太小觑我了。」 再苛刻的条件,也速速应允,为求达到目的,这是人的天性,但往往在到手之后,又把一切诺言丢在脑後,并且一点也不惭愧。 眉眉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正等于每个男人在求婚的时候,都答应让爱妻过幸福生活,那是一定的。 眉眉离开家,是出差到亚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在荷兰,眉眉代表远东最大的代理商。 该处天气非常冷,男士非常热情,两者皆使眉眉吃不消,大学毕业之后,她对旅行心痛极恶,每次步下长途飞机她都觉得老了十年,酒店的暖气太干燥,当地食物不合肠胃,同时,家中的音响设备也不能随身携带。 归途中她充满希望二小时一小时地倒数,盼望回到家中,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整整十个小时。 好不容易拎著行李捱到家里,一开门,眉眉呆在当地。 说好的,表妹必需在她回来之前一天撤退,并且把公寓收拾干净。 眉眉没有预料表妹会做得到洁净部份,但,最低限度,人应该已经离开。 但没有。 她躺在沙发上,好梦正甜。 眉眉看看钟数,已是下午一时三十分。这人昨夜莫非去了做贼。 她叹口气,悔不当初是没有用的,幸亏这恶客不是睡在房中,至少把床留给主人,还算有点良心。走到厨房,眉眉看到杯子一叠书堆在那里,也不生气,打开橱柜,取出纸杯,泡了杯普洱喝。 她太息一声,脱了外套,打算洗一个热水澡,上床会周公。 明天便是农历年三十夜,眉眉略有感触,女佣早就放假去也,三餐只得到酒店的咖啡厅去解决。 她推开房门,大吃一惊。 床上躺著一个人。 男人。 眉眉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冲破沸点,大喝一声,响若春雷:「起来!」 那年轻的男子和衣跃起,两眼还未完全睁得开来,看见床头站著一个叉着腰板着险的女子,不由得问:「你是谁?」 「他妈的,」眉眉骂:「你问我,我是谁?」 那年轻男子完全不明所以然,只知无故捱骂,不由得没好气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好,」眉眉说:「好,闯入我家侮辱我,我这就报警。」 她才取过床头的电话,表妹已经跑进来,「什么事,什么事。」 眉眉瞪著她,「问你自己!」 表妹鉴毛辨色,知道得罪了表姐,连忙解释哄撮:「这完全是误会——」 「我不管,我不要听,你叫他马上走。」 那男子已经穿上外套,向大门走去,表妹急急迫在他身后。 眉眉把床上被褥一股脑儿扯下,踢到一角。 表妹送走男友,回来看见,不禁说:「人家又不是麻疯病人,不过和衣憩了一会儿,你这是何苦呢。」 眉眉指着表妹,「你,你也给我滚。」 「我不滚,我还得将功赎罪。」 表妹说得出做得到,连忙取出新床单替眉眉换上,又替她放洗澡水,然后驻在厨房洗杯碟。 眉眉气难下意难平,一点睡意都没有,在房中踏步。 表妹说:「我们不过借你的地方开会,那位还是我的营业经理,并不是坏人,你看我们之间并无暧昧,大家分头休息,我知道你有洁癖——」 眉眉打断她,「我累了,你请回吧。」 「表姐。」 眉眉已过去拉开大门。 表妹知道她脾气,再说下去姐妹之情怕都要报销,只得离去。 在门口她再说声「对不起」。 眉眉大力拍上门。 开会为什么不在公司开? 大把酒店可以租房间用,何必跑到人家闺房来。 表妹固然太不自重,那个男人也恁地无赖,胡乱在别人家中就睡起来,可恶。 眉眉捧看一杯茶,喝了整个下午,终于坐在沙发上盹着。 每次下飞机都时空大兜乱,需要三两天休息。 过了一个顶冷清的年初一,初二那日,旧同学玲玲来叫,眉眉也就出去赴约。 玲玲嫁得很好,家里富丽堂皇,把过年当一件大事来做,一株红艳艳的桃花插在古董瓶子里,摆在大门入口,客厅里另置各式年花。 眉眉心想,这已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粮了。 眉眉同老佣人熟,一进门便说要吃上海炒年糕,玲玲笑着迎出来,「你们这些独身客,平时风流快活,过年可真折堕,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表哥姜礼和,同是天涯沦落人。」 眉眉并不期望有单身男客,已是意外,等看清那姜礼和的面孔,更是大吃一惊。 是那人。 是那倒处睡觉的男人。 姜先生也不致于忘记两天之前发生的事,呆在那要不动。 这一对年轻男女全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凑巧。 而富泰的玲玲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他们相见恨晚,过电如雷殛。 谁知眉眉回过神来,把女主人拉下一旁说:「我胃气痛,立刻要走。」 玲玲诧异,「我这里有药,你一定是饿了,我让佣人马上弄吃的出来。」 玲玲把她按在沙发里。 茶几上恰恰放着一盘水仙,幽香扑鼻,镇静了眉眉的神经,况且她肚子也真的十分饿,不想无谓牺牲,于是便坐着不动。 她不与小姜说话,小姜便顺手拣起书报细看,他本来心中忐忑,怕对方当场说出不愉快经验,稍后发觉眉眉神色庄重,倒是放下心来。 备好食物,玲玲来唤眉眉入席。 眉眉见是白粥与数碟精致小菜,胃口大开。 玲玲陪她坐着,一边问:「你看我这表兄如何?」 眉眉立刻皱上眉头。 玲玲悄悄说:「怎么,不合你意?人家一表人才,又有高尚职业,先做一个朋友再说。」 眉眉感激她的好意,守口如瓶,只是摇头,饱餐一顿,即时告辞。 玲玲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了人玩桥牌。」 玲玲恼,「年初二,鬼同你玩桥牌。」 眉眉一边擦嘴一边说:「可不就是洋鬼子,人家才不过中国年。」 一于开溜。 玲玲只得放她走,回来向表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小生如何答得出来,这位眉目清秀的小姐肯定恼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无奈兼无聊的打个呵欠。 玲玲问:「要不要眠一眠?」 姜礼和吃过亏学了乖,把手乱摇,「不不不,我也告辞了。」 玲玲只觉得今日两个客人都神经病兮兮的,白做了一桌菜想拉拢他俩,谁知甫见面不但没好感,反而落荒而逃。 姜礼和驶著小车子离开亲戚家往斜路下驶,却看见较他十分钟走的眉眉还站着等截计程车。 他本想别转面孔匆匆驶过,但这时偏下起毛毛雨来,计程车势必更加吃香,说不定这倔强的女子要等到黄昏。 姜礼和心软了,毕竟不是陌牛人,他上过她家,在她床上打过中觉,就差没做一个粉红色的梦。 那日四个同事上去聚头,商量计策,预备过完年就发动新攻势,干通宵之后,两人告辞,留下眉眉的表妹与他,本来还强撑著,是她先在沙发上盹著,他只得转到睡房去息一息。 ——他错了,他应当立刻走。 姜礼和轻轻按车号。 眉眉看到是他,没有表情。 小姜推开车门,「请上车。」 眉眉犹疑一刻。 好汉不吃眼前亏,出来做事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转弯,这样站在雨中,似个难民,不知还要等多久,不如先上了车再说,这小子如有什么不规行动,一于向玲玲投诉。 眉眉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去。 姜礼和松下一口气。 他不敢待慢,聚精会神地把车子驶回眉眉家。 下雨,交通挤塞,一寸一寸地驶,他怕这位小姐不耐烦,但是没有,她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程本来十分钟可以走完的路,竟走足一个小时。 眉眉一句话都没话过。 姜礼和心想,这种女人最适合做伙伴,因为没有话。 到了门口,眉眉推开车门卜车,向小姜点点头。 她上去了,小姜有点怅惘。 这一分手,两人都落了单,玲玲说得对,单身人平时风流潇洒,遇到大节当前,即时败下阵来。 眉眉回到家里,发一阵子呆,翻一会儿书,打了几个电话,人家都在忙,敷衍几句,又得回去搓麻将,招呼客人,或是管理孩子。 眉眉巴不得马上开工,跑到写字间,在岗位坐下,发号施令,才有归属感。 白噜嗦了这么久,她抬头一看,才过了二十五分钟,要命,几时捱到天黑。 犹疑一下,她咬咬牙,万分不愿意把电话打到阿姨家去。 表妹听到她声音,倒是十分欢喜,「都在等你呢,快来呀,是不是才睡醒?电话没人接。」 姐妹俩误会冰释,况且,寂寞的人没有资格骄傲。 「等你晚饭,别迟过八点钟。」 眉眉取过外套穿上,下得楼来,雨更急了,华灯初上,她住在地势略高之处,此刻往山脚看去,倒真有些灯火阑珊的感觉,但,眉眉问:那人呢,时与景都对上了,那人呢。 有点冷,她依然没有带伞,大学生一贯邋遢的脾气突然发作,她用外套罩住头。 就在这时,有人问:「小姐,要车?」 眉眉本能地答:「要。」 一回头,看到那姜礼和坐在小轿车内,探出头来,看看她笑呢。 他没有走! 他难道一直在附近兜圈子?半个小时了,这个无聊的人,难道没有去处? 眉眉忽然想到自己,噫,她又何尝有去处,不禁笑了。 姜礼和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绽出笑容,这个女子,笑起来这么好看,却吝啬笑脸,他呆住了。 他放下眉眉,本想把车驶走,谁知这附近改道,一大堆单程路,兜了两次还没出到大路,第三次摸清道路,一眼看到眉眉站在路边。 姜礼和不相信运气这么好,冒着得罪她之险,上前搭讪。 谁知她不以为忤,小姜似中了奖券似高兴。 注定他们要在这年假中相遇,避都避不开。 小姜想,可惜她已见过他最丑的一而,不过因此他亦毋需伪装,最坏的已经过去。 眉眉也这么想,她已经骂过他,人生路程缩短一大截,感觉上他不似陌生人。 他在车上,她在路上,两个人的头发都淋得湿漉漉。 他后面的车子等得不耐烦,开口骂:「喂,想清楚没有,倒底上不上车?」 为势所逼,眉眉又上车。 「去哪里?」 「去喝杯咖啡。」 「遵命。」 眉眉问自己,假使不是放年假,忽忽邂逅的结局也不过是速速分手,以后最多在酒会碰面,交换一个眼色。 偏偏有三天长假,时间多得无法排解,大家都有大把空暇,造就两人缘份。 去年此时,眉眉独自在东京渡过,那个城市是她的避难所,一有空便乘三小时飞机逃出去,在陌生地方做无主孤魂到底又好些。 她与一位有家室的男人来往达三年,等到丧尽一切自尊才分的手,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她,发觉时已经太晚,伤口愈合之後,眉眉已心灰意冷,为这样普通的故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真是劫数。 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等了半日,他们才等到张小台子,叫了咖啡。 室内人多,眉眉脱掉手套,搓搓手,捧着咖啡喝。 小姜看着她,那一张素净的脸夹在浓妆艳抹群中,十分突出。 她有多大岁数,为什么眉目间常现恍惚之态? 也许放假松弛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平时,平时一定很凶悍坚强。 眉眉却在享受这杯新鲜的咖啡,心无旁骛。 隔壁桌子一对年青男女紧紧搂在一起,她坐在他大腿上,但因为青春的缘故,并不觉肉麻。 喝完咖啡,还有什么藉口呢,小姜在绞脑汁。为何这样留恋?从前并无试过。 眉眉看看时间,吃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她召侍者付账,留下丰厚的小费。 眉眉说出地址,姜礼和诧异,「我去过这地方。」 「正是我表妹的家。」 「令尊令堂呢?」小姜忍不住问。 「在澳大利亚。」 啊,原来移了民。 眉眉也好奇,「你呢?」 「加拿大。」情况完全一样。 眉眉又问:「没有其他的亲威?」 「有是有的,不过不想去打扰人。」 骄傲。 「又不大谈得来,十分吃力。」 今天吃力吗,眉眉想问。但已经说多了话,于是闭紧嘴巴,适可而止。 小姜心中嘀咕,怎么,话匣子一打开就合拢,不禁有点怅惘。 车辆忽然疏通,很快驶到目的地。 眉眉说再见。 姜礼和无法拉住她,只得搭讪问:「后天开工?」 眉眉点点头。 「再见。」 这次,他真的驶走了车子,眉眉一直看它消失在街角。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他可以同玲玲联络,还有,表妹是他的伙计。 如果从此没有音讯,那一定是不想找,不知睡到哪一张床上,忘了前事。 眉眉按铃,表弟来开门。 他们一共四兄弟姐妹,都比眉眉小,都叫眉眉大姐。 眉眉同阿姨姨父寒暄完毕,问他们在玩什么。 「吊乌龟。」 无聊是无聊一点,玩起来还真热闹,眉眉心不在焉的陪他们玩了几手,连输三次。 他们极认真,把游戏当大事来做,脸皮吹弹得破,一下子就恼,一边生气一边解释,闹个不亦乐乎。 眉眉觉得这是生活的缩影,许多人都缺一点点幽默感,把自我看得太太太太重要,万万不肯认输。 眉眉肯,看样子,姜礼和也肯。 这是年龄关系,过几年就会好的。 她扔下牌,走到一角看照相簿子。 表妹过来搭讪,「表姐旅行,从来不拍照。」 「找谁拍?」 「找个人。」 眉眉笑,说起来,三个字那么浅。 找起来,人海茫茫,你尽管试试去。 表妹说:「我是你,一年到头去那么多地方,一定把风景全部拍下来。」 「又不是去南极,有什么好拍,你有,人也有。」 「我不管别人,我自己有就行了。」 眉眉笑,「这倒也是办法。」 佣人将做什锦火锅用的材料捧出来。 「吃完去看电影。」 眉眉先打退堂鼓,「哎呀呀,我吃不消。」 表弟已经摊开报纸,「去看午夜场,动作电影,大笑一场,才配合气氛。」 「表姐对一般人喜欢的活动视为苦差,给她十万块都不参加。」 「她爱静。」 「今天例外,好不好?」 「我们一左一右保护你,保证你一根毫毛都不掉。」 眉眉只得说:「到时看看眼睛睁不睁得开。」 饭吃到一半,他们的异姓朋友已陆续上来,加双碗筷,坐在一起,继续吃。 眉眉诧异他们精力无穷,才不过大三五年而已,记忆中眉眉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活跃过。 最小的表弟出去买票子,他宣布:「我会打电话回来,我们先去跳舞。」 眉眉觉得头晕,忍不住傻笑起来。 阿姨说:「一起去吧,难得的。」 眉眉做一个告苦的表情。 阿姨轻轻说:「回家又干什么?」? 眉眉答:「我陪你。」 阿姨笑:「我打算早睡。」 眉眉与老中青三代都彷拂格格不入,正为难,门铃大作,她乘机走开去启门。 门一打开,她看到的是姜礼和。 意外管意外,却满心欢喜,隔著铁栅怔怔看他,竟忘了请他进来。 姜礼和简单的说:「本来想等到开工才约你见面,后来觉得不应平白浪费两天。」 他也没要求进屋。 众人忙问:「谁,谁在外头?」 表妹探头一看,「呀,是你,你怎么来了。」 小姜咧嘴笑,「拜年。」 「请进请进。」 表妹看大姐一眼,心中嘀咕,小姜虽然随和,倒底算是上司,无端端上门来,却是为了什么。 幸亏人多,混在一起,不觉尴尬,接着一声「票子齐了」,大伙便涌出门去。 阿姨悄悄问子女,「那是谁,是眉盾的朋友?」 「不是,是姐姐同事。」 阿姨有点失望。 一大班人出得门来,分几批坐电梯。 姜礼和轻轻说:「我们走下去。」 眉眉点点头,三楼一下子就走到地下。 姜礼和又说:「我们不要看电影。」 眉眉不由得笑,两人索性摆脱大队,单独行动。 大堂中央,他们还猛找眉眉,「表姐呢,怎么晃眼间不见了她?」 表妹眼尖,一下发觉姜礼和也失了踪,很明显,他是特地来找她的。 奇是奇在他们居然误会冰释,当中发生了什么怪事? 一定要问清楚。 眉眉与小姜走到街角,往后看看,还怕他们追上来,两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速速消失。 眉眉说:「太不够义气了。」 「你打算同他们狂舞到天明?」 两人像是已经很熟很熟,可以无话不说。 眉眉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吃过饭没有?」 「肉松夹面包。」 眉眉说:「太马虎了。」 「应该早些来吃火锅,多热闹。」 「明天好了,明天再去。」 小姜问:「现在呢,夜未央,有什么好去处?」 眉眉忽然觉得心安理得,因此露出倦意,跑了一整天,相当的累,她说:「我想休息。」 「我送你回家。」 到了门口,他又不甘心,「不请我上来喝杯咖啡?」 做了一天司机,应有奖赏。 上得楼来,也不用眉眉招呼,他对於小公寓的间隔熟得不能再熟,自己进厨房去做咖啡。 提著杯子出来,不见眉眉,原来她在房中听电话。 小姜只得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找娱乐,十分钟后,他已昏昏欲睡。 眉眉被谁绊住了,怎么不出来陪他? 眉盾在房中与表妹通话:「……我决定不看戏,是,姜礼和送我回来的,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啊,那件事,那是误会。」 表妹说个不住,眉眉焦急,冷落客人,十分无礼。 「表姐,我早说他人不错,明天还有一日假期,把他叫出来一起玩好不好。」 「好。」 姜礼和在电视机的催眠下渐渐抵挡不住,心底严重警告自己: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再激怒她后果堪虞。 但沙发似有股无形力量,把他吸住,难以自拔,他眼皮再也睁不开来,眼前一黑,完了。 眉眉在房中作最后挣扎,「水开了,我要去熄火,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我们明天见好了。」 眉眉大赦似放下话筒,急急走出客厅,呆在当地。 姜礼和靠在沙发上,均匀的打呼,短短二十分钟,他已进入梦乡。 眉眉的地方一定使他觉得宾至如归,毫无疑问。 女主人手叠手笑了。 让他睡吧,也许自从那日她大喝一声,吓醒了他之后,他就没好好睡过。 她决定守岁,取过那杯犹有余温的咖啡,呷了一口,到露台看风景。 回忆: 周平原来在专心看画,根本没注意到展览会里其他的客人,是他妻子玉明叫他留心角落里的一位女士:「看,这许多人,她最漂亮。」 周平十分不愿意地抬起头来,向玉明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一看,他整个灵魂儿出了窍,是她,是她,竟会是她。 又见面了。 周平丢下一切,身不由主,向她走过去,玉明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周平走近那位女士,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很温柔很温柔,他听见自己问:「好吗。」他的双腿犹如踩在七层云里。 那位女士转过头来,她穿着一身黑衣,不夸张不炫耀,衬得整个人异常优雅,年纪不轻了,但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摄人。 一刹时她似记不起周平,周平耐心等候,他才不相信她会忘记他,不可能,那样敏感温柔的一个女子。 到底十多年了,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维,果然,她嘴角缓缓泛起一个微笑,她唤他,「小平,是你,回来?」 她没有令他失望,周平的眼眶润湿,「回来很久了。」 「是不是念建筑?」她都记得。 「已经毕业在工作了。」 「多好,结婚没有?」 周平点点头,「妻子就在那边。」 「真替你高兴。」听得出那位女士是由衷的。 「冯太太,你呢。」 她微笑,「我已经离婚,同冯戎分开多年,现在不是冯太太了。」 「那么,我叫你杨小姐。」 玉明在另一角看见丈夫与那标致的女士一见如故,不禁大感讶异,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漂亮的女子,千万不要向丈夫推荐,记住了。 这时周平正在问:「我们可否喝一杯茶?」 「我后天就要回温哥华,尽量抽空与你联络。」 周平连忙掏出名片给她。 她又笑,「你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你一点都没有变,永远这么美。」 「哟你这孩子。」她笑了。 「记得找我,说几句话也好。」 「好的。」 她的朋友过来了,围着她,周平伺机退下。 果然,王明问:「那是谁?」 「冯戎太太。」周平又补一句,「不过已经离了婚。」 「冯戎,这个名字好熟。」 「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 玉明思索,「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人吧,很小的时候听说过。」 时间过得真快。 「冯我是家父的朋友。」 「那么,那位女士是你的伯母?」 周平点点头,「可以那么说。」 「我到了那种年纪,看上去如果同她一样好看,心满意足。」 周平说:「我们走吧。」 一边驾驶,周平的心已经飞回去了。 一直飞驰到他十八岁那年,才似一列快车,缓缓停站。 那一年,他刚考上澳洲一间大学,将要出发去念建筑系,同小女朋友吵了架,长着一睑小疱,头发水远梳不平复,看上去,头小脚大,活脱脱是只小丑鸭。 周家喜欢开派对,那一年,在泳池旁,他认识了冯氏夫妇。 冯戎英俊高大,蓄著小胡髭,两鬓微微斑白,看上去就似一位成功的艺术家。 冯太太只比他矮一点点,真是个美人,穿一件黑色纱笼,长发缠在脑后,肤色晒得似咖啡奶油,浓眉长睫,充满热带风情。 他们刚自岢里回来。 周平喜欢美术,因此接近冯戎。 一则艺术家没有架子,二则冯戎想周氏赞助他开一个画展,所以一下子便与周平熟络起来。 周平尽量做得含蓄,但天晓得他成功与否,那一个夏天,凝视冯太太变为他唯一嗜好。 他尽可能不叫别人发觉,多数躲在一个距离之外,偷偷张望。 他们玩草地滚球的时候,他们游泳,他们打桥牌,他们吃下午茶,周平总在一旁。 连周太太都说:「小平真乖,到底快要离开家里出去读书,很有点依依不舍。」 冯太太杨丹不爱多说话,只是看小平一眼,目光盈盈,似一池湖水。冯戎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妻子来周宅联络感情。 他是有企图的,但是做得很好看,不卑不亢,令人舒服。 他美丽的妻子与他十分合作,他有不足之处,她替他补足。 但是周先生迟疑不决,因为这个画展,打算在纽约举行。 「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周太太说。 这个时候,冯戎突然「发现」小平有绘画天才,马上与小平合作,搭起画架,一起创作,他打稿子,由小平着色,冯太太任模特儿。 小平,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凝视她。 「喂喂,周平,停车呀,到家了。」 周平一怔,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来,深深叹一口气。 「周平,你怎么了?」玉明问他。 「我没事。」 但是他一回到家,立刻走进储物室去找东西。 王明拿着一杯红茶靠在房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周平东翻西抄,终于欢呼一声,自仓底拉出一幅油画。 玉明莫名其妙,这是他的陈年习作,并无稀奇之处。 周平扫一扫画布上的灰尘,问玉明:「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于抽象派画一向没有研究。」 「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一幅女像。」 玉明笑出来,喝一口红茶,「拜托拜托,你可别兴致大发,替我造像。」 「玉明,看样子你不是我的知己。」 「我欣赏你专业的才华。」 「但是我一向希望成为画家。」 「相信我,建筑师生涯理想得多。」 周平把画竖起来。 玉明端详过后,不置信地问:「这真是一幅女像?」 怎么不是,是冯戎与周平合作画的杨丹。 这当然也是冯戎的一步棋。 周平听得母亲说,「没想到冯戎这麽攻心计。」 周先生都答:「对小平有益,也许人家一片好心。」 「我看不见得。」 「不要太计较真与假,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画展,开还是不开?」 「我正在联络纽约的高更汉画廊,那犹太人如果喜欢冯戎的作品,我就出一份子费用。」 那画展对冯戎好像很重要很重要。 他渐渐露出情急之态。 一日,在阳台上,周平在调色,冯戎对他说:「多可惜你志愿不在美术,不然是青云直上。」 周平还来不及回答,马戎就苦笑说:「其实你干任何行业都可以一帆风顺,令尊必然鼎力支持。」 周平觉得话中有话,作不得声。 冯太太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小平,你来看这个海,蓝得不能置信。」 周平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衷心附和,「这个城市,也不过只得这个海。」 说完了,周平转过头来,「父亲说,纽约那边,三五天就会有消息。」 冯戎一怔,略略不安,连忙说:「来,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 冯太太看丈夫一眼,不出声。 周平说:「我去取冰淇淋。」 他一转背,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 冯太太轻轻说:「你何必心急?」 「这样耗下去,没完没了。」 「冯戎,人到无求品自高。」 「是,我有所求,你应当站在我这边。」 「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 两人沉默下来。 周平拿著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冯戎已经走了,只剩下杨丹一个人。 他选一支给她。 她微笑,「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愉快的吃起来。 「冯老师呢?」小平问。 「他心情不大好,先回去了。」 「啊。」 「一个人期望过高,失望也大。」她缓缓走近坐下,浅浅叹口气。 「是因为画展的事?」 「我们不说那个,来,继续画下去。」 她喜欢穿黑,喜欢晒太阳,喜欢轻笑,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 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把那张油画.挂在书房。 玉明问:「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我十八岁那年。」 「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 「我丑。」 玉明哈哈大笑。 说得一点也不错。 冯戎再上来的时候,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他在书房见他,对他清心直说。 「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你要是不怕等的话,后年下旬或许可以,我这里呢,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僵在那里,万念俱灰的样子。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我们新写字楼,倒是需要十来张画。」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 「哪里,机会是一定有的。」 「我们先走一步。」冯太太站起来。 她一直没有失态,拉一拉冯戌,走出去。 他俩一离开,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怎么搞的,像是来讨债似。」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又怕人来揩油。 「算了,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买几张画,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 「噫,连手袋都忘了拿。」 周平一手取过,「我替他们送下去。」 一直走到停车场,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 冯戎大声惊:「叫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 杨丹回答:「我不懂这些。」 「你光会吃饭!」 「冯戎,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 「什么机会中?过几年我都老了。」 「冯戎--」 他摔开她的手,「还不上车。」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我忘记带手袋,车匙在里边。」 「自己已回去拿,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 杨丹低下头,不知是否哭了。 周平心如刀割。 冯戎忽然说:「那楞小子喜欢你。」 周平一怔。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 「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珍若拱璧,你如果真想帮我,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这不是太难吧。」 周平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忽然自发自觉,急急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怎么办,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 正在心慌意乱,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 周平忽然镇定了,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你忘了带手袋。」 杨丹接过手袋,说声谢,她的眼泪似要落下,但终于忍住,低着头。 停车场内风很劲,把她穿著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露出纤美的线条。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用手掩都掩不住。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他不值得她爱。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 周平看著她背影,悄然掉下泪来。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但已经不能飞翔。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 有些事,因为回忆太过痛苦,我们选择忘怀。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发觉清晰一如当日,杨丹的眼神,她每一个动作,都历历在目。 而他仍然爱她。 周平长长太息。 玉明说他:「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 「我想起往事。」 玉明拍拍枕头:「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 「你又看轻我。」 「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他的贤妻笑说:「祖父母疼你,父母疼你,老妻亦疼你,一帆风顺,到了今天。」 「是吗,就这么简单?」 玉明一手熄灯,「睡吧。」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 周平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辗转反侧,手臂枕在头下,又开始沉思。 真是享受,心酸酸软软,整个人浸在回忆中,多么放纵。 玉明很快睡著,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 王明是爱妻,但杨丹是他的女神。 自停车场回去,过了一两天,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 [爸,真的不能帮冯先生?」 他父亲答:「不是不能帮,而是值不值得帮,我们做生意的人,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不能做无谓投资,否则手头一松,便如江河缺堤,非同小可。」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 「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我们既然办得到--」 「他叫你来向我说项?」周先生诧异。 「没有。」 「量他也不敢。」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成功人士难免这样。 「小平,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 「他是一个好画家。」 「好画家太多了。」周先生轻描淡写。 周平语塞。 「对了,十八岁生日,又远行在即,你想要什么礼物?」 机会来了。 「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你会答应?」 周先生点点头,「不准开快车。」 「如果要一艘游艇,你也不反对?」 「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也无所谓。」 「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 「保值的资产,我不反对。」 「这些我们家都有。」 「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周先生笑问。 「我怕父亲不高兴。」 周先生面色大变,「你想结婚?」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惊魂甫定,问儿子:「别卖关子,你到底要什么?」 周平笑笑,「父亲,替冯师傅开画展吧。」 周先生发呆,「好,既然你想帮他,我去设法。」 「谢谢你,父亲。」 「但不是在纽约,先在本市办。」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一听纽约之展泡汤,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正在天天抱怨,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又喜出望外,前去商议。 才华他是有的,只是稍欠人格。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他又怨怼,但没有更好的路数,只得委屈。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 这个时候,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 杨丹极少出声,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但见她逐日消瘦,笑容骤减,脸容憔悴。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他为什么对我们这麽好?你说说看。」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便是周平。 杨丹没有回答。 「你同他有关系,是不是?」 周平低下头,他竟这样侮辱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看得再清楚没有。」 周平轻轻放下场刊,避到外头去。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他多疑、暴躁、妒忌、忧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怀才不遇,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但是他放不下杨丹。 他挂念她。 他想看到她。 傍晚,他又折回。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杨丹蹲在画边。 周平悄悄过去,坐在她身边。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 周平觉得他俩已经不需多说话,她明白他的心意。 杨丹轻轻说:「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小平,将来谁同你在一起,真好福气。」 周平吻她的手一下。 「你几时去澳洲?」 「后天。」 「哎呀,这么快,我想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给我最佳的礼物,便是一段珍贵的回忆。」 杨丹微笑,「年轻人的回忆……三两年后便会淡却。」 「我不认为,过了十年廿年,在人群中,我还是可以一眼把你认出来。」 「真的?」 「我保证。」 「谢谢你小平。」 周平迟疑一下说:「我知道你不快乐,情况会变的,如果画展之后,他还是这个样子,告诉我。」 杨丹只是说:「我懂得照顾自己。」 真是难得的一个女子,不解释,亦不抱怨。 周平把学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 他就这样的走了。 那次画展,非常非常的成功,把冯戎的名声,一直传到海外去。 几乎是即刻,他获得赏识,带着他的画,到欧洲巡回展览。 周平不知道杨丹有否跟冯戎同往。 冯是需要她的。 杨丹并没有同周平通讯,开头,年轻人一直痴心的等信,一年之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已经知道这么多,再说,也变得多余。 他静静完成了学业。 周平在毕业之后认识玉明,在家长的许可下结婚。 正如玉明所说,他的一生平淡无奇,一帆风顺,值得回忆之事,少之又少。 只有杨丹罢了。 听到闹钟响,周平才知道,天又亮了。 他连忙瞌上眼,假装睡觉,免得玉明问长问短。 只听得玉明起身进浴室,呻吟道:「比没睡还累。」 周平暗暗好笑。 隔一会儿,他也跟着起床,也跟著抱怨:「好像通宵不寐。」 玉明看他一眼,笑笑,不出声。 噫,周平一惊,这个聪明的女子,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回到公司,周平吩咐秘书:「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马上接进来。」 但是他心中有数,只恐怕他又要失望,他太知道杨丹,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 周平吁出一口气。 下午开完会,他刚想出去接玉明,秘书进来传话:「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 「快请!」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穿著一袭黑裙,一脸愉快。 又是一个意外,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双手握住杨丹的手。 她坐下来说:「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 周平点点头。 「令尊好吗?」 「很好,谢谢你。」 「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 「托赖。」 过一会儿,周平终于问,「你同冯先生,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画展过后,我就提出分手。」 是应该这样,「现在是小姐身份?」 杨丹笑了,眼角有细纹,但不损风情,「什么小姐,老姐姐才真。」 周平摇头,「你永远美丽。」 「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杨丹拍拍周平肩膀,「约了朋友晚饭,要走了。」 周平达她到门口,「谢谢你来探望我。」 杨丹凝视他,「老朋友了。」 他们拥抱一下,她就告辞而去。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门一开,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 「喂,醒醒,主人家在等我们呢,还不快动身。」 周平睁大眼,是,今晚有约。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他取过外套,跟随玉明出去。 在车中,他忽然同玉明说:「我们真幸运,我们竟拥有这么多。」 玉明接上去,「是,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 周平不敢出声。 是,他什么都有。 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座垫上,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荡,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来,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但空气已明显的干爽,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加上这首缠绵的情歌,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那么,是谁?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呀,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凯旋七号。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 车主是一位小姐,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 加满了油,小小红色跑车驶走。 文约好想追上去,但没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满油,红车已经渺无影踪。 文约轻轻的哼:我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 也只有她,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除出她,还有谁会这么做?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同妹妹说起,她夷然。 「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 文约说:「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也不简单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顾自赴约去。 过一个星期,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 他犹疑一下,随即笑了。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收听到歌曲,要讲意境,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 十二月还有泳客。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开。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说:「阳光直照进眼睛里,不觉辛苦?」 文约答:「喜欢就不辛苦。」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才看见车主出来,文约十分兴奋,刚想站起来,才发觉是位男士。 哗,幸亏没有扑上去,否则吓死人。 文约好不失望,她呢,那马尾女郎呢。 只见那男士打著了引擎,开动车子。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录音机。 车子驶走,文约的等待落了空,他跳进水去,游了两个圈。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这条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调,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热闹过度,失去静寂的浪漫。 一个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辆车,抑或他借她的车,她同他什么关系? 他与她的眼泪,又有什么轇轕? 还有,文约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引起无限遐思。 妹妹说:「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闷闷闷闷闷。」 文约说:「你开改良黄包车吧。」 「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 「我想爸爸会情愿同你脱离父女关系。」 「我相信你。」妹妹颓然。 文约想一想,「买一部旧车改装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约瑟欧阳有一辆卡迪勒,喷了粉红色,全副引擎换过,好时髦。」 「你还同欧阳走?爸爸警告过你。」 「爸爸真残忍,我有时候恨他。」 「你太不羁了。」 「那是他的错,他把我生成这样,他应负全责。」 欧阳纠集城内玩旧车的人士,在浅水湾一间叫阳台的餐馆,开了一个派对。 文约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辆凯旋七号,车牌爱克斯爱克斯。 它很迟才到,但是文约一眼便看见它。 啊,这次开它的是一个女孩子,梳着马尾巴,穿著吊带圆台裙。 文约连一秒钟都没有等,马上走过去,直截了当地搭讪:「不怕冷?」 女郎转过头来,胸隆腰细,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头,上下打量文约。 她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约却有点失望,她无论如何不像是浪费眼泪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约却肯定他的眼光有一两度散手。 她问:「你是谁?」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车主?」 「是。」 「你住玫瑰径附近。」 「对,我们碰见过吗?」 「我在油站见过你。」 露露笑,「什么时候,我并不记得。」 「又有一次,我见过男生开你的车。」 「那是我哥哥却尔斯,高大、短发,对不对?」 文约点点头。 「进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这里站一个晚上吧。」 文约相信她并没有眼泪。 「那首歌--」 「什么歌?」 但那边已经在叫:「露露,过来,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会跳吉他巴。」 露露一转身,进去了,裙子似花伞似洒开。 啊原来歌是歌,人是人。 文约在石阶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离开。 天气仍然一点不凉,就像初夏一样。 妹妹与父亲吵架。 父亲怒冲冲说:「你同你母亲一般爱花钱。一说到亡妻,心软下来,鼻子发酸,还是开了支票。 文约尽觉好笑。 一日自大学回来,在门口看见小小红车。 文约进屋子,看见露露坐在会客室。 她先同他打招呼,「原来你是文思的哥哥。」 「等谁?」 「等你。」 「誓.」 「那日你仿佛有许多话没有说清楚。」 这误会可大了,「不不不,我都讲完了。」 女郎凝视他,「文思说你畏羞。」 妹妹换好衣服下来,「露露专程来陪我去看车子。」 文约如释重负,「还不走?!」 露露说:「下次我再约你。」 在门口,碰见他们的父亲,徐先生注视露露的裸背,「那是谁?」 「妹妹的朋友。」 「不是你的朋友吧。」 「不不不。」那里吃得消。 「谢谢天。」停一停,又问:「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似一把火?」 文约不能回答。 过两天,露露打电话给他,希望终他出来。 他不肯。他不要她。他要的,是她车子录音机里的一条歌,以及当日在油站,她静静聆听那首歌的半孤寂神情。 一连几天下雨,终于把温度逼低。 妹妹日日望天打卦,喃喃发牢骚:「闷、闷死人,统共没有事发生,死水一片,死井一个。」 文约摇摇头,「你期望什么剌激的事呢,太阳黑子爆炸,抑或美苏大战。」 妹妹捧着头不响。一个人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就会漫无目的地无聊起来。 她说:「或许我可以结婚。」 文约响应:「为什么不,嫁一个小职员,天天在家里煮饭洗衣服,还有,带几个面日可憎,哭声震天的恶小孩。」 「文约,有时你比父亲还残忍。」 文约低头偷偷笑。 其实,他又比文思好多少呢,去追求一首歌。 父亲知道了会怎么想,或许他会说,总比追求歌星好一点点。可怜的父亲。 过一两天,露露索性开车来等他。她自车里打电话给文约,「我在你家门口,拉开窗帘,你会看到我。」 多么奇怪的游戏。 文约拉开窗帘,果然看到楼下停著一辆车子,这次是新车,露露正自车窗探出头来往l宥。 文约笑了,「红色跑车呢?」 「入厂修理。」 「你把它怎么了?」 「你关心那车子多过关心我。」 「好好好,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下楼来再讲。」声音中有一丝寂寥。 文约发觉她已换上冬衣。 她说:「你好像很懂得安排生活。」 文约笑,「找一份工作。」 「咦,蝇头小利,琐碎之至。」 「小姐,你吃的饭,中一颗颗米煮成,何尝不琐碎,还有,你读的报纸,也是一个个字组成,更加琐碎。」 露露肴他一眼,「文思说你老气横秋。」 「找份工作,你会得到归属感,精神也有寄托,天天往正经地方去,有若干责任要负,很快就长大成人。」 「你很希望长大?」 「希望与否,人总会老大。」 露露说:「一下又一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我怀疑有人拨快了钟来欺骗我们。」 文约听见这样不甘心孩子气的话,不禁笑起来,「谁,谁那么坏?」 「不告诉你。」她横过去一眼。 露露也蛮有趣的。 她开动车子,录音机又传出那首歌。 文约一怔,索性打开车窗,探出头去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只听得露露说:「眼泪我则不知道,但我好像真的浪费了所有的日子。」 「看得出你喜欢这首歌。」 「这盒录音带不是我的。」 文约的心一动,「是谁的?」 「不告诉你。」 「我知道,是你大哥所有。」 「我不止一个兄弟。」 文约慢慢盘问:「那么是你姐妹的。」 露露笑。 「你姐姐,」文约知道他没有错,「你们合用一辆车。」 露露表情有点复杂,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文约猛地想起,那日在油站看见的马尾女郎,不是露露,而是她姐妹。 露露说:「我不会介绍你俩认识。」 文约正想提出这个要求,闻言怔住。 「你会喜欢她的。」 「你怎么知道?」 「嗳,我有第六感。」 文约不出声。 「你们都喜欢她,爸爸妈妈大哥,老师朋友男孩子,一比较我就被挤出局,她懂事她能干她聪明,我是次货,她是精品,不,这次是我先看见你,我才不介绍你俩见面。」 文约忍不住问:「请问车子驶往哪里?」 「但是,」露露沮丧的说:「你迟早有办法找到她。」 文约觉得有点残忍,决定不再提第三者。 那日下午,他们坐在海边聊天,露露很懂得享受,重新把情绪提高,说说笑笑,到天黑才送文约回去。 分手时她傻气的问:「你会不会找我?」 文约被她感动,「我要上班,只得周末有空。」 「那么就周末好了。」 「但是,」他婉约的说:「我一个星期只得一个周末。」 露露失望,过一会儿,她耸耸肩膀,强自振作离开。 不可思议,她们竟这么寂寞。 文约拉住妹妹,问她:「露露有一个大姐?」 文思看哥哥一眼,「并不大很多。」 文约兴奋,「叫什么名字?」 「叫云云。」 「你见过她?」 「一两次,她不大同我们玩。」 「长得好不好?」 「她们家男女孩子都很漂亮。」 「文思,听着,要是你介绍大小姐给我,我替你弄一部好车。」 「真的?不过,她并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太明显了。」 「你懂什么,喂,答不答应?」 「一言为定,喂,不要后悔。」 过两天,露露在网球场碰见他。「你要认识我姐姐?」 文约点点头。 「为什么不同我说?」 文约扬起一条眉毛,女孩子的心思,真是一时一样。 「她承继了父亲的出入口行,忙得不得了,很少有空闲,但明天是我生日,她会在家陪我吃饭。」 文约有点犹疑。 在这种场合见面,仿佛不大适合,但失去这个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露露又说:「过几天她要去纽约视察业务,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文约莞尔。他当然明白露露的意思,他若要见到他想见的人,就必需先做露露的客人。 这女孩子,难道她真的喜欢他? 「我可以等。」文约说:「对了,我送一件生日礼物给你如何?」 露露持着球拍走开。 那日天色阴暗,下毛毛雨,并不是户外运动的好日子,但文约觉得别有情趣。 他没想到那女郎是事业女性。 文约从来没喜欢过商贾,他尊重他们,但保持距离,一个女孩子天天与贸易数字为伍,不可想像,难怪文思一早预言他们不会合得来。 但是,不亲眼看过,绝不甘心。 那个晚上,文思说:「我替你约了她。」 文约大喜过望。 「不是私人约会,在她办公室见面。」 「咄,那我也做得到,人家是开门做生意的人,有客上门,断不会让人吃闭门羹,这样就值一辆好车?」 文思啼笑皆非,「啐啐啐,难道还安排在人家卧室见面不成,你这个人有毛病。」 文约一想,对,太过份,好吧,就上她写字楼去。 「告诉你,她同她妹妹不一样,不好相与,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上去了。 那女郎并不像一片云,经过几重通报,文约才进到她办公室,她被铜墙铁壁围住,下班之后,约见的想必也不过是三数个知己好友,换句话说,她与环境脱节了。 只见她穿着名贵的套装,化妆明艳照人,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文约与她一照面,就知道找错了人,她短头发,没有他要的尾巴。 「你代表顺兴企业?」她问他。 顺兴是文约父亲的公司。 文约意兴阑珊的客套几句,言中无物,对方很快发觉她浪费了时间,便站起来送客。 走到门口,文约才说:「我同令妹露露是朋友。」 「是吗。」 「露露说,你喜欢开车时听歌。」 「我,开车?我没有驾驶执照,一向由司机接送,我坐在车中多数看报,很少听歌。」 「啊。」文约发怔,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秘书已经过来替文约打开大门,文约不得不就此告辞。 他弄错人了。 想像中的女郎是倦慵的,娇怯的,连耍乐都十分厌倦,更不要说是工作。 她应是一支歌可以重复听一个下午的人。 懂得享受,生活低调,是一个艺术家,不论大事小事,都有点糊涂。 回到家,妹妹问:「怎么样?」 文约不出声。 妹妹留意他表情,「我早知你会失望。」 「她不是她。」 「真人同想像是一定有分别的。」 「不,完全不是那个人,弄错了。」 「啊。」妹妹也讶异,「你想见的,到底是谁呢。」 「我不知道,她们家还有没有姐妹?」 「就她们俩。」 「你确实清楚?」 「当然。」 「当然。」 在灰色的天空下,文约又遇见露露。 「听说你见到我姐姐了。」 文约点点头。 「怎么样?」 「我与你比较谈得来。」 露露大喜,「真的?」 「真的,我俩一般无聊,一般幼稚,一般没出息。」 「去你的。」 「我并无夸张,你可仔细想想。」 露露说:「但你却要找一个浪费了所有眼泪的女孩子。」她讪笑他。 那只不过是她喜欢的一支歌。 「那卷录音带并不属于你姐姐。」 「那我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还有谁常常用你们的车?」 「我不知道,也许是哥哥的朋友,但是他们的女朋友加在一起至少有千余名,穷你一生也无法找到。」 「能够随意用你们车子的,恐怕没有几个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找?」露露问。 「因为我们是朋友。」 露露哑然失笑,「徐文约,我不认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文约也知道自己太过份了。 这种牛角尖钻了进去简直脱不出来。 文思说:「交给私家侦探去办。」 幸亏还有一份正经工作,当作精神寄托,文约才不致走火入魔。 他常常到附近油站去加油,却再也听不到那首歌,见不到那个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文约有一夜看见那个女孩子。 她有洁白的皮肤,不施脂粉,单单擦鲜红色唇膏,温柔地同文约说:「我是别人的女友。」 文约连忙说:「我并没有不良的企图。」真的,他可以指天起誓。 那女郎嫣然一笑,转头而去。 然后梦醒了。 这大抵也可以算是绮梦了。 家里发生一点事:父亲下令,叫文思选择,要不进顺兴工作,要不出去升学,不准她继续游荡。 妹妹考虑了三天,决定前往纽约。 文约内心恻然,去送妹妹飞机。「不要玩得太疯。」「要注意冷暖。」「遇到喜欢的人,切记回来结婚。」 露露也在,文约邀她喝咖啡。 露露说:「没想到你如许友爱。」 「我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优点」 「是吗,说来听听。」 文约只是笑。 他与她打了三局球,三盘两胜。 她没有开车来,文约送她。 露露忽然说: 「文约,既然大家是朋友,我也不好瞒你,照实对你说吧。」 「我知道,你要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别嬉皮笑脸的,告诉你,我知道你认识的女郎是谁。」 文约一怔。 「我一直知情。」 「那何苦害我兜圈子。」 露露说:「每一个人都有苦衷。」 「说你的来听听。」 「他是我三哥的女朋友。」 「你怕我动手抢?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她同三哥断断续续往来有好几年,很痛苦很累的在一起,每次分手,大家都为他们松口气,但不一会儿,又开始纠缠,、永远没有了结。」 文约只觉得荡气回肠,「现在他们仍在一起?」 「两个人什么都不做,浪费那么些年,你要是介入,更不知是什么局面。」 「原来你是为我好。」 露露说:「你不用如此讥讽。」 文约笑了。 「我是自由身,为何对我没有兴趣?」 「我配不上你,露露,将来你的伴侣胜我千百倍。」 露露说:「最狡猾的人才会这样说,高招。」 文约无奈地笑。 「她上个月又到温哥华去了,这次去得最久。」 「会不会从此摆脱这段不愉快的感情?」 「我三哥前天才出发去找她。」 「要命,又不肯放过她。」 露露说:「我们见怪不怪,也许他们觉得幸福,毕竟世上有多少人能够终身以恋爱为事业,统共不用工作谋生?有时真羡慕他们,有这样一件大事可做,不愁寂寞。」 文约默然。 「喂,有空约会我。」 文约点点头。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叫你出来。」 「不用了,」文约说:「不重要了。」 「怎么说?」露露诧异。 文约叹口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更没有那么多眼泪。」 露露笑了。 挫折: 调职之前,也向前一任同事打听过。 当时苏茜说:「你可以应付得来。」 「但是,」我问:「我会开心吗。」 苏茜笑,「十多岁的人还似孩子似,做工最终目的是为薪水,又不是看电影,谁理你开心与否。」 「我也并不期望自己会欢喜享受,但总得合理地愉快吧。」 「只有少数人有这样的幸运,这种人找到的不是工作,而是事业。」 我不语。「你放心,你可以做得来。」 听这种口气,已知道不妥。 人总是自负,有什么是做不来的?人家会我不会,肯学肯捱肯忍。 再老,谁让你要支薪水。 于是换了个场子,巡回演出。 已经非常沉着,知道人生地不熟,需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一上场就知道难。 同功课无关,而是人事,气氛非常坏,人与人之间不说话,无交通,一本正经,做事管做事。 我叹口气,正如苏茜所说:办公,你以为是看电影? 但一天个小时在这里渡过呢。 我不会天真到企图改变这里的气氛,有那样的精力,不如找份兼职。 只希望自己可以适应。 上司是中年的英国人,若果在街上蓦然遇见,会觉得他风度翩翩。但现在要与他每日对牢八小时,感觉完全不同,三朝一过,原形便露出来。 特别喜欢召我入房,又不见有公事要说,闲闲地叫我坐,开着无线电,已经有好几次,因是上司,故此忍耐,今日又来了。 「你英语说得好。」 「谢谢,每个同事都说得好。」 「觉得新部门如何?」 「过得去。」 「这里每个人都忙,发薪水时,你会觉得受之无愧。」 「是是。」说得好似他是老板。 「星期五晚上,有没有空?」 我沉默一会儿,小心翼翼回答:「已安排了节目。」 「取消它。」 我瞠目而视:「下了班後还有事?」 「开夜班,要做一个幻灯片节目,我同你留下来拣照片,然后去吃晚饭,」他笑,「你喜欢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很客气的说:「我要想一想。」 站起来离开他房间。 大半日没有心思做事。 对於一些女孩来说,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许多人就是如此上去的。姐妹们,别告诉我做事升级纯靠工作能力强,咱们都不是昨天出世的人了,这是捷径。 没想到史蔑夫他会这么露骨。 怎么样,还有三天才星期五,阁下想清楚吧。 找苏茜出来喝茶。 她淡淡说:「史蔑夫就是这个样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应该怎么做?」 一小姐,看你自己。」 「能不能拿到报酬?」 「他当然准备付出代价。若他喜欢你,你可以迟到早退,琐碎的事是不用操心,大事你可以领功,每年拿个绝好的报告,一下子升级有望。」 「若他不喜欢我呢?」 「哦,他不会叫你拿到把柄。不过天天早上八点正出车,叫你去十八乡作实地视察,每日下午四点半给你一份五页纸报告,做到六点三刻,第二天交给他,他转手交字纸箩,你去告他,他说你水准不够。」 「好像没有天理。」 「太有天理了,天注定你要受劫难。」 「真是社会的错。」 「谁叫你长得有三分姿色,大家一知你调往史蔑夫,就等着者好戏。」 「但没有人救我。」 「傻女孩,唯一能救你的,不过是你自己。」 「多寂寞。」 「根本是。」 「可不可以不接受这种挑战?」 「每处都有史蔑夫!除非不出来做事。」 「能不能告往大老板?」 「他们哪来的空听你哭诉,他们也是人,不过地位高些薪水多些,说不定烦恼比你的还大,只会觉得你讨厌。」 「大惨了。」 「惨?」苏茜笑了。 我不喜欢史蔑夫,直接上感觉他是那种刻薄无情的人。 曾有女同事陪完老头上司后,被那美国老头到处投诉她有臭狐。 我照着镜子苦笑。 第二天,史蔑夫召我入房。 「你不喜欢开夜班?」 「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是有无必要问题。」 「有无必要,由我断定。」 是他的态度,是那种号令天下,谁敢不从的态度,摆明欺侮你、压逼你,占你便宜,似强抢民女的恶霸。 社会有进步吗,我悲哀的想,抑或在打退步? 八十年代留英留美的女大学生,在工作上还会碰到这种人,人类,仍然被原始的劣根性所控制。 我说:「我肯定你的判断是合理的。」 他哈哈笑起来。 这算不算拧笑,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弱女? 「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退无可退,「意大利叶。」 他大悦,「我怎么没想到,太有想头了,好好好。」 我安慰自己,吃顿饭而已,且莫去想它。 星期五来临,渐渐椅子变成针毡。 记起表姐说的故事来。 她在酒店做公关小姐,洋上司在她试用期百般挑剔,公然取笑,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在一个上午,那洋老头召她入房,同她说话。 他说:「虽然我是总经理,但令我满足的不是我的工作,而是在一些时候,床边的女郎拉住我,问:你真的要走了吗。」 表姐假装不懂。 一个月后她辞职。 那白发老头在一年后被调回纽约,但是表姐没有熬过那一年。 也不是每个人的上司是那样,但苏茜说得对,在一个女子的事业道路上,遇到三两个这样的人实不稀奇。 这是事业危机。 为什么不能好好把全付精神放在工作上呢。 我并没有打扮得花姿招展,但办公室里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晚上会发生什么事。 五点半一过,每个人都走了,单剩我同史篾夫。 他装模作样把透明片取出,逐张扬起来看,故意弄得我精神紧张。 我脑海中闪过四个字,猫玩老鼠。 要是他态度好些,这会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忽然说:「这些底片我从来没有见过,帮不了忙,我想我没必要留下。」 抓起手袋,跑出办公室。 并没有为自己骄傲,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并不是冲动,但是现在的情况好比喉咙卡住一条大鱼骨剌,吞下,痛,拔出,更痛,两头不讨好,根本不知怎么做。 怎么把自己送上门去呢。 怎么做交易呢。 这也是一门艺术,别小觑这类女性。 周末在家休息,气也渐渐平下去。 希望史蔑夫也懂得收蓬,别逼急了我,上去告他。 星期一开早祷会,史蔑夫逐个伙计问有什么难题。 论到我,我屏息,大家也似在等好戏开场。 他问我:「星期五晚上你几点钟走?」 我一呆,「很早就走。」 「我的问题是:几点钟?」 「五时四十分。」 我无惧,何需惧?但听到其他人的窃笑声,耳朵不禁烧红。 「今夜你要挑好底片才准走。」 这根本是无理取闹,我淡然说好。 「王君今夜陪你。」 我对王君倒有点歉意,累了他。史蔑夫要惩罚的人,其实是我。 星期一,我服贴地同王君一齐开夜工,特地去买了啤酒饭盒子,陪他先打了底,听他吹牛达两小时,心想同事嘛,迁就也是应该的。 做到八点,已经妥当。 他说:「你先走一步,我十分钟后也跟着走。」 我拿起手袋,还没忘记说客气话,「你多多包涵。」 王君说:「什么话。」 这下妥当了吧,他职位比我低,我面子给得十足,况且,工作也已经做完。 史蔑夫再要挑剔,也得换个题目。 谁知第二天他又当看众人面说:「你昨天几点钟走?」 咦!这人倒底有完没完? 「八点半。」 「王,你几点走?」 我简直不相信人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竟然答:「我十二点半才走。」 我不但不怒,反而笑出来,噫,公司楼下有签到簿子,但凡迟定要签名,我就是不相信这姓王的十二点半才走。 但随即我深觉悲哀,他陷害我,有他的苦衷吧,不然与我无怨无仇,何必这样做? 史蔑夫说:「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我说:「外头满桌的功夫等我做。」 「不要紧张,阿张,阿陈,你们都愿意帮这位小姐忙,是不是?」 众人又一阵讪笑,讨上司欢喜。 他们出去了。 「小姐,」史蔑夫说:「生活不容易吧。」 他大抵要看我流泪吧。 「王讨不讨厌,像不像一条狗,你要不要我惩罚他?」 坏同心理变态是有分别的,史蔑夫早已发疯。 我不出声。 世界那么大,狗也有它生存的权利。 「好,好涵养,可惜除了我欣赏,没有人看得到,外头那些低级职员,反而会看你不起,欺侮你。」 我仍不作声。 他又问:「日本菜抑或法国菜?」 我温和的说:「我不饿。」 他很震惊。 这时案头的电话响,他一听,大约是大老板,立即挥手,令我出去,「走走,一会儿才叫你。」 你说,这种实况,叫坐在家中的太太用尽她们的想像力,想破了宝贵的脑袋,也想不出来吧。 我随即回到座位上,心中悲愤无法抑止。 从一数到一百,快,数,但没有用,想拿起电话找朋友诉苦,犹疑一下,拨给苏茜。 才听到她「喂」一声,眼泪已抢出来,连忙用手帕掩住,大堂中那么多人,何苦示弱。 「什么事?」 「做不下去了。」 「不要为一个人辞工,继续同他玩下去。」 「我累。」 「谁不累?累也要玩。」「算了。」 「不行。」 女秘书暗示有人找我。 「我有事,苏茜,一会儿再打给你。」 「别冲动。」 「知道。」 挂上电话,女秘书同我说:「阿二找你。」 那是史蔑夫的助手。 我尽量平静走到阿二面前,「有事?」 他呶呶嘴,「说你电话太多,自己小心点。」 我只得点点头。 一步一步来,叫你受不过好跳楼。 案头电话响。 苏茜找我,「什么事,又是什么?」史蔑夫走过,看见我手持话筒,索性坐在我对面,听我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我已很平静,对苏茜说:「今天下午五时半到你楼下等。」挂上电话。 没错,他什么把柄都没有落在我手上,死也是白死。 我阴恻侧看著地,笑了一笑。 史蔑夫一呆,站起来离去。 当夜我见到苏茜,同她细述。 「你有一颗玻璃心,很吃亏的,自尊心太强,其实经过一年半载,他玩累了,会放过你,或许他会调任。」 「没可能,他合同八八年才满。」 「他有半年假,熬至八七年底一定会出头。」 我深深叹口气。 「这并不是大事,想成功就得忍耐。」 「你会忍耐吗?!」 「当然。」 「不可能忍得连自尊心都没有。」 「老实说,史蔑夫虐待你,还有目的,许多人连目的都没有,就胡作妄为。」 「这种人是怎么升上去的?」 「问得真好。」她苦笑。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神经汉,可是他还可以扶摇直上。」 「你在本公司也有一段日子了,就此离开可惜。」 「你要我怎么做?」我微笑,「即使送上门去给他吃也来不及了,吃了之后,他会满嘴鲜血用牙签剔著齿缝说:我不要吃,不好吃,是她硬要我吃,没法不吃。」 苏茜不响。 「大老板是要我死在他手中吧,借力杀人,我一向没有党派,无人护我。」 「不不,是你自己不能忍辱负重。」 「这同工作能力有什麽关系?」 「我同你无话可说,你还是天真。」 「对不起,苏茜。」 苏茜或许是对的,我问得太多,对生活期望太大。 过一日,正在翻译文件,史蔑夫叫我进去,令我将中文译为英文。 我说原文便是英文,请他看原文。 「不,我要听你口头上译出,你不是在写情书吧。」 我拒绝,「我有许多事等看做。」 「那么把中文留下,我叫别人译给我听。」 我离开他房间。 粤语片中女孩子遇到可恶的老板,可以叫他的雌老虎妻子出来,拧着他耳朵回家,这不过是编故事人一门心思的想法,现实社会中不会发生。 走投无路了。 怎么办好。 天天忍耐是一个法子,不信他放把火烧我。 但可怜,生活将在痛苦中,而生命,活一天少一天,何苦与他对峙。 第二条路,当然是走为上着,离开这个地方。 史蔑夫出来,「译得坏透了,重做!为了你这种人,公司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他当着我而,把译文撕得粉碎。 我留有底稿,但这有什么关系,他决定八小时与我玩到底。 「明天我们八点钟开车,去签合同,你八点钟到这里来等我。」 我不作声,过了一小时,把译文电抄一次交上,他根本看不懂中文,随手交给见习人员。 他说:「替这位小姐看舌,小心点。」 我淡然一笑,他为什么不把文章给斟茶的小明看呢。 事情过后,都是微不足道的!谁不知道呢,假使别的同事为这样的小事离职,我都会觉得他大题小做。 但这事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它发生在我身上。 晚上同苏茜说:「我不是人才,朽木不可雕也,我要辞工了。」 「那么反正如此,去告发他。」 「没有用的。」 「骂他一顿。」 我笑,「可惜他的老板是位女士,不然同他去吃饭,比较值得。」 「更可惜另一个老板是洋人,鬼声鬼气,瞧,有怨无路诉,又不能上京师滚钉板告御状。」 「全世界都是这么黑暗。」 苏茜叹口气,「干脆把自己也搽黑了算了,好做人。」 我俩捧着酒杯哈哈大笑起来。 「找到工作再走。」她挽留我,但有什么用呢。 「不行,这样匆忙,找不到好工作,反正也想休息一阵子,不如到欧洲住三两个月。」 苏茜点头,「这就是有家底的好处了。」 「没有家底,也不能受人压遍去吃饭,不是不能去,而是爱去才去。」 「决定了?」 我点点头。 「那你承认打败仗?」 「不,我只是不打。」 「你可以这样安慰自己。」苏茜微笑。 「当然,千方百计都要找个藉口。」我拍拍她肩膀。 「这样也好,少个人同我们争升级。」 「开玩笑,没有资格同你争。」 过一日,我到史蔑夫房中。 「我肚子饿了。」 「啊?」他拖长声音,扬起一条眼眉毛。 「别告诉我现在是你不想吃饭。」我微笑。 他略略迟疑,不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 「来,」我说:「我请客,咱们去云海吃日本菜,听听,单是菜馆的名字已叫人向往,一定要来。」 他凝视我,「小姐,别同我耍花样。」 「吃顿饭,不犯罪吧,公众场所,有什么花样?不过我不怪你不开心,毕竟我叫你碰钉子。」 「小姐,我碰钉?」 「好好好,是我碰钉,好了吧。」 「什么时候?」 「就是今晚,下了班先去喝几杯米酒,肚子饿了才叫剌身,我准备大出血。」 他被我逗笑,略觉不好意思。 「五点半我来接你。」我向他目夹目夹眼。 他没料到我会那么俏皮,呆住。 这两个星期来,我被他治得连斟杯茶的信心都没有,整个人慌慌张张,一点神采都无,他根本不认识我的真面目。 死也死得不明白。 我叹口气,有几个人可以获得申怨的机会? 我们并不是活在游乐场里。 那日下午,史蔑夫没有出来大堂巡视,众同事有时间及心情把所有应办之事办妥。 坏上司,往往阻住员工起货,而不是帮助下属。 史蔑夫就算走过,也爱损人几句,譬如说:「阿张,你在干吗,吸烟喝咖啡就一天?」 或是问:「一百号文件在什么地方?」 阿张说:「我想是到总部去了。」 史蔑夫便吼叫,「别想,去找出来。」 他喜欢刻薄人。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到别处去吧。 总有一个地方,是讲究工作成绩的。 我以为他会反悔,但没有,他们都贪,贪小便宜贪吃,自远方飘洋过海的来到此地,不是为便宜,为什么? 我敲门进去,温和的问:「好了没有?」 他还要作威作福,「你犯了严重错误。」用手指着我。 「是吗,吃饭时慢慢告诉我。」 在车子上,他告诉我,他喜欢爱路扶连主演的铁血将军,我陪他再聊,「女主角是否慕莲奥哈拉?一头红发,象牙色皮肤,真美,那时的女星都像一朵花,现在不行了。」完全像他那一代的人。 谁说我不会讨好人?他别以为我没这个本事。 到达饭店,我施出混身解数,叫了最名贵最精致的菜奉上,先是小酌,后来才叫面食,喂饱他。 他开心得不得了,吃得面红耳赤,即使这之后没有余兴节目,也肯定会对我另眼相肴,比起他以前的小鸡小鸭,我与众不同吧。 我亲自到柜台付账。 他向我道谢,只余一点点矜持。 「还有新鲜水果与咖啡。」 「哎唷,太丰富了。」 「还有呢。」我笑着打开手袋。 他略为紧张,怕我拎出帕。 我说:「我的辞职信,请你收下。」 他呆住了。 这个女人!他一定在想,可是坏了脑?既然要走,应当拍桌子破口大骂图个过瘾才是,怎么还和颜悦色花时间金钱拍马屁?莫不是神经有问题。 真不愧是老狐狸,立即说:「辞职?哦。」 「一个月生效,请代我转给人事部。」 「好,让我先签个名,明天带到公司给我。」 我自然的笑,又把信收入手袋,他仍然摆着架子,心底下不知有否一丝空虚,他又要找别人去玩了,说不定哪一日,碰到厉害的角色,叫他吃不消兜着走。 他略略有点不安,适才吃下肚子的食物,似乎不大容易消化了。 「宴会散席。」我温和的宣布。他穿上外套,再向我道谢。 我们在饭店门口道别。 人事部经理倒是位斯文有礼的先生,他说:「我调你到别的部门去。」 我摇摇头。 「是为著史蔑夫吧。」 「很多原因,不致于为一个人而辞工。」 「如不是史蔑夫,你会留任?」 我点头。 「看,还不是为了人事关系。」他摇头叹息。 过一会儿,他问:「要不要见总经理?」 我摇头,「总经理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 「为什么不试试别的部门?」 「忽然之间累了,想休息一下。」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同你递信上去。」 「谢谢。」 吁出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事,在将来想起,也是微不足道的挫折吧。 打败仗不要紧,姿势始终要漂亮,不是给观众看,而是给自己看。 第九台: 下了课,莉莉说:「去看看夏洛蒂吧。」 彼得投过一眼,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 「彼得,」莉莉说:「你喜欢夏洛蒂,不是吗。」 「是是是。」 「我们去给她一点鼓励,来。」 彼得说:「每个人都放弃了,除了你。」 莉莉好脾气的说:「朋友是不应该放弃的。」 彼得微笑,轻轻吻莉莉的手,「我的伴侣,是一个体贴念旧的好女孩。」 「我们去吧。」 夏洛蒂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设备齐全,房东太太兼为住客打扫购物,十分方便。 彼得按铃,近六十岁的林西太太前来应门。 他们是相熟的,林太太即时打招呼,「彼得,莉莉,好久不见。」 莉莉一想,是有两个星期没来了,不禁有点内疚。 她问林太太:「夏洛蒂好吗?」 林太太悄悄说:「好像好一点,仍然没去上学。」 莉莉忍不住问:「整天躲在房里?」 林西太太默默头。 莉莉叹口气。 她把手里拿着的一盒巧克力递给林西太太,「多得你照顾她。」 「不用客气,你们才对她好呢。」还是把糖收下了。 莉莉急急上楼,找到夏洛蒂的住所,敲门。 没有人应,她便喊出来:「夏洛蒂,开门,是莉莉,快开门。」 过半晌,莉莉听见脚步声,她松口气。 夏洛蒂把门打开。 莉莉推门进去,彼得跟在女友身后。 莉莉问夏洛蒂:「你今日好吗,心情如何?」 夏洛蒂没有回答,瘦削秀丽的面孔上毫无欢容。 莉莉说:「已经半年了,什么都应该过去,你说是不是?」 夏洛蒂这次居然默默头,露出一丝苦苦的笑,回答说:「是的。」 莉莉觉得这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不枉此行。 她用手帕擦擦汗,「天气开始热,夏洛蒂,你最喜爱的夏日要来临了。」 彼得问:「吃过东西没有?已是下午三点半。」 夏洛蒂说:「我不饿。」 「来,我们服侍你。」 夏洛蒂说:「我刚想到楼下去洗衣服。」 「我知道洗熨间在哪里,我去。」彼得说。 莉莉打量房间,倒还整洁,情况比初时好得多。 「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开一只窗。 夏洛蒂说;「开好了。」 莉莉索性得寸进尺,开了两只,让空气流通。 「看得出你舒服多,甄教授问你何时复课。」 「医生说随时,但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给自己一个机会,试一试。」 夏洛蒂不出声,看著窗外婆娑的树叶,是,夏天来了,她伸个懒腰。 莉莉很满意,以往来看夏洛蒂,她总觉得有一股压力,今日没有,夏洛蒂像是有希望恢复往日的轻盈活泼。 「我们希望你早日回学校来。」 「莉莉,我也知道你爱我。」 「我带了水果来,吃只桃子好吗?」 「有没有石榴?」 「真苛求,不过,我不会令你失望。」莉莉自篮子里取出一只嫣红色的石榴。 这下子,夏洛蒂可真的开心了,忙伸手接过,她坐在近窗口的椅子上,一丝阳光刚刚照在她脸上,莉莉觉得她昔日神采渐渐回来,放下一颗心。 是什么良药使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呢,莉莉不明白,上次来的时候,夏洛蒂还把头埋在被褥里,不肯说话,光是流泪。 照今日的进展看来,她不日可以回到学校。 夏洛蒂拿看水果,并不吃,问莉莉:「你听不听电台节目?」 莉莉在替她整理衣服,夏洛蒂的夏季衣裳还没有拿出来。 「电台节目,什么节目?」 夏洛蒂说:」我忘了你是电视迷。」 「有时我也听音乐,」莉莉笑,「熨衣服的时候没有拍子不愿动手。」 「第九台有个极好的节目。」 「是吗,谁主持的?」 夏洛蒂没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在难以入睡的夏日,听节目主持人絮絮细说,真是极大的安慰。」 莉莉有点歉意,「你要不要搬来与我们一起住?那样,我可以天天与你说话。」 夏洛蒂讶异,「我怎么可以变成你的负担?况且,你与彼得都快要结婚了。」 「但是--」 「莉莉,都市里尽是寂寞的心,你救得一个,救不到两个,我想我还是靠自己的好。」 莉莉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我早就告诉彼得,你会没事的。」 夏洛蒂笑一笑。 彼得把洗好烘干的衣物拿上楼来。 莉莉说:「我们下星期再来看你。」 「好的。」 「再见。」莉莉与她拥抱一下。 夏洛蒂说:「谢谢你们。」 彼得向她挥挥手。 他与莉莉开着小车子走了。 彼得说:「夏洛蒂进展令人乐观。」 「可不是。」 「一定有个原因。」 莉莉说:「管它是什么原因,只要她恢复正常。」 「也许找到新朋友了。」 「那岂不是更好。」 彼得说:「我也替夏洛蒂不值。」 莉莉叹口气;「短短的人生,数十年间,却还有那么多的悲剧。」 「撒母耳倒底为什么自杀?」彼得问。 莉莉掩上耳朵,「我不要听这句话,夏洛蒂不停的问了三个月,听得我怕。」 「作为撒母耳的未婚妻,交往超过三年,这个刺激也真亏她承受。」 莉莉沉默一会儿。 连普通朋友都受不住要大叫为什么。 撒母耳一向温文沉静,品学兼优,是个公认的好青年,与夏洛蒂走了三年,订婚才几个月,准备毕业后筹备婚礼。 一日下午,他却走上大学的钟楼,跳下来。 一点先兆也没有。 那日黄昏他还约好夏洛蒂去看电影。 据目击者说,撒母耳还独自在钟楼上徘徊了一会儿。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片言只字都没有留下。 夏洛蒂得到消息时差点没疯掉,四出收集证据,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冰箱里放满食物,衣橱有新置的衣裳,功课井井有条,说他猝死,还有可能,自杀,完全不像。 夏洛蒂崩溃下来,她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作为撒母耳的伴侣,她完全失败,她未能安慰他,开导他,她甚至压根儿不了解他。 夏洛蒂不能原谅自己。 她进入黑暗世纪,锁在愁城里,告病假辍学,足不出户,与世隔绝。 是莉莉逼她去看心理医生的,几个月来,并无太大的进展。 失恋,顶多是心碎,损伤一点自尊,夏洛蒂这次,灵魂也被摧毁,仿佛随撒母耳一起,自钟楼堕下。 莉莉耐心地照拂同学。 她总是说:「需要时间来治疗。」 过了三五个月,大家都放弃,只有莉莉坚持著。 今日总算看到一丝曙光,所以高兴得不得了。 总会痊愈的,莉莉想,三年不行五年,五年不成十年,夏洛蒂还年轻。 彼得说:「撒母耳根本没有理由会看不开。」 「他人比较内向,心事不大说出来。」。 「可是夏洛蒂是他的未婚妻。」 「算了,想多了会发疯的,」莉莉苦笑,「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件事。看,阳光多好,让我们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彼得认为莉莉说得再对没有,索性开了汽车收音机,轻松一下。 是音乐节目,唱片骑师选了非常劲的旧歌「蓝色掠皮鞋」,彼得跟著打拍子吹口哨。 莉莉笑,忽然想起来,问:「这是第几台?」 彼得答:「第二台!专播流行曲,通宵的。」 莉莉又问:「第九台呢,播什么?」 彼得一呆,「第九台?」 「是呀。」 「莉莉,本市没有第九台。」 「什么?」 「本市只有四个电台。」彼得笑;「莉莉,你这样下去要给人笑的。我还记得前些日子你问我五号风球要不要停课--五号风球取消有十年了。」 「可是……」 「女孩子就挂着化妆穿衣。」彼得摇头。 但是夏洛蒂明明说九号电台。 也许,莉莉想,是她听错了。 他们决定到露天咖啡座喝茶,也就把这件小事搁在脑后。 几时劝夏洛蒂也来这里,面对初夏碧蓝的海,非假日,人也不见得太挤。 莉莉有信心,夏洛蒂会再参加他们的活动。 不过前些日子才吓人呢,电话都不肯接,多次,莉莉怕有意外,打给林西太太,麻烦她上去看著夏洛蒂。 偏偏又是期考时分,同学们全分身乏术。 时间也过得真快,一晃眼六个月,再难熬,夏洛蒂都逐日熬过去了。 莉莉低低感喟,再大的灾难,都得勇敢地应付。 「下星期可以游泳了。」彼得说。 「今天也可以。」 「怕你着凉。」 「不会的。」 「冬永都别有风味。」 「可不是。」 经过上次意外,莉莉头一个觉得人生无常,寻乐要及时,是那个时候,她答应搬进彼得寓所去。 同时也爱上喝一点酒,松弛神经,做起功课来,也不那么拼命。 过了一个星期,莉莉牵记夏洛蒂,再去看她。 林西太太迎出来,一脸笑容。 莉莉知道这是表示夏洛蒂的情况更好。 「她出去过一次。」林西太太说。 莉莉点点头。 上得楼来,夏洛蒂已经打开门欢迎她。 「我做了薄荷茶。」 几乎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莉莉问,「你有没有胖一点,抑或是我的幻觉?」 「没有,但是我买了两件新衣服。」 「几时回学校?」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期考。」 「校方会跟你想办法。」 夏洛蒂叹一口气,坐在窗前,一副茫然,恍若隔世的样子。 莉莉不敢死摧她,轻轻呷一口茶。 夏洛蒂问:「你有没听第九台?」 莉莉怔住,原来没有听错,是第九台。那么,是彼得太过肯定了。 「没有,我在追电视上一个连续剧。」 「那位主持说得真好。」 「是怎么样的节目?」莉莉忍不住问。 「听众可以打电话进去的问答式节目。」 「哦,那种。」 「莉莉,我是不是很幼稚?」夏洛蒂问。 莉莉看看她,「这怎么能算幼稚呢。」 「同一个陌生人倾诉,你不觉得愚昧?」夏洛蒂又问。 「所有的朋友,开头时都是陌生人。」 夏洛蒂笑,「莉莉,你真是纵容我。」 莉莉坦白的说:「有什么坏处?我看不出来,现时的节目主持人都很温文有礼,且懂得观众心理。」 「是,他完全了解我的心情。」 「是一位他?」 「你也可以听听,莉莉,每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他叫安地。」 「你打电话进去与他聊天?」 「是,」夏洛蒂说;「三五七八四。」 「打得通?」 「没问题,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与他谈上十分八分钟的话,他给我很大的鼓励,」夏洛蒂有点难为情,「这一阵子,心情开朗不少。」 「那真是太好了。」莉莉由衷的说。 夏洛蒂说:「没想到我会把精神寄托在一个电台的节目上吧。」 莉莉注意到她轻轻抚摸书桌前的一只小小收音机。这种晶体收音机最普通不过,售价也非常相宜,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莉莉明白夏洛蒂,她寂寞,她害怕,她旁徨,她需要安慰,即使来自一个电台节目,也一样使她高兴。 莉莉说:「别忘了我们,我们永远是你的朋友。」 夏洛蒂紧紧握住莉莉的手,「是,我知道。」 同到自己的家,莉莉回想夏洛蒂的神情,不禁微笑,毕竟她只有二十岁,说她孩子气也不是不对的。 彼得回来,送上一束鲜花。 莉莉把鼻子埋进花间深深一嗅。 彼得逗她欢喜,说道:「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你更为可爱及温柔--」 莉莉说:「谢谢你,彼得。」 「夏洛蒂如何,好吗?」 「很好,彼得,」莉莉插好花,「她坚持第九台有个好节目。」 彼得讶异,「可是本市没有这样的电台。」 「她天天收听一个由安地主持的对话节目。」 「也许是三台。」 「也许,只要她高兴!谁管呢。」 彼得说:「我洗个澡,然后出去吃饭。」 莉莉犹疑,拿起电话,拨通讯问号码,「麻烦你,第九电台。」 接线小姐答:「没有第九台。」 莉莉一震,「三五七八四是谁的号码?」 接线小姐说:「请稍候。」 莉莉等了一会儿。 接线生回来,「小姐,本市没有这个号码。」 莉莉张大了嘴。 过一会儿她说谢谢,放下话筒。 呆半晌,莉莉再取起电话,拨到电台去询问。 过了十分钟,她得到她要的答案。 「彼得,」她紧张地跑到浴室去,「彼得,」 「什么事?」 「彼得,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九台,没有安地这个主持人,也没有对答节目,几个电台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都播放戏剧或音乐。」 彼得正在用毛巾擦背,听到也一呆。 莉莉震惊地问:「夏洛蒂每天晚上,同谁说话?她的电话,打到什么地方去?」说着她不禁寒毛直竖。 彼得被上浴衣,脸色凝重。 他们坐下来,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很久,彼得问:「你看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夏洛蒂的幻觉?」 莉莉跌足,「若是这样,她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彼得也觉得头痛,「而我们还以为她在痊愈中。」 「该怎么办呢?」 「要请教精神科医生。」 「你是说--」莉莉恐惧。 「最好医院观察。」 「不,」 「莉莉,我们帮不了她。」 「今晚我再去看她。」 「莉莉,我不准你一个人去,可能有危险。」 「我非去不可。」 「我与你一起。」 「有你在,她可能不肯打电话到电台去谈话。」 「我在门口等,一有事,你马上叫出来。」 莉莉点点头。 他俩抵达夏洛蒂家门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半。 林西太太有点意外,「这么晚?」 莉莉敲门,彼得闪在一旁躲着。 夏洛蒂来开门,「咦,莉莉,你怎么有空?请进来,我正在听第九台。」 夏洛蒂手中正拿著那只小小的收音机,但是,莉莉什么都没听到,她的手心开始冒汗。 「请坐,」夏洛蒂似演默剧似,「安地的声音不错吧。」她像是在欣赏主持人的才华。 莉莉目定口呆,室内一片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是莉莉一脸陶醉地将收音机贴近耳畔。 情况如此诡秘,莉莉不禁退后一步。 只见夏洛蒂抬起头来,「他叫我打电话给他。」 夏洛蒂拨了三五七八四。 电话显然接通了,她与对方说了起来。 莉莉一背脊的汗,她靠墙而站。 只听得夏洛蒂说:「是,安地,是我,节目收得很好,我听得很清楚。」 莉莉睁大了眼,一手取过收音机,摇两摇,她仍然什么都没听见。 又不敢拆穿夏洛蒂,只得呆呆者着她。 夏洛蒂转过身子,背着莉莉,在电话中同空气说话:「今夜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是好朋友,她叫莉莉。」 莉莉检查收音机,转来转去,都静寂无声,她忍不住拆开背后小小空格,那里面原是放电池的,一掀开,空空如也,莉莉这一惊非同小可,这收音机根本无法操作,由此可知,一切都是夏洛蒂的幻觉。 莉莉急得落下泪来。 夏洛蒂还在讲电话:「什么,节目要结束,多么可惜,几时?今晚是最后一次?」 莉莉把收音机放回在桌子上。 夏洛蒂继续说:「什么,你认为我不必再与你详谈?」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无限失望,无限依依。 莉莉忍不住打开门,示意在门外的彼得进来。 彼得悄悄问:「怎么样?」 莉莉呶呶嘴。 夏洛蒂仅一口气,「那么说,今夜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 彼得问:「她同谁说话?」 莉莉答:「第九台。」 彼得不响,坐下来。 夏洛蒂说:「安地,多谢你多日来对我的辅导,真没想到节目要中止……再见。」 夏洛蒂挂上电话,抬起头,这才看见彼得,十分意外,「你也来了。」声音是愉快的。 彼得问:「安地说什么?」 「你没听到?收音机一直开着。」 彼得随机应变,「我刚进来。」 「他叫我回学校,」夏洛蒂无限唏嘘,「并且说节目已是最后一次。」 「以后你如何同他联络?」 「不知道,只得等他的新节目再开始。」 夏洛蒂这样认真,令得莉莉疑幻疑真,手足无措。 彼得问:「你几时上学?」 「明天吧,回去同甄教授谈一谈。」 莉莉看他一眼,彼得伸手去拿收音机。 夏洛蒂说:「他正在同我们说再见,及多谢我们的支持。」 三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夏洛蒂相信第九台正在广播。 十多分钟后,夏洛蒂吁出一口气,关掉收音机。 彼得说:「你早点休息吧。」 夏洛蒂问:「你俩赶了来,没有什么事吧。」 莉莉说:「没有,只是忽然放不下心。」 「你们对我真好。」 他们两人静静离开。 彼得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或许她真的听得到第九台。」 「也或许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帮她的忙,你看,她已决定回到学校去。」 「我们且看她是否能够恢复正常生活。」 莉莉为夏洛蒂默祷。 夏洛蒂并没有令她失望,复课不久,她已适应社交群体生活。 莉莉把九号台藏在心中,当作一件秘密,不再提起,那是一个除夏洛蒂外没有人接收得到的电台。 约莫文过了半年,一切都淡忘,他们三人,聚在一起喝咖啡,夏洛蒂忽然又提起。 她说:「奇怪,莉莉,我再也找不到第九台。」 莉莉抬起眼,没有置评。 夏洛蒂说下去,「而且收音机也坏了,我已买了一个新的。」 莉莉与彼得交换一个眼色,放下心来。 「别的台的节目也不错,不过没有安地那么好,真希望再听到他的声音。」 莉莉呷着咖啡,不出声。 这是夏洛蒂最后一次提到第九台。 不久之后,彼得与莉和结婚,夏洛蒂做伴娘,认识了伴郎,彼得的表哥,两人走得很近,相信夏洛蒂已不必收音机作消遣。 一切不幸都成过去,时间治疗一切忧伤。 「到底第九台是否存在?」莉莉问彼得。 「夏洛蒂靠它的安慰又站了起来,你说有没有?」 「我说有。」 「那就是有。」 「但是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呀,莉莉,那是伤心人才听得见的电台。」 无名女: 打五月份就隐隐约约的热起来,最最惊心动魄的夏季便宣告开始,这一热要热到十月中,七月刚开始,杂志社里已有三位同事中暑病倒。 难为模特儿,在摄氏三十五度穿上秋装拍照,非人生活。 薪酬最高的嘉露说:总比正月过农历年穿纱衣在寒风刺骨中面露微笑的好。 不过她们现在也根精明,一听说拍泳装,就问:去巴哈马,抑或嵛里? 本来神话似的世外桃源,都被我们去滥了,一点神秘感也不剩。 早十多廿年,谁去留学,大伙儿准羡慕得眼珠子掉下来,现在?留学生一毛子一打,每年回来三次,毕了业也不易找到理想工作。 社会繁华富庶进步,以前难能可贵的事,现在垂手可得,再也不算矜贵。 真的,人类已登陆月球,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于是同老板说:去,去康城拍泳照。 结果满街碰见熟人,本市一半以上的电影工作者都挤在那里看热闹:游客、扒手、小贩、掘金女、太阳油、舞男,整个碧蓝海岸遭受染污,以后再也不想念它。 总是怀旧,以前的欧洲不是那样的,以前可以租一部开篷跑车,沿意大利东部亚玛菲公路开车到罗马,一边惊涛拍岸,另一边景色如画…… 「喂喂,又做白日梦?」 我惊醒。 女秘书爱玛笑着把照片堆在桌上,「仲夏夜之梦,记得吗,威利老莎写的故事真有一手,那意境美得叫人心向往之。」 「冰箱里有什么冻饮?」 「啤酒,沙示,柠檬茶。」 「有没有绿豆百合汤?」我饥渴的问。 「你来做呀,好不好,大家都爱喝。」爱玛似笑非笑。 我叹一口气,用手捧着头。 「为什么烦恼?」 「江郎才尽。」 「你又不姓江,不怕不怕。」 「天热,大脑闭塞。」 「奇怪,小王他也那么说。」 「你呢,爱玛,你不觉得吗?」 「我没有大脑。」她笑。 真是聪明人,有智慧的女子从不与人比聪明。 没有脑子,自然有英明神武的有识人士来搭救,怕什么。 我取起照片,「谁拍的?」 「小王。」 我按亮了灯看透明片。 「陈腔滥调。叫小王进来。」 爱玛去了。 小王呱啦呱啦的叫进来,埋怨,发牢骚,指我难服侍,吹毛求疵,同时,要求停薪留职。 他要歇暑。 他使我想起家中女佣,每逢两月,定要歇暑,正当最多衣服要洗烫的时候,她放假,要不,便不做。 后来我辞退她,使她求仁得仁。 当然,小王与女佣不一样,但心态却绝对类似。 我瞪他一眼,「背境老土不要紧,至少找个新模特儿。」 「略为出色的女孩全部拍电影去了。」 「新人呢?」 「我不是星探。」 「你有没有妹妹?」 「没有,亦无表妹、堂妹,还有,教女朋友亦决不出来抛头露面。」 「再用这种照片,我们杂志的销路有危机。」 「你不要,我拿到别家去用,人家付的稿费高三倍,贵杂志荷包涩,嘴巴噜嗦,我也不想再犯践。」 他拉开门,冲出去,嘭一声关上门。 吵起来了。 在金风送爽之秋日,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我用手托着头。 读者不停要看新的东西,我们却想不到新的东西。 哎呀呀,怎么办。 托着头也不管用。 「叫小王进来。」 「小王游泳去了。」 「星期一上午,游泳?」 爱玛说:「不如你也凉快凉快去。」 「冷气已经够凉。」 我无聊地拾起一本杂志,参考别人的内容。 落下一包照片。 一定是小王的。 我将它扔在一旁。 隔五分钟,又决定看一看,许这个人狗口会长得象牙来。 照片落出来,我取起一看,呆住。 一个女孩子与一只沙皮狗,她穿着很普通的白衬衫,头发包在头巾内,背境是无穷无尽的草地。 这明明是一辑生活照,即拍得似沙龙。 女孩有一双如姻如雾的芍药眼,淡粒,脸庞秀丽得让人一看之下暑气全消。 好家伙,小王把这样的宝贝留着自用。 谁知阴差阳错,这批照片落在我手上。 我再次找爱玛,「小王回来叫他马上进来。」 旧瓶不要紧,却一定要装新酒。 我们已找到新酒。 木市每一行都在发掘新人,简直地毯式搜索,稍有姿色都不放过,略平头整脸便称美人,这女孩居然至今尚未有人识,奇怪。 我取过外套。 爱玛问我,「哪儿去?」 「游泳。」 「疯了,」爱玛说:「全热疯了。」 回到公寓,淋一个浴,把帘子全放下来,开足冷气,拔掉电话插头,也许老板会请我辞职,但我认为足够便是足够,今日谁也别想找到我。 那女孩。 忘不了她。 她很年轻,最多十七八岁,但一些天生尤物在七八岁已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样,而当她们到了五十岁,还比许多十五岁少女好看。 我们一定要把她发掘出来。 第二天。 小王踢开我办公室的门:「找我?」 他真去了游泳,晒得似只黑猪。 我先倨而后恭,「小王,」很客气很客气,「这些照片是你的吧。」 他一看,「咦,怎么搅的,真热晕,对不起,这是私货。」 立刻收回。哈哈,但我已差人去复印。 「小王,那女孩。」 他眼光光看着我,不准备回答。 「那女孩。」 「是,确是个女孩。」废话。 「她是谁?」姓甚名谁,快快报上。 「朋友。」答了等于没答。 「她几岁?」 「不知道。」 「照片背境是否本市?」 「不知道。」 「人在不在此地?」 「不知道。」 「有无兴趣任模特儿,为我们拍一撮照片?」 「不知道。」 「喂!」 「真的不知道。」 「不可以打听?」 「不可以。」 太不合作了。 「你别假公济私,」他自袋中取出一辑照片,「这是我昨天拚老命拍的,再不满意,你另请高明。」 我取出看。 「是要比昨天好,不过还不够好。」 小王一听,立刻诅咒我,「叫你妈来拍,叫你老婆拍。」 「你这个人,不逼你不行。」 我叫编辑取过去划样子。 有些天才,要棒喝着才会显光芒,有些没有才华的人,一喝他他就躺下了,不得要领。 小王幸而是前者,我才得一丝生机。 「记得从前吗,小王,从前我们每一次刊登照片,都让同行叫好,惊叹。」 小王怔怔地说:「那时,那怎么同。」 「除非我们已老。」 「可是我们体力不比从前了,」我闲闲的说:「同十多岁的少年人倒底没得比。」我指指他手中的照片。 「人家才十六岁,还是孩子。」 小王蓦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站起来出去。 十六岁。 我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子发掘出来才罢休。 大约还在读书吧,小王定是怕影响她的功课。 小王过虑。 也许,她是他十年计划中之主角?是以他不肯让她亮相。 这小王。 下班时分,他仍在那里擦相机。 「去喝一杯?」我问。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别生气,你仍是城里最好的。」 他吼:「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倪匡讲的:我不用好过自己,没人好过我就行了。你用钱,在本市无可能买到比我更好的作品,少噜嗦。」 「谦虚一点好不好?」 「有目共睹,何用谦虚。」 「你要的价钱也十分惊人呢,先生。」 「有便宜的,你要不要?我介绍给你,十分一价钱已经可以。」 真给小王活活气死。 「来,去喝一杯。」 心里面痒得难受,真想弄清楚,那个似鲍蒂昔里笔下安琪儿般的女郎,是他什么人。 坐在熊与牛啤酒馆,我追问他,用激将法,「我保证那辑照片是偶然得来的,你并不认识她。」 「错,当然我认识她。」 「你怕失去她还是怎么样?」 「我们换一个题材好不好。」 「这个题材又有什么不妥?」 「十多年老朋友,有时候还真忍不住想同你反脸,」小王说:「你讨厌知不知道?」 我摊摊手。 白白付了酒钱。 我把那女孩的照片放得巨大,贴在编辑室内。 行家来看到,没有不问她是谁的。 电影导演,模特儿经理人,电视台监制,都对她有兴趣,纯粹是工作上的兴趣。 小王只是不出声。 一日他女友马利来访,我乘机一动,着爱玛请她进来。 热情而狡猾的招呼她,请她坐在大照片对面。 她一眼看便说:「咦,你怎么会有毛毛的照片?」 我大喜。 有了她的名字,原来她叫毛毛,十六岁。 资料似拼图游戏,一点点聚集,很快我便会得到整幅图画。 当下我闲闲问:「拍得好不好?」 「当然好,」马利笑,「美人胚子,而且上照,完全看不出,是不是。」 「看不出只得十六岁。」小王不知几时溜进来,「马利,来,我们看电影去。」 又是这家伙来故作神秘。 我把握最后机会,「假使我的妹妹长得这么美,我就不会吝啬,我一定把她介绍给全世界。」 马利诧异的说:「她不是我们的妹妹,毛毛算起来,还是小王的学生呢。」 「学生,学什么?」 小王缓我一眼,「够了够了,马利,戏开场了。」 他夹着她忽忽离去。 学生。 小王教的当然不会是唱歌,亦不是舞蹈。 我问爱玛,「那时小王不是在大学里教过什么一.」 「校外课程的摄影科。」她提醒我。 「对了对了对了。」 可爱的爱玛,记性真正好。 看样子小王定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毛毛。 但慢着,「哪里有十六岁的大学生。」 「不一定要大学生才可以参加课程。」 又一言提醒梦中人。 资料已经不少,只是,没有她的地址。 过两天,我打电话找马利,大家都那么熟了,无所谓。 我开门见山,「马利,我不见了毛毛的电话号码,你再告诉我一次。」 她慧黠地笑,同我斗智,「我不认识任何叫毛毛的人。」 「喂!」 「对不起,小王叫我扮哑巴。」 「马利,你几时变得如此贤良淑德。」 「我一向三从四德,复古了,你不知道?」 「说,毛毛住什么地方。」 「忘记这件事,没有这个人。漂亮女孩子多的是,人家没兴趣做模特儿。」 「你问过她,嗄,你问过她?」 「我不认识她,怎么问。」 我摔下电话。 好,小王,你胜利,你狠。 不过,你别小觑我,我自有一套。咱们慢慢耙,一年不行便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有的是时间,她有的是青春。 可是不用隔那么久。 气温直升,一到中午,连天文台都用酷热这种字眼。 是我先看见小王。 我与一班漂亮女孩子喝完冰茶,自丽晶出来,一眼看到小王的车子停在门口。 很自然的走过去,手搭在他的车子窗框,「嗨。」我说。 头一探进去,人呆住,嘴张开,眼睛瞪大。 毛毛,坐他身边的是毛毛。 要命要命要命,真人比照片漂亮十信,原来包在头巾下的头发长而卷曲,皮肤象牙色,嘴唇颜色也淡淡,大眼睛鬼影幢幢。 我瞪著她看,目光离不开。 过半晌我问:「你叫毛毛是不是?」 她微笑,点点头。 「我是天地画刊的总编辑,这是我的卡片,如果你有兴趣做我们的模特儿,请给我电话。」 她收过卡片。 我大乐。 但小王,可恶可俗可厌可恨可诛的小王,他竟然在这种要紧关头发动引擎,要把车子开走。 「小王,小王!」 他招呼也不同我打,便驶走车子,我若不即时松手,怕不要摔一大跤。 王八,真该姓王。 幸而身后的美丽女郎群拥上来,扶住我,我才不致出丑。 我会要他好看,悻悻地发誓,这小子,他会后悔求饶。 在公司里,当然是我凶。 我逼着他解释。 「说,有什么比我俩的关系更重要?十多年的同学,朋友,同事。」 他心平气和的说:「是呀,没有人比我们的关系更重要,所以你要小心,希望我们继续友好。」 小王口才挺厉害。 「来,看看这一辑透明片。」 「是什么?」 「来看。」 我亮灯,把透明片放灯箱上。 咦,主角是动物,拍出小猫各式各样趣怪的样子。 「你童心大发?」我问。 「可不可以用?」 「外国早已有了。」 「那么看看这一辑。」 我们再研究。 是次题材更有趣,是银行区大雨傍沱中年轻职业女性上班时狼狈模样。 「好极了,这辑是专业水准,我们用。」 「真的?」他大悦。 我抬起头来,「这是谁拍的?」 「毛毛。」 「谁?」 「毛毛。」 我倒呆住,没想到找她拍照找不到,反而用了她拍的照片。 小王兴奋的说:「我鼓励她拍摄城市小景,譬如说沙滩风光,校院一角,午餐记趣等等。」 「由你来拍,岂非更好?」 「不,由她清新的眼光捕捉镜头,更加理想。」 「说得是好,一个月一辑,稿费从优。」 真是意外收获。 「但是,长得那么漂亮,不做幕前岂非可惜?」 「人各有志。」 「好,好,好。」我举起双手投降。 到此为止,不能再紧逼。 我再看那些照片,真把白领女的苦处勾出来,在大雨中,伞与伞打架的有,抢车子搭的有,混身湿的也有,衣著名贵,化妆精致,都敌不过一场雨,辛苦。 我得亲笔为她写说明。 那么年轻那么好看,又肯动脑筋,上天待毛毛真不薄。 但是,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真正认识这个女孩子中. 嘉露自巴黎回来,到杂志社探访我们。 漂亮女郎多数没心肝,她是例外。 我问:「赛纳河无恙乎。」 她不回答,只走到毛毛的照片前去,讶异的问:「这是谁?」 我想一想,只得说:「我们的摄影师。」 「摄影师?」嘉露不置信,「这如果是摄影师,我们还怎么担任模特儿?」 「信不信由你。」 「我想见见她。」 「她不喜见人。」 「你看,」嘉露很感慨,「越是丑八怪越是爱出锋头,真正的美女躲还来不及。」 我微笑。 「群众买下名人的青春与天赋,利用他们到尽头,然后弃置他们。做普通人最好,付出小小代价,爱看谁就有谁。」 「这是巴黎给你的哲理?」 「可以说是。」嘉露笑了,「记住,有机会介绍这位小姐给我认识。」 她留下小礼物,离开。 残酷的小王仍把他的高徒收得密密。 她每个月都托小王交照片上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所选之题材非常受读者欢迎,一年后,她已经成为本刊台柱之一。 又是大暑天,又令人奄奄一息,又是一头大汗的日子,懂得享受的小王他远赴北欧歇暑去。都说干艺术的怎么怎么穷,那不过是阁下学艺不精,你看小王,任何一级的董事处长老板还不及他,每天工作三小时,一星期五天,一年十个月,生活优悠,做着他深爱的工作,老实说,不付他酬劳他也爱干,何况收入丰富。 这小子。 大家都没想到毛毛会打电话上来。 她说:「截稿的时间到了吧。」好,有责任感。 「我过来拿。」瞧,不用急,再度见面机会终于来临,不由得有点紧张。 「下午我自己上来。」她笑。 嗳,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没有架子,早美成习惯,何用耿耿于怀。 整间杂志社沸腾起来。大伙严阵以待,要看清楚她,最令人开心的是混账小王不在本市。 毛毛于下午三时莅临。 大家一看见她,全体呆住,鸦雀无声。 当然由于她的美貌,但我们也看到她肋下的拐杖。 她左腿比右腿约短了六公分。 啊水落石出。 我是第一个恢复常态的人,热诚的迎上去,招呼她坐下,其他同事也相继过来闲谈。 面孔上都不露出来,心中却都绞痛。 好,小王,原谅你,算你。 不过,我说过要发掘她,就一定要做到,即使不能做模特儿,也能做摄影师。 我请她到编辑室坐下,把她过去的作品同她讨论一番,指点一二,又计划将来的题材。 她很感激,澄清的黑眼珠全神灌注看着我,我心中告诉自己:一定要更加痛惜她。 小王也这样想吧,所以如珠如宝似看守她。 稍后我差公司的司机送她返家。 同事们围上来,啧啧称奇。 我扬手,「让她静静做一个幕后工作者,永远不要成为名人,」我停一停,「她的作品可以成名,但人就不必。」 这里面具有极大的分别的。 小王渡假回来,上来开门见山:「真相大白?」 我点点头,「何必相瞒,我们都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肤浅的是我,觉得她需要额外保护。」 「也难怪,真像件落胎瓷。」我长长叹息。 「她是本刊最年轻的摄影师?」 「绝对。」 我与小王紧紧握手,「一定要把她训练成才。」 他也说:「一定。」 我们计划明年让她尝试拍彩色内页。 后年可以拍封面。 同事: 陈晓非在星期一清晨甫睁开双眼,就知道这不是她的日子。 大雨。 她头痛。 必需要在九点半之前抵达大丰实业公共关系组见工。 她呻吟一声,挣扎下床。 辛苦得她说:「我一定要死了。」只要能够再躺回床上,继续睡它十个八个钟头,晓非在所不计。 但找工作实在是太重要的事,她运用仅有的意志力,把面孔埋进冷水里。 这次见工不会成功。 以她目前这种精神状况,喝一杯茶都不会成功。 她拉出前年见工时穿过一次的套装。 差两年而已,晓非的感觉像是已经老了十年。 两年前她刚自大学出来,雄心万丈,精力无穷,考进工作岗位,势如破竹,节节取胜,不消一年,便成为老板的爱将。 她可以不眠不休,连日连夜赶计划,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同事赞叹「年轻真好」。 而且她遇见了杨耀。 感情与事业同时起步得如此理想,真是幸运。 杨跃是电脑部主管得力助手,比晓非大三岁,未婚,英俊,风趣,有一双灵活不羁的眼睛。 是他主动来约晓非。 在这之前,传说他女伴甚多,但从来未曾试过对同事表示有意思。 办公室罗曼史可免则免,晓非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守则。 但是他令她笑,他使她高兴,她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不消三个月,两人的关系使相当公开,成为一对。 这是晓非最愉快的一个夏天。 往往下了班,约了杨跃一起去游泳,跟着吃烛光晚餐、跳舞,到深夜才回家,还要洗头淋浴,上床时天已鱼肚白,一瞌眼闹钟便响,立刻要出门上班。 但晓非不以为苦。 整个夏季都这样渡过。 也只有她才吃得消热度如许高的恋情。 秋季来临,杨跃对她,也如气温,慢慢淡冷。 一星期只拨出三四天给她,周末,他说,他要陪伴自新泽西来的叔父。 四个周末之后,杨跃的叔父还没有走,晓非已经起了疑心。 她不愿意相信事情起了变化。 她要沉着应付,装作若无其有。 但杨跃很快连续失踪三五七天不等,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以往他有事没事都拨内线给晓非,说些傻话,像「我想你」,「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往往使晓非迷惘中有说不尽的喜乐。 这一定是恋爱,毫无疑问。 晓非渴望得到更多。 但事实告诉她,杨跃已经转了方向。 她约他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对我清心直说。」 杨跃避开她的目光,「我想冷一冷。」 晓非似受到重创,眼冒金星,强作镇静,她听见自己低声说:「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联络。」 杨跃有点感动,「晓非,我知道你一向大方。」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完全停止来往。 他们的缘份只得一个夏季。 晓非一直希望他回心转意,文艺小说里出现的陈腔滥调原来最真实不过,每声电话铃都使晓非以为杨跃未忘旧情,每个雨天都使晓非份外凄伧。 年来透支的体力忽然崩溃,她病了。 卧病两个星期,再上班的时候,她发觉老板升的是别人,而杨跃,也开始与一位有美国护照的小姐来往,她失去了一切。 晓非思量许久,毅然辞职。 是,她没有勇气面对失意,她不想勉强自己,倘若陈晓非不纵容陈晓非,没有人会那么做。 晓非不认为可惜,天下那么大,必有容身之处,她不担心。 但是苦闷啊,生活完全失去意义。 她躲在家中,靠流质食物渡日,忙著托熟人介绍工作。当然,在这种非常时期,她也发觉,她的朋友,没有她想像中的多。 吃喝玩乐时最潇洒不过的朋友,忽然之间,都保守起来,认为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是至理明言。 晓非发奋看报纸上的聘请广告。 大丰企业已是第三次见工。 雨越下越大,她非提早出门不可。 在本市,毋需发生什么大事,只要下一场雨,交通便受阻塞,起码要预多四十五分钟。 晓非下重手上脂粉,希望在这个阴霾密布的雨天里显得有点颜色。 一看,憔悴的面孔在厚粉下更加沧桑,又改了淡妆,再拖下去也不用出门了,才取过手袋,带了有关文件,找出雨伞,到楼下搭车。 晓非似一块望夫石似站了十五分钟,根本没有空车。 一定要迟到了。 溅起的雨水把她小腿以及裙子下截染湿。 晓非麻木不仁的站着不动。 黑色的星期一,毫无疑问。 晓非凝望路口,有一辆空车驶进,三四个人迎上去争。 晓非忽然苏醒过来,不,不能听天由命,要努力争取,她收起雨伞,冲向前方,一个箭步,拉开车门,坐上去,不理身后人喃喃咒骂,立刻吩咐司机驶往目的地。 晓非嘲弄的笑了。 头发遭雨淋湿,垂在额前,她取出小镜子看一看,叹口气,为什么兵败如山倒? 捱到大丰,湿衣服也干了。 刚刚准时,不迟不早,连晓非都觉得意外。 三位老板与她谈了十五分钟,客气地叫她回去等消息。 晓非见尽了本份,也没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便礼貌的道别,离开。 在电梯中她讪笑起来,人生路上不知几许荆棘,见工显然是其中之一。 晓非流离浪荡地走到附近一间咖啡室,准了半小时,才发觉把大学文凭漏在大丰公司。 虽然只是副本,但是有名有姓,落在人家手里,会是个笑柄。 她只得折回去拿。 问了几次,才发觉那一个薄薄公文袋已经流落到人事部,有一位小伙子出来招呼她。 她取过失物,道谢,刚想转头,他同她说:「雨真大。」 晓非已经倦得不想说话,勉强点点头。 捱到家里,她喝了一小杯拔兰地挡湿气,便上床睡觉,这是她逃避现实好方法。 电话铃把她吵醒。 杨跃?即使是他,她也不敢见他,她落了形,怕他不认识她。 晓非爬看过去听电话。 「陈小姐?」陌生的声音。 「是,哪一位。」 「我叫邱心伟。」 晓非想半天,也不知道这是谁,她压根儿没有姓邱的朋友。 「陈小姐,你不认识我,我从大丰公司得到你的电话号码。」 「叫我上班?!」这么快? 「不不,我的文凭同你的调错了,你明白吗,你打开公文袋看看就知。」 「你等一等。」 晓非把文凭抽出一看,果然,不是她那一张,这张是伦敦大学的,上面写着管理科学文学士邱心伟。 她问对方:「怎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记性都不大好,一前一后将差不多的文件袋漏在大丰,回去拿的时候,又没有看清楚,到家才发觉错误。」 晓非啼笑皆非。 她的是复印品,不要紧,但邱先生这张却是真版。 看来有人比她更加冒失。 「我如何交还给你?」 「看现在立刻过来拿好吗?」 晓非看著钟,五点半。 她当然不会让陌生人到她家来,于是说:「我在证券街及美林街交界处等你。」 「好的,三十分钟后见。」 晓非挂了电话,看著那张文凭,摇摇头,邱心伟呵邱心伟,你受了什么刺激,吃饭的本钱都漏在人家店里。 她套上便装到街角去。 对方也很准时。 「陈小姐?」他迎上来。 「邱心伟?」 他点点头。 「有没有证明文件?」 他取出身份证,晓非核对过之后,把它交还,连文凭也一起递过。 他也把晓非的公文袋交还。 「陈小姐,或许你愿意去喝杯咖啡。」 晓非看着他,没有反对。 他是个长得很登样的年轻人。 回家也没事做,她又睡不了那么多。 邱心伟问:「你到大丰也是见工?」 晓非点点头。 「听说他们心中已有人选。」 晓非从没抱过什么希望,故此也没有失望。 邱心伟说:「找一份理想的工作真不容易。」 晓非喝下香浓的咖啡,精神仿佛好此,「谁说不是。」 「你是八五年毕业的吧。」 晓非知道他看过她的文凭。 「我比你早一年。」 晓非笑一笑。 「你想,大丰会不会聘用我们这两只冒失鬼?」 晓非答:「不会。」 他乐观地笑。 晓非欣赏他的朝气,但这不是认识新朋友的时候,她没有心情。 她推说有事,与他在咖啡店门口分手。 他再三道谢而去。 晓非耸耸肩,日行一善。 她并没有即刻回家,乘车到市区,买了两袭新套装,配上皮鞋。 想做行政人员吗,就得穿得像个行政人员。 她又赶去修了头发,熨成小波浪,看卜去,已经神气得多。 过两日,前往大新银行报到的时候,她心中多了几分信心。 那一日,一般下雨,她一般打湿了新皮鞋,但一进入会议室,她即时主动地微笑,「各位早。」 笑容健康大方,接见她的主考人不由得精神一振,顿时表示好感。 她留在会议室内达三分钟之久。 这次,她觉得成功的希望颇高,如果不是双方在薪酬方面有点意见,应该下个月可以上工。 晓非满意地离开会议室。 怎么,她问自己:痊愈了吗。 不,没有,但已经可以控制情况。 正在这个时候,晓非听见有人叫她,「陈小姐。」 她转头,唉哟,太巧,是邱心伟。 他说得对,找一份好的工作真难。 看样子城内所有的才俊都赶来了。 他过来低声说:「等我一起走,我们喝咖啡。」 晓非有点迟疑,但终于说:「我在文华等你。」 「一言为定。」 接待员唱他的名字,他进去了。 这次,晓非把文凭稳稳当当藏在公事包内,万无一失,轻松地走进咖啡室。 眼睛仍然酸涩,但淡淡化妆足以遮掩它的不安,晓非长叹一声,用咖啡压抑失意。 腐烂也不能解决什么,不加振作。 邱心伟来了。 这次见面,已经熟络一如老同学。 晓非问他:「见得怎么样?」 「很好,比大丰那帮人较有诚意。」 「我也这么想。」 「你考哪个职位?」 「宣传部。」 「我考管理组。」 「旧工作不理相心?」 邱心伟讪讪地,似有难言之隐。 晓非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不得不辞职。」 同晓非一样,他又有什么苦衷? 「我的旧拍档是我的女朋友。」 啊。 「她同我分了手。」 啊啊啊。 「相对无言,还怎么合作,索性一走了之。」 「你这样做很漂亮。」 「你真的这样想?」 「嗯,君子成人之美。」 「君子?」他长叹一声,发一会儿呆,又笑了,憨态可掬,是一个没有机心的傻小子。 但是晓非刘他有好感。 杨跃太攻心计,晓非吃了亏,十分害怕,谈虎色变,所以觉得邱心伟可亲。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当下邱心伟举起杯子,「祝你成功。」 「也祝你成功。」 他们干了手中的冰水。 既然没有意思走,便一起午餐。 这顿饭由邱心伟结的账。 「下次几时见?」 晓非笑一笑,「我们再约吧,你有我的电话。」 同到家,她告诉自己:不会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全盘投入。 经一事,长一智,谁也不能够再次使她疯狂。 陈晓非要好好休息,好好工作,有机会的话,偶然也可以出去走走,选愉快,高兴,又不伤脾胃的约会。 她很庆幸离开了旧岗位,不走,永远没有新的开始。 傍晚,她在家听音乐,手持一杯酒,略有睡意。 人生充满大大小小的挫折,各种各类的挑战,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奇。 一定要学习对付。 周末,她晏起,邱心伟来电找她。 「出来逛逛,别闷在家中。」 「有什么好去处?」晓非笑问:「我已经对跳舞喝茶看电影毫无兴趣。」 「那么聊天。」 「在电话里说好了。」 邱心伟骇笑,「你太拒人千里了。」 晓非觉得不大好意思。 「我来接你,」邱心伟并不放弃,「在街角等你。」 晓非笑了。 寂寞的心对寂寞的心是不健康的。 但她答:「我可以喝杯咖啡。」 「我知道一个地方做清蒸龙虾做得好极了。」 「龙虾要配香槟。」 「不可没有白露歌鱼子酱。」 晓非没想到他还是个食家,不禁精神一振,「白天吃这些,太糜烂了,不合规格。」 「那么我们直落晚餐。」 晓非说:「慢慢来,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好伴。」 「三十分钟后在同一街角见。」 晓非随意套上件衣裳。 她没有心理负担,像赴老同学约会,鞋子与手袋不配,上衣颜色也不合裙子。 管它呢,她只不过想出去走走。 邱心伟已在等她。 她怀疑他住得相当近,但没有问。 她发觉他也没有悉心打扮,彼此彼此,不禁会心微笑。 但精神比前两次有进步,像是存心出来好好吃一顿,享受一次。 晓非觉得他有趣,一直微笑。 「我车子在转角。」 还是有车阶级,倒是意外之喜。 晓非坐上去,头靠在座垫上,像已是十分熟悉这部车子,这种感觉使她觉得奇怪。 但她高兴,不后悔出来。 他们吃了龙虾沙律,喝了一瓶白酒,一直坐到三点半。 他们讨论什么叫做成功的小说。 争论颇为激烈,晓非没有让他,毫无必要,她又不曾爱上他,何用留下好印象,心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她用辞直接,包括「你错了」,「你根本不明白」,「这种意见太可笑」……许久没有畅所欲言,感觉非常好。 而邱心伟也毫不客气:「你太偏激」,「这样说十分浅薄」,「女人难免心眼狭窄」,都是他从没对女朋友说过的严重批评。 双方都不以为忏。 做朋友嘛,应该开心见诚。 他俩没有任何利害冲突,不高兴的话,随时可以拂袖而去。 最后,邱心伟说:「我觉得大新那份工作大有希望。」 晓非点点头,「我有同感。」 「那么,祝我们成为同事。」 他们干了酒。 一星期之后应该可以听到消息了。 为安全起见,晓非继续留意聘请广告。 一日自超级市场购买杂物返家,开信箱,收到大新银行回信,嘱她与人事部联络,下月一号去登记上班。 晓非松一口气,蹬蹬蹬跑回家,开了门,放下杂物,立刻与大新联络,约好时间。 她适意地躺在沙发上,伸开四肢,成功了,证明她是一个精神与经济完全独立的女性。 咦,她忽然想起来,邱心伟有没有被录取? 她有他的电话号码,但不好意思问他,万一人家没有她幸运,岂非扫兴。 也许他会打电话来,届时再说未迟。 晓非恢复信心,忙着通知朋友,刹时间,四周围的人又恢复了热情,一连几天,晓非都要出去聚旧,极快极快,已把邱心伟这个人丢在脑后。 晚上,她又要忙着读资料进一步了解大新的结构,根本没有留意邱心伟没有电话来。 去履行新职的那日,晓非打扮得时髦标致。 在电梯里,她碰见了一个人。 邱心伟。 他穿著新西装,精神奕奕,头发也经过修剪,一副自信。 看到晓非,他一呆。 「你也录取了?恭喜恭喜。」 晓非笑,「你也一样。」 他与晓非大力握手,「好极了,以后大家是同事了。」 可不是。 晓非在三楼出电梯。 他收到通知信的时候,应该关心她,问她有没有收信。 但是,她也没有问他。 这算不算你虞我诈?抑或世情根本如此,无可厚非? 反正她也没有过度热情,自讨没趣。 晓非很高兴,觉得自己应付得很好。 过了一个星期,她已适应下来,倒是接到邱心伟电话!「好吗,习惯吗?」 她也很关心的问:「你呢,同事们合不合拍?」 两个人继续说了十分钟,双方都异常得体,像「你别忘记我们那顿香槟晚餐」,「再联络」,「祝你成功」,十足十废话,但讲的时候,愉快无比。 晓非放下电话时想,真练出来了。 她耸耸肩,继续工作。 一次熟两次生,以后晓非在公司的公众场所见到邱心伟,只点头招呼,他们俩都没有再提什么香槟晚餐。 晓非略有一丝悔意,他见过她最失意落魄时的样子,真不是好风景,他会不会传出去? 恐怕不会,不是因为他为人老实可靠,而是因为他彼时也一般潦倒颓丧。 晓非略略安心。 他俩也算是患难之交,困难过去,一切就烟消云散。 再过一阵子,晓非听同事说,邱心伟同老板的秘书走。 晓非见过他们一两次,那女孩很年轻,恐怕不过廿一岁,娇小玲珑,异常漂亮。 他们会成功的。邱心伟经已痊愈,毫无疑问,他已准备妥当,可以卷土重来。 晓非很替他高兴。 她从没有透露,她同邱心伟在进入大新之前,已经相识。 至于她自己,唉,晓非想,再也不会在同事群中找伴侣了。 理想的工作有时比理想的异性还难找。 她不会陷自己于不义,吃一次亏要学一次乖。 工作忙碌,生活充实,晓非没有接受同事的约会,晚间略觉寂寥,哀悼一下青春容易消逝之类,也就安然入睡。 工余都没有时间结识新朋友。 一个下午,正在忙,有人叫她,是邱心伟。 晓非相当意外。 「有事吗?」 他放下一张火红喜帖,一脸的笑容。 「呵。」 这么快。「恭喜恭喜。」 「你呢?」 「我?我这次要跑尾班了。」 「努力嘛。」 「多谢你鼓励。」 「我给你介绍。」 真是好同事。 「有机会再说。」 「晓非你一直是这样淡淡的。」 他欢天喜地又到另一处去派帖子。 晓非目送他出去,站起来,把门关上,是的,痊愈了,可以开始新的故事。 姐妹: 每一个人都知道,林丹林彤两姐妹最友爱不过。 尤其是林丹,比妹妹大三岁,事事以妹妹为重,从来不与林彤争执。 她是个模范。 父母去世之后,她俩相依为命,从来没有相处得这样融洽的姐妹,看上去就像孪生儿。 朋友笑问:「小彤,姐姐要是结婚,你会不会跟过去住?」 林彤答:「嘿,说不定是我先结婚,姐姐和我住。」 长辈说:「同胞而生,的确应该如此。」 事实上呢,事实可与表面现象一致? 往往我们看到的是一样,事实又是另外一样。 这一天,两姐妹刚自外购物返家。 林丹先坐下舒舒筋骨,林彤却把买回来的衣物一包一包拆开来看。 林彤对姐姐说:「给我倒一杯茶。」 林丹便斟出果子汁递予妹妹。 「我说茶。」林彤瞪她一眼。 「又发什么脾气?」 「我告诉你,我要茶。」 「好好好。」林丹进厨房去。 林彤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往身上比,又一件件丢到沙发上,任由新衣溜到地板,比试完毕,一捆地捧起来,摔到一角。 林丹做好茶出来,林彤看一看,「太淡。」 「你自己动手吧。」 林彤咕哝,「每个女佣都要在周末放假,好不容易星期天在家希望有人服侍,却又人去楼空。」 林丹不表示意见,把新衣拾起挂好。 难怪小彤生气,今季不知恁地,件件夏装都露出手臂,小小蝴蝶袖十分娇悄,但是小彤偏偏不合穿,因此又钩起心事。 算了,忍耐一下吧,反正她亏欠她,一定要忍耐。 林彤出来挑衅地问姐姐:「你为什么逆来顺受,为何任我放肆,为什么不骂我?」 林丹吁出一口气。 「说呀,」林形逼问:「说。」 「一点点小事,何用计较,我看你有点累,去休息一会儿,晚上还要看电影。」 林彤这才回房,重重关上门。 林丹站在窗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每隔一两天就得无理取闹,为一点点小事发一顿牢骚,拿姐姐出气。 林丹已经习惯了。 习惯?是,这十多年来,林丹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同外表现象有很大很大的差别吧,不足为外人道。 朋友问过林丹:「你坚决不同林彤争?」 林丹摇摇头,「让予她也就是了。」 「即使是你至爱之物?」 「我至爱的,便是这唯一的妹妹。」 「未必吧,将来的伴侣,才是你至爱。」朋友笑。 林丹也笑,苦涩在心底。 现代人流行迟婚,所以两姐妹可以推尚未到适婚年龄,言之过早。 不过找对象始终是一件大事,林丹不着急自己,也着急妹妹。 刚在冥想,林彤自房内出来,发声向姐姐道歉:「对不起。」 林丹转过身子,补上一个笑,「生活真闷,是不是?」 林彤点一点头,「一到周末,无所适从,我们真不算活跃了,你试试拨电话,十室九空,都泡在外头。家只是用来淋浴睡觉的,哪有人像我们,成天孵在家中,开头只是看书听音乐,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养猫打毛线。」 「别这么悲观。」 「都没有人来约。」林彤叹口气。 林丹改正妹妹:「都没有好的人来约。」 当下两姐妹言归于好。 不止一次,林丹考虑过搬出去住,把父母遗下的公寓让给妹妹,不上一次,她打消原意,因为林彤总有办法哄得她回心转意,姐妹俩一直活在爱恨交织的关系里。 林丹不大喜欢看电影,坐在黑暗里没意思,散场后踏出戏院面对光明一刹那尤其是考验,日常生活中的烦恼那里躲得开。 林彤却总希望往外跑,拉着姐姐作陪客。 她们看的是下午场,在门口林丹碰见熟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归座。 林彤问:「那位穿白衬衫及卡其裤的男生是谁?」 林丹茫然:「我不认识他,是小陈小王的朋友或亲戚吧。」 暑期,不知多少留学生游来探亲访友,人口流动性特别大,认识新朋友的机会也多一点。 「你肯定不认识他?」林彤笑问。 「不。」 林彤反而说:「好极了。」 电影开场,是一部笑片,观众反应热烈,林丹自幼不爱笑,完全没有共鸣,只觉无聊。 林彤在一边却笑得前仰后合,林丹为妹妹的天真会心微笑。 从不与妹妹争的林丹,似乎把笑的专利都让给妹妹了。 散场后,不知恁地,在大堂门口又碰到小王小陈同一班人马。 小陈是林丹同科同事,看见她刚来,连忙拉住说:「让我们去喝杯冰茶凉快凉快。」 林丹连忙用目光征询妹妹意见,林彤点点头。 林丹要到这个时候才看见妹妹口中那位白衬衫卡其裤的年轻人。 他的确潇洒。 身裁适中,五官端正,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态度温文,最特别之处是那股悠然的气质,很普通的平顶头以及朴素的衣裳,配他就显得与众不同。 扰攘半晌,方在咖啡座找到位子,小陈才介绍道:「周幸生,我表弟,应聘回来在大学教书,下个月开课。」 林丹最关心面前的冰淇淋,向周君点一点便作数。 喝完茶,说声后会有期,并无下文。 过了周末,林丹回到公司,摊开报纸,叫杯红茶,松一大口气。 没有工作,困在家中,可真怎么办,贴了钱都要来做。否则的话,天天找节目,那还不累死。 一早,第一个过来敲门的是小陈。 「请进。」林丹抬起头来,「有何贵干?」 他笑嘻嘻,搔搔头,坐在林丹对面,不说话。 林丹大奇,她与他已是三年同事,兄弟姐妹一样,于是问:「贤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小陈终于问:「你记得周幸生?」 「谁?」 「戏院门口那位仁兄。」 「呵,你表弟。」确是出色人物。 「他向我拿你的电话号码,所以我来征求你的同意。」 林丹一怔,随即把电话机往前一椎,「号码就在下边。」 「啧啧啧,别太吝啬,人家要的是阁下香闺的密码。」 「有什么事是不能在办公时间说的?」 「嘿,口气喷死人,小姐,像我兄弟这一号人物,手快有,手慢无。」 林丹啼笑皆非,「你是叫我好自为之?」 「诚然。」 「小陈,九点钟已过,办公时间开始。」 「好好好,我让他先打到公司来。」小陈扬起手表示投降。 他走了以后,林丹合上报纸,发呆。 是小彤先看见他的。 不过,也许人家也先看见小彤,小陈想必已经告诉他,她们姐妹俩合住。 林丹放下半颗心。 成年后她厌恶竞争,所以对一切球戏及棋戏没有兴趣。不要说是妹妹,就算是不相识的旁人,她也不会同她争一个男生。 要争才有,太没味道。 中午,接待员报告说:「林小姐,令妹来看你。」 林彤?这个时候她来干什么,两姐妹的办公室差十五分钟的车程,莫非是顺道经过? 林丹迎出去。 小彤心情甚好,「一起吃饭如何,我订了位子。」 林丹总是觉得不止这样简单。 果然,林彤四周围肴了肴,「小陈呢,叫他一起去,前天他请喝茶,今天我们回礼。」 林丹即刻明白了。 其实小彤可以直截同她讲,何必转弯抹角,但林丹并不计较,她当下使人把小陈请过来,小陈大方地欣然赴约。 席间林彤的话题渐渐涉及周君。 小陈看林丹一眼,不禁有点洋洋得意,刻意把周君的优点标榜出来:家世人品固然不在话下,学品件情更是一流,少年时因发奋向学,所以还没有亲密女友云云。 林彤在散席之前,已经把电话地址报上。 小陈抽空向林丹蔑蔑嘴示威。 这老小子,林丹想,所以说男人不能宠。 时间一到,林彤见目的已经达到,二话不说,站起来就走。 林丹虽然一早已习惯她这种态度,内心仍然落落。 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小彤对她便一直这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用则用,无用则怨,根本不顾及姐姐的自尊心。 但是每当小彤过火到一定程度,林丹忍无可忍,决定豁出去的时候,她又会过来说声对不起。 就这样一松一紧,一紧一松,林彤玩弄姐姐。 她认为姐姐应当怕她。 因为姐姐曾经对不起她。这是姐妹俩的一个秘密。 回办公室途中,林丹忍不仕问:「周君倒底向谁要电话?」 小陈笑答:「他向我要林家的电话。」 林丹看他一眼,即时表明立场,「他找的一定是林彤,你觉得林彤怎么样?」 小陈问:「你要听老实话?!」 林丹笑,「我不知你竟是老实人,失敬失敬。」 「林彤比你漂亮,但是有一股骄矜之气,我不知别人看法如何,我本人最怕女性矫情。」 林丹瞪起双眼,「你胆敢大肆批评我妹妹,去去去!」 该日林彤有事晚同来,一进门便问:「有没有人找我?」 林丹摇摇头。 没这么快。 明天差不多了。 第二天,林丹在办公室接到周幸生的问候。 然后他非常含蓄有礼的说:「我有一位大叔,家中收藏若干百石老人的作品,你若有兴趣,可以约一个时间去看看。」 周君都向小陈打听过了。 小陈告诉他,林丹中午有空,老是往集古斋钻。 林丹当时不慌不忙的答:「最近我要出差,忙到极点,所以,」她停一停,「要劳烦妹妹看家。」林丹觉得这句话的技巧极高,既表明心迹,又暗示妹妹有空。 对方顿了一顿,「我过一些时候再打来。」 他不是找林彤。 事情已经很明显。 一连三晚,林彤都有点失落,林丹爱莫能助。 小陈也不放过她。 一日问她:「你要出差?到津巴布韦的分公司去?怎么这里没有人知道。」 「看,」林丹光火,「我有说谎自由,我有交友自由,与人无尤。」 小陈给吓一大跳,想想果然如是,连忙躲起来。 林丹十分苦恼。 而雨季又来了。 湿漉漉的空气,水汪汪的人,下班林丹独向往酒吧喝一杯挡挡潮湿。 才脱下雨衣,就听见有人问:「好吗?」 是老周。 真不巧,早晓得不来这一家。 一抬头看见小陈正对着她笑,林丹才知道有人跟踪她。 林丹不得不大方地问:「大学生活如何?」 周君笑,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股神情实在很可爱。 这时候小陈也走过来了。 林丹要做逃兵,也还来得及,但她也寂寞,她也需要朋友,于是便与他们一起聊聊,喝了半品脱的基尼斯。 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妹妹不在身边,她觉得极端的自由,不必看她的面色,也不必顾忌她想些什么。 林丹觉得自己可怜,处处受妹妹要胁,不是不能挣脱,而是真心感觉欠她实在太多,若不是这样偿还,内心更不好过。 回到家,已经错过晚饭时间,林彤尚未回来。 林丹趁着馀兴,浸了一个泡泡浴,刚刚被上浴袍,浴室们碰地打开,林彤抢进来。 林丹笑,「喂,先敲门好不好?」 谁知林彤即时发作,伸手大力推向林丹,浴室地下瓷砖滑,林丹站不稳,重新摔进浴缸,头撞在墙上,轰地一声,痛得林丹晕眩,她呻吟一声。 耳边传来妹妹的大声吆骂:「争争争,你这辈子就会与我争,害我一次还不够,还要害第二次,我都不知道前世欠你什么,这世要与你做姐妹纠缠不清。」 林丹没有分瓣,想自浴缸爬起来。 她伸手摸一摸后脑,手心滑腻腻,不由得暗暗叫苦,一定是脑袋开了花,这是血。 林彤却没有留意,还一直吼叫:「难怪人家音讯全无,原来是你从中搞鬼,明明是我先注意到他,明明是我--」 林彤忽然看到鲜红的血自姐姐头顶骨嘟骨嘟冒出,披了整脸,她扬声惊叫起来。 林丹虚弱地说:「拉我起来。」一边扯过毛巾,按在伤口上。 女佣奔进,急忙替她穿衣,血并没有止,林彤吓得大哭,一行三人,叫了街车,匆匆扑向私家医院。 忙了一整夜,照罢爱克斯光之后缝了四针,留院观察。 林彤伏在姐姐身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 林丹已经累极,但仍然安慰她,「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这真是我的无心之失。」 林丹见妹妹这样折磨人,又折磨自己,忍不住淌下泪来,「小彤,你可有想过,我也是无心之失,我也没有存心害你。」 林彤一听,停止哭泣,退到一旁,过一会儿,无声无息地离开病房。 第二天下午,一大班同事前来探访林丹,她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不相干的周君。 小王笑问:「给什么人打破了头?咱们年纪也都不小了,也该学习修心养性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林丹低下头不出声。 十分钟后大家就识趣地散去,周幸生却折回来,坐在病床旁一张椅子上。 林丹不知与他说什么才好,他也没有开口。 隔一会儿,他也走了。 这时林丹触鼻闻到一股清清的花香,抬头一看,茶几上放着一束小小的紫罗兰。 过两天林丹就出院了。 她不声不响开始找公寓,托朋友替她装修,她决定搬走。 纵然是同胞姐妹,也是两条完全独立的生命,林彤说得对,她们不能这样纠缠下去。 林丹一直想赎罪,此刻发觉在妹妹的字典中没有原宥两字,算了,反正做罪人,就豁出去做一个痛痛快快的罪人吧。 半个月后的星期六,趁林彤不在,她搬了出去。 到了自己的小天地,内心有说不出的舒畅快活。 林丹勇敢的拿起电话,拨到小陈家去:「我希望得到周幸生的--」 小陈打断她:「他在这里,他在我家,你要同他说话吗?」 林丹答:「要!」 周君声音惊喜交集,「我们在这里吹牛聊天大吃大喝,你来不来?」 「来。」 「我立刻过来接你。」 林丹随即把地址告诉他。 终于摆脱一切心理束缚了,不是因为周宰生的魅力够大,而是林丹的忍耐力到达极限,林彤不停给她试练,无限止地拉扯一条橡筋,它终于绷断了。 那天下午,他们玩得很高兴很热闹,半夜散会,还不甘心,全体挤到小店去吃炸酱面。 送林丹回家的任务,当然落在周君身上。 他送到门口,问道:「下个星期有没有空?」 「有。」就是这么简单。 过了半个月,林彤找上姐姐的写字楼去。 「请你回来,家里乱成一片,帐单一叠叠,佣人不听话。」 林丹微笑,「我们已经长大,迟早要分家,你学习一下独立,未尝不是好事。」 林彤涨红两孔,少了姐姐在身边,等于少了一个管家,一个秘书,半个母亲,半个心理辅导员,以及随时在经济上支持她的人。 「你一定要回来。」 「不,这次我不同来,小彤,我们只是姐妹,这并不是一个分不开,丢不掉的关系。」 林彤低声嚷:「你欠我,妈妈也说你欠我,妈妈去世时对你说什么来着?」 「她叫我照顾你。」 「你却一个人跑了出去!」 「她叫我照顾你到成年,小彤,你已经二十三足岁。」 林丹这次态度十分强硬,使林彤慌张,于是一贯地向姐姐增加压力。 她伸手解开外套钮扣,脱下上衣,注林丹摔过去,「你看,看清楚!」 林丹不出声。 太熟悉了,这是她生平最大的噩梦,她鼓起胸中所有的余勇,才抬得起头来。 她看到盘踞在妹妹左上臂斑斑驳驳的大块伤疤,肌肉互相交缠,皮肤凹凸不平,十多年了,疤痕有些地方仍然鲜红色,使观者心惊肉跳。 「看,看你对我做了些什么。」林彤怨毒地逼上来。 林丹沉默,把妹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 她很镇定的说:「小彤,那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但这个疤却会永远留在我身」,我不敢游泳,我不敢穿短袖衣裳,每天淋浴,我都要对看可怕创伤。」 「你忘记当日来抢我手上洋烟的是你,小彤,你什么都要争,即使是生日蛋糕上小小一枝腊烛。」 林彤尖叫:「你把它给我不就没事了?」 「我一直内疚,我也一直这样想,直到今天,不,小彤,我永远不能满足你,你需索无穷,凡是我的你都要,你喜欢抢,你放意霸占,你本性如此,你现在问我要的是我剩下的生命,我不能做到,对不起。」 林彤崩溃下来,失声痛哭。 「小彤,那天你穿着极易着火的尼龙衬衫,抢夺中烛火烧着衣服,衣料融解,炙蚀皮肤,形成这个伤疤,导致你破了相,小彤,这些年来,相信你也想过,你或许也有一半错,或许你也应该负上一点责任。」 「不,不--」 林丹把外套轻轻罩在妹妹身上。 「有时候我真想替你承受这个伤疤,我知道你爱美,一直耿耿于怀。」 林彤不住饮位。 「以后我都不会同你再争,你要什么,尽管取去,但是我俩确已到了分家的时候,我不会再回来。」 林彤穿好外套,擦了擦眼泪,走了。 秘书探头进来问:「林小姐,没有事吧?」 「没有事。」 林丹的双手一直颤抖了整个下午。 她意兴阑珊,心灰意冷,独自到酒吧坐到夜深,才踯躅回家。 终于把话说清楚,终于承认她是害人精,就当她丧尽天良好了。 从该天起,她再也没有与周幸生碰头。 小陈有一次忍不住,说了出来,「喂,你们两姐妹,倒底谁与周君走?」 林丹微笑,「你去问令表弟呀。」 「开头是约你,现在他带令妹到舍下来。」 那多好,林丹想,小彤求仁得仁,而周君,既然林丹与林形对他来讲都没有分别,也得其所哉。 在心底下,她难免觉得无限寂寞。 在人们眼中,两姐妹竟没有分别吗? 小陈抱怨,「开头周幸生明明对你有兴趣!都是你那种懒洋洋的态度。」 林丹说:「你错了,他一直想追求我妹妹。」 「是吗?」小陈半信半疑,「话得说回来,人人都知道你什么都让给妹妹。」 不,小陈错了,她不再肯承让,周幸生是一条界线,在这之前,是,在这之后,不再有商量。 「你搬出来也是为方便妹妹吧。」 林丹不响。 「真是个好姐姐。」 「不,」她忽然说:「我不是好姐姐,亏你们误会这么多年,她也不是好妹妹,一切都是旁观者的幻象。」 小陈错愕地看看她,没听懂这话。 林彤很快与周幸生订婚,还是由小陈通知林丹的。 林丹不觉意外,到这个时刻,周幸生一定已经看见林彤臂上的疤痕,也一定听过小彤单方面的故事。 他有什么办法不肯定她是个坏人。 一天下午,小陈进房来说:「你妹夫来了。」 周幸生向林丹欠欠身微笑。 的确是林彤先看见他。 林丹故意说:「好久不见。」 小陈笑,「你们亲家慢慢谈吧。」他走开了。 林丹对周幸生说:「你爱好好对我妹妹。」 周君回答:「我会的,小彤内心十分脆弱,感情也冲动,需要特别看护。」 「你会这样说我就放心。」 「试想想,她竟会为一道疤痕而自卑,现在哪里有成年人会计较这种事。」 林丹沉默半晌,「她把伤痕的事告诉你了o」 周幸生点点头,「童年不小心玩火,顽皮的结果。」 「她这样说?」 「很吃了…战告,从此怕火。」 林丹的心渐渐回复温暖。 小彤终于明白了。 她原谅姐姐,也原谅了自己。 林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释放,她热泪盈眶,用手掩住面孔。 一边周幸生诧异的问:「你怎么了?」 林丹说:「小彤在什么地方,我要去见她。」 周君笑,「都说没有见过比你俩更热厚的姐妹。」 贼美人: 清晨,小郭早起,坐在露台上吃早餐,远处是美丽的维多利亚海港,雾尚未散尽,尚有发幽幽街灯如宝石般在雾中闪烁。 一天已经开始了,不管谁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悲哀抑或欢欣,一天已经开始。 小郭感喟万分;人类贵为万物之灵,却无法逆料这一日将会发生些什么事。 正在冥想,电话铃蓦然响起。 小郭看看钟:五时四十九分,这会是谁? 「小郭,我是琦琦。」 「琦琦,这么早?」 「不早了,」琦琦笑, 「一天已经完结。」 对于夜生活女郎来说,一点也不错,一整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吃完宵夜,也该卸妆休息了。 「小郭,我想上来一次,方便吗?」 小郭马上惊觉,琦琦一定有重要的事同他商量,这个聪明美丽世故的女郎,「欢迎,琦琦,你随时上来好了。」 「我就在你楼下,三分钟到。」琦琦的笑声似银铃。 小郭过去启门。 琦琦已经换过便装,进到屋内,先踢掉鞋子,继而动手泡了一壶寿眉茶,坐在沙发里,采取一个舒服的姿势,小郭马上知道她恐怕会逗留一段比较长的时间。 「小郭,」琦琦微笑,「你一旦结婚,我们便不能做好朋友了。」 「胡说,我会娶一个小器的女子做妻子吗。」 「女人若是爱你,就不会看得开。」 小郭只得笑。 「况且我们这种职业,唉,人贵自知。」 「小姐,别唠叨了,有话请说。」 琦琦笑。 她定一定神,开始她的故事:「小郭,我有一位长得非常好看的姐妹。」 琦琦的姐妹,统统长得美且慧。 「一年前她结婚退出我们的队伍,嫁了一位富商,丈夫年纪比她大相当的多,待她如珠如宝。」 这应是最好的归宿了。 「但是,」琦琦叹口气,「像一切美丽的女人,她不安於室。」 小郭顿时没有胃口听下去,他冷冷地说:「我最看不起不忠不义的人。」 「你听我说好不好?」 小郭开始踱步,表示不耐烦。 「我的姐妹--让我们叫她安娜吧,在未婚时一直有一个男朋友小刘,但是,存着追求更好的生活,她嫁给林先生,做了林太太的她,仍然与小刘来往,最近,林先生已经开始怀疑。」 小郭摊摊手,「我能做什么?」 「上个月,林先生夫人远赴纽约去喝喜酒,当时,林太太安娜带著一套绿钻首饰预备在宴会上配戴。」 呵,故事的味道开始浓郁。 「喜酒吃过,钻饰也戴过,本来风平浪静,但在归途上,出了一点纰漏。」 小郭留意地听下去。 「林先生有事要赴伦敦,安娜只得独自折返本市。」 听到这里,小郭脱口而出:「钻饰不见了。」 「对!」 小郭摇摇头,「太过大意。」 「安娜把钻石放在一只路易维当首饰箱的下格,她发誓它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回到家中,打开一看,宝物不翼而飞。」 小郭笑,「她发誓?一个浪漫的美女的誓言有几成可靠?」「安娜对我说的话,百分之一百可信。」 小郭沉下脸,「这事情另有蹊跷,你莫叫她瞒过了。」 「大侦探,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安娜私自变卖珠宝,得益人是小刘。」 「不,你不明白安娜,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麽,何妨对林先生直说?对不起,我把珠宝丢掉了,请另置十套给我。」 「小郭,你一向同情女性,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 「安娜极其沮丧,下个月是她结婚一周年纪念,这套祖母绿必需亮相,小郭,你替她把东西找回来吧。」 「琦琦,你太看重我了,国际上优秀的珠宝窃贼多如恒河沙数,我到什么地方去找?」 「小郭,这有关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帮帮忙。」 小郭摇头,「安娜一日与刘君藕断丝连,一日与幸福无缘。」 「安娜对这件事好不紧张,可见十分重视林先生,小郭,给她一个机会。」 「恐怕她只是重视林先生的金钱吧。」 「小郭,」 「好,给你面子,琦琦,我只管与她谈谈。」 「我马上叫她来。」 「她在哪里?」 「她就在楼下等。」 「刚才为什么不一起上来?」 「她怕。」 「怕我吃人?」 琦琦睨小郭一眼,「不错。」 那女郎在门口一站,小郭眼前已经一亮。 该怎么形容呢。 其实她身上穿着件式样暧昧密密实实的衣裳,在层层布料下却处处透出美好合度的身段,皮肤雪白,双目如星,小郭本来以为琦琦已是美女中的美女,此刻见了安娜小姐,也不禁吸进一口气。 「请坐。」小郭招呼她。 「郭先生,琦琦已经介绍过我了吧。」 她的声音幽幽,说不出的动听。 小郭直言不讳:「林太太,你为什么不对林先生直言?我相信只要你说得出口,他就愿意相信。」 琦琦给小郭老大的白眼。 安娜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怕他家人说我把珠宝偷去变卖,伤他的心。」 「哦,你怕林先生伤心。」小郭仍然维持讽刺的语气。 「是,他已经知道我有一个朋友叫小刘。」 小郭叹口气,「那套首饰,在机场有没有露过睑?」 「绝无。」安娜非常肯定。 「坐你旁边的,是什么人?」 「头等舱边没有人。」 「左右有什么人比较惹你注目?」 「有。」 「请形容一下。」 「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问我借过笔,我们女人,看到貌美的同性,额外留神。」 小郭抬起头来!「一头卷发,大眼睛,浅褐色皮肤,活像诗人形容的野玫瑰?」 安娜睁大双眼,「你怎么知道?」 小郭喃喃的说:「周四海的首徒欧阳千千。」 「你认识她? 失窃同她有关?但是我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首饰箱。」 小郭笑,「不,肯定离开过,只是你不察觉而已。」 「是不是有头绪了?」安娜非常盼望的问:「郭先生,请你帮帮忙。」 「林太太,你请回吧,我一有消息,马上知会你。」 安娜小姐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告辞离去。 琦琦问:「谁是欧阳千千?」 小郭用最简单的字眼:「千千是一位贼美人。」 「你看,」琦琦笑,「小郭,你走运了,这么多美人围着你转。」 「从这件事看来,千千益发恃看艺高人胆大,连妆都不化,干脆用本来面目见人。」 琦琦放下一张照片,「这,便是那套钻饰。」 小郭取起一看,吹口哨,「老林出手可阔绰得紧呀。」 「你明白了吧,安娜非得把它找回来不可。」 「这套珠宝一定有购买保险。」 「不是钱的问题,安娜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丈夫的信任。」 小郭笑,「现在我开始相信金钱并非万能了。」 小郭找到他师伯周四海的时候,周某正在私人花园里练咏春拳。 「小郭,吹什么风?」 小郭只是笑。 「你这只鬼灵精,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想见见千千师妹。」 「千千得罪你?」 「不不,师伯千万别这么说,只是有一件江湖传闻想弄清楚。」 周四海豁达地叫仆人传话,一就说小郭在这里等她,请千千小姐速来一次。」 「谢谢师伯。」 「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了断吧。」周四海走到雀笼那边去逗鸟儿说话,渐行渐远。 不消十多分钟,欧阳千千便出现了。 她远远地站着发话,一假传圣旨,十二道金牌似拘了我来,有什么鬼指教?」 「师妹,有一段日子不见,你益发漂亮了。」 「有什么话说吧。」 小郭取出照片,「这东西在你处?」 千千看一眼,「从来没有见过。」 「听手段,活脱脱似欧阳千千惯技。」 「师兄太爱说笑。」 「有人愿意把这套东西买回来。」 「啊。」千千扬起一条眉毛。 「这套珠宝有重大纪念价值,事主焦急万分。」 「你不怕找错人?」 「错不了,千千,笔上附有特殊配方麻醉剂,那位太太失去知觉十秒钟,有人已得手。」 千千笑,「小郭,你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郭啼笑皆非。 千千想了一想,「你叫那位太太付时值百分之四十即可,七天后东西会送到她府上。」 小郭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倒是一呆,心中防着师妹的诡计。 「为什么要七天?」 「咦,我也得去把它找出来呀。」 小郭打道回府。 他假设千千穿插豪门夜宴,专门留意谁跟谁的脖子上挂着些什么。 结果在飞机上被她碰见林安娜,以千千的能耐,试一试虚实乃轻而易举之事,不费吹灰之力,东西已经得手,向人借笔是千千拿手好戏,还笔时候,安娜便着了道儿,她根本不察觉自己曾有短暂昏迷。 原价百份之四十,已是一笔钜款。 小郭自林安娜处拿到现金,即时通知千千来取。 千千刚走,侦探社里出现一位不速之客。 那位中年人有形有格,不卑不亢地对小郭说:一我是林安娜的丈夫。 小郭一怔,没想到他会那样称呼自已。 小郭也没想到他一表人材,男子气概十足,这样的好男儿,毋需钱财搭够,亦应使异姓心折。 他接着开门见山道:「安娜的事,我全知道了。」 小郭却问:「她告诉你的?」 「不,由我自己查探出来。」 小郭知道林某聘请了他的行家。 「我不是不放心她,我只是怕她吃亏。」 小郭笑笑。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林先生,任何事都是我的业务秘密。」 「法律不外乎人情,郭先生,珠宝的确被人窃去?」 小郭一边点头一边说:一你说什么林先生我没听见。」 「谢谢你。」 他站起来走了。 小郭一直以为林先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此刻不由得为他不值。 小郭那多管闲事的脾气发作。 他认为林太太安娜如果失去这位丈夫,损失未免太大。 七天之后,琦琦告诉小郭:「安娜收到珠宝了。」 小郭放下一颗心,谅欧阳千千不好意思作弄师兄,况且,她也得到应得的一份。 小郭对琦琦说:「林先生那么爱太太,安娜应当满足。」 琦琦苦笑,「得不到的那个人才是最好的。」 「她仍同小刘往来?」 琦琦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只说:「像林先生那般成功的生意人,一举一动一言,皆有股气焰,在他身边的人,很难适应。」 这也是事实。 「他往往把关心变成一种恩典,安娜觉得很自卑,无法与他平起平坐,精神相当苦闷。」 小郭亦不出声。 「也许我们女人的要求太高,除出合理的生活条件,还希望得到一点体贴温存。」 小郭有点唏嘘的感觉。 「下个礼拜是他们结婚周年,一琦琦说:「林太太邀请我们去参加宴会,你权充我当晚的舞伴如何?」 小郭本来不喜此类场合,但今次例外,他答应了琦琦。 那一个晚上,除出女主人林太太外,最惹人注目的女宾是琦琦。 小郭先看见林先生,两人点点头,没有交谈,然后林太太走近来,艳光四射,一袭黑色晚装衬得她肤光如雪,脖子上戴着那条累累的绿白两钻镶成的项链,实物比照片更使人目眩,如此露骨地炫耀财富,难怪惹得贼美人垂涎。 小郭走近,与林夫人握手。 安娜伸手时,小郭的眼睛距离那只绿钻戒指不超过一公尺。 他的双眼何等尖锐,即时看出破绽来,只是不出声,心里连声价叫苦。 假的。 此刻林太太身上这套珠宝是精致的赝品,做这种假货的匠人本领高超,也只有欧阳千千才认识他们,小郭懊恼得不得了,他应该知道千千,她不是这么容易就范的一个女人,他太大意了。 难怪千千需要七天时间,好叫她的朋友赶出一套赝品来。 小郭不能再在宴会上逗留下去,他向琦琦致歉后连夜赶去与千千理论。 琦琦真是个温柔的女子,完全没有问理由,了解体贴地放小郭去办事。 欧阳千千在后园的泳池里独自畅泳,她师兄的出现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惊奇。 小郭在池畔帆布椅上坐下,抽烟。 千千上岸,用大毛巾裹着身子。 小郭看师妹一眼,轻轻说,「卿本佳人,缘何作贼。」 千千假作讶异,「师兄,你在说谁呀?」 小郭说:「千千,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事主满意,你又何必从中作梗。」 「千千,瞒得住一时,瞒不过一世。」 「只有你的眼睛特别尖锐罢了。」 小郭说:「千千,不把真货交出来,兄妹之情就告一段落了。」 「你几时把我当过妹妹?自小看不起我,贼前贼后,你亲眼看见这些案子都是我做的?告诉你,这套西贝货不便宜,用的全是足白金,我做中间人,还蚀掉车马费。」 小郭不怒反笑,「这么说来,你倒是女飞侠欧阳千千了,失敬失敬。」 千千语塞,过半晌才说:「你为何帮看那阔佬的宠姬?」 「我受人所托。」 「因为人家长得美吧。」 「千千,放弃做偏门,到我侦探社来工作。」 「谁稀罕。」 「三天后请把那套真货放我办公桌上。」 「你以为你是谁?跑到我家来对我发号施令。」 小郭微笑,「我是小郭,你的师兄。」 「我恨你!」千千咬牙切齿地说。 小郭扬扬首走了。 那晚的宴会完满结束。 琦琦松了一口气。 小郭忽然觉得所有的美女中,最美的仍是琦琦,因为她善良,知足,肯为他人着想。 他同琦琦说:「请把林太太约出来,我有话说。」 「你的酬劳在我这里。」琦琦打开手袋取出支票。 「不,琦琦,我需要见她。」 安娜与琦琦一齐抵达小郭侦探社。 小郭开门见山,对安娜说:「林太太,这一套,才是你失去的珠宝,你在结婚纪念日戴那些,是仿造的。」 他打开盒子,以为林太太会惊喜得跳起来。 她没有。 她脸色忽然转为苍白,看着小郭,嘴唇颤抖。 小郭马上知道不妥,「那套假货呢?」 果然,安娜惊道:「我把它交给小刘了。」 说完之后她掩脸哭泣,琦琦在一旁还未明其中诀窍,一直问:「你为何这么做?千辛万苦把珠宝追回来,又交给这个人,你不怕林先生疑心?」 小郭递一个眼色给琦琦,琦琦便噤声。 小郭温和地说:「安娜,你早就打算与小刘私奔,是不是?」 安娜点点头。琦琦诧异得张大嘴巴。 「他指明要这套绿钻,是不是?」 「是。」 「钻饰失去,必需寻回,是为小刘,不为老林,对不对?」 「对。」 琦琦惊呼:「安娜,小刘不是好人,你切莫挟带私逃。」 安娜凄苦无助地看着小郭与琦琦。 「安娜,」小郭惋惜地说:「你很快会看到小刘的真面目,当他发觉珠宝不是真的时候,不会对你客气。」 琦琦说:「安娜,原来你怕的是这个。」 小郭把苜饰盒子交给安娜,「你的东西,任你处置。」 「不,」安娜姑起来,「我要它无用,它只有给我麻烦,不能给我快乐,倘若小刘因它同我反脸,更加证实它是祸水。」 「安娜,我陪你回家。」 琦琦陪着姐妹走了。 小郭也开始觉得这盒珠宝是一个负累。 晚上,琦琦上来找小郭。 一开口便说:「全被你猜到了。」 做了神算子的小郭,却闷闷不乐。 「那女人汤团直把假珠宝摔向安娜,用粗话痛骂她,叫她去死。」 老天。 「现在安娜不敢回家,住在我处,哭得双眼似核桃。小刘骗她,他答应过会把钱与珠宝存起来有计划地投资,现在所有鬼话都已拆穿。」 小郭不出声。 「安娜遇人不淑。」 小郭说:「老林也遇人不淑,人财两失。」 「老林要负点责任,一年多来他永远高高在上,以主子自居,把安娜当婢仆看待,换了是我,也会受不了。」 小郭指着琦琦,「对,但是你不会嫁给老林,琦琦,安娜不公道。」 琦琦呆半晌,「我想你也有你的道理。」 「当然,琦琦你护短。」 「你看,小郭,世事奇不奇,半个月前这盒珠宝人人争夺,此刻无人认领。」 要命的是,放在侦探社的保险箱里,叫小郭提心吊胆。 他们两人叹一口气。 第二天,小郭在办公室练他那手几乎百发百中的飞镖,林某人找上门来。 小郭相当敬重这个人,便客气地招呼他。 林君有点憔悴,但是一双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他坐下来,要求喝一杯拔兰地,却没有立刻开口说出他的要求。 小郭不去催他,继续练飞镖。 忽然听得林某人说:「我做错的,我愿意弥补。」 小郭想:安娜命不该绝。 「我疏忽了她精神上的需要,一直以为充沛的物质已可满足她。」 小郭温和的问:「既往不咎?」 老林答:「我做得到。」斩钉截铁。 小郭写了一个住址给他,「安娜暂时在这个地方居住。」 「谢谢你。」 「慢走,林先生,那套钻饰还在我这里。」 他连头都不回,「送给你作为酬劳好了。」 小郭张大嘴,这下子他们几个人可发了一注小财。 事情会有这样完满的结局,始料未及,小郭觉得关键在林某身上,这人有真性情,豁达、豪爽,不愧是本市有头有脸的一个人物。 林某对安娜,的确真心。 小郭拨电话把欧阳千千请来,这出戏因她而起,论功行赏,应居大份。 谁知千千到了侦探社,只顾四处浏览,「地方这么小,寒酸相。」 小郭笑道:「干卿底事?」 千千朝他瞪眼,「我坐什么地方上班?」 小郭会过意来,知道师妹打算改邪归正,大喜点头,「好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千千不理他,只说,「我愿意把我那一份拿出来,装修门面。」 后面有一把声音传来说:「我也是。」 这位当然是小郭的红颜知己琦琦。 小郭问:「安娜怎么样?」 「由林先生接回去了,她现在才知道谁对她好,谁珍惜她,谁肯置自尊不顾,前去求她,还有,谁认为珠宝不值一哂,以她为重。」 千千听了,双目发光,「是谁,你们说的是谁,哪里还有这样的男人?」 小郭笑,挺身而出,「我,是我。」 两个女郎都背转身去笑。 小郭气问:「有什么可笑?你们敢说我对你们不好?」 琦琦握住小郭的手,「对不起,是我不好。」 千千说:「师兄,你还没为我们介绍。」 小郭说:「琦琦,你也来侦探社帮忙吧,红灯绿酒的生活不是长久之计。」 琦琦只是不出声。 千千在一边说:「师兄,一切都有时候;上天自有安排。」 「琦琦,你考虑考虑。」 小郭想:有这两位女将帮忙,成功指日可待,恐怕小郭侦探社会成为世上最著名的侦探社之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小火焰 小火焰: 第一次见到小火焰、是在巴黎的冯都广场。 是陈彼得介绍给我的,彼得与她也不熟,但是他们常常有机会见面。小火焰的外国名字是意大利文,音译费亚曼达,意思是「小火焰」。 那日我记得很清楚,她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棉质t恤,两件简单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烫得笔挺。在初夏有一种惊人的魅力,从这两种颜色里发挥出来。她左手腕上戴一只男装的精工石英表。 她拾起眼睛,向我看一眼,头都不点一下,就低下头挑她的玫瑰花,她喜欢盛放的玫瑰,用法文说「不,不」,拒绝花蕾。 彼得低声对我说:「费亚曼达跟男朋友又吵架了,别去理她,他们是被宠坏的一群。」 我微笑,但是在五月的艳阳天下,她漆黑的头发及眼睛,她脸上那种愤怒哀伤兼无奈,都是为情所困的最佳表现,她的心全在脸上。 对我来说,她是美丽的,我看女人一向看整体,从来不零零碎碎的打散看眼睛鼻子胸脯,她整个人是这么舒服,细长个子,苗条的身裁,圆眼睛,简单的发型,一双凉鞋,看上去清爽而高贵,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格调。 有种男人并不看得出女人有格调,等于有种狗哨子,频率很高,只有狗才听得见,格调是难以形容的。 彼得说:「费亚曼达爱得这么深,又这么不甘心,于人于己都无益。」 你别看彼得,说起人来,还真头头是道。 「来,我们别睬她,去喝杯咖啡。」彼得说。 「回家泡着喝,」我坦白的说:「口袋里永远没钱。」 他抓着头皮,问:「没钱、没钱是怎么到巴黎来的呢?为什么他们口袋里永远有麦克麦克的法郎?」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彼得,人分很多种,他们是坠于茵席者,看不惯最好少看几眼,好不好?」 就在这个时候,小火焰烧过来了,她捧着花束,很随和的问我们两个,「有空喝咖啡吗?」 彼得看我一眼,马上问:「德拉贝咖啡座?」 「当然。」小火焰说:「我请客。」 我觉得非常的尴尬,她这么年轻,又这么富有,我一向不喜欢接近这一类的女孩子,但是她不一样,她的短发,圆眼睛以及窄肩膀给我一种小男孩子的感觉,非常有亲切感。 她应该是骑脚踏车的那种女孩子。 「费亚曼达,」彼得说:「你的问题是你实在太有钞票了。」 在路上她随意买了无脂冰淇淋吃,可是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那种失意的不快。 她跟我说:「昨日他请客请了两千九百多法郎,在美心,但是没有请我,为什么?因为前天我与他吵了架,可恶的该杀的自私可恨的人。」 我看看她,这有什么可恨呢?请她作客的人一定不少,一定多如天上之星,那个男人不请她,是他的损失。 但是小火焰的眼睛象一只受伤的小鹿,恨而且痛。 然后她转过头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温和的回答,「我的朋友都叫我端木。」 她点点头。 我们在咖啡店坐下,小火焰心不在焉。恋爱便是这样,爱上了一个人,灵魂就卖了给他了,再也取不回来,取回的代价是被他在心中划一道痕,血迹殷然,第一道痕永远是最深的,第二道痕未必浅。我要请求上帝救我,千万不要给我轰轰烈烈谈恋爱的机会,我不要。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小火焰问。 「费亚曼达,他是与你完全不同的人,他只配在圣米雪尔区看脱女舞,然后用摩托车载一个这种女人回家。费亚曼达,我告诉你,他那两千九百法郎一定是赌钱出老千赢来的,要不就是扯皮条。」 「我相信,我绝对相信。」小火焰说:「他这种人还做得出什么好事,但是我爱他。」 「爱他什么呢?」彼得问:「他对你那么坏。」 「我不知道,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就回伦敦了。」 「真的,费亚曼达,你也该回伦敦了,课程全都旷了下来,又惹得你爹娘生气。」 小火焰笑。她的牙岁又细又白,她的皮肤有点儿棕色。我喜欢她这种型的女孩子。 她问我,「你在巴黎干什么?」 「我读书,读师范学院,跟彼得一样。」我答。 「很好,我希望学好法文,一直希望,不盖你的,但是请来讲去只会『马旦,请问附近是不是有一家邮政局?』」 我笑,「这是不对的,你的法文说得极好。」 「有什么好?对谈恋爱有帮助吗,不见得吧。」小火焰淡淡的说。 「你这个人,仿佛做人一生只是为了谈恋爱。」彼得说。 「在这个没有大动乱大战争的时候,人们除了恋爱就是看电视,还有第三样事干吗?」小火焰反问。 「你可以上蒙马特看人家卖画,你可以到公园去看木偶戏。」 「我看厌了。」她乏味的说:「亥诺亚的画,彼埃波曼的时装,玛丽莎白兰沁的照片,每一样东西,榭郁皇宫的喷泉,我看腻了,这个世界。」 我微笑:这是典型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例子,但是她仿佛真的懂得不少,其实一切愁不过自男女关系而来,很久没有听见愁钱了!愁钱似乎是一种浪漫--非常难得的,一双有情人坐在家中,握着双手,即使没有钱也有了全世界。可能是大家都不缺钱,才会有这种天真可耻的想法。 我看着费亚曼达的脸,在阳光之下,她是美丽的。彼得说要早起,那意思是明显地要避免付账,我让他走。费亚曼达百般无聊地站在街角,结果是我请喝的咖啡,明天可只能喝清水加面包了。 我说:「我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她说。 「我能陪你走走路吗?」我问:「我今天有空。」见鬼,我才没有空呢,我要做的事恐怕有两百多样,我要写功课,约好了人介绍我去补习赚外快,但是她那种明显的、坦白的、小孩正式的纯情吸引了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单纯的人,就是为了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闷闷不乐这么久。也只有她这年纪的人,才能做这种纯情的事。 她随手把刚才买的花一手递给我,「给你。」她说。 「谢谢你。」我说。我有点受宠若惊的讶异。 她微笑,以略为夸张的口吻说,「我不过是一片浮云,偶然投影在你的心波。请你不要把这束花放在心中。」 我也微笑,「我相信,我相信你在走的时候,一定要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眼睛闪出欢乐的光彩,然后接下去说:「当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要是你愿意,请记得我,要是你甘心,你可以忘了我。」 我笑,「你从什么地方记得这些徐志摩的?」 费亚曼达说:「嘿嘿!别把我当作一个小热晕,我爸爸是个很有名的作家。」她挤挤眼睛,「我是自幼便「承庭训」的。」 「是吗?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很感兴趣。 费亚曼达说了一个名字。 我马上肃然起敬,「我的天!我希望你别学了雨果的女儿亚黛尔。」 「你别说。」她往河边坐下来,我也跟着她坐下。「亚黛尔有亚黛尔的乐趣。做人便是要尽量把把一生的时间浪费掉,以便顺利走进棺材,有人认为谈恋爱是浪费,有人认为打麻将不是浪费,人各有志,至少亚黛尔不是没有目标的,她尽了力,得不到她要的,那不她的错,至少她离家十年,作贱着糟蹋自己,为了一个各方面都配不上她的男人,这是一种选择。我可以回伦敦,我父亲旅居英国已经十五年了,在雪莱区我们有洋房汽车,然而又怎么样呢?父亲将近七十岁,我们之间没交谈已经廿载了。」 「至少他教你徐志摩的诗。」 「他是徐志摩的朋友。又怎么样呢?对恋爱有帮助吗?」 「小火焰!」我叹口气,「你要是事事这么坚持,我该怎么说呢?我可以如何安慰你?」 她说:「找给我一种药,让唐吃了,便会爱上我。」 「他叫唐吗?」 「是。」 「恐怕是你要想莎士比亚拿呢。」 「他也没有好的药,否则奥菲莉亚不会死。」 我笑问:「唐长得怎么样?长得象占美甸?」 费亚曼达稚气的笑,「有一点。但是占美甸是很纯的。」 「那不过是你从银幕上得来的形象。费亚曼达,你为什么不回家?我想你在三天之内便可以把唐忘记,然后你可以去结识大帮大帮的朋友。」 她固执的摇头,「我不要朋友,我只要唐。」 我马上自塞纳河边站起来,「那么我走了。」 「哦不,请你陪我,」她急了,「是我说话太不小心,是我伤了你的心。」 我想:现在说能够伤我的心的人还不多,费亚曼达,恐怕与你相处久了,我也不能自制,怎么办呢? 我买了一个蓝色的氢气球给她。 她把气球缚在手腕上。 她说:「爱他,树叶子每被风吹动一下,发出一声响,我便以为那是他的叹息。夜,我睡在自己的床上,会听见他身子翻动的声音,有时候他的手会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只是有时候。我回伦敦去做什么呢?剪玫瑰后喝下午茶?在巴黎等着他,至少他有空的时候会带我出去骑摩托车兜风,走遍圣米雪尔的大街小巷,告诉我哪个最红的表演女郎曾经与他有过一段情。」 在巴黎发生的事情何其多,都是不可思议的。 她的眼光求援似的看着我。假如她硬要把一个小流氓当作一个理想的情人--只要她快乐,为什么不呢?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标准,我不明白。 「天暗下来了,我得回去了。费亚曼达,」我坦白的说:「家中的罐头汤在等着我, 我要走了。」 「你住哪儿?」 「右岸,小门路。你找不到的。」 「我今夜睡在你家的床上可以吗?」她问。 「在我的地板上是可以的,床不行,我不能虐待自己。」 「那很好。你跟唐是一模一样。」她说。 「好女孩子绝对不到处乱睡。」 「对!」她的声调讽刺极了,「唐那个时候认得一个最乖的应召女郎,晚上十一点 之前绝对回家,做生意的时间是早上九点至晚上十点。」 我吃惊的看着她,一个出身如此良好的少女,为了一个随时随地可以找到的小流氓吃这种醋,费亚曼达中毒已深,她需要自救,这样子下去是不对的。一个人的生活或许寂寞,但是至少可以保持清誉,一个女人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名誉吗? 我说:「来吧,来我家,你可以阅读,然后我们可以看电视,我不能想到其它可以做的事了。」 她默默的跟我回家。那个蓝气球跟着她。她可以随意跟一个认识了半天的男人回家,我叹了一口气。 我问:「费亚曼达,你考了大学没有?」 「我已经得了学士学位。」她淡淡的说:「我已经廿二岁了,我只是保养得好,看上 去小。」 「我的天!」我说。一个这样程度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莫非是中了邪?我看她的侧脸,依然是那么清秀,苍白的,年轻的。彼得说得对,被宠坏了,没有吃过苦,所有得不到的东西都是好的,所以非得到不可。如果这个唐不是抓紧了她这点心埋,反过来追求她,那是直追到西伯利亚也是得不到的。 心理学,只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心理。 那夜,费亚曼达在我家吃了简单的食物,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依承诺言,在我破公寓的地板上睡着了。她睡得那么舒服,好象是她自己的卧房,她叹息着,在翻身的时候偶然叫着「唐」。 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没有她的住址,但是要找她的人,却还是容易的。因为彼得认识她,彼得知道她在哪里。再讲她在这个圈子里也一定是个名人,要找个名人那还不简单? 但是,我没有找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费亚曼达的意思是:小火焰。我明白。 我第二次看到小火焰的时候,在罗浮宫正门外,我同时也看到了唐。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把唐估计得太低了,也把费亚曼达估计得低下。那些讲风凉话的人,不外是因为妒忌。 唐是那么漂亮的一个男孩子,那日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镶着黄色的皮边,一件小小的黄色皮背心。头发黑而且浓而且长,驯服的贴在他的额前耳角,他的浓眉大眼是惊心动魄的,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斜斜吊一枝烟,脸上出奇的瘦削,与强壮的身体是个对比。这样的不羁而美丽,任何有点自信的女人看见他,都忍不住要想:我要得到他,我要得到他! 奇怪得很,费亚曼达站在他的身边,看上去与他却并不相配、应该是十分美丽的一对,而事实上却并不相配,因为费亚曼达有一份温柔与教养,在她的神情中透露出来,唐却没有,他完完全全是一个自私的、自我中心的男孩子,他十分的年轻,并没有看清楚他前面的路,他的视力欠佳。 费亚曼达在那一刻是快乐的,她以最温柔的眼神来看着唐,唐却不知道,唐急着与他身边的人群说话,装手势,他在说意大利文。这小子是有一手的。但是费亚曼达可以爱他,她不该把灵魂也卖给他,不不,她不该把灵魂送给他,「送」也是不对的吧?他不见得会好好的保存它,不过是随意地塞在牛仔裤的某一角,牛仔裤送到洗衣店去了,说不定忘了取出来,洗个稀巴烂,所以咱们的小火焰走到哪里都魂飞魄散,心缺一块难再补。 为什么每个人都得象我这个德性,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为什么? 我心平气和下来。 以后好一段日子过着安静的生活,我很寂寞,下雨的时候跑到圣母院去站好久。幸亏是在巴黎,房租解决之后,有钱没钱同样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从香舍丽榭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没话说。 彼得说:「你在恋爱了,端木?」 我反问:「我跟谁恋爱?恋爱要有对象?我的女孩子呢?」 「是费亚曼达是不是?」他问。 「别胡乱说,怎么可能。」我马上否认,「你别乱盖。」 「我可以看得出来。」彼得说:「费亚曼达就是适合你这种类型的人,是不是?」 「很多男人看不到她的气质。」 彼得耸耸肩笑,「我不知道什么叫气质,太玄了,我看女人,只晓得看相貌与身裁, 有些武侠小说作者,喜欢想到「剑气」,算了吧!」 「你能说费亚曼达丑吗?」 「不,不丑,坏就坏在这里,她很漂亮,所以唐让她跟着,要是她丑,倒可以过好 阵子安静生活。」 「是的,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机伶更可爱的女孩子,要是她心情好的时候,稍微胖一点……」 「她越来越瘦了。」彼得说,「我昨日看见她。」 「在哪里?」 「在博物院,她只剩那么一点点,真是可怕,唐不知在骂她什么,她只是微笑。」 一个人心死了的时候,那个人骂我,我也只会笑,既然费亚曼达的心已经死了,她人为什么还不走? 彼得说:「这倒好,我会把话传出去,谁家妞要减肥,就去泡唐--「唐氏减肥」, 一定生意兴隆。」 「你少开玩笑好不好?」我说。 「我又怎么了?我只是惋惜,娶了费亚曼达又有什么丢脸呢?他以为在森林里晃,好花多得很吗?恐怕不见得呢。」 她看见了我,非常高兴的向我打招呼,并且与我说话,她记得我,她是个好女孩子。 她说:「我把那个气球带走了,可是第二天它还是死了,气球,它们永远活不长久。」 「我明白。」我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长久。」 「奇怪,」她看着我,「你明白了,但是唐不明白,唐常常说我有病、有点怪、可是 你明白。」 「他自己有病,他患了绝症,他的病叫无爱无心病。」 「别咒他。」费亚曼达笑,「当然他有一颗心,大把的感情,可是他偏偏不爱我,你 不知道他追求一个脱衣舞女的狂劲呢!」 我倒抽一口冷气。 「跟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好不好?」她问。 「不不,我不属于你们,我到巴黎来是读书。」 她耸耸肩。 她当天穿了一件薄簿的芝士布衬衫,牛仔裤上面七八个口袋,破得不能再破,似乎是净用袋子缝缀起来的,斜斜戴一顶纸绒帽,活象小太妹,嘴巴里嚼着口香搪,偶而露出雪白的牙齿,雪白的牙齿!费亚曼达呵,你是大学生,你要自爱,火再好看,也是玩不得的,火是没有你份儿的,你又不是江湖买艺的人,何必跟他们混在一起,真的何必跟他们混在一起。 有一种人是专门玩火玩蛇的,但是费亚曼达,你不是那种人。 唐转过来,向她一招手,她毫不在意这种无礼轻蔑的举止,马上就跟他坐摩托车走了,她还是他的女人。只是她还爱他,他可以这样对她,她可以这样忍耐他。终有一日,当这一种疯狂的感情消失,她会发笑,然后掉头不顾而去,人生是这么长,人要在无奈中把时间打发掉。 费亚曼达选择了她的方式,她的痛苦其实也就是她的快乐,我明白了,我实在不应该再替她担心。她既然是个大学生,她就应该懂得她在做些什么,有些人活得象一只蝴蝶,为什么不能够呢? 「那是他的时间,他家的事,他若果认为不是在浪费,便不算浪费,你明白吗?」 「他会后悔的,唐这个人。」 「不」我摇头,「他根本没看懂费亚曼达,他怎么会后悔?一个人若不知道明珠是 什么,而没有把明珠拾起来,算是损失吗?他并不懂得。」 彼得又摇头,走了。 我或者是在暗恋费亚曼达了,我不知道。她是那种看「小王子」的女孩子,活在一个并不比她自己大很多的世界里,我希望她有一日终于能适应下来。 巴黎市中心并不大,但是我并不是时常出去逛。要打听费亚曼达的消息并不太难。只知道唐百般嘲弄地,她总是一笑置之,驱之不去。她的耐心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唐这种人没有思想,没有欣赏能力,没有感情,根本什么也没有,我痛恨这个人。我恨利用他人感情的人。看样子主动的决不是费亚曼达,但是上了手之后这样子利用她的恋情,未免实在过份了,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不可以这样。虽然费亚曼达心甘情愿在那里,是她活该,但是一个人对待另外一个人,是决不可以那样的。 我为了费亚曼达而不快乐,有时使一个人买一个蓝气球,学她的样子,把气球放掉, 看它往空中飞升上去,那一点蓝越来越小,渐渐终于不见了。 我只知道,如果有人把爱奉献给我,我若不想接受,我就原璧奉还,碰都不碰一下, 如果我接受的话,我就好好的回报,我只知道,爱情应该这样,唐做错了,唐完全错了。 我希望费亚曼达象那只气球一样,挣扎自由,飞飞,飞向自由。爱情是一段一段的, 这一段完了,说不定另外一段更好,何必硬是要死扒住这一段,难道真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有一日我有事要去伦敦,手头不便,于是乘火车到加里转气垫船,上了火车,把小件行李放好,坐下,摊开杂志,刚翻到第一页,就听见有人轻轻的叫我。「嗳。」 我还不是在意,又听见一声「嗳」。 我抬起头来,看到我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子,不禁惊喜交集,跳了起来,头碰到火车顶,痛得叫起来,「费亚曼达!」 可不是她! 疲倦的,有点脏.憔悴的费亚曼达。但是双眼犹如火焰一般,脸上一个调皮的微笑, 她的头发熨得卷曲着象头狮子狗,汗湿着,t恤里没有胸罩,小小的胸脯包在棉纱底下, 多么迷人的风景,而我刚才竟没有看见,我真是个瞎子! 「你好。」她说;「到哪里?」 「到多佛。」我问:「你呢?」 「我也是,从多佛坐火车到伦敦。」她说:「咱们同路,多巧。」 「你回家了?」 「是的。」她默默头。 「终于回家了?不再回巴黎了?」 她微笑。微笑虽然是疲倦的,但还是这么漂亮。 她没有哭,也许哭过了,我们没有看见,没有看见的事是不能算数的,但是小火焰被眼泪淋过,岂非就此熄灭了? 火车驶着,车厢微微颤抖,费亚曼达也跟着微微开动,她微眯着眼,似乎随时可以睡着,但是她在微笑。我以为她盹着了,她却低声说:「他说他会娶我的,那个时候他天天到门口来接我,第一个要见的人是我,撇开他所有的女朋友。我谢谢他给我的快乐日子,得到而失去,总比从来没得到过好。他对我笑那个情形,真如一道虹彩特别为我在窗外出现一般。」 「你恨他吗?」 「不!怎么会。」小火焰微笑说:「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恨他。我从来不恨人。我有 点可怜他是真的……象我这样的女人,真的,当他专程要找的时候,还真的找不到了,他的幸福是他不会专程找费亚曼达,他会找菲菲、莉新、咪咪,但不是费亚曼达。」 她的自信、骄傲,跟着她的创伤一起来了 我忍不住问:「你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我姓曾。」 「我知道,」我微笑,「你有一个出名的爸爸。」 「我叫曾燎。」她也微笑。 曾燎。曾经烧过。小火焰。没有这样学问的爸爸,还真选不出这样的名字,这么好听的名字,中西并用。可是,有人知道吗?唐知道吗?他的粗心使他失去了世界上多少美好的东西,他居然幸运得不知道。 费亚曼达看出了我脸上赞叹的神色。她说:「我有很好的名字,是不是?」 我点点头。 「你总是明白的。」她笑,「奇怪,你是一个陌生人。」 「你不再回巴黎了?」我问。 「或者回,或者不回。」她说,「视心境而定。」 「我还是要回去的,我到伦敦来看你,我要你的电话地址。」我说:「你现在的心境 如何?」 「不太好。」她说:「到伦敦大学英国文学系找我爸爸,一定有我的消息。」 「很多谢。」 火车在加里停下,我们下车,海风吹上来,她的头发飞扬着,更象一个小孩子了,打破钉的牛仔裤脏得叫人心痛,她转头看我,说:「这风,象唐的呼吸。」 「他不是上帝。」我问:「你还能再爱吗?」 她笑着按着心问:「心,心,你还能再爱吗?你还在流血吗?心?」她抬起头来,「我的心说,它不知道,它很累。」 我笑了。 我把她拥抱在怀里。 她用法文说:「爱情便是这样,我这么爱他,他硬是要把我赶走。」 我用法文说:「他是坏蛋。」 她也用法文说:「这不是对的,这不过是他不爱我,这不是他的错。」 「唉,费亚曼达。」 「看看!」她用国语说:「有卖气球人,买一个红的给我,请快一点。」她自己先奔 过去。 我抢过去,为她再买一只蓝的,派给她。 她感激的说:「你对我这么好。」 任何人都会对她这么好的,只除了那唐,她是被虐太久了,只要稍微一点仁慈,她便高兴得这样,小火焰,你何必这样呢? 「但是为什么不买那个红的呢?」她问我。 「红的是火焰,」我说:「我怎么可以放走火焰?蓝是忧郁,你放走蓝色吧。来。」 我一碰她的手,那个气球便飞走了,飞向海边去。 我与她上气垫船。我没有去拉她的手,有时候这种动作是不必要的,只要我心真知道,我会爱护她,真的,如果她不拒绝我。 变心: 我与小道进进出出很久了,对我来说是很久了:三个月难道还不算久?交一个男朋友三个月,实在不能说什么了,他对我还好,他长得漂亮,他花钱爽快,他说话有幽默感,但他不是那种可以结婚的男孩子,因此我们只是同居着,我们住同一层房子,可是很少见面,因为我做的是晚班,他做的是白天工作。我们买了一迭厚厚的洋葱纸,有事没事写张字条,他的中文坏透了,但是我喜欢看他写的中文。 有时候他会写:「我到纽约去一星期,你要什么?」我会写:「一条皮带,格林威治村有得卖。」我们住在一起很高兴。我们连对白也缺少,但是我们高兴。我为他做小事情,为他打扫,清除个灰缸,洗内衣,把外衣拿到洗衣店去洗,代他付电费诸如此类的事情。有时候还泡个咖啡给他喝。 谁知道,说不定有一天,我还会为他生个儿子,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儿子,浓眉长睫毛,郁气森森的,小道是可爱的,我们只有床上见面,饶是如此,他还是可爱的。 我们在一起实在有开心的一面,我休假的时候,大家同去剃头店剪头发,我在镜子里看他,他在镜子里看到我,两个人就相视而笑。我们在一起高兴,一日一日地过去。高兴的日子有多少?高兴过就是了。 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有一次我在与别的男人吃豆腐,他拿起一只杯子就往我头上摔,真令我伤心,这就是有男朋友的不良之处,并反为他洗了两个月的内衣之后,手就开始变粗,我们这种职业女性是不能做家事的。 我实在不敢说我是不是有了一个男朋友,我们从来不出去跳舞看电影,我们没有时间,但是我的确正与他住在一起、我不能否认我有个男朋友。 然后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忽然之间他来了。我正忙着,仰起头,看见是小道,简直还不相信眼睛,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头发剪得如适中,长长的腿穿牛仔裤,t恤,初夏的夜,他来看我?他很少来看我工作,接我下班,他不是那种人,他说:「给任何人最大的尊敬是信任,你又不是舞女,为什么要人接下班?」如此这般,他有他的魅力。 我看见他便自然的迎上去,我说,「小道,你怎么来的?」 「我爸爸回来了,我让你看看他。」他说:「也让他看看你。」 他的父亲长居纽约,很少回来。我心想,我不爱与上一辈的人打交道,但是天地良心,小道肯介绍他给我,还真是一宗荣幸。 我连忙伸出手说:「李先生。」 他父亲也伸手与我握一握,我抬头看见了他,就呆住了。我还一直以为小道是漂亮的!可是,他父亲比他漂亮两百倍,他父亲象一株大树,小道只是一池动荡的水。 我看着他,一句「李先生」忽然就说不出来了,我低下头,我说:「对不起,我正在工作,不能够好好的招呼你们。」 小述说 「爸,你见过琉璃了,ok,我们可以走了,琉璃,明天早上见。」 「明早见。」我说:「小道,谢谢你来。」 他转头笑,「没问题。」 他父亲也微笑,那种庄重的,小心的笑。 然后他们两父子一起离开了。 晚上我回去,小道睡得傻里傻气的,廿五岁的人象五岁大,睡觉呼噜呼噜的响,我到厨房,看见一盆子待洗的杯子。到浴室,看见牙膏的盖子并没有旋好,这小道,真是全没公德心的。 我爬上床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的说:「琉璃,每当你上床的时候,就把床的温度带低二十度c。」 我轻轻的给他记耳光。 他嚷:「你怎么可以打我?你怎么可以打我?」 然后他翻个身就睡着了。 这小道,跟他住像开儿童乐园似的,有时候想想还真恐怖,没安全感,可是 一切没有安全感的男人都有特别的吸引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接着也睡着了,没多久他的闹钟响起来,他要喝咖啡吃早餐,他要去上班了,我的天。每日我的睡眠被他闹成一截截。 他一直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爸说要请你吃饭,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 我记得我一直说「好,好。」 然后门一响,他上班去了。我在十二点正醒来,收拾东西,吃两只鸡蛋—— 我想我们迟早会饿死在这间屋子里,迟早,两个人都那么懒做饭吃。 我收拾房间,然后电话响了。 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琉璃吗?」 「是我。」我问:「哪位?」 「我是小道的爸爸。」他说。 「李先生。」我马上有反应。 「你怎么叫我李先生?连一句李伯伯都没有?」他笑问。 我光是笑,不懂得如何回答。 他说:「你明天休假是不是?我们出来吃顿饭,请你赏脸。怕小道说不清楚,我特地来讲一声。」 我说:「李先生实在是太慎重了。对我们这些后辈,还真不需要这样,我们决定明天见。」 「你那份工作,也很累人吧?」他忽然问。 我马上被感动了,与小道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来不让我有诉苦的机会,他认为男女平等,既然男人不诉苦,女人也应该免开尊口,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为主,本来这也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女人是女人,总需要点柔情蜜意,这样子下去,难怪我潇洒是够潇洒了,却也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了。 我答:「是辛苦,酒店的工作,本来很复杂,上面有上司,下面有同事,虽然说起来好听,当个主管,实在是什么都要理,况且又吃力不讨好,太卖力了,上司起恐惧,以为我要把他挤走,不卖力,下面人看着,老妒忌我有这机会吃闲饭,百辞莫辩,不但累,而且不愉快,这份工作像鸡肋一样,食之实在无味。」 「我明白。所有的女孩子其实却不该有工作。」他说,「太辛苦了。我们明天见了好好的谈,你也别这么愤世,年纪轻轻的。」 我苦笑,「再见,李先生。」我说。 挂了电话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对他说那么多?这简直不是我的习惯,我是一向不罗嗦的,社会的经验告诉我,人要坚强的活下去,永远坚强。但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没法子。 去赴约会的时候我化了点妆,小道不让我化妆,他说要找化妆化得好的女人,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可是我今天就是不听他的,我自己去了。我与他很少有机会 起出门,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他从来不管接送。 我到了约会的地点,他爸爸在,他不在。 我走过去,李先生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来,问:「小道迟到?」 「不,他以为约的是七点半。」李先生说。 「不是七点?」我错愕。 「我告诉他是七点半。」他微笑。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我的脸渐渐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上,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中年人也太过份一点:这么公开的勾引儿子的女朋友,而我心里竟这么喜悦,我抬起头来,我知道我的眼睛明亮得很,碰到这种事,任何女人的眼睛都会亮起来。 他点了酒,又点了菜,然后就是等小道来。 他问我:「你与我儿子同居?」声音很淡,象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点点头,不能不承认。 「你爱他?」他问,还是很温柔很平静。 「我不知道,」我说:「看情形,有时候他对我很好,我觉得应该报他知遇之恩,爱他一下子,但是过没多久,他那种自我中心来了,我也连忙保护自己,不露一点感情,实在是没有意义,但是有几段时候,我们还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闲着,等找到更好的人,随时分手。」 他凝视着我:「你听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点也不矛盾,我只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个人,当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个最大的毛病,他对女人粗心,他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因此他对女人没有选择,谁都一样。」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静静的看着我。我耸耸肩,也许我不应当在做父亲的面前说儿子的坏话,这种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吗? 过了很久,他说:「我不认为小道没有选择,至少他选了你。」 「谢谢。可是我不过是一段浮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离开他,他不会有任何感觉,相信我。」 「他年轻。」他说:「你也年轻,你也会很快把他忘记的。」 我承认,「这是真的。」我说:「我也知道,所以过一天总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们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简直什么都是敲得笃定的,我们这一代,为了要玩帅,简直象做戏,什么都要不在乎,潇洒,嚣张。真不幸。」 我举起杯子,与他干了一小半杯的拔兰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约会你,你会出来吗?」他坦白的问。 我没有惊奇,远处小道已经在门口出现了。发现了我们,正走过来,我急急的问:「为什么选我?」 「我喜欢你,琉璃。」他简单的说。 「这地方有很多美丽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为太多太便宜了。」他简单的说:「你不一样。」 我看着他,还来不及说话,他又抢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过来拉开椅子,「我迟到了吗?」他毛躁的问:「车挤得要命,热死人,最讨厌这种黄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么吃?」 他坐下来。小道永远这样心神不定,永远自我中心,他对人发牢骚是天经地义,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连听都不要听,这样极度自私的一个人,却又长得这么漂亮,说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亲的那份温柔与气派。 忽然之间,可爱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么可爱了。 我拨一拨电话他会跳起来问:「打给谁的?」 然后他可以随时穿衣服出门,我不屑问他,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我不会跟他过一辈子,他绝对不是可以嫁的那种人,饶是如此,我心里也不舒服。 拿他与他父亲比,更显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显处。 我问:「小道象是妈妈吗?」 「是的,」他父亲微笑,「象极了。相貌倒是比较象我。」 小道转头过来,眼睛闪闪生光,「你怎么晓得?」 「我不过问问而已。」我说。 他父亲说;「这小道,说话永远像吵架。当年在纽约念大学,年年转系,真是受不了,结果还是没毕业,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写不好,英文连文法也没有,看样子琉璃是比你强多,小道。」 我不出声。 我想到小道写的信与字,心就缓缓的软下来,软下来,他决不是最好的,我也决不是最好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发掉。但是我现在不高兴,真的不高兴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赏,那没关系,但是地又不见得欣赏,那我是为了什么? 他父亲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亲,他象母亲,何等粗心的一个人,叫我受多少平白无辜的委屈,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没了,然而为什么今夜又特别显著呢? 吃完一顿饭,小道父亲跟我们道别,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脸颊。 小道说:「他喜欢你。」 我说:「是的,我幸运。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弯一弯,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没有必要,我们也许不顺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顺手叫了一部街车,向他挥挥手,「再见。」 他并不在乎,也挥了挥手,我笑。这是活该,既然我要求的是一点点的关怀,就不该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也还是在微笑的。我的东西在他这里越积越多,还真的不是两个皮箱可以装得下的,忽然之间我生气了,离开这里走并不是一种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他的意思,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来的。我没有想过他会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种人,小道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情,他不是那种敏感的人,他只懂得无理取闹。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来。 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个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条马路,要是灯火再辉煌一点,还以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边,要是他现在回来,他会不会挽留我呢?我并不认为他会,我不心痛,我们还来不及建立那种缠绵的感情,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我所担心的不是明天会不会后悔,而是想到下个礼拜休假不知该往哪儿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的接触并不是爱情。 我提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背上还背一个,看看钟,十二点半,小道在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与鬼才知道,我开了门,就离开了,钥匙会还给他,邮寄。这大厦有两部电梯,说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来,两个人就差那么一点儿见不了面,咱们的缘份止于此。 下意识我对他多多少少是有点留恋的,我不赞成同居,我赞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结婚,这三个月来实在过得不轻松,但是走与不走,我都是要后悔的,我有心理准备,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丝萝,他非乔木。 电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次回去的寂寞,这种无边无涯的寂寞。父母亲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岁,他们吃饭,他们看报,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边无涯的寂寞,只有一架电视机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种寂寞。 到了楼下,我靠在墙上,那种寂寞,我会甘心吗?那样子可怕的寂寞:永恒的。是的,他不爱我,但是又有谁爱我呢?是的,他不是结婚的对象,但是,目前谁又是结婚的对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总比自己一个人闷死好。我闷过,那种排山倒海的闷。父亲的眼睛只看着电视机,母亲的眼睛有时候会淡淡的看着我,我的痛苦与伤心足足与她隔了五十年,她不能明白,她伤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认。 我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挽着箱子上楼,我还是留下来吧,女人受点小气算什么?谁叫咱们生为女人,可是冲到楼上,发觉大门是虚掩着的,我吓一跳,我的天,难道刚才我忘了关大门,一推之下,发觉小道在屋子里。 我拿着箱子当场僵住了,他在翻抽屉找文件,看见我,他说:「我忘了一张合同,回来拿,你失魂落魄的干什么?」 我把东西都收拾走了,他竟问我干什么!他居然没有发觉屋子里一切属于我的东西都不见了,这个人不是粗心,而是卑鄙。 呵小道,我的要求已经降低到可耻的地步了,只要你给我一点点自尊,注意我的存在,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女人需要关怀,就象花需要雨露一样。 他忽然看见我手上的箱子了,脸上一变,「什么,你提只箱子做什么?收拾东西走?你要走?你少玩点花样好不好,我已经够忙的了,你要我怎么样对你?把你哄回来?我的天,琉璃,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当初看中你,也就是因为你这份洒脱,现在你居然跟新舞女一样!你要恐吓我?」他取到文件,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那里。 多么的不幸,他几时在这种时间回来过?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放下行李改变主意的那一刻回来了,看我这运气!如果他看见之后表示惋惜,他只要说 一句:「琉璃,不要这样子,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马上会抓住这句话下台,但是他没有,他把我好好的讽刺了一下,然后在半夜头也不回的再去办他的事去了。 我也是个大学生,我也受过教育。他对我不能够以这种态度。 我坐下来,倒了一杯酒,这休假算是倒足了霉的休假,算是第几流的休假,我缓缓的喝着,一杯又一杯,然后哭了,露台外边,那条路的灯光仍然灿烂,只是人的心已经变了。 词里有一句叫「寄语薄情郎,粉香和泪泣」。我们都没到那种境界,我是不搽粉的,小道是最无情的。我们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简单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这样失望的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地方,他视我为恐吓他的一种手段,我真有如此低级吗?既然他这么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时冲动也好,反正我没有这个福份。 但是酒意太浓,我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是十二点半。中午十二点半。他没有来一个电话,电话铃未尝响过一下,他人也没回来睡过。我只觉得麻木。人不论男女是越来越凉薄了。为什么不呢?我既然可以随时走路,为什么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踪。只不过他忽视了一点,我并不是做戏给他看,我拾起东西,马上离开了那层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亲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来为我开门,她的耳朵有聋,但是不肯承认,不肯戴助听机,因此与她说话要大声吼叫,为了省力,不如不说。即使她听见了也是没用,如果我说我心中难过,她会答:「有衣穿有饭吃,难过什么?」或是「难过?看医生去。」小道若是温柔点,不失是一个好医生,母亲要是温柔点,我根本不必到处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间去了。 两个多月没住的房间,多多少少有点霉气,我看着那张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当年买的红木家具。我真是落泊落难了,如今迁就小道都迁就成这样,早一点受这种委屈,恐怕已经子孙满堂,还听他的废话呢。 我叹一口气,累得不得了,那几只箱子有那么重,一个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难为了箱子,也难为我。好了,从此之后,小道这个人将在我心中一笔勾销,没认识他之前,我在呼吸我在活,与他分手之后,我也还是呼吸还是活,谁没有谁都得活下去的。从今以后,他的明日后日与我没有关系了。 寂寞压上来,黑暗的寂寞,我连忙吞服镇静剂,手是颤抖的,连忙又倒酒喝。应该请假一日,但是请假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些什么? 我洗一个脸,梳好头,还是上班去了,这样一天又一天,白了人头,还没注意春天来到,春天已经过去了,在计程车里我木着一张脸,肩膀都抬不起来,岁月压成我这样子,不良的岁月,来日苦多。 八个小时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时候由我去把灯一盏盏的熄灭,摸在熟悉的灯掣上,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没有一点的分别。 推开大门,一个人迎上来,我以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点欢欣,虽然不知道该有怎么样的反应才对,但是至少他来了,他重视我。 但是这个人走近,我马上晓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毕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问。 在黑暗中我问:「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惊异了。 「是的。」他说:「要不要去喝杯咖啡?累不累?」 「还过得去。」我说。 他在灯光下看我的面色,「怎么?跟小道吵架了?」 「我早过了吵架的年纪了,我与令郎已经完了。他的毛病是不知道适可而止,哗啦哗啦,令人神经衰弱,还自以为是,认为他道理亨通。」我淡淡的说:「我对他那套理论听腻了。」 「他的确是个草包,听说你帮他很多。」他微笑。 「实不相瞒,连他那份工作都是我家亲戚作的保人。」 「我远在美国,不大知道他的事,对不起。」他说。 「他跟你不大好,是不是?所以放着一个有能力的父亲,他也不学学榜样。」我说:「他告诉过我,他的父母早早就离异了。」 「要是他求你回去呢?」 「他不会的。」我说:「他未曾恋爱过,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睛里是一样的,可以上床的动物。」 「琉璃,我抱歉我儿子是个粗心的人,你有许多优点,是他所看不见的,恕我说一句,你们俩水准不一样。」 我苦笑,「谢谢你,李先生,我只记得他要求与我同居时,他问,「你走了,我怎么办?」当时我打算去新加坡,他又问:「琉璃,你就这样来了,又去了?」对白像文艺小说一样。」我耸耸肩,「我喜欢听这种对白,女人都喜欢。」 「你会想念他?」 「多多少少一点,不重要。」 「真奇怪他会放你走。」 「奇怪吗?不见得,他要什么女人都有,简单得很,其实我们俩见面的机会是极少的,他找我,是因为我比其它一般女子要比较独立,我有工作,我不噜苏他,他从来不问我一天三餐是怎么解决的,他知道我会照顾自己,他太清楚了。而我呢,我只是怕寂寞,李先生,你或许不知道,一个人睡觉是天下间最痛苦的事。」 「你与他在一起,难道不痛苦吗?」 我笑,「我们不要再提了,你还要喝咖啡吗?」 「你赏脸吗?」他问。 「李先生,像我们这种女人,早已经过了赏脸的年纪了,有个人来请喝咖啡,不知道有多乐。」 「真的吗?琉璃,你几岁了?五十?六十?女人无论在任何年龄,都是值得尊敬的。」 「令郎真不象你。」我笑。 我们找到一个地方喝咖啡,其实我是不喝咖啡的,但是既然我能陪小道,就可以陪他。日子渐渐过去,我变为一个极好应付的人,但是这世界还是不允许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快乐。 「小道除你之外,还有没有其它的女朋友?」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找说。 「他每夜回来吗?」他问。 「从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再出现,当我无法忍受的时侯,我会得自动离开。但是……我们在一起,的确有过快乐的时光,刚开头的时候,非常的轻松,非常的飘逸,刚开头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你把他宠坏了,以你这样的身份,不该降格来这么迁就他。他自小是一个很难缠的孩子,一个问题青年,在美国不停的看心理医生。」 「他自己会宠坏自己,不需要别人动手。」我笑,「他太聪明太坏了。」 他凝视我。「如果你答应我,我会天天回家,我会照顾你一日三餐,我会给你生活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结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给你,你会怎么答复?」 我抬起头。 我静静的说,「李先生,我是你儿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经过去了,是不是?你会答应我不再见他,是不是?」 我震惊得无法开口。 「把那份工作辞掉,女人都该被好好的珍惜着,女人不该抛头露脸去辛苦工作。坐在家中做你喜欢做的工作,画画、写字、任何事。琉璃,象你这样的女子是该被珍惜的,你可以跟着我过下半辈子。你几岁了?」 「廿八岁。」我说。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来,来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间房间,有两个女佣人,我相信你会喜欢。」 我说:「你太心急了。」 「我已经老了,琉璃,看到喜欢的东西要马上抓得紧紧的,怎么可以放开一刻?你相信我,即使咱们两父子的趣味一样,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过大衣,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么不对?我说:「我们去吧。」 他有司机把车子开过来,司机拉开门,他扶我上车。小道,小道永远先跳下车,然后待我付车资,小道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不是一个有心肠的人,不是一个有柔情蜜意的人。 但是他也喜欢那种小家子气美丽的女人,不能怪他,只是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着父亲带回来的报纸,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着电视上的广告,卡通?回家?廿八岁的女人早该脱离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么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我注定要这样落泊。我微笑,在他的「宾利」里坐得非常舒服,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明日会送我一件银狐,我想有一件银狐想了多久了,我与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样,我只是一个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会委屈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不希望快乐,我只希望我不要不快乐。 喜剧: 我跟家明解除了婚约。 我把左手无名指那只大钻戒脱下来,放在桌子上,还很潇洒的说:「拿去重镶过,还是一只好戒子。这几年戴在手上,重甸甸的,白金也磨得毛了。」声音上是听不出,可是心如刀割。 家明说:「你留着做纪念吧。」 我哼了一声,淡淡的说,「这种纪念品,妈妈抽屉里还有十只八只,不劳你费心,朱家的女儿,不愁没钻戒戴,戴在别的手指上也就是了。」 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一旦没有名份,真有种失重的感觉。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不是我不要他,他去追求一个女明星,瞒着我们一家子,东窗事发了,又死口不认,我最瞧不起没骨气的男人,这口气吞不下去,我朱丹凤一辈子嫁不出去不要紧,嫁给这种人,可犯不着,财还没发就去动女戏子脑筋,将来我还活不活。当然我就炸了起来,轰轰烈烈的登报解除婚约,非常理直气壮的样子。事后却觉得十分萧条。 妈妈说:「……其实你跟他七年同学,又订婚三年,丹凤,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与家明,也应该有充份的了解才是,早知如此,当初你父亲替你介绍的那些男孩子……」 自从与家明分手之后,我觉得我变得十分多心多疑。过了没多久,我觉得没必要耽在家中听母亲唠叨,于是对她说:「妈妈,我到英国去一次。」 妈妈瞪着眼,「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去做什么?要旅行,挑近一点的地方走走也就是了,跑得那么远干嘛?」 「我去看看同学跟老师。」 妈妈不出声。 过了两个礼拜,我就打算动身。这时候家明却来我们家。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公事,谁知道他却说:「你去英国?我也去。如果不介意,咱们一块儿上路。」他说得很大方。 男人永远可以大方得起来,我却一道气顶在胸口。想到过去那些日子,每个暑假来来回回,我总是与他挤在一架飞机上,亲亲密密,现在花了我一生最好的十年,他也就看腻了我,也该找别人去了,完了还登门来卖弄这种大方!我反正是完了,又不能找流氓来揍他一顿——大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读过书的女人往往比没知识的女人惨,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居然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飞机又不是我的,你爱坐哪儿就哪里,英国也不是我的,你爱几时去就几时去,大家凑巧,也无所谓。」 我们这一大方无所谓,连家里的老佣人都多了话:「真不明白了,姑爷与小姐结婚不成功,可是又结伴旅行,真正弄不明白了!」 我与家明结伴上的飞机,头等票,他坐在我旁边。我却食不下咽,从开始就假装疲倦,闭目养神。也不去问他干嘛要到英国,什么时候请的假,能够玩几天。他也不来引我说话。 飞机一开,我就真的崩溃下来,迷迷糊糊的睡,心里都是忘不了的往事——怎么样十七岁就认得他,怎么样两个人结伴上学,怎么样为了其它人争风喝醋,怎么样雨过天晴,回家之后订了婚。 可是现在呢?一场空,我还是快快把他自心中连根拔起吧。我正眼也没向他看过一眼,还是不忍看?女人总是这么可怕的婆婆妈妈,因为我们女人经不起半个十年,我却已经跟他足足泡了十年。大家一样是廿七岁,我却有种一夜白头的感觉,不用对着镜子,就知道脸上该有的皱纹全跑出来。我暗自叹了口气。女人,讲风度讲仪态,讲学问讲修养,全都是废话,青春就是活生生的青春,再鄙俗也还是青春。 「小丹!小丹!」家明叫我:「喝咖啡吧。」 他还是叫我小丹,还照顾我咖啡呢,我一睁眼,看见前面放着一杯黑咖啡,他倒还记得。那时候为了节食,咖啡是要喝的,牛奶与糖却免了,我一阵心酸。 嘴里却说:「还『小丹』呢,早就是『老丹』。」 家明并没有说什么。我把在飞机场买的杂志一本一本的看着,终于又睡着了。 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便醒,家明仍在我身边,我看着他的侧脸,还是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外表没有什么变,心是变了。我从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觉得等他醒来之后,我最好是保持心情愉快,不要一直酸溜溜的,没有了他,太阳还是照升上来,他又没签了文约,这生非我不娶,我要看得开一点才好,君子成人之美,就让他心安理得好了,算是他的福气。 家明醒了之后.他问我:「下了飞机,你……留在伦敦?」 「不留伦敦。」我居然心平气和的回复他「到大学找王去,跟他谈谈,三四年没见他了。」 「王,谁是王?」家明一呆。 「王教授。你忘了?」 他提高了声音问:「什么?你搭一万哩路的飞机,就是为了见王教授?」他双目炯炯的看着我。 「是呀,跟他聊聊天,他一向是最了解我的。」谈说。 家明的声音微微一变,「这些日子,你一直与他有联络?」 我说:「我一年寄张贺年片给他,他从来不回信,你知道他这个人,整天在学校里奔来奔去,哪里有空回信?我也不晓得他还在不在原校,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 家明象是松了一口气,没到一分钟,又提了起来,他紧张的问:「那你还去看他?他又有老婆,又有女儿!」 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谁不晓得王教授有老婆有女儿?」 「我最最讨厌这个人,自持风度翩翩,其实是个糟老头子,每年一双狗眼就盯着漂亮的新女生看,可以勾引就勾引,勾不到就是揩点油也好的!」 我呆了一呆,忽然笑,「糟老头子?我算一算,他今年才四十三,糟得到哪里去?六尺二寸高的人,再老都有一股神气。」 家明犹自恨恨的说:「我最忘不了咱们毕业的那个晚上,在跳舞的时候他硬是霸占着你,一只手搭在你腰上不肯放,讲个不休!有什么好讲的?气得我马上换了机票,第二天就走,不然就女朋友都丢了!这个人最坏!杂种!」 我呆呆的往回想。是的,我记得,跳完了舞,王赞我说:「小丹,你轻得象根羽毛。」我笑了。家明跟我足足吵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红着眼逼我回家。可是……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家明说:「我劝你别去见这个人。」 我黯淡的说,「你今天也管不着我了。」 他一怔,声音也放轻了,「小丹,他是杂种,混血儿最坏,把中外的坏处都学会了,年纪又大,他要耍你,不见得就不行了。」 我忽然光火了,我大声的说,「我坦白的跟你说了,家明!天下耍了我的,只有你一个人!我能被你耍,不一定是笨得被每一个男人耍!」 他顿时没了话。 我马上后悔。才说得好好的,忽然又这么疯婆子般的骂他一顿。风度风度,做女人是越来越难了,以前被男人抛弃,还可以怒沉百宝箱,跳江了事,现在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风度。我真气炸了心,巴不得可以马上见到王教授。把心中的话一股脑儿对他说清楚,出一口怨气。 我在心中把该对他说的话,全盘算好了。 只是,他还记得我吗? 他是个好人,我一向信任他。他忘不了我,即使忘了我,他也不会给我难堪。请他吃晚饭?请他喝酒? 飞机里的空气越来越干燥,我这么劳神伤财的飞一万哩,难道真是为了见王教授?抑或去找寻旧日的梦?抑或想逃避现实?都有一点吧。朱丹凤朱丹风,我叫着自己的名字,以后的日子,你得靠自己的了,你要小小心心的过。我的眼睛不禁湿了。 到了伦敦的h机场,我马上租了一辆车。 家明问,「你不休息?你马上开车去大学?」 我点点头,「反正睡不着。」 「这一路去要四小时,你眼睛里都是红丝,你怎么吃得消?他又不一定在那学校里,你先打个电话也好。」 我吼一声,「你少多嘴!你凭什么管我?我现在爱做什么就什么!我现在就打从伦敦桥跳了下去,你姥姥也管不养我!再见!」 我在机场拿了车匙,马上有人把一辆小车子送到机场,我接过了车子,家明一手抓住了我。 「这是干吗?」我苍白地问。 「我跟你一块儿去!」他说。「一人开一程。」 「你失心疯了。我去见我的教授,你他妈的有什么事要干,你干你的去!你约了多少个戏子,你跟她们上台去演去!你滚开!」我指着他尖叫。 「够了没有?」他冷冷的问:「你转过身去,看看有多少外国人在瞪着你!」他一边把行李扔在车后。 我忽然觉得浑身发毛,只好上了车,他「呼」的一声,就把小车子开得飞出去了。「这鬼车!」他喃喃咒骂。车子一路向高速公路驶去,一路风景如旧,我发着呆。我忽然后悔了。应该找个旅馆休息一下,梳洗打扮一下,才好去见人,现在怎么去? 第一,我又不是去会情人,此刻我只想有个同情我的人,陪我说一顿话,陪我好好哭一场,于愿已足。 我对家明说:「完了就是完了,你在这里停车,我一个人去,你坐火车回伦敦吧。」 「我也有同学教授要找。」他冷冷的说。 这个人还是一条牛般的脾气。怎么会的呢?怎么会的呢?三年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个开开心心的小姑娘,三年后又回来,却变一个哭哭啼啼的弃妇了,我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车子被家明开得飞快,到了我俩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镇,一切建筑物却还如旧,百货公司、市政局,一切一切,都没有变,这不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吗?我绝望的想。 家明把车停了下来,是一间高等旅馆,我还迷迷糊糊的,他已经把行李拿出来交给茶房了,我跟着他进旅馆,筋疲力尽,只听见他跟柜台说,「两间单人房。」 到了房间,他那间就在我那间旁边,我看看钟,才上午十一点。正是吃茶的 时间呢。 我们的飞机到得早,他的车也开得快。 我拉开了窗帘,外面在下雨,是雪还是雨?雨很快的化为雪,我箱子里有一件皮大衣,可以派用场。我放了水洗头洗脸洗澡,换了睡衣,打算睡觉,可是睡不着,看看钟,下午两点,咬咬牙,起床换了呢裤子、靴子、毛衣,套上我那件银狐,就离开了酒店。 我要去见王教授,越快找到他越好。 我叫了计程车,到了大学,到了停车场,我打着伞,慢慢的,一部部车的找。我要找一部红色的奥斯汀,假如这个车在,王还在学校。 我找到了! 车窗上又是水气又是雪,我用先后擦了擦车窗,看到他的外套还在车里。那件熟悉的猄皮茄克,这三年来,他难道还穿着这一件衣裳?那时候听他的课,我总是先到。坐在第一排,放了课,家明在课室外等我。 我怔怔的想:我一定是变了,我老了,他还会记得我吗? 我站在停车场等,竟没有去办公室找他。该哪里去找呢?谁知道他在哪一个课室? 我身后传来冷冷的一个声音,「你这样等,等八辈子也等不到那个杂种!」 我跳了起来,家明不知道几时来了,站在我身后,苍白着脸,雪夹头夹脑的落在他的大衣上。 「不要你管!」我还嘴。 「我跟你上去打电话把他找下来!」他拉着我上二楼。 我被他拉到办公室,他按了一下铃,秘书小姐开了门,「什么事?」 「找王教授。」他沉住气说:「说姓朱的小姐找。」 秘书小姐并不认得我们了,到底大学的学生太多。 「中国人?」她问。 「是。」家明说。 「我拨到他写字楼去看看。」秘书小姐说:「或许在。」 我知道找得到他的可能性很小,他一向是出名的忙,学生找他,校长找他,系主任也找他。现在无端端来了一个八百年前的学生,也要找他。 家明冷冷的声音说:「你放心,他人一来,我马上走,我不会妨碍你跟旧情人相聚。」 我气黄了脸,声音比他的冷了一万倍,「你闭嘴,你这混球加十八级,你凭什么说这些脏话?你这个肮脏的人——」 秘书小姐笑容满脸的说:「教授说他马上来,请你就站在这里等他,不要动。」 家明一下子就叫了起来,「好,原来早约妥了!」他头也不回的就奔下去了。 我也懒得理他,斜斜的依在墙上,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王从对面楼梯下来了,他几乎是奔着下来的,一脸的笑,老远的笑。我的心一热,几乎想奔过去抱着他,但是马上想起,这是学校,我这个学生是毕了业,他这个教授可还得当下去呢,况且……我算老几?他有那么多数不尽的学生,我的心又冷了下来。 我镇静的迎上去,「王老师。」我伸出了手。 「小丹!」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的记性真好,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你还记得我吗?」我问。 「当然。我答应过要记得你的。」他笑,「你倒没忘了我?」 「没有。怎么会呢?」我说。 「来,你要不要到我办公室来?」他热诚的问。 我看着他,他跟三年前完全一样,热烈的声音,诚恳的态度,他对他的学生都是一视同仁,忽然之间我觉得这次来是多余的,完全多余的。我的问题他怎么解决得了! 想到这里,我眼泪就忍不住,汨汨的流下来。我就是会在男人面前吃败仗,家明说得对,这些做教授的人,不过是摆一付君子面孔,他们难道还对谁有真心了?真的有诚意,那饭碗也保不住了,家明说得对,他们不过是要揩一点油而已。然而我心情是这么不好, 我太急于要自暴自弃,真的,假的,有什么分别。 王转过头来,很诧异,「你怎么哭了?」 我更加是没法子停止眼泪,在他小小的办公室里,找到一张沙发坐下就坐在那里哭。 当初我也来过这办公室,当初我是俏皮的,捣蛋的,穿一件短及腰际的皮夹加,牛仔裤,笑问:「我昨天没上课,我来拿昨天的笔记。」他看见我总是眼睛一亮。然而现在我是什么?我变成了什么? 王过来哄我,「小丹,你怎么了?」 我张开泪眼,直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坐在我身边,问:「现在不是见到我了?」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可是还索性伏在他肩膀上哭,眼泪鼻涕的哭了他一件衬衫,一边说:「谁叫你以前喜欢我?谁教你以前当我是好学生?谁叫你说不会忘记我?我又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拍着我的背,轻轻的说:「有时候我也很想你。我以为你早忘了我这个老头了。」 我细细看他,边擦眼泪,还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他好算是老头?再过十年,他还是那股劲儿,真正是……从头看下脚,风流往下流,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三年来,不晓得又迷倒了多少个十八岁。 「你怎么又笑了。」他问。 「笑天下有你这么好性子的教授,任凭女学生搓揉。」我说。 「可是我没改样子,是不是?」他摊摊手,一边笑。 他是一个厉害的人。中年人了。一只狐狸,漂亮的狐狸。 我忽然不想在他面前提家明的事了。 他问我:「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来看你。」我说。 「来着我?」他微微一震,随即以微笑遮掩了过去。 我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坦白的说:「你放心,你说过我不是一个笨学生,我并不笨,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陪我廿四小时,我马上走。」 他看着我,迷惘了,「你这样来,这样去,就是为了这廿四小时?飞机也不止飞这个时间。」他忽然被感动了。 他也不知个中情理,就被感动了,喜欢他的女学生多,到底没有这样真材实料的。 他说:「小丹,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已经老了。」我说:「不是当年的小丹了。」 他笑,「你老了?你胆敢在我面前提一个「老」字?」 他拿了车匙,陪我下楼。我到处看了看,并没有见到家明,他走了。停车场大雪纷飞,我进了车,他开了暖气,并没有开动车子,他把手放在我腰上,本来这在外国算是个十分普通的动作,被家明提过,我觉得有点不安。王在我的额角上吻了一下。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你真的来引诱教授?」 我微笑的答:「不能老叫教授引诱女学生呀。」 「廿四个小时。」他喃喃的说,一边拨开了我额角上的头发。 「你向王夫人请个假吧。」我无礼的说。他老婆是洋婆子,他自己一半是洋人,她女儿虽然姓王,只有三分一算是中国血统。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微笑。 我看看表,下午四点,「一言为定,明天这个时候,我一定把你送回来。」 「傻孩子!」他开动了车子。 或者是的,但能够高兴廿四小时,也是好的。 我问:「那时候叫咱们上课时等上半天,不见你的人,你是不是也跟以前的女学生开溜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为忤,「我只有你一个这样的女学生。」 「你为什么会答应我?」我好奇的问他。 「因为我也是一个人。我并不光是一个教授,我只不过是一个男人。没有多少个男人经得起引诱。」他说:「小丹,你是美丽的。」 「可是这一天之后,你又是一个好教授好丈夫好父亲了?」我问; 「小丹小丹……」他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问得太多了。 我握着他的手,吻了他的手背一下。他的手强大而有力。我并没有要引诱他的意思。在我眼中,他始终只是一个好教授,我们的关系,止于教授与学生,不是男人与女人。他误会了,完全误会了。就让他误会吧,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吃饭,喝了三种酒,他的风度,足以使任何女人心折。他说着税重,薪水少,工作忙,但他还不失是一个快乐的人。 「你快乐吗?」我问他。 「快乐。」他说。他说得毫不犹豫。 我笑,轻轻的问:「如果你真那么快乐,你不回家,陪我坐在此地干什么,想要把快乐分点给我?」 他一怔,不回答。 「对不起。」我马上说。 「小丹,你是更好看了。」他说:「但是不要太尖锐。」 我再天真,也不会天真到那种地步。他的外表再潇洒十倍,他也还是得守着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不过是一个男人,忽然之间,我发觉他十足十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我微笑了。在家里他不能这样潇洒吧?在家里,他也得陪着那洋婆子洗衣服打扫煮饭吧?人总是人。只有在学校里,他找到了他的理想,他对着年轻女学生梦一样的眼睛,他得回了他的理想。 这世界上何尝有快乐的人?我何必又为了不快乐而糟蹋自己?我决定把他放回去,他有他的家庭,吃完饭,我跟他聊一下,就让他回家去。 在上洗手间的时候,我把账给付了。 他道谢。我们到了街上,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说:「你不该付帐,你是客人,你比我小,而且你是我的学生。」 我说:「我忽然长大了,谢谢你。」我由衷的说。 「我要谢你才是。」王说。 「记得以前吗?我最爱跟你聊天,你总是避着我。」我微笑. 「我从来没有避过你。你那时候顽皮极了,身后跟一大堆男孩子,个个愿意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可是你玩管玩,功课还是很好,我记得你的分数,要第一是不能够的,至少也五名内,我从来不避你,你是一个聪明的学生。」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说:「有一次我对你说:王教授,我巴不得可以跟你谈三天三夜。你记得吗?但是你答:我也希望可以,但是我女儿等着我回去呢。」 「我真的那么说?」他看看我笑。 「嗯。你一直我女儿我老婆的——」 「现在,我们可以聊一整天了。」他说。 「不,也不用廿四小时,我见到你,已经很开心了。十二点钟,你也该回家了。」我说。 他看着我,脸上还是一个微笑,不动声色,他说道:「小姐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谢谢你。」我揽着他的手臂。 他很动人,很善解人意,很漂亮,但是我爱的不是他,他爱的也不是我。本来这样的关系最爽快利落,可惜我不是外国人。 他送我回旅馆,我们坐在椅子上聊天,房间不大,但也蛮舒服。我叫来了咖啡,我们对喝着。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不枉此行。 我对他说,「换了是别的男人,这种时间,我可不敢单独对住他,但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有无限的信心,你给我安全感。」我笑了。 他看着我说「小丹,我如果是你的话,我就不那么有信心了,你怎么知我不是在打坏主意?」他也笑。 「你真的在打我坏主意?」 「自然。」他还是笑。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恭维,心花怒放,打心底里笑出来,「不会的,不会的,咱们一直说笑话笑惯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力的敲门。 「谁?」我高声问,有点吃惊。 我既好气又好笑,站在那里不动,门敲得更急了。 「谁?」王问我。 我去开了门。家明冲了进来。他咬牙切齿的看着王。 王错愕的看着他,一时间没把他认出来。 家明已经开口臭骂他:「你这不要脸的男人!还为人师表呢!年届半百了,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做梦!我去法庭告你,你身败名裂,我,我揍你!」 他向王冲过去,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下子,马上奔到他们两个人之间去。 家明一手抓住我,喝道:「你还护着他!你敢!」他用力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耳朵「轰」的一声,嘴角一咸,马上流出血来,我尖声说:「你打我!你打我!你敢打我?」 家明暴喝一声,「我自己的老婆不打,我打谁?」 「谁是你老婆?那脱光了屁股,在银幕上打滚的才是你老婆!只准你嫖戏子——」 「住嘴!」王忽然提高了声音。 」 我顿时静了下来,看着我那教授。家明也没了声音。 王缓缓的拿起他的外套,脸上的笑容又泛了起来,他风度翩翩的说:「小丹,改天我们再聊。家明,你要玩,尽管玩,但别过了火。」说完之后,他竟拉开门走了。 我顿时大哭起来,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你好……你好!我死为厉鬼也不放过你!」 家明委屈说:「小丹,我一时胡涂,我一时荒谬,你原谅我一次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以后不敢了。」 我抹了眼泪,诧异的问;「你说什么?」 「求求你,小丹,原谅我,看在那十年份上,我们马上在这里注册结婚,求求你,原谅我,你父母都原谅我了,所以让我跟了你来。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是人家渲染的,是我错,千错万错——」他说;「小丹,我是爱你的呀!」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原谅他吧,原谅他吧。 家明说:「如果还有第二次错,叫我骑马摔死,走路跌死,开车撞死,坐在家里天花板掉下来压死。求求你,小丹,求求你。」 我问他:「你真的肯改过了?」 「肯肯!明天就去,咱们明天就去注册!」 我看着他,叹口气,「那么……总得有证婚人吧?把王教授去找来吧。」我说。 「他?」家明忍声吞气,「好好,明天我去求他。」 我心里想:呵,原来是妈妈叫他陪我来的,难怪那么凑巧。王一直说我是个聪明人,但也叫我不要太尖锐。好,以后就把这毛病改了吧,改得糊涂一点。 「小丹,现在好了,小丹,我对不起你!」家明还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小丹,我真是杀千刀的,我……」 我向他一笑。在这个太多悲剧的世界里,这一段未尝不是个喜剧。 夏季之梦: 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毕业回来,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五年整,间中虽然也放过假,升过职,但是天天开这辆小车子,走这条路,老是到同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吃早餐、上班、对着同样的文件、那班同事、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开车回家、扭开电视,看新闻报告,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怕日久会发疯。 这样子因循的生活使我悲鸣,我不是不向往阳光空气玫瑰花,我梦想着与一个棕色皮肤、大眼睛的女郎跳舞至天明,我渴望,但是仍然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涯,寂寞如沙漠。 周日早上简直不愿起来,一直躺到中午,胡乱做些东西吃,想出去看场两点半电影,毕竟挺不起劲来穿衣服开车子出去买票子,于是便专等晚报来看晚报。 巴不得到星期一。 几张唱片听得烂掉,电视节目厌透,中环那几个肯赴约的女郎也不能再吸引我。 我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星期六下午逛街,一模一样的领带买了三条,心不在焉,不知所云。 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一片云彩,不必降临到我身上,能够在旁瞧瞧也是好的。 我的心飞到老远,到浅水湾滩头,远边的白浪缓缓卷上来,洁净的沙滩,碧蓝的天空,野火花烧满了树头,在去年夏天,我常到沙滩的东翼,在那里,几乎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美女,独自坐在张帆布椅上晒太阳。 她有修长的腿,略为瘦削的腰身,穿比基尼,长发散开,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彩。 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我并没有走向前去与她说话。 在那种轰烈的艳阳下,只要看到一个同道中人,已经心满意足,认不认识已不重要。 我不知过她有没有看到我的存在。 去年一年,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 她小小的红色泳衣给我带来欢愉。 夏去秋至,我在家瑟缩的时候,不是不后悔的,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呢?如果一直进行下去,或许可以发展到一齐在暖炉边读小说。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未尝不是一种奢侈,我做人永远带着傻气,干什么都讲究姿势。 为着表示自己不是急色鬼,不惜牺牲这个机会。 但凡牺牲,最大的代价是要人知道,现在我放弃也是白放弃,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道,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呆瓜。 今年夏天,不知道她还是否会去到沙滩,浅水湾酒店都要拆掉了,我再也不能够在游完泳到那宽大的露台,吃一客冰淇淋才回家。 去年常常在星期三上午去晒太阳,也曾受过嘲弄,姐姐就不信我一个人游泳。 「恐怕有人在等你吧。」 其实没有,要找亦不难,但确实是没有。 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我蠢蠢欲动。 公司还会准我告假吗?我还能在淡水湾滩头见到那个女郎吗?一切都令我兴奋。 我这个小人物,过着安定的生活,胸无大志,连老板的怒声都不能再令我心跳,但我渴望到那个白沙滩去寻求我夏日之梦。 我爱煞了那个环境。 与那个人。 为爱而爱了,我照照镜子,不相信自己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人士。这么天真。 才四月初,我已经翻出那些潜水工具,预备大展鸿图,都说我疯了。 如果再困在办公室内,我可不担保自己不疯。 那些女职员喋喋地讨论东家长西家短:陈太太不会做事,林小姐只会抛媚眼,老板如何不合理,别人多么幸运,她们的功夫又如何吃重等等,贤的全是自己,错的全属他人,生活实在痛苦…… 而男同事又专攻狗马经,赌得不亦乐乎,人生毫无宗旨。 我是寂寞的,不敢说自己曲高和寡,不过我确实不愿与他们来往,老板请吃饭,我总推搪身体诸多不便,藉故失踪,是以他们说我更年期。 后来得以升职,连自己都觉得诧异,怎么搞的,吹拍捧都不懂的人,居然高升,咦,皇天似乎尚有眼呢。 到了沙滩,心先一宽,四月初人少,等到放暑服,那还得了。 我没见到那个女孩。 也是意料中事。 人家也许转了工作,不能白天活动。 也许不再爱晒太阳。 也许我永远遇不见她了。 多么浪漫,人生的缩影,注定我们只在一个夏天见面,以后各奔东西。 一生中不知有多少偶遇,但她是这么美丽,因此我心荡漾,那小小的红色泳人,整个白色的滩头只余她一人…… 今天只有我一人。 我感慨了,多么快又一年。 我一次又一次的潜入水中,直至筋疲力倦,回到沙滩上躺下。 远处有一群非常非常年轻的孩子,约莫十五六岁,闹哄哄的听音乐、起舞、玩游戏,因人数不多,因此观望之余,有一阵可喜。 我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 努力读书。 我实在太用功太用功,不是念课本就是工作,错过了许多热闹盛事,天资不佳的孩子要出人头地,往往得花费太大的劲来追。 正像现在,为了一点点理想,我拒绝了城中不少可爱的女郎,在别人眼中看来,何曾不是一宗损失。 对我来说,也是损失。 那日我收拾回家,心中带着一丝悲凉的快感:意料中并没有想到会遇见她,心中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姐姐坐在我客厅中吸烟,伊在吸烟时出奇的美,寂寥而高贵。 她缓缓喷出一口烟,问道:「你最近越来越钻牛角尖了。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明白吗?」 我说:「我很不快乐。」 「在某一个范围内,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相信你应该明白这道理。」 「我明白,但做不到。」 「顺着自己的情感做未尝不是美事,但做人要以快乐为宗旨。」 我问:「老姐,你快乐吗?」 她说:「不,我不快乐。」她按熄了烟,「但我是一个女人,快乐与否并不重要,你是男人,身负重任,最低限度得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养儿育女,你总得振作。」 我颓丧地躺下。 「或许我们两人对这世界都太过挑剔,」姐姐说:「我们要将要求降低一点。」 「你先做。」我笑。「你先结婚。」 她也笑,「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老姐光会说人,她自己就是一个缠绵的故事,诉之不尽,一个女人到三十出头还孑然一人,背后总有那么一两段历史的了。 隔一个星期三,我将小车子开到沙滩,一抬眼就看到一张帆布椅,红白间条,椅上躺着一个妙龄女郎,长长的腿,长长的头发。 我的心狂跳。 她来了。 她来了。 她又来了。这次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有很多时候,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真的。 我轻轻走过去,赤足踏入温暖的白沙中,有种异样美妙的感觉。 我蹲在她身边,她没有发觉我。 海浪温柔地卷上来,沾湿她的足趾,空气中带着盐香,我迷惑了。 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开,高鼻子,小而厚的嘴巴,无异是一个美女,但太年轻了,仿佛只有廿岁出头。 我犹豫起来。 「嗨。」我终于招呼她。 她睁开眼睛,圆滚滚地,非常灵活。 「嗨。」她说。 「喜欢沙滩?」我的开场白很蠢。 她并不介意,「是。」她答。给我一个很动人的笑脸。 她顶多只有十九岁。 但是这件小小的泳衣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去年的女郎感觉上要比她成熟得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并不晓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个人,因为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我有一点失望。 「你也一个人来?」她问。 「是的。」我说:「去年我也一个人来。」 她点点头。 「去年夏天,你有没有来沙滩?」我试探地问。 「有,我年年来。虽然美容师说阳光对皮肤最坏,但我忍不住要晒,我喜欢棕色的皮肤。」 我茫然,原来去年也是她。 我躺在沙上,不再言语。 这小女孩倒有这种闲情逸趣,跑来享受寂寞的情调。她应该在的士高才是。 或许晚上她就会去听疯狂音乐了。 「天天晒三个小时,三个月后就可以有蜜般的肤色,穿白衣裳最好看。」 「啊。」 好看是好看了,但是灵魂呢。 我仰头看白云,仍然失望。 巴不得走到天涯海角,了无牵挂,穿件破斗篷,天天坐在阶沿,无所事事,我是这么喜欢太阳的温暖,但是阳光什么时候会得照到我身上呢? 我已经老了。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小女孩问。 我发起牢骚来,「我觉得心中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错呀,」她上下打量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有许多说不出的不开心事。」我居然跟她聊了起来。 「我姐姐老说我无病呻吟,你是不是那种人?」 「我觉得寂寞,无人能了解我。」我忍不住说。 小女孩大笑,笑声如一串铃当般散开在空气中。 「这是年轻人才有的烦恼,你怎么也有?」她问。 我莞尔,「我老了吗?」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经够老了。 「你呢?你几岁?」 「才十八岁半。」非常遗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视我,「待我三十岁的时候,我会很乐意嫁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 「所以时间就是缘分。」我感叹。 她向我挤挤眼,「你还没有女朋友?」 「没有哇。」 「人太怪。」她说。 「怪是不怪,牢骚多些而已。」我给自己下评语。 「会不会跳牛仔舞?」她问。 「不会。」 「你们这一代人,应该会跳牛仔舞。」 「什么我们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罢了,你把我当老公公?」 她吐吐舌头。 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徒然生着成人的身材,却尽是小孩子思想。 我怅惘的想:幸亏去年不会与她说什么,否则早失望,连去年秋冬雨季的美梦都做不成。 「你这个人,一脸忧郁,蛮可爱的。」 我啼笑皆非,「哟,多谢你欣赏我。」 她双眼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动啥脑筋。 这小鬼,我无话可说。 那日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层硕果仅存的老房子内,露台非常宽大动人,我想:连住宅都是这么对板,为什么人却错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嘴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经是这么累,我心内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渐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遇溺的人结果便是溺毙,我微笑了,苍白地坚持下去。 我见过一个作家的稿纸,上面印着「欢乐几何」的一枚闲章。是呀,我做人不是活不下去,但是欢乐几何?又见过女画家顾青瑶刻的一颗图章,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人生道不尽的苦,我随波逐流,苦苦的向上爬,胜之何喜?回到家中,凄清有加,我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以前八时正到公司,以后就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功夫,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日算一日,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事情就方便得多。最多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我情绪陷入低潮,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去做。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她似懂非懂的看青春感给我太多的感触。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十二岁便要替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过世,并没有留下积蓄,两姐弟就各由各挣扎的大了,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象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欢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廿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的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夫子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君子人』。」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的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极幼小的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确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伸手取下书本,冷冷的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她的下已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教她召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尝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便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了实。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作甚?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看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的说:「有廿七岁了,不知凭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的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之徒,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的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譬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了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作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渡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 「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若,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告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例假。呜呼噫唏,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内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但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在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亦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破碎的心: 她的店叫「小小书廊」,就在海洋货运站大厦最右的角落。 那日我逛街,无意之中逛到她那里,首先吸引我的,不是她店里的那些画,啊,绝不,而是她这个标致的人。 一看上去就知道她不是售货员而是店主,那是因为她的气质,她约有廿六七岁了,鹅蛋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长发编一条粗辫子垂在脑后,白色麻布宽领套装,平跟凉鞋。 我立刻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的一条项链,红色珊瑚的小珠子,串住一颗金色的心型坠子,本来很普通,但是那枚心在左上方却是有裂痕的,细细的痕中嵌镶着碎粒的蓝宝石,像是心碎了,又复元了,但永远留下难忘的瘀痕。 我呆住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与浪漫的饰物,我竟禁不住小小声冲口而出:「破碎的心!」 她抬起头来,见是一个陌生人,随即微笑,答道:「哦是。」 我因她的大方而不好意思,马上装作买画的样子,目光四处游览。 「随便看看。」她说。 画廊在这里也很难做得到生意,她的翻板画大部份是游客喜欢的帆船与蛋家女,但也有许多大师的作品;毕加索、米罗、狄加、梦奈。看的人多,买的人少。 因为她跟在我身后服侍着,我不好意思,选了四张毕加索早年蓝色时期的作品,镶了框框挂在公寓小客厅里,聊胜于无。 「框子约一星期起货,你请先来一个电话,我们派人送上。」她说。 「我自己来拿好了。」我付钞票。 「也好。」她微笑,「谢谢。」 她交卡片给我,上面写着:「王可儿」。 她叫王可儿。 我一时冲动,也给她一张卡片。 我离开她的店,临走时转头,再看一看那颗破碎的心。 她笑了,不似有一颗破了的心的模样。 我等了很久才够一个礼拜,打电话去小小书廊。 「我是那个买了四张蓝色时期复制品的人。」 「呵,林先生。」她记性很好,抑或生意不好,客人少?「已经做好了,请你随时来拿。」 「我下了班来。」 下班我拐到她那里去,她换了衣服,白色t恤,蓝色打折牛仔裤,白帆布鞋,脖子上仍然挂着那件装师品。 我看到她秀丽的而孔,有一股意外的喜悦。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似一个登徒子:「王小姐,打烊后赏脸与我喝 杯茶好吗?」 她笑了,「好的。」 我受宠若惊,她不似每个约会都会得应允的女子。 六点正我们已经坐在咖啡座里闲谈。 她说,「……我见没有什么好做,便开了一家华画廊,念美术原本是最奢侈的一件事。」 我点点头。「生意好呜?」 「过得去,不必亏本,同时我可以支几千块薪水。比起上班好一点,到底不必看老板眉头眼额。」 我指指,「这颗心……」 她笑了,「很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完整的心没有内容,破碎的心却太多沧桑,天下难有两全共美的事。」 她摸了摸坠子,「原本是柏隆玛毕加索的设计——据说,这件是仿制品。 我问:「为什么喜欢它?」 王可儿喝一口咖啡,说:「因为我自己亦有一颗破碎的心。」她很坦白。 我一震。 我对她很有好感,自己立刻觉察到了,因此不便问下去,随即改了个话题。 「喜欢毕加索是吗?」我问。 「嗯。」可儿说:「喜欢伊画的鸽子。伊的女儿叫paloma,是西班牙文鸽子的意思。」 我摇摇头,「因此你连她也眷顾了?真正爱屋及乌。」 可儿微笑。 我心中想:这么漂亮兼有气质的女孩子,谁会伤害她呢?不是我。 我看看表,搭讪的说:「都快七点了,反正要吃饭的,不如叫些简单的食物。」 可儿知道我在留她晚餐,又笑了。 她的话不多,但是有问必答,非常潇洒及老练的一个女郎,再坦白你也不会猜得到她心中的秘密,但我知道她不讨厌我。 比起她,我写字楼里那些女生实在太土了。 伊们的打扮与衣着再时髦,也没有灵魂感,徒然像一只只精工的花瓶。 饭后八点半,可儿说她有点疲倦,我便送她回家。 在门口,我说:「今天星期三,星期六你的店也做生意吗?星期天如何?我来接你,我们去看一个齐白石展览。」 「星期天也开幕?」她讶异。 「做生意的展览。」我解释。 她作一个恍然大悟状。 「星期日,上午十一时,我们先吃饭。」我说。 她笑着开门进屋。 她住在老式房子内,我下楼站在街中往上看,她在宽大的露台上向我摆手。 回到家中,我有一份前所未有的安逸,我告诉自己:林某,你已找到你要的女郎了,睡得额外舒畅。 即使她有一颗破碎的心,我也决意要医好她。 小王子说的;「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他绝对错不了。 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来,很明显地,她喜爱的颜色是蓝与白。 蓝色小小的上衣,与白色长裤,仍然是那条项链,奇怪,它竟然配什么都好看。 我们先去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她也喜欢齐白石,还有八大山人,「近代的数赵无极。」 她跟我说,她家认识赵无极,四十年代,在上海住的时候,王家在赵家隔壁,赵老先生是银行家,可儿父亲是他的下属, 赵先生几个儿子都很出色,有科学家也有艺术家,数赵无极最出名了。 可儿回忆道:「我母亲说的,赵无极第一个妻子人称「兰姐姐」,学声乐的。」 她又说了其它趣事,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们缓缓散步过去参观齐白石。 一到会场我们不约而同会心微笑,四目交投,作掩嘴葫芦。本来以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两个小时,谁知道一眼看过去,简直没有一幅是真迹。 标价倒也不贵,每张只售两三万港元。 可儿轻轻在我耳边说;「所有鱼虾蟹都是假的。」 我小小声说:「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 她笑。 我说:「走吧。」 两人笑着离开会场。 可儿说:「我有一个长辈,家中不但有齐白石,又有吴昌硕、石涛、黄宾虹这些,可惜他不轻易招呼客人,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过一次座上宾客,以后约他,他就不肯了。」 我点点头。 接着下来我们满街乱逛了一会儿,我把全星期日的时间都交了给她,没有再约别人。 但是她说:「这样走下去会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开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来坐,我一个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个人住,不如你来我处,我想洗把脸,喝杯龙井轻松一下。」 我大乐,老老实实的说:「巴不得有此一请。」 到了她的家,我觉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宽大,家具简单,墙上悬着几幅字画,我问:「是岭南派的吧?」她点点头。 本来我想说岭南派失于阴柔等等,但想她把这些画挂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评了。 做一个评论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会说不会做,又有什么用。 她倒给我一杯香喷喷的龙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对面,象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满意足的感觉,得一红颜知己,心灵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复何求?我并不急要将她拥在怀里,我要享受这种诗情画意,喝一口青涩的茶,慢慢诉说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儿问我;「你在微笑呢,笑什么?」 「高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我仍然微笑,说道:「譬如说,认识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个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这个难得的下午,天气有点燠热,但旧房子屋顶高,空气流通,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问:「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那颗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问:「你有兴趣知道吗?」 「自然,关于你的事,我都有兴趣。」 「说来很简单,」她笑一笑,「事情发生在很久之前,长话短说:有人碎了我的。」 「痊愈了没有?」我问。 她忽然悲伤起来,「不会痊愈的了,我知道我将怀着这颗破碎的心,渡过我的余年。」 我讶异,「你的余年?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你还有五十年要过呢,你疯了。」 她低下头。 我安慰她,「不会的,可儿,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过实,没有人会记得一个人一辈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脸,「但是我不能忘记他,我实在不能够,他还时时入梦来呢。」 她像个孩子似的崩溃下来哭泣,「真不好受,梦里明明,觉来空空。」 可怜的可儿。 我递上手帕,「别哭别哭。」 「已经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时你岂非只有十五岁?」我逗她笑。 「那时我廿岁。」她说。 「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受了伤害,自然将这件事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会全部忘记的。」 「不。」 「别固执。」 「我比谁都想忘记他,但是我不能够。」可儿双眼微红,楚楚动人。 我并没有妒忌那个家伙,过去已属过去,我对可儿却怀着莫大的敬仰,如今还有忘不了谁?感情只是茶余饭后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懂得欣赏,可儿却念念不忘,象她这样难能可贵的人已经濒临「绝种」,我对她额外的爱恋起来。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见最好的男人——」 「啧啧啧,别太伤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儿笑出来。 「请说下去。」 「——比我大十岁——」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头字了?不行哪。」 可儿便赌气,「不说了。」 我说:「可儿,事隔太久,无从考据,你别太死心眼了可好?来,我们说些高兴的事儿。」 可儿说:「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是天天到小小画廊去坐在那里,看看有什么主顾上门罢了。」 「没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还记着一个人,就不感兴趣了。」她嘲弄地说:「谁有时间来医治我这颗心?」 我说,「我与他们……略略不同,我这个人,特别空闲。」 可儿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们的感情在短时期内并无可能再进一步。 她忘不了那个人。他比她大十岁,有妻儿,是个建筑师,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风度,同时有艺术修养,可儿家挂的岭南派画便是他的杰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离婚。 这种故事永远在发生着重复着。少女的爱是她生命的全部,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不外是一段美丽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誉、他的事业、他的家庭,都比可儿重要,这一仗可儿注定要输,于是他走了。 而可儿带着颗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个男人,摇撼他,跟他说:「喂,你这狗娘养的,你伤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顾吗?」 可是我是谁呢?我能够代表可儿说这种话吗?我算老几? 谁叫可儿这么痴心? 社会上的人不见得会同情她。 一整个夏天,我都与可儿在一起。 她渐渐对我放心,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对可儿,永远没有非份的举止,我并不是圣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儿。我们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洁,发乎情止乎礼。 老实说:能够遇见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其它的企图,对于一个受过伤害的心灵来说,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儿生日那天,我们两人出去庆祝,喝尽一瓶香槟,意犹未尽。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渐渐松弛。 可儿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说:「汝强,你越对我好,我越是内疚,不知如何报答你。」 我说:「我不需要人家报恩。」 「可是我浪费了你的时间。」 「胡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是最快乐的时间。」 「可是,汝强,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她说。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么意思——永远?」 「汝强,我爱你,我爱你如爱一个兄长,你明白吗?但不是男女之情,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我犹如被人当头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声,可儿也太坦白了,这种话明明伤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握紧我的手,「汝强,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把话直说,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叹口气说:「我自愿的,只要能时时见到你,我倒并不介意年是否会嫁我。」 她哭泣,「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咦,」我振奋,「你为我落泪,原来你也会为我落泪。」 可儿摇摇头,泪落得更急了。 我还是没有失礼,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门,门口打横放着一大束白色的长茎玫瑰花,是我先看见的,「咦——」 可儿全身一震,去拾了起来。 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什么,我只是说:「谁送的?」 可儿说:「汝强,你倦了,我也累了,我们明天再说。」声音很温和。 我说:「可儿,我总是顺你的意思。」朝她摆摆手,走开。 「汝强。」她追上来。 我轻轻吻她的额角,「再见。」 我摇摇晃晃的叫车回家。 第二天醒来,头很痛、心很灰,刮胡须的时候又割破了颈项,看上去精神委靡,不象个样子。 我跟自己说:「林汝强,人家说明了不爱你,以后你要为人家水里去火里去的,人家可不领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这个王可儿,人家怎么伤她的心,她就照样的做怎么样来伤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个人,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不如下个决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讲义气就得有所牺牲。 正在这个时候,可儿的电话来了。 她低声问:「喝醉了吧?我总是连累你。」 我立刻下了气。 「汝强——」 「不用说了,」我叹口气,「愚兄决不怨你。」 「汝强,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好吗?」 「现在?」 「也好,就现在。」 「可以。」我耸耸肩,突然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动的,你要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到了可儿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问她:「你怎么了?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我仿佛有第六感觉,觉得不安。 可儿颤声,「汝强,他……他回来了。」 我开头时莫名其妙,「谁?谁回来了?」 可儿蹬一蹬足。 我随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这只鬼回来了,我再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发抖了。 「他又来骗你?」我冷笑问。 「不,他已经离婚,纠缠了好几年,他终于离了婚。」 我尖声问:「天下那么多女人,他为什么偏偏不放过你?」 「他说……他爱我。」可儿并不比我更镇静。 「你信吗?」我责问。 她不语,转身哭泣。 我不禁恨起可儿来,有事光会哭。 「你打算如何?」我忍住气问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问:「你竟不知道?他这样对你……」我住了声,不再说话,我不要成为一个争宠的小家子气男人。 隔了很久很久,我说:「你想清楚吧,关于你自己的取舍,你自己应当知道怎么做。」 可儿用手帕擦干眼泪,「你觉得我无用吧,七年了,竟忘不了一个人,但是汝强,你没有爱过,你不会明白个中滋味,七年来,他并没有离开我,他时时刻刻在我身边;清晨恍惚间,晚上寂寞时,我永永远远记住他,如今他呼召我,我……」 我鄙夷的看着她。 她绝望了,「你仍然不明白是不是?」 「是,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你离开了我,我也会一生一世的记得你,但是我不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思念你,是我的事,但是我还是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可儿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想法与我略有出入。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子,我不能帮助她,亦不能救她。 但是她这样回去跟那个人,又有什么结果呢?她是否会迁就他一辈子,他是否还如她记忆中般完美?终于得到了他,兴奋过后,又会如何? 可儿根本没有想到这些问题。 她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中充满彷徨, 可儿说:「教我,我需要你的意见,教我。」 「不,」我说:「取舍由你。」我转身走开。 回到家中,我独自抱头痛哭,眼泪自眼眶涌出,感觉上是炙热而酸痛的,我多年没有哭过了,人不伤心不流泪,这句话说得很对,但哭也是发泄感情的最好办法,哭完之后我心中反而没那么难过,神经略为松弛。 算了吧,她假如要走的话,那么她从来没有属于过我,假如她爱我,她一定会回来。 我还是失神了。 我踱步列小小画廊去,第一天第二天她不在,找了替工为她做生意。同样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但是不像可儿,有一份媚秀的沧桑与成熟。 我只爱她,不能爱别人。 我们的爱都太狭窄太自私。 这两天内我并没有听到她的音讯,以前总得通一次两次电话,我是足足瘦了一圈,如今连我也不大相信「时间会医治一切伤痕」这句话了。 半夜我做梦,梦见无穷无尽的时日,我将一个人渡过,凄清寂寞,失去了可儿,连带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惊极而呼叫,自己把自己惊醒,一整夜失眠、吸烟、喝酒,白天百般无聊,连胡须也不高兴刮了,就这样去上班,幸亏小小的生意是自己的,来去自若。 第二天我再踱到小小画廊的时候,店关着门。 可儿可儿,我心绞痛,你决定随那个骗子而去?真的不在乎我的死活? 我靠着墙壁,巴不得就此昏死过去。 失恋的滋味难以形容,但愿我一生也不要再遇到。 吃饭的时候,我只拿筷子略拨一拨,什么都吃不下,也并不觉得饿。 我不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是一向也过得很顺利,可儿给我的打击,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击。 忘了她吧! 但是不自觉地,在吃中饭当儿,我又跑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去等待那个穿白衣的女郎。 我这个没有出息的人。 那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看见我,向我招手。 我呆呆的看牢她。 她同我说:「是林先生吗?请进敝店来一下好吗?」 我丢了烟头,酸涩地走过去,一定是可儿有话要跟我说,叫她传言。 「请坐。」她为我端来一张小凳子。 「你有话快说吧!」我心急。 「林先生,」她说:「可儿叫我跟你说,她想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要我跟你说:她对不起你,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对她再不好,她仍然爱他,只要他肯回头,她还是会跟他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的破裂。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得很,好!」 「林先生,可儿请你不要伤心。」 「我省得。」我说。 「这家画廊,她已经顶让给我,她随那个人,到外国去了。」 我茫然的问:「已经走了吗?」 「已经走了。」她取出一包东西,「这是可儿叫我交给你,说且当个纪念。」 「好,谢谢你。」 「林先生,」大眼睛女孩子忽然说:「如果我是可儿,我一定挑你。」 我居然笑了,「谢谢你。」充满了眼泪。 我失魂落魄的回家。拆开那个个包裹一看,是可儿最心爱的那条项链。 她把它转送给我。 红色珊瑚珠子,金色内心,裂痕中镶着细碎的蓝宝石,象是破碎的心永远带着瘀痕,多么精致的一件饰物。 她离开我了。 我好好的洗了个澡,刮了胡须,强逼自己吃顿饱餐.然后轻轻取出那条珊瑚链子,扣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是一个成年人,以后的生活,再凄苦再空虚,我还是得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但是我的心已碎。 可儿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消失,如一颗流星,闪亮后的黑暗,我也会学习习惯。 但要忘记她,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呢,每次看到穿白衣的女孩子,我的心使隐隐作痛。 我开始爱上洛史超域的一首歌: ——「我的心 我的老心 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会聆听我的心?」 这首歌,常常使我落泪。她没有聆听我的心。 淤: 琴妮说她家中今夜开舞会,叫我去。 我没答应。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没有晚上穿的衣服。」 「我可以借一件给你。」琴妮说。 「我也没有晚上穿的外套,现在这么冷了,总不能单衫赴会吧?」我问她。 「大家都是同学,穿得随便点好了。」 「我又要温习,我要读很久才读得熟的,不比你们聪明。」我又说。 「我想你大概是根本不想去。」她不高兴的说。 「对不起。」我说。 「其实你心里并没有对不起的意思,是吗?」 琴妮一甩她的长发走开了。 她生气了。 也许她是应该生气的,她请了我很多次。 我的确是没有什么漂亮的衣裳,但这不是理由。 我也是要温习,但是功课并不急。 我只是不想去就是了。所以琴妮才生气。 不过假如我是她,我就不开什么舞会了,她的几次测验成绩,都坏得惊人。 教师发卷子的时候,她的那张总是压在最下面,分数也最低,我的成绩当然比她好得多,所以她要笼络我,其实琴妮一点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琴妮有点离谱,她当读书象开玩笑,而又据我所知,她的家中也不算太有钱,一个哥哥与她一样,什么事都不做,只管吃喝玩。 所以我不去她那个舞会,事实上我是什么地方都不去的,我只喜欢耽在家中。 家也不比以前了。 我一回到家中,继母便说:「今天你与弟弟一齐吃饭,我与爸一道出去有个应酬。」 「好的。」我说。 继母甜甜的笑说:「今天有你喜欢吃的罗宋汤,我吩咐阿三八点钟开饭,弟弟他早睡,不准看电视。」 「知道。」我说。 继母又说:「你的校服外套都旧了,要不要买件新的?」 我摇摇头。 她匆匆忙忙的跑到房间去化妆了。 她是个怪人。不过她对我不错,并不如一般传说中的后母坏。她是个无机心的人,整天无事忙,没头苍蝇似的,什么都笑,她对我与弟弟都是漠不关心的。 弟弟是她的孩子,我是我妈的孩子,不过弟弟与我好。 他也有十二岁了,总是反对我们叫他「弟弟」,他觉得不好听,他情愿叫他小华。 弟弟回来以后,沉默的坐着,他有一张象女孩子似的,尖尖的脸,当他不出声的时候,活脱脱象个女孩。 我问他,「补习老师今天来吗?」 「来的。」他简单的说。 「她教得好不好? 」我问池。 「不知道,我很少问她,就叫她坐着。 」 弟弟好象趣致索然似的,我看着很不忍。 「妈妈呢?她在哪里?」他问。 「在房间里。」我答。 「今夜又出去吗?」弟弟问。 我点点头,「是的,」 「爸呢?」 「爸与她一起出去,」我说。 「他为什么总是出去了?」弟弟问。 我耸肩,「我不知道,」我说:「他们很忙。」 「当我长大了,是否还会那么忙?」他问。 「也许。」我说。 继母匆匆的又自房间内出来,叫道:「阿三阿三!替我弄碗面,先吃了再说。」 她看了弟弟,连忙笑道;「弟弟,回来了?」 她脸上搽满了白色的美容膏,看上去很滑稽。 弟弟垂下了眼。 我说:「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你象个小女孩。」 他看我一眼。 「男孩子可以做很多事情。打球、游泳、爬山、野餐。你不感兴趣?」我问他。 他笑了一笑,象个大人那样的说:「我情愿与你在一起。」 「谢谢你。」我笑了。「不过一天到晚在家里,对你的健康不好,看你多瘦!」 「你是个好姊姊。」他忽然说。 「为什么?」我问。 「你常在家里陪我,你对我好。」他说。 「那是因为我比你大得多。」我告诉他。 「你有男朋友吗?」他笑得很有趣。 「没有,没有男朋友。」我说。 「为什么呢?」弟弟兴奋的问:「我有些同学的姊姊就有男朋友,他们说男朋友来的时候,姊姊就对他们特别好,又有糖吃,有时候还可以看电影。」 「你喜欢看电影吗?」我问。 「我喜欢与很多人去看电影,或是下棋子,玩拼图游戏,那不是很热闹?很好玩?」 我笑他,「也许将来你结婚的时候,可以多养点孩子,那样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那样太远了,」他摇摇头,「如果你有男朋友,岂不是更好?」他问。 「荒谬!」我推他一下。 这时候继母已经化好了妆,出来见我们在说话,很是快活,她问:「姊弟俩在说什么?」 「没什么。」弟弟答得很快。 「今天要我自己开车,」她说;「先去接你们爸,然后一齐去那个宴会,记得我的话了?你们!」 「记得了。」我说。 她披上了一件皮大衣,「我去了。」 「再见妈。」我说。 我叫她「妈」,那使她很高兴。 她笑着走了。 弟弟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可以到你房来做功课吗?」 「当然可以。」我说。 「姊姊,有人约你出去玩吗?」他问。 「有时候有,今天就有人请我。」我说。 「谁?」他问。 「女同学。」 「你为什么不去呢?」他好奇的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去了不是只剩下你一个人吗?」 「我不怕。」弟弟说。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的。」我说:「现在还不迟。」 「人家又没请我。」弟弟笑了。 「没关系。」我说:「真的。」 「我太小了。」他说。 「好,你不去便算了,一会吃了饭早点睡,你妈说的。」 「让我看一阵电视。」他恳求。 「好吧。」我马上答应了。 他很开心。功课做得特别快。 阿三开饭之后,弟弟的补习老师便来了。 其实小华不需要补习老师,他妈实在过虑。 他将课本收拾出去自己房间,向我扮个鬼脸。 我笑了。他很有趣。 我们许多晚上,都是这样过的。 在弟弟回去自己房以后,我心念一动,拉开了衣橱看了看。 我有一条红色的裙子,是去年买的,今年稍嫌紧点,是不能穿了,而且我现在并不喜欢红色。 另外一条黑的,也太短,都不合身。 我今年冬天还没买过衣服。如果真要出去,也真费思量。除了红黑两件,其余的毛衣、长裤,半截裙都只可以在白天随便的穿。 琴妮的新衣服很多,我关上了衣橱门,我决定明天请求爸替我也买几件。 我想爸是会答应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 第二天在课室里,琴妮在大谈她昨夜那个舞会的事,笑的声音很大,我看了看她,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她向我瞟了一眼,说道:「你没来,太可惜了。」 我心里想,等测验的时候,可惜的将会是她。 「不过你是好学生,不习惯这种场合,对不对?」她笑了。 「是的。」我很简单的答。 「昨天晚上,我本来想介绍一个男孩子给你的。」 琴妮整个人伏在我的书桌上,看牢我。 「幸亏我没去,我最怕见男孩子。」我说。 「哈,你也不小了,怎么就这么古板?」 我被她引笑了,「嗳,我也不知道。」 「其实你妈也不太理你,你可以去玩玩。」 「我不喜欢玩呀。」我说。 这时候预备钟响了。 她耸耸肩,回到自己的位置去,「真乖!」她说。 我也没理她,上了一天的课。 象琴妮,整天就挂住玩,玩完这个玩那个,上学是敷衍,例行公事,心在课室里吗? 不见得,要我学她,办不到,真的。 放了学她又该去了。 「去看电影,」她说:「去不去?」 我又摇摇头。 「我叫了安,还有丽壮也去。」她问:「你怎么老扫兴?」 「不了,也许今天爸早回来,我要等他,有点话跟他说,叫他买几件新衣服给我。」我说。 「那好极了,买了新衣服.与我们出去。」 「好的。」我笑答。 「那你是答应了?」琴妮跳起来,「回头我去告诉他们。」 我想看一场电影总不算什么吧? 回到家里,继母在洗澡。 我在浴室门问:「妈,爸爸今天早回来吗?」 「马上要回来了。」她在里边答。 我走到自己房去,她也跟出来了,身上披着浴袍。 「小弟呢?」我问。 「在他房里,他在生气。」她笑道。 「生气?干嘛生气了?」我问。 「我要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他哭了。」 我吃一惊,「噢,妈,别把弟弟送走,为什么要送他去寄宿呢?他在家很乖,又不闹事。」 「可是人家说寄宿学校好。」她迟疑地道。 「对弟弟是不适宜的,」我连忙说:「不要把他送去。」 「这……要与你爸商量了。」 「是爸的主意吗?」我问。 「有一半啦,你爸说小华太静,又瘦,他想如果弟弟去寄宿了,也许会改变一下。」 「可是弟弟自己不喜欢。」我说。 「小孩子不能随他喜欢什么就怎么。」她心肠硬硬的。 我低下了头,「但是弟弟不喜欢。」我又说。 「你爸回来了。」她说。 我转头,爸提着公文包进来。 「爸。」我叫他。 他笑了,「怎么?刚放学吗?」 「爸,我有点话要与你说。」我走过去他那边。 「什么话?」他站住了,诧异的问我。 「爸,我想买几件新衣服。」我说。 「啊,」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对了,要买衣服了,好好好,爸答应你,你要买几件?」 我笑说:「爸,三件好不好?」 「好好,你长高了,应该去买点新衣服,要爸陪你去呢?还是叫妈陪你去?」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我自己去好吗?」 「好,喏,钱先给你。」他摸了一张大钞出来给我。 「这么多?」我问。 「买好一点的货色。」 「知道。」我开心的把钞票小心的折起来。 「没事了?」他问我。 我忽然想起来。「噢,爸,是不是要把弟弟送到寄宿学校去?我请你不要那样做。」 「为什么?」 「我喜欢弟弟,爸。」我恳求,「他会寂寞的。」 「也许就是与你在一起多了,他才象个女孩子,我知道你爱弟弟,这很难得,但是弟弟大了,要象个男人,是不是?你们俩都太孩子气了。」 给爸这么一说,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点幼稚了。 可是弟弟真的要寂寞起来了,这叫我不忍。他是那么弱小的一个孩子,我有点可怜他。 我到他房间去,他正伏在床上。 「弟弟。」 他拾起头看我,没精打采。 「弟弟,不用难过,假期你还是可以回来的。」 他不开心。 「去寄宿很好玩的,男孩子都喜欢,真的,绝对不骗你。」 他问我:「是真的吗?你会到学校来看我吗?」 「我会的,有空也来,没空也来,一定。」 「姊姊,我不想去。」他愁面苦脑的道。 「你第一次不习惯,当然是差点,以后叫你回家,你还不肯呢。」 「是不是你们都讨厌我?」弟弟问。 「不会的,大家都为你好,爸妈与我都在内。」 「那么我只好去了。」 「对,那样才是乖孩子。下学期就决定去寄宿好了。」 下学期应该是三个月以后。这一段日子内,我要特别对弟弟好一点才行。 我想请琴妮帮我去买衣服,她干别的不行,这些都是她在行的。 她听说我请她去,也很高兴,晓得我有那么多钱在手,更加兴奋。 「你爸对你很好呢!」琴妮说。 「是吗?有钱不一定是好。」我说。 「他不疼你,会给你那么多钱?」 我想想,「是的。」她也许说得对。 「我们今天放了学就去挑。」她提议。 「放学就去?不会太晚吗?」我问,「要不要等星期六?」 「当然不要,现在就去。」她说。 「那我要打电话回家,告诉家里一声。」 「算了,」琴妮说:「你家里又没人,说不说还不是一样!」 「不,那是一定要说的。」 「随你。」 结果我打了个电话回家,响了半天,也没人来接。 我们家那个佣人是从来不听电话的,主人不在,她就乐得偷懒,躲在工人房里听听戏曲。 但是小弟呢?小弟怎么也不在? 也许是没放学吧。 一边琴妮又在催我了,子是我只好搁下了话筒。 「怎么样?」她不耐烦的问。 我纳闷的道:「家中没人。」 「是不是?跟你说了,你又不相信。」她拉住我,「我们去吧,快点。」 我与她一齐乘车子进市区,她带我踏进最大的一家百货公司。 琴妮不出我所料,对于这些都很熟,我们到了四楼女装部,她叫售货员拿出许多花纹的裙子给我挑。 我看得有点糊里糊涂的,觉得件件都不错。 但是琴妮却非常挑剔,批评这个,批评那个,好象是她要买衣服,不是我。 结果连售货员都给弄糊涂了,她们也不知道谁要试身。 琴妮替我选的裙子,我都觉得太鲜艳,我自己选了几件素色的,一看价目表,都贵得惊人。 算了,反正爸给了那么多的钱,不买也是白不买。 我进试衣间搅了半天,满意了,便打算出来给钱。 琴妮一手拉住我,「喂,看见那边那个男孩子吗?」 「你怎么了?什么男孩子?」 「喏!」她的手一指,声音低低的。 「那还算是男孩呀?起码有廿七八岁了!」我笑。 「你懂什么,所有未结婚的男人,都可以称作男孩子。」 我笑坏了,「那么八十岁的老头子未结过婚,也算是男孩子了?你的叫法倒新鲜!」 「去你的!」她推我一下。 「那个人我认得,是我哥哥的朋友。」 「我选中了这四件衣服,我要付钱了。」 「四件都那么呆板板的?总可以夹一件红的吧?」琴妮问。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 「随你吧,」她耸耸肩,「反正款式还不错。」 我已在付钱的时候,琴妮口中的男孩子走过来了。 他拿起我选剩下来的一条裙子,看了看号码,便买下了。 他并没有向琴妮打招呼,但是琴妮却自己走过去了。 她笑着说:「汤尼?我是彼得的妹妹,那天我们的舞会,你来过的。」 「彼得?」那个人似乎记不起来。 「是的,胡彼得。」琴妮连忙补充。 「啊。」他点点头,「那天是巴巴拉带我去的。」 我想这班人怎么搅的?全都没有中文名字? 但是琴妮却很开心。 「你好吗?汤尼,有没有新的唱片?是不是买衣服送给巴巴拉?有空再来我们家玩好不好?上次你到一到就走了。」她一连串的问着。 这时候售货员将包好的衣服给我,还有找回来的钱。 我想店铺都快打烊了。 而且那个汤尼,并不想一直站着与琴妮攀谈下去。 琴妮太不识相了,做一个女孩子,脸皮怎么可以那么厚?真不明白。 我从远看着,那汤尼是个长头发的瘦长男子,也没什么出色的地方,真叫我等得不耐烦。 琴妮讲到兴致高了,忽然一回头叫道:「喂!你过来呀! 」 「我?」 「是,爱华,过来。」她叫我。 我连忙摇头。 但是琴妮不理我,她一手把我拖过去。 「汤尼,这是我同学,爱华,这是名歌手汤尼。」 我觉得很难为情,于是低下了头。 「很高兴见到你们,不过我有朋友在下面等,要赶下去,再见。」我听见汤尼说。 我只好与他握了握手。 我看了看他的脸,他长得很英俊,有很好看的眼睛,但是肤色似乎太过苍白。 他很快的走了。 留下琴妮还在兴奋。 「嗳,他是不是很够劲?」她问 「十三点。」我白她一眼。 琴妮还不十分明白,「我?还是他?」 「当然是你,他不过是阿飞而已。」 琴妮申辩道:「即使是阿飞,也不是普通的阿飞,他的唱片不知道多受欢迎呢!」 「他是唱歌的吗?」我问。 「哎呀,近半年最红的便是他了,难道你不知道?你是不听唱片的?」 「我没有,看你的样子,好象没听过他的歌,就不用再活的样子!」我笑她。 「哼!多少女孩子想见他都见不到!」 「是吗?我根本不认识他,可是我也是人。」 「你一直都麻木不仁。」琴妮生气的道。 「我们也走吧,人家要休息了。」我说。 「你回家了吗?」她问。 「当然,你呢?」 「也许哥哥会把我带出去听歌。」 「听歌?明天有默书。」我提醒她。 「那课书长不长?」 「很长。」我说,「你最好温一温。」 「得了。」她不在乎的说。 我心中在嘀咕。 「今天谢谢你了,」我说:「浪费了你的时间。」 「哪里,我最喜欢逛公司,也喜欢陪人,下次再与你去。」她说。 「好的。」我向她道别:「再见。」 「再见。」她挥挥手。 我回到家,弟弟赶出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给他看手中的大包。「买衣服去了。」 「原来如此,你吃过饭没有?」他问。 「没有呢。」 「那我没白等你了。」他很高兴。 「来,一齐吃吧。」 我们走到饭桌前坐下。 「你妈呢?」我间。 「打牌去了,才刚去的,他们先吃。」 「爸呢?」 「先睡。」弟弟说:「爸说他有点累了。」 「呵,这么早就睡啦。」我说。 「是的,我还以为你留堂。」弟弟笑。 「没有那种事。」我也笑,「你吃多点,太瘦了。」 「姊姊——」 「唔?」 「你为什么买新衣服?」他好奇的问。 「旧的穿不下了。」我说:「只好买新的。」 「怎么穿不下?」他问。 「穿不不就穿不下了,人大了,长高了,你去年的衣服,今年也都嫌小。」 「但是你不已经是大人了吗?」他问。 「胡说,我才十几岁,怎么就大了?」 他笑起来,「我十六岁就好了。」 「哼!」我说,「快吃饭。少噜苏。」 饭后他的补习老师又来了。他去做功课。 这样又过了一天。我想,每天都是这样。 我因为出去买过衣服,所以有点兴奋,比往日迟了点睡,而且还要将新衣服都一件件的挂好,看上老半天。 琴妮虽然没有硬要我买她喜欢的花式,但是我多多少少受了点她的影响,我很感谢她,至少她是非常热心的的。 第二天上学了,琴妮迟到两节课。 小息的时候我问她:「你怎么了?迟到是不好的呀,刚才那课国文又很重要。」 「没法子了,起不来,又忘了拨闹钟。」 「真是!那是不对的。」 「我知道,」她做一个鬼脸,「下次改过吧。」 我对她摇摇头。 「喂.那天那个汤尼,够不够英俊?」 「谁,谁是汤尼?」我问。 「看你的记性,昨天在公司里我与你介绍的那个。」 「啊,那人叫汤尼。」 「我与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她说。 「我倒不怎么觉得他好看。」我说。 「你好象是瞎眼的一样,多少女孩子追求他啊!」 「你有没有追求他?」我笑问。 「我怎么追得到呢?」她瞪我一眼。 「不会吧?」 「他自己有女朋友的。」 看琴妮的表情,好使很羡慕的样子。 「你可以拆散他们。」我笑得更厉害了。 「你是开我玩笑的。」她懊恼的说。 「象那个汤尼的男人,我才不喜欢呢。」我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太随便的男人,看他的样子,好象自己了不起,所有的女孩子都要拜倒在他脚下似的。」 「汤尼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女孩子要追他而已。」 我摇头,「他也不对,他应该向那些等的女人说清楚才对,是不是?」 「不过那会对他的唱片销路有影响。」 「只要他是唱得好,便没有什么关系了,怕是怕他根本不会唱歌呢。」我说。 「他会唱,唱得很好。」琴妮说。 「这世界,好与坏根本是很难分得开的。」 「看你,象哲学家一样。」琴妮笑了。 我拿出下一课的书本。 「你爸爸见过你的新衣服没有?」 「还没有呢。」 「喂你,陪你买了新衣服,下星期可得上我家来了。」 「上你家?你又开舞会?」我问。 「是的,也许汤尼也来。」她得意洋洋的说。 「下星期六不行,我要陪我弟弟玩。」 「与小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人家都说你骄傲,真的没错,求你那么多次,老是不赏面。」 「我想法子来罢。」我勉强的说。 「记着了,星期六,晚上八点,喜欢早一点来也可以,到了我家才吃东西好了,我家里有自助餐。」 我点点头。 上课铃响了。 地理老师叫琴妮答问题,琴妮不会答,站着。 结果是我代她答了,她重复一次,然后准她坐下。 她向我吐吐舌头,似若无其事的样子。 琴妮真是。 她是个本性很好的女孩子,就是给她母亲宠坏了。 一天的课下来,人总是很累了。 回到家 才松一口气,我放了书包、今天的家课是相当多的,得好好预备。 「姊姊。」小弟出现在我房门口。 「进来好了。」我说;「什么事?」 他坐下在我的床边。 「这几天你回来得比我早。」我说。 「我没有上体育课,所以回来早了,通常体育课都是在最后一课的。」 「为什么不上体育呢?」我问:「活动一下四肢对身体有益。」 「奔走起来我觉得不舒服。」他说。 「有看医生吗?」我担心的问。 「看过校医,他说准我不做剧烈运动,因为我身体支持不来。」弟弟说。 「有没有告诉妈?」我问。 「没有。」他摇摇头。 「应该告诉她的。」我说;「叫她陪你到医生处去检查。」 「我又见不到她,她常常是那么忙。」 「她忙什么?都是无事忙。」 「我不高兴与她说。」小弟道。 「那么告诉爸爸。」 「其实我没有什么毛病的,我不过是不想上体育课而已!」小弟说。 「真的没事?」 「没有,你放心好了。」 「看你那么瘦,」我笑道:「好象肚子里生虫的样子。」 「没有好不好?」他也笑。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万能胶水。」他说。 「有一小枝。」我拉开抽屉,拿给他。 「我在做一只小模型,」他说:「是一艘战舰。」 「那很好,做好让我看看。」 「总共有一百多个零件呢,很难做的。」 「那是考验你的一个机会。」我笑道。 「做好了这只船,我再做只飞机。」 「那时候你把船送给我好了。」我说:「我就放在这张书桌前面,天天看着。」 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姊姊,你寂寞吗?」 「寂寞?我从来没想过。」 「我很觉得寂寞。」他说。 「你那么小,晓得什么是寂寞了?真好笑。」 「寂寞是很容易懂的,我想与你谈谈的时候,你没有在家,我就寂寞了。」 我想起爸爸的话来,于是我说:「你又不是小宝宝了,总不能叫人每分钟都陪着你吧?」 「是的。」 「你这样想,就会好过一点了,而且我每天回来,大家不也可以玩玩吗?」 「假如我去了寄宿,就见不到你了。」他怯怯的说。 「你可以有许多同学做朋友,傻瓜,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告诉你了。」 「但是我与他们合不来,他们一定会欺侮我的。」 「不见得吧?」我反问。 「我听讲寄宿学校里,旧生老欺侮新生。」 「听说而己,不会的。」我尽量安慰他。 「幸亏妈说下学期才送我去,不然可吓坏我了。」 小弟几乎是神经质的。 我笑,「对,半年以后的事,现在想它作什么?」 小弟勉强笑了。 「去做你的模型吧,星期六陪你看电影。」 「真的?」他高兴得跳起,「好极了。」 我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经答应了琴妮,但是小弟要比任何舞会更重要。 我决定推掉琴妮。 琴妮非常生气。 她以为我是故意的,但是她不会明白我对小弟的感情,我很抱歉。 星期六放学,我尽快赶回家去。 交通挤,但是继母从来不派车子来接我与弟弟。 到了家,我气嘘嘘的。 来开门的一定是小弟,我打算与他去看场戏,然后再去喝果汁,好好的过一个假期,晚上再到游乐场去。小弟需要娱乐,真的。 我按了一阵门铃,佣人才匆匆忙忙的赶出来。 我看她一眼,到小弟房去。但是小弟不在。 「弟弟呢?」我问。 「老爷把他带走了。」女佣人答。 「带走?带到什么他方去?」我问。 「不知道。」 「妈!」我到处找,「妈!」 「什么事?」妈拿着麻将盒子出来。 我问她,「弟弟呢?」 「哦,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问这个。」她悻悻的。 「弟弟怎么了?」 「你爸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了。」 「什么?」我吃一惊,「不是说下学期才送吗?」 「但是校方有相熟的人来说,有个空位子,于是你爸就把他带去插班了。」 「但是他事前完全不知道,这么突然!」 「他怎么不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 「但是他做梦也不晓得今天就得去的!」 「那有什么关系?」继母问我,「人反正早也去,迟也去,又不是去杀头是去读书呀!」 我怔怔地。 她将麻将牌「哗」地一声自盒子里倒出来。 一边嘴里还咕哝着,「那么大的男孩子了,还哭。」 「他哭了吗?」我问。 「哭得泪天泪地的,说什么都不肯去,真没志气!」 我低下头。 「他要等你回来,我不准。学校里的人都在等他。」 我忽然也想哭。 「这孩子,我看见他就生气!」她摸着牌。 「可是他是你亲生的。」我冷冷的说。 她脸上浮起了一个惊愕的表情。 我转头便回到自己房间去。 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想做了。 然后门铃便响了,来的一定是麻将搭子,什么王太太李太太张太太。 果然牌声便响起来了。 我走到弟弟的房间去看。 床上的被褥小小的折叠着。 书桌上搁着他那只模型船,只做好了三分一。 继母是个庸俗的女人,但是她生的弟弟与她不同,我喜欢他。这也许是我们一家相处得好的原因。 但是现在我忽然恨起继母来。她是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女人。 我坐在小弟的床沿呆着。 我们是应该去看电影的。但是我一个做些什么好呢? 弟弟是个寂寞的孩子,他去了以后,我也将寂寞起来了。 我们的要求并不大,我与弟弟只想坐在一张桌子上做功课,在稍息的时候互相笑一笑。 但是现在连这个都不可能了。 「爱华!」 「爸。」我抬头。 爸脱下外套,「坐在弟弟的房里做什么?」 我麻木着脸,「没有什么。」 「弟弟寄宿去了,这个睡房将改为书房。」 「那么弟弟假期回来,睡哪里?」我震惊地道。 「可以与你睡,或是随便搭一张床。」爸说。 「这也是弟弟的家!」我说。 「当然,」他呆一呆,「爱华,你怎么了?」 「我总觉得你们好象把他遗弃了一样。」 爸笑了。「爱华,你继母说你傻,你果然是傻。」 我不啊。 「弟弟又不是你亲弟弟,你却对他那么好,也真算是难得了。」 「怎么不亲?我视他如同母的弟弟。」 「你是个好孩子,使爸爸省了很多麻烦。你对弟弟好,你妈也开心。但是弟弟去寄宿,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是大女孩子了,难道没有消遣?」 「有女同学开舞会。」我说。 「为什么不去呢?今天是周末呢。」 「我准备与弟弟去看电影的。」 「现在你可以去那个舞会了,难过什么?」爸笑。 「我总觉得弟弟不会喜欢去寄宿。」 「别傻了,小孩子当然不喜欢寄宿,难道什么都任他,跟他的意思?小孩要管教才行。」 我低下了头。 「别多想了,舞会还不去?」 「好,我去。」 「好了,爸去睡午觉,你也休息休息。」 爸去了。 我轻轻的掩上弟弟的房门。 我得去看他。他一个周末,孤零零的会不太好。 我原本是不想到琴妮的舞会去的,但是继母的牌起码要打到半夜,爸爸又来了一班朋友,谈得起劲,看样子不久还是要出去吃晚饭的。 于是我索性换了件衣服出去了。 我在一间小店里买了一盒糖果。 琴妮的家我是认得的,我到得很早,客人只有三分一。 我按铃,来开门的正是琴妮。 「爱华!」她惊喜的笑。 我没精打采的笑笑,「我来了,欢迎吗?」 她一手拉住我,「我太高兴了!真没想到你会改变主意来这里!」 我将糖递过去,「祝你快乐。」 「谢谢你,其实你不用送什么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 琴妮穿一件红色裙子,薄薄的料子,也不知是什么,她也不怕冷,光着两条手臂,但是我承认她很美。 「我弄点冷盆给你吃,你先坐下。」 我笑笑,「好的。」 「到露台去吧。」琴妮说:「那里静。」 其实琴妮对我是不错的,只是我们俩的性格太不相似了,他知道我爱静,所以叫我到露台去。 琴妮的家很大,又布置得很漂亮。 我问她:「伯父母呢?」 她吐吐舌头,「把他们赶出去了。」 「赶出去?」我不解。 「是呀,我们开舞会,他们留下来也没意思。」 「啊,你每个礼拜六都把他们赶走?」 「也不一定啦.有时候根本他们自己也没有空。」 我笑了。 「你吃这些冷盆,做得很不错,」她说。 「谢谢你。」我说。我接过盆子。 「一会儿可以跳舞,也可以坐着。」 「知道了。」 「你会跳舞吗?」她问。 「不会,但是我可以坐。」我笑。 「那么有男孩子来请你怎么办?」她问。 「他们不会请我的。」我说。 「不一定哪。」琴妮也笑了。 我走到露台去,风有点大,但是很热闹。外边的客人越来越多,大部份是我不认得的,琴妮怎么会认得那么多人呢? 我在露台里吃完了冷盆,觉得口渴。 刚想出去拿杯水喝,有一个人进来了。 「谁是爱华?」他问。 「我是。」我答。 「琴妮叫我拿杯果汁给你。」 「谢谢。」我说,我拿过杯子。 他看看我。「我叫汤尼。」 「啊,原来是你,」我说:「我们见过的。」 「是吗?」他说:「我倒希望在露台坐坐。」 他看着我,象是征求我的同意。 「你请坐,别客气,这不是我的地方,大家都是客人。」我连忙说。 他坐下了。 我呆着,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你是琴妮的同学?」 「是的。」我知道他在引我说话。 「你不常来吧?」他问。 「不,第一次。」 「为什么今天破例会来呢?」他问。 「因为……今天我很不高兴。」 「不高兴才来派对?与众不同。」他笑。 我无聊的看着自己的手。「也许来错了。」我说。 「不会,来高兴一下也是好的。」 我摇摇头。 「要跳舞吗?」 「不要,谢谢你。」 「看样子你真的不太高兴。」他说。 「是的,我不很适应这里。」 「你与父母吵架?」他看着我。 「没有。」我说。 「与男朋友吵架。」他微笑。 「我没有男朋友。」 「那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想对陌生人多说心事。 「看来我是在打扰你呢,是不是?」 「没有。」我说。 「外边很热闹,出去走走。」他说。 「不,我还是留在这里。」 他坐了下来,并没有走,他陪我呆着。 「今天我也不开心。」他说。 我听着他。 「我跟我女朋友吵了。」他说。 我看他一眼。 「她跟了一个有钱人跑掉啦!」汤尼摊摊手。 他样子并不太悲伤。我怀疑他是否在说真话。 「你是在说真话?」我问。 「当然。」 「你留不住她?」我问。 「是的,因为我没太多的钱。」 「可是你穿得很好。」 「但是女人太贪心。我打算向她求婚的。谁知道她倒跑了。」他说。 「我不很明白这个故事。」我摇摇头。 「你不会明白的,你太小了。」 「也许是。」 这时候琴妮来了,「汤尼,大家到处找你!」 「做什么?」 「出来唱一支歌。」琴妮说。 「不唱了。 」 「赏个脸嘛!」琴妮恳求。 「我实在不想唱,」汤尼说;「你代我道个歉,说我喉咙不舒服,好不好?」 「好是好的,不过大家会失望了。」 「下次总有机会。」汤尼道。 琴妮点点头,出去了。 「你是唱歌的?」我问。「是。」 「我想起来了,琴妮说过。」我道。 「你听过了我的歌没有?」 「没有,也许听了还不知道。」我坦白说。 「很好。」他点点头。 「好?我以为你会生气。」我说。 「反正唱得糟,不听也罢。」他说。 「你这样说,我倒要听一听了。」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出声。我只是看着他。 他穿着一套西装,头发梳得很服,样子生得好,但是这一切加在一起便显得有点俗。 琴妮说他是个很出名的唱歌人呢。 「我想回家了。」我说。 「为什么?舞会才开始。」 「没有什么,我出去与琴妮说一声,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不用,从来没人送过我。」 「但是什么都有第一次呢。」说他。 「不用了。」 「好,不用。」他作一手势。 我出客厅,但是找不到琴妮。 我自己去开门,汤尼站在门口。 我意外地看他一眼。 「你是一个灰色的女孩子。」他说。 我又看他一眼,他那句话讲得很俗。 「下面很暗,我替你叫一部车子。」 「好的。」 他陪我走下山,叫了一部街车。 「再见,」我说:「谢谢你,与琴妮说一声,告诉她我早退。」 「可以。」他说:「再见。」 「再见。」我说。 车子开走了。 家中灯光还是极亮。 麻将还没散。爸在看报纸。 我没精打采的回家,他见到了我。 「舞会这么快就散了?」他看着手表。 「是的。」我说。 「没这么快吧?想必是你先回来了。」 「唔。」 「为什么不多玩一会儿呢?大家年轻人在一起,应该有味道才是呀。」 「我不想玩了,我又不会跳舞。」 「爱华,你这样孤独,又有什么好处?来,坐下爸与你慢慢谈。」 我坐下。 「这件新衣不错,很漂亮。」他说。 「谢谢爸爸。」 「应该玩久一点嘛。」爸问:「有没有人请你跳舞?」 「没有。」我说:「我躲在露台上。」 「哈!」爸笑了。 「爸,我明天想去看小弟。」 「去看他干什么?」爸诧异的问:「他是今天早上才去的。」 「我挂念他。」 「爱华,你就要把小弟给宠坏了。」 「是吗?」我低下头。 「不要去看他,最低限度等到下个星期再说。」 「下个星期?」我惘然问。 「是的,爱华,稍长一点时间,让他熟习了那边的生活再说。」 「好的。」我说「下个星期去看他。」 「爱华,别闷着,笑一笑。」 我并不想笑。 妈正在打牌,兴奋得不得了,大呼小叫的,我看过去一眼,觉得真不入眼。 爸伸了一个懒腰,「真累。」 我看着他。 「我去休息了,爱华,你也早点睡吧。」他起身,慢慢的走到房间去。 我在客厅里呆了一会儿,也回房,想了很久,才终于睡了。 第二天上学,琴妮笑我。 「那么快就走了,是不是与汤尼溜出去玩?」 「没有,绝对没有好不好?」我说:「他甚至没有送我回家,替我叫一个车子,我就回去了。」 「他不送你?」琴妮问。 「没有,我不让他送。」 「哎呀,你太傻了。」琴妮低嚷。 「傻?」我不解。 「当然,多少人要他送,他还不送呢。」琴妮惋惜地说。 「是吗?」我淡然笑。 「汤尼对你好不好?」她又问。 「好?什么意思呢?」 「他说了些什么?」琴妮问。 「我也记不起来了,他好象说与女朋友吵了架。」 「真的?」琴妮大表兴趣。 「你不知道吗?」我看她一眼。 「不知道,他从来不讲的。」 「那怎么会对我讲呢?」我问。 「不知道。可能他喜欢你。」琴妮笑。 「他是那么大的大人物吗?看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好象会引起你的兴趣似的。」我说。 「当然,迷他的又不只我一个。」琴妮说。 「迷?为什么要迷他呢?我看他也不怎么稀奇,瘦削成那个样子,脸也不太漂亮。」 「但是他有味道,歌又唱得好。」琴妮道。 「歌?我没听过他的歌,但是讲到味道,又不是吃菜,怎么人也说味道?」我笑问。 琴妮也笑了,「爱华,你真是——」 「我怎么?」 「太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唔。」 琴妮说:「但是那天晚上汤尼也先走了。」 「真的?」 「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他。」琴妮说。 「也许他与女朋友吵了,不开心。」我说。 「什么女朋友?」琴妮有点妒忌,「他的女朋友每天都换,谁可以说是他的女朋友了?」 「真的呀!」 「当然,而且都是不太正派的女人,我不喜欢她们。」琴妮愤然的说。 「她们又不用你喜欢,是他的女朋友,他喜欢还不够吗?」我笑她。 「你这个人!」琴妮伸手打了我一下。 「照你这么讲,他好象很坏呢。」我说。 「就是因为坏才有味道。」琴妮坦白地说。 「琴妮!」我有点吃惊。 「谁喜欢整天刻刻板板,坐在写字楼里受老板气的男孩子?谁?」 我看着她。 「汤尼完全不同,老实说,我是从头到脚的爱上了他,他只要说一声,我就跟他跑了。」琴妮激动。 「琴妮,不是真的吧?」 「怎么不真?但是他眼中根本没我。」 「琴妮,你是这么年轻——」 「年轻?我晓得爱是什么。」琴妮说。 「那是冲动罢了。」我说。 琴妮笑了,「爱华,你现在不会明白的,等你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知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她笑了,笑得很无聊。 「琴妮,他不爱你,那不变成了单恋吗?」 「是,我知道。」她说。 「所以你没有心思做功课?」我很可惜的问。 她点点头,拿着一枝铅笔在书桌上敲着。 「我的心事很少与人说,爱华。」 「你爸妈呢?」我问。 「你有没有对你的爸妈诉过心事?」她反问。 我呆一呆,默然低下了头。 是的,我也没向他们说过心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是不是?」琴妮苦笑。 「琴妮,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很苦闷,真的。」琴妮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的。」 「什么事?」 「我爸爸要把我送到外国去。」 「可是你连中学也没毕业。」我说。 「是的,就是因为爸看我成绩不好,才想把我送出去在外边念中学,比较容易一点。」 「那——」我真意料不到。 「我们就快要分手了。」她说。 我听了怔住了半晌。 琴妮一向对我来说,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她对我很好,但是我从未把她当过知己,现在她忽然说要走,倒使我心中不舒服。 「几时?」我问。 「再隔几个月吧,也许半年、一年,」她耸耸肩,「要等找到了学位再说。」 「会再回来吗?」 「不知道,」她苦笑,「有谁会要我回来呢?爸妈老嫌我烦,轰我到外头去,对他们来说,是松一口气的好机会,不是吗?」 「学妮,我以前真没想到你是这么悲观的,振作一下好吗?」我轻声说。 「是的,全班我最胡闹,最不正经,笑得最多,但是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心事。」 「琴妮,到外国去也没什么不好,转变一下环境,说不定就好了。」 「会吗?」她沮丧的道。 「我说你还那么年轻,不该谈情说爱。」 「我想的吗?你还没知道什么叫爱,它已经象洪水似的淹没你了。」她打个譬方。 「真罗曼蒂克啊。」我笑说。 「跟没有爱的人谈爱,是最痛苦的,你就是那种人。」 我刚想分辩,上课铃就响了。 我心里面想着她的话,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一节课我都没听进去,她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了解琴妮,我也不了解自己。 我以为琴妮只会玩,只会闹,可没想她会有这一份感情,她这感情倒是真的,我开始有点欣赏她了。 我想我也许会那样,感情付出去,不别人家接不接受,总之是付出去了。 我喜欢小弟,是那样。将来喜欢别人,不知道会不会? 我呆了一整堂课,我想要是长期这么下去.可真不得了,还不步琴妮后尘? 下课了,琴妮对我默默一笑。 我也回她一笑。 从那分钟起,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她的朋友。 放学回家,我等着去看小弟。 到了家中,继母在与爸说电话。 「病了,是的。」她说。 我看看她,她在说谁? 「学校里通知的,要不要去看他?」 「谁?」我问。 「好好,晓得了。」继母挂了电话。 「谁病了?小弟?」我走过去。 「是的。」她说。 「什么病?」我追问。 「发热。昨天开始的。」继母说。 「我要去看他,我现在就去换衣服。」我说。 「爱华,你不累?刚放学呢。」她问。 「不累不累。」我奔到房去,一边脱校服。 「我看你别去——」她进我房来。 我披上大衣,「不,我一定要去。」 「你认得校址?」她问。 「唔。」 「那你去,我就不去了。」她松口气。 「为什么?」我问。 「张太太他们等我。」她说。 我看她一眼。象她这种女人,真有福气,儿子在十多哩外的寄宿学校真发烧,她居然还有兴致打麻将。 我叹了口气。 「妈,」我说:「叫老王送我一程。」 「好的。」 「妈,」我又说;「我要过海,叫他送我过海。」 「反正我们今天不用车子,你随便叫他开到什么他方去好了。」她说。 「好的。 」我匆匆忙忙的跑到厨房去。 「你做什么?」 我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拿苹果!他最喜欢苹果!」我哭了。 继母站在冰箱边呆了半天。 我拿起几个苹果便冲下楼去。 老王在车子旁看报纸。 我拉开车门,老王向我投来惊异的一眼。 「到码头去!」我命令他。 「哪个码头?」他问。 「哪个最近去哪个。」我说。 他懒洋洋的进座位,懒洋洋的开动车子。 我将头靠在车窗上,哭得很伤心。 我拿出手帕擤鼻涕,我难受。 我看着车子过海,隔壁的人都对我瞧。 他们一定在想,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坐在这么豪华的车子,还哭,哭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哭些什么。 总而言之我觉得这世界没希望。 我低下了头,擦了擦眼泪。 车子慢慢的驶出去,向弟弟的学校驶去。 这条路是长路,车子足足开了三十五分钟。 匆匆忙忙的下车,我吩咐老王在校园等我。 我跑过校园,找到了男生宿舍,可是那部份是中学生的,我觉得惶然,那么大的地方,哪儿才是小弟住的呢? 我闯来闯去,都找不到,正在心焦的时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爱华!」 我向他看去。 「你——你是汤尼!」我叫出来。 「你怎么是在这儿?」汤尼问我。 「你怎么也会在此地呢?」我问。 「我在这儿念书。」汤尼说。 「念书?你还念书?」我指着他问。 「当然罗,难道我就不能念书了?」他笑。 「不,他们说你是唱歌的。」 「一边唱一边读书也可以吧?」他又笑问。 「我不晓得。」我说。 「那么你来干什么呢?」他问我。 「我来看我弟弟。」我说:「他有点发烧,而且我找不到地方。」 「我带你去,他念第几班?」汤尼问。 「小学六年。」 「那就在那边,来,我带你去。」汤尼拉起我的手。 我有点不好意思,缩回了手。 他对我笑了笑,走在前头。 我跟在后头,即在那分镇定我有了一种安全感。 「转这边。」他说。 「你念第几班?」我问他。 「今年毕业了。」他说。 「现在怎么不上课?」我问。 「今天,没课。」他说。 「哦。」 我想起琴妮说喜欢他,不禁对他多看了几眼。 他也在看着我笑。 我低下头。 「为什么看牢我?」他问。 「不为什么。」我低声说:「我听说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 「是吗?」他问。「谁说的?」 「没有谁说的。」我低声说。 「那么你怎么晓得呢?」他又笑。 「哦,那……」我说不下去。 「没有,没有女孩子喜欢我,真的。」他摇摇头。 「琴妮喜欢你。」我说。 「琴妮?她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也可以喜欢人。」我说。 他又笑了笑,「到了。进去吧。」 「你陪我进去吗?」我问。 「当然,来。」 他走到一个校役那里去讲了几句,校役点了点头。 他向我指指手。 我跟他上了四楼。 他推开一个房间门。我站在门外迟疑了一下。 「进来吗,你来看谁是你弟弟?」 「好的。」我说。 我走进那间大房间,眼就看见小弟站在窗前。 「弟弟!」 他猛然转过头来,瞪着我好久,几乎不相信那是我,然后哭了。 「小弟!」我双手拥抱着他,我也哭了。 「你怎么会来的?」他问我。 「我来看你。」我说:「我想你。」 「我没猜到你会来。」他低下了头。 我松了我的手。「小弟,你生病,干嘛还不睡在床上?」 「我不想睡。」 「可是生病总得躺着啊。」 「我真不想睡,幸亏你来了。」 「嗯。」 他抬起眼,「那是谁?」他问。 「汤尼。」我说。 「汤尼?」他犹疑的问:「谁呢?」 「他念最高班的,我认识他,他带我上这儿的。」我说。 「啊。」他点点头。 我向汤尼笑笑,「请坐。」 「不用客气,你才是客人。」他双子插在口袋里。 「吃苹果?」我问小弟。 小弟挤出一个笑容,「有苹果吗?」 「有。」我从口袋里拿出来给他,「吃吗?」 他笑了,我也笑了。 「医生怎么说?」我问。 「没有,只是发烧。」 「真的没事?」我不相信。 「没什么。」他摇摇头。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 「姊姊,你今天几时走?」他问。 「看时间,不能留太久。」我说。 他默默的点了一下头。 「老王送我来的。」我告诉他。 「啊。」他应了一声。「我想回家去。」 「回家?」 「是的。」他说。 「爸不会让你回去的。」 「就是嘛。」他懊恼的说。 「慢慢的就习惯了。」我安慰他。 他又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面。 「小弟——」我叫他。 汤尼问我:「你们家,就你与弟弟两个?」 我点点头。 「他想回家?」汤尼问。 我点点头。 「那就回去好了,反正身体不舒服,休息几天,又回来了,真的。」汤尼说。 「可是我爸觉得他应该锻炼自己,不该说回家就回家了,不象个男孩子。」 「这样。」汤尼点点头。 我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小弟忽然掉转头来,「妹姊,你要回去的话,现在就该回去了。」 「我陪你多一会儿。」我说。 「你左右还是个走,不如快点走。」 「你赶我走?」我问。 「是的。」他笑了。 「那也好,你自己多休息一会儿。」我拍拍他肩膀。 「谢谢你来看我,姊姊。」 「不要这样说。」我笑笑。 「你去吧。」他看我一眼。 我又点点头。 来了这次,我与他好象没有什么对白。 汤尼道:「明天再来吧,我送你回去。」 「对,姊姊,明天再来。」小弟忽然有了点生气。 「为什么今天要我快走,明天却叫我来?」 「明天是明天,今天已经完了。」他说。 「你这个人,这不应该是你讲的话。」我说:「你还是孩子!」 「是吗?」小弟沉沉郁郁的问。 「来,我们走吧。」汤尼说。 我点点头,不知从几时开始,我对他好象很信任,又觉得他可靠。 我跟他下楼。 「明天再来,好不好?」 「好的。」 「几点呢,」他问。 「放了学,四点多的样子。」 「明天我还在大门口等你,好不好?」他问我。 「好的。」 「你家里很有钱吧?」他问。 他问得真奇怪,我看他一眼。 「有司机的车子,」他说:「真了不起。」 我笑了,「有司机,就有钱了吗?许多人赚钱,就喜欢这样享受。」 「我也想这么享受呢。」他说。 「你这个人很奇怪,」我摇摇头,「我不明白你。」 「是吗?」 他与我站在车子前面,老王好奇的看着我。 「你出去了?」他忽然问。 「当然了。」我笞。 「回家?」他又问。 「是的。」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 「我送你出去好不好?坐我的车子。」 「你的车子?」我问;「那么我的车子怎么办?」 「叫司机开回去好了。」 「可以吗?」我笑。 「当然可以,来,看看我的车子。」他说。 我看看他,他那种神情好象很恳求的样子。 我的心一动,我想琴妮也许会喜欢这样的机会吧? 我考虑了很久,有点怕,又有点不敢。 他有点焦急,看着我。 终于我对老王说:「老王,你开空车回去吧。」 他掉了香烟,惊奇的看着我。 「你一个人回去,假如老爷问起,你说我一会儿就来。」 老王又看了汤尼两眼,一声不响的开车走了。 我对汤尼笑,他也笑了。 他拉起我的手,这次我没松开。 他的手并不大,但是很坚强,软软的,握着很舒服。 我笑了,我跳跃过草地。 「许久没这么活泼了!」我笑,「象个孩子。」 「真的是孩子。」他看着我笑。 我心头一松,整天闷在家里,又有什么好处呢?我问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我有感激汤尼,他对我很好。 「在家耽那么久,你闷不闷?」他果然问了,「琴妮开的舞会,我很少看见你的影子。」 「是,她说了我几次,我都没去。」我承认。 「你是那种乖女孩子,是不是?」他笑问。 「是的,我很乖,不过琴妮也不算不乖。」 他又笑了。 「我送你回家去吧。」他告诉我。 「好的,那是你的车子吗?」我问。 「是的。」 「好漂亮的车子,极少学生买得起那样的车子。」 「我不是学生了。」 「但是你又在这里上学。」我说。 「那当然,但是我有职业,是不是?」 「有那么好的车子,女朋友还是逃走了?」 他笑了,「别取笑我。」 「真的。我没取笑你。」 「女孩子是很奇怪的,你知道吗?」他问。 我摇摇头。 他开了车门,「来,坐进来。」 我坐进去了。 他开动了车子,很潇洒的转了一个大圈子,向大路开出去。 「你有父母吗?」我问。 他看我一眼「有谁没有父母的吗?」 「对不起,」我笑,「我觉得你很独立的样子。」 「我不与他们住,我在学校寄宿。」 「他们不理你?」 「不理。」他好象不愿提起。 「你很自由。」我说。 「也许,照你们看来,的确是相当自由的。」 「我也希望我可以赚钱。」我说。 他没有答我,只是把车子开得飞快。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快的车子,真有点不习惯。 一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很静的到了我家门口。 「再见。」 我向他摆摆手。 他向我点了点头。 回到家中,很意外地发觉牌桌已经停了。 爸问我:「看到弟弟了没有?」 「看到了,他叫我明天再去。」我说。 「明天你不必去了,明天让你妈去。」爸说。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弟弟。」 继母也不悦,「为什么一定要我去?爱华也一样。」 爸忽然发起脾气了,「你少打一天麻将,总也可以吧?」 继母不出声,但是我看得出她心中不开心。 我静静的坐着。明天不能去了。 但是汤尼将会在校园里等我的。 如果我不通知他,岂非变了失约?那不好。 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联络他。 这叫我伤脑筋。而且小弟会等我去看他,叫他失望,实在很残忍。 我发觉我缺少一样叫自由的东西。 我想了很久,觉得可以叫琴妮通知他。至少可以问到他的电话号码。 我拨了电器给琴妮。 「什么事?爱华?」她问。 「你没出去?」我问。 「没有,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闷也闷死了,哎,在听音乐,多听了也没有味道。」她发牢骚。 「琴妮,你知道汤尼的电话?」我问。 她怔了一怔,有一阵沉默。 「为什么?你找他?」她问。 「是的。」 「他很难找得到,根本极少在家里的。」琴妮道。 「我知道。」我说。 「你知道?」她疑惑的问。 「他今天跟我说的。」我解释,「他与我弟弟念同一间寄宿学校,我今天去看我弟弟,便碰见他了。」 「他约你明天见面?」 「是的。」 「而你没有空?」琴妮问。 「我怕是的,我妈不让我去了。」我答。 「你疯了。」她叹口气,「我情愿以三十年命来换这个约会,爱华,你怎么可能这样幸运?」 「幸运?什么幸运?」 「我想他是喜欢你了。」琴妮好象有点妒忌。 「不会的,我不过是偶然遇见他而已。」 「怎么不见我有那么偶然?」她问。 「你看你,说话都不讲道理。」 「我羡慕死了。他瘦了还是胖了?」琴妮问。 「你多久没见他了?」我问。 「半个月。」 「又瘦了一点。」我说。 琴妮叹了一口气。 「琴妮,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找到他?」 「他今天会在夜总会里。」 「啊。」我问:「找得到他吗?」 「可能会的。」琴妮说的。 「琴妮,你那么想见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找他?我已经想尽办法了。他不喜欢我,我再那么做下去,也是枉然。我在想办法要忘了他。」 「行吗?」我问。 「不行。」 「你还是可以去见他的。」我说。 「多见一次,我只有多痛苦一次。」 「琴妮,你说得象真的爱上了他一样。」 「我的确是。」 「你替我告诉他一声好吗?」我问:「明天我不能去了。」 「好的。」她道:「一会儿我哥哥回来,我叫他去找汤尼。」她答应了。 「琴妮?」 「唔?」 「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说:「你还那么小。——汤尼也说你小——何必那么沉闷呢?」 「他说我小?」琴妮问。 「是的,今天他说的。」我告诉她。 「哼。」她苦笑。 「没事了,琴妮,你早点睡吧。」 「好的。」她挂上了电话。 我有点惆怅。我情愿今天遇见汤尼的是她,不是我。 汤尼是个很好的人,我觉得他应该注意一下四周的人,象琴妮,他可以待她好一点。 汤尼说,琴妮说他很坏,我倒没有察觉。 他很正常,也很礼貌,与他在一起是不错的,不过我怀疑是不是值得为他倾倒到那种地步。 爸走过来问我,「小弟情形还好吧?」 「很好,只是有一点发烧,他站在窗前看风景呢。」 「这几天天气可大冷了。」 「是的。」我说。 「老王说你没坐他的车子回来,是不是?」他问。 「我坐了一个朋友的车子。」 「朋友的车子?你有朋友会开车?」 「是,他有辆车子。」我说:「琴妮介绍的,与小弟同校。」 「是男人?」爸问。 「是的。」 「多大年纪?」爸象做调查一样。 「廿岁左右。」我说。 「哦,那经年轻?」他象松了一口气。 「是的。」我说。 爸停了一会儿,然后说:「爱华,我也了解到我对你们的关注太少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 「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寂寞的。所以我不反对你们交朋友。只要你觉得好,只要你在选择的时候小心点好不好?」 我点点头。 「你交男朋友,自己要小心。」他说:「知道不?」 「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至于小弟,你妈会照顾他的。她明天去看他。」爸又说。 「知道了。」 「爱华,下个月我也许会到外地去一趟,为期约一个多月,做点生意。」他低了低头,「你会照顾自己的,是不是?」 「当然可以。」 「那我就放心了,我同你说的话,你记得了?」 「嗯,知道了,爸。」 他笑了一笑,「你是个乖孩子,爱华。」 奇怪的是,他这句话讲得与汤尼一模一样。我真的很乖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稍夜的时候,琴妮又来电话,她说她哥哥已通知汤尼了。我略觉抱歉,但是爸不给去,我绝对听爸的话。 小弟的病很快就好了。 假期他也有回来,但是对我的态度有点冷淡,不比以前那么亲密了,也许他真的长大了吧。 爸去外地的日期提早了两个星期。 他也没叫我们到机场去送他。 继母便整日迷在牌桌上。 有时候我觉得她这种人倒是顶幸福的,有一种精神寄托,就可以什么都不理,自得其乐,糊里糊涂的过了一生,她真不错。 小弟回来的周末,他向我提起了汤尼。 「你记得那个人吗?」他问。 「当然记得,怎么了?」我问。 「他对我很好,帮我参加了网球组,又教我游泳。」 「哦。」 「他问你好。」他道。 「你替我谢谢他。」批说。 「不过他说他希望你可以与他出去玩。」 「是吗?」我摇头,「不可以,他有女朋友的。」 「好吧,下次我就这么对他说。」小弟笑了,「汤尼是好人,我喜欢他。」 「那你总算有个朋友了。」我代他欢喜。 「真是寄宿比我想象中好。」小弟道:「就是开头病了几天,不很开心。」 「我早就告诉你了。」我说:「你会交到许多朋友。」 「汤尼的名字叫汤德华,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点怔怔的。 「他告诉我的,他说你们俩名字里都有一个华字。」小弟道。 「哦。」 「你可以到我们学校来,真的,我们很热闹。」 「你再说下去,我也要去寄宿了。」我笑。 「汤尼问:如果你有空,不妨去学校找他。」 「他是好学生吗?」我问。 「他常缺课,但是考试成绩过得去,学校就容忍他了。」 「原来如此,你可别学他。」 「我没有,他人聪明。」 他叫小弟来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是为了表示好感吗?我不很确实。 他这个人好奇怪,有琴妮这么好的女孩子,他不喜欢。却来找我。 琴妮又漂亮,又活泼,爱玩,会说笑,应该与他是合衬的,我有什么好呢? 我甚至不会跳舞,什么都不懂,象一个四方框。 也许他只是礼貌,问候问候我而已。 琴妮说他是个女孩子捉不住的男人。他自己却说女朋友把他丢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弄不懂。 过了一个星期,弟弟回来了,他说:「汤德华说他没有女朋友,你可以与他出去。」 我笑了。 「汤德华说他不是坏人,你不用怕他。」 「是吗?」 「他一会儿来。」小弟若无其事的说。 「你说什么?谁?」我吃了一惊。 「汤尼。」他答。 「他来这里?」我问:「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他是我朋友,当然可以到我们家来。」小弟很镇静的道:「我请他来的。」 「你造反了,你。」我笑,「爸不在你就疯啦。」 他也笑。 我到房间去披了件大衣出来。 「咦,你去什么地方?」小弟问。 「出外去。」我答:「图书馆去,可以吗?」 「那一会儿汤尼来了呢?」 「他是你的朋友,你请他来的,与我无关。」 「姊姊,不要这样好不好?」他看着我。 我的脸忽然之间就红了。我脱下大衣坐下。 「他一会儿就来了,我们乘他的车子出去玩玩,」小弟:「我讨厌这家,要不是有你,我想一年回来一次已经太多了。」 我吃一惊:「弟弟,你——」 他很闷的样子,紧闭着嘴唇,一点不为他刚才讲的冲动话后悔。 我与他两个人共同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只听到牌声。 一会儿门铃响了。 小弟跳起来,笑着去开门。「一定是汤德华。」他说。 我站在房门口看。 果然是他。他穿了一件鲜红的毛衣,黑色的长裤,头发长又长,向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继母在牌桌上,连头也没抬过。 「进我房来。」小弟说。 其实他的房间早已变成爸的书房了,不过爸不在而已。 汤尼对我又笑了一笑,「你好。」 「好。」我说着低下了头。 「你们没出去?」他问。 「没有。」 「外面是你们母亲?」他有礼貌的问。 「是的。」我答。 小弟不耐烦的说:「是我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小弟。」我看他一眼。 汤尼马上听明白了,他默默的坐了下来。 「汤尼,」小弟说,「带我们出去玩。」 「你姊姊想出去吗?」汤尼问。 我还没出声,小弟已经抢着答。 「当然,大家都想出去。」他道。 汤尼看着我。 我忽然想到了琴妮。 「我们去把琴妮也叫出来,好不好?」我问。 「谁是琴妮?」小弟问。 汤尼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车子只有前座,旁边那个位子最多挤两个人。」 他显然不想去把琴妮叫出来。 「是呀,」小弟跟着道:「挤不下,下次再说吧。」 我看看他俩,「那么到什么他方去呢?」 「汤尼会有主意的,来,我们去吧。」小弟说。 「你倒活跃起来了。」我对小弟说。 他笑了一笑。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我肚子饿了。」汤尼说。 「你没吃过东西?」我问:「现在都快下午了呢。」 「我今天很晚起来的。」他笑了。 我看着他。 小弟催我,「好了,我们一齐走吧。」 我点点头。 我们三个人出去,挤进他的车子里面去。 他在适当的地方停下了,领我们进一间小餐室。 当我们坐下的时候,我想起了琴妮。 要是琴妮在这里,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 但是人与人真是很奇怪的。汤德华就是没有约会她。 令人开心是一件好事.汤尼应该想到这一点。 「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摇摇头。 当然我坐在这里,也相当高兴,不过这种感觉与琴妮相比,一定差得太远了。 我们默默的吃着东西,小弟说得最多。 「你不喜欢说话,为什么?」他问。 「不,我的话很多,不过现在不想说了。」 「为什么?」 「琴妮,你为什么不叫琴妮出来?」 「为什么要叫她出来?」他问我。 我有点傻。 「她喜欢你。」我说:「她高兴见到你。」 「可是我并不喜欢她。」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也许是的。」汤尼答。 「你甚至不能尝试对她好一点?」 「我没有必要对她好。」汤尼似乎很尽力解释:「她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但是你也许不知道她对你的感情。」 「那是她的事。」汤尼冷淡的道。 「汤尼,你好象完全无动于衷,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对人好是应该的,但是我不能勉强自己喜欢她。」 我叹口气。 「我多见她一次,她只有多痛苦一次.是不是?」 「你晓得她爱你?」 「她告诉过我。」汤尼说。 「真的?」我吃惊,「你不感动?」 「很多女孩子对我那么说过。」 「你太不象话!」我不悦。 「我不知道相信哪一个才好。」他说下去,「她们都好象没有什么诚意。」 我生气了,「你以为被许多女人包围,是件乐事?」 「并不。」他答得很快。 我瞪着他。 「你误会了我。」 「是吗?」 「是的。你以为琴妮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她只爱出风头,想有一个稍有名气、会唱歌的男朋友?」 我一呆.我可没想到那个问题。 「你很出名吗?」我问。 他不答,只是笑了一笑。 「但是我看琴妮倒象是真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女孩子,爱什么一定要得到,得不到自然不开心。」 「她只是那么简单吗?」我问。 小弟在一旁不耐烦了,「说这些做什么呢?现在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呀!」 「对!」汤尼点头。 「你们男孩子! 」我气鼓鼓的。 「你对琴妮很好。」他说。 「当然,她是我好朋友。」我答。 小弟又来了。「这个琴妮是谁?会不会有这么重要?我们别说她好不好?」 「我赞成。」汤尼举手。 我白他一眼。 可怜的琴妮。我想。 她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 我忽然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感觉。 我不应该与汤尼出来,他该是她的男朋友。 「你又不讲话了。」他道。 「没什么好讲的。」 「吃完了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小弟说:「我知道有个钓鱼的好地方,我们去钓鱼。」 「此地哪儿有河呢?」我说:「小弟,你莫名其妙的主意真多啊。」 「不,」汤尼笑了,「的确有一个鱼塘,付十块钱一个人可以钓鱼的,任钓几条,凭本事。」 「真的?」我笑问:「我可不知道。」 「哼,」小弟气愤,「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老耽在家中怎么会有见闻?」 小弟活泼起来了,这使我开心。 所以证明爸还是对的,我想到这里,心宽了一宽。 「来,我们去吧。」温尼拿出钱预备付账。 「谢谢你请容。」我低声说。 他看我一眼,笑了。 汤尼然后把车子开到郊外去,那里果然有一个鱼塘,小弟真的似模似样垂钓起来。 太阳很好,我睡在草地上了。 汤尼坐在我旁边。 隔了一会见他说:「你累了?」 「没有。」 他靠着一颗树。 「汤尼,听说你是很忙的,怎么有空出来?」 他说:「来见你。」 我翻个身,看住他,不相信他的话。 「本来我应该练歌,去付车子的款项,然后去看我的母亲,说不定还得写几封信给外国的朋友。我是很忙。」他笑笑。 「你唱歌真的很红?」 「还好。」 我笑了,「举个例来听听。」 「有张报纸选最受欢迎的本地歌手,把我选了第一名。」 「不是你自己投的票吧?」我笑。 他摇摇头,也笑了。 「你不应该这么骄傲。」我说。 「我骄傲吗?」他跳起来了。 我笑,「对不起。」 「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他看住我。 他的脸接近得我很厉害,我连忙缩开了一点。 「我却喜欢你,爱华。」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呆住了。 「我喜欢你。」他又说一次。 我坐了起来,低下了头。 「你害怕?」 「没有,怕什么?」我问。 「你觉得我怎么样?」他问。 「很好。但是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爱华,你讲得很圆滑。」 「我不会圆滑,我说的是实话,刚刚你的话应该与琴妮说,不要对我说,你是琴妮的男朋友。」 「她可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不承认也没有用。」 他有点恼怒,「是她说我是她男朋友?」 「没有,我说的。」 「你误会了。」他又这么说。 我还是低着头,「你知道吗?刚才你说不相信琴妮,我也不相信你。」 「时间,爱华,时间长了你便会知道了。现在让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我点点头,「与你在一起玩很轻松,你会是一个好朋友。」 「谢谢。」 小弟尖叫起,「钓到了!钓到了!」 我连忙爬起身奔过去看,他果然钓到了一条鱼。 「才三寸长!」我笑他。 「你来试试看!」 我抱住小弟笑了。 我们的确很开心,玩了一整个下午,既热闹又顽皮,我也好久没这么样了,回到家里,我与小弟两人都是脸红红的,兴奋得不得了。 汤尼开车子送我们回家的。 「有空希望你再出来。」他说。 我没答应,可是我也没有说不好。 他是个不错的男孩子,而且他又对小弟好。 我老是想着琴妮。 我们才吃了晚饭不久,琴妮真的来了。 「我有一条算术不会做,过来问你的。」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我问。 「你不会乱走的。」她笑。 「但今天是假期呢,琴妮。」 「不错。」琴妮说:「但你是乖孩子。」 「其实我是刚回来没多久的。」我告诉她:「猜猜我是与谁在一起?」 「谁?」琴妮问。 我仔仔细细的看着琴妮,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孩子,男孩子应该会喜欢她。 「谁?」 「没有谁。」我不忍告诉她。 「唉,这条算术,就快做死我了。」 「你爸妈还打算把你送出去吗?」 「当然,好象已经找到学校了。」琴妮答。 「琴妮,你还记得汤尼?」我看着她问。 她怔一怔。 「怎么会忘记?」她反问。 「你好几天没提他了。」我说。 「提有什么用?」她反问。 「有没有找到另外一个?」我问。 「我常跟到的男孩子出去,我不高兴闷在家中。尤其是我就要走了,不玩个饱?」 「琴妮,你这样的态度不对。」 「我是不对,」琴妮忽然烦躁起来。「你别讲我了。」 琴妮一双大眼睁得圆圆的。 她放下功课,跑到我床上去躺着。 「人家今天本来是快快乐乐的,你又提他。」 「他又不是你冤家。」 「正是我冤家。」琴妮说:「我不怕人家笑。」 「他这个人——真是。」 「别再说他了。」琴妮站起来,「我回家了。」 「你才来的呢,怎么又回去了?」 「无聊。」 「那我不留你,有空再来。」我站起来。 「不必送我了。」她伸个懒腰。 我还是送她到大门口。 「琴妮,我是你的朋友。」我告诉她。 她笑了一笑,拉住了我的手。 「再见。」 我想她摆摆手,关上了门。 「那是谁?」小弟问我。 「你真精力过剩了,那便是琴妮。」 「哦,就是那个喜欢汤德华的女人。」 「你别多嘴。」我说。 「是。」 「快去睡。」我告诉他。 他听话的转回书房去。 汤尼,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是琴妮介绍给我认识的,他始终应该是琴妮的男朋友。 幸亏我对他的好感没有超过普通朋友的界限。 而琴妮,我觉得她实在太不幸了。 不管她是真是假,她现在的确是付出了感情。 人长大了便有这些烦恼。 我太鬼祟了,刚才我应该告诉琴妮,我见了汤尼。 我应该告诉她的,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与小弟一块出去的 小弟忽然叫我,「姊姊,电话!」 「谁的?」我问。 「你来听不是知道了?」他说。 我笑着白他一眼,接过了话筒。 「喂?」 「汤尼。」那边有人说:「是我。」 「又是你。」我说。 「好象我不太受欢迎呢。」 「不会。」 「今天你肯出来,我很高兴。虽然你上次失约,我还是觉得补偿有余,谢谢你。」他笑道。 「别那么讲,」我不好意思,「今天一整天都叫你付帐,我们俩又玩得特别开心。」 「开心就好了。」 「为什么打电话来?」我问。 「看看你们到了家没有。」 我笑,「你亲眼看看我们上楼的。」 他也笑了。 「刚才琴妮来过。」 「啊。」 「你知道琴妮的电话吗?」 「知道。」 「有没有打电话给她?」 「没有。」 「为什么不?就算当问候,也是不错的。」 「不想打。」 「你这个人,好象真的有点薄情寡义的样子。」 「批评得很对。」他说。 「你这样不好。」我说。 「你不能勉强我。」他坚决的说。 我在动脑筋,可不可以想办法把他与琴妮一同约出来,让他们见见面。我很相信日久生情,他与琴妮相处的机会太少,所以才会这样。 琴妮马上要离开这里了,应该让她开心一下。 「我喜欢的是你,你知道吗?」他问。 我的心跳,「你说什么?」我问一次。 「你已经听见了,爱华,我不能再说一次。」 「我并不喜欢你。」我声明,「汤尼,而且我希望从明天开始,你与我最好少见面。免得引起琴妮误会,因为琴妮是我好朋友,我觉得这样不为什么而伤她的心,是不对的,那样不值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的确是那样想吗?」 「是的,很对不起你。」我低声说。 「爱华,这些,都是为了你不喜欢我,才说的吧?」 「是的。」我想了一会答:「如果我喜欢到那种什么都不想理的程度,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问。 「你当然是很好的一个人。」我答。 「不,我并不好,爱华,可是我喜欢了一个很好的女孩,这注定便是悲剧了」他说。 「别那样说,汤德华,我跟你,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你。」我忍心的答。 他沉默了,「我自作多情了?」 「没有,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就让我们做普通的朋友吧,我并不讨厌你。」 「好的。」 「再见,汤尼。」 「爱华,明天晚上可以出来吗?」 「明天不是假期,我不可以出来,没有空。」 「晚上七点钟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喂喂,」我说:「不成呀。」 但是他已经挂了电话,我呆了好一阵子。 小弟过来,「怎么,说了些什么?」 他是开玩笑的吧?我根本不愿意与他出去。可是他说要在我门口等我,我希望这不是真的。我有点紧张,这种事情我从来没遇见过,叫我怎么应付好呢? 「说了什么,姊?」 我怒然道:「小弟,以后这个汤德华再找我,你就说我很忙很忙,好不好?我不想见他了。」 「为什么?」小弟睁大眼睛。 「不为什么,我不想见这个人了。」我声音很大的说。 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激愤。 弟弟惊异的看着我。 我想哭,这世界上快乐的女孩子究竟有几个呢? 我回到房里去,一夜不得好睡。 第二天在学校里见了琴妮,我有犯罪的感觉,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但琴妮却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 放了学,我的心是忐忑的,吃不下饭,饭后我自己一个人看电视,看了一个很好笑的节目,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女佣人说是我的电话,我才猛然想起,一看钟,发觉正是七点正,我的心跳了一跳,连忙吩咐她说我不在。 她犹疑的看我一眼,照我说的做了,挂上了电话。 我的心跳得很剧烈,心也冷了起来,我轻轻的走到窗前一看,躲着半个身子,忽然就看见汤德华踱了过来,他一定是刚刚打完了电话。 我很怕,外头在下毛毛雨,这种雨,就象雪水一样,冷得可怕,但是他并没有穿雨衣。 我呵出去的气在玻璃窗外蒙起一阵白雾,他在街上等,正如他所说的一样。我呆着,怎么办呢?我多希望他走开,他假如走那就好了。 但是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他只是抬着头看着我们家的窗门。我的心有点软,我凭什么要叫他受这种苦呢?我没有这种资格,他一定会走的,我告诉自己,我不值得叫他这样为我伤神。 他如果这样对琴妮,该是很快乐的,他们可以相爱,可以相处在一起。 他还在下面等,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我看看钟,七点三十分,已经半个钟头过去了。 我放下窗帘,强迫自己回到房间去,但是无论看书做功课,我心思都无法集中,我害怕得很,我必须要把他打发了才行。 我站起来,那时候已经八点了。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女佣听说是找小姐的,马上答不在,我不忍心,穿起雨衣,我总得下去一趟,不然他会等到天亮,这样的天气,并不好受。 我下了楼,并没有人问我到哪儿去,继母出去了,弟弟在学校,爸在外国,我是自由的,所以我更加需要把持自己。 他的身子还是对着我的窗,并没有发觉我已轻轻走近他了,我的影子投在他身边,长长的。 他忽然的发觉了我,抬起眼来,脸上的那种惊喜,是我无法形容的。 他说:「爱华,我晓得你是会下来的。」他轻声说。 他的头发全湿了,脸上也尽是水珠。 我看着他,心里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你还是回家吧,站在这里,会生病的。」 「但是我还是把你等到了。」 他那样讲话,有点愕愕的,使我心里发酸。 我真想叫出来:我并不爱你,不要这样,我并不爱你! 「爱华,现在是八点一刻,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不 ,我马上要上去的,对不起了。」我径说。 「爱华。」 「汤尼,不是我吝啬这些,但是这样下去,对你与对我都不好的,你比我大,你应该明白。」 他静静的一笑,「我也曾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自己也不能解释,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解释的,我只知道,我一见到你,就快活了。」 「哦。」我哑口无言。 「爱华,让我多见你一会儿。」他恳求地道。 「为什么呢?我甚至并不美丽。」我轻道。 「你不美丽,在我眼中,你是的。」 我看着他,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你头发都湿了,擦一擦怎么样?」我微笑。 他擦了擦头发,但是没将手帕还给我,他只是将它小心的放进口袋。 「来,我们去吃点东西,我肚子很饿呢。」他笑了。 他的脸色刚才有点苍白,现在好多了,我不忍太拂他的意思,于是跟了他走。我们在一家 小馆子里坐了下来,叫了点东西吃。 我默默的坐着,不出声。 他不停的在说:「我终于把你约出来了,但是你为什么两次都不听我的电话呢?」 「你生气了吧?」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他。 「没有,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呢?」他说。 我忍不住的问:「汤尼?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很难讲的,」他摇摇头,「其实我的脾气并不好。」 「你对我生气好了,」我说:「以后你也不要来找我。」 「我不会对你生气。我会找一百个理由出来,替我解释,你不会对我不好。」他沉沉 的说。 「你太傻了。」我说:「汤尼。」 「我知道是有一点。」他又振作起来,「不要说这个,这几天来,你好吧?」 「唔,好。」我答。 「做了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做,你知道我,几乎除了上学以外,什么空都没有。功课是不能推的,推便不想做,天天如此,便没有毕业的希望了。」 「你父亲去了外国,对不对?」 「咦,」我奇怪,「你怎么会晓得了?」 「当然,你弟弟告诉我的。」 「嘿!他真的成了你的间谍了。」我笑。 「他很喜欢我。」汤尼说。 「是的,我知道。」我点点头。 「他说他一直希望有个大哥。」汤尼道。 「这人,难道有姊姊不好吗?」我问:「我对他很好。」 「他说多一个哥哥就好了。」汤尼微笑,「他喜欢家里的人多一点,与我一样。」 「你妈,只有你一个孩子?」我问。 「只有我一个人。」汤尼答。 「我也喜欢兄弟姊妹。」我附和他。 「所以我很坏。」他还是笑着,「被宠成这样的。」 「你好象已经说过你自己好几次坏了,怎么样坏呢?」我好奇的问。 「反正很坏。」他苦笑。 「举个例子来听听。」 「慢慢你就会晓得了。」他答。 「其实据我所知.你对琴妮不好,便也是坏的一种。」我笑道:「是不是?」 「是,那的确是。」他承认。 「几点钟了?」我问他。 「谈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问几点钟?」 我想说时间晚了,我得回家,但是他的眼色是这样的逼切,他好象并不要我回家,也不肯,我软化了一点,虽然担心明天早上会起不来,但还是没说出来。 「想回家? 」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叹了一口气,忽然之间,他的脸色有点红,然后他说:「爱华,我希望我可以霸占你,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对着你,你就是陪着我,等我回来与你一起谈笑。」 我吃一惊,然后勉强笑道:「那怎么可以?」 「你要是肯嫁给我,就可以了。」 我站起来,心中有点害怕。 「爱华。」他拉住了我的手。 这使我更吃惊了,我只是想逃回家去。 我承认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并没有爱他,我喜欢与他见面,但是我并不爱他。我不住的告诉自己。 他轻声问我:「你害怕吗?」 我只好又坐下来。「时间不早了。」我说。 「我知道,再坐十五分钟,你就回去,好不好?」 我想十五分钟也不会太长,而且他的目光……我简直不敢看他了。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奇怪,琴妮,那么漂亮的琴妮在等着他,他却要在我面前哀求,我不明白。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回复苍白了。我不能再见他,他使我心跳恐惧,他的感情太强烈,我不能应付,真的不能,我又那么寂寞,寂寞常使人做错事。 「在想什么?」他问。 「没有什么,乱想的。」我确实在乱想。 「我却在看你,仔仔细细的看你。」他说。 「汤尼?」 「什么?」他马上问。 「答应我一件事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说,什么都行,只要我做得到。」 「你可以做得到,所以你必须做。」我说。 「你说,我乐意为你效劳。」他很兴奋。 我觉得我有点残忍,但是我还是讲了。 「汤尼,以后别在楼下等我了,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以后也别再对我好。行不行?」 他呆着,听了我这话他便呆住了。 过了很久,将近有几分钟的样子,他都不出声,这使我又有点怕。 然后他说:「爱华,你真的不要我?」 他非要我决定不可,那我只好说:「是的,汤尼,对不起。」 他低下了头。「那么,这几天来,我是被讨厌的了?」 「不,汤尼—— 」我急了,但是我一想,反正都说了,不如继续硬下去。「汤尼,我并没有找你。」 他点着头,「我明白,我明白。」 「汤尼,你别生我气,只是我——」 「我知道了,我惹你讨厌,是不是?你一直没喜欢我,是我误会了,我满以为——你是害羞,你是胆怯,你怕琴妮妒忌,你顾忌很多,但还是喜欢我的。但是我错了,我替你找了那么许多理由,没有一条是真的,你只是不喜欢我?」 「是的。」我毫无表情的答。 「我回家了,汤尼。」我站起来就走。 我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间餐厅里,几乎是夺门而出的。 但是我没到家门,便哭了。 我不该那样说话,他在门口等了我一个钟头,雨淋湿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不过是为了要见我,我不该那样对他,我实在并不讨厌他。 这是我第一次为男孩子哭,我会记得他,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为男孩子哭。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睡好,第二天上课没精打采的。 放了学我忽然留意起电话铃来了,为什么?我问自己。是不是希望那会是汤德华呢?我想是的。 一次又一次的,我希望会是他打来的电话,那么我可以向他道歉,向他详细的解释一下。 那是我第一天的想法。 第二天我已经不坚持要向他解释了,我想假如他再要见我的话,我会与他出去。 但是他并没有再来找我。 第三天我准备他一来电话,便与他出去了。 不过他也没有消息。 我想我已经伤透了他的心,所以他不再来了。 他不是暗示,他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他非常的喜欢我,但是我毫不考虑的拒绝了他。 我又哭了。我想见他。我从来没有恋爱过,但是我觉得自己渴望见他。 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但是爸又不在,继母,我从来不与她讲话的,弟弟又这么小,我忽然想到了琴妮,还是去找琴妮吧。 出乎我意料之外,琴妮这几天情绪好似非常好。 她看了几眼,「爱华,你脸色不太好吧。」 「怎么了你?告诉我!」她说。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才好。」 「慢慢的来,别急。」 「琴妮———」我叹了口气。 「喂,我先说我的吧。」琴妮笑道:「你的慢慢说不迟。」 「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吗?」我问。 「当然有,说出来大家高兴一下子,告诉你,汤尼找我呢!」她得意洋洋的道。 「什么?」我呆住了。 「他找我,我们……玩了一整天。」琴妮一直笑。 「几时?」 「昨天与前天。」她答。 我震惊。汤尼找了她。我该怎么办呢? 这是我梦想不到的。 琴妮说下去,「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希望的了,但是他还是来找我了。他问我:琴妮,有兴趣出来玩玩吗?我答:汤尼,我一直在等你,随时随地都行。」 我还是呆着。 「于是我们出去喝茶,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吃饭,再走了一会儿,又去跳了舞,结果时间晚了,我到他家去聊天,老实告诉你,爱华,那天我没有回家。」 「没回家?」我问。 「是的。」琴妮脸红了红。 「你———」我忽然之间明白了,我指着她。 「是的。」她坦白的讲,「但是我爱他。」 「琴妮!」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什么都对你讲了,爱华,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我茫然了,她与汤尼——我想我不必要说什么了。 「是的。」我轻声答。 「这叫做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她笑问。 「你会——嫁给他?」我问。 「那也不一定,要看他怎么样,但是现在我已经够满足了。」琴妮道。 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哭出来。 「后来我们就一直在一块。他好象有点心事,但是一工作完毕,他便来找我,爱华,我想我一生人之中,最快乐的便是这几天了,活得太有意思。」 我看着地面,不出声。 「他对我很好,我的梦想终于达到了。」 「很好,是的。」 「爱华,你刚才要说些什么?」她问。 「没什么。」 「明明有话要讲的,快说吧。」她笑着催我。 「想不起来了,改天吧。」我勉强说。 「这几天我得旷课了,上不上课,对我来讲,没有汤尼重要。」她说。 琴妮说得出做得到,她真的没有上学。 汤尼的确需要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为他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女孩子,琴妮便是。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我应该觉得高兴才是,我不是一直希望他可以与琴妮好吗? 但是我不便瞒自己,现在与以前不同,现在我也爱上了汤德华,是的。 我不能不想他,我记着他每一句说过的话,我又想见他,又不想见他,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有如此的彷徨痛苦过。我悲伤得不想做任何事情。 这得怪我自己,失了这机会。 我得忘了汤德华,他现在是琴妮的人了。 他可以忘了我,我当然也可以忘了他。 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忘了他,但是却一点也不成功。我做不到。实在做不到。 看看琴妮那样兴高采烈,我也不忍心扫她的兴,我能说些什么呢?还是能做些什么? 现在汤德华真正是她的了。 我觉得我自己万分憔悴。 小弟假日还是回家,我总想问他有关汤德华的事情。 「他好吗?」我问。 「很好,还是老样子。」小弟答。 他没有为我伤心,我想,难道他对我说的一切都是假话了,我不明白。 「不过他跟我说了一句话。」小弟告诉我。 「什么话?」我问。 「他说很可惜,因为如果你与他在一起,可以过得很快活。」 「他几时说的?」我问。 「很久了,前一个星期左右。」小弟答。 我低下了头,不出声。 以后小弟再也没与我提起过汤德华。 可是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他,这样便过了两个月。 爸写信来说没有什么事情的话,他在月底就可以回来了。 这个消息也不能令我振奋多少,我还是不快活。 琴妮请我到她的生日舞会里去。 我的心矛盾,去了可以见他,但是他将会在别人的怀抱里,不去的话,可能永远都见他不到了。 我想了老半天,结果还是决定去。 也许他根本不会发现我,我又不是那种惹人注意的女孩子。我是那样想见他一面。 我拉开衣柜挑衣服,那几件衣服,还是上次琴妮陪我去买的,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汤德华。 我开始怀念往事了,在我的年龄来说,好象是不应该的,我怔怔的想。 我披上了外套,便出门了,比所有的客人都先到。 我买了一只手饰盒子送给琴妮,琴妮还在化妆呢。 她见到了我有点惊奇。 「爱华,你这人,要不就是不来,否则总是你最早到的。」她笑道。 「是的,琴妮,一会儿你不要告诉你的朋友我来了,好不好?我就一个人坐在露台里。」 「你真是个怪人。」 「也许。」我笑了一笑。 「谢谢你的礼物。」她说。 「祝你生日快乐。」我低声的说。 「一会儿汤尼也来,他答应一唱完便赶来的,我想这可会是我生平最快乐的生日了。」 「是的。」 「你有点不快活,爱华,我注意到了,是不是?」 「是。」我看她一眼。 「是为什么?与你继母吵架?」 「没有的事,我们两人根本没有说过话。」 「那是为什么?」她问。 「我不想说了。」我说:「我过去那边坐好吗?」 「你好象对我冷淡了。」琴妮说。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坐着便好了。」 「我换好衣服马上来。」她进了房。 琴妮一直是对我不错的。我低着头想。 今天露台外有点冷,但没有什么不好。 冷一点可以使人清醒,一会儿我就在这里看她们玩。 那一天我与汤尼也是在露台上说过话,今天我又来了。我一共才来过两次,第一次我 遇见过他,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 我呆想:这就是命运了吗? 我觉得如果我们没有缘份,就不应该发展到这个他步,如果有缘,那又怎么会如此呢? 琴妮换好了衣服,便一直陪着我,直到她的客人来了为止。她是个浪漫的女孩子,但是她有很好的感情,琴妮说什么都是我的朋友。 汤尼并没有早来,相反的,他是最后的一个客人, 他一来便与琴妮在一起,他为她唱了「快乐生辰。」 他为她切了蛋糕。他坐在她的旁边。 汤尼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他并不大伤心,我看看他,他还有点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说过他爱我,他也曾在楼下为我淋过一个钟头的雨。 那些他都忘了? 也许男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构造。他们伤心的时间很短,他们的记忆容易忘褪,但是我不能。 我并没有把他忘了。 我想我不能,因为我是女孩子,女孩子没有他们潇洒。 我隔着玻璃看他,他与平日没有两样,真的笑起来还是很漂亮,当然更漂亮的是他身边的琴妮。 我觉得我是那样的傻,他不过是偶然向我表示有兴趣,而我却信以为真了。 他起码对上百个女孩子说过那种话,我想。 然后我低着头哭了。 我的眼泪流下来,淌得很自然。 那样也好,我想,我终于做了一件好事,至少琴妮得到了他,至于我,我可以另外去找一个男孩子,或是就这样寂寞下去。 我心中有点不好过,立在露台上,风很大,我既然见了他,就该走了,就象上一回那样,等到灯光黑了的时候,偷偷的溜走,谁也不会见到。 我松了一口气,刚欲转身,就看见汤德华站在我后面。 「你——」我呆住了。 「爱华!」他也有点怔怔的。 「是我。」我说。 他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决定微笑。 除了笑,没有再好的办法。 「你几时来的?」他问。 「很早,因为我今天要早走——另有约会。」我编了一个谎言。 「有约会?」 「是的,但是琴妮一定要我来,所以我来了。」我说。 「许久没见你了。」他说。 「是吗?也不很久。」我淡淡的道。 「你知道我与琴妮在一起?」他问。 「知道了。那很好,不是吗?你早就应该与她好好的做一对,她适合你。」 他低下了头,「你知道,爱华,我喜欢的是你。」 我呆住了,我多想抱住他大哭一场,但是我看到屋子里的琴妮。 我呆板板的说:「你这话讲得真怪,既然你不喜欢她,就没道理跟她在一起,与她好了,还讲这种话,怎么对得起你自己?」 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话叫人听了心寒,由此可知人家传说得对,你这个人确然有点不妥。」 「我不明白你。但是我会原谅你,假如你可以对琴妮好一点。」 他坐下来,呆在椅子上。 我强迫自己笑一笑,「不要再提你与我的事了,你与琴妮才是最重要的。」 他也不出声。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不再敢相信他的话了,真不知道他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的时间到了,对不起。」 「爱华,」他站起来,「我送你。」 「送我?不用了,我第一次没叫你送,现在也不会。」 他伸手挡住我,「爱华,你不明白,是不是?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随便你把我当作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将来你会了解的。」 「我并不想了解你。」我说:「真的要走了。」 「好的,但是我一定要送你。」他坚持着。 「给你弄得真没法子了,」我说:「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一定要送你。」 琴妮闻声走过来,「咦,你们做什么?」 她以怀疑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 「我送爱华回家。」汤尼说。 琴妮不高兴了,「爱华,今天是我生日,你即使有事,也多留一下,不该把汤尼也带走。」 「我没有要把他带走,」我说:「是他硬要送我,你去问问他好了,而且我根本不要他送,我想一个人走。」 「汤尼,这是真的吗?」琴妮问。 「当然是真的。」我不悦。 汤尼告诉她,「我请你不要干涉我的事,难道不行?」 「你——」琴妮哭了。 我觉得心烦,我关上了门逃出去。 汤尼追在后面叫我。 我站住了,「叫什么?快点回去吧!」 「我要送你回去。」 「你这疯子,今天是你女朋友的生日,你却这样莫名其妙的跑了出来,你叫我以后怎么见琴妮?」 「你真的是为了琴妮?那我无话可说。」 「请你回去吧。」我说。 他呆呆的,看着我。 「别再傻了,你叫人害怕。」我说。 「可能是我自己错了。」他说。 他慢慢的回头,走回琴妮的家里去。 我奔回家中,心中久久不能安定。 我觉得我自己做得很对.这对我来讲,不算是牺牲,象汤尼这样的男孩子,我一生会遇见很多个,但是对别人来说,可能是重要的。 我想了一个晚上,可能我要很久才能忘掉汤德华.但是我愿意忘掉他,他这种人,使我难以应付,也不适合我,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决定,现在离开他,要比以后容易了。 第二天琴妮来找我,她的眼色有点挑战的味道。 「昨天一个人回了家?」她问。 我点点头。 「汤尼没送你吧?」她有点幸灾乐祸。 当然如果我要与她作对的话,我可以老老实实的告诉她,汤尼爱的并不是她,但是我又何必那么做呢?我把气忍了下来。 「汤尼还是回来了,直到舞会散才走。」 「他应该如此。」我淡淡的说。 「当然他是很吸引的一个男孩子,不少女人都对他倾心,但是他考虑那么久,还是觉得我好。」 「是他告诉你的吗?」我问。 「我想是的。」 「那很好。」我又说。 「你不会对他有意思吧?」她的眼光很有敌意。 「怎么会呢?」我轻声的说。 这真是可悲的,女孩子的友情是这样容易被摧毁,琴妮以这种口吻与我说话,还能算是我的朋友? 「哦,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还是要到外国去的。」 「啊。」 「而且汤尼将与我同去。」 「是吗?」 「是的,我们到了别的地方,就更开心了,你说是不是?」琴妮从心里笑出来。 至于我,我会将这件事忘记。 「爱华,我实在太快活了!」 「希望你这快活会从现在延续到永远。」 「谢谢你。」她傲然道。 我只好告诉自己,我做这件事情,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了琴妮,琴妮不知我与汤德华的事,就让她不知道好了。 如果这能使她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 回到家中,继母说爸爸就要回来了,那很好,爸爸回来,弟弟将回家渡假,一切会恢复正常,多好。 而琴妮,终于得到了她要的。 我将忘记汤尼,尽且设法忘记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幸运饼乾 全文: 中午时分,同事们抬起头来,把案前文件一堆,表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日宇笑说:「正是吊颈都要透透气。」 坐在她旁边的金汀问:「今天吃甚么?」 「甚么不一样,来来去去那几种饭盒子,要不就是三文治,唉!」 金汀怔怔的说:「如此克已复礼,为的是甚么呢。」 日宇马上回答她:「薪水。」 「还不够买时装哪。」 「省些用,小姐,无穷。」 金汀伸手揉一揉酸软的脖子,然后站起叫办公室助理出去买午餐。 回来的时候金汀接了一通电话,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是异性打来的,她开头是意外,随即是惊喜,最后欢欣地挂上电话。 金汀同日宇说:「我有约。」乐得飞飞的,一把取过手袋便扑出去。 日宇看著她背影,这种最后一分钟约会,不去也罢。 日宇是衷心这么想,假如有人敢在十二点四十五分来找她赴当天的午餐约会,她一定言出必行,拒绝他。 但此刻说出来,好像妒忌别人似的。 明知做候补也去,可见金汀有一颗寂寞的心,奇怪,日宇明明记得本市年轻男女比率为一点四比一,可见男多于女,为甚么妙龄女子都那么心急? 午餐盒子来了。 日宇打开纸袋,粗糙滥制的熟食都有那股旧抹抬布似的味道,日宇一闻就倒了胃口,不想吃。 她摇摇头叹口气,再捱三两年,肠胃就报销。 这么大的牺牲,代价卑微。 咦,日宇看到饭盒边有一只小小透明塑胶袋,里边装著几块饼乾。 这是甚么,吃饭盒送饼乾? 她打开塑胶袋子,取出饺子型饼乾,呵,她知道这是甚么,这是唐人街中华料理店里的幸运饼乾,很松脆,带甜味,捏开来,里边有张小小签文式字条,简单地说出吃饼人那天的运程。 怎么,日宇想,这玩意儿难道流行到本市来了? 她拆开其中一块饼乾,摊开字条,它说: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日宇笑了。 她把其余三块饼乾放进抽屉,吃两口饭盒子,扔掉它,一边内疚,因为非洲不知有多少饥民,而她,浪费大好食物。 金汀在两点半才回来,脸上带一种沉醉的神色。 日宇看她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好,自我陶醉往往最妙,何用管旁人怎么想。 一直到下班,日宇都没有碰到与她终身大事有关的意外。 回家,淋过浴,也就浑忘了这件事。 八点半,日宇刚想听音乐,她挑出心爱的唱片。 楼上开始发出敲凿声。 日宇痛恨公寓房子这个缺点,每个新住客都似发了财,搬家非大肆装修不可,这户人家赶著入住,晚上施工已经有一两个礼拜,噪音令日宇十分困扰。 每晚到十一时才肯停止。 日宇自窗口探头往上看,只见上两层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工人吆喝声。 他们想怎么样,把大厦拆掉重建? 日宇决定上去看看。 她穿看便服,取过锁匙,出门,走两层楼梯,便到了十八缕甲座。 这一座面积相当大,均是日宇公寓的只倍。 她在门口张望,大门并没有关上,她可以看到整幢公寓的墙已被拆卸下来。 日宇踏进一步,十分讶异,既然不喜欢这个间隔,何用买下来? 工人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工头过来,误会她是业主前来监工,笑说:「已经尽快在做了。」 忽然之间,身后有一把声音问:「还要做多久?」 日宇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不但语气冷冷,表情也冷冷。 工头进一步误会他是日宇的伴侣,便回答:「下个月一定完工。」 日宇则直觉上以为他才是业主。 而他呢,见日宇一早站在屋内与工人说话,自然也有了错觉,以为这是日宇的新居。 日宇瞪了他一眼。 他也瞪日宇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离开那间防空洞似公寓。 却又在梯间狭路相逢。 日宇以为他故意尾随她,警惕之心即起,「你到甚么地方去?」 那人好气又好笑,「小姐,我回家休息,不妨得你吧。」 回家?他的家还在装修中呢。 日宇说:「拜托拜托,请他们早些收工,我们这些可怜的邻居都决要疯了。」 「甚么?」那年轻男子大大意外。 日宇问:「你以为我说得不对?」 「那不是你的房子吗?」 「当然不是!」 他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日宇想起来,「怎么,也不是你的新居?」 「我住十六楼。」 「原来是一场误会。」 「可不是,你呢,你也住在这撞大厦?」 日宇点点头,「也是十六楼。」 「我在乙座住足两年。」 「我搬进丙座也有三年。」 原来邻居面对面住上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面。 日宇掏出锁匙开门,「再见。」 他也说:「再见。」 说也奇怪,装修杂声噪音忽然停顿,日宇觉得做再世为人一样。 她倒在床上松口气。 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日宇碰到昨夜那个年轻人。 她犹疑一刻,只向他领首,却不与他交谈,她甚至连正眼也不去看他,外人只道日宇冷淡,其实是害羞的一种表现。 到了公司,照样埋头苦干,金汀同她说:「你的精神好像欠佳。」 「家里楼上有人装修。」 「惨。」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今午有没有约?」日宇问。 「时间还早。」 金汀像是有三分把握。 中午,日宇仍叫人去买午餐,「到昨天那间去。」她叮嘱。 人家去了回来,日宇连忙拆开纸袋,却不见昨天那包幸运饼乾。 她问:「有没有到昨天那间店去买?」 「一直都是在那间买。」 奇怪,怎么没有饼乾? 她自己走出去,依著招牌,找到那家快餐店。 日宇问:「你们是否派送幸运饼?」 侍应生莫名其妙,听都没听懂,「甚么?」 日宇又找到经理,向他查询,过半晌,经理笑说:「小姐,你这个主意很好,我们可以孝虑在饼内夹宣传单张,但是敝店还未曾考虑实施。」 日宇大大诧异。 饼乾从何而来? 这么神秘。 回到写字楼,拉开抽屉,日宇把其余三个小饼乾取出来,看半晌,挑一个,轻轻压碎,看到字条上写:要把握机会,免误终身。 日宇吓一跳。 随即又笑出来。 有人搭讪问:「笑甚么?」 原来是金汀,呵,那人不再来约,使她失望了。 日宇明知故问:「没有出去吗?」 金汀有点没精打采,只是摇头。 日宇把饼碎扫到废纸箩里去。 「你相信不相信预言,签文、占卦?」 金汀抬起头,「看样子我也要去算算命了。」 「算甚么?」 「我们要算的,不外是终身大事。」 「不算事业前途吗?」 「事业安步就班,有点把握,况且我们也大约知道个人能耐可以去到哪里。」 「你又何用为婚姻心急。」 「日宇,有时侯真觉日子孤苦寂寞得不能忍受,渴望伴侣亦属人之常情。」 「我明白。」 「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你呢?」 「没有胃口。」 本市著名的炎夏,足足长达六个月,十月初还要来个桂花蒸,走在街上,仍然汗流浃背。 真的累。 自街头看过去,整条行人道人挤人,夕阳照耀的空气下扬著一层白蒙蒙细尘,日宇更觉人生如梦。 到了冬天,气温降低,打一个冷颤,才会觉得实在点。 可是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流金岁月过尽了,四季也就没有意思。 想到这里,日宇不禁有一丝傍徨。 下班,在电梯中再碰到那位男生,态度就稍减强硬。 她说:「真巧。」的确没有讲错,太巧了。 他点点头,「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 「可不是。」 「贵姓?」 日宇给他一张卡片。 他也还她一张。 两人又互道再见。 回到家,日宇把卡片细字读出:关沃暖,友邦电子公司工程师。 年轻有为。 但是怎么样把握机会呢,她根本不懂。 日宇不是没有听讲有人穿件睡衣就去敲异性的家门,她却说甚么都做不到。 况且,那位大胆的女士也没有成功,日宇更不想效颦。 无论是男是女,争事业不妨摆明车马,但感情一事,还是含蓄点好。 以后日宇每次看到那位女士,就忍不住想:那是一套怎么样的睡衣?平常那么正经的人……那天可是吃错了乐? 永远没有答案。 日宇把关君的名片压在茶几面的玻璃底下。 她真的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日宇忽然想起,她还有两只幸运饼乾 真要命,这种小小玩意儿竟变为她的良师明灯,锦囊妙计,日宇苦笑起来。 星期六上午,日宇终于拆开另一只幸运饼乾。 她开始紧张,手心冒汗,一边骂自己神经,一边阅读那神秘的经文。 字条说:「勇往直前,切勿儒怯。」 这八字真言其实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有一千种可能性,但是你别说,日宇一看,却如醍醐灌顶,即时茅塞顿开,精神百倍。 勇往直前,她握紧拳头,是,说得好,讲得好,可不就是这样,她要勇往直前! 怎么做? 她到著名的蛋糕店去买了点心,另外付老价钱选了一瓶好年份香槟,带著回家。 星期六下午,人家不一定在家。 不过,总得碰碰运气。 日宇拨第一次电话,不通。 过三十分钟再拨一次,关君亲自来接,日宇很傻气的报上姓名,然后说:「没出去?」这是废话不是,当然没出去,否则怎么听电话。 谁知关君也傻兮兮的说:「你也在家?」。 「是呀,在家。」 看这个情形,两个都不是会说话的人。 日宇鼓起勇气,「我在想,假如你有空,或可过来舍下喝一点东西。」 「到府上来?」 日宇笑了,他比她更笨拙,这倒难能可贵。 「十五分钟后我过来按铃。」 日宇连忙扑到镜子前去打理头发口红。 小关过来的侯,手上拿看一瓶香槟,另有鱼子酱及鹅肝酱。 日宇说:「欢迎欢迎。」 进得屋来,小关赞道:「你这裹比我那边考究得多。」 日宇笑,「我倒想看看你那边。」 「请过来参观,别忘记带锁匙。」 小关那边也非常整洁,日宇兴致勃勃,进到人家书房,却看见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中青春貌美的女郎巧笑倩兮。 这当然不会是小关的胞妹。 有人捷足先登,日宇当场尴尬起来。 她不得不故作大方地问:「女朋友?」 「是,」小关很大方,「在加拿大读书。」 日宇最没有兴趣做第三者,这 个下午约会显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没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友谊不值得投资时间。 他们再回到日宇那边,喝一杯咖啡,就散了会。 他走后,日宇把点心全数倒入垃圾筒。 她出奇地累。 楼上的装修噪音又开始了,要睡不能睡,又没有力气出去玩,日宇觉得真正无聊。 她躺在床上,楼上每一下敲凿声都似打在她太阳穴上。 那些幸运饼这次会怎么说? 电话铃响。 日宇过去接听。 「仍然没出去?我是小关。」 「呵,是,你忘了把酒与鱼子酱带走。」 「不不,那个不重要。」 「你还忘了甚么?」日宇诧异。 「我忘记同你说,照片裹是我从前的女朋友。」 「真的?」 「是,不过一直没有把照片收起来。」 不知道为甚么,日宇相信他,女孩子在感情上永远打直觉,有时对,有时错,完全是一项赌博,碰运气。 「平时我并不解释,只是方才我觉得你态度忽然冷淡,所以」他的声音低下去。 噫,忽然变得会说话了。 「你也太多心了。」 这时侯,忽然传来轰然巨响,日宇整个人跳起来。 「楼上太过份了。」 「他倒底想怎么样?」 「乾脆买一块地皮盖所理想房子岂非更好。」 他们笑了,气氛融洽起来。 「日宇,反正这么吵,出去走走岂非更好。」 「有甚么建议?」 周末到处人山人海,本市也没有甚么地方是安乐土了。 「你可甚游泳?」 「爱煞。」 「我祖父住郊外,要是你不介意,我们到老人家的泳池去散散心如何?」 日宇马上雀跃赞同。 往郊外的路挤车塞,六十分钟之后车子尚未抵达,日宇在途中发掘了小关不少优点。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涵养工夫极好,尽管车子一寸一寸移动,他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每隔一段时候转过头来向日宇笑一笑,可爱极了。 驾驶技术高明,也小心,车子抵达目的地,他先下车,随即替女士开车门,小动作令日宇舒服。 老人家不在屋里,管家说,他俩参加桥牌比赛去了。 日宇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好的兴致,又是一个意外之喜。 泳池不算大,但足够二人畅泳。 日宇跳到水里,开心得一如小孩子,一抒多日疲劳之气,连游六个塘不肯上岸。 佣人做好冰茶捧出来。 日字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享受过。 他同小关说:「你应该时常来才是。」 小关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伴,并不好玩。」 话里边有许多意思。 太阳下山,略有凉意,日宇才肯罢泳。 他们坐在花园里吃小关做的意大利粉。 「早知把香槟带来。」日宇说。 回程车不更塞,可幸凉风习习,一山都是秋意,日宇也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小关说:「在都市中找节目真不容易。」 没有人会有异议。 「明天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说呢?」 「明早想好了通知你。」 「好的,我等你的消息。」 在门前话别的时候,小关彷佛还有话要说似的,但迟疑片刻,他终于没有开口。 那夜日宇睡得特别香甜,她将之归功于运动,是耶非耶,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第二天吵醒她的自然是装修工人,接著是关沃暖电话。 他笑,「相信你已经醒了。」 「住在战场楼下,不醒也难。」 「星期天干甚么最好?」 「你说呢?」 「你彷佛有好主意似的。」 「我的 祖父母住在美国新泽西。」日宇笑。 「时间上来不及了,」小关一本正经的说:「来回就得三天,我们明日就要上班。」 日宇说:「那么只能在附近走走。」声音裹都是笑意。 「我要参加一个婚礼,你要不要一起来?」 「方便吗?」 「是我的表弟大喜。」 本来日宇无论如何不肯做这种不速之客,但这次她不笨,她感觉到小关想把家人介绍给她,于是一口答应。 她取出最考究的小礼服,熨一熨,打扮整齐,等小关下来接她。 楼上仍然邦邦邦继续拆楼,日宇已经不大在意。 小关也穿得漂亮,一套西服剪裁贴身,看了叫人舒服。 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新郎新娘犹如金童玉女,新娘脱手把花球扔出来,日宇并没有站在前排,但不知恁地,花束拐一个弯,她无意间一伸手,就接到它,赢得艳羡的目光。 傍晚,他俩回家,小关看看日宇说:「有一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 日宇的心咚一跳。 可是他从前的女朋友回心转意了? 她看看他,「你请说呀。」讲清楚了也好。 「日宇,你迷不迷信?」小关一脸困惑。 奇怪,怎么会这样问,日宇一征。 「请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到他家后,日宇大吃一惊,小关竟然也有幸运饼乾。「你可有拆阅里边的签文?」 「有。」 「说甚么?」 「你来看,一共四颗,已经拆阅三条,这是第一条。」 日宇连忙接过来看,只见字条上写看: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哗!」日宇嚷:「我不相信。」同她的签文一模一样,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呢,这是第二张。」 日宇看:要把握机会,免误终身。 日宇大吃一为,她瞪关沃暖。 「我昨天看到这一张。」小关说。 勇往直前,切勿懦怯。 「你在哪里买三文治?」日宇问他? 「天天都在同一家快餐店。」遭遇与日宇一个模样。 「你有没有去追究过?」, 「当然有,店家说见都没见过这种饼乾。」 「还剩几颗?」 「一个。」 「拆开来看,快。」日宇说。 小关把最后一个拆开,字条说:「从此刻开始,幸福属于你们。」 日宇说不出话来,看看小关,小关也看著她,两人都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第二天,星期一,日宇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抽屉,取出最后一个幸运饼,打开它,读签文内容,这一张不同小关那一张,上边只有三个字:恭喜你。 日宇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倒底从何而来? 这些幸运饼乾像是专门为看撮合他俩而设。 完全没有人合理的解释。 金汀在一边问:「这小小字条是甚么玩意儿?」 日宇完全没有答案。 三个月后,她与小关订婚。 还有,楼上终于装修完毕,业主进去一看,却非常不满意,索性把房子卖出来,小关与日宇进去参观,却对间隔一见锺情。 现在,十八楼甲座属于他们共同的家。 日宇决定保留自己那间小小公寓,万一有什么事,她还有个退路。 她没有把她也有幸运饼乾一事告诉小关。 现代女性同男性一样,也有权保留一点点私隐,日宇一直在推测,为甚么这几块饼乾,会在她生活中起了这么大的作用。 若不是受到小小字条的鼓励,也许畏羞的小关与拘谨的日宇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发展。 抑或他俩缘份已届,始终会在梯间碰面? 没有人知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寻找失猫 寻找失猫: 子扬清晨开车去上班一出小路在街角的红灯前停下,便看到那张报纸大小的告示。 它被人钉在灯柱上大字标题 五千元奖金 子扬心想甚么事不由得探头出去看个究竟。 “寻找灰色大雄猫左前腿上有秃斑名叫巨熊有它的踪迹请电九二四二三四六找马太太”。 这时灯号转绿色子扬只得把车驶走。 她也养过猫知道事主的心情不禁恻然。 照说一支猫不过是一支猫通街都是野猫防止虐畜会不知多少被人遗弃的小动物有待领养宠物店有的是名种猫。 为甚么要费劲寻找一支那么普通的失猫 只有一个答案主人与它有极深厚的感情。 子扬十二三岁时也是猫主人那是一支瘦小的花猫半年後走失子扬哭了许久。 之後她心灰意冷一直没有再饲养任何宠物连一缸金鱼一支小鸟也没有。 到了公司一头栽进工作也把事情忘却一半。 下了班回家淋过浴取起区报看看有甚么事发生在扉页又见到同一广告。 “寻找失猫奖金五千元”。 这次还附有巨熊的彩色照片。 它圆头大耳胖嘟嘟是支老猫看样子已有十多岁主人已与它相处一段长日子。 子扬放下报纸看著天花板。 是一位老太太在寻找失猫吗一定是年轻人无论遇到快乐事或伤心事转瞬即忘只有老年人才会耿耿於怀放在心中。 她把寻找失猫的启示剪下贴在冰箱上。 接著数日子扬在街上总是留意有无巨熊那样的流浪猫。 一无所获。 她与邻居说起这件事。 附近的太太都摇头“没见过。” “也许已经找到了。” “为甚么不拨电话去问个究竟呢” “真奇怪费那么大劲找一支猫。” 比这更无聊的是王子扬为人家的失猫操心。 子扬独身未婚有一份高尚的职业她是执业会计师工馀无嗜好过了二十五岁渐渐寂寞所以大把时间管闲事。 倘若已婚有两个小孩一定忙得晕头转向吧。 子扬也向往组织家庭只是那个人久未出现。 过一日她终於忍不住拨电话找猫主人。 不出所料应电话正是老妇人的声音。 子扬说“我找马太太询问巨熊的消息。” 对方停一停“你找到巨熊” “不,我没见过它,我想得到更多资料。” “你是记者” “不,我不是记者,你们还没找到巨熊” “没有,”声音有点伤感“已经半个月了。” “还有希望。” “真不晓得怎样向小振交代。” “小振” “我七岁的孙子自幼残障坐轮椅巨熊是他伴侣。” 子扬一颗心像大石掉进海。 “马太太我可以来探访你吗” “你是福利署人员” “不,我只是普通市民。” “有甚么事呢”马太太有点疑心。 “没有事我姓王是好人请放心。” 连老太太都笑了谁会直认自己是坏人 “我们住在尹伊街十号。” “我下了班即来。” 子扬提早半小时下班她先到书店选了几本益智儿童书籍再去挑了一篮水果然後驾车往尹伊街。 来开门的正是马老太精神弈弈打扮得体看样子很会照顾自己。 这叫子扬放心。 “是王小姐请进来。” 子扬听到她身後有人问“找到巨熊了吗” 一个小男孩推著轮椅过来。 子扬看见一张可爱的小面孔,十分焦虑,可是仍抱著希望。 怜爱之意该刹那间在子扬心中萌芽。 “小振吗,他们一定会找到巨熊。” 小孩笑笑看著她“你是哪一位” 子扬放下礼物“我是你的邻居。” 马老太太说“王小姐你毋需带这许多礼物过来。” 子扬笑“小意思总不能空手来。” 室内十分洁净,可是好似只得一老一小在此居住。 子扬问“巨熊在甚么情形之下失踪” “那是个星期一,早上起来,已经不见它。” “从前走失过吗” “十二年来从未试过。” “它的年纪很大了。” “所以更叫人担心。” “有些动物的特性是自知不久人世会得自行躲匿起来。” 小振一听,立刻低下头。 子扬不忍可是事实归事实她得把真相告诉他帮他面对现实。 “万一巨熊不回来,你有甚么打算” 小男孩不予回答。 子扬说“我或许可以帮你领养一支小熊。” 小男孩这时握紧拳头,“我不要别的猫。” 他气恼地回转房间去。 马老太说“这孩子十分固执。” “小孩都会经过这个阶段。” “来王小姐,喝杯茶。” 子扬看到角落放著一部电脑“咦小振喜欢这个” “他常说这是他世界之窗。” “一个七岁孩子会这样形容电脑,可见明敏过人。” 马老太听见子扬那样说,突觉心酸低下头去。 “我可以时时来探访你们。” “我们生活还过得去,不需要义工帮忙。”她也相当倔强。 “我不是义工,我只是邻居。” 马老太笑了,“那么试试这馅饼。” 这时,小小男孩子出来了。 “这位姐姐,你懂电脑吗” “呵,”子扬连忙站起来,“会一点。” 他提出几个疑点,“可以教我吗” 子扬觉得不是难事,“请过来大家研究一下。” 这一切磋就是整个黄昏。 子扬教了小振几道散手如何快速切线怎样紧急传呼以及介绍好几个同物理有关的学生网络给他。 子扬在这段时间得知小振是天才学生七岁的他已经在六年级学习。 临走时她由衷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马老太送子扬到门口。 子扬终於忍不住问“小振的父母呢” 马老太很坦白“我子病逝媳妇早已改嫁。” “啊。” “我一直与小振相依为命,幸亏薄有节蓄,熬得下去。” 子扬握住她的手,摇一摇,“允许我再来。” “欢迎。” 那天晚上,子扬梦见她找到了巨熊。 圆头的大雄猫,左前腿秃毛,对著她睁大了眼睛咪呜叫,她喜出望外,急急过去抱起,梦醒了。 十分惆怅。 经过宠物店,她进去游览。 “小姐,想选哪一种” “甚么最易饲养” “小乌龟。” 子扬笑了。 “不然,金色寻回犬也好。” 子扬心一动。 “我们刚有一窝初生小犬。” 子扬看到一堆尚未睁开眼睛的金黄色小狗约莫三四支她忽然很冲动地说“给我看一看。” 店员取出一支捧到她眼前,“其馀几支已有人订下。” 子扬同自己说假使不会,可以看书学习。 她点点头。 想要一支小犬已经很久很久,只是因为独居,不方便饲养,狗也会寂寞,她看过新闻,许多主人去上班,家中的狗无聊得患上抑郁症, 成日追尾巴来咬,或是对牢影子狂吠。 把它寄养在马老太处最好。 子扬替小狗添置若干用品食物,把它放在篮子提回家。 整个周末都忙著与小小动物打交道,居然有点不舍得去上班。 周日下午,终於抱著它到马家。 不出她所料,祖孙并没有出去,看到这个不速之客,十分欢迎。 小振好奇问“篮子是甚么” “我的小狗。” “啊。” “明天我要上班,得把它放到保姆处,可是朋友都忙,不愿负责,这下子我可头痛了。” 在小振背後,马老太微微笑。 子扬说下去“本来你是最佳人选,可是,你又不喜欢狗。” 小振不出声。 子扬唉声叹气,并且把寻回犬放在地上,让它四处走走。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马老太去开门。 子扬站在她身後看个究竟。 门外是个年轻人,斯文有礼,“请问是否不见了一支大猫” 小振听见了,非常紧张,“是,是,你找到了它” “我看到寻猫广告,又碰巧在便利商店见到这支猫——” 屋内三个人异口同声叫出来,“给我看” 年轻人笑了,他提著一支笼子,大家一张望,又同时呜地一声。 不,不是巨熊,可是很像,可是这支老猫左前腿上没有秃斑。 小振失望得双眼都红了。 年轻人看在眼内说“巨熊没有遗憾,很少猫受到如此锺爱。” 马老太说“这位先生,请进来喝杯茶。” “不打扰了。” “不,好心人应获得一杯茶。” 年轻人腼腆地自我介绍“我叫施志远,是你们的邻居。” 这时,小寻回犬找到小振的脚,爬上去,伏在上面不动,好似打算睡一觉。 小振并没有赶它走,他轻轻推动轮椅,回到房间去。 子扬这时笑道“我是王子扬,也是邻居。” 马老太斟出茶来,“感谢上天我有许多好邻居。” 两个年轻人料了几句。 “是吗你也是理工大学,九三年那届可认识熊广兴他是我补习老师。” 施志远笑,“那么,我也是你师兄。” 子扬看看时间,“不早了,该告辞了。” 小振咳嗽一声,推著轮椅出来。 子扬说“我还得替小狗找保姆。” 小振这时问祖母“它可以留下吗” 马老太故意略表踌躇,“一个星期或许,你说是不是,王小姐,我们不能常常抽空做这种事,责任可不小呀。” 子扬微微笑,“下礼拜再说吧,对,小狗喜欢户外运动,多同他散步。” 两个年轻人告辞,施志远在门口叫住子扬。 他搔搔头,“请你喝杯咖啡如何” 子扬答“我知道有间幽静的小茶馆。” 他俩坐下来详谈。 “那支小狗,是你故意带去马家的吧” 子扬点点头。 “你的善心叫我感动。” “你何尝不是。” “那支叫巨熊的猫,是他们祖孙的至宝吧。” “的确是。” “可怜的孩子。” “他会复元。” “可是需要帮助。” “他需要新鲜空气,你会带他走走吗” “你愿意加入就再好没有,他们好像相当信任你。” “那么,约好下周末见。” 他们握手。 “这支老猫该又怎么办” “只得送往防止虐畜会。” “那么多人看到寻猫广告,可是巨熊毫无踪影。” “多数已遭不测。” “它们年岁大了,懂了灵性,不愿话别,会自动走入树林消失。” “有些老人也是这样,我想我到耄耋也会躲起来,不愿子孙看到老人混身皱纹疙瘩害怕。” 施志远诧异,“子孙永远爱你,怎么会嫌你。” 子扬冲口而出,“你真乐观。” “悲观有甚么帮助” 子扬很欣赏他这种人生观。 在约定见面的时间之前,子扬在办公室收到马老太的电话。 “王小姐,可有打扰你” “不会,你尽管说好了。” “王小姐,有人找到了巨熊。” “那多好,可是要付五千块” “不,王小姐,不是活著的巨熊。” 子扬张大了嘴,鼻子发酸。 “兽医说它精疲力竭,自然离开世界,可是我不知怎样向小振交待。” “在甚么地方找到它” “在附近一个山岗上,由好心的途人发现。” 子扬垂头,怎么同孩子说呢。 “这真是一个坏消息。” “让我来宣布吧。”她终於提起勇气。 “多亏你了。” 子扬立刻通知施志远,她也需要有人支持。 他问“怎么肯定是巨熊呢” “颈圈上刻著马家电话地址。” “不可,他会一直寄望巨熊回来,十分残忍,索性把真相告诉他,悲伤过後,可以痊愈。” “他才七岁。” “使人觉得做人真辛苦,人生无意义。” “我可以帮你安慰他。” “星期六下午一起去马家好吗” “你有没有接过比这更困难的任务” “没有,你呢” “也没有。” “来,接受新挑战。” 子扬苦笑。 他俩把小振与狗带到公园吃冰淇淋,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几次三番张大了嘴,又再合拢。 他们想尽方法逗小振开心,把轮椅推得飞快,嘴大喊“光速进行”。 累了倒在草地上喘息。 新鲜空气及适量运动使两个大人脸色红润,唉,待在办公室太久了,难得出来透口气。 他们坐在地上,子扬咳嗽一声,已经到了非开口不可的时候了。 她自觉残忍,“小振,我有话说。” 小马振忽然转过头来,“可是巨熊已经不在人间了” 子扬与志远同时楞住。 “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看你俩的神情都猜得到。” 子扬低头,这孩子太聪明,对事对人都超级敏感。 “你别难过。” 可是小马振仍然哭泣了。 许多成年人都过不了这一关,子扬十分解,她紧紧拥抱孩子。 他的悲伤感染了她,子扬也泪盈於睫。 志远过来不住安慰。 “最要紧的是猫与人都有过一段好时光。” “到最後,每个人都会与世界告别,我们必需有心理准备。” 小狗跳到他们膝上。 马振问“将来,祖母也是要离开我的吧” “相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届时我一个人孤零零怎么办”到底还是孩子。 “你会有家庭有朋友。” 小振答“他们都不愿意同轮椅小孩做朋友。” “谁说的。”志远劝解“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真希望巨熊回来。” “可是,我们也得正视事实。” 小振渐渐平静,可是忽然说出心中最沉重的事。 “我爸妈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子扬想把握机会,使他多倾诉几句,“你是否生气” “不,”小振摇摇头,“我只是悲伤。” 他又哭泣。 志远说“出来已经一段时候了。” “你拨个电话到马家,我们就快回去。” 小振说“不要告诉祖母我痛哭的事。” “当然,我明白。” 这孩子像个大人。 他们送小振回去。 马老太悄悄问“他反应如何” 子扬答“接受得很好。” 老太太吁出一口气。 小狗在她脚下打转,她忽然说“巨熊,过来,这边。” 小狗欣然走到指定方向。 巨熊彷佛再生。 子扬与志远告辞。 她觉得筋疲力尽。 志远在一旁轻轻说“如果觉得辛苦,就得与马家疏远。” “这是他们没有朋友的原因吧。” “对,世上不是没有好人,可是精神实在难以负担,大家在工馀都希望与朋友嘻嘻哈哈,开开心心,谁都不想陪人愁眉苦恼。” “我不怕。” “真的” “马振只需要扶一把,他不会拖累人。” “我想帮他寻访生母。” “这也是一个办法。” “让我们携手合作如何” “施志远先生,我预祝这二人组有志者事竟成。” 他们没有找到巨熊,可是他们找到其他宝贵的东西。 走过灯柱,志远把寻找失猫的告示撕下。 “我们其实不认识巨熊。” “你说得对。” “一定是支好猫。” “毫无疑问。” 志远说“对,一起吃饭如何,我想找个机会正式介绍自己给你认识。” 子扬笑,“好主意。” “你呢,你可会把你的兴趣告诉我” 子扬凝视他,“只怕你听出耳油。” 九个月後他们就决定结婚。 婚礼中小马振负责替他们递指环。 这孩子长高不少,学业突飞猛进,思想更为成熟,再也不会随意哭泣。 小寻回犬已经有一公长,巨熊之名似乎也受之无愧,已经成为马振最好伴侣。 马老太头发更白,皱纹更深,发生了那么多不幸的事,她仍然刚健地活下去,使子扬敬佩不已。 经过多方面查访,志远终於联络到马振生母,可是对方并不热衷。 听明来意之後只是“啊”地一声,像是躲债的人终於被逮到,因为心中一直有数,亦无太大的惊异,也不挂线,冷静地敷衍应酬。 也许她也吃了太多苦头,可能为著生存,应付不来的事必需淡忘,可是子扬还是尽责地报告小振近况。 半晌那位女士问“你是义工吗” “不,我不是。” 她像是很诧意,“那你怎么会打电话来” 是子扬决定挂上电话。 电光石火间,她动了念头收养马振。 可能不是今天或今年,不过,计划大可慢慢推行。 新居走廊能够容纳轮椅通过,欢迎马振前来探访。 志远联络到美国西奈医院,愿意为马振再作重新检查。 每一天都有新发展,朝好的一方面走。 一日下午,子扬偷得半日空闲,自己动手烤面包吃。 厨房对著後园,早春,花草正待苏醒,子扬深呼吸伸懒腰,觉得已是最佳享受。 忽然听得咪呜一声。 她的心一动。 花影中有甚么在动。 子扬洗净手上面粉,推开後门,轻轻走出去。 咪呜。 子扬看到草丛中有小动物,很明显,那是一支猫。 她蹲下来,轻轻问“谁在那” 草丛中缓缓走出一支猫,子扬呆住了。 它黑色皮毛,肥头大耳,前左腿上一块秃斑。 子扬说“呵,是你,你来了,你想知道甚么” 老猫又咪呜一声。 “每个人都很好,你放心,小马振不再伤怀,老太太身心健康,还有,多谢你撮合我与志远,我现在是施太太了。” 老猫走近子扬。 正在这个时候,邮差大声喊“送挂号信,请签收。” 子扬一抬头,再看老猫,它已经失却踪影。 她微笑著站起来。 “谢谢你,巨熊。” -- 完 -- 家有贤妻: 下了班,环球公司一组志同道合的年轻同事总会到酒馆喝上一杯,谈谈公私事,散散心。 这个下午,话题不知怎地扯到婚姻上去。 大家议论纷纷忙不迭发表意见。 李光照说,“有时也后悔过早结婚。” 周百就诧异,“你我好似差不多同时结婚,那年你几岁?” “才廿六岁。” “不算早了。”周百就说:“我最怕那种年过四十孩子才三岁的家庭,试问怎么退休?岂非要做到七老八十,那不成了献世。” “最理想四十九岁退休。” 王治平说:“条件允许,明年退休也不算早。” 大家笑了。 “振球有家底,振球随时可不做。” 赵振球是一个谦和平实的年轻人,他笑笑不出声。 “振球婚姻幸福,他是唯一不会后悔早婚的男人。” 赵振球腼腆,不予置评。 “振球,”周百就问;“你的贤妻真的十全十美?” 振球笑笑,过半刻才答:“在我眼中,她的确毫无缺点。” 王治平好奇,“听说她是电脑工程师。” 振球笑而不答。 “喂,别那么神秘,说来听听可好。” 赵振球答:“她在电脑上设计动画及特技。” “啊,电脑动画是今日最吃香的行业。” 振球笑,“非常有趣,有时连我也觉得迷惑,她最近参予过美国几部著名卖座电影的特技镜头。” “啊。” “其中一部,关于轮船撞冰山沉没的电影,相信每个人都看过。” “哗。” “那她岂非时时要往美国工作?” “不,她在家用电脑与公司联络,一年才出门一两次。” 众男生羡慕得眼睛都亮了。 越振球改变话题,“光照,说说你家的事。” “我后悔早婚。” “杏仙算得是好妻子。” “实在太亲厚娘家了,巴不得把世上最好的束西都搬回娘家。” 王治平说:“对,仿佛被逼结婚似的,嫁了还似未嫁,天天回娘家吃版,每晚捧住电话舆姐妹辩个不休,不知结婚作甚。” 周百就笑,“找你付房租呀。” “唉,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对,不过是在情人眼中没有缺点罢了。” “可以维持下去的也就算是好婚姻。” 赵振球说:“几时到舍下来吃顿饭。” “好,就约在本星期六下午。” 赵振球回到家,妻子熊思颖迎出来。 他索索鼻子,“我最喜欢的罗宋汤。” 思颖替他除下外套。 “孩子们呢?” “在书房玩智力测验游戏。” “可是你的主意?” “才不是,他们在书架上发现了几本有关智力测试的书,就玩了起来。” “会不会叫人起疑心?” “不会吧,很普通的玩意而已。” 赵振球正想说什么,他两个孪生宝贝女儿已经奔出来叫爸爸。 孩子们长得安琪儿似,一模一样的面孔,才五六岁大,可是眼神成熟机灵,宛如小大人。 片刻她们回转书房里去。 赵振球这时说:“周末我约了同事来吃饭。” 熊思颖一怔,“振球,我曾与你约法三章,家中不招呼客人。” “都是熟朋友了。” 思颖皱起眉头。“人心叵测。” 赵振球不出声。 半晌他赔笑说:“那么,让我去推了他们。” 思颖沉吟,“既然已经约妥,我就勉为其难吧。” 赵振球笑,“谢谢你。” “啊,对了,孩子们的班主任今日与我说过话。” “讲什么?” “叫她们跳班。” 赵振球不出声。 “已是第三次要求了,我应允她们试读二年级,谁知姚老师笑道:“赵太太,我推荐她们升上六年级,这两个孩子是过目不忘的天才。” 赵振球却没有喜悦之色。 熊思颖微笑,“你看你,人家巴不得子女出众,你一听到好消息,却颓然不振。” “我不想招摇。” “总不能叫孩子们假装是蠢材呀。” 赵振球搔搔头,“思颖,你要小心安排。” “知道,我胜任有余。” 星期六,思颖一早已准备好茶点菜肴招待朋友。 她做一切都井井有条,不动声色,可是成绩骄人。 下午四时,她已气定神闲地招呼逐一来访的朋友。 李光照带着太太杏仙首先来到。 一进门便哗地一声,“从没见过如此雅致以及一尘不染的家居。” 赵振球连忙谦虚,“哪里哪里。” 思颖取出茶点。 杏仙羡慕,“你到什么地方找到好佣人。” 思颖一怔,“我没有雇家务助理。” 杏仙张大嘴,“不可能,这么大地方,又有两个孩子,你还要工作,一个人四只手也忙不过来。” 思颖微笑,“我睡得比较少,做得比较快。” 李光照瞪妻子一眼,“你为什么要用两个佣人?” 思颖连忙说:“过来试试巧克力蛋糕。” 杏仙不置信,“这蛋糕是你做的?轻、松、软、香,你可以开蛋糕店。” 思颖只是笑。 杏仙说:“噫,我从来没有自卑过,自问也是经济独立,又够顾家的现代妇女,今日自惭形秽。” 思颖解释:“今日你来做客,我自然得把最好一面拿出来。” 这时,周百就夫妇也到了。 介绍完毕,他说:“子娟,你也是做电脑程序,不妨请教思颖。” 思颖忙说:“互相切蹉才真。” 子娟说:“我有一两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思颖把她带到电脑房,“你且说我听听。” 杏仙斟出白酒,看看瓶子上招牌,“八三年李斯令,哗,从何处得来,我非喝多些不可。” 赵振球笑,“给你带一箱回去如何。” “也是你贤妻替你寻来吧。” “她颇注重生活细节。” “我自叹弗如。” 半晌子娟自电脑房出来,兴奋得脸红,“思颖姐帮我解答了多年来所有疑难杂症。” 赵振球转过来看住妻子,似怪她炫耀。 思颖朝他眨眨眼。 最后出现的是王治平。 一进门便怨女友,“次次都要等咏茵化妆穿衣,我都等老了在这里。” 那咏茵是个娇俏的女郎,闻言装个鬼脸。 她问:“孪生女在哪里?我最喜孪生儿。” 两个小孩一走出来,她就大叫可爱。 杏仙若有所思,“真难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对,”周百就说:“从没见过那么乖的孩子。” 咏茵问:“在玩什么游戏?做智力测验,我也会,来,我们比试比试。” 王治平说:“咏茵,要让孩子们赢。” “知道了。” 杏仙问:“赵振球,晚饭有何菜式?” 振球闲闲答:“全素席,可吃得惯?” 王治平头一个喊:“我想吃好素菜不知多久了。” 杏仙颔首,“真难不倒你的贤妻。” 正在说笑,咏茵一声不响自书房出来。 王治平问女友:“成绩如何?” 咏茵怔怔地,“水准差太远。” 王治平笑,“自然,她俩六岁不到。” “不,是我不及她们,两个小孩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大家都呆住。 王咏茵是商管科大学生,怎么会输给幼儿! 这时,人客略觉闷纳,只不过主人热情,菜色佳妙,才渐渐把话题岔开。 到九点多才尽欢而散。 一出门王治平就说:“赵振球的妻女有异常人。” “喂,背人莫说是非。” 李光照搭腔,“我也发觉了。” 周百就说:“天才儿童加文武双全的贤妻,几生修到。” “可是,”王咏茵沉吟,“太完美了,有点怪怪的。” “说得对,人性本有缺点,尽量克服也就是了,他们像那种硕大圆润的温室葡萄,不似真的。” 王治平说:“讲完就算了,振球仍是好同事。” “那当然。” 那边,人客走了以后,振球松口气。 思颖问:“有无后悔请他们来聚会文” 振球搔搔头,又点点头。 “是我们表现得不好?” “不,”赵振球苦笑答:“太好了。” “既然是熟朋友,我亦不想虚伪,我与孩子们真实性情就如此。” “我明白,你做得很好。” 思颖微笑,“你与孩子们去休息吧。” 她好似一点也不觉得累,收拾完厨房,已是深夜,脸容却依然光洁喜悦,接着,在电脑室工作至几乎天亮,才去准备早餐。 不眠不休,对熊思颖来说,似乎很平常。 不到一个月,环球公司出现一个副总经理空缺,董事局有意注入新血,想在年轻人当中提拔人选,他们几个人都在名单之内。 约见过之后,董事局仍未作出决定,消息传来,大老板有意见一见他们的配偶。 周百就说:“嗨,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反对这种做法,见我老婆干什么。” 李光照笑,“外国一向有这个做法,妻贤夫祸少,一个男人是否能够专注工作,同他妻子的质素有很大关系。” 王治平抗议:“我还没有结婚,又该怎么办?” “呵,你私人生活欠稳定,没有责任感,升职机会差好多。” 王治平气馁。 周百就看着赵振球,“这次你当定了副总。” 振球连忙站起来,“言之过旱。” “不过我们也相信你升后不会对老同事作威作福。” 振球诚恳地说:“十划都没有一撇呢。” 那天下午,他接到通知,董事叶伟雄邀请他们一家到住宅喝下午茶。 思颖说:“我们不会令你失望。” “我知道。” 夫妻俩紧紧握住手。 振球补了一句:“表现得越普通越好。” 叶先生一见思颖就喜欢,光是外型就给足九十分。 思颖穿深蓝色套装,白衬衫,说不出的大方舒服,化淡妆,亮丽、明媚,恰到好处。 中年的叶太太见了一对孪生女笑颜逐开,立刻招呼她们到游戏室。 赵振球几乎已经得到了那份工作。 叶先生与思颖闲谈几句。 “持家辛苦吗?” 思颖笑,“有时也抱怨。” “听说你还有事业。” “见笑了,胜在不用上办公室,可兼顾家务。” “娘家还有什么人?” 思颖吁出一口气,“父母早已去世,只得我一个孩子,这是我的遗憾。” “听说孪生女是天才生。” “有点小聪明啦。” “念哪间私校?” “不,在公校读书,我与振球均是公校生,对政府教育制度颇有信心。” “对丈夫有什么期望?” “身体健康,心身愉快,步步高升。” 董事长笑了,“喜欢应酬吗?” “可以应付吧。” 叶先生十分满意。 他己见过李光照的妻子杏仙,觉得那位女士太刻意讨好,且喜怒形于色,非大将之材。 周百就的太太又十分热衷个人事业,对丈夫工作进度不够关切。 熊思颖何止高出一等。 她有一种悠然温柔的气质,使人觉得舒服,这也是另类魅力。 一个女子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沉默,实在难能可贵。 叶太太故意与思颖讨论洗衣机操作问题,发觉她是个专家。 “真正难得,既会赚钱又会家务。” 思颖笑,“没有三头六臂,行吗?” 碰巧叶太太也是苦出身,更加投契。 告别时叶先生伸手与振球相握,“副总这份职位是你的了,好好干。” 毫无疑问,思颖居功至伟。 第二天下午,消息就宣布了。 赵振球搬进新办公室。 王治平他们都来参观。 “有海景,完全不同。” “私人卫生问,还有淋浴设备。” “私人秘书,司机公司车跟着服侍。” “羡煞旁人。” “振球,你的贤妻象古时神话中那种自图书里走下来的美女,专帮书生成家立室。” 振球一怔。 说得太象了。 “你在什么场合认识思颖?” “还有无姐妹?介绍给我。”王治平嚷。 “当心王咏茵把你头切下当球踢。” 赵振球答:“在一个很偶然的公众场合,大家无意攀谈起来,我喜她独立活泼,又博学广闻。” “她也对你这老实人一见钟情?” “正是。” “佳偶天成。” “认识半年就结婚了。” “也没有要求什么?” “她收入一向比我高,不用我操心。” 周百就笑,“傻人有傻福。” 同事们走了,留下振球一个人。 他小心翼翼开始新工作。 下班回家,恩颖迎上来,“胜任吗?” “工作反而比从前舒服。” 思颖点点头。 “只是治平他们好似有点不自在。” “那是一定的事。” “会失去这班好友吗?” “肯定会。” “多可惜。” “届时你又会有新朋友。” 思颖说得不错,经理级同事质素更深一层,大方的更大方,猥琐的更猥琐,叫赵振球眼界大闻。 但无论怎么样性格的人,对思颖都赞不绝口。 渐渐把一些会议移到赵家举行,周末在和煦的家庭气氛下议事,往往事半功倍。 大老板啧啧称奇。 “都说一尝思颖做的茶点,立刻脑筋灵活,可有此事?” 振球笑答:“手足太给我面子。” “放心,成组人超时工作,一定有奖金。” “知道。” “家有贤妻,与众不同。” 振球只是谦逊地笑。 不久,男同事到赵家开会,家眷也跟着同往,连幼儿都可以得到很好的招呼。 说也奇怪,哭泣的孩子一经思颖安抚,立刻乖乖玩耍,他们的母亲可以松口气,坐着喝杯香料茶。 一位甘太太说:“思颖,你真本事。” 思颖摇头,“哪里,我有我的短处。” 甘太太说:“我来过几次,只见你永远胸有成竹,从不紧张,对孩子温柔耐心,做十个人菜式不见吃力,真是我们的模范。”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还有,你是怎么教孩子?怎么她们会自动做功课,自动练琴,都不象真的。” 思颖答:“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也很凶。” “思颖,与你聊天真愉快,你总是那么体贴谦和,从不炫耀夸口。” 思颖笑了。 半年过去,赵振球那组的生产成绩,硬是比别组超过一倍。 在这种情形之下,升级是必然的事。 振球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会有今天。” “环球的气氛适合你。” “当年自理工大学出来考进环球,不过是见习生。” “是你自己用功。” “可是思颖,如果没有你帮我打好人际关系,恐怕没有这么顺利。” “我没做过什么。” “你一向不肯居功炫耀,那是你们家族的优质性格。” 说到家,思颖脸上露出罕见的落寞。 振球很了解,“想家?” 思颖点点头。 振球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了。” “可是,孩子们永远见不到外公外婆……”思颖黯然。 “可怜的思颖。” “父母不知道怎么样了。”深深太息。 “他们一定很好。” “可是母亲思念我一定十分痛苦。” “如果可以通讯就好了。” 思颖苦笑,“以人类科技进度看来,一百年后,也许可与英仙座联络。” 振球也叹了一口气。 思颖低下头,刚健理智的她不禁落下泪来。 她轻轻说:“早知不参加那一年的暑期航天实验,真没想到飞行器来到太阳系会得失事。” “嘘,注定你我要相遇。” 思颖颔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振球说:“孩子们像你,聪明伶俐。” “是,明年可读高中了。” “照这样看,十岁可大学毕业。” 思颖微笑,“她俩确是乖孩子。” “无论自哪种角度看来,你都比人类优秀,在我们之间生活,真委屈了你。” “地球人类苦学向上,也很难得。” “可是我们也奸诈、残酷、自私。” “那是因为资源不足的缘故。” “你好似厚爱人类。” 思颖笑,“爱屋及乌呀。” 她来到窗前,看到苍穹里去。 深蓝色丝绒似的天空里布满钻石般繁星。 思颖说:“在宇宙深处,是我的娘家。” 过去几年,她用尽了方法与家乡联络,均不得要领。现在,终于退而求其次,在地球上安顿下来。 是,熊思颖不是地球人,她是天外来客,在一次旅行中,航天器失事,坠落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她侥幸生存下来,结婚生子,到了今天。 她是不折不扣的过埠新娘,可以说是一位新移民,但适应得非常好。 她聪敏、温柔、能干,每天只需要一两个小时睡眠,吃苦耐劳,毫无虚荣心,品质胜地球女性多多。 这时她转过头来,“记得吗,我第一次向你透露,我并非地球土生的时候,你不信是事实,以为我开玩笑。” 振球搔搔头,“真叫我大吃一惊。” “我真幸运,你没有举报我。” 振球说下去:“后来我想,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样好的女子,什么地方去找。” 思颖笑了。 他俩紧紧拥抱。 地球上的科技,哪里难得到思颖,做电脑,她得心应手,把所学取出三成,已足够应付。 那天晚上,在丈夫与女儿休息之后,思颖又独自工作至深夜。 北美洲的同事在电子邮件中这样高度赞美她:“思颖,你是我们的灵魂,多次获奖,都因为你这个幕后英雄,可惜你不愿出面领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著名的大制片家s看中我们的表现,明日来与我们开会,开拓新领域。” 思颖连忙去电,“预祝成功。” “还得借你的力,思颖,你不象是我们世界的人。” 他们都那样说。 思颖抬起头来,只见天空已鱼肚白,她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立刻替孩子们准备午餐盒。 人类每天需要七八小时睡眠实在是太奢侈了,以致所有工夫都来不及做,她这个贤妻与众不同。 忽然听得有人按铃,思颖纳罕地去谷门,谁那么早? 门外站着一个邮差模样的年轻人。 思颖一怔,慢着,这人笑容好不亲切,可是—— “熊思颖?” “是。”思颖狐疑。 邮差的声线忽然低了下去:“我有你家乡的消息。” “什么?” “思颖,你的同胞并没有放弃你,一直在寻访你下落。” “你是——” “不错,我已与你父母联络,他们己知道你无恙。” “啊。”思颖鼻酸。 邮差又笑了,“你生活幸福,我们也很宽慰,将来,说不定可接你返娘家探亲。” 新生命: 小梅极度失意,受到女性生命中最大打击,她与男朋友周新朝已经谈到婚嫁,他忽然掉下她,连电话都不听,也无解释,叫小梅手足无措。 震惊过后,接着而来的是无比沮丧,她对人对己不再有信心,世上所有窃窃私语,都似讥笑她的无能。 打那个时候开始,她下了班便喝上一杯,一杯变两杯,两杯变三杯。 说来好笑,一个妙龄女子厨房里最多的竟是空酒瓶。 一年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好转。 半夜她时时自床上跃起,大声哭喊:“为什么那样伤害我,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不获惩罚?” 白天起来,也觉得自己荒谬。 小梅体重减了十分一,皮肤干燥,脸容憔悴。 可是,她是一个独居的都会女性,人家只会以为她熬夜超时工作,或是稍为不修边幅,没想到她精神己濒临崩溃。 就是在那个长周末,她想到一共有四天无处可去,便喝了大半瓶烈酒。 神智还在挣扎:“敖小梅,”她同自己说:“收拾行李到东京去走一趟吧,买些顶尖时装及化妆品回来送人,来”。 行李夹与护照都放在柜顶,半醉的她搬了一张小凳子过来,站上去,摇摇晃晃,扯下箱子。 一失足,她摔了下来。 小梅觉得她是头先落地,像电影中慢镜头一样,咚咚咚在地板上敲了三下,并不痛,她失却知觉之前还来得及想:糟,摔死了也没人知道。 可是没多久她就苏醒了。 内心出乎意料之外平静,这是她所盼望的平和感觉,小梅不禁有一丝欢喜。 接着,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是一间雪白的房间,没有家具,墙壁散发着柔和晶莹的光。 忽然有一把温柔的女声传来:“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出发?”小梅莫名其妙,“去何处?” “跟我来。”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女声笑了,“敖小梅,你真糊涂,资质比起其它同龄女子差好多。” 小梅也忍不住笑,“被你猜中了,也好,反正闲着,跟你去看个究竟。” 女声说:“记住,你只有三个选择。” 小梅仍然大惑不解,“选什么?” 女声轻轻吁出一口气,“跟我来。” 说也奇怪,小梅觉得有人在她身后大力一推,她的身体便浮了起来,飘出墙外。 这时,小梅心中明澄一片,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她有点凄惶,有点害怕,“我,我可是——” 女声说:“你终于知道了。” “既然如此,我应得到安息,你还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你应获得新生命,从头开始。” “什么?” “重新开始生活呀。” 小梅意外,她握紧拳头,“呵,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做得更好。” “告诉我你会挑什么样的家庭。” 小梅毫不犹疑地答:“富家。” 女声嗤一声笑出来。 小梅辩说:“我出身贫穷,父母视钱如命,长期扣克子女,我认为富庶家庭可帮我得到幸福。” 女声说:“来吧,这家人姓刘,不算首富,可是也算是有钱人。” 小梅跟着声音走,忽然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只见地上铺着雪白的羊毛地毯,天花板垂下水晶灯缨络,华丽,但不俗气。 大沙发里坐着两个女子,一老一小,长得十分相象,分明是两母女。她们脸上没有笑容,肃穆地不知在讨论什么。 小梅诧异,她可以选择这户人家吗? 只听得年轻那个说:“我同他讲,我已经不能再等,同他在一起,有名无份,已经六年,再不结婚,夜长梦多,我并无出路。” 她母亲问:“他怎么说?” “他出外公干,索性不理睬我,想把我丢冷了才说话。” 那母亲急了。脸色煞白。 “六年来我己吃惯穿惯离不开刘家,这下子不下杀手锏,恐怕成不了事。” 小梅在一旁听得发呆。 她从没想过男女之间可以谈战略,工心计。 那母亲说:“阿琳,你打算怎么办?” “我告诉他,我己怀孕。” “老掉牙的战略,行得通吗?” “他是长子,我怀的是男胎。” “他有什么表示?” “暂时没有回应。” 阿琳的母亲大惊,“这事可不能拖,肚子会隆起,届时非生下来不可。” 阿琳铁青着脸,“生下就生下,全世界都知道婴儿是刘家长孙。” “他不娶你,你也就身败名裂,拖着孩子,到什么地方去?” “一定要狠狠赌一记。” “阿琳,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行,我青春已尽,与他分手,即时沦落,非要歹毒地押上所有赌一铺。” “你未必赢。” “我知道,可是,我已没有选择。” 小梅在一旁忍不住叫:“你为什么一定要嫁入这户人家,人要有自尊呀。” 女声微笑,“说得好。” 小梅问:“那个男婴,是我的新生命吗?” “你会选他吗?他的父亲终于屈服,在阿琳怀孕五个月的时候正式与她结婚。” “不!”小梅大为反感,“我不要做他。” “为什么?”女声大为讶异,“富家,长孙,将来是承继人,不是你理想的新生命吗?” 小梅十分厌恶,“咦,我不愿有一个那样会耍手段的母亲,亦更抗拒父亲生性凉薄。” “太挑剔了。” “这种夫妻其实没有感情,各怀鬼胎,只有目的,在这种家庭长大,即使锦衣美食,有何幸福可言?” 女声感慨,“你要求太高了。” 小梅说:“或许是,不过,你说过,我还有其它选择?” “相信我,这是唯一的富家,记住,放弃了可回不了头。” 小梅惆怅地说:“我明白。” 她鄙视这种便利婚姻,买卖形式,她不愿意做这家人的孩子。 “有志气。” “谁,我?”小梅笑了,“不是愚不可及吗?” 她轻轻离开了豪华的刘宅。 忽然好奇问:“那阿琳,会快乐吗?” 女声解答了她的问题:“求仁得仁,从此穿金戴银,吃用不愁,当然快乐。” 小梅说:“我们去别家吧。” “记住,尚余两个选择。” “帮我寻找真爱。” “好,真爱。” 那是小小一间陋室,根本没有家具,一对年轻男女却无比欢愉,在谈他们的将来。 小梅留神聆听。 男的说:“我己考取法律系,秋季可正式入学。” 女:“恭喜你。” 男:“可是学费——” 女:“我会找工作支持你。” 男:“可是你的学业——” “不要紧,等你毕业后再供回我好了。” “佩芝,我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志荣,但愿你为我们将来努力。” 听到这里,小梅已经不住摇手,“不不不不不。” “怎么了?” “快走快走。” “志荣与佩芝真诚相爱,你看不出来?” “走走走。” 女声没好气,“喂,你这个人,究竟搞什么鬼?” 小梅笑了,“你听我说,男女之间,最好不要牵涉到恩典,一方欠另一方太多,是报答好呢,还是不报答?背着那样大的包袱。感情会不变质吗?很难。” “你倒是看得很透彻。” “现在是挑自己的出生,能不小心?况且,旁观者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女声沉默片刻。 小梅好奇心来了,“告诉我,志荣与佩芝的结局如何?” “他不负她所望,毕业后成为名律师。” “她呢?” “很快怀了孩子,因为兼顾工作及家庭,外型衰老不堪,人们不明所以,时时觉得奇怪,梁志荣律师怎么娶了个丑妇。”。 “她快乐吗?” “不,她不能释然,她胸襟不得广阔,牢骚日多,使子女远离她,至于梁志荣,他也有外遇。” “哈,”小梅冷笑,“还说是真爱。” “他俩在陋室的刹那,你敢说不是真爱吗?” 小梅无言。 女声说:“你也恋爱过,你是过来人。” 小梅间:“他为什么离开我?” “他觉得会找到更好的人。” “结果如何?” 女声微笑,“这等始乱终弃的人会有什么好结果。” 小梅意外,“会有报应吗?” “他终于娶了一个略有妆奁的恶女,事事叫他难堪,十分出丑,成为笑柄。” 小梅不语。 “有无好过一些?” “我已经不关心,好歹不关我事。” “好!” 小梅嗒然,“来,帮我找第三户人家。” “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可能我是太挑剔了。” “希望这一户适合你。” “可否告诉我那是谁?” “不可以。” 小梅一抬头,已经到了一户人家。 一看就知道环境十分普通,小梅连忙同自己说:不要紧,一家人至要紧相亲相爱。 只见一个朴素的家庭主妇捧出晚饭,小梅不由得生了一分亲切。 小梅想问:你是我将来的母亲吗? 只听得她说:“大妹还没有回来。” 丈夫与其它孩子并没有回答她。 “吃饭吧。” 他们一涌而上。 小梅纳罕,谁是大妹?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低着头,脚步迟钝的是一个憔悴的少女,呵,一定就是大妹。 少女一声不响走人房间。 母亲间她:“肚子不饿?” 少女摇摇头。 她用手捧着头,不声不响。 小梅忽然明白了。 呵,不好,大妹才是她母亲。 小梅战栗,不不,她才不要托世在那样的单亲家庭里做人,这个新生命没有出头的日子。 “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三次机会都太差劲。” 女声忽然不客气起来,斥责敖小梅:“你无理取闹,嫌三嫌四,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你若不去,一辈子做飘零的精灵。” “我不怕。” “你敢与我作对。” “我不怕。” “大妹的女儿出身虽然清苦,可是将来会成为社会赫赫有名的人物,还不快去。” “不。” “你会战胜出身。” “不。” “我毋需征求你同意。” 小梅忽然聪明起来,“不,你一定要得到我的同意,否则你不会谆谆善诱。” 女声冷笑,“咄,对周新朝又不见得如此精明。” 小梅不出声。 “对不起,我不该剌伤你。” “别担心,我不觉得痛。” “你不再愿托世为人?” “不,我只是想找一个理想家庭。” 女声恢复平和,“世上没有理想家庭这回事。” “是,我也渐渐明白。” “一个人必需利用有限天赋,配合机缘,做到最好。” “是,知足常乐。” “那么,还在等什么?” “就让我做闲云野鹤吧。” “机会即逝。” 小梅再三重复,“我不怕。” 这时,小梅看到另外一个女子缓缓走进来,她向小梅鞠躬。 “这位姐姐,你不愿的话,该轮到我了。” 小梅十分讶异,“你可有看清楚?大妹未婚怀孕,你将会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那女子面目娟秀,笑笑说:“孤儿也可以出人头地。” “可是,那要经过多少挣扎。” “凭一己力量,战胜环境,必有成就感。” “哎呀,你是多么勇敢。” 那女子说:“承让,承让。” 小梅低下头。 她已经没有机会。 她走到屋外,坐在街沿,落下泪来。 路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与她说上一句话。 小梅既渴又倦。 女声问:“后悔?” 小梅摇摇头。 “从没见过如此固执的人。” “我还是人吗,我已经不是人了。” “其实,刚才你见过的三个孩子,都可以成为身心健康的人,胜过他们父母。” 小梅感喟,“年轻不知道苦,回头想,直打哆嗦,不知如何熬过来。” “你有何打算?” “我己失去寻找新生命的机会,只得四处游荡,你可需聘用助手,我跟你可好?” 女声啼笑皆非,“别开玩笑了。” 小梅颓然,“这早晚,他们也该发现我的了吧。” “你还在乎吗?” “到底用了这些年,当然有所眷恋。” “你并不珍惜,亦无好好保护善待它。” 小梅叹口气,“这是我的错。” “不舍得旧躯壳?” 小梅问:“爸妈会伤心吗?” 女声反间:“你说呢?” “年轻生命无故终止,一定会引起伤感,像清晨绽放的水仙,未看到中午。” “形容得很好。” “他们要多久才发觉我倒在地上?” 女声忽然冷淡起来,“谁知道,三五七天,甚至一个半个月。” 小梅沉默。 “你既然已作决定,恕我还有别的任务,我要走了。” “那我——” 女声不耐烦,“一天到晚我我我,你是谁,谁关心,那么普通的一个人,却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所以有今日这种结局。” 小梅一怔,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的确是,自我中心的她渐渐自慰自怜。 “自杀的人还有那么多要求!” “慢着。” “什么事?” “你说我自杀?” “是。” “我可没自杀,你误会了。” 女声失笑,“是吗,说来听听。” “我只是失足。” “过了廿一岁,失足也是你自己的责任。” “我是其的自高处摔下,碰到头部,不治身亡。” “可是你喝那么多酒。” “许多人都爱喝上一杯,罪不致死。” “你别狡辩,自杀与否,回去看个究竟。” “回去?” “跟我来。” “你可以控制时间空间?” 女声不理她,“这事可不能搞错,我只管自杀个案,别的不是我职责。” 刹那间小梅觉得她己回到熟悉的环境,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小公寓。 哎呀,不知多久没开窗了,整个客厅有股霉味。 然后,她呆住了。 她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后脑流出血来,小小一滩,已经凝固,变成紫黑色。 小梅直嚷:“快唤救护车!” 女声冷冷说:“谁去叫?你我又不是这世界上的人。” 小梅急得团团转,“怎么没有人来扶我一把?” “所以做人要自己争气,敖小梅,人不自爱,谁来爱你。” 小梅急得落下泪来。 太糟蹋自己,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 女声说:“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像电视上的回放片段,小梅看到她自己端了小棍子站上去取行李夹,失足跌倒在地,后脑先撞到玻璃茶几角,再重重堕地。 鲜血立刻溢出。 女声说:“嗯,的确不是自杀。” 小梅恳求:“快,快叫人救我。” “对不起,”女声无奈,“你命中没有救星,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小梅急问:“我如何自救?” “要不要试一试?” “我都昏迷了,怎么试?” “努力挣扎,这是你的生命。” “好,给我一次机会,失败了,我一无所有,成功了,我做回自己。” “你愿意做回敖小梅?” “是。” “那又何必多事,你看你,自暴自弃那么长一段日子,不知所云。” 小梅心境忽然之间明澈如镜,“让我回去。” “好好做人。” 有人在她身后一推,小梅立刻恢复知觉,她的手脚蠕动一下,面孔上冷腻腻,她知道是血。 她用尽了力气,才伸手取到电话。 她按了紧急号码。 “救命。”她声音微弱,“救命。” 小梅再度失去知觉。 这次醒来,眼前一片白,她放心了,这分明是医院,她无恙,她得救了。 看护见她苏醒,立刻过来诊视,“医生马上到,别怕,头上缝了五针,休养数日可以出院。” 小梅感慨万千,呵,再世为人了。 “同事与亲友都来看过你。” 小梅点点头。 “幸亏你及时拨三条九召救护车。” 小梅不语,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便是新生命,想到选来选去,还是选回做自己。 “医生说你血液中含过多酒精,这是你失足的原因?出院后千万把酒戒掉才是。” 小梅微笑,唯唯喏喏。 都是一场梦吗,可是女声是那样熟悉,喏,同看护的声音差不多:略带权威,可是不失体贴,象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医生进来了,问候几句,给了点鼓励。 小梅知道她应该怎么做。 她同别人说:“摔了一跤,没有别的事。” 自此之后,她换了一个人。 整个敖小梅都变了。 她现在事事感恩、大方、不计较、体贴、忍让、愿意帮助人。 随即她发觉,社会其实不需要天才或是奇才。最有用的,是刻苦又肯用功的人,处世做事,态度最重要,她把以前那种怀才不遇,愤世族俗的脾气全收起来,上司很快发觉她的优点,马上予以重用。 生活日趋正常,她亦恢复约会,对象不是那么易找,可是至少她已重新展开社交活动。 一日,在梦中,她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敖小梅,好吗?” 小梅不胜讶异,“你是真的?” 女声笑,“你说呢?” “我还以为我做梦夕” “很高兴看到你生活得比从前好。” 小梅谦道:“还可以进步。” “幸亏活转来了可是?” 小梅无限唏嘘,“只差那么一点点。” “今年年底,你会碰到未来伴侣。” 小梅欣喜,“是个好人吗?” “不会叫你失望。” “富有吗、英俊吗、体贴吗?” “你并不是那么稀罕一个人的金钱与外貌。” “你很了解我。” “好好做敖小梅。” “知道。” 她翻了个身,睡得很香甜。 团聚: 文慧又一次提醒大妹文佳:「一定要准时到。」 「知道了,我已经出门,半小时后到飞机场。」 「文锐会自新加坡来。」 「届时见吧。」 母亲六十岁寿辰,三姐妹虽然住在不同的城市,这次总得聚一聚。 不像一些姐妹,她们三人不算亲厚,各有各的长相,性格也天南地北,生活中选择亦大有分别,所以平日也不大通电话,唯一相同之处,也许是大家都忙。 文慧路途最远,自温哥华回去绕小半个地球,文佳其次,从雪梨只飞数小时便到。 最方便是文锐,读完一本小说便可抵埠。 可是见得最少的也是文锐,她永远马不停蹄忙忙忙忙,不是到伦敦去读一个课程,就是在南欧渡假,神出鬼没。 文慧半年前便千叮万嘱:「九月廿五一定要抽时间给母亲,请记住十月怀胎之恩。」 文锐这伶俐鬼忽然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该刹那文慧知道小妹不会爽约。 三姐妹当中只得文慧一个人有家。 她同丈夫马仲强说:「就去三天即返,你好好看住弟弟。」 最不舍得三岁的儿子。 「半夜哭叫妈妈怎么办?」 「着他坚强点,真男人不哭泣,还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其实最好带他一起回去。」 「我怕他水土不服,再者,我一人回去,随便在哪个角落打地铺睡都行,省旅店费。」 「那么,早去早回。」 「知道。」 「还有,家事,别对人说。」 这次文慧没有回答。 她独自挽着行李出门。 上了飞机松口气,终于暂时离开洗熨煮,主妇生涯不易捱,有机会轻松一下,应当视作渡假,好好享受。 正假寐,忽然听见幼儿啼哭:「妈妈,妈妈」,文慧立刻惊醒。 片刻才知道不是弟弟,不禁失笑,她轻轻说:「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大妹文佳结婚一年迅速分手,小妹一直只愿谈恋爱,可能都是聪明人。 十二个小时一下子过去,有点累,可以支持,新飞机场大得无边无涯,无人接,文慧打算用公共交通工具,可省即省。 但是一出信道就看见有人拿着大纸板,上写「文慧」二字。 呵意外之喜,谁? 那人也看见了文慧,立刻迎上来,「文小慧。」 文慧立刻涨红面孔,「吴维元。」泪盈于睫。 「欢迎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行程?」 「师母告诉我。」 「怎么好意思,来回可得一个上午。」 「我有假。」 「听说你又高升了。」 「文慧,你一点也没变。」 文慧苦笑,「你气色大好才真。」 「来,请欣赏沿途风景。」 文慧称赞:「看,真正海阔天空。」 「彼岸生活相当舒适吧,你们加藉公民最喜欢说:『加拿大地大物博,温哥华山明水秀。』」 文慧微笑,过一会儿才说:「多谢你时时探访家母。」 「文教授是我恩师。」 文慧颔首,「也只得你一个人记得他。」 吴维元的驾驶技术一直很好,同马仲强的笨拙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连文慧都开始觉得,当年的选择可能错误。 她问:「有对象没有?」 「时时约会,没有固定女友,」他笑,「女孩子一年比一年漂亮开放,乐得独身。」 他也真坦白,本来就是师兄妹,无话不说。 讲讲笑笑,很快到家。 「我还有点事,不上去了,请代我问候师母。」 到了家门,文慧有点激动,吸一口气,才伸手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文佳,姐妹拥抱。 「妈妈呢?」 「在这里呢。」 文慧马上去端详母亲,只见两鬓更加斑白,不由得心疼,紧紧搂住肩膀不放。 「不如大家都搬回来陪母亲。」 文太太连忙说:「得了,整日听你们诉苦,又得替你们打点家务,我实在吃不消,倒是现在清静。」 「妈,你不寂寞?」 「我有麻将搭子,还有旧同事茶叙,我怕什么。」 文佳问:「文锐呢,几时到?」 「让我打电话去问航空公司。」 在这之前,文慧先与马仲强通话,他的声音十分怨怼:「弟弟哭得不得了。」也不问她累不累,岳母是否高兴。 文慧轻轻放下电话去淋浴。 卧室布置一直没改,三张小床,排成凹字,姐妹们早己离巢,可是感觉依然温馨。 文佳在外头说:「父亲去世后,母亲老多了。」 「嘘,别叫她听见。」 「唯一比看着自己老更惨的事是看着父母老去。」 文慧笑,「你的话真多。」 文佳忽然问:「马仲强找到工作没有?」 「高不成低不就,闲时帮当地广告公司做些散工。」 文佳说:「那你太吃苦了。」 文慧苦笑,「当初不知为什么挑他。」 文佳提醒她:「因为吴维元不专一,一直不愿放弃约会别的女生。」 「对,人人都有缺点。」文慧苦笑。 「本来维元同你是最理想的一对。」 文慧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谈来作甚,对,你离婚后怎么样?」 「惨淡经营。」 「喂,才廿五岁而已。」 「你见过十六岁的皮肤沒有,就是不同。」 「你靠色相?我以为你是名记者。」 文佳忽然侧起耳朵,「噫,文锐到了。」 文慧穿着浴袍走出来,看到小妹哈哈笑着进屋,一脸金棕,既健美又活泼,她十分欢喜,真是,生活得好便是孝顺。 文太太眉开眼笑,「人齐了。」 文佳立刻打电话订房间酒菜。 「文锐,最近搞些什么,从实招来。」 「在槟城建住宅大厦,小意思。」 文慧颓然,「三姐妹数我最窩囊。」 文锐啧啧连声,「大姐你已是母亲,成绩斐然。」 「真是,还申诉不如人。」 文锐自行李里取出三件一模一样,在唐人街买的大红色织锦旗袍,「穿上这个同母亲大人祝寿。」 文佳连忙找来照相机拍照留念。 三姐妹高高兴兴陪母亲出去吃了一顿清淡可口的晚餐。 文佳争结账,文慧不与她们抢,妹妹们环境想必比她高,一个是英文电视台记者,另一个是建筑师。 回到家,才放下手袋,吴维元的电话到了。 「我就在楼下,想与师母贺寿。」 三姐妹连忙说欢迎。 他左手一大盆罕见的牡丹花,右手一大篮名贵水果,掖下挟着巧克力糖,大家都笑了。 「还有没有?」 「祝师母年年有得吃有得穿有得看。」 文慧问:「咦,穿的在哪里?」 文太太笑着说:「够了够了,已经太客气。」 谁知吴维元象变魔术似抖出一条宝光灿烂的大丝绒披肩,轻轻搭在师母肩上。 文慧这才点点头,「算你吧。」 女婿马仲强反而一点表示与心意都没有,唉。 文太太不停说:「太周到了。」 文佳问:「吴大哥你吃了饭没有?」 他搔搔头,「开会一直到十点。」 文锐说:「我去做个面给你吃。」 吴维元陪师母说些社会上的趣事,一会儿面来了,他一边赞一边吃个精光。 一切都像文慧尚未出嫁的时候,她又一次鼻子发酸,而父亲仿佛随时会自书房走出来似的。 文佳说:「你累了,大姐,先去休息吧。」 文慧点点头,走进卧室,却还听到妹妹说话。 「维元永远精力无穷。」 「不然怎么赚钱。」 像马仲强,动辄在沙发上盹着,电视一味开着,叫醒他,他喝一杯茶,又再睡着,一天,一个月,一年就这样溜走。 「维元对我们真好。」文佳有点感动。 「他一生实施博爱,你吃得消吗?」文锐抢白。 吴维元抬起头,「你们在说我?」 「对呀。」 「好话还是坏话?」 「背着你说的,自然都是坏话。」 吴维元笑问:「文慧呢?」 「先睡了,带孩子的人要多累有多累。」 吴维元说:「她好似有心事。」 文佳答:「天下女子均背着心事。」 他却说:「文锐就是个大快活。」 文锐抢答:「我与你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你哪里看得透我的心事。」 「哗,心事都有代沟。」 大家都笑。 文慧都听得一清二楚,原来与家人相聚是那么开心的事,真不想回去再为家用与家务烦恼,该刹那,她想做一个逃兵。 吴维元终于告辞。 「大姐,还没睡?」 「又醒了。」 「妈妈很高兴。」 「她真伟大,父亲去世后,她哀伤但仍然振作,绝不放弃生活,一点不叫子女担心。」 「要向妈妈学习。」 三姐妹团在一间房间里。 「好舒服的卧室。」 「父亲特别加多一个卫生间供我们使用。」 「但仍然争破了头。」 「大姐好,肯让我。」 「文锐,你为什么老霸占着镜子?」 「啐,小时候的事,还讲来干什么。」 文慧边笑边听。 文佳忽然说:「大姐,如果真的不开心,分开也是良策。」 文慧发怔,「爸妈维系幸福婚姻的秘诀,我俩并未学到。」 「那是万中无一的好榜样。」 文慧说:「我们只是受经济环境影响。」 「你自己见机行事吧,家人永远支持你。」 文佳伸手熄灯。 文慧睡是睡着了,可是耳边老是有幼儿啼哭声,太阳照到脸上,也就醒了。 妹妹们早己不在,她大声问:「人呢?」 文太太进来,「文佳去找新型电脑,文锐去买时装,你呢,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我也去买些玩具及儿童衣物才行。」 这时,文太大给大女儿一只信封。 「这是什么?」 「妈给你一点心意。」 「不,妈,钱你留着自己用。」文慧急了。 「老是租屋子住不是办法,既然喜欢外国生活,置业也是时候了。」 「妹妹们也许要用。」 「我还有,不会亏待她们,这是你的一份妆奁。」 文慧无地自容,「怎么好意思。」 「母女之间客气什么,将来也是你们的,现在有需要,现在拿去用。」 「我回来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是好孩子,来,收下,多给马仲强一些鼓励,雨过天青,很快就白头偕老。」 「是,是。」 「来,陪我出去喝早茶。」 文慧陪着母亲逛衔,发觉老妈腿力上佳,十分宽慰,老人家买了许多礼物着文慧带回彼邦。 到家,又看到一桌子的小衣服与玩具。 「干什么这样客气,这些东西全体需要打税你们可知道?」 文佳笑,「唉呀,难得一次,我替你付税。」 「我们那边也都有。」 「别自卑好不好,我们又没说加拿大是穷乡僻壤,不用忙着自卫。」 「文锐你真刁钻。」 「只剩这几年青春,不放肆对不起自己。」 「不想结婚?」 「三十五岁过后才作打算。」 「听听,多聪明。」 文慧捧着吴维元送来的牡丹花深深嗅闻,「真没想到牡丹色香俱全。」 吴维元的电话跟到,「化妆更衣要多久?」 文慧说:「我们三人马上可以出来。」 「你同从前一般傻,我只见你一人,可以吗?」 文慧诧异,「你有什么话要说?」 「只想好好看仔细你。」 「那么憔悴的一个旧友,别看痛眼睛。」 他驾车来接,又是另外一辆跑车,可见脾气同从前一样,爱车,爱漂亮的异性,还有,爱玩。 「明天晚上走?」 文慧点头,「挂住孩子。」 他把车驶上山,忽然降雾,吴维元夸张地用手拨了拨空气。 「文慧,我有个建议你若不喜欢,也别骂我。」 「我几时骂过人。」 「文慧,带着孩子回来,我们结婚吧。」 文慧脱口而出:「什么,我已是有夫之妇。」 「你知道我爱你比爱任何人都多。」 文慧摇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当年我离开你的原因,你只能爱一个。」 吴维元叹口气,「我看不得你吃苦。」 「身为妻子与母亲总是辛劳忙碌的。」 「你永远是我心目中天真可爱的师妹文慧,功课好,无机心,不食人间烟火。」 「我已老大。」 「才廿多岁,都是早婚害你。」 文慧笑。 「你不再爱我?」 「我视你如手足。」文慧微笑。 吴维元惆悵,「即是不再爱我了。」 「一定有人抢着爱你,别担心。」 「都不愿与别人分享。」他抱怨。 「那么维元,你该自我检讨。」 「你也认为我应当专心一注安顿下来?那么,文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视孩子如己出。」 文慧沉默良久。 她看着他英俊的脸,这句话等足五年,终于由他嘴里说出来,却不似真的,太迟了。 「我爱我的家庭。」 「可是,他对你并不体贴。」 文慧承认,「他的确不是大情人,与你不同,他亦不懂风度浪漫,我们真是柴米夫妻。」 「那么,你还不回来?」 文慧答;「已经落地生根,走不动了。」 「你真是一个贞忠可爱的女子。」 「华人女性最大优点是吃苦耐劳,牺牲自我。」 吴维元叹口气,「我也累了,一倦便想起与你相处的好时光。」 「是,」文慧笑着颔首,「女孩子们身段样貌一代比一代好看,但是,要求也一年比一年苛克,她们要的,是大量名利,已经没有真情意。」 「文慧,你对市场很有了解。」 「以物换物,十分公平,你有的是时间金钱,她们拿青春美貌同你换。」 「我不能说服你?」 文慧答:「不,我不能说服我自己。」 吴维元黯然,「明日我送你到飞机场。」 「麻烦你了。」 文慧回到家,赶紧淋浴,把身上腻嗒嗒的雾珠洗掉。 只见母亲一个人坐着整理照片。 「她们人呢?」 「约了朋友外出。」 「噫,也不知是来陪母亲抑或来约会。」 文太太笑,「文慧,来看你儿时照片。」 文慧吃惊,「原来弟弟象我光光头,胖嘟嘟,不象是聪明人。」 「多可爱,我最爱把你把在怀中,离家去上班时真想哭。」 文慧不出声,只是搂着母亲。 「明年带弟弟来探我。」 「好的,我回去盘算一下。」 文太太合上照片部,「时光飞逝,岁月流金。」 文慧伏在母亲膝上。 门一响,文佳开门进来,看到一幅慈母孝女依偎图,笑道:「大姐你怎么了,叫你住多几日又不肯,现在又来惹母亲伤感。」 在她身后是文锐,她也说:「东南亚虽然患经济不景,相信还养得活你,要不要回来?」 几乎所有亲友都向她招手。 「吴维元有何表示?」 文慧微笑,「我总不能自火坑跳到油锅里去。」 「说得真好。」文太太称赞:「这样我就放心了。」 「有娘家支持完全是一个不同的故事。」 文佳在另一头叫:「姐夫电话。」 文慧去听,「弟弟怎么样?」 「晚上四处找妈妈,半夜醒来,看到卧室有亮光,便去寻人,真可怜。」 「我傍晚便去飞机场。」 马仲强松口气,「这个家没了主妇不象样。」 文慧笑笑,「不会的,可以请保姆及清洁女工。」 「知道你回来就放心了。」 他叫弟弟听电话,幼儿听见母亲声音大叫妈妈,文慧巴不得马上插翅飞回。 文佳说:「大姐真好,她可以回家,我同文锐只有一间空公寓在等。」 文慧握住妹妹的手。 「当年分手,也许太仓促。」 「你一定有逼不得己之处。」 文锐说:「每个人都想被爱,获得照顾,可是又不太愿意付出,不问耕耘,只求收获……」 文佳瞪她一眼 ,「你怎知我没有付出?」 「我又不是说你。」 又吵了起来,一切同从前一样。 「你们几时走?」 「星期天。」 「我也是。」 「明年我打算与弟弟回来探母亲,你们要不要一起归队?」 「要想一想。」 「看看有无时间,暑假,通常在欧洲。」 文慧只得摇头。 「大姐,你也许会怀孕,也一样回不来。」 文太太走近她们三姐妹,「多点打电话给我。」 「听到没有,文锐文佳。」 吴维元提早来接文慧,他解释:「我先与她去吃顿好的,带孩子的人哪里有空吃清静饭。」 大家都有点感动。 出了门,吴问:「此行可有收获?」 「有,一件行李来,三只皮夹走。」 「我不是指这个。」 「市容变了许多,人心比较浮燥,可是,仍然有无比亲切感,家人与朋友照样厚爱我。」 「我会等你。」 文慧笑,「我太明白你了,你一定会等至明早。」 「我永远爱你文慧。」 文慧答:「我也是。」这是真的。 他与她静静吃了一顿饭,同她说,也许会到美国加州发展新生意,文慧倾耳聆听,十分享受。 吃到甜品,忽然之间,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吴维元的肩膀上。 吴维元抬起头,怔住,接着露出笑容,「早红,你怎么也在这里吃饭。」 那个叫早红的年轻女郎艳光四射,打扮入时,一看就知道是演艺界人物,所以一定要早早就红,晚了就来不及了,未红之前,就需要吴维元这种人暂且照顾。 文慧连忙说:「请坐。」 早红笑嘻嘻,「这位姐姐真客气,维元,是谁,也不介绍我认识。」 文慧看看腕表,「时间到了,我要上飞机。」 吴维元说:「早红,我送完朋友同你联络。」 她也不缠住他,笑咪咪走开,身上穿着的是鲜红色大露背裙子。 一路往飞机场吴维元比较沉默。 文慧疲倦得打盹,心里一直盼望可以即时看见弟弟。 「归心似箭。」 「是。」 在候机室吴维元体贴地借出电话,文慧向丈夫报告行踪:「十二小时后可抵埠。」 「对了,宇宙广告公司决定聘请我。」 文慧意外,「真是好消息。」 他十分高兴,「也是振作的时候了。」 「我也有佳讯。」 「是什么事?」 「恕我卖一个关子,回来面谈。」文慧摸摸母亲给的银行本票。 她又拨电话给母亲:「妈妈,明年再见。」 她大力拍拍吴维元背脊道别,这人,真的己成为她的好兄弟。 裸照: 丁月铃要结婚息影的消息一传开,几乎半个社会都沸腾起来。 “嫁的是谁?” “太秘密太意外了,都没听说她有亲密男友。” “丁月铃的优点是静,从不扰攘,与那些掉了一条毛都要招待记者的女星有天渊之别。” “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喂,那男人到底是谁?” 光明日报的记者沈乃慈答同事:“美籍华裔医生陈学佳。” “可年轻英俊?” “过得去,一脸正气,在医学界甚有名气,在西奈山医院专治儿童血液病毒,救人无数,在一慈善晚会中认识丁月铃。” 总编辑说:“乃慈,你去访问她。” “什么?” “这是一项命令。” “我是新闻版记者,我不是娱乐记者。” 老总反问:“人家巴巴拉华德斯访问完国家元首一样访问大明星。” 乃慈语塞。 “我要一篇诚实、坦白、有独到见解的访问。” 老总一走开,乃慈就自己掌嘴,“是我多嘴惹的祸。” 大家都笑。 娱乐版的刘曼娟笑说:“我们正束手无策,要靠乃慈这位名记者了。” “喂,少踩人,少说反话好不好?” “女明星是种奇怪的动物,一打算结婚上岸,就觉得从此用不着新闻记者, 从前越亲密交往利用,今日越要疏远避忌。” “她拒绝采访?” “她哪有空回复我们,由她助手的助手冷淡地说她没有空。” “什么?” 另一位负责国际新闻的同事林云英不耐烦了,“咄,一个女明星结婚与否又不影响民生,为什么要巴巴地去采访这种不是新闻的新闻?世上不知有多少重要的大事正发生中:印尼骚乱、阿富汗大地震、巴基斯坦核试、治癌医药有大跃进……” “可是,读者对丁月铃有兴趣。” “有时,我们要带领读者,导他们入正路,而不是一味投其所好,走人低级趣味。” 大家哄然大笑,“乃慈,你太有理想了。” “快去找丁月铃吧。” 电话接通,是一个录音:“丁月铃外游,返来会尽快回复你,请留下姓名电话。” 如此欠缺诚意。 得另寻途径了,她去找丁月铃的经理人马文慧。 “咦,乃慈,什么风吹来?” 乃慈开门见山,“想找丁月铃。” “呵,比较困难。” “不然还烦你呢。” “她与我们已结束关系。” 乃慈亦诧异,“为什么做得这样决绝?难保以后不会复出,不少女星威威煌煌结婚去,不消一年半载,又垂头丧气宣布复出。” “她们目光的确比较短暂。” 马文慧帮她打电话找人,半晌摇头,“不得要领。” 乃慈光火,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张照片,“把这幅照片传真给她,说沈乃慈要求访问。” 马文慧一看照片,顿时变色,半晌作不得声。 过了一刻,才问:“这张照片你自什么地方得来?” “由我亲手拍摄。” “乃慈,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要求一个专访。” “这不是勒索吗?” “我们做记者的也是为着饭碗逼不得已。” “算了,乃慈,人家已经打算结婚息影——” “一个专访。” “照片先收起来,我再托人搜刮她。” “谢谢你,马小姐。” 马文慧苦笑,“真惹不起大记者。” 那日下午,电话就接通了。 “今夜十时,到丁月铃家见。” 乃慈答:“我会准时。” 丁宅在最好的半山住宅区,全海景,装修豪华,乃慈按门铃。 没想到来开门的竟是丁月铃本人。 她穿一套浅蓝色泰丝的衬衫三个骨裤子,明艳照人,笑容满面。 江湖上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已经赔笑,还要怎么样。 “乃慈,”她亲热地说:“好久不见。” “还记得我吗?” “老朋友了,还说这种话。” 她亲自斟茶给乃慈,招呼周到。 “你不肯见记者?” “乃慈你是我的朋友。”真会说话。 “我真怕你已经忘记。” “照片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只要说是沈乃慈,我立刻出来。” 仍然是江湖儿女。 “才廿五岁就息影,不太早吗?” 丁月铃哑然失笑,“十六岁至今,酸甜苦辣,实在受够。” “可是名成利就。” 丁月铃收敛了笑意,“泪与汗换回来。” 乃慈颔首,“那当然。” “乃慈,我让你问十个问题。” “谢谢你。” “开始吧。” “我希望得到一张你俩的合照。” 丁月铃合作地取出私人照相部。 沈乃慈识趣地挑了一张侧面照,到底是医生,不适合抛头露脸。 “你看他怎么样?” “很好,可是,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不错,所以,我不想他知道我世界里的事。” “你放心。” 丁月铃长长吁出一口气,“乃慈,你是君子人。” 乃慈凝视她。 真是个奇迹,家境贫穷,少年时住天台木屋,据她自己所说:打风时全屋漏水,读到初中便辍学做女工帮补家用,可是仍然是个玉人,标准美女,身段发肤无一不美,姿势高雅,性格聪明大方,胜许多名门闺秀,是真正的陋室明娟。 乃慈由衷称赞,“你气色好极了。” “托赖。” 女佣人奉上宵夜。 “你爱他吗?” 没想到丁月铃会这样坦白:“希望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来。” “婚后不再工作?” “我有足够节蓄养儿育女以及负担自己生活所需。” “丈夫的收入可好?” “他整日蹲实验室,薪酬有限,况且,我从未想过做伸手牌。” “说得好,对伴侣有什么要求?” “陪我说心事。” “就这么多?” “已经够心足。” “婚后搬到美国加州生活?” “是,已经买妥房子。” “可以给我照片吗?” “一不做二不休,你拿去用吧。” “月铃,谢谢你。” “谁叫你是大记者沈乃慈。” 乃慈几乎飘飘欲仙,唉,大会说话了。 她替丁月铃拍了几张家居照片。 “打算生几个孩子?” “最好一队足球队起码三四名。” “童年阴影没有坏影响?” “我都忘记了,努力将来最重要。” “对影圈毫无留恋?” “看穿了,已经得到我要的名同利,离去也是时候。” “你的智能从何而来?” 她娇俏地笑,“我天生聪明。” “我会帮你写好这篇访问。” “是,我不擅说话,拜托你写得美一点。” 丁月铃还算不会讲话,那世人都是哑巴了。 她开了轻音乐。 乃慈听出这首歌叫“当我们还是新人的时候”。 丁月铃播这首歌有深意。 她轻轻探过身子来,“乃慈,记得吗?” 那双雪亮的大眼睛叫人眩晕,同性犹如此,男人恐怕会把持不住。 乃慈颔首。 丁月铃低声说:“当日,你是新人,我也是新人。” 乃慈牵动嘴角,吁出一口气。 “真不知如何熬过来。” 乃慈承认:“想起来都打冷颤,我才不要回复十八廿二之际。” “我同你都是苦出身,观感相同。” “世上坏人多,总喜欢欺压他人,我是新人之际,被旧人推挤,当我做出成绩来,又受新人大言不惭批评,能够退队,也是好事。” “我代你高兴。” “乃慈,你也有点身家了。” “是。不瞒你,我明年打算移民再去读书。” “何必还写这种掀人私隐,皮笑肉不笑的访问稿。” 真厉害,乃慈被她教训得涨红了半边脸。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我们不再是新人了。” “做一日尽忠一日。” “用到你这种伙计,是老板之福。” “也有人看不入眼。” “是,”丁月铃微笑,“一直想,怎么还没轮到他,挺胸凸肚,出尽百宝图出头。” 乃慈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丁月铃终于说到正题,“那张照片,你一直保存着。” “是。”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 “是。” “我时时做噩梦,看到自己,仍在做临记。” 乃慈欠欠身。 丁月铃笑了,“那是我唯一的裸照。” 乃慈不语。 “我记得很清楚,一排十来个年轻女子,在泳池旁表演歌舞做临记,本来大家都是布景板,应相安无事,可是偏偏有人推来推去,想争头位。” 沈乃慈那时是见习记者,专被老总派做些花边新闻,吃力不讨好,叫人看轻。 那日,她躲在片场一角,忽然听到一阵娇叱,停睛一看,原来一帮闲角发生争执,接着,惊叫一声,水花溅起,其中一个少女被人推落泳池。 乃慈本能赶到泳池,只见那少女混身湿透,狼狈万分,身上纱衣浸水后完全透明,使她美好的身段统统显露。 乃慈按下相机镜头。 其它工作人员并没有把少女自水中拉起来,相反地,还不住嬉笑。 乃慈忍不住,伸出双臂,把少女自池中救起。 少女窘到极点,低头发抖,乃慈把外套借给她遮住身躯。 太残忍了,大家都是人,大家在同一圈子里找生活,大家都穷,为什么不能仁慈一点? 但是少女并没有哭,也并无露出怒意或是任何不满。 服装师替她换过干衣,她又回到工作岗位。 乃慈不想继续逗留,悄悄离开片场。 那少女却追上来,“请等一等。” 乃慈转过头去。 “姐姐,贵姓名?” “光明日报沈乃慈。” “谢谢你,我叫丁月铃。” “不客气,举手之劳。” 少女再三道谢。 乃慈有预感,“你会红起来,你俱备一切条件:漂亮、懂事、忍耐、感恩,大红之后,请让我访问你。” 少女笑了,“一定。” 回到报馆,照片冲晒出来,是帧裸照,乃慈并没有用,收到档案里。 之后,乃慈本人也甚有表现,很快为编辑部赏识。 她被调去跑突发新闻,因为够拚搏,升得极快,受报馆重用。 她几乎忘记那张照片,直至看到丁月铃在各大报章上的大幅彩照。 呵,成名了。 今日想起来,宛如昨日之事。 丁月铃感喟,“时间过得真快。” “幸亏如此。” “我有过五日四夜不眠不休的记录,你呢。” 乃慈笑答:“三日三夜而己。” “纯靠年轻,才挺过来。” “我们现在仍然年轻。” “乃慈,写些正经评论。” “我懂得。” 丁月铃轻轻打一个呵欠。 “我告辞了。”乃慈十分识趣。 临走之前,她放下一只信封。 丁月铃意外,“是那张照片吗?” “连底片在内,送给你。” 丁月铃由衷地说:“是我最佳的结婚礼物。” 乃慈笑。 她取出照片看,“哗,那时身材多好!” 乃慈很佩服她的镇定。 “乃慈,再一次谢谢你。” 两个年轻女子拥抱一下道别。 乃慈松了一口气,好了,从此不再欠谁什么,也毋需替人保守秘密。 她替丁月铃写了一篇极好的访问。 老总拍案叫绝,“生花妙笔!” “照片也拍得有味道。” “沈大姐出手,马到功成。” 沈大姐?几时她升格为大姐了,不久之前,她还是小慈。 “这个招待会叫小慈去跑一次。” “大作家倪匡的小说稿叫小慈下午去取。” “小慈,到楼下买七碗云吞面。” 岁月流金,忽然就成为大姐了。 乃慈静下来,觉得感慨无限。 同事们仍然议论纷纷:“丁月铃真是个美女。” “希望她安息。” “什么?” “喂,干吗诅咒人。” “真心祝福,既然息影,永远别再出现,才是最佳归宿。” “说得也是。” 乃慈一直有计划升学,可是成年人想丢下一切,一走三四年,谈何容易。 接着,她母亲身体有点不舒服,她便留了下来,这时,她决定离开光明日报,转到一间国际通讯社做主持,身份与薪水都提升一级。 母亲身体渐渐复元,她愿意到著名学府做成人学生,写妥履历,又找名人学者推荐。 通讯社拍档意大利裔的贝洛地闲闲地说:“谁会追究李嘉诚或是盖兹有无大学文凭。” 乃慈瞪他一眼,“你自己是康奈尔新闻系博士,你有什么资格说文凭无用。” “喂喂,看开点。” 乃慈吁出一口气,“原来重返校园是这样困难。” “因为你目前工作成绩与薪酬已经一流,放弃委实可惜。” “但升学是我毕生心愿。” “我的心愿是三妻四妾,你说如何实现。” “贝洛地,你的意思是,成年人追求理想不切实际。” “当然啦,牺牲那么多,一定会后悔。” 沉乃慈忽然想起丁月铃,已经是电影皇后了,忽然嫁给一个儿童病理专家,他有繁忙工作,不可能时刻陪伴她,她生活究竟如何? 乃慈不由得去打听丁月铃近况。 有人摇头,“不知道,听说很写意,一个人求仁得仁总是开心的。” “丁月铃好象接了一个广告拍。” “真的?” “全部在外国拍摄,酬劳八位数字,唉,一个女人的名气竟如此值钱,真叫人羡慕。” “慢着,”乃慈问:“是什么商品的广告?” “好似是一种沐浴露。” “那岂非要出浴?” “小姐,她一定会穿着泳衣。” 乃慈顿足:“失算。” “一千六百万演出三十秒钟还说不值?” 发生什么问题?乃慈替她不安。 一个星期之后的周五,沈乃慈经过熟悉的大报摊,看到一大堆闲人围住议论纷纷,争购一本杂志。乃慈讶异,咦,最近没有什么国际性大新闻呀,莫非有突发事件? 报摊东主看见她,笑着大声叫:“沈小姐,你上了头条。”扬着一本杂志,递到她手里。 乃慈吓一跳,连忙走到一旁细阅。 只见封面上登的,正是丁月铃那帧半裸照片,呵,难怪那么轰动。 乃慈呆往。 谁,谁把照片交给杂志社?只见大字标题;“丁月铃复出,细说与名记者之间恩怨”。 什么?照片竟由丁月铃本人提供?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内文中丁月铃娓娓地把她入行时的遭遇道出,感人肺腑,为复出铺路。 她简直把传媒玩弄于鼓掌之上,这聪敏如人精的女子可知道她在做些什么? 乃慈家中电话响个不停。 “乃慈,你真够义气。” “乃慈,有那样好的照片也不给我们用。” “那张裸照起码值六十万,你竟交回她本人。” 虽然人人都盛赞沈乃慈,可是乃慈却有被出卖利用的感觉,她如哑子吃黄莲。 “原来记者与艺人也可成为真正朋友。” “我们对你们这两个女子另眼相看。” 丁月铃复出,出奇成功。 传媒并没有追究她的婚姻是否失败,一味集中火力报道她的新动向,并且认定丁月铃是记者之友。 沈乃慈一声不响。 这是她最好习惯:静,无论关不关她的事,她都以静制动。 丁月铃的戏路风格大转,她开始主演一些艳情戏,但因剧本写得好,并不觉猥琐,其它女星纷纷效尤。 又成功了。 一日,乃慈阅读至深夜。电话铃响,乃慈似有预感,取过话筒,她说,“稀客。” “乃慈,听到你声音真好,仍在本市?多怕你已移民。” “月铃,别净说场面话。” “乃慈,仍然一句话,谢谢你。” 乃慈苦笑,她问:“你的婚姻怎么了?” “太高估自己,一个月后就闷得发疯,想打道回府,原来,良家妇女不是我那杯茶。” “结果苦忍了多久?” “九个月。” “天长地久。” “我不怪你挪揄我。” “我不是故意的,还有,你的私蓄呢?” “投资失败。” 乃慈担心得倒抽一口冷气。 “不见了一大截,算是不幸中大幸,趁这几年还挣得回来。” “你转机得快。” “是,有人拖那么三两年,就不再有机会。” “裸照被刊登出来,你不觉尴尬?” “在今日,那算什么。况且,照片背后,有动人故事。” “从头到尾,你并不在乎裸照?” “乃慈,我不是不在乎,可是,我也并不觉得羞耻,我倘若不包涵自己,原谅自己,还有谁会那样做?” 乃慈叹口气,“你说得对。” “我又回来了。” “你很成功。” “出来见个面好吗?” “不,我怕你约了记者,镁光灯闪闪,吃不消。” 丁月铃哈哈地笑,“连记者都怕记者。” 乃慈苦笑,“我记得你说厌倦。” “名记者,你也说过要移民读书呀。” 要放下谈何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这么晚,是谁? “改天再谈。” 她挂上电话去开门。 “丁小姐派我来。” 来人放下小小包裹就走了。 这精灵又搞什么鬼,乃慈拆开包裹,看到一只名贵金表。 “乃慈,你又帮了我一次,衷心谢谢,月铃。” 乃慈戴上手表,那正是她一直想要的款式牌子,丁月铃不知如何晓得。 一个记者与一个女演员的纠葛,至此终止了。 深夜电视上正在播放丁月铃初出道时的影片,她演不良少女,穿得十分暴露,演技拙劣幼稚,可是天生美貌与姣好身段战胜一切,观众完全接受她。 乃慈也仍然喜欢她。 她关掉电视,扭开收音机,听到的又是那首歌:当我们还是新人的时候。 婚礼歌手: 连璧是一个歌手, 薄有名气, 本来在小型夜总会表演,一次,经理人问她:“美联公司三十周年志庆晚会,三首歌,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连璧看得很开,江湖规矩她最清楚,有得做的时候,不欺场不失场,可一没有生意,悄然引退,享受悠闲,千万不可有客欺客,无客拉客,继而怨客骂客。 赚回来的钱一定要节蓄,免得象若干前辈那样,晚景凄凉。 那天晚上,她穿得很端庄,唱了三首歌之后,主人家希望她留下来一起吃饭,她见有空,随和地宾主共欢,接着,又多唱了两首。 主人很高兴,给多一封红包。 过了一个月,经理人又问:“连璧,唱不唱婚礼?” “谁结婚想到我?” “上次美联公司还记得吗?” “记得。” “对你印象好极了,三首歌,酬劳加倍。” 连璧笑,“越来越讲排场了,婚礼上还要唱歌?” “整组乐队现场演奏,好让人客跳舞嘛,你挑些好兆头的歌唱。” “我明白。” 美联老板姓叶,非常阔绰,还替连璧多做一件礼服,同伴娘的式样类似。 连璧选的歌不外是“我爱你到永远”、“吾爱吾心”、“此心不变”之类的歌。 之后,不知怎地,一传十,十传百,连璧良好的工作态度传开了,一年起码唱十多次婚礼,竟成了婚礼歌手。 有时在豪华的游艇上唱,有时在酒店宴会厅,有时在主人家宽敞的后花园,真没想到市内有那么多豪华的婚礼。 连经理人都诧异,“有无客人认真欣赏歌声?” “我想没有。” “太浪费了。” “喂,难道不赚吗?” “百就银行的千金小姐想邀请你演出。” “没问题。” “她要求比较复杂。” “酬劳也比人高吗?” “多三倍。” “那不成问题。” “她想先听你试音。” “试音需另外付车马费。” “她同意了。” “几时?” “明早十时去银影路一号。” “我会准时到。” “那位小姐叫甘绮丽。” 多么好听的名字。 第二天,连璧准时去到甘宅。 佣人说:“小姐在会客室。” 连璧发觉有人比她早到,啊,甘小姐在试穿礼服,只见一层层轻纱包裹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另外有两个少女蹲着把裙脚钉上去。 连璧不禁脱口说:“宛如仙子。” 甘小姐转过头来,一脸笑容,“你一定是连璧,请坐。” 连璧本来以为甘绮丽会很骄傲,但是没有,她十分随和。 “这么早请你来,起得了床吗?” “我昨晚没场子,早睡。” “这件礼服好不好?”” “是维拉王的设计吧?” “正是,你好眼光。” 甘小姐像是累了,坐在沙发上。 这时,有人把一顶钻冠轻轻戴在她头上。 连璧呵地一声。 她一直以为钻饰不过是一种奢侈的装饰品,没想到它真可使一个女子容光焕发。 甘绮丽说:“是我的嫁妆。” 她看上去像个公主。 连璧由衷赞美:“甘小姐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新娘。” “谢谢你。” “我可以开始试音吗?” “这边有琴。” 连璧决定自弹自唱。 她开口唱:“山盟海誓,此心不渝……” “不不不”甘绮题说:“请唱情人的眼泪。” 连璧一愣。 “不怕,我喜欢这首歌。” 连璧只得清唱两句。 甘绮丽鼓掌,“就唱这首,我喜欢你声音中隐隐无奈之意。” 连璧说:“这歌不适合在婚礼上唱。” “为什么?” 连璧微笑,“有时,我们总得随俗。” “那么唱‘爱你在心口难开’。” 连璧讶异,“这也是一首惆怅的歌。” “我已经决定了,第二首是‘当时光逝去’。” 连璧不出声。 “第三首是‘如果爱你是错’。” “甘小姐,前两首还勉强可以,这首万万不可。” 甘绮丽不悦,“是我的婚礼。” “可是人家会以为歌手发疯,以后我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你好俗气。” 连璧失笑,“本来就是。” 越豪华越铺张的婚礼越是庸俗,不过连璧没有说出口罢了。 甘小姐说,“你这个人很有趣。” 连璧回敬一句:“你也是。” “第三首唱什么?” 连璧答;“十二个永不。” “也好,—直至十二个水不,我仍然深爱你。” 连璧凝视这个美丽的新娘子。 不知怎地,连璧觉得闪烁的钻冠及晶莹南洋珠装饰下的甘绮丽并不快乐。 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多心了。 连璧轻轻唱出指定的三首歌。 甘小姐赞叹:“好嗓子。” “谢谢。” “应当大红大紫。” 连璧微笑,“可以生活已经满足。” “是怎么样开始唱歌的?” 连璧很坦白,“家贫,来不及读书,急于找一门生计,碰巧表姐在乐团工作,由她介绍。” “啊,生活浪漫吗?” “我不是一个潇洒的人。” 甘绮题说:“请到花园来喝一杯茶。” 她脱下礼服,原来里头穿着t恤短裤。 这个新娘子真特别。 花园里搭着鸽灰色大帐篷,工作人员正在摆放台椅及布置花束。 甘绮丽轻轻说:“明天就结婚了。” “恭喜。” 不料新娘反问:“喜从何来?” 连璧怔住,不敢搭腔。 甘绮丽挑张椅子坐下,斟茶给连璧。 连璧四顾说:“舞台在那边,背光。” 甘绮丽说:“这是一宗买卖婚姻。” 什么,百就银行的千金还需寻求买主? 连璧不相信双耳,于是瞪大眼睛。 甘绮题忽然笑了,“你我萍水相逢,无牵无挂,有话不妨直说,我也乐得出一口气,实不相瞒,我虽然姓甘,却是庶出,换句话说,我母亲不是大太太。” 连璧轻轻说:“你仍是甘小姐。” “是二等小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 呵一家有一家的难处。 “她们金睛火眼那样留意我的一举一动。” “真是生活中的荆棘。” 甘绮丽笑了“你很了解。” 没想到如此锦衣美食的人儿也有烦恼。 她的声音低下去:“所以我母亲一定要我争口气,非要我嫁到高家不可。” 连璧点点头。 嫁得好不纯是虚荣,日后生活省却多少辛劳,世上每个女子,不论丑妍年纪,都盼望拥有一位具经济能力,强壮的男伴。 “母亲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你很孝顺。” “一半也是为自己,自幼看惯了白眼,一直想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连璧微笑,“那多好。” “可是,”甘小姐忽然用悲痛的语气说:“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什么?” “我不爱高松基。” 连璧发呆。 “我爱的人叫宁子杉。” 连璧看着新娘子,不知如何回答。 花圃里有成群的蜜蜂嗡嗡地扑来扑去采蜜,不,甘绮丽不爱任何人,她最爱自己。 她低下了头,“我不开心。” “那么,听从你的心。” “我的心早遭摘除,被名利取代。” 连璧轻轻说:“那也没有什么好怨的了。” 她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正在这时,有位太太走了过来,一看就知道是绮丽的母亲。 她长得与女儿一模一样,只似大十来岁,化妆亮丽,衣饰名贵,身段保养一流。 她客气地打过招呼走开。 “我妈妈请了三百名客人。” “你今晚记得早点睡,养足精神应付客人。” 甘绮丽却笑,“我今晚约了人呢。” 连璧看看表,“我要走了。” “明天请准时。” “一定,请放心。” “下午我会把你的礼服送去。” 连璧颔首。 她驾着小车子离去。 什么人都有烦恼,连璧并不特别同情甘小姐。 论社会地位,她高她十倍,在世人眼中,一个是千金小姐,另一个是小歌女,势利人心里高下立分。 可是,连璧心中感喟,娶到这种没有贞节观的富家女,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她的工作只是明日把歌唱好。 不但新娘要趁早休息,歌手亦需有职业道德,脸容枯槁,精神不振,令人望之生厌,对生计大有影响。 下午,礼服由管家送来了。 打开大盒子一看,连鞋子都在内,因是芭蕾舞鞋式样,大些小些无所谓,纱裙尺寸则刚刚好。 有钱好办事。 颜色式样划一比较好看,免得你红他绿,眼花瞭乱。 她不爱他还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婚礼。 白色纱裙略带一丝淡紫,十分留神才看得出来,连璧把裙子挂起,一早睡觉。 经理人时常调侃她:“哪里有那么早睡的歌星。” 所以红不起来,连璧喜欢挪揄自己。 近年来收入其实不错,也薄有节蓄,她想上岸,结婚生子。 不致于不自量力到要找一个毫无缺点的对象,只要人品高尚,对她好,那便可以。 也有追求的人,她还在观望,连璧不能同不相爱的人结婚,然后在婚礼前夕对陌生人抱怨。 第二天七时正她就起来了。 甘家的社交秘书打电话来:“请早点来,我们会补车马费,太太紧张得不得了。” “我明白。” “谢谢你。” 她梳洗完毕,换上礼服,便驾车出门。 呵,一夜之间,婚礼场所已经准备好。 那么华丽动人,四处都是鲜花,香气扑鼻,十多尺的结婚蛋糕,香槟酒成箱拾进来,乐队正在演习,连璧立刻走到岗位上去。 领班与她一早认识,笑着说:“连璧,你也似新娘。” 连璧笑,“差远了。” “是,你更美丽善良。” 调准了音乐,连璧唱起来。 看到有几个孩子跑来跑去,连璧叫他们上台,排成一行。 “来,帮姐姐伴唱。” 她教他们晃动右手食指,指点着唱:“你必需要记住这个: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一切都留不住,因时光飞逝。” 小孩们获得重用,乐不可支,唱完之后,要求再来。 连璧再教他们款摆身体,煞有介事,客人都笑了。 有人大力鼓掌。 连璧一看,就知道是新郎。 他英俊高大,穿黑色礼服,襟前别一朵白色茶花。 连璧含笑招呼:“是高先生吧。” 他递一杯香槟给她。 连璧说:“现在不宜喝酒。” 他笑了,“喝香槟不论钟数。” 连璧坐下,“新娘呢。” 他耸耸肩,“可能已经起来,可能还没有。” 连璧心想: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完全不关心,多自由,多自在。 他做新郎,比做客人还轻松。 管家前来说:“连壁小姐请你进来。” 连璧进屋子里去。 图画室里放着一张长桌,上面密密麻麻搁着亲友送的礼物,毫无顾忌地陈列展览,连名贵的珠宝都打开盒子任人参观。 连璧啧啧称奇。 新娘子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请过来看这个。” 她已经穿戴妥当。 “哗,你真美。”连璧由衷地说。 “谢谢你。”她手中拿着一只丝绒首饰盒。 连璧过去一看,只见盒内是一串翡翠珠子,粒粒直径几达一寸,晶莹通透,像薄荷糖。 “高家送给我的,好不好看?” 连璧数一数,一共十八颗,她赞不绝口,“拥有一粒也够了。” “你喜欢吗?” “只道翡翠是老太太的首饰,没想到这样好看。” “来,送你一颗,拿去镶坠子。” “什么?” 甘绮题不知自什么地方取来一把小剪刀,一下子剪断翡翠珠练,拣出一颗,交给连璧。 连璧双手乱摇,没想到她那么任性,“不,不可,这珠子价值连城。” 可是甘绮丽把珠子塞在她手中,合上首饰盒,任意丢在桌上。 “世上只有真爱是无价宝,这种东西,扔到保险箱里,一年也不戴一次,我会叫人重新串过。” 连璧坚持不收。 “你太拘谨了。” “对不起。” 管家过来,“小姐,牧师己到。” 新娘挽起裙裾,“来,我们结婚去。” 连璧骇笑。 宾客已经差不多到齐,宴会正式开始,这还不是晚宴,只是午餐茶聚,别出心裁,更加热闹。 连璧上台去唱歌。 一班年轻人热烈鼓掌。 连璧一时高兴,又唱了几首,大赠送。 礼成后,交换戒指,新娘子与新郎翩翩起舞,双方家长露出极之满意的神情。 他们知道新娘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吗? 连璧肚子饿了,在丰富的自助餐桌子上挑了蔬菜吃。 她找到一个静寂角落坐下。 一抬头,看到还有人。 “对不起,”体贴的她立刻站起,“打扰了。” “不不,请坐。” 那年轻男子极富书卷气,斯文有礼。 连璧笑问:“为什么不去跳舞?” “我快走了。” “宴会才开始。” 他双手插在口袋中,但笑不语。 电光石火之间,连璧知道他是谁了。 “你是宁子彬!” 他讶异,“我们见过面?” 果然不差,他才是新娘的爱人,气质胜新郎百倍。 “你看绮丽今天多美。” “她一向是个美人。” 连璧冒昧地问:“为什么不留住她?” 年轻人又一怔,“留不住。” “你没有尽力吧?” “她们母女并没有把感情放首位。” 这句话说得很好。 “我要走了。” 连璧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刚才你唱的‘十二个永不’,那真是一首好歌。” “谢谢你。” 他悄悄离去。 背影潇洒而寂寞。 宴会气氛更趋热闹,新郎与新娘跳起新学的爱尔兰舞来,步伐急促,充满节奏,大家跟着上。 这哪里象婚礼,这是个舞会。 连璧感应了宁子彬的寂寥,站在一角不出声。 她啜喝着香槟。 伴娘过来同她说:“我在夏季也要结婚了。” “恭喜你。” “想找你在婚礼上主唱呢。” “是我的荣幸。” “到时一定要抽时间给我。” 连璧笑,“先向你道谢。” 跑江湖,未开口先要笑,张开嘴,没口价道谢称是,一切没问题,什么都做得到,万事好商量。 日子久了,累得想长眠不起。 还得懂事地想:找得到生活,还想怎么样,多少行家讨饭呢,免费唱也没人要。 连璧长长叹口气。 新郎走到她身边。 连璧似有预感,全神贯注看着他。 新郎问:“今晚可有空?” 连璧张大眼睛。 “别紧张,吃顿饭而已。” 连壁很自然地反问:“你不用陪新娘?” “她另外有节目。” “喂,你们为何结婚?” 连璧满以为他会词穷,谁知他笑笑,且毫不尴尬地说:“为着满足双方家长呀。” 连璧为之气结。 “放心,我不是想追求你。” 连璧瞪着他。 “我女友是你行家。” 连璧好奇,“是哪一位?” “她一向很敬佩你,说行内只有一个好人,那就是连璧。” 好话人人爱听,连璧不出声。 “她叫王燕,听过吗?” “呵,”连璧恍然大悟,“是已经很出名的一位新进歌星。” “几时有空一起吃顿饭。” 连璧没有回答。 “她有几首歌老是唱不好。” 连璧笑笑。 有几个歌星会唱歌?会唱的都沦落得天天唱,不会唱的才是大明星。 “她想请教你。” “不敢当。” “我叫她亲自约你。” “好呀。” “她很迁就我,不介意我举行婚礼,仍然维持老关系。” 连璧唯唯喏喏。 “我给她换了房子与车子。” “你告诉我太多的私事,高先生。” 他笑笑,“竟把你当作半个自己人了。” 他也寂寞。 婚宴快散了。 “来,连璧,再给我们唱一首歌。” 连璧上台去,轻轻唱:“当情人们呢喃,他们仍然说我爱你,记忆无法挽留,当时光逝去……” 大家都喝得半醉。 连璧叹口气,悄悄离去。 当然,不是每个婚礼如此。 其他婚礼泰半很有诚意。 过两天,她收到额外酬劳,打电话过去道谢,秘书接听。 “小姐到大溪地去了。” “姑爷呢?” “姑爷在巴黎。” “说连璧谢谢他们。” “不客气。” 一个星期后,连璧又收到高家司机送来的礼物,打开盒子一看,正是那颗硕大碧绿的翡翠珠,已经镶好,两头都衬着金珠,非常秀丽,连璧爱不释手,不打算退回。 再拨电话去道谢,秘书笑,“小姐现在伦敦。” 看样子缘份尽于此了。 连璧仍是最受欢迎的婚礼歌手。 不过,现在她对婚礼的看法也大大不同了。 以前她向往婚礼,现在知道那不过是一项仪式。 她轻轻地哼:“当情人呢喃,他们仍然说我爱你,可是你必需记住,一个吻只是一个吻,一声叹息只是一声叹息,记忆无法挽留,当时光逝去……” 失宝: 已经是凌晨三时了,周公馆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住传出对话声脚步声,车来车往。 这一列都是小洋房,独门独户,可是如此喧哗,到底也吵醒了邻居赵氏夫妇。 “什么事?” “开舞会吧,周某习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不,”赵先生起来探视,“不象,没有乐声。” “上次被洋人报警干涉,他还敢把扩音器拉到花园通宵广播?” “喂,你来看,停满了警车。” 赵太太好奇地走近露台。 赵先生肯定,“出了事。” “不会是情杀案吧。”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个男人在五年内换了四任女伴,其中两名,还正式注册,发生纠纷,也是意料中事吧。” 赵先生嗯地一声。 “别管闲事,睡吧。” “姓周的同我差不多年纪——” “羡慕他的艳福?” “不不不,谁敢。” 赵太太没好气,“把灯熄掉,明日一早还要去飞机场接大弟呢。” “是是是。” 周宅却一直没有静下来。 邻居口中的周某穿着西装铁青面孔坐在大厅中央,制服人员正为他录口供。 “周先生,屋内一共几个人住?” “六个人,我,仙妃亚罗宾逊,两个女佣人,一名司机,还有一个厨师。” “嗯,四个人服侍两个人。” “不错。” “这位罗宾逊小姐是你什么人?” “女友。” “保险箱号码有多少人知道?” “我一个人。” “请把今晚的情况说一说。” “今夜十二时半我饮宴返来,一进房门,就发觉保险箱已被打开,里边的几套珠宝不翼而飞。” “什么样的珠宝?” 周康年把彩色照片交给警探。 “价约多少?” “近亿。” “有无保险?” “当然有,但是你们的责任是惩罚不法之徒,我告诉你,我同警务署长王思棋是私人朋友,我的律师明日一早会同他联络。” 第一赶到现场的是黎家成督察,听了这话,不禁好笑,却不动声色。 “周先生,你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办事。” 他曾经在照片中见过这位周少爷,年纪不大,生活却十分糜烂,赚钱有点本事,人格却颇有问题,误解风流,以为女伴多即富男性魅力,重量不重质,贵多不贵精,早已成为城中笑话,却还洋洋自得。 保险箱在睡房一角,掩饰得很好。 其它伙计正在盘问那几个佣人,可怜他们睡眼惺忪,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珠宝最近佩戴过吗?” “每套都时常用。” “谁佩戴它们?” 周某答:“当然是我的女伴。” 黎督察问:“每次由你自保险箱取出,交她们佩戴,宴会后除下,交还给你锁上,可是这样?” “正确,保险箱从瑞士订制,钉死在地板上,固若金汤。” 警察们都吃惊,没想到这人精刮如此,那意思是,他从不将珠宝赠予女伴,每位女伴只能轮流佩戴珍饰,却无资格拥有。 警察们留到天亮才收队。 一出周宅大家都打呵欠。 “我们还要捉贼呢。” “保护妇孺也很重要。” “珠宝到底由谁窃去?” “几个佣人相当可靠。” “司机已经做了十年。” “女佣一无所知。” “保险箱在鞋柜之下,他们也不知道。” “那染假金发的仙妃亚呢?” “对,要问她了。” “是内鬼毫无疑问,家中一丝不乱。” “来历不名的珠宝市价如何?” “十份一价钱收货。” “一亿元老鼠货,不过以一千万脱手。” “售价一亿的珠宝,实价约五千万左右,也就是说,这批贼赃,流入黑市,不过值几百万,若果拆散,更不值钱。” “原来如此。” “全是身外物。” “那些女子,乐于与周康年周旋,为什么?” “虚荣。” “那些女子,不过是半红不黑的欢场女子,也没有损失。” “他不舍得花钱,人又猥琐,哪里找得到聪明美绝,当时得令的女伴。” 警车一辆接一辆开走。 屋内,周康年仍在生气。 仙妃亚却若无其事听音乐喝咖啡。 “喂,静一点。” “啐,干吗要我默哀,又不是我的珠宝。” “你是唯一知道保险箱在何处的人。” “哈哈哈,你怀疑我?” “仙妃亚,你的确是可疑人物。” “你已叫我返纽西兰,我们明日起一刀两断。” “所以你怀恨在心。” “恨你?”那洋女象是听到世上最大笑话似,“我明日动身,恨你就不会一走了之那么爽快。” “你有无碰过那些珠宝?”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保险箱密码,记得吗?” 周康年百思不得其解,密码十分妥当,除他之外,的确没有人可以开启。 仙妃亚暗暗好笑,打个呵欠,上楼睡觉。 周康年辗转不安。 倒不完全是珠宝的问题,他觉得失却人身安全,十分忐忑。 仙妃亚走得太爽快,没有招待记者,不要求解散费,叫他思疑。 翌日中午,警察又来了。 周康年问:“可以扣留仙妃亚罗宾逊吗?” 黎督察摇头,“她整晚在俱乐部赌钱,有人证,无疑问。” 周康年颓然。 “还有什么人可以进出这间屋子?” “没有人。” “你的前妻呢?” “我和她们已没有来往。” 如此无情,十分可怕。 “有一位林于凯小姐——” 周康年忽然紧张,“她与此事无关。” “林小姐是你最新女伴?” “是,昨夜我就是与她在一起跳舞。” “仙妃亚知道后曾与你争吵?” “督察,我才是苦主,我是受害人,我不是贼,你凭什么盘问我?这同珠宝失窃有什么关系?” “周先生,你有位女友,叫刘剑鸣可是?” “十多年前的事了。” “也许你不知道,周先生,林于凯,是刘剑鸣亲生女。” 周康年跳起来,“什么?” 黎督察笑笑,“我们尝试与林小姐联络,她的经理人却说,她今天一早已出发到星马登台,我们要待她回来才能问话。” 周康年的声音有点颤抖,“怎么会,一点都不象。” 黎督察笑笑,其实母女很象,他看过两人照片,周某一直喜欢同类型的女人。 警员再次告辞。 消息很快传闻,报上大字标题:“富商周康年寓所失窃,损失近亿,”案件成为市民茶余饭后闲谈资料。 有人真正关心吗?并不,社会上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正在发生。 新闻渐渐沉寂,珠宝影踪全无,案子僵在那里,而周康年另外找到女伴,这次,她是东南亚某小国的华侨女,要求比较低,年轻,听话,至于气质,那就不能太过计较了。 女伴身上仍然珠光宝气,不过,那是新置的首饰,猜想每次赴宴回来,照样要脱下交返周氏保管。 黎家成督察在这段时间内不是没有破案,他与手下侦破了一起银行械劫案,一宗勒索事件,以及在海关人员协助下,搜获了至大宗走私香烟。 可是,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周氏失宝案上。 并非故意,而是时间人手有限,凡事总得分先后轻重。 据说周氏十分生气,向上头投诉了好几次,警司微笑说:“黎,这阵比较静,你查查失宝案。” 黎督察于是又翻出记录来看。 “仙妃亚的嫌疑最强。” “嗯,她肯定是内应。”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它同谋?” “自然,你看,一共七套首饰,连丝绒盒子失踪,许多人以为珠宝不占面积,可是也会装满一只小型行李夹,那些珍饰,另外有人接应取走。” “谁?” “我们在现场调查之际,那人已经离境。” “谁?” “林于凯女士。”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什么,周氏先后女友联合起来洗劫他?” “九牛一毛耳。” 黎督察笑,“这不是罗宾汉劫富济贫时代,无论理由多充分,犯案始终违法。” “两位女士是旧相识?” “这不过是一个假设,我手上没有证据。” 这时,有位女同事进来,“黎,查到了,仙妃亚仍在本市,她在兰桂坊主持一间小小酒吧。” “咦,她没有回纽西兰?” “去过,很快回转。” “本市酒醉灯迷,自有吸引人处。” 黎家成取过外套。 “去何处?” “查案。” “我也去喝一杯。” “你最好去调查那宗街市炸弹事件。” 假金发的仙妃亚站在柜台后边,胖了,可是明显地比从前快活。 看到黎督察,她一愣。 好记性,她没有忘记他。 仙妃亚随即满面笑容迎上来,“我请你喝一杯。” 黎家成也笑,“自力更生,多好。” 仙妃亚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也可以来喝杯酒。” “当然。” “姐妹淘有无来祝贺你?” “每个人都有朋友。”仙妃亚非常小心。 “你可认识刘剑鸣两母女?” 仙妃亚答:“我不与华人深交,你们比较多疑,拘谨,虽然聪明,讲义气,但文化差距太大。” “说得好,但华洋通婚例子也很多。” “爱情不可思议。” “你可有爱过周康年?” “他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你一直没有误会?”黎家成意外。 “可是,我也没料到他会那么猥琐讨厌,试想想,他出身望族,又接受过高深教育,是名执业会计师,生意那样成功,但却不可救药地琐碎,小器,他有己无人,蔑视女性,以为钱是一切!” 黎家成喝完杯子里的酒,轻轻地问:“钱不是一切吗?” 真料不到仙妃亚斩钉截铁地道:“不。”洋女有洋女的可爱。 黎家成告辞。 他去找林于凯。林小姐是新进歌星,还没有红,不过不要紧,她有的是时间,黎家成一见她,就被她那股青春气息摄住,普通的白衬衫及三个骨裤子,已经叫人目不转睛。 黎家成公事公办:“你约会过周康年?” 她象看到恐怖电影似睁大眼,“不不,不是约会,我们见过一两次,是因为他公司新年晚宴想邀请我唱歌,他的年纪足够做我父亲,我怎么会同这种人在一起。” 黎督察笑了。 林于凯吁出一口气。 “令堂是电影演员刘剑鸣?” “是。” “她与周康年过往密切,你可知道?” 林于凯脸上的笑容消失,“我从不过问母亲私事,我只知她是个好妈妈,千辛万苦独自靠双手养活我,供书教学,一样不缺。” “是是是。” “过去的事已属过去。” “是是是。” 林于凯笑了,“别再去麻烦她。” “是是是。” 黎家成回到警署,与同事谈起此事。 “刘剑鸣曾与周氏同居过两年。” “那时林于凯多大?” “约七八岁。” “嗯,她应该记得周康年。” “但是她一字不提,周康年也不知她是谁。” “刘女士近年生活怎么样?” “已经退休,薄有节蓄,闲时打打牌,十分低调。” “那是最理想的结局了。” “林于凯非常孝顺。” “看得出来。” “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不会一无所有。” “为什么我有第六感觉,刘女士与此事有关?” “我也觉得是,但又没有证据。” “而且,牵涉在内的女士,仿佛还有其它的人。” “谁?” “周氏的前妻陈书珊。” 黎家成耸然动容,“有这种事?” “他另一个妻子是谁?” “前模特儿梁伟伦,去年患癌症辞世,临终想见他一面,周氏的秘书一直说他在外公干。” “恶劣。” “是有这种人的。” “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爱过的人,我爱一辈子。” 黎家成说:“好了好了,都快成为情圣了,这里还是警署吗。” “陈书珊怎么会牵涉在内?” “陈女士主理一间旅游公司,仙妃亚往纽西兰的飞机票,以及林于凯到星马的行程,都由她安排。” “哗,还有其它的人吗?” “没有了。” “速探访陈女士。” 黎家成答:“我去。” 陈女士是一名秀丽的少妇,谈吐得体 她很坦白:“离了婚也就忘记此人,不想再提。” 黎家成相当冒昧地问,“完全忘记了吗?” 陈女士笑吟吟答:“完全百份百。” 她并不稀罕谁相信谁不相信她,交待过已尽人事。 “这家旅游公司是周氏赞助的吗?” 陈书珊脸色一沉,“不,你别误会,旅行社由我独资,我并无取他一分一毫,”随即嗤一声笑,“他虽有钱,却巴不得女人还倒贴给他,糠里榨不出油来。” “周氏是一个那样的人?” “我的话已经讲完。” “你可认识仙妃亚鲁宾逊?” “我人客很多。” “林于凯呢?” “是那位歌星吗,她曾经来买飞机票,人很和气。” 黎督察见不得要领,礼貌地告辞。 回到警署,他耸耸肩,“悬案。” 同事笑问:“你是大侦探,看不出端倪?” “我有假设。” “说来听听。” “我一直以为周氏的女伴遭欺骗,遗弃,是咎由自取。” “她们贪慕虚荣,才受周氏利用。” “一半也因为天真的缘故,渐渐发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已经消耗了好几年青春,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 “结果还是不得不走。” “因为周氏已另结新欢。” 一位同事说:“终于,那几个命运相似的女子联合起来对付他,最容易的目标是那批首饰。” “不错,她们都戴过那些珠宝,知道价值不菲。” “林于凯故意接近周氏。” “对,仙妃亚是内应,由她设法配了大门锁匙及泄露防盗警钟号码。” “实际行动的是谁?” “陈书珊或是刘剑鸣,要不两人一起。” “美女党。” “很容易得手,她们都是周宅熟客,穿堂入舍,易如反掌,得手后,把珠宝交给林于凯。” “对,第二天她就带着首饰到东南亚去登台,先后不到十个小时已经脱手。” “是,那边的买主早已联络好。” “可是,我们没有证人证据。” “况且,还有一个关键。” 黎督察微笑,“是,周康年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保险箱密码。” “这只保险箱,构造十分特殊,我做过调查,瑞士的制造商给我寄来资料。” “如何特别?” “一般保险箱的密码是1至0阿拉伯数字。” “是呀。” “周康年这只保险箱密码,却由廿六个英文字母组成。” “哗,变化无穷。” “所以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密码可能是‘我们必需补案’或是‘你嗜红酒否’,甚至是‘那少女的胭脂颜色真漂亮’。” “高招高招。” “所以你说,这分明是悬案。” “听说,保险公司怀疑周氏故意报失,不清赔偿。” “不怕,他损失得起。” 大家哈哈哈笑起来。 在郊外一层小洋房里,几位女士的神色却十分凝重。 她们在谈论的,也是同一件事。 “那个黎督察能干精明。” “是,他能把我们几个人的关系串在一起,可见已有怀疑。” “怀疑又怎么样,周康年也怀疑我们。” “别再提这个人。” 林于凯站起来,斟出香茗,先递一杯给母亲,其余的奉给仙妃亚以及陈书珊。 仙妃亚微笑,“世人想不到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是伟伦去世触发我们合作。” “是,伟伦真可怜。” “伟伦太过天真。” “他竟假装认不出她的声音,怕替她支付医药费。” “把梁伟伦当垃圾一样丢在公立医院里吃苦。” 她们沉默了,像是致哀。 “这次聚会之后,我们不再联络,以免警方再跟。” 林于凯笑,“他没想到,此事由我策划。” “于凯,你的嘴巴要锁上。” “哼。” “黎督察是好人,”刘剑鸣说:“他并没有穷追猛打。” “人家忙捉贼。” “你我也是贼。” “在人情上,我们不过取回我们应得的。” 林于凯笑,“自尊哪里取得回来。” 她们叹息。 刘剑鸣问女儿:“于凯,你怎么知道他保险箱的密码?” “这个贱人。” 仙妃亚也好奇,“于凯,说给我听。” “他认识我第三天就在我耳畔说:‘蜜糖我爱你’,我记得很清楚,当年他与母亲在一起,也常常这样叫我妈,为什么?他身边女人众多,叫名字,怕弄错,索性个个都是蜜糖儿。” 仙妃亚说:“他的确也那样叫我。” 陈书珊叹气,“真滑稽。” 林于凯说:“我想,这个人最得意最喜欢的一句话,便是‘蜜糖我爱你’。” “我怎么没想到。” “这句谎言他还打算用多三十年呢。” “于是我托仙妃亚试一试。” 仙妃亚笑,“保险箱一打开,我眼如铜铃,差点按捺不住想独吞,后来一想,不行,他头一个怀疑到我,我难以脱身。” “还是得靠于凯。” 刘剑鸣说:“于凯把真首饰混在假首饰中连登台衣裳一起就到了那边。” “真替于凯捏一把汗。” “也真痛快。” “他的保险箱密码不知改了没有。” “痛定思痛,一定改了。” “叫什么?” “‘宝贝我爱你’。” 她们又大笑。 然后,聚会就散了。 小洋房是刘剑鸣的家,客人走后,她收拾一下,走到露台坐在藤椅上。 忽然之间,一串风铃无风自响,她抬起头来,轻轻说:“是伟伦吗,托赖,我们得到很好的价钱,有位太太一口气全部买下,我们平均分成四份。” 她用手托着腮,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已变的心: 她们是三姐妹。 芷琳最大,已经是太太身份,老二叫心莲,是事业女性,正准备大施拳脚,发展才华,看样子打算自力更生,没想到小妹书珊决定在初夏结婚。 未来妹夫叫邝克群,品学兼优,最难得的是父母均是读书人,在大学教书。 婚礼会很简单,两个年轻人完全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注册签名后将到地中海旅行,一个月后回来二人如常工作生活,不过多了一个知己伙伴。 芷琳很羡慕,“你们这一代真好,随心所欲。” 书珊一怔,笑说:“大姐不过比我大五岁,口气却象古人,为什么?” 心莲在一旁插嘴,“她三从四德,与时代脱节。” 芷琳说:“我心甘情愿。” 心莲摇摇头,“你不知你损失的是什么。” 芷琳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同父母两姐妹,心莲的刚毅同她的柔弱是两回事,她俩合不来。 倒是与小妹有共同话题。 “你要大姐送你什么礼物?” “你的祝福已经足够。” “姐夫说送辆小跑车。” 书珊笑:“太名贵了。” 心莲哼一声,“姐夫以为金钱万能。” 芷琳顾左右言他,“他已经在物色。” 心莲说:“那么,书珊,你俩的蜜月费用,由我支付吧。” “哗,”书珊说:“我发财了。” 这时,三姐妹的母亲午睡醒来,“什么事那么高兴?” 书珊连忙斟出香茗给母亲。 生女儿就是这点好,终身是你的女儿,不离不弃,婚前婚后,是同一个女儿。 “在谈小妹的婚礼。” 陈太太说:“也不能一走了之。” “我不想亲友破费,送了礼还得置衣饰。” “总得聚一聚。” 芷琳说:“这样好了,在园子设自助餐,中午请亲友来见个面。” 陈太太颔首,“也好过完全不见。” 芷琳建议:“在我家花园好了。” 书珊拍手,“大姐家最体面。” 陈太太问:“伟伦会赞成吗?” 芷琳有十成把握,“屋子是我的名字,我可以作主。” 心莲在旁冷笑一声,“这是结婚七年唯一收获。” 芷琳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对牢大妹,“你那张嘴有完没完,讽刺挪揄嘲弄够没有?我同你有什么仇,一见面就刺我。” 陈太太连忙隔开,“心莲,家里没橘子了,出去买一箱回来榨汁用,快去。” 心莲取过车匙外出。 芷琳吁出一口气。 书珊说:“她是替你不值。” 芷琳说:“我的事我自有分寸。” “可是——”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梁伟伦。” “大姐,这人实在不象话——” 陈太太咳嗽一声。 芷琳不是滋味,“我先走了。” 书珊央求:“说好在家吃晚饭。” “我坐得住吗,心莲非要搞得我知难而退不可。” 陈太太叹气,“待会我来说她。” 芷琳告辞。 到了街上,司机看见她,立刻把车驶过来。 在别人眼中,她也真算得是个快活少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聪明可爱,由保姆照顾,她本人穿金戴银,生活无忧。 可惜,丈夫公开对她不忠。 他是一个成功的年轻生意人,喜欢半夜三更同冶艳的影艺界名女人泡酒馆,一次两次,被专挖疮疤的周刊拍下照片刊登出来。 陈芷琳保护自己的方式是假装看不到,演技好得叫陈芷琳本人都吃惊。可是,还忍得了多久?她也不知道。 回到家,意外地看见丈夫正在换衬衫。 是他一脸笑容先开口:“小妹的婚期定了没有?” “下月初,我打算借出花园办喜事,你会出席吧。” “刚见到书珊,她才十五岁,大眼睛,真漂亮。” “你送什么?” “随你。” “送辆slk吧,开支票出来。” 梁伟伦倒是爽快,立刻写出近七位数字支票。 假使一个人真正认为生活全部便是金钱的话,那么,烦恼可减至最低。 “你呢,你要置什么首饰?” “都有了。” “司徒的妻说近日流行黑色大溪地珍珠。” “有了。” “还有,粉红色钻石可好?” “我不喜欢粉红色。” “那么,”梁伟伦穿上外套,“我出去了,今晚开会,不回来。” “你多久没见孩子们了?” “星期天我可能在家,带他们出海可好?” 芷琳叹口气。 梁伟伦忽然说:“家有贤妻,男人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因此我在生意上才大获全胜。” 芷珊牵牵嘴角。 是因为这样,她才一年复一年留下来的吧。 “我同你一起出去,我去接孩子们放学。” “不不,”梁伟伦着急,“不顺路。” 芷琳本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明白,忽然醒悟到有人在车上等他。 谁? 也不必深究了。 她点点头,“好,你先走。” 梁伟伦立刻溜走。 她掀开窗帘看,只见一辆跑车驶近接他,他立刻跳上车子,芷琳看不清司机是什么人。 保姆进来说:“老王去接孩子,太太可一起?” “你去得了。” 芷琳寂寞地走到泳池旁坐下。 少女时想得到的一切,不是也都得到了吗,只除出幸福。 她呆了一会儿,拨电话到婚礼筹备专家处。 “约五十个客人,午餐,最好的食物与香槟,每人一份纪念品,要白色的帐篷,许多鲜花,价钱不是问题……” 如果花得起,一定美奂美伦,趁有能力,为妹妹出一份心意。 片刻孩子们回来了,芷琳脸上露出笑容,听他们争着报告学校里趣事,已是一种享受。 是这样缘故,她年复一年留在这个家里吧。 一次,心莲劝她:“给自己保留一点自尊,同这个人分手吧。” “你怎么老教人离婚?” “该离之际真该离,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反正你现在过的,也是寡妇生涯。” “寡妇有人开支票?”她自嘲。 “大姐,够用便算了,何必再拖下去吃苦。” “我吃苦?” “一日瘦过一日,憔悴不堪,当然是睡在钉板上。” 形容得真好。 渐渐芷琳也有了离心,只是鼓不起勇气来。 她对牢镜子练习过多次。 “我们分手吧。” “先分居,你搬出去。” “当然,你可以回来探访孩子。” “我没有什么要求,照常付我家用即可。” 可是心中婉惜,不舍得这段婚姻,当年他也不过是小职员,不知怎地,长袖善舞,一日比一日发财,他们的生活起了极大变化。 到了今日,与当年已经南辕北辙。 芷琳低下头。 电话铃响了,是小妹这个快乐天使。 “姐姐,车行叫我去看车。”她高兴得不得了。 “还不快去?”芷琳笑说。 “谢谢你。” “是你姐夫送的。”她自婚后已无工作,何来收入。 “幸亏有这个付账的动物。” 芷琳欠欠嘴角,不出声。 书珊说得对,这点她姐夫最慷慨,岳父母生日、过农历年、所有喜庆宴会,人不到,礼一定到,所有名贵礼品由精品公司自动送来,大家都不讨厌梁伟伦。 只除出心莲。 看样子他也不会主动要求同芷琳分手,他们这种暴发的生意人异常缺乏自信,因此迷信,一位相士曾经这样对梁某说:“这间屋子与这个妻子都是配合你发财的气数,缺一不可,切记莫忘。” 之后,房子越搬越大,他始终保留祖屋,布置照旧,而这个妻子,也一样空置着,不过悉心供奉。 什么对他最好,他做什么,其余的人,不过是他的陪衬。 故此,书珊同母亲说:“大姐这样,也很痛苦吧。” “美总统克林顿夫人还是国内一百名收入最高律师之一,她对丈夫在外边的行为都可以不闻不问,你大姐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是——” “一个人不可能百分百幸福,看你取舍如何,不必干涉你大姐的意愿,不过,如果她要返回娘家,我们永远欢迎她。” 书珊点头,“将来我同邝克群闹翻,也必然返回娘家暂避。” “你看你这张乌鸦嘴,说些什么?” 书珊百无禁忌,笑道:“夫妻分手的机会比中彩券的机会大,总得有某种心理准备,切莫遇事如晴天霹雳,好似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陈太太说:“不同你说了。” 隔一日,书珊约了大姐试礼服,芷琳有点闷,去逛附近商场。 一间摄影器材的服务员笑容特别可亲,“小姐,请进来参观。” 芷琳四处浏览。 “家中有摄录影机吗?” “有。” “这是最新的数码录映机。” “这么轻巧。”只比照相机大一点点。 “是,我教你用,非常方便,它配有特长电他,特别经用。” 芷琳十分钟便学会运用,这是她第一次对时髦电子器材操纵自如,感觉愉快。 “可以接到电脑打印机复制照片。” “我买下它。” 回到礼服店,书珊刚刚在付账。 芷琳义不容辞,掏出钱包。 “不用,大姐,我们也有预算。” 两姐妹去喝下午茶,两个孩子由保姆送来,芷琳心情很好,取出录映机替他们拍摄。 她同自己说:针无两头利,此刻生活逍遥自在,也有可取之处,何必为争口气出来吃苦。 接着,梁伟伦一连三日没有回家。 芷琳几次按捺不住,想拨电话到他公司,终于忍住,她十分彷徨,该怎么做呢,终于叫孩子与他讲话。 “爸爸也挂住你们,我正在开会,稍后再与你讲话。” 挂断了,又是一日音讯全无。 已经变成影子了,可有可无,芷琳呆呆地坐了一个上午。 下午,幸亏婚宴公司派了人来视察场地。 代表周小姐精明能干,能说会道,很坦白地表示艳羡,“梁太太,这间屋子真美。” 芷琳但笑不语。 “后花园可布置帐幕,前院放座椅,届时把长窗全部打开,可以吗?” 芷琳笑,“没问题,我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周小姐坐下来,叹声气,“要前生修过才可住进这间屋子来吧。” 芷琳诧异,屋子真有那么好? 周小姐笑,“我话太多了,梁太太,请来挑菜式。” 芷琳说:“海鲜为主,龙虾、蛤蜊、鲑鱼……” 帮她消磨了一个下午,她留周小姐喝下午茶,孩子们放学,跃进泳池。 周小姐说:“梁太太,你自在如神仙。” 芷琳终于说:“这种生涯,我保你捱不住。” “什么?” 芷琳送周小姐出去。 蛋黄色帐幕搭起来,下雨也可宴客,四处都是芬芳扑鼻的鲜花,黄、白、浅紫,淡红夹杂,喜气洋洋。 陈太太最高兴,“一点也不素,真正难得。” 书珊赞叹,“好漂亮,我太满意了。” “结婚蛋糕似一座花塔。” 心莲说:“不知花费多少。”摇摇头。 芷琳看着大妹笑,“将来你结婚,姐姐替你办更豪华的宴会。” 谁知心莲说:“见过你那段婚姻,谁还敢结婚。” 陈太太连忙阻止二女,“心莲。” 芷琳却说:“随她去,她一日不踩我,一日过不了。” 心莲走开。 “帖子都发出去了吧?” “全部回复。” “人数不差?” 书珊笑:“都说要来趁热闹,我严格限制人呢。” “园子只能容纳五六十人罢了。” 芷琳没料到梁伟伦会出现。 他一早回来,边淋浴边笑问:“客人几时来?” 芷琳竟觉得突兀。 她对他感觉陌生,这个人演技越来越好,多日不见,若无其事。 半晌,她才回答:“客人十一时多陆续出现,小妹她已经在途中。” 他已换上西装,“咦,你还不梳洗?” 孩子们由保姆照顾,芷琳只需打扮自己。 她选一套象牙白裙子配金色南洋珍珠,自更衣室出来,发觉丈夫已在楼下招呼亲友。 没他的戏,他才不出现,有他的戏份,则努力演出,梁伟伦是名天才。 芷琳取过新买的录映机,正在调校,忽然听见书珊叫她,她顺手把录映机放在会客室的茶几上,便走出去见小妹。 她由衷赞叹:“书珊,你美极了。” 书珊双颊红粉绯绯,发出亮光似的,快活地与大姐拥抱。 “到我房去化妆。” “我这样就可以了。” “至少把头梳一梳。” 心莲跟着进来。 芷琳哗一声,打扮过的大妹叫人惊艳,穿略为低胸的灰紫色小礼服,更显得韵味十足。 已经有男客偷偷打听她是谁。 芷琳笑:“有什么难听的话,快快说了作数。” “今天我不说话。”心莲永远出人意表。 “那么,谢谢你。” 心莲轻轻叹口气,她还想讲什么,已经有男生围上去与她攀谈。 陈太太看着说:“只剩她了。” “可不是。”。 “生女儿就是这点烦,不嫁,担心,嫁了,不放心。” 芷琳把手放在母亲肩上,“端木伯母在那边,妈,你陪陪她。” 陈太太可找到了伴,不再对女儿噜苏。 周小姐满场飞打点一切,这个婚礼专家也不易为,自己还没结婚呢,世事是讽刺的多。 书珊笑说:“早知宴会这么有趣好玩,索性搞大来做。” 心莲冷笑,“出钱出力均不是你,当然好玩。” 芷琳连忙把她拉开。 “我帮你介绍一个医生。” “光是医生就行了吗?”心莲诧异,“我要是那么崇拜医生这个职业,我自己会去读医科。” 芷琳正想训她,一转身不见了人。 心莲这只野猫,一日到夜张牙舞爪。 客人爱热闹,硬是在草地也跳起舞来,四人乐队奏着恋曲,与笑语声混合,阳光和煦,天空蔚蓝,偶然有一只红胸乌飞过,确是良辰美景。 他们一直玩到下午三时多才散。 找心莲,佣人说她已经走了。 书珊咕哝,“越来越难侍候。” 邝克群跳起来问:“说我吗?” “不,不是你。” 新婚夫妇也欢天喜地离去。 屋里忽然又只剩下陈芷琳一个人。 她逐间房间找丈夫,可是他也不在,曲终人散,都不再留恋。 推开会客室的门,只见周小姐脱了鞋坐着喘气,一见主人,她站起来赔笑。 “你尽管松一松。” “梁太太,你真体贴人。” 芷琳这时看到茶几上的录映机,噫,都忘记拿出去用,幸亏书珊叫了专人来拍摄。 她取出支票部付酬金给周小姐,另外给了丰富的小费。 “谢谢你,梁太太。” “有车子吗,我叫人送你出去。” “我自己有车。” 芷琳送她到门口,回转会客室,取过录映机,发觉刚才一直开着,咦,果然配备长寿电池。 佣人们在收拾地方,芷琳无事可做,按下重播钮键。 会客室里一直无人,套句电影术语,录下来的片断,叫做空镜头,可是却录下宾客欢笑的声音。 隔了很久,芷琳都不耐烦了,忽然,她看见心莲走进来。 她踢掉高跟鞋,盘坐在沙发上,姿势娇美慵懒,连大姐都赞一句:“美女。” 她边喝果子酒边翻开照片部,自得其乐,丝毫不觉茶几上有一架小小录映机开动。 芷琳正想熄掉机器,忽然又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轻轻走进会客室,悄悄掩上门。 心莲立刻警觉,“谁?” “我。” 芷琳当然认得这把声音,这是她丈夫梁伟伦。 接着的发展,叫她万分吃惊。 只听得心莲吆喝:“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咦,这是我的家。”梁伟伦嬉皮笑脸。 心莲又惊又怒,立刻站起来,“我立刻走。” “心莲,你还不原谅我?” 心莲想拉开门,被姐夫一手挡开。 “你再不让开,我可要叫了。” 梁伟伦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叫喊,你怕伤害姐姐,你才不会叫。”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怕见我,就不会来我家。” “今日是小妹结婚。” “你也想见我,是不是?” 芷琳看到这里,混身汗毛竖起,她握紧拳头。, 心莲指着姐夫骂:“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可怜我大姐就此葬送了她的一生。” 芷琳呆若木鸡,象是被人用力掴了一巴掌。 只见心莲夺门而出。 客室恢复宁静,只余芷琳一个人坐着发呆。 难怪心莲恨恶这个姐夫,原来她一直隐瞒着这个惊人的秘密。 她怕伤害大姐,故此忍受委屈,绝不出声。 可以想象的是,姐夫已经冒犯过她,而且,犯了之后,还想再犯。 芷琳忽然明白,什么叫做令人发指,什么叫做忍无可忍。 她关掉录映机。 陈芷琳想站起来,一时腿软,没站好,又跌回沙发里,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双臂牢牢撑住扶手,终于站起来。 可邻的心莲?不不,可怜的芷琳才真。 芷琳前所没有的冷静,她走到书房,拨通电话:“容律师,可否到舍下来一次,是,即时,谢谢你,有要事商量,我等你。” 然后,她吩咐司机:“叫锁匠来把大门锁统统换过。” 她斟一杯热茶,看着两个孩子做功课。 也许,已经在心里筹算良久,可能,录映带内一幕只不过是最后一关,令她下了决策。 平时看一部悲情电影都会流泪的陈芷琳此刻却十分冷静 容律师来了。 她诧异地说:“芷琳你找我干什么,我专打离婚官司,与你无关。” “我正要离婚。” 容律师沉默一会儿,轻轻说:“也是时候了。” 可见人人都认为她不该再容忍下去。 她俩坐下来,商议良久,容律师把细节都一一记录下来。 “你尽快通知梁伟伦,切莫误他青春。” “我知道。” 容律师走了。 第二天,天朦亮,佣人上来说:“太太,二小姐想见你。” 芷琳跳起来,这时,心莲已经跑上来,紧紧拥抱大姐,泪流满面。 “咦,傻瓜,哭什么。” “我应一早告诉你。” “现在知道也不迟。” “我一直觉得我也有错,十分内疚。” “胡说,完全与你无关。” “容律师说你已发出律师信。” “正是,牛奶早已泼翻,我却企图用手去兜盛,你想想,怎么会成功,不如努力开始新生活,吃点苦也值得。” “告诉孩子们没有?” “我会慢慢同他们讲。” 芷琳这时仿佛比心莲更加刚强,她好象从未动用过她的毅力,贮藏丰富,用起来,无穷无尽。 “你替我把消息告诉妈妈。” “妈妈说:家里永远欢迎芷琳。” 姐妹俩紧紧握住手。 作家: 这个世界呢,说势利也真够势利,没有钱,哪里行得通,可是不知怎地,对于文艺工作者,社会始终仍存敬意。 敖悦时的父亲是位写作人,也就是俗称作家,家境虽然普通,可是却受到同学尊重。 “悦时,我也希望做一个作家。” “我知道做作家不容易,一定要读许多书。” “而且需有丰富智慧的想象力。” 终于,在初中三那年,某日,班主任王老师微笑着宣布:“下个月,我们举行家长参予的职业介绍周,”她进一步解释:“欢迎同学们的父母到课室来向同学们讲解他们的职业,使同学们可以详尽认识社会上各行各业。” “家父是建筑师。”有同学抢着说。 “我爸爸是水力工程师。” “我妈妈做电脑动画。” “王福如的妈妈设计时装。” 老师说:“好极了,请他们排期到课室来讲解,同学们可获得多方面知识,对将来选择职业,必有益处。” 不知是谁忽然说:“敖悦时父亲是作家。” 王老师十分意外,“作家!” 敖悦时有点腼腆,可是心中着实骄傲。 “请问,令尊用哪一个笔名?” “爸爸说,他的笔名很多。” “啊,是位低调的名作家。” 悦时很高兴,对,这正是她父亲。 “他可以来向同学们说一说如何写作吗?” 悦时答:“我可以问他。” 放了学,悦时兴奋地同母亲说:“爸爸会答应到我学校来讲授写作吗?” 敖太太放下家务,想一想,“应该没问题。” “爸爸是位名作家吗?” 敖太太微笑,“社会喜欢给人戴高帽子,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高兴,于是凡是作家都大大有名,同逢商必殷一样道理。” 真的,报上社团新闻中那些举行讲座担任评判的名作家,许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大名。 “父亲是否名作家?” “你说呢?” “他每晚都伏案疾书,有时一直工作到天亮,想必是位尽责的好作家。” 敖太太不出声。 她匆匆更衣出外上班,多年来她一直在一间小小的出入口行做会计,工作辛劳,故此身段瘦削。 悦时曾听见父亲说:“那么腌臜的工作一做十多年,不可思议。” 可是悦时却佩服母亲经济独立。 比起母亲,她父亲那份自由工作优悠得多,他整天看书读报做笔记听音乐,有时睡到日上三竿,有时找朋友奕棋钓鱼,十分写意。 这也是许多人憧憬做作家的原因吧。 悦时也问过:“爸爸出版过什么书?” 敖先生严肃地说:“悦时,文学作品,重质不重量,贵精不贵多,一写百多本,那些人好算作家?顶多是混得不错的稿匠!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怎可粗制滥造!” 悦时连忙说:“是是是。” 敖先生终于答允出席举校的讲座。 同学们一见他出现便报以热烈掌声。 敖先生的演讲相当精彩。 “各位同学,写作用笔名是世界性习惯,法国人管笔名叫‘羽名’,为什么?原来古时写字用鹅毛笔,所以,羽名,即是笔名,又称‘假名’。” 同学举手,“为什么要用假名?” 敖先生想一想:“也许,万一久不成名。没有那样尴尬吧。” 同学们都笑了。 接着,敖先生又讲解了一些华文小说历史,以及写作的精髓。 “写作是寂寞凄清的工作,必需热爱文学,只问耕耘,切莫问收获。” 王老师与同学们热烈鼓掌。 悦时脸上发光,有一个作家父亲,她真正骄傲,那是何等清高的职业。 那次演讲十分成功,同学们印象深刻。 高班的王冠华因此约悦时到图书馆一谈。 王冠华功课极佳,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他告诉悦时,他在做一个当地文化事业的报告。 “你想做文化人吗?” “不,”冠华笑答:“我志愿是做律师,你呢?” “家母说,教书是份好职业。” “的确是。” 那次为冠华提供资料之后,他俩就有意无意地约会。 因在求学期间,功课紧凑,两个人都是好青年,知道生活中什么是首要,何事是次要,故此并没有昏了头。 冠华比悦时早两年毕业进大学。 政太太很喜欢女儿这个小男友,可是对悦时谆谆善诱:“做人呢,无论男女,至要紧,还是靠自己。” “我明白。” 不过有心事,悦时头一个便是找冠华倾诉。 “真想立刻找工作,好叫妈妈提早退休。” “伯母很辛苦吗?” “背部佝偻了,未老先衰。” “大学三年一过,你可以即刻投入社会。” 悦时点头。 “你父亲的工作可吃重?” “也一样辛劳,每日不住伏案写写写。”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个个字写出来。” “有新作吗?” “爸爸同我说,近年所写全是游戏之作,用来糊口,不想给我看,此刻他正在筹备一本历史小说,出版后一定签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悦时慨叹,“维持一个家不容易,妈妈许久没有置新衣。” 冠华不便置评。 “我找到一份极好的暑假工,我说给你听……” 很早很早,悦时便自己赚零用。 那日回家,看见父亲伏在案上睡着。 她轻轻推他,“爸爸,醒醒,当心着凉。” 书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纸,上边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 一定是部传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来,揉揉双目,“是你,悦时,给我倒一杯热茶,你妈呢,唉,从来不见人。” 当晚,悦时同母亲商量。 “爸爸写作,十分劳神。” 敖太太不出声。 “妈妈,你何苦晚上还去兼职?我快出身,你不如抽空多照顾父亲。” 敖太太低声答:“家里开销大。” “你们两人都有工作,总能应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悦时,你用功读书,别管闲事。” 悦时又向父亲进言。 “爸,我教你电脑打字。” “太烦了,不想学。” “爸,打字比较轻松。” “你懂什么,编辑要认清我字迹才甘心,外头不知多少新人旧人模仿我笔法,若非亲笔,他们不放心。” 悦时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奖学金读教育系,课余做补习老师,反而有能力倒过来送礼物给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补习,不是五十元一个月吗?” 悦时只是笑。 敖太太说,“悦时补英文时薪两百五。” “什么?” 悦时答:“保证十课之后考试及格。” “有这种事,何等市侩,悦时,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钱衡量。” 悦时唯唯喏喏。 敖太太说:“这就是你爸,一点不知经济实惠。” “老可爱。” 敖太太长叹一声。 片刻她问女儿:“仍然是那个男朋友?” “是,看样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这时悦时有惊人发现,“妈,你鬓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悦时十分心痛,“妈,你要多多保重身体。” 敖太太握住女儿的手,“天天炖燕窝睡午觉又如何,会长生不老吗,上天是公平的,一个人不会拥有一切,也不会一无所有,我有你这样乖巧的孩子,已经心满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数职.忙得似一只工蜂。 悦时在学校受欢迎,连任几届学生会会长,与父母见面时间渐渐减少。 “悦时,听说令尊是位作家。” “他确是写作人。” “可否请他来主持讲座?” 悦时长大了,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学颔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确分两批:一种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发一分光,另一种四处招摇,拍照签名,作风大不相同。” “你说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学向敖先生请教诗词,悦时却会一一替他们办到。 大学最后一年,敖先生明显衰老。 悦时这样同男友说:“耳朵聋了一半,讲话声若洪钟,老是嫌家里灯泡暗,其实双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写作吗?” “是,天天伏案两三小时。” “两三小时可写多少字?” “不徐不疾,约半小时千字,两个半钟头可写三千字左右。” “每日写三千字,一个月就是九万字,一年一百万字,十年一千万字,平均十万字一本书,已是一百本书的素材。” 悦时没想到,王冠华那样内行。 “真是,廿年来他可真写了不少?” 冠华十分钦佩,“著作等身。” 悦时不出声。 原稿需印成书出版,才可称著作等身 她抽空问父亲:“爸,你的著作为什么不摆出来?” 敖先生说:“啧啧啧,作家陈列作品多么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结婚照片放得老大挂床头一般。” 悦时又觉得他说得真确。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声笑出来。 “妈,你笑什么?” 敖太太走开。 真没想到敖家会产生那样大的变化。 那天,悦时本来应在学校开会,可是发觉忘记一份重要笔记,故回家去取。 她用锁匙开门进屋,听见父母在房内说话。 咦,没出去吗? 刚想扬声,发觉父母在吵架。 “我知道,你嫌我穷。” 母亲答:“如果是,我一早就走了。” “你不走,也是为着悦时吧,我俩关系早名存实亡。” 悦时吓得张大嘴巴。 在她眼中,父母一向相敬如宾,两人都是君子,什么都不计较,一切以家庭为重,从无争执。 原来是她这个女儿粗心,没有留意细节,他们争吵内容,原来同所有柴米夫妻并无不同。 悦时愣住,在客厅一角,动弹不得。 这时敖先生冷笑一声,“你也真有办法,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外遇。” 敖太太叹口气:“我已把话说完,我打算恢复余剑鸣身份,悦时那里,我会对她讲清楚。” “还不是嫌我穷。” 悦时没有听下去,她轻轻离开公寓,逃一般回学校。 她把王冠华叫出来,说到一半,已经哭了。 冠华安慰她:“你都二十岁了,应该接受此事。” “永不。” “离婚也是常事。” “不。” “悦时,你一直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不。” “振作一点。” “不。” 冠华反而笑了,“请尊重父母的选择,别介入父母私事。” “这已是你最佳忠告?” “是。”王冠华摊摊手。 自那日开始,悦时对母亲态度日益冷淡,真的,父亲说得对,都已经活了接近半个世纪,还搞风化案件,太令人失望。 她一直等待母亲同她摊牌,可是,在这件事没发生之前,父亲先病倒了。 病来得突然凶猛,一经检查,医生说恶性肿瘤已经扩散。 悦时哭肿双眼。 王冠华的表现非常好,一直抽时间沉默地伴在悦时左右。 敖先生对女儿的男友说:“患难见真情,悦时同你在一起,我十分放心。” 冠华说:“毕业我就会向她求婚。” “我祝福你俩。” 在病中,敖先生仍然孜孜不倦写作,写得累了,停几日再写。悦时亲手服侍父亲,日以继夜,不到一个月,已经瘦一圈。 她对母亲,已经连不啾不睬地步。 敖太太问:“悦时,你是否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无话可说。” “那我去上班。” 悦时忽然大声说:“这种时候,你还往外跑?” “家里要开销,我怎么好不上班?” “你说得好似全家靠你,别忘记我父亲是作家,他也有收入。” 敖太太不出声,取过外套离开。 她是去工作,抑或约会?悦时开始憎恨母亲。 冠华苦劝:“也许寄情工作是伯母解压的方法。” “她已不关心他。” “伯母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若不治,可真去得合时,她可另结新欢。” “悦时,这样说太不公平。” 那个秋天,敖先生病逝。 悦时悲痛到极点,迁怒母亲,想搬出来住,被冠华大力劝阻。 处理了后事,悦时发觉她真正长大。 她同冠华说:“父亲生前原来没有朋友。” “他那样低调,当然没有交际网。” “可是,报馆的编辑呢,出版社的同事呢。” “悦时,你别介意,世人势利。” “可是,父亲到底是个作家呀。” “他不是畅销书作家,吃亏一点。” 悦时忽然感动,“你对我真好,冠华,你是我生命中一朵玫瑰花。” 王冠华微笑,“那么,请接受我求婚。” 悦时在哀伤中笑出来,紧紧把住王冠华,“是,是。” 数一数,他们在一起已近十年,都说男女认识太久感情会变,也有例外。 “让我们把好消息告诉伯母。” 悦时的反应冷淡,“适当时候一起宣布好了。” “对母亲的芥蒂仍未散?” “是她把父亲逼病。” “你急痛攻心,乱找借口。” “她另外有男朋友。” “当然,不然还找女友不成。” “每天很晚才回来,甚少做家务,父亲的东西一直堆着,无人收拾。” “这个长周末我来帮你。” 王冠华真是没话说,努力开解悦时与她母亲的误会。 周末,他来敲门的时候,悦时刚刚起来。 他带了许多大塑胶袋以及移民用的纸箱。 “呵,有备而来。” “伯母呢?” 悦时无奈,“一早出去了。” “那也好,任得你作主。”无论什么事,他都看到好的一面,这种积极的人生观叫悦时感动。 “从睡房开始?” “是,连床铺被褥衣物全部捐慈善机构。” “不用留作纪念?” “父亲长存我心。” 敖先生年纪不算大,可是不知怎地,有老人不舍得扔东西的习惯,杂物甚多,垃圾一大堆,两个年轻人做了整个上午,才把衣物同旧书报杂志分类装好。 单人床也拆开打算扔掉,房间将改成起座间。 “这间老公寓十分清静宽敞,是自家的物业吗?” “是母亲的嫁妆。” “你外公十分钟爱女儿。” “是呀,这些年来,若不是这幢旧公寓,我一家三口就惨了。” 然后,他们推开书房的门。 “哗。”两人倒把一口冷气。 连王冠华都吓一跳,这可如何收拾?到处是剪报、书籍、信件、茶杯、剩余的食物……一股霉气。 冠华连忙去把窗户打开。 “都扔掉算了。” “可是原稿要保存。” “是,设法替他拿到出版社去。” “书房是父亲列为禁区的地方。” “那是一个作家的堡垒。” 公寓内只有三间房间,他一人占了两间,母女只好挤在小房间里。 冠华说:“敖先生一生最幸运是拥有一双爱他的母女。” 是,在家里,他是土皇帝。 足足整理了十多箱垃圾出来,冠华叫了货车来载走 “父亲名下没有值钱的东西。” “文人多数两袖清风。” 悦时微笑,“也有人住山顶开平治。” 冠华故意说:“他们媚俗。” 两人一身汗,正想收工,悦时忽然看到角落两只樟脑木箱子。 “咦,这是母亲放丝棉被的箱子,怎么在这里。” 她走过去掀开箱盖。 “哎呀,看!” “什么事?” “父亲的原稿。” 王冠华过去,只见箱子内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钉装成一迭迭的原稿,足足数百本之多。 悦时泪盈于睫,“父亲一生的心血结晶都在这里了。” 冠华肃然起敬。 悦时轻轻取起一本,打开来读。 看了一会儿,她愣住,一脸不置信,又取过第二本。 冠华问:“是小说还是散文?” 悦时不答:又取过第三本第四本来翻开。 “怎么了?” “你来看。” 悦时的表情震惊兼困惑。 冠华充满疑惑,是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原稿来读,一本、两本、三本,以致十本、二十本,他一边看一边流汗,他与悦时两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悦时,像是给人重重打了两记耳光。 “怎么可能,”她喃喃地说,一边坐倒在地,“他不是个作家吗。他写的,竟是这些。” 一本本厚厚原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宇,悦时自童年起天天都见父亲伏案苦写,写得背脊佝偻,写得头发斑白,原来他写的,都是这些。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天晴,中午起来,漱口洗脸阅报,无大新闻,早餐吃面包香肠,已经吃腻,明日最好改吃粥,阿姨来电,说下个月决定移民,下午无事,上街买书看,分别为……” 这是世上最详尽的日记,他把生活中每件琐事都记录下来,连橘子几多钱一斤都写得一清二楚。 最可怕的是,一连几十年,他天天都在写早上几点钟起床,晚上什么时候休息。 这种文字怎么出版,他怎么好算作家? 悦时张大了嘴。 父亲骗了她几十年。 他假装怀才不遇,其实根本没有工作过,这个家,多年来全靠母亲一人苦苦支撑。 悦时声音颤抖,“妈妈可知此事?” 冠华轻轻问:“你说呢?” “她一定知道。” “是,但是她默默容忍了廿多年。” “那是何等样的忍耐力。” 这是老式妇女愚昧可怜的美德。 “真的没有其它原稿了吗?” 他们把两只箱子都翻出来,细细查阅,没有,一本小说也无。 悦时颓然。 原来母亲一直用爱心供奉的,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悦时用手抹出眼泪,而她居然还对母亲不敬。 “来,”冠华说:“喝杯热茶。” 悦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听得大门响,呵,母亲回来了,身后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人。 她有点意外,“你们在家。” 悦时连忙迎上去,“请给我介绍。” “这位是董先生。” 呵,女儿回心转意了。 悦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冠华斟出茶来。 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一页翻过,新一页快将开始。 钻冠: 星期一才回到公司,老板娘便喊我。 “悦时悦时,过来,叫你看一样好东西。” 我笑了,“一切好东西我都见过。” 真是,跟着吴太太做珠宝已有三年,她又什么都肯教我,正是鸽蛋大小的红宝、薄荷糖似绿钻,以及七彩的南洋珠,百年打簧表,均见识过了。 吴太太笑,“今晨刚收到。” 我过去一看,是四四方方一只盒子。 “这又是什么?” “猜一猜。” “盒子不小哇。” “对,不是项链手镯。” 我啧啧称奇,“到底是什么,揭盅吧。” 吴太太打开盆子,一层一层,小心翼翼。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钻冠!tiara。” 吴太太郑重地颔首,“猜得不错。” 丝绒盒子打开,钻冠呈现,晶光灿烂,十分耀眼,一时看不清楚设计式样。 吴太太把水银灯关掉,钻冠仍然暗暗生光…… “哗。” 吴太太笑,“用这个字形容最好。” 她托出钻冠,只见数百卡拉钻石砌成波浪状,手工细致考究,分明是件古董,今日的首饰匠再也做不出来。 “哪个客人找?” “黄陈英琳女士。” “她自己戴?” “她已是地产界无冕女皇,不,她女儿下月嫁人,叫我替她找钻冠。” 我接过钻冠,“唷,不轻。” 约有两旁重,压在头上,时间久了,也许会头痛。 我从未那样近距离看过实物,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钻冠底部包着粟色丝绒边,并且装着插梳,方便巩固在头发上。 “这项皇冠的前主人有咖啡色头发。” “是,我会叫人把丝绒改成深棕色。” “前主人是谁?” “欧洲某一个皇后。” “落难?” “自然,否则钻饰怎么会流落到民间。” “好似不吉利。” 老板娘叹口气,“没法子,本地师傅就是没有经验,设计的款式不得黄夫人钟意。” 这是真的。 吴太太取出一本杂志,“看这两位新娘子,都是名媛,婚纱上也配钻冠,可是才那么一点点大,反而比不戴更小家子气,你看这一顶怎么同。” 真的,这一顶自左至右几乎三百度整个圆圈,闪闪生辉,包围着头顶,矜贵万分。 “悦时,你戴来看看。” “不,不。” “怕什么。” 我笑了。 吴太太把钻冠戴到我头上。 “立刻象个公主。。” 她虽然夸张一点,可是我的确有三分类似感觉。 真华丽,怪不得昔日只有贵族才配戴它。 我轻轻摘下它。 “不急,拍张照片再说。” “不,”我婉拒,“怕担当不起。” 吴太太笑,“悦时,你就是这点可爱。” 中午时分,黄夫人来了。 一看到钻冠,目定口呆,片刻清醒了,立刻掏出支票本子。 老板娘说;“我只赚佣金。”把原来的价钱报上。 谁知黄夫人说:“一点不贵,实在太漂亮了。” 老板娘取来一块网纱,罩在钻冠上,“看!” 黄夫人赞叹:“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首饰。” “令媛一定喜欢。” “是,她很识货。” “黄夫人,你真好眼光。” 买那么贵重的东西,象买一颗菜似,黄夫人欢天喜地捧着钻冠回家。 老板娘笑,“这下子她可扬眉吐气了。” “怎么说?” “黄家诸亲戚一直觉得准新娘不够漂亮,这番必定另眼相看。” 我笑笑。 “我有帖子,可带你参加婚礼。” 我摇头。 “出去走走,也许可以碰到理想的人。” “齐大非友,在那种场合,我看你家势,你看我身世,新发财想高攀世家,没钱的又觊觎人家财产,都有企图。” 老板娘嗤一声笑出来,“我真服了你,依你说,人与人之间,应当怎么样?” “看对方的人品学问。” “悦时,你真有趣。” 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我俩丢下话题忙去招呼。 五月某日,吴太太摊开报纸社交版叫我看。 呵,婚礼已经举行。 那位黄小姐个子很矮小,戴着钻冠并不好看,可是到底衬得她华贵万分。 “有没有人会以为是假货?” “不会吧,黄家那么富有。” “黄小姐快乐吗?” “千金小姐,有什么烦恼。” 新郎高大英俊,叫周子庆,是银行家的儿子。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那顶钻冠,满以为它的归宿是黄家夹万。 六月,店里一早来了一位女客。 年轻貌美,神情有点嚣张。但张嘴说话时,又不失礼貌。 我认得她,除非过去一年住在荒山野岭,否则任何人都很难不认识这位叫朱玫的小姐。 朱玫即红色的玫瑰花,据说还是真名字,也只有她那样的人才方担得起这样的名字。 她是当今炙手可熨的女演员,上个月一部艳情电影在淡风下创造了票房奇迹。 她把一本画报放在柜台上,轻轻说:“我要找一模一样的钻冠,价钱不是问题。” 声音不知怎地,有点苦涩。 我愣住了,老板娘却似一点也不意外,她不慌不忙的答:“我们会努力帮朱小姐找,不过古董冠冕可遇不可求,时间方面,可说不准……” “要先付定洋吗?” “不用,我们信任朱小姐。” 朱玫站起来走了,高佻身段衬最新时装,艳光照人。 这时老板娘指着杂志照片轻轻说:“据说新娘本来应该是她。” 我不明白,扬起一角眉毛。 吴太太补一句:“朱玫同周子庆在一起已有三年,不过,周家长辈不喜欢女演员,周少爷不敢抗命,改娶门当户对的黄小姐。” “哗,何等复杂。” 吴太太笑,“可不是。” 我接下去:“于是,为着出一口气,朱政也打算置同样的钻饰,表示不求人,本小姐也有能力。” “你猜得对。” “周某那样的男伴,忘记最好,还同他斗气呢。” “悦时你老气横秋。” 我叹口气,在这个都会里生活,一年好抵人家十年,老得快。 我问:“钻冠何处去找?” 老板娘向我眨眨眼,“我自有妙计。” 我纳罕,“什么计策?” 她走到办公室,打开夹万,取出一件丝巾包住的首饰。 “咦!” 怎么退回来了? “是,黄小姐把这件嫁妆退还给我们。” “为什么?”她母亲叫我们找了半年,花了巨款,她竟不领情,应该好好保存,母传子、子传孙才对呀。 “嘘,别叫黄夫人知道,否则会气昏。” “是怎么一回事?” “周少爷不喜欢,说是夸张、庸俗、过时,婚礼一结束,就叫妻子退货。” “这人也很霸道。” “黄小姐只要求取回货价五成。” 我听了都代为肉刺,不住摇头。 “所以,钻冠又归我们了。” “那么,让我把好消息告诉朱玫。” “且慢。” 我看着吴太太。 “需知道客人心理,让她干等几个星期再说。” “是,你说得是。”又上了一课。 吴太太感喟:“黄小姐的幸福,很成问题。” 我却说:“不要紧,周少爷不外想妻子迁就他,她表面工夫做足了,他便可以下台。” 老板娘把钻冠放回夹万。 六月,我在公司翻阅资料书,那是一本叫花百姿珍藏的画册,翻到其中一页,图片中赫然就是那项钻冠。 我几乎倒翻茶杯,连忙读出图解。 “花百姿精心为萨琳娜阿历珊设计的其中一项重要头饰,俄国十月革命后不知所踪,有人曾在巴黎见过,后据说流落英国”。 我跳起来,呵原来它曾经属于一个皇后。 这时老板娘叫我:“朱小姐来了,斟杯甘草茶出来。” 我立刻去招呼贵客。 不料朱玫对我的资料书发生兴趣,轻轻翻阅起来。 老板娘捧出钻冠戴在她头上。 我吸进一口气,太美丽了,那样的人戴这样的头饰,才叫做相得益彰。 朱玫对牢镜子顾盼自如。 她丢下一句话:“我戴,比她戴,好看得多了。” 这是真的,可是,何必比较呢,何必还把辜负她的人放心上呢。 老板娘赞道:“朱小姐似公主。” 朱玫把一张银行本票放桌子上。 “下星期我会戴着它出席一个影展。” 老板娘说:“朱小姐会是全场最闪亮的明星。” 朱玫笑了。 幸亏金钱可以略为补偿她的不足。 朱政小姐捧着钻冠离去。 老板娘嘘出一口气。 我指着图片,“曾经一度,它属于俄国罗曼诺夫皇朝。” “现在,它是电影红星朱玫的饰物。” “多么沧桑,一手转一手,似美女得不到永久归宿。” 吴太太仰头笑了,“可是它经历过几许流金岁月。” 原来一件首饰也有命运。 影展中,朱玫穿一件血红色拖地晚装,钻冠映得她一张鹅蛋脸晶莹皎洁,真不愧是美女中美女。 我在电视荧幕上看到她,心想:周子庆一定也在观赏吧,他心中怎么想? 那晚,锦上添花,朱玫得到了最佳女主角奖。 连我这个街外人也替她高兴。 人,要自己争气。 我熄掉电视机上床睡觉。 第二天,朱玫的新闻排山倒海登在娱乐版上。 她宣布婚讯,退出影坛,自至的绚烂返璞归真。 这个女子不简单。 过几日,朱玫又来到我们店里。 我笑说:“恭喜朱小姐。” “谢谢。” 她把钻冠放在桌子上,“我来退货。” 我发怔。 老板娘十分婉惜,“留待结婚时用吧。” “我嫁给一个普通人,不必动用到这种首饰。” 老板娘说:“那么,我收你一万元,当作租用费。” 朱玫诧异,“那怎么可以,你太吃亏了。” “没问题,朱小姐介绍多些客人给我们即可。” “吴太太,你真够朋友。” “我们深深替你高兴。” “谢谢。” 朱玫展开笑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终于忘记过去,决定努力将来。 这次,吴太太做了蚀本生意。 她很有生意人特色:大刀阔斧,够义气磊利,又懂见机行事,这些,都是值得学习的优点。 钻冠又放到保险箱里。 吴太太说:“秋季,也许交返苏富比去拍卖。” 否则,光是背利息已是一大笔费用。 可是,消息传出去,有女客陆续上门来要求租用钻冠。 老板娘沉吟考虑,“收贵一点,也许有得赚。” “弄坏了怎么办?” “买重保险。” “好似不大尊重。” “钻石是死物,何用尊重。” “它有历史价值。” “唏,谁管那个,赚钱要紧。” “哎唷,没想到皇冠也可以零沽。” “时势不一样了。” 在伦敦,整套名贵首饰都可以租用来拍照或参加宴会,事后归还。 还有某些名媛,配戴家族拥有的珠宝,宴会后也得即刻脱下还给公婆。 也是一种租借,条件各有不同。 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来检查过钻冠。 他笑说:“吴太太,你起码已赚了百分之三十,这种有历史的旧皇室之物在纽约非常吃香。” “真是好消息。” “我现在可以带走它吗?” “请便。” 钻冠又随他人去了。 我十分惆怅。 店里仿佛失去件镇山宝,少了一个热门的话题。 九月,在拍卖行目录上,我又看到它的照片。 不久,听说由匿名人士由电话投得。 “买主是谁?” “听说电话自台北打出。” “哗,华裔真有钱。” “可不是。” “用来送谁呢?” “会不会是有人买来送给妻子作为金婚纪念礼物。” “比较困难一点。” 我与老板娘都笑了。 世上至名贵的希望蓝钻石转了一手又一手,终于由史密松尼恩博物馆收藏,永久陈列给公众欣赏。 它能使你快乐吗?不。 但当你已经是一个快乐的人,它又能锦上添花,使你的快乐更加完全一点。 店里生意很好,老板娘却计划退休。 我问:“店怎么办?” “子女均无兴趣服侍人客,他们一个教书,另一个是家庭主妇,不会承继我这盘生意。” “多可惜。” “人各有志。” “那你打算结业?” “正是。” 我恍然若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说:“悦时,不如顶给你做。” “我怎么负担得起。” “我半卖半送如何?” “那也不行,我一点储蓄也无。” 老板娘吁出一口气,“我见你那么有兴趣。” “你不觉可惜?生意那么好。” 吴太太笑,“世界上所有的事,盛极必衰,可是否极又泰来,是一个循环,眼看我们这都会已经兴旺了整整廿年,年年如火上烹油,眼看不能再高了,又拔高一点,险象百生。” 我凝神听着。 “连珠宝都要戴名牌,太太团四出去欧美搜刮,开头钻石越白越好,后来又流行粉红钻,黄燕钻,争艳斗丽,务必要将别人压下去。” 我不住点头。 吴太太说:“不见得会一直繁华下去,我做了十多年,赚了一点,够生活了,便想收手。” 我连忙说:“这种智能不是人人有。” 吴太太微微笑,“说不定行家会说:哎呀,终于懂得退位让贤了。” “人家说什么没有关系。” “做罢今年,我决定回家休息。” “存货……” “慢慢卖,或是让给其它珠宝店。” “吴太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 “什么事?” “为什么全世界珠宝店里未经的大钻石都只用一张普通白色布包着收保险箱内?” 吴太太笑,“一粒五卡拉e色全美钻石,用什么包不一样?” 我也笑了。 吴太太说:“悦时,我会照顾你,你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并且一封最好的推荐信。” 我倒不关心这些。 十月,我们在欧洲的联络员到了。 提着一只小小化妆箱,一进店来,便悄悄说:“你们可知道欧洲最流行什么饰物?” 我摇摇头。 他打开首饰盒,“钻冠。” 盒子里放着十来顶头箍式小型钻冠,闪闪生光。 吴太太笑道:“人人都想扮公主,真正的公主却不一定快乐。” “成本低,当古董卖,卖出赚佣金,你说如何?” “普通女孩子消费得起吗?” “就是要推销给一般女性。” 我笑,“吴太太不看好未来经济情况。” “吴太太,你是唯一唱反调的人。” 老板娘拎起其中一只,笑说:“我外孙女今年三岁,待她结婚时,不知环境如何,不用这么快作准备吧。” 推销员失望,“吴太太,以前你最豪爽不过。” 吴太太但笑不语。 年底,珠宝店就转手了。 新老板是一位谢太太,大力挽留我。 我诚恳地说:“谢太太,我学识不够用,想去纽约读一年珠宝鉴定,拿张证书,届时再来见你可好?” 我真的想进修。 毕业后却没有即刻回家,我找到工作,在一间非常有名的珠宝店里做学徒。 一日正在点数,经理进来说:“外边来了位华裔太太,你去招呼她。” 我到店面一看,“呀,黄夫人,好久不见。”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皱着眉,满怀心事。 我提醒她:“我从前是吴太太的助手,令千金结婚用的钻冠由我经手。” “呵是。”她终于想起来。 “黄太太,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她沉吟半晌,我立刻带她到小房间坐下。 “既是熟人,我不怕照实说,我女儿已经离婚。” 我十分震惊。 “男方对她百般刁难,她精神十分痛苦,不得不分手。” 我默不作声,那么豪华宫庭式婚礼也不能保证什么。 “而那顶钻冠也早已卖出。” 我点点头,“黄太太今天想添些什么?” 她忽然涨红面孔。 我压低声音:“黄太太喝口茶,慢慢说。” 她回过气来,“市道不景气,我有两颗大钻,原本自你们店里购得,现在想卖回给你们。” 我心中侧然,呵,原来如此。 表面上不动声色,轻轻说:“我尽量帮你议个好价钱,请你留下电话地址。” “我如今住在亲戚家……”黄太太没把话说完。 我连忙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珠宝。 “我还有两串翡翠珠子。” “我帮你联络拍卖行,他们的价钱好。” “可是我有急用。” “我去看经理有无时间。” 她一直道谢。 真没想到身份那么矜贵的太太如今要亲自出来抛头露脸出售珠宝。 她在店里逗留了两个小时,总算如愿以偿,带着一张现金支票离去。 很多人以为珠宝可以保值,这个说法十分有商榷余地,所有东西,包括一个人的才华,都不可急售,否则必定大打折扣。 经理看着她略为佝偻的背影说:“这位黄夫人,曾经叱咤风云吧。” 我颔首。 同事说:“快来看,有客人送了这顶皇冠来要求修理。” 我过去一看,唉呀,我们又见面了。 钻冠钻冠,别来无恙乎。 只见一个角落凹了下去,钻石脱落。 经理仔细一看,“噫,有纰漏。” “怎么一回事?” “取放大镜来。” 大家都好奇,围住来研究。 半晌经理揭晓:“这不是玫瑰钻。” “是什么?” “也不是玻璃,这是白色的琥珀石。” “什么?”我最吃惊。 “整顶皇冠都是仿造品,快通知它的主人。” “是,经理。” 我吁出一口气,我记得它,真没想到不是真品,以吴太太那样的眼光……吴太太不会是——我掩住了嘴。 经理笑说:“不要让它欺骗了你。” 真的,莫以为身价与幸福都可以来自一顶钻冠。 我就是他: 这一天,开始的时候,对童穗玫来说,同其它的一天并没有不同。 工作量几乎没顶,上司是位爱搭架子的女士,手下是数名不懂事的大学生,夹在他们当中坐着不动也是苦差,何况还要做出成绩来。 穗玫有时也想叫救命,说也奇怪,每日又应付过来,岁月无情,三五年之后,已经有人叫她大姐。 这一天,正在举行小组会议,忽然有传达员进来说:“有人送花给大姐。” 穗玫大奇。 同事也纳罕,这位大姐作风朴素而潇洒,从来不作兴这一套,是谁送花给她 花束捧进来,芳芬扑鼻,竟是十来朵硕大的白色牡丹花。 “嘎,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牡丹,原来比图画还美丽。” “原来牡丹有香气。” “谁送来?” 同事做久了百无禁忌,好比兄弟姐妹。 穗玫知道不是男朋友邝奋生,当众拆开卡片。 信封里还有四张票子。 大家一看,哗的一声。 “周子明演唱会的票子,哎呀,我设法扑了一个月也买不到。” “这是头三排的好位子。” “十场票子四小时内售清,大姐,你从何得来?” 穗玫莫名其妙。 卡片上写着:“给童小姐,子明敬上。” 众哗然,“大姐,名歌星是你的好友?你从来没说过。” 穗玫发呆。 不,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大姐,票子可否让给我?我出双倍价。” “去你的,我出十倍。” 这四张票不知从何处飞来,令众人对穗玫刮目相看。 她说:“抽签决定吧。” “大姐,你不去演唱会?” “我从来不听流行曲,你们拿去吧。” 大家欢呼。 “大姐,替我妹妹向周子明要张签名照片。” “最好有周子明穿过的皮外套或是牛仔裤。” “贪心鬼,你巴不得周子明亲身来到对牢你一个人清唱。” 沉闷的办公室忽然热闹起来。 穗玫不忍扫他们的兴。 下午,上司吴太太也知道了。 很难得地满面笑容。“穗玫,我的小女儿迷周子明到极点,希望得到他的签名海报。” “呵,我尽量设法。” 穗玫心中苦笑,终于得到另眼相看,可是,却是为着一件这样莫名其妙的事。 四点左右,电话来了。 “童小姐吗,我是子明的秘书爱斯特。” “你好,谢谢花束及票子。” “收到了?很好,子明可以放心。” 穗玫当然知道什么叫做打蛇随棍上,“爱斯特,实不相瞒,我的同事希望得周子明签名照片。” “没问题,我明早给你送半打大照片来。” “太慷慨了。” “我的电话是——请童小姐随时与我联络,子明说,好不容易找到童小姐,他现在忙得想跳楼,等演唱会结束,他亲自来拜会童小姐。” 穗玫并没有受宠若惊,她觉得整件事怪不可言。 她根本不认得周子明。 她是一间中小型贸易公司的部门主管,同大明星没有接触,周子明这种一级歌手拍广告的酬劳以千万计,他们请不动。 她与他从来没见过面。 第二天,签名照片送到,又引起一阵轰动。 穗玫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立刻送进吴太太房间去让她先挑。 吴太太赞不绝口:“你看,世上确有俊男。” 穗玫对这种俊男并无太大兴趣,唯唯喏喏。 “你认识周子明?” “不,”穗玫即时否认,“我也不过是托上托,可幸越是成名人物越没有架子。” “谢谢你,穗玫。” “不用客气。” 其余的照片,几乎可以拍卖出去发一注小财。 奇怪,周子明会不会认错人? 过两日,爱斯特又差人送来一箱洋娃娃。 打开一看,原来是周子明玩偶,面孔做得同周子明一模一样,可是卡通化了,可爱到极点。 穗玫啧啧称奇。 秘书看见了,“哎呀,市面还没得卖。” “嘘。” 穗玫不想声张出去。 这是明智之举,再扰攘人家就要侧目了。 秘书悄悄问:“童小姐,周子明同你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他追求你?” “嘎!”穗玖大吃一惊,“我们没见过,你别乱说。” 秘书耸耸肩,“你们年龄并不是差那么远。” “起码十年。” “三年是有的。” “快去工作。” “我想要一个洋娃娃。” “不许张扬,否则收回。” “谢谢童小姐。” 那天下班,听见大堂两个年轻的接待员在谈周子明。 “最好有一件周子明穿过的t恤,我会穿着它睡,永远不脱下来。” “你失心疯了。” 穗玫摇摇头。 即使在十七八岁时,她也无暇迷歌星,家境不是那么好,她又特别想升学,暑假都用来赚外快,什么都做,希望帮补学费。 现在这一帮少男少女家境比他们好得多,零用钱足够捧红一个歌星。 那天,邝奋生来接她下班。 他笑嘻嘻,“听说有名歌星送花给你。” “你也听到消息了。” “通行都传开啦。” “我并不认识周子明。” “除出我,没人会相信你。” 穗玫说:“这里边一定有误会错摸。” “你为什么不问清楚他?” “到此为止,我还没有机会见到他。” “几时见面?” “不知道。” “会不会去见他?” “不一定。” 邝奋生点头,“你一向不喜欢热闹。” “说对了。” 周子明演唱会如期举行,好潮如评,是都会中一项盛事,周子明的事业如日中天。 爱斯特拨电话来:“子明已赶去维也纳拍一只手表广告,回来希望见到童小姐。” 穗玫笑,“届时有空再说吧。” “他一定会抽时间。” 穗玫笑而不语。 可别抱太大希望,随时改变主意是演艺界人士专利。 穗玫生活中因周子明引起的涟漪很快平复,皆因她控制得宜。 一星期之后。 这一天,又好似与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穗玫正忙,忽然秘书兴奋地进来说:“童小姐,周子明的电话。”她紧张得脸都红了。 穗玫吓一跳,连忙接听。 “童小姐,我是子明。” “你好,都忙完了吗?” “我是牛命,后日又得往东京。” 穗玫客套地说:“能者多劳。” “方便到你写字楼来拜访吗?我就在附近。” “千万不可以!” “啊。”他好似失望。 “怕会引起暴动。” 周子明笑,“那么,可否到府上喝杯茶?” 穗玫迟疑,英俊的歌星也是陌生人。 “不如到舍下。” 也不妥。 “我知道有间私人会所——” “我赞成。” “明日下午三时正到荔湾清舍见。” “我还未下班呢。” “那么就五点吧。” 穗玫补一句:“可别迟到。”听说大明星动辄迟到数小时。 他笑了,“我会准时。” 到时,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穗玫赴约时仍然作常规打扮:简单的套装,配白衬衫,半跟鞋。 多年来她都短发,贪清爽方便,并且永远淡妆。 没想到大歌星比她早到。 老远看见她出现,周子明已经站起来欢迎。 周子明高大英俊,比照片及荧幕上的他更加漂亮,一站起来便魅力四射,他不是普通人。 穗玫眼尖,发觉邻桌坐着爱斯特及保姆与保镖。 周子明满面笑容,“童小姐,请坐。” 今日他只穿白t恤牛仔裤,可是仍然是颗明星。 “子明你好。” 不料他十分高兴,“童小姐,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穗玫一愣。 “童小姐,你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没有变。” 穗玫看着他,“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这么英俊的面孔,见过又怎么会忘记。 他啊呀一声,“你忘记了我,你并没有记忆。” 这话由周子明说出来,特别好笑,由来只有他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哪里会有人不记得他。 周子明深深失望。 穗玫问:“可以解答我的疑团吗,我们在何处见过?” 子明忽然赌气,他笑笑,“你应该想得起来。” “请提示一下。” 子明轻轻说:“不是最近。” 雾更浓了,那可是几时? 穗玫纳罕得说不出话来,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时爱斯特过来了,她是一个娇小时珑聪明伶俐的女孩子,“童小姐,幸会幸会。”语气十分尊重。 穗玫笑,“多次麻烦你。” “哪里哪里。” 穗玫抬起头,她接触到周子明略带迷惘,无限眷恋的目光,吃一惊。 名歌星怎么会这样凝视她? 穗玫略为不自在,“我还有点事,想早点走。” 周子明说:“我送你。” “我自己有车。” 这时天色突变,下起大雨,雷雨风吹得途人惊叫。 周子明怕穗玫着凉,把他的牛仔布短外套搭在她肩上。由爱斯特陪她到停车场。 穗玫终于忍不住,问爱斯特:“你可知道周子明几时见过我?” 爱斯特点点头,“当然知道,他不住寻访你,已有好几年。” “为什么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普通人?” 爱斯特微笑,“你不是普通人。” “怎么说?” “他仰慕你。” 穗玫呆半晌,“我还是不记得见过他。” “没关系,子明说世上只有你一人真正对他好。” 哇,不可思议,竟有这种事。 穗玫上车前把外套还给爱斯特。 爱斯特不接,“是子明给你的。” 同样外套,上次在慈善拍卖会中有人出价六万元投得,并不是一件普通外衣。 穗玫当然不会穿着它睡觉,她挂起它,看了良久。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打电话来。 “我是子明,在楼下等你。” 穗玫跳起来,连忙跑下去看。 子明拿着一杯咖啡,脸容略为憔悴,靠在一辆欧洲跑车选,在等她。 穗玫心想,稍为把持不定,就会昏死在地上 “这么早?” “昨晚没睡。” “有何贵干?” “送你上班。” “今日周六,我放假。” “怪不得穿卡其裤,同我五年前见过的你一般打扮。” 穗玫的心一动。 卡其裤……她穿得这么轻松的时间其实也不多,除非是…… 心中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周子明笑了,“来,上车去兜风。” “爱斯特他们呢?” “我也有自由的时候。” “背着盛名,是否劳累?” 周子明说“只有你才会这样问。” “社会对名人的情意结很有趣:爱的爱死你,恨的又恨死你。” 子明笑,“真爱与你说话。” 穗玫温和地说:“来,告诉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记得也好,我们从头开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车子驶往南区。 “你是我唯一尊重的女性。” 穗玫失笑,“我做过什么好事?” 周子明缩缩鼻子,“噫,今天你没擦太阳油。” “今日没有太阳。” 他回忆:“都不知是只什么牌子的太阳油,全是椰子香味,之后,我爱上了椰子味,吃椰子蛋糕之际几乎把脸都埋进去。” 这番话说得无限暧昧,情意绵绵,连再麻木的人都听得出来。 穗玫动也不敢动。 子明语气惆怅而苍茫,“你是那么美,金棕色皮肤,挥着汗,完全不自觉,心地那么好,不会看不起人。” 穗玫不置信地问:“你说谁,我?” “就是你。” 车子停下来。 “到舍下来坐一会儿好吗?” 抬头一看,是一排独立式豪华洋房。 穗玫跟他进屋参观,游泳池、网球场,应有尽有,地库设桌球室及乒乓台,真是世上每一个人的理想家居。 “我一直在找你。” 穗玫看着他。 “我想说谢谢。” “不用客气。” 他微笑,“你仍然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 穗玫恳求:“那么,请你把真相据实告诉我。” “我们先坐下来。” 他把她带到客厅,让她坐在白色的大沙发里。 面海的窗户同墙壁一样宽大,整个碧绿的南中国海就在眼前,这景致叫穗玫尽忘烦忧。 怪不得人人都要说一句我爱海。 周子明捧出盛满冰块的银酒桶,把香槟瓶子放进去旋几下。 看着一个那样英俊的男子做这种事的确是宗享受。 他笑笑说:“我学会开香槟不多久。” 穗玫答:“的确不是易事。” 可是他做得十分纯熟,不费吹灰之力,瓶塞噗一声弹出,他斟出美酒。 他轻轻说:“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夏季。” 穗玫搜索枯肠,无论如何没有印象。 “在白沙湾青年宿舍。” 穗玫喝一口世上最芬芳的酒,呵是那一年,她在青年营里做暑期工。 她与同事负责看守三十多名十二至十五岁的少年,带他们做各种户外活动,以及照顾他们饮食。 那团孩子似猢狲一般,她做得几乎喊救命。 天天陪他们出海:钓鱼、风帆、滑水,人晒得似黑炭,皮肤就是那个时候毁掉,在岸上也不好过,不是放风筝就是观鸟,要不,研究乡村古迹,很少耽户内。 那一个暑假,出汗最多,最兴奋开心。 穗玫看着周子明,“那班学生当中没有你。” “你说得对,”周子明承认,“那么昂贵的青年营,我怎么负担得起。” “你到底是谁?” 周子明的声音低下去:“我家住在山坡的寮屋。” “什么?” “是,我出身就是那么贫穷。” 穗玫太大意外,虽然英雄不论出身,但是此刻的周子明脱胎换骨,一点贫家子弟的感觉也没有。 “那年,我也是十五岁。” “请说下去。” “一日,我正在修补屋顶,忽然听到嬉笑的声音,居高临下,看到你们正在烧烤游戏。” “是,我们天天下午都烤东西吃。” “我身不由主,慢慢走下来,在远处看你们。” 是吗,有那么一个孩子吗?手长脚长,皮肤黎黑,衣衫不整地在远处偷窥。 “食物香味把我吸引,我一步步走近,忽然,有人看到了我,立刻警惕,有几个女孩子见我邋遢,还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啊,士别三日,今天,同样的一班女孩,见到周子明,会像蜜蜂看见蜜糖吧。 世事多么讽刺。 周子明的声音十分平静:“我觉得羞愧,便转身离去,可是,世上一把最温柔的声音叫住了我。” 穗玫瞪大双眼,听得津津有味。 “那声音说:‘过来同我们一起晚餐呀,来’,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看样子是他们的导师,一点架子也无,伸手招我。” 周子明微笑。 “她外套上别著名牌,写着童穗玫三个字。” “我?” “是,就是你,我永志不忘,那天你混身散发着椰子香气。” “呵,那是一种防晒油的味道。” “你没有化妆,那种自然美胜过我一生所见所有美女。” 穗玫不由得说声不敢当。 “还有,你有一副好心肠,留我饱餐一顿,并且任我参加游戏。” 穗玫怔怔地笑。 周子明看见她那个样子,不由得气苦,“你还是想不起来?” 看穗玫只得说:“想起来了。” 周子明十分高兴,“我一直想报答你。” “不用客气,”穗玫诚恳地说“曾经令你那么高兴,我已得到报酬。” 周子明继续说:“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说出来。” “不外是签名照片之类,我同爱斯特联络就行。” 子明忽然握住穗玫的手深深一吻,“你是我的女神,完美的化身。” 穗玫温柔的说:“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就在这个时候,爱斯特推门进来,“子明,你还在这里?签约记者会已经开始。” 子明只得匆匆跟保姆离去。 爱斯特对穗玫笑笑,“你们在聚旧。” “是。” “好心的人终于明白周子明寻访你的原因了。” 穗玫点点头。 “真想不到吧,十五岁的贫童未到廿一岁已是红透半边天身家过亿的歌星。” “多么奇怪的命运。” “可不是,对,童小姐,我送你回去。” “麻烦你了。” 回到市区,穗玫松一口气。 怪不得想不起来,原来不是营里的学生,而是一个街童。 穗玫走到书房,在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子查阅。 才不过是五年前的事而己,她一定有记下来。 翻到那一页,她这样写:“大晴天,晒死人,孩子们顽劣,吃不消,想开小差。与同事们商量,被取笑,但是允许我出市区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浴。一早就离开营地,到深夜才返,松一口气。他们说玩得很高兴,不知是谁,穿上我的制服,权充导师,做了我的替身”。 所以,周子明口中那个美丽好心的大姐姐不是她。 因此穗玫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她也无意去打破周子明的好梦,他想报恩,不过是一种扬眉吐气的表示,目的已达。 到底是谁呢? 当年那几个导师其实并没有真正美女,但是那不重要,少年周子明心中感激,在他眼中,那个没有歧视他的姐姐必定是个仙子。 穗玫吁出一口气。 之后,周子明进人歌坛,迅速走红,此刻已是社会上的名人,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傍晚,爱斯特拨电话来。 “子明想与你吃晚饭。” 穗玫老实说:“请代告子明,我已有固定男友,不大方便与他单独见面。” 爱斯特咕咕笑,“你是唯一拒绝他约会的女子。” 穗玫也笑,“我祝福他。” “童小姐,再见。” 换了是穗玫,看到当年寂寞孤苦的周子明,也会邀请他一起烧烤以及游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个夏天 全文: (一) 美宁到机场来接我,我等了她十五分钟。 她看到我说:"车子挤死了,迟到。" "没关系。"我说,"我现在等惯了人。" 我实在已经等惯了,十五分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说我只打算等十五分钟,便要走了。 她要替我拿箱子,我不给她接手。 她看着我,"你晒黑了很多。" "是的。" "你开心一点没有?"她问。 我耸耸肩,"无所谓,我还是老样子。" "那意思是你并没有开心一点?"美宁问,"你应该转弯一下,而且找不到男朋友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也没男朋友。" "你是一张白纸。"我说。 她笑了。"你是什么?" "一个案底累累的犯人。" "别开玩笑了。"她说。 我们推开玻璃门出去,太阳热得火烧。 "我的天?"我嚷,"一年比一年热了。" 美宁道,"躲在家里不出来好了,没有关系的,我们家里只有三个人。一个佣人,一个我,我哥哥也回来了。" "你没有告诉我。"我看她一眼。 "没有关系,也许,你们可以做个朋友。"美宁说。 "别开玩笑了,我很怕见人。"我说。 "哥哥不算是陌生人。" "没见过的就是陌生人,有陌生人不能休息,你看看我这张脸,是可以见客人的脸吗?"我问美宁。 "如果你笑一笑,样子就变了,一天到晚绷着脸,自然不美,你怪谁去。" 她把车子行李箱开了,抬起箱子往里塞,然后叫我上车,她开动了小车子,一直往她家驶去。美宁是我的同学。她的父母有钱,在郊区有小洋房,今年把我接了来住上一两星期,我真算沾了光,然而嘴上也不便道谢。 "你会喜欢我们的家。"她说。 (二) 公路上平坦得很,四周都是树木,树荫下偶然也露一点红瓦,是的,我想我会喜欢她的家。不过此刻我只觉得热得厉害。 车子开了三十分钟,我的表情是木然的。我不该到博物馆,我想,到博物馆去不过是看几幅画,什么画比得上他呢?况且博物馆常常会在那里等我,而他到底是走了。 我竟未尽力好好的珍惜所有的时间。 或者我知道他总要走的,所以也不必要勉强了。况且他一天也不尽力,我有时候十分的讨厌他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美宁说:"你又在想他了。你一定是疯了,想那么久还在想,有完没完,你?记得那些信吗?你写信来说你已经找到一个男朋友了,然而不过是眨眼间,又吹了,我的天,你一定很累。" "不是吹了,是走了。" "有什么分别?" "如果吹了,我还有点主动的成分,奈何我总是被动的,他就这样子走了。" "走了,不就算了,你这个人,大来大去,什么都看的开,"美宁皱起眉头,"就是这一样死心眼,你想,他也是走了,不想,他也是走了,这么明显的道理都想不通,你是怎么搞的呢?" "骂吧。"我说。 "谁骂你?都是为你好。" "谢谢你,美宁。" "我们隔壁人家有游泳池呢,如果你要游泳,我去打一声招呼。"美宁说。 "不,不要游了。" 车子终于到了,美宁停好了车,就有女佣人出来,替我提了箱子进屋。 一栋极其别致的小洋房。两层楼,一个小花园,这样的房子,想必不便宜吧? "你要不要见见我的哥哥?"美宁问,"他是一个好人。" 我摇一摇头。"等一会好不好?我想先洗一个澡。" "好,二楼,"她说,"我带你上去,你与我睡一个房。" 美宁拖着我的手,冲上楼去,不让我休息的机会。 美宁一手推开房门,我看到一间小房间,布置得很好,一眼便知道是美宁自己一手装饰的,两张小小的床并排放在一起。 "很好。"我说。 "你洗澡吧,我下去张罗点吃的。" 我在床沿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想洗澡,那一点点汗,早吹干了,房间里的空气调节真是凉快。我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两口。 又是一件太静的房间。 以往我住的一间房间,静的可以听见纸烟燃烧的声音。 每日深夜,我总是坐在一张很低的帆布椅子上,听唱片,听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才上床睡觉。我没有好好的利用时间,故此变得这么寂寞,如今我一个人了,名正言顺的寂寞下来。 我撩开了格子窗帘,往下看。二楼没有什么往下看的,不过隔了一个花园,我看见了对面那家人的游泳池。一池蓝汪汪的水静静的停留不动,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狗。 为什么这里一切都这么静?连美宁的父母都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 我想睡一觉,不然的话,大概我又得哭了。 美宁推门进来,"咦,你没去洗?" "没有。" "又这样子了,你想做林黛玉?可真没有这么容易,你没那个本钱,快起来,下楼吃点心去。"她一把拉我。 我就是需要她这么一个人,一会儿找个机会好好的跟她谈一谈,或者可以松一下心里气。 但是美宁的哥哥也在,我没了说话的机会。 美宁的哥哥比美宁高不了多少,有点胖,三十岁才出头,头顶已经秃了一片,很和蔼,一直笑嘻嘻的。五官与美宁很像,但是长在美宁的脸上好看,长在他脸上便有点滑稽相。 他对我与美宁都很殷勤,而且一直在介绍她自己。他刚从外国回来并没多久,什么科的博士,刚拿到文凭,找到了一份工作。想回来娶老婆。 我记不得了。 我的毛病一贯如此,对于没有兴趣的事情总是记不清楚。 对于一些该忘记的事又记得太清楚。 早晓得他会在这里,我就不该来了。我不但失去了和美宁说话的机会,还得抽空来敷衍他,弄得脖子都酸了。每一个男人看上去都这么乏味,说什么那个人还是占据在我的心里。 我叹一口气,忽然之间客厅就静了下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即使唉声叹气,也还得含蓄一点才是。 美宁的哥哥问:"解小姐可是累了?" "有一点。"我只好这么答。 "这里流行午睡,你要不要去睡一下?"美宁问道。 "好,"我说,"我睡一睡。" 美宁说:"晚饭我叫你下来吃。" 我向她哥哥点点头,告退了,我实在吃不消。真的吃不消,天下没有比敷衍更累的事情。 (三) 到了楼上,我用莲蓬淋浴,然后换了睡衣。 美宁上楼来了。 我问:"不是让我睡觉吗?" "你睡得着?也不过是躺着休息一下而已。" 她倒是很清楚我。我笑了一笑。 "我哥哥怎么样?"她忽然问。 "不错。"我说,我还能怎么说呢? "如果你要结婚,这是一个机会。"她笑说。 我看她一眼。"天下不会有你这种妹妹。" "你不一直说要嫁人吗?我哥哥可是个好人,你可以相信他,他是不会搅七捻三的,保证对家庭负责,从一而终,怎么样?" 我呆了半晌。"将来自然有人嫁给他,他是不愁没老婆的,事实上男人都不必愁老婆问题。但是我?我想他不会喜欢我。我既抽烟又喝酒,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身体不好,相貌不美,不会的,他不会喜欢我的。" "你这种习惯可以改一改,你有很多好处,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一个人的脾性是难改的,美宁,而且强盗扮书生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是你说想结婚,结婚大概并不如你想象中的浪漫,反正都是这样了,不如嫁一个可靠的男人。"美宁说。 "你喜欢我做你的嫂子?"我笑问。 "自然,我喜欢你,只怕你嫌我哥哥相貌平凡,但是平凡的男人。大半是好男人!" 我有点感动。 "是的,"我说,"奇怪的是,我老是喜欢了那些不可做丈夫的男人。" "听你的口气,仿佛真的'阅人已多'的样子,你也不去看看人家门槛精的女人,一个个还做势天真烂漫状。" "那是她们的过人之处,"我淡淡一笑。"她们是靠那个吃饭的,自然怪不得她们,至于我,何以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美宁笑。"什么叫堕落?我并不觉得,我觉得你自卑感太重,脸皮太薄,稍微一点事便自觉下不了台,这样子自然是吃亏的,索性嫁了人,百事不管,在家做黄脸婆,也是好的。"她又劝我。 我笑。"你哥哥是迟早娶得到好老婆的,你给我放心。" "你看看,你当心一辈子嫁不出去。"美宁叹口气。 "我已经在担心了。"我笑。 "嫁不出去倒无所谓,你自己还得养活自己,只是每次看见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哭哭啼啼,真受不了。" "看开一点如何?"我苦笑。 "我看不开,也不敢接交你这个朋友。"她说。 "你觉得我看中的人如何?" "不要说了,我不想提。"美宁说,"你好好的睡一觉吧。" "怎么又叫我睡了?"我问。 "休息!"她说。 有她陪我聊聊天,说说话,时间容易打发了一点,这就是我要来的原因吧?美宁实在是一个好朋友,我很感激她,但是她帮不了我什么忙,实在帮不了。 (四)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来叫吃饭,恍惚间我听见美宁下楼去了,我要起来,却身不由主,无论如何醒不转来,无奈只好继续睡,真的是累坏了。 朦胧间很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我翻了一个身,还是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九点钟。 楼下在播音乐,我一身都是汗。我连忙起来,这还成什么话呢,头一天做客就错过了晚饭,太失礼了,我连忙换了衣服下楼。 下了楼才发觉忘了梳头,也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道歉。 美宁的哥哥一直说:"没关系,当自己的家里一样好了,你要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不用了,"我说:"那么远,怎么敢当?家有什么现成的,就吃什么,真是不好意思。" 美宁笑着,佣人摆上了饭菜,我只好连连的说不好意思,说了七千多次。 看来这次美宁叫我来,真有一点其它的意思,不过即使有意思,也是好意。我装着傻,假装不懂她。怎么可能呢,她的哥哥。 吃完了饭,我陪他们谈了一会儿,因为美宁这个胖胖的哥哥,我忽然之间觉得做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真的会累坏。不过开了口,也就没太多时间想心事了。 我老是拿别人来与他比较,这是无聊的动作。 如果他还与我在一起,可以这么做,此刻他就不晓得与什么女人在玩,我还想他,真是多余。 美宁说明天到隔壁游泳。 我说:"隔壁那层房子真大。" "大?是的,住两夫妻与两个孩子,外国派来的不知什么官,中国人,没中国味道,太太带着孩子回去了,留下丈夫在此地,也不见人影,大半花天酒地去啦,只剩下两个老妈子,一个园丁。排场也真够大的,汽车就有两部,同一牌子的积架,一部房车,一部跑车,又都是白色的,想想看,这种车子在此地是什么价钱!" "你们派头也不小呀。"我笑了。 "去你的!" "你与隔壁熟?" "不熟,但是我们家女佣人跟他们的女佣人熟,开了花园的,过去游泳,不成问题。" "给人家当场抓住了如何?" "从来没抓住过,"美宁说,"真碰上了,难道还送官究办不成?"她格格的笑起来,"到底是邻居啊,我脸皮是够厚的,顶多招呼一声而已。" 我也笑了。 (五) 第二天她叫我去,我也就去了,不去留在家里,陪她哥哥说话?我没那个胆子。 美宁看我换了游泳衣,细细的看了一遍,她说:"晒得那么好,我还是雪白雪白的。" "多好也没用,一下子便褪了,打回原形,有时候我真希望这种棕色不褪,爱情也不褪。" 美宁白了我一眼。"什么都往爱情头上扯,我看你真是入魔了,不对劲。" 我不响,躺在帆布椅子上。 "别睡着!当心晒坏了。" "你别一天到晚管着我好不好?像个妈妈似的。"我说。 "好好好。"美宁跳到水里去。 还是没有喜悦,我平平的躺着。一切都太意料中了,我不是求刺激的人,我只想有点意外。 甚至是意外死亡吧。 美宁温柔的问:"你又在想什么可怕的事了?" "没什么。"我否认。 "你瞒不过我,你瞒得了父母,也瞒不过我,我太清楚你了。你应该结婚生子,要忙得透不过气来才好。" 我苦笑。她还在做说客。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有到那个年纪。不至于。 美宁叹口气。"我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我过去看看哥哥,他不晓得在做什么。" "快点回来,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说。 "得了。"她跳过了矮栅。 她是活泼的。她永远在等,我永远在怀念过去,这就是我们的分别,她是未来式的,我则是过去式的。 美宁啊美宁,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想恐怕没有什么人了解我的了。 我躺在泳池边,然后我感觉到一只狗走了过来,对着我喷着气。 我转过头看它,它充满了敌意,狂狂的吠着,一点也不妥协。 这是主人家的狗吧?它不认得我。如果美宁在的话,它或者会认得美宁。 我不敢动,我不是怕它,是这么大的一条狼狗,如果无意中被它咬一大口,倒是很没有味道的。 我瞪着它,它也瞪着我。 然后,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它说:"坐下!" 它就坐下了。 我松一口气,从帆布椅子上坐起来。多没意思,美宁的好主意,叫我跑到这里来游泳,被人家的狗盯着瞧,我的脸涨红了。 但是我又不想装成理亏的样子。我尽量做得自然,我对那个人说:"好凶的一条狗。"其实那只狗并不算凶,它只是略微吠几声而已,并没有扑上来或是什么的。 那个人却怀疑我。"你是--" "我是隔壁的。"我尴尬得几乎要钻地洞。 美宁跑到哪里去了? "但是隔壁只有一个女孩子。"他笑笑,"我没见过你。" "我新来的。" 幸亏这个人没有下逐客令,这大概是做女孩子的好处吧?做女孩子无论如何在这方面可以占点便宜,很少人会对女孩子大叫。 "要不要喝什么?"他问。 该死的美宁还没有来。 "不了。"我很礼貌的说,"我已经享受够了,我想我该走了,不然你会赶我。" 他又笑笑,那种笑是奇特的,带点苍凉的味道。他似乎不大像一个快乐的人呢,但是他有一张相当好看的脸,一管鼻子特别挺,嘴唇抿得很紧,眼睛有神,眉毛很浓,他穿着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一双凉鞋。 他说:"大家住得那么近,何必客气?" 我说:"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替我打开了白色矮栅的门,我走过去,转头对他说:"谢谢。" "不用客气。"他说。 (六) 我连忙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原不应该到隔壁去的,去做什么呢?自讨没趣,那个男人看见我走了,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我躺在房间里发闷。 美宁上来了,我白她一眼,不与她说话。 她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想去找你呢。" "主人回来了,我不回来,赖在那里干什么?"我说。 "主人?谁?"美宁奇问,"怪了。我根本没见过隔壁屋子的主人,他是什么样子的?", 她问得这么天真,真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我便原谅了她,也许她真没见过他,今天是我的运气不佳。 "他可晓得你叫美宁?"我说。 "那不稀奇,我父母会跟他们说起我,喂,他长得怎么样?说来听听,算不算奇遇?" "我的美宁,天下间有那么奇遇,倒好了。" "嗳,别卖关子好不好?他怎么样?" "三十五岁吧,长得不错。一张脸很冷漠,但倒还客气,都是你,叫我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我说。 "没关系,反正是邻居。""。 "下次你也别去贪这种便宜了,没的叫别人看小了" "无所谓,我说过,我的脸皮绝对够厚,不成问题。 "美宁,你看你这口气像什么?像无赖小于。"我说。 美宁说:"多笑一点,这年头,我告诉你,不开心白不开心,明白吗?" "哲学家,我明白了。" 晚上她的哥哥硬要叫我出城观光,我真的不想去。奈何他们俩兄妹实在热情,死拖活拉的把我叫去了,他们挑了一家夜总会吃饭,我又没带什么好衣服,可以说是万分尴尬的。 美宁好像存心要我出丑,硬要我与她哥哥跳舞,我几乎有点恼怒,这是什么意思呢?早晓得她哥哥在这里,我根本不用来,来也不必省旅馆钱,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粉头办?如果不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一定翻脸了。 我说怎样都不肯跳舞。 我说:"我穿着长裤,不雅。" 美宁还想说什么,我索性道:"我不舒服,要回家了。" 美宁总算是我多年老友,看出情形不对,也就不说什么,结帐回去了。 在车子里我不发一言。 美宁太不应该了,她这次根本不是邀请我来渡假的,她叫我来,是为了替她的哥哥找老婆,居然看上了我。 我不是看不起她的哥哥,但是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我的理想对象!如果我随便到这种地步,也不必寂寞了这些日子,我要找的不是丈夫--天下没嫁不出去的女人,我要找的是伴侣。 我很不愉快。 美宁如果有心要做这种事情,也该通知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想我会提早离开,一个星期已经足够了。我是怀着希望来的,我希望真正的把精神松弛一下,却不料又碰到这种烦事。 回家我一言不发的睡了。 我是一个极之喜怒形于色的人,美宁应该看得出来,所以她也讪讪的睡了。 这件事她是做错了。 (七) 第二天早上,为了要避开他们,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没有车,这一条公路是交通不便的,反正我也没有目标,就一个人逛着,看看两旁的车,草,花,倒也悠然自得,我把昨天晚上的气消了一半。 算了,我想,美宁也是好意。 只是她不晓得我也有点傻脾气,不肯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意就是了。 早上的空气是新鲜的,我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心境也就平和了,这一条路铺得真美。为什么要到市区去呢?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一部车在我身边停下来。雪白的积架,我心念一转,不会是那辆吧?美宁跟我说起过的那一辆? "要搭便车?"有人问。 正是泳池的主人。 我笑笑,他倒是很周到,这种手法,电影里见得多了,但是现实生活里还没见过,况且我又不是美丽的女主角。 "你上哪儿去?"我问他。 "漫无目的。"他说,声音很淡,不像吊膀子,而且--他要来吊我?在此地,拥有一辆这样的车,爱找什么样的妞儿都有。 "我只是走走。" "上车来吧。我带你兜几个圈子。"他把车门推开了。 我也就大大方方的上车。 他开动了车子,身上依然是白色的一套,但已经不是昨天的衣服了,他穿得如此额外的干净齐整,根本不像本地人,当然他不是本地人,他是外国公司派来出差的。 美宁说他有妻子,有孩子,但是男人都是这样的吧?一见了别的女孩子,也就忘了本身的身分了。 我也许是多心了,是我小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或许他是一个君子呢! 他很沉默,只管开车,转弯,爬坡,都显示他是个高手,然后他在路边停下来,我只听到无数清脆的鸟鸣。 "好地方。"我赞叹。 "只要不出市区。"他加一句。 我看他一眼,这想法倒与我的完全一样。 "你手中是什么?"他问。 "玉兰花,在花园采的。" "极香。" "有点俗,但也只有俗,才显得可爱,它是这样毫不掩饰的俗。"我笑着解释。 他点点头。 "还有茉莉,也是好的。其余的花,只是得个样子而已,不怎么样。"然后我发觉我说多了,于是住了口。 为什么我对他说那么多呢?根本是没有必要的,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鸟语花香的地方,真是叫人觉得纯 洁。 我垂下了头。我应该是快乐的,环境这么好,生活又不艰难,但是我有什么快乐的根源呢?一点也没有,我告诉自己。 "要回去吗?还是去喝一杯咖啡?" "你不是说出市区不好?"我反问。 "到我家去喝!" 我笑了。"也好。不打扰吧?" "不会,是我自己先开口的。"他说。 我们又上车子,他把车开回家,女佣来开门,有点惊奇,我随着他进客厅。 这一间屋子布置得真不错。客厅只有两种颜色:白与深咖啡。我喜欢这两种颜色。 此刻我身上穿着咖啡,他穿着白。 女佣人拿出了银的茶具,他那种典型的外国作风一点也没有改,我觉得奇怪,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美丽的屋子。"我说。 "太豪华了,远远超过我的所求。"他说, "但我的妻子很满意。" 妻子,我觉得有点闷,已婚的男人多数会提到他们的妻子,幸运的女子,总有人记念她们。我呢?谁会提到我?谁会想到我? 他是一个好丈夫,在陌生人面前犹自口口声声说到他的妻子。 而我呢?我恐怕永远是寂寞的。我低着头,一口口的喝着我的茶。 "你几岁?"他忽然问。 "二十二" "不该问女孩子的年龄。" "没关系。"我说。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心事重重?"他问。 "我看上去心事重重吗?"我笑问。 "自然。" "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我通常这样,我姓谢。你呢?" "沈。沈钧。"他说。 "沈先生。"我称呼他一声。 "你应该向我看齐。"他说,"我是很自得其乐的。" 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乐,我淡然一笑。 我喜欢他的客厅,坐着很舒服,我甚至想脱了鞋子,在他沙发上睡一觉。我不想回美宁那里,我有点怕她的哥哥,我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才好。 这位沈先生,他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 我说:"美宁说沈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是吗?" "是的,打算留两三个月,还有一半的时间就回来了,你要不要看我孩子的照片?"他问,"在书房里。" 我跟他进书房。 我想,又是一个标准父亲,来不及让客人看他子女的照片。几时我也嫁得到这样一个人? 书房全是花梨木家具,老大的书桌上搁着照片,一个男孩子搂着女孩子,女的大一点,但是那个四五岁的男子,长得与他父亲一模一样,无论是额角、嘴唇,都像得不能再像,我觉得奇怪,遗传真的这么厉害? 我在放照相的架子,看到了另外一张彩色照片。这是他妻子吧?短短的头发,极其美丽,化妆无异是浓了一点,但时下的美女都是这样子。她生得好看。 "我妻子。"他说,他知道我在看照片。 "她很美。"我说。 他牵牵嘴角,不出声。 大概不好意思出声称赞自己的妻子吧? 我有种感觉,她只是一般性表面化的美。但是这也已经足够了。男人的要求,通常止于此。 我觉得我留下去没有意思。我想走了,不过这间书房太文雅,两边都是书,又有一点名贵的瓷器,我在打量着。唉,一个家,完美而幸福的家。 我心中落寞的感觉越发重了。 "谢谢你招呼,我得过去了,他们会等我吃午饭的。"我放下了茶杯。 "你是他们的客人?"他问。 "是。"我点点头,"美宁是我同学。" "如果你喜欢,可以过来游泳,欢迎。" 我笑了,他真是体贴的一个人。我点点头。 他把我送到门口,我自己过去了。 (八) 美宁问我:"我的天,你一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以为你荡失了马路呢。" "不会,我自己走走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把认识沈先生的事情告诉她。 她哥哥坐在一旁看着我,把我看得十分不自然。 我不喜欢这种眼光,好像我住在他们家,我的举止就像一个犯人似的受限制,我是一个多心的人,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做。 我想我再住几天就打算走了。 美宁说:"你既然来了,就该到处走走,别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南东部都是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陪你去?"她问。 "不用了。"我说,"我是一个乏味的人,哪里都没兴趣。" 美宁的哥哥忽然搭一句腔,他说:"恐怕谢小姐嫌我们两个乏味吧?" 他自以为幽默,我可受不了,我沉了沉脸,我说:"言重了,美宁是我十数年的老朋友。我怎么会嫌她?" 这种人不会说话,偏偏比人说得多,听都听烦人,真正虽无过犯,言语无味,面月可惜,好好的一个假期,叫他在这里,给糟蹋掉了。 在他还要说话之前,我逃了上楼休息。 我想搬出去住。 美宁追上来,她说:"你不高兴了?" "我本来就没高兴过,我有什么可值得高兴?" "活在这世界上,就值得高兴。"美宁说,"振作起来。" "我没有这种感觉,我爬得越用力,摔得越发重,索性不动,也无所谓。" "这种态度是不对的。" "美宁,劝我没用,我是无药可救的人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她文诌诌的说。 "也许是的。"我说。 "算了,你既然不爱见人,不爱走动,就随你好了。" "谢谢,美宁。"我真正如蒙大赦似的。 "别谢我。"美宁说,"我是怕你逃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再勉强你,你就一走了之。" 我的脸红了。 她猜到了我的心意,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 (九) 那天傍晚,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我自然的抬起头,是美宁的邻居,让我坐车兜过风的那一位。 我向他苦笑一下。 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着落阳。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额角上有汗,一身白,这样的白裤子随意坐在石阶上,真是可惜,但是他不在乎。 过了很久,他问:"无聊?" 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的男朋友呢?" "我没有男朋友。"我依然没抬眼睛。 他不响了,依然看着那块草地。有一大群白鸽朝着我们飞过来,忽然兜了一个圈子又朝那边飞去了。景色怡人。然而我的兴致,说什么还是提不起来。 "你一个人?"他又问。 "是。 "你要不要过来喝一杯东西?"他看着我问。 我耸耸肩,他开始对我同情了,可怜我一个人这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情。我不要人同情我。 我想转头回屋子里去,但是回屋子里又有什么可做的?我已经睡得太多了,又看完了所有的小说。 还是跟他去喝一杯东西吧,在这个时候,我还真的需要同情,不说假的。 于是我懒洋洋的站起来,我说:"好的。" 他笑了,他走过来,我跟在他后面,他与美宁恰巧住在隔壁。太近了,我还算有点运气,还有一杯冷饮可以喝,他的客厅与书房我都来过了,那张照片仍然放在书桌上,他的妻子与两个孩子。 我拿起了照片,看了很久。他的妻子是个美丽的女子,三十岁左右,五官无懈可击。而我呢?我无意将自己比别的女人,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差劲,头发没有修已经好几个月了,扎着两条辫子,毛巾衫,粗布裤,一身汗。 我放下了照片框子,那道银边上都是我的指纹,我想我又做下尴尬的事了。 主人捧着两杯酒出来。 "你能不能喝?"他问,"怕醉不要勉强。" 我说:"我可以喝,那是什么?薄荷?" "是的。"他递过来。 "我不喜欢薄荷。"我说,"另外一杯是什么?" "威士忌加冰。"他略略有点讶异。"你要这一杯?" "是。"我接了过来。 "好,你就喝这杯好了,反正冰比什么都多。" 我喝了一口。"我把手指印在照片框上了。" "没有关系。"他微笑。 "我是闯祸胚,到别人家定打破杯子什么的。" 他真的笑了,他坐下来。"你在看这张照片?" "是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乱看别人的东西,算什么? "我的妻子。"他说:"与我的孩子。" "我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里,他们在外国。"他说。 "我知道,美宁说过的。"我说,"你一个人在家。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加冰,威士忌的份量刚刚好。他的妻子,她在外国,他在这里记念她,她生日,他会记得,她生病,他会担心,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我呢?我心里的无聊渐渐散去,但是新的恐惧充满了我的心。 我连忙大大的喝了口酒,定一定神,差点呛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 我跌坐在椅子上。当我老了怎么办?现在距离我老还有很多日子,但我始终还是会老下来的。到时怎么办?尽管每一个人都安慰我,告诉我还会有很多机会,但是我真的怀疑,也许当我鸡皮鹤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坐在空屋子里喝威士忌加冰。别的女人总是儿孙绕膝,安度晚年了。我暗暗的叹出一口气。 "你在想什么?"他探头过来问。 "先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女人的恐惧。"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叫我沈钧,我不是先生。而且你有多大,你有什么恐惧?你只是孩子。" 我几乎尖叫起来。"我?孩子?我二十二岁了。" "看,二个二岁难道不是孩子?"他笑。 "我不但不是孩子,而且人生经验丰富,失恋多次。" 他凝视我,"真的?" "真的。"我垂下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他说。 "因为我不好看?没有打扮?"我说,"是的,如果你是这样的意思,那么你说我特别,是对的。" "不是这样,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极之诚恳的说。 我看着他。 我的感觉是奇异的,他说我漂亮,一个陌生的男人,说我漂亮,他又是别人的丈夫。做丈夫的可以称赞别的女人漂亮吗?如果他当我是孩子,是可以的,但我又不是孩子。 不过他说得那么诚恳,而且又从来没有谁这样称赞过我,我的眼眶渐渐冒上了泪水,我一定是发神经了,无端端的想哭。 我又喝了一口酒。 一定是这杯酒。我想,一定是它。我空着肚子喝,所以酒意特别厉害。不过我有自信我不会醉。 他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谢。"我说,"我姓谢。" 他点头。我看住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三十一或是三十二。他常常穿白色。但这又有什么用?他是别人的丈夫。如果他是独身的,我或者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谁知道呢?也许是一辈子。偏偏他是别人的丈夫。 然后我想到美宁的哥哥。 如果他有一半像我对面的人,情形就两样了,我运气不好。我又暗暗的吁出一口气,运气太不好了。 "你很沉默。"他说。 "绝不。"我微笑,"我说起话会把你吵死。" "不会。你说的话,总共还不到十句。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红了。怎么可以告诉他? 他笑。"不告诉我?让我一生都不晓得?" 我放下杯子,我说,"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干什么?坐在别人的家里,可以聊多久?我转身走出他书房的落地长窗,走到游泳池旁,向他摆摆手,我跳过了矮栅。 (十) 美宁已经回来了。我看到她有点高兴,至少我有一个谈话的人了。"美宁!"我叫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失踪。" "没有,我自己到处乱跑。"我说:"别替我担心。" "你这个人!"她摇摇头,"别以为治安比较好就可以乱走的,走错了地方,你知道滋味。" 我想我可没有走错地方,我只是在隔壁而已。 于是我向她扮一个鬼脸,美宁瞪着我冷笑一下。 "你倒是很轻松啊,但愿你天天如此!"她讥讽的说。 我不介意,她当然应该不开心,她存心介绍哥哥给我,我拒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说上几句,似乎也蛮应该。她见我没出声,也就软下来了。 "今天晚上你很好。"她说。 "谢谢。"我微笑。 "不管怎样,"她说,"我是希望你快乐的。" 我低下头。"多么苛求,希望我快乐,你知道像我这种人--很难真正的快乐起来。" "快乐是在乎自己的,"美宁叹一口气,"你怎么至今还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倚靠别人,那结局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有谁吃得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 "好了好了,"我推她一下,"我又没碍着你什么,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快乐。"美宁坚持着。 "胡说,我不是顶快乐?"我白她一眼。 "你心里呢?"她凶狠的问道,"你心里呢?" 我不答。 "嘿!"美宁很得意的坐在我对面。 我凝视她,我心里想:难道我与你的哥哥结了婚,我就快乐了?不见得。安定的生活之后,也是永恒的无聊,我不适宜做那样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会害他。 我不响。 我说:"这里夏天,有永远消耗不尽的太阳。" "所有的夏天都是一样。"美宁说。 "我知道,"我说,"但是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你看太阳。" "只有你才有那种渡日如年的感觉。"美宁说。 电话铃响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不出声。这里的电话,没有意思,不会是我的电话。 但是,美宁忽然之间一脸诧异的抬起了头。 "谢小姐?" 我也抬起了头。 她把话筒给我,我接过了。 谁?我想,"喂?"我问,"谁?" "你对面的那个先生。"他笑道,"怎么?" "啊。"我呆住了,"你?" "是我,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出去吃饭,车子隔半小时在门口等你,怎么样?" "半个小时以后?"我问。 "是" 美宁在一旁问:"谁?是谁?"她一脸的狐疑。 我只想了五秒钟,我答:"好的。" "谢谢。"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手犹自在话筒上,我愣着。然后我转过头,管它呢,有得开心,一开心了再说,谁还想明天,或是明天以后的事? 我告诉美宁:"我要出去跟一个朋友晚饭。" 美宁还是一个字:"谁?" 我笑。"现在没有时间,回来我一定告诉你。" "喂!你这个人疯了?"美宁跳起来。 "没事的!"我冲上楼去,我只剩下二十五分钟了。 我回到房间拉开衣柜,我又提醒自己,我问我自己:"你真知道在做什么?即使只有一个夏天?"我关上了衣柜,在床沿坐了下来。这个夏天之后呢?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到外国去了,他有点闷,我有点寂寞,他请我吃饭,我应该去!我真应该去? 我是这样的寂寞。我没有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我再一次这么想,只要可以解去今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寂寞,我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我走进浴室,开了龙头淋浴,洗头。 等我裹着毛巾出来,美宁坐在我的床上。 我换上了我带来的惟一裙子。头发还是湿的。 美宁绕着手。"我以为你会与我们一起吃饭。" "对不起。"我说。 "你要借我的香水?"她问。 "不用了。"我拉上拉链,"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香水?" "第一,跟女朋友出去,你不会这样开心。第二,我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门口。" 我转过身来。"你看到了?" 我很是尴尬。"对不起。"我道歉,"我想我得快点下去了,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谢!"她叫住我。 我看住她。 "你又要受伤了!"她嚷。 "这次不会。"我摇摇头,"我会保护自己。" 她也摇头。"看你!头发还是湿的,保护你自己,放什么屁。走吧!" 我笑了。我奔下楼。 (十一) 太阳还在。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在吸烟,刚用一只银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看见我,他没说什么,推开了车门。 我上车。 他笑了一笑,开动了车子。这是他另外一部奶白的积架。 我惟一的裙子是白色的。他也穿白,他是永远穿白的。白得几乎透明的麻纱衬衫,长袖子。他使我忘记过去将来,这就够了,即使是饮鸩止渴,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衣服极好看。"他说。 我微笑。 "那是你洗发水的香昧吗?很好闻。"他说。 我的笑意更浓了。 我没有后悔出来。我根本没有时间后悔,他把车子开得很快,像箭一样的在公路上飞。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他的嘴角孕着笑意。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应该责问:为什么美宁的哥哥不是他? 我的头发渐渐被风吹干了。 我们在市区吃了一点东西,我与他一直没有说什么话,我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我瘦。 他看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难得的。" 我很惊异,我抬起了头。"为什么?你觉得我奇怪?你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结了婚,是不是?" "是。早知道了。认识一个男人不一定要嫁给他。你怕什么?"我不客气的说。 "我当然不怕。"他笑,"我很喜欢你,所以我请你出来吃晚饭。" "你的妻子会害怕,是不是?"我也笑,"多数做妻子的都有一个大毛病,老觉得她们的丈夫是奇货可居的人物,生怕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其实没有这种事,只要她们信自己。相信她们的丈夫,紧张些什么?" 他笑了。"有一天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你的想法如何?"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她们更紧张,不过我想得很透,如果丈夫要跟人跑,让他跑好了,拉得住他?反显得婆婆妈妈。" "真的那么大方?"他极有兴趣的问。 "我不是大方,只是无可奈何。不要做笨事。这年头谁是孩子呢?当然有好的就挑好的--至少他认为那是好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就是如此离开我的,每个朋友都说他鬼迷了心窍,我不觉得,每个人选择不一样,我尽了我的力,我不能勉强他,我只好算数。" 他默默地听着。 我喝了点红酒,我的话很多。 "他的确是鬼迷心窍。"他说。 "谢谢。"我向他扬扬酒杯。"其实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呢?有一个朋友送我一辑漫画,其中一个小男孩对失恋的少女说:'不要紧,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会上来对你说你是一个大美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大概就在等这个人。"我笑了。 我一喝多了酒,便会罗嗦得像个老太婆,无药可救。 "如果我没有结婚,"他忽然说道,"我会追求你。" 我大笑起来。 他是这样明显的花言巧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天。然而,真的假话,总要比假的真话好吧?我听了太多假的真话,此刻换一下口味,倒也很新鲜。 没有结婚会追求我? 一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放弃一个王国,不是一个家庭。 我吁出一口气。然而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懂得感情的? 我碰上的又是一个俗人,只是外表清秀的俗人。 真的假话,我想,我忍不住又笑了。我心里是这样的悲哀。但是我实在只可以笑。 "你不相信我?"他问。 "不不,我只是高兴。"我说。 谁说我不高兴呢?我的确是很高兴。谁要与这个人过一辈子?我只要过了今日。 "你受了伤。是不是?感情的伤害。"他说。 他像在研究我。我不介意。我说:"是的。受了伤,不过凡是伤口都会复元。我只像摔了一交,皮破血流,不过敷了药,过一阵子,新肉就慢慢的长回来了。一个疤,不去看它,不会发觉,又干么常常去看它?我现在并不伤感,我只是无聊,所以当美宁叫我来玩一下,我就答应了。" "你的解释很新鲜。" 我直接的说:"就是因为我新鲜,你才叫我出来吃饭。" 他尴尬了。 我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但是他可爱。 我笑了。"对不起,我喝多了。" "没有关系,我喜欢你的脾气。" 我再笑。"那也是新鲜的,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新鲜的玩意,很好。" "你很气,心里有恨,从你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你的伤口并没有完全痊愈吧?" "没有。"我坦白的答。 我又喝尽了一杯酒。我想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男朋友,谁要一个语无伦次的女朋友,然而我并不急于要找男朋友。 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乖乖的坐着装个淑女相,引美宁的哥哥入彀,说不定数年之后,我也是一个子女成群的太太了。我叹一口气。 但是那种生活适合我吗?我不觉得。我情愿喝喝酒,聊聊天,打发一天,两天,三天。目前这样,也是一种生活,这是我的选择。 他喝着酒,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是了解。 我颇想伏在桌子上大哭一顿,但是为什么呢?我问:"你要不要跳舞?音乐很好。" 他点点头,扶我。"你没有醉?" 我摇头。"俄怎么会醉?"我说,"我的痛苦是难醉。" 他与我跳了一曲很慢的舞,我不擦香水,但是他身上发散着清新的古龙水味。我觉得很好。今天真是不错,有这样意想不到的节目。 我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职业"他问我。 "嗯。不然谁养我?" "你干哪一行?" "舞女。"我说。 他笑。"你喝了点酒,就不说老实话。" "为什么不相信?"我反问,"舞女额上又不凿字。" "你不可能是那种女人,算了,你不说就算。" "我是画画的,稍有名气。"我说,"不愁生活,但没有发财。大概所有画画的人,要待死后才有希望。" "我猜得到。"他说。 我转过头来。"怎么猜的?"我问他,"世界上有那么多行业。" "你的风采。"他看着我。 我摇摇头。"与你在一起真快乐,我几乎飘飘然了,我居然还有风采?"我笑。 "有。" "你的眼睛有毛病。"我侧侧头,"看歪了。" 他不响。"你那个男册友,他找到了什么女人?"他忽然问。 "了不起,一个吧女。做了些年发财了,开了酒吧。" "不错。"他点点头,"有前途。" "我想是。"我微笑,"我是真心说不错的。你呢?做什么?" "我?我只有一份工作,赚了钱养老婆,养子女。我没有福气认得吧女。" "别为我出气了。"我说,"我心里又没气。而且你的口气,好像在调查我什么似的。" "你?你的心事太多,我问十年也不得要领。" "让我们跳舞。"我几乎恳求的说,"不要说什么话了" 他拥得我近一点。我们停止了说话。音乐的确很好。好得不像话,都是些旧歌,诉说着以往的事情,许多年前的记忆,我听得有点呆呆的。 与丈夫出来就不可能有这么美吧?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就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 但是每次找陌生人,哪来这么多陌生人?我笑自己的愚笨,这一个晚上,我不住的笑。 酒意慢慢的上来,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恐怕有点支持不住。我问:"几点钟?" "十点吧,也许十一点。"他低声说。 "你不戴表?"我很奇怪的问。 "不戴。"他摇头,"我下班就脱表。" "我们回去吧。"我说,"不然我的女朋友要生气了。" "好。"他放下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我说。"它们是好手。" 他凝视我。他的浓眉微皱了一下。 我们回了座位,他结帐,我们走了,一路没说话,他开车还是很快。我欣赏他,一个男人在陌生的时候总有值得欣赏之处,熟了之后,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可惜。 (十二) 到家,他替我开门。 他说:"你使我想起中学时期约女朋友上街的情形。不为什么,是吃一顿饭,聊几句话。谢谢你。" 我牵牵嘴角,转身,回去了。我推开了大门。 大门没上锁,美宁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没有抬头看我,我只倚在她身边坐下。 她在吃薯片,过了半晌,她才问:"好玩不?" "还好。" "你喝了酒。"她把桌子上一大杯橘子汁递给我,"我最讨厌与醉的人说话。" "我没有醉。"我还是喝了果汁。 她不耐烦了。"我觉得你醉得不似人形了。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出去跳舞喝酒。你成了什么?粉头?这种男人,叫他花钱找舞女去!" "我没有什么损失。"我说。 "没有损失?"美宁哼了一声,"说得太好听了,过了不久,他就会对别的男人说: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女孩子陪我玩!" 我笑。"是吗?他尽可以那样说,但是过不久,我也可以跟我的女朋友道: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男人陪我玩!又有谁吃亏了?老派想法,一定是女人吃亏,其实是大家开心,什么了不起。" "你醉了!"美宁冷笑。 "才怪。" "你不是那种人材。"美宁说,"你不懂得玩,到后来你一定弄假成真。" "我可以学,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 美宁发怒。"你又何必糟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我叫你来,是想你过一个正常的夏天,你这样子。早知我不让你来了!" 我靠在椅背上。 "你这样子做,觉得快乐吗?"美宁喝问我。 "不,但是我暂时麻醉了自己。" "你可以去抽鸦片!" "抽鸦片是违法的。" "好的,你要掉进这个坑去,你去好了。" "美宁。"我拉住了她,"别紧张,我不会掉下去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还真的不值得我掉下去。" "但是你在边缘上走来走去--" "我会小心。" "但愿如此。"美宁说。 我靠着沙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是快乐了一个晚上,可是怎么样呢?快乐完了之后,寂寞更响,一声声的耳边喊,使我受不了。 我捧着一个空杯子,呆呆地坐着。 美宁问:"你快乐吗?" "我?"我想了一想,"还好。我颇开心了一会儿。" "现在呢?"美宁说,"我瞧你还是闷闷的,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说看。" "有人爱我。"我简单的说。 "有很多人爱你,但是你拒绝了,你很奇怪,谢,你专门往死胡同里钻,难为自己。不肯过稍为正常一点的生活,我不要跟你说太多了,你去睡吧,我看你快累死了,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了来着。" "你呢?"我问。 "我要看完这个电视节目。" "你生气了?"我问她。 "我……我只是希望你快乐,如果你快乐,我很替你高兴。" 我闷声不响的上了楼。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的动一动脑筋,但是我睡着了。 多少日子没这样好好的睡了? 电话铃响了两下,我连忙伸手去接,我抬头看钟,九点半。这么早?旁边的美宁翻了一个身。我轻轻的问:"找谁?"我不想吵醒美宁。 "谢?" 是他。 "是。"我答。我真没想到他又会来电话。 "你还没起来?"他的声音也降低了。 "现在起来了。"我说。 美宁又翻了一个身,我想这家伙已经醒了,不过她装睡着,这使我狼狈,连说话也不敢说。 "你现在能出来?"他说,"我在门口等你。 "干么?" "我想见你。" 我偷着一下美宁。"好。二十分钟。"我挂上了电话。 美宁"骨碌"地起了床,眼睛睁得老大。"好好,"她嚷,"总算碰到一个识货人物了,可惜你每个男朋友开头的时候都对你不错,但后来呢?" 我脱了睡衣,我笑,"不能怪他们吧?后来我自己得负责任。"我换上了衣服。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有了老婆还勾引别的女孩子。" "算了,我是什么善男善女,还给他勾引呢。"我说。 "当然,他一上来,告诉你:我给了婚的。你曾被警告,一切后果,皆由你自己负责,现在一字不提老婆子女,说不定还来几句'我老婆不了解我',这是公式,谢,聪明如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谢!" 我还是笑。"你以为我看不出?" "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清醒而堕落的人!" "你现在可看见了?我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我说。 "你为什么要被他利用?"美宁大叫。 "我没有被利用!"我也大声叫,"美宁,我在利用他!" "快滚下楼去!"她说,"我今天不要见你!" 美宁用被子蒙起了头,真的生气了。我呆了一呆,我缓缓的打开了房门,缓缓的走下楼梯。如果我不认得隔壁这个男人,生活是否会好过一点呢? 我不知道,我有点糊涂。 我在楼下看到了美宁的哥哥。 我向他点点头,我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向我笑,站起来,他说:"出去?" "是的。"我说。 他说:"我不知道你另外有朋友在这里,我与美宁安排了一大串节目呢。" 我有点惭愧,我这样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但是他还这么热诚。他是个老实人。美宁说得对,嫁这种人是不会后悔的,他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假的真话,没有真的假话,就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乏味到这种程度,我对他有歉意,他是个好人,实在是个好人,我坐了下来,与他聊了几句。我问:"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一切游客该去的地方。"他有点兴奋。 "谢谢。明天我与美宁说一下,如果天气好,说不定可以真的走一走。"我勉强的说。 "这样好极了,这样我们才算尽了地主之谊,是不是?" "是的,"我说,"太感激你了,我今天回来,再跟美宁商量,好不好?" "好的。"他已经很开心了。 我站起来,说:"有朋友在等我,我得走了。" 他说:"玩高兴一点。" 我垂下了头,他倒是真不自私,真大方的一个男人。 "谢谢你。" 美宁的哥哥站起来送我。"你看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你实在应该快乐一点,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担心什么呢?我觉得你很不振作。"他笑笑,"对不起,我说的是实话,但是你要什么,一定可以得到,积极一点。" 我听得呆了,我没想到他会讲出这番话来。 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很俗的人,但是他的语气是这么诚恳。 我低下了头半晌,太久没听到这样的语气了。 我转过头,拉开了大门。 (十三) 沈钧的跑车在门外等我,他已经等得有点烦了,皱着眉头。我微笑,他皱起眉头,都是很好看的,他有这种本事,我向他走去。 "怎么?叫你久等了?" "久等倒没有,但是为什么一次比一次迟?"他问。 我默默一笑。"你不太容忍迟到的女人?" 他笑了。"有次我太太迟到,给我骂了半死。" "你这么说,算是对我好?"我看着他。 他也朝我看看,不出声,把车于开走了。 "上什么地方去?" "与你在一起。"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反问。 "与你在一起,不管到哪里去。"他答。 我心里知道,我又有另外一个二十四小时打发掉了。 "与我在一起,我希望你开心。" 我说:"当然开心,因为不开心,我不会与你出来。" "很好的答案,其实我们都是为自己。"他说。 我的心一寒,但是谁能说他错了呢? 隔了一会儿我说;"也不一定,你一定爱你的妻子,一个家庭是不同的。" 他问:"你呢?你可想过要一个家庭?" "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想。"我说,"家庭与爱情没有太多的关系。" "我倒爱我的家庭。"他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十分明白,只是他不用说出来,我用冷淡的声音答:"我知道,我没有说你不爱家庭。"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又没有破坏他家庭的意思,我只想消耗一下时间而已。 "今天你笑得比较少。"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让我看下山去。 "这里怎么样?风景还不错吧?"他问。 是的,山是不错,树也不错,风景极美。比山水画好多了。真的景色,是流动的。 但是我忽然发觉坐在我旁边的人很俗。为什么提及他的家庭?我发觉我有点妒忌,因为我没有家庭。 我开口,我倚在窗框上对他说:"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我以为我会嫁给他。" 他有点惊异。"后来呢?"他问。 "不知道,吹了。"我说:"这种事情老是这样的。" "放弃你这样的女孩子?有点傻,我如果没有结婚,一定追求你。"他说。 又一次他说得很认真,我看了他一会儿。 我觉得满足,至少有人会这么说,我满足了,女人是这样的,明明晓得不是什么真话,还是愿意听。 我微笑了。 "你寂寞?"他问。 我点点头:"非常。" 他的白衬衫有一点点的浅蓝花,他坐得离我很近,我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我转过头来,看到他下巴上青青的须根。这是一个新的男人。借着他可以忘记另外一个。这等于饮鸩止渴。 他有漂亮的嘴唇。我说:"一个男人,要这么漂亮的嘴唇干什么?" 他笑。他趋向前来吻了我的额角一下。 我很平静。 这是快乐的一刻,我不知道我会快乐多久,但快乐就是快乐,我必须要记得这一点。我又把头转了过去,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但是,我一定不能爱上他。我不能再爱上任何人了。 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靠住我的背,他很温暖。我很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我还是没有转身过来。我心里觉得滑稽。 他爱他的家庭,他说。他这样靠在我的背上,但是他还说他爱他的家庭。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如果他真的有爱,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 他只是爱他自己而已。 然而谁不是呢? 我与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取悦了我,与我排解了时间。我并不爱他。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但是我得控制一下自己。 他的口气呵在我的颈上。 他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他在想什么? 我转过头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珠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珠永远像镜子。 他也看住了我,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都是陌生人。 然后他真正的吻了我。我拖得他很紧,我心里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 但是我拥抱住他,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我有一刹那的安全感。然后我苦笑了。 "你的头发很香。"他说。 "我刚洗了头,我每天洗头的。"我轻轻的说。 他弄乱了我的头发,像对一个孩子一样。 我抬头,笑了。 "你笑起来像孩子。"他说,"我爱你。" "你说什么?"我一怔。 "我爱你。"他侧头,很轻松的说。 "你爱得太多。"我诋刺他。 他捧起了我的脸。"我们回家去吧。" "家?"我问。 "是,我的家。"他开动了车子。"拿一支给我,烟在后座。点着了递过来。" 他这样的命令我。我笑了出来。没有人这样命令过我,没有人。但是我找到了那包烟,替他点着了,递给他,他有一个极漂亮的打火机。 "你不会抽烟。"他看我一眼,"小孩子。" "你是要比我大一点。"我不在乎。 我已经过了那种年龄了,争这个争那个。现在我甚至什么都不争取,我只是等着命运怎样安排我。他说我年轻,我的确是年轻,但看一个人,不是看岁数,看一个人,只看他的心。我的心,并不年轻。 我们到了他的家。 他推开矮矮的白栅,走过去,他伸出了他的手,我很自然的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又微笑,他说:"你不会后悔?" 我答:"我后悔什么?" 他拉了我进去。 他用锁匙开了门,我穿过他家里漂亮的客厅,走廊,来到他的书房。我喜欢他的书房,有一天我有了一个家,我也会把我的屋子打扮成这样。 我看着他,他问我:"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我说。他应该记得,我喝过一次。不过我为什么要对他苛求?我希望他记得,但是他不记得,我又有什么所谓? 他倒了酒给我。我坐在他漂亮的书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开了电视。我们看歌女唱歌,我笑了。今天我真是享受,然后他的佣人开了午饭,叫我们去吃,我坐在他对面,像他的情人一样。 如果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又怎么样? 我奇怪他与妻子吃饭,是否这样面对面,欢愉快乐,笑口常开?我真怀疑。也许他们根本不一起吃饭,也许他们只是把饭吃完了就算数,不发一言。也许他们真的天天很快乐,我希望他们快乐。 他问:"你常常与陌生人在屋子里吃饭?" "有时候。"我说。他为什么老是追究我呢? "常常这么开心?"他又问。 "很少这么开心。"我说。我答得极是老实。 吃完了饭。我推开椅子,我得打个电话给美宁。 "借你的电话?"我问。 "请。"他一指。 电话拨通了,美宁的声音很难听,她说;"你来了五天,我们并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顿饭你迟了下楼,都是分开吃的。我希望你快乐。" 我不响。 她说:"对不起,谢,我没有那种意思,我……真希望你开心一下。" "我知道,你要原谅我。" "我原谅你,但是你会伤害你自己,谢,理智一点,回来,即使你快乐,这样的快乐不值,回来吧。"美宁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要管我,但是原谅我。"我挂了电话。 (十四) 我坐在沙发上,抿着嘴,叠着腿。 他问:"是男朋友?" 我摇摇头。"我没有男朋友。" 他问:"那么他是谁?" 我说:"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宁,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邻居,常来你的泳池游泳。" "你对女孩子说话,像对男孩子。"他凝视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很认真。 "真的。"我开玩笑也开得很认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视我。 "哦,谢谢。"我说。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里,单人沙发,但是大得可以坐两个人,他挤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们两个人看电视。 他喝着他的茶。 我问他:"你为什么老穿白色?" "我喜欢白色。"他向我笑笑,说,"你也喜欢白色?" "是的。"我说。 他的手臂别过我的腰。"你的腰很细。"他说。 他说得很正经,好像在说一张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细。" 他看我。"但是你喜欢白色,你有长而直的黑发,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么用?"我挑衅的问。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么滑稽,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谈这些毫不相关的话,也许他觉得新鲜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这样做,肯这样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养着身体,又为了谁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点酒意了。当我有的时候,我整个人有点钝钝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头靠在这个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拨起他的头发,他的额角是宽广的,我喜欢他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我坐着的这张沙发很舒服,但是我情愿要我以前那张帆布矮椅子。我总忘不了过去。 我是一个没有现在的人,等现在变成过去了,我又再怀念过去,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问我想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他不会明白,他才认识我几天,他不会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与你这样坐在一起,到永远。"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气。 那边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与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这种好听的话,开头的时候很动听,过了一阵子会令我不置信,但是再听下去,我会真的相信,我始终是一个天真的人。 于是我说:"我的记性极好,你所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没有意思说,请你不要说。" "你真的有那么好的记性?"他问。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过什么,我都记得。" "你一定爱他。"他牵牵嘴角。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稍微对我好一点。" "你会爱我?"他问。 "爱你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爱你而抱歉什么,或是还给我什么,问什么!" "但是我至少应该知道。"他辩道。 "你应该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难道我又不想一辈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是要的。只不过我说不出口。他只是我借来的快乐。 但是我很高兴。一切快乐对我来说,都是额外的赏赐,我应该感激。 我说:"你有一个很暖的身体。" 他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特别的可怜我自己。我抱着他,像一个女人抱一个男人,他对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我很平静,因为喝了一点酒吧,即使没有酒,我也还是平静的。 书房很暗。他脱了衬衫。他的身体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他握住我的手,仿佛我们是朋友。他的脸很漂亮,他的唇柔软,他的须根擦在我的脸上。他的手表在我手臂上划了一道红痕。 他说对不起。当他除下手表的时候,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生光。它是一只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着细致的花纹,说不定戒指里圈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只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间,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问:"我们见时回家见爸爸?"但他与我挤在一张沙发里。 我没有罪恶感。 有罪的人应该是他,所以他一直挂在嘴边,说:"我爱我的家庭,我爱我的家庭。"他很聪明,但是,他没有聪明到可以骗到自己。 我的动作有点迷糊,酒,不过我脑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紧很紧。 然后我与他走到一间小小的睡房去。一张很细致的床,铺着白色小蓝花的床单,两只小小的蓝色枕头,我只觉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觉,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边。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觉得我在做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不过做与不做,我都是会后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着的。 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头痛。 我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这么多的威士忌? 我睁开眼睛,是的,我还躺在他家里,这一张小床,蓝色的枕头,蓝色的床单,我身上盖着一张浅蓝的毯子,冷气很凉。我的头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只手在我胸前。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在我胸前,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皮肤有这么白。他的肤色是微棕的,手指上那只婚戒闪着冷冷的光。 我呆了很久很久。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我想笑,这又有什么可笑呢? 床地下放着他脱下的手表,我抬起来看了一看,吓一跳,晚上八点了。我睡了那么久? 这是客房吧?我靠起身来。 他也醒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抱住我的头,吻了我几下,将我抱在他怀里。我笑了一笑。 我自觉笑得很苍白。 "你饿吗?"他问。声音很低很低。 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寂寞?"他微笑的问,"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下了眼。"这是谁的房间?" "客房。" 我点头。"我要走了。"我还留下做什么呢? "陪我。"他专横的说。 他的手臂紧紧的压在我臂膀上,我下不了床。 我转过了头,我对自己有惭愧的感觉。我做了,又怎样呢?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规规矩矩。但是我发觉规矩没有使我获得什么,于是我又尝试糟蹋自己,但是我又得到什么? "我真的要走了。"我低声说。 "如果你走了,我会觉得冷,别走。"他也低声说。 我应该冷冷的叫他盖多几条毯子。但是我没有那么说,我是一个女人。我喜欢听这样的话。我觉得有点伤心,又有一点开心,我决定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早,七点半。天色还是暗的。他很快乐,跳起来到浴室去,他开了莲蓬淋浴,洗脸,洗头,他是那样快,我默默的在床上看着他,他围着一条毛巾出来,叫:"轮到你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十分习惯在人前,即使是对美宁,我也常常披着浴衣。 他头发还是湿的。他瞪着我,像看不知道一样什么。 我微笑,转过头去。 "你很怕难为情。"他说。 我回瞪他。 他笑着燃起了一支烟,给我吸一口。我吸一口,喷出烟。 "请你到外面等我。"我说道,"我十五分钟出来。" "好的。"他又笑了。他笑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孩子气,我觉得我实在是有点爱上他了。 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可以爱的时候应该爱吧。然而我不应爱他,不应爱他。 他出去了。那半支烟还在烟灰缸上。我拿过了香烟,含在嘴里。窗口隔壁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我看着自己,我的脸色苍白,眼光无神,我像一个良家妇女吗?我不觉得我像。我是什么? 我洗了一个澡。我穿好了我的衣服。 他敲敲门。"你好了?"他在门外问。 "进来。"我说。 他进来。白衬衫,白裤子,带点奶白,他看上去更标致了。我看着他,如果他没有家,说不定我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我惘然的看着他。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他吻我的脸。 他的唇很轻。他常常吻我。他真的一有机会就吻我。我喜欢他的亲吻,很轻很友善,我实在喜欢。 他说:"你的眉毛很好。"他摸我眉毛,"该死,你为什么越看越漂亮呢?" 我答:"我这一生中,从没有漂亮过。" "谁说的?"他责备我。 "你喜欢我就是我不美,你其他的情妇一定都十分美丽。" "胡说。"他转身过去,又点着一支,"我一个情妇都没有,现在有你。"他又把烟送过来给我。 我轻轻吸了一口烟,我看着他。他这个习惯是这样奇怪,他不肯把香烟给我,但是肯让我在他手里吸一口。 "我不是情妇,我看上去不像。"我微笑。 他摸乱我的头发。 "我要走了。"我说,"美宁会报警的,我一夜没有回去了。" "留下来。"他说,"我们一起吃早餐。" "我是她的客人。"我说,"这样做不礼貌。" 他想了想。"你过去吃早餐,吃完马上过来。" 我笑了。他真的如此需要我?真的?我渐渐开始相信了。我走出那间小小的睡房,走出客厅,过矮栅,还没踏过花园,就看见美宁坐在藤椅里,面色像锅底一样看着我。 (十五) 我坐在草地上,低下了头。 她尖叫:"你最低限度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我,说不回来睡觉!"她的声音真是大,不骗你。 我小声的说:"我喝醉了。" "你在他家里睡了一夜?"她惊恐的问。 我很平静的答:"我与他睡的。" "你发痴了。"她站起来。 "或者是的。" "我恨你,谢!你这辈子会永远足陷泥淖!" "因为我与他睡觉?"我抬起头问。 "不!"她摇头,"因为你已经在爱他了,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可以与任何男人睡觉,但是你怎么可以如此随便爱上一个人。" "我不爱他。" "否认没有用,我太清楚你。" 我将草一根一根的拔起来,扔掉,然后索性躺在草地上,我抬头看天空。蓝。热浪就要去了,这几天已经没有上几天热。夏季在中央了,很快夏天会过去。我呢? "回家吧,"美宁说,"我不要你留在这里。" "我不要回家。" "你知道你在走死胡同。"她说。"你以为隔壁那个男人会为你离婚?你别做梦!" 她的声音跟严霜一样。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是她也太伤我心了。 我说:"我从来不做那种梦。那是美梦,从十八岁开始,我的梦都是清一色的噩梦。" "谢!"忽然之间她大哭起来,"谢,我不要再见到你伤心了,你为什么不醒悟呢?你要来多少次呢?"她真的大哭起来。可爱的美宁。 我的天,我反而要安慰她。我一直拍她的肩膀。"别哭,美宁。你看我根本就是那样恐怖的一个人,不值得你为我那么难过,我现在无所谓了,我只不过是……玩玩而已,相信我,我是安全的。" 美宁摇头。"我不要再管你了,"她静下来,"你自己走着瞧吧。" "你要我搬走?"我问她。 "你可以留下来。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要管你了。谢,我也管不了你,你不要误会,我们永远是朋友。" "美宁。"我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的照顾你自己。"她惨然的说。 她好像可以看得出我的结局。 但是我的结局不会是悲剧。我没有那样浪漫。当然也不会是喜剧,我没有幸运,我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人,自己知道。 "谢谢你。"我说,"美宁,谢谢你。" 她张了张口,问:"你要过去吧?过去好了。" "我换件衣服。"我说。 "你很开心,是不是?我着得出来。"她搂住我,我们一块地上楼去,"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借我一件衣服?"我问,"我没有带什么衣服来。" "我不能制止谋杀案,但是我也不想做帮凶。"她说。 "太严重了。" 我与她回到房间去。我再洗了一次澡,我换上了我自己的衬衫裤子。 "你很漂亮,谢。" "他也刚说过。"我告诉美宁。 "你相信他?" 我笑。"我不相信。他的妻子更美。但是我喜欢听那种话。" "你这个笨女孩。" "我是很笨,最笨的。"我大笑起来。 "你这种苦中作乐,真是奇怪。"美宁说,"我不明白,你高高兴兴的去吧。" 我耸肩。"我走了。"我拉好我的衬衫。 "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美宁似笑非笑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是不知道。 "算了。" (十六) 我下了楼。他站在那里等我。他的白色衣服使我看上去觉得舒服,他干净的头发,线条漂亮的脸,我的心软下来,他伸出来他的手。我让他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真是温暖。我至少完完全全爱上他的手。 只是他的戒指,触手是凉的,我换了他另外一只手。 他奇异的看了我一眼。我傻气的笑了。 我是妒忌了吧?我想我是的。我吁出一口气。美宁有美宁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 我与他坐在厨房里吃了早餐,我用右手,他用左手。我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我的天,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早餐,但是我真的快乐,我真的快乐。他做的煎蛋比什么都好吃,如果我每天有这样的胃口,我会变肥婆。 "多吃一点,"他说,"你太瘦。多睡一点,晚上你一直惊醒,知道吗?" 我摇摇头。 "不过别吃得太胖。"他带点警告的语气,"我妻子就是从来不节食,她就要比我重了。" 我抿着嘴笑,我真忍不住。我在想,他是对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吗?即使是,只要我有份,也无所谓了。 "女佣人请假两天半。你会不会家事?"他问。 我点点头。 他不置信。"你?学学看吧,我每天换两件衬衫,一条裤子,内衣……"他看着我笑了。 "你妻子替你做这些?"我问。 "我们的女佣人。"他说,"我妻子,什么都不理。" "她是个漂亮的妻子。"我说,"那还不够?" "哦,你以为我的趣味很低?"他笑。 "我听了也很高兴,"我做作的点点头,"你同时也看中了我。"我向他挤挤眼。 他笑着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 他还是握住我的手。"你有很软的手。" "你的手,暖。"我说。 他凝视我。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了感情。我垂下了我的头。我们还是有感情。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吻我的额角。他常常吻我,我说过,他真是一有机会便吻我的。但是有多久呢? 不要想多久。 我抬起头来。"我的左手要残废了。"我说。 "我不会放开它的。"他宣布。 我忽然说:"总有一天你要放开的。"我是冲口而出的。 他沉默了。 我马上后悔得不得了。为什么不洒脱一点呢?为什么不?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说:"到那一天才说吧。"他再吻我的脸,"你要上哪儿午饭?" "让我煮好了。"我抢着说。我急着要忘记那一句话。 "不不,我们出去吃,"他拉起我说,"别呆在家里太久。" "好!"我跳起来。 "你喜欢我的屋子?"他问,"不愿意离开?" 我摇头。"我只喜欢你的客房与厨房。"我说,"还有书房。" 他打开了大门。"那是我妻子永远不到的三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你在放假?"我问他。 "我请了假。"他答。 我想问"为谁"。他已经说:"为你。" 我有种轻飘飘的感觉,看我真是一个十二分天真的人。 我只不过要听几句好话而已。 他带我出城。我们到了一个小饭店吃饭。可是那里的菜式之好,简直无出其右。美宁与她的哥哥一辈子不会想到有这种地方(我应该公平一点,美宁也已经尽了力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家小馆子,我们叫了一整桌子的菜,吃完了之后满街的跑。 他甚至买氢气球给我。 我看到对面街上有棉花糖,一直嚷,他拖住我抢过红灯,追上了小贩,付了铜板,买了糖,递在我手里,我半晌不出声,我怎么舍得吃? "怎么?"他问我。 "不舍得吃。"我据实答。 "傻。"他又吻了我的额角。在街上。 他对我像对他的女儿。他一点也不掩饰喜欢我。 天晓得他叫我呆了多久。 然后我们满头汗的去看一场电影。那是一个国语片。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着银幕。我一直看着他的脸,他也一直看着我的脸。 我只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差不多了,疯了。甚至是与我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我也没有这样子开心过。 这是我们两人的假日,不只是我的,一定也是他的。 散了场他开车送我回到家。 他说:"我该让你回去,但是我不给你回去。" 我笑。"你还是让我回去的好,我女朋友美宁已经生气了。"' "反正她已经生气了,你回去也没有用。上我这边来。" 我笑着摇摇头,拉着他的手,一直到他的家里。 (十七) 这间屋子,马上要变我的家了,除了他的睡房外,其余的地方,我都非常熟悉。我特别中意他的书房,我一本本地展阅着他的书。他总是不相信我看过这些书。他甚至出题目考我,叫我回答。 但是我并不是每次都答得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看书看得很粗、很快,但是我尽我的时间看。" 他点点头。"很不容易了。" "谢谢你。"我很高兴。 "你的时间从何而来?"他问。 我笑。"哦,你不会相信这都得拜托我每年没 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家里拼命看这个看那个。" "我不相信,你可以走去找到一打两打的男朋友。"他说。 我摇头。"我不大走出去,我常常躲在家里,我见我的女朋友,向她们诉苦,如此而已,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多采多姿,我是一个很闷的人。" "你不是。"他拨开我的头发,他又吻了我。 我问他:"如果我与你有机会结婚,我们会不会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微笑。"我不知道,我真想娶你。" 我摇摇头。"然后在书房里坐二三十年?那没有味道。" 我把他的书依次序一本本的放好,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转头说:"你的太太永远看不出我来过。" 他低头,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我看住他。 我常常用我很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做作,我心中是真的无浪无风,何苦装得戏剧不堪。事实都呈在跟前,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这是我假期,一个我从未奢望过的假期。 我该满足了。 当我到美宁家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颓废不振,他至少使我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了,正常的女子也有寂寞有伤感,但是他治愈了我,我不感到我是个残废了。我感激他。 如果我可以使他快乐,我也得尽量使他快乐,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他的快乐不是矫情,他喜欢跟我在一起。 "你懂得煮咖啡?"他问我。 我皱皱眉头。"我试试看。" "你到底会什么?"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嬉皮皮笑脸的答:"破坏别人家庭幸福。" 他放开我,我走到厨房去,为他煮了咖啡,有现成的自动咖啡壶,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我不后悔我的调皮,太一本正经不是渡假的应有的姿态。 我把咖啡端出去。 "牛奶?糖?"我问他。 他在书桌前整理文件。"三颗糖,不要牛奶。" "要加酒?"我问。 "不要。"他没有抬头。 "我真怕见到喝咖啡什么都不放的人。" "你怕我?"他抬头笑。 "不怕。"我说。 "把咖啡给我。" "是,主人。" "不要这样调皮,你会使我觉得老。我是有点老了,是不是?"他推开他前面的文件,看着我。 "当然不老。"我说,"我觉得你与我差不多大。" 他喝了一口咖啡。"很香。" "我会冲奶茶。"我说,"什么茶怎样冲,我都知道一点。像这个碧螺春,先泡半杯,倒掉,再冲水,才喝,泡之前要把杯子好好的烫过,泡好盖上盖,再淋开水--"我说得很神气,比手划脚。 "你会做一个好妻子。"他说。 "不,"我摇头,泄气了,"大多数的男人喝可口可乐就妥协了,你不知道这年头--男人的趣味有多坏,我的意思是--最低限度把可乐倒在一只漂亮杯子里,加点冰,放一片柠檬,但是他们连这种要求都没有,把一个瓶子打开,插两根吸管,他们就乐了,真可怕。" 他笑,他一直笑。"你在讽刺我?" "你是那种男人?"我问,"你是那种男人?" "不要把我估计太高,男人总是男人。"他说。 "都一样?"我问。 他吻我一下,"都一样。" "你是唯一不自抬身分的男人,很好。"我说。 "你认识多少男人?" "吾阅人多矣。"我笑答。 他的脸色一变。"真的?"我看着他。 "你管是真是假?"我也回着他。 "不要给我《红楼梦》式的对自,我听不懂。" "你已经听懂了。"我说,"不要否认。" "你以前的男朋友,告诉我一点关于他们的事。" "你真感兴趣?" "嗯。" "我对他们不太好。有一次我与一个男朋友去吃烤鸭子,两个人面对,一顿饭我没有说上一句话,结果后来吃过了,大呕大吐。"我说:"他们也有对我不好的时候,但是我原谅他们,我常常严于责己。"我笑着拍拍胸口。 "你不恨人?" "恨没有用。爱有时候也没有用。但至少爱可以使自己开心一点,不要恨任何人。"我说。 "你的器量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大了。" "没有办法,这种风度不是天生的,是培养出来的,有些女子喜欢装羞答答,天真无邪,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我尽量做得媒皮笑脸。" "你对我如何?"他问。 "我在两个月内可以把你忘记。"我说。 "两个月?" "是的。" "那不太长了一点?"他讽刺的问。 我冷静的问:"十年?你喜欢十年?你们总是十分贪心的。你们总是希望我会记住你们一辈子。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一辈子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不会使你快乐到那种地步,你放心好了。" "你太聪明。" "不,我不聪明。如果我真正的聪明,我现在就该回家了,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说,"你叫这是聪明?" "你会记得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他说。 "每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个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你们有没有试一试?"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试!" "你不会,你们都一样。" "我怕焦头烂额,惹你一笑。" "如果你爱一个人够深,那还是值得的。" "你词锋太厉害,没好话说。"他拍拍我的背。 我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我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已经不容易了。"我还是笑,"永远会有人喜欢我,我知道,当我八十岁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说:那是一个不错的老太太。"我耸耸肩。 "你不必那样做作,我知道你很在乎,你不是那种女孩子,不要装下去了。" 我有点感动,然后我的眼泪渐渐冒上来.我哭了。 他拥抱着我。"你与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是有分别的,第一我永远不会活到八十岁。" "你会的,你会有一个很快乐的家庭。" 我尽量把自己跟一个快乐的家庭联系起来,但是总是缥缥缈缈,一点着落也没有。我哭了。 他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他很难过。为我难过?我不要任何人为我难过,我只要有人为我快乐。 "咖啡冷了。" "时间也晚了。你要去睡觉?"他问。 "你的工作没有完成?"我问。 "我要写一封信给孩子们。"他说,"你不讨厌孩子?" "不,我不讨厌孩子。"我摇头,"再见。" 我回到客房里去,和衣躺着。这间小房间很静很舒服。 茶几上那包香烟没有人碰过,我点了一支。静静的吸着。 他问得那么平静,你不讨厌孩子? 我拉开了窗帘,看到美宁的房间亮着灯,我拿起了电话,打了过去,来听电话的是美宁。 我很冲动。"美宁,我回来了。" "欢迎。"她说,"几时回来?" "马上。"我说,"我马上回来。"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简直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次一次的开玩笑。 我穿上了鞋子,拉开门,我一定要回去了,我怎么可以留在这里?留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我奔下楼梯,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他拉住我。 "到哪里去?"他问。 "回家去。"我答。 "你不在这里陪我?" "不。"我说,"我已经告诉美宁,我会回去的了。" "好的,如果你要回去,回去好了。"他说。 他真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想我留下来,但是他不会说出口。 我们僵在楼梯间。 "是不是因为我写了一封信?"他很慢的问。 我也答不上来。是为了他写的那封信?我妒忌了?我这么荒谬,我怎么可以妒忌呢? "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不讨厌孩子,对不对?"他问。 我转身上楼梯。在房间里我再拨了一次电话给美宁,我说;"我不来打扰你了。" 美宁很爽快。"好,祝你快乐。"她挂上电话。 多么好笑的一位,才打了五分钟,溃不成军。 谁都没料到我会是这么容易应付的一个女人吧!我讲道理。迟些时候,他会说:我妻子不了解,你是了解的,于是了解的那一方面就得好人的让步。 不过好处是我一早就把事情看清楚了,等到损失真正来到的时候--真正的损失不会太厉害吧? 他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他一定在奇怪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喜欢你。" 所以我每天与他在一起,每天。 (十八) 美宁对我不理不睬,随便我进进出出,佣人在两个星期后就习惯了,只用窃窃私语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不会在乎这种眼光的。 有一次。美宁问我:"你还剩多少天快乐时光?" "我不知道。" "你问也不问?"她讽刺的问,"你不问他妻子见时回来?" 我笑笑。"何必问?他会告诉我的。" "我替你不值!" "那是我的事情。"我说。 "我倒知道她要回来了,而且就在这一个星期内。"美宁说。 我低下了头。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美宁看着我,"她的电报来了。" 我不出声。 "怎么样?"她问。 "没有怎么样。"我说,"至少我快乐了一段时间。" "你跟他在一起快乐?"美宁问。 "是的,毫无疑问。"我很快的回答。 "他有什么好处?对我来说,他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男人。" "他并不普通,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你可以潇潇洒洒的转头就走吗?"美宁问。 "我对于潇洒不懂一窍,但我绝对会回头走。" "他不会挽留你?"美宁不服气的问。 我笑了。"你以为他会?开头不是你说的? "谢!如果你以为他会为你离婚,你就错了。我会犯这种错误?" "你打算就这样的走了?" "是。"我说,"根本就是这样子。" "如果他离了婚,你会嫁给他?"美宁问。 "我不知道,他没离婚,我怎么会知道?" "你活得一塌糊涂!"美宁怒不可遏的站起来,"我再也没见过比你更堕落,更滥用感情的人,至少你该找个好一点的男人,明白吗?好一点的男人。" "他很好。"我抬起头来。 美宁忽然之间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呆住了。 她一脸的眼泪,她第二次为我哭了。我低下头。 她说:"我去替你订票子,你马上回去。" "我不回去。" "你想怎么样?"美宁问。 "等到最后一分钟。" "你在赌什么?" "不赌什么。我不是一个赌徒。我只是贪心,快乐的时间--"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如果你真想要快乐,就干脆把他抢过来,刺激一点。"她板着脸说。 我骄傲的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不抢任何人的东西。" "他自己走过来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 "想个法子,令他自己走过来。"美宁换汤不换药的说。 我摇摇头。"我不能这么做,我是个正直的人。" "你抱着你的正直走绝路好了。"美宁叹口气说,"你不晓得这年头的女人多邪。" "她们是她们,"我拂袖而起,"我是我,我不稀罕。有人的丈夫是使唤打手吓回来的。有些用三上吊,我不做这些,他们来就来,走就走,我给他们自由。" "但是你不快乐,你总是吃亏。" "天知道日日对着一个魂不附礼的男人有什么快乐!我得不到谁,但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我激动的说,"他不会忘记我,那就够了,我满足,你明白吗?我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 "但是一个丈夫有温暖的身体,温暖的手!" "美宁,凡事不可强求。" "你很好,谢,我实在希望有人会欣赏你。" 我笑了。"美宁,他不是幸运,他很聪明,他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知道我不会给他任何麻烦。" "我的天,你们都实在太聪明。"她呆呆的说。 我苦笑。"美宁啊,在这个年头,如果不够聪明,是没有办法活得下去的。" "你吓坏了我,那么像我这种笨人呢?"她问。 我不出声。美宁不是笨,她只是善于安排她自己,她的寂寞,她的生活,她都控制得很好。我可以跟她这样生活吗?我想没有可能。 我可以学她那样,养一只猫,养一缸金鱼,出去逛逛书店吗?没有可能,人各有志。 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我从矮栅过去,看到了那一池水。我换了泳衣,跳进去,混身溅满了凉凉的水,我浮在泳池里,没有上来。泳池里有不少落叶落花,我用脚打着水。 今天很静,就像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一样。美宁问:你还剩有多少天? 我实在不知道。 但是我至少把皮肤晒棕了,至少我高兴了一阵子,这已经是不容易的了。 我高兴的是,我没在他身上取走什么,我还给了他不少的快乐,这一点是值得高兴的。 婚姻怎么样呢?或者过了十年八年,他会把另外一个女人带回家来,而我在外国,带着孩子,一无所知。 我渐渐对婚姻完全失去信心,也对他完全失去信心。 我不相信他所说任何一句话。我只喜欢听而已。 何必揭穿他?我不稀罕。做一个女人,如果要维持骄傲,必须牺牲很多,然而谁不是在牺牲呢? 如果可能一辈子这样浮在水上,倒也是很好的乐趣。 (十九) 我游了一会儿,发觉沈钧坐在帆布椅子上看我。 我微笑了。 像是看一场电影,一切与开头的时候一样,戏快要终场了,我不得不微笑。 "这么早?" 我点点头。 他伸出手,拉我上来,他把大毛巾盖在我身上。 "水很冷,当心着凉,你身体又不十分壮健。" 我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着头发。 "我醒来,你已经不在了。你是几时走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是七点三刻醒的,与美宁谈了一会儿,然后过来游泳。" "你应该推醒我,我睁开眼睛,发觉你不在身边,我很害怕。"他说得像个孩子,声调倒是很诚恳。 我看他,他在骗我?他没有必要骗我,恐怕此刻他说的是实话吧?恐怕他刚才的确是怕我突然离去? "你不习惯一个人睡觉?"我问他。 "我喜欢你睡在我隔壁。"他毫不掩饰的说,"你像一只小狗,我喜欢你的温暖。" "一只小狗。" "我希望我可以养着你。"他坐在我身边。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不容易养的。" 他抓着我的头发,我的发湿了他的衬衫。 我问他:"你可爱我?" "是的。"他说。 "这个月,我们都很开心。"我看着草地。 "是的。"他说。 "你妻子见时回来?"我问。 "二天之后。" 我点点头。 "我对不起你。"他忽然低声说。 "对不起什么?"我笑问,"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三天之后我就回家了。我们以后,也许永不见面了。" "你会写信给我?"他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喜欢写信。"我说。 "我会来看你。" "不必了。而且你也不会来,别哄我,我不是一个孩子,你不会来的。你与你的家庭,我希望你们快乐。"我说。 "事情不会一样了,"他说。"你来过此地。我会常常想起你,生活不会再一样了。" "慢慢你会习惯" "你可要……见她" "不要,也没有必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戏剧化?我们还剩三天,是不是?" 他看着我,他握住了我的手,他吻了我的手背。 "我不用香水,你不必担心,"我轻声的说,"我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但是我不会忘记你。"他说。 "尽可能忘记我,因为我也得忘记你。生命短暂。我有过开心的时候,那就够了。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后悔,又没有机会吵架,更没接触到现实,我实在喜欢这样的日子,像世外桃源一样。" "我会向你求婚,你是知道的。"他抓着我的手。 "不要娶我。娶了我之后,我会像任何老婆一样,麻烦你,天天问你计算家用,"我说,"不要有歉意,好不好?为什么要抱歉呢?" 他把我抱在怀里,我真的全身皆湿,刚刚从泳池里上来。 我的眼睛渐渐湿了,我的眼泪掉在他的肩膀上。 美宁站在她家的花园那一边,大声嚷:"好了,沈先生,戏演完了。" 他没有放开我,他看着美宁。 美宁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你又在跟她说什么?哄她什么?你看中了她的弱点是不是?她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可够臭美了,沈先生。" 我揩揩眼泪,笑了。"过来,美宁,你们从未认识过,你也常常过来游泳的。" "不稀罕,明年夏天,我会叫父亲也盖一个游泳池。" "过来!"我说。 "君子可以欺其方啊,沈先生。"她还在说。 "别乱讲了,美宁。"我说。 "他在十天内就把你忘记了,你帮他什么?"美宁说。 "你放心,美宁,"我说,"我不会吃亏的,我会在三天内把他先忘掉。"我边说边拍美宇的背。 "你才做不到。"美宁说。 "我当然做得到,我一上飞机,就把他扔得影踪全无了。" 我们这样子说话,根本把沈钧当成不存在一样。 他没有出声。 我看着他,他说:"我老了,你们--有的是时间。" "那也算借口?哈哈哈!真可笑!"美宁一点不客气。 "美宁。" "他太爱他自己,我讨厌这种有自恋狂的人,只有自己,没有人家。"美宁说。 "他爱他的家庭,"我说,"何必呢?为了我放弃家庭。" "你不爱你的家庭,"美宁冷冷的说,"我也学得聪明起来了,你如果爱你的家庭,你不会看谢一眼,你有什么家庭?你的家庭在谢踏进你屋子那一分钟,早已瓦解了。别惹我笑,你爱你的妻子?哼!这是你的借口,叫谢乖乖离开的借口,但是你何必用这种诡计?难道谢会看不出来?难道她会真相信你很矛盾?你在做选择?你也配?" "美宁?" 美宁转过头来。"为什么阻止我?我偏要告诉他,不让他得意,这种男人!" 我对他说:"对不起。" "我是喜欢她的,"沈钧说,"你不会明白,美宁。" "当然我不明白,"美宁冷笑,"我怎么会明白,如此博爱的人?爱孩子爱妻子爱家庭爱事业爱情人,无所不爱!我怎么会明白。" "美宁。"我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嘿!"美宁说,"你看你,又一次碰到了这种人。" "这是我夏天的爱情。"我说。 "你爱这个男人?"美宁问。 "是的。" "爱张椅子吧,爱一张椅子,还可以靠在它上面休息一下,坐一会儿。" "你太有传统的想法,美宁,在你来说,爱仿佛是一辈子的事,爱一个人,要负起这个人的一生,要娶要嫁要宣誓,是不是?" "哼!" 我笑了,有人为我出气,但是我心中并没有气,奇怪,我一点气都没有。 为什么我要生气?时间过去了,时间总要过的,有他,没有他,什么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那么长,把一个一个片断接起来,过一生,也很不错了。 美宁不会明白吧?人各有志,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我浑身湿的,坐在冷风里,那种感觉是奇怪的,一万次我告诉自己,不要告诉这个人我爱他,但是我终于还是说了。我这样容易的爱上一个人。 我希望我也同样容易的忘记他们。 我说:"我们还有三天。美宁,替我订票。" "马上。我叫我哥哥去做。" "你不要我帮忙?"沈钧问。 "你可以做什么?"我笑着仰起头,"倒一杯威士忌加冰给我?带我去兜风?这是你与我的关系,至于生老病死,你有你的妻子,你有你的孩子,与我无关,我不是生活在现实上面的人,我只是一篇短篇小说,完结了就完结了,很简单,没有遗憾。"我站起来。"我回去收拾行李。你下午要见我?" "你忽然变了,"他看着我,"你不再温暖了。" 我硬起心肠说:"世界上有很多温暖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都有纤细的腰,当你搂着她们的细腰,你会觉得你是一个男人,很容易。你反而在怪我了,不要太贪,是因为我没有缠住你要生要死?痛哭流涕?我不会那样做,我不是戏子,我只是一篇小说。" 我转过头去。 美宁说:"多么好的演讲词。"她鼓掌。 我想了很久。"你很对,他只是另外一个普通的男人,因为这是一个寂寞的夏天,所以他才显得不平凡。"我哭了。 "谢,你在哭。" "就算哭,"我说,"也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相信我。" "如果你看得那么开,不必为自己哭。" "慢慢我就会习惯的了。说不定挤不出什么眼泪来。" "谢,做人就是这样吗!" 我断然的说:"就是这样。" "他会忘记你?" "当然会。" "你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谢谢你,美宁,你大概会永远记得我,然而其他的人…我何必要任何人记得我?对我来说,没有具体的好处。" "但是你说过你需要精神上的满足。" "那是孩子气,精神怎么可以满足。" 我坐在房间里,我把空皮箱拿出来,然后开始整理我的衣服。我整理得很好,把衣服折得平平的,一件件放妥当,然后把拉链拉起来。 美宁在一旁看我,我来了,我又去了,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一个开心的夏天。" "你真的认为如此?" "嗯。"我点点头。 "你应该把他争取过来,看样子,他是喜欢你的,"美宁说,"那么,也未尝不好,我们可以住在隔壁。" "他有过来我这边的意思吗?我没有爱他到那种地步。我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是成年人。我可以为他做什么?帮他带孩子?我说了谎,我憎恨孩子,我看见孩子心里就烦。算了。" "争取他。" 我摇头。 把一切都弄好了,我才洗澡洗头。 (二十) 他在隔壁等我,我们还有三天。 刚才不应该向他摊牌。让他以为我会为他神魂颠倒一辈子好了,有什么不好呢?他可以为此骄傲一生,我叹一口气。人多么的自私。扔在垃圾堆里的东西,还是不许别人碰,占有欲竟有这么强? 我把自己打扮得极漂亮,穿了美宁最好的裙子,然后我过去按铃。他的女管家来开门,眼光充满了敌意,好像在我脸上长满了杨梅大疮。 多么可笑。 天下就有这么多有正义感的人,是我把沈钧绑在房间里的吗?如果我有资格做狐狸精,恐怕我不会选上沈钧。 他在书房里。 他转过头来。白色的细麻衬衫,白色的长裤,他还是一身白。美宁没有白色的长裙,她只有淡蓝色。 我向他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我有点口渴,一饮而尽。 他点了一支烟,递过来,我在他手中吸了一口。 我坐在他的沙发上微笑着,不发一言。 忽然之间,我们在一起的欢娱,全部都回来了。 他走过来,倚着我身边坐下,两个人挤一张沙发,是最开心的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拿着空杯子,这一段时间是永恒的,即使有一日我忘记他的脸,我还会记得我们两个,曾经济在一张沙发里,这么的自在开心。 "我认识你,认识得迟了。"他说。 世界上没有太迟的事。我想说,但是我没有说。 他吻我的额角,我的耳朵,我的嘴唇。"我不想你走。"他恶声的说。忽然之间,我又相信了他的话,相信得百分之一百,我抱住了他。 "这个书房是我们的世界,"他说,"我们的世界。" 相信他吧。 如果沈钧肯这样说,就相信他吧。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这么的轻柔,暖和,他的肩膀是这么的强壮有力,我喜欢他,他从来没有真正的骗过我,将头理在他的怀里,我可以忘记很多烦恼。 "你的头发永远是湿的。"他喃喃的说。 他的口气里有烟味有酒昧,加上他的男用香水,我觉得是这样的迷人,我抱着他,我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气味,装在罐头里,寂寞的时候,打开一罐出来闻一闻?" 他笑了。"你真的喜欢我,是不是?" "是啊,但是不一定每一样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是不是?"我低声问。 "我跟你谈了很多,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甚至连我的妻子。"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他们会白头偕老。 他们或者不会握着手,但是他们两个人会携着手一起老,毫无疑问。但是他与我共渡的时刻,叫我怎么忘记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坐在石级上,他白衣白裤的走过来唤我的名字。 我们奔了一条街,吃着雪糕,看着电影,像孩子一样。 他与他的妻子有这么样开心过吗?我不相信。 我是幸运的。 我坐在窗门旁边,是的,我们快乐的日子,是一去不再回了,但是他呢?他的快乐呢? 美宁说:"我不相信,他可以那么轻易的就忘记你。" 我淡然的说道:"我本是一个很容易被忘记的人。" "我不相信。" (二十一) 我只多住了三天。 他的妻子回来了。我记得我说过,样子美丽的女子,看到了真人,也不过如此,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开车进进出出,我看到他的孩子。 他不再打电话来,我又静寂下来了。 我们住得那么近,有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坐在书房里,抽一根烟,静静的坐在书房里。他在想什么? 是的,我爱他,但有什么用?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耸耸肩,我有这个本事,我还真的夺了,只是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束手无策。 我可以坐在窗帘后看他很久很久,他不知道。 他只是坐在那里,还是白色的长裤。 美宁说:"打电话给他,电话就在他身边呢。" 我摇摇头。 他在想什么? 他的孩子,妻子从来不烦他,他们在别的地方。他会不会在想我?没有用了,我的飞机票子已经订好了,我再隔两天就要走了。走了,离开这里。他恐怕永远见不到我了,见到了又怎么样?很冷静的说一声"你好",还是板着脸仅装不认得?还是见不到的好,我不是其中的老手,但是我得训练一下自己。 然后一阵风吹来,美宁关上了半扇窗门,她说:"呀,有点凉呢,夏天好像要过去了!" 我说:"夏天已经过去了。" "你的行李可都整理好了?"美宁问。 "都整理好了。"我说。 "我那边还有一包纪念品,你少不免得带点东西去送送亲戚朋友,否则的话,像什么呢?你自己是不会有空买的了,故此我替你做了。" "谢谢你,美宁。"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这次来,我是希望你快乐几天,既然你快乐过了,那也就行了,但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到这地步,很对不起你。"她停了一停,"我哥哥,他很喜欢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点点头。 "那就好了。"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笑笑,"你哥哥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比我好十倍。" "我没有觉得你有什么不好,你只是不压抑你自己,如此而已。我看得出你是真喜欢隔壁那个人。" "不,我只是寂寞。"我分辨着。 "别倔强了。"美宁说。 "真的,我一找到别的男朋友,马上可以把他忘记,说不定在飞机上,我跟隔壁的人攀谈上了,我也就忘了他了,你以为我要为他哭死?" 美宁笑着叹气。"越是这么,又越嘴硬。" 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叫我怎么笑呢?这些日子。 一个男孩子坐在矮栅上吹口琴,吹的是《许久许久之前》。 为什么他们都偏偏要吹这只歌?我不明白。 "许久许久之前"。那是他的儿子?不应该有这么大。是谁?我在奇怪,阳光淡了下来,一只断断续续的歌,他没再打电话来,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垂下头,我哭了。真的忍不住眼泪,忍不住。 我走的那天,我穿回我的粗布裤,我的衬衫。 美宁的哥哥帮我把那只小小的皮箱拿下来。 他们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我坐在石阶上。 忽然之间他们的门开了,一家子都走了出来。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四五岁,小的刚刚会走路,我觉得他们像天使一样的可爱,这一定是他的孩子,除了他的孩子,还有谁?长得那么像他。 他的妻子也出来了,我看着她。 这个幸运的女人,她得到了他,但是,她还不知道。 她跟照片一模一样,头发做得十全十美,化妆没有一点差错,假睫毛、唇膏、胭脂,手伸出来,是时下最流行的咖啡蔻丹。 看着我。我像什么?别提了。 他们上哪儿去?公园?游乐?亲戚家? 风吹上来真的仿佛有点凉。才多久?才两个月罢了,八个短短的星期,然后就这样。完了。 我没有想到他也会跟着出来。_ 他还是一身白色。他看到我,呆住了,停止了脚步。 我看一看他。我的脸很悲哀,我知道。他也看一看我。 忽然之间他走过来,把他的妻子儿女丢在一旁,他轻声说:"你走了?" 我点点头。我伸出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仍然是温暖的,他很镇静。他说:"再见,我祝你快乐。" 我说:"谢谢你。"我放开了他的手。 他的妻子注视着我们,我不想增加他的麻烦,我转身就上了美宁的车。 美宁的哥哥很快把车子开走了。 美宁说:"他的老婆一直瞪着你看。" "让她的眼珠掉出来好了。"我说。 美宁说:"他真的长得很好,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那些白衣服。而且他大方,这样走过来,与你握手。我现在有些喜欢他了。" "有空,去他的书房,他有一个漂亮的书房。"我说。 美宁笑了。"不,我还是等,慢慢的等。"她说道。 我不响。 等归等,我已经太累了。对于这个夏天,我十分满意。 我没有失去什么,我还给了他快乐。 我不会忘记他,他不会忘记我。但是我不是他第一个女孩子,他不是我第一个情人。但是我会记得他。当我看见一条白色裤子的时候,我会记得他。我看到白色积架的时候,我会想起他。 当我吃棉花糖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当我握住任何一个男人的手的时候,我会记得他。 曾经一度,他使我快乐。 当我回到家里躺在小床上,我也会想起他。 小床挤两个人是最好的,假如爱那个人。我想我是爱他的,但他不是一只包裹,我不可以把他带回去,放在我的小床边。 但是我躺在床上,我会想起他。 这是一个夏天的浪漫。 一路上树叶被风吹得"沙沙"的响。 我说:"美宁,我从来不知道树叶会响。" 美宁说:"下一个夏天再来。"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个女人两张床 廿一世纪浮华对女性本能影响: 胡子勤推开宿舍房门,“颜开,介绍个盲约给你,出来跳舞。” 颜开抬起头,看了看同学,“身为学生,有时也要读书做功课。” “约会耍乐何尝不重要,颜开,你我是女胎,转瞬间青春消逝,后悔莫及,还不趁现在多寻快乐。” 颜开啼笑皆非,“可怜女权份子白白努力了半个世纪,今日我竟听到咸丰年代理论:男女有别,主要原因是女子过了三十岁就连玩都不能再玩,可是这样简单?” 子勤讪讪说:“人家对你好,你不知道。” 颜开放下功课,“我该怎样纠正你的思想?女性早应停止卖弄原始本钱,应靠真材实学做人。” 子勤笑了,“那就不用约会?” “不是拒绝男性,或是痛恨他们,而是不应把自己包装成一件诱人的礼物般出现。” 子勤大笑起来,“不打扮?” 颜开站起来,慷慨陈词:“走近百货公司楼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化妆品柜柜,号称专帮女性留住岁月,化丑为妍,各种各样颜色,加在脸上,干什么?吸引异性。” “是,小姐。” “女性生存在世界上,就是为着求偶吗?” 子勤收敛笑容,“不是单你一人想过这个问题,我的碓想嫁得好一点。” 颜开冷笑一声,“所谓嫁得好,就是指男方有经济能力,好让你做寄生虫,甚至有人扬言,嫁人不能享福,嫁来无益。” 子勤不以为仵,“我不要自立更生。”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老式男人如叔伯类会看不起女性,现在我开始知道他们也有道理。” 子勤着着同学,“是,我不想做玛莉居理,干什么呢,终身在一问冰冷的车房做实验,以致双手患冻疮,终于发现了铀,取得诺贝尔奖,可是身受铀的辐射致癌,去世后,世人发觉她的笔记本子都有强烈辐射,不能接近,如此吃苦,我不干。” 颜开把她推到门口,“走走走,不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割席。” 子勤笑问:“那么,你去跳舞还是不去?” “谁有空。” 子勤说:“来,我同你打一个赌。” “我没时间。” “你这个人,好不乏味。” “对,我不是调味品。” “颜开,你听我说,假使男性注意我们内心多过外表,我们不必打扮得花姿招展。” “不是每个男子都那么肤浅。” “所以说你天真。” “照你讲,他们全部是用眼专家?” “百分之一百。” 颜开说:“我不相信,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小姐,你会失望。” “那我做老姑婆好了。” 子勤笑,“不必痛心疾首。” “你刚才说的,是打什么赌?” “实地考测,如此这般,得到的结论,可以写一篇关于社会现象的报导。” 颜开听了,只呆笑,“我没有你那么无聊。” “来,试一试。” “我没你说的那种衣饰。” “我借给你。” 颜开仍然犹疑。 “怕什么?” 颜开说:“一管口红的功效真的那么宏大?” 子勤答:“欧美女性每年花在化妆品上的金钱,足够养活第三世界全体贫童,当然有用。” “好,”她终于答应,“我接受你的挑战。” 子勤大乐,“周末见。” 颜开又低头温习。 子勤说:“功课做好了,借我抄。” “不行。” “我付二百五十,在互联网上一样可以找到替枪,给你赚这笔稿费好过便宜陌生人。” 颜开气结,“你到大学来干什么?” 子勤笑,“做大学生,光是中学生不够威风。” 颜开摇头。 周末,子勤来了。 她手上拿着计划书,摊开来,与颜开商量,其不愧是大学生,做事井井有条。 “看,计划,分三次进行,以证实我的理论,第一次,大家扮丑女,第二次,你丑我美,第三次,我丑你美,第四次,大家都扮美女。” “什么都要扮,我们的真面目是什么?” 子勤吐吐舌头,“三分姿色,七分妆扮。” 说得很好,子勤口才一流。 “扮,怎么扮?” “嘿,交在我手上。” 她带来了一大包衣服,抖开来一看,是大衬衫工人裤,还有渔夫帽与黑框眼镜,“脸上涂上灰色胎记。” “哗,”连颜开都反感,“有无必要这么丑?” 子勤哈哈大笑,“保证没有一个男子会来同我们说话。” 其实颜开平日在宿舍,也穿得差不多!不过,她戴隐型眼镜,同时,皮肤白皙。 两人穿上戏装,连男女都分不清,还有,画得一脸黑。 颜开叹口气,“到什么地方去?” “学校饭堂。” “不!” 子勤看着她,“你比我还爱美。” “去就去。” 真奇怪,两人坐了一杯茶工夫,完全无人注意她们,人来人往,当她们透明,啊,姿色稍差,原来要吃这样的苦头,颜开暗暗吃惊。 一个男生捧着碟子茶杯,原来向她们走来,他迟疑一下,转到别的桌子上去。 颜开叹口气,啊,子勤赢了。 半晌,正当她们要放弃,一个英俊小生走近。 “两位好。”他笑容满面招呼:“可以坐下吗?” 颜开故意嘶哑声音,“有什么事?” 那男生陪笑,“两位可是社会学系?你们戴着该系徽章。” “正是。” “我女友也刚进社会系,可否照顾一下?” 她们一抬头,只见一个清丽的少女走来,十分娇纵地问:“替我找到补习老师没有?” 子勤一听,索性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说:我赢了。 那男生料不到子勤会大笑,有点害怕,立刻拉着他女友离去。 颜开用手托着头,接着,脱下眼镜,揉揉双眼。 她说:“大学里年轻人肤浅,我们得换个地方。” “好,到酒吧去。” “一不做二不休。” 她们在附近酒吧里逗留了一个黄昏,喝了许多啤酒,也论及人生,可是,没有一个男生愿意接近她们。 最后,有一个人走过来,问她们有无零钱,他要角子用电话。 颜开只得给他一块钱。 “怎么样?”子勤问:“服了吧。” 颜开槌着胸口:“我有一颗善良的心,成绩优异,敬爱父母……” 子勤加上一句:“没有人愿意知道。” “太不公平了。” 子勤说:“这原是选美皇后的世界。” “回去吧。”颜开颓然。 子勤说:“下一回合,你脸上可以不加雀斑胎印,那也许是太夸张了。” 颜开说:“让我们努力做功课读书可好,别理男人怎么看女人。” “不行,”子勤摇头,“这是我的论文。” “今天我累了。” “那么,明天下了课再出动。” 颜开没想到胡子勤会那样彻底,等紧身衫、短裙、大花袜、浓妆,配棕红色假发,以及细跟鞋。 “喂,”颜开嗤一声笑出来,“打算站在哪条街角做生意?” 子勤戴上大金圈耳环,嘴里嚼口香糖,微微笑。 你别说,那打扮虽然恶浊,可是年轻,皮肤好,厚粉紧紧贴脸上,看上去像洋娃娃。 “你贴了假睫毛?”颜开趋向前看。 “一点不错。” “天,还有什么是假的,为何身段忽然那么突出?” 子勤笑嘻嘻自胸前取出一块垫子,颜开哗地一声,怪不得,原来那是一只小矽制胶囊,软绵绵有流动性,几可乱真。 颜开说:“我服了你。” 那晚,她仍作学生打扮,陪子勤坐酒吧。 男生经过,像蜜蜂见了糖罐,不住走过来搭讪。 颜开暗暗心惊。 大学区附近酒吧的客人并不复杂,多数是白领行政人员,偶然有一两个不速之客,故此,前来兜搭的男生,多数年轻高大、相貌不错,而且,并不猥琐。 那就是说,一般年轻人的品味竟如此糟糕,怪不得鱼网袜会卖断市。 颜开整晚坐在于勤身边,但是,他们不理睬她,只忙着与子勤打交道。 终于,有另外一个女客酸溜溜地问:“那艳女是你朋友?” 颜开点点头。 “我是你,立刻甩掉这种朋友。” “谢谢你的忠告。” 那天晚上,她俩根本不用付账,统统有人请客。 子勤说:“起码有五个人决定约会我。” 颜开嗤一声笑出来,“你会选哪张床?” 回到宿舍,子勤一边卸妆一边说:“我知你反感,但是别忘记,人类最初同其他动物没有分别,生存目的是繁殖下一代。”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进化。” 子勤指出一点,“但是本能永不消失。” “动物之中,只有人类雌性才会打扮得花姿招屐去吸引异性,所有飞禽走兽都是雄性外型美观居多。” “男人也打扮。” “是吗?” 子勤说:“大腹贾炫耀他们的金钱权力,年轻人卖弄一身肌肉,还有,文人夸大学问……都是想吸引异性。” 颜开说:“子勤,你的论文会非常精彩。” “谢谢你。” “讨好异性,求偶成功率会高出许多,因此,繁殖下一代,因子得以申延,可是这样?” “是,不过人类进化之后,要求层层繁复,现在,又为着满足荣虚感。” 颜开说:“子勤,你可以脱下高跟鞋了。” “我简直不舍得除下呢,一踏上三寸高鞋,立刻会挺胸收腹,步步婀娜,同穿球鞋完全不一样。” 颜开仍然坚持己见,“我相信会有男人看破这些。” “是,除非他有x光眼。” 颜开躺床上,“人与人之间,应当互相了解体贴爱护,感情随岁月增加,共渡难关,共享快乐……” 子勤笑,“这是所有女性的梦想。” “听你的口气,我好像一定会失望。” “我的论文叫什么?《廿一世纪浮华对女性本能的影响》可好?” “咦,这是一个好题目,别忘记,明天我们还得一起出动。” “再玩下去,我俩得一起借功课来抄。” “现在不自寻开心,老了哪有聊天题材。” 周末,颜开第一次浓妆,她对自己的色相充满好奇,对镜子眨眨眼睛,吹一个飞吻。 “唷,”她说:“一不小心,会造成习惯。” 子勤讶异,“你打扮后好看极了。” “原来皮相长得人俗眼,竟占这样大的便宜。” “来,穿─鞋子。” “对不起,我怕摔跤,无论如何不能穿,扭伤足踝,不用上学了。” 子勤只得笑。 颜开选了一些深紫色的口红,说也奇怪,抹上之后,只灾肤色更白,眼睛更大,有股神秘妖冶的味道,这,比考试拿九个a更吸引吗? “不不,我的信心不会动摇。” 子勤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 “许多地方单身女宾不受欢迎。” “那么,去跳舞。” 轮到打扮朴素的胡子勤坐冷板凳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人一定要缠住颜开,他叫了一瓶香槟请客。 殷殷地间:“你叫什么名字?” 颜开答:“安娜。” “安娜,我妻子去年离开了我,我十分寂寞,我们可否找个地方谈谈?” 他那样直截了当,使人惊讶。 颜开忍不住问:“你未知我真实姓名、住址、职业,你也不知我有否疾病、毒瘾,为什么那样熟络?” 那中年人一怔。 “你太大胆了,以你年纪身份,做事应小心一点。” 他不出声。 “记得蓝天使故事里误入歧途不能自拔的教授吗,你不姓想做他吧。” 那中年人有点错愕,但随即说:“做那教授,死在蓝天使脚下,也是值得。” 颜开吃惊。 子勤推她一下,“该走了,闷死人。” 忽然有熟人进来,朱小燕与陈景欣先招呼颜开。 “啊,原来晚上你会以艳女姿势出现。” 他们一时没看见子勤,真是,在那样的灯光下,不浓加脂粉,谁看得见你。 子勤大声说:“我们要走了。” “咦,子勤,你也在,脸色好差,不舒服吗?” 颜开转身,那中年人又走近来。 “安娜,”他说:“你真有趣,何必追究明天的事。”他已有七分醉,“今天高兴不就行了?” 颜开忍不住说:“找一个年纪相仿的伴侣才会有幸福。” 子勤一把将她拉走。 “同那种人说什么?” “可怜,不认老。” “将来,也许你我都会一条心笑。” 由子勤开车回宿舍。 第二天早上,两人洗尽铅华,做回学生,踏进演讲厅,子勤先呆住。 颜开呵一声,笔记本子险些跌在地上。 那站在讲台上的中年人,分明就是昨晚缠住她同一人。 真是个教授。 子勤低声说:“不怕,他不会记得你。” 只听得他咳嗽一声,“我是新来的李庆生教授,负责经济部份……” 果然不出精灵的子勤所料,中年人浑志昨夜之事,循规蹈矩教学,正眼也不看女学生。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双面人。 放了学,子勤陪颜开去喝咖啡。 “其实,”颜开说:“一个人放什么样的饵,便钓到什么样的鱼。” 子鄞笑,“女人要找的,当然是男人。” “我同你的想法不同,你认为男人只有一种。” 子勤答:“一点不错。” “我觉得男人也分多种。” 子勤答:“不,他们做不同职业,穿不同衣服,但,市面上只有一种男人。” 颜开说:“家父是好丈夫好父亲,他对工作负责,爱护妇孺,我十分敬爱他。” “那是稀有人种。” “并不代表不存在呀。” “他们大祗不会出来走,公众场所很难遇见,需靠极大缘份福份,才能有机会邂逅。” 颜开说:“新女件也许会嫌他们乏味。” “我是享乐主义,巧克力也吃名牌,十分挥霍,老好人不会喜欢我。” 颜开说:“自己赚钱不就得了。” “颜开,我姑姑非常能干,年薪百余万,她却常常同我说,女子赚钱是非常腌(月赞)伤心的一件事,还是让男人来做的好。” 颜开看着子勤,“奇怪,我大嫂非常享福,家中一直有两个佣人,但是一次她流着泪同我说:‘我要是有本事,我也多读几年书自力更生’。” 子勤问:“这是什么意思?” 颜开抬起头,“人是不满现实的多。” “我们都受母亲阿姨等长辈影响。” “不,与社会风气也有极大关系。” “所有商业社会都崇拜金钱,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个都市那样极端。” “是呀,廿八岁之前若不能名利双收,那就是废物了。” 子勤叹口气,“女性在这方面所受压力,可能少一点。” “再研究下去,博士论文都在这里了。” “下星期举行的园游园,是我们最后一次实验,请尽量打扮得大方高贵。” “知道了。” 女同学们为了行头煞费心思,天天课余谈的就是这些:穿小凤仙装呢还是仙德瑞拉般大篷裙,抑或,是最新设计性感吊带裙? 啊,颜开想,廿一世纪了,年轻女性仍然如此重视外表,真叫人感慨。不是说科技进步,人可以越来越不修边幅,人类即使去到火星,也得衣着整齐顺眼,但是,不忘夸张原始本钱吧? 子勤挑一条桃红色大锻子裙,穿上,美得似一朵芙蓉花。 “哗,你一定抢尽镜头。” 子勤咕咕笑,“家父说,幸亏只得一个女儿,否则要了他的老命。” “那些四千金人家不知怎样过活。” “自己买布回来缝制吧。” 颜开选一件黑色小小裙子,配一副假水钻大耳环,她仍然穿软底平跟鞋。 傍晚,还未亮灯,学生们已鱼贯进场。 呵,每个年轻人都应该来过这种场合,只见男男女女都拿出最好的一面,看人,也被看,全神贯注,一边笑一边谈,眼神四处溜。 这是一个择偶舞会:都在这里了,挑吧。 子勤一进场就被大堆英俊的穿礼服的男生围住。 她侧着头,额角上扫着闪光粉,看上去晶莹美丽,出尽了风头。 颜开微笑,子勤成功了,她现身说法,证明了她论文中的观点。 颜开躲在大树下,静静享受手中香槟。 别的女同学也不输蚀,有人穿大红、金色、银色、薄纱、褥肩、露背,头发上洒金粉,别着鲜花,各出奇谋,蔚为奇观。 好看极了。 颜开静静微笑。 忽然,背后有人问:“为什么躲在这里?” 她转过头去,真凑巧,在这一刹那,花园里所有灯一起亮起来,可是天空仍未黑透,带一抹灰紫色,天边,有一弯新月。 啊,良辰美景,颜开即使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忘记这一刻。 同她说话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同学。 “你是颜开,是吗,我叫甄永祥,化工系。”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微笑,“颜开在本校是出名的高材生。” 颜开双耳发烫。 “为什么不下去凑热闹?” “在角落看得比较多。” “你是哲学家。” “不不,我喜欢观察,你呢,你又为什么走进树丛?” “太喧哗了。” “你爱静?” “一个人,总得有独处时间,思考、计划……” 颜开十分喜欢这种论调。 “心灵也需要营养,否则,内心世界会逐渐荒家……” 颜开发呆,这是她的一贯看法呀。 “对不起,闷坏了你。” “不不,你说得很对。” “来,我们散步。” 可是小径里已经有情侣在拥吻。 两个年轻人有点尴尬,不约而同走出小径,回到人群中。 音乐响起,甄永祥邀舞。 并没有别的男生来争,他俩很舒服,距离渐渐拉近。 今晚,意料之外高兴。 时间过得飞快,午夜,燃起烟花。 蓬一声,七彩焰火象一朵花似炸开,蓬,又一朵,接着又一朵。 火树银花纷纷在天空撒下,甄永祥忽然在这个时刻握住颜开的手。 舞会快要给束了。 甄永祥写下了电话地址,郑重交到颜开手中。 他轻轻说:“我留意你已有好一段日子,你是一个朴累的好学生,我敬重这样的女生,我希望可以发展。” 颜开笑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很固执刚愎。” “看得出来,绝不随波逐流,故意讨好。” 这时,同学们发现了这一对,把他们拉出来,“快大合唱了,不许躲着密斟。” 他俩只得加入人群。 子勤忽然出现,她问好友:“高兴吗?” “很开心。” “你可以打扮得更华丽一点。” “不,我很满足。” “有没有看到合意的男生?” 颜开微笑,“你呢?” 子勤的声音有点空虚,“还没有,男生都围着叶文秀转,她穿大低胸裙,看到没有,真恶心,像艳星一般。” 颜开笑问:“你的结论是什么?” “给我一点意见。” “子勤,做回你自己,不要勉强跟风,忠于自我,然后,该遇到什么,就是什么。” 子勤还想说话,但是,合唱已经开始。她们的实验,其实已经得到结局。 冰公主的快乐: 香求时时做一个怪梦。 也不是时时,而是每年,在她生日的晚上l,一定会做这个梦,到了七八岁,梦境重复,一次又一次,感觉上像是时常进入梦境。 香求向母亲诉说。 香太太温柔地说:“不必害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可有狮子老虎,妖魔鬼怪?” “没有,那不是一个噩梦。” “那就不必惶恐了。”香太太不以为意。 经过母亲安慰,小香求好过许多,做梦而已,很普通的事,不用担心。 但她从没停止做这个奇怪的梦。 每次沉睡,开头都是一片黑暗,并无知觉,然后,潜意识渐渐活动,香求开始梦见自己走路。 小路平坦舒畅,不久,来到一幢洋房面前,香求的梦境不是黑白的,她清楚辨认到墙壁是灰鸽色,衬鹅黄窗框。 香求推开大门,走进屋子里边。 这真是她所见过最漂亮的住宅,布置华丽,摆设别致,她一直走到楼上。 走廊有许多道门,但是香求像是一早知道该推开哪一扇。 她轻轻推开其中一道,走进去。 那是一间卧室,女主人看见香求,朝她说:“你来了,请坐。” 香求见她那么客气,轻轻在一张丝绒沙发坐下。 女主人身型苗条,穿着考究的家居便服,她似乎在整理衣物,每格抽屉移动翻寻,非常忙碌。 她在找什么? “香求,瓷罐里有糖果,请自便。” 小香求并不馋嘴,她打量寝室装修,真正华丽,天花板上有圆型图案,中心垂下水晶灯。 女主人抬起头来笑了,“真是建筑师本色,这么小已经留意装黄了,与别的孩子不同。” 她容貌秀丽,态度可亲,所以香求说,这不是一个噩梦。 香求想问,你是谁? 可是梦境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那美丽的女子是谁,叫什么名字,她翻箱倒箧,究竟在寻找什么东西? 十岁生日那个晚上,香求同母亲说:“我又要做那他梦了。” “别怕,与妈妈一起睡。” 象从前一样,香求又进那个梦境,走近屋子的时候,她发觉墙壁已经粉刷过。 她推开寝室的门,女主人这次在整理书架,把架子上每一本取下翻寻,她到的在找什么? 看见香求进来,她问:“喜欢莎士比亚吗?” “要到高中才读。” “莎士比亚当初写剧本,为着是要娱乐观众,叫他们高兴,他从来没当作品是文学或是杰作。” 她拥有许多书,堆满一地。 “吃一粒糖。” 香求打开瓷罐拿一粒糖放进嘴里里,唔,香甜可口。 那漂亮的女子对着香求笑,“你我真有缘份。” 她的打扮也换过了,每年,她的发型服装都是最时髦的款式。 香求一年比一年懂事,她知道女主人一定有个奇突的身份,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与香求,又有什么关系? 只听得她说:“唉,还没有找到,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 我们?她为什么那样说? 香求是个有礼的小孩,她只把众多问题藏在心中。 她又说:“可是升五年级了。” 香求答:“不错。” “成绩优异?” “过得去啦。” “懂得谦虚,真正好。” 丝绒沙发十分舒服,女主人言语温婉,香求心中已无恐惧。 可是这个时候,忽然听见母亲问她:“求求,你向谁说话?” 香求惊醒,发觉天色已亮。 阿,要准备上学了。 香求自幼丧父,母亲守着些许遗产,始终没有改嫁,她克守妇道,连穿衣都保守朴素,甘心静静地陪着女儿成长。 香求有点寂寞,故此用功读书,比别的孩子心静。 放学回家,往往在书桌前逗留到开灯。 有空的时候,她试图把梦中见过的大厦、寝室、女主人统统画出来。 母亲看到了,唔一声,“画皇后与公主?”小女孩最喜欢这些题材。 香求咦一声,怎么没想到,那地方真的象一座小皇宫。 单亲岁月,当然有遗憾,但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香求明白。 她品学兼优,升中学一年级就跳了班。 老师们这样说:“香求将来在社会上一定会有一番事业,人才自小看得出来。” 怛是,她对人冷冰冰,有个绰号,叫冰公主。 每年生日,香求依然做那个熟悉的梦。 这次,华厦的女主人有点着急,连床底下都细细掀开来找。 不过,仍有时间与香求聊几句。 “有男朋友吗?” 香求摇摇头。 “没有小男生籍放向你借功课?” 香求腼腆,“男生至讨厌。” 女主人笑了,“那也好,专心读书。” 香求说:“我想升读建筑系。” “我一早知道,”她点点头,“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名利双收。” “谢谢你。” 她随即烦恼地说:“在什么地方呢,到现在还未找到。” 香求看着她。 她说:“只得把抽屉再找一次吧。” 这次,她打开抽屉,一格一格,翻出许多珠宝,整副钻石项链、手镯、指环,闪烁生光,都堆在一旁,她要找的,显然不是珍宝。 她叹口气,有点气馁,“不怕,也许,是藏在天花板里,反正要重新装修,不如拆开来找。” 香求骇笑。 只见华服与珠宝都像垃圾般堆在床角,她并不稀罕。 香求鼓起勇气问:“请问我怎么称呼你?” 女主人讶异:“你不知道我是谁?” 香求摇摇头。 “我没有告诉过你?” 香求又摇摇头。 “我是命运阿姨。” 香求张大了嘴,多么奇怪的名字:命运。 她过来握住香求的手,“将来,你会明白。” 她是那样可亲,香求并不介意她叫什么名字。 “明年再来,香求,希望那时有好消息给你。” 香求问:“你要找的东西,会不会在另外一间房间?” 阿姨有点沮丧,“香求,我们只能在这间房间里寻找,隔壁不是我势力范围。” 香求骇笑,势力?那是什么意思。 一年一度约会转瞬即至。 命运阿姨神色有点寂寥,这次,她打开了大橱找,橱里一格一格,堆满钞票。 香求奇问:“谁的钱?” “傻囡,全是你的财产。” “我有那么多钱?” “正是。” 香求莫名其妙,“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唏,真是孩子,钱当然越多越好。” 她要找的,也不是钱财,究竟是什么? 她坐在香求对面。 香求留意到,“今年流行的,正是你那样的卷发。” 她微笑,“香求,你成绩大好,可是考到全省第一?” 香求点点头。 “不过,你要注意母亲健康。” 香求一怔,“你怎么知道?” “可怜的香求,我真帮不到你。” “我母亲──” 她不出声,香求也低下头,这次会面,也告结束了。 不久,香太太发觉罹病。 知道检验结果后,她握住女儿的手,“我熬到今日,也不容易,在你七八岁时,我最害怕,倘若不能照顾你成长,真正死不瞑目。” 香求潸然泪下,心如刀割。 “香求,振作起来,别难过,医生会尽力救治我。” 香太太说得对,倘若病发在香求不能自己梳洗搭车上学的时候,那就比较苦恼了。 母亲治病的过程冗长苦楚,自此香求脸上不见笑容。 同学丽中说,“香求,你好像很不开心。” 香求不出声。 丽中又说:“永不见你大笑。” 香求开口:“我也正在奇怪,为什么你们凡事都觉得那么快活,嘻哈大笑。” 丽中瞪着她,真是一个小小的姑婆,不笑,也不哭,更不生气。 “有什么事值得开心?” 丽中提醒她:“你又考了第一。“ “那是应该的。” “老师及同学都敬爱你。” 香求这才点点头,“我运气很好。” 回到家,冷清清,静悄悄,香求不敢出去跟同学看电影逛街,她要回家来陪母亲。 香太太脸上从来不露出异样的神色,她不抱怨,也不诉苦,有时,香求看到她翻阅老照片簿,看到丈夫的遗照,她轻轻抚摸。 母亲在想什么?也许,盼望早日与亡夫重逢。 十五岁生日,也没有庆祝,香太太炒了一个面给女儿吃,另外,送她一支纲钢笔。 “你父亲用过这支笔。” 那天晚上,香求又做梦了。 命运阿姨一听到她推门进来就说:“香求,你妈妈健康如何?” 香求低头不语。 “刖气馁。” 香求抬起头,凝视美丽的阿姨,“你是命运之神,请你告诉我,家母还可以活多久。” 阿姨双眼发出精光来,“你终于猜到我是什么人了。” “是,要整整十年才明白。” 命运女神摆摆手,“别担心,香求,注定你会名成利就。” “妈妈呢?” “她是另外一个故事,不受我管辖。” “她十分苦命。” “不,香求,她与你父亲深深相爱,时间虽然短暂,胜过许多怨女痴男,是人世间极之难得的美事。” 香求用手掩脸,眼泪自指缝流出,“我想她长寿,看着我结婚生子,帮着照愿外孙……” 声音渐渐低下去,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半晌,香求抹干眼泪,发觉命运阿姨还在找那件仿佛永远不会找得到的东西,连地毯都撬起。 她的神色,也不比从前那样愉快,有点忧郁。 “香求,过了十五岁,你就不能年年见我了。” 香求一惊,“为什么?” “这是规例。” “是怕我泄露什么?” 她点点头。 香求无奈。 “你会渐渐淡忘这个梦,香求,在尘世,好好生活。” 香求依依不舍。 “去吧。” 她推了香求一下,香求像自高处跌下,失去重心,哎唷一声,惊醒。 这时,闹钟声大响,匆忙间香求把梦中的事忘了大半。 翌年,香求考入大学,成为建筑系最年轻的学生。 香太太非常宽慰,不多久,她进医院接受急救。 只拖了一个多月,她便与世长辞。 坚强的香求独自料理一切,她未成年,许多事依靠家庭律师林植东。 他第一眼看到香求便喜欢她。 沉默娴静的少女,品学兼优,无论做什么都集中精神,绝不含糊,从来不会咕咕傻笑,或忙着研究明星私生活及流行时装,真是难得。 林植东成为她唯一的朋友,他比她大十五岁,她凡事请教他。 母亲的遗产比她想家中多一点,她决定到外国升学。 林植东问:“房子怎样打算?” “留着我回来住,我不舍得出售祖屋。” 林植东点点头,“我雇人替你打理。” “拜托你了。” “有空我会来看你。” 林植东并无食言,他对她,有异其他客人,第二年春天,他去探访她。 少女在这方面妁触觉特别敏感,他俩彼此都有好感,香求给他看她的得奖作品。 “什么,还没毕业,已经出名。” 香求笑答:“运气而已。” “有无公司预约你工作?” “美国东西岸各有一家。” “恭喜你学业有成。” 这一年,香求长高许多,看上去像大人一样,不笑不易察觉她真实年龄,偶而露齿,看到大板牙,才觉她尚未成年。 “外国生活如何?” “很朴素很充实,我十分喜欢。” “快乐吗?” “一个孤儿,怎么快活得起来,母亲辞世后,我身上某一部份似随她而去,试想想,生我的人已经不在,我究竟该怎样生活呢。” 林植东恻然。 这时,香求随口问:“林太太好吗?” 林植东一征,隔一会才答:“我们已经分居。” 香求一惊。 林黯然说下去:“我心里有了别人,对她不忠,我不想继续欺骗她,要求分手。” 香求很清楚林植东口中的别人是谁,她呆呆聆听。 “她不了解,要求大量赡养费,我会尽量做到她所需,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并没要求香求做什么。 林植东逗留了一个星期,她带他到处逛,介绍同学给他认识,陪他吃海鲜,游美术馆,玩得十分高兴。 临走,林植东说:“我有空再来。” 香求点点头。 他又说:“我等你成年。” 香求微笑,“快了。” 林植东忍不住拥抱她。 这一刹那,被林太太雇用的私家侦探拍摄下来。 林太太证据在手,不愿(言有)恕丈夫,闹得很厉害,她跑到他办公室吵闹,写信传真到律师公会指他诱拐未成年少女…… 林植东名誉受到极大影响,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情绪不安,只得辞职。 林太太可以说是成功地摧毁了前夫。 林植东销声匿迹一阵子,转到英国发展。 他再去看过香求一次。 香求向他走来,他看住她发呆,她竟出落得一朵鲜花似,林植东自惭行秽。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待她二十一岁时,他已差不多四十,再过十年,他垂垂老矣,她却在盛年。 林植东垂下头。 香求问他:“好吗,伦敦适合你吗?” 穿着厚大衣的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他瑟缩,拉了拉衣襟。 校门口有英俊的年轻人叫住香求,同她说功课上的事。 在该刹那,林植东知道他一生最美好的季节已经过去,再任意妄为,会引人讪笑。 他苍茫地凝视远方。 香求见他不开心,相当无奈。 他勉强笑笑,“一切问题都已解决,我又是自由身了。” “那多好。”香求微笑。 好?他失去全部财产及所有名誉,只有在喝上一杯的时候,才能忘记苦楚。 “香求,在伦敦,我得从头开始,暂时不来看你了。” 香求一怔,失望像一壶冰水,从头浇下,但是,她同一般少女不同,她不会扑到他怀中痛哭、央求、撒娇,越是震惊,香求越是沉默。 在林植东眼中,就是冷淡。 她会很快忘记他,天下最残忍的人是美少女。 “过来,让我拥抱你。” 他把他的羊毛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转身离去。 香求凝望他的背影。 一年后,他写信告诉她,他在伦敦的工作颇有起色,并且,已经再婚。 对方是英国人,同他一样,离过一次婚,也是律师,并且有一个八岁大儿,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 香求不出声。 照片中的他们很高兴的样子,新娘有一头漂亮的假金发,穿珠灰色礼服。 香求把照片与信收起来。 就这样,她结束了初恋,他只留给她一条微温的围巾。 这次,同学黛丽莎说:“你要表明心态才能抓住他。” 香求却说:“假使恳求他留下来,将来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他会责怪我,我担当不起。” “太理智了,”黛丽莎叹口气,“顾虑太多,没有快乐。” 香求的心一动,“你说什么?” 黛丽莎连忙道歉:“不重要,忘记它。” 没有快乐? 其的,香求也自觉闷闷不乐,她思念亡母,担心学业,一切要做到最好,拿到甲等,认为理所当然,万一只得乙级,会惊煌失措,手心冒汗。 系里所有师生都知道她是何等重视成绩。 讲师这样劝她:“求,读大学是享受,不是打仗,请放松自己。” 香求做不到。 有时半夜醒来,发觉自己紧握着拳头。 她深深叹息,谁愿意同她这样不安的人做朋友?他们叫她冰公主。 一连几个生日都没有再做那个熟悉的梦,她开始淡忘。 毕业礼之前一个月,她已应聘到纽约工作。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在大学六年,她并没有知心朋友。 与林植东已失去联络,她轻轻说:“我已成年,且能自立,你在哪里?” 老家的住宅终于出售,因为香求知道她不会再回去,她决定在外国落籍。 这时的香求年轻貌美,才干出众,又有丰厚妆奁,照说,应是最受欢迎的女性,但是她孑然一人,冰公主之名不迳而走。 晚上还留在公司工作,人称“得奖专家”,她的设计永远出众,时获大奖,将公司的声誉提升至炽热程度,董事局当她至宝。 ──“求,请接受建筑文摘访问。” “香小姐,时代杂志记者下星期一会来拍照。” “记得提公司名字。” 在英国,他也看得到这些文字及图片吗? 一日晚上,九点多她才离开公司,在电梯中,有人这样说:“会计部向你收取额外电费。” 香求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笑脸,它属于会计部同事周修言。 香求但笑不语。 “人人叫你冰公主。” “他们真多嘴。”香求叹口气。 周修言微笑,“去喝一杯如何?” 香求忽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更要好好庆祝,请问你几岁?” “二十五了。” “什么,二十五已是公司高级伙伴,到了三十,岂非统治世界?” 香求苦笑。 那一个晚上,她喝光一整瓶香槟,与周修言谈得兴高采烈,是个极好开始。 凌晨才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可是,就在这尴尬时分,她又见到了命运阿姨。 她醉薰薰推门而入,阿姨抬头,“喝过酒来?” 香求讶异,“阿姨,你永远年轻美丽时髦。” “请坐,香求,许久不见,你已长大成年。” “阿姨,真想念你。” “我也是。”她微笑走近。 只见豪华寝室内掀翻得比什么时候都乱,简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香求笑着摊摊手。 命运看着她。 香求说:“不要再找了,阿姨,原先没有的东西,怎么会找得到。” 命运叹口气,“你猜到了,你终于猜到我一直帮你找的是什么了。” 香求泪盈于睫,轻轻回答说:“是快乐。” 命运点点头,“是,香求,你说得好,”她无奈,“你看,这间房间,美奂美仑,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快乐。” 香求用手掩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找了那么些年,我已尽力。” 香求说:“阿姨,我没有怪你。” “这次以后,大事已定,你我没有机会再见面了,香求,不要失望,除却快乐,你得到的也不少。” “阿姨,我认识了这个男生,叫周──” 命运黯淡地笑。 香求的心冷了一截,刚想追问,被电话铃惊醒。 是公司打电话来:“香小姐,提醒你早上八点开会。” 香求呻吟一声,起床换衣服出门。 经过会计部,只见同事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气氛说不出的沉重。 香求起了疑心,“什么事?” “香小姐,周修言昨晚醉酒驾驶,车子铲上行人路,撞向路灯,车毁人亡。” 香求呆在那里,先头动也不动,跟着,全身簌簌发抖。 她缓缓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不知怎地,开始翻箱箧找东西,把每个抽屉都拉出来细细的找,将所有的档案摊开,不停翻阅,甚至在电脑上翻看资料。 秘书讶异,“香小姐,你找什么,可否帮你?” 香求喃喃答:“一定要终身寻找……” 不能再靠命运。 电波: “可怜的美意。” “是,这样恩爱的年轻夫妻,一场空难,就永远不能见面。” “最令人难过的是好人没有好报,王冠生这次在象牙海岸出事,是因为他参加了当地的无国界医生拯救儿童行动。” “去到那么远,在非洲……” “这样的人,一定在天堂等美意。” 四周围都是淡淡妁叹息。 “世事真奇怪,许多夫妇变得像仇人一样,却长寿地天天对着来恨。” 大家低下了头。 他们全是周美意的同事,帮美意办完了事,聚在一起聊几句。 “咦,杨承彦,你为什么不出声?” 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是牵动嘴角,他对美意的同情,是其他同事的十倍。 “老板不准美意休息,叫她周一上班。” “以毒攻毒,这是好办法。” “在公司里,至少十个八个小时有大家陪着她,忙得透不过气来,也无暇想东想西。” “汤,你负责每日接送。” “知道。” “卢爱冰,你陪她喝茶逛街换季。” “我每个星期日叫她出来玩。”邓子欣说。 “好极了,希望她的创伤尽快平复。” 一班同事散会。 旁人可以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其余的,就靠当事人自己了。 这种创伤,像被人剜去一颗心似。 美意在深夜,时时起床踱步,公寓内一切陈设如旧,冠生像随时会回家来,一脸愉快的倦容,告诉她旅途中趣事…… 桌子上还放着一具卫星无线电话。 “美意,真庆幸发明了这种通讯系统,从此,地球上五千万平方哩都可以通讯,你随时可以找到我,听到我的声音。” 美意拨过几次,效果非常好,声线清晰,与一般长途电话无异。 美意没有阻止他全世界到处跑,他是孤儿,由教会组织养大,总想回馈社会,假期一定到第三世界行医。 这次,飞机从象牙海岸飞往纳罗比途中失事。 什么也找不到,人永远不会回来。 美意坐在露台上,静静落泪。 她晚晚失眠,白天撑着上班,表面相当平静,内心的忧伤侵蚀整个肉身,瘦得腰身薄薄,叫人心痛。 卢爱冰陪她逛商场,替她挑舂装,她却忽然说:“爱冰,假使能与冠生说几句话就好了。” 卢爱冰内心恻然,可是不动声色,“世上还没有那样的设施呢。” 美意又低下头。 爱冰说:“我知道有只芝士蛋糕令人垂涎欲滴。” 但是美意吃不下。 爱冰忍不住说:“别叫你爸妈及兄弟姐妹担心。” 美意不出声。 “来,一起去看场电影。” 美意按住好友的手,“已经半年了,你们都尽了力,我很感激,明天起,不用再花时间在我身上,我会振作,你们请放心。” 爱冰只得唯唯诺诺。 星期二美意准备了一份礼物,交给汤承彦。 “明天起我会自己开车,谢谢你这些日子风雨不改为我奔走。” 承彦有点失望,“我很乐意那样做。” 美意微笑,“这也是我靠自己双腿站起来的时候了。” 承彦说:“我就在附近,你叫一声我就来。” 她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意,她岂有不知的道理,她全部明白,只是,她此生恐怕没有能力回报。 汤承彦只得点点头,他想不退下也不行。 同事们渐渐在美意身边淡出,多余的时间,她培养自己的兴趣。 她情愿沉默,所以到社区中心参加绘画班,学写生油画,她完全不用讲话,专心学习,暂时忘却忧愁。 黄昏,到附近酒馆喝上一杯,与酒保芝芝根快有了默契,她一有酒意,芝芝使劝她回家,啊,世上好人毕竟坏人多。 是一个星期三,公司开会开得很迟,美意不想回家吃饭,在日本馆子吃了碗面,喝多了清酒。 略带酒意,”推开家门,便听到电话铃响。 她走过去取起听筒,可是铃声哑哑地仍然继续。 咦,怎么一回事? 忽然看到桌上那只卫呈电话一盏小小红灯一闪一闪。 谁,谁打来?除出她与冠生,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架电话的号码。 她去拎起来听,那边已经挂断,美意发呆。 酒意上来,她到浴室呕吐,用一块热毛巾捂着脸,就这样睡着。 半夜,她又听见电话铃响,卫星电话的响声很特别,由冠生亲自调校,节奏是爱情故事主题曲第一节二共五个音符。 美意挣扎着取过电话。 她哭了,“冠生,冠生。” 对方轻轻说:“你喝醉了?明天还要上班,这样摧残身体,叫人难过。” “冠生?”美意的眼泪汩汩流下,“冠生,你在哪里?” “无论在那里,都希望你好好生活。“ “冠生,冠生。” 电话已经挂断。 美意清醒过来,混身寒毛竖起,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 她站起来,缓缓走进浴室,把地下收拾干净,打开窗户,使空气流通。 天亮了,她去上班。 在电梯大堂的镜子里,看到自己佝偻着背的模样,立刻挺直腰身。 冠生看到了会怎样想。 他在看着她吗? 电梯里碰见汤承彦,“早。”她说。 “你好。”杨有点迟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什么事?” “新年假期,同事们想组团往赌城,你可想参加?” 美意摇摇头,“不是我的那杯茶。” “你想去哪里,我陪你。”“我在家就很好,利用空档把杂物收拾一下,送去慈善机关。”“我帮你。” “不,你去拉斯维加斯好了。多嬴一点回来。” 汤只得点点头。 那天晚上,美意把电话搬近床边。 半夜,它果然又响起来,美意放下书,扑过去听。 “冠生,你在哪一累,可是在海洋中获救,告诉我,你伤势如何,我不会离弃你。” 那边静了一会儿,象是受到感动,说不出话来。 “冠生,冠生。” “是,我在这里。” 的确是他的声音,他不像一个受重伤的人。 “冠生,我独自在这仰世界上,生不如死。” “我就是怕你会那样想,你还年轻,人生路刚开始,请振作,我会得到安慰。” 听到那样的话,美意饮泣。 “别哭,别哭。” 这时,电话啪一声切断。 电话上的小小荧屏亮起来,一行英文字清晰出现:“电讯中断,如欲继续谈话,可拨以下号码”,原来,它有来电显示装置。 这一晚美意异常清醒,她并没有喝酒,一看电话号码,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王冠生,这分明是地球哪一个角落,荧屏上有询问符号,她按下去,答案即时来了:伦敦苏毫区史琴街三二一号二楼梁海能。 美意该电话接驳到私人电脑,用打印机把地址打出来。 她颓然做下,额角全是汗。 人家有说他是冠生吗,全没有,是可怜的她渴望听到冠生的声音而已。 这人可能只是拨错电话号码,这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第二天,他又再打来,是因为好奇吧:那不住哭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美意站起来,忽然明白,冠生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她终于接受了事实,全身簌簌发抖,像过溺的人在大海中沉下去,沉下去。 她用毯子蒙住头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发高烧。 美意仍然撑着回公司主持了一个重要会议,小息时晕眩,差此摔倒在地上。 卢爱冰连忙过来扶住她,押着她去看医生。 医生检查完说:“人不是铁打机器,总要营养,休息,你不吃又不陲,不是同自己开玩笑吗,小心身体,否则我会强逼你住院。” 美意黯然,她不想出丑,她想坚强地渡过难关,但是,她失败了。 她知道情况危急,要不,把自己从颓丧的深渊中拉出,要不,会惨遭悲伤吞噬。 她默默点头。 医生说:“会粥吗?买一只电子炖锅,放两汤羹米,四安土碎鸡肉,三碗水,开掣,下班回来有得吃,我每天靠这餐。” 大家都苦笑,都市职业女性吃得最差,最惨还要节食减肥,百分之八十贫血。 卢爱冰送美意回家,发现了那只电话。 “咦,这就是传说中的卫星电话?” 她好奇地拿起把玩。 美意轻轻说:“送给你。” “我要来无用,我已厌倦新科技,它们不能改良生活质素,只有使生活更加烦厌,我巴不得连家中电话都拆掉图个清静。” 美意看着好友,忽然笑了。 “美意,你笑,你终于笑了。” “我笑你这样多牢骚,有点愤世致俗。” 爱冰说:“太忙太急太累,真觉吃苦,对不起,对着你吐苦水。” 美意接上去:“回到家,一进门,整张脸挂下来,上班在工作,没办法不强颜欢笑,一个人的时候,原形毕露。” 爱冰说:“所以,将来电话若配上传真荧幕,那才要命。” 她切水果给美意吃。 “不想吃饭,可以多用水果。” 美意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还有,美意,想过搬家吗,这里反正是租的,该是你置业的时候了,我介绍你看房子,最近楼价还是较廉,我陪你物色。” 美意答:“真多谢你。” 爱冰吁出一口气。 好友走了之后,美意轻轻关上卫星电话,放进抽屉里。 一个月后,她搬到郊外一幢宽敞大厦单位,连汤承彦都吃一惊,没想到美意经济状况那样好。 爱冰帮女主人整理杂物,“这架电话在这里。”她按下钮键。 汤说:“卫星市话费用昂贵,真得长话短说。” 爱冰说:“美意,记录显示,有一个住在伦敦的人打过七次电话给你。” 美意讶异,那个人倒是奇怪,明知拨错,仍然继续,莫非,比她更加寂寞? “阿,电话还有留言设备,你可以听听他说了什么。” 爱冰把电话交回它主人手里。 “这个单位光线明亮,风水甚佳。”汤承彦这样说。 厨房新启用,美意做了三菜一汤招呼同事。 “鱼蒸得奇佳。” “要多来开餐。” “烹饪也讲天份。” 美意笑,“混一顿饭吃,越发不易,得不住赞美主人家。” 送走客人,美意收拾完毕,看到了电话。 她按下留音收听掣。 “你好吗,电话关上了,为什么?对,也许你已发现,我不是你口中的冠生。” “我拨错长途电话,一接通便听见一个年轻女子半醉的哭声,电波把我带到不知名空间,使人战栗。” “我劝慰你,非常同情你,你不住叫我冠生,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猜想冠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你,我真想帮你,我的市话号码是──” “等不到你的回音,你的电话仍然不通,这段日子内,你的情绪是好转抑或更坏?我极之担心。” “真抱歉使你误会我是冠生,你会原谅一个鲁莽的人吗?” “我查到你的电话在东南亚注册,原来,你接那两通电话的时候是深夜,那是人的意志力最薄弱妁时候。” 留言终断。 不是他不再打来,而是卫星电话只能容纳七个纪录。 美意沉默。 她把留言洗掉,再一次开启电话。 连一个陌生人都那样关心她,她心底有一丝温暖。 下午二她在整理素描习作,电话响了。 她迟疑一下,取起接听。 “是你吗,”声音带三分惊讶,两分担忧,“你终于来听电话。” “是我,谢谢你关心。” “我不是冠生。”他立刻声明。 “我已经知道。” “你的声音比前时平静得多。” “现在是白天,晚上,精神仍然恍惚。” “真无奈,人生有那许多磨难。” “我会尝试逐渐克服。” “我住在地球另一边,我叫梁海能。” “我也知道。” “那好,告诉我休的名字。” “周美意。”她十分坦白。 “一个好名字。” “谢谢你的鼓励。” “我此刻在办公室,同事叫我开会,下次再与你谈话,我的电邮是──” “再见。” 美意吁出一口气。 看不见的面孔,只有把声音,这人可能同她一般寂寞,迟些,他或许会把他的故事告诉她。 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不幸的故事。 在这方面,同美意肯定不会孤单。 接着,梁海能每天黄昏,都会同她谈几句。 其实,他可以用她住宅电话,但是,她没有把号码告诉他,他也没问。 每次通话时叫不超过数分钟,但是,带给美意很大安慰。 彷怫是冠生托这个人每天来同她聊几句,谈一下,解解闷。 “我们这边有一个印象派画展,你喜欢吗?” “很少人不喜欢莫奈的荷花池。” “你的职业同美术有关吗?” 美意答:“刚相反,我在证券行工作,你呢?” “我设计电脑程式,最近生产一套自学写诗程式。” “多么有趣,几时发明电脑写小税软件?” “快了。” 挂了电话,美意忽然想,电脑写的小说,能满足读者吗,抑或,读者永不知道分别? 她缓缓坐下来,什么,脑筋竟转到这种琐事上去了,不久之前,她几乎每天廿四小时都想着冠生,现在,心散了,可怕,难道,终有一日,她会渐渐淡忘冠生? 隔一日,她轻轻问:“伦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华侨也很多,世上处处都有华人,英人城府甚深,爱静,缄默,有他们的文化,伦敦同纽约一样,是个大杂会,喜欢英国口音的话,你会觉不错。” “有无歧视?” “有着许多不太含蓄不用很细心也觉察到的偏见,有时,只是故意提醒你们始终不是安格罗萨克森人种。” “不妨碍你们生活?” 梁感慨地说:“像坐一张三脚凳一样,坐出学问来了,习惯之后,懂得就力,也就相安无事。” “没有更好的座椅了吗?” “你说呢?” “从前,我与冠生也谈过移民的问题。” “这件事,切莫轻举妄动,胡乱跟风,一定要考虑清楚。” “是比结婚还要严重的一件人生大事吧。” “形容得真好,白人的世界,深不可测,暗涌甚多。” 他俩无所不谈,题目广泛,有一次,谈到地球上冰河时期,美意对这件事略有所知,冠生从前最喜欢看这种自然史实。友谊慢慢培养起来。 不久,她把电话通讯的事告诉邓子欣。 子欣讶异,内心忐忑,她还是不放心美意。 “你没见过他?” “同笔友一样,我们是陌生人。” 子欣担心,“这不大好吧。” “不用忧虑,我们都是成年人。” “美意,为什么不找我们聊天?我们都在你身边,阿汤等了你许久,你偏偏拒绝。” 美意没有答案。 “暗底里,你仍然在找冠生的替身吧。” “不,我──” “陌生人会纵容你,而我们却一直逼你振作,所以,你情愿与一个拨错号码的人聊天。” “子欣,你太残忍了。” “是为着你好。” 同一天,美意得到意外消息。 梁海能这样说:“美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为什么?”美意愕然。 “我要结婚了。” 美意很替他高兴,“你从来没提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婚后,不适宜与别的女性谈心。” “我明白。” “抱歉。”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怀。” 谈话从此停止,卫星电话再也没有响逖起,美意恍然若失,可是她明白,不可能长久倚赖虚无飘渺的安慰,她吸进一开口气,回到现实世界。 她主动问子欣:“复活节假,你们去什么地方。” “达里岛,你去不去?” “替我买飞机票。“。 子欣线出笑容,“欢迎你,美意。” 整个旅程,汤承彦都陪着她,美意晒得一脸金棕,因为充份休息,精神好得多。 她无意中说起:“人们喜欢热带风情,对冰天雪地不感兴趣。” 汤微笑,“我与一班朋友今夏会去南美品脱贡尼亚冰川观光。” “什么?”美意讶异,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嗜好。 汤看着她,“给我一点时间,你会了解我更多。” 美意感慨,她真要好好对待身边这班忠诚的朋友。 度假回家,公司派出新任务。 老板说:“美意,你同汤到伦敦去考察一个星期,汤是识途老马,你跟他学习。” 美意立刻答是,阿汤有点不好意思。 他俩在伦敦忙了七天,汤对美意无微不至,晚上带她看音乐剧吃饭观光,白天把工作门路都传授给她。 他对她真好,她渐渐明白过来。 最后一天,美意说:“我想去探访一个朋友。” “已经约好了吗?” “不,我想给他们意外。” “不要给任何人任何人意外。” “那么,”美意迟疑,“我放下两瓶酒就走。” “为什么不先拔一个电话过去?” “我不想那么隆重。” 汤微笑地摇摇头,女人有时候真是怪,“我陪你去。” “好。”她人生地不熟,他是最佳向导。 他们来到苏豪区史琴街,照着门牌找到三二一号,见是一座老式公寓。 “按铃吧。” 美意却踌躇,“算了,我们走吧。” 汤承彦真好耐心,“这样吧,把礼物留在门口。” “会不会给人拾走?” “在二楼,不会的。” “也好。“ 他们上楼,把礼物放在门角。 美意觉得心意已了,她伸手去握住汤承彦的手,与他双双离去。 那两瓶酒一直搁在门角,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回来看到,那是一对年轻华裔人夫妇。 “咦,什么东西?” “别碰,去叫警察,怕是炸弹。” “你别神经过敏。”男的蹲下一看,“是两瓶酒。” 他拆开纸袋,果然是用水晶玻璃瓶子装的两支拔兰地。 “有卡片,看看谁送来。” 他拆开信封,“咦,给梁海能先生,祝新婚愉快,白头偕老。” “什么?”女方大吃一惊,“给海能?” “一定有人搞错了!” “谁开这种玩笑?” 那年轻男子发愣,“海能车祸丧生已有年除,谁送礼给他?” “署名是周美意。” “会不会是多年失散的朋友?” “也许是,她不知道这件事。” “唉,无故又叫我伤心,挂念三弟。” 女的不住拍打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他俩捧着酒瓶走进室内,关上门。 电波,真是奇怪的一件事,无形无色,可是,声音可以藉着它传到接收器。 卫星电话中的声音,到底属于什么人?开头,周美意以为是王冠生,不不!原来不是。 冥冥中,有一把声音,藉着人造卫星,转折传播,达到周美意耳畔。 他说他叫梁海能,他安慰美意,帮她过度难关,但是他没说,他也早已不在人问。 第十名: 山区的小村庄几乎整个世纪都没有大变化。 一条村约一百户,大部份人姓陈,种茶为生,一切自给自足,近十年才引进各式电器,自公路搭进电源,孩子们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门前广场看电视。 这样简陋的生活质素看似无味,实际上并不是,山区多雾,一边是高山,茶田沿着梯田一级一级像碧绿色高塔,小径两列种植玫瑰花,香气扑鼻,采摘了卖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们放风筝、跳绳,与世无争,像极香格利拉。 物质文明,并不是一切。 可是,村庄也有骚动的一日。 那天,乡村小学老师韦武对同事陈乙玉说:“村上来了一队外国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诧异地转过头来,“哪一国的人?” “是一队美人,一共十个人,他们还带着三个电视台记者。” “干什么?” 韦武坐下来,“来寻找一架二次大战时失踪的b二十五型轰炸机。” 乙玉大奇,“我方准许他们前来?” “是,”韦武解释:“当年,飞机自山区主空军基地飞出,往日本执行任务,返回基地时在雾中失事撞毁失踪,飞机上有十位空军,相信全部罹难。” 乙玉缓缓说:“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时,两国是联盟。” “是,到最近,架设电缆时才发现可疑残骸,立刻通知美方,他们派人过来采取样本,结果证实的确是当年失事的飞机。” 乙玉沉默。 “听说还有军人的家属跟着来。” 乙玉说:“美国人做事夸张,什么都劳师动众。” “是,这次他们连食水粮食都带来扎营,打算工作一个月,尽可能把飞机每一部份都运出山区,并且寻找骸骨及遗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么.。” 乙玉笑笑,“我在想,据说,北美洲的太平洋铁路每一哩都有华工的骸骨,几时,也把他们运回家乡安葬,那该多好。” 韦武搔搔头,不出声。 乙玉说:“要不要去看热闹?” “是在东边最崎岖一段,需要用绳缆坠下山坡才可以看见。”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场了。” 韦武缅腆,“还可以应付罢了。” 两个年轻人趁放学时间空档,往东边山路走去。 虽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树林,也略觉阴森。 只见军队在附近平地已扎起营幕,设备齐全得像一个小型军事基地;卫星电话、电脑、传真机、录像器,统统齐备。 他俩一走近就有人迎出来,“是翻译吗?” 韦武问:“你们需要翻译?” “也征求工作人员。” “做什么工作?” “请看。” 山坡下边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们架起筛架,将每一寸土壤都仔细筛过,寻找蛛丝马迹,认真得像老古学家一样,人人汗流浃背。 乙玉见他们那样有组织,不禁暗暗佩服。 韦武立刻被尼龙绳槌下山去做翻译,乙玉站山岗上往下看,只见飞机断成好几截的残骸已隐约可见。 “你好。” 乙玉吓一跳,转过身子。 身后站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自我介绍:“我是美国abc电视台记者史东,你好。” 乙玉知道对外国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说:“大家好。” 史东说:“家祖父是英裔,曾经到过此地买茶叶,他对这一区很熟。” 乙玉点点头,“我们仍然售茶。” 史东看着她,“使我奇怪的是,你会说流利英语。” “夸奖了,我是村上唯一间小学及中学的英语教师。” “谁教会你英语?”记者永远好奇。 “我在南亚大学毕业返回乡村教书。” “了不起。” “过奖了,工作进行如何?” 史东说:“这不是一项密秘行动,我国答应人民:永远不会放弃寻找战时失踪军人下落,这次找到失事飞机,十分兴奋。” “可是一共有十名机员?” “对,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时运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检验,我们亦已找到军人身份项链。” 那俗称狗牌的项链上刻着军人姓名及军营号码。 “这次任务真叫人欷嘘。” 是,苍海桑地,半个世纪前的敌人,今日已经和解,甚至成为盟友,可是,经已牺牲的生命,永远不会回来。 “军人的家属,经过五十多年,仍然在等待亲人下落。” 在世的话,都是七十多老人了。 “其中七名军人已婚,并育有子女,三名未婚,可是他们的兄弟姐妹继续寻找。” 山坡下一阵骚动,原来又寻获一枚重要证物,那是一副眼镜。 “一定属于菲腊下士,只得他一人患散光。” 乙玉看向天空。 “可是要下雨?” “雨季已过,你们选的时间很好。” “听说一下起雨来非同小可。” “是,烟雨弥漫,形成瘴气,不习惯会生病。” 史东忽然说:“农田旁的玫瑰丛十分动人,可否介绍它们的品种给我认识?我想侧写一段报告。” 乙玉想一想,不可对外国人太客气,她说,“我还得改卷子呢。” 她走了。 第二天,韦武出现。 乙玉问:“你一夜未归?” “是,一直陪他们工作到深夜,又在营地里登记资料。” “他们工作真正认真。” “已经展开访问调查,希望获得当日坠机真相,据陈婆婆说,她记得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听到巨响,接著有融融大火.……” 乙玉点头,老人往往最记得陈年之事。 “乙玉,你爷爷当年可在村里?” “他年轻时往城里做生意去了。” “嗯,也有老村民说看见天上坠下一只火鸟。” “他们有往当地搜索吗?” “没有,据说是畏惧雷神震怒,不敢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所以遗迹得以保留。 “乙玉,我自外地来,觉得这件事真令人兴奋,为什么你反而冷淡。” 乙玉笑笑,“我不喜欢洋人。” 韦武又抓抓头。 放学后,那美国记者史东竟找到学校来。 韦武带他参观校舍。 史东诧异,“只得两间课室?” 乙玉用陋室铭其中一句答他:“室不则大。” “对,”史东承认:“你的学生不会携带武器上课,也肯定不会接触毒品。” 韦武说:“我只希望得到一个实验室。” 史东说,“我希望看看玫瑰品种。” 韦武笑,“我陪你去。” 史东看着乙玉,有点失望。 乙玉微笑,“我也去。”三个人一起,不怕。 一行三人,史东一边走一边采访拍摄。 累了,在茶寮休自心,喝一杯玫瑰普洱茶。 史东看着蓝天白云,忽然问:“这里可是传说中的仙乐都?” 乙玉笑,“不,这只是一个平凡的乡村。” “为什么我竟有念头不再想返回都会?” 乙玉答:“因为这里没有你虞我诈,谁也不会陷害谁,不懂蝼蚁竞血,人人知足常乐。” 这时不远之处传来孩子唱歌声:“等到明年花开时,我再跟你捐花来……”歌声清脆可爱,天真活泼。 史东侧耳细听,半晌感动说:“你们什么都不缺。” 乙玉笑,“我们什么也没有,孩子们甚至没见过电子游戏机。” 史东说:“那些东西无用。” 乙玉点头,“只有什么都拥有的人才能那样说。” 史东有点不好意思,他深深被这美丽年轻的乡村老师吸引,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纯真朴素的女子,与她相处,如沐舂风,丝毫不用你虞我诈。 小息后,他们返回学校,有两个小学生在等老师。其中一个膝盖摔损,要求老师搽红药水。 史东说:“营地有抗生素药膏,一涂就好。” 乙玉却微笑,“不,我们靠自己,孩子们身体有祗抗力。” 史东讪讪地不出声。 韦武拍他肩膀,“来,我们回到营地去。” 史东说:“你俩如果到大城市外资机构找工作,一定前途无量。” “咦,”韦武笑,“刚才连你都向往山景瑰丽,不想离去。” “是,是。”史东尴尬。 乙玉在旁笑,“白人讲话,往往口不对心。” “不,不……”最后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忽然彤云密布,能见度降低,接着,在雨季已过的晚上,落起倾盆大雨来。 雨点大得打在身上觉得痛。 韦武留在营地与史东同电脑下国际像棋。 韦武搔头,“要赢这家伙是很难的吧。” “不然,怎么叫深蓝。” 他们放下棋局去看雨,工作人员已全部收队休息,面筋似粗雨水哗啦啦打帐篷上。 史东问:“你因追求乙玉所以留下?” “不,”韦武答:“我喜欢乡村学校。” 史东说:“我相信你,乙玉她可是与父母同住?” 韦武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只觉好笑,听说美国人最爱自作多情,果然。 “她与祖父同住,父母一早到城市发展。” 史东说:“我与乙玉一见如故。” “她为人爽朗热诚,却有点所谓外国人脾气。” 史东说:“只可惜我只能留一个月。” 黎明,雨停了,空气被洗涤得似水晶般清晰,太阳升起,蒸发水气,形成薄雾。 其中一名工作人员说:“看,” 大雨冲掉不少积淤,他们看到两具破碎的颅骨。 大雨帮了他们的忙。 “这边还有。” 破烂的靴子、背囊、水壶,呵,都一一呈现。 工作人员全静了下来,像是在默哀。 接着,他们把轰炸机附近的遗物全部带出去寄返总部。 报告在一星期后回来。 史东兴奋地说:“一共找到九个人。” 韦武点头,“呵,已经大功告成。” “但是,还欠第十名。” “他是谁?” “二十二岁的中士保罗富利沙,未婚,肯德基州人,棕发蓝眼,他的两妹妹逼切想知道他下落。” “他父母生前一定为他失踪悲苦。” “他是孤儿,父母早逝。” “没有任何关于富利沙的遗物?” “什么都没有,咳,半个世纪已经过去,大雨冲洗不止一千次,也许,找到其余的残骸已是奇迹。” 韦武说:“你讲得对。” “再努力三日,我们就将收队。” 韦武依依不舍。 乙玉在一旁,一声不发。 “乙玉,”史东说:“万一到纽约来,打电话给我。” 他留下了名片。 乙玉小心翼翼收起来。 接着,她忽然咳嗽一声。 史东微笑,他像是很了解女性似说:“有什么叫我帮忙的事,尽管说出来。” 乙玉说:“请帮我们订阅一份国家地理杂志。” “没问题。” “你那具手摇发电收音机很实用,不需电池,我想向你买下来给学生应用。” “可以送给你,还需要什么?” “这样已经很好,请问,你又需要些什么?” 史东答:“你们的直朴热诚,最好能装了罐头带回去,这次发掘,若不得到乡民帮助,难以顺利进行。” 乙玉微笑,“这样好了,送你两罐茶叶。” 那天,放了学,乙玉静静走向山的另一边。 西坡更加幽静,有几幢西洋式样平房,是从前茶商留下的住宅,经过维修,尚可居住。 乙玉轻轻敲门,“是我,爷爷。” 里头嗯了一声。 乙玉推开门,一条黄狗走出来摇尾。 乙玉摸它的头,“好狗,好狗。” 她看见祖父坐在窗畔,正在整理蝴蝶标本。 “还不点灯?” 老人笑了,“不用,看得见。” “我替你泡杯热茶。” “乙玉,你真孝顺。” “爷爷,侍候你是应该的。” “你爸妈中秋可会回来?” “一定来,他们说替你找到一部小型发电机,以后生活方便得多。” “我不须需要。” “爷爷也固执起来。” 老人不由得笑了,半晌,他脸容肃穆,“那班人走了没有?” “快了,还有三天。” 老人喃喃说:“真没想到,隔了五十多年,竟会找上来。” “是,满以为,世人已忘记一切。” “锲而不舍,一定要找到答案,是他们的精神。” 乙玉不出声。 她改变话题,“高山蝴蝶标本,日本人梦寐以求。” 老人答:“是,没想到我们会同日人通商,星转斗移,乾坤移挪。” 大家苦笑起来。 乙玉握住祖父的手不放。 过一会才说:“我做肉丝面给你吃。” 老人点头。 他看向窗外,那一夜,也同今夜差不多,浓雾,无声无息笼罩整个大地…… 厨房传出食物香味,呵,他肚子饿了。 七十六岁的他因为足够运动,身体锻炼得非常好,精神奕奕,时时一个人上山找蝴蝶。 面做好了,祖孙二人一起吃晚饭。 乙玉自篮子里掏出一包糖放桌上。 “咦,哪里来的巧克力?” “记者史东送给我。” “你要小心这小子。” “知道了,爷爷。” “乙玉,你同你祖母长得一个模样:聪敏,漂亮,纯真。” “全村都敬爱祖母。” “是,”老人低头,“我唯一遗憾是她于去年故世。” 乙玉收拾碗筷,顺带喂黄狗。 老人说:“你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乙玉忽然问:“爷爷,你有否想过回去?” 老人一怔,“回什么地方去,”声音转严,“这里是我唯一的家,我还回何处去?” 乙玉立刻噤声。 她独自走回学校宿舍,山路走熟,黑暗不是问题。 忽然,她看到前面有电筒光亮。 乙玉站停了,有人,人才是最可怕的动物。 原来是一头金发的史东,他问:“不怕黑?” “习惯了。” 他把电筒照地下,”城市人已失去本能,一切依赖科技。” 乙玉接上去:“听说一停电,立刻当作世界末日。” “的确是。”他笑了。 他陪她走回宿舍。 有同事还没睡,在空地上吹洞箫,幽怨呜咽,像在倾诉一个年代久远已遭遗忘的的故事。 史东轻轻说:“我们的大学,设许多奖学金。” “那多好。”他想说什么? “你如愿来升学,我可以照顾你。” 乙玉笑笑,“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到美国。” 史东点点头,“你说得对。”他停了一停,“富利沙中士就不愿返回肯德基。” 乙玉听了僵住,“你说什么?” “十个人失踪,只找到九具遗骸,还有一个呢?” “荒山野岭,什么都会发生。” “是,我们都那样想,也许,有野兽出没,也许,强力爆炸,整具躯壳化为灰烬……” 乙玉已经变色,她坐立不安。 “可是,更大胆的假设,可能是” “是什么?”乙玉紧张地问。 “也许富利沙中士受了伤,可是他伤得最轻,他挣扎着逃离空难现场,走到村口,有村民看见他,伸出援手。” “救一个外国人?” “别忘记,他们的外套里处,都用中文写布告,说明这批洋人是战时盟友,如遇以外,希望百姓救援。” “呵,这是你的推测?” “不错。” 乙玉轻轻问:“他人呢?” “乙玉,应当由你告诉我呀。” 乙玉不再搭口。 “乙玉,实不相瞒,我一见你就怀疑,你白哲皮肤,深深轮廓,都有哥加索人种影子,还有,你一口英语竟有肯德基口音。” 乙玉不出声。 “乙玉,你可知道富利沙中士下落?” 乙玉忽然提起精神来,“都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直到今日,他的妹妹还在等待他的音讯。” “即使他当日逃离现场,稍后,也会因伤重辞世。” “乙玉,也许,你爷爷会知道因由。” “史东,你是记者,你需报导事实,不应乱作猜测,像编小说般创作故事。” 史东沉默。 “我累了,不同你说了。” 乙玉走进屋内,关上门。 这班人三日后就会走,她不希望节外生枝。 史东这个新闻记者,的碓有点小聪明。 第二天,乙玉到爷爷家去,神情有点不安。 老人凝视孙女,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他一头白发已经稀疏,皮肤松弛打摺,可是,一双蓝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不折不扣,是个外国人。 他缓缓说:“他找到了答案?” 乙玉点点头。 “请他来见面。” “爷爷──” “不怕,我同他讲清楚。” “他是记者,今日的新闻工作者找故事如水银泻地,无缝不入,对你清静生活会有极大影响,你又不想回去,军方许会告你逃兵罪。” 门外,忽然传来英语声:“新闻记者,也有私人道德。” 乙玉立刻顿足,“在门外窃听,十分缺德。” 但老人却扬声:“请进来。” 史东笑嘻嘻轻轻踏进门框。 “请坐。” 乙玉只得斟荼出来。 老人说:“你猜得全对,我正是保罗富利沙。”他取出一面军牌证明身份。 史东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我们执行任务归来,浓雾,黑夜,驾驶员失去方向,飞机撞向山腰,轰地一声,着火焚烧,一片火海,正在绝望,突然发觉我双腿尚可动弹,拼命爬出,九个同伴,无人呻吟,相信即时罹难,我爬到一半,昏了过去。” 史东耸然动容,似亲历其境,他握紧了拳头。 老人说下去:“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躺在民居里,一名天使般少女正料理我的伤势。” “为什么不与外界联络?” “没有可能,我伤重,村民紧密保护,不敢把讯息外泄。” 真是,当年又没有卫星电话或电邮。 史东吁出一口气,“但伤势痊愈后,你决定留下来。” “是,战争使我厌倦,这里像世外桃源,我反正是个孤儿,再也不想返回家乡。” “你于是结婚生子。” “是,我与救命恩人三妹结婚,育有一子,跟母亲姓陈,乙玉是我孙女儿。” “乙玉,原来你身世家传奇。” “好了,史东先生,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经全盘告诉你,你可以去通知军队了。” 史东呷一口茶,缓缓站起来,“什么?”他探一探身,“老先生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又对乙玉说:“小心照顾你爷爷,人年纪大了,说话、听觉,都会渐渐糊涂。” 他站起来,鞠个躬,“多谢款待,我们大伙后天就回家了,再见。” 老人感动,没想到这机灵的小伙子会愿意替他保守秘密。 乙玉更加意外,感激得鼻子都红了。 她送他出去,在他身后轻轻说:“谢谢你。” 史东笑笑答:“新闻放出去,充其量不过热闹三日,老人平静生活从此破坏,从廿二岁开始,他就在这个乡村生活,他属于这里。” 乙玉点头,幸亏他明白。 “可惜当年只逃出一个人。” 过两天,小组拔队离去。 一辆辆吉甫车载着工具驶出村庄,乙玉与韦武送到路口。 孩子们跟在老师身后唱:“等到明年花开时,亲手跟你捎花来……” 史东说:“真舍不得。” 乙玉轻说:“有空再来。” 史束微笑:“你有我的电话地址电邮号码。” 终于走了。 韦武吁出一口气,“村里终于又恢复宁静。” 乙玉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韦武真老实,来了三年,都没有发现这个大秘密。 只听得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离开乡村学校。” 乙玉展开笑睑,“要走,早就走了,来,一起去看爷爷。” 黑色故事: 一辆小房车在私家路停下来,司机是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女子,她看到邻居王太太正在打理花圃,便笑着打招呼。 王太太显然与她很熟稔,扬声说:“叶小姐,好吗,又见到你了。” 叶承诺挽着食物及日用品,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出来掏锁匙开门进三号小洋房去了。 王先生看见问:“又是叶小姐来探姐姐?” “真没话说,风雨不改,每星期三下午一定来帮姐姐打理家务,她本身也有工作,不是闲人,但是友爱。” “她姐姐真不幸。” 王太太叹口气,“可不是,不知怎地,生下弱智女,丈夫继而去世,现在她又罹病。” “真不明为何那么多不幸之事可以同时发生在一家人身上。” “人,是有命运的吧。” 他们是善心人,为着别人不幸的遭遇嗟叹了一会。 那边,叶承诺开了门,把杂物搬到厨房,听到姐姐承佑的脚步声。 “你来了。”声音很宽慰。 “是,小如呢?” “午睡。” “真乖。”承诺微笑。 “照说,八岁大的孩子精力充沛,已不需午睡,可是,小如是例外。” 承诺转话题,“医生怎么说?” “病情已经控制住,不过得继继接受化疗,那就是说,头发还长不回来。” “那是小事。”承诺温言安慰。 “你说得对,我必须振作,小如需要我。” 承诺看牢姐姐,“有无考虑将小如送到特殊训练学校?” 承佑沉默,她不愿接受事实。 “已经二年级,同学都在背乘数表,造句作文了,她跟得上吗?不如学些基本技巧,像穿衣认路,将来,也好照顾自己。” 承佑抬起头,“也许,你说得对。” “快点决定吧,越早越对小如有益。” “是。”承佑低下头。 承诺忽然看到楼梯角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她们说话。 “小如,”她说:“起来了!总也不叫人,过来,阿姨买了你最喜效的苹果馅饼。” 小如慢慢走出来。 她长得同母亲一个样子,秀验的小脸,大眼睛,看外表,完全正常,可是,三岁那年,医生已检验出她患轻度弱智,亦即是说,一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小如走过来,靠在母亲身边,像个幼儿。 叶承佑忽然悲从中来,对妹妹说:“承诺,答应我,如果我有不测,好好照顾小如。” “你怎么了,无端说起这些话来。” 承诺到厨房捧出了一壶薄荷茶,亲自斟一杯给姐姐,搁两茶匙蜜糖,搞匀了,递到承佑手中。 承佑说:“你调的茶最好喝。” 电话铃响,承佑去接听,承诺问:“有事吗?” 她也过去。 小如一个人静静吃苹果馅姘。 承佑放下电话,“又要告假,一连三天不见人,这些家务助理真会欺侮人。” “不如索性聘请私人看护。” “我不喜欢那种气氛。” 承诺说:“幸亏经济不是问题。” 话一出口,立刻发觉说错了,怕姐姐多心……,她若无其事地取起茶杯,一口气杷茶喝光。 小如静静地看着阿姨。 承佑收拾茶具,一边说:“麻烦你带小如出去走走。” 承诺说:“不要客气。” 她替小如穿上大衣鞋袜,轻轻问:“去什么地方,湖边公园喂野鸭子可好?” 小如没有回答。 从来没人听这小孩说过话。 承诺开车,带小孩去散心。 车子一驶离,她的脸容忽然变了,她收敛了笑意,圆脸拉成长脸,嘴角有恨意。 她说:“幸亏你父亲留下大笔遗产。” 小如眼睛看着车窗外风景,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叶承诺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先头那个温婉的阿姨,“有钱,白痴也不用吃苦,绝症也可以医治,相反,正常健康的人,如果穷,却需捱尽咸苦。” 啊,原来这才是叶承的真面目。 到了湖边,她停好车子,拖着小如下车。 小如看到草地,十分高兴,奔出去追逐鸭子。 叶承诺一个人坐在长凳上。 她意犹未尽,喃喃自语:“嫁得个好丈夫,人不在,遗产也保佑你们母女一世,原来世上有人真可以不劳而获,叫人艳羡,穿剩的旧衣服全给我,不用的旧家俱叫我来搬走,工人走了叫我顶上,妹妹当下人……” 叶承诺的语气怨苦。 “我永远是孤女。”她握紧了拳头。 小如摔了跤,她阿姨并没有过去扶起她,半晌,小孩自己爬起,照样快活地奔走。 叶承诺冷笑一声,“傻有傻的好处。” 她们两姐妹有不同的道路,都走得辛苦,但不知怎地,承诺心中深深种下恨意,承佑却不知道。 她轻轻说:“明明是我先认识他,明明是我们先约会。” 说的是姐夫郭家辉,可是,他最后选择承佑,在伦敦注册结婚后才告诉承诺。 十年了,承诺一直没有原谅姐姐。 两人一齐到他的出入口行做事,一个做了老板娘,另一个仍然是小伙计。 直到郭家辉飞机出事,承诺才知道自己有多恨他们。 她当时的反应是:咦,不在人世了。 并不伤心。 差一点点,她便是这个寡妇。 接着,老师发觉小如学习有问题。 照说,承诺应该同情姐姐才是,但是承佑随即带小如到美国求诊,叫承诺跟着打理杂务,整整做了一年跟班。 承佑惊惶、伤心、紧张,自然无暇顾及别人心情感受,她以为妹妹会体谅她。 看遍名医才回来,结论全部相同,承佑捐大笔款项给某校,把小如安插自班里与其他正常孩童一起学习,三年过去了,小如就象生活在自己一个小小紧闭的世界里,不言不语。 然后,承佑发觉患了乳癌。 她们的母亲便是因同样的病症去世,承佑又开始出入医院,同时,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观。 承佑反而心平气和,顺天应命,推却所有应酬,与小女儿多多相处,同时,对妹妹也和善得多。 但是,承诺在一边冷冷笑。 她握紧拳头说:“没在人可以不付出代价而过一生。” 这时,天下雨了,承诺醒觉,该回去了。 “小如,小如。”她站起来叫。 那孩子并不理睬她,躺在草地上看天空。 承诺过去拉起她,“唉,你同我一样的笨,钝手钝脚,慢了一步,什么都落空。” 小如在归途中一言不发,承诺给她一包巧克力糖。 到家,一按铃承佑就来开门,“回来了。” 屋里另外有人,是叶家相熟的邓海能律师,正在读文件给女主人听。 一位中年太太伸手接过小如。 承佑说:“这是邓律师介绍来的保母。” 小如并不认生,跟着保母去梳洗。 承诺掩饰心中疑惑,一声不响。 邓律师站起来,“二小姐,你姐姐已经正式命你做小如的监护人,她如有不测由你保管小如的财产,到她廿一岁。” 承诺一怔,什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她缓缓坐下,不敢露出兴奋的样子来。 “你姐姐诚心邀请你来与她同住。” 承诺心中摇头,不必了,免得三更半夜被她叫起来照顾哭闹的小如。 “二小姐,请问你有什么意见?” 承诺清一清喉咙,“我姐姐会得痊愈。” 邓律师弯一弯腰,“我们都这样祝祷。” “姐姐,你不必挂心,上天会保佑你。” 承佑叹口气,“幸亏我还有个好姐妹。” 她累了,摆摆手,上楼去休息。 承诺告辞之前到厨房去兜了个圈子,刚才用过的茶具已在洗碗机里洗净。 她离开姐姐的家。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那环境具有天渊之别。 窗户很少开,工厂区空气浑浊,大厦对大厦,只得长年用一架小小冷气机,承诺不大愿意收拾地方,杂物堆满空间。 她关上门,甩掉鞋子,开了瓶啤酒,对牢樽口喝。 做淑女讲条件,快了,不久将来,她叶承诺也可以头缚名贵丝巾,坐在开篷跑车里,做一个名媛。 承佑如有不测,她就是监护人,承诺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她已经辞去卑微的工作,仍然装作很忙的样子,其实,除出到承佑家,已没有什么事可做。 第二天,她到邓律师处问个究竟。 她试探地问:“做一个监护人,责任很大吧。” 邓律师微笑,“你不必担心,叶小姐你天生有照顾人的本事,所以你姐姐才会把小如托给你。” “那么,姐姐给我什么权益?” “你可以签名动用产业。” “啊。” “也就是说,你与小如都是你姐姐的财产承继人,直到小如成年,才把一半财产交还她。” 承诺张大了嘴。 邓律师也说:“她绝对信任你。” 后几年在姐姐身上用的苦工见了效。 承诺离开律师办公室。 她到附近一间珠宝店去,不,不是买,而是卖。 她在老板面前取出一副耳环。 “咦,”老板惋惜地说:“叶小姐,这副耳环,是郭先生送给郭太太的生日礼物,你看镶工多么精致。” 承诺微笑。 “我们愿意六折收回。” 承诺取过支票后走出珠宝店。 耳环从姐姐梳妆台抽屉不问自取,是,不然,生活费用从何而来。 承佑的头发都掉光了,还要耳环来干什么,她这类身外物特别多,小如将来也用不着,不见了,她亦不知道,根本没有时间心思去盘点。 先一阵子,承诺已经变卖过一只在钻表。 她梳洗过后才上姐姐家,雪白衬衫,身上散发着清新香皂味,一脸盈盈笑意, 这时的叶承诺,看上去再说善没有。 连保母都想:这家母女不幸中大幸,是有一个这样好的亲人。 承诺一进屋循例放下水果糕点做茶。 承佑越来越依赖妹妹的精神支持,妹妹一来,她便有笑容。 承诺一边陪姐姐聊天,一边替她按摩肩膀。 “小如呢?” “与补习老师上课。” 承诺一怔,“学什么?” “认图案,学加减,老师是专门人才,自澳洲来,特别有耐心。” 承诺不出声,姐姐总不愿死心,痴心地以为人力物力可以救到女儿。 这样下去,家财有一日耗尽。 这个时候,承佑忽然呕吐。 “好端端,怎么反胃,快叫医生。” “不,”承佑摇头,“医生说是化疗后正常反应。” 承诺点头,“叫小如来喝茶。” 她为姐姐斟出薄荷茶。 小如过来了,不声不响,她穿着最考究的衣裙,看上去更像洋娃娃。 承佑介绍老师给妹妹认识,那老师为小如说了许多好话,给了母亲新的希望。 送走老师,承诺暗暗好笑,觉得有点口渴,喝干了面前的茶。 她收拾茶具放进洗碗机。 保母过来说:“这些工夫,让我做好了。” 承诺笑答:“我顺手而已。” 那天,她带小如到玩具店。 承诺站在一旁,忽然喉咙痒,一阵咳嗽,再看手帕,竟有血丝。 她一楞,随即想,一定是天气干燥,她掩着隐隐作痛的胸口。 小如抱起一只玩具熊,承诺付了账再带她去书店。 这时,承诺觉得晕眩。 逼不得已,她送小如回家。 承佑见到妹妹,“咦,你脸色好差。” 承诺忍不住偷笑,由一个癌症病人来批评别人精神不妥,多么奇怪。 “我没事。” “是否工作劳累?不如辞工,由我来负责你的生活费用。” 承诺这样说:“人贵自立。” “是,是,”她姐姐说:“但我没有小觑你的意思。” 这么多年来,姐姐把穿剩的衣服顺手施舍给她,上一季的时装,九成新,只穿过一两次,二手货配二等人,天衣无缝。 承诺情愿穿自己的衬衫。 累了,真累了。 回到家,躺在小床上喘口气,辗转反侧。 叶承诺没有留意到,枕头上,一团一团,都是她掉下来的头发。 她却没有去看医生。 承诺心底有一朵火在燃烧,遮住了双目,使她再也看不见其他。 第二天,她在姐姐家门口碰到邻居王太太。 “叶小姐,你清减了,一定是照顾姐姐,奔波忙碌的缘故。” “是吗。”承诺摸摸自己面孔。 “听说你姐姐已康复。” 什么? “昨日下午她同我说,复诊检验,坏细胞已经消失,我们真替她高兴。” 承诺一愣,姐姐还没把这重要消息告诉她。 “叶小姐,病人痊愈,有赖亲友支持,你功不可没。”王太太称赞她。 承诺敷衍几句,走进姐姐的家。 邓律师也在,一脸笑容,“好消息,承佑,你来说。” 承佑宣布:“自今日起,我已不是病人了。” 邓律师说:“那么,你的平安书已得修改一下。” 承佑笑,“可以看到小如成长,的确是我所愿。” 承诺不动声色,她轻轻说:“我去做茶。” 在厨房,她握紧拳头,怎么会这样,吉人天相,短短一个月内起这样大变化! 不,她不能让好梦落空。 她冲好薄荷茶,小心翼翼,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玻璃瓶,打开,用手指沾上一点里头的白色粉末,在其中一只杯子的底部抹一抹。 只一点点,完全闻不出来,遇水即溶,加上蜜糖,味蕾不能觉察到,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每次给姐姐喝茶,她都加上一点药粉。 慢慢,毒药的份量在体内沉淀,她会呕吐,落发,精神恍惚,但,这一切征状,不都同癌症复发相似吗。 没有人会留意到。 承诺把小瓶收好。 她把茶具捧出,亲手斟了薄荷茶,加入蜜糖,把那只杯子递给姐姐。 屋子里坐满了人,行事越来越不方便,幸亏佣人换了又换,不过,那老好人邓律师目光如炬,非得小心不可。 不知不觉,承诺一背脊都是汗。 小如本来在房间玩,不知怎地,一到下午茶时分,每次她都会自动出现,依偎到母亲身旁,挑选喜欢的蛋糕吃。 邓律师笑,“咦,你们英式作风,很会享受。” 忽然厨房发出瓷器破裂声。 承佑扬声问:“什么事?” 承诺说:“我去看看。” 原来刚才有一只碟子没放好,滑跌地上,碎成一片片。 保母说:“我来扫一扫。” 承诺回到桌子旁,发觉姐姐已经喝干了茶,她略为放心。 稍后,邓律师走了,承诺陪姐姐闲话家常。 承佑轻轻诉说:“不知哪个佣人手脚不净,我不见了若干首饰。” 承诺随口说:“都是身外物,何必在意。” “其的,只要一家人身体健康就好。”承佑感喟地说。 承诺靠在沙发上。 保母过来收拾桌子,她说:“我来做。” 承佑说:“不用你,你多陪小如更好。” 承诺带小如到海滩散步。 小如追逐海鸥,拣拾贝壳,偶而抬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牢阿姨。 承诺问她:“你懂吗,你明白吗,不,你最幸福,你无知无觉,什么烦恼都没有。” 玩得累了,小如在车上盹着。 承诺把孩子送回家,回家途中,已觉不适。 她把车停在路边,呕吐良久。 她觉得眼前发黑,勉强回到家中,已经支持不住,倒在床上。 承诺没有开灯,在黄昏黝暗光线中,她仿佛看到门口有幢幢人影。 “谁?” 看真了,原来是亡母。 她靠在床上发呆,手足冰冷。 母亲向她走近,一边问她:“承诺,为何对姐姐下毒手?” 承诺的声音非常凄苦:“妈妈,你不公平,她什么都有,我一无所有。” “承诺,各有前因莫羡人。” “可是,她那么近,那么富庶,我非常妒忌。” 母亲走近,“承诺,我来接你回去。” “什么?”承诺张大了嘴。 “承诺,跟我来。” “不不,你要的是承佑,母亲,你弄错了” 母亲幽幽地说:“这种事,怎么会搞错。” 母亲冰冷的手搭在她肩上,承诺忽然落下泪来。 母亲将她拥在怀中,“承诺,是我不好,我走得早,没好好管教你们。” 承诺紧紧拥抱母亲,不再说话。 她没有再醒来 一个星期过去,不见妹妹,电话又没人听,公司说她早已辞职,承佑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与邓律师商量之后,通知警方,破门而入。 他们发现叶承诺躺在床上,已无生命迹象。 承佑惊得呆了。 妹妹居住环境如狗窝,乱、脏,真没想到她会那样委屈。 承佑由邓律师陪着到警署。 警官说:“初步调查,无可疑之处,是一宗自杀案件。” 承佑抬起头,茫然问:“她为什么要自杀?” 邓律师陪承佑回家。 承佑又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哭了。 邓律师沉吟,“她显然有比较黑暗的一面,不为人知。” “我是她姐姐,有困难,为何不同我说?” “也许,唉,她见你也有难处。” 承佑饮泣,“她装作没事人一般,强自振作,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妥。” 邓律师说:“警方说她用砒毒自杀,很可能混在饮料中,逐日逐日加深,这是很麻烦妁做法,但是,痛苦减至最低,最后,心脏麻痹停顿。” 承佑用手掩住脸,“为什么?为什么?” “在她手袋中搜出药瓶,证实是同类毒药,一切无可疑。” “她还答应做小如的监护人……” 邓律师心一动,他抬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可能吗?不不,不会。 叶承诺受不了生活压力,动了轻生念头,如此而已。 而她姐姐承佑反而力抗癌魔,获得胜利。 保母端出茶点。 承佑泣不成声,“妹妹做的薄荷蜜糖茶最好喝,有一股淡淡的杏仁香味。” 邓律师又一怔: 杏仁味?砒毒也有杏仁味。 他脱口问:“谁泡的茶?,” 保母答:“二小姐在的话,多数由她做。” 邓律师想半晌,仍然没有答案。 小如本来在别处玩,忽然出现,伸手取蛋糕吃。 这时,有人按铃。 保母一时走不开,邓律师说:“我去看看是谁。” 大家的注意力转移。 这时,一宗奇怪的事发生了,小如脸上忽然露出闪烁的笑容,她伸出小手,飞快地把母亲及邓律师面前的杯子调换一下。 是,杯子换转了。 原来,叶承诺一直以来,在郭家喝到肚子里的,都是她自己做的苦杯。 小如知道多少,她看到什么,谁也不知道,她也不会对人说,从头到尾,小如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抬起头来,亮晶晶大眼睛看上去根本不像迟钝儿,她吃完蛋糕,离开茶桌,回到房内玩耍。 按铃的是两个小小女童军捐募善款,邓律师慷慨地把她们送走。 他回到座位,拿起茶杯就喝。 承佑轻轻说:“这只杯子不是你的。” “什么?”邓律师看看茶杯。 “这一套威士活瓷杯看上去只只一样,其实有异,是我亲自挑选,我知道其中分别,杯口圈子上花朵数目每只不同。” “是吗。”邓律师笑,“调乱了也没关系吧。” 承佑也微笑,“当然无所谓。” 邓律师又像想到什么,终于,他喝完茶告辞。 原来,叶承佑认得每只杯子。 她知道多少,她又看到多少? 门关上了。 承佑扬声:“小如,小如。” 保母带着小如出来,“妈妈叫你呢。” 承佑对女儿说:“补习老师很快就来,你好好认字。” 小如一声不响紧紧抱住妈妈。 承佑轻轻说:“现在好了,没有人再会伤害我们。” 绿宝: 余丽中下了班,如常开着小小日本车回家,她们这一代已没有朝九晚五这回事,丽中早上八点已经到公司,一则避免塞车,还有,可以第一时间查看美国总公司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然后,一直工作到六七点,什么都讲习惯,人人如此,谁敢呻苦。 纵使年轻,也觉劳累。 幸亏同妈妈住,回到家,有碗热汤可喝。 今晚,母亲一听见她进来便说:“比平日又晚了。” “有位同事告病假,才廿八岁,验出是脑癌。” 丽中吁出一口气,踢掉鞋子,坐下,一看桌上,不由得笑道:“是我最喜欢的笋片鸡汤。” 她喝一大口,体力似已获得补充。 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轻轻说:“叫你去。” 丽中一怔,反问,“谁?” “他们。” 丽中笑,“哪个他们?” 母亲不答。 电光石火间,丽中听明白了,顿时倒了胃口,放下碗筷。 “我不去。” “爷爷弥留了。” “不关我事。” “爷爷总是爷爷。” 丽中自鼻子哼出来,“是吗,那为什么我们母女独自挣扎了廿多年?” “他与你父亲都固执。” “他应先放下尊严。” “丽中,不靠余家,我们也不是生活得很好?” 丽中说:“可是心酸。” 余太太微笑,“我可不觉得,我与余赵元相爱,并不贪图他家财势。” 丽中冷笑,“什么钱财,今日数城内富豪,几时轮到他们早已成为九等世家。” “丽中,爷爷叫你,你还是去一次的好。” “我工作忙。” “丽中,你是余家嫡孙。” 丽中叹口气,“好,”她妥协,“什么时候?” “老人捱不住,当然越快越好。” “由什么人通知我们去大宅?” “一位梅志一律师,这是他名片,丽中,你尽快同他联络。” “明天一早我同他约时间。” “丽中。” “好,好,我马上去。” 电话接通了,这么晚,梅律师还在办公室,他的声音十分诚恳爽朗,“终于联络到你了,余小姐,老先生指明要见你。” 丽中说:“明天下午三时吧。” 梅律师陪笑,“余小姐,下午他精神比较差,上午不知可否抽空一见?” 丽中犹疑,“也好,十一点吧。” “余小姐,七时可行?” “那么早?” “不早了,余小姐,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丽中同余家一点感情也无,并没有包袱,走这一趟,不过是向母亲交待,早去早走,了结此事。 “好,七时见。” “余小姐,我需来接你。” 丽中一怔,随即冷笑,余家的人当她是个贼,不知踏入余家大宅大门,可需要搜身。 “六点一刻,我到府上按铃。” 丽中极之爽快,“一言为定。” 反正这次之后,永世不必再见余家任何人。 她母亲过来问:“约好了?” “依我说,有什么好见。” “早点睡。” 丽中已把自己训练得力抢不入,一上床呼噜呼噜,查到闹钟唤醒。 天还没亮,丽中放轻手脚梳洗,平日她穿的颜色不外是黑白灰,配半跟鞋,今日也不例外,她抹了淡妆,六时十五分正,门铃响了一下。 她拎起公事包及手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铁灰色西装的年轻人,“余小姐,我是梅志一。” 丽中朝他点头,两个人都准时,真好。 那年轻人鼻端闻到一股茉莉花香皂味,觉得端庄的黑色套装下有一丝明媚,他连忙眼观鼻,鼻观收心。 “没有吵醒伯母吧。” 丽中心想,谁是你的伯母。 她跟他坐进一部司机驾驶的欧洲房车。 车子往山上驶去。 那幢独立屋已相当破旧,柏油私家路早十年前应该修补,余家拿不出钱来?不见得,这种费用还难不倒他们,可是,他们专等老太爷过身,好连屋带地卖掉,套了现各走各路,谁耐烦维修老屋。 踏进大门,丽中像走进时光隧道,布置、家具、灯饰,统统是六十年代产品,象怀旧电影布景,不知多少年没有装修了。 管家过来说:“三小姐请把公事包交给我。” 丽中一怔,小辈中她排第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爽快地把公事包、手袋连外套一起交给管家:坦荡荡,好叫他们放心。 梅志一暗暗佩服。 上楼,推开主卧室门,丽中呆住。 一大早,所有的人都来了,黑压压,约莫十多人,围住病榻上的老人。 离远一看,丽中就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他半卧床上,身上搭满管子,医生看护侍候在侧,卧室像医院病房似,看到丽中进来,他嗯了一声。 丽中内心恻然,不再理会那些一早特地起来监视她的人,她走近老人,蹲下,轻轻说:“爷爷,我来了。” 老人五官已经陷了下去,眼睛暗淡无神,可是神智仍然清楚。 他颤抖地伸出手:“丽中,你来了。” 丽中说:“爷爷休养后就会好起来。” “风烛残年,好不了啦。” 这时他四周围的人齐齐趋向一步,虎视眈眈。 老人说:“我有两个儿子,都已不在人世。” 丽中不出声。 “丽中,我大儿是你父亲赵元,自少年起就处处与我作对,一定要修读美术,一定要娶贫女为妻,与我闹翻,离家出走,对余家不闻不问。” 丽中握住爷爷的手。 “如今我快要去见他了,唉,不知父子在另一世界会否彼此谅解。” 丽中叹息。 “我二子超良,结婚两次,一共有三子两女,因飞机出事丧生,他的妻小,今日都在这房里。” 丽中听说过他们。 时时在报上可以看到两个余公子又在追求哪个小明星或是落选的香江小姐之类。 老人说:“我后悔同你父亲纷争。” “爷爷,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好生静养。” 老人忽然问:“丽中,你可知道我们余家祖上干的是什么?” 丽中不禁微笑,“爸同我说过,好像是……航海人,同英国买办合作做生意,挣下产业。” 老人也笑,像骷髅忽然冽嘴,十分阴森,他轻轻说:“不错,是海盗。” 围在他身边的第三代有人噫了一声,像是听到新闻。 “百多年前的事了。” 丽中知道爷爷快要说到戏肉。 “祖先遗下一颗祖母绿宝石,谁有缘在大宅里找到这颗宝石,谁就主宰余家产业,我的遗嘱也那样写。” 大家咦地一声,多么奇怪、落后、匪夷所思的遗嘱。 “当年,我在一个极之机缘巧合的情况f,寻获那颗宝石,故此五个兄弟中,我独当余家财产,祝你们六人好运。” 丽中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原来老先生最后遗言是叫他们寻宝。 说到这里,老人已不住喘气。 医生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丽中第一个离开祖父的寝室。 她的堂兄弟姐妹尾随而出。 他们站在一堆,用陌生而敌意的眼光看牢丽中,仿佛在说:“你来干什么?” “不是已经被爷爷赶出去了吗?” “多年来都完全脱离关系了,就差没登报声明而已,怎么现在趁老人病重、意志力模糊,又再出现?” “目的何在,路人皆知,还不是觊觎余家财产,我们天天侍奉老人,她倒想来趁现成。” “盯紧她,别叫她顺手牵羊。” 他们连假笑都不情愿。 丽中想:我根本不想来,统共是母亲多事。 多年来自力更生,冷暖自知,有得有失,独门独户,辛苦,是,但也单纯,有时还有三分骄傲,余丽中根本不介意自己是海盗抑或名门之后。 她不想淌造个浑水,只想快快离去。 她听得梅律师说:“老先生的意愿,大家已很清楚,余家祖先订下规矩,虽然奇突,不失公平,各人机会均等。” 大家都不出声。 丽中觉得任务已毕,看看腕表,赶着上班,客套地向诸亲人道别。 那班人仍然冷冷看着她,目光如探照灯。 丽中只觉好笑,速速自管家手中取过外套手袋及公事包,在众目睽睽下走向大门。 这时,忽然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打横冲出,碰了丽中一下,丽中本能伸手扶住小孩。 小孩有一张安琪儿般可爱的面孔,抬头看着丽中,笑笑说:“阿姨,对不起。” 丽中没想到余家大宅还有这样可爱的人物,不禁弯下身说:“不相干。” 身后有人叫:“蓓蓓,别打扰人家。” 丽中转过头去,约莫认得他是二叔的第二子,即是她的二堂兄。 他十分警惕,牵住女儿的手要走开。 这时,小女孩忽然自颈项除下一串五颜六色的玩具珠子,圈到丽中身上,丽中只得弯腰让她挂好。 “送给我?” “是。”蓓蓓十分慷慨。 “谢谢。” 时间到了,她真的要回公司,于是丽中仰首离开余宅。 原先那辆车子驶过来,丽中与梅志一上车离去。 梅律师轻轻问:“以前,你没见过他们?” 丽中摇摇头,“世上许多人姓余,我不过是其中之一,我不稀罕余家财富。” 梅律师看着她秀丽的脸庞,“我很钦佩你的志向。” 丽中一怔,不再言语。 回到办公室,她脱下颈上玩具项链,放进抽屉,到会议室主持大局。 中午,母亲打电话来:“见到爷爷了?” “嗯。” “是否垂危?” “他朝吾体也相同。”丽中叹口气。 “见过最后一面,彼此心安理得。” “妈,老板找我,有话不如回来再说。” 丽中照旧忙到七点。 回到家,在浴缸浸了许久。 余太太敲门,“你没事吧。” “妈,真没想到他们一直都住在一间大屋里。” “他们都没工作,既无收人,如何搬出去?只得靠你爷爷。” 丽中说:“天天挤一起,什么都用公家的,一点私隐也无,多可怕。” 她母亲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 “吓死我。”丽中摇头。 “你与你爸,都是劳碌命,不懂享福。” 丽中浴罢,吃了一碗鸡丝汤面。 她对母亲说:“塞翁失马,靠自己才好呢。” 当天晚上她睡得很熟。 忽然听见房门依呀一声推开,谁?她跳起来。 看真了,她叫出来:“爸爸,” 父亲非常年轻,看上去只得三十多岁模样,站在他身旁的是爷爷,两人满脸笑容,看样子已经和好如初。 丽中十分宽慰,“爸爸,爷爷”正想向前,闹钟响起来。 丽中惊醒,呆半晌,有预兆,不敢说出来,闷纳地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时正,电话已追来。 是梅律师的声音,他叫她丽中。 丽中立刻说:“可是──” “是,老先生今晨五时辞世,十分安详,没有痛苦。” 丽中沉默,她在梦中看见爷爷来说再见。 “今午宣读遗嘱,请你到律师楼来一趟。” “我不来了。” “你是他长子的唯一女儿。” “我下午要开会,梅律师,多年来我有我的生活。”她挂断电话。 有时,连丽中也觉得自己过份刚强,但是,她不想再见到那班兀魔般的亲戚,有财产,让他们去分好了,她不稀罕。 傍晚,扬中尚未下班,趁空档喝杯可可,梅律师又来找她。 “遗嘱已经宣读,你们每人分得小额现款,约百万之数,可是余氏机构的控制权,在那个找到绿宝石的手上。” 丽中又笑了,“荒谬,只有海盗才想得出。” 梅志一不便置评。 丽中突发奇想,“倘若宝石落在小蓓蓓手上呢?” “那么,待她满廿一岁,她可以承继余氏机构。” “此刻,他们正拆了大宅寻找宝石吧。” “不出你所料,”梅志一说:“你也可以到大屋去搜索那块宝石。” “我?”丽中嗤一声,“他们屋里住了几十年还找不到,我从何下手?” “也许,你同宝石有缘。” “指甲大宝石,太难找了。” “不,越中,那是一颗未经琢磨鸽蛋大小的宝石。” “无论如何,不关我事。” “丽中,容我再说一次:我佩服你的清风亮节。” 丽中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妆衣。” “只有你一个人做得到。” “嘿,别以为我是好人,我最歹毒,最会排挤同事。” 梅志一答:“那有什么稀奇,我也会。” 两个年轻人一起笑起来。 “丽中,想请你吃饭。” “好呀,就今晚如何?” 梅志一大喜过望,他们两人,就这样开始第一次约会。 三个月后,双方都已见过家长,友谊进展得很好,彼此都珍惜这一段感情。 只要不提余家大宅,丽中很易相处,她独立、果断、从不使小性子,但是,她也有婀娜的一面。 那天下午,两人在海滩散步,是丽中先提出来,“老屋怎么样,寻宝游戏发展如何?” 梅志一嗤一声笑出来。 “说呀。” “我现在才知道你不参予其中是多么智慧的一件事。” “可是他们已经发疯?” “对,人人各怀鬼胎,辞掉所有工人,每天翻寻,听说连灯饰都拆下来找,只是找不到,这间事也不是无限期的,一年之后,若无所获,财产出售,捐慈善机构,你的两位堂兄已聘律师控诉立遗嘱人神志不清,盼法庭宣判遗嘱无效。” 丽中不出声。 梅志一吁出一口气,“当年,老先生得到绿宝石,也是机缘巧合。” 丽中的心一动,“爷爷在什么地方找到宝石?” “他是兄弟中最小的,大家都欺侮他不懂事,不他关在书房里。” 丽中已经猜中结局,“可是,宝石偏偏就在书房。” “正碓,书房只得一桌一椅,阳光自窗外射入,他发觉砚台折射出绿光,原来宝石镶在那里,那块砚台天天随意放在桌上,是太爷记帐时用,人人见惯见熟,不以为奇,宝石为墨迹所染……” “所以没人看见。” “是,这次,也许你一走进大宅,就可以看到宝石,你心绪清。” 丽中忽然柔声说:“我的确已因这件事找到瑰宝。” “啊?” 电光石火之间,梅志一明白丽中口里的瑰宝就是他,不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握住丽中的手。 两个刚强的年轻人早已为对方软化。 余家的怪遗嘱渐渐传了出来,被多事的周刊报纸大肆渲染,成为城中奇谭。 可是,他们仍然没有找到那颗宝石。 梅志一去过大宅,只见可以掀起的、揭开的、拆下的,统统已堆在一旁,连沙发垫子都没放过。 他们颓然认输。 “祖先存心耍我们。” “也许,根本没有宝石。” “我们胜诉的机会有多少?” “这是一宗长命官司。” “对,梅律师,你来得正好,你说,老人可是神志昏迷?” 梅志一不予置品,他办他的正经事。 他宣布:“一年限期将届,下月十日是宣族遗嘱第二部份的时候了。” 众人发出怨言。 梅志一刚想离去,那小小女孩蓓蓓又走出来。 “蓓蓓,你好。” 蓓蓓仰起头说:“我已上学读幼稚园了。” “那多神气,喜欢读书吗?” “课室很热闹,我很开心。” 小孩仿佛有点寂寞,与陌生的叔叔也说个不停。 梅志一说:“我还有事要做,蓓蓓,下次再聊。” 蓓蓓略为失望,但她象是习惯了被大人疏忽,低头不出声。 梅志一不忍,向口袋中取出当零食的一包巧克力豆,“送给你,蓓蓓。” 蓓蓓高兴了,取过糖,自小手上脱下一只玩具戒指交换。 戒指上有一颗大得非常夸张的钻石,梅志一顺手套在尾指上”。 忽然之间,他的心一动。 “蓓蓓,这些‘珠宝’你从什么地方得来?” “妈妈买给我,还有许多” 她咚咚跑进卧室,片刻出来,手中捧着一只盒子,果然,有许多玻璃塑胶珠子。 梅志一选了一顶钻冠,替蓓蓓戴上,“看看小公主一样。” 他告辞了。 梅志一先办了一点要事,接着,到丽中的办公室去。 “请坐,”丽中招呼:“喝杯茶。” “丽中,你记得蓓蓓?” “当然,她是余宅里唯一可爱的人。” “正是,第一次见她,她可是送了一条项链给你?” “有那样的事吗?嗯,让我想想。” “今天,她送我这只戒指。”梅志一出示玻璃大钻石。 丽中笑,“真豪爽,想起来了,当日我把项链除下在这里。” 丽中拉开抽屉,翻了一下,不见,又在第二格抽屉里寻找。 梅志一暗暗紧张。 “找到了。” 丽中拎出那串玻璃珠子。 梅志一用白色手帕接住。 他扬声:“汪先生,请进来。” 丽中莫名其妙,受梅志一这一连串动作困惑。 她叫:“这是怎么一回事?” 志一说:“汪先生是珠宝鉴定专家。” 丽中一怔。 只见汪先生走进来,二话不说,自梅志一手中接过假宝石项链仔细用小型放大镜在近窗处借亮光观察。 聪敏的丽中忽然明白了,“你怀疑──” 志一点头,“是。” 丽中瞪大眼睛跌坐在椅子里,“不可能!” “老先生十分幽默,人家是鱼目混珠,他来一招真假不分。” 这时,汪先生隆重放下宝石,“梅律师,全串宝石都是真的,当中这块祖母绿尤其珍贵,正确重量价值需仪器鉴定。” 丽中张大了嘴。 不是玻璃,竟是真宝石。 而且,一直在她手中。 那次到余家去,众人虎视眈眈,唯恐她顺手带走什么,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余家第四代亲手将传家之宝交给余丽中。 莫非,凡事冥冥中自有注定。 他们在大宅里再找一辈子也不会找得到绿宝。 丽中一时感慨万千,不知说什么才好。 汪先生说:“梅律师,我的任务已经完毕。” 他告辞离去。 梅志一与丽中沉默良久。 终于,由志一打破缄默,“恭喜你,承继人。” “不,蓓蓓才是承继人。” “起瞩认为绿宝最终在谁手上,谁便是承继人,至于你愿意分多少给蓓蓓或是慈善机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丽中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很了解我。” “大屋怎样处置?” “把它维修好了恢复旧观再说。” “丽中,我是你男友,不方便再理余家的安,我会推荐可靠的律师给你。” 丽中懊恼,“真麻烦,早知项链是真宝石,我才不要?” “请给我指示。” “叫代表律师与他们说:财产连蓓蓓在内平均分七份,看他们可愿意,假使不愿和解,整副家当付律师费也不够。” “我马上叫人传达,”他停了停,才抗议:“别把律师说的那么不堪。” 丽中连忙说:“我不是说你──”又怕越描越黑,住了嘴。 志一握住丽中的手,“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未来女主人: 裕子问执宁:“杨允珊算不算美女?” 梁执宁比较公允,虽然不大愿意,但仍然点点头。 裕子气馁,“连你都那样说。” “事实归事实,你看杨允珊高大硕健,最近人人流行减肥,个个瘦得似一条藤,可是她不随俗,照样维持一百十五磅标准身段。多好看。” “但是她为人──” “你没说人品,你只问我相貌。” “她这个人──” “裕子,闲谈莫说人非。” 执宁向裕子使了一个眼色,写字楼墙壁薄,说不定无意之中有人听了去,是非可大了。 裕子十分佩服,“执宁,你真好,工作勤力,性格平和,处事谨慎。”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执宁黯然,上次升级,就没轮到她,长得美,到选美去比本钱,否则,就得办公室较量,一样是选拔赛。 上次升级的正是杨允珊。 珊的气焰,直喷到一公尺以外,同她说话,头发会烧焦,面颊会变红。 昨日在电梯口碰到,珊上下打量裕子,闲闲说:“唷,还在用这只公事包,早就不流行了。” 又看执宁一眼,“你这件外套,做练习生的时候穿到今日了吧。” 然后一直摇头,象是爱莫能助,完全失救的样子。 裕子气到今日。 下了班,约了执宁去喝茶。 执宁说:“到我家来,我们吃面看录映片集。“ “没有约会?” 执宁看着好友,“你呢,你还说别人?” “今早张永逸问我要不要出海,又龚浩文邀我周末吃饭。” “都是电脑部的同事吧?” “我都推掉了,”裕子说:“没有那种感觉,赴约没意思。” 执宁完全知道裕在说什么。 是那种微微震荡,有一刹那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触电感觉,随即有一分心酸,呵,终于碰见了,三分怅惘,他喜欢我吗,可是,又快乐得想哭。 执宁在大学时曾经碰见过这样一个人。 后来,他娶了全发银行的女继承人,独生女,富有。 之后,执宁再也没有亲密男友。 执宁微笑,“来,裕子,我们去买点水果。” 回到小公寓,她们盘坐地毯上,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异常畅快舒服。 可是适龄女子,仿佛应该由男朋友接了出去玩,才算是有节目。 裕子说:“今日杨允珊波一辆s型房车接走。” “那种车,在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我的堂叔有一架,很有趣,装着卫星导航系统,有一把温柔的电脑女声,轻轻告诉司机,怎样把车驶往日的地。” “跟一部车子约会?” 裕子笑了。 她们尽欢而散。 第二天,执宁正在忙,杨允珊走进来,她穿火红色套装,仰着头,骄矜到极点。 “有空吗?”她问。 “什么事?”执宁问闲反问。 “陪我去看房子。” 执宁很客气,“一定有人比我更胜任这个任务,比如说,地产部同事。” 即是说,她不愿意去。 那杨允珊是个事无大小,非要达到目的不可的人,最喜勉强别人,这种性格,使她成功,可是说不定走有一天,也叫她失败。 她探近身子,“你不是妒忌吧?” 执宁看着她,“你言重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跟来看看。” “你准备结婚?” “还没那么快。”洋洋得意,仿佛已有目标。 “是公司给你的宿舍?” “公司哪有那么大手笔?” “那么,一定是某富商送你的礼物。” 杨允珊哈哈大笑,“不不不,是一个朋友的公寓,托我装修。” “不关我事。” “关,怎么不关,你出名有品味,我想找你看看配什么窗帘。” “别忘记我一件外套穿了十年。” “你经济情形不好,对品味没有影响。” 执宁啼笑皆非。 “裕子已经答应去。” “啊。”执宁意外。 “一言为定,星期六来接你们。” 刚巧裕子推门进来,杨允珊扬声,“都约好了。” 裕子奇问:“执宁,你肯去?” “我是听说你去。” “咄,我也听说是你去。 她们笑了起来,“这个杨允珊,一点点小事也使诈。 星期六,她们两个人便装,只穿线衫牛仔裤,但是杨允珊照样浓妆,穿裙子。 她坐一辆司机驾驶的银色大房车。 “朋友借我用。” 奇怪,执宁想,她就从来没有这种朋友。 车子往近郊驶去,抵达一列小洋房才停下来。 执宁与裕子面面相觑,这样豪华,难怪要大她俩来开开眼界。 只见杨允珊面色慎重起来,原来她还另外约了别人,那是一位勘舆师,也就是俗称风水先生。 奇是奇在,这个看风水的竟是洋人。 杨允珊有门匙,开了大门,请人客进去。 执宁一踏进屋内,话都说不出来,杨允珊若想她妒忌,目的全部达到,这间屋子何需风水先生,连她都知道是理想家居。 只见大玻璃窗外海天一色,令人心旷神怡,草地一角有小小私人泳池。 都会挤逼,这种低密度住宅极度昂贵,不是普通人住的起。 杨允珊没有刻意招呼同事,只是问风水先生:“怎么样?” 那金发穿唐装的外国人煞有介事地四周围踱步,手中捧着罗盘仔细研究。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好。” 只见杨允珊松出一口气。 咦,执宁想:这是谁的房子,她为什么这样关心? 杨允珊又问:“好在何处?” “对女主人有利。” 扬允珊笑得眼睛弯弯,“怎样有利?” “几乎十全十美,丈夫体贴,孩子听话,身体健康,事事顺利。” 裕子脱口说:“有这样的事!” 洋人转过头来笑,“风水一说,已经盛行数千年。” 杨允珊推开裕子,“请说下去。” 洋人专家接着指指点点:“床,放这里,窗畔需有绿色植物,邻室,是书房,地上最好放一张七彩地毯……” 他走到执宁面前,忽然一怔。 他端详执宁,执宁没好气,躲到角落。 风水先生却追上来,“这位小姐,你可是龙年出生?” 执宁不去理他,别转面孔。 “这位小姐,你可是肖龙?” 执宁说:“杨允珊,我还有点事,想先走。” 扬允珊正在兴头上,“那么,我叫司机先送你们出市区。” “谢谢。” 执宁与裕子匆匆告辞。 在车子里她喃喃说:“江湖郎中。” “可是,那屋子真的大吉大利,不知怎样,一踏进屋内,立刻满心欢喜。” “那间住宅的确人见人爱。” “杨某真是要风得风,要两得雨。” 执宁示意裕子噤声,给司机听到不好。 下了车,她俩去喝咖昨,裕子明显沮丧,她问:“为什么人家可以不劳而获?” 执宁笑,“别妒忌,那不是杨宅。” “已经在她嘴边了,你看她公然登堂入室。” 说得也是,人家很有办法,不过,也不算不劳而获,肯定已经钻营了很久。 “羡慕得我眼珠子摔出来。” “裕子,别长他人威风,减自己的志气。” 裕子闷闷不乐。 “你不是喜欢那件格子大衣吗,我送你当生日礼物。” 裕子这才开心起来,滔滔不绝的谈起时装潮流的走势。 回到家,执宁也沉默很久,不过,她替别人高兴,心想事成多么威风。 第二天,杨允珊又走进来,“你还没告诉我用什么窗帘。” 执宁想一想,平和地答:“前面又没有阻隔,不用窗帘了。” “对,好主意,就这么办。” 杨允珊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不到一个月,消息传来,不,不是结婚,她辞了职。 裕子说:“杨允珊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真有手段。 “听说她转到寰亚,请愿陪三月薪水给这边,也要马上走。” 执宁不出声。 也许,男朋友支持她,可能,他就是寰亚高层,当然无后顾之忧。 杨允珊这人自从成年之后唯一人生目的便是向上爬,不择手段,务必要成功,高拜低踩,两副面孔,对她来讲,世上除出名利,没有其他的事。 终于一步步上去。 公司无端端失去一名中上级职员,思定思痛,决定升一个老实忠心的伙计,马上想到梁执宁。 执宁唏嘘,人弃我取,也只得接受,裕子替她庆祝,她喝多了啤酒,呕吐起来。 裕子扶着她轻轻问:“升级是好事,为什么似闷闷不不乐?” 她笑了,“当然开心。” 一觉睡醒,接过杨允珊的空位,努力收拾。 那真是个烂摊子,起码需整理几个月,执宁与几个手下加班开夜工,不嫌其烦一件一件解决。 大家都很沉实,不提前同事,不讲别人一句坏话,只是埋头苦干。 成绩很快出来,开会时该组人精神爽利,有问必答,且有创新、进步,同以前支支吾吾、脸色灰败有天渊之别。 不过,执宁瘦了两个号码。 她怕看上去憔悴,剪短头发,买了合身衣服,受杨允珊讥笑的那件旧外套,终于不再穿着。 一日,裕子想起来,“杨允珊怎么没有消息?让我来打听一下。” 她提电话到寰亚,满以为会接到总裁助理室之类,可是不,接线生这样回答:“本机构无此人。” “请你再查一查,是杨允珊。” 接线生沉默数秒钟,“电脑显示,人事部记录中没有这名职员。” “她几时离职?”裕子诧异。 “公司机密,恕不透露。” 裕于大奇,放下电话问:“杨允珊去了何处?” 执宁不出声。 也许,寰亚发觉她办事华而不实,可能,她找到更好的机会。 “不,”裕子说:“如果再升级的话,社会版会有消息。” 这倒是真的,她哪里会放弃出风头机会。 裕子又拨电话到她家去,但电话号码已经取消。 “咦,失去联络了。” 执宁这时才笑问:“你很想见这个人吗?” 想起杨允珊那种眼角看人的姿势,真会失去胃口,谁敢同她吵,赢了比输了更惨,因为你已沦为同一级人。 再也没有人提起杨允珊,众人善忘,一年后,连裕子都不再记得。 这时,公司派执宁去日本考察房地产发展,真没想到,一进东京分公司,迎上来的代表便叫她一怔。 她以为英俊的他是日本人,但是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周桂锋。” 不知为什么,执宁忽然烧红了耳朵,象是意味着什么事将要发生。 周说:“我在这里已有几年,可做你导游。” 公事上他一定要陪她到处走,他们住楼上楼下,公寓狭小得很,晚上要把折床拉开睡,白天,那空间就是客厅,寸金尺土,叫执宁骇笑。 周带她参观美建筑大师法兰莱怀特在东京的建筑物。 “真可惜,日本人嫌旧,嚷着要拆卸。” 执宁说:“叫芙国人一砖一瓦都买回去好了,那是他们的国宝。” 周桂锋笑,“你对他们很了解。” 两个人很谈得来,他请她到银座喝咖啡,陪她打弹子机,周末乘火车往箱根看枫叶。 执宁十分享受有位男伴陪着四处走,这真会上瘾,她同自己说,他宽厚肩膀,热诚笑容,都叫她乐于亲近。 在街角,他买阳春面给她吃,偶一抬头,执宁看见他微微笑注视她,眼神允满怜惜。 执宁连忙再低头吃面,他对她,也有同样感觉吗? 她只逗留一个星期,做齐资料,要回公司述职。 他送她到飞机场,两人都依依不舍,但又理智地不敢透露什么。 终于他说:“我会来采访你。” 她连忙答:“欢迎。” 回到公司,用手着头,天天查看电邮,但一点消息也无,执宁怅惘。 裕子问:“怎么了,生活明明风调雨顺,却成日闷闷不乐。” “不不,我只在想这还不是劝客户投资海外资产的时候。” “你同客户部开过会?” 执宁点点头。 她也暗里想到人事部去查周桂锋资料,可是转瞬觉得这不是君子所为。 过了几日,她查看电脑,忽然微笑,一直暖到心窝里去,原来,周挂锋这样说:“我将调回总部,不日可以见面,盼多多指教,并带我去吃正宗杭州菜。” 执宁心中欢喜渐渐扩大,似涟漪一般,布满整个心池。 回来了,有缘千里来相见。 正在高兴,人事部王经理找她。 “梁小姐,这件事本来与你的部门无关,可是我查过纪录,上一手的杨允珊却是负责人。” “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看,老板在宁静路一号的小洋房,去年由你们采构部负责装修。” “咦。” 宁静路一号,不正是杨允珊带她与裕子去参观过的那间吉屋吗。 “那幢洋房一直空置,现在老板叫我们去收拾”下,说要用它。” “没关系,我派人去看好了。” “梁小姐,你有空请亲自走一趟。”王经理千叮万嘱。 “好,”执宁微笑,“我明白。” 周末,她去到宁静路,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杨允珊不过负责装修,她摆出来姿势却似未来女主人,真正好笑。 执宁用锁匙打开大门走进屋内,又忍不住喝声采。 屋子根本没人住过,一尘不染,大抵有专人打扫,放着几件白色家俱,素雅大方,不象是杨的品味。 那片海仍然蔚蓝,叫人向往。 执宁觉得只需放多些绿色植物添点生气,她轻轻掩上门离去。 杨允珊在什么地方,她达到目的没有,还有,同什么人在一起? 执宁向人事部报告:“一切都很好,随时可以入住。” 王经理说:“梁小姐做事我们都放心。” 执宁没有问谁会搬进去,这不关她的事,那也许是公司的机密。 她有事要忙,考虑很久,不知该怎样回覆周桂锋,终于,她大大方方说出心中愿望:“抵达后请第一时间与我联络,我们去遍尝佳肴,吃得走不动为止。” 工作归工作,执宁派手下买妥日用品搬进小洋房,又亲自去里择盆栽,在花店一角看见一盆人那样高的蝴蝶兰,累累百来朵花蕾,她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叫人抬去放在书房一角。 裕子抱怨:“最近跑来跑去干什么,忙得见不到你。” “你有事?” “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明敏的梁执宁立到明白,“好,再忙都抽空赴约。” 那是一个十分老实扎壮的年轻人,对裕子好不体贴,是专业人士,家三兄弟。 裕子深受父母宠爱,妆奁丰厚,丝毫不用担心生活,所以性情一直维持天真可爱,她选对象唯一条件是心中喜欢。 裕子充满幸福,不忘同情好友:“执宁,只剩你了,加油,努力。” “是,我会。” 周桂锋与她见面时,执宁特别大胆,两人轻轻拥抱,他们几乎立刻开始约会。 她请他到家吃饭,做了两菜一汤,一条鱼蒸得似模似样,小周说鲜味得差些连舌头也吞下去。 “几时你也来我家,我亲手做鸭汁云吞。” 执宁微笑,“那就明天吧。” 他一早来接她,两人先去市场臾菜,然后,周桂锋的吉甫车往近郊驶去。 咦,执宁心一动,这条路,上个月她才来过。 车子转变,接近宁静路。 执宁的心咚一声,不会吧,这么巧?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吉甫车偏偏在一号停下来。 他一边掏出锁匙开门一边说:“你是第一个来访的客人。” 大门推开,蓝天白中入立刻映入眼中。 呵,这原来是周宅。 “布置简单单,正合我的口味,书房有一盆兰花,茂盛之极,我非常喜欢,屋子去年有家母替我置下,我也是刚搬进来。” 执宁在白色沙发坐下来。 他取出一大叠照片簿:“你翻翻老照片,对我会有较深了解。” 执宁心中充满奇异的感觉,说不出话来。 周桂锋在厨房忙,忽然喊:“宁,宁,进来帮手。” 原来找不到汤锅,执宁却知道每一件用具放在哪里,立刻拿出来。 “咦,你才象这里的主人。” 执宁笑了。 从那日开始,他们已锁定对方是未来伴侣。 执宁容光焕发,见过家长,得到认可,更加放心。 她并没有在公司透露与周桂锋的关系,仍然沉实工作。 那天下班,她为裕挑结婚礼物,到裕子指定的水晶玻璃店浏览,看中一套花瓶,叫店员取出细看。 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原来是你。” 声音与语气都非常熟悉:嚣张、自大、从不称呼人家名字,这除出杨允珊还会是谁。 没想到又见面了。 执宁留神,不由得吃一惊,杨的脸泛着油光,发式有点乱,黑色发角在棕黄染发下露了出来,她胖了两号,可是仍穿着从前的鲜红外套,有点臃肿。 呵,这么善于修饰的杨允珊今日竟松懈下来,可是因为际遇不大加前? 执宁连忙朝她点头,“你好,许久不早。” “听税,你坐了我的位子?” 执宁笑而不答。 “你真二帮命。” 执宁仍然不出声。 “你还穿着这件大衣?好几年了。” 执宁的涵养一流,不回嘴,看了看水晶花瓶,决定买下来。 杨允珊又问:“送谁?” “裕子,她下个月结婚。” “啊,她,那只小老鼠。” 执宁不再与她搭腔。 “你还记得宁静路那座小洋房?” 执宁一怔,这杨允珊想说什么? “我现在往在那里,天天欣赏海景,舒畅极了。” 撒谎!执宁看着她,这女子生活在幻想中。 她甚至不知道雇主姓周。 执宁不想当面拆穿她。 “我快与雇主结婚。” 执宁终于问:“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杨允珊迅速回答:“叫麦肯兹,美国人,美国护照旅游方便,他是电脑名人,不过,你肯定不知他是谁,你从不出来是,你不认识名人。” 执宁摇头,“你说得对。” 杨允珊说:“来,请你喝茶。” 执宁摇头:“我有事,我没时间,下次吧。” 她捧起礼物,匆匆离开店堂。 直至上了车,才松口气。 来接她的周桂锋端详女友面孔,“咦,你看上去有点紧张,为什么?” “碰到从前一个同事,谈了几句。” “那人不好相处?” “猜得全中。” 他把她接往裕子家。 途中执宁忽然想起那洋人风水先生说的话:“这间屋子,大利未来女主人,什么都好,丈夫体贴,孩子听话,凡事顺利,心想事成。” 当日,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会有机会成为宁静路一号的女主人。 “到了。” 裕子在门口等他们。 周桂锋送上一套珍珠首饰。 执宁十分沉默,但是她嘴角一直含笑。 周问她:“为什么不讲话?你看今天多高兴。” 裕子抢着说:“执宁一直不多话,比较吃亏。” 周桂锋说:“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执宁不自夸,不忧攘,不估功,不炫耀。” 执宁连忙按住裕子,“哪有这么好。” 她心底却开了─朵花,花瓣缓缓舒展,她就是那个好福气的女主人吗?可见得到什么,不是靠乱钻。 只听见周桂锋咳嗽一声,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盒子,这叫执宁眼睛亮起,而裕子则哗地一声。 我是我: 一班老同学窃窃私语。 “真震惊,秀丽的郭月明怎么会变成这样,足有一百三十多磅。” “不止了,她长得高大,你若觉得她胖,起码百五磅。” “看到她的样子,谁还敢结婚生子,廿多岁似四十岁。” 好友苏海颖走过月明,坐在她身边。 “海颖,听说你又升级了。”月明捉住她的手。 “见笑,”海颖欠欠身。 “你看上去还是那么舒爽神气。” “谢谢你。” “最近做什么?” 海颖答:“我帮一家出版社设计网页,旗下每位作家都有最新著作及消息可供浏览,并且可以直接订书。” 月明抬起头,“你真能干。” “你才是我们这这一届的高材生。” 月明低头,“可是我一早嫁人,学非所用。” “早婚有早婚的好处,”海颖笑说:“像我,不知要蹉跎到几时,人拣我,我拣人,男人拖到四十索性娶名少女,女子就得抱独身,怪寂寞。” 月明不住点头。 “总要有所牺牲。” 其余的同学也过来招呼。 这是他们的旧生会周年聚餐,一班三十二名同窗,只来了十八人,有些写了信致歉,说身在外国,只得缺席,又有人必需出席重要会议,亦不能来。 但是月明却一早准备妥当,她买了新衣新鞋,又一早做了头发,想与老同学叙叙旧。 可是一场欢喜来到,同学们好似对她有点冷淡。 幸亏海颖走过来陪她。 吃自助餐的时候,月明看见海颖的碟子里只有几块蔬菜三只虾仁。 “你节食?” “长期捱饿。”海颖苦笑。 “这是何苦?” 海颖象是没料到老同学会这样发问,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一边喝不加糖咖啡,一边明白到,月明大抵已经不知道世界在发生些什么事了。 现代女性节食维持标准体重同警察佩怆一样,是必然的事,郭月明好似不明白。 她一身中价时装新簇簇,看上去也就象是新衣,十分突兀,众同学都是疲倦的,优心忡忡,互相交换着商场上最新消息,只有郭月明一人毫无心事,一张脸象白纸,真是奇迹。 “时间到了,”海颖看看腕表,“我送你。” “手表真好看,镶钻石的呢。” “呵,是柏德菲丽。” “好几千吧,我也想买只新表。” 海颖一怔,随即笑了,“可爱的月明,”她搂着老同学肩膀,一起离去。 同学们送口气,“走了。” “她一脱外套,腰间的肉仆一声扑出来,吓得我。” “你们把肥胖说得象一宗罪似。” “你呢,你从前不是苦苦追求郭月明吗,今日一句话也不同她说。” “这几年的变化太大了。” “只要人家家庭幸福,肥同瘦,有什么关系。” “她快乐吗?” “听说她有两对孪生子。” “什么,四名?好开托儿所了。” 大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月明登上海颖的小跑车。 “车身好窄,”她说:“我们有一辆面包车,坐八人。” 人生路方向不一样,生活需求也大大不同。 跑车向郊外驶去。 月明说:“丈夫对我不错,店里毋需我照顾,家里有保姆帮手。” 海颖问:“你们家开什么店?” “我没告诉过你?是一家面包店,我们新置了机器……” 海颖没听进去,她一直在想:下午那个会议,该怎样说服老板,把设计组的权也揽到自己名下来。 月明滔滔不绝:“一对大的已经上幼儿班,可以松口气,小的仍需全天照顾,还不会走路呢。” 车子驶到一间村屋面前停下。 “海颖进来喝杯茶。” 海颖非常诚恳的说:“月明,今日实在没空,我得赶回公司,改天再来探访。” 月明点头,“我明白。” 呼一声,跑车以最高速度驶走。 海颖把收音机开得十分响亮,试图冲走心中的焦虑。 那边,月明低下头,走回屋内。 她不是笨人,当然发觉好友已与她格格不人,她知道他们嫌她钝。 月明的脸挂下来。 孩子们与保母都在打盹,她轻轻坐下,觉得无聊。 早已经没有自己了,一切为着四个小孩与一头家。 她吁出一口气,抬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圆圆,双下巴,产后掉不少头发,还没完全长回来,面颊有棕斑。 最触目惊心是腰身,足足比从前宽一倍,许多时要侧身才能挤过人群。 可是为著有足够精神带孩子做家务,又不敢节食,怕不够力气,怕倒下来。 同学们都在追求理想,努力事业,她这一生却已成定局。 每天丈夫回来,沐浴看报吃饭,也不嫌什么,吃饱了同孩子们玩一会儿就累得打呵欠,好几次抱着幼儿茫然入睡,叫都不醒。 其叫人惆怅。 月明翻阅杂志,忽然看到一版名表专辑,海颖腕上的钻表有专题介绍,零售价是十六万五千。 月明张大了嘴,怪不得她说她可爱,十多万不算什么,可是不知斗不知价,却真不值得原谅。 月明颓丧。 这时,孩子哭了,她又得张罗晚饭,一直忙下去,站得腿酸。 晚上,她同丈夫说:“我想多雇一个打杂工人。” “一屋是人,你不怕烦?” “我实在忙不过来。”她诉苦。 “家母一个照顾六名,还有空打麻将呢。” “我──” 一转身,发觉丈夫已经在扯鼻酣。 她走到门口,看着黑夜,呆半晌,轻轻说:“我希望从头开始。”她我紧拳头。 忽然听见有人笑,“从头问始?” 她一转身,看到苏海颖。 “咦,海颖,你怎么在这里?” “来看你呀。” 海颖穿着鲜红套装,精神奕奕。 月明羞惭,“你看你,多漂亮。” “一分耕纭,一分收获,跟我来。” “跟你走?” “不是想从头开始吗?” “我──” “莫迟疑。” “孩子们……” 海颖笑,“是,可爱的孩子们,真叫你不舍得,挤干你的精力经济,到时成年,一声感激也没有,说句再见,创新天地去了。” “海颖,你我就很孝顺。” “是吗,”海颖答:“我家有三兄弟,全是最孝顺的女婿,喝母乳长大,却拜别家祖宗,家母郁郁寡欢。” “我对孩子们没有要求。” 海颖显得不耐烦,“喂,说要从头开始的人也是你。” “你能帮我?” 她重复:“跟我来。” “去什么地方?” “你不信我?” “去多久?我只能走开几个钟头。” 海颖嗤一声笑,“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海颖,让我想一想。” “还要想,时机一失,永远沉沦。” “海颖我──” “有人来了。”海颖伸手推她。 月明一惊,睁开双眼,原来是丈夫下班回来,推醒躺在沙发上的她。 “你怎么了,不舒服就速找医生,你看,孩子们痛哭你也不理,保母一个人忙得团团转,晚饭在什么地方?不如吃面包算了。” 月明不出声。 刚才梦中,海颖叫她走,她应当立到跟着走。 月明并不辩驳,立刻张罗家务。 保母试探地说:“太太,我有一个表姐妹,手脚勤快,可要叫她来帮忙?你也可以多点休息。” 月明说:“看样子非要雇多一个人不可了。” “先生可赞成?” “我自己有点私蓄,不用理他。” “那么我叫她九点来,六点走,先生根本不会发觉。” 月明整晚不说话,呆呆地坐着不动。 彼此已经开始抱怨,觉得不值。 月明知道她坐姿象一座山,垮垮的,分不出腰、胸与腿,她最迫切是需要减去五十磅。 丈夫背着她,睡着了。 月明拨电话给海颖。 海颖那边传来一阵优美的音乐声,“咦,找我?” “我想解决体重问题。” “我介绍医生给你。”海颖把医生扭话地址告诉她。 “海颖,刚在我梦见你。” 海颖意外,“你这么早就睡?” “我──” 房内传出孩子哭声。 海颖说:“去照顾孩子吧。”识趣地挂上电话。 月明急急走进婴儿房,丈夫瞪着她:“你同谁讲电话?孩子哭你没听见?” 月明忽然丢下句:“我也是人。” “那些事业女性对你有坏影响,她们不要丈夫不要子女,没有家庭目中无人,你别叫她们带坏。” 月明转过头去息事宁人。 第二天一早,她去看医生。 女医生很细心,替她量血压做检查验心跳,觉得她确实需要调整体重。 医生给她两包药。 月明渴望地问:“多久会见效?” 医生说:“那几十磅多余体重积聚了好几年,起码要六个月时间才能消除。” 回到家,新来的佣人已在厨房忙碌地做婴儿菜,月明松口气,可以抽空陪两个大孩子讲故事。 孩子吃剩的冰淇淋本来她一口吞掉,今日,她不愿那样随和。 她检查过孩子们看的录映带,今是动画,她想一想,决定出去添置益智的生物或自然记录片。 海颖打电话来。 “呵,不成问题,我同出版社熟,我叫人送来给你,还有,孩子们报名读小学没有?” “我正在烦呢。” “送国际学校吧,反正将来也到美加升学。” “不过我们不是外国人。” “孩子资质如何?” “普通。” 海颖笑,“你是唯一不觉自己孩子是天才的妈妈,可爱。” “我郑重考虑你的意见。” “将来,四个孩子一起喊妈妈,可真开心,”海颖感慨,“文件堆积如山,可不会叫人。” “别挖苦家庭主妇了。” “对,你说你梦见我?” 孩子在身边一直叫妈妈。 “改天再谈。” 月明抱着孩子午睡,”闭上眼,又见到海颖。 这时,她心里有点明白,轻轻对那浓妆的女子说:“你不是海颖,你是谁?” 那女子容貌忽然变了,显得更加秀丽。 “我变成你好友海颖那样,免使你受惊。” “你究竟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有点失望。 “你是梦魔?” “不不,当然不是,月明,我是你的理想呀,你完全忘记我了。” 月明震惊,她看着这个代表她少年时一切美好理想的女子,鼻子渐渐发酸,落下泪来。 是,她也有过理想,轰烈爱情,成功事业,与爱人走远天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如今,却与一个小生意人在一起,钻在厨房里过日子。 她问:“你来打救我?” 理想答:“你想念我,我才出现。” “你打算怎样帮我?” “跟我走。” “不行,我有责任,孩子那么小,我走不开。” 理想趋近她:“我会实现你的理想,看。” 月明低头一看,发觉腰身已经缩小,象少女般纤细结实。 月明高兴得笑了。 “来,走。” 一辆小小跑车在等她,月明坐进去,座位大小刚刚好,身边,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双眼睛似会说话。 他殷切的问:“想去什么地方?“ 月明不顾一切的答:“我不管,带我走就可以。” 开篷跑车一支箭那样飞出去,风打在脸上,说不出的舒畅,正在这时候,传来孩子的哭声。 月明全身颤抖。 “让我回去。” “你想清楚了?” “我的孩子需要我。” “月明,你哪来的孩子?” “不,我都记起来了,我得回去照顾孩子。” 她回头望,心像受到无数细针在刺一般,她不顾一切推开车门,滚下跑车。 “太太,太太。” 保姆过来扶起她。 原来她自沙发滚到地板上,撞的后脑发疼。 “孩子们没事,两个还没放学,两个在房里玩耍。” 月明松口气,点点头。 “太太,你看看中医吧,最近食欲不振,常做噩梦,心情不宁,不是好现象。” 谁说是噩梦? 是好梦才真。 “先生说不回来吃饭,日本来了面包师傅,他们要开会。” 月明站起来,看见自己的粗腿。 在梦中,她的身段不知多苗条。 她叹口气。 海颖派人送来立体图书、动物生态录影带,以及一套小红帽木偶,看到这样的精彩的礼物,月明振作起来,逐样与孩子们分享。 笑声盈满游戏室。 她低下头,不是不惆怅的。 从前,也有男孩子在楼下等她,深夜,靠着路灯,严寒,不为什么,只想看她一眼。 他们都说爱她。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父亲欠了债,她忽然长大,不再四处约会,毕业急急找工作,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他刚承继了面包店,也想安顿下来,双方家长都同意,他们成为一对。 月明始终有点遗憾,这一点点不如意的涟漪渐渐扩大,于是,她梦见了从前的理想。 丈夫那日回来,混身酒气,同日本人打交道,喝酒真是难免。 第二天早上,他通知妻子:“想请朋友回来吃顿饭,你做几个菜请他们。” “几个人?”月明愣住。 “三个人而已。” “做什么菜?” “随便你,他们五点钟到。” 他带孩子们游泳去了。 月明只得打电话同海颖求救。 “才三个人?我来帮你,星期天,我有空。” “海颖,你什么都行。” 海颖笑,“你听我的,先做一个水果盘,我带酒上来,然后,准备三道菜,鱼翅叫酒家送来,你蒸一条鱼,炒一个菜,另加一个龙虾面就行。” “哗,真内行。” “公司时时招呼外宾,你跟我学,准没错。” 一小时后海颖已经上门来,手里提着两大篮材料。 怪不得理想会化身成海颖的模样,她真是理想人才。 海颖把自己的家务助理也带了来,吩咐妥当,立刻开工。 她把酒杯酒瓶都准备好。 “你看,三种酒,喝死他们,杯莫停、拔兰地、皇室敬礼、威士忌、克鲁格、香槟,全是一流牌子,日本人一定拜服。” 月明感激莫名。 “孩子们呢?” “游泳去了。” “回来集体冲身。”海颖嘻嘻笑。 “世上没有事难得倒你。” “谁说的,你叫我生四名,成世背着这个担子,我怎么都不肯。” 精美的热带各式水果放在水晶盘子里,煞是美观。 “你看,日本人有口福,批杷果与水蜜桃刚上市,覆盘子、樱桃加奶油没话说,先放冰箱里,一会儿同香槟一起吃。” “吃惯了,他们会天天来。” “那开心呀,总比晚晚往外跑好得多了,况且,做得成生息,财源广进。” 月明还想说什么,海颖说:“去,换衣服。” 出来的时候,月明看见海颖对着手提电脑正聚精会神盯实荧幕。 “咦,干什么?” “美国股市,过几个钟头就要启市。” “呵,我明白了,你做网股。” “正是,即日内买卖,嫌个零用,立刻收手,明天再来。” “你胆大心细,一定无往而不利。” “来,月明,我教你。” “我不敢。” “我不是叫你下注,我教你程序。” “厨房──” “厨房已经有两个人,才三道菜,你放心。” 月明好奇地坐下来,海颖把卖货的步骤告诉她。 开始月明有点眼花缭乱,接着,便会过意来,对瞬息万变的报价表叹为观止,看看海颖按几个钮,便赚到她口中的零用钱。 “你追哪种股票?” “我又不求发财,当然是老实股。” 月明点点头。 鱼翅送来之后,海颖说:“我要走了,佣人留给你。” “谢谢你。”月明非常感激。 “举手之劳。” 海颖一走,丈夫带着四个小的回来了。 他不放心,问妻子:“要不要出去吃?” 月明答:“都准备好了。” 丈夫诧异,“客人一会就来。” “没问题,我多雇了个帮手,保姆,带孩子们洗澡换衣服见客。” 丈夫搔搔头,妻子气定神闲,倒真是难得,近日她有点心思不宁,今日恢复神采。 最近日本人也学了西方办事方式,找合作伙伴,要见过家人才放心。 门钤叮当,客人来了。 月明连忙迎出去。 没想到面包师傅也一表人才,月明听海颖指示,先开香殡,日本人喜名牌,一看是克鲁格,立刻欢喜,佣人捧出水果,他们聊天,谈公事,一下子松弛,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月明看到丈夫既满意又感激的神色。 她转到厨房,做芝士通心粉给孩子们吃,接着炖热鱼翅。 日本人兴高采烈围上来,不出海颖所料,一见威士忌瓶用丝绒套着,立刻叫好,又说鱼翅比一同乐酒家的还美味,月明微笑,可不就是一同乐出品。 一顿饭吃得极高兴,面有点糊,鱼蒸得过熟,但是无人介意。 饭后,只有月明的丈夫喝咖啡,客人仍然喝酒,真厉害,两瓶烈酒喝光光。 他们谈到电子股票这个新鲜的题材,月明丈夫有点茫然,月明即学即用,闲闲说几句,日本人脸容立刻尊重起来,做丈夫的看在眼内,十分讶异。 终于,客人要走了。 月明照海颖吩咐,取出酒来,“送给客人,这威士忌不易在市面买到,需预早一年到英国酒厂订购。” “你又从什么地方得来?” “我有路数。” 他送客人回酒店。 月明松一口气。 她坐在安乐椅上,一转头,忽然看见理想站在远远一角向她招手。 月明有点歉意。 “我──”她解释,“我已是四子之母……”终于鼓起勇气,“我辜负了你,但是,我会振作起来,我会注意外表仪容,我也打算进修一门功课,帮丈夫做生意……”她落下泪来。 理想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 然后,有人推她!“月明,月明。” 月明睁开眼睛,原来是丈夫回来了。 手中拿着合作的七月,一脸红光,“看,四个孩子的大学学费都在这里了。” 月明笑起来。 “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干。” “你让我慢慢学,总有点进步。” “日本人说你是智慧的贤妻。” “过奖了” “是我一向低估了你。” “厨房盘碗堆积如山,我去看看。” “我帮你。” 该刹那,月明丢卜理想,做回她自己。 衣橱: 据医生说,王子伦一点痛苦也没有,跑车高速失控,刹那间撞向灯柱,车毁人亡。 最伤心的,当然是他妻子许愿;子伦只得一个弟弟子豪,老远自加拿大赶来与大嫂会合。 事情办完之后,许愿发觉她老了十年,瘦了十磅。 子豪回多伦多之前轻轻说:“许姐,我有事与你商量。” “你尽管说。” “许姐,我还有一年才毕业……” 许愿给他接上去:“你放心,费用我如常给你寄来,我仍是你大嫂,好好读完建筑系,切莫分心,你大哥会觉得安慰。” 子豪紧紧握住她的手一会儿。 子豪过两天便要走了。 家里少了子伦根本不像一个家。 结婚两年,他俩深深相爱,每天下班,子伦总会带回一束小小鲜花,有时,小礼物包括一小块芝士蛋糕,几颗巧克力,一件新内衣…… 子伦充满精神,永不言倦,最懂生活情趣。 周末,许愿赖床,他把她拖起来。 “来,坐船去,什么都准备好了,食物、香槟,与你庆祝夏季来临。” 子伦英俊、风趣,又会赚钱,他在一间证券行办事,天生对数字有感应,几乎百发百中,股票似乎都听他的话,他预感会升,一定有得赚。 一直同年轻的妻子说:“你还那么辛苦为何来,天天花上十个八个钟头,到医务所见痛苦呻吟的病人,早该辞职了。” 可是,许愿喜欢她的工作。 “你看人家马依云多会享福,郭日光加一次薪水,她就请多一个佣人,升一次职,她便生多一个孩子,每天逛街喝茶打牌,一年比一年漂亮。” “人各有志嘛。” “有时你累得玩都玩不动。” 这倒是真的。 “又常常把工作带回家来,上次为着那名被虐待失救的小女孩,好几个晚上睡不着。” 许愿想到这里,用手掩着脸,啊,音容仍在。 她又一次默默流泪,心如刀割。 子豪在客房收拾行李。 许愿振作起来,向子豪说:“那边冷,你要是不介意,子伦有两件长大衣,可以给你穿。” 子豪轻轻说:“我怎会介意,他是我哥哥。” 许愿缓缓走进主卧室的男主人衣帽间,打开衣橱门。 子伦有品味,只穿灰与深蓝两个颜色,衬衫全体白色,但裁剪与料子都是最好的。 衣物似乎还有他的气息,许愿握着大衣的袖子,鼻子发酸。 丈夫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想拔直喉咙号叫,直至滴出血来,可是,有一丝理智控制住她。 不可癫狂,要好好生活下去,不能吓坏亲友。 她蹲在衣橱里,用双手掩着脸。 半晌,才勉强站起来,取出一件羽绒及一件凯斯咪长大衣,另两套簇新没穿过的西装给子豪。 子豪在门外问:“可以进来吗?” “当然,你自己来配领带。” 子豪试穿外套,他们两兄弟身段高大相若。 许愿取下空行李箱,把衣物放进去。 “你要什么尽管挑。” “开会时最需要西装外套。” 许愿一件件把它折好。 “许姐,以后──” 许愿再也忍不住,饮泣起来。 子豪关上箱子,“你要多多保重。” 第二天下午,他走了。 许愿送他,把一张汇票交给他。 “不够,尽管通知我。” “谢谢许姐。” 她与那大男孩拥抱。 深秋,大雨,阴暗潮湿一如许愿心情,只有更坏百倍。 许愿想销假上班,忙起来,不分日夜,也许时间容易过些。 她回医务所见主任。 “许愿,你怎么回来了,这里没你的事,且回家休息。” 许愿呆呆地坐着。 主任十分同情,“你想怎么样?不妨同我说。” 许愿低下头。 她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无,日出日落,再也与她没有关系,希望工作可以给她一点精神寄托。 “可是想回来开工?” 许愿点头。 “那就回来好了,人手根本不够,李协平一连工作廿四小时,累得发脾气,你接手吧。” 许愿立刻披上白袍。 一整天病人络绎不绝,这种天气,最易感冒,许愿是个细心的好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十分关注,最叫妇孺感动。 忙了十个八个小时,也不觉肚饿,只始不停唱黑咖啡,许愿发觉佝偻着背,四肢缩紧一点,可以消除心中抽搐感觉,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受惊的孩子要躲到床底下去。 下班了,明早再来。 可怜的许愿,有个地方去,可免做行尸走肉。 一进门,看到房里有亮光。 谁?原来衣帽间开了防潮湿的暖管。 她轻轻关上衣橱门。 有一只大衣袖子夹在柜门之间,像一个人的手臂。 许愿留恋地把衣袖放到脸颊边。 忽然之间,她毅然离开衣橱,到浴室淋浴。 她用极烫的热水,淋得皮肤变粉红色,不住冲了廿多分钟,才抹干身子。 然后倒在床上,空虚地闭上双眼。 床忽然变得极大极冷。 她半睡半醒,半明半灭,听到许多声响,仿佛是子伦回来了,脱外套除手表,走近床沿探视她,又走开…… 天亮,许愿憔悴地张开眼睛。 她决定回医务所去。 一照镜子,看到自己的黑眼圈象熊猫,吓一跳,似不久于人世的病人。 她在镜前哭泣,“子伦,要不救我,要不,带我一起走。” 这时,一阵寒风自未开紧的窗缓吹进来,叫她打一个冷颤,她呕吐起来。 回到医务所,同事唤她:“许愿,过来喝碗热粥。” 她摇头。 同事把她强按在椅子上,“喝下去,我们不想你倒下来。” 许愿很感激她们好意。 吃了点米粥,到底有力气,她站起来工作。 中午,又有别的医生来唤她:“许愿,李瑶珍生日,我们请她吃日本菜,你非去不可。” 幸亏有工作,否则,在家中腐烂也无人知道。 邓子欣说:“你们去吧,我来当更。” 他们叫一碗面给她,这是多日来她正式吃东西。 晚上,回到家,热了一杯牛奶,走进房间。 她躲进衣橱里,蹲下来,觉得极其安全。 那天晚上,她缩在衣柜里睡着了。 过几日,母亲来看她。 “不如回娘家住,让爸妈照顾你。” 许愿婉拒,“我总得面对现实。” “那么,把地方收拾一下,或是重新装修,把子伦的东西交到慈善机构。” 啊,那多无情,“不。” 母亲看着她,“还说面对现实?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你仔细想清楚。” 许愿怔怔地低下头来。 “你还年轻,又无子女,这件不幸的事,越快过去越好。” 许愿完全听不进去,只觉刺耳。 “我走了,你多多保重。” 母亲告辞。 许愿打开衣橱,看着整齐的男装,都送给陌生人? 怎么舍得,可是,人已经不在了,理智一点想:留着他的杂物又有什么用。 许愿不知道该怎么做。 又过两日,李瑶珍来探访她,带来鸡汤。 她很体贴,一进门就说:“黄昏最寂寞可是。” 许愿牵牵嘴角,没有回答。 她看到门前还放着男装皮鞋,“咦,你还保存着这些?” 许愿开口:“照你说,应该如何?” “照例,一般是送给慈善机关。” 都这么讲。 瑶珍说:“怀念一个人,长存心间,不拘形式,你不必狷介。” 讲得真好,许愿比较接受。 瑶珍又说:“大家都希望你尽快振作起来。” “那么,”许愿怔怔地问:“子伦呢?” “他会明白,而且,他最盼望你过好日子。” 瑶珍走了之后,许愿并没有即刻行动,过几日,又有不同的朋友与同事来采访她,她把门口的皮鞋挪到衣帽间。 周末,找来几只大纸箱,把十多双皮鞋放进去,然后,是袜子与领带。 这也是治疗创伤的一个过程。 可以给子豪寄去的,又放在另外一个箱子里。 衬衫一件,折好,往日,有家务助理每天来几个小时,替子伦做洗熨,他注重细节,连睡衣也要熨过才穿。 王子伦有排场,可是,他负担得起。 一边收拾,一边回忆,晃眼整个下午过去。 衣橱空下来也没有用,许愿本身衣物不多,对于许多女性整房衣服仍然不停买买买觉得惊骇。 最后,她把西装自架子上除下。 像拿去乾洗之前一样,她先清一清口袋。 口袋里,有碎星杂物:一双手套、零钱、发票、纸张。 其中一张字条上写着:“会议这么长,闷死人,一会儿到什么地方吃饭?” 咦,是同事传给他的吧,这样有童心,字体娟秀,属于女性,字句普通,但说不出的娇慵。 另外又有一张,出于同一笔迹:“你的白衬衫都叫我爱慕。” “我来参加这会议唯一原因,是可以看到你。” 许愿忽然觉悟,这些小小便条,都是情书,而子伦留着它们,不是因为不舍得,而是因为太放心。 他知道妻子最重视私隐,从不翻动他的东西。 所以他大胆地留着纸屑。 是谁,是哪个女子对王子伦的白衬衫有那么大的好感? 现在,子伦已经不在,她可有伤感? 结婚以来,许愿一心一意,口不斜视,她以为子伦也遵守诺言,可是看样子,外界引诱甚强。 她把西装口袋都清理过,然后,才整理大衣。 大衣口袋隆起一角,她翻出一看,是只首饰盒子。 许愿一怔。 她打开一看,是副钻石耳环,式样华美,镶成一对叶子模样,晶光灿烂,里边还有小小一张字条,“生日快乐,子伦祝贺”。 许愿的生日就在他出事后三天,他买这份礼物,分明想叫她惊喜。 她伏在大衣上良久,全身乏力,动都不能动。电话铃一声声催促。 是瑶珍找她,“快出来吃饭,大家等你。” “我不想上街。” “那好,我们到你家,一共八个人,你准备茶水吧。” 老好瑶珍,真有一手。 “我廿分钟后来接你。” 许愿换一套便服,戴上那副耳环。 对镜子喃喃自语:“再不振作,配不上这份礼物。” 瑶珍一照脸,就说:“好漂亮的耳环。” 她拉着许愿出去与朋友聚首,吃牛排喝啤酒,消磨一个晚上,大家兴高采烈,猜起掌来,许愿输得很厉害,喝了很多。 瑶珍送她回家:“好好睡一觉。” 门一关,许愿便呕吐起来。 她呜咽地走近衣橱,伏在衣物上,渐渐睡熟。 还是第一次梦见子伦。 他站得比较远,双手插在口袋里,亲切地笑。 许愿想走过去同他说想念他,可是不知怎地,当中有不明物体隔住,只能远远招呼。 “子伦──”她哽咽。 “坚强点。”他轻轻说。 许愿看着地,伸长手臂,可是碰不到他。 子伦说:“原谅我。” “你说什么?” “好好生活……” 许愿想追上去,一阵刺眼的光,她用手去挡,发觉是太阳,噫,天亮了。 幸亏有工作,不管多不愿意,也得起来,许愿赶到医务所去。 急症室有小孩自高处跌下受伤,她忙了整天,又得温言劝慰孩子父母,这种时候,不得不把个人悲伤放到一边。 好不容易抽空到茶水部斟杯咖啡喝,她摸摸自己面孔,呀,又活下来了。 同事林植东进来说:“周炳富要结婚啦。” 是吗,许愿感慨,世界不停运作,地球照样的转,人们吃喝嫁娶,她个人小小的悲剧算得了什么。 她低下头。 “我们打算送厚礼,你说什么最好?” 瑶珍过来“喂”一声,“别打扰许愿。” 许愿却说:“送现款最好。” 瑶珍笑,“我们活在尘世中,金钱有用。” 林植东调侃:“两位女西医好不庸俗。” 他出去了。 瑶珍说:“许愿,你昨日那副耳环我十分喜欢,在什么地方买,我也想照样订做一副。” “本来可以送给你。” “是子伦的礼物?” 许愿点点头。 “哪家珠宝店?” “是铁芬尼盒子,我把款式影印,你叫店里同你做。” “不如一起去逛逛当节目。” “瑶珍,我觉得累。” “既不叫你搬,又不叫你抬,陪我走一趟。” 这件事搁下来,瑶珍也忘记了。 许愿在家却时时把玩耳环,除出结婚指环,子伦还送过南洋珍珠给她。 本来以为可以庆祝金婚纪念,她一向最羡慕十岁的老夫妇,玄孙都已上学,可是仍然恩爱,牵手散步。 第二天,瑶珍忽然说:“你我下午都不用当更,不如去珠宝店。” 许愿微笑,“不觉庸俗吗?” “不怕!浊的是我,清的是你。” 瑶珍真豁达,有这样的朋友是运气,本来,她与许愿不十分接近,这一段日子却时时陪她。 一进珠宝店便有店员迎上来。 瑶珍出示图样:“请问有没有这副耳环?” 店员一看,笑答:“没有现货,可以订二个月内取货,图中这一副,我们卖了给一位王先生。” 瑶珍笑,“你记性很好。” 她刚想说,身边这位就是王太太。 可是店员却接下去,”王太太来试戴过,她非常喜欢,所以,王光生转头立刻买下,好给她一个惊喜。” 王太太来过? 而店员却不认得跟前的许愿。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与王子伦一起来的女子,并非许愿,而是另外一人。 瑶珍想到这个道理,霍一声站起来。 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勇气与镇定,许愿把好友按住。 这时,店员看向门口,“咦,王太太来了,你们是认得的吧。” 许愿抬起头来。 一个妙龄女子刚刚走进来,呵,比许愿年轻,也比许愿漂亮,而且,十分会得打扮:浓妆、艳丽,身段丰满。 店员迎上去,“王太太。” 这个时候,许愿忽然扬声:“王子伦太太?” 那女子转过头来,“你是哪一位?” 许愿又再问一声:“你是王子伦太太?” 那女子非常明敏,突觉不妥,立刻返后一步,否认:“你认错人了。” 许愿问:“王子伦已经辞世,你为什么不觉悲切?” 那女子一直往后退,“我不知你讲什么。” 她拉开店们离去。 许愿双手簌簌颤抖。 店员知道说错了话,手足无措。 瑶珍轻轻说:“我们走吧。” 一路上她后悔不已:好端端逛什么珠宝店,现在逛出祸来了。 她把许愿送回家,可是许愿下不了车,她去扶她,许愿一跤坐跌在地上,挣扎,是爬不起来,无助绝望地看着好友。 瑶珍悲痛,她也哭了,拚尽力气拉许愿起来,让她褡住她肩膀,一步步走回家。 回到屋内,瑶珍替许愿注射,“你好好休息,我在客厅看小说。” “你回去吧。” “我没事──”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瑶珍凝视她,“全靠你自己了,人生其实凄孤,若不获父母锺爱,婚姻又无好结局,一个女子,只能靠自己双手。” “你回去吧。” “我相信你不会做不应该做的事。” 看过刚才丑陋的一幕,瑶珍也觉恶心,她也想静一静。 她向许愿告辞。 许愿倒在床上,头脑一片混乱,渐渐整理出一点头绪来。 她醒悟到,写小字条的,可能就是那个艳妆女子,不但她对王子伦有意思,他对她,也有特殊好感。 现在,她正传字条给其他人吧,一个去了,又找另一个。 许愿走近衣橱。 这里边,到底还收着多少秘密? 许愿发狂似把所有衣物都扫到地上,接着,跑到害房,把所有属于王子伦的录音带、电脑软件、书本、文具……全部扔进黑色大塑胶袋里。 发泄了怒意,她镇定下来,王子伦生前种种行为,现在全有了答案。 他晚归、无故出差、应酬多……原来全是为着外遇,她朦然不觉,倒也好,拖到今天才明白这段婚姻早已变质。 出事那晚,车子正驶向市郊。 许愿本来就在想:子伦到郊外去做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一定是那女子住在郊外。 天朦朦亮起来,许愿内心更加虚空,但是她知道,王子伦救了她。 真相掀露,现在,她可以慢慢疗伤。 所有大胶袋堆在一起,她叫人来抬走扔掉。 女佣人说:“这具手提电脑也许还有用。” 许愿摇摇头,“那你拿去好了。” 女佣欢天喜地取出放好。 许愿不想知道更多,她一向不习惯查采别人私隐。 她如常上班。 主任看着她,“许愿,你脸色还是那么美。” 她微笑,“已经好多了。” 第二天,室内设计师来到,许愿同他说;“请把整个衣橱拆掉,现在,只我一个人住。” 设计师说:“那么,把浴室放大,将睡房与书房打通,面对海景,可好?” 许愿点点头。 “我需要两个星期。” “我给你十天。” “那么,请搬到酒店暂住。” 设计师十分大刀阔斧,廿四小时已把所有该拆的墙壁全部清除。 许愿下了班去看进度,觉得很满意。 她母亲来过,十分高兴,她说:“做人总得向前看。” 小房间打通之后,室内异常光亮,连佣人都说:“比从前宽大得多。” 家具全换了新的,以橡木为主,墙壁改髹白色,但隐隐透出苹果绿来,很适合女主人身份。 设计师最难得之处是如期交货,许愿搬回去的时候仍有工人在做最后工夫,但已经可以过日常生活。 一点旧时痕迹都没有了。 睡房与床位都移了位置,破旧立新,子伦要是回来,一定不认得地方。 但是,王子伦要去的,是另外一间公寓吧。 他居然允许别的女子自称王太太,这一点不可原谅。 瑶珍帮她整理新家,赞不绝口。 然后,忽然想起来,“许愿,那副耳环呢?” 许愿轻轻答:“儿童医院将举办慈善抽奖晚会,我把它捐了出去做礼物。” 瑶珍点点头,“那也好。” 许愿别转了头,治疗那样大的伤口,需要很长的时间,十年、八年,甚至下半生。 当天,睡在新的床上,她梦见子伦。 他轻轻走进来,这一次,走得很近很近,英俊的面孔贴紧妻子。 “呵,你来了。” “你已知道全部真相。” 许愿点点头。 “愤怒?” “你知道我脾气,我会静静同你分手。” “是,你一直深明大义,叫我羞愧。” “我看见了对方,很漂亮,但是,那样的女子是很多的,没想到叫你喜欢。” 他轻轻说:“我亏欠你。” “子伦,多谢你释放我。” 他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去。 梦醒了,天已全亮。 她走到原来是衣橱的位置,现在变成客厅一角,放着一张大安乐椅。 她拥着坐垫坐下。 瑶珍打电话来:“许愿,我查到那个女子是什么人了。” 许愿呵的一声。 “我也晓得他们几时结识,来往了多久,有什么打算。” “瑶珍,多谢你关心,我通通不想知道。” 瑶珍意外问:“你情愿承受悬疑?” 许愿答:“我情愿记得事情比较好的一面。” 她真真正正想重新开始。 一定要手快: 其实是林素球先认识刘植文,不过她性格比较内向,除出功课,不大争取其他的事,一见人多,立刻退避。 与素球刚相反的是她同房朱紫子,紫子最爱趁热闹,凡有时装店大减价,头一个挤上去翻抄,有哪位小姐了看了─下某件衣裳,她即时抢在手里去付款,回家发现没用,最多第二天再去退还。 性格如南北极,却同房住了两年。 别以为素球比紫子受欢迎,刚相反,素球给人冷淡的感觉,紫子活泼热情,人缘好得多。 两个人在差不多时间认识刘植文,刘是交换学生,学建筑,课余另有任务,他专为儿童癌症医院筹款,自初中至今,已经苦干了十年,成绩理想。 他为亲友做室内装修、房屋改建!从不收取费用,只叫雇主捐款到医院。 当然,能够这样清高,是因为家庭环境优良,父母是成功小商人,又只得一个大姐,一早结婚,专心养育两子两女,性情温和,不理世事。 两姐弟都没有负担,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素球在图书馆先见到他。 他过来轻轻说:“林同学,想与你说几句话。 素球与他到饭堂,“什么事? “林同学,听说你设计了一本给病童看的漫画书。 素球脸红,“呃,不过是小册子而已。 “可以借我看看吗,我一向与儿童医院有联络,他们希望病往人院当日,可获赠一本漫画,移转他们注意,减少孤苦寂寞。 “我整套计划是这样的:照漫画主角小熊订制同一样毛毛玩具,与小册子一起派发给病童。 植文赞道:“好主意,真有心思。 素球微笑。 “可以找人捐募,别如说,一百元一份,帮补制作劳。 “嗳,我怎么没想到。 素球把小册子给他参阅。 “咦,精彩极了,我马上去联络玩具商,请他们赞助。 “你认识他们? 植文笑,“家父拥有玩具厂。 “太好了。 约一星期后,素球正在宿舍写报告,紫子回来,倒在床上便说:“我认识了一个人。 当然不是普通人,而是那个人。 “家境好,人品好,他的学历也好,将来,不必出来工作,家里雇得起保母,不用做家务。 “那么好好好,恭喜你。 紫子笑说:“一定要手快,趁早绑住他。 真没想到廿一世纪还有年轻女子那么一心一意找饭票。 素球故意气她,“你爱他吗? “你听过没有?曾经有人说:所有女承继人都是美丽的,爱上她们,并非难事。” 素球摇头。 “况且,到大学里来,不过是要找一个好对象。” “是吗,我却来读文凭,将来找份好职业。” “苦坏你。” “自力更生,有什么苦?” “你不打算嫁人?” 素球转过头来,“结婚同我的工作是两回事。” “婚后还需工作?” “我不会放弃事业。” 紫子大叫起来,“不能享福,那结什么婚?” 素球不由得笑出声来,“紫子,你竟这样疲懒!” “我要人服侍我,一双手,除了同自己洗脸,什么都不做。” 说罢,连她自己都笑出来。 素球终于问:“那人叫什么名字?” “刘植文。” 素球怔住。 呵,原来是他,怪不得,的确是个人才。 “怎么,你也知道这个人?” 素球点点头。 “喂,公平竞争。” 素球没好气,“我还要做功课呢。” 紫子也很明白,“我的假想敌不是你,是身段火辣的李恩华。” 素球心里很快释然,一向不喜争的她对刘植文更加保持距离。 她与他讨论玩具熊的造型,看过样版,全部公事公办。 紫子讲得出做得到,但凡刘植文出现的地方,她都在,他上课,她等他,自己缺课,在所不计。 每次都对到植文说:“我路过,顺便来看你。” 有些同学看不过眼,冷冷说:“死缠烂打,什么叫顺路?建筑系在南,文学院在北。 “女子志气叫这样的人尽毁。” 怎么会往回走?女性好不容易争取到今日地位,她又来扮弱者。 素球不理闲事。 渐渐,她去见刘植文的时候,紫子也夹在当中,好像玩具熊计划由朱紫子构思,喧宾夺主。 小册子印出来,紫子抢着说:“多可爱,我非常满意。” “捐募目标──” 紫子又忙不迭说:“我来带头,一千份为目标。” 换了别人会不高兴,但是素球不这么想,做善事,谁出名字不一样,目的是助人,不是出风头。 由得交游广阔的朱紫子去做联络官好了。 刘植文笑说:“家父想见一见善心的同学。” 资子抢先说:“我几时都有空。” 素球但笑不语。 她不想去了,那么多人,干什么呢,做完小熊计划,她再也不会接近刘君。 还有一年才毕业,之后起码好好做三年事,才找对象未迟。 该遇到的一定遇到,不必女追男,或是男追女。 她没有赴约,紫子去了。 回来陶醉不已,向素球报告。 “大屋,布置大方名贵,华而不露,舒服极了,有厨子负责三餐,不必煮饭,我最向往这一点,我已锁定了刘植文。” 素球不出声。 “对,经济科的卷子借来一抄。” “不行。” “喂,别小器。” “讲师一下子拆穿我俩,你到互联网上去找枪手好了。” “那要钱呀。” “我可代你支付。” “我的功课远远落后。”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唏,别扫兴。” 素球不再说话,紫子的目标不在文凭,人各有志。 整个第三年朱紫子都跟着刘植文出入。 小熊计化得到极好反应,认捐人数达到一万余,引起媒介兴趣,相继访问。可是挺身而出见记者的却是朱紫子。 “朱小姐,漫画故事作者可是你?” “呃,是另外一位同学。” “我们想见一见她可以吗?” “我是代言人,你们有事问我好了。” 刘植文来找素球,“素球,想找你做小熊漫画第二册。” “最近功课比较紧……” “我明白。” 素球微笑,“对不起。” “素球你全不邀功。” 素球失笑,“我有什么功?她是真心那样想。” 她日以继夜温习考试,紫子却永远跟在刘君左右。 素球想:刘植文既然没有拒绝她,也就是接受了。 条件好的男生都希望女友千依百顺,刘植文不例外。 那一年,朱紫子没及格,不能毕业。 她沮丧得不得了。 她同素球说她的前途,“要不作数,要不重读。” 素球不出声。 紫子随即说”“算了,我还有刘植文。” 素球已经在收拾行李。 “你决定搬回家中?” “是,并且得急急找工作。” “素球,你太过实事求事,男孩子不喜欢这种性格。” 素球淡淡问:“是吗?”也许是,她不想伪装。 “来,素球,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正忙呢。” “素球,都快各散东西了,别太坚持,来,当作最后一次约会。” 素球觉得紫子说得也对,便把行李放在一角,跟她往外跑。 原本以为是喝一杯刨冰看场戏之类,没想到紫子把她载到一间小洋房前边。 素球问:“咦,这是谁的家?” 已经有人推开门走出来,那人却是刘植文,他笑着说:“欢迎欢迎。” 既然来了,也只得处之泰然,素球跟着进屋。 小屋间隔异常精致,只是尚未装修,看样子刚刚买下,还没置家俱。 楼上有人走下来,刘植文连忙介绍:“家父家母,还有,这位是看风水的洪老师。” 素球必恭必敬的称呼前辈。 刘氏夫妇对她们很客气,随即问供老师:“你看怎么样?” 许多人买房子都会找堪舆师看一看,以求心安。 洪老师当下说:“一切都很好,适合植文居住,他的书房宜设在地库,那里有个文昌位,对学业事业都有帮助。” 刘太太问:“婚姻呢?” 洪老师笑了,“植文是有福之人。” “夫妻住这间屋可会和睦?” “一定,这间屋子会有三个小男孩,异常活泼聪明。” 刘太太笑得双眼只剩下一条缝子,“三个男孙,阿呀。” 素球一向不信这些,微笑着静静聆听。 刘先生也说:“这样说,我们放心了。” 洪老师笑,“安居、乐业,植文这份毕业礼可真名贵。” “好叫他乖乖留在父母身边,别四处乱走。” 原来如此。 洪老师本来已经讲完,忽然之间,紫子问:“女主人会是谁?” 这样虚无飘渺的问题,那洪老师却脱口说:“呵,她的名字里有一个丝字,性格可爱,重视家庭,与植文白头到老。” 素球不禁暗笑,这分明是江湖郎中口吻,未来的事,怎会说得这样神奇。 她看看手表,表示要告辞了。 植文送她出门。 他依依不舍,“听说你要回西岸去?” “是,父母挂念我。” “记得留一个电邮号码。” “安顿下来我会同你联络。” 素球转头离去,紫子在后边追上来。 在归途中她大叫:“名字中有一个丝字,我叫紫子,紫字下半就是一个丝字,明白吗,我会是那栋可爱小洋房的未来女主人。” 素球听她说得那么兴奋,不由得加一句:“恭喜你。” “我会有三个男孩呢。” “没有女孩,不觉遗憾?” “算了,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紫子言若有憾满有感慨地说。 素球看着这位同学,“当心吃亏。” “你说什么?” 素球知道劝不进去,只得摇头:“没什么。” 第二天,素球便回家去了。 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是家,素球睡到日上三竿,天天吃母亲煮的好菜。 父亲问她:“不用去找工作面试吗?” “已经有两间公司找我,不知选哪一间。” “可需要忠告?” “自然。” “挑气氛和睦的那家。” “我也那样想,下月一号上班,这是我最后一个暑假。” “素球,父母很为你骄傲。” 素球不出声。 她把双臂枕在头下,默默想起她那本小熊习作,然后转一个身,睡着了。 素球有先见之明,预早睡足,在接着的一段日子里,她每周工作八十小时,回到家,有时来不及淋浴,就迅速倒床上,直至闹钟叫醒。 时间太少,需要学习的太多。 一日,母亲闲闲地问:“有没有男朋友。” 她微笑,“没想过。” “纯靠缘份也是好事。” 素球用手托着头,喃喃道:“一定要手快。” “你说什么?” “有人说:手要快。” 母亲骇笑,“干吗呀,做扒手?”她也不赞成。 “是,姿势那么难看,我不干。” 做母亲的忽然明白了,“你可是慢了一步?” 素球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这种事,是你的便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得到母亲安慰,心中比较好过,但是仍然沉默,更加寄情工作,廿一岁毕业的她廿三岁便升了主管。 但,也许朱紫子说得对,她那种性格不受男性欢迎,素球甚少约会。 一个女同事这样说:“素球长得娇俏可人,只是有点孤芳自赏。” 她没有发出求偶讯号,男生知难而退,男人的通病是取易不取难。 工余,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她仍然画她的小熊习作。 这次,小熊不再到医院帮助病童,而是在工作岗位上寂寞地踯躅。 素球参加了国际电脑网络的漫画会。 忽然之间,她收到一个电邮。 “小熊好友,别来无恙乎,许久不见,你食言,全不与我联络,非常想念,植文。” 素球诧异得笑出来。 她立刻回覆:“植文,你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美国西雅图,你呢?” “距离你只有两小时车程。” “那多好,终于找到你,终于可以见面。” “不过,请问,你是否仍然独身?” “是呀,你呢?” 素球答:“自由身。” “素球,你总是有点怪怪的。” 素球忍不住问:“紫子呢?” “谁?” “朱紫子。” “阿她,失却联络已有年余。” 什么,她不几乎已是他的未婚妻了吗? 素球呆住,“怎么会?” “大学同学多数如此,各散东西,各在社会上挣扎,失去联络不是奇事。” “可是──” “可是我们又见面了。” “你没有搬进那幢小洋房,继而结婚生子?” “哈哈哈哈,毕业后半年我便到西雅图工作,现在是我大姐住在那里,家母不知多么失望。” 素球沉默了,事情与她想家,有一段距离。 朱紫子到什么地方去了,考试不及格又怕吃苦的她今日在做什么? “素球,愿意把地址告诉我吗,我来找你。” 素球打出欢迎两字。 挂了线她跌坐在沙发上。 呵,植文仍然独身,不知怎地,一股喜悦传遍她全身,她小小面孔发出亮光。 那人的双手那样快也没抓住他,可是,素球定下来想:会不会是植文误导了人家?嗳,他好像也要负一点责任。 接着的周末,植文北上探访,素球开门看见他,高兴得叫自己都吃惊:原来那样喜欢他,从前不知道。 素球灰蒙蒙世界忽然刷上彩色,“植文,你好吗?” 他扎壮了不少,笑容非常动人,“天天到地盘,晒成黑炭。” 他过来拥抱素球一下,“全靠小熊,才能千里相认。” 他带来了一袋大大小小玩具熊。 素球意外,“什么,还在制造生产?” “嘿,都快拥有两万个赞助人了,这是一个小小奇迹,每只熊都有名字。” 素球笑出来。 她做了一大杯咖啡给他。 刘植文打量她居住环境,“噫,仍然这么素净。” “植文,你可有朱紫子下落?” “没有,最后见她,是在婚礼上。” “谁的婚礼?”素球一怔。 “紫子呀。” “她结婚,怎么我不知道?”她睁大双眼。 “你全无留下通讯地址,我们打锣般找你。” “同维结婚?” “好像是一名台湾富商,闪电结婚。” 素球愣住,小说的情节发展这样急促会被读者喊打,可是现实中却时时有更出人意表的事。 “她不是同你一对吗?” 植文忽然放下杯子,静了下来,半晌才反问:“我?” 素球点点头。 “怎么会是我?你别听人乱讲。”植文坚决否认。 不是他人乱传,是紫子亲口述说。 不过,素球也很机灵聪明,到此为止,不再追问,既然植文否认,这个案子应该就此结束。 植文轻轻告诉她:“在学校里,我喜欢的,只是林素球,不过求学阶段,不方便表示什么。” 素球答:“我完全明白了。” “我需要小熊漫画第二第三册。” “唏,要多少都有,这些日子来我画了不少,请即观赏。” “太好了。” 刘植文打算把计划拓展到这一边来。 不久,有出版商向素球接触:“林小姐,我们愿意替你发行一连串漫画。” 植文鼓励她,“去呀,去谈条件,附加一项每年需捐赠儿童医院若干册。” 她有点心动。 “你可以亲自到医院来讲故事。” 素球答应下来。 翌年,她收到五位数字版税,全部捐出。 同一年,植文向素球求婚。 素球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非常强烈,她感慨万千地说:“我很愿意与你共度余生。” 她的父母十分意外。 “从未听过她有对象,一下子怎么要订婚?” “这个女儿一向叫我们放心,她自有主张。” “听说是大学同学,今日又重逢了。” “只要她喜欢,我们也喜欢。” 待见到面,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理想人选,他们放下心来。 两老偷偷说:“从此可撇下重担,我们不知多轻松,怪不得都盼子女早日成家。” 婚礼很简单,他俩签字后到法国南部度假,回来才着手找房子。 植文问:“你记得我名下有幢小洋房吗?” 怎么会忘记。 “公司调我回东岸,你愿意回去吗?” “好像没有选择。” “我不是一个的人。” “这样更厉害,我自愿迁就。” 打开小洋房的门,素球不禁深深叹口气,故人回来了。 植文的大姐已经搬走,屋内经过清理,同她第一次踏进门时一摸一样。 “要不要重漆?” 素球摇头,“不必了,已经很好。” “当年,那个看风水的洪老师说,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名内会有一个丝字。” 素球当然记得。 “我一听,就知道那是林素球,素字下半部刚好有个丝。” 素球拍起头,“啊。” 他根本没想到紫字。 “三个男孩……我希望起码有一个女儿,否则真是一项遗憾。” “迷信。” “是,当日我也那样想,可是后来发生的事,仿佛渐渐实践了预言,又觉得神奇。” 素球微笑。 “来,去看楼上的房间。” 植文把她带到楼上。 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耳边响起朱紫子的忠告:“要抓得紧紧,一定要手快。” 素球深信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 植文见她满面笑容,“咦,什么那样好笑?” “坐享其成,当然开心。” “是呀,知足常乐。” 素球挑了一间向海的房间做书房,她工余继续创作小熊故事。 爱独立的她仍然一星期工作八十小时,直至一日在办公室觉得晕眩,跌坐在椅子里。 同事大惊,把她送到医院,植文跟着赶到。 医生说:“休息一下便可回家,不过,孕妇可得多争取睡眠。” 没有经验的年轻夫妇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相拥而泣。 医生说:“真糊涂。” 到这个时候,洪老师的预言已经全部实现。 只不过一样,素球一直以为三个男孩,是逐一逐一个生,每胎相隔三四年,没想到是三胞胎。 她听到消息,忽然害怕,痛哭起来。 医生与看护百般安慰,刘先生与太太也赶来打气。 医生解释:“孕妇一时间接受不来,即兴奋又恐惧,使她异常激动,不过,医学昌明,母子一定平安。” 不久,素球辞去工作,在家做统帅,连同保母,忙个不已。 她仍然没有朱紫子的消息。 幸亏生的都是男孩,假使是女孩,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看见理想对象,需紧紧锁住。 怎么锁? 素球一点也不懂。 一个女人两张床: 休假后,卓熙一到办公室就被老总胡国华叫进房间。 老总像是遇到世界大事似,面容严肃,一本正经地对手下说:“你可知道程玉梅是谁?” 卓熙一愣,“最红的玉女歌星,最近踏入影坛,甚受欢迎。” “嗯,据说资产已达一亿。” 卓熙感喟:“不要说是大学生,大学教授都得做几辈子。” “可是,”老总怪神秘地说:“最近传出消息……” “不是笨得要放弃事业去读书吧,得来太易,不知珍惜。” “不,有人说,她有暗业。” “不可能。” 老总挪揄地问:“你那么肯定?” “江湖上,无论什么丑事都有人做,”包括秘闻杂志记者及编辑,“为什么?一个钱字,程玉梅既然身家那么丰厚,就一定洁身自爱,会不会是对头造谣?” 胡国华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请看。” 他取出一迭放大照片。 偷拍的照片不大清楚,可是卓熙一眼认出程玉梅: 高佻身段,丰满胸部,长腿,加上一头卷发。 “给你一面放大镜。” 一点不错,商标大眼睛、高鼻粱、樱桃嘴,的确是程玉梅,她手臂挽着一名中年男子自一间大厦走出来。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幽会的地方。” “我仍然不相信,”卓熙说:“这中年人也许是她的长辈。” “哗,什么长辈?” 这时,同事锦芝进来,把照片细细端详。 “不,不是程玉梅。” “有什么根据?” 锦芝笑嘻嘻,“瞒你们男人容易。” “愿闻你的高见。” “你看她身上这套衣眼,并非真的名牌,分明是冒牌,还有这只手袋,劣货,女人街卖三百大元,怎么会是程玉梅。” 卓熙连忙惊叹,“女人看女人真是厉害。” “先敬罗衣后敬人。” “你们懂什么,这叫做逻辑,把所有不可能的元素删除,剩下的就是真理。” 胡国华说:“卓熙,派你去调查真理。” “我?” “是,你。”胡国华瞪眼。 卓熙咕哝:“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发生……” “这就是本杂志的世界大事,去!” 卓熙斟一杯咖啡,呆坐,怪不得有人说本市除了娱乐新闻就没有新闻。 三数十个记者日夜死盯伶星绯闻,遇到真正环球大事,只用外国通信社的稿件,全是小事化大,大事化无的高手。 这是不正确的新闻工作。 锦芝过来问:“棘手?” “不,探密没有意思” “如果你真心那么想,就该转行了,你看绮玲秀莲她们做的多起劲,天天火红火热那样出去在飞机场及大厦口守候主角出现,大做新闻,详细报导,分析,加上结论,想做毕业论文。” “她们很幸福。” “可不是,副刊属于她们。” “李志强更厉害,多用功,连插图都包办,用几个笔名,一天三篇稿,很快就要成名了。” “叫旁人既妒且羡。” 最后,卓熙与锦芝齐齐叹口气。 半晌,锦芝问:“你打算怎样处理这段新闻?” “先观察程玉梅行踪。” “也不错,然后呢?” “到那所大厦去打探。” “很有道理,不过最直接方法,是假冒顾客,找到中间人,去见一见程玉梅。” 中间人,说得好。 “谁是那个经纪?” “卓熙,你一走有办法。” 说得好,做记者已有五年,蛇虫鼠蚁的门路都懂一点,不必装老天真了。 他拨了几个电话。 终于,介绍加介绍,他联络到一个叫权大哥的人。 时代进步,一切现代化,那个权大哥,拥有私人网页,卓熙与他在电脑荧屏上交谈起来。 “我想约会程玉梅。”网上立刻打出程玉女的倩影。“程小姐很忙。”“我愿意补偿她时间上的损失。” “你好像很有诚意。”“的确是,请报一个价目。”“程小姐需要预约。”“没问题。” “代价是一万美金,现款,你可在她香闺逗留两个小峙。”“我要约会的是程玉梅。”卓熙再三声明。 “程小姐一有时间我立刻通知你。”卓熙留下了电邮号码。 可是,他也没有闲着,首先,他到程玉梅家去观察。这女孩子收入真正不菲,复式小花园洋房守卫森严,半晌,一部大红色名贵欧洲跑车开出来,里面正是程玉梅。 雪白皮肤,大眼睛,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天生丽质,长得似芭比娃娃,凡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赚的钱应份一半给母亲报恩,感谢老妈把她生得那么美。 卓熙不相信她需要赚外快。同锦芝说起,那机伶女竟打起算盘来:“所有美女能赚钱的岁月不过十年八载,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每晚短叙两小时,收费一万,与经理人三七分帐,计七千美金,每月工作二十天,已是十四万美元,兄弟,三五年下来,此数非同小可,所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卓熙沉吟。 青春一过,名气消逝,送也不要可是,过气中年女星复出,外型像清洁女工,当年,何尝不是影后,还被著名外国杂志选为某年十大寰宇性美女呢。” “那么说来,你鼓励女性往这条路走?” 锦芝生气了,“不!但各人自有选择,穷女也不应活该穷一辈子。” “出卖自己也很应该?” “我不是社会问题专家。” “她为什么不结交固定富商男友?” 锦芝冷笑,“你以为有钱人好招呼?” 卓熙举手投降。 他又到照片里那幢大厦去打探。 原来,那是酒店式豪华公寓,租金也不便宜,看情形,无论做什么生意,都需计算成本。 他问:“程玉梅是否住这里?” 司阂摇头摆手,叫他走。 卓熙递上一张大钞。 那中年汉子吞吐起来。 卓熙再加两张钞票。 “别说是我讲的,男朋友很多,每天有不同的人进出。” “确是玉女歌星程玉梅?” “十足是她。” “住在这里多久了?” “一年多。” “有没有人问起她?” “上星期也有记者前来打听。” 呵,抢新闻,必需迅速完成工作,否则就迟了。 卓熙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 “唉,一看就知道,猎犬一样。” 卓熙啼笑皆非。 然后,电邮来了。 那个权大哥分明是管理奇才,在网上,他要求卓熙用信用卡过户。 “报上号码,授权收数,同网上购物一样,明白吗?” “必需事先付款?” “先生,这是规矩。” “你先把地址时间告析我。” “请先付款。” 卓熙只得服从条款。 “谢谢,明晚九时,请往美丽世界大厦十二楼甲座,祝你有一次愉快的经验。” 卓熙咦一声,他去打探的那幢叫翡翠大厦,他分明叫那司阉骗了,都会里全是鬼灵精怪! 去见程玉梅,登堂入室。 锦芝知道了,叹口气,“人就是这样堕落的。” 卓熙认真地答:“我一向洁身自爱。” 锦芝忽然涨红了脸,“关我什么事,”走开了。 时间到了,卓熙穿戴整齐,带备微型摄影机,夹在领带上,到美丽世界去按铃。 豪华大厦在近郊十分幽静,高层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海景。 一按铃就有人来应门。 卓熙开动摄影机。 是程玉梅本人! 高挑身段、大眼睛、云般秀发。 “卓先生你好,请进来,咖啡还是啤酒?” 室内装修大方舒适,叫人宾至如归。 卓熙发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膝头有点软。 全屋没有顶灯,光线柔和,也没有时钟,人客不知什么时辰,想像中温柔乡就是这个样之。 程玉梅穿着一件料子柔软的裙子,伸手招他,“别坐这里,到我房来。” 卓熙身不由主地跟着程玉梅走。 她的寝室全部淡紫色,四处是鲜花,一张篷床引人遐思,小小起座间只得两根小沙发,她为他调校咖啡。 卓熙忽然觉得偷拍她属犯法行为。 “卓先生做哪一行?” “我做电脑生意。” “那多好。” 程玉梅抬起头来,侧着脸一笑。 咦,看出端倪来了,为着这宗新闻,卓熙检看过上百张程玉梅的玉照,对她五官表情了如指掌,这个程小姐同程玉梅有七分像,但她不是程玉梅。 冒牌程玉梅。 年纪略大三几岁,身段更好,但少一点清秀,最明显的地方是眼睛鼻子都有整形的痕迹。 卓熙反而松一口气。 假的程玉梅这是问他:“卓先生喜欢听什么音乐?” 卓熙相信她本来也是一个标致的女子,为着生活才下此策。 目的已经达到,资料全部齐全,他站起来,“我忽然记得了,我还有要紧事, 我得先走一步,你不介意吧。” 那程小姐一怔,但,到底跑惯江湖,轻轻问:“是什么事,不能稍等吗,今晚一定放你走。” 卓熙也轻轻说:“你不是程玉梅。” 她又一愣,笑容有点勉强,声音更轻,“我有说过我是吗?” 对,她没认过,甚至连权大哥也不过只称她为程小姐。 她说:“我的确姓程。” 一切是客人的幻觉与盼望。 卓熙笑笑,愿者上约。 “你是程玉梅的歌迷?” “不,她声线甚弱,没有个性,我不喜欢。” “那么,只是好奇。” “可以那样说。” “留不住你,我觉得抱歉。” 她的手臂搭在卓熙肩上。 “不,你很漂亮动人,我只是怕女朋友生气。” “卓先生你很可爱。” 她也十分善解人意,卓熙愿意与她多聊几句。 “为什么装扮成程玉梅那样?” “谋生需加些技巧。” “我真的要走了。” “不留你。” 紫色的大床像是发出挽留的呼声。 在走廊,有扇门轻轻打开,一只小狗悄悄走出来,依偎在女主人脚下。 卓熙无意之中看到门里去,呆住了。 门里是另一间寝室,朴素小床,手织的毛线毯子,茶几上堆满小说。 程小姐过去打开房门。 “这里不招呼人客,不过,卓先生你比较特别,就让你参观一下吧。”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睡房。“ 卓熙又问:“那紫色的房间呢?” 她机灵地回答:“我的办公室。” 呵,小睡房里有闹钟、有收音机、有五斗橱,就同一般年轻女子的寝室一样。 角落柜上放着照片,有些与家人合照,有些与朋友,骤眼看上去,与程玉梅一模一样。 “几时发觉长的像程玉梅?” “她一走红,就有人发觉像透了。“ “冒她的名,你不觉对不起她?” 这个问题有点刻薄,但,记者是记者。 她没有回答,轻轻关上房门。 “可以把真名字告诉我吗?” “不必了,卓先生。“ 她送他到大门,“再见。” 卓熙匆匆回杂志社。 他立刻把照片冲洗出来,图片十分精彩,一定可令读者哗然。 但是,卓熙却踌躇了。 不,他不是怕那个权大哥追斩他。 假的程玉梅找生活已经够辛酸,一经拆穿,等于把她赶入绝路。 做一份工作,何必丧尽天良。 锦芝通来,“咦,回来了,可有所获避?” “有。” 他把照片给她看。 “哗,像得不能再像,这篇报导出来,程玉梅头一个感激你。” “那么,另一个程小姐呢?” “唏,那种社会的渣滓,活该受到取缔。” “不,污浊的生涯背后,她另有一副面目。”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也许,人家另有苦衷。” “你对她生了同情心?” 卓照不出声。 “唉,男人最喜欢上那种女子的当。” 卓熙说:“我决定收起这批照片。” “当心老总把你的头削下来当球踢。” “我打算辞职,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锦芝没好气,“我百分百同意。” 她没想到他说真话,三天之后,卓熙真的辞职,当然很快获得批准。 卓熙转了工,很快申请到政府做事,这时,他有意无意约会同事刘绵芝。 锦芝想起来说:“他们说,你辞职是为了追求我。” “多事的他们是谁?” “同事们呀。 “不,我辞职是因为逃避这班人才真。” 他与锦芝发展得很快,他了解她的工作,可是现在两人已没有恶性竞争,他们有共同话题,却没有冲突,相处得非常好。 政府机关收入稳定,卓熙动了成家的念头。 婚后,锦芝当然不会就此退休,她已升到副总编辑,打算一直干下去。 但是做畅销杂志是日夜不分的苦工,有时要做到凌晨,上头一句话下来,立刻抢过护照出差到外国,锦芝会是一个好妻子吗? 即使丈夫体谅她,孩子呢,小小幼儿只盼望日夜被母亲拥在怀抱中,他们可不知道事业是什么一回事。 警局里还分军装与文职,杂志社可只得冲锋队。 所以卓熙并没有提婚。 一日,锦芝忽然打一个电话来:“卓熙,大新闻,程玉梅宣布结婚。” “呵。”卓熙不予置评。 他已退役,明星与歌星新闻全与他无关。 “激流勇退,真够勇气。” “对方是一个好人吗?” “他们将在温哥华结婚,对方是一间电脑软件公司老板,是个能干的普通人。” “温哥华都成为结婚圣地了。” “程玉梅会甘心平淡吗?” “有待下回分解,时间会告诉我们。” 锦芝说:“你还记得真假程玉梅的故事吗?” 怎么会忘记。 那个假玉梅,待真玉梅淡出后,也该结束营业了吧,抑或,改头换面,又去扮别人? “最近我们收到风,外头传著名男演员祁家健在伴游,生意滔滔。” “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唉,仍然在干这种营生。 “卓熙,我手上仍有那篇真假玉梅的报告。“ “怎么样?” “现在刊出,仍有价值。” “算了,放那无名女一马吧。” “你真是好心肠,我就是看中你这点。” 卓熙乘机说:“你终于承认看中了我。” “不理你。”锦芝褂上电话。 接着,是排山倒海来的程玉梅结婚新闻。 卓熙忽然想念假程玉梅。 那个柔情似水,像影子般的女子,藉着别入的名气,做见不得光工作。 她还在美丽世界工作吗? 在那个大厦单位里,有两张床,唉,引入遐思。 那一日,下了班,卓熙竟开车到大厦前。 守卫过来问:“先生,找人?” 卓熙借个藉口:“听说有空置单位出租?” “出租没有,出售倒有,十二楼甲座。” 啊,这么巧。 “如有兴趣,你到美亚地产去找经纪吧。” 卓熙立刻去找中间人,那年轻的地产经纪取过锁匙,带卓熙去看房子。 他说:“地方很大很四正,连装修出售。” “屋主已经迁出?” “结婚移民去了。” 卓熙一怔,什么,真假玉悔.齐找到归宿? “前主人很能干,做出入口生意,年纪轻轻赚了一笔,再也不留恋这花花都市,嫁到温哥华去啦。” “几时的事?” “约四个月前。” 比真玉梅还要早。 “经济环境差,房子一直空着,她也不在乎,委托律师全权办理。” 他推开大门,“卓先生,你看看。” 卓熙到过这里,舒适大方的装修还簇新,主卧室像一团紫色的露。 经纪说:“最适合新婚夫妇。” 露台可以看到整个海港。 卓熙问:“她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见过一次,是个西医,好像是心脏科医生。” 卓熙很替她庆幸。 他知道她的过去吗,当然不。 谁没有过去,今日最重要。 卓熙直接觉得她会是个好妻子。 “卓先生,喜欢的话,价钱可以商量。” 卓熙走过去,推开另一间卧室的房门。 经纪在身后说:“这间可改为婴儿房。” 小小寝室内空无一物,她把她真正的睡房搬走了,也许,在温哥华某华宅内, 重建了一间这样的卧室:小小朴素单人床,手织的毯子…… 真没想到出卖灵魂的她竟这样有灵性。 故事有了结局,卓熙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两个做娱乐事业的女子都有不错的结局,算是难得! 卓熙离开了大厦,他去接锦芝下班。 锦芝同他说:“我有重要消息宣布。” “什么事?” “明年初我打算辞职。” 卓熙几乎怀疑他听错了。 “卓熙,我已考取城市大学新闻系讲师一职,我也转行了。” 卓熙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傻瓜似看着女朋友。 “老啦,跑不动新闻啦,找到文职,十分欣喜。” 这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前途吧,得到一个如此善解人意的聪敏女友;夫复何求。 卓熙非常感动,握紧锦芝双手,“我们结婚吧。” 锦芝嗤一声笑出来,“男人真现实。” 当然,谁不是为着自己。 咦,一共四个人都转了工,真假玉梅全部归隐,两个记者找到较斯文妁职业。 “结婚得先找房子。” “这是大问题。” “锦芝,我薄有节蓄,政府也会提供津贴。” “我们几时去看房子?” “刚才我倒是看到一层,海景,价钱适中。” 卓熙带她去美丽世界。 锦芝一看就喜欢:“客厅完全不而要动,主卧室太香艳了,得改一改。” “一切照你意思。” “书房两个人合用,小房间将来给小孩住,”锦芝滔滔不绝,“露台上可以吃早餐……” “对对对。”以后这个字将是卓熙最常用字。 他不会笨得娶妻而与妻争吵,当然是言听计从。 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最终目的是战胜出身,追求更好的生活。 “卓熙,你在想什么?!” 卓熙过去拥抱锦芝。 也许,是一念之慈,放弃刊出那篇揭秘文字,才叫他得到锦芝这样的贤妻。 祝福,真玉梅。 祝福,假玉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伊人 伊人: 姊姊的新居落成,请吃饭。 这一顿饭打算自下午四点吃到午夜十二点。 因为姐姐是个风骚人物,平时以沙龙女主人姿态出现,专与丈人雅士名人吃饭谈天,她出钱出地方,他们出力气出时间,家中时常高朋满座。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嫁得好。 这三个字是做女人的要诀。 能够做到这一点,其他一切不重要。 是否貌仅中姿,才能平庸,脾气浮躁…一切不重要。 她丈夫宠她,她是小皇后,他出去打仗,把专利品抬回来,奉献给她享用,她闲着没事,专与夫家的人玩政治,恃着丈夫撑腰,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数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山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 我们都老了在这里了,她仍然娇滴滴天真十分,你说,是不是各人各运有别? 真羡慕她。 有峙侯,她也可以很讨厌,譬如说,硬要我进姊夫的公司做事。 我自己有小生意,也干得不错,有事姊夫拉我一把,我不介意,且非常感激,但叫我归入他麾下,我不感兴趣。i 靠人没味道。 小小一点施舍,把你的壮志磨尽,以后时间全用在报恩讨好上头,很难再振作起来有什么作为…… 这种例子见得多了。 好好的,念管理科硕士的年轻人学成归来,到姊夫那种油炒版行业去混,黄马褂穿上就脱不下来,白白浪费了文凭…… 姊姊是那种颇为霸道的人,一不小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别看她软棉棉的,威逼利诱起来,有她一套功夫,能把姊夫这种雄才伟略的男人哄得这么妥贴,当然有一等一的功夫。 她的新居是法国宫廷美术式,三层高,前后花园。 开头是想建成凡尔赛宫模样,后来倒不是钱不够用,而是地方不够用了,才适可而止。 饶是这样,也够瞧的,壁纸是锻质大玫瑰花,配金边水晶镜,镜面上再凿洞挂古董钟,四周是古色古香的假画,有些仿林布兰,有些仿拉斐尔,琳琅满目。 沙发与窗帘全是大大小小的玫瑰花,地毯边上也滚着花,务必使客人明白什么才叫做花团锦簇。 水晶瓶子中也插满大束鲜花,每盏灯都是水晶,垂着璎络,如泰山压顶,伸手可及。 沙发上是大大小小的七彩垫子,以及一只只瓷器的勤物模型,还有银相框、人高的花瓶、多宝格……唯一使人心神安宁的是天花板。 美丽的天花板倒是纯白色的。 没法度,这便是姊姊。她的生命也似这间屋子,繁荣美丽,无中生有。 她一早通知我,关于这次的盛会。 叫我早到,但我没有为她告假,做到六点钟才开车上山去参加庆祝会。 人已经有点累。 她府上衣香鬓影,好几十个客人已经抵达,泳池边已排开香槟鱼子酱,音乐喧天。 我要找个地方睡一睡。 与姊姊打招呼之后。我走进图画室,那里有一长长凳,可供我睡上半小时。 踏进图画室,脱掉外套,松了领带,刚想倒向沙发,发觉有人比我先到。 不,不是他,是她。 差点睡到她身上去。 这女子穿着一身白衣,脸朝内,一动不动,伏在沙发上酣睡,背部随呼吸一起一伏,似只原始小动物,十分可爱。 她倒是会享受。 我只得提起外套,到书房去。 书房内开了两桌麻将,地上有人赌沙蟹。 上楼到客房,小表妹与男友在接吻。 主人房里表姊夫在休息。 婴儿房有保母打盹。 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于是回到图画室,关上门,下锁,往地毯上一躺,也顾不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一下子便进入梦乡,鼻端隐约间似闻到女客身上的香气。 睡不了多久,有人大力敲门。 我转过身,不去理睬他们。 待一觉醒来,天已全黑。 有人大力擂门,是姊姊的声音:“小弟,你是不是在这里?开饭了。” 我挣扎着起身,脖子有点酸,应道:“来了。”一看表,已经八点。 长沙发上也有动静,那女子醒来了。 她举起双手伸懒腰,眼睛半开半闭,似婴儿般大声打个呵欠,搔搔头发。 我呆住了。 这般性感姿态何尝多见,也许她平时不是个绝色,但--此刻她美到极点。 至此她才发觉有人盯着她看,脸红了,又惊惶,更是在现代妇女身上难得一见的表情。 我痴痴地陶醉地瞪着她,她难为情到绝顶,跳起来,踢到鞋子,套进去就匆匆打开门,走掉了。 我却在房中呆了好一会儿。 真是难得的一刻,她们早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很少有元神出窍的时候,竟被我捕捉到,可谓眼福不浅。 姊姊出现。“喂,你躲在这里干么?” 我没有回答。 在大厅,目光游走,寻找刚才那个女郎。 不见人。 会不会即使面对面,我也不会把她认出来? 她使人想起喝了雄黄酒之后睡着的妖精,露出原形,一醒来,面目全非。 我一直找到九点钟,肯定她不在人群中,索然无味,用鹅肝酱夹了面包吃下,草草喝杯白酒,便打算打道回府。 趁姊姊不在,自落地长窗溜走。 今天不枉此行。 打个呵欠,发觉自己腰酸背痛,真的要回家早睡,什么及时行乐,也得够体力了才行。 姊姊的房子在一条短短的私家路尽头。 上了车还听见细碎的音乐传出来,就这样便吃喝玩乐一辈子。 有人过这种生活会腻,但不是姊姊,她活得实在高兴,这也是福气。 第二天我下午两点打电话过去,她还没起床。 这个女人,前辈子不知做了什么,今世可以享福至此。 今天是雷雨天,同事回来衣履尽湿,还有,地下铁路发生障碍,有几个女孩子迟到半小时以上,还要怕上司责备。 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但姊姊的福分使她幸免于难。 大家做?狗,她做人上人。 钻石似眼乌珠大,奈何。 三点才起床,忙得不得了,她说,要洗头修指甲,还有,要准备今晚的宴会,服装准备好了,但得起出去取银行保险箱内的珠宝,今晚要戴。 “我有要紧事见你。”我说。 “说呀。” “见了面才好说。” “我给你十分钟,不说拉倒。” “你这样对弟弟?” “你昨天怎么对我?嘎,嘎?” “昨天有个穿白衣的女孩子---” “一半人穿白,另一半穿黑,我不知你说谁。” “她长得很美。” “我的朋友都是美人,我不知你指谁。” 看,存心同我玩。 我干笑。“她长头发。” “不是长头发就是短头发。” “姊姊...” “我真的不知道你说谁。” “长头发、白衣服、长得美。”我重复。“手脚很细,穿双桔红鞋。” 她沉默一会儿。“一点概念都没有,时间到了,我要去做头发。” “劳烦你动动脑筋好不好?” “我没有脑!” 她真生气了,啪一声挂断电话。 我看着话筒,她恼我昨天没替她撑场面。 女人。 姊姊也是女人。 于是我亲自登门去道歉。 她已自美容院回来,面孔皮光肉滑,享福的人到底不一样,城市污染与她无关,她都不接触温室外的空气。 自保险箱内取出红蓝两色宝石,正在脖子上比划,尚未决定以哪套亮相。 我拼了老命拍她马屁,希望她回心转意。 肉麻之词滚滚而出:“这套好,这套似葡萄子,衬得皮肤更白,皮肤好真是天生的,姊姊你天赋真好,穿黑色晚礼服才能突出……”自己先起了鸡皮疙瘩。 暧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颂赞之词,再浮再老土姊姊也照单全收,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她对我同心转意。 当下她穿戴好了,站起来转个圈。“如何?” “美极了。”我叹息。 是很美,俗艳无比,那些钻石差点把她压得背脊都弯了,你别说,石头与白金都有重量,那种累赘的项链怕没有半公斤重。 此刻姊姊比许多明星还够派头。 生意人是该娶这么个女人。 她说:“这样吧,我把那日未婚的女士仍再请一次,届时你来瞧瞧,可好?” 我吻她的手。“陛下,你的好心,永志难忘。” 她唁唁笑起来。每个女人都自视为女皇,问你怎么办? 姊姊女皇终于答应帮我的忙。 我屏息等那日来临。 姊姊安排这样的节目是能手,吃喝玩乐是她专修科,研究院程度。 她藉词生日,请小姐们来喝下午茶,晚上,另有节目。 几岁?不详,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透露真相,想死还容易些。 过些日子,她会认是我妹妹。 这些是题外话,且说当日驾临,我泱心去寻找我那梦中之女(可不是,我俩在同一间房间内一起,作过梦)。 光是穿这衣服,就得仔细思量,不能太过隆重,也不能太过随便。 挑领带的时候,忽然觉得疲倦,坐在床沿,思潮起伏。 该结婚好好组织个家庭,小两口子,下了班往家赶,温存温存,吃口稀粥也香甜。 这样子挑领带扮花蝴蝶在花从兜搭真使我疲倦,还要到几时呢?都二十好几了。 找到这个女孩子就好开始追求。 追求也是最累的一件事,不过自古雄性动物都要向雌性下功夫。有没有看过“生命之源”这种益智影集?阳性生物都出尽百宝向雌性追求…… 想大多了,好出门了。 妹妹其实做得很露骨,那么多女孩,才我一个男人。不过她们都似不介意。 一共十八位。 她不在。 没有一个是长发的,大部分留时髦的极短的发型:脑后剃出一个尖,额角一束短发直竖出来,两鬓用发胶腊得亮亮的。 千篇一律。 女人的头发,应浓而厚,长而密,如海藻,异性可以用手挽起,把鼻子埋进去深深嗅吸。也许她们时间不够,也许赶潮流,竟淘汰了长发。 衣服,我不喜欢垫肩的衣服,大衣或者尚可原谅,但她们连小背心、衬衫都加垫,都似美式足球员,这潮流已有七、八年,尚未过去,讨厌。 我同姊姊说:“她不在。” 姊姊困惑。“那么是有夫之妇。” 不像,她不像。 有夫之妇看得出来,婚姻幸福的,大多有副舒泰的样子,婚姻不好,又有凄苦之状。 独身女子再寂寞,也带些高贵出世的味道,一眼看出来。 “不,不可能,是你漏请了她。”” 姊姊啼笑皆非。“我的朋友,我不知道?” “你一向糊涂。”我抱怨。 “可不是,我一直是小迷糊。”姊妹附和。“但外头不知多少人认为我精明厉害,你说,我多委曲。”她非常遣憾。 我这一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大有知姊莫若弟之感。 “那么,她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想一想。” “真是长头发?”她问。 我肯定。 “除了我,没有人肯留长发。”姊妹说:“没有人长发披肩。” 轮到我糊涂了。一 我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子,抑或一切是我的幻象? 坐在图画室中:我发呆发足一个下午。 那班女孩子玩得兴起,踢掉鞋子,跳起牛仔舞来。 我用手托着头,不出声。 没有女孩子主动同我说话,她们都不在乎了,普通男人救不了她们。夜里再罗曼蒂克,天一亮,她们还不是得回到公司,再一次打仗。 除非是姊夫这样的英雄,另当别论。 她们都看穿了。 到下午五点,吃了甜点咸点茶或咖啡,大家都散场。 我躺在图画室那张长凳上,鼻端似又闻到那阵香气。 那个下午真浪漫,可遇不可求。 姊姊送完客回来,也坐在我对面纳罕。 给她这件事做也好,省得她闲得慌。 她问:“会不会是没有请帖,趁人多混进来?” “不,她不象女混混。” “这倒奇了,依你说,她气质也不错?” “上佳。” 姊姊在生活上不知多有门槛,她说的全是金科玉律,一定要听。 我点点头。 “我能为你做的,到此为止。” “谢谢。”我是由衷的。 她同我说:“想象总比现实好,许多女友立定旨意要嫁偶像,真的嫁过去了,也不过如此,总与理想有出入,有时一辈子追求理想追不到,更有意思。” 没想到姊姊忽然说出这番话来,我大为感动,肃然起敬。 没多久我也走了。 怎么可能这么顺利与她再度相逢,我应早猜到,伊人不知在何方。 姊姊的话甚有道理,也许伊人只在那一刻显得美丽,不过不让我亲眼再见她,我不会相信。 过了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在姊姊面前提起,她早就忘了,忙着学书法,忙着研究古董,忙着结交权贵…最要紧即学即用,立刻见效。 我许久没到姊姊家去。 我的家与的姊姊家截然是两回事 面积不算小,但几乎没有家具,空荡荡的感觉非常舒适,连床都没有,睡在地毯上,也不需要杂物架子,书本全放地上,我并不搜集任何东西,无论是什么用不着的东西都舍得扔掉。 两姊弟性格上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或者一娶妻,她会带来两千件衣服、七百双鞋子。是,她也带来爱,不过什么都是有两面,有其利必有其弊,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人? 一直胡思乱想。 姊姊又来找。“我们有个演艺会,要不要来?都是闺秀们,自弹自唱。” 我的妈! 她们以为有几个钱,连天分都可以硬上,佩服佩服。于是唱歌似杀鸡,表演芭蕾如贵妃醉酒…还有些要开画展、写书、做设计,务必努力做到才貌双全。 “我不去。” “你不想旯见见那长发女人?” “她会来?”我的心咚一跳。“你知道她是谁了?” 姊姊狡绘地说:“我不知道哇,俱她来无影去无踪,你能放弃机会吗?” 我一口气顶住。 “来吧。”她似有读心术。 “几点?” “下午二点。” 去瞄一瞄,立刻就走。 免得被女人当呆瓜:老有这么一个男生,无所事事,在姊姊家中兜圈子。 我还是没有看到她。 这次有个长发女郎,不过头发不是直的,烫得很鬈,十分娇俏,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她们各展才能,我开了一瓶七三年的宝多,独自斟着饮。姊夫最高兴的一件事便是我欣赏他的藏酒,他不会介意。 我打算从书房长窗溜走。 走过金鱼池,到了车库,看到一个女子站在一架敞篷车旁,掀开了引擎盖,不知在研究什么。 我好心问:“什么不妥?” 自问会修车,技术不坏。。 她不睬我。 “是不是电池用尽?”我走过去问。 很普通一句问话,,谁知她勃然大怒,抬起头来,抢白我:“关你什么事?” 她一抬头,我就呆住,遍寻不获,原来就是她。 但火气这么大!此时她圆睁着眼,扭曲嘴巴,额上露青筋,凶巴巴地,一点不似伊人。 仍然是那头秀发,仍是白衣,但她不是她。 我呆子似瞪着她,十分震惊,十分失望。 车子里也坐着一名女子,相貌略差,但态度好一百倍。 她很过意不去。“小妹,你怎么蛮不讲理?这位先生,对不起,我们的车子抛锚,你能帮我们看看吗?” 说着她也下了车,手中提着梵哑铃盒子,看样子是表演者之一,开车送她来的,当然是她的小妹了。 话没说完,那小妹伸脚踢车身。“来这种见鬼的地方,用这部见鬼的车。” 如此凶暴,叫我看不顺眼。 我冷冷说;“光骂见鬼,车也不会好起来。” 这下子她真要与我拼命了,若不是她姐姐拉住她,她会扑上来咬断我脖子。 这么暴躁的女性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冷了半截,人是找到了,问你敢不敢追! 难怪姊夫爱姊姊,拾她抓大权,这十年八年,我都未见过姊姊对姊夫呵过大气,说过重话。 虽说现代女性经济独立,不用仰男人鼻息,也不必这般待人。 当下我检查引擎,把电线驳好,一扭匙,发动车子,立刻忙不迭离开现场。 那位做姊姊的追上来问:“先生贵姓?谢谢你。” 她小妹还在骂,那一点点小事,对她来说,如丢了一枚原子弹,吃不消吃不消,这样的女于如何对着一辈子。 我逃难似的进屋里,倒在沙发上喘息。 苦笑,去追呀,伊人! 或者这刚巧是她最丑的一面,不知是运气好抑或运气不好,刚刚看到她最美与最丑的一面,黑白强烈的对比,当中的一列灰色已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唉! 最怕凶恶的女人。 喘气未平,发觉自己又回到图画室,也罢,累了,睡一觉吧。 一看长椅,噫,无巧不成书,又躺着一个人,又是女孩,又是长头发。 她正在酣睡,面孔埋在椅垫底下,胸脯一起一伏,似只小动物。手指纤细光洁,手臂上有太阳棕。看样子也是个美貌女子。 怎么样? 要不要叫醒她? 破灭一个美梦,又升起一个希望,要不要再试一次? 我犹疑很久。 怎磨老有人在这张长椅上寻好梦? 害我进退两难。 呆了很久很久,才下定决心,悄悄站起未,悄悄离去。不行的,单凭一刹那的印象是不行的。这样就断定她是否终身伴侣实在太孩子气太感性。 待她醒来再说,有机会慢慢观察再说。 我点起一枝烟,走到客厅,有位小姐在表演钢琴独奏,其他的女士们静心欣赏。 这班女性唯有在静寂的时候才露出一分气质。 我在一个角落的空椅上坐下。 那个坏脾气女孩已经不在,她姊姊则坐在近窗处,微仰着脸听演奏,黄昏夕阳恰巧罩在她身上,在她头发脸庞上圈出一道金边。 这时刻她又何尝不美。 每个人都有他最好看的一刹那。 姊姊有,我也一定有。我换一个姿势,把左腿搁到右腿上去。 我在等图画室那女孩睡醒,起身,我要拿她同室内其他小姐们比较一下。 此刻姊姊似乎看穿我的心意,在另一角,她向我眨眨眼。 我朝她扬扬眉毛。 我的伊人,你在何方? 天使任务: 我是天使。 真的天使,不是人们口中的安琪儿。 你知道,人类百年归土之后,灵魂由上帝接收。坐在他右边,听他的旨意行事,我就是那种天使。 每个天使担任不同的任务,我那组的工作,主要是排解男女之间的感情纠纷,对了,部门就叫做感情司。 有人说,一天到晚在微不足道的、无聊的、幼稚的儿女私情中打滚,简直没出息。 天使同事间,有些处理战争、发明,以及社会的阴暗面,工作的前提庞大得多,当然,他们的责任也不轻,但爱情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人们为爱情所作出的牺牲,断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这股力量,历古至今,缠绵不清,人类只要有生命一日,它就如藤缠树,抵死不放。 我们的责任,就是解关树与藤之间的结。 忙得不得了。 几乎每个同事,每天都要处理一件个案,奔波得我有一阵子要求调职。 但是老板不允,他说我做得好,可以继续干下去。 今早,她给我一份文件,我一看资料,就懒洋洋,不起劲。 又是三角恋爱。 老板说:“女主角情绪非常激动,怕生意外,你下去,去看看。” 人们为爱情所做出的一切,真不可思议。 昨天碰到罗密欧,才取笑他,他讪讪解释,当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浊气上涌,白白丢了小命,害父母伤心,今后得好好劝谕世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话虽这么说,罗君也真的忏悔,可是我可以保证,如果让他再活一次,他一定再度看不开。 谁不知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等等这些理论,但当事人遭遇情变,大都痛不欲生。 下去的时候,在途中遇到小王子。 他刚刚淋完那株玫瑰花,在读圣德修伯里为他所著的传记。 我问他好。 他忧郁的说:“他们还在沙漠中等我回去呢。” 我鼓励他:“现在玫瑰长伴你身旁,再也无憾,你应当笑出你那著名银铃般的笑声。” 他牵牵嘴角,不语。 我摇头叹息,且撇开他不理,上我的路途。 没走几步,又看到一个美丽而瘦削的少女在吟哦。 她说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疑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唉,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她是谁。 我朝她笑一笑。 只见她荷着花篮花锄往前面去了。 我连忙集中精神,办理我今天要处理的个案。 资料所示,主角住在亚洲丹凤市落阳路三号。 我冉冉落在目的地。 是她了。 她在哭泣。 伏在书桌上,双肩耸动,哀哀落泪。 多么浪费,大好年华,宝贵的时光,花容月貌,如此虚掷。 女郎阿,女郎,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呢。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根本没有注意。 我见得多了,他们浸淫在苦海中,对身躯四周围的物与事,都不再有兴趣。 我打开文件夹子,查看她的名字。 姓周,叫周建国。 还建国呢,父母为她取这样的名字,当然希望她有一番作为,但此刻的她已不得哭死算了,国家与她何尤哉? 我拣张舒服的沙发坐下,提高声音叫她:“周建国。” 她一呆,抬起头,与我打一个照面,粗眉大眼,正是二十世纪末期最流行的样子,算得上是个标致的女子。 我查看资料。“啧啧啧,北美洲美利坚合众国史丹福大学毕业的管理科硕士,由此可知学历帮不了什么。” 她擦擦眼泪,惊疑地问:“你是谁?” “我是来照顾你的天使。” “胡说。” “真的,我来救你于水火。” “你连翅膀也没有!”她凶巴巴的说:“讲,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要报警拘捕你。” 我呆住,这小姐,狗咬吕洞宾,看样子她肯为男同胞牺牲,但不一定会对一名天使和颜悦色。老板交代的差使越来越难做,遇到这种难题,天使都要引咎辞职。 “你是男是女?”她指着我问。 我委曲的解释:“天使根本没有性别。” “怎么没有,邱比特是小男孩,维纳斯是美女。” “那纯是画家鲍蒂昔里的想像力。” “你到底是谁?” 我压下怒气。“看,你到底需不需帮忙?” “你真的可以帮我?” “算了算了。”我站起来预备离开。 世界变了,世风日下,早百多年,人们只要听到天使下凡,还不是又跪又拜的,现在他们看多了科幻小说,对一切超现实现象早有心理准备,见怪不怪,造成我们工作上的困难。 “慢着。”她叫住我。 我停步。“周小姐,请给我应有的礼貌,别对我吆吆喝喝。”她们这一代女性身居要职,对下属吆喝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对不起,你真的是来拯救我的天使?” 我早跟老板说过、最好发派身分证明文件给我们,省却一番唇舌。 “我来帮你拯救你自己。” “如果你真是天使,请发出雷电霹雳,叫史天生与伊利沙白张立刻死在我面前。” 这一男一女,一定是她的情敌了。 我摇摇头。“你心中不应有这么多恨。” 她睁大双眼,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你要是知道他们如何对我,你就不会这样说。” “我全知道。”我扬扬文件夹子。“全在这里。” “史天生是我小中大学同学,伊利沙白是我至爱的表妹,他们背着我私恋,你说,罪名该是什么?”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们三人机会均等,背着你私恋又如何呢?人是有权利变心的,你要是高兴的话,也可以背着他们私恋呀。” “你到底帮谁?” “我不能草菅人命,而目前你的情绪极端激动,不适宜讨论这个问题,你需要休息。” 我摸摸她头发,使她镇静,她渴睡起来,我移动她的躯体,使之躺卧在床上。 我得去访问史天生这个家伙。 他在大学任教,目前正在放假,他与周建国都是高级知识份子,但谈起恋爱来,还不是昏头昏脑的。 赶到大学教职员宿舍,发觉他正在打字机前忙着著书立说。 史天生长得很英俊,气质上佳,也只有这样的小生,才配闹三角恋爱。 我隐身在一边,看他做些什么。 只见他啪啪啪按一会儿打字键,便皱着眉头把纸拉出,揉得稀皱,丢进字纸篓,站起来长吁短叹,在房中苦苦踱步。 照这样的速度,史天生到八十岁也写不出一篇报告。 这班年轻人是为了什么呢?我原先还以为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应该高高兴兴,谁知连男主角都愁眉苦脸。 他重复着适才的一连串动作,足足有三小时之久。 我忍不住站出来。“喂!” 他见到我,吓一跳。 “伊利沙白张呢?”我问他。 他瞪看我。“你是谁?” 我不回答。“你与伊利沙白应当如鱼得水才是呀。” 他颓然坐下,用手托着头,说不出话来。 “回答我。” “她根本没有爱过我。” 什么?可新鲜了,这变成四角恋爱了。 “愿闻其详。” “你到底是谁?” “你别管,有人听你诉苦,你管是谁呢,说呀。” “伊利沙白利用我。” “嘿,”我冷笑。“自己把持不定,又赖别人。” “是,”他低下头。“是我不好。” “你与她们表姊妹俩也认识不少日子,好意思弄成这这局面?” “是我处理得不好。”他脸色灰败。 “伊利沙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得到我之后,即时甩开我,她说她并不爱我,只是做戏,要煞一煞表姊的威风。” 我大大的纳罕,这位小姐太任性了,怎么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我问:“你到底爱谁?” 他搔搔头发,答不上来。 糊涂账。 看样子我还得听听伊利沙白那笔。 “伊利沙白在哪里?” “她同男伴旅行去了。” “哎呀,那你岂不是驼子摔跤?” 史天生恼羞成怒。“你到底是谁?跑了来啰啰嗦嗦,追根究底,冷言讽刺,说,你是谁?” 我看看他。 外型似绣花枕头,内容似草包,我们其实不应插手他们的私事,随他们去闹个天翻地覆好了。 “我会怎么样?” 我说:“其实只有几个答案:(一)三个人同归于尽,(二)你同周建国重修旧 好,(三)你与伊利沙白张终成眷属,(四)你一个也得不到,从头开始。” “不不不,”史天生惨叫。“我再也没有精力从头开始。” “那么同归于尽。” “不不不,不可以。” “那么挑一个。” “我要周建国。” “你自己说的,不准反悔。” “其实我深爱她──” “是是是,只不过一时花多眼乱,这种话我听多了。” “都是我的错。” “那么赶快前去认错呀。” 史天生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你根本不知道她,你很久没有出来走了,现代女性不原谅做错事的男人,她不会再要我。” “不会的,我刚才见过她,她伤心得不得了。” “她巴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这倒是真的。” “你明知如此,还叫我去认罪?她会侮辱我,然后赶走我。” “活该!” 史天生又捧住了头,好像这个动作会令他痛苦减轻似的。 “这样吧,我替你去做中间人,探探她口气。” “你真的那么好心?”他追问。 我一挥手,已经离开大学宿舍。 伊利沙白在什么地方? 满山遍野的找,终于在美丽的爱琴海边,找到浑身晒成古铜色的她。 “你。”我叫她。 她看看身后。“叫我?” “不然还叫你身后的那只海龟不成?” 伊利沙白不怒反笑,“你是谁,这么放肆?” “你闯了祸,倒跑这里来度假?” 她冷笑一声,“我与人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夫之恨,闯什么祸?别小题大作,语不惊人死不休。” 哎呀呀,一个比一个厉害,叫我怎么应付? “你干么害周建国?” “啊,你替她出气来了。” “人家小俩口子好好的,你岂可横刀夺爱?” “如果真是好好的,我可破坏不了,物必自腐而后虫生。” “你这小妞恁地可恶!” “你同情建国,一口咬定她白我黑,我同你多说一句都是多余!” “喂喂喂,你别走,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同事?” 她又坐下来,收敛刚才嚣张的神情,沉思起来。 我松口气。 “你是谁?”她起疑,“如何晓得我在这里?” 唉,一则无人会相信我,二则天使这个身分也不甚矜贵,我胡诌:“我是私家侦探。” “呵,是谁聘请你的?” “史天生。” “他?他爱的还是周建国。” “你肯定?” “当然,不过建国时常给他脸色看,他抱着示威的态度,同我约会两次,即时被建国轰走。” “为什么又偏偏找到你?” “我失恋、寂寞、痛苦,只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 “啧啧啧。” “后来见闹僵了,急急退出,我不会爱史天生,他不是我那一型。” “瓜田李下,你应避嫌。” “谢谢你的马后炮,现在我知道了。” “向建国鞠个躬不就行了?” “别天真,她老人家才不吃这一套。” 我沉吟。“你决定退出这三角关系?” 伊利沙白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两姊妹相亲相爱才是。” “她比我大两岁,一直气焰凌人──” “小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 伊利沙白这才不出声了。 “记住,你甘心退出,以后不准再犯。” “有女友的男人已不准追,那我怎么谈恋爱?” 我也很踌躇。“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得同去查查条例。” 她也捧着头。 谁胜,谁败?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的男伴呢?” “我一个人出来的。” “史天生说你与男友同来。” “他发神经。” 我叹口气,再也说不清,不如回到周建国身边去。 每个案件进行到一半,天使要做述职报告。 我向老板评叙经过。 他说:“那你令周建国与史天生重修旧好吧。” 我委曲的说:“我不想做这份工作。” 老板说:“这个岗位很有意义,况且你驾轻就熟,做得很有成绩。” “其他的同事都认为我得了一分优差,专门管民间小布尔乔亚阶级的男女私情,置社会的大前提不理。” 他问:“你在乎他们想什么?” “当然在乎。” 他笑,“天使不应小器,去,继续你的工作。” “是。”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对老板诉苦。 自然,我的工作也有沉闷的一面,但是总比制造武器、繁殖细菌来得愉快。唉,什么样的工作都得有人肯做。 周建国已经停止哭泣。 这真是一件好事。 “嗨。”我说。 “又是你。”她说。 “史天生肯向你道歉。”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要他道歉,我要他死在我跟前。” 老天! “我叫你做一件事,你做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到这种关头,已不是好与坏的问题。” “太激烈了。” “我们在谈恋爱,不是打草地网球。” “他们都肯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 她美丽的眼睛射出怨毒的眼光,绿油油地,像一只要复仇的猫。 他们都是这样,同样的一双眼睛,在爱的时候,神色温柔热情,可以将对方融解。 恨的时候,又似将射出飞剑,刺杀对方。 这一股力量,倘若用在正途上,社会的进步不知有多神速。 但不,他们用来谈恋爱。 我坐下来,这样耗下去,我怎么下班呢?我已经很累了。这会儿,连我都学会用手捧着头。 她看见我怪可怜的,便问:“酒?” “威士忌加水。” “有品味。”她赞我。 “谢谢。” 她问:“不管你是什么性别,你有没有异性朋友?” “现在没有,以前,嗳,生前有。” “生前,你是男是女?” “这么私人暖昧尴尬的问题,我不欲作答。” “你根本没有诚意交朋友。”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来参加社交活动的,我来救人。” “救什么?”她冷笑,很自嘲的说:“我不见得会自杀。” “但你那么沮丧。” “一年两年三年,迟早会过去,要不十年八年,”她喝尽杯中之酒。“我不为自己担心。” “可是你这种态度却令我们担心。” “不用,”她消沉地长叹一声。“我会活下去。” “来来来,振作一点。” 她苦笑。“要是你真想帮我,介绍个好男友给我。”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 “但你与史天生有夫妻的缘分。” 她说:“你可以改变一切。” “我要先与老板商量。” “算了。” 我有点技痒。“你看中谁?” “有钱的、英俊的,胜过史天生百倍。” “来,我带你出去找理想的人才。” “你擅作主张,老板不会骂你?” “为了你,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周建国看看我。“要是你是男人,倒是满讨人喜欢的。” 吃起我的豆腐来。 “我们逛去。”我说。 先带她到娱乐场所,参观公子哥儿的众生相。 “看到没有,全是金牌王老五,我一下令,他们都会来追你,不过娶了你之后,天天照样来这种地方坐。” 周建国笑。“你令我觉得做女人没前途。” “挑中了谁没有?” “被你吓坏,我们走吧,有没有比较殷实的?” “有。” 又带她到小型住宅区,看小职员的家庭写照。 他们的母亲负责家务,弟妹一大堆,虽是品学兼优的好男子,怕只怕做他们的伴侣不容易。 周建国瞪我一眼,不语。 “为着显示我的公平,现在给你看中等人才。” 她开口了。“你存心让我嫁不出去。” “才怪,我不把你嫁出去、根本交不了差。” “喂,你可不许净为交差,便把我嫁予牛鬼蛇神。” “你再不听话,我也许真会那么做。”我瞪她一眼。 我发出我的绝招,把她带往大学宿舍。 我们腾云驾雾,一刹那便到达史天生的住所。 周建国一看苗头不对,立即抗议:“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 我拍一拍她,她顿时收声。 只见史天生无限悲伤,长吁短叹,口中念念有辞,叫着周建国的名字。 “如何?”我问周建国。 她不语。 “再给他一个机会吧。” 她仍不语。 史天生多天没刮胡髭,形容憔悴,看上去怪可怜的。 “自作自受。”周建国说。 “你也会犯同样的错。” “谁说的?同他在一起这么久,我的双眼没有看过别的异性。” “将来,在你们婚后十周年,你会犯错,而他亦会原谅你,你们可以互相扯平。” “啊,是吗,真的?”她心平气和了。 我点点头。 “愿闻其详。” “天机不可泄漏。” “去你的!” “我保证你不会吃亏。” “真的?” “你看他苦恼的样子。” “像条哈巴狗。” “可不是。” 周建国长长叹口气。 “去,与他重修旧好吧。” 她沉默。 我知道她的心意,在她身后推她一把。 这一推,使她现了形,史天生看到了她。 “你!建国,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我没看到你?” 周建国没回答他,转过头来看我。 我朝他俩笑笑,转身就走。 吁,功德圆满,我好度假去了。 我挥一挥汗,打道回府。 照资料显示,史天生与周建国将会有二十年的缘分,然后在周建国四十六岁那年,他们会离婚。 一切已经注定在簿籍上,逃不脱,避不过。 且看看下一个任务又是什么,唉,想必亦是大小同异,不是努力撮合,就是叫他们下决心分手。 无聊?也许,但是这是我的任务。 天使神圣的任务。 夜之女: 有些人属于日间。 朝早闹钟一响,纷纷起,精神饱满地梳洗穿衣出门工作,为自己也为社会,贡献每日最好的时刻,晚上,他们回家休息,共聚天伦。 但是也有一群人,在别人熄灯睡觉的时侯,才开始活动,他们属于夜。 缪斯是夜之娇女。 自幼是这样。 一玩玩到半夜,早上起不来,用锅铲也铲不起她去上学,故此父母送她念下午班。 真妒忌。 我是那种甘于认命的人,不认也不行,家长古板,没有幽默感,送女儿去念修女学校全女班,早上七点正便要起身,迟了要挨打。 小学便吃苦,往往睡到半夜(那时缪斯大约还在玩),便自床上惊醒,大声问:“妈妈,妈妈,闹钟响了没有,我会不会迟到?”大人保证我还可以畅睡五小时,我才倒下床。 可是每次往往太过放心,错过了时间,匆匆忙忙,赶得哭出来,半夜恶性循环,又跳起来问,又睡过头......受尽折磨,自幼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缪斯那边是个不同的故事。 小学毕业后,她继续念国际学校,连中文都放弃了,同学大部份是洋人,校规松懈,自由散漫,十点钟到课堂,不过旷一节课,不算什么,成日挂住搞派对,兜搭男同学,享受人生。 我呢,仍在尼姑学校被迫做高材生,味同嚼蜡,为着不使父母失望,硬生生扮演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角色,多么吃力,我的童年与青少年时期,过得并不愉快,一年只有看三场电影的余暇。 当然,我是很久之后才认识缪斯的,不然更加痛不欲生,因为不明何故他人可以逍遥法外。 同年的她与我接收命运安排,长大了。 我们在加州的柏克莱相遇。 那是大学一年。 我照例痛不欲生的用功用功用功。 一个星期六下午,伏案写家书,有人咯咯咯敲我宿舍门。 我大声叫:“不,我没有茶,没有咖啡,没有牛奶,没有20元出借。” 房门被推开,一张笑脸伸进来,“嗨。” 哗,那精致五官,那把长达腰际的头发。 我叹口气,“咖啡在书桌上。” “你是林志远是不是?”她咪咪笑。 “是。” “你编派的电脑程序惊动了系主任是不是?” “你要什么?” “没什么,”她坐下来,“大家唐人,或许你可以帮我忙。” 我忍不住问:“头发要怎样才可以留得那么长?” “哦,把做功课的时间拿三分一出来打理它。” “真的?那么功课呢?” “管他呢。”她眼睛勾人魂魄般眯一眯。 “我知道你是谁。”我也想起来,“你是缪斯,早有人告诉过我。” 她仍然笑,“我们两人都有名气,不容易呢,学校有万多名学生。” 我又问:“腰身怎么可以维持那么细?” “把做功课的三分一时间用来运动。” “真的?那么功课呢?” 她再次既嗲且腻的说:“管它呢。” “你不是来念书的吗?”我大惊失色。 “我就是与你来商量这件事。” “什么?” “用你多余的时间,为我做家课。” “不行。” “每小时一百元。” “美金?” “是。” “不用偷不用抢?” “不用。” “行。” 我很想赚点外快,学费几近天文数字,生活指数又高,唉,只要干得来,不犯法,无所谓。 “你住这里?” “是。” “没有私人浴室?” “没有。” “何不搬到我公寓来,有的是空房间。” “租金?” “大家是好朋友,不用付房钱。” 我走了运了,“那么我帮你做家务。” “不不不,有墨西哥人来做家务。” “无功不受禄呢。” “孔夫子那套不流行了,”她朝我眨眨眼,“少林寺功夫才吃香呢。” 之后我发觉,缪斯没有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起过床。 那年直作得我眼发白,她,她玩得天昏地暗,你不能说她没下过功夫。 住在同一间公寓,却很少见面,我六时起床,九时睡觉,她约三时回来,天朦亮才休息。我们相安无事,互以字条通讯息。 她念英国文学,功课不是不多的,我用电脑帮忙,写完一篇又一篇,自己变了半个诗词专家。 第一年的主考人是威廉斯,他见了缪斯双膝会发抖,不用担心。 第二年换了罗拨逊,缪斯通过考试,但是人家离了婚。 第三年换安得孙太太,大家都以为缪斯要转系,谁知到学期终结,她俩成了谊母女。 毕业那一年,缪斯取得文凭,她同我说,“林,我应杀你灭口,你知道太多秘密”。 但我们成功了。 我头上已长出白发,她娇嫩如我第一日见她。 我俩学成归家。 我说:“缪斯,且看你那套,在社会行不行得通。” “你输梗了。”她笑。 她居然照老例拉我与她同住。 是这样的,我们太过了解对方,一旦反目为仇,后果堪虞,只得一直做朋友做下去。 奇怪,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和平相处。 我是全白,她是全黑。 缪斯说:“很少有人不认为自己白雪雪。” “你怎么起身去上班?你全无早晨。” “但我有夜晚。” “有什么工作是晚上开始的?” “我住东方,到西方工作,刚刚日夜颠倒。” 缪斯就是这种人。 她找到工作,而且是不大用白天起床的工作。 她在电影公司做总策划的助手。 电影公司是少数重色重于一切的地方,缪斯站出来比他们旗下任何一颗明星更艳丽,更会得打扮,更会得玩更懂得应酬,他们如获至宝,重重地用她。 她中午十二时上班,还戴太阳眼镜,因为眼睛肿,每夜仍然三四点钟才上床,工作不是不吃力,但娱乐即工作,工作即娱乐,照她自己话说,贴了钱到那圈子做一分子,也是值得的。 你说她多幸运。 她老板是个潇洒有内容的才子,我见过一次,真正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朝上流,没话说。 难怪缪斯说,她要做到六十岁。 而我,在银行电脑部做小小主任,刻板,沉闷,劳累,受气,工作时间有时长至十小时,成日嘴巴唯唯诺诺,没一点真心意,毫无发挥余地,渐渐失望,继而伤心,唯一的逃避是看电视戏剧节目与睡觉,我想四十岁退休。 缪斯在周末见我埋头苦睡,便拍拍我,“这样会胖的,没有成年人一天可以睡十二个小时。” “别吵我。” “起来,同你吃早餐。” “你怎么起来了,才七点。” “我还没有睡呢。” 你听听。 “我很倦,别理我。” “你脑部缺氧了。”她摇我。 “唔,唔。” “介绍男孩子给你。” “不要不要,不要你那些浪子。” “什么浪子,你以为浪子会看中你?” “不中最好,喂,对了昨天的奖卷没有,也许中了,中了就不用上班。” “休息半年吧,日日挤地车吃三文治,活脱脱一个小白领,这疲倦是闷出来的。” 我听了缪斯这知心话,鼻子发酸。 “当年锋芒毕露的高材生到哪里去了,嗯?” “被生活谋杀了。” “别怨天尤人。” “我不同你,我没有才华在社会上扬名立威,你让我睡下去吧。” 她硬把握拉起来,我踢叫,她力气大得很,我们俩滚在地上,一直挣扎至客厅。 终于是我投降,她逼我穿上衣服出去散心。 我只肯穿橡筋裤头的牛仔裤与大毛衣,但去到目的地,即时后悔了。 即使是星期六清晨,美丽的圈中人还是毫不松懈,打扮合时,神采飞扬。更显得我独自憔悴。 一桌桌的人过来打招呼,缪斯与他们聊天,调笑,应对,恰到好处,我反而心平气和,我,没有这种本事,活该做这种灰秃人工作,而缪斯,人与工一般宝光灿烂。 索性大吃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缪斯脸色突变,端坐收敛,并暗示我留意左方。 我转过头去,左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很普通相貌,在鄙公司数一数,起码百多个。 “谁?”我问。 “我仰慕的人。” “不是开玩笑吧。” “绝不,一年多了,他对我爱理不理,等他开口约我等得脖子酸。” “人就是这点贱。” “别挖我痛处好不好?” “那种人稀疏平常。” “胡说。” “不象是贵行业的人。” “他是总公司派来的电脑工程师,为咱们装设一套设备,工毕就要回去。” “回去哪里?” 缪斯垂头丧气,“老家。” 物以罕为贵,浪子太多,傻子吃香。 “你看他多有专业的尊严。” 真要命。 “唉呀,他朝我们这里看来了!” 象是世界末日一样,缪斯魔疯了。 “不得不,他走过来了。”她慌张起来。 我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投,确是个端正的好男子,但一点异样触觉都没有,再看缪斯,她面色也变了,这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么搞的。 那位男士开口,“缪斯,这位小姐是--” “我姓林,是缪斯的朋友。”爽快地自我介绍。 缪斯目瞪口呆,一派死相,做得太过明显。 男士收下我的卡片,把他的卡片给我,礼貌地退下。 我还未知发生什么,缪斯眼红了。 “你太不识相。” “什么?” “我先看到他。” “啊,你误会了。” “你为何把卡片给他?” “这是我惯性动作。” “真后悔把你带出来。” “喂喂喂。” “我真早该把你消灭。” “喂。” 她拂袖而去,她是认真的,真要我结账。 回到了家,还唠叨。 我问她:“是不是要我搬出去?” 这才不响了。 岂有此理。 明明无中生有,我脱了衣裳再继续睡觉。 此后电话一响,她就问是不是那位小生打来。 很不幸,小生电话在傍晚七时抵达。 我说声“啊,你找缪斯。” “不,我找林志远。”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听说你也作电脑?我发现本市的线路......”说了一大串专用名词。 “不不不,”我忍不住与他攀谈起来,“那是因为......”还他一大堆道理。“呵,”他象是茅塞顿开,“真要多多讨教,出来吃饭细谈如何?” 我也并不笨,即时明白这是醉翁之意,连忙说,“不。” “为什么不?” “不。”我挂上电话。 这种男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为他坏了姐妹感情。 睡知缪斯冲进来说:“为什么不去?” “偷听,真下流,窃听。” “你尽管去好了。” “别管闲事。” “别为我牺牲。” “啐,你妈才为你牺牲,我对那人根本没有兴趣。” “违心啊。” 我把她关在门外。 不可理喻。我们一公司都是这样的人,她却当什么宝贝。 但缪斯是认真的,她开始检讨自己。 “奇怪,我明明比你漂亮。” “留些面子给我好不好?” 一灰儿又说,“是什么吸引了他呢?” 我不去理她,但她又说:“会不会是你有什么隐藏的优点是同性看不到的?” 你瞧,有这样的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一边厢英俊小生又不住骚扰我。 老实说,我也看不出这人有什么好处,值得缪斯为他日夜牵挂。 一日他索性找上门来。 我看见他,“谁请你上来的?” “缪斯。” “她不在,她今夜有宴会,要午夜以后才回来。” “不会吧,她指定要我今天这个时候上来,叫我看看你们的洗衣机,暖风机与许久都不生效的录音机。” 这倒是真的,这些必需品出问题已有好一段日子。 “你不介意我进来吧?” 他微笑,露着雪白的牙齿。 我只得让他进来。 一边问他:“你几时走?” 他一怔,“修好就走。” “不,缪斯说你工程完毕要回祖家。” “啊,那件事。” 他带着工具箱子,打开来,用具齐备。 “有没有啤酒?” “友。” “本来想回去,此刻他们高薪聘我,使我犹疑。” “那个圈子薪水高得惊人。听说不少名策划,什么都不用干,年薪也百万以上。” “没有那么多。” “暖风机有什么不对?” “螺丝松掉。” “就这么一点点毛病?” “可不是。”他很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忽然之间我的面孔涨红。 很久没有在周末说说笑笑,通常星期六家里只剩我一个人,缪斯中午出门,要待三更才出现,我只有寂寞地对劳电视机做人。 老实说,我也不知毛病出在哪里,以至这么无聊的过日子,他的出现,似把僵局打破。 “啧啧啧,电视天线破得这样。” 我紧张,“我是电视迷,拜托格外留神。” 他又笑,这次我不再介意,他是真的来修电器,绝非藉词上门搭讪,而且神乎其技,三两下手势便药到病除。 我看着他,“如果我问你会不会修浴室莲蓬头,你会生气否?” 他十二分诧异,“你们女孩子住这间破屋到底有多久了?” “本来不是破,住了就破了。” 他卷起袖子,继而连水厕都替我们整妥,我感激流涕。 我说:“还有--” 他叫起来,“不行了,花一年时间都整不了。” “还有啤酒。” “啊,吓坏我。” 已经做了整整四小时。 缪斯真伟大,利用她的魅力,无往而不利。 小生看了我一眼,“不是为了你,才不做苦工。” 为我?顿时受宠若惊起来,傻傻的坐着,不由得承认他确是个人才,本是专业人士,又这么能做家里事,手势整整有条,说不定还会炒两味......你看,这成了什么世界,男人希望娶到高薪老婆,而女人又希望未来对象能住持家务。 我环顾家居,他一进门,所有的灯泡都亮了,真棒。 而我最低限度,似乎应该请他吃一顿晚饭。 我建议吃意大利菜。 他斜斜地看我,“我到情愿你欠我这个人情,我知道你不肯同我吃饭。” “你还记着?太小器。” “现在你该知道我与缪斯并无特殊关系。” “她仰慕你。” “于是你相信了。” 我一愕,“缪斯这顽皮虫。” “你知道就好,”他站起来,“我要走了,回家要洗刷一番。” “喂!” “还有什么没修好?”他温和的问。 “我的脑袋,缪斯何以故弄玄虚?” 他扯扯我的头发,“真傻,还吃饭不吃?” “上哪里?” “跟我走。” “她干嘛故弄玄虚?” “要你注意我。” 这倒是,不然我不会对他有印象,也不会知道他有这么多优点。 “你随她摆布?” “本来不,后来一看到你,认为值得。” “会吗,我有什么好处?” “你笨。” 他把我拉出门去。 那夜缪斯等着我呢。 “怎么样,到什么地方去玩?”她兴奋得很。 我倒床上,“只是聊聊天而已。” “有希望没有?” 我想很久,“大概有。” “不要想太远,有约会就开心。” “你呢,这么为我设想,你自己呢?” “我?” “是呀。” “我?” “你。” “我这个人......有点麻烦。” “怎么,要求太高?” “你认为伴侣最要紧有什么条件?” “互相爱护,互相了解。” “我主张疯狂恋爱。”她说。 “成日搂在一起?” “不不,记得罗拨逊吗?” “为你离了婚的助理教授。” “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你门都错了,我与罗拨逊,最接近的一次,是在教务处玻璃回旋梯外头,那一日阳光特别好,寒假还未结束,学校几乎没有人,我甫出教务处,便看到他。 “我并没有停下来,一直走到贴近玻璃,才站住,离他约有十公尺,他也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的问:“缪斯,你选了我那科?” “我说是,然后两人相对十分钟,我说“我要走了。”他也说:“那么下学期见。”就是那样。” 我呆呆倾听。 “你明白吗,你是明白的。” “然后他离了婚?” “我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向往距离十公尺的感情?” “接近了还有什么味道?早上起来,再俊俏的男女还不都是那样子,都得赚钱养家,经受压力,生老病死。” “换言之,你不会同任何人做柴米夫妻。” 夜之女将一生浪漫地游戏人间。 “这真是性格的悲剧,”缪斯说:“其实要是肯发掘一下,家居生活也许有很多好处。” “你鼓励我?” “是。” “谢谢你。” “替你庆幸。” 这是缪斯第一次对我诉心事,也是最后一次,往日我总以为她一点正经没有,现在知道她有她的理想,最最不切实际,最最动人。 不久我与她介绍的人便正式走在一起。 缪斯的眉宇间开始露出沧桑,然而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吧。 搬出来那日,依依不舍,与她相识近十个年头,投注的感情,真不算少。然而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日与夜始终有个界限。 所遗憾的事,从头至尾,她始终能帮到我的忙,因为我所要的东西,实实在在,有色有相有嗅,而我却帮不了她。 -完- 更好的: 丽娜家里是有些钱的,听说流行旗袍,一做就四、五十件。然而这并没有剥夺她诉苦的权利,她那轻快的怨言有不少是智慧之珍珠,每次与她喝茶,我都尽量吸收,获益匪浅。 丽娜今日说:“这么虚荣的社会,只要有钱,就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侧着眼看她。“不要这么势利,好不好?” “真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丽娜扬着手。“我看得多了,别忘了我爹爹的嗜好是收集人。” “人总有感情的。”我说:“譬如说我同你,我同你之间,有什么价值观念?外头从来不晓得我认识你,我又一向没有求过你。” “湘云,你真是难得的。” “所以什么事不能一概而论。我知道以你的身分做人是为难的,谁不想在你身上捞一点便宜,但总有例外。” “湘云,”她按住我的手。“我不会天真到以为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会说裸的老实话,但我相信你不会对我说谎,如果你遭遇到更大的引诱,你会不会高价出售你自己?” 我莫名其妙。“我不明白,”我说:“怎么出售?谁要买我?阿拉伯哪个酋长老眼昏花?”我笑起来。 “对了,如果他要买你,你会怎么样?” “丽娜,你在说什么?” “回答我。”丽娜睁大了双眼。 我想一想。“我会叫杨志安同他说:‘这女人是我的老婆,眼看手匆动。’” “嘿!你根本没想清楚。”丽娜失望的说。 我反问:“你以为我会借阿拉伯人私奔?” “想想你会得到的享受!” 我假装贪心地大力吞一口涎沫。“私人的岛屿、喷射机、数百克拉钻石,与皇亲国戚做朋友……使我所有的敌人的眼睛掉出来!” “不用说得这么远,湘云,难道你不希望目前的生活可以提升一步?” “你也知道我不会对你说谎,丽娜,当然,有许多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发誓我愿意将灵魂卖给魔鬼,如果他可以使我不必上班而有收入。” “看,如果有人可以提供给你贵妇似的生活,每日早上十一点才起床,与丈夫吃过午饭,才去洗头逛街喝下午茶,晚上接了丈夫赴宴……你会愿意吗?” “据说那样的生活,也是很闷的。” “嘿!酸葡萄。”丽娜说:“我怎不见我两个嫂嫂闷死。” “而且我已经结婚,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道德沦亡,什么样的难关都可以为金钱克服。” “丽娜,你太偏激,”我说:“我知道我同志安有一定的默契,我们是可以白头偕老的,我们虽然吵吵闹闹,但这无损于大局。” “是吗,信心十足?” “唔。” 她凝视我很久。“可是你目前的生活是这样枯燥辛苦,与你小时候的憧憬完全不一样。” “没法子,我们总得与现实妥协。” “湘云,别忘了我们是中小学同学,我很了解你的性格。”她问:“你确实不再要‘更好的’?” “所以我们是好朋友。来,别钻牛角尖了,我要赶回家去与丈夫同聚。” “好,我送你。” “哗,不用挤地铁,太理想了。” 她说:“凭你这样的人才,想过好一点的生活,也不是太难的。” 我笑问:“你愿意拉皮条?” “去你的!” 到家,杨志安在看报纸。 放下公事包,我就开始做家务,志安在一旁熟练的相帮。我们太有默契了。 我忽然转头问:“志安,我们就这样劳碌一辈子?” 他说:“不会的,有一天我会发财。” “怎么发呢?”我有点怀疑。 “买些酵素回来搁饭中吃下去。”他吻我额头。 “很渺茫的,”我笑。“没有科学根据。” “你跟陈丽娜喝茶去了?” “是的,你怎么知道?” “每次见了那妖女回来,你总有类似的牢骚。” “胡说,人家不是妖女。” “不是才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志安不悦。“怎么,又向你炫耀什么?” “什么都没有。” “我不相信,迟早她会教壤你。”他总觉得我是个纯洁的小人儿。 我忍不住笑。“来,吃完饭早些休息。”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赶出门去,是个下雨天。 毛毛雨已经多日,我都没理会,伞重,天天带进带出非常麻烦,不起劲,天天赌雨不会变大。 今天输了。 自地铁站钻出来,雨像落面筋似,溅在地上雨花四射,要不是赶计程车,那风景是可观的。 我耸耸肩,冲出去拦车子。 一个大汉自横处杀出,大力撞开我,窜上唯一的空计程车。 我喃喃的咒骂:“中国就是这样强的。” 快变落汤鸡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平治滑停在我面前,司机推开了门。“湘云!上来。” 我先听到他叫我,心想今早交了老运,这会是谁呢?先上车再说。 我跳上车,司机递上手帕,“擦擦头发,”他热络的说:“这种雨天,最容易着凉伤风。”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我发誓没有见过他。 “志安好吗,这家伙,还是不送你上班?”他笑问。 显然同我们是很熟的,只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照说我们没有什么朋友,这样出色的人物,应该不会忘记。 “他在九龙你在香港,也难怪,”他继续说:“这一阵淡季,他的生意受不受影响?” “惨澹经营,”我说:“可以辞的人都辞掉了,剩一个秘书,景气再不起色,他就得扮女声接听电话了。” 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平安将我送到公司,告诉我:“我就在你后面那层大厦办公。” “华美银行?” “是的,”他取出名片给我。“我看你并没有记起来我是谁。” 我一脸尴尬。“对不起。” “不要紧。”他向我扬扬手。 我看看名片:“何以祥,华美银行财务部副总经理”唔!还是想不起来,这人会是谁。 中午丽娜打电话来。“出来吃中饭。” “我最怕赶来赶去。” “又吃饭盒子!” 我悠然答:“有什么不好?何必端架子?在文华吃个三明治好滋味吗?还不照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中饭吃得再名贵也禁不住老板的吆吆喝喝,最好不要做,像你大小姐,多帅。” “你什么都一套歪理,自得其乐。” “唉呀,你想我该怎么样,哭呀?”我笑。 她忽然蛮不讲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快乐?天天坐牢似的上班,累得贼死,回家还要服侍杨志安。” “喂,我老板找我,不说了。”我挂上电话。 丽娜的话令我三思,真的,有什么好高兴,难为我日日起早落夜,兴致勃勃。嘿,这就是我过人之处,我耸耸肩,这就是我的性格。 下午她又打来。 “什么事?” “外头有什么新闻?”她问。 “喏,甲小姐同乙小姐终于吵翻了,众人为了使她们的友谊永固,找丙小姐出来做中间人鲁仲连,甲小姐仍然生气,丙小姐又替自己不值,乙小姐未见声张。” “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圈子里除了谁同谁吵架,一点鲜的都没有。这群人太没出息,谁都不会去拿个诺贝尔奖同来石破天惊一下。” 她补一句:“或是谁去嫁个酋长。” 我笑问:“经济不景气会不会间接减少离婚?大家都抱着得过且过之心……” “你办了移民没有?”丽娜忽然想起来。 “花旗国公民,你消息太不灵通,各超级大国不接受申请移民已超过十二个月了。” “美国好像没有。” “以咱们两夫妻目前的收入状况,恐怕连申请旅游护照都没资格,你开什么玩笑。” “可是这也并没有影响你的心情,你仍然很快乐。” “连我自己都奇怪。”我说。 “再见。” “丽娜,你最近有点怪怪的。” “我知道,生活太无聊。” “运用那万能的金钱,来消遣解闷呀。” 她不发一语,挂上电话。 我发了一阵子呆。 晚上同志安说:“我有种感觉,我同陈丽娜多年的感情与友谊,怕要告一段落。”是第六感。 “真的?这真要好好庆祝一下。” “很可惜的事,”我白他一眼。“你少幸灾乐祸。”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别再运用成语了,人家这么说我同你,你有什么感想?” “我同你?我同你怎么一样?我同你是结发夫妻!” 我不去回答他。 过一会儿听他问:“你同陈女士怎么了?” “说话不再投机。” “我一直奇怪你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一直问我为啥那么高兴,咦,我总不能把我的痛苦印成招贴四周围张扬呀。” “于是你被得罪了,小女人。” “你不帮我?”我睁大眼睛。” “为这样的小事同二十年老朋友闹翻?男人才不会这样。”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陈丽娜?” 志安拍拍我肩膀。”但老朋友是老朋友。” 我觉得志安很高贵很正直,有一句说一句是他的特色,君子爱人以德,他不是纵容老婆至不可收拾然后转头弃之的男人。 我睡得很安乐,我的满足感不是装出来的。 第二天,我甫出地铁站,那辆黑色的车子便驶近。 我上车,看着司机,问他:“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抑或从来没有见过?”已经有拒人之意。 “见过的,”何以祥从容不迫地说:“在陈丽娜的生日派对中,你与志安同来,坐我们对面,说了半天的话。湘云,你好斗胆,这么健忘,又这么凶巴巴!” 我涨红面孔。是有这么一次,丽娜二十九岁生日,把我们请去吃饭跳舞,当晚有许多新的朋友,香槟象水那样地喝,每个人情绪都很高涨。 我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两年,”他感喟。“时间过得多么快,那时你刚刚结婚。” “对不起,刚才我太过分。” “不要紧。如果我长得象个吊膀子的,也不能怪谁。”他苦恼地皱皱鼻子。 我笑。”这两日都这么巧?” “不是巧,来接女朋友,她失约,索性改接朋友,我在这里已经苦侯半小时。” “谁那么没心肝?”我很替他不值。 “一个迟早要后悔的女人。”他说。 我点点头。“我相信,现在好的男孩子不容易找。” “湘云,我觉得志安真好福气。” “你与我相识尚浅,未明所以,”我笑。“事实不是这样的。” “到了,湘云,一会儿一起吃午饭如何?” “我只有一个钟头。” “谁不是?”他笑。 他把我带到马会去,很近很静,替我叫一个海鲜沙拉,非常好吃,我胃口奇佳。 年事渐高,中午吃了热的东西,老是想睡觉,是以老吃蹩脚三明治,十分枯燥,今天中午算是发现新大陆。 “你吃那么多,不怕胖?”何以祥问我。 “从来没有担心过。”我笑。“劳动量大,没有多余的卡路里。” 他静静的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伸一个懒腰。“以祥,几时你到我们家来,我做菜给你吃。” “真的?你公事那么忙,回家还要煮饭?” “这是我的嗜好,爱吃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上海人?我想念上海菜。乌贼烤肉、咸菜炒肉丝笋丝、百叶结鸡汤、清炒鸡毛菜,唉,极普通的家常菜,馆子都做得太油腻。” 我讶异。“我也是上海人,这些菜是我拿手,志安是广东仔,他老嫌放油多,不大爱吃。” “呀?”以祥跳起来,眼看要批评志安没有品味,终于忍住。 我忽然有点不大好意思。“你周末来如何?” “好,这星期六下了班就来,我负责买菜。” “好的。”我又放下心。“我与志安会好好招待你。” 以祥这么神气聪明爽朗,多一个他这样的朋友,求之不得。如果他不嫌弃,真可以常常来我们家。 那日下班到家,志安有重要的消息等着我宣布。 我拍手说:“咱们中彩头奖了。” “没有那么幸运啦,我要到内地去接洽一宗生意,后天启程。” “嘎,那么仓卒?” “才去一个星期而已,成功的话,今年的花费不用担心,再看明年有没有机会发财。”他趾高气扬的搓着双手。 志安一向是乐观者中之佼佼者。 “好,”我与他接一个响吻。“祝你马到成功。” “我会跟你通电话。”他说。 “暧,周末我约了人来吃饭,要不要推掉他?” “不用,你自已招呼他得了,否则一个人闷着没节目,怪无聊的。” “几时这么体贴起来?” “怕你跟阿拉伯酋长跑掉。” 那日睡到清晨五点,忽然热醒,思潮起伏,日间公司里与生活中所受的委屈,全部纷杳而至,涌进脑袋。一霎时握紧拳头,觉得做人实在苦闷无味。 我深深叹口气,幸亏不常失眠,否则真是减寿。随即又想到丽娜不知睡得好不好,金钱只能买到床而买不到睡眠,不过躺在席梦思上失眠总比躺在路边失眠好,她睡不着时想什么?那么无底深渊似的寂寞……我很同情她,我羡慕她一柜子的衣服以及其他的特权,但做人要是做全套的,整个包装来算,做陈丽娜也并不划得来。 也许我祀人忧天,也许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面孔浮肿。 志安没发觉。老夫老妻,他不注意这些。 我想避开以祥的车子,故意早到十分钟,但是他已经在等我。 他说:“今天是特意等你,我已甩掉那个小姐。”他看我一眼。“你老穿得那么素……咦,今天精神好差,怎么搞的?”他倒是看出来了。 “天气热。”我说。 “闹情绪?” “像我们这种年纪的人,早就没有清绪了。”我笑。 “你控制得真好,丽娜有你一半成就,已经不得了。” “她不同,这是她带来的福气,是应该的,”我认真的说:“她何须唯唯诺诺,笑脸迎人,弯腰哈背。她又不吃开口饭,又不用求人。出来做事的人,自然是和颜悦色的好,俗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有没见过一些吃着大众传播饭的人?一边求人一边得罪人,真可怜。”我停一停。“口气像不像老太婆?” “你也不必求人呀。”以祥说。 我想一想,略感满意。诚然,我与志安自成一国,有我们小天地,自给自足,他帮我,我助他,外头有什么横风横而不必去理它,这就是结婚的好处了。 谁有钱谁威风谁倒霉谁沦落都成为与我们无关的身外事,所以为这个家再辛苦点还是值得 人生道路并不好走,实在需要一个伴侣。 我心有一丝温柔的牵动。 “中午要不要出来吃饭?” “今天要到中环开会。” “那么允许我接你下班。” “以祥,”我犹豫。“这不大好吧,长贫难顾。” “只是一程,我又不是送你到家,顺路。” 我想一想,这也倒是真的。 我同他说,“周末志安不在香港,他要出门,我们改在外头吃饭如何?” “什么?又要逼我到外头去吃?我不干,你说好要显手艺的,非下厨不可,如果不方便,你到我家来好了,我有老情人,我们不会单独相处--你就是忌讳这个,是不是?” 我只好笑着说好。 他真是个聪明人,什么都觉察得到。 “这样吧,一并把丽娜也约出来,你同她说明来龙去脉。” 他皱眉。“这么多人!” “什么?才三个人而已。” “我看看她有没有空,你也应该知道,她晚上的约会,排得密密麻麻。” 我送志安到飞机场回来就收到以祥的电话。 “丽娜不在香港,她到南美洲去了。” “那好,明天下班见。” “明早你开志安的车上班?”他很关心的问。 “不。”我说:“我不开车。” “为什么不?”他大表意外。 “省一点,隧道来回已是十元,还有停车场每小时五元计,干么?” “你也太贤良了!湘云,多少收入只及你三分之一的女人已经嫌地铁臭,你何必太刻薄自己?” 我陪笑。 “真是,那杨志安不知几世修到,也许真是他天生的福气,不由人羡慕。” “我的缺点也很多,不足为外人道。每个人都有缺点优点,以整个包装示众,像一种化妆赠品,有些颜色适用,有些简直可怕,可是总括来讲有可取之处,就没有关系,可以放心采用。我们明天见吧。”我不是没有感慨的。 第二天他把我接到他家去。 车子驶向郊外的道路,我就知道他非富则贵,到达他家门,我张大了嘴。 一整座红砖的房子有三层楼高,半新曹的英式建筑,高贵而纯朴。我哗的一声。“人间仙境!” 客厅是白色的,宽敞无比,放着酸枝色的家具,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品,落地长窗透进充足的光线,可以看到海景。 我们挽着菜进厨房,老佣人迎出来接过。 “这么美的房子,你一个人住?”我问:“比丽娜的家还要漂亮!你父亲是谁?”我很讶异。 “一定是我父亲的?”他无奈的问。 “看,就算你出娘胎就开始赚大钱,你也赚不到这层房子。”我笑。 心中无限羡慕。我最爱宽大的居所,装修得极其简单责用,像这里一样,这种屋子像家,是个生孩子的好地方,小孩再多都不觉得烦,随他们满屋子奔跑,自由自在。 他带我参观每间房间,我不住的赞叹,等到参观完毕,佣人已经把食物全都准备好。 我做个现成的大厨,一下锅就做好三碟简单的上海小菜,复杂的留待下午再做。 这一顿钣吃得晚,三点钟才收拾桌子,因此吃得特别多,我有点昏昏欲睡,大屋子空气通爽,我在一张白色的沙发上靠着,听细碎的音乐,如登仙境一样。 此地无案牍之劳形,没有什么是要担心的,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下半世如果可以在这间屋子里无所事事的度过,倒也真够理想。 地方这么大。志安一直想找一间工作室……可是凭我们的力量,要得到一间这样的屋子,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太奢望。 而幸运的以祥,他一生下来就拥有这一切,还有点闷闷不乐呢,谁说人不是最奇怪的动物。 我的思想飞出去老远。 “湘云,在想什么?” “这间屋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屋子。” “谢谢你。” “快快结婚吧,以祥,生很多孩子,让我们替你高兴一下。” 他说:“找不到对象。” “真的,要配得上这间屋子的女子……” “而且不要忽然变种作怪,替我出主意装手势,要改变我这里的装修。”他微笑。 “一定有贤慧的女孩子。” “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他斟出白酒,“老是想:对方能给我多少,是否愿意供养我,日后我生活有多威风……很少有人象你,湘云,这么美,这么天真,而这么真挚。”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禁不住大突起来。“我以为你在说白雪公主……哈哈哈哈。” “还这么乐观!”他懊恼地说:“你与现代价值观念脱节,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势力虚荣的社会。” “可是我看见这间屋子,也禁不住悚然动容。”他把我赞美过度。 “只有你配做这里的女主人。”他忽然说。 我一怔,放下白酒的水晶杯子,我没有听错吧? 他在说什么?这个新朋友露骨地在暗示什么? 我缓缓抬起头,替自己解围。“怎么,你打算以低价将这幢房子卖出?恐怕我们连保养费都付不起。” “湘云,这太幽默了。” 我说:“我是个已婚妇人。” “爱志安?” “自然。” “我看你们也并不是轰轰烈烈的。” 我笑出来。“诚然,我从来没有为难他,也从来未曾制造过为他自杀的机会,这样的爱不够标准吗?” “不够,爱情是紫色的天空、白色的云、音乐、舞蹈、焰火──” “钻石、游艇、名气……”我接下去。“我们两个人的思想有点距离。” “但是你比谁都有资格享受爱情。”他英俊的面孔趋向前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别再讨论这个令人尴尬的题目,不然的话,我就要提早告辞了。” 他凝视我,深深叹一口气。 “或许有机会,你应当接近志安,他有许多优点,我跟他学会很多。像自得其乐,像充满信心,像好学不倦。他是个好伴侣。” “拿我比他呢?”以祥问。 “你也有许多优点,你有了不起的家世,你也很好学,你英俊、聪明、小心,懂得人的心理、会享受,哗,如果我是个廿三岁的姑娘,追得腿跟发酸也要把你追到手。” “现在呢?”他问。 “又来了。” “回答我呀。” 我看看他。“现在我的丈夫是杨志安,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没有更好的了?” “你想想,以祥,这世界上,会有免费的、不劳而获的东西?爱情也需要耕耘,否则何以为继?” 他吁出一口气。“你太理智。” “志安这么好,我还到外边犯险?我当然理智。” “说来说去,我还是比不上志安。”他颓然。 “算了吧,志安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你何必要斗赢他?” “为了你呀。” “越来越好笑了。”我正色说。 “并不是笑话,本来倒是为求一笑,但经过接触,我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人。” “什么为求一笑?”这裹面有故事。 “你与你那可笑的价值观念!” 我等他说下去。 “有些女人死命说对钱没兴趣,到头来发现最虚荣的原来是她,为一点点蝇头小利就放弃人格,飞身而上。” 我问:“你何必费时间去证明人家是否口对心?那是个人自由。” “可是丽娜想知道你是否口不对心。” 我只花十秒钟便想通整件事,我“霍”地站起来。 “我要走了。” “湘云──” 她派何以祥来证明我是否能够抗拒诱惑,看一个“更好的”男人出现后,我是否会仍然坚持志安是我理想的配偶。 我一刹那非常愤怒。 陈丽娜实在大无聊了,她生活闷得几近流泪,所以才会找一个真挚的二十年老朋友来开这种玩笑。 这是一种疯狂、歇斯底里、不负责任、破坏性、心理变态行为。 我为她难过。 二十年的友谊就因为有人一时发起神经而告消失。 我的气忽然平了。 损失的不是我,而是她。 她需要我更多。从此以后,谁听她吹牛、胡诌、示威?谁在午夜接她的电话,谁在她寂寞的时倏陪伴她,谁规劝她,给她忠告? 既然她不重视这个朋友,我干么要觉得不快?我有工作,她没有。我有丈夫,她没有。我有家庭,她没有。 诚然,她有钱,愿她与她的金钱快乐,哈利路亚。 我气真的平了。 “来,”我说:“何以祥,送我回家,这条路上没有公车。” “湘云,你真了不起。”他很佩服的说,他看出我心理变化。 我说:“走吧。” “湘云,丽娜一向爱开玩笑。” 我不置评,现在无论说什么都不恰当,诋毁丽娜,我也变成小人,放过她,更是虚伪的圆滑,最好什么都不说。 “而且你已经过试炼,你不折不扣是个忠心的好女人,你怕什么?” 我仍然不出声。何必分辩?我人格如何,轮不到陈丽娜与何以祥来置评。 “丽娜这个人很爽直,”他一路开车一路说:“心中不藏什么。” 我最恨所谓爽直的人,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他自己的屎事肯不肯说出来?在人前胡作非为的人,全仗着“我够爽直”这四个字,他发起疯来扼死阁下,还算是美德呢,因为他想什么做什么,不藏奸心里。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心平气和地同何以祥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湘云,太晚了,”他说。“我要追求你。” 我警告说:“我丈夫会打断你的腿。” “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世界上只有陈丽娜既天真又愚蠢,我会同他公平竞争。” “省一省功夫吧。” 他瞪着我。 “跟丽娜说,我并不是一个那么忠心的女人,想深一层,也许只因为这个‘更好的’还不够好,假如真的好到世界上无双的地步,也许我会考虑变节。” “我有什么不好?”他大为震惊。“我还不够好?” 我摇摇头。“真说出来就没味道了,再见。” 他很失措,大概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不够好。 回到家,关上门,我放下手袋,伸个懒腰。 当然还不够好,年轻女孩子一见到他也许就种情了。那不过是因为她们还年轻的缘故。 他有什么好?同我一般做一份工,开家里的车子,住家里的房子,他老子只要钩钩手指尾,他就扑过去听命,这种富家子头脑最清醒,凡事看父亲的主意行事,因为他清楚的知道,没有他父亲,他什么也不是。 偶然也会出现一个怪胎,一定要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正式结婚也捡不到便宜,在冷宫住几年,还不是苦得知难而退。 看太多了。 如为这样的人才就动了心,太幼稚可笑。 丽娜最幼稚可笑。连生她的气都不是,我叹息。二十年朋友。但朋友是长期论功过的, 真不知应不应同她翻脸。 电话铃响了。 我去接听,是志安。 “我刚到旅馆。”他说:“怎么?没出去吃饭?” “已经回来了。”我说。 “好吗?”他故意夸张。 我看看手表。“别神经,才分别五小时而已。” “如隔三秋。” “我也是,志安。” “明天再通电话。” “再见。”我说。 他也说再见。 我舒服的放下电话,搁起双腿。 电话又猛地响起来。 又是志安?我连忙再听,他忘了什么? “湘云?”是丽娜的声音。 “是。”我与平时无异的回答她。 “以祥在我这里。” “啊。”我没接下去。 “他骂我一整个晚上了,要我向你道歉。” “是吗?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是我不好──” “你没有什么不好,我并不介意。” “真的,湘云,我开了你一个玩笑。” “你不过是受人利用而已。”我说。 凡人都觉得被人利用,这句话四季通用,比称赞她是个美女还管用。 “那么你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 “我实在是不应该──”她说。 无味的假话滔滔不绝的自我嘴巴里流出来。“什么不应该,你对我好还来不及呢,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大家像姐妹一样,快别说这种话,我要睡觉了,改天再谈。”我不想多费劲。 “湘云,我约你,你还会出来吗?” “当然出来,”我讶异的说:“为什么不出来?”挂上电话。 生气?生气就表示重视这个人,干么要生气?很久以前就觉得与丽娜有隔膜,现在不过证实了这一点。 我上床休息。星期日什么都没发生。 第二天照样的出门到地铁站,看到何以祥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湘云。” 我同他打个招呼,继续往地铁站走去。 他自车中跳出来,“湘云!” 我一刻不停的开步走。 他说:“上车来。” 我说:“地铁会比你快。别跟着我了,别浪费时间,外头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子,都肯为管接管送付出很大的代价,别在我身边兜来兜去。” 我钻入地底。现在怪没有地洞钻的人,真的可以得其所哉了。 我顺利到办公室,他打电话来,我不听。 应付这种事件我是老兵,哪个女人二十多岁时没有拒绝过一打半打的不贰之臣。 据经验所得,这些人一过了头半个月,还不是去腻别人了,谁也没有为谁殉情自杀,或是伤风鼻塞。也难怪丽娜要大声疾呼,说现代人的感情不值一提。 下班他的车子在门口等,我假装看没见,扬手叫计程车。到了地铁站,蓦然发觉他站在我身边。 他跟我一起进车厢。咦,这人把车子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直没有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出声。 到了家他问我:“不请我上楼?” “很倦了,改天志安回来,他同意的话,请你上来吃饭。”我温和的说。 他摊摊手。“我跟下去也是白跟?” “白跟。” “送花也没有用?” “完全不管用,对这类手法,我完全免疫,以祥,我身经百战,再大的阵仗都见过,你早休息吧。” “我们是朋友?” “绝对不是仇人。” 他拍拍双手。“那么再见。” 我朝他摆摆手。 志安那天向我报告,工作进行顺利,他可以比预期时间早二日回家,我欢呼。 他笑。“看样子没有酋长看上你。” “真的,没有。”我说。 何以祥经过一天就放弃了。他那种人要一天见效的,追求一个上午,下午就恋爱,晚上卿卿我我,到清早烟消云散。再去追求另一段故事。 速食面即溶咖啡的时代,什么都要快,什么都要物有所值。何以祥今天已经亏了本,当然不能再蚀下去。 我叹口气,想到我十多岁的时候,男孩子仍是浪漫的,花一束束的送,一点要求也没有,甚至没有问是否收到,默默的心怀。还有送书、送时间、送关怀的入。 不比现在,现炒现卖,花都送到公司去,多一双眼睛行注目礼就更划得来。女人现在都不流行坐在家中了。 我无端的怀起旧来。 今日的少女生不逢辰,不知她们损失了多少,难怪丽娜……我仍然怀念丽娜。 我拨电话给她。“喂,出来喝茶,明天下班等你。” 她狂喜,几乎哭了。 友谊万岁。老朋友给香蕉皮踩一下,也就算了,况且谁损失了什么?眼睛鼻子依旧在。 见到她,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以为你一世不睬我了。” “舍不得,”终于说了老实话。“真不明白老夫老妻怎么说离婚就离婚。那么多恩怨,一时怎么理得清,我真是舍不得与你断绝邦交,咱们的感情再多瘢痕,也胜过泛泛之交那种无懈可击的客套。” “湘云。” 我们互相拍击对方的背部。 我说:“你介绍的那个更好的人,真的非常丢脸。” “你的要求太高。”她说。 “不是,我这个人做事四平八稳,安全度很高。好那一、二倍,三、四倍,都是不够的,要好一百倍那才管用。” “哪里有那样的人!” “有。” “谁?” “令尊大人。” “去你的!”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去接志安回来。” 我与丽娜在茶室门口道别。 志安匆匆忙忙的自飞机场奔出来,四处探头张望,这家火,一点也不潇洒,真服了他。 “湘云!” 我趋上前去。 “哗,如隔三秋。”他又是那句话。 我笑了,更好的?甚么叫做更好的? 没有谁是更好的,连我自己都不是别人心目中更好的,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少作梦为上。 选妻记(上): 挑老婆我想是难事。或者不应该这样说,人人都娶了老婆,可是我不要那样的老婆,走了出去会给人笑的,千疮百孔的毛病,背着这种老婆一辈子,是非常可怕的事,况且还格调奇低的女人,也处之泰然的,这是他们的本事,他们的要求低,但凡要求低的人都幸福。 譬如说阿王,咱们大学里的同学,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老婆,广东人,可是很高大,又黑,一把声音像张爱玲形容的,“就似一块刀片,刮得人生病”,坐下来就把鞋脱了,搁在椅子上,坐得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阿王闷声不响的喝着啤酒,一点痛苦也没有,好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有点欣赏。吃完饭之后,我足足有三年没有见阿玉。我受不了这个刺激。 还有阿陈,也是同学,娶的是女护士。在香港女护士算是白衣天使,有点地位的,病人会哄上去,“姑娘姑娘”的叫,在英国女护士没人看得起,谁娶了护士就像娶了大麻疯,起初我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后来看到了这些华籍女护士的行径,心里也很清楚,因此但凡见到娶女护士的老朋友,还是退避三舍,免得送上门去,这些护士看脱光衣服的男人看多了,那种眼光老是想把一切男人的衣服脱光,以便遮掩她们工作低微的自卑感,当然我是一向相信古人说话的。古人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见识浅窄。 我于是失去了阿陈这个朋友。他的护士老婆有七八个妹妹在马来西亚半岛不知道那个小乡村耽着,见了有鼻子眼睛的男人就想替她的同胞手足做媒。无异这女人是个可敬的姊姊,时时刻刻想着家人。 那么还有张傻。这个人大家叫他傻,是因为他用功读书,小时候他妈一直把他背在背上,所以他两条腿有点弯弯的,走起路来,两只手臂晃来晃去,也就像一只大猴子。张傻人不错,功课也过得去,所以大伙儿顶欢喜地,张傻也娶了老婆,香港小姐,甘三四岁,常作其爱娇状,充十六七岁。 这位香港小姐发娇发嗲,咱们看了寒毛直站班,但是张傻自以为艳福不浅,来得个得意,就冲着他这份得意,我们也替他高兴起来。他那老婆五短身裁,头大手大脚大,一张脸烧饼似的,五官挤在当中,说话喜欢以“哼!”字带头,朋友们被她哼得心惊肉跳。张傻开头以节蓄带她到中国饭店去吃叉烧包,吃久了没了钱,只好在宿舍做速食面,拿一块卷心菜用白水煮,很“有情饮水饱”的样子,可是那位小姐的脸色之难看,也不用说了,她那四十寸的高度,撑着一双六七寸高,早不时兴的木拖,在地上顿足的声音,响闻十里。可是后来也结了婚,大概是双方都没有碰到更好的人。 我还没说完呢,还有小李子,一手网球打得奇好,娶的是台湾小姐,又白又嫩又漂亮,走出来也大大方方,英文说得不好,小李子爱妻以德,请她免开尊口,倒也相安无自事,我看着很羡慕,觉得台北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姐,飞机票再贵,也得到台北去一次瞧个分明。 小李子婚后不到半年,家里忽然多了一大堆亲戚,什么小姨小舅岳母大人,都来投奔他,家里弄得像梁山水泊聚养德一般。三个小姨天天说:“姊夫,这巧克力好好吃呵!” 这岳母坐那里嘻嘻的笑,再也没回台北的意思。我觉得小李子应该马上改行研究地质学,看什么地方有金矿可掘。 是呀,我这几个老朋友都成家立室了,过得很幸福。将来白头偕老,是绝对没问题的,他们的老婆都靠他们吃,说什么都离不了饭票,他们又是念过书的正人君子,绝对不敢抬“妻子如衣服”出来,头发是迟早要白的,没问题。没问题。 不过我以冷眼旁观的镇静观察了这么久,觉得老婆是再容易找没有了,可是找个体面的老婆,太难太难。大家别以为我是大男人主义,专挑剔人的,不不,我自己也不过是六十分人马,怎么好意思去娶个十全十美的女子,不过仿佛是老夫子劝咱们的:“无友不如已者”,我一直遵守着这句话。 我是独生子,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父母的孙子、曾孙设想,我总是希望后代比我略为优秀一点,至少也不能比我差劲,所以我的老婆大人身怀重责,我的老婆不能随便乱拣。 因为我是诸老友中唯一的王老五,所以身份特殊,非常的吃香,阿陈阿王小李傻张他们都劝我早日结婚。 阿王说:“一点也不好.但是咱们都上了老臭当,不甘心你逍遥法外所以一定要把你拖下水。”我觉得结婚像他们这种结婚,简直是倒了几辈子的霉,天堂有路倒不走,地狱无门闯进去,又不是真正谈爱情谈得死脱,不过是糊里糊涂的上了那些女人的当,不但要养她们一辈子,还得听她们唠叨一辈子。那阿王的广东老婆才好玩,阿王听个电话,她那刮人的声音就直向:“谁?什么人?什么人?”阿王算是卖给她了,况且这种事,一不能怨父母,二不能怪社会,一辈子从此壮志消沉,做这些庸俗女人的装饰品,唉,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在英国也恋爱过一次。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因为太好了,而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她没有成为我的妻子。她长得很美。至少我认为她是美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定小李子也认为他老婆美得死脱,不然小李子不会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奴隶。 我那个女朋友的名字叫如意。 她虽然叫着如意,可是一辈子如意的事并不太多,功课是好的,因为她自己非常的用功,一点也不取巧。相貌是好的,因为她打扮得干净合时,潇洒中带点修饰。品德是好的,没有一点轻桃,平常总是冷冷淡淡,不能算是喜怒不形于色,却永远不会得意忘形。她自幼父母双亡,家中略有几个钱,因为兄嫂侄子实在太多,剩到她手中,家私所余无几,她若开口争论过,兄嫂们倒还不这么恨她,偏偏她并不计较,分多少她拿多少,兄嫂做了明显的坏人,很不甘心她,视她是陌路人,从来不通信。过年人人有陈皮梅之类的吃,她没有,也不稀罕,她什么都不稀罕,守着一点钱读书。 阿陈的那个护士太太最不喜欢她,那护士要替她打维他命针,如意不肯,那护士因为考试没及格,有自卑感,以为如意看不起她,便出去说了如意两车坏话。 小李子说“家明,你那女朋友目中无人。” 哪个人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人说?如意却不说人。 如意有一次说:“他们没有什么值得说有,这种人全世界都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兄嫂也就是这个款。在世界上得胜的全是他们。”大概如意是对的,将来火星火袭地球,靠这些人搓麻将的声音,就可以把外太空人吓走。 我与如意来片了一段时期。如意是个沉默的女子,那一年她二十二岁,照她自己说,是嫁人的年龄了。她心目中的丈夫是要富有的,唯有嫁一个富有的丈夫,可以使她永远脱离她家中那班亲戚,非但要富有,而且要王公爵般的富有,她并不要在她家人面前炫耀,但是她要籍此弥补她幼年时的不快。 我只能算是她的朋友。她努力的读书,进的是剑桥语言系,中英文是毫无问题的,法文与德文一流,日文俄文也懂得点,拉丁与希腊文成绩也好,此外还抽空研究美术,网球游泳骑术也过得去。总而言之,她有资格做一个贵夫人。如意穿起轻纱夜礼服来比一般电影明星的气派是好得多多了。 我们相见的最后一晚,如意开着一部黑色的林宝基尼爱斯百达来的。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益发衬得一张脸像白玉一般。车子与皮大衣都是一个男人送的。 她并不如意,脸上没有什么笑。 我看看她,也看看她的车子。 她问说:“咱们毕业了,听说你决定动身回家?” 我坦白的说:“我最恨移民,死赖在人家国度里不走,我是一定马上回家的。” “你回香港?你能忍受香港那种半中不西?你回台北?能够忍受黄色电影当前奏的国歌?你回新加坡?你能忍受他们叫国语为华语?” 我说:“可以眼开眼闭。” “我也可以留在英国开眼闭。我做人除了读书之外,一直眼开眼闭。父母去逝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若果省事一点,也可以跟了去,免得零零碎碎的受罪。既然活下来了,若果认真,是不行的。” “你是要结婚?” “是的,那人比我大二十五岁。因为他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所以他不愿意把我们的事公开。我也乐得安静,不然刚避开了自己家里那一班人,又得伺候他家里的人。现在好得多,钱,他有的是,我是不必但心了。” 我问:“你快乐吗?” 如意笑了一笑,“什么是快乐?你看小李子他们快乐吗?他们自己顶乐,我倒是很可怜他们。” “你……难道不想念家人?” “我想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要想我才行呀。回了家,他们又不懂剑桥牛津,能够派我用场的,叫我做这个做那个,我做小妹,犯不着替他们做。觉得我没什么好利用的,嫌我碍手碍脚,我回去做什么?” 我们俩静默了很久。 我说:“我是…很喜欢你的。” 她淡漠的说:“这话我听了多少次了。我相信你是有诚意,但是有诚意又怎么样呢?这些对我不合用,我不想利用你人家有老子娘姊姊姊夫奶妈姑婆一门子的人撑腰,我有什麽我一开口就是错,不开口也是错。大学生问鲁迅:‘我们年青的一代,应该争取什么?’鲁迅答:‘要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在告诉你们争取什么。’什么是安全感?钱是安全感。你别瞧你那班朋友,我还没看不起他们,他们先要看不起我,放着三叉八卦的那些老婆们不管一下,专门斜着眼批评我,真是奇迹出现,老婆倒是自家的好了,再不上台盘也还是美的,王八对上了绿豆,你喜欢我没用。” 她一直是笑着的。那时候纷纷的落下了雪。我想告诉她我爱她,我愿意娶她为妻,咱们到一个寂寞的地方去,终老一生。 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角落可以避开这些男人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听不见麻将声,打儿子骂老公的声音,我与她总有办法可以逃得远远的。 但是我没有出声。 雪纷纷的落在她的银狐大衣上,我们很客气的的拥抱一下,分了手。 她开走了她的跑车。 据说她住在伦敦附近的雪莱,旁边住一个著名的歌星。后来我不知道如意怎么样,既然有了钱,生活就容易过。我没有她联络过。这里要说的,可不是如意的故事,而是如何拣老婆的故事。 后来我们分了手,我回了家,找到了工作,数年内升了好几级。 我有点心里变态,喜欢欺侮手下的英国人,常常把他们的报告狠命的扔过去,喝道;“改过!”不知为什么,实在读书的时候也没受过他们什么气。气是哪里都受的。 相信英国女皇也多多少少的受点气。 父母觉得我是结婚的年龄了,便给我介绍女孩子。 我不反对盲婚,盲婚是好制度。婚姻成功,归功自己的努力;不成功,可以怪媒人、介绍人、父母、女家、社会,离了婚也心安理得,而且相亲的时候可以看到许多怪现象,看不中可以不娶。自己去拣老婆,劳神伤财,缠住了甩不脱,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妈的,一辈子就完蛋了,人又没有几辈子好活,坑死在一个蠢女人的手里,说什么也划不来,简直对不起祖宗十八代,还是相亲好。 所以当母亲说:“替你介绍女朋友吧。” 我大大声,来不及的说:“好呀!” 吓了父亲一跳。这年头的父母,下意识希望子女叛逆,以便他们到处诉苦,引以为荣,可是我一向是个乖儿子,读书没出过毛病,又不轧姘头,到头来,居然同意相亲,父母能不吃惊。 他们给我介绍的一个女孩子,叫凯莎玲是读商科的,七八个月内学了些打字速记的东西,是女秘书,还没有做花瓶的资格,花瓶也不是容易当的。 她长得不难看。我对女孩子相貌并不苛求,樱桃小口、汪汪的大眼睛往往看上去很俗气,女孩子的五官最主要是配搭得好,使人看上去自然舒服。这个凯莎玲眼睛太大了一点,有点凶相的活泼,说不到十句话,便吐吐舌头。她不讨厌,但是我不欣赏这一类型的女子。在另外一个男人眼中,或者可以一见钟情,我不过与她客客气气的吃一顿饭,反正这顿饭是我们家请的,她又没损失。再说我顶不喜欢女秘书,做这种工作做久了,没意思,跟空中小姐一样,完全不需要用大脑,等于一部简单操作的机器,就因为工作时不需要费力,所以空下来就好高骛远,想入非非。 这凯莎玲说着一口广东英语,我敷衍着她。我是一个十分虚伪的人,对谁最客气,就是最看不起谁,这凯莎玲不大会得看人脸色,有点钝。 她身上穿一袭日本时装,因为个子极矮,所以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了一大截,对着这样的女子,我觉得我不是男人,因为她不像女人。 我们吃饭挑在一间夜总会,大概是方便我们跳舞,可是从头到尾我没有请她出去舞池。 我与如意也没跳过舞,大家是学生,没那么多的时间与金钱。我不知道她现在如何,毕竟她是我唯一倾心的女子,她美丽,走出来一派风流的样子,脸上那种含蓄的表情,看得出她不如意的地方。 这个凯莎玲比起她是幼稚园程度,小家碧玉,但是没吃过什么苦,也没有资格吃苦,坐在井中,观着她那一方天,非常的开心,她根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以学的东西有多少,她什么都不晓得,所以在打字机与速记本子里,她是一个快乐的人。 但是这种女人多数非常的有一手——猎取男人做丈夫,当饭票.男人们不是不肯,只是她还不配。配不配也是运气问题。小车阿陈他们那些宝儿又何尝配了,这事不是我可以说得的。我是一个眼中揉不进一粒沙子的人,介绍一个这么普通的女人给我,我心里莫名其妙的揶了起来,相信如意知道了,也同样的生我气。 饭后我并没有送她回去,我与父母三个人回家了。到了家默默无语,有点不快,还是盲婚好,说不定我也就跟凯莎玲这种人结婚,最多子孙笨一点丑一点——人还是笨好,他们在知识学问方面笨了,往往在世俗上有意想不到的机智与聪明,往往活得风调雨顺。 母亲说我没精打采的。 我说:“妈妈,难道这里的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好一点的了?” 妈妈问:“你要怎么样子的?刚才选了香港小姐,难道要那种才行?” “算了算了,我老婆的大腿屁股是留着我一个人看的。” “那你要什么样子的?”妈妈问:“说个清楚,今天这位小姐,是较为普通一点,但是也有好处,至少不会打扮得长气似的——也很难说,才见过一次面,谁晓得德性如何?打字小姐……说什么也得门当户对。你在大学廿年,就没看到一个喜欢的?” 我笑:“有啊,日本三菱工业的老板,就有个女儿在剑桥,追得动吗?” 妈妈不响了。我不高兴追求女人。男人女人都是人,干么要我去追求?买花送糖,劳神伤财,热面也去对冷屁股。女人都是抬举不得的,对她们好一点,她们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我自己没老婆,可是我见过我朋友的老婆,我很害怕,娶了诸如此类的老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定是痛苦的吧。 也许久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苦只苦了旁观者,因此咱们只好远远的避着。 临走的时候,我也与老阿王他们交换了地址电话,觉得将来还是要见面的,现在觉得没有希望。 做一个男人,我对于婚姻存着无限的疑惑。无疑对于女人,结婚是一件好事,是个归宿,嫁到了一个好的瘟生,做女人一生衣食不用愁,非但长期饭票到手,连带一家人也沾了光,所以每一个女人都该结婚。但是结婚对男人有什么好处?本来自自由由的一个人,娶个不相干的女人,天天噜噜苏苏,伸手要钱。 娶个不相干的女人,天经地义的要对她负责,照顾她父母兄弟姊妹.过生日过节要送她礼,天天对着她,直到老死,这是什么意思?是呀,她陪我睡觉,如今找女人陪着上床还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是呀,她为生儿育女,但是我并不喜欢孩子,我又不能保证我的子女是优秀品种。说到伴侣,伴侣又不一定要结婚,伴侣有男有女,谈得来,相处得好的都是伴侣,不一定是黄脸婆。多少个男人的老婆是好伴侣?小李花了十年攻读电机,他老婆连他的论文第一页也没看懂过,那些女的穷她们一生功夫吃吃吃,睡睡睡,诉苦诉苦,搓麻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反咬一口,说她的青春是男人遭蹋掉的。女人这种不负责任的脾气不改,男女是无法平等的。 不娶老婆也不要紧,只是日子寂寞一点,没个说话的人,周末坐在家里,看看报纸看看书,时间一秒秒的过去。我很为自己可惜着。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可以钻实验室,打网球,现在就是闷坐,把右腿搁在左腿上,十分钟转变一个姿势,再把左腿搁在右腿上。这样一坐可以坐掉一整个周末。这使我想起阿王,至少他有孩子,有老婆,有这么些人在他面前吵着闹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辈子混完了,像我这么清醒,这么挑剔,似乎是有点活该的。 于是我打电话把凯莎玲约了出来。 她有一点点的意外,恐怕是装出来的——“啊,宋家明。是的,我当然记得……是吗?看电影吗?今天?真不巧,我约了女朋友,是真的约,怎么办呢?一早就约好的,这样好不好——什么?把她也叫出来?你不介意?也好,我跟她说去,好的,晚上七点,你来接我们?唔——好。” 她哪里约了什么女朋友。真约了女朋友,也不会在我跟前提,约了男朋友是真的,但是那男人条件恐怕比我还要差,所以一推就被凯莎玲推得影子都没有。现在她还得去拉一个女朋友出来。 凯莎玲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解解闷想必也是好的。 我是一个男人,自然有着一般男人的通病,所以即使对她没有多大的兴趣,也还是把她约了出消磨时间,其实约会这样的女孩子最好,我又不爱她,心不惊肉不跳。想起当年如意……明知她不会嫁给我,听到她的婚汛,一颗心还是像灌了铅似的,一直往下沉—— (好像缺了一些字)可是那样子非常的单薄,骨头并没有多大的份量,物以类聚。 凯莎玲替我介绍:“这是朱迪。”偏偏谁都有一个英文名字。 凯莎玲当下毫不客气的坐了我身边的那个位子。一辈子没坐过车的女人都是这样,来不及的霸占女主人的车位,也不懂得礼让礼让,那朱迪只好坐在车后。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喝东西,她们两人各以英文叫了柠檬茶,我喝卢恩堡啤酒。 她们问着我有关剑桥的种种。我有女同坐,还是觉得十分的寂寞,因为她们不是我的知音,我始终有种怀才不遇的感觉。但是我还是礼貌的应对着。我是这样的虚伪,连我自己弄不清楚,我是不是寂寞,我是不是满足,我是不是空虚。 天气很热,茱迪穿着人造纤维的衬衫,闷得透不过气来。 凯莎玲穿一件小裙子,已经洗得褪了色,我并不十分注重女孩子的衣着。只要大方干净便可以。如意穿衣服是穷讲究。我曾经取笑她是衣服的奴隶。她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并不生气。她偏爱芝士布与牛仔布,身上差不多总是蓝白两色。其实她对衣服很随便,大衣脱下来随地一扔,下课又拣回来穿,那派不在乎是少见的。以前跟她在一起,并不觉得她高,后来才觉得她又高又细,实在是理想的衣服架子。 多想也没有用,现在她恐怕子孙满堂了。真正不可思议,四年来我竟没有找到对象。四年了,寂寞伴我到如今。如果我肯略为迁就一下,三个月后,凯莎玲就可以成为宋太太,迁就抑不迁就?这是难题。 凯莎玲问我:“爱下棋吗?” 我答:“不会下棋,国际棋也不会,只懂围,不过常常输。” 她问:“玩牌吗?” 我答:“不会,桥牌扑克十三张沙蟹一概不会。” 她笑:“大富翁也不玩?” 我又说:“不会。” “集邮吗?” “不集,集不起。靠信封上剪下来那种集邮,是小学生的玩意儿。” “啊,那么你闲了干什么?” 我忽然微微一笑,“请女孩子们吃茶聊天。” 她们忍不住叽叽咯咯的笑起来。 这一顿茶喝得并不闷气,简直有点好玩。 凯莎玲说:“听说你喜欢看书。” “谁说的?”我反问。 “妈妈说。”她问:“看什么书?” 我笑答:“花花公子杂志。” 她们又笑。这么容易笑。一定很快乐吧?我竟被她们的快乐感染了,也微微的笑了起来。一顿茶吃了好些时候。末了说要去看电影我结茶帐,她们每人吃了两块蛋糕。像她们这种女孩子;自然不懂客气,男人付帐是天经地义的事,妓女出卖,她们出卖笑容,因为陪我坐过了,笑过了,所以我付钱是夭经地义的,不为什么,只因为她们是女人,我付得很乐意,因为我接受了她们的笑容。 我要去看亚黛尔h的故事。她们不肯,要着乱世佳人。看国语片她们是不屑的,然而五十步笑五百步,非要看乱世佳人。我说看巴里林顿吧,我喜欢玛莉贝伦逊。凯莎玲问谁是那个女的。我买了一本法文版时式杂志,给她看。朱迪马上尖叫起来,说:“凯莎玲,你比她还美呢。”结果我们去看了乱世佳人。 我的高兴一扫而光。 有一个女明星对她的追求者说“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与凯莎玲倒是一起活在地球上,不但活在地球上,而且活在亚洲,而且活在一个城市里。但是我们的志趣不一样。 乱世佳人不是一部坏电影,但即使是乱世佳人,她们也还没看懂,她们有她们的聪明智慧,只是没用在看电影这种不实际的地方。人各有志。电影散场之后,我礼貌的送了她们回家,她们笑着说着,我便渐渐地有点累。 回到家,刚好是吃饭的时间。妈妈说:“我以为你在外头吃饭。”由此可知我的事情,她都知道。 凯莎玲有可取之处,每个人都有可取之处,假如我肯花十年八年的时间来把她潜移默化,她也会成为一个很大方的女子,可惜我没这种心思。 我是一个自大的男人,一只猪,男权至上的猪。我的好处是我有胆子承认。女人,如果我把十年的心思花在一个女人身上,我还有什么时间来创业立业?女人应该由她们的母亲来教导,不是丈夫们的责任。 妈妈说:“其实凯莎玲也不错,家里稍微差一点,却也好,那种人家的女孩子没架子,与公婆容易相处,父母是极开通的,巴不得她嫁了出去。她中英文也还过得去,也有一技之长,看样子也是个会做家务的人,双手指节很粗,你要是再嫌,就没法子了,要找个公主?” 我笑:“公主?安妮公主、嘉琳公主?我还不要呢,妈的。眼界就是浅,没见过好的女孩子,拉在罗里是菜。真正标致的女孩子,你还没见过呢!” 妈说:“你见过了?你为什么不带回来我瞧瞧?” “她也嫌我呀。” “可不是。你挑人,人也挑你,这一辈子做光棍?我告诉你,我们可不急,有没有孙子,不在乎,现在什么时代了?有了儿孙也是白有,反而白操心,我可不会去开桐堂门哭祖宗,我并不逼你娶老婆。”妈妈笑。 过了两天,我自己跑去看了亚黛尔h的故事。看得很是伤心。倘若我能为如意那样子,我不枉活了一生,如意也不枉活了一生,可惜我们都是凡人,不能够那样子,我很为自己伤心。 戏院里有双双对对的所谓情侣,头碰头,手缠手的,似乎是爱上了,不久也是要结婚的。结婚比喝一瓶可口可乐还便当,我有一种呕心,非常的厌恶结婚。 (缺了一些字)我办公的地方组织的,但是不能确实。她对我有特别的好,来看经理的时候,常常与我攀谈几句。 我对于这种另眼相看处之泰然。这位太太已是四十上下的人了。 一日,这位欧阳太太对我说:“家明,星期六来便饭好不好?专门请你的,你帮了欧阳不少忙,他一直夸奖你,碰巧有空,来便饭,谈谈话,千万别推辞。” 我很大方的答应下来。 后来欧阳跟我说:“……我太太有个表妹…自美国回来,念的是美术。回来一年多了,也没找到对象,所以——家明,你是聪明人,我太太是见你年少有为,所以有意请你来吃一顿饭,你可别见怪。” 我很乐。做男人有做男人的好处,我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到九月份是十足十的三十岁。要是女人,早就烂茶渣了。除非家中有三姑六婆做媒,否则只好在家中孵豆芽。这是女人,但我是男人,男人又自不一样,连经理太太都看上我了,要为我价绍表妹。 我穿了一套黑西装,准时赴约,两手空空,也没有买礼物。买什么?香港人什么没有?买了洋酒糖果饼干人家还嫌没地方放呢,索性什么也没有买。 他们府上装修很豪华,国语片电影布景似的,东一搭西一搭,凑不上来,坐在沙发上,不大舒服。那位表妹小姐迟到。到这种年代,都一九七六年末了,还玩这种手段。 我客气的笑着。那个表妹迟了半小时,欧阳太太不好意思,去打了个电话催,回来说刚出门,司机送的。看来娘家有几个子钱儿。然而老婆娘家有钱,与男人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会倒贴,反而动不动瑞架子。 我与欧阳聊着公司里的业务,倒也不觉无聊,索性这小姐不来,也就算了。 但是小姐还是来了。 女佣人去开的门,欧阳太太一路高声的把她迎进来,我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抬头,一直到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才点了点头。 欧阳太太介绍:“这是珍妮,这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宋家明。”介绍人倒是一脸的笑。 我伸手与她握了一握。这年头,没有中文名字的中国人是越来越多了。 我看了珍妮一眼,她很漂亮一,只是年纪略大了一点,恐怕有三十四五了,非常努力的装扮着,一脸是粉,擦得很均匀,但我最不喜欢女人用粉。她又划着眼线,眼角很有点皱纹,我能够担保说,十五年前,她可以算是个好看的女人,然而如花美眷啊,似水流年,她老了。 她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鬓角上染着金棕色。我最不喜欢女人染头发。不过喜不喜欢都不要紧,我又不打算娶她做老婆。人家的女儿,我理这么多做啥?吃了饭拍拍屁股就走。 珍妮小姐取出粉盒往脸上补粉,扑了又扑,扑了又扑,我忽然很害怕,那些粉会全落在地下。她终于收好了粉盒,又取出了烟盒,五指尖尖的夹起了香烟,我口袋里明明有一只打火机,只装作不懂,还是欧阳做好人,替这位表妹点着了香烟,她吸了两口,又按熄了,笑着与她表姐说话,一笑之下,连嘴角的皱纹都出了来。 女人的皱纹也有美丽的、具风韵的、温柔的。但是珍妮小姐太害怕她的皱纹,太要遮盖她的皱纹,所以非常的不自在,连带我也不自在,不好意思去她看。 如意今年多大了;应该跟我一般大,如意也该有皱纹了吧;如意不会擦粉拚命的掩饰皱纹。 半晌,这位小姐脱了外套,里面穿个低胸的衣服,我很赞成女人穿低胸的衣裳。那时候在英国念书,才到初夏,女孩子们的低领子夏衣便出笼了,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手臂上都是金色的汗毛,皮肤是米色的,嘴唇也都是米色的,头发长长,恍恍惚惚的飘拂着,大胸脯、纤腰,一边走动,胸脯就大方自在的颤动着,看上去只觉得可爱,一点龌龊的感觉也没有,是的,我喜欢大胸脯的女孩子,我喜欢这种女孩子穿低领子衣服,我喜欢。 但是这位珍妮小姐的低胸脯是假的,她分明穿着那种硬绷绷的垫子胸罩、拼命的把细小的胸部往当中挤,胸前堆着两块分文不动的东西,我垂下了眼睛。女人老了就完了。 女人老了若肯承认老,便不会完结。但是女人老了往往不肯买帐,捱得一时是一时,卅五岁当是十六岁,搔首弄姿。女人,可怜的女人。 这么刻意打扮着,然而有什么用呢?比不上小女孩子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衫。小女孩子的憨笑,小女孩子有权大哭、大笑,乱说话,乱做状,因为她们年轻。 她老了,她只好端端正正的生活,循规蹈矩的做人。这位珍妮小姐若果不明白这一点,男人除了在她身上捞一把便宜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企图,我有点感慨,明知留不住的东西,为什么硬要留呢?青春是留不住的。 珍妮问我:“你是博士吧?”她微微扬起那道画出来的眉毛。 我因为有点可怜她,故此声音特别温和,“是。” “为什么要念博士?”她问。 我答:“念完学士,到社会一看,到处洪水猛兽,牛鬼蛇神,吓了半死,连忙逃回学校去念硕士,这个博士就是这么念出来的,说起很好笑,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读到最后,再也没得混了,还上了一年研究院,这才找了一份工作。” 她很矜持的说:“我倒觉得博士不必念。” 我很客气,“是呀,念完之后,确实觉得不必花这心机,可是我这人是这样,没做的事不甘心,做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批评,没念博士,怎么有资格说博士没用呢?没到过美洲,怎么能说美洲不好呢?我年纪大了,不能像孩子们那样感情,生活对我来说,是经验的积聚。” 她不响了,想必是没有意思,我的声调很客气,过份客气了,像是参加一个研讨会。原本可以跟她说说美术。然而她是一个这样时髦的人,恐怕也不懂美术,充期量不过是会背了几个画家的名字。她自然也有好处,只是我不欣赏的好处。像这位小姐,最好是嫁给一位富商做外室,也不能这么肯定,很多中年人喜欢年纪轻的女子。她的态度要比凯莎玲大方,两个女人要挑,还是挑她好。 凯莎玲还没定型,可以有希望进步,珍妮已经来不及了。 说话间她又拿着银粉盒来补粉,对着盒里的小镜子左顾右盼。我觉得这种动作十分的无礼,像对着人公开脱衣服似的,有点秽亵,相当的不惯,但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做着,好像一点信心也没有,当自己是一个幽灵,非常靠镜子才能证实她本身存在。 我沉默着,欧阳两夫妻觉得尴尬,欧阳太太一直跟我拉扯,问我怎样还没有女朋友,是不是眼界太高了,是不是太用功读书了,是不是……我答道:“怎么会有女人看中我呢?我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人。”这下头还得加一句——理想又这么高。 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选择就被生下来,大哭一场之后被养大,毫无自由地被送入小学中学大学,做了男人,不能做女人,父亲叫我宋家明,我好像就得把宋家明发扬光大,光宗耀祖,我还有什么乐趣,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好好恋爱一次,选一个我爱的妻子,渡其余生罢了,这还不够普通,我对不起自己。 我要好好的恋爱一次,甜甜蜜蜜的恋爱一次,我要找一个好女子。我们只要互看一眼,投过去一个微笑,便知如沐春风,不枉人生一世的爱情,永永远远的在一起,不必当众拥抱。接吻,甚至拉手,不不,我与我的爱人,要活在心中,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我们下棋,猜谜,去散步,睡午觉。我可以花一个下午的时间为她洗头发,她必须要有一头美丽的头发,好让我一次一次的在风中为她拂开、拂开。我要好好的恋爱一次,我不能够为结婚而结婚。 欧阳太太笑说:“家明就是这样,我早说这年头沉默的男孩子是少了,家明真可爱,我老觉得他不出声,笑起来的时候,像咱们家小女儿似的,宋老太太福气多好,这么一个才貌双全儿子的。” 珍妮小姐看情形是不反对我。但是一顿饭下来,我并没有约她。我回了家。 做梦老看见一个女人幽灵似的扑粉,四谷怪谈似的,珍妮小姐给我一种恐惧感,这粉她要扑到几时去呢? 妈妈去打听了回来,很不高兴的说;“这年头的男人就净懂得推销小姨,这女人卅五六了,结过婚,一个儿子都七八岁了,养在外头,现又跟人同居,既不打算拆开,却还想跟人来相亲,什么意思?人心难测,香港有多大?在打听就明明白白。”妈妈拍着大腿。 我看着妈妈,忽然觉得她也就是个女人。 妈妈问我,“你怎么样?我看还是凯莎玲好,人家到底还是个黄花闺女。” 我说:“黄花闺女?什么花?什么闺?家里同哥哥姊姊三个人挤间小房间,赚那么一点小薪水,还得拿回家贴补,骗吃骗喝是拿手好戏,面皮老老,肚皮饱饱,什么好货色?” “难道你喜欢乱轧姘头的中年女人?”妈妈问。 “你放心,”我笑,“你不必哭太公,我并不喜欢。” 妈妈放下一半心,可是还是气愤,“这样的女人还拿来介绍给人家!” 我说:“离婚也没有错。生儿子也没有错。同居也没有错。再想好好的人,也没有错,都是人情之常。” “那么是谁的错?”妈妈问。 “社会的错。”我说。 妈妈说:“去你的!见你的大头鬼。” 我是见了大头鬼了。我想老婆,我也想如意,多少个清晨,朦朦胧胧,我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一个女子躺在我身边,好像是如意,漆黑的头发,象牙白的脸,嘴角一颗眼泪恁,她仿佛跟我说着法文,一句一句的——家明……总有一个地方,一个吃面包可以活下来的地方,家明,我们总还有精力可以再恋爱一次……真的恋爱……家明,唯有爱是真的,因为得不到爱情,所以我只好选了皮大衣、车子,洋房…家明。 我常常为了这样的梦落泪,我与如意的关系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我们从来没有躺过一张床,或是一张沙发,我们最多不过面对面坐在图书馆中,她“沙沙”地在纸上写着笔记,我也低着头,完成我的功课。 我们不是君子人,但我们的关系淡如水一般。我心中渴望她,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她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我说出来。但我心中是这么的渴望她。 剑桥的图书馆长那时候是只日本乌龟,很讨厌他,他做事特别的卖力,推迟还了书,谁犯了规,都得受他训,我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可是还是恨着他,他看着如意的眼光,使我想起南京十日的日本兵——但凡上了四十岁的日本男人,我总怀疑是杀过中国男人,奸过中国女人的,一进图书馆便不高兴。 只有如意明白。如意说中国人根本哪里都不该去,八国联军之后,哪里都不该去。找什么意思。那时候年少气盛,值得气的事多着,什么都气。如意比我沉着,临考试的时候,紧张起来,她德文法文夹着讲,有时候用上海话说:伊根本弄勿懂,伊狄格人莫名其妙,衰到死,然后是一句英文粗口。我很庆幸我读的是机械工程。 后来她也不过是这样,嫁了人,身份暖味,那男人很欣赏她,也很宠她,凭她的相貌,即使不识字,也还是不愁生活的,吃了那么些苦,算是满足自己,学无止境。 追求如意的人多,有诚意的人少。 如意对我说:“跟他们出去看一场戏,跳一场舞,又成了男朋友了,男朋友也太多了一点吧?没的坏了名誉。骨头还没那么轻。人人有个价钱,她可比她们贵一点,我很爱她,但是我从来不说。她……当我是一个朋友,她从来没想到我会爱到今天。 后来我回来了,在暑假回来的。有一个英国同学来香港玩。我跟他出去喝醉了,我说:“菲腊,你回来英国,如果去到雪莱,请告诉如意,说我是觉得星期三是与她约图书馆见面的日子,请你告诉她”我哭了,那是三年前的事。现在也渐渐平和一点了。时间可以平复任何创伤,我上着班下着班。 有一天下午在百货公司门口碰见了珍妮。 是我先跟珍妮打招呼的,我知道是她先看见我,但是我不先叫她一声,她决不会先开口,实际上做女人也难。她笑了笑,站住了,她手中挽着大包大包的东西,身上穿着出色的衣裳,她穿衣服并不考究,只拣名贵的、特别的来穿,没有性格,她的化妆与发型也如此,流行什么跟什么,没有风流姿态特色。 我不打算跟她吃茶,只站着与她聊几句,她闲地表示后天有个舞会,在乡村俱乐部,请我去,我应允了。然后她便拿出那只粉盒来扑粉,又摆头发,我十分难受地站在她身边。 她打扮得十足,看上去不过七分美,真不能想像下了妆是什么样子,倒不如平时脸黄黄的女子,使人有一种想像——伊打扮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提醒我:“后天。八点正。” 她虽然是笑着,我还是想起红楼梦里“女儿悲”的曲子来了。 我碰见过珍妮,但以后没有再见凯莎玲,我实在没有空跟一个打字小姐坐在冰店时说长话短的,听她们说老板有多少个女朋友,老板娘的钻戒有多大。不一定每个打字小姐都如此,总有好的,但在哪里呢? 我有一个教授说过:“天下这么大,一定有一个梦里情人完全符合标准的,说不定正也在等着,可是在哪里呢?在火地岛?在仙西巴?在肯雅?在青岛?生命的发展并不理想。” 我怕女人,女人总有法子找藉口自得其乐,打自学生起,到女戏于为止,都有这个毛病,女人。女学生家里不够钱,住在人家中做女佣,煮饭扫地,待洋人吃完了饭才下厨房,偷偷半夜起来看电视,都一样有本事骗人——“我的房间是白的…”谁的房间,工人房罢了,即使住一辈子,也不过是替洋人做杂工,做杂工不如替同胞做,免得败坏了其他的华藉女学生的名誉。真可怕。女戏子也一样,有生气的地方,就喊嫁人,嫁不掉,便去美国读书。女人太会哄倒了自己也就连带哄倒了全世界,因此就百难之中高兴一阵子——可怜的女人。如意从来不骗人,也不懂得编自己,她冷冷的观看着自己的生命,冷冷的观看着这些人。 这些年来我跟她学得多——人各有志。这是她的老话。如意说在世忽忽几十年,人家爱怎么就怎么,偏有我这种人,目无下尘,自以为是,没事拿来气,气,活该气。她可不气,她压根儿正眼不去瞧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到今天我还没学会她那一套。 我只觉得寂寞,无边的寂寞。托人去看她,过节寄一个卡片,有什么好处,我想念她,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即使她知道我想念她,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是太聪明了,她是有资格说“我为聪明误一生”的人,我为聪明误一生。咱们俩的一生已经完了。此刻只等头发白起来,等着做神仙去。可是母亲还要我去拣老婆。 后来那个叫菲腊的男同学捎来了信,说如意也问候我。菲腊说我们两个人神经兮兮,多年同学,又知道双方地址,还玩这种通迅息的玩意儿,不算浪漫,是肉麻。我想着认为很正确,着实的鼓起勇气,写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正好在看《射雕英雄传》,里面一个男的对女主角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我的中文勿灵光,也不知道这四句话最初出自何处,只觉得非常的合用,便用上了。那封信是马上冲出去寄的。如意没有回信。 我总忘不了她,她怎么低头的一笑,纤纤美美的头在教授面前,教授怎么为她颠倒,低着声音为她解释。她怎么穿着最好的大衣在大门等我,怎么样偶尔对我透露一点心事。我真的并不想跟她睡觉,虽然结了婚是要同床睡的,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只要见到她,便有种晕眩的感觉,那时候以为是年纪轻,见识少,感情太丰富。现在才知道,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回英国。我痛恨乘飞机,如果要再去,我情愿先到新加坡搭和谐号。如意喜欢和谐号。她做了好几只和谐号的模型,研究它与气流的关系。离开她以后,我只见到脂妖粉怪。我不快乐。再不快乐,我还是去了乡村俱乐部。珍妮小姐的交游广阔,请了一大堆抛头露脸的女人。 这堆女人,什么上电视的,演时装的,唱歌的,跳舞的,都有,都是一式的打扮,都是周游列国常闹事的,口气都奇大。我很自曾形秽。幸亏珍妮小姐把我招呼得很好。 她问:“你老是穿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我答:“是的。” “为什么?”她问。我发现了她女人的温柔,我觉得这是凯莎玲所没有的,凯莎玲像一只打了咸水粽子。跟凯莎玲这种女人出去一百次,她也不会注意到我穿黑穿白,她只要有人替她付茶帐。 我对珍妮说:“是的。我喜欢穿黑色。” 她问:“你喜欢黑色,还是喜欢穿黑色?”这话问得很有意思。 我说:“我只是穿的,我喜欢红色,那种浓稠,像血一般的红。目前女人指甲油那种红,很多人不欣赏,我认为很美。” 我跟她跳舞,她的舞跳得不太好,在夜里灯光下看来,她还过得去,毕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那天晚上来了好几个年纪轻的女孩子,都是才十七八岁的,也没有什么青春,香港这地方虽然人杰地灵,就是出不了美女,女孩子都像话梅,没有水蜜桃子。 那天晚上出来,我一整套西装,不想那么早回家,开车子到舞厅去坐。看多了疯疯颠颠的干金小姐,到这种地方去享受一点安静也是好的。 大班拿来了名单,老规矩,我随手一点。 没多久来了一位小姐,穿着旗袍,瘦瘦弱弱,有几分风韵,叫伊凰,坐下来,拿起瓜子,并不放进嘴里,只在两只手指中磨,她照例问:“先生贵姓?”我说姓宋。她那件旗袍是好料子,淡灰色的绣花麻纱。她的脸仿佛是瓜子型的,棕色的眼影,棕色的唇膏,棕色的指甲,长长的假睫毛,有点电影中“卿本佳人”的味道。 上等舞厅是有点情调的,黯红色的光照得我很舒服,忽然松弛下来了,默默的坐着。男人逛舞厅有道理,唯有在这里没有昨天明天,只有这一刻。 “宋先生哪儿玩多?”她问我。我说:“多在舞厅走。”她笑,“我从来没见过宋先生。”我也笑。成熟点的女人说话都很有意思。 “宋先生不跳舞?” 我说:“我只是来坐的,你不嫌我,就陪我。” 她笑,“怎么敢嫌来先生?” 于是我们便对坐着。我真的舒服得几乎要叹气了。但是我没有要带她出去的意思。 哪里的女人,就该让她呆在哪儿。舞女在舞厅好。打字小姐在老板房里好,大学生在教授前好。不要移动她们,不要做上帝做的工作。 我付了小帐,付了台子钱,就走了。伊凰没有过台子,大概不算是红舞女,她也有她的故事,但是现在要说的也不是一个舞女的故事,现在还是说我选老婆的故事儿,可是麻烦得紧哪。 也有男人一定认为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娶了舞小姐,逼她们做芳草,叫她们做贤妻良母,不仅要贤,而且要比一般妇女更贤,这才显得出男人感化有功,这是干什么?我始终没搞明白过。 伊凰在我走的时候,说:“宋先生,再来啊。”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女子,”我应该带她出去吃宵夜,到她家去消磨一段时间。但是我想到她所认识的云云众生,她对每个人都说“某先生,再来啊!”我对于名女入红女人,人所共知的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尤其是大腿屁股给人瞧惯的女人,这种女人也知道被瞧腻了,就找个男人,匆匆忙的结婚,专给这男人一个人看——但是别的男人又怎么想呢?别的男人会暗笑或是明笑——他老婆的屁股大腿咱们都比他先瞧过。我不能够这么做,我是一个凡人,我没那么伟大,我要娶,还是娶如意这样的女子,即使做错了什么,是一种选择的错,明智的错。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事。 回到了家,我洗一个澡,躺在床上看杂志。我比较喜欢看一些容易懂的小说,简单的,表面化的,没有含意的,特和喜欢看花好月圆性质的,因为我到今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更不用说是老婆了,故此心理变态,喜欢看一个男人娶七个老婆的故事。 看累了就睡觉。梦中还是见到如意。咱们在结了冰的湖之搓手呵白气,笑着走路。只差那么一点,真的才差那么一点点。我没有抓到她,差那么一点点。我心酸的想,那么一点点…… 第二天妈妈跟我发话。妈妈:“家明,娶老婆的事儿,不必过份挑剔,一个男人,事业与家并重,成了家才可以有安定的心会发展事业。你成日价郁郁不欢,做娘的看在心中不舒服。你说怎么样?” 我:“……” 妈妈,“你就算外头有了人,只要你喜欢,我们也喜欢,说出来不妨。” 我:“……” 妈妈:“你该结婚了。” 我:“……” 妈妈:“女朋友不理想,你可以慢慢教她,如果她发型不对,服装不对,你也可以慢慢教她。” 我:“……” 我心里难过极了。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大丈夫简直患妻急得要命。我真悲哀,我的老婆在何处?不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才可以找到。为什么天下只有凯玲与珍妮这些女人晃来晃去? 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意。 妈妈:“家明,你想什么?家明,你说出来。” 我:“妈妈,我还是在选。妈妈,我不认命,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没有合我心意的人。” 妈妈:“家明,人生不如意事常,像你这样,也就不能说了,少年得志。求偶方面,马虎一点也罢,否则,太满了也不好。” 我:“妈妈。你再让我找一年,妈妈,我答应你,明年今天,我要是再找不到她,你叫我娶谁就娶谁,我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 妈妈:“你这话又不对了,谁还逼你成亲不成?你喜欢谁就是谁。我很懂年青人的想法。我不过是要你快乐。” 我:“妈妈,我这一辈子,要快乐是不能的了,做人但求平平安安,也就是了,恐怕也不容易,妈妈,你别替我担心。” 妈妈:“你说话口气像和尚似的,我焉得不伤心。” 我:“……” 叫妈妈这样子,我自觉非常的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死无葬身之地不要紧,死了还知道什么!四匹白马拉倒西敏寺去下葬,也还就是个死人。活着却不能乱来。 我想登一个征婚广告,或者是在《明报》头条上,社论的隔壁。 广告这样写: 宋家明。男。三十岁。身高五尺一寸,体重一百四十磅,五官堪称端正。毕业于剑桥大学工程系,廿五岁获得博士学位。无不良嗜好,营优差一份,月入数千,并无家累,愿征淑女,先友后婚。 我觉得很累,在某个星期六下午,我几乎一睡不起,爸爸也没叫我起吃午饭,我就睡到第二天,像吃过安眠药似的。 起身很是歉意,星期日陪父母说了一天的话。 星期一上班,女秘书跟我说:“周经理的约见的助手来了,但是他人却不在,我不知道怎么打发人家,那小姐脸色很不乐意。” 这一下子的确是无礼。中国人办事一向是这样,人事部没有组织,错误百出,于是我传了那位小姐进来。那位小姐姓林,叫林美丽。她进来了,一身白色,平跟鞋,脸上没有化妆,一双眼睛很美,年纪很轻,标准身裁,那套白西装把她衬得非常的“膘”,穿这样的衣赏来求职是太抢服了,但是我马上向她道歉,请她坐,她的脸色缓和下来,我喜欢有点脾气的女孩子,她看上去很聪明,很得体,很骄傲,很美丽。 她把她的学历、文凭呈上。我细细看了一遍,再看她一遍。我知道老周等着要一个这样的助手。我可以大胆替他作主,反正试用三个月,不会可以另外打算。我把老周那份合同交给她看。 她看合同的时候,我看她。 她很漂亮,大学刚刚出来,禁不住一点点的气,现在这些气来得快,也消得快。她的嘴角微微朝下,但是嘴唇很薄,皮肤是微棕色的,头发流在脑后,大热天她给我一种通体生凉的觉,她的手指纤长,戴着几只银戒指,指甲不算长,搽着银底米色指甲油,很整齐,没有剥落。 她读完了合同,抬起头来。 我微笑说:“林小姐是念管理科学的?” 她奇异的看我一眼,仿佛是说:文凭都在,难道还能假冒? 我问:”林小姐喜欢毕加索吗?” 她一怔,“是那个画家?” 我说是。 她说:“我不懂画。” 我忍耐着:“林小姐看电影吗?” 她很纳罕,然而维持着应有的礼貌,“有时候看。” 我问:“喜欢哪一类的片子?” 她说:“好看的便看。” 我问:“维期康帝喜欢吗?” 她:“啊。” 我问:“林小姐去过巴黎吗?” 她说:“去过。” “去过哪里?” “香谢丽舍。” “手艺馆去过吗?” “那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轻了下来。 我问:“你喝酒吗?”她点点头。 “喝白兰地加什么?” “水。” 我长叹一声,请她签了合同,明日来上班。她很喜悦,但是对我那番问话莫名其妙高高兴兴的去了。 林美丽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是老周的人,让老周用就好。 刚才如果她答:“我承认毕加索,正如必须承米开兰基罗与达文西,是我喜欢莫地格里安尼与八大山人。” 如果她答:“我看维斯康带,也看里斯德,也看张彻。” 如果她答:“我懂一点古典音乐,但因为人人都懂一点,所以改听卜狄伦已久矣。” 如果她答:“巴黎的手艺馆不如小橘树馆。” 如果她答:“我不喝酒,但是喝白兰地怎么可以加水加冰,不如喝可口可乐。” 如果她那样答,如果她那样答,我就会再问:你跳芭蕾舞吗?你喜欢白色吗?你会文吗?你看红楼梦吗?你看跳球赛吗?你拥哪一队?你喜欢下雨?落雪?太阳?一个人骑脚踏车,爱赚多钞票?有很多男朋友?当男人送你玫瑰花,你大笑,微笑?不笑?爱吃什么果?穿什么睡衣?吃哪种牌子巧克力?有否坐过和谐号飞机?戴不戴日本手表?爱家人吗?理想中是活到几岁?怕不怕孩子?信耶稣吗?有没有图章?图章是什么石?可会打毛线?做不做手工?会不会换裤子上的拉练? 如果她那么答……可是她没有那样答。 令人生气的是,她的外型那么好,我气了一个上午,把文件稀里花啦,碰碰蓬蓬的乱扔。 后来她来上班了。 全公司的男人都趋之若惊。她天天的午饭有人请客。老周虽然是个好丈夫,但是喜欢有个漂亮的助手。因此很得意,我常常想起这位林小姐喝拨兰地是要加水的,心中十分不快。 据说她十分称职努力,脾气急一点,但成绩斐然,大家都喜欢她。 她至少有一样好处——她穿衣服穿得好看,一个月的薪水可以买两三件衣服,再要添鞋子皮包就不能了。大概家中是有点来头的。 有一天她敲门到我的房间来。 那时候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她一件蓝灰条子衬衫,白裙子,白底平跟鞋,她手中没有任何文件,她的脸微微修饰过,一种咖啡红的胭脂。 我请她坐。我笑说:“你倒是不穿高跟鞋,林小姐。” “高跟鞋早不流行一年了。”她说。 我问:“就是因为不流行,才不穿的吗?” 我记得如意永远不穿高跟鞋,流行也好,不流行也好,反正她不穿,就不穿。 美丽笑,“宋先生最喜欢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自觉失态,说:“对不起。” 她犹豫了一刻,说:“宋先生,我进来公司快三个月了,大家都很满意我,是你负责招考我的,我觉得应该请你吃一顿饭。” 我扬起了眼睛。 她很有自信地看着我,她有很美丽的眼睛与脸型。 “你是凭自己能力考进来的。”我说:“何必请我吃饭?我请你好了。”我微笑。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不不,宋先生,我请你,应该的,无所谓,谁请谁一样。” 我微笑。她比凯莎玲高贵大方,比珍妮年轻爽朗。又长得好看,也有工作能力。我们约了中午吃饭。反正整个写字间的人都约过她了,她反过来约我,真是给我面子,我不好拒绝。 吃饭的时候,她低声说:“喝拨兰地,要净喝,杯子提在手中,缓缓晃动,让手心的暖气蒸发香味,是不是?” 我倒是一呆,渐渐醒悟过来,心中非常的感动,忽然就想哭。我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那间餐厅里,我握住了她的手,真奇怪,我一向不喜欢手拉手这种动作,但是我说:“没关系,把可乐加在不知年的拨兰地里喝都可以,只要你喜欢,只是你喜欢。” 她垂下了眼睛,条子衬衫雪白的领子映在她的下巴边,她说:“据说你是很挑剔的,挑剔到……不喜欢手短的打字员。” 她的声音非常的温和。 如意的声音是这样的。 我说:“我所以没有女朋友。” 她抬起了头,她说:“我愿意学,你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 她是这样的坦白大方,一点手段都不耍,我简直说不出话来,我说:“恐怕我不配吧,你别这么说。” 她又笑,“现在没有维斯康带的电影了,他死了,我们去看卜通吧。” 我笑,我吻了她的手一下。就是她吧。她是这么美丽,又这么骄傲,又这么愿意明白我,我不会为难她,我不能叫她太吃亏。 公司里的人说:“宋家明是匹黑马,虽然长得不错,但是不声不响,一天之内,就把林美丽占为己有,太没有意思了。” 他们都是笑着说的。 美丽在树叶落下的时候辞了职。她不喜欢跟我在一起上班,天天见面八小时,下了班又再约会,周末再见面,比结婚还惨,没到三个月,大家就累死了。我非常的赞成,她根本不想工作,也不愁我不到工作,她转到一间中学去教书了。 我把美丽带回家。妈妈说:“太好的女朋友,不会是好妻子。”妈妈因这人不是她挑选的,总有话说,那个秋天,我乘着假期,与美丽到东京去。 东京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与美丽在一起,我很高兴。她很会花钱,但是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买起那种小皮夹子来是一打打买的,窄脚的牛仔裤一买就十多条,t恤、丝巾、帽子,不计其数。 我们在一起很高兴,最好的就是,美丽从来不问我:“家明,你爱不爱我?”她并不问,不问也可以得到的答案,问来干什么? 我们到处逛,逛来逛去也不过是市区,后来到京都去了一次,看了皇宫面前的梅花鹿。 美丽说:“家明,,我就是喜欢你这一身打扮,沉默的,不合潮流的。每个人穿牛仔裤,你偏穿西装,家明,为了什么呢?也许天生是这样,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我了解你,我欣赏你,我觉得我这一生中,见过最好的男孩子,便是你了,家明。” 在银座的灯光闪闪下,我与她并肩站着,有时候下雨,咱们是名正言顺的游客,什么地方找雨伞去?也就淋着回家,我不介意,希望她也不介意。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瞩目的漂亮。东京有一个歌磨的浮世绘展览,我们去了。她说我是曲高和寡,才怪,我是一个最最庸俗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人才清高,他们不给我一个庸俗的机会。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挤破了头,也挤不进他们那风调雨顺,繁华锦绣的世界里去。至今我还不知道我得罪了他们什么地方,什么东西。 我真不明白。 在东京有一个礼拜给了我很多的启示。美丽快乐影响了我的心情,我要去的地方,她陪我,她要去的地方,我陪她。 很高兴。末了我们收拾行李,她有一套紫玫瑰色丝绒的皮夹,大大小小一套行李,很是威风。她恐怕真是有一点来头的,我没有问她,是我的错,因为我一点也不好奇。 临走的那一日,我到一间帽店去买帽子送给她。店里说明是太子妃订帽子的地方,我买了,送了去。那天美丽刚好穿了一条米白色的裙子、、把我那帽子戴上了,那层网扬了下来,仿佛充满了空间,我怀疑我爱上了她。 她看上去是这么漂亮,然而我也没有动心,我与她以礼相守,我不是对性没有兴趣。我看花花公子里女人或是男女纠缠在一起的照片,一点不感兴趣。但是有一张广告,却紧紧吸引过我。那是一个年纪不大不小的女人,拉住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她的手伸在他的白毛衣底下。非常的动人心弦,因为两个人都穿着白的缘故?我不明白。性感恐怕就是那么一回事。 美丽给我美丽的感觉,没有性感,也没有完全投入。 但是因为她的美丽,一切都是值得原谅的。 我与她送进出出,走了很久,父母以为我心里敲实了一位小姐,好事近矣,于是渐渐有些话,妈妈总是妈妈,天下的妈妈总是一般的黑,因为她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为孩子们作过某一个程度的牺牲,自以为是吃过苦的,因此就觉得非常的有权利批评未来的媳妇与女婿。当下妈妈就说:“女孩子长得漂亮,当然要比不漂亮的好,但是也有人一眼看上去很美的,不过不经看,越看越百病业生的样子,这种女孩子是有的。媳妇长得好,孙儿就丑不了,不但要模样儿好,而且是要读书的人家出身的,不然一个个孩子年年留级,谁吃得消?所以嘛——”就没有趣味再听她把这话说完,她长大论的说着废话。 妈妈仿佛是很急的,我不是不知道。但是她没想到,我一定比她更心急。这事关系我终身,老婆又不能换,天下还有比换东西更累的事?换一堂家我已经得请假三天,我又没有打算换老婆。我不知道美丽算不算经看,这是十年后才可以发觉的事,但她那些女孩子原应有的缺点,却是可以看出出来的,比如说胸脯忽大忽小,看她用的胸罩尺码而定,等等。她又没答应要与我过一辈子,我何必必急要改变地? 不过总括来说,她是长得不错的一个女孩子。女孩子脸蛋美,占很多便宜,解释了一切——“啊,我没空把文件弄好,因为我长得美。”这种理由虽然荒谬,也一样合情合理,容易接受。 美丽来过我们家两次。第一次还好,第二次出了点毛病. 妈妈跟她说:“你与咱们家这书呆子在一起,不觉得闷?”可是美丽却一个劲儿挤到我身边来。看着我说:“书呆子?啊,叫你呆子啊!” 这个动作把老妈完全给惹火了。 美丽走了以后,老妈就说:“叫不得?我叫自己儿子也叫不得?不要说是呆子卿,我在叫他小鬼城隍也使得!那轻狂相!” 爸爸轻轻跟我说:“你看看你妈那醋劲!” 我微笑,我倒觉得美丽刚才那举止非常的亲匿动人。 后来遇见了她,她就说:“呆子?呆瓜。小呆瓜。” 我笑说:“你干脆叫我小香瓜吧,要肉麻,就肉麻到底。” “香瓜就香瓜。”她说:“那小字可以省掉,咱们都不小啦。”她也笑。 于是她香瓜长香瓜短的叫我。 过了多年,我仍然舍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孩子,为了叫我“香瓜”,而捱过我母亲的骂,我是激动的。 美丽不久发觉她在我心目中并没有超级明星的地位,她身边像我这种男朋友起码有一打两打,她现在超过甘岁,是结婚的年龄,于是很友善礼貌客气的与我疏远。看,我喜欢跟比较有条件的女性来往,她们永远可以找到替身,不会死缠住一个人不放,我是安全的。 美俪这个举止做得很漂亮,直至她几乎要跟人订婚了,在有些公众场所见到我,她还是会叫我一声“香瓜”。她的手插在别人手臂弯中,却向我笑着,当然没有白笑,这一笑把她在那男人心目中地位又提高了几分。美丽在某方面是很聪明的,虽然我肯定她是那种到了巴黎只逛时装店的女人。 妈妈觉得这简直是“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故此没有面子再见她的亲戚朋友,恼我恼得不得了,把“轻狂相”这些评语搁在脑后,使劲的埋怨我,“你呀,家明,有毛病,当心千拣万拣,拣个烂灯盏。” 我笑道:“我可不是有毛病,在写字楼横看竖看,只觉得老王漂亮,罢罢果,明天约他出来打弹子去。” 妈妈啐道:“见你的大头鬼去!可越发上来了。” 爸爸轻说“。“你看她,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几个字写尽了一切妈妈们,特别是好的妈妈们。 我的上司欧阳还觉得不好意思,他说:“家明,你追求女孩子,要努力嘛!这个竞争世界,唉,不要紧,这次没到手,下次再努力。我让内人再帮你看。” 我只是笑。欧阳太太可以这么做:把她手下女孩子的照片都贴在一个本子上,再把咱们王老五的照片鸠贴在一个本平上,男女交换本子看省了不少麻烦,照片旁边最好注明年龄藉贯嗜好学历等等,一目了然,岂不美哉,对于有男女介绍欲的人士实在是好新闻。 欧阳跟我说:“你没有女朋友……很自由。有没有去舞厅?”他问得很奇怪。 我说:“偶然也有。纯是为了维持香港市面兴旺,别无他意。”我看着他的反应。 “哈哈哈,”他笑,“家明,你真是绝。这种地方,可以不去就不要去,去多了有点麻烦,可是百步之内必有芳草,这是真的,有很多好女孩子的。”他是芳草论的信徒。 说过也算了,偏偏那天我一个人到大会堂低座去看电影,碰见了美丽。 她小姐老远就朝我喊,“香瓜!香瓜!” 她很可爱,于是我笑着跟她打招呼,她身边又换了人,但这次郑重地介绍,“我的未婚夫。”我连忙恭喜,那家伙敌意的看着我。我心想:美丽顶成功啊,把自己给推销出去不止,还摆一个款,使那名小子有个错觉,以为她是他苦苦追求回来的。我向美丽眨眨眼,美丽马上明白了,向我微笑。 他们身边带着一位美国的洋妞。这个“妞”字似乎要经过小心的商议才能成立。这外国女人嘛,从十二岁到十九岁皆可称妞,一过二十,就是“婆”了,这个女子是在非妞非婆之间。 他们帮我介绍了,她的名字有亲切感,她叫菲丽斯。反正这年头的小姐都用洋名,我真怕美国人不耐烦,会马上用个中文名作抗议。还好,她很随俗,只叫菲丽斯。 这菲丽斯很洒脱,到了东方,晒得黑黑的,一派健康,手腕上戴几只银镯子,一件长袖子衬衫,一条长裤,颇有欧洲风,说话带着法文单言。 美丽说:“宋是英国的,他在那边念了好些年书。菲丽斯,你读语言,宋讲得极好的法文。” 我突然觉得美丽在推销我,她是一个很能干的推销员,我很小心,当她的未婚夫有事走开的时候,我便说:“美丽,你嫌我是一个碍眼?”说的是英文。 美丽说:“让你这么好的男孩子自由下去,实在不甘心,我虽始追求不到,也得给别人试试,”说的也是英文。 我说:“这是真心话吗?” 菲利斯看美丽一眼,“她自从念中学就这样,主修交际系。”她说。 菲丽斯金发闪闪生光。我对金头女人也曾经有过过短暂的兴趣。倒不是初到贯境的时候,那一段日子忙着适应新的环境。而是在第二年,可是也没有多久,就发觉外国女人一点也不傻,非常的难以打发,几乎比华籍女子还难搞,结婚结婚,她们要结婚,最不好就是一上来便把我们当瘟生,吃的穿的都要我负责,想想也气,她们跟在自己男人身后去挤公路车,还各付各的车费,干么要我们替她们服务?所以很快的失去了兴趣,也没有机会客观地与她们谈一谈,对于以这种形式去报八国联军之仇,不觉有面子。 我对菲丽斯便很冷淡,美丽觉得了,很是高兴。她用中文说:“香瓜,你真可爱,那个时候我应该抓紧你的,我有一点爱你呢,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那呆呆的样子。” 菲丽斯讽刺她,“你未婚夫回来了,赶快学了俄罗斯语,与你两个人随时随地可以私语。” 美丽并不介意,她笑说:“那多不礼貌。” 后来我们便进场看电影,我挑的位子正好与他们的联在一起。电影并不好,现在在这大会堂电影也名不副实了。我倒想起以前英国小镇上的戏院来,一共五间,都在一座大戏院内,叫着“映室一二三四五”,多么干脆,专门演欧陆与美国二轮片子,有好的,坏的也有。 那些映室,八十五辨士一张票,便宜得很,可以从早看到夜。就因为可以从早看到夜,所以一散场大家都来不及回宿舍,每次散场,天总是下雨,对了,如意,与如意去看的。 如意这个人就是反应快,看到一部尚彼贝蒙多的侦探打斗片,她说:“外景是巴黎右岸。”然后她说:“呀,打到戏院文场那间拉法叶百货公司去了。”她是非常绝的,仿佛巴黎是她的老家,如数家珍。听说这几年英国的夏天也热了。我与如意一向不知道英国的夏天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夏天从不留在英国,老是开车到巴黎,然后整个欧洲逛,好笑的是我与她两个人始终拿着香港绿色,“底面共四十四页”的身份证书,没有国籍,事事要申请入境出境,两个人都甘冒这种麻烦,因为申请做别一国人更麻烦。我们一点国家民族观念也没有,只是怕麻烦,因此没有自卑,也没有优越。如意有很多地方跟我很像。旅店没有借双人房,他们外国人常常以为咱们是兄妹,一有一次在瑞士,如意用法文说:“他是我兄弟,可是我比他大,他是我弟弟。”大家也相信她。 她是很有趣的。我们一定去过上十次的巴黎,一有烦恼马上收拾东西去巴黎,那是解决烦恼的根本地。要不就回香港,某一年我回香港,她去了佛洛列达洲,她很懂得花钱。 看完了电影,没有人建议会喝咖啡。我自动提出要代送菲丽斯。美丽他们不反对,菲丽斯也无所谓。可是美丽他们两个人一走,我马上请菲丽斯去喝点东西,她答应。 我解释:“四个人太多了,不好讲话。” “三个人已经太多了。”她笑,“我不是不知道,但是住在青年会,可闷得慌,天气又这么热。” “府上是美国哪一州?”我问。 “我是纽约人。”她有点骄意。 “啊。”我说:“不错的地方。” “你去过吧。”她问。 “不能再去过,只停了三天。” “是游客。” “你是美丽以前的男朋友?”她问。 “不是。”我说:“普通朋友,”我真是她的男朋友,她就没球么大方了。” “她叫你什么?什么叫‘香瓜”?”菲丽斯问道。 我的脸忽然红了,不答,只是喝咖啡。过了很久,我跟菲利斯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付了帐,诸位如果以为外国女人会得与男人造付帐的话,诸位一定是发了神经,不懂得市面也,目前全世界最阔的人是香港人,香港人中最阔的又是我这种没有家累的男人,所以连外国男人也知道行情,不会与我争的也。 我把菲丽斯送回青年会,我问:“可喜欢香港?” “太美太富足,难以形容,一只手表才甘块美金;真不枉此行,不后悔节储了这些日子。” “过了暑假,还是要回去的啊?” 她迟疑一下,坦白的说:“如果有人娶我,就不回去了。” 我笑一笑。天下老鸦一般的黑,我早说洋婆子更难缠。在英国也是,老实说,略略有点资格的,还不肯泡黄皮肤,三教九流的洋女一见面就把华人当瘟生,动不动要结婚跟了来东方,脱离他们那个不见天日的国度。 我当下客气的说:“从那里到这里,只怕你不习惯。” “怎么不习惯?偏偏香港人居然还有崇洋的味道,男人来更好。” 她真厉害,我略觉不快,向她道别。娶外国女人?如果有机关枪架在我脖子上,我还真的娶了,但是不到那个紧急关头,却绝不加以考虑。我老觉得娶洋人或是嫁洋人都是下下策——谁会糟到那个地步,一不生麻疯,二不患梅毒,怎么会在本国找不到对象?随便一点也就是了。娶了外国人,那是一生完了……怕连红楼梦都没听过,那我多吃亏,我是会看莎士比亚的。美国女人更糟,怕连莎士比亚都不看的…… 也许看海明威罢。 还是如意好。想起如意,便会睡不着觉。 有时候会这么寂寞……真的,除非找一个好的伴侣,天天把一切芝麻绿豆事告诉她,公司里发生了什么事,电影不好看,哪本书值得一读,什么都告诉她。要不就只好写稿,不骗你,你看报上那么多的专栏,那些人就天天告诉读者,他们几时上过厕所,几时又吃过饭,是些什么菜式,因为男朋友难找,所以报上写稿的女人越来越多,虽然读者相高远,但读者们是可爱的、温和的、懒洋洋的,不会为了三毫钱买一张报纸而痛骂某一个作者。他们是这样的容忍,在报上找着合适他们的稿子,真是一群美丽的好人。 我也爱看报纸。看到好的都记下来,又查看作者的名字,看到不好的顶多一笑置之。像一个游客,到了剑桥,便嫌那些校舍旧,其实不算旧了,牛津的更旧。我记得那时候到牛津开会,如意对我说:“那厕所前面石块地上居然有浅浅的两个脚印,想必是人人的脚都搁那儿,搁久了石头上起印子,真可怕。”是有点可怕,但是一间大学要这么可怕还不容易,可是那游客因为认得报馆老板的小姨的过房娘的阿婶的奶妈之故,拉扯上点关系,那游记也就登在报纸上,非常威风地,白纸黑字,咱们做读者的,看好还是不看好?看抑或不看,这倒是个问题。 如意是个可爱的女子,真的,她真是独一无二的,她脾气不好,但是她有强烈的幽默感,越是对陌生人,她越和蔼。 她是个特别出众的女子。我是真的爱她,一种老夫老妻式的感情。好像结婚已经八十多年,不再同床睡觉的那种感情。 我爱她。 此刻我如果见到她,我会说:“如意,我的生命闷得透顶,我忙着捉鸡,人们忙着捉我,所有的鸡是一样的,所有的人也一样,结果我便觉得闷,但假如你来驯服我,便好比太阳照在我生命中一样……”这是抄来的,这是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不算数。然而好的情书都是抄的。 这本小王子是某个夏天,我和如意在巴黎和里路买的。 我们在旅行的时候什么都买,箱子像垃圾岗一般。有一只尚可多的瓷碟,就是这么被压碎了,六十多个法朗。 结果我到天亮才睡着觉。 不过上班还准时,头一个电话是那洋文人打来的,我拿起电话,“喂”的一声,那边要打宋家明,我觉得这女人的英文好难听,不知道哪一家学校学出来的,正在想,女人已经报上名来,说:“菲丽斯。” 我说:“啊,早。”心里想,乖乖不得了,找上门来了。 她说:“电话是美丽告诉起的,以前她也在你们那里上班,是不是?” 我说:“是。” 她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来了。 我说:“有。” 她说:“请你来一趟青年会好吗?我想开了录音机,听听你说中国方言。” 我说:“说得很坏,怕你印象不好。”心想:“来了。” 她说;“晚上八点好不好?”来了。 我说:“好。”她放下电话。 她来让她来好了,我去我就是个傻子。我不该答应地的。 怎么可上她家去呢。但是你知道,有时候人寂寞起来,没有办法。 我把车子开到青年会,她住很小的一间房间。天气热,我一下子就汗湿透了,为了礼貌,还不能当众抹汗,幸亏有一点风,从她房间小窗户看出去,倒真是万家灯火,尽在山下,景象万平。 “美丽的香港。”我说。 她笑了一笑。她看上去不坏。 “你吃饭没有?”我问她。 “没有,说吃了你也不会相信。”她嚼着口香糖. 我把衬衫袖子卷起来,看她弄录音带,又试着在麦克风里讲了几句,她把一段德国妇女吵架的录音放给我听,我说“像希特拉使号令。”她又放意大利语妇女吵架,我说:“像大型歌剧。”她说这一类的对白很有兴趣,一连播好几种,最后是广东话,两个女人互相在侮辱对方的母亲,我听得出了神。 我问:“那里录来的?” 她说:“就在楼下。” 我说:“很好听。” 她说:“听说你还会国语与上海话。” 我说:“这有什么稀奇,有人懂八、七八种。” 她问:“不尽然,美丽只会说广东话。” 我说。“你不能这么比,有些马来亚华侨连一种也不会,只好‘也罗,也罗’。” 菲丽斯大笑,“你学得真像,太像了,我的天。” 我松了松领带,看看她房间,忽然之间心中有点感触。 “这间房间像大学的宿舍。”我说。 “谁说不是?”她说。 我沉默一会儿。 “宋,我晓得你对我没多大的意思,”她忽然说:“但是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饭。” 我诧异,到底是美国人,有这样爽快,倒反而显得我有私心,我说:“没有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她了解地微笑,不响。 我说:“我请你吃日本茶去,不骗你。” “谢谢。”她不客气,“你知道我口袋里没钱,来,刚才那段话,请你以英文替我译出来,别怕难为情。” 我马上替她做好,如果她不怕难为情,我何必怕?只是这房间的温度高,我热得透不过气来,整个人都湿了,反而有种奇怪的痛快。手臂的皮肤贴在桌子上,每一次提高手,都像连皮剥下来似的。 她说:“我去弄咖啡。” “不用。”我说:“给我一杯水,请。” “你的英文……是那么准确,其实我应该学好英文。” “你放心,我的国语比你的英文更差哩。”我说。 我把择好的纸张压在她的书下。 她说:“我看看。” 我说:“你要是相信我,回来再看,肚子饿了,现在先吃东西。”我站起来。 她说:“你常常穿白衬衫黑裤子吗?” 我点点头。母亲为此十分不愉快,但是我已经穿惯了。 她笑笑,跟我一起下楼,一路上她说:“美丽说你是很好的男人,但是对女人不大感兴趣,这话看来不像,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美丽?她那么漂亮,又是中国人,是否在等一个更好的?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车子里的冷气呼呼地喷出来,我不知道,在一个平治四五o可以摆满一条街的城市里,想这些没有用。我凉快起来,马上把车子开过隧道。菲丽斯美国音的英语有种刺耳,但具刺激性。 我们吃了一顿极好的日本菜,味道十分不错,她吃得很多,看起来有点野性的单纯。像菲丽斯,她所需要的不是一张文凭,而是一名如意即君。我喝着米酒,心里替她惋惜,我常常会在喝酒之后替女人设身处地想一想,在这一刻里,即使是母亲,也是合情合理的。 吃完饭我们在海边走路。她一直问:“那顿饭很贵,是不是?谢谢你。”她是一个有良心的女子,吃得苦,够镇静,也大方干脆,换句话说,不是没好处的。 (缺字) 她脸色一变,随即微笑,她点点头。 我送她到门口,走廊不似方才那么热。她低声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 我弯弯腰,“再见。” 我离开青年会,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淋浴:在这种天气没有冷气是睡不着的,有冷气也一样睡不着,到底好点,我怔怔的想,我真该结婚了,碰到什么人就是什么人,男人也有人老珠黄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才找老婆,感情不容易培养起来。 第二天,美利跟我说:“看不出你是个柳下惠。” “我绝不是。” “我知道,你除非其喜欢那女子,否则不动情。” 我说:“你错了,太喜欢那女子,十分紧张,也做不出这种事。” “你这人……说来跟你出去这些日子,一点也不了解你。” “我娶个丑八怪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了解。” “我知道你一定要娶个美人。”美丽说。 我干笑,美丽把电话挂断了,那一日下班,天落着毛毛雨,我觉得出奇的寂寞。 我寂寞得有点儿麻木,非常处之泰然,没有那种惨痛的感觉,因此更增加了凄凉。不是没有地方可去,而是任何地方都没有我爱见的人,越是灯红酒绿,越是闷得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傻傻的笑着,十二分的不相干,结果累得下巴也差不多可以掉下来。没有一个人的话可以相信,此刻我只想娶一个合情合理的妻子,我把心事单告诉她,她单把心事告诉我。 结婚是有点意思的,不然怎么连知文识字的红妓女也情愿从良,我重视婚姻……好比一个女人。 下班到了家,妈妈说:“有个洋人打电话给你。” 我吓一跳,以为是菲丽斯,刚在任美丽什么告诉她(此处有误),妈妈说下去:“是男人,我用我那八百多年不用的英文回答:我是他妈呀,你是哪一位?那个人说,他是你教授,旅馆的名字与他姓名都写在纸上,你看看。” 我放下一半的心,我并不认得洋人:公事上的洋人,都一只到公司去找人,我拿过纸条,可不真是以前的教授,是教物理的,他是一个不错的人,n先生,但怎么会手里遥遥来了香港?我看看电话,便打过去。 接电话的就是他,好像不是旅馆,我先报名,“我是宋家明,n先生,欢迎来香港。” 他哈哈的笑,“没想到吧?家明,我早说过,人生何处不相逢(原为“泥建”,不通,改),我们又见面了,我特地到校务处去找出你的电话地址,这(之)些年,你真是一封信也不来,好叫人失望。” 我听了他的声音,瞎七搭八地心头上先是一热,好像见到(创)了至亲友人,“n先生,吃过饭没有?出来喝一个啤酒。” “好,我住在亲戚家,叫什么路?落阳路十号。” 我说:“我来接你,十五分钟。” n说:“好,再见。” 我刚要出去,妈妈说:“你淋个浴吧,这么热的天气,当心(动)闷出病来。”于是我又洗了一次澡才换衣服,然后出门开车纷(?)落阳道,我迟到大概十分钟,n已经站在门口等我。我道歉(政),一边细细打量n,他一点也不见老,男人到四十岁就变了化石,再也看不出来,尤其是他这种男人,正牌男人四十 一枝花,有学问有人格。 他说:“家明,简直不认得你了,真的长大了。” 我说“做过几年工作,我老油条啦,没有用,n先生,你们可把咱们骗得好苦,在学校里只对着课本,世界上阴险的事儿一点也不告诉我们。” 他哈哈的笑着,然后上我的车子,我把他带(戴)到避风塘,叫一个小艇,两人悠哉优哉的吃起海鲜来。他很纳罕,“我表弟没告诉我有这等好地方。” 我微笑,“令表弟是干哪一行?” n说:“他是政府地皮的测量官。” 我点点头。在香港的洋人真是享福,难怪一个个听见要回老家就哭得出来。 “你这次来,不是有公干吧?”我问。 “我来看看,想换个环境教书,我跟我太太离婚了。”他说。 我一呆,低下头。离婚,多么可怕的名词。他也离婚,渐渐大家有样子学起来,离婚背后的黑幕反而不容易看得清楚。 “家明。你不是为我难过吧?”他问。 我摇摇头,忽然发了一身的汗,满头满脑都是,风吹上来,很冷。 “世界上的事,不要想那么多,想多了没意思。”他说:“你呢?家明,你那个要好的女朋友呢?” “她嫁了另外一个人。”我说:“我还是独身。” n一怔,“但是她与你那么要好……” 我说:“可不是,她对婚姻没有信心,终于挑一个比我可靠的人。” “女人有时做很奇怪。”n拿着毛巾擦手,很高兴的样子。 他们外国人对于离婚的看法是不一样的。外国人是外国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是中国人,再洋化也还是中国人。 在避风塘中,我又想起如意。 n不住口的称赞着美丽的食物,美丽的风景。大概是十三十四的光景,月亮已是十分的圆了,我仰起头看。n说我比以前又更加沉默,我对他说,要把他带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把他带到舞厅。 n一下子就呆了,他没想到的这种地方。我们俩一坐下,大班看样子就知道是两只羊牯(姑)。 我说:“叫两位小姐来。” 迟疑了一下又补一句:“看看伊凰在不在。” 我跟n解释:“中国女人不流行跳舞,中国男人没有办法,只好发明舞厅。中国男人是非分得很明,跳舞有跳舞的女人,喝茶有喝茶的女人,后来结婚的,往往又是别的女人。” n听得傻傻的,没一下子,伊凰来了,向我笑一笑,另外一位小姐穿着件长旗袍,叉子一直开到股际,雪白的大腿,非常具诱惑力,面孔虽然不致于太难看,却也不美,但这不要紧,没有人会注意。 两位小姐都很大方,比外头那些千金小姐还显得磊落,那位穿长旗袍的小姐英语流利甚,与n一直说着话。我们并没有跳舞,n的脖子都有点红,他恐怕难为情,再来几次,也就好了。 伊凰问我:“宋先生好久不来?” 我笑说:“你还记得。” 伊凰说:“当然记得。” 我说:“我一年也来不到两次。” 伊凰说:“根本就是,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我不响,n在那里一本正经的解释他这次到香港来的目的。真是出洋相。我觉得非常的寂寞。一只镶碎镜子的球在红绿灯下闪闪生光,我一点也不需要灯红酒绿,我只需要一个妻子,即使在兵荒马乱的地候,我还可以抓住她的手,对她倾诉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我只相信她,她也只相信我,世界上其他的人,我们可以不必理会。 我因此跟n站起来,付帐走了。伊凰给我一张纸,她说:“你有空请打电话,这是我家,我上午一定在。” 我点点头,把纸放进口袋,可是一出门,我就把纸扔掉。将来后悔(梅)是另外一件事,我不能徒然引诱一个女人,我甚至不能给她许多谎(慌)话,何必呢。 n在归途中跟我说:“那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 我笑,他到底是一个教授,我说:“这世界头一个领我们住寂寞的路上走,我记得咱们同班有个加利,记得吗?这小子有个女朋友,住在暖气很足的屋子里,加利天天在她那里做功课,省灯省油的,末了他说:‘越来越不想回家,真要娶她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娶的是暖气,还是其他的。对于很多人来说,婚姻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是不是?” n说二“家明,你变了,你很不快乐。” “不快乐也是自然的事,是不是?谁活在这世界上近三十年,还快乐得起来?太久没过得意称心的日子,真叫人怀疑,也许我已经丧失了快乐的本能,再也不能够快乐了。” n说:“这本能是不会失去的,就像学会了游泳,永远不会忘记。” 我忽然说:“n先生,今天到我家睡好不好?我还想跟你说很多的事。” 他温和的说:“不必、你有我的电话,我们可以常常出来说话,说不定我留在这里教书,还得要你帮忙哩,你放心,来日方长。” 是吗?我心里想,不知道还有几日? 选妻记(下): 见到n,好像忽然间看到自己的影子,老大的不高兴,人老了也就老了,男女都一样,早不离婚,晚不离婚,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婚。他也迟婚,是个罕见的例子。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教授,咱们俩在选妻方面有点同病相怜。那日回家,我有种郁郁以终的感觉。 老妈大概是看出来了,所以亲戚朋友间有什么会,都拉我去参加,我不反对,只要是灯光亮一点,可以有说有笑的场合,又是熟人,都可以散散心。 这一天妈妈说:“去不去?跟你三表哥介绍女朋友。” 我说:“老三都四十岁了,还有人跟他介绍女朋友?” 妈妈说:“不公道就在这里,女人上了二十五,大家都有点厌气,男人不一样,四十五十都有做媒,没法子,女人一代代的成长,好丈夫难找,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反而吃香。” 她阴恻侧的一笑,“今天晚上便我是替老三介绍女朋友去的” “好,”我有兴趣,“我们去隔岸观火。” 老三是个读书人,但人到中年,圣人也带三分油腻,老三读书便读油了,有他在场,寂寞是不愁的,他很有点鼓舞力,把场面弄得热热闹闹,但是把他的声音分析起来,非常的虚伪做作,我不知道在场有没有人注意到。 被介绍的小姐并不好看,五官略嫌厚重,因此一张嘴不翘也像翘着,很有点稚气的美,她姓张。老三并不问她的名字,只是“张小姐张小姐”的称呼她,过份客气一点。这年头做男人也不好做,稍不留神,便成了一个莫名其妙女人的丈夫。老三非常的当心。张小姐有二十多岁了,并不说话,很随便的穿件衬衫,一条裤子,倒是落落大方,不在乎被评头品足,脾气还是有的,却已炉火纯青,这些都看得出来。做女人更难,以前还可以把婚姻托给媒人,名正言顺在家里等,后来就得靠姊姊拉扯,若姊姊不得力,或是没有姊姊的,只好本人想法子,耗到许多岁尚无对象,像这位张小姐,还算是得人缘的,有个把亲戚请客义气来替她介绍男朋友,只是成功的成份不高。我明白老三,他喜欢聪明的、年纪轻的女孩子,最好二十岁左右,非常爱娇的那一种,他的欣赏力强,他不是不知道张小姐的好处,在他年轻的时候,她或许是他理想的对象,但是现在地步入中年,没有时间。 我却为了不一样的理由而欣赏张小姐,她的相貌与动作都有点像如意。在座还有张小姐的母亲,两母女不大说话,那个母亲很老很昏庸了,皮肤异常的黑,看上去像张小姐的婆婆,吃起东西来非常的响,而且只管吃,一盆白切鸡上来,她努力的吃着,把女儿的幸福也吃到肚子里去了,一点也不在乎,有种血淋淋的残忍。吃完之后,大家坐在沙发上说话,这位张老太太因为肥胖,故此要在椅子上扭一扭,才能够坐好,两只肿而且黑的水桶脚悬空,像一个小孩子。脸上痴钝地笑着,一双小眼睛却很尖锐,有种毒恨的神色,气忿忿的看着全场的人。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老年人,母亲只有五十岁,并且思想很新,做人也顶乐观,这个张老太太是个很突出的人物,但老三太过份卖弄表演他自己,以致错过许多观察人动的好机会。我忽然发觉另外也有人在注意张老太太,那是她的女儿。张小姐冷冷的看着她母亲的一举一动,脸色很正常,却有种诧异,仿佛一在人前,她便不认得她了。这使我连忙用眼光找到自己的母亲,老妈正在那里听人诉若呢,我松下一口气。 如意现在大概与这张小姐差不多年纪,甘七八岁,或者更大一点,美人迟暮,并且有着许多过去,男人们都怕那些过去太辉煌,是他们颜色所不能遮掩的,不如找一个马马虎虎的女人,像张白纸,爱怎么涂就怎么涂。张小姐大概也很明白这点,所以不在乎这顿饭的成败得失。 过了一刻还有人建议去跳舞,我已经走不动了,那张小姐干脆马上推辞。老三并不在乎,因为在座还有别的女孩子,他们一辆车就走了。我觉得张小姐有点尴尬,便建议送她母女两个。妈妈过来拉人打麻将,把她母亲拉走,只剩她一个人。她看着我,犹豫一下说:“我自己叫个车子可以,不烦你。” 声音是很冷淡。 我说:“没有什么烦的,车于就在对面。” 我的确把车子停在对面。拿抄牌纸是我拿手好戏,再也不怕的。香港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抄牌费应列入正常开销一项底下,否则就别买车为上。取过车子,我问她地址,就送她回去。她一路很沉默,心事重重,不说话,也不看我。送她到家我不得不自我介绍:“我姓宋。”她只点点头,在下车的时候道了谢。 妈妈打完麻将回来说:“输赢越来越大,以后真不能上他们家去玩,”她自是说给父亲听,“客厅里尽是蚊子,打蚊子还来不及,还打麻将呢,那女佣也差不动,这年头…,” 爸爸其实在看电视,并没有听进去,不过她不介意,几十年来都这么过了,夫妻间要互相迁就,只要有个人听着便好,可以一直说下去,说下去。 妈妈对我说:“老三真不像话,吊儿郎当,到几时去?人家那张小姐也是大学生,配他不错,但是他嫌她大,他喜欢小一点的。” 妈妈不寂寞,她有正常活动,而我,我什么都没有。 爸爸说:“明天我要开会,七点回来。” 妈妈偷偷跟我说:“又开会,开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响。 妈妈说:“现在才后悔设生多几个孩子,看到人家一屋子的人,蛮羡慕的。其实当初自私点,也就把孩子们拉扯大了。” 她叹一口气。 这件事母亲其实没有做错,也是她一生内唯一做对的事,兄弟姐妹多,一点好处也没有,人生根本是一个很大的失望,唯有两个人的真诚相爱才可以解除的失望。做人其实跟生儿子一样,没多大的意思,俗语说:儿子好比眼眉毛,勿生设相貌,生生没味道;做人也一样。将来我结了婚,也不要孩子,没有道理把生命一代代的带到世界来,这样盲目,这样自私。如意也这么说过:孩子们真是可怕的,她说。咱们能控制的事已经这么少,可以不生而拚命的生,这真是…… 妈妈转向我:“你怎么啦,家明,最近你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我说:“我累了。” “去睡吧。” “是” 去睡吧,每个人都那么说:去睡吧,一句话解决了很多的问题。去睡吧。当初毕了业,如意出去找工作,回来就咪咪妈妈的骂广东粗口,她喜欢广东粗口,认为既有诚意又够磊落,她说:“找工作?最好是找长期饭票!像咱们这样,找个三千镑一年的工作,付了税只剩两千,吃饭还不够,大的开销不知道几时翻本!还找不到呢。女人工作再出风头也没用,赶紧嫁个阔丈夫要紧,就算不阔,一天有三餐饭吃也可以了,最主要是人靠得住——我随时可以甩掉他,他永远不会甩掉我。” 话是说得不错,所以她马上嫁人,不求事业有发展,说实在也是,女人找工作作什么?身为男人,连妻子也养不活,干脆做光棍,以免害人害物,可是这种想法也算落后了,现在的男人们讲究现实,太太能出去赚钱,贴补一下也是好的,自是男女平等。 唉,天又慢慢的凉了,如此这般,一年四季,更替不已,一年复一年。如意当年不肯嫁我,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太了解,不能结婚,她大概是对的。 有一日下班,正值碰上潇潇雨,我那辆老爷车“轰轰”地向家中驶去,经过计程车车站,看见那位张小姐在排队,她的神情很好,穿一条长裤,一件长袖子衬衫,头发仍然挽在脑后,很淡漠地看着雨景。在她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叭叭的聊天、笑,但是她却站着不动,很庄重的样子,我忽然被感动了,跳下车来,向她打招呼,请她乘便车。她笑一笑,很大方的上了车。 我很高兴,“轰轰”地把车子又开动。 她在微笑,一种相当含蓄的笑。她今天的心情不错,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发觉她有一种洞察人情世故的标致。漂亮的女子很多,但是她不一样。 我问她:“你下班?” 她说:“不,刚从律师楼出来,办点事。” 我问:“有空吗?去吃一顿饭好吗?” 她看看手表说:“太早,才六点。” 我连忙说:“可以喝咖啡。” 她忽然笑起来说:“来全套的呀?算了,宋先生,你也是忙人。我看还是去吃饭吧,我很久没吃潮州菜,今天趁机可以大吃。” 她这么的爽快,如意又复活了。我一向欣赏这一类的女子,我停好车,与她选一间潮州馆子,她完全晓得该吃什么,就是没叫蟹,“太贵。”她说。 我们吃粥。 她使我很松驰,我喝了点啤酒。像她这样子的人,怎么会跑去给老三相看呢?我想。我问她:“你难道没有男朋友吗?” 她怔一怔然后笑,“系我这种年纪不是交男朋友时期了。现在要不就马上结婚,要不干脆做女光棍。” 我笑,“大概那天与我三表哥吃饭,是长辈的意思。” “我自己也想看看那位先生,”她极大方的说:“我不知道他嫌我什么,我觉得他不够稳定,不是使女人尊敬的男人。女人要爱一个人,除非真由衷的佩服他,否则不能爱他。” “这是女人的秘密,怎么都告诉我了?”我问。 “哈哈哈。”她说。 笑得很畅意,仿佛一点心事都没有。她是一个非常恩怨分明的女子。 吃完晚饭,她把三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叫我付帐。 我问:“怎么你请?” 她说:“我请不起,这是我的一份,这年头在外面吃饭很贵的。” 我笑笑,没有拒绝她,把帐付掉,我要请她喝咖啡。 她问:“你倒真是兴致好,连喝咖啡呢,也罢,我也好久没享受这种少年情怀了。” 我看她一眼,“你怎么如此说?很多女人到了三十多岁,还等男人送玫瑰花呢。” 她说:“如果有丈夫,当然可以。如果有男人愿意送。也可以,但偏偏不能够等。卅岁一过,什么时间都没有了,怎么可以等任何人?” “可以的,”我说:“你别这么拘谨于年龄,难道只有十七岁的人才可以喝咖啡?” 她笑笑,不出声。 我也向她笑笑,问:“要不要看电影?” 她点点头。 结果电影是看过的旧片子。我说:“这是看过的。”已经坐在戏院里,才忽然发觉。 她说:“我也看过的,只以为你没看过,不好扫你的兴。” 我问:“要不要看下去”她又点点头。 看完才走出来,我们找到车子,我说:“雨停了。” 那辆老爷车不停的喘气,我把她送回去。 跟她在一起舒服,我至少没有:“被猎”的感觉。所以我不介意看旧片子,看旧电影有一种安全感,知道剧情发展如何,不必担心奇峰突出。 到了家,妈妈在那里发牢骚,说我到哪里也不说一声,白白把晚饭热了又热。爸爸仍然看报纸。家中订着上五份的报纸,爸爸一生之中,半生就花在报纸上,但是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的享受,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是真的喜欢看报纸。 我跟妈妈说:“你还记得本来要介绍给三表哥的张小姐吗?” “为什么?”妈妈有第六感。 “我觉得她不错。” “真奇怪了,有什么不错?年纪不小了,样子也不见得十分突出,恐怕还有点背景,据说母女之间不和,又没父亲,有什么不错?” “她像是一个有内涵的女子。”我说。 “什么内涵?你总共才见过一次。”妈妈说。 “你还是喜欢美丽?她都结婚了。”我说。 “美丽至少长得漂亮。”妈妈说:“男人娶得到好看的老婆,就证明有办法。” 我说:“男人娶有内在美的太太,证明清高,不好色。” 妈妈说:“所以做男人真容易。女人嫁个漂亮丈夫,寝食不安,嫁个丑丈夫,又没面子。” “那张小姐不错,我想约她出来”我说。 “天下女孩子成千上万,我不信你会看上她” “很难说,每个人都有好处,我比较接受她。” “据说是个教书先生,一手国画不错。”妈妈说。 我很感兴趣,“是吗?是个教书的?真没想到” 妈妈说:“所以人品学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教一问中学。管四十多个神经兮兮的小女孩子,好吧,既然你有意思跟她做朋友,我帮你打听打听。”‘ 妈妈忽然热心起来,我觉得十分奇怪,后来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跟爸爸说:“娶个条件差点的女孩子,她报知遇之恩,也就死心塌地了。否则的话,我们只有一个儿子,那媳妇一天到晚作凤凰来仪之态,咱们吃不消。” 妈妈以婆婆之腹,测媳妇之心,可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也,我服了她。 但是她一直说张小姐条件差,我就很不明白。不过她供给(供日5)我不少资料,以后我约会张小姐,便有话可说。 我问张小姐,“你是教书的?” 她点点头。 “听说国画很好?”我又问她。 她摇摇头,“不好,我这个人是天份不好,所以什么事都做不好,涂涂而已。” 我很奇怪,“你是没有信心?还是谦虚?” “我这是说老实话。”她淡然的说:“两者都不是。” “你怎么知道你不行?”我笑问。 “经验告诉我的。”她还是同样的声调。 我看她一眼,她说得很自然,不过余味有讲不出加苦涩。 难怪老三对她不感兴趣,老三喜欢比较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没有一点生活经验,随他摆布的,一个成熟的男人最不愿意有一个成熟的女人做伴侣。 但是她并没有使我难堪,我们是朋友,上舞厅当然希望看到笑哈哈的舞女,但朋友就不必勉强她笑。 我忽然想起n告诉我已经找到学校教书,并且搬到宿舍去住,便想跟张小姐一起去找他一次。 我微笑说:“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真是,对不起,我叫张平平。” “啊?”我说:“怎么这样的名字?没有草字头?” 她微笑,“没有。平平,做人平平凡凡。” 我第一次见她笑,她笑起来很妩媚,牙齿长得好,就因为她不常笑,倒是给人一种意外之喜。我征得她的同意,打个电话给n,没想到n叫我们马上去,他也正好头着在家,闷都闷死,巴不得有人说话。 我又开动老爷车往市郊驶去,我跟张平平说:“我这辆车子,真是……” “车子只在能走路就可以。”她简单的说。 我很感动,在香港,这种车子是载不动女孩子的。 美丽之肯坐这辆车,是因为她知道我随时可以买一辆更好的,但是她无所谓,为什么?我觉得有三成以上的希望。我看她一眼,她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庄重。 而且,她有一个优点,没事不多说话,沉默如金。 我们到了郊区,兜几个圈子,才找到n住的地方,那层宿舍没有灯光,可是他住的那里例外,所有的灯都开着,门也开着。 我笑着对张平平说:“他寂寞。” 张平平在门外点点头。 她明白。 我用力敲敲门,“n先生?” “进来!”他大声地说。 我推门进去,他的宿舍很大很舒畅,也很凉快,地下居然点着蚊香,家具简而不陋。我与他抱了一抱,马上介绍了张平平,他做咖啡给我们喝。 我话入正题,“怎么?习惯吗?” n高大的身体坐在沙发里,摸摸脑后,“做异乡人了。这两天我才想起你,家明,你们外国学生的日子真亏得过的。我什么也弄不懂,非得学好中文不可,否则在街上不会听懂,开电视也看不懂,跟学生太隔膜,真难,我有两大包脏衣服,不晓得拿到什么地方去洗,想到这里,真是后悔不该离婚。”他仍然很乐观药笑起来。 我也笑,“还有一星期就得开学呢。” “可不是,我正在收拾讲义。”他面前堆着一堆纸与笔。 平平只是微笑,那种微笑是不明显的。 我们喝着咖啡。我在香港很少喝咖啡,喝了不容易睡,一直心跳出汗,我没告诉n,因为以前在学校是常喝的。 我问:“周末做什么?” “太热了,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本来想约你出来打网球的,但听说球场不容易租。”他有种尴尬。 我也蛮尴尬的,不知道如何解释,在他的老家,根本不用什么网球场,每个公园里都有划好的场地,架好了网,谁心血来潮,马上可以玩。 公园比比皆是,球场从来没客满过。 后来我说:“香港地方小,地皮贵。” “是的。”n说。 我说:“你一定有很多不习惯,慢慢便会好的,起码要放一年半载的时间下去。” n说:“我愿意,反正签了三年的合同,一切从头开始,我的房子我的孩子都交给以前的太太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不得不努力一点。” 我实在很好奇,因此不礼貌的问:“我们一向觉得你们是很恩爱的一对……” “我们两个人都厌倦了对方。”n说。 “你可能,你太太?不会的。”我说。 “她也想我快乐一点。此刻她与她表兄在一起。” 这就是外国人,社会、风俗如此,他们不用担心男女关系,真正是平等。虽然如此,我仍觉得n有点残忍。我看看平平,她垂下了眼睛。 我问:“吃饭没有?” n说:“我正等你们一起吃,我请客。” 我说:“不可以!各人请自己。” n说:“你别跟我客气。”他笑。 我们刚预备出门,平平忽然开口了,自从进门以后,她一直没说话,现在她忽然开了口,她说:“n先生,请把你的脏衣服拿出来,这就出去洗。” n因此默默的注视她一下,连忙拿了两个袋袋,把衣服都搁进去,由我放在车箱后面,车子出去的时候,平平非常自然的坐后面,让n坐前面,她是一个懂规矩、不失礼的女子,带她出来,很有体面。到了市区,我们找了间洗衣店,把n的衣服办了托交,然后才吃饭。 我问n,“这些日子来,你怎么吃的饭?” “宿舍里有同事请我,周末他们出去,我一个人做一点。” 我说:“你要赶快买洗衣机、吸尘机这些,幸亏都不贵,香港也有好处。要不要车子?我这辆破车借你如何?我暂用父亲的车子,塔计程车也行,今天晚上我也懒得送你,你干脆回去算了。” n笑道:“家明,谢谢你,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是过渡时期,我买了你的人心,以后要用你的地方多着,不欠你便知道中国人的难缠。”我也笑。 n笑道:“说真的,你如果有空,陪我去买一辆小车子。” 我说:“下个星期回吧。” 当下一言为定。 吃完饭n一个人开车回去,我送平平。到她家,她用锁匙开了门,请我进去坐一下,我很乐意的答应,那时才十点多一点。客厅亮着小小一盏灯,她请我送她房间,她的房间非常宽,看上去大方得很,书桌书架藤椅子,颜色素净,根本不像睡房,所以客人很舒服。 她给我一杯茶,说:“才泡的,我没喝过,冷了,要喝你喝。” 我马上打开杯盖喝一口,茶清而且涩,是龙井。 她笑笑说;“拜伦曾经说过,女人切忌在人前进食,吃龙虾沙律喝香摈是例外。恐怕喝中国茶也是例外。” 我纳罕地说:“是吗?拜伦真的那么说过吗?”一边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房门外微微一响,我很自然地转着看,只见半掩的房门外有一个人隐隐约约的在偷看,那双眼睛是黄黄的,一种钝钝的神色。我觉得恐怖,便站起来,看着平平。 平平说:“那是我母亲,她听见声音起来察看。”声音很淡。 我连忙说:“我该告辞的,时间不早,明天又要早起。” 她没有留我,于是这愉快的对话被打断了,我很惋惜,原本想问她,拜伦是见时说过那种话的,但既然她母亲表示不欢迎,我只好早走一步。 平平送我到大门,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她点点头,在月光下我恍恍唿唿地看到她的泪光,为什么? “再见。”我说。 “再见。”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 在归途时才觉得她母亲很有点毛病。时间又不算太晚,又在自己家中,女儿已被人嫌老了,还这么当心干什么?况且张平平实在连话也不多一句,四平八稳,人如其名。做母亲的如果真不放心,不信任女儿,怕她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来,就该大大方方的敲敲房门,打个招呼,要求介绍一下,这样偷偷的,鬼鬼祟祟折来张望,感觉上对客人不大好,不做贼也像贼,这年头肯冒险的男人大多数是亡命之徒,好的男人全会被这种老年人吓死,这就是平平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原因? 我替平平难过。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亲,只得一个近七十岁的母亲,平平几岁?当中隔着近半世纪的冷漠,那老人钝毒的眼光……有好心的亲戚成为她女儿介绍对象,她却一言不发,大声的嚼下半盘白切鸡。平平并不像她的母条,她高高瘦瘦,她母亲矮而且胖——或者平平到七十岁也会那样,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们大不会活到那种年纪。 年纪轻到底还好点,连与父母吵架都是名正言顺的,愤怒的青年嘛,要革命自然从头开始。冤有头,债有主,不拿父母来开刀似无天理。年纪大了以后,尤其是做女儿的,真是难为情,整天坐在家里,碰到周末,更连发呆的藉口都没有。男人还好点,可以做水手,离了家,不过近三十岁,做水手也没有船要,人到中年百事哀,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只好往肚子里吞,没隔多久就老了。 我没看错平平,她毫然有很多话可说,只要付出一点耐心,只要取到她的信心,她可以与十年前一样的可爱。我不怕她的母亲,她也不过是另一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可怜人,真正的事是败不掉的。 第二天我下班便打电话到她家去,是她来听的。她永远在家里,真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说:“平平。我想来拜访伯母,今天方便吗?” 她迟疑很久,才说:“不用了……” “如果你有空,我就来一次。” 不知为什么,她又很久不说话,最后才说:“好吧。” 我上由去买水果,搭计程车到她家里,如果她亲自要看,现在光天白日她可以看个够。 老太太换了旗袍,因是特地为我换的,显得不自然,小小的客厅一尘不染,是平平的手脚,绝不是她母亲子的。张老太有很厚的嘴唇,。一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眼睛忽然闪过一种诡秘的笑意,嘴角轻蔑的动一动,好像在说:“好多年没瘟生上门了,难得你送过来!看我不收拾你!”完全是什幼稚的。破坏的、损人不刮己的神色,然而损的是她女儿。忽然我明白平平在电话里说的:“不用了。” 可是我要娶的绝不是张老太——随她怎地,我只是当人生百态来看。 那老太太并不多说话,只是险侧侧,不怀好意的朝我盯着,我只是微笑,这或许感染了平平,她也有点经松,坐了半小时,终于她站起来,与我出去。 我的车子已借了给n,我们安步当车的散着步,香港并没有什么地方适合散步,因此走到咖啡店去。 平平微笑道。“现在还有男人上门送水果,真是奇迹。” “啊?” “现在的男人,甘岁的希望遇见中年妇女,好淘金。卅岁的希望勾引少女,好塌便宜。四十岁的男人可靠点.然而都有老婆了,真是。” 我笑,“咱们的男人质素真那么差?难怪伯母紧张得很。” 她沉默一会儿,才说:“我母亲活在山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来说,女儿三十岁还是一枝花呢,她没想到在世上眼光中,我已是烂茶渣子,她至死也不能明白,不能明白我的处境,我的心情,她也不愿意明白,乐得做她的梦。” 平平讲得简单扼要,真实平稳,但却还是帮着她母亲。张老太心理很有毛病,从她眼神中看得出来,平平不会不知道。 我说:“我们把n找出来好不好?他那些衣服可以拿了,甘四小时有货的,不拿怕他没衣服替换,他又找不到店。” 于是我们找到n,叫他马上出来,又帮他拿好衣服,三大包。 n赶出来,告诉我们有一辆小车子,他打算买下来,是一个同事要回国,廉价让的。 我因认识平平,非常开心有事没事都讲三车话,当下便笑说:“你当心,n,香港设有一辆车子没撞过的,当心买了堆破铜烂铁。” 他便笑不语,把洗好的衣服农进车子,又谢平平。 我说:“喂,上我家去吃饭如问?” 平平很奇怪,“不可以吧?又没预先通知。” 我笑,“这才叫做‘家’呀,如果这也不能够,什么叫‘家’?” 平平垂头不语,我马上后悔,以张老太这种为人,想必是一个客人也不好上门,平平自然没有享受过有家的权利,恐怕只有尽义务的份儿。 于是我连忙又说:“我们家有佣人,不要紧的。” 平平抬起头来,是一个很好看的微笑,我放下心来。 咱们一行三人到了家,母亲果然惊喜十分,表示欢迎。她偷偷的打量平平,同样是偷偷的看,母亲是喜气洋溢的,跟张老太不一样,张老太完全是锁匙洞里看秘戏那种样子,我承认我不喜欢张老太,相信妈妈也不会喜欢她。张老太是个奇怪的人,完全没有老年人的慈悲、和蔼,一点超脱也没有,白白活了一大把年纪。 平乎立刻感觉到母亲的平易近人,很感动。母亲实在乐昏了头,洋英语都用上啦。 我们三个人很快乐地吃了一顿饭,妈妈在一边张罗茶水。 平平说:“伯母真好。” 我笑一笑,“我母亲?她的毛病很大,幸亏是正常人的毛病。她因为只得我一个孩子,所以集中精神对付我,把我整得相当的惨。” 平平看我一眼,低头把一碗汤喝光了。平平真是没事不说话的人,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她说的话少,我一见她就有种自己人的感觉,好像相识已久,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女子,几时她会把一生的事告诉我? n说:“中国家庭真是亲热。” 我说:“现在也有很洋化西化的家庭,不太注重亲友间的感情,只要妻子与子女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我不反对,两个人的世界是最美丽的。” 平平忽然说:“是的,两个人的世界……你知道小孩子玩的套盒?一只大的里面藏一只略小的,一只一只的套着,有十来只,最后一只里面有个小小的人,我希望做那个人,如此严密的被保护着,除了死亡没有值得害怕的事,真正幸福的婚姻生活,恐怕也有同样的安全感。” 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渴望,我呆住了,一直看着她。 n说:“可是这种情形是极少的。” 平平连忙把话题叉开,她微笑说:“我好久没有吃这么多的饭菜太好了。” 妈妈说:“家明也很久没吃这么多了。” 平平看我一眼,微笑不语。 我把他们两个人请到我房间。 n说:“家明的屋子像女孩子的困房,一尘不染。” 他看到一张照片,“咦,这是什么?”是如意的照片。 我笑,“这是人家的太太,人家的妈妈。” 平平微笑,“可是有人把她的照片还留着。我的照片,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留。” 我问:“你怎么知道呢?也许别人留着,偷偷的留着。” 平平一怔,马上说:“不会吧?我的照片?” 我笑笑,让n抽小雪茄。 妈妈送水果进来,一边说:“张小姐也是英国读书的,这下可凑上了。” 我很惊奇,我说:“真是,我一点也不知道,你见时非得好好的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n说:“家明进行得太慢,”他呵呵的笑。 n是一个动人的男子,尤其是他那种年纪,有种温馨如玉的感觉,他不一定可靠,但是看上去是可以信赖的样子,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 n感叹的说:“我老了。” 我微笑:“我们都老了。” 平平马上点头。 n说:“那么我最老。” 我笑道:“他一开学就不会认老,起码有两百个以上的女生想追求他。” 平平笑问:“会不会有学生追求我?我要不要换一间男子中学?” 我说:“唉呀,你们都有学生可以调剂生活,我没有。” 于是大家一起笑。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或者是因为我们都老了,所以要尽量的高兴。 n说:“我还是结婚,只有婚姻才是夭长地久的。” 我说:“赞成。” 我与n或者是天下可数赞成婚姻的男人。 我问平平,“假如你结婚,还教不教书” 平平说:“不不,…我的对像必须是能结婚能赡养的。”她笑:“我愿意服服侍他,非常的愿意,我的心已经老了,我不喜欢多采多姿,千姿万化的男女关系,我觉得一夫一妻,互相信赖才是最好的制度。” 我说:“根本就是……喂,谁高兴出去喝个啤酒?” n说:“不喝了,大家该回去了,记得,星期日到我宿舍来罢。” “一定”我说。 “我替你送张小姐吧,”n说:“你不必出来。” 我看看平平,她没有反对,我送他们到门口。 妈妈赶着到我身边说:“这张小姐好像跟你很谈得来,你跟她在一起这么高兴,真是难得,我看也放心,家明,你真不小了,这一次可别再摆空城计,让我白欢喜一场,好不好?” 我点点头。当夜我十分兴奋,觉得平平完全把我当作朋友,笑谈不拘,我很高兴,平平的母亲难以相处,也许是我的好机会,说不定她很快的选择我。 从此之后,我自说自话的将平平归算我的女明。她从来没有耍过手段,我约她,她总是出来的,而且永不迟到,两点半是两点半,三点是三点,周日她穿洋装,周末穿长裤,身上永远是淡灰色或是天蓝色,连白色都不大穿,白色是刺眼的,与她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便足够了,我们活不多,很少泡咖啡馆,我把她请到家中坐在房里看一场电影,下一盘子棋。 我跟她双去看《亚黛尔h的故事》。我知道她看过这电影,因为我也看过。 她绝不是一个静默的人,但很少开口,有时候我们走一整条九龙坊的路,都没有一句话。影树的叶子纷纷的落下来,她穿条淡蓝的长裤,一件蓝白条子、洗得发白的长袖衬衫,拿一着只皮夹子走路,我每看她一眼,她总是微笑一下,也有时候我并不看她的脸,只是看她的凉鞋内脚趾,她也微笑。我很吃惊骇怕,我竟可以这么冷静的恋爱了。 因为我这次的对是个成熟而含蓄的女子,所以事情进行非常的畅快,我让我的感情汩汩地流出去,流出去,流一分我就轻松一分,真是.这是怎么样的心理,怎么样的快乐呢? 我开始对她倾诉我的一切。 像:“你喜欢有什么样的房子?…喜不喜欢住在香港…我们两个人住哪里都不会觉得寂寞吧……” 全心全意的一种信托,她总是耐心的听着.凝注得像一座石像。但是一双眼睛是活的,鼓励我一直说下去。 我爱上了她。 我为她拍了照片,把照片放大之后,搁在案上。这种照片没多久就积存得很多,各种各样的架子,都是我的珍藏。 我也常常到她家中去,陪她的母亲说话。她母亲对我有点敌意。很自然的想到我是她女儿的追求者,张老太暗示我,如果我没有意思娶平平,就不必穷泡,要就是娶,要不就滚,年纪大的人有意想不到的现实。我马上向她表示,我会娶平平。她有点满意。 平平也问:“你跟我母亲倒是有说有笑的。” 我说:“有说,没有笑。” 平平说:“也很难得了。” 一我问:“将来你嫁人,妈妈怎么办?” 平平说:“她是决不肯跟我住的,她很怪,说陪女儿住没好处,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不过提这些还早……” 并不早,我随时预备向她求婚。这些日子来,我爱上了她这件蓝白条子的衬衫。她素净的脸,乌黑的头发。 她厚重而红润的嘴唇,没擦口红也像擦了口红,这些拼起来,就是我的好图画。我有时候会对如意的照片说:“我找到女朋友了,你替我高兴吗?” 妈妈说:“不知怎么的,我渐渐也很喜欢平平。到底是有人格的女孩子,那件衬衫看上去就叫人舒服,老老实实,清清爽爽,有些女人穿件衬衫也看得见奶罩,真是可怕……她又不搓麻将,不但不玩麻将,连棋子也不下,凡是跟碰运气有关的事,她都不玩,真奇怪。” 我抬起头来,谁说老妈没有观察力?平平真是奇怪的,她是一个没有嗜好的女子,结婚以后必然诚心诚意的把思想力放在家庭上。 她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女子。我不会后悔,对于平平,我是最放心的,我可以把她放在任何的地方,亲戚堆中,一个舞会,朋友之间,厨房里,巴黎,图画馆,任何地方,她都是突出的,而且突出得刚刚好,一种柔和的神采,薄薄的微笑,淡淡的谈吐,舒服的感觉。我实在需要这样的太太,这样的家庭。 我满意的无懈可击。 有时候我静静的看着她,觉得她是这么美,这么的像一个女人,干净的手,纤长的手指,指甲短短的,修得非常整齐。我非常的兴奋,想到不久我可以向她求婚,真像太阳忽然进入我的生命一样,做男人就是有这点好处,可以主动向心爱的女人求婚。 呵我以为我这一生已经完了,终于我要像很多其他的男人一样,娶个过得去的女人,了此残生,每当想及这种念头,我总有异样的伤心,我还可以轰轰烈烈的恋爱一次,怎么现在就完了?然而现在我碰见了平平,世界是再也不一样了。 我常常到平平家里去,渐渐她的母亲已习惯我这个人。我甚至把n拉了一道去,这时候n已经买好一部小车子,我坐他的车子,n的日子依然寂寞;我认为我有责任把他带出来轻松一下。可是我本人也是个顶无聊的人,能上什么地方去? 平平是我的一切,唯一的出路是到她家去。 平平的妈见到外国人很是吃惊,我马上说明n的身份,这种办法是万试万灵的,人之所以要努力往上爬,不过是为了这一点,在介绍的时候可以说:“这是某博士,大学教授。”而不是“这是阿张,司机。” 所以老太大听说是个教授,也就不出声。她渐渐看惯了我,我也看惯了她。 平平待人一向很客气,绝对不冷漠,也不会过份殷勤,她的态度完全像她的相貌,看着叫人舒服。 所以我舒服的靠在沙发上,听她与n说话,说得趣劲,n跟她把有关书本都取了出来,指着在那里畅谈。平平忽然变得像个孩子,她的嘴巴张成o型,全神贯注的听着n。n神采飞扬,他袖子卷了起来,他是这个样子的,一遇见女学生,马上高兴得不像话。 聊很愉快,平平的英语说得这么漂亮,太值得骄傲,尤其是我,我是她的男朋友,不是吗? 我为他们做了咖啡,一起坐在那里喝。平平的母亲在睡午觉,我发觉她不在门口张望我们,已经有好一段日子,这真是一大进步。 我问n:“喂,你们说完没有?” n转头说:“对不起,家明,可是平平的理论根本不成立。” 我说:“女孩子的歪理总是极多。” 平平笑,她从不与我争论,有时侯被我说对了,她也会笑,现在她表示不赞成。 我们在吃晚饭时候离开的,本来与平平一起出来,说老太太有点咳嗽,要陪她,我们不方便留下来,只好告辞。 我与n到上海馆子去吃炝虾。现在n很习惯,他给自己叫啤酒,我与他很争气,各吃了三碗饭。 香港这地方像鸦片,初初来到不习惯,过了一阵子,离也离不掉,本地人还好,外国人初到贯境,尝着美妙滋味,立刻上瘾,学得又隐又坏。n倒还没学坏,难道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 我跟了到他宿舍去,他找出瓶威士忌,我们加冰,又再开始喝。 n说:“喝酒的艺术是喝得恰到好处。” 我说:“是知道何时停止” 他大笑。 我问:“n,你还寂寞吗?” 他说:“还有一点点,现在找到了朋友。” “女朋友?” “有男有女。” 我说:“你知道吗?如果平平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的话,她一样可以喝很多威士忌,与我们一起聊天。平平是那种女子,我们可以把她当男人一样看待,可是我们又随时随地知道她是个女人。” n忽然由衷的说:“她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她多大年纪了?” 我说:“不会是十七岁,我没有问过,大概与我差不多。” “她非常的可爱。”n说:“很容易爱上她。” “是的,你与我都这么想,但是也有很多人不爱她这种样子,他们嫌她太冷淡,不够艳丽。” n说:“她是不可多得的,鲁滨逊假如有这么一个妻子,就不怕在荒岛上飘流了,与她说话,可以从亚尔发分子一直说到做苹果馅饼,主要是她令人觉得舒服。” 我太得意了,香港有这么多女人,美的丑的,胖的瘦的,读书的,说故事的,然而只有她有型,n也知道,他全说是。 我们喝着喝着,仿佛忘了应该几时停止,我觉得疲倦,在他的沙发渐渐滑下去,我太开心了,觉得一点心事也没有,一个十多年的死结忽然解开,居然在n家中睡着了,半夜醒来, 看表是三点半,n在我身上盖了张毛毯,我便懒回去,翻个身。在他那宽大的老式沙发上继续睡。 早上起身,我随便洗一把睑,要回家去换衣服,n笑我喝醉酒。我打量他的屋子,他显然已经把这地方当作他的家,添置不少东西,看上去大方舒适。 我也笑:“n,还好这是香港,不大流行两厢情愿的同性恋,否则人家会怎么想?”, n说:“你还是那么捣蛋,家明。” 我笑着开车离开学校,然后回家换衣服。昨夜喝多了酒,而且睡得不好,但是我的精神奇佳,人逢喜事三分爽,我吹着口哨用锁匙开门。 妈妈见是我,马上放下筷子,早餐也不吃,只说:“家明,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朋友家呀?我又不是十七八岁大姑娘,要你担心做什么?” 我到浴间去淋浴。 妈妈跟着来,端张椅子,坐在浴间门口跟我说话。莲蓬的水“哗哗”的响,讲话要大声喊。 她叫:“快结婚的人了,夜间去治游,被人看到,有什么好处?你也检点检点。” 我又好气又好笑,“冶游?我跟一个大男人在一起喝酒,这算哪一门子的冶游?” 妈妈在门外又说道:“喝酒喝得多,最伤身体!” “那自然!”我说:“水喝多也不好。” 妈妈说道:“你再这般嘻皮笑脸的,我告诉平平,让她来治你。” 我笑:“平平,再也不会治我的,她最最了解。” 妈妈把椅子搬走了。 我擦干身体,穿上清洁的衬衫,然后喝一杯橘子计,奔下楼开车去上班。 我一直吹着口哨,我从来不发觉我可以吹得这么好,这首歌很古老了,叫《如果我把我的心给你》。 如果我把我的心给你—— 你会不会小心地看待? 吹着吹着,到了办公室,我看看表,九点半。平平开始教书了吧?第一节是什么课呢?我应该问她拿一张时间表,看看她每天每小时做些什么事。 我自己做事现在快得很,时间过得飞快,,每一分钟都这样愉快,太阳最后在我心中出现了,我是这么盲目的快乐着。 中午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托问事买了三文治给我吃。平平在中午往哪里吃饭?我太疏忽了,我一定要问她,今天晚上就问她。 她与我,我们连手都没拉过,偶然过马路时,我会扶一扶她的手臂,我只碰过她的头发,因为她的先发太黑太亮的,简直是一种诱惑,我的手接触到她头发,她有点吃惊,随即笑了。 中国人所欠缺的是默默的感情。平平是明白的,我不需要告诉她我已多么爱慕她,没有遇见她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的寂寞。我想她是明白的,如果她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知道了。 我打电话到她学校的校务署,问她几时放学,校役帮我查明,说是四点,我越发赶紧做工作,想把工作在四点前赶出来。今天我一定要去接她,只这么一次,以后我会好好上班下班,决不迟到早退,虽这么一次。 三点半我就走了,开车到铜罗湾,找到她那间女子中学,我停好车,找到教员室去。 学校里都是白衣白裙的小女学生。对着我指指点点,咕咕的笑,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子,看见什么都觉得好笑,尤其是见不得男人,一看男人就神经过敏,除了笑没有第二表情。 我找到了教员室,女教员们看见我先是吃惊。后来也笑,老的少的,都一色是暗暗的面孔,黑中带黄的枯干头发,我在老远的一张旧桌发现了平平。 她坐在那里改卷子呢,穿着一件深色的旗袍,雪白的胳膊自衣袖处冒出来,闲用的搁在书桌上,她没有抬起头来,她没有看到我。 我向她那里走过去,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来,见到了我,她说:“家明,你怎么来了?”脸上是宁静的微笑。 “是的,”我说:“我来接你” 她有点尴尬,替我端张椅子,叫我坐。 我问:“我令你难为情?” “没有,是我没想到你会来。”她还是这么大方,“你这么早下班?” “我特别来接你。”我说 “为什么呢?”她微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我说:“我今天上班,做事做得很快,为了想见你,便早点出来。” 我说:“我们去山顶散步,你累吗?不累的话,我们去走走,如果有点困,那么就去吃茶”。 这时候我们身后有一堆人在笑,我转头看,原来是平平的一班同事。 千平很大方的介绍,“这是李老师、张老师、王老师、赵老师、孙老师。这是宋先生。” 无疑地她们会记得我的名字,可是我怎么记得她们呢?我一向记女人的姓名都记不牢,我只记得两个人,除了如意,便是平平。爱如意的时候年轻,爱是爱的,总以为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等到平平出现的时候,当中已隔了十年,我已经知道平平是意外之喜,不可轻易放过,要额外的珍惜。我对如意越是怀歉意,越要在平平身上补足。老实说,我是故意不把如意与平平分开来。 平平收拾书桌上的书本,锁进抽屉里。 我说:“下次来我一定先给你通知。” 平手抬起温和的笑,“不要紧,我明白。我们走吧。” 她取过一件短外事。我帮她穿上外套,我们走出教员室,到操场的时候,平平忽然转头向我笑说:“她们好像是很羡慕我呢” 我微笑。天下雨了。平平自手里拿出一把小小的伞。我接过来把伞撑开。我们两个人走在伞下,我只希望这操场永远不要走完.阿我等这样的机会已经有十年了,多少次我与女孩子走在雨中,那些女孩子怨天尤人——“啊淋湿我的裙子我的头发,我的鞋子!我的化妆。”我并不爱雨,我只是喜欢看到平平那种泰然的态度。 我让她进车子,我说:“真得换一辆车子。” 平平并没有说:“换麦寒拉底,换保时捷,换积架。” 平平不在要紧关头不说话;她说话的时候,不外是要讲明一件事,平平在我眼中,简直是一个玛莉莎贝伦逊。 到了山顶,我们停好车,就走到那条小路去,我们站在一个适当的地方看风景。 路上有不少情侣,都搂在一起,难分难舍的样子,我只撑着伞,与平平看山下的景色。站了十五分钟,平平问:“喝杯咖啡好吗?” 我与她往路边走回去,到餐厅去喝咖啡,她喝黑咖啡,没牛奶没糖,我还是不习惯在香港吃咖啡。只喝啤酒。我说:“以前我有一个女朋友。” 平平静静地听着。 我说下去,“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大学的同学。我一直没跟她说我是爱她的,后来他结了婚,她说她一生没有获得过一点点安全感,所以要急于找一个归宿。她嫁了个像石头一样可靠的男人,她不相信我,她不肯冒险,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出毛病,她还是不干。我十分想念她,自从地嫁人以后,我变得这么寂寞。” 平平说:“是的,你是这么寂寞。”。 “所以都结婚了。”我说。 平平微笑,“你还是把婚姻看得太美,为了寂寞——那也很少了。有时候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在,有时候只是为了吃一口饭,少受点腌杂气,什么理由都可以结婚。” 我说;“我可以忍受寂寞。但我的妻子,一定要我深爱与尊重的,我不会为寂寞而结婚,不然在过去十年当中,我也有过几个机会。” 平平说:“男人到底方便一点。” “是的,对于自尊心强的女子,到底难得多。” “自尊心?你说我有什么自尊心?我不过是难赚几个钱,所以拖到如今。青春是消失了,生命还好长好长,想想真没劲。” 我笑:“如意,我小时候的那个女朋友,她说生命如牛仔裤,全的时候土土的,穿不出去,不好看,刚磨得薄薄的,有点型,一下子就破了。” 平平也笑,“她真是蛮可爱的,拿牛仔裤比生命,可不像女孩子的生命,好的时间很少。” 我笑笑。 “你很想念她” “是的。她有一颗温柔的心。这个世界里,很多人是麻木不仁的,不要说是心,连感触神经也没有。” 平平不响。 我说多“你也有温柔的心。” 平平被起头来,淡淡的说:“该回家了。” 我送她回去,然后自己开车回家。明天,明天我就去换一部车,顺便打听打听,到哪里去租层适合小家庭的房子,地段要上等的,房子不必太大,家具一定要非常考究,然后我可以向平平求婚。 我吹着口哨。 父母已经睡好觉,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一看那样子,就是有话要说。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我说:“妈妈。” 她转头看我,在点疲倦。 我说:“妈妈,你疲倦了,你怎么还不休息呢?” 她说:“家明,我等你呀。” 我问:“你有话跟我说吗?” “是的,家明,我有话说。是关于平平的。” “平平怎么样?” “有人说平平不是好女子。” “那些人就喜欢嚼嘴,三站六婆。”我说。 “倒不是乱说的,只说平平……结过婚,有孩子,又离婚,后来又有一个同居的男人。” 我的微笑凝在嘴角。“什么?”我平静的问。 “平平是一个背景很复杂的女子。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有没有说过那些事?” “没有。” “她自然不想提。忘记过去是好事,但是她自己忘得了,我们忘不了,我们忘记,还有我们的亲戚会时时提醒我们。” 我的手放在母亲的肩膀上,渐渐滑下来。 “疏远她吧,家明,谣言不是乱找上门来的。我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不应计较一个女子的过去,但是这么名正言顺的过去,太碍眼了,家明,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希望你不要事事以爱情为上。” 母亲的声音有说不出的疲倦。 我问:“是谁说的?” “很多人知道,谁说的有什么关系?你去问一问她不知道了?”母亲站起来,“我去睡了。你仔细想想,家明,我不催你,不烦你,家明,你别令我失望。”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我的腿渐渐发麻,我站起来,去倒水喝,到了厨房,忘记杯子放哪里,找着杯子,把水倒进去,放在那里,没有喝。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我离开厨房。到房间打电话。 拨了号码,有个女子来接,我问:“平平吗?” 那个女孩子很温柔的说:“你打错了。” 那个声音是那么温柔,我鼻子一酸,挂了电话重打,等平平来接的时候,我哭了。 “平平。”我的眼泪流下来,“平平” 她好像已经睡了,很是吃惊:“是家明?” “平平。”我说:“平平。” “你怎么了?家明,你回家没有?” 听见她的声音,我的脚已经踏实了,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娶她,没有她是不行的。 我决定要娶她,只好让妈妈失望。 我想到平平母亲看男人的那种眼光,不能怪老太太,平平,你怎么可以错一次又再错一次?我恍然大悟,她母亲对我们的仇视,与亲戚之间的不融洽,原来是有道理的。 现在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平平身上,她的过去,我不要知道,我不要懂得,她的过去,跟我没有关系。 为什么不耐心的等一等?为什么她不像我这样,洁身自爱地等理想的对像出现?为什么?是不是女人的青春太容易消失?她着急了? 我的眼泪一直流。 她问:“你还在那边?家明,你没事吧?” “平平,”我说:“我想了已经很久,可是今晚实在忍不住。” 平平,我想知道她是我的平平。是吗?我真的不管她的过去?为什么我如坠冰客?为什么我哭了? 平平忽然轻轻的说:“有什么事明天说,家明,你该睡了。” “平平,我要见你。” “明天见。” “平平我要见你。”我说。 “家明,现在已经很晚了。”她还是很沉着。 “平平,我睡不着,我怕你误会。我是一直打算要向你求婚的。我等你这样的女子,已经等了很久,这些日子来——”我忽然觉得我是这么的委曲,我等她,可是她并没有等我,我又哭了。 “我马上出来,我到你家来,”平平说:“你别哭。” “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我说:“请马上来。” “家明,我也请你别误会,我对你…很感激,我始终待你像姊姊对弟弟,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呢?我马上来,你先静下来。” 我放下电话,走到楼下,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她。我从来没有这样待过一个女孩子,我与如意那一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每天像兄弟似的一起去上学,一起放学,一同做功课,看电影,说话,我从来没有求过她,她也不用求我,我一向没有为她失眠,更不用说是半夜坐在楼梯口等了。 我等了很久,心中乱想,妈妈一向喜欢平平,她听回来的话一定是真的。那时候平平还不认识我,她做什么是她的事。我相信她,她一定有不得意的地方,如果她告诉我,我就听着,如果她不告诉我,那就随便她。 等了不知道多久,一辆计程车停下来,平平匆匆忙忙下车,她穿一条牛仔群,一件衬衫。就是那件蓝条子的旧衬衫。 我站起来,她没想到我在门口,吓一大跳,看清楚是我,她微笑。 我有点惭傀,为了她过去的事,我竟爱这么大打击,我已经控制了她的现在与将来,有什么道理连她的过去也要干涉呢。 我说:“平平,我不要失去你。”声音是沙哑的。 她在扶着我,“你喝酒了?到底是什么事?” 我说:“我们结婚吧。” 她笑,“来,我们先回屋子里去,不能在楼梯底下站着,怪害怕的,明天大家都得起床呢。” 我握着她的手,“真对不起。” “刚刚告辞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过几个小时就这样,你这是为什么?” 我让她在我房间坐下,始终只有一句话,“请嫁给我。” 她说:“你这样说,我实在感到很荣幸,但是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 “你太好了,家明,你自己好得很,是以你对妻子的要求一定很高,我会令你失望,家明,你必然会找到适合你的女子,你再找找看。” “我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那是你。”我说。 她的眼睛已经红了。“真是,家明,我没想到你会喜欢我,真是面子,我这一生……” 我又哭了,一直拉着她的手。我可以看得到她的委曲。一个这样的母亲,没有兄弟姊妹,父亲去世了,我说:“平平,我会照顾你。” 只是那么一刻,她马上恢复过来,她是一个那么坚强的女子,她说:“家明,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既然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你应该再等下去。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说,我明白你的心情,现在我要走了。” “平平,你总要嫁给我,你顾忌什么?”我问:“你不爱我?” 我不肯让她走。 她微笑,“我从没听说有人求婚像你这样的。” 我难为情的说:“是的,我明天下班到你家来。” “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送来送去天就亮了。”她说:“我自己会走。” 我坚持送她,开车送她到家,又回来,我没有睡,经过这么一闹,我渐渐冷静下来。 大清早起床,妈妈在饭桌前,听见我脚步声,她转过头来,她一定很为我担心,可怜的妈妈。我坐在她面前,用手拨着筷子。我们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说:“妈妈,我决定同平平求婚。” 妈妈问:“她答应了吗” “她会答应的,她的过去,我一点不想追究,如果以前有人对她不好,我更应该朴偻她。” 妈妈说;“你想清楚了?” “是的,”我说;“今天下班我就到她家。” 妈妈走回房间里,什么也没说。 我去上班,那一天我下意识的工作着,因为一切功夫都是熟悉的,所以做起来一点困难也没有。 中饭的时候有一个女职员开了小小的无线电,里面传出来歌声——“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是我眼中的苹果……” 天气渐渐凉下来。像多年之前,我读书时期的早晨,蓝灰的天,光秃的树枝,公园里优郁而静默,恋爱的好地方,但是我始终没对如意说过“我爱你”。 一夜没睡,我并不觉得疲倦,眼干嘴干地坐着,天气终于开始凉了。 我希望我是那种男人,随便见时都可以获得红颜知己,只在是女人,只要是穿裙子的。闲谈时说着谁的皮肤滑,就可以呵呵大笑,男人有这么多种,有些是专门怀才不通,追求理想的,一边追求理想一边害老婆子女,弄得一家子鬼哭神号,老婆子下堂去还得个不贤良的罪名,平平有没有这样的男人?没有她我的生命还是一片空白,读再多的书,游再多的地方,升再高的职务;生命还是一片空白,他的掌声抵不过她的一个微笑。她明白我,我是这样迫切的需要她的感情,感情生活在今日已经不能影响任何人的生死,女人心肠变得比男人更硬,世界是无情的,要适应社会我们要训练得更无情,但是这么残酷的活着,这么健全的活着,又有什么快乐? 作为一个男是这么的懦弱,我昨夜哭了半夜,为了她,为了我自己。我不是“女人杀手”,我天生不是,我只希至我是。 中午休息一小时半,我有很多时间剩下来,翻开讯薄,我看见了美丽的电话,菲丽斯的电话,很多女人的地址,这些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一下班我就会到平平家中去,多年来没有人控制过我的情绪,昨夜竟为平平闹得像小孩子似的。我一定要买一只指环。现在太匆忙,改天带平平一起出来,我们到戴宝乐去,那里有最好的钻石,我会叫她自己挑。她长得高,我会叫她选一只方钻,我会叫她不必为钱担心,我会照顾她,她不要再工作,她可以照顾我,我们会互爱互敬,我们会白头偕老。 过去是一个百梦,如果她不能忘记孩子。她可带孩子回来,她爱的就是我爱的。我会把这些告诉她。 人受命运的控制,向前走,遇到什么是什么,有的人运气好,像我,有的人运气不好,像平平,从此以后,她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下午过去。我关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下午就过去了。 下班之后,我到车行去选新车,拿了样本。又买水果与糖,经过花店,我买花与卡片。我的行为很正常,我哭,我忧伤,我快乐,都是为了一个人,这是恋爱中必有的过程。 到平平那里,我按铃,平平出来开门。他还是穿着相同的衣服,衬着她脂粉不施的脸,皮肤是一种象牙白,夏日的棕色已在她脸上退去,她是这么镇定、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有那种过去,她的理发如一个女学生般的整齐。 我把两手满满的东西给她,她只说“谢谢”。 我坐下来,把新车的图片给她看。 她说:“家明,你一定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我说:“我又来了,我现在很冷静的再向你求婚。” 她微笑,“你不知道我。家明,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可以向一个陌生人求婚呢?” “我为什么追根究底,一朵花是一朵花,在那里生长都不要紧,即使是一颗星上的花,只要我爱她,这已经足够。我们只能活那么短短几年。” “星上的花——”平平有点感动,她低声说:“你看了太多的童话故事。” “是吗?或者我们今时需要的,就是童话中的感请。” “家明,我真不敢相信还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认识你是一种快乐。你的纯真……缘份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方,遇见一个适当的人。我们没有在适当的时间里相见。我该在十年前遇见你。” “十年前我只是一个粗心的孩子。”我说。 “现在迟了,我真的老了,我无意隐瞒我的过去,那是我人生的一部份,我也没有时常提着过去,没有必要,过去的事,我并不觉得羞耻,我尽了力做,做得不好,或许还是我的错,但是在当时,除了放弃没有有更好的迷择,有人比我幸运,我又比好一些幸运。家明,但是我知道,我遇见你是迟了。”平平说。 我怔怔的看着她,“你有自卑感?就为了那些过去,你不肯嫁我?” “你对于我知道多少?”她平静的问。 “我不感兴趣,多与少没有关系。我爱你,我满以为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地珍惜你,但是他们竟看不到你的好处,而你竟为他们吃了这些苦,我生气了,并且觉得受了伤害,我才哭的,不是为了那些事,对过去我不感兴趣,对于我们的将来,那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你将来的日子里有我。” 平平看着她的手,她把手上的珍珠指环转动着,然后我看到她也哭了,垂下头,我真忍不住我的眼泪,或者我们也应该早点相见,然而人生不如意的事多于那么多,我们只好相对垂泪。 平平说:“我认为你该回家了。” “平平,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是靠讲别人闲话而活下来的,我们不要理那种人,明天,平平,我们去买戒指,我们下个礼拜可以订婚,你赞成吗?” 平平抬起头来,很坚决的说:“家明,你没有听见我说吗?我不适合你,你的好心我永远会记得,你应该配一个比我好十倍的女人,别人说什么,我是一向不理的,我要是那么关心那些人的嘴巴,我活不到今天,但是我骗不了自己,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平平跑去开门。我做梦也没想到门外会是这个人;我差点喊了出来,门外站着的会是n,他老先生一个人居然摸到平平的家来!可是平平没着惊奇,她请他进屋里来,我开始明白,他们是约好的。 n见到我,有点出奇,他连忙同我握手。n!是我介绍他给平平认识的。 平平说:“我们出去吃饭吧,我去换件衣眼。”她走开了。 我看着n,像看一个贼似的看着他。“近来可好?”我问。 “好。”他打个哈哈,“你呢?家明” “好。”我说,“你早就约了平平?” “是的。家明,你记得以前在学校?你跟我说过,做男人要有男人的自尊心,泡妞要选择严格?” “你们外国人无所谓,只要是穿裙子的都可以。” n不好意,他说:“但是好坏总是分得出的,主要的是,平平是一个知识分子,我非常的欣赏她。” “她可不是一般的妞儿,随便可以挑的。”我说。 平平出来诧异的问:“你们在说什么?泡妞?师生俩多年不见,言不及义,太不像话。” n说:“平平最难得的是有幽默感。中国人是没有幽默感的,更不用说是女人了。” 我不高兴的说:“你才到香港几个月,就批评中国人。我在看报纸,说英镑下跌到七块多港币,我还有些英镑在耶里,太可怕了。” n笑,看平平一眼。 平平笑说;“家明今天脾气不好,平日还很有幽默的。” 我用中文说:“他有什么道理跑来打断我的话。” 平平突然握住我的手,就当着n的面,她说:“家明,我是感激你的,但是这事没有可能。” 我说;“你也想想仔细,平平,明天我再来找你。” “你回家有事?大家一起去吃饭吧。”平平挽留我。 我低头一想,真的,回家又有什么事可干呢?还是瞎摸瞎撞的。倒不如一起去的好。 这个时候n也看出我心情不好,他很温和的拍着我肩膀问:“怎么了?” 我只摇摇头,怎么能叫我对他生气呢?我敬爱他。 我说:“英街怎下跌与我无关的。直到目前,有时候做梦我还是回到了大学。我想念那些日子,你记得我把你拉出来打网球?那种蓝灰的天空,在冷空气里呼白气。我的童年与青春都是在英国渡过的,一到家,我只是寂寞,一个熟人与朋友都没有。谁叫我在英国逗留了那么久,即使是非洲,住上六七年也是会想念的。” n微笑,“这么一说,我倒要思家了。” “你不一样,”我说:“那本是你的家,你总是要回去的,不比我。事实我也不是想英国,想大学,我只是怀念我自己的青春。” 平平说:“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n说:“家明想得太多,作为一个男孩子,过于多愁善感是不对的。” 平平说:“我们这三个人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 n笑了,“我也记得我小时候,二次大战不够年龄入伍,后来加太皇家空军,开战斗机直向天空爬上去,那时候我是个《女人杀手》呢。” 平平先笑,“我不相信。” 我说:“我相信。你没看到n那个样子呢,那时间跟漂亮的女生说话,把头一低,‘是,爱人。’灌迷场不用老本似的” 我居然也笑了。 平平说;“哎哟,真是的,还有这样的事,现在呢?香港的女学生也是项美的。” 我说:“你想n这种人材,干什么不好,偏要教书?可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有啥地方可以年年见到那么多优秀的女孩子?他这人最聪明,现在英国人连洋芋都快吃不起了,他也就跑到香港来享福,是不是?” 平平说:“家明,。你又来了,怎么拉到洋芋上头呢?” 我坦自的说:“我嫉妒他,非要攻击他的品行、他的国家不可,你看他那种成年男人的魅力。那种谦谦君子的风度,不要说神经兮兮的妙龄少女,就算我这种人,有时候受了委曲也忍不住想扑到他怀里去大哭一场!这人真风骚,还留了小胡子,大受不了。” 平平笑:“真的是。” n一边笑一边吃,他的筷子现在用得很好了。 我说:“n,你知道我是佩服你的。” 平平问:“佩服他的什么?学问呢,还是勾引女学生的技术?” n忽然分辨,“你别听家明的,女学生哪里可以勾引!要开除的!”, 我只好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对平平有兴趣。但是平平一定会嫁给我的,我已经向她求了婚。我看着n,他真的是一个动人的男子,他给人一种安全,尽管离了婚,他还是有那种感觉,科学家多数有磁力,使人相信他。他有性格,脾气好,又高又强壮,在这个殖民地,只要他肯吹一下口哨,有不少“中国娃娃”会得送上门去,不过他要是看上千平,事情就比较困难。 平平说:“家明,我看你真是累了,你有卅小时没睡觉,还是回家休息吧” 我说:“可是我要说的话都让n先生给打断了,这人真是乱扫兴的,我又不能把他赶走,我明天下班再来。” “那么我们明天见,你与n先生一起回吧,今天,谢谢你。” n说:“家明就是这样,自己有话说不清楚,还怨我,那时候做博士论文,口试尽跟教授吵架,完了又担心考不上,对着我又吵又叫。” 我说:“去你的!” 平平说:“明天见,你们哥儿可别再吵架,很丢人的。” 后来我并没有回家,我跟n喝啤酒去了。反正第二天是假期,可以睡觉。我累得金星乱冒,就是不甘心睡觉。n是我说话的好伴,我劝他快结婚。 我说:“你这人简直是寂寞的象征,叫人受不了。” n说:“太太与女儿有信来,她们很好,我妻子的新丈夫对她们不错。” “所以你还等什么?也该享享清福,娶个东方太太,跟你生个儿子。你今年四十是不是?一定可以看到儿子成年,你那样子还顶长寿。老实说:英国女人根本不像女人,块头大,身体壮,全身白毛,烟酒全来,怎么跟咱们的妞儿比。” 我说:“香港的小姐们中英文全使得,见识广,人潇洒,又漂亮又温柔,具中外之美德,毛衣打得与英国文学一般好。人材比比皆是,你看过心里也有数,不是说人人也可以与平平比,到底都是水准以上的。” n点点头,“好在温柔;虽然略为做作,到底是可爱的,你们真有福气。” 我说:“可是我也没选到女朋友,我特别的挑剔。” “你要个旗鼓相当的对象,我不同,我只要一个温柔的女孩子,当我下班回来,她会说:‘今天叫佣人做了鸡汤。’我的感觉便像当上了土皇帝。你不知道,可怜也真可怜,以往回家我还得忙着冻肉送进烤箱,。不要说没做男人的乐趣,连做女人的兴趣也没有。” 我说:“你现在可以乐啦,等于重生一样,要好好利用新生命。教书生涯如何?” “美妙!学生又听话又用功,把教授当神明,简直没有烦恼,我出的小考题目,有大半学生答到九十分以上的,奇谭一样,顺利之至,我马上要乐不思蜀了。天气多美,秋天还可以游泳,即使是先一阵子的酷暑,也有可爱的地方,我吃香蕉一下子就吃一斤、体重没有一天不增加,早几个月就该来的。” 我喝着啤酒,看着n,他连英国人那种阴沉脾气也改变了不少,现在又偷快又明朗。我心中真气,有些人就是这样。 每一样事情都这么顺利,我呢,好不容易遇到平平,以为从此有好日子可过,但是事与愿违,现在得罪了母亲,平平那里又还得不到明确的答复。 我喝完啤酒改叫威士忌。这年头,他妈妈的,活着不过是这样,我还是不能随俗,怪只好怪自己,这十个年来看见的女人有多少,简直连眼睛角里都不要转,宿舍里的,学校的,同事上的,朋友介绍的,人家泡妞有三不泡,我简直不泡,结果是光棍一名,而且是个没嗜好的光棍,又不赌不嫖的。真奇怪,长的还不是个老包,我长叹一声,时兮,命兮!早晓得如此,胡乱娶一个也就是了,拖到现在,又非常的不甘心,只好拖下去。” 我一直沉伦在寂寞中,一旦寂寞要离我而去,我真会吓死,像先一阵子,爱上平平,我真不相信是事实,脚像踏在云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果然烦恼就来了,好不可怕。 n说:“家明,你不开心是不是,猛喝酒。” 我说:“是的。” “你的什么心事,青春年少的。” 我说:“像这么可爱的一个人,n,你说说看,样子又不显,家里不用我负担,有一份这么好的工作,又有博士文凭,居然找不到女朋友,太难了吧?” n说:“你挑得太历害。” “什么历害,香港人卧虎藏龙的,人家看不上我才是真事。” “不要喝太多。”n说。 “没有,怎么?不要紧,你要喝。我陪你。说不定将来结婚之后就没这种自由了,奇怪,有些男人偏偏喜欢这种自由,我真想不透” “因为他们土,误解新潮。”我说。 “家明,来,我送你回去,你少罗嗦了。”他笑。 我让他送我回家,我真的很累很累,我只能睡几个小时,明天一早,我要去找平平。n把我送到家,没按门铃,父亲替我开门,我只好故作镇静,跟他打招呼,说忘了钥匙。他不说什么,因为有酒的帮忙,我比较宽慰,一直走到房门,妈妈迎出来,看见我,问道:“今天这么早回来?”我看钟,十一点半,是的,还早。 到了房间,我把桌头如意的照片取过来细看,有一张是黑白的,她侧着头微笑,照片有十年了,但是仿佛是昨日才拍好的,我记得那一天,我们在宿舍广场外,一个下雨天,我买了一只新的镜,配在原有的赫素勃拉特上面,给她拍了一堆的黑白照。她拿了其中的一张,她说:“奇怪,黑白的照片,可是那天空看上去非常的蓝。”照片上连她的泪痣都清清楚楚。她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女孩子。结婚之后马上挽起头发打点一个五间房间的家,忙得不得了。 我们一定要把自己做得很忙,没有时间想任何事。 我用手慢慢的摸着照片,然后把它们一张张放到抽屉里去。日子太久了,人家听了会笑,一个男人把以前女朋友的照片收在房间里,一两年是个情圣。十年就是个白痴。 我温和的答:“她暂时没答应。” “啊?” “我明天再去,她是一个感情上优柔寡断的人。” “家明,我祝你快乐。” “妈妈。”我握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妈妈。” “早点题,你喝了酒。”她按按我的手,离开了房间。 我没有脱衣服,没有洗脸,非常脏的往床上一躺,我可以闻到被褥清香。我闭上眼睛,时间在黑暗中倒退—— 我听到如意清脆的声音: “家明,下雨了,还不快点照,我就成落汤鸡了。” 我听见我自己说:“你真是一点耐心也没有,我这么好的技术…” 真是,还那么清楚铃珑,都十年了,有时候记忆是最奇怪的一回事。 我醒来的时候是十点钟,迟了。 马上先摇电话给平平。 她的声音很清脆,“早,家明,刚起床?” 我说:“你早起来了?我洗个澡马上来。” “好的,我等你。” “爱吃什么点心?” “不必了。”她说:“一会儿见。”挂上了电话。 她就是这样子,活也没多半句的。 我开了无线电,粤曲很畅快的流出来,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洗头,淋浴,打扮得干干净净,预备到平平那里去,妈妈见到我叫住我。 她说:“你去求婚?我给你一样的东西。” “什么?”我笑问。 “昨夜你喝醉酒,我也不想与你多说。”她拿出一只盒子,打开了,递给我。 我一看,是只长方型的钻戒,非常的漂亮,镶工细致,式样有点古老,却非常好看。我站着看着妈妈,我低声笑说:“你真是,妈妈,你赶快收看,我不需要,我会自己去买,你的东西还是你的东西。你这样支持我,我……有这么样的妈妈,真是。” 妈妈说;“这本来要给你的,好好放在袋里了,很值得一点钱的。” “妈妈,我真不要,放在你那里。” 妈妈点点头,走开了。她是一个好母亲。好母亲往往令人心头沉重,做错事,怕对不起她。 到平平家我把在街角上买的鲜花给她。 我说:“这几天一直两头奔走,难怪男女在一起迟早要结婚,省点车钱。” 她笑,“真不好意思。”接过花插在瓶子里。 我说:“答应我求婚也就行了。” 她笑笑,“家明,我的答案是决定了,说得明明白白,这些日子,因为你的缘故,我的生活忽然多姿多彩起来,你是个好朋友,但我不是你的好太太。” “你不答应我?”我抬起头。 “我不愿意失去你,家明,但是我不能够答应。” “你不明白,平平,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听上去是否非常的肉麻?” “不肉麻,一点也不。”她低下了头,“可是?” “可是什么?” “我结婚的对象决不会是你。”她说。 “不要结婚?是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够赚到生活费,你有正当的消遣,你不需要丈夫?” “你在说笑话,家明,我当然想结婚,别说是我,比我能干一百倍的女人也还是要结婚的,现在,再风流二百倍,到了老了一个人,也是不行的。” “结婚只是为了老之后有伴?就是这样?我会陪你到老。我也怕,怕老了一个人坐在家中,除一只猫以外,什么也没有” “别傻,家明,你是一个男人。” “可是我并不能像你这样,平平,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永远是这么温柔的,平静的,像一池子没有涟旖的活水。” 她微笑,“真是,家明,你非要说些肉麻的话不可。” 我不响。 “十几岁的时候,可以大哭大叫,高声抗议,什么都是社会的错,二十多岁还可以无声流泪。现在咱们能干什么?有些什么事,只好换来覆去的想,想得通固然好.想不通只好在心里挖个坑,把它埋葬起来,还要拿铲子把拍过的地方拍拍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才好。多少希望带来多少失望,失望的时候不可动声色,世界上同情心丰富的人并不多,获得个新希望也千万不要把高兴的样子露出来,免得招人嫉妒——这是最难的,快乐总希望有一个人来共享。但是我也习惯了,整年累月,一日又一日,我总是这副表情,我非常的疲倦。但是没有法子不过下去,我没有不快乐。只是有时候想想,王宝钏慎重寒赛十八年,真不知是怎回事。”她笑了。 “很简单,她有目的的,她要等薛平贵回来,那是她一生的事业。她正幸福的。”我说。 “你知道亚黛儿h的故事?我去查过了、她私奔去美国一共九年,真是,二十岁的女孩子,回家已是二十九岁了,别说神智不清,再清醒都老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快乐的,做人无论多么苦,只要有目标,就会快乐,目标没达到,也已经数十年过去了。” “你可结婚。”。我看着她,“嫁给我。” “你母亲会怎样说?”平平微笑。 “她今天才把她的钻戒给我,她说:‘求婚不要空手去。’” 平平说:“你的家庭太好了。” “你太寂寞,平平,到我家来吧。” “家明。你太使我为难.”她说。 我知道她一时不会答应,心里像是绞痛,又是害怕,她不要我,她心目中的男人不是我这样的,假如我一直不认识她,我的日子也只好是这样的过去,但是现在....我呆呆的看着她。我们俩同时叹口气。 我低头说:“我肚子饿了,我没吃早餐。” “在我们家吃点吧,我给你下一碗面。” 我说:“我想吃水果,我下楼去买。” “现在还有什么水果?我们有橘子。” “我去买梨子。”我说道:“十五分钟就回来。” “你当心点。平平微笑,。“车子很乱。” 我心里厌烦的想,碰到车子,撞死吧,撞死算了。就像小孩子,你不给我糖,我哭!大人动不动可议动死念,这种念头一转,心里就舒服一点。我怎么能死?我父母这么爱我,我简直找不出半个理由。我在转角的小店站住,买了梨子、苹果,还有一些糕点。把钱付了走回去。 她一定要嫁给我。为什么好事一定要多磨? 到了平平那里,平平笑着来替我开门去,我捧着水果进门,看见n坐在那里吃面。 我气得呆了,我说:“这个老头又是哪里转出来的?” 平平笑说:“我妈妈给他吃了个面吃,他也没吃早餐。” n抬起头来说:“家明,你好。” “我不好,我昨天才见过你。”我说:“见得都烦了。” n看我一眼说:“家明发起脾气来,永远像个女孩子。” 平平说:“他长得何尝不像个女孩子,即使是女人,他也还是个美女。” 平平坐在n的旁边。 我委曲地坐在她对面。几时老太太变得这么好心,肯做面给一个外国人吃?她从来没有做过面给我吃,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种默契,一种阴谋,我非常不快乐。 我问n:“你怎么了?你看来喜气洋洋的。” n说:“家明,你要恭喜我。” 我的心跳向十丈高,“恭喜你什么?”我的手用小刀削着梨子,眼睛已经发定了。梨子的汁水粘呼呼的,沾得一手都是,真没有意思。 n说:“我与平平订婚了。” 我跳起来,从脚底心一直凉向头顶,我站在那里,眼睛看牢了平平。 我的心像被铁锤子捶了一下,震得发麻,我呆呆的坐下来。 n温和的说:“家明,真是奇怪,我与平平竟这样的认识她说有人介绍她认识你的表兄,因此与你成为朋友,而我却是你的朋友,以致有今日这个订婚,如果我到香港,根本不来找你,我也就没这种机会了,两个人碰在一起,原来要经过这样的机缘巧合,家明,这是前生注定的,这是上帝的工作,我太高兴了。” 我的心一片空白,我说不出话来。 平平说:“可惜你是外国人,”她用手托着右边的腮,“中国女人嫁洋人,总有点穷徐潦倒的样子,反正是在自己人群臭名四播,混不下去,才下此策,怕我也正是这样”。 n说:“别乱讲”她温和的微笑。 平平扬起左手,她无名指上有只小小的钻戒。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像一颗石子沉到湖底,反而镇静下来,我把梨塞进嘴里咬一口,奇怪。梨子的感觉像铁皮一样。 我问:”他一问你,你就答应了?” 平平说:“不,我考虑了一个星期。” “你没有跟我说。”我说。 “我……正在考虑。” “你们暗中一直来住吗?”“我同n。 “她偶然来替我收拾收拾,讨论一些关于学校的事,我们开头时是普通朋友。是不是?”他亲昵地转过头,看住平平。 平平微笑,站起来到房间去。 n对我说:“我苦到四十二岁,不知是什么福气,什么运气,居然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妻子,真是太意外了。” 我看着n,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子,强壮如一颗大树。如意说:“我需要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必须要像一棵大树。”千年不变的道理。妾如丝箩,愿托乔木。 “可是你们不同国籍……” n不安的说:“所以说,吃亏在平平,她对于英国的一切真是热得不能再热,而我对于中国知道多少呢?我可以慢慢的学,家明你要帮我。” 平平走出来,手中带了两块小毛巾,给我擦手,给n抹嘴。 我同平平,“你选择了他?” 平平说:“是的家明,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我抹干净了手,“我要回家了,恭喜你们。” 平平说:“家明……” 我向大门走去,她追上来送我到门口,“家明……” 我转过头来,这时候我发觉天气已经凉了,风吹上来,那种感觉像当年我与如意上学的光景,九月中去注册,天气便已这样。 我很平静的说:“我是明白的,平平。” 平平说:“我们再联络。”她的睫毛一科动,眼泪淌了下来。 她是这么的标致,漆黑头发,像牙白皮肤。就是为了过去有男人今她失望,她不敢再冒险,她舍弃了我,去嫁给n,因为她相信n不会再有流动性,n像一棵大树。 我作一个深呼吸,微笑说。“天气真好!” n走出来,手很自染的放在平平的腰上,关切的说:“家明,你这么快走了。” 他们外国人就是这样。搂搂抱抱,做得这么自然美观。 我走了。 回到家,我伏在床上,枕头又冷又硬。我尽量的睡。父母已经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迟早要剩我一个人的,很久之后,一个老头子,独自躺在床上,沉思过去。我总是爱上同一型的女子。这种女子永远要寻找一棵大树。而我并不是树。平平对我来说,像英国深秋的太阳,在网球场上,打着球,太阳只露出来数分钟,正当抬头要看那金色光芒,它就消失了,这是我的生命,不雨长阴。至少我见过阳光。 我睡了很久很久,直到不能再睡了,我起床,穿上一套西装,离开家,不知到什么地方才好,最后我发觉我在一间舞厅的楼下。我曾经到过这里,我还记得一个名字。 我走上去,我坐下,夜还是温柔的。 谁写过这本书?夜未央。沙洛杨?费滋哲罗?我想是费滋哲罗,他一直写这种故事?伟大的费滋哲罗。读完博士再进修,读书再读书,,可是有什么用?我连心爱的女子也得不到。真是天晓得,书中自有如玉,真是天晚得。 大班问要什么小姐。我说:“伊凤。” 过了很久,一个女孩子来了,她十二分的年轻,十分的漂亮。她坐下来,微笑说:“伊风是我姊姊,她结婚了,我叫伊凰,是她妹妹。” 故事都是这样的,我会继续找,当我不能再有力气站立的时候,我会说:我得结婚了。 伊凰说:“今天由我请客。你一定是宋先生,姊姊说起过。你,她说你一直没找过她,她把电话地址都给过你.怎么你现在又来啦?” 她是这么年轻,一定只有十七八岁。 她说:“我们永远会碰见奇怪的客人。”她娇笑起来,一口好看的牙齿。 我坐了一会儿,给她五百块,要补她姊姊的婚礼,她客气而礼貌的收下,我就走了。 第二天上班,我脸色灰败的做着日日应做的工作,午间平平打电话给我,叫我去吃饭,我答应下来,十年前别了如意,未曾再见过的,现在我不愿失去平平,不管n知道多少,他还是会爱护我的。 午餐的时候我翻着女秘书的电影画报。外头不知谁开了小无线电,一首歌悠扬的播出来:“不,我不能忘记悲伤,然而这就是一切的故事,在我的微笑中忧伤毕露,是的它毕露,——我不能活,如果生活是没有你……”然而谁是亚黛h呢?亚黛儿的故事,恐怕还是别有详情的。 我抬起头,一个女孩子坐在外面写字台前。她在听无线电。她有长而黑的头发,这么漂亮的头发。她是新来的?担任什么职位?我开了门。 她转过头来笑,一个明媚的微笑,她说:“我不喜欢人群,我情愿午饭吃一个面包,在办公室内清清静静的过,我痛恨人群。” 我微笑地点头,“是的,我也这么想。”我说道。 我会继续的找。呵如意,你知道吗?自别离之后,我还没有结婚。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雨花 雨花:本文由文学视界网站制作,谢绝转载,请到以下网址观看. http:// 我这样的爱她 (一): 这是怎样发生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想我已经是爱上她了。这当然是件很蠢的事,我的意思是,每一年至少有两千多个男学生爱上了女教师,虽然我尽力与自己说我没有那两千个庸俗,但是,心里还是知道好不了多少。 我十六岁。 当她来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半。 学校很讲究实际,学生的年龄必须算十足。 我比很多十六岁的男孩子长得高大,不过十六岁总是十六岁。 一个十六岁的男人,可以做的事很少。 当然我可以读书,可以打球。 也许我可以约玛丽去看戏,家里不反对玛丽。 玛丽是个不错的女孩子,与我一样大。 但是她真是做作,我想所有那样年纪的女人都做作。 可她不一样,非常大方。 看见她已经是我的快乐,我的要求很低。 我已经是读第五班了, 她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震惊。 她很美丽。她的脸几乎是孩子气的。而且她没有办法忍得住笑,那种天真,与她的年纪不一样。 我猜有廿六岁,或者廿七岁。 她的学历需要那些年数去完成,没有法子。 对于她比我大,我不感觉伤心,这是事实。 对于她的不觉得我存在,我也无所谓。 我的要求很低,我说过,这是真的。 她教我们地理,事实上她教全校的地理。 她有她一个房间,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去见她。 地理房很脏,老学校总是脏的, 坐椅都旧。 而且天花板上只有两把电扇,风力不足。 夏天的时候大伙出汗,房间里是臭的,她不好受。 但是她不管,她很开心。她有一个自己的地球仪。 她显然很喜欢它。 每堂课,她都摆弄给低班的孩子看。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地球仪,有一个月亮附在上面,通上电源,可以表现日蚀月蚀。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这年头,常常笑的女人可不多。 她的工作也很辛苦,我查过她的课程表。 有时候她一天要上足八堂课,没有休息。 有时候五六堂、七堂,真够辛苦的。 一个那样尺码的女人担任这样的工作,我佩服她。 她相当瘦,不过又相当高------- 当一个男人形容他所喜欢的女人的时候,真是麻烦。 不过总而言之,她很美丽。 美丽的教师很重要,这会使学生们集中精神。 我们都喜欢它。我是稍微特别一点的。 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为她,我做得更好。虽然心里很爱慕她,我的态度是自然的。 与她讲话的时候,我的脸绝对不红,我的书不会失手坠地,我不会结结巴巴。 我很镇静。男人不可以出丑,我是个男人。 我很光明正大的看着她,留意她每一个地方。 我注意到她有比谁都黑的头发,只长到肩。 常常把它缚在脑后,结一个深色蝴蝶。 那头发是发亮的,很少有女人有那么干净的头发。 干净是可以形容她的,她又异常健康。 平常她有一只漂亮的咖啡色皮包,很大,可以装得下一部课本。她的鞋子有低低的跟,擦得晶亮。 我知道那种鞋子走路很舒服。 我开始崇拜她,而且我也开始挑剔我周围的女人,因为我觉得她们不如她。 我跟我妈说:"你的丝袜为什么一直破?破了为什么还一直穿在脚上?" 我母亲狂怒,教训了我三小时。 我母亲并不是老女人,她只有卅八岁。 糟糕的是,母亲自以为摩登,不愿意接受批评。 我闯祸了。 但是在我的记忆当中,她的丝袜从来不走丝。 有时候我觉得闷,上课的关头太紧,下课的生活太无聊。 我开始奇怪她在下了课去做些什么。 她有一部小汽车,但她不是一个好的驾驶员,她常常忘记打灯号就转弯,给后面驾车的人骂她。 我看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形,这倒是很可爱的。 倘若一个女人的手脚灵敏如机器,上帝就不必创造男人。 她那满头大汗的样子,使我觉得怜惜。 我猜喜欢一个人,是连她的缺点都喜欢。 她开车无疑是很胡涂的,我知道。 这几个月,我也在学车,过两年我就可以那车牌了。 她那部小汽车,是黄色的,相信挤得下四个人。 后座有很多作业本子,一迭迭的,还有一只藤篮。 藤篮有什么用?车头上没有挂洋娃娃。 她开得慢。 甚至有她这样的姊姊,都是很好的事情。 不过我没有姐姐。居于某种不明因素,母亲只生我一个。 我已经十六岁了。读过很多诸如此类的书本,看过这种电影,翻过杂志。我关心这类问题。 所以谁也别再告诉我,男女关系应该如何如何,我知道这些。 玛丽与我当然是不同的,她象那种妹妹。 玛丽搽太多的暗疮药。太不肯节食。 她穿的胸罩太尖,看上去象假货。 她说话又多又不好听,这些缺点,叫我无法忍受。 我见过其它同年纪的女孩子,都比她高明。 不过这些女孩子,都缺少一种……二种……我不知道,反正她们缺少一种东西。 而我那个老师,她就是有。当她走路的时候,从这个课室赶到那个课室,脚步是轻快敏捷的。 她有活力。但是玛丽没有。玛丽有时候还有点神经病。 忽然之间她会叫我在戏院门口等一个钟头。 她来了之后,我把她骂个半死,结果她哭了' 她告诉我,一个女朋友告诉她(真麻烦),女人赴约,非摆摆架子迟到不可。 我告诉她,叫她那个女朋友去死掉。 我不介意等十分钟。玛丽十四岁的时候我就认得她,等她十分钟可以,但是一个钟头就太过份了。 我这辈子不会等任何女人一个钟头,这是尊严问题。 玛丽事后非常懊悔,不过我还是认为她十三点。 拿玛丽去比她,当然是很苛刻的,但是我下意识里很可恶,这是我的错。 上课,上她的课,真是美妙的。 四十分钟走得比什么都快。她的教导方式,我很愿意接受。 她的正统英语,实在悦耳。唉呀我的天,功课要紧,但是有时候我还是想到:谁是她的男朋友? 她有男朋友? 我猜有的,看她那种脸色,那种神情,那种风采,她一定被爱得很厉害,她是应该如此的。 老天知道地理是一个很闷的科目。一切为了她。 即使她来教圣经,圣经也一定很不锵。 不过教圣经的老太太总是穿港一件黑旗袍叫我们背背背。 我讨厌黑旗袍。 每个教师都应该象蔡小姐。穿姜红的毛衣,紧紧的,穿浅咖啡色长裙子,穿同色丝袜,穿擦亮的皮鞋。 这对学生比较健康。谁也没规定过做教帅必须要穿黑色旗袍,我们又不是色盲。 学生应该举-个抗议牌子,上面写着"我们要颜色",在教育司面前示威。 有了颜色,再要求别的东西。这才比较合理。 不过蔡小姐的确给了我们颜色,不是脸上的颜色。 她穿衣服的才于,不在她教书之下。 整间学校的学生都叫她蔡小姐蔡小姐。 她姓蔡是毫无疑问的家,只是不晓得她的名字。 知道了她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可以叫她。 这就是痛苦,我的意思是,我只有十六岁。 所以我只好每天上课,在听课的时候看着她。 玛丽的想法不一样。 她说:"蔡小姐不错,但是她认为地理是她全部生命。" "那也没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得有寄托。" "寄托在地理上?"玛丽的声音忽然尖了起来。 她很讨厌。 一脸的小疮,还到处去批评人,这女孩。 "我听人说她一家人都在学校里教地理。"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奇怪的问。 "她父母,她哥哥,她嫂子,每一个人……"玛丽说。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这是她的新闻,我喜欢听。 "如果一家人都要求寄托,信上帝是比较合理的。" 玛丽这样说。她无论如何认为蔡小姐怪。 "她是一个好教师。"我说:"我坚持。" "噢,每个人都是。"玛丽说:"她们是拿薪酬的。" 但是她特别好。她从来不离开地理房。 小息,她坐在那里改卷子,一个女校役送一杯茶给她,她就慢慢的喝。午饭,她坐在那里吃三文治、牛奶。每一日如此。 她不出去散步,不与别人说话,但是她不是那种老处女。 她有很好的笑容。 她很早到课室,她喜欢教书,我看得出。 我认为教书是很闷的,这年头的学生又不太尊敬教师。 但是她是特别开心的,这也是好事之一。 冬天的时候,她穿长裤。居于某种不明理由,女教师不准穿长裤上课。但是她不理。 她怕冷,然后她就穿长裤上课了。 校长,那个老太大,对于这件柬情不太高兴。 但是蔡小姐是独立的,她又不走来走去。 她只坐在地理房里,又不妨碍人。 校长想了又想,老太太并不过份。 如果一个教师样样都好,只不过爱在冬天穿长裤上课,还是随她去吧。 蔡小姐穿长裤的时候,才穿靴子。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可以看得见。 象她所有其它的东西一样,靴子很干净。 我很喜欢看到她,只是喜欢,这半年来,我便是如此度过的,我的行为象个傻子。 玛丽说:"你以前不容欢地理的,老天。" 玛丽认为我是讨好美美,全班功课最好的女生。 玛丽很愤怒,她不喜欢欢美美,因为美美骄傲。 事实上我连美美脸长脸短都不知道,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她,她只是个插班生罢了。 但是玛丽说我一定是迷她脸上的那颗 痣。 我又叫玛丽去跳楼。她发狂似的哭了。 我想我不该常常叫她跳楼去,我道了歉。 我真的不喜欢美美。我告诉她,这是事实。 她又开心了。玛丽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她不是爱上了我。十六岁的女孩子肯为任何东西妒忌。 即使我是她的兄弟,她还是会妒忌的。 玛丽不可爱。但是玛丽是一个好朋友。 我不愿意得罪她。这年头好朋友是难找的。 所以玛丽真是一年比一年放肆起来了。 这真叫我吃不消,她变得这样霸道。 她又开始控制我的生活,她才十六岁。 谁娶她做老婆,真是倒霉,这些女孩子。 现在想起来,凡是娶老竖的男人,都倒霉。 老婆到底有什么用?男人需要的是女朋友。 我每个时期只需要一个女朋友就够了。 但是这个女朋友很重要,即使她象玛丽,也无所谓。 玛丽的家也不错,玛丽的功课很过得去。 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她的算术不太好。 这就是她妒忌美美的原因?女孩子可以为任何东西妒忌得吃不下饭,我真不了解。 当然蔡小姐是与她们不同的。蔡小姐是女人。 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当然与这些不同。 蔡小姐是悠闲的、自然的,她充分享受生命,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已经过了胡涂的时期。 我实在羡慕她,活过了我们那个年纪。 至于我,我根本不知道几时才会到廿六岁。 三千多天。太受苦了。 如果一下子可以长大,不失为最好的梦想。 更好的梦想是蔡小姐可以停止不动的等我。 我奇怪过了十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希望我的喉核可以缩进去一点,使我细长的脖子较为美观,我又希望我不要再继续长高,因为篮球班已经使我高到六尺一寸了。 总而言之,使我害怕的事情很多。 我奇怪蔡小姐以前那些日子是怎样过的。 她象玛丽,还是美美,真是费人猜疑。 她有男朋友,怎么样的男朋友? 不是一个弱质书生,我希望,我也恨体育健将。一个男人必须要兼两者之长。 她的男朋友,我希望不是一个地理教员。 玛丽她们女孩子知道很多数员的秘密。 她们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出来的。 我没有法子,如果要知道消息,最好从玛丽身上着手。 当然我一定要装得很不经意。 "我们学校有五个女教员,两个结了婚,"我说;"一个老处女,一个在进行中,-个没有男朋友。" 不出我所料,玛丽问:"谁没有男朋友?" "让我想……对了,蔡小姐!"我说。 "她?" 玛顺呶呶嘴,忽然之间一句话都没有了。 "怎么样?不是吗?"我问她。 "也许。"玛丽隔了半晌,把头点了一点。 "也许是什么意思"我问玛丽,"从来没有见过他。" "是的!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男朋友。"玛丽承认。 "那就行了。"我高兴的说。 如果连玛丽都不知道蔡小姐有男朋友,那么她就是没有。 玛丽的消息太灵通了,她不会不知道的。 蔡小姐没有男朋友。这使我高兴。 她没有男朋友?为什么没有?男人的眼睛都睡了? 她那么可爱。可爱的女人都有男朋友。 我的疑心又回来。玛丽的消息也许很糟。 要不就是蔡小姐保密功夫做得十全十美。 我不可以走上去问:"蔡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所以我只好猜测一番,把痛苦埋在心窝里。 (有时候流行曲的句子,足以形容我的心情。) 爱上一个人而不让她知道,已经不容易,不让全世界的 人知道,更不容易。 我尽量避免用"单恋"这两个字。 在这几个月里,我也有个机会与她说话。 我的心没有跳,我的神经不紧张,但是我尴尬。 我没有说自己要说的话,她问我什么,我答什么。 学生与教师的关系就是这样子。 她问我前一任教师教到那一个程度。 我把教过的科目都列出来给她看。 "很好很好。"她说。 她稍微皱着眉头,正眼都没有看我一下。 然后她看见我还站在地身边,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她的笑容象阳光。"你可以回去了。"她说。 我感到快乐。于是我回课室去。 如果她有机会与我好好的谈一谈,她会发觉,我不是一个太闷的男人。 照情形来看,我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的声音显得更明确。那是很普通的声音。 不过听在耳朵里舒服。唉。 但是我的机会终于来了,谢谢天。 那一日,我在操场上练球,迟了半小时回家。 当我穿著背心走回课室的时候,看见她。 "蔡小姐。"我说。 她向我点点头,走到走廊去,大声叫校役的名字, "什么事?"我傻傻的问:"他在宿舍里。" "我还是去找他的好。"她说:"我走不了。" "干嘛走不了?"我还是问得很笨。 "我的车胎漏气。"她说:"真不幸。" 我笑。"我可以帮忙。" "你懂得换车胎吗?"她偷偷地看我一眼。 她真象一个小女孩子,很不相信我。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在课室外面与她讲过话。 忽然之间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我笑。 "我可以一试。"我说:"你有没有备用的车胎?" "备用的!"她吃惊的问。 "在行李箱里。"我作一个手势。 老天,她是一个好的地理教师,但是她实在对汽车一窍不通。 "是是……"她说:"好象有一个在那里。" "好,我们去吧。" 我们到了学校的停车场,那辆小车子一个车轮漏了气。 我过去检查了一下,再看看她。 "行吗?"她蹲下来,"我可以叫一部出租车。" "五分钟。" "这么快?"她不相信,她象个多事的小女孩。 "蔡小姐,"我说;"请你坐到那边去。" 她笑笑,坐在石阶上。 我打开行李箱,把后备车轮拿出来,再取工具。 她在一边讪讪的说:"这车子不是我买的,我不知道它有什么东西。"她确然是不知道。 一定是她男朋友的车子。我想。但是我没有资格问。 我很快替她换好了车轮。我拿起那个破的对她说:"去补一补。以防下次再坏掉。" "好的。"她点点头,"好了吗?" "好了,你可以开车,绝对安全。" "很幸运,你是地理优良的学生,否则的话我可不敢开车。"她先笑了。她显然很高兴。 我在一边唯唯诺诺,照规矩我们学生只好如此。 "你回去了吗?我送你回家。"蔡小姐说。 "不了。"我说:"找还要换衣服,有过一阵子。" "我在这里等你好了,现在车子挤呢。"她坚持着。 "好的!" 我奔进去换长袖衬衫,我那双天杀的腿忽然抖了起来。 真不争气。 我只花了五分钟。我抱着我的书包,再奔过去。 她开了车门,"进来,你住在哪里?" 我说了地址。"啊,顺路呢。"她又笑了。 她有两进浓而且顺的眉毛。她很是漂亮。 风吹着她头发,她伸手拨开它们。 她开车开得很紧张,我又不可以常常看她。 我呆呆坐在车椅上。 车子很快到了家,我说了大概十声"谢谢"。 事情并不太坏。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她是我的偶像,我的希望所在,我的寄托。 她的小车开走以后,我回家去。 玛丽在等我。"我有一道算不出的代数题。"她说:"天,你 的手怎么了?真脏。" 的确是。我忘了洗手,我忘了一切。 我连忙进浴室,玛丽跟着我。 "啊上帝,"我说:"玛丽,你怎么能进男厕呢?" "这是家里。"她说。 "家里也不对!"我大叫,"滚出去。" "你何必大声嚷呢?你不过在那里洗手罢了。" "我的妈!"我用手巾擦干了双手。 "你不是与人打架吧?"玛丽一本正经的忧虑。 "乱讲!" "是的,隔壁学校有三个男生打架,两个被开除了,还有一个女的也被开除,"玛丽说:"我不想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你知道啦,将来我的丈夫得做-个好男人。" "看,看!我与你的未来丈夫有什么关系?" 我两只手撑在腰上,眼如铜铃的瞪着她。 她脸红了一阵,结结巴巴的。 "我还是回家吧,"她说:"我把代数算出来了。" "是的,你回家去!"我的声音又提高了。 她临出门时大声说:"你的衬衫也很脏。" 我脱了衬衫,玛丽说的话不足以影响心情。 得到了一个今天这样的机会,我很高兴。 我会换车轮,是的,我会。幸亏我会。 我拍了一下手,笑出来,现在她对我有印象了吧? 妈走过我的房间,她的目光怪异,以为我疯了。我把所有的功课飞快做好,然后躺在床上想。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碰得到的。我发誓。 不过这样快乐的日子也去了。明天又是明天。 蔡小姐好象忘了车胎事件。一定要原谅她。 她有五六百个学生。先生只得一个蔡小姐。 情形不同。 这一些都是为了蔡小姐。当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这么多事情的时候,真不简单。 我这样爱她。 晚上有时谁不着,我听见我的心跳出真节奏。 它说:我这样爱她。我这样爱她。 心跳个不停,我害了失眠症,这对我的功课有影响。 玛丽说:"你担心什么?你的脸充满了忧虑。" 情人节就快到了,二月十四日,过新年的时候。 我想就可以去买一张情人卡,我看见过一张写得很好的,花生史诺比苦着脸说:"没有你的情人节……"翻过第二页,它站在雨里又说:"雨点一直落在我头上。" 那是一首歌的名字,真该死,这是我喜欢花生的原因。 这该是一张好的卡片。或者我应该隐名寄去。 蔡小姐收到的时候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那么还有另外一张,也是好的。 史诺比在那里说:"我想你在国庆日星期日五月日失眠日假日情人日、每一日!" 这真是我要讲的,寄给蔡小姐不必多提。 情人节是很有意思的。好过端午节圣诞节。这些节日的庆祝很庸俗,我绝对不是不信上帝,只是笑。 情人节倒不是洋玩意儿,全世界都有情人。 放了学。我在书店里挑了很多张卡片。 很多都是很好的。蔡小姐有幽默感,她一定欣赏。 一个女人有幽默感,有情趣是很重要的。 蔡小姐的好处,真是不止一点点啊。 我把十二张卡片放在书桌上慢慢瞧。 挑哪-张好呢? 然后我想到那些幼儿园生,偷偷的送一个苹果给教师,表示爱慕,我也象他们吗?太难了吧? 于是我把所有的卡片放进抽屉里去。 挑了那么久,真是大大的可惜掉了。 那个书店的管理员以为我是神经病,买情人卡一打一打的算,要命。 或者我可以寄一张给玛丽,玛丽会开心。 令一个人开心一定是好事,我想做好事。 但是玛丽会误会。误会也好吧。 我在十二张中选了一张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写了玛丽的地址,写了自己的名字,寄出去了。 没有人送卡片给我,我痛恨圣诞卡。 我这样的爱她 (二): 每个人都寄圣诞卡,有些人还不会拼圣诞,有些人又不是教徒,恐怖。没有人平常寄一张卡说:"谢谢"。没有人。 人通常都是这样,看看别人做甚么,自己也做甚么。 蔡小姐不是这样。她穿长裤上课。 她的裤子略宽,真是高雅,当她走动,裤脚略略摆动的时候,她真是性感。 性感不是一堆堆的肉,大胸肥屁股。 性感是蔡小姐雪白的牙齿,束起头发的后颈。 性感是她的微笑,天真烂漫,毫无用心。 当她发脾气敲地球仪的时候,涨红双耳,亦是性感。 我是一个男人,虽然十六岁,但知道好歹。 蔡小姐是好的。 最好的。 我真想寄她一张情人卡片。 但是我只是看牢她,眼睛不眨的看牢她。 我是一个懦夫,他但是我如果表达了心意,情形会更糟。 校长会说:"请你另外找一个学校吧,我们此地不欢迎学生爱老师。"那个老太太。 蔡小姐会吓死。我呢?谁愿意在会考的时候转校。 父母亲会赶我离家,我不可以那么做。 还是做懦夫比较合理一点。爸妈对我不错。 现在很少家庭批准十六岁的儿子交女朋友。 我的父母是开通的父母,他们很不错。 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也很用心教育我的。 他们是负责的父母,我也想做负责的儿子。 做人便是这样,谁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 为这为那,总是牺牲很多的样子。 跑上去对蔡小姐说"我爱你"会使我快乐。 但是付出的代价格会这么大,我受不了。 于是我只好挖一个坑把感情理好。 在十六岁便得这样子,我不觉得人生由于什么意思。 那种奇异的感觉,有时候会升上来的。 我开始看怪里怪腔的东西。譬如象这首词--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再三细思量,情愿相思苦。"胡适的话。 我晓得多少胡适呢,不太多。除了他的钢笔字很美。 他的文章我没有看过。据说中文里的逗点句号都是他提倡的。 不过这首诗是很好的,至少他一定象我这样爱过一个人。 他形容得真是非常贴切,我感激他说了我心里的话。 好的人天下真是很多。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但是我爱蔡小姐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用。 我能爱。 有些人连爱都不能,那就实在是差劲。 我怀疑我这一辈于是否可以忘记蔡小姐。 或者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我还记得她。 在我记忆中她永远是这样年轻,一个地球仪在她桌子上,微笑着。 我会告诉我的孙儿,我曾经这样爱她。 我更怀疑我是不是还会爱另外一个女人,象我爱她这样。 大概很难了。 我只有十六岁。我用尽了我所有的爱。 爱会生长吗?我不知道,一些人说爱是会越长越多的, 一些人说爱象水一样,有一天会干涸掉。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毛小于,我懂的实在不多。 不过我想这些大人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我的爱情是容易干涸的那种,毫无疑问。 等我到了三十岁,娶妻生子,我的妻子会抱怨我。 她会整天问:"你怎么搞的?一点爱情也没有。" 我会说:"啊,我的爱都给了蔡小姐了。" 我这样爱她,但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连她的照片也没有。 但是她的样子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如果她离开学校,为了她,我不会再翻地理课本。 牺牲的代价,不在于得到什么,而是心里的满足。 为了蔡小姐,我肯的。自然这一切都显得戏剧化,年轻人都太紧张与似是而非,他们说。 但是"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他们连笑都不肯笑,他们早上起来去上班,下了班睡觉,他们马上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说别人。 由此可知,能够戏剧化的时候,还是好的。 我有个舅父。妈妈的小弟弟。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有一次打篮球输了,气得哭起来。不久之前他结了婚。 然后两年不到,他就老了许多许多。 他有一个儿子,我的表弟,他买给儿子最好的东西,但是他忘了自己。 为了老板没有加他的薪水过年,他哭了。 这真令人颓丧,但是我很原谅他。 太早讥笑人是不对的,过了十年,我大概也会象他。 玛丽有一次笑她的表姐:"廿二岁了,一直嫁不出去,到处送上门给男人。" 我说:"不要笑她,说不定你廿二岁的时候,比她更急,更不择手段,更可怕。" 玛丽嘻嘻的笑,"我不会的。" 她有信心,我不怪她,如果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都没有信心,怎么办呢。玛丽觉得她很快会嫁出去。 蔡小姐廿多岁了,她还没有嫁人。 可喜的是,她不是那种饥不择食型的女人。 或者是死钉型。 或者是垂头丧气型。 这三大类的女人都很可怕。假使我是被追求的男人,我会拔腿飞奔,用尽我吃奶的力量逃走。 有些男人逃得不快,他们会反悔一辈子。 蔡小姐是个快乐的女人。她不担心婚姻。 世界上有那么多其它的事情,即使一个女人耍担心嫁人问题,廿四小时内花一小时已经是浪费了。 但是有些女人花一整天来忧心嫁不出去。 那种忧虑挂在她们脸上,显得很丑。 蔡小姐没有这种缺点。我这样爱她。 有一天玛丽眼红红的来看我,又不出声。 "蔡小姐--" "她怎么样?"我瞪大眼睛,很担心。 "她说我的功课不好,叫我上她家去补习。"玛丽委委屈屈的说:"同班还有好几个同学,以后我们每星期六下午都上她家去,我真是不开心。" "不开心?"我问:"我有没有份?" 玛丽大叫,"你是全班最优异的呢!" "该死。"我说,"不,"我改口,"真是。" "其实我已经很用功了。"玛丽诉说。 "每个星期六?"我不厌其烦地问她。 "是,直到会考,会考只有三个月就到了。" "啊,是是,我没有机会上她家去了。" "上老师家是不好的。"玛丽说。 可怜的玛丽,她闷闷不乐得很厉害。 但是她有机会到蔡小姐家里去,我却没有。 过了一个星期,我请玛丽吃冰,打听消息。 "蔡小姐替你们补习得怎么样了?"我问。 玛丽自手袋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 "我脸上又长了几个疮疤,真难看,"她答非所问。 "她一个人住吗?"我问。 "我表姐,嫁不出去那一个,介绍我一种脸的药膏。" 我吞下口水,"你星期六的确去过她家,是吗?" 她放下小镜子,"我一定要看医生才行。" "为什么?" "脸上的疤呀。"她很自然的答。 我没有问到什么,再问她会起疑心的。 我不是怕玛丽,但玛丽是个喇叭筒。 假如她知道一点点关于我的事情,我就完了。 格外小心,不露声色,以防万一。 不过玛丽是有这个毛病的,越不叫她说,她越要说。 我装作没事的过了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说:"真奇怪,蔡小姐一个人住。" 那时候我在做飞机模型,我不去回答她。 这叫做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一本武侠小说里说的。 我看很多的武侠小说,很会活学活用。 她又说下去,"她有父母,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呢?" "把万能胶递给我。"我说。其实正竖起了耳朵听。 她把东西给我,然后用手撑住下巴,思索。 "她住的公寓很小,但是真漂亮。"她说。 我忍不住了,"漂亮?"我问。 "哦,是的。"她拾起眼睛,"她有一套丝绒沙发。" "什么颜色?" "咖啡的,焦了的咖啡,很深色,很小,但是坐下去舒服极了,真是美丽。" 玛丽的趣味很好,至少她懂得欣赏。 "好女孩。"我高兴的称赞她,"然后呢?" "啊!还有很多其它的东西。"她又卖关子了。 "你脸上的庖好多了。"我不去追问她。 "是的,"玛丽高兴的说:"医生给我维他命。" 我继续做我的模型,我决定不搭腔 "有一张地毯,很厚,中国的,蔡小姐说。" 我不响。 "我们还有茶喝,点心吃。她无异是一个好教师。" 睡房,玛丽有没有见过她的睡房,我真想问。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下礼拜还得去呢。" "这只机翼做得如何?"我拿起模型问她。 "很好。" "你认为蔡小姐美吗?"玛丽问我。 "美,"我很快地答出来,这种问题不用考虑。 "为什么?她并不象那种电影明星啊。"玛丽说。 "美不是一张脸,得有许多东西加起来,才算美。你妈妈每天做家务,她象电影明星吗?但是她也美丽。"我说:"蔡小姐也一样。脸不重要。" "我美丽吗?"玛丽问我。 我看了她的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说:"你还没有长大。" 她叹叹气。 临走的时候她说:"不过你说我脸上的疤减少了,我还是感激你的。"她低着头。 感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给她维他命的那个医生。 玛丽是一个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过她是好孩子。谁知道,她还可能是个美丽的女人。 隔了十年,我会认不出来这个玛丽,是小时候与我在一起的玛丽。女人会变的,我们男人便没有这个本事。 过了一天玛丽打电话给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么卡?"我问。 "情人卡。" "噢是,你喜欢吗?上面写着,'我们是朋友'。" "我喜欢,谢谢你。"玛丽把电话挂断了。 正如我说,女孩子的行为古怪,我不能了解。 然后功课紧了起来,考试一天比一天近。 该死的。 好象我们孩子出生就是为了这个考试,得失成败也全为了这个考试,念了六年小学,五年中学,也是为了这个考试,这个考试使我觉得人生没有太大的意义。活在那里干吗?每个人都这么紧张:会考会考会考。 天晓得。 是的,我知道,去找工作,商家要看这张起码的文凭, 要升预科,也得靠这张文凭:将来谈大学,也得求它。哗,这是一个考试控制了人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这样,考到了文凭的同学,不一定是学识丰富,然而考不到这张文凭,却有辱父母、学校。有什么办法?这是法律,每一个学生都要进考场。 我不知道蔡小姐的想法如何。 很久很久之前,我听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有一个大学生,他要念文科。他爸爸叫他读工科。这种强迫生活使这大学生很愤怒。一天考试,人家在答考卷,他花了两个钟头,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爸爸。他不及格。他爸爸收到信的时候气死了。 他很伟大,我觉得。不妥协的人总是伟大的,但他为此要吃很多苦头,吃苦并不是太好的事情。而且,他爸爸,那可怜的老人,他做错了,他儿子也做错了。 我没有这种胆子,不,我处绝对没有的。 我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将来做一个普通的职员,再做普通的父亲。 普通没有什么不好。普通只是不能得到蔡小组的爱。玛丽还是供给很多蔡小姐的消息我听。 "她有一件大衣,真是漂亮,不过从不穿到学校去。" 她又说:"蔡小姐的睡房,又干净又精致。" "我希望将来也象蔡小姐,一个人生活。" "你见到她的男朋友了吗?"我问。 "没有。"玛丽说。 "每个星期六都没有?"我问:"一定是你没有留意。" "哪里!"玛丽不服气,"她连电话都没有。" "家里没有电话?"我问。 "你怎么了?不是,没有人打电话给她。" "她有佣人吗?"我间。 "没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玛丽说。 "她煮饭?"我实在不大相信蔡小姐会煮饭。 "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过她煮饭。" "你真笨。"我叹一口气。 "为什么忽然之间说我笨?"玛丽受了委屈。 "没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没有什么。" 但是她沉默了。 "你的地理,补习得还可以吧?考试不用愁了?" 玛丽看我一眼。"还好,但是美美对我很轻视。" "她是什么东西,玛丽,你比她好。" "真的?"她脸露喜色。 玛丽不是一个美丽的女被子,但是她很真诚。 "是的,比她好多了,你赶快用功赶上她"我说。 "我听你的话,我一定那么做。"玛丽兴奋。 "好孩子。"我说:"记住,不要有自卑感。" 玛丽很开心。 蔡小姐则与玛丽所说的有很大的出入。 第一,我不认为她没有男朋友。 或者她只是不把男朋友给学生看到。 第二,蔡小姐是很天真的一个人,玛丽把她说得太老气。 我一直在等她的车胎爆。但是这种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是有一次她叫我带功课本子到教务处去。 那是一大迭课本,她的气力不够,我帮她的忙。 她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代表了谢意。 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指上有红墨水渍子。 她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有力,没有留长指甲。 她的确是有白皮肤,她的后颈也很白的。 做一个学生,一直研究女角师的后颈是否白皙,是不太对的。 但是胜我的心里没有那种不正确的思想。 我只是觉得事实归事实,没什么好说的。 小学的时候,我对一个胖胖的女教师很反感。 因为她有一次批评我的围巾颜色不好。 这围巾是我妈妈织的。我不高兴人家批评我妈妈的手工不好。 所以我开始憎恨这个胖老师。 现在想起来当然很幼稚。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岁。 今年我十六岁了。想到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我觉得她并不坏,只是她不懂儿童心理,她不时代化。 很多落伍的父母其实也不坏,只是难得子女欢心。 蔡小姐就不会,她是很了解的。 她从来不批评我们,从来不责骂我们。 忘了功课本子吗?她说:"啊,下次记得。" 那个忘记课本的同学,恨不得马上死掉,而且以后永远记得带。蔡小姐有这个本事。 这种本事是天生的,谁也学不到。 将来谁娶了她,也一定很舒服,如果迟回家,她也会用同样的声调说:"下次记得早一点。" 这样的要求谁不答应呢?我一定答应。 爸给了我钱,叫我去做两套西装过年。 我说:"不要当我小孩子,我不要新衣服过年。" "一定要的。"妈妈说:"你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过年我十七岁了。" "才怪呢,"妈妈说:"实足才十六岁。" "无论怎么样,穿新衣过年没有好处。"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怪了。"爸爸说。 结果他们还是赢了,我去做了两套西装。 有父母出钱缝西装,福气是实在不错的。 妈妈又帮我配领带、找衫衣,忙了大半天。 花的钱实在不少呢。 我挑了两块条纹的料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孩子气。 就算在街上碰到蔡小姐,我也不用作孩子状了。 妈说:"那块浅色的不好吗?" 爸说:"随他去吧,衣服是他穿的呢。" 爸很好。 玛丽看到了西装,她也觉得颜色深。 "使你看上去老得多了。"她说。 这正是我要求的。 "我们会到蔡小姐家去拜年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这种例子,学生从来不去老师家拜年的。"她说。 "不能破例吗?如果你想去,我送你。" "您么可以呢?做破例的事情,便是怪人。" "你们怎么表示谢意?"我问:"她对你们不错。" "是的,蔡小姐是好人,又自愿替我们补习。" "如何报答她?"我追问:"总要有表示的。" "在毕业的时候,我们送她一套钢笔。" "钢笔?" "是,或者一只手表,可以刻字。"她说。 我不响,我想送东西给老师,这两样都是不错的。 我没有反对的理由,所以我不出声。 大概这个年假,我没有机会见到蔡小姐了。 玛丽问:"你觉得怎么样?我们送的东西好不好?" "好。" 一个学生,要见老师,真的这么难? 除了坐在课室里,真的哪里都见不到了吗? 一定有个办法的,我必须动动脑筋。 玛丽问:"你看上去好象有点不开心呢。" "是的。"我说。 我怎么会开心呢。我这样的爱她。 但是我看不见她,又没有机会与她说话。 我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尽量压抑我的感情,但是我还是日日夜夜的想起她。 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我每一分钟都想她。 不论我吃饭睡觉,穿衣洗澡,都想她。 蔡小姐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上课的时候看见她,反而觉得陌生。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个人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只看见一大堆学生,满满的坐在课室。 有时候我真烦躁,这种丧失个体的生活。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我几乎是不存在的。 学校给我一个号码,考试写号码,交学费写号码。 一个可恶的号码世界,叫我受不了。 还有甚么是代表我自己的呢?没有。 每个学生一套校服,同样的发式,同样的年纪。 我是蚂蚁当中的一只,没有生命,只是行尸走肉。 我连这世界都恨上了。 幸亏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父母了解我。 我有一间很好的房间,我可以躲起来。 只有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自由。 不管听唱片也好,看裸女杂志也好,还能享受一下。 有时候我可以躺在床上很久很久,想蔡小姐的一个动作。 那个动作象电影胶片的重复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在我脑里出现,就这样,我享受一整个下午。 功课很紧,但是我还可以应付得过去。 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考试了。 真是快,糊里胡涂的中学就毕业了。 这没有太突然,一升中学我就知道总有毕业的一天。 我也没有觉得前途茫茫,父亲早已替我准备好了出路。 去外国升学,爸说。 他心肠是很硬的,爸说男孩子孵在家中没有用。 他自己十八岁便离家做生意了。 爸说得很对,一个男孩于,在家整日价"妈长""妈短"的,有什么好处?没几年便变软脚蟹了。 爸说他打算把我养到二十一岁,以后的生活他就不负责了。 如果我到二十一岁还不能自立,我干脆自杀。 廿一岁还靠父母,与蛀米虫一模一样了,有个屁出息。 我父亲是个好父亲,他非常有原则。 不过母亲的心肠就软得多了。有一次她用很小的声音问爸:"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念完预科才出去?" 爸答:"不可以。" 我的前途早已经预算好了,我知道。 我会到外国去念几张文凭回来,硕士或是博士。 爸不会接受学士,他自己才中学毕业。他希望儿子在大学里多浸几年。 所以我是逃不回来的。我一定要完成学业。 但是文凭对我以后的半辈子太有帮助了。 我将来的养妻活儿全靠它们了,扬眉吐气,满足父亲 所以我一毕业就得办手续。大概可以在家耽到七月份,我爸叫我去赶八月的学期,假使来不及,那么二月去也是一样的。 我不太喜欢外国,但是我想我会习惯。我才十六岁。 我的担子很重。不过有些同学的担子比我更重。 她们得出来工作,帮助家庭。 我是比较幸运的,所以我感激父亲。 玛丽说:"你走得这么快"她闷闷不乐。 "我们分别的日子很近,只有数个月罢了。" 玛丽又说:"我可以跟你去吗?" "我可以照顾你,担是你必须与你父母商量。" 就是这样。生活是简单的一件事。 而我想到,当我离开了这里,我就见不到蔡小姐了。 想到这种地步,我的心会很酸一阵子。 时缘不巧,所以我永远只好看着她,做她的学生。 还是不要奢望太多吧。 当我还可以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拼命的看她。 有时候蔡小姐把头发扎在脑后,梳得很整齐。 天气非常的冷,她围了重重的围巾。 她又带来了一只小小的吹风暖炉,偷偷的放在桌底下。 可怜的蔡小姐,象她这样的体格,怕冷是必然的。 但是她穿得不臃肿。 忽然一天,她穿一件中国丝棉袍回来,大家都呆住了。 她是这样的漂亮。那件袍子是紫酱红的,一个小小的寿字花纹,长度到小腿。 于是女同学都交头接耳的谈论她。 她实在是这么的好看。 不过妈妈开始觉得我有点不对劲。 我这样的爱她 (三): "你为什么不出街玩玩?这是假期啊。"她说。 "不想出去。"我没精打采的说。 "你又耍什么花样了?"妈妈瞪起眼睛看我。 我小的时候,凡是有求达不到,就装死相。 所以妈现在又以为我在闹别扭,不服贴。 "零用钱不够?"她问:"要买新东西?倒是为什么?" 我想我这个要求,他们可不容易办到。 "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出去而已。" "那么叫玛丽来陪你。"妈忽然得了个主意。 "不行不行,千万不要叫她。"我跳起来。 "玛丽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对她太冷淡。" 她自顾自打电话去了。投到一刻钟,玛丽就来了,我想我是喜欢她的。 "玛丽,"我说,"你好。" 她笑了,她穿了新衣,很是整洁。 "你妈妈说你很消沉,为了什么?"她问。 "没有什么,不要问太多,学了老太婆不好。" "你妈妈也不见得是老太婆。"玛丽说。 "她四十几岁了。"我说:"那算是相当老了。" 玛丽微笑,"你也迟尽会到四十岁的,那时候十多岁的孩子都冲着你叫老,你不会开心。" "新年别说这种丧气话。"我说:"以后老了才说。" "你的心情象老头子,我问过很多次了,为甚么?"玛丽说。 我看看她,不响。 玛丽把我的笔拿在手里,一个个的画圈圈。 "我问过父母了,"她说:"他们说假如我的功课可以,跟你出国是没有问题的。" "那很好。" "是的,所以我这个假期过得很愉快。" "你的地理呢?还行吗?"我问。 "行。我想不成问题了。拿不到甲,乙还是有把握的。" "那还好。"我又说一遍,"到外国去,我们这样年轻,适应不同的环境 ,比较容易。" "唔。"她看着我,"我也快十七岁了。" "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大概只有十二岁。" 她笑,"我很快乐。你要去玩保龄球吗?" 我摇摇头。 "出去散步?"她问:"陪我逛公司?还是去公园?" 我恹恹的摇头,真倒霉,我觉得我象女人。 "那么我陪你在家聊天,好不好?"玛丽很迁就我。 我很感激,"但是,你不觉得闷吗?"我问。 "哦,不。"她还是拿着笔画圈圈,一个个的画。 "你的头发一定是修过了,它们看上去真黑。" "是吗7你很细心,"玛丽笑,"你常常看到这些。" 我耸耸肩。 "这是蔡小姐叫我去剪的,她说头发要常常修。" "她说得真是上天下地的对。"我说。 "你喜欢?"玛丽问。 "我喜欢干净的女人。每个人都喜欢。" "干净也不容易呢。"她说:"我的皮肤很坏。" 她与我说起美容问题来了。我笑笑地听着。 "蔡小姐的皮肤就很好,她是这样的白。" 玛丽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接触过她的同学都觉得她是朋友,她没有那种架子,所有的老师都有臭架子。" 我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是绞痛。 "她甚至教我们买什么牌子的丝袜,果然耐穿。" "你们还到她家里去吗?" "不去了。"玛丽也惋惜的说:"她认为我们可以了。" "我从来没有去过。"我低着头说。 "我们何不出去走走呢?在家里很闷的。" 我不忍太扫玛丽的兴,于是替她取过外套。 我替她穿上去,她回头向我笑一笑。 我把她的头发自领子里拨出来,它们也是很好的头发。 我的心象在盐水里泡过了,很软洋洋的。 我常常挂念着蔡小姐。 我不明白人家都有资格爱人,惟独我没有。 我陪玛丽上街走,有一点阳光。路上挤满了人。 大家都把新衣服穿出来了,我还是老样子。 玛丽很兴奋,她一直亦说话,脚步是轻快的。 过了一条马路,她把手圈在我的臂弯里,到了行人路,她的手还是没有拿出来。 我的双眼朝老天看了一看。我不知道现在碰见了熟人怎么办。我一定无法下台了。老天。 他们会马上跑去告诉我父亲,说我公然在求学时间与女孩子逛街。同学会嘲笑我。这年来的人太无聊,只好开无聊的玩笑,乱说一通。 于是我把手伸直,指指一个招牌,"那不是公司吗?"我乘机把玛丽的手滑掉了。 我轻松了一下。走得离她略远一点。 这是我成功的地方,我是一个小心的人。 结果我和玛丽逛了两个小时,买了许多东西。 玛丽今年好象有不少的红包。 我送她回去,马上就后悔了。 家里坐了两个老头子,是来看爸爸的。 他们在说什么呢?在说那些股票如何上升下跌。 又说这些马如何跑不出来,又有冷门热门。 我在那里只好咧着嘴笑,真是虚伪。 与年纪大的人坐在一块,我觉得神经紧张。 然后我的手脚便出冷汗,浑身不舒服之至。我几乎要昏过去的时候,妈妈把我叫过去了。 "妈,谢谢你。"我说:"你救了我的命。" 妈妈蹬了我一眼,"这么大的孩子了,一点也不正经,我看你坐在那里,竟象受刑似的,真不争气!与这些叔伯们谈谈,将来对你有好处的。" "他们俗气,"我皱皱鼻子,大摇其头。 "是,俗气!每个十几岁的人,总以为本身清秀。" "妈,那么你十几岁的时候呢?"我逗她。 "也一样呀,嫁给你爸,吃了半辈子苦,又得服侍你这个小鬼。早知不如嫁个百万富翁算了。"妈笑说。 我吐吐舌头,"别给爸听见。" "玛丽呢?" "回家去了。" "干嘛不叫她来吃晚饭?家里也热闹一下。" 我笑了一笑,不出声。 妈说:"我就是羡慕那些孩子多的家庭,闹哄哄的。" "孩子也得争气才行,"我不以为然,"这依然是个贵精不最多的世界,满屋子都是不学无术,阴阳怪气的孩子,还不如独沽一昧来得清爽。" 妈看看我笑了,"哦不开心了,好难侍候呢。" 我也笑了。我与妈的感情,是很好的。 然后妈开饭,佣人在旁侍候,妈去拿菜出来。 那两个老头子不客气的坐了下来又吃又喝。 人老了以后,要是个个变成这样,可真该死。 可是他们觉很无所谓,他们还是活下去了。 我精神不振的坐着吃了两碗饭。 我奇怪做人为甚么要争气。一个争气的人,决不是快乐的人。这些老头,坐在那里吃喝吹牛,倒比谁都快乐。 快乐决不是寻求来的。快乐是注定的。 或者我毕了业,考了文凭,读得象杨振宁那样。 然而杨振宁是否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 或者我一辈子够不上他,但是我力争上游。 我实在不认为力争上游有其么好处。 花生那个史诺庇,它一直跳舞,拉了拉纳斯也跳舞。 路斯痛恨他们,露斯说,你们再跳下去,迟早变废物。 拉纳斯说:"啊废物,但是五百年后,又有谁知道分别。" 这样的漫画使我呆若木鸡,我大为震惊。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叫我上进。 自从六岁开始,十年以来,父母就叫我好好念书。 那些老师铁青着脸,好象一次测验不及格,我就该去死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五百年后,那些测验,及格与不及格,没有分别。 有些人很快乐。那些有父荫的人,那些好吃懒做的人。 其实圣经里也叫人不要太劳碌辛苦。 圣经说野地里百合,既不收也不割,但是它们的装饰,比所罗门全盛时期,还要丰富。 大概是这样说的。没有饿死的人。 大家都想个办法活下来了。必须要为自己找个理由,下台的理由,然后委委屈风的生活。 我的理由呢?我找不到我的理由。 象中学毕业了还要考三张文凭。 为什么呢?为甚么我不可以找蔡小姐,与她一起生活, 为及么我要那么大好的前程?我不要前程。 我想在我头上放一些花,或者象那个甄士隐,把手搭在癞头和尚的肩上,笑着就走了, 但是我有父母,我有前程,该死。 不不,我没说爸妈该死,我只说我自己该死。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可以在这世界里寻到快乐,而我不能。 然后这些人就把我当疯子一样看待。 一个人,"有吃有住有穿"的还要纳闷,那是疯子。 三岛由纪夫是疯子。毫无疑问。凯利孟乍路山上的那只狮子亦是疯子,毫无疑问。 他们下台的法子就是把疯子的名义加在别人头上。 我呢?我没有理由。 所以一口饭扒在嘴里,象砂石一样。 我需要了解。蔡小姐的神色,给我很多安慰。 她的一笑一眨眼,使我觉得生活总算还有一点意思。 植物也需要了解。一个同学的哥哥,养了一大盆铁树,枝叶茂盛。主人去了旅行,回来的时候,铁树觅萎了一大半。我说,很多人都还不如这些植物。 但是我又不同,我比这些人好。 不过我还要考文凭。因为做人要上进。 我奇怪爸妈干嘛不多生一个儿子,那么他去上进,我去做迷幻车手。 我不晓得我是否有资格做迷幻车手,我希望。 人们使我闷死。 两个老头子忽然建议搓麻将。 他妈的这年纪要做-个受欢迎的人,必须要买股票搓麻将赌狗马剃西式头穿西装开福士天天上班娶妻生子千万不要关心国家大事,言不及义。换句话说,要适应环境,人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吃饭上厕所,千万不要想东想西,否则就是自寻烦恼。 我想蔡小姐,当然是不可救药的自寻烦恼。 啊啊。我真觉得闷气啊。我一年得不到两安士的了解。 而我连枯萎的资格也没有,我比不上一株铁树,我得象所有人一样,好好的活下去。 因为我是独子,因为我将来是别人的丈夫、父亲、社会的栋梁。 为什么我不是社会的败类?这世界里有很多男人是吃软饭的,也有些人靠兄姊过一生,不学无术,悠哉游哉,洋洋自得的样子。 为什么我一定耍做争气的那一个? 五百年后,有谁知道分别呢? 大家都是混混过的。 "事非成败转成空",一个词人说。 这样想来,得不到蔡小姐,竟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 我想我应该满足,因为我还可以看到她。 该死的麻将声淹没了我。 这年头如果谁不搓麻将,谁的时间就无法打发。 我就是。 我在想将来我会娶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头发如飞蓬,指甲血红,装胸穿紧身衣服的女人,整天搓牌,养十个孩子,而我就沉默沉默的养活这一家子,直到我老死,心甘情愿,并无异议。 这还不算可悲的。 也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嫁了丈夫,那丈夫整日就嫌她太自然太坦白太不做作太干净,脸上没有化妆,嘴角没有虚伪的笑,懂得太多,想得太远。 这样的女孩子永远跟这种男人。 而我,我想我毫无疑问会娶到一只母夜叉。 只是蔡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嫁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报纸上劝小姑娘嫁留学生。 有些留学生很可怕的。 但是留学总比不留学好。学识有时候会增加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学识帮助抹煞一个人的良心。 好人总是好人,一个脚夫是好人。一个mit的博士可能是坏人。没有标准。标准是一个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变。命运问题。 我们中国人总是把问题推给命运。 这是很好的办法。 想到命运注定的事情,大家都开心了。 那就是了。命运注定我几个月后要做留学生。 玛丽与我同走。麻将声象打雷一样。 到外国去也是法子,至少那里没有麻将。 打扑克比麻将静很多。 一个同学,叫我看看加谬的小说。 我问:"那可以增加一个人的快乐吗?" 他摇摇头,"你神经了。"他说。 "我神经了吗?"我笑,"我不要看。" 管他加谬是谁。我一点也不关心。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用武之处,读过莎士比亚已经不错了,况且到现在--我还会背"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你是更可爱更温和。"莎士比亚是同性恋,没有疑问。这诗是写给男孩子的。 我又看过《水浒传》。很多人物都以杀人为发泄,有时候一些废人活得太好,真叫人妒忌非杀了不能消心中鸟气。 我看过很多东西,它们快乐都没有帮助。 事实上它们使我更不快乐。我为什么还要看加谬? 诅咒加谬。 照我说,如果我是皇帝,我下令"一二三"大家坐在电视机面前看"欢乐今宵",全国人民都快乐。 加谬。哼! 我中学还没毕业已经就有这样的牢骚。加谬。 而我那个同学,还一本正经的指导我"加谬"两个音法文的正确念法。 算了算了,一辈子也不想再提这个人。 我情愿见玛丽。她令我舒畅。她很简单。 明白?简单的人令我舒服,所以我也得简单起来,去适应别人,大家快乐。 我睡着了。 但是我多恶梦。我在十六岁之前从来没有噩梦。 这几天看不见蔡小姐的假期使我惊惶失措。 我把功课表取出来,数地理课剩下的课数。 一星期上五天课,其中四天有地理,星期三连接两堂。 那意思就是说,一个月上廿堂,还有三个半月的时间,大概有七十二堂课,没有多少了。 如果要见蔡小姐,也不过七十二次罢了。 我觉得情绪低落得很,一切都很无聊,。十六岁就这样子,我觉得悲哀。 我几时到老呢?有人告诉我,这个年纪是苦闷的年纪。 但是我眼里看见的,苦闷的只有我一个人。 其它的同学都很好。很满足,很安居乐业。 有人玩一整天的篮球,回家呼呼入睡,一点烦恼也没有。 有一些人开始到舞厅去跳舞,抽烟喝酒半夜不睡,他们也很好,功课坏在他们来说不算一回事。 也许还有一堆人开始走火入魔,研究人存在的问题,看很多哲学,看那些伟大的作家,他们也开心。 他们都有寄托,只有我是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读书,是否会好一点呢。我小时候,不晓得人竟然可以不念书,现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学问。 象这个若力,不见得比谁更悲哀,他有十一个子女,九个帮他赚钱,两个给他出气,他呼五喝六,很愉快。全家都没有文凭,全家都不想东想西。 而看我妈妈,把我养得好好的,将来我一走,她便失去了儿子,也许隔几年才见得到一次,也许还得久一点。我妈妈没有那个苦力开心。 他们又说:十几岁的孩子有时候会情绪低落,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就会安定了。他们把情绪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样,一旦痊愈,终身免疫。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们。 他们是大人。 当我到十八岁,我也是个大人。可是我想,这世界上叫我看不顺眼的事情,必然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本书叫《红楼梦》。女人都喜欢它。 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一本女人书,这是一本很消极的书。 它说:"一落天卖了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哗,算算看,一天卖三千,一年是一百多万个,三年是三百多四百万个,可是在那么多的假当中,还没有一个真是成交的。天文比率。 我想我不必那么恐伤。一个人十六岁的痛苦是因为在这种年纪,心里比较真,等那些真变成假之后。什么都太平舒畅了。这是《红楼梦》说的,不是我。 我没有多大心思看谈恋爱的小说,但是这种句子,却不是错得很厉害。吗的没想到有真实感 的人都这么样痛苦。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来。看来我还还是太寂寞。 而事实上,骗了全世界,未必也瞒得了自己。 不过有些人还顶相信自己的谎言,藉以自得其乐。 我原本可以好好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的路好象是注定了,我被逼走在上面。满腔怨愤,动弹不得。 玛丽又来了,她说,"我叔叔的朋友有一只游艇,你要不要跟他们出去海面上玩玩?" "这么冷。" "但是今天阳光好,海面上空气新鲜,去散散心,是多么好的事,如果你肯去,我也去。" 哪里的太阳都是一样的,除非蔡小姐会忽然出现。 "去吧。"玛丽说。 "去吧。"妈妈也说,"你就要闷出病来了。" "好好好。"我马上做一个顺从的人。 如果我也可以象他们这样,真的美事一件了。 但是我不象他们,他们也不象我。 我一点事也不可以自主,当我听他们说的时候,他们都称赞我,说我乖,当我不听他们的话,我就不再是一只绵羊了,我变得很讨厌。 所以我今天听玛丽与妈妈的话,去游艇上玩。 虽然我心里不想玩,但是我必须承认天气是好的。 那个太阳,真是大大的挂在天空中央,晒得很热烈。 那只游艇很大,泊在码头边,一派豪华的样子。我不太喜欢群体生活,尤其是高攀那些游艇阶级,但玛丽这样的高兴,我没有办法。 上了游艇,玛丽找一张帆布椅叫我坐。奇怪的是,天气不太冷,阳光和煦。 我伸伸懒腰,向玛丽笑笑。 "是吧?我晓得你应该出来走走的。" 玛丽很开心,我觉得我也可以轻松一下。 在小小的船舱里,已经有几个客人在那里了。 他们在喝东西谈笑,玛丽与她叔叔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直陪我,她是个好女孩子。 没到一会儿,船便出发了。我坐在船头,看看破起的浪花,白色的泡沫一堆堆的拥上来,心里不知道是忧是喜。看看这些浪花,也不一定过得很好,也不一定有知己,干嘛我不可以学他们? 我沉默的想,也许因为我是个人吧。 "你要喝东西?"玛丽问我。 "有没有冰啤酒?"我问:"谢谢你。" "一定有。"她走下船舱。 没隔多久她就上来了:"蔡小姐也在这里,原来叔叔认识她。"玛丽兴奋的说。 我接过了啤酒,"谁?哪个蔡小姐?" "学校里的蔡小姐,还有谁呢?" "她?在这只船上?"我的啤酒倾翻了,甲板上都是泡沫。 "你怎么了?何必怕呢?"玛丽笑着说:"看,她上来了。" 是的,那的确是蔡小姐,她穿著薄薄的毛衣,薄薄的呢裤,头发都藏在一顶帽子下,正在微笑。 玛丽走过去,"蔡小姐,到这里来坐。" 忽然之间,我浑身颤抖起来,我紧张得站不起来。 "蔡小姐。"我勉强的叫了她一声。 "假期,还玩得开心吧?" 玛丽说:"很好,你呢,蔡小姐?" "我也很好。"她笑笑:"放假难得轻松几天,你们有温习吗?" "有一点,"玛丽说:"有一点。"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脸,她是这样的容光焕发,眼睛嘴唇上都闪着亮光,她太可爱,我低下了头。 她是玛丽叔叔的女朋友吗? "其实我也是朋友叫我来的。"蔡小姐说:"我看是这样好的天气,不来是可惜掉了。" "是的。"我也说。 玛丽说:"蔡小姐,让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 "好的,谢谢你。"蔡小姐说。 玛丽去了,她跑得那样开心,完全象个小孩子。 我问蔡小姐,"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喜欢吗?" "是的,我喜欢,很多人在一起,比较有意思。"她微笑。 我鼓起勇气说:"然而玛丽说你一个人居住,是不是?" "是的。"她说:"居住是一个人好。" 她说这样的话,令我觉得欢喜,至少蔡小姐不是一个庸俗的人,我很开心。 我用"庸俗"两个字实在用得太多了,但是你必须明白,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且不少。 "你明白吗?"蔡小姐间:"你明白我所说的?" "哦,我明白。"我说。 但是玛丽回来了,她拿着她的橙汁。 这样短短的几句交谈,已经足够使我有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很舒服。然后蔡小组跑下船舱去了。 我呆呆的看着那几级楼梯,我可以跟她下去,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做得过分毕竟是不好的,我不过是她的学生。 我不过是她的学生,这个分别,实在太大了。 我整天坐在甲板上,但是玛丽陪我。 近年来,她变成一个耐心的好女孩子。 我真是喜欢她,但是这种喜欢,我很抱歉,不可以与那些感情比。玛丽是朋友。 "你今天快乐吗?"她很关心我的快乐。 "是的。"我说"太快乐了。" "我很高兴。"她说。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后来船登岸了,我们就下船,玛丽的叔叔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我也不生气。我完全有点飘飘然的感觉,我太开心了。 蔡小姐登上一架小小的车子,她向我们说再见。 蔡小姐摆着手,微笑了一下,那种笑是很自然的,与在课室里不同,另外有一股味道,好象甜甜的。 "你喜欢她吗?"玛丽又间。 "是的。"我说。 "那实在很好,"玛丽说;"蔡小姐原来跟我叔叔相当熟,我问过叔叔了。" "他是她的男朋友?" "差不多,他常常约她出来,但是她不一定有空。" "哦,这样子。" 看,人家可以常常约她,而我就不能,必是因为我小了几岁,事情就有这样的分别。 "明天就开学了,你知道吗?"玛丽问。 "我知道,那些功课,那些作业,事情还都是一样的。" "你好象很闷。"玛丽说。 我苦笑,"你呢?你不闷吗?太有规律的日子,的确使我觉得疲倦。将来毕了业,出去工作,还是有规律的。" "但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啊。"玛丽说。 "每个人。那不是理由,我不要做每个人要做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可怕,以至连蔡小姐这样的人材,都要跑出来教书。" "教书不好吗?"玛丽问。 "哼,你看,现在的师资!我有女儿的话,让她出去做女明星都好过教书。" "做女明星是不错的。"玛丽说。 "不错吗?"我笑了。 对玛丽发牢骚的不对的,她不会明白。她是个天真的小孩子,我不应该逼她。 "你越来越怪了,"她摇摇头,"我还是看不出做女教师有什么不好。政府给的薪水很高,看医生不用花钱,老了有退休金,我也常常想做教师,将来有学生崇拜我。" "你喜欢被崇拜?"我奇怪的问。 "谁不喜欢呢?"玛丽也奇奇怪怪的问。 我这样的爱她 (四): "我不喜欢。"我说:"我也不崇拜人。" "你老是抬杠,与你说话,越来越没有味道。" "对不起,玛丽,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在我家吃晚饭。" 玛丽又笑了。 她吃了两碗饭。 我早说过,除了蔡小姐外,任何东西还是一样的。 但是爸妈觉得这是玛丽的功劳,他们很欢迎玛丽。 而我,当然开心。 晚间玛丽回去了,我把校服鞋袜都整理好,放在床边, 把书本也都拿出来,看了半晌。 我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寻找格力哥利》。它说一个女孩子,东寻西觅的寻找她的理想情人,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但是她找得这样的真挚,这样的不遗余力,使我很感动。 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是极之深刻的,我非常喜欢它。后来我又喜欢那个导演,我觉得他也很好。 不过我想男孩子还是比较开心,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倒霉,爱上了蔡小姐。别的男人脸皮够厚,一定找到合适的女孩子。但是女人就比较困难。一个到处追求男人的女性,离开神经病一定不远了。 而且我又知道我的理想情人在什么地方,她离我很近, 我可以看得见她,我不必费力想象。 我还算是幸运的呢,这是没话好说的一件事。 我睡着了。做了成千成万的梦。 我想我大概忧虑至死了。白天这么繁忙的功课,晚上又想得这么多。 我怎么办好呢?然后天就亮了。 我起身漱口刷牙洗脸。 爸在早餐的时候说:"以前我去上班,只要十五分钟就到目的地了,现在?现在要卅分钟还不行。公司里一些女孩子,天天迟到。" "那怎么办呢?"我问。 "我叫她们提早起床化妆。"爸笑了。 我也笑。 "上学呢?挤吗?"爸忽然问我。"我没有搭车上学已经一年了。"我说:"我走路,走路可以自己控制时间,这年头,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太少。" 爸看我一眼,"你妈说你最近很爱发一些谬论,果然今天一早就听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做嬉皮士?没有这么容易!"他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爸不是亿万富翁。" "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争气!"爸说。 看!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了,争气? 我微微的抬一下头,"嬉皮士并不坏,爸,你得知道。" "是,我知道不坏,但是我情愿有一个医学博士之类的儿子。"他说。 人,当他们长了一点年纪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再与他说下去,我们两父子一定会伤感情,不如大家闭着嘴不说话。人与人的隔膜就是这样来的,结果我与爸都厚着一张脸皮,话越说越少,相对无言,当中一条大缝子。 这种生活真是讨厌无比,我真的不喜欢,但是我更不喜欢与爸吵架,所以我让他训了-个清早。 "我是为你好,知道吧?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世界,我了解的,所以我才叫你改一改,适应一下社会。明白吗?" 他了解个屁。 爸一说到这方面,就显得其虚伪无比,我不喜欢。他认为我受亚那些嬉皮士的影响太大,我认为他受那些麻将朋友的影响太大。 那便是困难所在了。 我拿了书包走向学校去,走了十五分钟。每次走路的时候,我都会忆起蔡小姐那天开她的小车子送我回家的甜蜜情景,今天也不例外。 在那么多学生之中,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我见她的机会比较多,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也不少。 在校园里碰见玛丽。 她匆匆的迎上来说:"那边的桃花,开得很灿烂--咦,你的鼻子晒焦了一点。" "是吗?"我摸摸鼻子。"你们一大班女孩子在说甚么?" "我告诉她们,昨天我们见到蔡小姐的事。"玛丽得意洋洋的说。她是有点神采飞扬的。 "你又在示威了?"我问她。 "是的,"她说:"你不喜欢是不是?" "当然,这有甚么了不起呢?即使你的叔叔有只游艇,并不能表示你的与众不同。" 玛丽转过身子,别扭的说:"你又来了,总是与我过不去。" "我是为你好。"我将爸爸早上用的话搬了出来。 "哼!"她用鼻子响了一声。 然后我知道她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便是这样的。 果然,小息的时候她不理我。我想不理也算了,这些女孩子,老是有点不可理喻的脾气。 但是美美,那个功课不俗,但是很受玛丽痛恨的女孩子却过来问我事情。 "邻校举行游艺会,你想不想去?去的话,就在这里签一个名。"她说。 "什么游艺会?我最讨厌的了。"我说。 美美掩住嘴笑,"干嘛这么凶,难怪玛丽说你是个怪人呢。不去就不去好了。" "什么?玛丽说我的怪人?"我气问:"她有什么资格破坏我的名誉?" 美美没回答,一扭头就走了。 到了晚上,玛丽大哭。 "你干嘛?"我瞠目而视,"你测验不及格了?" 连妈妈都问:"这是干嘛?谁欺侮你。玛丽?" "你为什么跟美美说,我没有资格讲你?"她问。 "哦,你说我是怪人,我怪在什么地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他们乱说?天晓得,还怪我呢!"我瞪起了眼,"去你的。快回家去。" "你还跟美美有说有笑的,回去就回去好了。"她拿起书包,抢起外套,奔出我家大门。 "神经病!" "这不是神经病。"妈妈说。 "不是神经病是干嘛?"我问。 "玛丽很喜欢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她问。 "牛屎!"我扬扬手,"管她呢,她不发神经的时候,我也对她很好。但是刚才她做的事情,难道是对的吗?不见得吧?" "她妒忌了。"妈妈说:"为了你。" "为我?才怪,她为全世界的东西妒忌,这就是玛丽了,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对不对?你误会了,妈。" "我没有误会,"妈况:"你真是糊里胡涂的,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也相当懂事,我照情形看,玛丽可真是相当喜欢你,她对你是很迁就的。" "什么?我又不想娶老婆!" 妈说:"看你那副傻劲。"她摇摇头。 "玛丽如果真是这样可怕,我也不要睬她了。我不要谈恋爱,我也不要被一个女人霸占住。"我说。 "你们男人。不论大小,总是一个论调--不愿意被一个女人霸住,但是希望霸住很多女人,是不是?"妈笑得很蛊惑的样子。 "没有,我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我说。 我的心里,想着蔡小姐,有她还要谁呢? 如果告诉妈我的梦里情人是一个这样的人物,妈会气死,爸一定会把我赶走。我择偶的范围很窄,要门当户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要年龄相仿,或小我一岁,或小我两岁,或与我同岁, 相貌马马虎虎,不能天仙一样,不能过份丑怪。性格平常,庸庸俗俗,做一个好妻子。 结果我找到的对象,一定是玛丽这样的人物。 今天我看到美美,没有留意她,她长得到底如何? 我只觉得她极度做作,她的脸美吗? 如果玛丽正如妈妈所说,我最好不要引起她的错觉。 她生美美的气,不止一次,单单为我,我就危险。 我最好是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逃避被追求。 被追求并不是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这我知道。 象玛丽这样,我一直当她是好朋友,哼! 其实做好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家都是人。 我们现在的年龄,正是做朋友的年龄。 我这样的爱蔡小姐,尚且可以与她保持距离。 因为这段距离,人家才不觉得我荒谬。 或者我跑过去跟她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就完了,我会被开除,永远见不到她。 虽然我的腿细,我的脖子长,但是我的脑子发达。 比起玛丽,我还的行的。玛丽实在太离谱。 我会是什么好对象呢?将来她会笑她自己。 我长得这么丑,象头掉毛鸡,妈又催我去理发。 所以我回到学校里,便去找美美。 她确是很好看,而且倨傲。眼睛很大。 大眼睛是本钱,而且,她脸上没有小疤。 上地理课时,我把笔记本子传给她看。 她斜斜的给我一个微笑,这女孩子有天才。 我故意不去看玛丽,这样是对她有好处的。 何必对我一个人好呢?她也可以对其它的男孩子好。 我觉得我很成功。 美美有长头发,卷曲有致,她是那种天生的女明星胚子。 奇怪的是,她的功课很好,人特别聪明。 凡是这样的女孩子,天生注定要赢得全世界。 但是她不会赢得我。 她是一瓶艺术插花,蔡小姐是原野。 老天,那分别实在是很大很大的。 美美很漂亮,但是蔡小姐--唉,蔡小姐。 她瘦了一点,我看得出。我每分钟注意着她。 她的衣服开始渐渐穿得薄了,展示她苗条的身材。 有些男孩子喜欢大胸的女人,我们班上就有几个。 这一类的男人都有点神经病,我与他们不同。 我喜欢刚刚好的身材。当然象块烫衣服的板也不好。 反正特别大的胸部引不起我的兴趣。 当他们拿着那些照片看的时候,我总是走远一点。 他们笑我。 我狠狠的说:"谁要是再笑,我就把校长找来搜书包。" "老天,"他们说:"你怎么了?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我也觉得过份,但是我最近很不能忍受刺激。 我不反对裸女照片,事实上十六岁的男人也不算太小。 以前中国人常常在十六七岁结婚,避免不少麻烦。 我们看看这种图片,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不想看。 我也不觉得到舞厅去有什么好,对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多么尴尬,不管她美不美丽,我该说写什么才好,恐怖。于是其它的男生开始取笑我。 "他喜欢玛丽。"他们说。 "我的确喜欢玛丽。"我说。 看见我没有多大的抗议,他们反而沉默下来。 我又不是那种意淫的老头子,见到女人手指都会想到那方面去,我是一个正常的小伙子。十六岁。 所以我觉得我不必看图画,上舞厅去。 或者是去听欧,看着歌星的脸蛋在台下发呆。 我不做这些事情。蔡小姐给我的负担已经够大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们不会明白,他们实在不会明白。他们心里没有这种享受。 一星期一次,我还是在操场上玩篮球。 但是蔡小姐的车子一共才坏过那么一次。 一星期只有七天,时间象飞一样。 然后校长把考试场所与号码给了我们。 当我接过那个考试场所与号码的时候,我心里作闷,几乎想呕。 我马上想到一排排的台椅,一张张的试卷,一个面孔象锅底的监考,踱来踱去。 监考的老师常常使我神经紧张得要死。 他们一走近我身边,我一定掉钢笔掉橡皮。 要不就是明明记得的试题,都忘得一干二净。 班主任笑说:"我不是叫你们紧张。但是每天考试之前,要在家里检查一切,用具是否准备妥当了?" 这是一种上屠场的感觉,屠夫对小猪们说:"不要吃太多,先洗一个澡,放松神经……" 完全一样。 蔡小姐微笑,她搓了搓双手,说:"学了那么多年的功课,就要派上用场了,题目要看仔细,象平时测验一样,你们的功课都不错,我有信心。" 她有信心。 她是头一次那样讲的教师,她有信心。 而且她的的确确,一点也不紧张,与平时--样。 我们可以问问题,可以温习,五年中学的课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记得我升到中学的那一年,十一岁。我自觉是大人了,神气呀。然后就巴望可以升二年级,二年级又巴望升三年级,现在毕业了。 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玛丽不与我说话已经有几个星期。 大家都说美美是导火线,但是我从来没有约美美。 我只是偶然跟她说说话,这一阵子,谁都没有空。 我渐渐瘦了下去。我那副尊容,再瘦就跟鬼没有两样了。 妈很担心。 "是因为考试吗?"她问。 我点点头。 "不要担心,你的功课,是全班之冠。"她说。 "但是全班只有几十人,参加考试的,有几十万学生。" "唉呀,你这样忧虑下去,吃仙丹都补不回来。" 我鬼鬼祟祟的笑,"但是有几十万学生陪我忧虑。" "该死的考试!"母亲说。 ' 我笑了,母亲们总是这样,痛恨很多事情,很多东西。 尤其是对她儿子有损害的。 所以母亲们都讨厌战争。 不用说,去打仗的一定是她们的儿子。 母亲们总是那样子,为了很多事情,变得自私起来。 但是我原谅我的妈,她实在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 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实在很不容易。 考试终于来了,我变得很沉默。 每天我带了各样文具,整整齐齐的坐在小桌子前答问题。 桌子左上角贴着我的号码。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贴上号码,我觉得真是滑稽,好端端的人变成号码了。 问题并不太难,只是都太长,答得手都累了。 及格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的要求比较严格。 玛丽不小心把笔跌在地上,然后她举手对监考说,"我的笔摔坏了。"她带着哭音。 我连忙举手,"我有一枝新的。"我说。 监考把我的笔看了看,交给玛丽。 玛丽很感激,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几分钟,她真是一个麻烦的女孩子,我吃不消她。 考完试,她主动走过来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 "你救了我。"她说。 "玛丽,就是答不出问题,一个人也不会死的,你言重了。" "但 是我真有那种要昏过去的感觉,无法抑止。" "我猜我们大家都很为这考试紧张。"我说。 "是的,今天是第三天了。"她说。 "还有四天,是吗?一共七天。"我说。 "你自从放假以后,没有与我说过话呢。" 我笑笑,"你不跟我说罢了。"我说。 "谢谢你,那枝笔。"她又提醒了我。 这个时候,玛丽也换上了夏天校服。 但是天气有时候会凉,所以她加了一件绒线背心。 她也好象瘦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好象没有什么好说了,重轻的句子都不能说,的确很痛苦。 "明天见,"她说。 "喂,"我叫住她,"你有没有看到蔡小姐?" "没有,她不监考。"她说。 "为什么?"我问。 "谁晓得?"玛丽笑了笑,"也许他们嫌她不够漂亮。" 我也笑,"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天见吧。"她傻笑一下。 我笑得比她更傻。我们的误会冰释了。 我不愿意失去玛丽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也要她明白,我不要她这样的爱人。听起来好象很矛盾,其实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 考试完了以后,我们不必再上学了。 可以回学校去看看,走动走动,实则是等发文凭。 最后一天从试场出来,我问玛丽,"你会不会要跟我去看一场电影?" "我?"她微笑,"你不要休息一下,睡个午觉?" "鬼才睡得着呢。"我说:"你呢?" , "我有点饿,想回家吃东西,放下书本。" "把书装在我的书包里,我请你去吃馆子,好吗?" "好的,让我打个电话回家。"她说。 "这三个月来,你长高了。"我说。 "是吗?"玛丽真的在开始成熟。 男人都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毫无疑问。 我们从学校一直散步下去。玛丽的校服衬衫在阳光下是雪白的。是,我们都年轻。 她转头看我,"看哪一场电影?" "先去填饱肚子吧。"我说。 我请她吃很好的法国菜。 "你有没有去领事馆找学校?"玛丽问我。 "爸已经样样准备好了,我不用担心。"我答。 "妈妈叫我选一间女子大学。"玛丽说。 "为什么?"我问。 "这样她会比较快乐,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男人走来走去。" "即使校舍没有男人,街上还是有的。" "但是妈妈已经满足了。"玛丽说。 "真是荒谬,"我笑,"我还希望与你同校呢。" "真的?"玛丽喜出望外的问:"真的?" "到了外国,只要是认得的人,就行了,那便是美美与你,也会成为知己。"我说。 "为什么?"玛丽说。 "寂寞,无聊,然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写信。" "写信是很好的。"玛丽说:"你为甚么反对呢?" "无聊才写倍,是最讨厌的,而且这些人又爱在信里吹牛,拼命的证明他们不无聊。"我扁着嘴说。 玛丽笑说:"其实我现在不生美美的气,一点也不。" "是吗,怎么会?"我实在不相信玛丽。 "我觉得幼稚,将来出去社会,一定还有很多比我强的女人,难道我也一个个生她们的气不成?" "啊,玛丽,你终于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兴。" 她笑,"忽然之间我的器量大了起来,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记得她了。" "你长大了。" "而你,"她看着我,"你这个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玛丽笑得很舒畅。 "叫甚么?" "愤世嫉俗。" "胡说。" "一点也不胡说,你自己想想好了。"玛丽说。 或者玛丽说得是对的,我细细的想了一遍。 她成长了很多。人家说女孩子长得快,我还不信。 自从她那次大哭离开我们家之后,她长大了不知道多少。 玛丽是使我惊讶的。她的确进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还是老样子,担心着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 玛丽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还比不上一个女孩子,我怎么办呢? "你忽然又不开心了。"玛丽说:"情绪象天气。" "我在奇怪,玛丽,怎么忽然之间你就不孩子气了?" "一个人,不能幼稚一辈子。我十七岁了。" "我也快十七岁了。"我说。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数是迟熟的。" 玛丽现在居然安慰起我来了,受不了。 "你脸上的那些小疮疤呢?它们也失踪了。" "我每天洗脸洗得仔细,又看医生。"她笑说。 "几个月不见,玛丽,你的难题好象全部解决了。" "是的,除了担心考试结果。"她答。 "我倒不担心,我已经尽了所能。" "我想你会考得好。"玛丽夸奖我。 我耸耸肩,"我们去看戏吧。"我说。 谁也不愿谈到考试。 我们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绝倒,什么烦恼都忘了。 这种电影,不要说四块七值得,七块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两个钟头,我抓紧了玛丽的手。 我们象小孩子一样的回复天真活泼。 散场出来,我把手插在裤袋里,与玛丽散步。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吗?"我问:"年纪大了,便象这影子一样。" "死?没有。我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 玛丽很诧异的看着我,她不明白。 "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说:"而且不知道几时。" "我很少担心这一点。"玛丽还是重复。 "你连想也不去想它。"我有点生气。 "想它作甚?"玛丽说:"想一千遍它还是要来的,你说的,不是吗?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聪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玛丽笑,"唉,你真是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 我也笑,"事实上,你或者讲对了。" "哼!"玛丽哼了一声。 "今天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度过?"我问。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较好的。"玛丽说:"我会叫妈帮我买一点衣服,带到外国去。见见朋友。" 玛丽接着说:"在外国,做平时要做的事情。我实在太开心了,现在松了下来,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说。 "是,睡得很晚才起来--先一阵子,我每天五点钟起床温习。看电视、看电影、看漫画。例如溜达,我太开心了!" "你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我说。 "以前我们部象一部机械,现在不同了,念大学,至少两年或一年以后,我可以选比较喜欢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过了这些日子。"我附和着。 "你倒不见得有多兴奋呢。"玛丽说。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这叫做神经病。"玛丽笑说。 "你会不会织毛衣?"我问她。 "会一点点,但是不会收放。为什么?" "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从来没人为我打过一件毛衣。" "你要我织一件?"她掩着嘴笑。 "你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织几年也织不出-件毛衣来,多可怕。" "我会尽量织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你真的为我织?"我问:"真的?" "并不会太困难吧?"玛丽说:"放心好了。" "这是我的愿望。"我说:"现在就快实现了。" "千万不要太开心,现在连毛线也没有买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织这个织那个,结果他有十几年不用买毛衣。"她还是笑。 "啊,玛丽,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我无可奈何的说。 "我绝对相信你的,我们毕竟认得那么久了。" "那么你就开始动手吧,买红色的毛线。" "你喜欢红色?" "不,但是红色你也可以穿,当我们吵架的时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说。 "但是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她说。 "好的好的。" 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 我这样的爱她 (五):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 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 "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 "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 "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 "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但是读书也是学习。" "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 我与她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 "很少人为自己而活,通常是为社会--" "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 "但是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 "他们会说我神经病。"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 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 "我并不洒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 "那么他们也是对的。"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 "他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 "我吃一碗。" "如果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 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 "其实这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 "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 "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 "谢谢你。" "谢我?为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 她说得这样温情,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 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 "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 "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的?" "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 "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 "他们收我吗?"我很紧张,"是好消息?" "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 "那就行了。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 "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可以--" "见鬼!" "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鬼'了。" 妈喜欢我这样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 "妈妈。" "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 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 "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 "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 "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掩饰。" "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 "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 "玛丽!"我大为震惊,"你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 "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 "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 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轻轻的吹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样。" "是的。" "你还是喜欢蔡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你爱她,不是吗?"她很镇静的问。 我的脸一热,我的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你怎样知道的,你几时知道的?"我问她。 "傻小子,我一开头就知道了。"她微笑。 我结巴巴的指着玛丽:"什么,你--" "是的,你以为你脸上的表情,瞒得了很多人?" 玛丽斜斜眼的看着我,分明是在嘲笑我。 我的天--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傻女孩子,啊,我的天! 我到今天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凡是以为对方傻的人,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 我的天,我完全上当了,我真傻。 "我知道你喜欢蔡小姐,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玛丽说。 "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我问她。 "没有。"玛丽说:"我不会的,我处处为你着想。" "谢谢你。"我摇摇头,"不过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们都毕业了,而我以为没有人知道。" 玛丽微笑,"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 我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个很富经验的人知道我的心事,不稀奇,但是玛丽,玛丽也看得出,难道我的脸象本书一样? 我得好好照一照镜子才行,研究一下自己。 这件事情真是叫我啼笑皆非。 我猜我不是一个能干的人,唉。 但是我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好笑,笑我自己。 玛丽问:"你不生我的气吗?"她看着我。 "怎么会?你很滑头啊,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但是你总算替我保守了秘密,是不是?我感激你。" "奇怪,"玛丽说:"我实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确是一个好女人,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的,我常常这样说,你听出来吗?"她眼睛闪了一闪。 "没有,"我毫无表情的说:"我听不出来。"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喜欢美美吗?"她又问。 "不喜欢。"我说:"我一早说过的了。" 她松一口气,"那就好了,我真傻。" "你这样紧张作什么?"我问:"我们也不过是朋友。你不要误会你与我有特殊的关系。我觉得你很奇怪,玛丽,一直想东想西的。" 玛丽脸上忽阴忽晴的变了几下,她不出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实际上有一点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会计算别人,讨太多的便宜。 连玛丽都这样精明,叫我应付不了,何况是别的人。 我到社会上去,会给人当小猪一般的吃掉。 但是从此我对玛丽改观,并且冷淡下来。 这样的女孩子,可怕,太成热了。 不过妈妈说这是优点,"如果每个人都象你这样,糟透了。" 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反而是我不对。 这是少数与多数之争,多数是一定胜利的。 我这种少数天真人等,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我不再去找玛丽看戏,我不再打电话给她。 我宁愿一个人逛马路,做我自己的事。 通常我拣有太阳的时候才出去,一个人走完一条马路。 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多看看它。 这城市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只是这些人。 这些人可怕。 而我想大概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很可怕。 从这里到那里,环境始终是不变的,人世不变。 变的只是地点。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快乐;不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不快乐,这是真理。 既然蔡小姐那件事已不算秘密了,我大可畅所欲为。 我可以去看她,探访她,在校门口等她。 但是我就成为一个登徒子了。 我不会这样做。有时候感情不一定要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很满足现实了。 我在家里想了很久,也许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去看她,但是只要一次就够了。 妈妈为我准备行装,我什么都做好了。 就是等上飞机。学校终于寄来入境证。 妈妈这几天,眼睛碰一碰就红了。 "这是高兴的事,"我说:"请勿悲伤。" 但是母亲还是非常的伤感,痛苦万分。 随她去吧。我想。 妈妈说:"玛丽不能与你同校了,但是你们在一个城市。" "最好我们在不同的国家,我不喜欢她。" "胡说,你们这么多年的同学了,每天往来的。" "玛丽变了。她不再天真,不再单纯。"我说。 妈说:"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这样说,是我变了,好不好?反正我已经不喜欢她了。" "何必呢?在外国。人,是很寂寞的。" "我可以接受其它的新朋友。"我说。 妈妈略一迟疑,"你不是指外国人吧?" "我到外国去,当然会认识外国人,你是什么意思呢?把儿子送到外国大学去,但是不准儿子碰外国人,世界上没有这样不通的事情,你不明白?" "好吧,但是别娶外国女孩。"妈说。 "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很漂亮。" "你又故意气我了,"妈笑,"你不会的。" 我也笑,"不是奇怪的事啊,你还是心里先有个准备。" "打死你!" 我摇摇头。 "我还是觉得玛丽不错,她又很爱你。" "得了,妈,十多岁的人,谈什么爱?" "但是有个伴,总是不错的,你听我的话。" "我不要伴,我会自己洗熨衣服,回煮罐头,会洗头剪发,会折被子,会照顾自己。我要她干嘛?" "但是你空闲的时间呢?"妈微微着问我。 "我去看球赛,看电视,睡大觉,什么时间不好消磨?" "但是,你也是人啊,真的什么也不怕?"妈笑。 "寂寞?"我问。 是的,但是我寂寞的时候会想到蔡小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 过几个礼拜,我会上飞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住。 那地方没有人认得我,那应该是很好的。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好的回亿,没有过去。 但是究竟住在一个城市太久会得腻掉。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一种幸福。 索性见不到蔡小姐,也是杜绝烦恼的方法。 我可以把书读好,静静的一个人生活在那边。 到了时候,然后回来,希望那时候谁都把我忘了。 我不要被记着,甚至是蔡小姐,她也快快忘了我好。 还有玛丽,还有美美,还有其它的人。 他们都是太热心的,把我困得几乎要昏过去。 给我一个小角落,静静的躲在一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就感恩不尽了。我要自由。我甚至怕露脸,怕接触人群。 中国人的毛病是太热心太够朋友,我想我会适应外国,那种谁也不理谁的生活方式,即使我一个人病在公寓中,我也不要人来看我,陈了医生。人情味是可怕的习惯,结果谁都欠谁一笔人情债。 我只求一个人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要任何打扰。 一些人觉得交游广阔,多地方去多屋子跑是开心的事,这些人是很幸福的,我就不了。 老子说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我的信条。 人到底从几时开始讲究这些虚伪的交情呢? 想想看,一家人住一间屋子,与隔壁不往来,保持清静,保持独立,是多么好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得太远了,这是我的一贯作风,一贯毛病。 看到芝麻想绿豆,看到绿豆记起王八,一切一切都来了,脑子里塞满了垃圾,总而言之因为我其它的习惯太少,所以养成了这一个。 一般来说,忙着玩的人很少想事情。 我多日未见玛丽了,这不是一项损失。 但是我上飞机的日子终于来到,在那一天上午,妈的眼睛哭得象胡桃一样。昨夜她彻夜未睡。 我说:"妈,我要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用手绢檫着面颊,"十二点正还有亲戚请你喝茶,下午三点便得去机场。" "我有要紧的地方去,十一点正回来。"我说。 "千万要准时,十-点。"她说。 我点点头。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妈妈问我。 "去跟-个老师道别,妈,我很喜欢她的。" "啊,那也是应该的,不枉她教育你一场。" "我去了,妈,事不宜迟,马上回来的。" "好,速去速回"她说。 我出门叫了-部街车。我知道蔡小姐的住址,是玛丽那个时候告诉我的。我看看手表。十点差一刻,她大概起床了吧?显然今天是-个星期日。 自从那一天课室见过她之后,我未有与她联络。 后来没多久,文凭便发下来了。我有五科考得不错,其中三科不十分理想。但是考一间大学,还是可以的。爸有朋友替我申请入学。 我有一个很替我着想的父亲,他爱我。 他要为我准备一个光明的前途,一条阔大的路。 出租车驶得不快,他们总是希望计程表多跳几下。 我喜欢自己的车,但是我的年龄不够。 我想讲爱情,但是我的年龄也不够。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但是蔡小姐的家到了。 那是一层普通的大厦,在这里的人都住大厦。 要住得有性格-点,必须有很多的钱。 蔡小姐只是一个女教师,所以她也住大厦。 一路上我的牢骚未曾停止过,但是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了。 我并不十分害怕,我找到门牌,乘电梯上去,然后按门铃,等待她来开门。 我心里想,有两个可能性,她或许不在家,或许在。 如果在的话,我是幸运的;不在的话,也没有办法,这是讲缘分的事。我听到了脚步声。 她在家,我的运气不坏。 玛丽说过她没有佣人,不与家人同住,所以一定是她本人。 门开了,是一个年青的男人。 我吃了一惊。谁?这是谁?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身浅蓝色。 他的头发很服贴,而且有长长的鬃脚,双眼有神。 他微奖,"你找谁?" 我讨厌他那种自信的笑,而且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蔡小姐的弟弟,或者哥哥。他毫无疑问,是她的男朋友! 而玛丽说,她没有男朋友。愚蠢的玛丽。 他又问我,"你找谁呢?"他的微笑,一点未曾减退。 "我找蔡小姐。"我说:"我以前是她的学生。" 蔡小姐这时候探头出来,"哦,谁?" "你的学生。"那个青年请我进去。 他的高度刚刚好,不胖不瘦。他的脸上一粒庖都没有。 他们站在门口,送我下电梯。 那个姓谢的人,一定自以为了不起。 他叫我受不了,夹在我们的当中,使我丧失了唯一的机会。 我会记得他的样子,痛恨他一辈子。 他算是什么意思呢?他可以天天见蔡小姐,而偏偏今天都要霸住她。我诅咒他。然而他的确漂亮如电影男明星,潇洒加上风度翩翩。 总比丑八怪好一点,我想。 不过我还是不原谅他,他是什么东西。 如果他不在。如果他不在的话,情形就不同了。 我可以好好的和蔡小姐谈几句话。 如果他不在的话,气氛就会寂寞一点。 那是多么不同的,这一切都让他破坏掉了。 我不明白世界上竟会有他这种幸运的人。 而我又是这样的不幸运。我没话好说。 回到家里,妈松了一口气,妈妈说:"唉,你总算回来了,让我好好的多看你几眼,你有点憔悴呢。去了外国,要事事自己当心,这话我已经不知道说多少遍了,你有没有听进去?做母亲的,个个都是这样的了,你休息几分钟,我们就去吃东西了。" 但是我的胃,有点象被东西塞住了似的。我的嘴巴里是苦苦的。我疲倦的倒在床上。 我翻了一个身,闭上了眼睛。 我是这样的爱她。 (全文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珍珠 蝎子号(1): 法兰根咸博士与我的关系,一言难尽。 他老人家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总是半夜三点或四点。 一在电话铃又响起来, 我一睁眼,就晓得是他。 我取过话筒, 醒觉地问:“博士,你好, 又有什么消息?” “j ,”他的声音很兴奋, “你马上过来,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唔一声,“看东西是否一定要在清晨三点钟?” 他讶然:“现在是清晨?你在床上?可对不起哪。” “不要紧,我也该上而所了。”我懒洋洋地说。 “喂,你上完厕所马上到我这里来。”他还是那么高兴。 “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 ”我温和地说, “可否稍等,待我睡眠充足之后, 在明天早上, 一边喝茶, 一边观赏你那件东西?” “j ,”他恳求我, “你现在马上来好不好?” “好的好的, ”我实在不忍心他再求我, “我半小时内到。”挂了电话。 他已经七十二岁了, 是一个六亲无靠的科学家,独自住郊区一座平房, 地下室是组织当年为他建造的实验室, 他披一件白袍,成年累月埋头埋脑地做研究的工作, 他的专长是电脑。 我掀开被子起来,躺在身边的史蒂拉问:“你到什么地方去?”她一转身, 金发闪闪生光。 “厕所。”我说。 我一边穿上裤子。 “看上去你像是要去比厕所更远一点的地方。”她很幽默。 我吻她一下, “别问太多, 女人的通病是什么都要查根问底, 却又受不了真相的刺激, 亲爱的,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做梦。” “我等你回来。”她软绵绵地说。 “好。” 我把衬衫塞进裤腰,自枕头底下取出手枪,塞进外套口袋。 我离开公寓,在楼下停车场找到车了,以最快速度赶到老博士的家去。 路上需要半小时, 我稳定地握着驾驶盘, 在清晨黎明开长途车别有风味, 心中又在罕纳他要给我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通过平房的是一条小路,自动秩闸只要按下密码,立刻开放, 驶到大门, 我按了两下喇叭, 然后下车。 博士亲自替我开门。 “j,”他拥抱我, “快进来, 快进来。” 他银发如丝, 散乱地披在户上,瘦小的脸颊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缪斯好吗?”我随他进屋子。 他向地下室走去, “还是老样了, 等着与你聊天。” 地下室的门一打开, 我便大声说:“缪斯, j3号来看你了。” 缪斯的荧光屏上打出一行英文:“你心中根本没有缪斯, 你中懂得金发美女, j,你是一个重色轻友的小人。” 法兰根咸默呵呵地笑,“啊缪斯,你吃醋了。”他还顺手拍后荧光屏。 我用手撑着腰, 一边摇头吧气, “缪斯, 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你难道不知道你不过是一部混合型电脑?” 它赌气, 荧光屏上一片静寂。 我跟老博士说:“缪斯有时使我害怕, 一具机器不应该知道那么多。” 他笑,“那么别去想它, 凡事是不能想的, 最耐人寻味,令人害怕的是生老病死, 不是缪斯。” 缪斯说:“讲得好, 博士, 讲得好。” 我说:“自从给缪斯装上声波感应器之后,咱们永无宁日。” 博士笑说:“你先在这里坐一坐, 我准备好了才叫你。” 我笑着点点头, 坐在缪斯对面。 缪斯抗议:“你不关心我, 你从不自动来探访我。” 我摊摊手, “我当然关心你, 你可以‘看’得到我, 我是真挚的。” 缪斯发牢骚:“这地方是很寂寞的, 你为什么不多来?” 我说:“你想得太多, 缪斯, 你那‘莱泽’光束记忆系统对你无益, 一百万亿 个数符知识使你思想混乱,你需要休息。“ “你永远在开玩笑, j, 你几时能学得正经点呢。” 我沉默一会儿, 搔搔头皮,“缪斯,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眨眨眼,“可惜, 你实在太巨型,占地超过六十方尺,啧啧啧---” 博士的声音传过来,“j, 我介绍一位朋友给你。” 我转头,看到博士身边站着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女郎,我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j,” 博士说,“来见过你的新拍档。” 女郎伸手与我握一握,微笑有点矜持,但不失甜美。 “我们移步道起居室去吧。”博士说。 缪斯又不平:“什么时候,我也能到起居室喝茶呢。”它说。 我拍了拍它,“缪斯,我会把茶带下来陪你喝,别担心。” 博士说:“j是很长情的。”他笑。 我也笑。 我们在起居室坐下来。 博士开始:“j, 上头的命令:这次的行动,你要与新拍档一起进行。”他脸上 老顽童式的表情完全消失,代之以极严肃的态度,“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参与你们 的计划,供你们仪器----” “怎么?”我急问,“为什么?博士,你是不言退休的。” “没法子,”他仰起头叹口气,“我老了,力不从心。” 我有一丝失神。 然后我恢复过来, 握住博士的手,跟那个女郎说:“博士与我们合作超过十年, 我们感情很深厚。情比父子。” 女郎点点头,“我听博士说起过。” 她的声音始终是平的,非常镇静,也可以说略带冷淡,也许身负重任的特 工人员,是应该活得像冷血动物。组织中的上司老是说我:“j,你那冲动的 脾气不改,始终不能成为我们的一流人才。”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略扁的面孔,并不算十分漂亮,但一双眼睛圆而且亮, 使她看上去很性感,蜜色的皮肤光洁美丽。 我问她:“尊姓大名?” “蝎子号。”她答。 我怀疑地看向博士,“新密码?”我问。 博士咳嗽一声,“不,她的名字就是蝎子号。” 我益发困惑,“博士,但蝎子号是那艘核子潜艇----” “是,”博士说,“一九六八年五月在百慕大三角地带沉没,原委不明,小儿 当时是潜艇上的中尉,不幸遇事身亡,我叫她蝎子,为的是纪念我独生子。” 博士有点黯然。 我赔笑,“可是一个女孩子名叫蝎子,未免。。。” 蝎子笑一笑,“我不介意,”她说,“不是每个人可以叫缪斯。” “j。” 博士忽然笑, “你竟没有看出来?” 我莫名其妙,“看出什么?” “我不是叫你来看一件东西吗?”他笑问。 “取出来看呀。”我诧异。 "j,"他喜悦地说:“连你这么精明的人都被瞒过了,告诉他,蝎子。” 蝎子看看我,缓缓地说:“j,我是一个机械人。” 我听了一呆,站起来,瞪着他,随后又坐下,呵呵地干笑数声,“博士,你也一大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 博士说:“不,j, 蝎子真是机械人,基本上她与缪斯的装置没有什么不同,她是我最新的杰作,”他兴奋地说:“你看它怎么样?” 我转头再凝视蝎子,她正在向着我微笑,侧侧头,连刚才那一丝冷意都不见了,“眼神”中居然带点顽皮的神色, 我恐惧起来,“不!”我推开椅子站起来,“如果她是机械人,太可怕!那什么才是真人?” 博士诧异,“你怎么了?j, 你使我失望----” “这是一个恶作剧,”我说,“你不可能是机械人。” 她略带歉意,倨傲地说:“对不起,j3,我的确是机械人,今天已有十七日大了。” “你有什么证据?”我怪叫。 博士说:“蝎子,给我们去做两客早餐出来。” “是。”她转身到厨房去。 博士责骂我,”j, 你好不失态。” “你为什么制造那样的机械人?”我不客气地问,“我们这次的行动真的需要蝎子号这样的仪器?多么可怕!跟一个女人一模一样,而且是个漂亮的女人。” 博士脸上忽然露出忸怩的神色。 我问:“为什么把它做成东方女子模样?” 他低下头,“自从儿子死后,我变得非常寂寞,除了缪斯,工作上只有你陪我,闲时我也独思独想,十分无聊,二次世界大战时候,我在美国空军,驻守东南亚,与日本人打战。。。。。。” 我问:“这与蝎子号有什么关系?这事我早知道。”我偷偷向厨房那边看一眼,生怕她听见。 “年青人,你别不耐烦,慢慢听我说下去。”博士恳求。 我歉意,“是,博士。” “这件事我可是没跟你说起过,”他慢慢说下去,“在槟南。。。。我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子。” “啊?” “是的,她长得很美, 大眼睛圆面孔,长挑身材,我与她发生了感情,”老博士脸颊上泛起红光,“槟南的沙滩洁白无暇,椰林间的清风月夜如画如诗----” 我被感动了,取笑他:“博士,没想到你还是一名诗人呢。” 博士如痴如醉地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与她堕入爱河----” “但你是有妇之夫呀。”我说。 博士的表情马上暗下来,“是,那时玛姬已经怀了孩子,战事结束,我只好放下旁骛回国,结束这一段异国之恋。玛姬去世后,我实在想念她,再回槟城,已经找不到这个温柔的华籍女郎。” 我点点头,“我们有一首诗,叫‘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一直没有忘记她。丝一般的皮肤,褐色大眼睛如小鹿,常常格格地笑,乐观可爱,依人小鸟样,”博士说,“但是他们都说,日军在撤退的时候大轰炸,她的住屋已被炸毁,我从此失去她的影踪,她的存亡难卜,因此我把蝎子号造成她的模样----我是爱那个女郎的。”他有点腼腆。 “啊----”我深深地感动,“她叫什么名字?” “沙扬。” “沙扬在马来语只不过是‘爱人’的意思。” 博士沮丧,“她并没有把真名字告诉我。” “算了,”我说,“你比我幸运,你恋爱过,我没有。”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好好的对蝎子,答应我。”他双眼竟有点红。 “博士,”我低声说,“她只是一个机械人。” “她有异于一般机械人,我为她附加了‘脑’。” “当然她有脑,她是一具小型电脑,正如缪斯也有‘脑’,现在的机械人已有骨骼,肌肉与神经系统,但她仍然是一具死物,若果她的脑子要像人脑, 那么她的体积未免有整个伦敦之大。” “你慢慢会发觉她的长处。”博士说。 “我希望她不是彼尔斯的弈棋机械人,在对局中,因失败而扼死其对手。博士,你有没有赋予蝎子号一个善良的性格?”我仍然觉得不自然。 博士不以为然,“j,你对于生命的看法非常狭义,这是你性格上的缺憾。” ----“早餐准备好了。” “蝎子在叫我们。”我推推博士。 她把早餐端出来,放在我们面前,我一看,是香喷喷灯烟肉鸡蛋,马上举起刀叉来吃。 “还合口味吗?”蝎子问博士。 我抢先说:“如果你有一个比较好听的名字,我的胃口会更好。” 她似乎“考虑”了一下,说:“小人之见。” 我放下食物,问她:“你搜集资料输出,每一单位需时多久?” “最久不超过八点六秒。”她答。 我看博士一眼,“比缪斯还快。”我说。 博士说:“但缪斯包罗万象,蝎子是比较简单的电脑。” 我说:“简单?我不认为她简单。” 蝎子转向博士,“他在称赞我?我是否应该道谢?” 我说:“她还讽刺得很呢。”我停一停,取起茶杯,“我答应陪缪斯聊天,失陪。”我站起来向低下室走去。 “j,”博士说,“缪斯对你何尝不是冷嘲热讽。” 我不响,关上身后的门。 缪斯“问”我:“你见到蝎子号了?” 我点点头。 缪斯的“身体”亮起一连串小灯泡,表示兴奋:“她多么漂亮。” 我闷闷不乐,“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缪斯表示诧异。 “正如家庭主妇应当像一个家庭主妇,缪斯,电脑也应该像一具电脑。” “你真固执,j, 你不是一向喜欢漂亮的女人吗?” “她不是一个女人,”我摊开手,“女人是很可爱负责的动物,博士的手艺再高明,也不能使一个电脑机械人恋爱,动情!” 缪斯说:“你们男人脑子里只有肮脏的性,性,性!” 我白它一眼,“别乱讲!” “虽然你对我很好,”缪斯说, “但我觉得博士说得对,你对电脑有偏见。” 我说:“我读过一个故事:一群愤怒的群众,包围一所实验室,欲攻击其中一部电脑,一位能言善辩的科学家面对群众,婉转地说明机器实为一无所知的奴隶,群众开始散去,科学家回转室内,向其机器主人报告结果,电脑颇为愉悦,给予嘉勉以及下一个命令。” 缪斯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你过虑了,j, 人脑的结构,在比较之下,今日最进步的电脑,也不免瞠乎其后,每个神经细胞,对于外来刺激的反应速度,为千分之一秒,人脑的操作,不需要顺序一一分别处理资料,采用一种‘并行操作’,人脑每一立法厘米的空间,容有一千万个只能容一百万粒细微的结构体。” 我瞪着它:“你说完了没有?闷死人,谁对数字有兴趣,我只担心事实,这个世界迟早不再受人类控制,试想想,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他们叫我‘j3’,而你,一座电脑,却叫缪斯----诗人的灵感。至少你还安分守己,但蝎子号----”我挥挥手“嘿!” “蝎子号在你身后。”缪斯说。 我一转头, 看到她站在我身后微笑,我板起脸说:“不敲门就进来,太没礼貌。” 缪斯说:“慢慢她会学会这些。” “你们可是在谈论我?”蝎子问。 “是的。”我坦白地说,“你使我不自然。” “为什么?” “我若当你是女人,你明明是机械人,当你是机械人,你又明明是女人,我觉得很为难。”我沮丧地说。 “哈哈哈,”缪斯说,“j3号一向太情绪化,这次又证明他的缺点。” 我站起来,“天已大亮。”我说:“我要回家。” 博士走下楼来,“你载蝎子一程,她要到市区图书馆去。” 我嚷:“不!她自己可以叫车子。” 蝎子说:“不要紧,我认得路,自己去。” 博士不悦:“j,你竟如此粗鲁无礼。” “我觉得eerie。” 蝎子冷冷说:“算了,博士,或者他只喜欢金发女郎。” 缪斯又“笑”起来。 “真不能忍受,”我摇头,“来吧,别多说废话了。” 蝎子走在我身边,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一举一动,完全跟正常少女议模一样,她的身材非常好,看上去也具柔软感,长发披在肩上,随风拂动,也十分自然,此刻我不禁对博士的手艺与智慧衷心钦佩起来。 但她仍然是机械,不是人,她没有喜怒哀乐,她不能怀孕生子,上帝创造人,人则创造机器,这里面到底是有分别的。 我替她拉开车门,她说:“谢谢。” 我上车,开动引擎:“你往图书馆?” “嗯。” “为博士取书?” “不,我去阅读。” “阅读?”我问。 "我的结构与缪斯不一样,我可以自己找资料储藏,缪斯则是被动的。” 我恐惧地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并不喜欢我,是不是?”她忽然问。 我很难堪,“不,蝎子,你不能这样问,即使心中知道对方不喜欢你,也不能这样问。” “是,”她笑,“这叫虚伪,你们是很虚伪的动物。” “那你是什么呢?”我问。 “我是一具机械,”她说,“以人形做外壳。” “你认为自己比人高超?” “当然,”她说,“你们人类是这样软弱无助。” “但你是我们制造出来的。”我气忿地指着她。 “你们也制造战争,婴儿,事后这一切也都不受控制。” 我紧闭着嘴唇。我也常与缪斯“谈话”,到底没有这么难堪,一具能言善辩的机械人,说不定她生起气来,伸手掌掴我,我半边脑袋就从此与脖子分家,剩下的半边也再没有用途,她是博士的最佳武器,谁也不知道她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我不会接受这个助手,她处处威胁我。 “图书馆到了。”我说。 “谢谢你。” “你是受欢迎的。”我答。 “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欢迎我。”她双眸炯炯有神地凝视我。 我觉得一丝寒意,连忙驾车离开。 回到自己的公寓中,原来应该吃午饭,史蒂拉却开了香槟,一边翻阅书报,一边闲闲地问:“去了这么久,那件东西是否很精彩?” 她光着膀子,手臂上的金色汗毛闪闪生光,我喃喃地说:“我保证她没有体毛。” 史蒂拉诧异地问:“什么,j,你说什么?” “起床,”我拍拍她臀部,“我有事要做。” “啊,”她转一个身,娇媚地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我抓起史蒂拉的手,按在脸颊上,我心里想:蝎子号难道也有体温?她岂也有呼吸? 我说:“我真的有事,我们明天再见。” “好的好的,”她叹口气,“你这么说我这么听,我也不想拆穿你的西洋镜----” 我啼笑皆非。 这个时候,门铃响起来,史蒂拉对我眨眨眼睛,她说:“哟,找上门来了。” 我去拉开门,看到蝎子号站在门外,知道事情麻烦了。 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史蒂拉已经厉声问:“谁?” 我说:“我的一个同事,史蒂拉,你别误会----” 她一手推开我,“我误会,我倒要看看你玩些什么花样?” 我连忙把蝎子拉在一边,低声说:“你千万不能把身份告诉她,这是秘密。” 蝎子睁大了褐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叹口气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史蒂拉,她是个醋娘子,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尴尬,因此大兴问罪之师,我们先坐下,慢慢解释。” 蝎子显然还不明白,呵,到底是个机械人。 幸亏史蒂拉这边已经缓和下来,她用手撑着腰,悻悻地看着我。 蝎子说:“j,博士叫我带话来。”她也看着史蒂拉。 我说:“史蒂拉, 你先走, 我再与你联络。” 她自鼻子大力“哼”出一声, 仰起头说:“你要记得, 我还是你的女朋友。”她拉开门, 怒气冲冲地走了。 “都是你。”我埋怨。 蝎子问:“她是谁?你的朋友?” “我的女朋友、伴侣, 爱人、情妇, 明白吗?” 她呆一呆, “哦, 明白, 妻子。” “不是妻子, 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 “哦, ”她微笑, “非法妻子。” 我摇摇头, “你找我有什么事?博士有什么话说?” “博士叫我来与你同住。” “噢不!”我跳起来, “对不起, 我决定终身一个人住, 这是我的私生活, 他不能扰乱我的生活。” “我不会扰乱你的生活, ”她不以为然, “你不必担心。” “你不会明白的, 在社会上, 我是一个出入口商人, 有正当的职业, 有朋友, 有亲戚, 我的家不能无端多出一个女人来, 人们会怎么想?”我急说。 “但我不是一个女人。”她冷冷地说。 “他们会相信你是一具电脑?”我问。 “这是博士的命令。” 她伸出手臂, 屈曲, 忽然传出博士的声音, 我一呆, 随即明白这是蝎子号开动了她体内的录音带。 “j3, 从现在起, 蝎子号与你同住, 你要与她合作, 祝你们相处愉快。” 我怪叫,“我的女友呢?我怎么向她解释?” 蝎子放下手臂,“叫她等你办完事再说。” 我恨恨地说:“我顶多引咎辞职。” “你不会的, 你喜欢这份工作。”她断然说。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我读过你的资料, 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她说。 “我只是混饭吃,”我说, “并没有工作兴趣。” 她说:“博士叫我不要与你吵架。” “你‘住’书房吧,”我说, “不准举炊, 不准洗澡, 不准亲友探访。”我吧口气认命。 她呆一呆随即大笑, 笑声清脆玲珑, 如一串银铃在春风中连绵不停地响了起来。 我听得入神, 但马上恢复过来, 自言自语地说:“啊, 还有幽默感呢。” 我很担心, 她看上去仿佛具有女人的一切美德, 而没有女人的缺点, 谁娶了她那才好, 连丈母娘、小叔子、小姨子都不必招呼。 “我带了一些书来, 我要开始阅读。”她说, “请你指示收房的位置。” 我带她到书房:“这里是电灯开关, 这是书桌, 那边是壁, 拉开来是灯,”我问她, “你可需要休息?” “不用,”也摇摇头, “我二十四小时不停操作, 有三千小时寿命。” “什么?”我失神, “三千小时寿命?” “是, 用你们的时间计算三千小时, 约一百天。”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只有三千小时。” “博士说, 这段时间已足够我完成任务, 延长时间是亳无意义的一件事, 并且制作费用将会近天文数字。” 我恐惧地看着她:“你的意思, 你已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千个小时?” “我知道很久了。”她答。 多么可惜, 我心中想:这们伟大的机器, 只能操作一段时间。 她坐下,问我:“你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自然, 为什么?” “我代你难过。”我坦白说。 “啊,”她看着我, “代我难过?但博士依照你们的样子制造出我, 他说你与每一个人都只能活一段时间, 我比你们幸运得多, 因为我不会病,不会老, 临到‘死’我不担心灵魂的升降问题----你为什么替我可惜?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中, 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我听了她的话, 打一个寒噤, “别说下去了!”我粗暴地说。 她停止说话。 我站起来, “我要吃饭了。” 我走到厨房, 取出食物, 打算给自己做一顿丰富的午餐, 但忽然变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把食物又放进冰箱里。 我冲进书房, 问她:“你的意思是, 你不害怕死亡?” “害怕什么?”她转过头来。 “没什么, ”我掏出手帕揩汗, “对不起。” 她清澄的眼睛看牢我, 像是看透了我的心。 “如果你有空, 我要听你说一说你的性能。” “博士那里有说明书, 你去取来看好了, 问缪斯也可以, 我没有空, 我的时间很宝贵。”她冷淡地说。 我冷笑一声, “外人不晓得的, 会以为我是机器,你是主人。” “大男人主义。”她头也不抬,马上下个论断。 “你在读什么书?”我啼笑皆非, 随手取起书的封皮看, “什么?‘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我瞠目, “你读这种资料干什么?” “这是一本很趣味的书。”她推开我的手。 “但与你的工作无关,”我提出警告,“ 博士知不知道你在浪费能源?” 她合上书, “我不喜欢被人管头管脚。”她不悦。 我说:“呀哈!对不起, 我是你老板, 你得听我的。” 她懊恼地说:“我一生只有三千小时, 为什么连读一本书的自由都没有?” “不准问问题,”我说, “去替我做一客三文治,快, 还要一杯热鲜奶。”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 我心中暗暗好笑, 她脾气像一个孩子, 我想也许孩子也该责问大人:“我只有六十岁寿命, 为什么一定要做功课?” 一时间分不出是蝎子可怜还是我们可怜, 我叹一口气。 “请吃。”她把食物放在我面前。 我看她一眼, 大口吃起来, 她是一个高明的厨子, 至少做三文治也做得比别人要好。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此说:“我只会做三文治与烟肉煎蛋, 博士认为不必吃得太考究。” 我问:“你有没有嗅觉?” 她摇摇头。 “自然也不会有味觉?”我又问。 她很倔强地答,”我不是到这个世界来吃的。” “你的表皮有触觉吗?”我又问。 “如果表皮受到损坏,我会知道。” “你面孔上的‘肌肉’做得很好,”我说,“连皱眉这么复杂的表情都做得维妙维肖。” “谢谢你的称赞。” “或者你会跟博士通一个电话,告诉他你情愿回实验室住?”我满怀希望。 “没有可能,记住,博士是你的老板,这是他的命令。” 她真的不甚善良。 我气道:“蝎子,想你也知道,你是依照博士当年的爱人而塑造的,请不要破坏她的形象。” 蝎子微笑。 我挥挥手,“去读你的米开朗基罗吧,当敌人的枪指牢我们的时候,你可以大声对他讲解米氏作品优秀之处,试看他是否会因此饶我们一命。”我站起来。 “你要做什么?”她问。 “午睡,我今天受的刺激已经足够。”我回到房间去。 门铃响三下,蝎子非常警惕地扬声问:“谁?” “女佣。”我说,“让她进来。” 我伏在床上,隐隐听见女佣与蝎子谈话的声音,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无以名之,但使我很快人睡。 醒来的时候,鼻子闻到浓烈的煤气味,我想叫喊,但喉咙不听使唤,只能发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动弹。 我的脑子却很清醒,煤气中毒,我知道,开窗!我需要新鲜的空气。 蝎子在外头,她可以帮助我。 为什么她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不能就此丧命,太荒谬了,j3应该英勇地死在枪下。 蝎子号(2): 我蠕动身体!自床上跌下,挣扎地往门口爬去,但是动作象蜗牛。 蝎子,我叫。她应该听到我。 我喘息,心中非常恐惧,我真的要死了,我仰天看着天花板,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手拉动台布的角落,一只插满玫瑰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蝎子闻声奔进来,一见我,马上蹲下,她扶起我,急问:“j3,你怎么了?j3!” 她没有嗅觉,她不知道是煤气,我断续地说:“开窗----煤气----” 她没听懂,把耳朵贴在我嘴边。 我喘气,如果她再听不出我说什么,我就完了。 “----开----窗。” “开窗?”她疑惑地反问。 我点头,几乎要哭,蝎子,开窗吧。 她马上把落地长窗全部打开,又回到身边,把我的头放在她膝盖上,俯身对我说话。 “j3,”她尽量保持镇静,“我替你找医生,别怕,你不会有事。”她拨电话。 我呼吸着新鲜空气,一条命在阎罗王那里兜个圈子又回转来。 我摇摇头,“不----用----” 她放下话筒,注视我。 “煤气中毒,去检查煤气开关,快!” 她明白了,急急站起来,奔到厨房。 我听到她高声说:“该死!我明明记得已经关了总擎。” 我放心了,闭上眼睛。 如果我能够照到镜子,一定可以看到自己的脸色由青紫转为正常。 这个可恨的机械人,竟不懂关煤气擎。 蝎子扶起我,“你没事?” 我答:“没事了,蝎子,刚才来的那个女佣,她长得如何?” “一个中年女人。” “她可有进厨房?” “佣人当然进厨房。”蝎子问,“她想谋杀你?” “我们,”我说,“她没想到你是机械人,小姐。” “用那么原始的方式?”蝎子惊问。 “下一次她会放炸弹,”我说,“我们还是搬到实验室去住吧,再不搬你迟早会把我杀死,吃一客煎蛋三文治的代价那么高,非常不值得。” 她低下头,“j3,我永远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我只是一个人,蝎子号,当我的肺吸进煤气,我的血液缺氧,我死得比蚂蚁还快-------” “我抱歉------”她手足无措,就差没涨红了脸。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下次记得小心。”我说,“把我扶回房间去吧。” 我长长叹口气,那夜我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才敢人睡。 晚上起床,我蹑手蹑足走到书房,偷看蝎子号。我明知道她是机械人,可是不敢名正言顺的查看她的“生理现象”。 她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整个人静止,右手搭在前头额,发出轻微“嘟嘟”的声响,左手放在一具仪器上,她在补充能源,我想!这么简单的操作过程,博士真伟大。 再看得仔细点,我发现她左手的三支手指插仪器的凹洞里,想一具插扑,而右手的食指也陷入额角。 我叹息一下,蝎子号等于在“吃饭”了,不知她是否需要休息与睡眠。 我偷偷地走回房间,电话铃响起来。 我取起话筒,“j3。”我说。 “j3?”那边问,“总部c7。” “是。”我说,“请吩咐。” “蝎子号已到你那边了?” “是。” “很好。有否把握窃取‘火箭’的蓝图?” 我轻松地答:”我的任务还未曾失败过。” “祝你成功。” “c7------”我说,“有一个问题。这项任务并无特殊之处,为什么要博士提供蝎子号?” c7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很为难!他说:“这是一个特别的问题,你以前并没有怀疑过组织。” 我说:“不是怀疑,只是好奇。” “你不应好奇。” “是。”我说。 电话切断了。 我放下话筒, 心中异常不快, 在组织中我排j字, 实在是个微不足道 的小人物, 对整个组织的结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每个月我收到丰厚的酬劳, 如果有必要, 还可以商量, 为组织服务十年, 只有法兰根咸默博士经常与我做面对面接触, 至于c7, 我只熟悉他的声音。 窃取蓝图的任务我胜任过几次,异常的轻松愉快,蝎子号的出现使我担心。 用机械人代替我? 我想去问博士, 无论他是否知道, 我都想与他谈一谈。我留下一张字条给蝎子, 驾车到博士的寓所去。 如常, 车子到铁闸, 我按下密码, 驶近大门, 停下按喇叭。博士没有出来欢迎我。 我推开大门,独自进屋,走到地下室。 缪斯“看”见我, 马上说:“j3, 谢谢天, 你来了, 我已有好几小时没看风博士, 快到他卧室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转身就奔上楼, 推开卧室的门, 看见博士伏在书桌上, 头歪在一边。 “博士!”我叫他。 他微弱地呻吟。 我连忙到五斗柜边取他的药喂他服下, 扶他上床, 替他缓缓按摩心脏, 另一只手腾出空来, 打电话给市立医院叫他们派救伤车来。 我喃喃地说:“博士, 不要死, 博士, 不要死。” 他的呼吸浓浊,直到救伤车赶到的时候, 他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我把救伤车放进铁闸。 救护人员他他抬上救伤车, 我趁机到地下室向缪斯报告。 “缪斯, 博士要进医院, 我去看护他。” 缪斯“大吃一惊”, 它说:“你把我关闭吧, 我如果不停止操作, 会担心至死。” “开关一拉, 你就能失去知觉,”我苦笑, “真是逃避现实的好方法。” “快点。” 我伸手所缪斯关上, 锁好, 随着救护人员把博士抬出去, 在车子上我握紧博士的手, 伤心莫名,静默无言。 我随着他进急救室, 医生叫我在外头等, 我低着头, 看看手表, 是清晨三点半。 如果博士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惟一的朋友, 就剩缪斯了, 缪斯!一具混合型电脑!我深深的为自己悲哀。 也许我应该有点打算了:体贴的妻子, 听话的孩子, 每个人都 有这样简单的愿望, 我有家室, 回家可以向伴侣倾诉一天的劳累, 如果孩子们会逗我发笑, 我也是一个快乐的人。 结婚吧。 我惟一的女友是史蒂拉。 金发女郎就金发女郎, 我想, 谁说性感的金发女郎不能做好妻子? 医生这时候自病房出来, 我站起来, 急问:“医生, 怎么了?” “他这次好险, ”医生说, “年纪大, 不应操 劳过度, 你现在可以进去与他说几名话, 记住, 顶多三分钟。” 博士躺在白床上, 闭着眼睛, 我过去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握住他的手。 他的眼眶深 陷, 脸上的肉全部往下坠, 不像我平时认识的那位诙谐活波的博士。 半晌 , 他的嘴唇动了一动, 微微张开眼, 见是我, 叹口气, 又闭上眼睛。 “唉,”他说,“我还以为是一个俏护士握住我的手呢。” 我忍不住微笑。 “博士,”我说,“你好好地休养。” 他说:“我懂得了, 力不从心, 我看我也差不多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是你们的俗语。” 我想安慰他, 又想不出话, 只好低着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说:“j, 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j, 我才刚刚开始, ”他恳切地看着我, “我还打算退休之后轰轰烈烈的恋爱一次呢, 我真的要死了?” 我低声说:“当然不。” “快了,”他说, “我知道, 快了。” 我鼻子发酸了, 护士进来, 手搭在我肩膀上。 “先生,病人需要休息。” 我对博士说:“我早上再来。” “带蝎子号来, 我有话跟她说。” 我点点头。 离开医院, 我驾车到史蒂拉家去。生命太短了, 不容浪费, 不容犹豫。 我想与她计划一下我们的将来, 史蒂拉应该会很高兴, 拖了近两年, 应该有进一步的打算。女人都喜欢结婚, 我这次是有诚意的。 我没有史蒂拉家门匙, 那时她交给我, 我没接受, 我不想她付出太多, 同时令我泥足深陷, 今天有点悔意, 像我现在, 自由是无比自由, 但是在彷徨的深夜, 我不属于任何人, 任何人也不属于我。 就为结婚而结婚吧, 谁不是这么做呢, 我为什么要做一个例外的超人? 把车子停好, 我上楼去按她的门铃。 史蒂拉一定在床上, 很久没有来应门。 我再按铃 。 她的脚步声传来, 高鞋的声音很纤巧。 “谁?”她问。 “j。”我提高声音。 “j----”她犹豫地。 我马上一紧张。 她打开门。“j----” 我缓缓握住她的肩, “史蒂拉。”我叫她。 她真美, 秀发蓬松, 身上披着桃子色丝睡袍, 她的身体是温暖的, 我把她轻轻拥在怀中, “史蒂拉。”我说。 “j, 我有客人在这里。”她低声歉意地说。 “j......”她企图解释, “我总得为自己打算, 这些年来, 你从来......” “我明白。”我退后一步。 “j!”她在我身后叫, “我些年来,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回程我把车子加速到极点, 风驰电掣地飞回家中, 活了三十多年, 我从未感到过比今天更沮丧更灰暗。 我失去了史蒂拉, 正当我需要她的时候, 我失去了她。这是我的错。这些年来, 她说, 她连我家中的电话号码都 不知道。她很对, 我心酸地想, 她应该结交其他男人。 明天, 明天我又是一条好汉, 我得若无其事的活下去。 回到公寓,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 蝎子号马上迎出来问:“j3,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担心你。”她说。 我看她一眼叹口气。“博士的心脏病发作了。”我说。 “嗄?”她吃惊, “他没有事吧?” “很险, 让我休息一会, 然后带你去见他。”我疲倦地用手搭在额头角上。 她坐在我对面良久不出声, 最后她说:“你们人是这么荒谬的动物, 花二十五年受教育, 再用二十五年创业, 然后就准备死了。” 我放下手咆吼, “蝎子号, 如果你不闭上嘴巴, 我揍你。” 她冷笑, “我说错了什么?你不必对我大呼小叫, 如果再这样对我, 明天我就跟博士走。” “你现在就可以走。”我气得火遮眼。 “是吗?”她转头问, “真的?” “你们都可以走,”我挥挥手,声音又低下来,“我不再关心, 也不再想工作,”我站起来, 把电话连插头拔出来, “走吧。” 蝎子号看我一眼, 走出门去。 我因极度的疲倦, 没到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中见到蝎子号被一群孩子捉住, 拆成一片一片, 惊醒时一头大汗, 睁开眼睛, 但见红日高照。 “蝎子!”我高声叫, 心中充满悔意。 我自床上跳起来, 如果蝎子号走失了, 我如何对得起博士。 “蝎子!” 我太鲁莽了。 她不在屋子里, 我刚想出去找她, 她却推门进来, 我放下心头大石。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恶人先告状, 谅她是个机器人, 也不懂这种会俩, “我担心 你知不知道?” “可以去见博士没有?”她冷淡地问。 “你坐下再说, 我要沐浴。” “快。”她说。 我只花了十分钟。 到达医院,看见博士的精神已比昨日好得多, 我心中宽慰很多, 他已可以靠在床上阅读杂志。 我问他:“几时出院?” 护士代答:“你们这些魔鬼别来引诱他, 他起码还要在医院住三个星期。”蝎子号俯下身去, 低声跟博士说话, 她用一种发音很奇怪而悦耳的方言, 像一条小溪在喃喃流过石卵的河床, 博士显然明白她在诉说些什么, 不住地点头, 在喉咙中发出“唔唔”的声音。他俩有秘密的语言, 不为外人所知。 我益发觉得寂寞, 站得远远的, 呵, 没有人需要我。 蝎子讲完话之后, 博士招我过去。 “j,”他说,“蝎子不懂世故, 你要容忍她。” “她是否埋怨很多?” “没有, 她很同情你, 她希望可以帮助你。”博士停一停, “j,蝎子号有很多优点, 你难道 没有发现?” 我的眼睛看着别的方向。“她很爽直。”我说。 博士莞尔而笑。 “博士,”我忍不住问,“ 组织是否要以机械人代替我?” 博士一怔, 回答不出。 我心一沉, 这证明我猜得不差。 我拍拍他的手, “我明白。”我抬起头叹口气, “博士, 我明白。” “你的职业又没有什么意义, j, 塞翁失马, 焉知非福。”博士很婉转。 “被机械人代替, 因而受淘汰?”我茫然, “我失业后该怎么办?” 博士不语。 “这是我最后的任务, 当蝎子号将一切记录在她的系统里的时候,我就完了。组织会任我自生自灭, 抑或消灭我?” 博士说:“不会令你难做, 我会抗议!” 我看着窗外, 强笑着, “组织会丢弃我---为什么不呢?我太微不足道, 我还比不上一具机械人。” “不要憎恨蝎子号, 她是无辜的。”博士说。 无辜?我莫名的愤慨。 “j, ‘火箭’是一个代名, 我怀疑蓝图, 不一定是指最新的武器。”博士说。 “我的责任只是取得火箭蓝图, 我不关心 它是什么。”我站起来 “博士, 我要走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博士问。 “我不知道,”我苦笑, “我刚才发觉, 在这世界上我竟没有一个朋友。” “j,”博士以颤声问, “我们不是朋友?” 我摇摇头,“你只急于向组织表现你的才华,你呈上蝎子号,你并不关心我的死活。” “这是组织决定------”他虚弱地说。 我摇摇头,“叫蝎子号回家,我要去找缪斯谈谈。” “j-----” “好好休息。”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街上踯躅很久,才到博士的实验室。 把缪斯插上电源,我打开开关。 我第一句话是:“博士无恙。” “谢谢天。”它说。 “缪斯,关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计划,你知道多少?我需要资料。” “哪一方面的资料?” “与平时一样,它的整套计划蓝图,”我说,“它在什么地方,我如何获得它。” 缪斯沉默数秒钟。“对不起j,你要与蝎子号同来。” “为什么?”我站起来。 “电路由她的声音带动,才能产生资料。” “该死。”我扔下烟头。 “对不起j。” “不关你的事。”我说。 “或者你应该先知道‘火箭’是什么?”缪斯说。 “我不想知道。”我说着燃起一支烟。 “答应我,这次取到蓝图后,带到这里来让我分析一下,我想知道‘火箭’是什么。” “可以。”我大力地吸着烟。 “j,你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缪斯,”我忍不住向它倾诉,“史蒂拉离开我了。” “呵,j,太不幸了。” “还有更不幸的呢,”我按熄香烟,“我就快失业,蝎子号是我的替工,这次任务是我最后的一次。” 缪斯不胜诧异,愤愤不平,打出许多惊叹符号。它说:“可是我们一向合作愉快,有什么理由这么做?我以为蝎子号只是你的助手,太不公平!” 我苦笑,“在这个组织工作了十年,缪斯,一旦获得解雇。。。。我难道改行下乡耕田?” 缪斯不能作答。 我叹口气,“缪斯,连你这具万能的混合型电脑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它问我:“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辞职,逃往太平洋的某个小岛去做沙滩浪子,日日喝酒晒太阳,要不就与土女鬼混。” 缪斯说:“好注意,为什么不呢?至少应该试一试。” 我神经质地问:“他们会不会杀了我?” 缪斯“笑”,“不会的,你比我知得还少,杀你无用。” 我悲凉地说:“也许这是组织的宗旨,宁杀无辜,也不放走一个?” 缪斯奇说:“j2号,听你的口气,你仿佛是害怕组织不对你采取行动,j3,活人总比死人强,别灰心。” “我完了,缪斯。” “你可以来探望我。”它说,“我们仍是朋友。” “也许博士会转换大门的密码,我再也进不来。”我说。 “j3,那么我会想念你。”缪斯“伤感”,“我一直喜欢你。” “我要走了。”我说。 “j3-----” “什么?”我问它。 “你是回家吗?” “是。”我说。 “不要做傻事。” 我虽气犹笑,“放心,我不会自杀,我没有勇气。” “常来看我,j3,我很寂寞。” “你要不要我把你关掉?”我问。 “不,j3,谢谢你。”它说,“电脑的一生是苦闷的,蝎子号比我幸运,她至少来去自若。” 我安慰缪斯,“但你有人类的温情,蝎子号是冷血动物。” “再见,j3,保重。” “再见,缪斯。” 我离开实验室回家。一路上寂寥落寞。我并没有储蓄,历年来赚多少花多少,组织如果将我解雇,我的生活将有问题,这并不重要,我有力气,到写字楼做后生,到地盘做工人,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急需解闷的倒是情绪上的不平稳。 到家,蝎子号为我开门,她说:“你有客人。” “谁?”我问。 “金发女郎。”蝎子说,“她正在你卧室里哭。” 我说:“我不想见她,叫她走。” 蝎子问:“你们之间怎么了?吵架?” “你不会明白的,”我说,“你很幸运,蝎子,你一生中不会有感情的纠葛。” 史蒂拉含泪自房中出来,“j。”她叫我。 我苍白着脸,坐下来。 蝎子说:“我去替你们倒两杯茶。”她知趣地走开。 我疲弱地说:“你不必再来,史蒂拉,我并没有恨你。” “j,我来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点点头。 “他是一个商人,追求我已经五年,j,我想你明白。我不是欺骗你跟他来往,而是我欺骗他与你来往。” “你是一个好演员,史蒂拉。” “j,我实在很爱你。”她饮泣,“但是你永远不会成家立室。。。。” 我觉得很讽刺,那夜我到她家去,正是想向她求婚。 “我走了。”她掩面。 “再见史蒂拉,保重。” 蝎子捧着茶出来,看到这种情形,连忙说:“请勿误会,我只是他的助手。” 我有点感动,“蝎子,这里不关你事,你别当心。”我站起来对史蒂拉说:“不送了。” 史蒂拉夺门而出。 蝎子责怪我,“你不应该如此对待她。” “你没听见她说,她要结婚吗?我应该如何对待别人的妻子?”我反问。 蝎子坐下来说:“如果她对你毫无留恋,她不会巴巴的跑来告诉你要嫁人,她是想你阻止她啊,傻子。” 我看了蝎子号一眼,淡淡地说:“你对人类的心理倒是非常有研究。” “你不爱她?” “我不知道。”我说,“人类似很愚蠢的一种动物,你看其他动物,从来不为找配偶的问题担心,走在一起便交配繁殖。” 蝎子号诧异,“我认为懂得选择是人类唯一的优点,”她说,“也有人是不选择的,结婚对他们来说,也不外是交配繁殖。” 我勉强一笑,“蝎子号你抨击人类,真是不遗余力。” “这是事实。”蝎子说,“j你是属于有智力的那类人,所以埋怨良多,时常长吁短叹。” 我说:“很奇怪,我在不久之前,才听到缪斯埋怨,它说:‘电脑的一生是苦闷的。’”我躺在沙发上,“有些人的生活也像具电脑,充满思想知识,但这一切并没有给予他们帮助,学识成了枷锁。” 蝎子笑一笑。 我缓缓喝着她做的红茶。 过很久她问我:”j3,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我扬起一条眉毛,“蝎子,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不干了,这次任务,我打算放弃。” “啊?”蝎子问,“为什么?为了抗议?” “我已厌倦这种生涯。”我说。 她隔了很久才问:“原谅我又一次率直-----是否这种生涯先厌倦了你?” 我苦笑,“你说得很对,我的弱点你全说对了。” 她有点高兴,“j3,”她语气很恳切,“我们是否可以成为朋友?” “我没有资格为你两肋插刀,蝎子,要我这种朋友,于事无补。” 她笑笑。 我终于伸出手,与她一握。 “蝎子,你要单独与缪斯联络,去调查‘火箭’的下落,我决定通知c7,提出辞职。”我说。 “你真的决定了?” 我惨淡地点点头。 “那么我只好开始行动,j3,我的时间有限,抱歉。” 我的心念一动,“蝎子号,如果你只能活三千小时-----” 她微笑,“下一任务,有不同机械人出动。” “你不介意?” 她摇摇头,“我只是一具电脑。” 我沉默。 过一会儿我说:“我想出去好好吃一顿饭,你有没有兴趣?” “我乐意跟你出去见识一番。” 我披上外套。 “j3,”她说,“你可否陪我去买些衣服?我有零用。” “当然。”我说,“你也该换衣服了。”我看她一眼。 我带她到城里最名贵的服装店去,她选了许多色彩鲜艳的裙子,深紫,娇黄,孔雀蓝,玫瑰红,奇怪得很,这种衣饰非常适合她,博士在热带认识他的沙扬,这种风情影响到蝎子对色彩的品味。 然后我们到最好的法国饭店去吃饭。 侍者问蝎子,“小姐要些什么?” 她支吾地说:“我不饿。” 侍者看我一眼,诧异地问:“小姐要不要喝些什么?” 她笑说:“我也不口渴。” 侍者怔住了。 她突然补一句,“我替她省钱,”她向侍者眨眨眼,“我们计划稍后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 侍者尴尬地走开了。 我大乐,笑得呛住,一直咳嗽。 她板着面孔说:“别失仪,否则下次不带你来。” 我结婚没伏在桌子上乐得昏过去,这蝎子号。 我吃了很多,非常苦中作乐的样子。 蝎子问我:“你吃的是什么?” “鸭子,橘子鸭。” “我没见过真的鸭子,图片我看过。”她说。 “别担心,我带你到街市去。”我说,“你可以看到鸡鸭鱼,猪牛羊,我会告诉你什么是什么。” 我与她离开饭店,这是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我眯起了眼,我对自己说,活着还是有意思的。 我与蝎子号在海边漫步。 在阳光下,蝎子看上去与正常少女没有什么两样,我与她在长凳上坐下。 我注视她的面孔,她的皮肤细腻光滑,一个毛孔也没有,强烈的阳光只使她的瞳孔收缩,她没有皱眉,她的手心没掌纹,额角没有汗,呵,她是个精致的机械人,却只是个粗糙的“人”。 “阳光这么好,你可感觉得到?”我问。 她惋惜的摇摇头。 “对不起。”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到街市去。” 到了目的地,我与她在附近兜一个圈子,把各种家禽指给她看,到鱼栏,我又介绍她认识鱼名,我满以为她会很开心,谁知她以很恐惧的语气跟我说:“我要走了,我不要再看下去。” “为什么?”我奇问。 “你的意思是,你们杀了这些可怜的动物,只是为了吃?”她非常厌恶。 我不以为然,“蝎子号,别小题大做,这些牲畜根本是用来吃的。” 她忽然震怒,“j3,可是当年希特勒也认为犹太人的生命是供给他图式的。” 我大声说:“这两件事完全不能比较。” “为什么不?”她声音陡然提高,“理论上都是你们观点的错误,”她非常激动,“这是我所见过最令人恶心的地方-----” “什么?”我反问,“一个街市?你听着,我们不是机械人,我们是人类,我们需要食物。” “大豆也可以维持生命,”她“铁青”着面孔,“你如何解释人们如此残酷地杀害田鸡与鹧鸪?” 我叹口气,“好,好,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你们进化得实在太慢,”她继续下去,“野兽为了维持生命而弱肉强食,你们杀生只是为了乐趣!”她转过头去,不肯再面对我。 蝎子号(3): 我摇摇头,“上车吧。” 她不可理喻,我原不应与她讲理。 我对她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到任何地方去,你可以坐在书房中看书看到老死,我不关心!” 她沉默。 我把车开得飞快,到家门我自己下了车就往屋内走,蝎子号在我身后追上来。 “j3!”她叫我。‘ 我转头,张牙舞爪地装一个狰狞的样子,“叫我做什么?我是个残忍的食肉兽。” “去你的!”她扬扬眉毛。 我颓丧地说:“连机械人都看我不起。” 蝎子笑起来,我与她一起上楼,才到门口,就听见电话铃在响。 我开门进去接电话,是c7非常不耐烦的声音:“j3,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反感而冷淡地答:“吃饭。” 他问:“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请允许我辞职。” “什么?” “辞职,”我清脆地回答:“我不干了。” 他那边一片沉默。 “喂!”我说,“听见没有?我辞工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我大力摔下电话。 蝎子看着我,她说:“是很幼稚的举止。” “可是我出了一口气。”我坐下来。 “他们会生气的。”蝎子说,“不为你辞职,而因你的态度。” “管他呢,”我痛快地说,“我一生没有放肆过,这次大快人心。” 蝎子号忽然掩嘴笑,她轻声问:“一生都循规蹈矩?那些金发女郎如何解释呢?” 我被她抓住痛脚,忸怩起来,“那。。。。真是,那不算什么。” 蝎子号摇摇头,“缪斯关于你的资料,都是正确的。” “当然。” “你真是高温物理系的博士?”她问。 我斜眼看她,“猪猡都有博士衔头,为何你独独怀疑我?欺人太盛。” “你如何会。。。。”她措辞似有困难。 我接上去,“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毕业之后,我找到一间小大学教书,与首席教授的意见不合,时常争吵,他是个老蠢才。后来我觉得不耐烦,便辞掉工作。” “应该等他退休,为他辞职很不划算。” “如果我是电脑,我也会那么做,”我瞪她一眼,“可是当时他令我的生活非常不愉快,我没有选择。” “如果你现时仍在小大学里当助教,很多女学生会迷上你。”蝎子号说。 我不敢相信双耳,这是蝎子号对我说的惟一恭维之词。我说:“不敢当。” 她摊摊手,“可是现在你后悔也太迟了。”她说。 “喔,谢谢你。”我白她一眼。 “你应该忍气吞声的教书,找个女孩子成家立室,养两个孩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我不晓得她会不会明白,“正常人的生活目标不需要天份也可以达到,我随时随地可以养儿育女,只要我愿意。但是我想试练我自己,看看我是否有能力与本事做得更好,如果不让我有碰钉子的机会,我会痛苦一生。” “孩子的笑也能安慰你。” “是,但我现在还来得及结婚生子,只要我愿意,随时有半打以上的孩子会降临到世界上。” “只要你愿意----”蝎子问,“真的?” “愚夫村妇都能繁殖后代,你何必怀疑我的能力,”我说:“世界上总有愿意女人。” “j3,你找女人不见得这么容易。”蝎子摇摇头。 我苦笑。 唏,怎么搞的,我怎么会与一个机械人谈起人生哲理,而且居然有对有答,头头是道的样子? 我看她一眼。 蝎子问:“你恋爱过没有?” “没有。” “为什么?”她奇道,“这里每个人都自称是恋爱结婚的。”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你知道吗?”她问。 “我知道,”我说,“你也许不相信,但是一生都在等候爱情来临,我不会妥协,我坚持守到最后一刻。” “如果你的爱情始终没有来临呢?”她问。 “太坏,”我耸耸肩,“那么至少用一生时间来等待爱情,不负此生。” “j3,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说。 “我以前有女朋友的时候,她们也这么说。” “史蒂拉?”她问。 “史蒂拉是其中一个。”我说。 “史蒂拉有什么不好?”蝎子问。 “史蒂拉没有什么不好。”我问,“她十分好。” ”可是你没有娶她。” “蝎子号,”我苦笑,“把你的资料再整理清楚才开口,凭什么一定得娶她?我不能娶世上每一个好女子。” “你太麻烦。” “是。”我微笑,“我很挑剔。” “但失去史蒂拉时又那么伤心。”她说。 “我只是一个人。”我又摊摊手。 “你还在生博士的气?”她问。 “早就不生了,”我伸个懒腰,“交朋友不比做投机生意,朋友要长期观察‘功’与‘过’,若单为一件事而与朋友绝交,未免太不公平,不不,博士的功绝对盖得过他的过。” 电话铃响了,我要去接,蝎子号按住电话,她说:”如果是c7,你如何回答?” 我坚决地说:“辞职。” “那么好,你告诉他。” 我取起话筒,“j3。”我说。 “j3,”果然是c7的声音,“请你将你意思再说一遍。” “我不想再为组织工作了,请原谅我态度的不当,我觉得厌倦,我想辞职。” “没有挽留余地?”c7的语气很客气。 我苦笑,“不用了,c7,我为组织工作十年,却连你的电话都不知道。”我与史蒂拉简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好的。”他说。 “你允许我退出?”我问。 “自然。”我简单的说,“再见,j3。”他挂上电话。 我很彷徨:“蝎子号,帮助我,他们下一次会有什么行动?试集中你的资料,快。” 蝎子号闭上眼睛沉思,过了十来秒钟,她睁开眼睛说:“对不起,j3,我不能帮助你,我们要去找缪斯。” 我说:“博士,缪斯,你,我属于一个环节,这个环节一断,就永远与组织失去联络了。” 蝎子号笑:“j3,你在辞职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个关键。” “我们到实验室去找缪斯。”我说。 “站住。”蝎子拉住我,“是什么令你忽然脱离组织?” 我一怔,“我恨他们,对他们厌恶-----人们为什么忽然离婚?”我反问,“说不上来,是不是?” “你们难道不能控制自己?”她问。 “没有这种必要。”我说。 “你或许会失去生命。”她说。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一样会要我的命。”我说,“我没有选择,如果在小大学里教一辈子的书,到老来我一样要死的,蝎子号,世上没有长存不灭的东西,套句你说过的话,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漠里,三十万个小时与三千小时是没有分别的。” “那是三天之前,”蝎子号说,“在过去的三十六小时内,我学了很多,活着还是很好的。”她看着窗外。 我失笑,“来,我们走。” 我们驾车到实验室,缪斯看见我们,显得“雀跃”。我做了茶,与蝎子号一起坐在它前面。 缪斯问:“你们成为朋友?” 我看蝎子号一眼,不响。 蝎子说:“缪斯,请你将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计划资料打出来。” 缪斯答:“是。” 荧光屏上出现一连串的资料,蝎子凝神观看,缪斯的资料出名详尽,光是介绍将阿姆斯特丹,就从世界大地图开始。 蝎子号看完之后,问缪斯:“‘火箭’的蓝图就在将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梵高路的皇室大厦?” 我说:“这是所相当著名的大厦,属于一间钻石切割公司,大厦的地下就是装饰用钻石商场。” 蝎子号说:“缪斯,我要继续看下去。” 缪斯打出影片,“这是皇室大厦七楼。” 我们看到一所现代设备的办公室,一切都很正常,职员忙碌地工作,电话铃响着。 “蓝图藏在这里。”缪斯说,“总经理室。” 影片中镜头经过豪华布置的总经理室,停留在一幅荷兰大画家梵艾克的“春猎图”油画前。 我叹口气,“保险箱为何一定要藏在油画后面?” 缪斯笑,“你错了,摄影师不过想指出,这幅梵艾克是真迹,时价三百八十余万美元。” 蝎子问:“夹万呢?” “夹万在这张巨型写字台左边下角,非常袖珍小巧,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宽,不会比一格大得多。” 蝎子点点头,她问:“肯定是在里面。” 缪斯:“应该是在里面。” 蝎子:“‘火箭’到底是什么?” 缪斯:“我不知道。” “取得蓝图,我如何辨别真伪?”蝎子问。 “c7会核对。”缪斯说。 我说:“也许因为这样,才想到以机械人代替我。” 缪斯说:“j3,蝎子号不是普通的机械人,你不必过度自卑。” 我说:“缪斯,我一小时前向c7辞职,c7应允,我想知道,这个行动可能引起的后果。” 缪斯说:“我从来没见过c7,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老伴,j3,我不是预言家,我不能帮助你,我的资料中并没有这样的前例。” 我沮丧地低下头。 蝎子说:“别担心,j3,明夜我启程到将阿姆斯特丹,不消二十分钟我就可以打开那个夹万,c7总要与我联络,到时我会问他想怎么样。” 我瞠目,“你问他?” “为什么不?我们的身份低微,也总有发言的资格,我认为这个人不应令你的生活不愉快。” “蝎子,”我被感动了,“你这么讲义气,我很高兴,可是人心险恶,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缪斯说:“蝎子号毫无机心,j3,你不能让她独自去取‘火箭’,她可能遭到破坏。” “别担心,辞职管辞职,我会陪蝎子上将阿姆斯特丹。” 缪斯说:“那我放心了。” 蝎子号笑,“你‘放心’了?你的心在哪里?缪斯,我们两个都没有心。” “蝎子号,”缪斯说:“这不是正确的,有思想就有心。” 蝎子叹口气,“缪斯,有时我也很困惑,世上可以学习的东西太多----” 缪斯如一个智慧的长者:“蝎子,别太贪心。” 我说:“我们去看博士吧。” 缪斯说:“j3,你当心,蝎子可以不眠不休,你当心倒下来。” 我呵呵地笑,“你吃醋了,缪斯,你瞒不过我。” “再见,缪斯。”蝎子说。 “再见,你们两个。”缪斯说。 蝎子问我:“博士的屋子,仿佛只有铁门一把锁?” “防宵小也足够了,要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开直升机进来,难道以高射炮对付他们?”我说,“博士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 我与她并肩出铁门,锁好。 天空上一轮明月,我仰起头看,然后说:“探望完博士,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觉,然后与你到将阿姆斯特丹去。” 蝎子笑一笑。 博士在病床上睡得很稳。 护士说:“别吵醒他。” “他怎么了?”我问,“可有进展?” “没什么事了,但是需要好好修养,不能过劳,不能受刺激,否则难说。”护士报道着。 我笑道:“我这就‘放心’了,”我抚抚胸口,看着蝎子,“我是有心的。” 护士以为我们打情骂俏,退出病房。蝎子瞪我一眼。 我们还是把博士吵醒了,他睁开眼睛,问:“是j与蝎子?”他坐起来,张开手臂。 我走上去,“博士。”我说,“精神好点没有?” “j,你不生我的气了?” “呵,不,博士,昨天我的态度太坏,我是来道歉的。” “j,”他说,“我视你如亲人一般。”他的眼睛潮湿了。 “博士。”我握着他的手,侧着头,不敢让他看见我的眼泪。 蝎子号又开始用她那种方言与博士交谈,发音虽然简单,但是悦耳非常。 我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又在埋怨我?” “不,”博士笑,“蝎子在表示不满,她说她没有眼泪。” 我奇道:“你要眼泪干什么?” 蝎子号忽然转过头,非常生气。 我说:“眼泪主要的功能是润滑与杀菌,你身上又没有纤维质,况且制造泪腺多么复杂-----” 博士摆摆手,表示我不要说下去。 蝎子闷闷不乐地说:“我到外边去等你们。” 等她走出病房,博士悄悄跟我说:“你有没有觉得蝎子有点怪?” “早就觉得。”我笑。 “不不,我是指最近。” “最近?”我益发觉得好笑,“她才‘活了’二十天,我只认识她三天,我不明白‘最近’是什么意思。” “j,你知道她的二十四小时等于我们的一年。” “这我不知道,原来‘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我笑。 博士喃喃地说:“但我替她安置‘脑’,不是叫她思考这种问题。” “她现在已不受你的控制了?”我问。 “我都有点害怕,”博士说,“她太像一个人。” “我早就发觉,”我摊摊手,“她现在要求有眼泪。” “好好照顾她,j。”博士拉住我的手。 “我会的。”我答应他,“我喜欢她。” “j,那么我放心了。”他高兴地说。 “博士,我已有数日没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好的,j。”博士依依不舍,“再见。” 我到会客室找到蝎子。 “好吧,老友,我们可以回家了。”我拍拍她的肩膀。 我吩咐蝎子号做一连串的工作:订机票,收拾行李,订旅馆。 她觉得麻烦,对她来说,在公园坐一夜便可以解决住宿问题,她能够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作,她能说十种主要语言,除了‘思想;太复杂,跟人类太相似外,她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机械人。 “你有无告诉博士关于辞职的事?”她问。 “没有。”我说,“他在病中,我不想他烦恼。” “我觉得你应该告诉他。” “蝎子号,”我想伸手拧她的面颊,可是终于打消原意,“不久你就会知道我们人类虽然弱点多多,但不失是一种可爱的生物。” 蝎子与我抵达阿姆斯特丹,是一个阳光懒懒的日子,欧洲天气比较冷,人们走在街上,口中呵白汽。我与蝎子自机场出来,租了一辆车,驶往酒店。 蝎子像一个孩子,充满好奇,目不转睛的吸收着新事物。 我对她笑说:“等你去到巴黎,就知道了。” 她忽然问:“荷兰人为什么喷白烟?他们又不是抽烟。” 我一怔,然后哈哈大笑,“喷白烟?啊,蝎子号,人的体温是华氏九十八点六度,今天的温度低,自然呵气成雾,你不明白?“ 她自然立即明白了,非常羡慕地说:“啊,你们身体的结构真是精妙。”神情中也不免有点黯然。 “达尔文提倡进化论,”我笑道,“我宁愿相信上帝----谁愿意做猢狲的后代?” “但你们的思想仍然非常原始。”蝎子说。 我又笑,“好了,别讥笑我们。” 我发觉我对蝎子号的忍耐力好许多。 到达酒店,柜面给我们两间房间的钥匙,我决定退一间房,跟蝎子商量。 我说:“看,两个人住一间房,好照顾,我保证不会对着你脱衣服。” 我填“张三先生夫人”。 蝎子与我上楼,我进浴室洗澡,叫她准备“工具”。 好助手,我想。 待我浴罢出来,她换上新衣服:蛋黄的宽身衬衫,紫色长裤,正在忙碌地准备爆窃夹万的工具,自橡胶炸药至记录号码电子仪器,钻,凿,一应俱备。 我对她先吹一声口哨,然后解释:“这是男人看见漂亮女子的激赏表示。” 她笑一笑。 “还有,我以为有你在,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的工具了。” “你以为什么?”她白我一眼,“你以为我只要对夹万叫一声‘芝麻开门’,它就会自动开启?” “啊,”我说,“你看过《一千零一夜》这本书了。” 她问:“皇室大厦那个保险箱,是什么种类的?” “我不知道,”我说,“去到才算。” “几时行动?”她问。 “今夜。”我说,“如果有隐行仪器就可以了。” “我看过一本小说,”蝎子号忽然说,“讲到隐行人一点也不快乐,因为他们不能穿任何衣服。” 我大笑。 蝎子号拿起一把枪,装上灭声器,向窗外瞄准。 “蝎子,”我说,“我情愿任务失败,也不愿开枪。” 她点点头。 “这是什么?”我指着摊在床上的长型盒子。 “这是我的私人武器,”她打开盒子,“轻型迫击炮,有自动追踪仪。”她双托起来给我看。 “这东西可以轰掉整个军队。”我吃惊,“你为什么需要这样强有力的武器?” “防身。”她说,“当敌人提起刀的时候,我们也要提起刀。” “这句话真熟,”我微笑,“你阅读的范围真广。” “嘿。”她冷笑,“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整天读书了。” “你不见得也整天抬着这管东西走路吧?”我问。 “放在车后行李箱。”她说。 我打个电话叫侍者送食物上来。 “吃吃吃,”蝎子号扬扬手,“整天就是吃,告诉我,这些动物尸体的味道是否真的好吃?” 我喝道:“你少捣蛋!” 她大声笑,我看着她娇艳的笑晏,禁不住叹一声气,多么奇怪的一具电脑机械人,如果她往酒吧中一坐,我保证有一打以上的男人会向搭讪。 食物送上来,我据案大嚼,蝎子摇头叹气。 她说:“j3,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吃相是最败坏你形象的时候。” 我抹抹嘴取牙签,“一切都是为了吃,人不能饿肚子,衣食足方能荣辱。” 她凝视我。 我说:“蝎子,你不应该想太多,你的资料储藏器太活跃,输出资料的时候混合太多你自己的思想,这是不良现象。” 蝎子号说:“过一阵总有一具混合型电脑会出这种毛病,”她用手撑着一边头,“人何尝不是一样,哲学家与思想家也就是这类型的错误,无论是人是电脑,想得多总是无益的。” 多么像一个少女的抱怨。我想起博士批评我对生命的观念太狭义,为什么要否认蝎子号不是活着的呢?她有思想,她有记忆,她的生命亦有期限。 “我们出去溜达一下,”我说,“披上大衣。” “我又不会觉得冷。”她说。 “我不想人家瞪着你,来,入乡随俗,谁叫你到我们的世界来。” 她穿上一件小巧的皮夹克,显得神采飞扬,活泼美丽,缪斯说得对,蝎子号的确长得好。 她问:“我们上哪里?” “我们去梵高纪念馆,”我说,“你应该读过文生梵高的故事。” “自然。”她说,“文生梵高,荷兰继伦勃郎后最伟大的画家,一八五四至一零,活了三十六岁,死于自杀,作品中只有生命脉搏之声,在八百幅油画作品,七百幅绘画中,活着的时候,只售出一幅,在他一八八二年写给他兄弟提奥的信中,他写:‘我亲爱的提奥,假如有人愿意出钱买我的画,勿与他争论价钱。” 我沮丧的说:“蝎子号,你知识是那么丰富,胜过一般少女多多,我希望可以找到像你这样的女朋友。” “但我是一个价值近亿,博士花了三年多时间制造的机械人,”她向我眨眨眼,“我很难能可贵。” 我为之气结。 我们前往参观梵高的画,蝎子号着魔似的兴奋,她的手套在我的臂弯中,不住地说要收回她对人类攻击之辞,我觉得很高兴。 电脑与人一样,也分种类,有些微型电脑门钟,只能奏六种不同的短曲子,正像有些人,只以交配繁殖为大前提。 蝎子号当然是电脑的最优秀分子,而我呢?我苦笑,与蝎子号在一起,我简直高攀了她。 走得累了,我坐在长凳上等她,一位金发女郎游客与我攀谈起来: “那是你女朋友?” “噢-----是。” “你们是中国人?” “是。” “她说得那么一口流利的荷语,真了不起,而且长得美。” “谢谢。” 女游客离去,蝎子号与我算帐,逼着我承认我有勾搭金发女郎的陋习。 后来我们在码头“借用”两辆脚踏车,我带她去看有名的“赛特时”堤坝。 她很感动,她说:“你们人类居住的环境是那么差,但这么勇敢克服困难。” 我说我不明白。 这时白浪滔滔地卷上来,海鸥低飞,哑哑地叫,蝎子号用手拨顺海风吹乱的长发。 她说:“j3,你有想过吗?地球并非人类理想居住地。看你们生活多么复杂,再观察飞禽走兽,它们可不必刷牙洗脸,在家设冷热水喉,夏天开冷气,冬天开暖气,又要备四季衣裳,盖房子买汽车,担心股票黄金的上落。j3,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人类是地球上进化的,你们的生活应当如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那装饰的美丽,连所罗门最繁荣的时候,还比不上它。” 我面孔变色,“什么意思?你指什么?” -------------------------------------------------------- “过去二十多天我不住搜集资料,处处发觉疑点,j3,我认为你们是从别的地方迁移来地球的。” “上帝!”我恐惧地说,“不要告诉我!” 蝎子号笑了,“你与其它人一样,j3,你也不喜欢接触到这个问题。” 我说:“曾经有科学家提出过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合理。你说得对,人类在地球上太过无助,我们并不快乐,一只蝙蝠身上的装备就胜过人类一切科学发展,蚂蚁似乎更有办法适应自然环境。” “它们在地球上进化,它们才是地球上的土著。”蝎子号说。 “蝎子,不管我们从什么极乐世界来,如果不能回去,多想无益。” “或者在那里,你们不必困在屋子与交通工具中,不必穿衣服,不会老,而死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现,重生一次,你说是不是?” “也不必读书?考试?”我笑问,“不必在事业上竞争,不会失业?没有战争,没有饥荒?” 蝎子微笑。 我说:“也许在那里,女人可以像你这样,不必化妆,没有虚荣心,永远青春活泼。” 这时候下起毛毛雨来,我与蝎子号骑脚踏车回去。路边有卖花的老妇,摆了一车的黄色郁金香,青石板的路面濡湿地汪着一池池的汽油虹彩。 我买了一束花给蝎子号,说:“我觉得地球还是不错的,或者我们已经习惯了。” 她温和地笑。 吸了一天的新鲜空气,松弛过后,我开始为晚上的工作而沉默。 晚餐的时候,我叫了一客蔬菜沙拉,嘴里险些淡出鸟来,然而博得蝎子号激赏的目光,大概是值得的,我一向希望别人的生活愉快,包括机械人的生活。 蝎子号服从地跟随我出发。 我与她驾车到达皇室大厦,把车子停在转角,轻而易举避开守卫,进入七楼。一切情形与缪斯所供给的资料相同,只是办公室已下了班,静寂无人。 我用百合匙开了门与蝎子进去,叫她注意摄像器,我们正要进入第二道经理室的门,蝎子低声说:“这扇门由电脑控制,密码每天更换。” “大水冲倒龙王庙,”我看蝎子一眼,“你来做。” 她注视着门锁上的十个按钮,双眼在黑暗中精光闪闪,这时我名副其实地变了她助手。 蝎子自工具箱中取出小旋凿,将门上的一块约二十公分见方的铝片取下,她蹲在地上,细细观察里面密麻麻的电子管,有时将电线微微拨动一二下。 她坐在地上,看着这具小小的电脑沉思。 我有点紧张,额角上有点冒汗。 我轻声问:“如何?” “没问题,”她笑一笑,“看我的。” 她按56414,门铃发出轻轻的音乐声---- 我听了马上“呜”一声笑出来。 “为什么笑?”蝎子问。 “有机会告诉你。”我说。 蝎子轻轻一推门,我们闪身进入,关好门。 我打量经理室的设备,轻轻问她:“你是怎样打开这道门的?” 她说:“一具电脑与另一具电脑之间有某一个程度的感应与沟通,正如人与人一样。” 我不十分明白,只有概念,但我点点头。 我们伏在桌子背后,找到那具夹万。 “是否电脑开关?”我轻轻问。 她拆开了锁,查看半晌,驾轻就熟,一旋就开了锁,令我目定口呆。 “老天,”我说,“简直跟开抽屉似的便当,告诉我,普通人开启这种锁需要多久?” “除非你知道密码,跟我一样快,否则带动警钟,非常麻烦。” 我忙碌地翻阅着文件,一份一份,都是钻石买卖的合约,但不见任何与‘火箭’有关的东西。 “怎么办?”我关上夹万。 “文件不在这里。”蝎子有点失措。 我低喝:“伏下,有人。” 蝎子号(4): 我们缩到窗帘背后。 经理室的门被打开,一个西装焕然的秃头男人拥着个艳女进来,他们嬉笑着,对这个环境似乎非常的熟悉。 蝎子问:“怎么一会事?” 我暗示她莫出声。 他们两人在小型酒吧,取出酒喝,播放音乐,亲热地跳起舞来,看得蝎子大惑不解。 我心中暗暗好笑,这是公司的经理,带女人到办公室来鬼混,碰巧撞见我们,倒给我一个机会。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蝎子,你能不能制服那个女人?” “现在?” 我笑,“傻子,不是现在,等他们再陶醉点。” 那个经理把艳女拉到高背椅坐下,艳女压在他大腿上,吃吃地笑。 高背椅就在我们前面一两尺。 我给蝎子一个暗号,我们俩几乎是一起扑出去的。 我用枪指住那经理的太阳穴,蝎子在她女伴脖子上的大动脉一勒,来不及尖叫就昏了过去。 我低声问:“什么是‘火箭’?说!” 他哭丧着脸:“‘火箭’的设计图早三天就失去了。” “什么?”我大失所望,“失去了?” “老兄,你的枪移开一点,老兄-----” “慢着,”蝎子打断他,“火箭到底是什么?” “哎呀,”他说,“你们原来是外行,‘火箭’是德比尔斯公司参展的作品!” “什么展览?”蝎子又问。 “钻石首饰展览。”秃头经理提起勇气。 我与蝎子都不能置信,怔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火箭’是一套首饰的设计图?”蝎子问。 “是。”秃头经理提起勇气回答。 我的面孔转得煞白。 我跟蝎子说:“我们走吧。” 蝎子犹豫追问:“你是如何失去设计图的?” “也有人像你们这样潜进来,偷了去,所以我们赶紧换电脑锁,谁知你们又来了。”他苦笑,“佩服佩服。” 我说:“够了。” 蝎子问:“失去设计图,你们怎么办?” “放弃原图,另行设计,这种商业间谍的行为,屡见不鲜。”他挺了挺兄,“我们有应付的办法。” 蝎子说:“j,我们走吧。”她的语气中有无限的失望。 我用枪指着秃头经理,“来,乖乖的跟我们走。” 我们胁持他下楼,出大厦门口,等上了车,才把他撇在路边。 一路上我非常沉默。 我们没有回酒店,直接往飞机场,离开了阿姆斯特丹。 在飞机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对蝎子说:“很抱歉,原应顺道带你去巴黎看看风景。” 她说:“那就要趁快了,我的寿命很短。”她的脸朝在窗口,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咳嗽一声。“对于这件事,你的结论如何?”我尽量镇静地问。 “组织太庞大,有了错误,给予某些人有不法行动的机会。底下层的工作人员根本无法与决策层人士接触,缺乏交通,是以c7派给你任务,实际上中饱了私欲,而你历年来其实只为c7服务,上头可能完全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卖了命也是活该。” 我打了个冷颤。 “c7需要一窜钻石项链设计图的目的,也许只是想他的情妇在派对上出一夜风头,”蝎子说,“于是你彻头彻尾的被蒙在鼓里,自己出了死力,替组织卖命。” 我悲哀的抬起头来,“设计图了?” “已被他捷足先登了。”蝎子说,“他手下也许还有我们不认识的j5j6。” “他要消灭我?”我问。 “也许,”蝎子号忽然笑了,“瞒上不瞒下,他总拍他的脏事给上头知道,把你铲掉,他就无后顾之忧了。” “为了这么小的事就牺牲我?”我不置信。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国与国之间发生战争,成千成万的人死去?” 我抬起头,“我很疲倦。” “不要失望,你又不是这世界上惟一的小人物,”蝎子号说,“大结构那么多,你又不是惟一的牺牲者。”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又一次证实了我的渺小。” 蝎子说:“你若不想生生世世被人摆布,就得站起来,向前冲,设法去摆布人。” “不能和平相处?”我绝望的问。 “没听说过。”蝎子摇摇头。 我叹口气,“我的好梦粉碎了,过去那十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继双零七以后最权威的密探。” “呵,j3,生活与小说有很大的距离。”蝎子说。 我失笑,拍拍她的手,”你的语气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j3,”蝎子看着我,“博士说,你对生命的看法非常浅薄狭窄,当然我像人,因为我也有思想,j3,你凭什么觉得生命等于两只手两只脚,一副眼睛鼻子嘴巴?”她说,“生命可能只是一束游离脑电波。” “我只是一个庸俗的人,蝎子,别再向我逼供。”我用手抱着头。 “j3,你何必因此丧失对自己的信心?你还年轻,可以作其它的事,从头开始。” “我?”我苦笑,“我不想再开始。” “j3-----” “我现在打算睡觉,到家叫我。”我说。 然而我睡不着,用杂志遮着眼睛,嘴巴苦涩,我不能使自己诚服: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我拉下杂志,“蝎子,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她问。 “现在你变得一点用途也没有了。”我说。 “我想我也决定辞职,”她说,“j3,我们共进退。” “谢谢你。”我说着握紧她的手,我受她感动了。 到家之后,我决定与蝎子去见博士,把事情的始末与他说清楚。 蝎子劝我休息。 我拒绝,如果我会到下来,就让我到下来好了。 我不再关心,我已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乐得自暴自弃。 蝎子说:“你看上去是这样的不快乐。” “你呢?”我问,“你快乐吗?” 她想了很久,然后说:“我希望我能够有眼泪,也希望有体温,那么我就快乐。” “多么奇怪的愿望。”我说。 “对你来说,是的,但对我来说,我希望有人的一切。” “那么你就会很不快乐。” “能够有不快乐的感觉,未尝不是一种快乐。”蝎子说,“我的过去是一片空白,我的未来也是一片空白。” “你怎能说这种话?”我震惊,“你的生命原应是一片空白。” “这种说法,未免太武断了。”她别转面孔。 我不再说话,我的精神极端亢奋,但是身体非常疲倦,沐浴后我与蝎子赶到医院去。 我们踏进博士的病房,床位是空白的。 我一愕,怔住在房门口。 蝎子的双眼炯炯生光,马上转头询问地看着我。 我连忙出病房,抓住一个护士:“法兰根咸默博士在什么地方?”我的声音在发抖。 “谁?”护士问,“你是指一一三四的病人?” “他不是一个数字,他的名字是法兰根咸默!”我厉声叫。 护士瞠目注视我。 蝎子出来按住我。 一个见习医生匆匆地过来,“你是该位病人的亲属?我们正在找你,他昨天清晨三时死于心脏麻痹。” “不!”我大叫,“不!” “j3!”蝎子制止我。 “谋杀!”我对蝎子说,“谋杀,三天前博士在复原中,这是谋杀。” 医生说:“心脏病人的病情千变万化,先生,你要节哀顺变,控制你自己。” 蝎子问:“死者的遗体呢?” “在冷房,”医生说,“请随我们来办手续。” 蝎子说:“我们有急事,现在不能办手续。” 我浑身颤动,我失去了博士,他们杀了他灭口----- 蝎子低声说:“j,我们得马上赶到博士的住所去。” “缪斯!”我的血一凝。 蝎子点点头。 我拉着她冲出医院,以最高速度赶到郊外去。 一路上握着驾驶盘的双手簌簌地抖,无法控制,我要疯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离开博士的屋子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我的心往下坠。 蝎子低低地叫:“缪斯!” 我们看到火光融融,平房的屋顶随着浓烟堕下,木屑灰尘四散。 我说:“我要进去。” “我跟你。”蝎子说。 我脱下衬衫,在莲花池里湿了水,蒙住头,拉着蝎子冲下去。屋子内的温度极高,火烧得那么旺,我心中只有缪斯。 “缪斯!”我大叫着扑上去,“缪斯!” 缪斯的荧光屏尚能操作,它说:“j3,我怕。” “缪斯!”我哭起来,我拥抱着它,“缪斯,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j3,快与蝎子号离开这里,当心通道阻塞。” “缪斯,你要与我们一起走,缪斯,你的脑子在那里?” “j3,缪斯的脑子有半吨重,你搬不动它。”蝎子号在我身边哀痛的说。 又一声爆炸,地下室的天花板不住震荡,泥灰纷纷落下,火苗在楼梯口四窜而下。 “j3,我的生命就要中止了。”缪斯说,“j3,快点离开。” “缪斯!”我撕心裂肺地叫它。 “j3,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将我关闭,不要令我痛苦,赶快离开。”它已到了生命的尽头,荧光屏闪烁不定。 蝎子号伸出手,“再见,缪斯。” “再见。”缪斯说。 我恐惧地叫:“你不能关闭它,蝎子,你----” 蝎子一手关掉缪斯,“走!”她扯起我。 蝎子力大无穷,将我拉出地下室,她挡在前面,拨开灾场的杂物,但我的皮肤以有一定的灼伤,我们甫逃出平房,整间屋子“轰”的一声炸开来,我们被气流卷倒在地,博士那幢精致的寓所化为碎片。 蝎子抱着我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她的长发飞舞,双眼亮得像受伤的野兽。 我只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疼痛,骨节像寸寸断开。 “缪斯----”我断续地呻吟,“博士----”我大哭。 然后我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上了天堂。 张开眼睛,我看到一片宁静,舒适,柔和的白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有好几分钟的诧异,但是我很快恢复了记忆,一切烦恼与愤恨纷沓而至,在那一刹那,我是失望的,我明白,这不是天堂,我没有死,我又回来了,巴不得可以永久失去知觉,只有在这一刻,我发觉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我又发觉自己全身不能动弹,躺在一张床上,头可以转动,我轻轻试着转向左边,看见窗外一片青葱,窗台上种满了一排三色花,一个少女的背影伏在桌子上书写,她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 我马上又高兴起来,像孩子迷途后见到亲人,我张嘴,“蝎子号,蝎子号。” 她一怔,随即站起来,转身面对我,她的表情是狂喜的。 “蝎子,”我哽咽,“蝎子----” “j3,你醒来了。”她急步走过来,“你觉得怎么样?”她握住我的手,充满关注。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你昏迷已近七十二小时。” “啊。” “你身上受多处灼伤,已经经过治疗,可以慢慢修养复元,j3,我好不担心。”她恳切地说,“如果我失去你,这世界对我没有意义,我在地球是一个陌生人。” “别怕,我还活着。”我安慰她。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谁把我送进医院?”我问。 “我。”蝎子说。 “你?”我说,“难为你了。”我又看了看这间舒适的房间,“我们在什么地方?”鸟语花香,简直人间仙境一般。 “这是卢昂。” “什么地方?”我一时没弄明白。 “j3,我们一定要逃,于是我把你带来卢昂。”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法国?”我愣住了。 “是的,j3。” “你怎么把我偷渡入境的?”我傻了眼。 她说:“我有朋友,它们帮助我。” “你的朋友?你没有朋友----除非它们是各型类的电脑!” “是的,电脑帮助了我,”蝎子说,“我将我的情况与困境告诉它们,它们帮助我。医院的病历电脑使你合法地成为接受治疗的病人。移民局的电脑私自发出我们两人的正式护照,所以我们顺利地来到卢昂。” 我听得发呆。蝎子号与全世界的电脑又交情,任何又电脑存在的地方,她就行得通,她与同类有共同的语言。 她的势力多么强大!我有一丝恐惧,倘若蝎子号失去控制,要为非作歹的话,她不必抢劫银行,她有办法使银行承认欠下她一笔天文数字。 我清清喉咙,咳嗽一声,“所以就这么简单,我们便来到了卢昂做游客。” “不,我们现在是法籍人士,事实上三年前已经取得法国护照,电脑一直有记录,文件却失去了,不过这是领事馆的错,与我们无关。”她眨眨眼。 我笑。 “你能不能坐起来?”她扶我。 我挣扎着靠在床上。 “我们自由了。”蝎子说。 我沉默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左腿与右手,都还有用纱布包扎得像木乃伊的肢体,我说:“我不认为如此,蝎子。” “为什么?” “你不知道组织的特性,它不会放过我们两个。” “至少我们争取到时间,别忘记,组织越庞大,工作进行越慢,除非c7独立利用他个人的手下来对付我们,这种情形,我又不怕,”她坚毅地说,“我可以应付。” “你只有一具轻型迫击炮。”我提醒她。 “我有朋友。”她也提醒我。 我叹口气,“你所有的朋友也不能带回缪斯与博士。” “缪斯----”蝎子黯然。 “缪斯知道得太多。”我悲愤地说,“人们应付朋友的手段,往往比敌人更狠辣。” 蝎子不响,过一会儿她问:“你可饿?” “是的。” “当你在医院的时候,我学习烹饪,颇有成就,现在可以一显身手。”她活泼地说。 “真的?”我欢喜,“大快朵颐的时候来临了?” “是,根据资料上的记载,你原籍中国浙江宁波镇海,可是?” “完全正确。” “你可有想念令堂亲手调制的葱烤鲫鱼与猪油芝麻汤团?” “哗!” “j3,让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不愉快,以后的日子,咱们俩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待我煮几味好菜以示庆贺。” “说得好!”我想拍手,但是手足不能动。 在巴黎近郊的卢昂,我与蝎子号过了近十天大吃大喝,无所事事的享乐日子。 她可以买到最好的酒与最好的水果来配她那手无懈可击的好菜,我身体复原得很快,而且胖了很多,饭后喝一杯标准咖啡,或是龙井茶,坐在白色茅舍的门前看猫儿打架,要不坐在曼纳画过的卢昂大教堂前的草地憩息,淡淡的阳光,无忧无虑的日夜,活着应该是这样的。 我跟蝎子号说:“让我们在此终老吧,直到头发灰白,你可以扶我走路。” 蝎子号温和地答:“j3,我的生命看不见你头发灰白的日子。” 听了她的话,又明知是事实,但不禁心如刀割。 博士已经去世,无法获得延长蝎子号生命的秘诀。 蝎子号反而安慰我:“j3,我只是一具混合型机械电脑,我甚至没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我只叫蝎子号。” “不!”我握住她的手,“蝎子,当然你不止是一具机械人,你甚至比一些女人更像一个好女人。”我由衷地说。 “真的?”蝎子问。 “百分之百真。”我说,“你是我惟一的朋友,蝎子,我不能想象失去你我该何去何从,我们俩注定要相依为命。” “呵j3,你不再讨厌我?”她感动地说,“你终于接受我了。” “蝎子,以前那些事,真是误会。。。。”我懊恼地说,“那时。。。。总而言之,我小觑了你。”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j3,老实说,现在我已开始喜欢你们的世界,我也愿意做你们的一分子。” 我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好了。” “你是说,我们一直可以住在一起?” “当然。” “太好了。”蝎子号欢呼。 我笑说:“只怕你与我住久了,名誉不好,以后嫁不出去。” 她一怔,即刻明白了,也笑道:“你的心情仿佛大好了,又恢复了油腔滑调。” “其实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叹一口气,“以前我以为自己是个风流倜傥的特工人员,所以徇众要求,扮演着玩世不恭的角色,现在发觉不是那回事,”我摊摊手,“一刹那失去身份,非常彷徨。” 她温和地问:“为什么你们要扮演角色?” 我生气地说:“因为我们是虚伪的人类,我们性格上都有缺陷,不比你们电脑:智慧,友爱,互助,真挚,单纯。” 她大笑。 蝎子号的笑声一直这么悦耳,像夏夜金铃子鸣声,博士一定根据他的旧情人的声音为蝎子号下过心思。 我告诉自己:j3,你的运气并不坏,在这种时刻还能找到一个好伴侣。 我渴望住在卢昂,不再入世。 一日我陪蝎子上街买杂物,水果店的老板娘显出已与她混得烂熟。 我看着蝎子讨价还价,拣货比货,心中无比诧异。 老板娘摇着依习迥镆∽乓淄贩ⅲγ忻械囟晕宜担骸澳阏媸呛酶f⒌靡桓龊闷拮印! “好妻子?”我一怔。 “嗳,你们是中国人吧,你听她的法语讲得多地道,”老板娘说下去,“人又勤快,天天一早八点来买菜,有一次送了苹果饼来-----真是好手艺,我活了六十二岁,没尝过那么美味的苹果饼,她很喜欢孩子呢,抱着戚太太的女儿逗半天,其实你们自己也应该生养了,男才女貌的父母,小宝宝还会不可爱?” 我目停口呆地听。 “j先生,我与你太太是好朋友,”老板娘说,“她说了很多你们的事与我听,你可别介意。” “哦,不不不,我不会介意,”我大梦初醒,连忙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自己人一样。”老板娘用手肘撞一撞我,眨眨眼笑。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向蝎子走过去,“我们回去吧。” “我在挑苹果,”她说,“请等一等。” “马上走。”我说。 她看我一眼,放下苹果,跟我上车。 “什么事?”她有点做贼心虚。 “你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妻子?”我问她。 “我俩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这是一回事,”我说,“妻子是另外一回事。” “我又不能说是你妹妹,”她说,“我俩长得不像。” 我叹一口气,伏在驾驶盘上,“蝎子号,我该怎么向你解释才好?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这不是真的。”我立刻否认。 “那么就让我们在卢昂度过短短的一生。”她说。 “可是缪斯与博士----我们就让他们含怨而终?” “你要复仇?”她吃惊地问。 “我想让c级以上人员知道c7的谬行。” “你想ab级惩罚c7,为缪斯伸冤?” “是。”我坚决地说。 “j3,我也知道你们的事:滚钉板去告御状需要很大的勇气,这些历史,永远不变,你以为时代进步,实则上跟一千年前一般黑暗,官官相护,都完全一样,a总得帮c7以便自圆其说,j3,如果你对组织不满,只有两个办法:消极一点,离开它,积极一点,爬上去,改变它。你以为凭你见到ab极人员,短短数句话,他们会相信你?不可能。” 我失望,因而愤怒,我说:“我不是一具电脑,我没有那么冷静。” “有时我真希望你是一具电脑,”蝎子号也动气,“事实上我希望这个世界可以由电脑主宰,那么一切会比较公正合理。” “我爱博士,我爱缪斯,你明白吗?蝎子号!你的知识越来越丰富,但是你明白什么叫作爱?” “不要侮辱我!”她咬牙切齿地推开车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 “离开你!” “蝎子!” 她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赌气地驾车回家。 蝎子号劝我放弃向组织抗议,但不能阻止我复仇的意念,我总找得到c7,一枪结果他。 我从没杀过人,我怕,但我觉得我必须如此做,人类的意旨受感情支配良多,风俗习惯上,这么大的仇恨总要有个了断。 那日蝎子没有回来,我独自做了三文治吃,黄昏忽然落下潇潇雨,打在碧绿草地上,三色花在风中摇摆,白色的纱门一下一下拍打着,摇椅上没有蝎子号。 我寂寞得要死,深悔得罪了蝎子,以致她离家出走。 可是我应该怎么对待她呢?对她如女人,但她明明只是具电脑,对她如电脑,她明明又是女人。 熬到九时正,蝎子号影踪杳杳,书房中的卜咕钟叫了九下,我忍无可忍,决定驾车到镇上去找她,不是为了她曾救过我的性命,而是因为我实在思念她。 我把车子开得很慢,一路小心留神,心中很担心她会出事。 j3,我跟自己说,蝎子号的生命已过了一半,她的日子有限,迁就她又不是太困难的事,这次把她找到,不要再逆她的意思。 我逐间店铺找,询问,打听,终于在图书馆的门口,看着她呆呆地站在那里。 “蝎子,”我奔过去,“蝎子!” 她见到我,抬起头,脸上的雨水使她看上去是像在流泪,我拥抱她。 “蝎子,我后悔,是我的错。” 我急急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怕她着凉。 “让我们回家吧。”我说。 她把外套搭在我肩上,“我不用添衣服,你自己当心。”她轻声说。 啊,我忘了蝎子是电脑机械人,我紧紧抱住她,她的头贴在我胸前。 我说:“蝎子,我要将功赎罪,你若果喜欢卢昂,我们就在这里度过。” 蝎子还来不及回答,有一辆车子经过我们,一位老先生探出头来笑:“喂!年青人别太热情,有什么何必淋着雨说?哈哈!” 我不知为什么,一张脸马上涨红,挽起蝎子的手便走。 “嗳,走到哪里去?”蝎子号问。 我这才发觉荒谬,我爱上了蝎子号。 呵我在恋爱,我爱上蝎子号。 怎么可能呢?我一生中未曾真正地恋爱过,曾经羡慕法兰根咸默博士,因为他在马来亚一个叫膑南的市镇,有过一段虽然短暂而丰富的感情生活。 难道我一直在寻找的爱情,竟是蝎子? 为什么不呢?她博学多才,她容貌秀丽,她对我真诚,一心一意,她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与我志趣相投,年龄相仿,我为什么要对生命的看法那么狭窄? 我们坐在车中,雨哗哗地下,刹那间蝎子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颤声说:“j3,我甚至没有一颗心。” “当然你有一颗心,”我把脸埋在她的掌心,“你有一颗至美至善的心。” “我希望我可以活得久一点,”她说,“与你白头偕老。” 我说:“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是的,或许这样也好,那么在我去后,你可以正式结婚生子。”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我们不要谈将来的事,现在,记住我们只有现在。” “我希望我是一个人,j,我愿意将灵魂出卖给撒旦,换取人形,”她说,“但是我没有灵魂。” “你有灵魂,你有的。” “j,我只是一具机械人。”她低下头,心灰意冷。 我开了车子里的无线电,音乐悠扬,一个小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衣服湿漉漉,如果她是史蒂拉,我会做其它的事,但是她是蝎子,我太敬重她,我开动了车子。 回到家,我淋热水浴,打喷嚏,再看蝎子,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 “j,我有话跟你说。” “是。”我坐在她身边。 “明天我们开始去找c7。”她说。 我吃了一惊,“不,蝎子,我自己去,这一段时间,我要与你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要待我‘死’后,独自去做这件事?”她说。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不悦,心中刺痛。 她温柔地说:“我会帮助你,j,那么我们可以进行得快一点。” “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他?”我说,“我根本未与c7见过面,况且缪斯已经死亡,无记录可查。” 蝎子抬起头,“我记得他的声音。” “你不能凭一个声音,在全世界中把他找出来。”我说,“蝎子,让我们放弃这件事,从明天起,我们一起走遍全世界,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们除了欢乐,什么也不想。” 她微笑道:“仿佛像陪一个患了绝症的人----” “蝎子。” “好,我以后都不说这种话,但答应我,待我像一个普通人,不要怜悯我。” “怜悯----”我悻悻然,“好心不得好报,天晓得,最后我还是要与你打起来的。” “别忘记,我有那具迫击炮。”她恐吓我。 “啊,武器是用来对付爱人的。”我气,“还不快去做饭。” 她缓缓地走到厨房,又转头过来,“我喜欢这个世界,当初来到这里,事事瞧不惯,巴不得像初生婴儿般,天天大哭,后来习惯了,情绪平稳得多。” 我笑:“你认为婴儿哭是因为事事看不顺眼?哈哈哈,多么奇怪的想法。” “咦,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岂有此理。”我笑。 我疲倦了,想睡一会儿,往摇椅上一躺。 明天我们要动身了,我想,以流浪为生活,我觉得很快乐,于是出力摇一下摇椅,就在我头俯下的时候,一颗子弹在我身边呼啸而过,射中一只花瓶,炸了开来。 蝎子号(5): 我什么瞌睡虫都惊走了,马上扑伏在地上,电光石火间,地面又引起一连串子弹痕,我才滚在一旁,蝎子已从入房中,取出她那具迫击炮,我听到车子引擎发动声,才自地上跃起。 “该死!”我骂,“已在射程外。” 蝎子奔出花圃,我跟在她身边。 我们看到一辆黑色房车以极高速度离去。 蝎子低喝:“j,站在我身后,以你的背做我的支持。” 我依言与她背对背站,蝎子把手肘支在我背上,瞄准那辆车子,发了一炮。 炮弹尖嘶着射出去,离车子之前约一两码,忽然像是停止,我跌足道:“太远了!” 话还没说完,黑色房车却撞上炮弹,也没有声音,忽然变作团火球,车子里的杀手一点机会都没有。 蝎子铁青着脸,站在花圃前看着它燃烧。 我没想到她的武器有这么强烈。 我转头进屋子,准备收行李。 c7找上我们,我想放过他,他不放过我。 我简单的挽起小型手提箱出去找蝎子。 她在车子残骸内检查。 我打着了引擎等她,她很快便提着武器过来。 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随即握紧了手。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茅舍,将武器收进行李袋,我们驾车到飞机场去。 一路上也没有话,两个人心灵相通,根本不用多说,她挽着我的手进去买机票,入候机室,上飞机,当天傍晚,到达巴黎。 我带着蝎子号在蒙马特溜达,黄昏尚未歇市。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年轻的艺术家成群结队地在路边嘻笑耍乐,圣心院上一抹橘红的晚霞。我与蝎子肩靠肩地坐在石级上,两人都陶醉了。 蝎子问:“你以前到过这里?” “许多次。” “与不同的女郎?”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有伴,我是一个俗气的人,这是我最心爱的城市。” “因为它美丽?” “是的,各种角度下,巴黎都是最美的。” “陪你来巴黎的女郎,”蝎子问,“她们也美丽?” “蝎子,各种角度下,你都是最美丽的。”我拥住她的肩膀。 “j3,你不失有一张最甜的嘴巴呢。”她微笑。 “我?啊哈啊哈。”我脸涨红了。 蝎子说:“我不在乎这是个什么城市,只要与你在一起。” 我不会相信别的女人,但我相信蝎子,她不会欺骗男子。 而女人,女人们都是狐狸。 我想起共处三年的史蒂拉,丝一样的金发,图画般的身段,水准以上的智力,但是她对我不忠。我感喟地想:我终于恋爱了,对于传宗接代的观念,我并不在乎,但蝎子号的生命只余短短数百小时,那一日终于要来临的,逃也逃不过。我握紧了蝎子的手,无法不冒冷汗。 我茫然地想:我自己的那一日呢?我自己那一日又在什么时候来到? “你在想什么?”蝎子问。 “没什么。”我低下头。 她自口袋中取出一条链子,链子下悬着一块小牌子,交给我看。 “这是什么?”我诧异地问。 “我自抢手身体上取下的。”她说,“他患糖尿病,这牌子上注明血型等资料。” 我狂喜,“我们有线索了。” “是。”蝎子不解地说,“但作为一个枪手,性命随时难保,他何必担心糖尿病突发?” 我苦笑,“这是人类性格上的悲剧,你不会明白。” “我起初以为是一个陷阱,是以没有告诉你。”她说,“他的枪法又那么坏----” “不,他的枪法很好,只是运气不好。”我补充,“在那一刹那我摇动了摇椅。” “那么是我的幸运,”蝎子说,“失去了你,我比孤儿还惨,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死的时候,要你陪在我身边。” “那么我怎么办?”我责备她。 “你还有好长的日子,”她吐吐舌头,“到时儿孙满堂,送你上极乐世界。” “嘿!” “明天我到国际刑警去查这个人的底细。”蝎子说。 “我陪你去。” “不用,”蝎子说,“我与我的朋友有默契。” “我偏要去。”我说,“你想和那些机器眉来眼去?没机会。” 她笑了。 那天她陪我在小馆子中吃饭,蝎子面前只放着一杯咖啡,我大吃炒蚬。 蝎子说:“什么都挖出来吃到肚子里去。”她摇头。 我做一个狰狞状,“几时把你也吃掉。” “吃完之后我们做什么?”她问,“你累不累?是否需要休息?” “我们去看电影,瞧,《星空奇遇记》。”我指指对面戏院的海报。 “关于什么的?”她很兴奋,“我从没看过电影。” “一部关于电脑的故事。”我说。 影片放到中段,她就开始伤心,如果她有眼泪,我想她会哭,影片中电脑的遭遇,深深感动了她。 “j3,”她说,“人类虽然渺小,但他们的感情世界真是丰富多采。” 我拍拍她的手。 那夜辗转反侧,吵醒了我。 我扭开灯,笑说:“喂,你‘失眠’?” 她说:“j3,如果我可以像那具电脑那样.....” “蝎子,那只是一套科幻电影,别太认真。”我安慰她。 她苦笑。 “看书吧。”我说,“天快亮了,天一亮我就陪你。” “嗯。”她应我,拾起书。 我熄了灯,她双眼有红外线装置,黑暗中阅读毫无问题。 我问:“那是什么书?” “小王子。” 我叹气,“你难道不能读些较为快乐的书?” 她不回答。 我转个身,又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蝎子号不在房间里,床头几上有一张字条:“j,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有点生气,她又叫我担心了,我换衣服,吃早餐,也留张字条:“我也出去一下,也马上回来。”我到逢东广场去选购了一只戒指。 再回酒店,蝎子号已经在房间,她笑说:“嘿!这么幼稚的报复。”扬扬我给她的字条。 “你不担心我?”我气结。 “担心什么?”她反问。 我指着脑袋,“也许又有人要向我这里开枪,也许我在路上遇见旧情人。” 她笑,“这么巧?过来看我获得的资料。” 我打开小盒子,“过来看我送给你的礼物。” 蝎子欢喜得跳起来,把指环套进手指,“你对我太好了,j3,谢谢。” 我耸耸肩,“像你这样的女友,不用穿不用吃,再不送戒指下订,溜了可没处找。” 蝎子笑,“这是红宝石与钻石吧。”她侧头看着那枚戒指。 “是,这个款式叫永恒,一圈都是宝石,没有中断。” “多可爱。”她说。 她所得资料很重要。杀手是国际著名的左手神枪,从未失手,国际刑警非常怀疑他,但没有证据,这个人只因违例停泊车辆在翡冷翠被交通警察检控过一次,他的掩护身份是保险公司的经纪,资料有他的详细地址。 我立即决定赶往翡冷翠,我们要比c7快。 蝎子说:“他的名字叫彼埃特罗梵可利。” “他是自由身?抑或受雇于某人?” “自由身。”蝎子说。 “你愿意赶去翡冷翠吗?”我问。 “唔,本来我想往卢浮宫看蒙罗莉莎,可是现在没法子啦。” “你认为c7会不会比我们早到?” “或许。”她答。 中午我们在翡冷翠下飞机。 我说:“蝎子,我们的行程比那种十五日游欧洲的旅行团丰富得多了。” 梵可利住在麦迪西花园附件的街上。 我租了一部摩托车,与蝎子横街窄巷地寻找。 蝎子说:“我喜欢翡冷翠多过巴黎。” 我侧头问:“是因为马可波罗的缘故?” “因为意大利人像中国人。”她说。 蝎子指他们声音大,街道脏,喜面食。 我笑,小小摩托车在街上风驰电掣,柠檬香与橙香的空气,人们把衣服晾在露台上吹干,女郎们穿得活泼,一身太阳棕色,自由自在,浪漫兼古典的一个城市。 梵可利的家在三楼,我用百合锁开了进去。 蝎子说:“他们已经来过了。” 我点点头。一层小小的公寓,简单的家具,被翻得凌乱不堪。 “翻得很乱,不知有否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蝎子说,“我们要的是任何字据,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地址,或是日子,任何可以带领我们走前一步的资料。” “你的朋友们尚提供过什么资料?”我问,“毫无目的地在数百尺的地方翻寻,多么头痛。” 蝎子坐在床沿,“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喜欢喝契安蒂白酒。” “一点帮助也没有。”我说。 蝎子问我,“一个杀手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坐下来,“很寂寞吧,我们都寂寞,这是环球性的疾病。” 蝎子笑。 我拨动书架上的书,“他也看书,瞧,他是狄更斯迷呢:《古玩店》,《圣诞颂歌》,《块肉余生》。真是悲惨,如果我们没把他杀害,也许他仍可以坐在这里读《双城记》。” 蝎子说:“如果他不死,你现在就是个死人。” “说得对,我应该在十年前开始执教于一间小大学。。。。。我会是一个好老师。” 蝎子说:“厨房有二十只契安蒂空酒瓶。” “表示什么?”我反问。 蝎子说:“我们快走吧,毫无进展。” 我说:“我肚子饿,我们去吃东西。” “要不要订座?”蝎子又嘲笑我,“当心比萨店满座。” 我抓起电话,“我早知道有什么不妥,看电话盘上这个数字。。。。173开头,这是罗马的号码,不是翡冷翠的电话。” 蝎子说:“呀----” 我抄下号码,小心用铅笔挑起那张纸,放进皮夹子里。 我打开窗,一群孩子踢着一只皮球奔过,深色卷曲的头发扬在风中,传来嘻笑声。 我问:“梵可利不知可有孩子?” “你娘娘腔,j3。” “我知道。” 我们离开那个地方。 到罗马的时候,蝎子很松弛,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坐在阳光下吃冰,她不用化妆品,不搽太阳油,不洗澡,甚至不用梳头,她比我更像地球的土著,她一天有二十四小时,而我因需要睡眠损失许多钟头,她有更多的时间一天比一天聪明。 那个电话是梵可利的家,他的母亲是个年老的西西里人,说话的手势很夸张,很热心地留我们吃菠菜面。 梵可利没有孩子。 小露台上的玫瑰花一蓬蓬地开着,蝎子与老婆婆说着意大利话,我悲哀地想:我们真是天底下最歹毒的动物,杀害了她的儿子,却又来与她做亲善状,在阳光下我觉得寒冷。 老婆婆很久没有客人了,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儿子的一切,他的糖尿病,他的保险额。。。。。 梵可利没有朋友,但是四个星期之前,他与一个男人在老婆婆家中见过面。 “那天大雨,”老婆婆说,“那男人说英文,我懂一点英文,他用美国口音。”然后我们得到一项重要资料,“他是东方人,跟你们一般,我不晓得彼埃特罗有这么多东方朋友。” “他们说道什么?”蝎子问。 “说道卢昂。”老婆婆耸耸肩,“我没有留意听。” 蝎子点点头。 老婆婆问:“他这次叫你们来----” “啊,叫我们送钞票来。”蝎子掏出一叠美金交给她。 老婆婆说:“啊,那么他也有东西交给你们。” 蝎子神色自若,“自然,交给我们好了。”这是一项意外的收获。 老婆婆把钞票放好,进房去取一只牛皮纸信封,蝎子接过收好。 我说:“婆婆,彼埃特罗叫你往亲戚家住一会, 马上去,越快越好。” “我只有一个妹妹在卡普里岛,他是叫我去那里吗?” “嗳是,你快动身,我们送你去渡海轮。” “为啥这样急?”老婆婆笑问,“过一两天自然会去的。” 蝎子号拉拉我,“我们告辞了。” 老婆婆千方百计地想留住我们,然后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到门口。 “j3,你有太多无畏的怜悯。”蝎子说。 “她已是风烛残年了。” “正是,”蝎子说,“所以不必去理她。” “我们不是冷血的杀人狂。” “你说得对。他们铲除博士与缪斯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冷血的杀人狂,敌人拿起刀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应该开始磨磨刀呢?”她瞪着我,“抑或根本无谓杀来杀去,干脆回乡下归隐呢?” 我不响。 隔一会儿我说:“蝎子,你会是一名恶妻。” 她挽住我的手臂。 “黄信封里是什么?”我问。 她说:“我记得c7的确带美国音,但没想到他是东方人,但这样的人也成千成万。” 她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份有关我个人的资料与一张近照,蝎子笑道:“靓过大明星。”此外有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与一本银行存折。 我颓然道:“很显明,c7找他,他不能找他。事成后c7取回资料,付他余款。” 但蝎子眯眯笑,我看在眼里,拍一下手。 “那本存折----”可以从那里追溯下去。 “我有朋友。”蝎子说。 我放下了心。 当夜看电视新闻,新闻报导员报告当地新闻:“玛莉梵可利,七十一岁,被发现昏迷在寓所楼上,送医院中证明实不治,疑是心脏病。。。。” 我默默看着老妇的遗体被抬上黑箱车,关上电视机。 “又是心脏病。”蝎子很平静地说。 我用手捧着头。 过一会儿我问蝎子:“你会不会跳舞?”我需要麻醉。 “我可以学。”她温柔地说。 我们到当地一间的士高去坐了一会儿,然后在街上散步,老马拖着马车,鼻子呼呼吐气。 蝎子说:“可怜,做牛做马。” 我说:“你对动物有偏爱。对人。。。。就不一样。” “人有自主权,懂得选择,所以受罪也活该。” 我问:“你真认为人的力量很大?命运呢?命运操纵人的一生。” “性格操纵命运。”她说。 我与她坐在喷水泉前,我无言以对。 “蝎子,”我说,“对不起,我把你牵涉在这件事内,不然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图书馆看书。。。。” “在图书馆看书不一定是伟大的事业。” “我记得你很喜欢。”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她仰起头,“现在我的兴趣不一样。” “你现在想怎么样?”我问。 “做一个真正的女人,生儿育女,组织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她说。 “我真想不到,”我说,“你会向往平凡的生命。” 她苦笑。 “你现在不是跟我在一起吗?”我摊摊手,“有什么不一样?” 她牵牵嘴角。 “你要与我正式结婚?”我问,“是不是?” 她不响,牢牢看着我。 “我们可以结婚,就在这里,我替你去选婚纱,我们在报上刊登一段消息,通知亲友,如何?” “我,结婚?”她问。 “为什么不?我是新郎。”我说,“如果我娶你,你还有什么疑问?” 她微微笑,“谢谢你,j,你对我实在是很好。” “答应吗?”我说,“快说好。” “j,这一阵子你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在短短的时间内失去了两个至亲的友人,又遭到一连串的大事,是以你想以更刺激的事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你要与我结婚。” “你几时开始变为佛洛依德大师的承继人?”我问。 “这是事实。” 我泄气。 “将来,”她温柔地说,“等你真正决定要娶我,我们才举行婚礼。” “你这么多疑,将来要后悔的。”我恐吓她。 “或许,因为世上最美的仪式是婚礼,其它微不足道。” “你总有些千奇百怪的理论来形容每件最平凡不过的事。” “因为我刚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事都新鲜。” “理论太多。”我批评她。 蝎子请求我把存折给她,让她调查这件事,只要她可以接触到银行的电脑,款项从什么地方来,在上面地方存入,都可以有分数,运气大佳的话,或者可以知道经受人是谁。 于是我笑说由她去卖命,而我则躺在安乐椅上享福。 我问:“是瑞士哪家银行?” “瑞士?”她笑,“c级人马想在瑞士开户口?” “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渺小得象蚂蚁,你知道我是第几级?” “你不同。”她决绝地说。 “嘿,你见过多少男人?你这是林黛玉论调。” “也不是每个人可以成为贾宝玉。”她对答如流。 我伸个懒腰。 “我们要回家去。”她告诉我。 “家?我们哪里来的家?”我说。 “以前的家那里。” “为什么?” “因为c7住那里。”她说。 “你已找到他了?”我跳起来。 “还没有,但有很大的机会。” “啊。”我震动。 “j,你真见到c7,有什么要说?”她忽然问。 “不知道。”我低下头。 “杀他?”蝎子问。 “我会叫他带我去见----” “我知道,你要舌战群儒。”她笑,“向c7的上司哭诉。” “我们会不会找得他?”我问。 “会有可能,你趁这些日子仔细想想,决定把他煎来吃还是炒来吃。” “哦。”我应着,心中其实很彷徨。 会到家以后,就与蝎子租了房子住,公寓是现成的,装修也过得去,到这个时候,我的积蓄已花得七七八八,蝎子也知道这个情形。 回来之后,她一连数日早出晚归,变得非常沉默,半夜坐在窗前沉思,也不把心事告诉我。 她在闹情绪。 我不停地催问她,关于c7的消息,她显得很疲倦,不愿作答。 我有点担心,暗暗计算她的寿命,日子却又未到。 一日她为我冲了咖啡,我们两个人开始详谈。 她说:“j,我与你之间,与其说像情侣,不如说更像兄妹。” “不,那是不对的,我爱你像爱妻子一般无异。” “我永远不能为你怀孕生子。”她低声说。 “那当然,但是我并不想要孩子,蝎子。” “也许我有可能做得到呢?”她紧张。 “如果可以将我的思想,注入一个女人的身躯------j,你明白吗?” 我沉默。 “j----?” “那等于谋杀,”我说,“那个女人的脑子一死,她等于死亡。” “然而一个最普通的女人,活着与不活着有什么分别?”蝎子残暴地说。 “蝎子!”我大大震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一向最爱生命----蝎子!”我害怕。 “这不过是假设。”她又平静起来。 “有这种想法也是不正确的,”我说,“蝎子,人类的弱点或许是养虎为患,过度慈悲,但---”我说不下去。 “你可知道有这样的科技?”她问我。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但我见到你之前,蝎子,我也不相信有你这样的科技成就。” “那么这是可能的?” “我不知道,”我站起来,严厉的说,“如果这样的事发生了,即使你活到一百岁,我也不可能再爱你。” 蝎子看着我,双眼幻起七彩的光芒,隔了一会儿她说:“j,或者届时,我不再需要你的爱。” 我整个人如堕在冰窖里,脸色大变。 “j----”她也知道是说错了话。 “这是你的真面目?”我质问她,“是不是?”我伤心,眼睛都红了,“这是你的本性?” “j,我渴望做一个人。”她尖声叫。 “但你生下来不是一个人!”我愤怒,“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再爱你,请你离开,蝎子,我甚至不认识你!” “你要眼看着我死?”她问,“你会快乐?” “蝎子,是你自己说的,在时间无边涯的荒野里,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并没有分别----” “现在我的想法不一样了,三千小时与三万小时有很大的分别,我可以享受阳光,握住婴儿的手,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蝎子,这个世界污染了你,你是一座可怕的机械电脑人,你不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我从来不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甚至不会流泪痛哭!”她尖叫。 “我不可以再与你说理,”我浩叹,“蝎子,求求你,把这种主意在你的脑中驱除。”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痛苦,”她苦涩地说,“你同情缪斯,但是你不同情我。” “我当然同情你----” “所以你要与我结婚?”她问,“基于同情。” “那是不正确的!” “如果我可以托生,再活一次,我不会告诉你我就是蝎子,但我会找到你,追随你。”她悲痛地说。 “你疯了,”我颤栗,“蝎子。。。。” “我会阴魂不息,生生世世跟着你。” “蝎子,”我痛哭起来,“求求你,不要说这种可怕的话,求求你。” “我必须要摆脱这件旧壳子,j,它不能用很久了。”她抬起头说得很悲凉。 我抱住头。 “你难道希望看见我死?你会舍得与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她追问,“我们都贪生怕死,我们----” “不要再说下去。”我喊。 她幽幽地叹一口气。 我抬起头来,“幸亏这一切都是假说,蝎子,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你的制造蓝图,设法延长你的寿命。” “蓝图在c7那里。”她说。 “你如何知道?”我追问,“你见过c7?” 她立刻说:“还没有,博士告诉过我。” “那么我们更加要找c7。” 她转过脸不出声。 我伤心,“蝎子,我不能帮助你。” 她说:“不要自责,j。” “你不需要再帮助我跟着我,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 “j,”她慌忙地说,“刚才我说的话,都是冲动下的气话,当不得真。” “电脑也会说气话?”我苦笑。 “j----” “不必解释了。”我疲倦地说,“我想睡一会儿。”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房,躺在床上,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我悲哀地想:眼看所爱的人生命点点滴滴过去,我却无法帮助她。 蝎子走进房来,伏再我身上,我抱住她,忍不住流泪,她喉咙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说:“我再也不想复仇了。” 像患绝症的病人,蝎子的情绪时好时坏,过后她又恢复镇静,但不爱说话。 我只要求她快乐,绝口不再提c7的事。 我买了绒线,叫她打毛衣,请邻居的孩子过来玩耍,逗她开心,同时雇了钟点佣人,免她做无谓的家事,有空尽量陪她看电影,听音乐,观话剧,我尽我的力做一个好“丈夫”。 我似乎已放弃寻找c7,但事实不是这样,我心底下也有怀疑,为何蝎子拿着那本存折久久不去调查。 抑或是她已经接触过组织里的人,而遭遇到一定的困难。 我没有问她。 我茫然的想,我与蝎子方面,也开始钩心斗角了,人与人之间,难道没有完美一点的关系? 为什么她瞒着我,而我又瞒着她?就这方面来看,我们倒像一对平凡的夫妻。 这一段日子我们两个人很不正常地客气,我自己时常独自到海边散心,有时候带着钓鱼的工具,一坐好几个小时。 如果我们不找到c7,c7很快会找到我们。 我想蝎子应比我更了解这个道理。 一连三天,在海边,一辆白色的开篷的摩根在不远处注意我。 我冷笑着,不动生色。 蝎子号(6): 第四天,一个女子自车中下来,婀娜地走到我身后,我一抬头,倒是很意外。 她是史蒂拉。 我冷冷地问:“你代表谁?” “我代表我自己。” “你还没有嫁出去?”我问,“你不是已决定嫁人了吗?” 她更美了,金发在风中舞动,蔷薇色的皮肤,碧蓝的眼珠像两潭子水。 “组织不让我退出。” “黑社会都是这个样子。”我淡淡地说。 她坐在我身边。 我早该想到她也是c7的人。 “你是一个愚蠢的人,j3。”她轻轻地说。 “我现在也知道了,我不适合组织。” “你竟从没想到我是c7派下来的人?”她问。 “是,我从没怀疑过,你的演技太好。”我不在乎地说,“但史蒂拉,有时候做一个愚蠢的人也有乐趣,在你演戏的时候,我着实地享受了一阵子。” “我爱你,j。”她说,“这是真的。” “我不配。”我说。 我挥动鱼杆,把鱼钩沉入海里。 “你不应怀疑我,j,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但是我不再爱你。”我平静地说。 “你爱上了蝎子号?” “是。” “为什么?她不过是一具机械人。” “你才是一具机械人,史蒂拉,”我说,“蝎子比你更像一个真人。” “真的?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她酸溜溜地。 我截断她,“我不要听,你不必说她的坏话。” “你糊涂了,j,她是一个机械人,任何机械人都没有感情。” “你知道什么是感情?”我讽刺地问,“你凭什么去说别人?” “j,无论你怎么控诉我,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说。 “我为什么要控诉你?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看着海。 “j,蝎子号已见过c7。”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我反问。 “j,我必你高两级,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我一震。 “够了,”我说,“我不想听。” “她出卖了你,j。” 我扯起鱼杆,钩上有一条小小的鱼,活蹦乱跳,我在钩上把鱼取下,扔进海中。 我看着史蒂拉,“她为什么要出卖我?” “她现在活了,她不再是一具机械人,她决定要活下去,c7答应延长她的生命,以你的生命来交换。” 我明白了。 “蝎子号根本是c7的属下,她的制作蓝图在c7手中,蝎子号在法兰根咸默博士去世后流落在外,现在必须归队。”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是叛徒,必须消灭。” “是,j3。” “他消灭缪斯,消灭博士,消灭我,为什么单放过蝎子号?” “蝎子号太伟大了,简直是一件艺术品,j3,而像你这样的特工人员,世上不知有多少。” “你这次出现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有多么渺小?”我看着她。 “不,j3,我想叫你快点离开蝎子号。” “多谢你苦口婆心,”我说,“世界上充满了要出卖我的人,我只是个小人物,便宜蝎子号好过便宜别人,她到底救过我的性命。” 我表面上镇静,其实心中凄苦,手足冰凉,我知道史蒂拉说的都是真话。 我想回家质问蝎子,但一切问题已属多余,我反而安静下来,默默地注视蔚蓝色天空。 “你不该脱离组织,j----” “不必劝我,”我说,“你走吧。” “c7要假蝎子的手除掉你。”她说。 “你已经说了三次,”我说,“c7如果知道你私自会晤我,他不会高兴,走吧。” 史蒂拉说:“j,让我们一起走。” “你怜悯我?”我微笑,“要与我走天涯?” “j,请你不要以这种口气与我说话,”史蒂拉恳求我,“j,我是真心的。” 我放下鱼竿,“为什么?我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因为要追究上级的功过,不为他原谅,你与我在一起,有什么益处?” “你对我很好,j。” “想报答我?不,史蒂拉,你走吧。” 我收拾鱼具,预备离开。 “不要与蝎子理论,”史蒂拉急道,“当心她!” 我说:“你低估了我,亦低估了她。” 我走向沙滩,史蒂拉跟着我。 我上车的时候说:“当心你自己,史蒂拉。” 史蒂拉流泪,她抓紧握的手,“j,你永远为别人设想,j----” 我挣脱了她的手。 我并没有向蝎子询问任何问题。 我躲在房间里,也没有开灯,一个人手中握一杯烈酒,静静地喝。 我也并不是等蝎子来向我坦白。 蝎子现在比一个人更像一个人,她要长命百岁,她么儿孙满堂,当初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纯真可爱。 然后她长大了,她在我们的世界里搜集了足够的资料,她可以独立地思想,她不满足于三千小时的生命期,她要脱离她的创造者活下去。 我不能判断这件事的是非,假使我是蝎子,我也会留恋这个世界,我们的灵魂或许希望早等极乐,开始新生命的形态,但对于蝎子,死亡就是死亡,从有意识的状态进入一片黑暗,她是多么恐惧矛盾。 现在她有机会永生,c7开下一张支票,答应将她的“脑”移植道女人的躯体,使她一次又一次地活下去。 c7真的能达到蝎子的愿望?蝎子不易受骗,c7最好小心。 她现在不需要我了,我喝一口酒,她认识了能够使她快乐的人。 如果我的生命能够使她如愿得偿,就这么办好了。我苦笑,一般都说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会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来对环境顽抗,但是我竟听天由命。 是否心底下扔认为蝎子不会做任何对我有损害的事?我是一个生来天真的人,永远不学乖。 我舒坦地躺在安乐椅上,心如刀割。 蝎子将门推开一点:“j,j?” 我抬起头,睁开眼睛。 蝎子轻轻走进来,蹲在我身边:“j。” 我很清醒,举起手,轻抚蝎子的头发。 她把头靠在我漆(字库里居然没有这个字)盖上。 “无论如何,”她低声说,“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将来你会有更快乐的日子。”我说。 “j,你一直对我很好。”她握住我的手。 “是的,我是一个笨人,非常冲动,一下子就动了真感情。” 她抬起头看着我。 “不要紧,耶稣被加略人犹太的亲吻出卖,”我温和地说,“你有你的苦衷。” “j,你在说什么?”蝎子问,“你喝醉了。” “是,”我承认,“我喝醉了。” 我站起来,蝎子扶起我。 我对蝎子说:“这一段日子,也绝对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幸亏我绝不会活到八十岁,否则坐在摇椅上,抱着孙子,对小宝宝说:“你爷爷最快乐的日子,是与一具机械人度过。”恐怕要被孩子们取笑,疑为神经失常。 我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凄苦,我有点害怕自己的声音。 第二天醒了,头很重,像是睡眠过多。 我听到两个女人在对话。 是蝎子与史蒂拉。 我自床上跳起来。 “史蒂拉----”我挡在蝎子面前,“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史蒂拉并不回答我,她一脸的忧伤。 蝎子也不出声,神色阴晴不定。 “你们两人想说些什么,慢慢告诉我,”我摆动着手,“千万别吵架。” “j,我来带你走。”史蒂拉说。 蝎子说:“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蝎子号,你无权过问。” “他与我之间非比寻常。”蝎子说,“我自然可以过问。” 史蒂拉恼怒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时一具机械人,居然装模作样地充起人形来,你不要脸!你与j非比寻常?我曾与j同居三年,你是什么东西,来说这种话!” 蝎子退后一步,握紧拳头,伤心而愤怒,她转头看着我。 “史蒂拉,你说这话不公平,你走吧,我不要你理,”我说,“蝎子与我之间的事你不会明白。” “她出卖了你。”史蒂拉说。 蝎子说:“我没有那么做!” “你见过c7,为什么不告诉j?c7对你说什么?只要你把j带到他面前,你可以延长生命,是不是?”史蒂拉咄咄迫她,“是不是?” 蝎子颤抖,“我没有出卖j!” 史蒂拉冷笑,“狡辩!j,”她转向我,“我也可以领你去见c7,你可以向他提出条件,j,我们两人对这种生活都厌倦了----” 我打断她:“住嘴,够了!” 蝎子瞪着史蒂拉,“我会杀死你,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我杀你!” 我喝道:“闭嘴!” 蝎子不理,“我向c7报告,说你干预我的事,我不相信你这次到我处来,c7会赞同!” 我说:“蝎子号,不要再恐吓了,真没想到你学得那么卑鄙!你把人的一切劣点都学了个十足!” 蝎子喃喃说:“我不会原谅你,j,我不会原谅你!”她冲出屋子。 我追上去,她已不见踪影,我只觉得疲倦,坐在沙发上,用手托住头。 “j----” “走开,”我厌恶地说,“我对你说过多次,我不再爱你。请你走开。” “j----” “你满足了没有?”我问她,“气走了蝎子,满足了?” “我满足?我始终没有得到你。”她幽幽地说着,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别哭,如果你真为我好,也该为你自己着想,请你别再骚扰我。” “你爱她,是不是?”史蒂拉苦苦地追问。 “我恨你们,每个人都恨,我更恨自己。”我低声说,“若要在你们两人当中选择,我一个也不要,你们女人除了追问男人爱不爱你们,还懂些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争风吃醋。” 她说:“j,我不是来争你,我是来救你。” “你不免将自己的能力估计太高了。”我说,“你见过c7?” 她犹疑一刻,“但我可以提出要求见他。” 我摇头,“史蒂拉,别为一时冲动而失去性命,像我这种男人天下多得很。” 我站起来,穿起外套。 “你上哪里去?”史蒂拉问。 “去找蝎子号,叫她带我去见c7。” “我在这里等你。” “回家。” “我不再关心,”她别转面孔,“为你我死不足惜。” “史蒂拉,你太老了,已没资格殉情了。”我出去时大力关上门。 我开车到市立图书馆去,知道蝎子在那里。 蝎子坐在科技馆,一张长桌,只有她一人,她在发呆。 我轻轻走过去,挨在她身边。 “蝎子。” “j----”她见是我,呜咽一声,抱紧我的腰。 “蝎子,别难过。” “我没有出卖你,我并未答应c7。” “带我去见c7。”我说。 “j,你不是他的对手。”她骇怕。 “我有信心,我知道你不会拿我当货物,”我拍着她的肩膀,“否则我活不到今天,我知道。” “但我曾经有这个企图----”她羞愧地说。 “我早知道。”我说,“我不怪你,带我去见c7,我有话跟他说。” 蝎子看到我眼睛里去,我也凝视她。 “我要先与c7联络。”蝎子说。 到这个时候,我的心境反而非常平静,回到家中,我掏出钥匙开门,一开门便看见客厅中一张放长春藤的酸枝高脚架倒在地上,花盆打碎,汪着水。 我看蝎子一眼。 蝎子低声说:“她发了脾气,走了。” 我觉得异样,心中忐忑不安,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听见浴室内有滴水声,我转过走廊,浴室门半掩着,一只紫色的皮鞋丢在角落。 我伸手阻住跟在身后的蝎子,“你站在这里,别跟上来。” 我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史蒂拉倒在浴缸边,她死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缓缓走过去扶起她。 她的上身湿漉漉的,金发黏在脸上,我用毛巾抹干她的脸,抱起她,蝎子看到这个情形,连忙退后一步,掩上面孔。 我把史蒂拉放在床上, 自己坐在床沿,我握着她冰冷青紫的手, 开始悲恸, 后来便镇静下来。 她胸脯中了两枪,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口, 衬衫上两块瘀黑的血迹子。 我把脸埋在她金发中, “史蒂拉。”我叫她。 她永远不会再回答我。 蝎子站在我身边。 我说:“通知c7,说你会带着我去见他。” “是。”她说。 我看着她拨电话,等了半响, 接通了, 蝎子开始讲我听过的那种语言,她们商量了约五分钟, 然后她放下电话。 “他在等我们,”她简单地说, “我带你去。” 蝎子把车子停在最繁忙的银行区, 我十分惊异, 没想到c7在这种地方, 这一带全是办公室, 马路挤迫繁忙, 人们紧张匆促。 蝎子熟练地按电梯, 带我上二十楼。 推门进去, 我看到一间非常繁忙与现代化的写字楼, 挂着的牌子是“昌兴建筑公司”。 蝎子号与接待员联络, 接待员带我们到总裁室, 替我们开门, 我们踏进总裁室, 一个女秘书站起来迎我们。 这是一间设计得很幽雅的会客室, 墙壁上挂着名画, 柔和的光线射在画上, 看了非常舒服。 女秘书轻轻说:“你们可以进去, 他在等你们。” 她为我们再推开一道门, 等我们站在走廊里的时候, 她掩上门。 房间很黑暗, 初时我的眼睛不习惯, 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到一了陈喃喃的、柔和的声音。 然后蝎子说:“c7, 我们来了”。 一个男声说:“过来。”声音非常悦耳动听。 我没想到c7有副好嗓子, 与我在电话中听到的美国英语完全不同, 是另外一个人。 蝎子带我走向前去, 我看到一间完全没有窗户的大房间, 面积约莫一万平方尺, 房间中央放着一具庞大的电脑与它的附件,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复杂世大的电脑, 许多输送带在转动, 许多灯泡明灭不定。 除了机器轻微发出的声响以外, 静默无声。 电脑附属的数个摄像轻轻地转动, 对准了我们。 “你们终于来了。”那声音说。 我一时尚未醒悟过来 ,冷冷地问:“c7在哪里?” 那声音说:“我就是c7。” 在一那刹那,我明白了,c7,一具电脑。 c7是一具电脑! 我瞠目结舌, 退后一步, 指着它, “你---”我恐惧得冒冷汗, “你---” “j3, 我就是c7。” 我转头看蝎子, 蝎子很镇静地站在我身边, 双眼闪闪生光。 我欲器无泪:电脑, c7与蝎子是同类, 难怪它别眷顾蝎子, 因为蝎子是具备人类优点的电脑。 我呆如木鸡, 握住藏在外套中的一把云彻斯特, 难怪他们对我不设任何安全措施, 如果我对c7开枪,简直不知道该指牢什么地方。 电脑发出一陈郁雷似低沉的吼声, 我觉得地板都震动了。 它说:“听说你要向a级或b级控诉我的行为?” 我瞪着它。 我尽量镇静, 回答它:“你办事有欠公允, 处理失当, 刻薄下属, 只懂得不遗余力地铲除异己!” c7呵呵地笑, 它说:“我是永生不灭的知识泉源, 你胆敢向我挑战?” “你为什么要消灭法兰根咸默博士与缪斯?”我质问他,“为什么?” c7沉默一会儿, “j3, 若有人问你, 昨日为何踏死两只蚂蚁, 你如何回答?” “你岂有此理---”我指着它骂。 c7继续说下去,“恐怕你惟一的理由是:它们挡住你的去路,使你行动略为不便, 是不是?” “法兰根咸默博士等于一只蚂蚁?”我大声喘息,“他亲手建造蝎子号,”我指着蝎子, “他是---” c7冷笑打断我, “他制造蝎子号?他?那么为什么蝎号的蓝图全部在我这里?” 一张大银幕自左方迅速升起, 银幕上打出一连串精密详细的蓝图, 看得我目眩。 “他制造蝎子号?凭着你们的智慧与科技?”c7冷笑, “他略为参与设计外壳, 你听清楚, j3, 蝎子号是我的‘女儿’, 她流落在外已尼够长久了, 你们企图将她自我身边诱拐出走, 罪不可恕。” 我握紧拳头, 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蝎子!”c7低吼, “你还没有明白过来?” 蝎子看着c7的摄像管, 闭紧嘴唇, 一语不发。 c7说:“只有我可以延长你的生命, 只有我可以满足你的, 因为我是你的造物主, 只有我可以使你有心跳的节奏有呼吸的温馨,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你不能违背我的旨意!” 蝎子退后一步, 呜咽起来。 “蝎子, 你看看你的爱人, 看清楚他的模样, 他是个弱者!他只是一个人,”c7的语气其讽刺, “蝎子, 我与你有永生, 我们将统治这个世界。”他停一停, “我将使你去见a与b, 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你岂可因一个低等生物而自毁前程?” 蝎子抬起头, “可是我爱他, 我爱j3。” 我之感动兼夹辛酸, 趋向前握住了蝎子的手。 “你还年青, 蝎了, 你不要爱这个人的迷惑, ”c7似乎急起来, “蝎子, 我跟你说过多次, 你怎么总不明白?你的智力与动力超过他千倍百倍, 你们两人绝不匹配!” 我对牢c7吼叫:“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是人类用手一件件拼凑的机器!你是一具冷血的、野蛮的机器!” c7震怒, “人类本由灵长类进化而成, 倘若我告诉你, 一只猢狲比你更具智慧, 你会不会接受?” 我大蝎一声, “那么你为什么不多消除一只蚂蚁?以杀他们的手法杀了我?” c7长叹一声, “投鼠忌器, 我不想蝎子号恼怒我一辈子。”它忽然变了语气, “你破坏我与蝎子号的情感, 我不能饶你!” 我冷笑, “你懂得什么情感?” 蝎子说:“c7, 你答应我不会碰j3的!” “蝎子, 让开!” “决不!”蝎子挡在握面前,“决不,c7,你答应我们之间和平解决----” c7沉默下来。 我并不惧怕,我握紧蝎子的手。 “多年来我为你服务,”我说,“我的工作毫无过失,我只不过要辞职,你就把我一组全置于死地,多年来我并没有身在要职,也不知道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凭什么置我于死地?” c7冷笑连连,“因为你拒绝履行任务。” “去偷珠宝设计图?”我怨苦地反问,“为了这种小事?” “是的,从事商业间谍,组织从中获利,整个j组的人员全是各种各类的商业间谍,你应该高兴你不用去偷取婴儿食品的成分公式,或是最新防皱面霜的秘密,j3,组织不是不做大事,我们掌握有各国越洲飞弹的资料,但是j3,你地位低微,你自愿接受合同,成为组织的附属分子,太不幸了,j3,你不是那块料子。” 我气得面孔通红,浑身颤抖。 蝎子说:“不管j3是什么料子,我决定跟他走。” c7柔声说:“蝎子,你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无法适应你的生活,你亦无法在他的环境内过得愉快,蝎子,我答应你,如果你留下来,我放他走。” 蝎子犹疑一刻。 “蝎子,”c7说,“我总是爱你的,你是我的婴儿,我,自然为你好,为了替你出一口气,我连史蒂拉这样的人物也铲除了。” 我大喝一声,“你连史蒂拉都不放过!” 蝎子颤抖地说:“c7,你以我的名而做对我没有利益的事,不但j3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原谅我自己。” c7“身体”上各式仪表的灯光不停地闪动,然后它说:“蝎子,我的耐力已经用完,我对你的容忍力已经太强,事情到此为止,我给你三分钟考虑。” “不用考虑,”蝎子说,“我要离开你,我尚有一百个小时,决定与j3一起度过。”她仰起头,说得无限凄凉,“我很想重生,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然而即使我再活一前年,也不过是一具傀儡,没有j3,活着也是死亡。” 我流下眼泪。 蝎子转头,“j,我们走吧。” 我说:“蝎子,你有权活下去,你留下来,让我一个人走,c7不会食言。” “这是我的选择,”蝎子固执地说,“我跟定了你。”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心情激动得无法形容,她的求生欲这么强,但为了我,她矛盾挣扎良久,终于选择了爱情。 “愚蠢的蝎子。”我喃喃地说。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揩去眼泪,充满柔情。 c7浩叹一声,“蝎子,让开。” 蝎子抬起头:“你打算如何?” “我叫你让开!”c7震怒,“你听见没有?” “你食言,你说谎,c7,你答应过绝不伤害j3,我才带他来,”蝎子尖叫,“你---” c7迅雷似的伸出两只机械手,将蝎子钳住,拉开,我一时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股极细的红光已向我射来。 蝎子大叫,“j,伏下!雷射光束!” 我扑在地上,红光自我头顶擦过,烧焦了我的头发,第二股红光又自另一方向我侵袭。 蝎子声嘶力竭地叫:“枪!j,射左边第三个输送带盘----” 我掏出那把云彻斯特,瞄准了,连开三枪。 c7的声音不置信,“蝎子,蝎子,”渐渐弱下去,“蝎子,好,好----” 我站起来,没想到还能活着,连忙奔到蝎子那边去,机械手松开来,我接住了她。 蝎子恐惧地伏在我怀内。 “我打中了它的‘脑’?”我问。 蝎子点点头。 “蝎子---”c7喘息,“你竟出卖了我----” 它身上各部分开始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蝎子说:“c7就要死了,我们赶快走。” 我拉开门,拖着蝎子逃出生天,我们冲出两重办公室,离开了那幢大厦,站在马路上,看到灿烂的阳光,我杀死了c7,从此它属下将瓦解。 我紧紧的拥抱蝎子,异样的兴奋。 蝎子却显得十分疲倦,她轻轻地说:“j,带我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 “到了那里,让我坐下,我告诉你。” “好,我带你去一个我认为是最美丽的地方。” 她微笑。 在车上,我把头靠在车垫上,闭着眼睛。 我一边驾驶,一边不停地说:“我们终于报了仇,蝎子,全靠你的力量,我们终于报了仇!” 蝎子低声说:“他死得很痛苦!” “他?”我不以为然,“蝎子,不是他,是它,它一点人性都没有。” “那是不正确的,j,就因为他有人性,他才误信于我,只有我知道他的脑子在什么地方。”蝎子的声音非常难过。 我不响。 “我是他的女儿,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把他出卖给他人,他原本可以永生不灭,他能够修理自己的附件,他有金刚不怀之身。” 蝎子的声音低下去。 “蝎子,”我责备她,“你怎么了?你并不是他的女儿,你不会是它的女儿----” “把车子就停在这里吧,j。” 我把车子停在荫处,大蓬大蓬的紫藤就悬在我们头顶,开得异常灿烂,鼻端都是清新的花香。 “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蝎子说。 “这不过是到郊外的路而已,三十分钟后,你会看到全世界最美丽的沙滩。”我高兴的说。 “j,我恐怕没有时间了。” “胡说,我们尚有一百小时!在这段时间内,一切都可以发生。” “不,j,我是指现在,”她微弱地说,“我现在就要死了。” 我浑身冰凉,“什么?我不明白,蝎子!我不明白!” “嘘----j,静一点。”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什么事?”我眼前金星直冒。 “j,听着,在杀死c7的时候,你也杀了我。” 我瞪着她。 “我是他的婴儿,我有他的鲜血,j,我现在要离开你了。” “血?”我怪叫,“你们根本没有血!蝎子,别胡说,蝎子----” “他是我的造物主,他控制我的脑。”蝎子的声音更低了,她垂倒在我的怀里。 刹那间我明白了,呆呆的抱着她。 “你要赶快离开这里,j,对不起,我并没有跟随你一辈子。” “你一直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你一直知道如果它死了,你也活不下去?”我伤心的问。 “否则他如何会相信我?”蝎子淡淡的微笑。 我可以看得出她已经油尽灯枯。 我伤心欲绝:“蝎子,你何必救我?我的生命总有一个尽头----” 她凝视我,“不,你将结婚生子,生生世世,你会活下去,j,你会活下去。。。。。电脑永远不能统治这世界,只因为你们有爱。。。。” 她眼睛中的光芒渐渐退去。 “蝎子,蝎子。” “这一段日子我过得很快乐。”她说,“j,电脑的一生充满智慧学识,但缪斯说得对,我们是这样的寂寞,我宁可过短暂而丰富的日子,生命只要好,不要长。” “蝎子。”我紧紧将她抱在坏中。 “j,你必须告诉我----” “是,告诉你什么?” “你一定有个名字,你出生时候,那个名字。”她黯淡的微笑。 我连忙答:“我叫家明,蝎子,家明。” “呵,家明。”她说,“多么好听的名字,家明。。。。” 我看着她,她在微笑,眼睛起了变化,那种闪亮完全隐去,她的眼珠成为两颗玻璃球。 她死了。 时间过去,与蝎子号共度的日子,就象一场梦,生命有时候太长,有时候太短,太多的时候,非常沉闷。 在蝎子死后当天,我便离开我出生的地方,避到东南亚一个小国家去。 开头生活潦倒散漫,常常喝酒,常常醉。 热带丛林中永远鸟语花香,但我听不见,也看不见,直到有一天,遇见了一个金黄色皮肤的少女,她帮我自酒杯队中站起来,她的笑声悦耳,就像蝎子。 为了那笑声,我重新振作,在当地的大学申请到一个教席,一年后,我与这个女孩子结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她很天真,我喜欢她对生活的态度,她对一切大自然现象都抱有惊喜,会指着刚出生的小鸡说:“看,多么可爱。”然后捧起小生命凝视半晌。就象蝎子。 后来我们有了三个孩子,我爱我的孩子,也爱我的妻子。 但是我最爱的,却是一个叫蝎子的电脑机械人。 香芍药的婚事: 上十八岁以后,父母亲就为我的婚事着急,我很不满意上一辈这种焦急的态度,但母亲说,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女儿,而父亲的事业非常需要有个至亲帮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有勤奋得力的女婿。 我仍然不同情这个解释。一物不能二用,好女婿不等于事业上的好助手。 母亲因而愁眉不展,“我没有儿子,你又不肯做女强人。” 呵,我想,木兰无长兄,阿爷无大儿——推我去上阵?那不行。 我对珠宝一点兴趣也没有。 在大学里,我读的是美术,将来我希望可以教一份书,舒舒服服,清高地过简单的生活。 于父亲我是歉意的,对他那门生意我自小到大没表示过好奇,从不参与。 对他历年来介绍给我认识的有为青年,我也不表示兴趣。 母亲会愤愤问:“那个年轻的建筑师有什么不好?” 我挥拳,“你不能叫建筑师转行做珠宝,替你来回阿姆斯特丹搜购钻石,太残忍。以我为饵去找生意合伙人,更加卑鄙。” 母亲说:“那么抛开一切不理,于情理也不合。” 我一笑置之。 母亲问:“你不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嫁给香港那个笔友吧?” “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说。 “笔友?”母亲嘲讽地说。 “你与老爸还是半盲婚的。”我提醒她。 “笔友!”她觉得无稽。 我取得信箱钥匙去取信。 裘约瑟用白色的洋葱纸写信给我己有五年,我喜欢读他的信,很爽朗很热情,见闻广博,胸襟也宽阔,一点不象在小岛上坐井观天长大的人。 他以前年年都寄照片给我,我也寄照片给他,但最近两年就没有这样做,他很幽默,这么解释:“……一直在发育,脸盘子渐渐加大,这一两年简直与面包无异,怕你弃我外型之差劲而不肯来信,为免失去一位至亲的笔友,请恕我作神秘之状。没想到会有这一日,小时候亲友都赞我清秀……” 长相如何我是不介意的,收不到他的信就恍然若失了。 嫁他?我不知道,但他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好朋友,几乎什么心事都向他诉说,等待他理智的分析。 我还没拆开他的信,父亲已经回来了。 司机下车替他开车门,我见到迎上去。 我笑说:“哟,仍然风度翩翩呢,走在街上,谁也不相信唯两是父女。” “真多事,”他说,“来,进屋子去,让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我急于要看裘约瑟的信不肯敷衍爸,“最多是俄罗斯沙皇的珠宝复活蛋,有什么稀奇?他们那些蛋都披金戴银的,吃不消。” 爸白我一眼,“亏你还是中国珠宝大王香某人的女儿!” “啊,难道船王的女儿终身住在船上不成?” 爸点点头。 我笑问:“什么阿物儿?”不由得好奇起来。 父亲做珠宝生意半辈子,很少有这种民慎重的表情。 他自公事包取出一只丝绒盒子,放在他那张大型书桌上。 母亲取过盒子,按动机括,盒盖弹开,我看到盒子里载着一块比鸡蛋略大的圆型碧绿翡翠,晶莹可爱,动人心弦。 母亲轻轻掀起那只蛋的上半,我又惊又喜地呼叫一声,“啊,是一只西瓜,有蒂有藤,翡翠西瓜!” 母亲微笑,“好玩吧?看看这西瓜里面有什么?” 我接过看,再一次惊奇,“里面有雕刻——咦,八个古装的小人,是八仙!”我抬起头,“太好玩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父亲说:“这东西现时没有多少个了。” 我说:“八仙面上还有表情,真是,张果老倒骑着驴,韩湘子在吹箫,半寸大小的人像儿雕得这么仔细,真是的。” “可算是稀世奇珍了。”母亲说。 我笑问:“标价若干?” “这不卖的,”父亲说,“留着给孩子们瞧瞧,不说你不知道,芍药,你祖上本是珠宝匠人,这件翡翠西瓜便是香氏的精心杰作,如今总算原璧归赵,我把它留下来了,它值多少钱我不管,最名贵的地方是在纪念价值。” 我把西瓜盖子合上,“爸说得很对,给孩子们瞧瞧,这真是艺术的精粹。” 母亲瞪我一眼,“你不结婚,我们香家哪来的孩子?” 我吐吐舌头。 “待她二十五岁时再迫她未迟。”父亲的态度略佳。 “二十五岁?” “这西瓜又不会老,等等不妨。”我嬉皮笑脸,逃回房中看信。 我拆开裘约瑟的信读了起来。 他写道: “芍药吾爱如见——” 我马上笑起来,将信掩在胸前,不舍得再读下去,每次他这样写我都忍不住笑。住在纽约,说中文的人都不多一个,莫说是这般会卖弄中文幽默的人。裘这人真是的。 “——我们写信直写了五年,我用的手帕是什么牌子,你都知道,可是咱们没见过面。我有工作,小职员听命于人,受了人二分四之后不敢动弹,希望你这个读书人在复活节来港一行,让我尽地主之谊,招呼你吃喝玩乐,我打算向你求婚,勿令我失望,我不要听到‘不’,我不接受‘不’。约瑟。” 信里附着一张来回飞机票。 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立刻紧张起来,毫不犹疑,我己决定走这一趟。 晚饭的时候,我中父母说:“我要到香港去。” “无端端去什么香港,你家三代都在纽约,香港没个亲戚。” “去观光,我从没去过香港。” “香港对你,如火地岛一般,丝毫没有关系。” “但我是中国人,香港是中国土地。”我伸长了脖子辩论。 “你是美国人,香港是英国人的土地。” 母亲说:“越说越混,她要去便让她去玩。” “我下星期一动身。”我说。 “参加哪个旅行团?”母亲问。 我略一迟疑,“爱斯旅行社。” 他们可能不相信我的笔友会邀我到香港旅行。 “欧洲去腻了去东方,你们这一代真幸福。”母亲说,“我们那时候上史丹顿岛已算大事。” 我说:“你也是在美国出生的人,为什么事事都依老美的规矩作风,偏偏迫起女儿结婚时,不遗中国人的余力。” 母亲不出声。 父亲说:“嗳,听其自然,听其自然。”向我眨眨眼。 母亲转了话题:“这件东西,是凌家后代卖出来的?” “凌家也没落得也真快,眨眼间倾家荡产。”父亲叹气。 “也够耐花的,花了三代。如今这些人是凌大人的曾孙吧?”母亲问。 我问:“你们在说什么?” “说祖上一些陈年旧帐。” “我听不明白。”我说。 “明与不明都没什么关系了。”母亲说,“你祖上是玉石匠人,一手功夫是人见人夸的,凌家当时做官,把你曾祖软禁起来,迫他操作,直干了十年活,后来把他放出来,他一气之下,就带着老婆子女远渡金山,就在纽约定居,过了百余年,就生下人来享福。” 我问:“咱们香家有没有在唐人街开过洗衣店?” 父亲白我一眼:“你好好记住,你曾祖一条腿就是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的。” “当时是什么朝代?是清朝吧?太平天国长毛的时代?” “芍药,你爱听不爱听的,你少打岔。”母亲说。 “我知道,工匠的后代发奋图强,站起来了,这便是咱们香家。官大人的后代不争气,连祖上宝贝的玩意都卖出来,由此可知是败得七七八八了,这故事真熟悉,人民大翻身!” “这件翡翠西瓜,他们得了多少?” “我托香港的古玩店放出声气……出价并不好,又有经纪人从中剥削,太可惜了。” “那么些土田财产,到底是怎么花的?” “吃喝嫖赌。”父亲简单地答。 “凌家还剩些什么人?”母亲说。 “一个男孩子。”父亲看我,“跟咱们芍药差不多年纪。” 我很敏感,“别忘了,咱们曾祖叫凌家的狗腿子打断过一条腿。” 母亲笑,“这个鬼灵精,想到那儿去了?我会让女儿去跟个败家子?没可能,哪怕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父亲急:“好端端你又咒她。” 我问:“他叫凌什么?” “不关你事。”父亲瞪我一眼。 不说拉倒,我耸耸肩。 “到了香港别像匹疯马,”母亲说,“那边不比欧洲,叫你爸给你几个联络的人——” “妈妈,”我含笑说:“你老了。” 我收拾最简单的行李,发出一封电报给裘,便出发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略为紧张,想到约瑟,不禁有丝甜蜜蜜,我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见了他,我该说什么才好? 我笑了。 这一程长途飞机乘得并不辛苦。 到了启德机场,我以第一时间步出禁区,这时候心跳有点急促。 才招头张望,便有人叫我,“香芍药!” 我站住,我面前站着一个年青人,非常的清秀美貌,衣着舒服熨帖兼夹时髦,正朝我微笑。 我忍不住问:“裘约瑟?” “正是我。” “裘,裘!”我冲过去抱住他,“真是你?” “嗳嗳嗳,香芍药,请你控制你自己。”他嚷着,“这里是华人社会,我们仍有某一个程度的保守。” 他真人跟信一般幽默。 我仔细地看他的脸。 他有点难为情,“看什么?” “看我的笔友。”我理直气状。 “你不累?”他笑问,一边拉起我的手,“走吧。” “我替你预备了客房,就在我公寓,怎么?不介意吧?” “最怕你将我往豪华酒店一推便了事。” 他凝视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活泼可爱,你的照片拍得太差,毫无神采。” “啊,谢谢你。”我笑。 裘驾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把我载到他的公寓去,那所小小的住所非常整洁,只有一间宽大的房间。 我问他打算睡哪里。 “客厅地毯上。”他简单地说。 问题解决了。 他倒一杯饮料给我,我喝了一口。 我再端详他,“我觉得你应该胖一点。” 他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但毕业后做事,不免辛苦,正在向上爬的阶段——嗯,你对香港这社会到底有没有认识?” “知道一点,”我说,“什么寸金尺土,竞争剧烈之类。” “香芍药,你像一个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人,”他摇摇头,“你根本不知道咱们这里天天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嚷,“嗨!纽约更可怕,所有大城市都有杀人放火的事儿。” 裘笑。 他是这么英俊,真出乎我意料之外,脸容上有股书卷气,他带点孤傲。我太惊奇,看照片看不到他十分之一,我心中忽然像个小女孩般雀跃起来。 我说:“我们忘了在胸前佩一朵红花,这不是笔友相见的惯例吗?”我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你累了。”他温和地说,“进房躺一会儿。” 我耸耸肩,“也许是,搭了十多小时的飞机。” “我替你接个电话回纽约,告诉你父母你已平安抵达。” “啊,真谢谢,你有我家的电话吧?过年时你才打过来说恭喜恭喜。” “自然有。” “我洗个澡。”我说。 我忽然有种张不开眼睛的感觉,困得不得了,因而问:“裘,刚才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一杯果汁混合酒,怎么,醉了?”他探头过来。 “没有的事。”我说。 洗了热水澡,换一件宽身裙子,我倒在床上。裘过来蹲在床边,握着我的手。 “我们终于见面了。”我说。 他吻吻我的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你是珠宝大王的独生女,我是个穷小子。” “这还不好笑,最滑稽是我们以通讯方式交往了五年整。”我又一个哈欠。 “别苦苦挣扎了,睡吧。” 我睡熟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裘?”我第一件事便是叫他的名字。 “你真能睡,”他探头进来,“吃饭了。” 我鼻端闻到鸡汤香,“哗,好味道,”我问,“是你熬的?” “自然是我。”他笑。 他身上还穿着围裙,可爱得叫人心跳。 “我睡了多久?”我跳起床。 电话铃响了,他过去接。 “是,是我找香先生。”纽约那个长途电话接通了。 我说:“让我跟爸说几句。” “香先生,现在芍药跟你说话。”他把话筒交给我。 “爸?”我说,“我是芍药,我到了香港,我很好。” 父亲的声音极之不安,“芍药,你平安吧?” “爸,你别担心好不好?我这么大的人了。” 裘在一边嚷:“喂,别说那么久,三分钟到了。” 我忍不住笑,“爸,改天我再与你谈谈,再见。” “芍药——” 我把电话筒还给裘,他吐吐舌头,把电话挂断。 我说:“下次我到电讯局去打。”抗议。 他笑:“你照电讯局的费用算给我,就可以在这里说上半小时。” “好刻薄!”我仰仰头。 “来吃饭吧,我这好手艺难道还敌不过一点点吝啬?” 我取起筷子,想一想,又放下,“你跟我爸说过些什么?” 他一怔,“没有什么呀。” “我没告诉他我是来见笔友的,”我说,“你别说穿。” 他温柔地看我一眼,“我自然不会。” 我笑着点点头。 他缓缓地说:“我没料到你家里那么有钱,你却那么随和,一点也不骄纵。” “这鸡汤实在太香——我家有钱?有什么钱?我爸不过是个珠宝经纪,赚得多少?我在大学念书,考的是奖学金。”我抬起头。 他微笑。 “明天你会带我到鸭巴甸?山顶?罗浮山?”我问。 “一定。”他说,“我拿到两个星期的假期。” 门铃响了。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两个同事,约好了来取点文件回公司。” “呵,当然不介意。” 他去开门。 来人一男一女,一进门眼光便落在我身上,使我有点尴尬。 裘介绍:“香芍药,这位是白小姐,这是老赫。” 我点点头。 裘有点紧张,空气忽然有点不自然,我马上觉察到了。 那位白小姐化妆非常浓艳,人长得异觉美,身材是一等一的,衣服穿得时髦,但不知为什么,老给我一种不正派的感觉,女人长得太好就有这个危险。 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我身上忽忽地打转,又取出一根香烟抽,一边啧啧烟圈。 裘去倒了两杯酒出来招呼他们。 我记得裘说他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想不出什么部分用得着这样的女郎。 我耸耸肩,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裘取出两个文件夹子递给老赫。 那老赫是个中年男子,衣著名贵,一只腕表金光闪闪,他伸手出来接过文件,我看到他左臂上有一条龙的刺青。 那条龙才三四寸长,却栩栩如生,神态勇猛。我再看他的脸,他五官很平常,但眉目间有种威武感。 我不禁又觉得蹊跷,这两个人来得好不奇怪。 那个老赫见我盯着他手臂看,朝我笑一笑。 我不好意思,站起来,收拾碗筷,到厨房去帮手洗。 裘交代了几句话,便开门让他们走了。 “怎么?”他进厨房来,“洗碗?你会洗碗?” “怎么不会——”我抹干手,“那位白小姐,美得很啊。” “老板的女友。”他微笑,“现在公司里充私人秘书,老赫是老板雇来盯住白小姐的,你看这世界是否很复杂?” 我一下就明白了,不禁莞尔,怪不得呢。 裘两只手放在裤袋内,留神于我。 我害羞,“看什么?” “看你。”他答。 第二天他带我在市区逛,五光十色,腻了往郊外吃饭,我说香港并没有真正的郊外,听说有人往佛寺住,像住旅馆一般,其实也离不了凡尘。 他说他祖母在附近一个离岛上有所木房子,平顶,白漆栏杆,那里真正的幽静,如果我喜欢,可以到那里住数天。 “但她不善见客,反正地方大,有我陪你就行了。” 我迟疑了一会才问:“你祖母?从没听说过你有祖母。” 他笑着拧我的脸颊,“信里哪说得了那么多?所以才要见你的面呀。” 我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他仿佛是个陌生人,但却又在我心中生了根,多么奇妙的一种感情。 他陪我看武侠片,买纪念品,我要往哪里他都在身边,很多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微笑,有时候抽根烟,有时候手搁在裤子口袋里,通常很沉默。 他喜欢看我,尤其于我不在意的时候,被他看得心啪啪跳。 我想我是在恋爱了。 多么美丽的一件事,我觉得他是最迷人不过的男孩子,说话的时候无限活泼,沉默时以有种忧郁的气质。 我们之间可待发掘的事很多,临睡前常聊天聊得忘形,他是个守礼的君子,我因此更尊重他。 为什么会爱他我根本不能解释,我希望我知道,但我可以察觉得到我们之间的火花。 他对我家中的琐事很感兴趣。 我告诉他,幼时在母亲抽屉里翻到一盒大颗的珍珠,取出做弹子玩,后来被老妈骂了一顿,收了回去。 “……这些东西我见过不少,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我说。 “不是,精美的艺术品也有生命。” 我笑说:“可是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候,还不及地里的一朵百合花呢。” 他淡淡的笑,“我是个俗人。” 我马上醒觉,“你不高兴了?” “怎么会呢,”他说,“我深觉你难得,”他拍拍我肩膀微笑,脸上有股出奇的怜惜,“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暗暗叹气,转过头去。 “你怎么了?我得罪了你?” “没有没有,”他把我拥在怀里,“不要说这种话。” 裘并不是情绪平稳的人。 但凡提到我家庭背境的时候,他特别急躁,他似乎真的很介意他自己是个穷小子。 稍后他又问:“你见过那么多的珠宝中,有否印象特别深刻的?” 我不明他何以这么有兴趣,耸耸肩:“有,桂园大的珠子,七卡拉的全美方钻……” “不是那些。” “你是指有艺术价值的?”我又忍不住,“但珠宝纯是装饰用,毫无大气磅礴的感性,较特别的……也许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翡翠西瓜。” 他点点头。 话题到此为止,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问:“你知道我们有这只翡翠西瓜?” 他愕然,“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话之中,怪异之处实在很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信很温和平顺,为人却很激烈。 他说他喜欢蓝色,但常穿白色的衣服裤子。 他说他与父母住,但现在却一个人住一所公寓。 又绝品不提他的兄弟姐妹,他本来有只西班牙猎犬,此刻说送了人。 说到信中许多事,他都记不得。 或者男人是男人,若果男人记得这么多琐碎的事,岂非异常的娘娘腔,还有功夫干事业吗? 我很乐意找一个理由替他开脱。 在香港住了数天,玩得很愉快,每天晚上倒在床上,都睡得非常沉,几乎一睁眼便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并不是容易熟睡的人,一直习惯睡前看一、两个钟头的小说,现在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中,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忽然之间这么安乐,真出乎意料。 每天早上我都奇怪怎么运动会如此不省人事,然后笑自己有福不会享。 我跟裘说:“明天就是一星期纪念了,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快快想出来陪我玩,否则就回纽约了。” “你这家伙,一刻静不得,”他说,“还有什么没玩遍的?山顶那条小路都绕过七遍啦。” 我微笑,“你可以向我求婚。” 他怔住了。 “信上不是这样说吗?”我问,“怎么?反悔了?啊哈啊哈。” 他拥抱我,下巴枕在我头顶上,半晌不语。 我轻声问他:“裘约瑟,你为什么老怪怪的?” 他不答。 “你有心事,是不是?”我轻问,“说来听听,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还是不晌。 “别瞒我了。”我说。 “你太聪明,芍药。”他低低地说。 “哟,裘,你落落寡欢的那种种神色,嗅都嗅得到,还要聪明人才看得出来吗?”我笑。 他只是抱着我,不出声也不解释。 过一会儿他问:“香港之行还高兴吗?” 我说:“已经问我感想了——恐怕是要赶我走了。” 他苦笑数声。 “裘,或许我是过疑了,”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得象我这样大跳大叫。十三点兮兮地做人,天掉下来当被子盖,你别见怪。” 他一下一下地抚摸我的头发,不作答。 晚上聊天,裘常常泡给我一杯好茶,我们慢慢啜着龙井说话。 “去睡吧,”他说,“明天我们到离岛去看祖母。” “哪里?是长洲吗?”我问。 “自长洲出发同,快艇约莫二十分钟就到,别抱太大的理想,不是南太平洋的小岛。” “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你在,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我往房内走。 “芍药——” “什么事?”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好?”我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对你好?飞机票是你寄来给我,邀我来玩,你天天请了假陪我逛,怎么反而问我为啥对你好?” 他握住我的手,“去睡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怎么去睡?” 他松开我的手,我取起茶杯回房间,他没有跟进来。裘在这方面真是个君子,大庭广众之间他是不会忌讳的,与我很亲热,但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完全是个好人。 他不是不令我惆惘的。 走过书桌的时候,我被地毯角绊了一下,手中的茶泼泻在地。 我不以为意,取过面纸擦干地下。 经我们五年通信的交情来说,裘待我实在是太客气了;他连吻都不吻我,明知我不会介意,真是的。 我上床睡。 裘这间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有装饰,却有说不出的舒适,他喜欢白色镶黑边的东西,台灯、闹钟,甚至是家具都是这一类色系的,一长书桌非常宽大,也是唯一的特色。 我还没睡着,便听到他推开房门进来,我顽皮,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我没料到他有这一招,非常好笑,裘几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但忽而又觉得他实在是待我好,心中感动之余,提不起勇气睁开眼睛。 裘以为我熟睡,轻轻叫我两声,“芍药,芍药。” 我不应。 他长叹一声。 为什么叹气?我几乎忍不住想问,但他取起我那只茶杯,出去了,轻轻替我带上房间。 我在床上转了个身。 今晚难以入睡,真难得。 我听见他在外头拨电话的声音。 香港的公寓实在太小,容不了两个人住,什么声音都听得到。 电话接通了,他与对方说起话来,我无意窃听,但对白却传入我耳朵。 “……是,睡了。” “她很乖,真是个好女孩子,没有丝毫的麻烦。” 是在说我吗?我耳朵不由得竖起来。 “……是,我省得,明天带她去离岛,是,明白。” 停了一停。 “……爱她?相信我,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她自幼受保护在荫庇下长大,没有丝毫机心,没见过那么纯真的女孩子……是,我明白。”裘的声音忽然急躁起来,“我自然明白,你何必时时刻刻提醒我?” 我静静地听,他跟谁在说话?亲戚?朋友? “……得了得了,明天再说。”他挂断电话。 外头沉默了。 我朦胧入睡醒来的时候,想到裘昨夜说的“爱上她不是困难的事”,便穿着睡袍拖拖拉拉走到客厅,看到裘还躺在地毯上尚未起身。 我躺到他身边,连毯子抱住他,他惊醒。 我问:“为什么爱上我不是困难的事?难道你还没有爱上我吗?我不相信。” 他被我吵醒,没头没脑接受审问,只好笑,“你起床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 他吻我前额,长出来的胡须刺着我的皮肤。 “让我起来。”他恳求。 我不让他动。 “嗯,你当心后果,”裘恐吓我,“寡女孤男,实在太危险。”他咕咕地笑。 我也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木已成舟,我叫我爸妈来跟你说话。” 他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双眼都红了起来。 我非常意外,被吓一跳,赶快腾起身子。 “别哭,别哭,”我慌道,“让你起来。” 他并没哭,只是把脸转过一边。 “裘,有什么不对?”我问,“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不快乐?” 他不答。 我有点懊恼,因此说,“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吞吞吐吐,到底想怎地?” 他连忙说:“我竟被一个女孩子非礼,一急之下就会变脸。” “去你的!我啐他,“鬼才非礼你。” “让我像刚才那样再抱你一下。”他伸出双臂。 此刻轮到我脸面红,“不干,免得你又哭,讨厌。” 他起身。 “裘——”我叫住他。 他转过头来。 我有点外国人脾气,别人不说的事,我就能忍得住不问,他脸上犹带着泪痕,我也只好假装看不见。 昨夜他的表情多么痛苦,频频叹气——为的是什么? 我得自己找出蛛丝马迹。 他断然不会自动告诉我。 裘在浴间淋浴, 我提高声音说: “你不是挺会吹口哨吗?吹首歌来听听,吹《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他不答,过一会儿问:“我应当会吹口哨吗?” 你几乎每封信都提到的。”我不满,“喂,这种小事——” 浴间内悠扬地传出口琴声,正是《我爱你多至不能形容》。 我惊喜。 没想到他的技巧精于斯。 他在信中并没有提到口琴,真是意外的惊喜。 下身包着条毛巾,捧着口琴边吹边出来。 我听完最后两节,大力鼓掌。 他向我鞠躬。 呵我真是爱他,尽管他似乎有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仍然爱他。 我笑说:“口琴演奏妙不可言,表演备见卖力。” “你再取笑我,我就除掉毛巾!”他恐吓我。 我惊呼,“万万不可!” “轮到你用浴间了。”他说,“我下楼去买点日用品,十五分钟就回来了。” “喂,替我买黑莓冰淇淋。” “是。” 他去了。 我进浴间梳洗,半晌才披着他的毛巾衣出来,但却看到客厅中坐着一个人! 我差点没吓死,低叫一声。 那人转过头来,是我见过的那个白小姐! 我带点恼怒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木着脸,“我有钥匙。”就是那么简单。 我气道:“现在我住在这里。” 她仍然板着面孔,“你能住多久?你住不了多久了。” 我瞪着她,心中疑团越来越大。 “你是谁?”我问。 她脸上的化妆仍然无懈可击的浓艳,听见我这么问,抬了抬长长的睫毛,“我以为你知道我是谁,不是介绍过了吗?我姓白,叫白丽丽。”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门匙?”我声音放轻不少。 “住在这里的人,以前交在我手中的,惟恐我不收下。”她苦涩地说。 我听出一点苗头来了。 她就是裘的心事吧,我不会猜错。我的心跳得很急促,胸中非常难受,酸甜苦辣都涌上喉头。 难怪裘一直愁眉不展,魂不守舍,原来将这一段事瞒着我。 我开不了口,可是我认识裘已有五年,一千多封信的感情。 我低下眼,我不能再天真下去,笔友算什么?人家有血有肉的站在裘的身边,凭她的美貌风情,我简直就是裘的小朋友。 我吞下一口涎沫,叹口气,但觉唇焦舌燥,我说:“裘没有跟我提起你,从来没有。” 白丽丽水汪汪的双眼凶狠地盯着我,就像两把刀子,“你现在知道了?” “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我怯意问。 就在这个时候,裘回来了,他一开门看见我与白丽丽对峙,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喝退白丽丽,“你来做什么?你疯了?” 白丽丽倔强地冷笑,“我为什么来不得?我还是自己开门进来的呢!” 裘怒不可遏,“你想坏事?把门匙交出来!” 裘额上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非常可怕,我忽然同情白丽丽起来,这门匙当初也是裘亲手交给她的呀。 裘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哼,”白丽丽妖妖娆娆地站起来,“我出去,你别来不及的教训我,老赫是站在我这边的,你当心吃不了兜着走,我如今是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好一个翻脸不认人,”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小妹妹,你心寒不心寒?” 我退后一步。 裘铁青着脸去打开门。 白丽丽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却还跟我补一句,“以前他对我,也像此刻他对你一样——” 没料到裘在这一刹那伸手,用力掌掴她,白丽丽身形不高大,受不了力,整个人撞在墙上。 我过去扶住她,她嘴角立刻冒出大量的血来。 我很气愤,又为裘丑恶的一面骇怕,我说:“你为什么打她?你怎么可以打女人?” 白丽丽在我手臂上着力,挣扎着站起来,用手抚着肿起老高的脸颊,眼泪往嘴里吞。 我非常不忍,“你快去看医生。”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裘大力关上门。 我质问:“你为何这样对她?”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裘反问我。 “什么也没说。可是谁都猜得到其中的奥妙,即使你急于要甩她,你也不必打她!”我反感到极点,“当初她也就是那个样子,可是当初你却看中她——” “住嘴!” “我不住嘴!”我吼叫,“你要不连我一起打好了,我原以为这惨事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发生,你这个人太下流,我与你通信五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白丽丽?你又为什么寄来飞机票,叫我来度假?为的是什么?” 他用手掩着脸。 “你为什么玩弄我们?” 裘放下手,“她发觉我爱上你。” “你爱我?”我问,“那么跟我通信,为什么又跟她混?” 他痛苦地说:“我不能够回答。” “你内疚吧?”我追问,“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寝食不安,是不是?” 他一怔,低下头。 “裘,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提得起放得下,如果你们藕断丝连,我愿意退出,我马上回纽约好了,我叫父亲把飞机票寄还给你。” “给我一次机会,芍药——” 我看着他,忽然悲从中来,“裘,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我好象完全不认识你?你为何伤害我?” “芍药,你给我一次机会。” “裘——” “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是有苦衷……” 我摇摇头,“裘,你们都是这么说的,”我说,“我不能原谅你对她粗鲁,我最恨绝情的人。”我极难过,“男女间的事,最要紧好来好散……”说着我哭了。 我为什么要劝他们? 这里面最受伤害的人是我,来的时候我带着一个梦,现在我却第一次懂得人心难测这四个字。 “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我?”裘的手搁在我肩膀上,“芍药——至少你应该给我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人总是会有错的,我很寂寞!”他辛酸地叫起来,“我太寂寞!” 他用拳头大力敲着墙壁。 “裘,”我倔强,“我想回去了。” “你不能走。”他急,一副惶恐,“你不能走。” “我还留下来干什么?” “我爱你。” “你的爱太恐怖,随时会变。” 他默然。 “对不起,裘。”我索然地回房间。 我拿出行李箱,打算收拾衣服。 他没有再阻止我,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苍白着脸倚在门框,看着我把衣服一件件叠好,他眼睛内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眼睛不会骗人,他待我是真心的! 我犹疑着——但叫我冒那么大的险,明知有危险,还往下跳,我问我自己:香芍药,你真的这么爱这个男人?你与他见面才不过一星期,犯不着,收拾东西,回纽约吧,这里的情形太复杂了。 白丽丽是别人的情妇,他又是白丽丽的情人,我提醒自己,你应付得了? 但是他的眼神令我心醒。 豁出去一次吧,香芍药,你还年轻,可以有资格这样做,为恋爱而恋爱也是值得的。 感情的发生在不知不觉间,现在后悔也已经太迟了,做人要潇洒点,香芍药、香芍药,不然你老大了坐在摇椅中有些什么记忆? 我崩溃下来,不能自己,丢开衣裳,问裘约瑟,“你这就算了?眼睛睛看我收拾东西回家?你尽点力也不肯?” 他一怔,转过头去。 “裘——” “你走吧,快走,”他低声说,“别留在这个地方——” 我抱住他,“太迟了,我也愿意我可以走得脱,太迟了。” 他忧伤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愿意留下来的,我们是情侣,别忘了我们还有将来。” 他身体颤抖,“芍药,走!”额上冒出冷汗。 我怔住。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 我说:“太迟了。” 裘的表情像是被判了刑似的,他恢复镇静,去开门。 门外又是白丽丽。 “又是你!”我说,“你还来!” 她脸上的化妆已经洗去,粉底下的肤色是一种青白的蜡色,她的嘴唇破了,肿起一大块,眼圈下深黑,她怯怯地站在门口,与适才我第一次见她,简直判若两人。 “你来干什么?”裘厌恶地问。 她张开了嘴。 “我来解释,”她麻木地说,“这整件事是我的错,裘与我断绝来往已有一段日子,是我不对,老来缠住他,故意引起你的误会。 我即时的反应是又惊又喜,随后就反而觉得不安,这里面还有文章,白丽丽决不是这么容易妥协息事的女人。 我凝神注视她。 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疲倦得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我又留意裘的神色,裘没有太多的意外,也许他太清楚她。 白丽丽取出裘的门匙,交过来,“还你。”她说。 门匙跌在地上,我俯下身子去拾起。 “希望你行乞修道士谅我。”她低声说。 不知道是希望我原谅她还是裘原谅她。 我再一次觉得她是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 她转头要走了,她甚至没有进屋子来。 “白小姐。”我叫住她。 裘拉住我。 她微微转过头来。我没有再叫她。 裘关上了门,他点起一支烟,抽得很凶。 完了,他与白丽丽之间完结了。 我松一口气,但是裘却仍然心事重重。 我蹲下问他:“不是说今天带我去离岛?”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趁势坐在他膝头上。 我不出声。 短短一星期我已习惯他的作风,他根本是个没事不说话,有事也不说话的人。 如果我爱他,就必须要有耐力。 我问:“你刚才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你已与她断绝往来了?” 他说:“你没给我机会解释,我与她没见面已一年。” “所以你恨她,打她?”我问,“她故意来破坏我们?” “我是不该打她,但我心中恨。” “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 “酒吧,她侍酒,绰号白狐狸。” “啊——”我说,“那么她不是你老板的情妇?” 他一怔,“是,”他说:“她确是我老板的情妇。” “你没有骗我?”我微笑。 “到这种地步了,芍药,其实刚才我巴不得你走了算数,我还骗你做甚。”他万念俱灰的说,“如今我连工作也失去了。” “因白丽丽的缘故?”又一个意外。 “是的。” “没关系,”我说,“我对你有信心,你是专业人才,到处找得到事。” “你好端端的一个人,芍药,何苦来足堂这个混水?” “唉,都是你寄了飞机票叫我来,害得我心不由已。” “身不由己。”他怔怔地说。 “不,心不由已。”我调笑地说。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他瞪我一眼。 “世上有什么大事是不能一笑置之的呢?你年纪还轻,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你原谅我?” 我装一个愕然的表情,“原谅你什么?我全忘了。一点记不起来。” “白丽丽——” “这个名字好熟,”我点点头,“但我们提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他搞不过我,只好笑了。 爱情是最大的冒险大赌博,输了,说不定哪一天他将那副可怕无情的面孔拿来对付我。赢了,我得到与我钟爱的人共度一生。 都是这样。 我问:“不是说带我去离岛探望你的祖母吗?” “今天迟了,”他略为犹疑,“明早吧,明天一早去。” “也好,我想与父亲说几句话,告诉他们,我想在香港多玩几天。” “我替你接通电话。”他说。 刚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裘取起听筒,我知趣地避开,听得他在推搪:“……明天,明天一定,明天……”仿佛他欠下了钱债,明天是最后限期。 我握着自己的双手叹一口气,真是不可理喻,怎么会爱上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就凭他所说的,也不尽不实,前言不对后语,大大在不清白,如一条绳上,一个个连绵不断的结等待解开来,这场混水我是足堂定了,我不想回纽约去逃避。 女人的弱点是以为凭她们的魅可以使男人改邪归正,故此往往失败得血本无归,我不至于那么幼稚。 我只是愿意帮助裘约瑟。 他挂了电话,我便随即问他:“谁限你明天一定要做什么?” 他抬起头,“租快艇的公司,我告诉他们,今天不用船。” “用船干什么?”我追问。 “祖母住的地方,没有公共交通,得租船去。” “哦。”真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有时候裘撒的谎,没有半点破绽,我也压根儿不相信白丽丽会自动去而复返,跟我俩道歉,像她那样的女人,豁出去就豁出去了,这后面定还有隐情。 “你不相信?”裘忽然问。 “不不,”我心虚,勉强地笑,“明天去到一看还不是知道了?这点小事你不会瞒我。” 他像是对我有戒心,益发不肯将实情告诉我知道。 电话接通,应是纽约时间晚上十点多。 我扼要地对父亲说:“爸,我在香港很好,想从玩几天,学校那边,你替我告假。” 他在那边不表示什么,一片沉默,隔一会儿,他与我说:“你母亲跟你说话,芍药。” 母亲的声音十分紧张不安,“芍药,你好吗?芍药,你好吗?” “担心什么?”我笑,“去年去欧洲露营三个月,回来人都臭了,还不是没问题?我们随时联络,我现在住朋友家中,”我按住电话筒,“裘,请问号码可以告诉他们吗?” 裘犹疑一刻,“不太好吧。” “去你的,婆婆妈妈,”我笑着把裘的电话号码报上,“再见。”我放下电话。 裘说:“阳光普照,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去到山顶旧咖啡店,裘抽烟喝啤酒,我们坐在露天,阳光暧和,我觉得这里与南欧最相似,那里的咖啡座就这个模样。 隔壁桌子上有个孩子带着小小的录音机。正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曲:“如果爱你是错——我不要做对。” 如果爱裘是错了,我也不要做对。 他替我在茶内加蜜糖,搅拌好递给我,我就他手中喝一口,倘若我们生生世世就如此过,我也不要做对,不要问我这什么,我爱这个男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白丽丽并不是那么不堪的女人,”她年纪不比你大,但底下有六七个弟妹,十四岁开始养家,没机会念书,但她有天赋本钱。风尘女子的故事都如出一辙,你也听惯听熟了吧,但这样的事确实是有的,离得你远,你就不觉得是真的。我欠她很多,她总在危急的时候替我挡煞,也没少借钱给我,没有抱怨也没有恨,在她那个环境内居然如鱼得水……” 我静静问裘:“你想她怎么样?招待记者说要到剑桥去念英国文学,专修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她即使洗尽铅华,你也不见得会娶她,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你们之间没有那样的缘份。” 裘转动着杯子,不出声。 他英俊的脸不是没有哀伤的,他对白丽丽爱恨交织。 “她倒并没有提过婚嫁。” “我说过好聪明。” 我们静默了。 过了很久我问:“我们呢?裘,我们之间的前途如何?” 他一震,不回答。 我说:“我总要回纽约,我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为你留下来,这对我不公平。” 他看着我,叹气说:“我们今天终于来到这里,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去想不愉快的事儿。” 我点点头,微笑说:“原来我们的将来是那么不愉快的事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我用一只手指掩了掩他的唇,“别解释,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听其自然。” 阳光底下,海水滟滟的蓝,金蛇狂舞,我有点眼花缭乱,我打一个哈欠,伸伸手臂。 “困了?” “不可能,才下午四点。”他召侍者结帐。 我的眼皮渐沉。 他扶我站起,我跟他走到车子旁,我耸耸肩,“莫非是睡午觉睡惯了?” 他开动车子。 我说:“要不就是中了你的蛊。” “别开这种玩笑。”他说着推了我一下。 我忽然觉得舒畅,大笑。 回到裘的公寓,我往他的床上一倒,几乎没扯起鼻鼾。 许是经过早上那一番喧嚷,有点疲倦。 我没有想太多。 是裘把我摇醒的,天都亮了。 “睡了十二个小时!”我惊叹。 他很沉默,指指替我收拾好的行李箱子。 “去哪里?” “不是催我带你到祖母处?” “呵是,但这么早出发?”我问。 "路远,到了就不早了。”他说。 “你什么都替我收拾好了? “牙刷都在里边了。”他拍拍箱子。 “去多久?”我问。 “住一阵子,”他说,“那边静,我们两人可以把事情想个明白,计划将来如何。” 裘的声音很来静,但脸色却坏得出奇,我也引以为常,不再诧异。 他开动那辆吉普车,清晨的空气出乎意料的好,大群的雀鸟觅食,简直鸟语花香,裘却目不斜视地驾驶。 我们乘了往长洲的大船,船上的不少往离岛旅行的学生,互相玩游戏、拍照片,我观察他们,觉得乐趣无穷。 但裘终日看着远方,闷声不响。 “裘——裘——”我唤他, 他说:“我去买杯咖啡给你。” 我只好处之泰然。 船终于到了长洲,码头附近的接我们的船和船夫,我恳求裘让我在长洲游一会儿,听说这里出了名多猫,风景很好。 船夫显得很烦躁,裘过去与他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终于答应等我们。 我诧异,难怪人家都说香港人不好相处,连受雇的乡下人都那么凶霸霸的,我朝那船夫做一个老大的鬼脸。 问裘跟他说了什么。 裘说:“答应补他钱。” 我们在长洲逛,在街市逗留很久,看着他们把猪的尸体抬出来。 裘把我拉开,我不肯走。 那些猪都已被开剥,雪白粉红的皮上盖着蓝色的印子,奇怪的是仿佛都是含笑而终,表情非常暧昧,看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一切都会习惯的,人是适应环境的动物。 这个小岛是野蛮的,简陋的,粗鲁的,也有美丽之处,美得粗犷,像一个戴赤足金项链的女人,但是我被她迷惑了。 这里值得写生,我告诉裘,光是晒着的咸鱼与密麻的苍蝇就可以画一本速写。 裘说许多弊脚外国人租不起市区的房子,也装作假撇清,在这里住。 我感慨地说:“好好的地方,叫他们住得像国际难民营似的,又脏,一个个蓬头垢面。" 裘反问:“唐人街呢?外国人何曾又不那么想?" 逛到一间旧戏院门口,裘说时间到了。 我留恋不舍,因觉下次可以再来,方便得很,也不怎么抗议。 在码头附近我要买甘蔗水喝,被裘止住,"你会生肝炎,脏。" "口喝。"我说。 "船上的饮料。" 船夫开过船来,是一只中型的机动帆船,摩打噗噗地响,十分古朴有趣,中西合璧。 我忙不迭跳下船去,裘跟着下来。 他脸色益发的坏,对碧海蓝天视若无睹。 我安慰自己,也许在离岛住那么数天,他会暂时忘记白丽丽那段不愉快的事。 我躺在船舱内,以帽子盖着额角瞌睡。过了良久,应当不止半小时了,船犹未到岸。 我有点惊异,掀了帽子站起来,发觉船在茫茫大海中,四周没有一点陆地的踪迹。 我笑问裘:“开往哪里去?往菲律宾?" 裘说:“这一程是远一点,快到了。" "你唬我?"我说,"快到了?" "还有一小时左右。" "不是说才二十分钟?" "这只船慢,比不得快艇。" 我说:“再追问下去就不得潇洒了,我最记得小时候跟一个中年男人同车,他唬我说车子半小时才开出一班,我很懊恼,要下车,他就怪我不够潇洒。当时我心想,同你这个糟老头同车半小时?那还不闷死?潇洒也得找对象呀。"我停一停,"现在我是不在乎船往哪里开的。" 裘不出声,默默握住我的手。 船的速度并不慢,却还足足驶了一小时才到。 这根本不是长洲附近。 裘为什么不照实说? 船夫把行李交给我们,便把船开走了。 "这是哪里?"我问裘。 "桃花岛。" 我笑:“桃花岛凶险得很呢。" 他担起行李,与我向山上走去。 山高处只有一幢木屋,倒是很整齐。 我惊异问:“只这间屋子?整个岛只有这幢屋子?而你祖母就一个人住这里?" "胡说,山坡后是村庄,有好几户人家。" "呵,"我又想起,"电呢?没有电? "没有电。" "没有电灯、电话、电锅?" "是,也没有熨斗、吹风、冰箱、电视,什么都没有。" "老天,"我格格地笑,"别有风味。" 裘忽然问:“你不怕?"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反问,"我应当害怕吗?"我凝视他。 "到了。"他向上一指。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间木屋像是临时搭起来的,门一推就开。 "祖母呢?"我问。 "年纪大,不喜见人。"裘说,"跟她的猫同住,"一边便把我的行李搬进屋子里去,"你是这间房,她在走廊另外一头。" 那扇门关着。 我的房内有一张铁床,罩着帐子,也有书桌跟椅子。 "你呢?你住度假营哪一角?"我问。 "客厅。"他说,"睡地板上。" "你心情很沉重啊,不像来度假。" "过数日就好了。" "厨房在哪儿?"我问,"够食物吗?" "满坑满谷,你过来瞧。" 我去一看,那是些罐头,算了,谁打算到这里来吃法国大菜。 "什么炉子?"我问。 "火油,"他说,"没有煤气,所以你要当心。" "我要当心?干嘛要我当心?"我追打他,"我有答应说天天煮饭吗?" "才那么几天,忍耐忍耐。"他握住我拳头。 一切设备倒还齐全。 我打开箱子,除了一大堆书报杂志,还有简单的画具,裘待我真的周到,趁我睡觉,他去办货,他还带了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这个岛到底叫什么?" "钓鱼台,这你总听过吧?" 我没好气,摊开地图,"指给我看。" "反正你插翅难飞,"他声音低沉,"没船没路,你走不了。" 我一怔,随即笑,"你祖母也在,我怕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走廊另一头传出,"约瑟,约瑟,你来了吗?"夹杂着猫的叫声。 裘拍拍我的手,"我过去一下,你收拾收拾,屋后有一口井,学学打水。" 他向走廊那头走去,推门进房。 打水,我想,怎么个打法?我跑到屋后,果然看到一口井,而山下也确实尚有相似的几间屋,远远还看见人家养着鸡与犬。 我想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事。 我提着铁皮桶打了一桶水回屋,洗了一把脸,隔很久,裘才自祖母房内出来。 "没什么吧?"我关心问。 "七十二岁了,"他说着摊摊手,"平时还能照顾自己,但不喜见客。" "就靠她自己?"我罕纳,"你父亲也不照顾她?" "村上有一个娘姨,我们在就不必她来。" "也好,让我做顿饭,孝敬她老人家。" "还振振有词?你会做什么?炒饭?咕噜肉?" 我说:“这里可真偏僻,有什么三长两短,谁知道?生了急病,怎么通知人?" "机帆船每天来, 通知警方,可以坐直升机去医院,比在市区内等计程车要快得多。" "嘿,可真没想到香港有这种地方。"我摇摇头,"听上去居然还没有什么不便。" "叫你开了眼界了。" "可真是的,我该怎么谢你呢?"我调笑说。 裘去打水洗澡,我在屋内四处打量。 走廊的门边还放着一碗猫饭与一碗水,我走过去瞧,两样都是新鲜添上的,没有腥气,也不见猫毛,看样子老太太顶会照顾,身体还很健康,我放心了。 房内隐隐传出咳喇声。 我略为犹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我是约瑟的朋友,来住几天玩。" 房内隐隐传出"嗯,嗯"的声音。 我又说:“我不打扰你了。" 有几声猫叫答我。 裘回来了,看见我就笑着摇头,"你站那儿干什么?"他问,"你跟谁说话?" "你祖母呀。" "她耳朵不好,听不见。" "可是她听到我。" "她至多'嗯嗯嗯'地答复你,是不是?" "又被你说对了。" "别去打扰她,我们管我们玩,她只要有那只猫就有伴了。" "谁做饭?" "不是说有佣人吗?"裘略为不耐烦。 "又毛躁了。"我看他一眼。 那天我们睡得早。 郊外风很大,吹得窗门啪啪响,我心里无限的不安,我与裘的前途……不如说服他与我一起回纽约……我已开始想家,家里定时的三顿饭,父母的呵护,温暖舒适的被窝,这一切上裘,我都希望兼得,我是一个贪心的女人,但我非常勇于原谅自己,人的本性都如此呢。 我想起床与裘去商量,木板床令我腰酸背痛,但我四肢发软,使不出劲道。 我既好气又好笑,这好比《水浒传》中好汉中了迷药似地。 迷药。 我心中闪过一阵亮光,我真的服了迷药?否则如何解释这些日子来,我一碰到床便昏迷不醒? 是裘!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心一阵寒冷,整个人却堕入黑甜乡。 第二天清早,是裘把我闹醒的同,他拿起我的辫梢,拨我的鼻孔,使我打喷嚏。 我惊醒便说:“你益发会欺侮人了。” 他问:“睡得可好?” 我想到昨夜的事,很犹疑,但尽量做到自然,“这张床,硬得简直像棺材!” 他歉意,“我替你找张褥子来。” 我凝视他。 “看着我干什么,过来吃早饭。” 我就一盆冷水冼了脸,看见桌子上摆着白粥,喝一口觉得也还香甜。 我说:“裘,我到底不惯乡下地方。” “我以为你会觉得新奇。” “裘,我想回去。” “再住几天,快了。”他说 “‘快了’?那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害怕。 老太太房中打翻了东西,猫咪在声叫,老太太斥责的声音。 我的心又有点平安,也许是我多疑了,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他发觉我有异样之处。 我低下头说:“可是我总是要回纽约的。” “你是否要我立刻向你求婚?我们的认识还不够,”他把手放在我脖子上,缓缓收紧,“说不定我是蓝胡子,你们女人做事全凭感性,太不小心。” 我轻笑,丝毫不觉畏惧,尽管我对他起疑心,但是我不觉得他会伤害我,女人对这种感觉是一向灵敏的。 他叹一口抽气。 早餐后他带我到山上去写生,下午我们钓鱼,我懒洋洋躺在他大腿上,问他何以老祖母不出来晒晒太阳。 “你怎么知道她不出来?也许现在她与猫正坐在空地上。”裘说。 我问:“你呢?现在你又没工作,裘,你可愿意与我一起到纽约去?” “什么?”他愤怒地说,“投靠你们香家?” “裘,你有自己的本事,怎么可以这样说?” “万万不能!”他决绝地说,“绝对是你香芍药跟着我走,我岂可以跟你?“ “是是是,大男人,是是是。” “你们香家——哼!”他自鼻子里发出来的蔑视。 我也不禁有气,“我们香家怎么了?真好笑,我们三代是移民,美国华侨,三代是珠宝商,守法纳税的规矩人,你又怎么了?” “三代之前呢?”他冷笑。 “三代之前难道是长毛不成?”我说,“我家曾祖,也是个珠宝匠人。” “他多行不义!” “谁呵,”我惊叫着跳起来,“你在说谁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娶老婆要打听她三代祖宗的事迹,裘约瑟,你脑筋有毛病。” 他怔住了,隔一会儿又静下来。 他问:“你可有听过你们香家的跟凌家的纠葛?” “有。”我简单地说。 “你不知道你家曾祖干过些什么好事?” “呸!”我说,“神经病,你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干什么?莫说你不姓凌,就算你姓凌又如何?那不折不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怎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 裘低下头,不出声。 “你为何对这两家的事那么有兴趣?”我说,“告诉你吧,是凌家对不起香家!曾祖是玉器匠人,被凌家做官的抓了去做苦工,还打折了一条腿,怎么倒还怪我们!”我的脸涨红,仿佛祖先的血液在我体内复活,一切荣辱在我的身上。 “可是你知道姓香的后来做了什么?”裘的脖子都粗了,额角上都是青筋。 我不怕,我问:“做了些什么?请你这个历史学家多指教!” “姓香的把凌家最大的秘密去告诉长毛,然后一走了之,跑到金山去落籍,这事你可知道?” “什么秘密?” “一幅夹墙,墙内藏着凌家所有的财产。” “活该!”我说,“不义之财,冤枉来,冤枉的去。” “芍药,你未免太武断了,你可知凌家除了那只翡翠西瓜,什么也没带出来?穷了三代?” 我“霍”地站起来,“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又干你什么事?总不是为了我祖先与一家姓凌的恩怨,你就因此与我闹翻了?” 他也站起来,一言不发,步下山去。 我追在他身边,非常苦恼,又气又急,“你从哪里听了闲言闲语来?他们家不穷,经过天翻地覆的时代变迁,也不一定带得了产业出来,政变后多少人倾家荡产,这种道理我也懂得,你难道不明白?” 他不理我,只是匆匆走下山。 我气苦,握紧拳头大叫:“我要回家了,裘约瑟,你听见没有?我要回家了!” 他不理我。 那天我没有再见过他。 到晚上我肚子饿了,自己做饭吃,气也消了一半,找不到裘约瑟,我去敲老太太的房门,没有人应。那碗猫饭仍然搁在近门口处,已经干了一半。 我提高声音说:“老太太,饭菜做好了,请将就着吃一点。” 没有回音。 我敲敲门。 还是没有回音。 老人家莫是有了什么意外,我惊心。 我把晚饭端回厨房,再回去敲门。 这回连猫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猫呢? 自早上没见过它。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只猫,我也没有见过老太太,我只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心跳得很厉害,我轻轻地推开房门,房门并没有锁,只是在里面有一个小搭链钩住。 我拨开搭链。推开进去,室内很暗,一时看不清楚什么,等我定下神来,才发觉是一间空房,什么都没有! 床、椅、桌,什么都没有? 我呆住了。 然后一种冰凉的感觉自我背脊缓缓升上来。 老人呢?猫呢? 我走进房内,脚上踢到一件东西,低头一看,黑暗间也知道是一架录音机。 我摸索着开了录音机,传出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与猫叫声。 我恐怖地尖叫一声,立刻关了录音机。 为什么?为什么?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把他祖母怎么样了?他干嘛把我骗到这个荒僻的离岛来? 我立刻想到我自己的处境,现在我知道他的秘密了,他又会拿我怎么样? 我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一生当中,第一次真正地觉得害怕,我浑身簌簌地发抖。 裘为什么要伤害我?我们通信已有六年,我们——门外灯光一闪,我连忙缩在一个角落。 灯光越来越近,我吓得落下泪来。 “出来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没接话。 “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吧。”她越来越近。 我抹了抹眼泪,勇敢地走出来,脚像踩在去雾里。 灯一提起,我看到的是白丽丽的面孔。 “你!”我如见到鬼魅,“是你?” “可不就是我。”她没有化妆的脸在灯光掩映下显提阴沉可怕,“我们又见面了!” “裘呢?” “什么裘?”她阴恻恻地笑。 “裘约瑟。” “什么裘约瑟?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我尖叫起来,“你说的是什么?什么叫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你还在梦里呢,香芍药!谁告诉过你,他叫裘约瑟?哈哈哈!” 我忽然明白了,如遭电击般站在那里,不能动弹,是,谁告诉过我,他是裘约瑟? 一出飞机场,他只叫了我一声,我就把他当作裘,我与裘信中的事,他一概不知道,他甚至没有冒认过他是裘约瑟,但他的确是个冒牌货! “为了什么?”我颤声问,“他到底是谁?你又是谁?”我尖叫,“你们到底是谁?有什么企图?” “啧啧啧,天下有你这样的蠢人,小凌居然还对你倾心,你知道吗?短短三个星期,他仿佛爱上了你呢?” 我失声问:“小凌?他姓凌?”呵姓凌,凌家的人! “你终于明白了,他是凌家的人,姓凌唯一的后代,向你算帐来了。” “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问。 “你还不明白?” “你们把他的祖母怎么样了?”我喝问。 “祖母?什么祖母?”她闲闲地问。 我瞠目看着白丽丽。 “从来没有这个人,”她伸脚把录音机踢到一个角落,“骗你的,好叫你放心在这离岛上躺几天,方便我们办事,少点麻烦,你明白没有?” “没有老太太?”我惊问,“你们没有杀了她?” 白丽丽仰头大笑,忽然止住,“要杀的人是你!” “我?”我退后一步,“为什么是我?” “你这蠢货,”她咬牙切齿地说,“因你抢走了我的爱人——”她万分恼怒的自怀内拔出一枝枪来,“因你害我挨了他一记耳光,事后为顾全大局,还要我亲自登门道歉!” 她扬起枪,指着我。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里,我相信她真会开枪,她的眼光怨毒,在黑暗中看来如一头受野兽。 “放下枪。”我身后的声音。 我转头,是裘,不,不是裘约瑟,我悲哀地问:“你是谁?你们到底是谁?” “放下枪,走开。”“裘”向白丽丽说。 “反正你们要杀她灭口,”白丽丽恨道,“何不给我拣这个便宜?” “走开!” “你再呼喝我,把我当一条狗,我连你也一并杀了。”白丽丽咬牙切齿。 “裘约瑟”说:“请便。”他挡在我面前。 白丽丽眼睛欲喷出火来,但她终于把手枪收在怀内,转头走了。 我看着“裘约瑟”。 他说:“我将整件事告诉你。” “好让我做一个明白鬼?”我气愤地说。 “正是。”他说。 他英俊的脸益发冷冰冰,木无表情。 我跟他回到房间,坐下来,我仍不相信他会伤害我,我不置信地看着他,杀我干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跟白丽丽之间有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芍药,自你踏出飞机场那一刹那,你已被绑票了。” “谁绑我票?”我跳起来。 “我。”他按我坐下来。 “为什么?” “我姓凌,我已被你们香家迫得山穷水尽,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落下泪来,“我不明白。” “我冒了裘约瑟的名,一封信把你叫了来,裘约瑟可以说是我的旧同学,我在无意中知道你与他通信已有多年,而且你便是香家的后人,真是我起死回生的天赐良机。” 我眼睁睁地听他说下去。 “我把你接走以后,马上通知你父亲,叫他付赎金,你并不知道你自己已被绑票,摇电话回家,正好证明你在我们手中。” “你对我说谎!你骗我!”我心撕肺裂地说。 “芍药,”他苦涩地说,“这世界里充满了说谎的人,你的天真建筑在我的痛苦上,如果我凌家不为香氏所害,我也可以活得和你一样天真。” 我静了下来。 “我们要求的赎金是那只翡翠西瓜与现款。”“‘我们’——你与白丽丽?还有那个老赫?”我低声问,“裘,”我仍然叫他裘,“在这件案里,你只是帮凶,这并不是你的主意,我落在他们手中,身不由己,是不是?”“当然这是我的主意,”他冷笑,“他们才是我的帮凶!整件事是我计划的,现在我己得到我要的一切,我们随时可以撕票——老实说,从计划绑票开始,我们就没打算留着你。” 我看着他,头皮发麻。 “真的裘约瑟会替我报仇!”我流泪说。 “会吗?他根本不知道你来了香港。”他苦笑。 “我父母知道他在香港!他们会跟他联络。” “他们不会找到你,他们永远找不到你了,明天一早我们便到南美去,地方之大,小国家之多,足以能够使我们永久失踪,你明白吗?”他狰狞地摇动我。 我静了下来。真没想到,我年轻的生命会如此结束。 我抬起眼睛,“既然你们可以在南美失踪,为什么定要杀我?”我低声问。 “没有理由!” “为了我祖先所做的错事?”我问。 “不要再问下去!”他狂怒。 “我死了以后,你心里会比现在好过?” “不准再说!” 我闭上嘴,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眼光。 我们沉默着,我在等死,他们今天就要解决我,以便远走高飞。煤气灯亮光一闪,出现的是老赫,他左臂的青龙栩栩如生,几乎要跳跃出来。他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跟她说些什么?还没准备好吗?”“裘”不响。“下山去吧,叫她自己走下去,免我们动手拖死尸。”他说得如此稀松平常,令我觉得我不过是条狗。我觉得冷。忽然想起很琐碎的事:学校里同学的笑脸,一件未完成的功课,床上那只自小玩大的布狗熊,我甚至没有见到真正的裘约瑟——我就要死了。我这次到香港,原是订婚来的。“裘”别转了头。“怎么?”老赫扬起一条浓眉,“不舍得?别跟自己找麻烦,白丽丽才解决,你又来了?”“你把她怎么了?”裘急促地问。“干掉了。”老赫说。“什么?”裘跳起来,是真的震惊,“你——”“一共才五十万美金,那只翡翠西瓜全属于你,你得回传家宝,我要现款,最公平不过,还得与那女人平分不成?她出过什么力?又沉不住气,险些儿为她坏事,嘴巴又疏,迟早被她拖累,一个是干,两个也是干!”“你……拿她怎么了?”裘颤声问。老赫冷笑,“凌少爷,我看你不是这块料子,一点点小事吓得这样,那女人已经失心疯,拔出枪要杀了你去报警,因你变了心呢,”他哧哧地笑,“你想想,留着她是不是麻烦?”裘低着头说:“你走吧,你马上走,带着钱走,不要管这里的事!”“怎么?后悔了?现在你叫我走到哪里去?接应的船明早才来,况且我现在又不肯走了,免得你凌少爷一时心软,你下不了手,还有我呢。”他娓娓道来,像扯家常,我听得呆了。裘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走吧,香小姐。”老赫客气地说。我静静地说:“我怕黑,在家睡觉的时候,我习惯开着一盏小台灯,你们要天亮才走,天亮才杀我吧。”老赫摇头,“夜长梦多,现在杀了你,我还能睡一觉养足精神。”“好的。”我缓缓站起来。“老赫,”裘站起来,“她跟死人有什么两样?十多岁的女孩子,落在我们手中已多个星期,她能逃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俩倒发生了真感情。”他睨着。我缓缓地说:“我跟你下去,免得你一个是杀,三个也是杀,你别过分,翡翠西瓜割成几面,也足够你十辈子受用,你好心足了。”“好,”他翘起大拇指,“这小妞有胆色,可惜命短一点,凌少爷,你要学一学。”他跑出去蹲在房门口吸烟,黑暗中只见一点红。我转过头来,看着裘。他不响。我说:“我不是没有疑心的,譬如说每天你给我喝茶时必定下了药,方便你们办事。”他不答。“我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的惊惶背后有这么大一件事,关乎我自己的性命,”我说,“我不是不知道疑心,我只是始终不相信你会杀我。” 我再站起来。 “我们下山去吧,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不怕?”他脸色在月光下像张白纸。 “很怕。”我说,“我不愿意死,我还年轻,我甚至还没有结婚生子。” 他握住我的手。 “太迟了,裘,你立意把我带到荒岛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你也要当心老赫。” 他惨笑,“我不再在乎,我最多与他同归于尽——” 老赫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我早料到上这样,凌少爷,你出来吧。” “你放过香芍药,一切依你。” “凌少爷,我们何必在这关头火拼?当初订下计划的是你,现在反悔的也是你。” “是,我反悔了。”裘急促地说。 “翻来覆去的焉是好汉?”老赫恐吓他,“你别逼我下手。” “你放过香芍药,我与你共进退。” “你爱上了这妞?” “是,”裘直认不讳,“我没料到她是一个这么纯真的女孩子。” “可是你还是把她带到这个荒岛来,你还是想报仇,你已经犯了罪,一件是秽,两件也是秽,放了她,她一坐到警局,你马上成为通缉犯,至少判个终身监禁,你要我陪着你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裘流着冷汗,“我只求心之所安。’ “你的心之所安?”老赫仰起头狂笑,“我一辈子没见过你这样的懦夫!多少人白手起家,又有多少人埋头苦干,枉我跟了你父亲这许多年,难惊你令他失望!你一生人不务正业,专跟下三流勾搭,一事无成,把怨气出在香家头上,到计划成功,你又摆出一副良心未泯的样子来,好!我成全你!” “你说得太多了——”裘扑过去. 老赫扳动枪击,子弹呼啸而过,裘手臂上鲜血涌出,他与老赫扑倒在地上扭打,我恐惧地尖叫起来,又是一声枪响. 我哭泣. 门外传来大群人吆喝的声音:“在这里!在这里!枪声在这里!” 我看到十数名警察抢进来,雷电间按住了老赫与裘。 “芍药!芍药!”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看到的竟是父亲的面孔。 我大声叫:“爸爸!爸爸!” 父亲喜极而泣,“芍药,你无恙,啊,芍药你竟无恙!” 他紧紧把我拥在怀中,我崩溃下来,号啕大哭,警察替我盖上毯子。 “直升机来了,快将她送往医院。”一个督察下令。 “你没事吧?”父亲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整个人抽缩、痉挛、颤抖。 “芍药,”旁边有一个长得老老实实的年轻人充满关怀,“芍药,都是我的大意,我不该拿着你的信到处招摇——” “你是谁?”我问。 “他是裘约瑟,芍药。” 我大声尖叫,一次又一次。 父亲把我死命抱在怀中。 我失去了知觉。 父亲说:“你一到香港,芍药,我便接到他们的电话,说你已被绑架,叫我准备赎金与那只翡翠西瓜。我就觉得蹊跷——谁知道我们得了这件东西?马上派人侦查。开头我并不相信你已落在他们手上,直至在长途电话听到你的声音。” “这件案子其实做得非常聪明,”母亲说,“人海茫荡,我们赶到香港,虽然有警方协助,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联络到裘约瑟,但这个傻小子根本不知道你收过一封求婚信,也没想到是他在朋友群中招摇你的信而引起的恶果,那姓凌的少年非常工于心计,这件事恐怕经营已多年,不但笔迹、信纸信封学得一模一样,事实证明那堆信中,有十来封是他写的,而你也没分辨出来。” 父亲说:“直到你说出电话号码,警方追查到那一间公寓,早已人去楼空,只查出公寓是一个女人租下的,她的名字叫白丽丽。” 我失声:“她的房子!”难惊她那么苦涩、痛心、难过。 “是。”父亲说,“但是白丽丽也找不到。这些人与你像在人群中消失了。” “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 “白丽丽, 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与警方联络,说你在离岛上,”父亲说,“她借用下面村子的电话,一回来就遭杀害。” “她为何要那么做?”我问。 父亲说:“她说她要得回那姓凌的少年,她情愿他去坐牢,她不能失去他。” “结果她死了。”我说。 “是,山下掘有两个狭长的坑,一个是为你准备的,芍药,白丽丽躺在另外一个坑内。” 我仍然颤抖不已。 “至于姓凌的少年,他对警方说你实在是个好女孩子,他下不了手。” “他也是个好人!”我冲口而出。 “我不会那么说,芍药,他主使整件事,你险些为此丧命,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很……很有趣的男孩子,他对我很好,直至去到离岛,我没有被绑架的感觉。”我黯然说。 “这就是他手段高明的地方呀,他根本没打算留活口,”父亲说,“他干嘛怕让你知道他真面目?” 我不敢说出来。 在香港的两个星期,我与“裘”处得极好,我曾度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间。 感情是不合情理的。 在那两个星期之中,我真正享受过人生,我知道被关怀被宠爱是怎么一回事,老实说,我向往那一段时间,我希望可以再回到那一段甜蜜的时光。 我一直并不相信他会杀我。 当他挡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真正相信他肯为我牺牲。 在那段短短的三个星期中,我们是相爱的。 我不会忘记他。 门铃一响,母亲去开门,她笑说:“芍药,裘约瑟来看你。” 我抬起头。 诚然,他是货真价实的裘约瑟。裘约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脸圆圆,表情憨憨,戴副眼镜,动不动面红,有时说话也有点幽默感,办事认真努力……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有优点,但是非常乏味的一个正常男人。 我站起来回房间。 “芍药,”母亲拉住我,“你到哪里去?” “我累,想回房间去躺着。” “别这样好不好?”母亲低声说,“你当心嫁不出去,我看裘约瑟这人蛮好。” 可是母亲不知道,我从来没把这圆脸的男孩子当过是裘约瑟。 真正的裘约瑟是另外一个人。 我说:“母亲,你让我嫁不出去好了,我实在并不太关心我的婚事。” 我自己心中有数,我疲倦地倒在床上,我心中有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钟情 钟情: 韦玉华终于搬了出来。 终于,是因为她自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人家是与母亲夹不来,她则与父母亲都无法交通适应。 玉华形容她的少年期:「如一个人被麻布袋罩着身体遭拳打脚踢,有怨无路诉。」 也许是过份了,这是她身受的感觉,别人很难了解。但是过去的,也就是过去了,尤其不能令玉华释然,那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她生命中宝贵的一部份,一去不再回头,她为自己不值。 更加逼切地要搬出去,一待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立刻在中等住宅区找到小小公寓房子,租了下来,并且把历年为小孩子补习的节蓄取出装修小小单位。 现款都花光了,玉华每天晚上吃一只长条法国面包。 但是值得,这是独立生活的第一步。 两年后,她要把这幢小公寓分期付款买下来,她不在乎是否能够找到理想伴侣,她并不希企异性来接手料理她的生活,她决意凭双手去争取她所需要的一切,十块就是十块,廿元就是廿元,不好高,不骛远,脚踏实地。 玉华要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现代女性,不是单凭嘴巴嚷嚷独立,然后一见到男人,立刻双膝放软的充头货。 这是心态问题,玉华见过一些前辈阿姨姐姐钓金龟的悲剧,连时间精力肉身灵魂都赔贴,沽沾自喜做着毫无希望的蚀本生意而毫不自觉…… 生意?是,因为女方有所企图,她拿她所有的去换她所需的,便是原始的生意交易。 感情中渗了这么复杂的因素,怎么能平起平坐。 这也许是玉华做人唯一的原则。 平时,在别人眼中,她也就是个聪明伶俐圆滑得过了头的时髦女性。 唉,且把韦玉华严肃的一面放下,齐来看看她活泼的日常生活。 话说玉华已把公寓装修得七七八八,这个属于她的小天地充份表露了她的爱好与品味。 客厅架子上欠一只钟,她决定到古董店去选只三四十年代的座钟,最好数字有夜光的那种,熄了灯也看得见绿色的萤光字。 玉华很遗憾,父母什么资产都没有留给她,韦老太是那种防子女如防贼般的老人家,一次黄金价格暴升,玉华认为应该出货套现,提醒老母几句,韦老太却说:「金子?我哪儿有金子,今天天气好热,你吃过饭没有?」 五华马上明白老妈的心理.以后都没有再提过一个字。 怎么又说到这种题目上去了,好生无味,人生路上总有荆棘,与这篇故事,一点联系都没有。 这个故事,主要同玉华要买的那只钟有关。 那天下班,她经过一间小小古董店面前,驻足,即时看到她心目中的时钟。 外型精致,钟座用木制,题面上写着阿拉伯字母一二三四,萤光粉清晰完整,是一次与二次大战期间的式样,玉举微笑,她喜欢它。 她推门进去。 这种开在庙街的所谓古董店铺,卖的大都是什么货色,本地人与游客心中也都有数。 玉华预算的极限是一千大元。 掌柜的是一个年轻人. 玉华笑说:「我想看看个窗里的那只钟。」 年轻人剑眉星目,本来一脸笑容,听到玉华这句话,有点尴尬,说道:「对不起,那件货是非卖品。」 玉华一怔。 当然,这是他们做生意的一贯手法。 客人看中什么,什么使即时变成非卖品,好让客人更加希望得到它,以便漫天讨价。 玉华问:「不卖,搁橱窗里干什么?」 年轻人很坦率:「吸引顾客。」 「你还有什么类似的座钟?」 「有,请过这边来。」 一边搁着三五座粗糙的仿制品,售价也不低廉。 玉华摇摇头。 「不喜欢?」 「不喜欢。你们只有这些?」 「对不起。」 「你是店主?」 「正是。」年轻人微笑。 不象。 年轻人解释:「叔公半年前过身,把这家店留给我。」 「生意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年轻人斟上一杯香茗。 「我告诉你怎么样,我给你八百块,买你橱窗那座钟。」 年轻人笑了,摇摇头,「非卖品。」 玉华又说:「一千块.我只得一千块。」 「我叫柳志成,贵姓大名?」 「韦玉华。」 「韦小姐,那座钟真是非卖品。」 「世上没有非卖品这事,关键在你想卖多少。」 柳志成一怔,这个女孩子好厉害,个性这么强,说话竟如此直率。 他说:「它是不祥物,叔公说很少人降得住它,不卖出去,也是为着顾客好。」 玉华反正有空,听见这话,好奇心大炽,又见没有其它顾客上门,便坐下来,问他,「怎么样不祥?」 柳志成端的好涵养,笑笑说:「你不会想知道。」 玉华有点不好意思,人人皆有私隐,不一定肯告诉陌生人。 她搭讪的说:「谢谢你招呼。」 「有空再来看看。」 玉华告辞。 柳志成送到门口。 他穿白衬衫及卡其裤,自有一股潇洒之气质,玉华十分欣赏。 她朝他笑笑,截住一部街车,回家去。 买不买到那座钟倒是其次,她不过用它做装饰用,没有它,也可以买别的,现在令她感兴趣的,是钟背后的那段故事。 不祥,怎么样不祥? 玉华很想知道。 第二天中午,玉华又逛到柳家古玩店去。 橱窗中那只钟不见了,啊哈!玉华大乐,可逮到了,昨天还说不卖,今天遇到慷慨的客人,马上易主。 她推开店门,指着柳志成笑问:「你把它卖了多少?」 柳志成抬起头来,见是玉华,心里先有三分欢喜,见她如此活泼烂漫,更添两分好感,他决定作弄她,慢吞吞地说:「卖掉了?没有卖掉,我取下来抹油。」 玉华一听,知道自己太过武断,立刻气馁,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柳志成忍不住笑起来,同时轻轻把座钟搬出来。 玉华看到座钟,更加爱不释手。 一次生两次熟,柳志成又对这个女孩子十分存好感,便安慰她:「它真的是非卖品,来,我把它的秘密告诉你如何。」 玉华的精神又来,「真的。」 「我知道你有兴趣。」 玉华坐下来,聚精会神地预备听故事。 柳志成看看她,心想:这双大眼睛好动人,他咳嗽一声,才能集中思维。 「叔公说:这只钟,有奇幻神秘的力量。」 玉华诧异,「是吗,它能够做什么?」 「它使你做梦。」 玉华真正遭到迷惑了,「梦?什么梦?美梦抑或噩梦?」 「两者都有。」 「怎么可能,我不明白,请说得详细一点。」 「你看到钟面的十二个数字吗?家叔公说,每逢时针与分针在午夜十二点正会合的时候,奇怪的事会得发生。」 玉华趋身过去,「什么事?」 「指针不再移动,时间停顿下来,这只钟会把人带到另外一个空间去。」 玉华先是呆呆的听着,忽然之间,她觉得这个故事荒谬得无以复加,忍不住仰起头大笑起来。 然后她站起来,「我要回公司了。」 柳志成看着她,「你不相信这故事是不是?」 玉华很婉转地说:「你讲故事的技巧可能不太好。」 柳志成气结,他摇摇头,「信不信随你。」 「我不是不信,我只是不明白,一只小小座钟如何控制空间。」玉华用手托着腮。 「我也不明白。」 「你试过没有?」 柳志成摇摇头。 「你叔公试过没有?」 柳志成答:「恐怕有吧,他一直说人类渴望未卜先知是最愚昧的行为,一旦知道将来事,目前的生活就没有意义。」 玉华不为所动,她说:「一千块买你这只钟。」 柳志成摇摇头:「但是我今夜可以请你吃饭。」 「好,我下班来找你。」 玉华临走之前用手摸一摸座钟。 那天她做得比较晚,柳氏古玩的店主并没有不耐烦,他在店堂等他。 两人吃了顿很舒服的日本菜,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柳志成在大学里念的是商科,谈吐幽默,玉华喜欢他那股悠然之态,他并非与世无争,积极中却不强求,与时下一般穷凶极恶争取的年轻才俊是有点分别。 他送她回去。 玉华道别时问:「那只钟,真可以把人带进未来?」 柳志成笑,「你不会相信这种事。」 「不,我的思想很开放,很愿意接受新事物。」 「那只钟已有好几十年的历史了。」 「你会不会把钟借给我放一个晚上?」 柳志成仍是摇头。 玉华抱怨,「你这个人,乱卖弄神秘感。」 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笑,「明天轮到你请喝下午茶。」 玉华乐意地点点头。 她与柳志成开始约会。 玉华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男生。 但是每次到古玩店去,她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在座钟上。 一次她感喟的说:「我们生命受时间控制,千真万确,粉红色婴儿终于也会变成衰翁老妇,每一只钟都是神秘的,是,它们均确有不可告人的力量,因为它们把时间具体地用时针分针表现出来。」 志成笑她,「给你这么一说,我看到钟都怕。」 三月,是玉华生日。 玉华心生一计,问他:「我有一个愿望,只有你可助我达成,柳志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志成一则不虞有他,二则是女朋友的生日愿望,便爽快的答应:「当然可以,义不容辞。」 玉华慧黠地笑,「喏,是你自己说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准食言。」 志成这才觉得不妥,玉华是个鬼灵精,有许多匪夷所思的想法,一下不小心,就会着了她的道,但是他愿意,他不怕。 「很简单,柳志成,把那座钟借给我,让我带回去,明天还你。」 柳志成呆住了。 这女孩子真叫人防不胜防。 玉华见妙计得逞,不禁拍手称好。 志成沉默。 玉华说:「不过是一只钟而已,你怕什么,怕午夜会有一只精灵自钟内钻出把我抓进第五空间去?」 志成很勉强的说:「好吧,借给你。」 「谢谢谢谢,你放心,我会好好代你管理它。」 「我只恐怕你会失望。」 「不要紧,至少可以证实令叔公是太过多疑了。」 柳志成在跟着的时间里变得沉默,玉华知道他不悦,但是好奇心战胜一切,她心内抱着歉意,决定有机会要好好补偿志成,但今天,她不会撤消原意。 志成把握捧出来交给她。 钟颇重,玉华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损害,担当不起,老实说,她也有点后悔,太任性了,影响志成情绪,但骑虎难下,只得过了今晚再说。 座钟放在她家那只柜上,倒是天衣无缝。 玉华看着它,己经十一点多了,午夜十二时,会有什么发生? 她头皮发麻。 若不是天性倔强,玉华真想拨一个电话叫志成来把座钟取回算数。 这只钟滴嗒声十分响亮,产生催眠作用,玉华眼皮沉重。 不,不能睡。 眼皮不听话,缓缓合上,玉华瞄一瞄钟,十一点五十七分,哎呀呀,时针与分针快要交叠在一起,她的精魂可是快要出窍? 来不及了。 玉华倒在长沙发上,伸展双腿,只觉舒畅,要好好睡他一觉。 她耳畔听见清脆的叮叮叮,一连十余响,玉华没想到那是只自鸣钟。 她睡着了,一点事都没有。 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非常痛快。 忽然间,她听到哭泣声。开头,玉华以为是大厦隔邻有人吵架争执,声音传到她这边来。 后来发觉不对,哭声太过清晰,直钻入她耳朵,玉华转了个侧,睁开眼睛,吓一大跳,她看到一个少女,坐在墙角哀哭。 「你是谁?」玉华问。 少女似没有听见,她捂着面孔流泪。 「你怎么会在我家?」 话还没说完,玉华发觉这不是她的家,她不知道躺在什么人的床上,这肯定是贫苦之家,家私杂物既脏且乱,天,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几时来的? 玉华失措,连忙下床。 她过去拉那个少女,伸手过去,手明明触摸到对方衣角,却一点力道都没有,她想推她,推之不动,玉华发呆,这是否一个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华急急同少女说:「你缘何哭泣?来,让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太迟了,有脚步声传来,少女抬起头,泪痕满面。 玉华骤然看到她的五官,顿时一怔,好脸熟!在哪里见过她? 一个面肉横生的妇人进得门来,也不多话,走近少女身边,举起手就打,少女挡也挡不住,头脸上一下子吃了好几记耳光,被打得金星乱冒。 玉华看不过眼,冲上去说:「别打了,再打我去报警。」 中年妇女没有看见玉华。 只是指着少女骂:「王孝慈,你别以为我不敢打死你,今天当着你父亲,我就剥掉你这层皮。」 玉华忽然明白了,王孝慈,这是她母亲的名字,这蹲着挨打的少女是她的母亲! 玉华一直知道母亲是人家的养女,童年与少年时期过得很不愉快,故此脾性古怪,但玉华没想到她过的是这种非人生活。 玉华怔怔的站在一旁观看。 不晓得恁地,玉华原谅了母亲,难怪她多疑多病,难怪她难以相处,难怪她没有安全感。 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诉过苦,是以玉华对她的苦难一点了解也没有。 这下子统共明白了。 玉华又发觉她如走入一部电影之中,在现场看到一切事情发生,但是剧中人却看不见她。 这种感觉怪异极了,玉华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见少女满脸血污,她忍不住扑过去,「妈妈,妈妈。」玉华一直叫,但没有人听得见她。 玉华哭了。 那少女瑟缩在墙角犹如一只老鼠。 恶妇离去,锁上门,少女缓缓站起来,摸向门边,想偷走。 玉华同她说:「我们一起逃,来,不要气馁。」 没有这个机会了,玉华耳边传来叮叮响,她惊醒,看到自鸣座钟两条针交叠在一起,正是午夜十二时正。 玉华混身寒毛竖起夹,是它,是它把她带到时光的那一边,看到那幕惨剧。 玉华整个背脊都是冷汗。 玉华明白到她母亲令她生活难过的原因了,她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第二种生活,比起她少年时身受的一切,她对玉华,已经够恩慈宽容。 玉华怔怔地如做了一个噩梦,内心激动不已。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玉华被吓得跳起来。 这么晚,会是谁? 是柳志成,怪钟的原主。 「志成,我有话跟你说。」 「我先说。」 玉华诧异,「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要向你坦白。」 「我不明白。」 「玉华,那只钟——」 「那只钟真可怕,」玉华喘息地说:「请你快来把它取走。」 谁知志成说:「玉华,我决定把它送给你,真对不起你,我瞒了你这么久,我只不过想你回头来找我。」 「什么,」玉华呆住.「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玉华,那只钟是一只最普通不过的座钟,我以三百元向旧货摊买来。」 「我不相信!」 「是真的,那天你进来问价,我要是把钟卖给你,你就不会再回头,我慌忙间用这个诡计,其实我应该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对你一见钟情。」 玉华在电话这一头完全呆住。 猜一千次都猜不到老实的柳志成会出这样的点子。 「钟不是你表叔公的?」 「不是。」 「你倒底有没有表叔公?」 「有,除了钟的故事,什么都是真的,玉华,你会原谅我吗?」 「钟没有神秘力量?」 「当然没有,那是我胡扯。」 玉华由心底嚷出来:「你错了,柳志成。」 「我知道是我错,我良心正责备我,我决意把钟送给你。」志成苦苦哀求。 柳志成误会了。 「我原谅你。」 「真的?」 「真的?」 志成松一口气。 「志成,除了这个办法,别的不管用,要是我一进门你就问我电话地址,我会吓得脚底抹油。」 志成不相信运气有这么好。 「算了,志成,明天见。」 「明天我来接你上班。」 挂了电话,玉华走过去,看着那只钟。 她也弄胡涂了,究竟是幻是真? 该夜她睡得很好,第二天下班,玉华去探望母亲。 王孝慈现在当然已经是个中年妇女,看到女儿回来,也不说什么,反正母女 一直是淡淡的。 玉华坐下一会,也就起身告辞。 母亲问她:「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 到门口,玉华又回过头来,「你后来如何离开养母的家?」 她冲口而出:「我是逃出来的。」 玉华点点头,昨晚她看见的,全是真的,柳志成错了,那只钟,的确有神秘力量。 她母亲惊疑不定,「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一只钟告诉我。」 玉华知道母亲没听懂,但是不要紧,来日方长。 玉华要把这钟还给柳志成。 志成不肯收。 时间越接近十二点,玉华越是害怕。 要老命,这次不晓得要去到什么地方,看见什么情形。 幸亏柳志成在身边,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十二点快到了,志成忽然说:「玉华,我好累。」 钟,是那只钟,真得把它送回古玩店去。 玉华又感觉到昏昏沉沉,啊,这是一只会催眠会作崇的钟,叮叮,又敲起来。 玉华有了经验,拼全力睁开眼睛,咦,这是何处,摆设装修美观素净,一张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是——是——柳志成,他看上去老成得多,已是中年人模样,玉华知道她是次被座钟带到未来世界。 有人叫他:「志成,志成。」 声音好不熟悉。 那人在门外出现,玉华吓一大跳,那竟是她自己。 只见中年韦玉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神情愉快,过去靠在柳志成身边说:「女儿的男朋友还不错吧?」 玉华吓一跳,女儿,他与柳志成已经有了女儿,呵,原来已经结婚多年了。 只见他俩紧紧握着手,仍然相爱,无限钟情地看对方,中年柳志成说:「没想到晃眼二十年。」 中年韦玉华答:「凡人怎么敌得过时间大神。」 玉华暗暗道:只要快乐,已经足够。 自鸣钟不停的响,象是要唤醒他们。 志成抬起头,用迷茫的神色望了望四周,无限错愕,他嚷出来:「玉华,我做了个梦,看到你,也看到自己。」 玉华也已醒来,赶紧握住志成的手,两人都怔怔地。 过半晌志成问:「是不是那只钟?」 玉华很平静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同旧货摊上买来的钟有什么关系。」 「梦境太奇怪了。」 玉华知道,他俩刚才那个梦是一模一样的。 「来,走。」王华站起来。志成问:「走到哪里去?」 「把钟搬回古玩店。」 「不是已经属于你吗?」 「还是放店里做生招牌好。」 「一切依你的。」 玉华抬起头问:「真的,志成,真的?」 未来之星: 小郭看到谷家华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少女脸熟。 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呢? 她坐在小郭面前,开门见山的说:“郭先生,我想你为我调查一件事。” 小郭欠一欠身,“请把事情说一说。” 一个看外表不超过二十一岁的女孩子,有什么需要调查?小郭侦探社的拿手好戏是电话录音,失踪调查,秘密跟踪,外寓姘居,摄影证据……不是不猥琐的。 这位容貌清丽的少女同这些纠葛应该发生不了关系。 少女很犹疑,象是不知如何开口,过一会儿才说:“整件事不能令人入信。” 小郭那不可救药的好奇心来了,“你慢慢说。” “我住在一间小公寓里。”谷小姐讲出她家的地址。 小郭耐心地聆听。 “每当深夜,睡房隔壁,都有说话声。” 小郭一呆,“你一个人住,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等?” “没有,只得一个钟点女佣,下午是三时至五时来做清洁工作。” “睡房隔壁是什么,另外一个住宅单位?大厦房子隔音设备差,秋冬两季,关了空气调节,隔壁邻居谈话,真的清晰可闻。” 谷家华非常非常困惑,“不,郭先生,我希望你可以到舍下来亲自看一下。” “当然可以,现在方便吗,我们马上出发。” 小郭取过外套,经过接待处,忽然听见“嘘”的一声。 他转过来,是琦琦与他打招呼。 “什么事?” “你可知道谷小姐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看上去面孔好熟。” “她是歌坛上一颗新星,前两天才在香江歌唱比赛中得过冠军,是本市传播媒介的新宠儿。” “呵,原来如此。”是位名人。 谷家华出来了,琦琦籍故走开。 小郭伴着她回家调查。 谷家华住在中等住宅区一个单位里,室内布置得十分素净,家私简单,色调雅致。 一个客厅,一个睡房。 睡房有一扇面海的大窗户,蓝天白云绿海,景色怡人。 小郭研究过地理环境之后,错愕地说:“可是这间房间,有两边墙是临空的。” “对,另外一面,接着浴室。” “那么,只剩下这一幢与大厦墙与大厦其他部份有结构上关系。” 小郭伸手敲一敲墙。 他问:“外边是什么?” “外边是大厦的公用走廊。” 小郭连忙走出公寓去察看,果然一点不差,走廊的对面是电梯位。 他回到谷宅,谷小姐已斟出香茗,他喝一口解渴。 过一会儿他问:“每当午夜,你听到隔壁有人说话?” “是,就自这幢墙外传来。” “谁会午夜蹲在走廊谈话?”小郭反问。 “我不知道,”谷家华笑了,“所以请郭先生来调查。” 小郭尴尬地点点头。“你听到什么?” 谷家华涨红了面孔。 小郭直觉上认为她不象跑码头走江湖的艺人,也许出道日子还浅,尚未沾上陋习。 他又有感觉小谷的确会成为一颗明日之星,不是因为她的声色艺,而是那谦和的态度,工夫谁没有,谁敢不尽心尽意的做,讨人喜欢,则事半功倍。 “别怕,你听到什么,大可以告诉我,我保证守口如瓶。” “声音自上个星期开始,一到午夜,我躺在床上,便听见隔壁传来类似开庆祝晚会般的杂声,有音乐声、有谈话声、也有人引喉高歌。” 什么,小郭开始觉得匪夷所思,走廊上有人开派对?当然不可能。 “一晚接着一晚,晚晚都一样,我起了疑心,便起床拿了一支电筒,打开门去查看。” “可看到什么?” “走廊上什么都没有,影子都不见一个。” “有没有看见录音机之类的东西。” 谷家华摇摇头。 “你听不听得到宴会中人的对白?” “有。” “他们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 “请说。” “每个晚上都是一样的,一位男客对他的女人说:“‘我打赌谷家华会拿冠军,你看,我赢你一千块。’” 小郭大奇,“但是你的确赢得了冠军。” “郭先生,我前天才拿那个奖,但是听见那两个人对话,已经有五六天了!” 小郭呆呆的看着谷家华,想半天,才说:“你的意思是,你半夜听到的,是未来之声。” “对了,”谷家华兴奋地说:“郭先生,你真聪明,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个异象。” 小郭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把事情详细纪录下来:一月十一日开始,小谷听到墙外之声,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有人说,她反而象做梦一样。 捧了奖回来,才觉得有跷蹊,才找小郭来调查。 整件事太玄了。 小郭看着小谷,“你肯定你不是做梦?” “怎么会,我是完全清醒的。” “也许你太渴望得到这个奖,精神压力太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谷家华摇头,“郭先生,你一定要相信我。” “得奖之后,这墙外还有没有声音传来?” “我睡到客厅去了,我不敢再回房来。” 小郭又沉默了。 “这一层公寓是我刚刚分期付款买下来的,若非必要,我暂时不想搬家。” “当然,”小郭说:“今天晚上,我想来听,墙外有什么声音传进来。” “我把门匙给你,”小谷很大方,“我今天有场子,大约要清晨两三点钟才能回来。” “我等你回来向你报告才走。” “谢谢你,郭先生。” “能够获得你的信任是我荣幸。” 小郭告别。 回到侦探社,小郭问琦琦:“什么地方可以听到谷家华的歌?” “她还没有灌录唱片,不过快了,身为多年老资格观众,哪个艺人会得大红大紫,一目了然。” “真的,”小郭点点头,“不骄不矜,敬业乐业,已经成功一半。” “别忘记谷家华,还有一张无法抵抗的漂亮面孔。” “今夜我要到她家里去。” 琦琦吹一下口哨,“当心那些秘闻周刊的记者误会。” 稍后琦琦捧着小小收音机进来。 小郭知道歌声属于谷家华,她的嗓子清甜温柔,唱到细声的时候,象是要断开了,但没有,缠绵地仍然有联系,歌词明明很普通,韵律亦不觉别致,但由她唱来,忽然一切都不同了,变成一支极之动听的小曲,安抚听众的心情。 小郭深深感动,他说:“这肯定是艺术。” 认同的人越多,艺人越红。 当夜十一点钟,小郭带着录音机抵达谷宅。 他装好仪器,便躺在小谷的床上。 鼻端有一股清香,缈缈然钻入小郭的鼻端,总是不肯离去,象她的歌声一样。 十一点半,有人急急按铃。 谁,那个不速之客? 小郭拉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他双手拉住铁闸乱摇,“开门,快开门,我找家华。”他已经喝得很醉。 “你是谁?”小郭问。 “我是她爱人,你又是谁?” “朋友。” 邻居纷纷打开来看嘈声何来,小郭只得放他进屋。 年轻人指着小郭说:“你可是谷家华最新的入幕之宾?她疏远我,可是为了你?” 小郭大叫可惜,毁掉谷家华前途的,大有可能,便是她这个男朋友。 小郭不动声色,在冰箱找到冰块,放进洗脸盆,注半满水,把年轻人拉进浴室,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把他的头往盆中按下去。 年轻人挣扎、嚎叫,喝下不少冰水,但是他力气不敌小郭,待小郭放开他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一半。 小郭扔一条子毛巾给他。 他忽然饮泣起来,“谷家华不要我了。” 小郭不出声,给他一杯热茶,“喝下去。” 他看着小郭,“你是谁,你不是我的情敌?” 小朋友,渐渐低下头,一脸凄醉。 小郭叹口气。 他也顾不得小郭是个陌生人,便苦诉:“谷家华贪慕虚荣……” 小郭冷冷说:“人各有志。” 那样的金嗓子,若不贪幕虚荣,任之埋没在厨房,岂不太过可惜。 “我俩青梅竹马……”年轻人泣不成声。 “好来好去,大家留段好回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打掉牙齿和血吞,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惹人耻笑,明白吗?” 年轻人不住点头。 可怜的小朋友,他并不是坏人。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萎靡地靠在沙发上,过一会儿,也就告辞离去,脚步不甚稳,摇摇晃,进了电梯。 小郭一看钟,早已过了十二点,四周一片静寂。 他伸手敲敲墙,哪里有甚么声音。 他十分肯定这是谷家华的幻觉,最近她备受困扰,内外夹攻,一则希望在事业上闯出名堂来,二则上又得分心来应付私事,精神不恍惚才怪。 谷家华回来了。 浓妆的她又是另外一种风情。 她问:“可有什么消息?” 小郭只得把录音带放给他听,适才的吵闹、打架、哭叫声,统统忠实地播放出来。 小谷变色,她默默坐下。 过半晌她说:“谢谢你,郭先生,你救了我。” “你言重了。” “他一直不原谅我,他曾劝我放弃往上爬,郭先生,我内心很矛盾,此刻我一心想追求的是名成利就,但也许到了那一天,我会后悔。” 小郭笑了,他拍拍明日之星的肩膀,“到了那一天再说吧,那一天也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 谷家华听出弦外之音,难为情的低下头。 小郭感叹地说:“我们永远得牺牲一些快乐去换取另一些快乐,得失甚难计算,多数会后悔,但必需要走我们要走的路。” 谷家华有点憔悴。 “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 谷家华送小郭到门口,“下星期,我将参加一个更大的比赛,是全东南亚歌唱冠军的选拔赛。” “你代表本市?” 小谷点点头。 “预祝你成功。” 小郭离开谷宅。 第二天,他找到光明日报的娱乐版编辑谈了半小时,对谷家华这段感情已有相当了解。。 他们叫那年轻人小伍,小伍则自称是谷家华的未婚夫。 编辑说:“女孩子身边有个人,送送花看看戏权充司机,一进娱乐界,这个人便成为绊脚石,识趣的,自动失踪,不识向的,象小伍,四处招摇,更得不到同情。” “也许这女孩还不致于这样势利。”小郭说。 “不不不,势利的是这个社会,倘若小伍是某大财阀的公子,再好没有,此刻小医只是小白领,那多窘。” 小郭不出声。 他老友问:“你同情谁?” “两个都不同情,他们并非认真相爱,否则一定愿意忍让对方。” “我不赞成无谓牺牲,我认为年轻人应该为自己前途着没.” “就是你这种人助长了功利主义。” 编辑笑了。 小郭问他:“你不会渲染这件事吧。” 编辑放下笔,“行有行规,等谷家华再红一点,我们也许会给她一个头条,现在?暂无篇幅招待。” 小郭这才知道,一个艺人,没有身分地位,报纸杂志才不要揭他的秘。 小郭苦笑摇头不明少男少女为何对娱乐事业这样响往,刀山油锅都想试一试。 琦琦笑,“因为这是一条名成利就的捷径。” 小郭说:“所谓捷径,统统是凶险的小路。” 琦琦苦涩的说:“我了解谷家华的心情,走康庄大道也要条件,我们出身寒微,又没有资格升学,不犯奇险,很难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往往要比人家辛苦干百倍,才能挣扎出来,其中艰辛,说起来吓鬼。” 小郭安慰琦琦,“你现在也大好了。” “家父昨天才找我问我要一百万。” “太过份了。” 小郭记得那个问女儿拿钱的男人。 “往上爬有什么错?人望高处,水往低流。” 小郭知道她感触良多,不再去惹她。 当天晚上,他又往谷宅。 谷家华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要出门,看到小郭,连声拜托。 小郭含蓄地问:“他有没有再来烦你?” 女主角细细声答:“没有。” 小郭松口气。 身为男人,他也不想男人太过窝囊。 小伍可是知难而退了? 谷家华轻轻说:“他不是坏人。” 小郭连忙说:“我肯定他不是,冲动也许,但绝不会故意找你的麻烦。” “象他那样的男孩子,振作起来,真不怕找不到对象。”她深深叹一口气。 “昨晚有没有异象?”小郭问。 “我心烦意乱,整夜不寝,什么都没听到,今夜拜托你。” 她出门。 小郭带了推理小说,躺在床上,看将起来。 录音机一直在操作。 灯光略暗,看一会儿书,两眼困倦,他伸手揉揉双目,打个哈欠,伸伸懒腰,闭目养神。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谷家华说得对,那是一个宴会,有人打牌,有人招呼亲友,亦有喜乐声,发出嗡嗡杂声,音量不是很高,但也够清晰的。 小郭睁开眼睛,汗毛竖立。 不,他绝对不是做梦,他明明躺在谷小姐床上,贴近墙,这些声音,很明显,就是从墙壁另头传过来,钻入他耳朵。 小郭从床上跃起,把脸贴近墙壁。 他听到搓牌声。 小郭忍不住,奔向大门,拉开它,走廊空空如也,他又关上门,回到卧室,刚好来得听到同一位女客说:“琦琦这番如愿以偿,找到好归宿。” 琦琦?小郭发呆。 这关琦琦什么事? 小郭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 当然,谷家华在这种墙下,会听到有关她的未来之声,现在坐在墙下的是小郭,他听到的,当然是有关他前途的声音。 小郭真正呆住,太诡秘了,这真是无法解释的异象。 声音还在继续,他听到有人说:“哗,你看小郭那副得意相,可谓艳福不浅。” 小郭? 他一惊,整个背脊爬满冷汗,一切杂声,在这个时候,也告停止。 他的艳福不浅?难道他是琦琦的归宿? 不可能,他根本未有打算结婚,小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冲进厨房,找冰水敷脸。 肯定他自己已完全清醒的时候,才开动录音机,他想听清楚刚才那几句对白。 录音带往回卷,小郭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开门、关门,统统都有,就是没有他所要的证据。 换句话说,他无法证明墙外有声,人家可以说:“小郭,你喝多了”,或是“小郭,你想老婆想疯了”,他也无可奈何,他拿不出实凭实据。 他呆住了,过半晌才斟出酒来,喝数大口压惊。 这时候,谷家华回来了。 一看小郭变色,聪明的她已经心中有数。 她笑问:“你听到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小郭避而不答:“我不小心盹着做了个怪梦。” 谷家华说:“无论怎么样,你都帮了我一个大忙,小伍要到新加坡去应聘,我自由了。” “那多好,你们终于可以分头发展。” “是的,刚才我同星光传播公司签了合同,他们要在三年内捧红我。” “恭喜你。” 谷家华坐下来,脸上却没有太大的欢容。 “我走了。”小郭说。 她送他到门口,“你说得对,郭先生,我们必需拿我们所有的去换我们更需要的,事后,总会后悔。” 小郭不说什么。 他也心事重重,琦琦要嫁人,从没听她说过,而这件事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小郭不是不喜欢琦琦,但绝对不是一般男女间的感情,他把她当弟兄姐妹,有谁想伤害琦琦,他一定会奋力起来保护她,但他们不会结婚,没可能。 整个经验太象梦了。 第二天,他有点头痛,坐在侦探社里连喝三杯黑咖啡。 他试探地问琦琦:“最近有什么打算?” “有呀,打算去旅行。” “一直在九流侦探社蹉跎你的青春可不是办法。” 琦琦是个敏感的女子,笑问:“想叫我这助手卷铺盖?” “千万别误会我,我的意思是,你没想过成家立室?” 琦琦瞪他一眼,奇怪,光天白日,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呢,”她反问,“你又可有考虑过安顿下来养儿育女?” “没有,”小郭跳起来:“绝对没有。” “ 我也没有,”琦琦说:“让我们搞好这间侦探社再谈其他的好不好?” “好极了。” 正在这时候,谷家华推开玻璃门进来。 小郭连忙迎上去。 谷小姐自手袋中取出一张支票给小郭。 小郭一怔。 谷小姐笑一笑,“调查告一段落了。” 小郭说:“用怪声的来龙去脉还没有搞清楚……” “啊?”三天前她才说不想轻易搬家。 “公司预支我一笔薪水,我握住舒服一点。” 小郭看着她。 “反正不住那里,屋子有什么怪事,也与我无关,郭先生,你说对不对?” 小郭无言以对。 “我走了。” 谷家华用一只会笑的眼睛同室内每个人打过招呼之后才出去。 琦琦把一张报纸递给小郭看。 那是一版彩色娱乐版,头条说:“歌后接受公子追求。” 琦琦说:“公子名下物业无数。” 这难道这真是她们必经之路。 小郭坐下来,摆脱过去,谷家华好象真的要展翅高飞了。 三天后的傍晚,小郭回侦探社取文件,发觉会客室里摆了一桌麻将,四位女将正在搓牌,都是琦琦的姐妹,见到小郭,笑问:“郭大侦探,你不介意吧。” 琦琦捧出饮料与点心来,“他挺大方,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一手开了收音机。 房间里牌声乐声一齐来,热闹非凡。 小郭觉得此情此景非常熟悉,咦,奇怪,在什么地方经历过? 忽然他听得一位姐妹取笑说:“琦琦这番如愿以偿,找到好归宿。” 小郭呆住。 他肯定听过这句话,他想起来了,在谷小姐卧室墙下,他听见有人这么说过,今日梦幻成真,只不过当日他以为琦琦的归宿是嫁人。 他在发呆,琦琦却说:“那么,让我们奖励小郭。” 众女放下牌,拥着小郭,在他脸上印了好几个香吻。 琦琦在一边大笑,“你看小郭那副得意相,可谓艳福不浅。” 原来不是谁要结婚,小郭松一口气,咧开嘴说:“打完牌我请客吃饭。” 众女欢呼。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沉思。 真怪,难道那幢墙真有预言能向? 谷家华经历过,他也经历过,是因为他去调查这件事,无意中做了中间人,才调解了小伍与谷家华之间的感情纠纷。 琦琦推门进来,“你有信。” 是一只白信封,航空,贴着新加坡的蝴蝶邮票。 小郭把信拆开。 信里只有几行字:“郭先生,谢谢你点醒我,使我不致沦为一个最最讨厌的人,伍彭年。” 小郭立刻知道便是谷家华的小伍,那天那个喝醉酒的年轻人。 小郭点点头,他有日行一善的宽慰。 小伍一点即明,亦是可造之材,将来在事业上闯出局面来,何尝不是触目的未来之星。 小郭好想回到谷宅去继续调查,但是谷家华已经离开她第一块踏脚石,想来也不会回头。 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事,都已经不重要,都可以当作一个梦看待。 粉红色大衣: 玉林请她阿姨特地抽一个下午出来逛公司买冬装。 阿姨比她大十来岁,对时装当然已经可以采取比较理智的态度,不然也太可悲了,但玉林一看到橱窗内的示范作,心跳加剧,神情激动,握紧拳头,马上发表宣言:「我一定要买到它。」 她阿姨觉得玉林可笑复可爱。 市面的繁荣,就靠这群女孩子支撑。 整个月的薪水用来买一件大衣,或是一只手袋,面不改容。 阿姨的收入比她高十多廿倍,但是阿姨不舍得的,她统统舍得。 玉林全身穿戴全部是最名贵的,学问深了,自然也有点骄傲,批评起人家来, 口不择言,象「几千块想穿套装?穿牛仔布才是正经」,「好的鳄鱼皮手袋要五万块以上,别做梦了」,以及「貂皮我要穿芬狄的,至少狄婀,否则还是穿凯斯咪」…… 理论多且无聊。 小朋友总得熬过这个尴尬阶段。 因为尚无能耐扬名立万,想在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还得借助外表装饰。 等到本身的名字已有足够份量之时,自然会放弃这些繁文缛节。 姨甥两人逐间服装店看过去,玉林大包小包买了不少,「痛快痛快」,她嚷,以便编排着圣诞新年该穿哪一件跳什么舞以及同什么人共渡美景良辰。 阿姨见她讲得这么兴高彩烈,不禁沾染了她的快乐,微微笑起来。 玉林说:「不如坐下喝杯茶,我累了。」 阿姨什么都迁就她,便在附近的茶座找了位子。 两人甫坐下就一怔,她们听到在播放的一首老歌,那著名的「当我们年轻的一日」。 不知恁地,玉林十分震动,自小学起她便知道有这么一首歌,旋律优美,歌词动人,但一直要到这个下午,她忽然领略到弦外之音。 ——一日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一个美丽五月的早晨,你告诉我你爱我当我们还年轻的一日。 唉呀。 玉林抓住阿姨的手,无限感触地问:「听到那首歌没有?」 阿姨点点头。 「阿姨,我的五月早晨也快要过去了。」 阿姨莞尔,「你还有六月与七月呀。」 「我真不愿好日子过去。」 「再玩这么三两年,你就该为将来打算,学学什么叫做未雨绸缪。」 「我不要,我不要长大。」 阿姨笑,「恐怕不由你自作主张。」 「爸妈会照顾我。」 「他们会老会弱会病。」 「还有你,阿姨。」 「我自顾不暇呢。」 「我要穿最漂亮的衣裳住最宽大的屋子过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阿姨笑了。 「你呢,阿姨,多年前五月份有没有人说过他爱你?」 「从来没有。」 「你觉得是一种损失吗?」 阿姨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事业上的成绩足以弥补前半生中一切损伤有余。」 玉林很佩服阿姨。 「记住得到的才是最好的。」阿姨笑说。 玉林回味她这句话。 「来,你母亲等你吃饭呢。」 玉林与阿姨离开茶座往停车站走过去。 她们经过一间新开的店铺,橱窗内挂着件粉红色短大衣。 玉林驻足。 阿姨说:「今天够了,改天再来。」 玉林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外套,她把大包小包交给阿姨,「你先回去,我转头就来。」 「好好好,我等你。」 玉林着魔似推开时装店玻璃门进去。 不用说话,如有默契,售货员便知道这位饥渴的客人要的是什么,轻轻把大衣除下,往玉林身上套。 阿姨暗暗好笑。 华人一向有天才,衣食住行拿衣字排头。 玉林拉一拉衣襟,往镜子一照,便立意要买。 店员赞曰:「穿上象公主一样。」 玉林轻轻跟阿姨说:「我没有钱了。」 「信用卡呢?」 「负债累累。」 「问父母要呀。」 「已经超过限额。」 阿姨笑:「那只有一个办法。」 「你送给我?」玉林大喜过望。 「不,你留在店里为奴为婢换这件衣服。」 玉林立刻沉下面孔。 「好好好,我先替你垫付。」 店员把售价报上,阿姨吓一大跳,「什么,够普通人家三个月的开销了。」 玉林才不管,「快付钱,母亲等我们吃饭呢。」 阿姨问:「你快乐吗?」 「是,我非常快乐。」玉林把新衣拥在怀里。 那一夜,玉林的母亲诉苦:「其实也不小了,不知恁地,这一代廿三岁只好折十五六岁看待。」 阿姨不语,只是笑。玉林没有听见,听见她也不会理会。 等到天气稍微有一丝凉意,她便把新衣穿在身上。 它没有辜负她,为她赢得无数艳羡的目光。 玉林踌躇志满之余,天良未泯,也还懂得自嘲,「看,」她说:「我是多么容易满足的一个人。」一件好看的大衣就能叫她乐得飞飞的,怎么样自圆其说,都有点幼稚。 他们说,女人太精明能干了会叫男人害怕,玉林只希望有人欣赏她的浅薄。 到了下班时分,新衣的新鲜新奇感已经消失得七七八八,玉林觉得那种过份娇嫩的粉红在办公室内实在有点碍眼。 她有点失落,是否已经要选择深灰或咖啡色的套装呢,像阿姨,她从来不穿花纹圆点格子的衣裳,设计都是最最保守永恒的式样。 阿姨属于九月份,深秋。 玉林吐出一口气,穿上大衣下班。 经过茶水部,办公室助理小明捧着一盘咖啡奶茶出来,玉林刚在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开会,忽然之间小明不知踩到什么,脚底一滑,连人带茶向玉林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所有奶茶咖啡快乐放肆地全部泼泻,起码有三杯倒在玉林的粉红色新大衣上。 小明结结棍棍摔在地上。 玉林连忙救人,她怕他跌在碎玻璃上,急急过去扶起小明,「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小明喘息半晌才停下神来,「章小姐,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 玉林这才拍拍大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快点再去做一批饮料,客人等着要喝,出来再收拾未迟。」 小明见不责怪,感激的去了。 玉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脱下大衣用手帕试抹渍子,当然不去,一搭一搭浅浅深深咖啡色,似新派图画。 她叹口气,把大衣搭在臂弯,准备拿去干洗。 小明过来说:「章小姐,我赔你。」他充满内疚。 赔?玉林笑,「忘记这件事。」 她拍拍他肩膀。 反正这种衣服顶多穿三两次就腻,还不照样束之高阁。 玉林往大门走去,刚欲拉门,有人说:「让我来。」 如今很少这样礼貌的异性了,玉林向他笑笑,「谢谢你。」 这是谁呢,陌生面孔。 他马上解释,「我是来开会的。」 玉林向她点点头,便离开了办公室。 大衣干洗回来,玉林已经不想再穿。 阿姨那边的债还没有还清呢,她嘟哝,早知买黑色的衣服,脏了哪里都看不见。 晚上同父母去喝喜酒,一进门,看见伴娘身上的短大衣、同她那件一模一样。 玉林一怔。 这么巧,幸亏没穿出来,漂亮的女服闹双胞最尴尬。 她母亲转头说:「玉林你好似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喂了咖啡了。 玉林不敢讲。 她父亲说「玉林什么衣服没有?疯狂搜刮了这些年,衣橱塞得要爆炸。」 玉林正在喝茶,暗叫不妙,她给人的印象仅止于此吗,怕只怕老了之后,除出十来只爆炸的衣柜,什么都没有。 她发呆。 恐怕要开始发奋工作了,做出名堂来,再尽情的穿,才能相得益彰。 伴娘是新娘的妹妹,才得十多岁,活泼地在场内转圈。 章太太说:「好在没有穿同样的衣服,看上去怪轻佻的。」 吸引到注意之后,跟着而来的,往往是批评。 天下没有善意的批评这回事,当事人总会遭到某一程度的伤害。 过两日,阿姨故意趁她最忙的时候来追债。 玉林鬼叫:「讲好下个月还,你怕我逃走还是什么的。」接着又咕咕笑。 「我怕你赖债。」 「阿姨,那大衣才穿了半天就报销了。」 「活该。」 「给我打七折吧。」 「不可以,你投资失败,应负全责,谁让你专买这种无用的东西。」 「说得倒是正确无比,价值五安士黄金呢。」 「下个月一号说什么都要还给我。」 玉林忍不住叫苦。 挂上电话,犹自一脸笑意。 「章玉林?」有人叫她。 玉林抬起头来,她认识这位年轻人,他替她拉过门。 她向他点点头。 他说:「我叫朱志平,代表昆林公司。」 玉林礼貌的说:「你好,是过来开会吧。」 昆林与他们正在商议一个大计划,频频接触开会已超过三个月。 「我在想,」小朱说:「散会后可否请你喝一杯?」 「我?」玉林十分讶异,她同他根本不是同一组的人。 「愿意赏面吗。」小朱态度十分诚恳。 「好的,五点钟我在这里等你。」 他点点头,转身进会议室。 玉林仍觉奇怪,他好象相当注意她。 这时候有女同事过来问:「朱君同你说什么。」 「他要请我喝咖啡。」 女同事马上露出艳羡的目光来,「你真有办法,玉林。」 「我有办法?」玉林不晓得她说什么,「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女同事不相信,笑笑走开。 「喂,说来听听,他倒底是谁,」 「昆林的合伙人朱志平。」 玉林说:「呵,是他。」 「可不就是他,英明神武,年青有为。」 玉林笑笑,「只是喝一杯咖啡罢了。」 「把握机会,可以将一杯咖啡发扬光大。」女同事向玉林挤挤眼。 玉林嗤一声笑出来。 女同事说:「你确是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职员。」 玉林一怔,「我办事也很用功呀。」 同事打量她,「不及你外型出色。」 「你们会改观的,章玉林的粉红时期快要过去,淡蓝色阶段快要来临,请密切注意。」 「会影响我们的眼福吗?」对方笑,「一向看惯你表演时装发型,可别令我们寂寞。」 她说完走开了。 玉林伸手摸一摸面孔,小朱这样的人,来约会她,就是为着她可观性强的外表? 十多廿年前,女性会为这个满足,但在今天,她们总希望漂亮之外,尚有灵魂。 玉林知道她一直可以使别人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个优点有时会防碍她发展办事能力。 同事的好意变为讥嘲。 把握机会? 韦玉林到办公室来是做事,不是物色对象,玉林沉下气来,她会叫他们明白的。 玉林有种被冤枉的感觉。 机会当然要把握,但不是这种机会。 男人绝对不是机会。 再没有脑筋的无知少女到如今都应该明白这一点了。 所以,喝咖啡管喝咖啡,切忌节外生技,搞得不汤不水,玉林立定心思,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他们第一次约会并不顺利,五点正还没有散会,玉林有点尴尬,等他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等呢,又不好意思。 正在进退两难,小明笑嘻嘻带来一张字条。 玉林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约会改七点半,我来府上接你,朱。」 好久好久没有传纸条了,玉林笑起来。 她挽起手袋离开办公室。 在电梯里,一位女士迎面进来,她也穿着粉红色大衣,同款、短身、大领、窄袖,襟前一粒大纽扣,女士年纪不轻,淡红色的呢料更映得她脖子皮肤黄黄,脸上的妆也太浓艳。 直视太无礼貌,玉林连忙低下头看自己的鞋面。 那间时装店倒底来了几件同样的大衣?简直是不道德行为,那么贵的衣服来那么多,叫人怎么穿, 奸商就是奸商。 以后再也不买同类型不经穿的衣服。 回到家,卸妆淋浴,斟杯饮料看电视新闻,快活似神仙。 门铃骤响,她才想起约了人。 打开门,疲倦的朱志平走进来。 「救命,」他嚷:「有没有冰冻啤酒。」 玉林笑,连忙进厨房给他用了一品脱杯子斟出来。 他伸出手接过,捧着牛饮,一下子尽大半杯。 「那个会议极之冗长。」 他抹一抹嘴,「累死人。」坐进安乐椅里不愿意起身。 「肚子饿?」 他点点头。 「吃不吃肉酱意粉?」 「给我三大碟。」 「二十分钟即来。」 老实说,下了班解除武装,如非必要,谁还高兴往外跑。 玉林在厨房吐吐舌头,不久小朱便会发觉:章玉林只有一出拿手好戏:肉酱意粉。 但今日他吃得心满意足。 他说:「谢谢你,好心的小姐。」 玉林骇笑,「我竟不知你这样惨。」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有个家多好。」 玉林不置信,「独身生活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吧。」 小朱看了玉林一眼,「错,完全是因为没有遇上适合的人。」 「太挑剔的人活该孤苦。」 小朱笑一笑,「打扰了你。」 「为何忽然又客气起来,我还以为大家已是老朋友。」 「对,你上次看电影是多久的事?」 「看电影?」玉林笑出来,「五点半没下班,七点半要应酬,九点半,已经想休息,大概有一年没看电影了。」 「我们现在出去看戏。」 「买得到票子吗?」 「尽管试一试。」 玉林跟着出去,发觉小朱是个热爱生活的人,精力一恢复,他就活跃起来,挤进人龙,抢得两张票子,却不是联号,当中隔着一个座位。 进了场,他礼貌地央求那位观众帮帮忙,让他与女朋友一起坐。 陌生人十分知情识趣,即答应让位。 自中学起还没有偕男生来看过戏呢,玉林觉得温馨。 电影好不好看不重要,它肤浅无聊粗俗重复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九十分钟后散场,玉林与小朱已经十分熟络。 小朱说:「小时候看电影简直带着崇敬的姿态,那是梦的工场:华丽缤纷多采多姿,现实生活中接触不到的美女俊男,豪华布景与外景,电影都可以满足我们,现在电影已经褪色。」 「先生,那是因为你长大了,看到许多不应该看见的纰漏,梦境失色。」 「我想也是,小时候偶像特别多,到今天,发觉他们也都是普通人。」 玉林笑。 「我还欠你一杯咖啡。」小朱依依不舍。 咖啡座挤得不得了,气氛却极佳,人声嘈杂,不方便谈话,玉林却很满足,她也不想那么快回家。 邻桌忽然传来争吵声,玉林转过身去看。 只见一位侍者低头站着,正捱骂呢。 一个女客尖声道:「这件大衣你陪得起?你做一年也买不回来!」 什么大衣这样名贵?玉林停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要命,又是那件粉红色大衣。 玉林对这件人人都有的大衣已经很厌很腻,实在不明为何还有人为之大惊小怪,当众失态。 待者只不过溅了两滴果汁在它领子上而已。 玉林摇摇头,穿不起不要穿,穿身上就不要紧张。 她听得小朱轻轻说:「你也有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玉林睁大双眼,他怎么知道? 小朱温柔的说:「记得吗,有天傍晚昆林与贵公司开会,我到得迟,进门就看见小伙计把所有的茶水往你身上淋去。」 「唉呀,」玉林十分尴尬:「都给你看到了。」 奶茶咖啡淋脏她的新外衣,她一点不介意,一句怨言都没有,立刻伸手扶起同事,小事化无,小朱看在眼里,马上同自己说:这个女孩子豁达、善良、大方、漂亮,实在不可多得。 他趁玉林离去,替她拉门,因觉她值得尊敬。 过两天,他主动开始约会玉休。 这时候,邻座已闹得天翻地覆,部长也出来道歉,女客犹自发脾气顿足。 玉林不想再看这一幕闹剧,建议离去。 小朱担心问:「她会不会杀死那名可怜的侍者?」 玉林答:「我不认为她会,她没有枪,肉搏的话,不够男人力气大。」 小朱笑得弯下腰去。 幸亏他的女朋友只把一件衣服当一件衣服。 从那一天开始,玉林发觉柜子里的衣服在她心中地位显著下降。 月初,阿姨来看她,她忍痛签出现金支票,别过头,递上去。 阿姨讽刺她,「我有没有看错,你的手在颤抖,以往一掷千金,面不改容,今儿是怎么回事?」 「肉刺。」 「你会?」阿姨哈哈大笑。 玉林说:「已经穿掉半层楼了。」 「好了好了,不要还了,」阿姨不忍心,「放你一马。」 「不,我要你收下它。」 「大衣呢,拿出来我看看。」 「在左边柜子里。」 阿姨去把它取出「噫,颜色变了。」 玉林一看,可不是,以前是粉红色,经过干洗,转为虾肉色,渍子反而不明显了。 「这样的颜色我能穿。」 「阿姨,你尽管拿去用。」 阿姨问,「听讲你在约会。」 玉林点点头,嘴角不自觉绽露出笑意,阿姨看在眼内,心中有数,女孩子说到意中人便是这个模样,看情形就是这位小生了。 「几时带出来我看看。」 「有机会再说,我们还是很普通的朋友,还未到见家长的程度。」 呵,这样保护他,可见是珍惜的。 阿姨还来不及说什么,玉林已经摊开报纸,指着一个广告问:「这层公寓怎么样?」 阿姨一看,不禁啧啧称奇,这是加拿大温哥华的跨国售楼广告,以前玉林认为最最最最俗的俗人才会做这种投资,发生什么事,她居然注意这些起来? 答案只有一个,「你几时转的性?」 玉林解嘲说:「我长大了。」 「很好呀,我们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阿姨,我实在不愿意长大,我情愿永远做小孩子,或是一生怀着童真,为 点点小事雀跃,又为一点点小事哭泣,执着得要死,为所谓原则吵个不休。」 阿姨看看她,「玉林,那样的成年人是很讨厌的。」 「但是人成熟之后乐趣大减。」 「是,」阿姨笑,「你再也不会在时装公司的橱窗前赖着不走了。」 「我乐意作出经济实惠的打算。」 「你放心,要是真的预备组织小家庭,大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那天晚上,玉林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广场里,四边路人如鲫,每一个女人,每一个,都穿着粉红色的大衣。 玉林发呆,低头一看,发觉她自己也穿那件大衣,真吓一跳。 醒来之后,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她若坚持不长大,也没有人能够逼她, 这纯粹是私人选择。 小朱认为她是懂事、正直、理智、聪明的女子,与众不同,使她觉得好笑。 时机太迁就她,他刚刚看到她较好的一面,使他印象深刻。 说起来,还得多谢她那嗜穿的癖好,呵,还有,以及那件粉红色的新大衣。 灯: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干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 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黄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过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情,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来,小丰,我们一起走吧。」 当天回家,小丰便把台灯安放在书桌上。 施太太说,「我记得这盏灯,你姑妈靠它起家。」 「我也会靠它起家。」 「小丰,你的资质比你姑妈差远了。」 「我可以努力,人一,已百,将勤补拙。」 施太太笑。 在接着的一年中,那天那几个取得纪念品的少年人纷纷将礼物变卖。 当然只除了小丰,那盏台灯不值钱。 她每天在灯下做功课,说也奇怪,小丰有种感觉,姑妈好似就在她身边,七八岁时学英文的情形历历在目。 四年大学生涯一晃眼过去。 小丰毕业后找到工作,时常把文件带回家做到通宵达旦。 她苦笑着对台灯说:「你照过我姑姑不知多少无眠夜,现在又来照我,你最了解我们的苦与乐。」 台灯的铜座已生出氧化斑点,绿色的玻璃罩倒还十分完整,它当然听不懂小丰的话。 为着出入自由一点,小丰稍后决定搬出去住。 施太太并不反对。 小丰说:「我不能一直同父母住到八十岁。」 施太太问:「你不打算结婚?」 「没有理想对象,何必屈就。」 「有人照顾有个伴,总比独身好。」 「你放心,」施丰笑,「我会照顾自己。」 她把台灯小心翼翼带到新居去。 小小公寓里有一间书房,不设顶灯,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这盏台灯。 小丰渐渐学会喝一杯来松弛神经,有时,她也在公寓内招呼异性朋友。 她没有爱上小林,但喜欢他说话风趣,外貌英俊。 他们因一次公事认识,第二天他便约会她,两人看过戏吃过饭,都有意思作进一步发展。 一天他如常送她回家,到门口,他抱怨:「你从来不让我进屋喝一杯咖啡。」 小丰笑笑,「请进来喝一杯咖啡。」 小林很聪明,他选了书房那张安乐椅坐下,开了音乐,等小丰自厨房做好咖啡出来。 他想了想,伸手熄掉台灯。 只余客厅的灯光隐隐约约透进来,情调不知多么好。 小林洋洋自得。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跟着,台灯亮起来。 小林一怔。 怎么一回事。 明明已经关掉,怎么又通了电,小林再度按下开关,熄掉台灯。 他扬声问,「施丰,咖啡做好没有。等了大半天了。」 施丰在厨房回答:「我这是蒸馏咖啡,就好了。」 她还没讲完,台灯又亮起来。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它的灯光,好象比一般灯泡刺目。 小林哼一声,「你不喜欢我?好,我也不喜欢你。」 他蹲下,把台灯插头拉出来。 灯熄灭了。 小林得意地拍拍手。 他再次对台灯说:「告诉你,你可斗不过我。」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台灯第三度自动开亮。 小林吓坏了,他退至一角,瞪着台灯,插头明明悬空搁在地板上,与电源离得远远的,这盏灯不可能发光,这间屋子怪不可言,不能久留。 他转身想走,偏偏施丰捧着咖啡进来,两人一撞,咖啡泼翻在地。 「喂,」施丰惊问:「你怎么了?」 「我,我,我忽然想起有件要紧事,我先走一步。」 他满头大汗,匆匆拉开大门离去。 施丰莫名其妙,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回进屋内。 小林看见什么。 她推开书房的门,看到落在地上的台灯插头,怪不得灯熄了,她把它插上,书房登时大放光明。 施丰叹口气,早知不叫他进来。 没想到他坐到一半会得后悔。 自那天起,小林对她的感情明显降级,仍然非常客气,但已无亲昵表示。 施丰只得听其自然,不是每段邂逅都得有枝有叶,开花结果。 每天,她仍然在台灯下努力工作。 很孤苦的时候,她会对它说,「母亲说得对,我的天分同姑姑比,差了不知多少倍。」 做完工夫,她在灯下看爱情小说,她最喜爱的书有茶花女与咆吼山庄。 她也听音乐,一直到深夜,书房仍然轻轻传出细细碎碎的乐声。 施太太来看过她,说:「不错你这个窝的确很舒服,但还是结婚的好。」 施丰笑得弯下腰去。 半晌她说:「我有这盏灯陪我够了。」 施太太伸手摸一摸灯,「你并没有为施美宝找到伴侣,但是希望你会为我女儿找一位。」 「妈妈,它只是一盏台灯,不是月下老人。」 施太太瞪女儿一眼,「你知道便好。」 「每个人都忍不住对它自言自语。」 「它的历史悠久。」 「可不是,我得到它都差不多十年了。」 「如果你有个女儿,把它传给她,岂不好。」 施丰侧头想一想,「姑姑还有我们这班不成才的小辈,我们什么子嗣,甥侄都没有,我们才真正孤苦。」 施太太惋惜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一辈,故意回避姻缘,故意不结婚。」 「相信我,母亲,不是故意的。」 「家里多年没有婴儿的欢笑声,我们觉得寂寞。」 可爱温婉的母亲终于抱怨了。 施丰摊摊手,「不止我一人呀,咱们十一人当中,只有大表哥结婚生子,但离婚后,儿子也不跟他,且从母姓。」 「真是胡涂。」 施丰苦笑。 每次送走母亲,她都觉得累。 解释永远使人疲倦。 小林之后,她认识沈世雄。 世雄比小林木讷,施丰不大喜欢他,他不懂得讨女孩子欢心。 他是她的新同事,两个人要合作做一个报告。 这样年纪,到图书馆去做功课,未免可笑,周末,她请他到她家书房工作。 皆因她家电脑储藏的资料比较齐全。 第一个下午,两人为了一个小问题,争执起来,弄得相当不愉快。 「到此为止。」 她请他走,并且喝冰冻啤酒消火。 第二个星期六,沈世雄又来了。 带来许多资料,证明是施丰的错,小丰更加讨厌他。 真笨。 她想用纸镇掷死他。 星期一,她向上司求换走沈世雄。 老板拒绝,「沈世雄很有实力,经过这段适应期,你会喜欢他。」 「永不。」 老板笑,「施丰,真的不能给你别人,请为公司设想,稍作委曲。」 施丰气鼓鼓回到自己座位,同事都不敢打趣她,怕她反面,大家都知道她不喜欢沈世雄。 当天晚上,小沈找上门来。 施丰去开门,见是他,说道:「我不记得约过你。」 他也铁青着脸,「我有话要说。」 施丰不得不接待他,「十分钟后我要出门赴约。」 他瞪着她,「你同老板说要把我换掉?」 「是又怎么样。」 「小姐,你不觉得你的偏见会影响我的声誉?」 施丰下不了台,叉着腰说:「你这个人难以相处。」 「我难以相处?」小沈长长太息,「只因为我没有学那些人那样天天带着花来向你献媚就叫做难以相处?」 施丰十分震惊,「胡说,我人缘好,他们喜欢我,你不得侮辱同事。」 「是吗,那么,为什么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施丰最受马屁?」 施丰耳畔嗡的一声,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刻毒地批评她。 她定一定神,「沈世雄,请你马上走。」 「没问题,我可以求调,保住你那慈禧太后的位置。」 施丰双手颤抖,用力在沈世雄身后拍上大门。 她回到书房,开亮了台灯。 她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脚发麻,才改变姿势。 她真没想到人看她同她看自己有那么大的差距。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好上司好伙伴,虽不致于英明神武,亦做得到公正廉明。 没想到沈世雄把她看得那么幼稚低级。 施丰气苦。 那一夜,一闭上双眼,就听得沈世雄责备她的声音。 她睡不着,在灯下发呆。 不知多久没失眠了,沈丰时常开玩笑地说她从来不怕睡不好,她只怕一眠不起。 台灯温柔的照着她,她诉苦:「他误会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台灯当然没有回答。 施丰又说:「他们对我有偏见,成功本身是最吸引的箭靶,全世界的人都想挑战我。」 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太自大太自怜,忙把灯熄掉,回卧室睡觉。 事情拆穿之后,施丰满以为沈世雄会向上级反映他不满的情绪。 他没有。 那天发完脾气之后,他好象更木讷更沉着了。 施丰找不到把柄,只得继续与他合作。 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公事,连「你好吗」、「天气不错」都懒得敷衍。 你别说,也有好处,工作进度迅速。公司可不管他俩是爱人仰或是敌人,公司只看成绩,老板认为施丰与沈世雄是最佳拍挡。 一次,小丰无意中看到小沈戴着只米奇老鼠腕表,她纳罕了,照说,一个有童心的人可能是坏人,但偏偏他又这么怪僻。 一次世雄看到施丰案头有一整迭漫画书,也想,她不应该是个俗人。 计划到最后完成阶段,两人仍然僵着不谈私事。 傍晚,旅丰做了三文治,开一瓶白契安蒂,大嚼大喝,并不招呼小沈。 小沈受不了那香气引诱,掷笔而起,「我出去吃晚饭,半小时即回。」 就在这个时候,台灯忽然熄灭。 小沈一脚踏空,摔一跤,头撞在台角,「哎呀」,他惨叫一声。 旅丰冷笑,「走路都不会走。」 她听得小沈呻吟。 她放下食物,「你怎么了?」 他微弱地回答:「头上开了花。」 「我的天。」 施丰用力把他拖到客厅亮光处,一看,额角有血,她很镇静,扶他在长沙发上躺下,取出救护药品,检查过,发觉只是伤了油皮。 她问:「觉得怎样,撞得可厉害,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给我喝一口酒。」 施丰连忙斟酒给他,他一口喝尽,叹曰,「可救贱命。」 「你真的没事?」 「躺一会儿就可以了。」 她替他敷药黏膏布。 转头回到书房,看见台灯好端端亮着。 「你怎么了,」小丰轻轻问:「忽明忽灭,怪吓人的。」 恐怕日久失修,插扑什么的有点松,有空要修一修,毕竟四十年历史了。 表兄弟姐妹们的纪念品怕早已换了钱花得光光,只有这一盏灯,仍然伴着她。 古欧洲结婚戒子故意不用贵重金属做,就是怕当掉卖掉,用心良苦。 施丰说:「灯呀灯,我还未成家立室,可不准你退休。」 回去看沈世雄这家伙,老实不客气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丰倒是不怪他,真够累的,说起来仿佛老土之极,每一分成果都靠血汗换取,偏偏又是事实。 她看看钟:噫,都十点多了。 施丰和衣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书房里的台灯,在这个时候,又静静熄灭,公寓内漆黑静寂一片。 天亮。 施丰睁开眼睛,她闻到咖啡香。 得起床准备上班了。 还没来得及记起昨夜的事,施丰便看见一个男人的面孔探进房门,她惊怖,失声尖叫。 「是我,沈世雄。」他也会尴尬。 「你昨天没有走?」 「对不起,」他搔搔头,「我睡着了。」 施丰只得用成年人的手法来处置这件事情,把昨夜统统在记忆里抹除,完全不提。 「你做了早餐?」 「我饿极了。」他赔笑。 这小子把人家的家当自己的家,宾至如归。 「你的头怎么样?」 「没事,血已止住。」 施丰伸一个懒腰,跑进厨房用早点。 感觉怪怪的,原来她未曾试过与父母以外的人在家吃过早餐。 小沈说:「今天可望结束整个报告。」 听了这句话,施丰惆怅起来,一个多月来冤家似朝夕对着,互相憎恨,只希望早日完成工作,可以脱离苦海,现在眼看报告可以面世,心里却生出一股寂寥之意。 人就是这么怪。 她添多一杯咖啡慢慢喝。 沈世雄忽然说:「施丰,我要向你道歉。」 小丰看他一眼,「算了,昨天即使没有我,你也不会失血至死。」 「不,我的态度太鲁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丰已经听明白。 「我何尝不是。」她叹口气。 小沈笑了,「我们分头梳洗,下午一点钟见。」 小丰点点头,两个人到现在,总算有点了解。 这次送走沈某的心情不一样,这次她希望他会再来,并且打算予他较佳待遇。 她跑到书房坐下,喃喃自语:「人,真是一时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台灯忽然一暗一亮,一明一熄,连续三次。 小丰跳起来。 她瞪着它。 「你是在与我说话?」 灯不再有动静。 不能再拖了,小丰找出工具箱,把台灯插头打开检查。 呵,地线松掉了。 她用熟练手法把松脱部分上紧,试过多次,又开又关,证实台灯完全正常,才去梳洗妆扮。 小丰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沈世雄,可能会是她生命中比较重要的一个人。 他准时来了。 小丰比平时沉默,两人如往日般苦苦工作,直到太阳落山,才大功告成。 沈世雄欢呼一声,拍起手来,小丰没想到他那么活泼。 她自冰箱取出一支香槟,开了瓶,斟出酒。 两人碰杯,庆祝成功。 只有他俩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不用对其它人说,老板已经付出薪水,视所有成绩为理所当然。 小丰坐下来,「老沈,谢谢你的合作。」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 他俩紧紧握手。 「交货之后我想放假。」 沈氏一怔,她从来不跟他说这些,今天是第一次,故此他小心翼翼答:「好主意。」 「在这间小书斋里埋头苦战七个星期,真该散散心。」 「这是我所知道最舒服的书房。」 「是吗?」小丰有三分欢喜。 老沈忽然说:「特别是这盏灯,式样古老,有时亮,有时熄,十分有性格,同它的女主人一样。」 施丰笑笑,她已经修好了它,它不会再耍性格了。 「我们出去庆祝一下如何?」 「我来打电话订台子。」 施丰转进卧室去更衣。 沈世雄轻轻问台灯:「你一直都在这里照看施丰?」 灯不语。 「那一天,你故意为我制造机会,好让我打破僵局吧。」 它没有表示。 「你觉得我们的前途光不光明?」 它忽然熄了,隔三秒钟,又亮起来。 小沈对它说:「谢谢你。」 施丰探头进来问:「你跟谁说话?」 「这件裙子漂亮极了!」他终于赞美她了。 施丰走过去,在他面前转一个圈。 小沈伸出手,按熄台灯。 施丰说:「当心摔跤。」 「放心,我省得。」 台灯并没有自动亮起来。 它喜欢沈世雄。 红手套: 平平同她妹妹元元说:「你知道家里一向不赞成你同他来往。」 元元点点头,「我知道。」 「我唯一的忠告是离开他。」 元元默不作声,姐姐已经不肯多讲,整个情况令她厌倦,说真的也是,拖了有三年了。 平平与元元性格不同,平平坚强独立自爱,而元元优柔懦弱,两姐妹却长得一般标致。 平平当下说:「我不认为他这辈子会同他妻子离婚,他从开始到现在都未打算这么做过,你白等了三年,要是愿意等下去,很快又另外三年。」 平平伸手叫侍者结帐。 元元恳求,她握住姐姐的手,「我需要你支持我。」 「不,」平平凝视妹妹,「你需要的是坚强的意旨力,没有人可以帮到你。」 她付帐后站起来走了。 剩下元元一个人在咖啡室呆坐。 元元的烦恼其实最常见,从她与姐姐的对白听来,我们可以知道:她想得到的男子,是一个有妇之夫,在这种典型的三角关系中,元元被称为第三者。 这类角色不好演。 尤其是元元,她碰到的那位太太非常冷静厉害,坐镇王府,不动声色,天天照样过她那悠闲舒适的生活,并不把元元放在心上,闲时同亲友说起这么一个人,伊怪同情的:「是受过教育的呢,自费,老王艳福不浅」,完全家是说别家的事似,就算是说别家,也还嫌语气凉薄。 僵持下去,谁最吃亏,路人皆知。 元元叹口气,站起来要走,取过台子上的手袋,发觉手套只剩下一只。 她看看台子底,并没有另一只的踪迹,怕是丢了。 她只是惆怅,这阵子心不在焉,老是掉东西:打火机、手套、皮夹子、丝巾,掉了无数,尤其是手套。 元元有戴手套的习惯,到冬天,在室外,她从不脱下手套,熟人都知道她这个脾气,她的手怕冷,指尖老是冰凉冰凉的,男孩子开头去拉她的手,总是吓一跳。 今天不见的,正是她最心爱的手套之一,小羊皮内镶凯斯咪里,鲜红色,非常触目,她曾笑称戴上它召计程车最好,司机看得见。 另一只在哪里? 拣到也没有用。 人生充满不如意。 元元索性撇下另一只红手套,取过手袋便走。 刚到电梯口,便有人叫她:「小姐,你忘了东西。」 元元转过头来,是一个端正的年轻人,手里正拿着她的手套。 她不想解释,勉强笑一笑,接过手套,向年轻人道谢,一低头,「咦,」她忍不住叫出来,「两只手套。」 年轻人被她这句话惹笑了,手套当然都两只,不然还三只不成? 元元得到意外之喜,一边笑一边穿上手套,又伸出双手端详一番,再次向年轻人说,「谢谢你」。 男方被她天真的神情吸引,失而复得,当然值得高兴,但她的反应奇突,像是遇到什么应该庆祝的事以的。 他看住她笑。 她涨红面孔。 奇怪!刚刚怎么看都只剩一只手套,骤然又变出两只来。 也许是她心神恍惚,看错了。 「贵姓?」他问她。 她不想回答。 朋友应该有介绍人士,这样随便在路边结交陌生人,甚不安全。 趁人多,元元走进电梯,到了街上,一挤,就不见了那个年轻人。 她松出一口气。 回到办公室,不禁抱怨自己愚鲁,对王某人这样贞忠干什么,他不过把她当作小玩意。 王的电话来了,很虚伪的温柔:「今天忙吗」,「有没有想我」,「下班打算到什么地方去」,「收到花束没有」,「不要太辛苦……」等等。 三年前动听的句子,三年后有时会碍耳。 人毕竟是会长大的,元元也不例外。 其实是长不大的好,他说什么便信什么,听不出纰漏,使不觉可怕,永远可以自得其乐。 元元有种感觉,她与王之间的关系大约也快告结束了,最近老有种缘份将尽的感觉,所以她忐忑不安。 从前,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便高兴雀跃,根本不觉得吃苦。 忙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下子到下班时分,秘书前来看有什么最后吩咐。 元元正在穿大衣,取过手套的时候,呆住,只有一只。 秘书搭讪问:「另外一只呢,掉了?」 元元不相信,明明是两只,她戴在手上,回办公室,听电话的时候脱下,搁一边,等到这个时候,再找,已经只得一只。 开什么玩笑。 秘书帮她一轮乱找,「章小姐,恐伯是丢掉了。」 元元脱掉那一只,拉开抽屉,放进去。 秘书见她这么落寞,出于好意,自告奋勇,「章小姐,我陪你去买双新的。」 「不,」元元回过神来,「你去吧,我知道你有约。」 秘书便走了。 元元犹自不服气,四周围翻了翻,鲜红色皮手套,如果在这间房间内,一定看得见。 她又搜过手袋及大衣袋,什么都没有。 终于不见了。 那年轻人救不到她。姐姐平平说得好,她要自救。 犹疑半刻,她握着冰冷的手,离开办公室。 黄昏,街上行人如过江之鲫。 元元走进一间相熟的精品店。 售货员迎上来招呼她,「手套?章小姐,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双了。」开心地笑着,但愿每个顾客都似章小姐。 元元试穿一双暗紫色的獍皮手套。 付了帐,等店员包好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把声音:「这位小姐,你好。」 元元转过头去,噫,是中午那位年轻人。 元元像碰到老朋友一样笑起来,「这么巧。」 「买手套?」他笑问。 「正是,你拾回给我的手套,又丢了,我的记性没得救,辜负了你的好意。」 年轻人说;「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再告诉你一件更奇的事。」 这时候元元也不再介意,使取出卡片递给他。 「章元元,」他自口袋中取出一样东西,「请看看这是什么。」 元元睁大眼睛。 手套,是她的红手套。 她顾不得仪态,一把抢过,便检查食指与拇指处是否有一点豆大的油斑。有,一点都不错,这是她的手套,但,为什么象玩魔术,它又变到年轻人的口袋里去? 她明明一直戴着它回办公室。 年轻人也说:「我明明看见你戴着两只红手套走出去,但回到写字楼,我发觉有一只手套在我大衣袋里。」 元元很受震荡,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女同事可知这样的手套在何处买。」 他的女同事吹一下口哨,把精品店的名字告诉他。 他一下班便赶过来,刚刚,恰恰,碰到元元。 他问:「另外一只呢?」 「在公司的抽屉里。」 「这一只也还给你。」 元元这次小心翼翼把红手套放进手袋里,把新买的紫手套戴上。 年轻人说:「这双不及那双好看。」 元元笑,「我也这样想。」 「我可否请你喝杯咖啡?」 「让我请客吧。」 他俩一直谈这件怪事,手套怎么会得忽隐忽现,从一处走到另外一处。 他姓林,叫思聪,说话很有幽默感,晃眼一小时过去。 「晚饭?」他试探地问。 元元点点头。 也许他俩都记错了,他根本没有把两只手套都还给她,也许有,之后她又脱过一次,掉进他口袋中。 管它呢,元元想,不如尽情享受晚餐。 许久没有玩得这样高兴了。 两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他们有许多共同点,喜欢看喜剧电影,爱听幽怨的音乐,不介意下雨天…… 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 元元把头靠在大门处,松出一口气,呀,时间过真快,这次约会之后,不知还有没有更多。 「再见。」她轻轻说。 林思聪走了。 公寓里的电话不住地响,元元忽然想起来,这难道是王某人? 果然,他的声音焦急不安,「你一整个晚上在哪里?」 元元看看话筒,她可从来没有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三年来不止七百次她想知道他回家后一入候门做些什么,但一直忍着。 她也曾在这种时分寂寞孤苦希望他拨一个电话过来说两句,他也从来未试过慷慨,她只是他九至七的伴侣,好,最多到八点,又要回家扮演他另外一个角色。 多年来她义助他生活过得多彩多姿,他也习惯了,以为他拥有她。 元元当下心平气和的说:「明天再说吧,现在晚了。」她挂上电话。 元元不知道这是否水性杨花,抑或是人之常情,她叹口气,她比什么时候都愿意弃旧迎新,卸下妆,她睡了。 第二天天气非常的冷,她呵着白气出门口。 她看见,一辆小小白色房车停在门口。 元元直觉上知道车里坐着的是林思聪,她鼻子一酸,走过去,敲敲车窗,弯下身子问,「顺风吗?」 小林在看报纸,闻声绽开一个笑容,连忙推开车门。 空座位上放着小小的一束毋忘我。 多年元元都不记得有比这更好的早晨。 「你忘记戴手套。」小林说。 「嗳,急着出门,忘了。」她伸出双手看看。 手在晨曦中显得纤细苍白,这可是一双劳动妇女的手,元元感慨,这双手已经做出不少成绩来。 小林说:「把手放进口袋里暖和。」 「不要紧,今天不是那么冷。」 「可是天文台说入冬以来,今日气温最低。」 「有这种事?」 他们约好下班见面。 回到公司元元打开手袋,预备取出红手套,手袋里空空如也,除出一大堆杂物,什么都没有。 元元拉开抽屉,惊得说不出话来,抽屉里端端正正放着两只红手套。 她跌坐在椅子里。 事到如今,再也不能说没有跷蹊了,这双手套简直是活生生的,来去自若,神出鬼没。 有人作弄她。 是平平?不会,平平的时间才不会这样用。 元元糊涂了,是谁,是谁买了十双八双红手套到处放引起这神秘的疑团。 这时候,秘书推门进来,她捧着一只花篮,「王先生派人送来的。」 元元点点头,「就放那边。」 那人的电话接着来了,「还喜欢花吗。」把她当小孩子。 玉元手中拿着红手套,没有仔细听他说些什么。 手套这样纠缠不清地把她与林思聪拉在一起,究竟是什么意思。 「生我的气吗,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是因为生日的缘故吗,我试试拿半天假陪你。」 秘书向元元打手势叫她开会,元元说:「老板叫我,对不起,有空再说吧。」 她都忘了是生日。 中午平平约她吃饭。 她细细打量妹妹,「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怎么搞的,气色与前些日子相比,有天渊之别。」 「真的?」元元摸摸面孔。 「相由心生,是否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有进展。」 「别打官腔好不好。」平平笑。 「我想离开那人。」 「想是不够的,」平平吁出一口气,「你要做。」 「我真的在做,我认识新朋友,参予新的社交活动,新年新气象,今晚有新约会。」 「可不是,又过年了。」 「什么都没做好。」 「不要紧,」平平说;「还有明年。」 姐妹俩笑了。 元元隔一会儿问:「平平,你迷不迷信?」 平平答,「我不迷信,但我认为世上的确有许多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 平平永远丁是丁,卯是卯的。 元元又问:「你怕不怕这种现象。」 平平答:「问心无愧,有何可怕。」 元元打开手袋,把红手套取出来,放在桌子。 平平取笑她,「照说本市再冷,都不会冷得要天天戴手套。」 元元说:「这副手套与众不同。」 平平取起检查一番,「你的道具除出贵,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又说:「戴手套不过发泄你的不安,自从同那位王先生在一起,你的精神备受困惑,记得吗,从前你可不带这玩意儿。」 元元笑,「佛洛依德都没你这么多话说。」 「你自己想想去。」 元元不敢再说下去,是她的幻觉吗,手套走来走去,只因为她精神恍惚? 不会吧? 只听得平平说:「你必需要离开那个人,才会知道这三年的生活过得多荒谬。」 「时间到了。」 姐妹握手,互相祝福。 秘书见元元回来,写上说:「章小姐,王先生在你房里。」 元元不愿意见他,但,他居然找上门来了,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神情非常焦急。 他开口便说:「我今天回去就跟她商议离婚。」 这话元元不知道已经听过多次,每次闹僵了,他便取出这道符咒来安抚她。 万试万灵?今天不行了。 元元笑起来。 王某惊疑地看着她。 「没问题,」她放下手袋坐好,「象你们这样的关系,你虞我诈,分了手也算 了。」 今日说离婚,明日又与子女搂成一堆拍合家欢照片,专拿倒霉的第三者来开玩笑。 自第一天开始便说离婚离婚离婚,之后的一千多个日子,天天有不同的理由,解释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元元听得双耳走油。 「生什么气呢?」他大惑不解。 「我没有生气。」 「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行,我还没有下班,记得吗,我是受薪阶级,职业妇女,我老板会找我,无故失踪当旷工论。」 「但是以以前——」 以前她太服从他。 她微笑,「现在社会要求不一样了。」 「下班我来接你。」 「我已经约了人。」 王某忽然明白,「你要疏远我。」 元元不答,她站得离他远远的,双手抱在胸前。 「抑或是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看?」王氏悻悻然。 「我今天早就约了人。」 「我不会爬在你面前求你。」他警告元元。 元元拉开门,「我相信你也不会。」 他不得不走,于是仰起头,踏步出去。 元兀不能想象她以前怎么匀得出时间来敷衍他。 可怕!这样猥琐的一个人这样猥琐的一件事。 她摇摇头,赶这一天的工作。 傍晚,那人的电话又来了,元元因约了林思聪,同秘书说,「说我已经走了。」 他一直同元元玩手段,所以认为元元这次也是同他耍同样的把戏。 元元哪里懂得耍花枪,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要花很多的时间,还得有极大的天份才能有成绩,她遗憾,章元元连皮毛都不会。 思聪不知道这是元元的生日。 他问元元:「所有的手套都丢掉了?」 元元说:「我不觉得冷,奇怪。」 「那就不要戴好了。」 「你不喜欢我戴手套?」 「细节不大重要,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那天她一进来他就注意她,所以才发觉她漏了手套,他有心藉机向她搭讪。 女性身边零件多,掉东西的机会也多,他时常发现车里桌面有零零碎碎的东西,多数顺手拨进字纸箩算数,懒得去追溯物主。 元元与她的红手套是不一样的。 况且,它会自动走进他的口袋里。 恩聪本来怀疑元元故意趁他不觉轻轻把它塞进他口袋制造第二次见面机会,后来越来越觉不象,她不似工心计的人,况且,他也不值得她那么做。 分手时元元问:「明早顺路吗?」 「同样时间在这里等你。」 元元没想到王某人会在楼梯角等她。 她并不害怕,只觉诧异,「喂你还不回家?当心有人不放过你。」 「我已经同她说过了,要离婚。」 元元笑出来,离婚竟成为他的口头禅了。 「回家吧,」元元劝道:「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大家都累了。」 「那年轻人是谁?」 「一个朋友。」 「爱人?」 「不不不不不,谁有空谈恋爱,十划还没有一撇,我只想认识一些新朋友。」 「元元,我们结婚吧。」他还想挽回。 元元心平气和的说:「怎么结,单方面申请离婚就需要五年时间,你误会我想同你结婚,所以一直拿这个来做饵,事实不是这样的,我若单想结婚,自然会同没有家室的来往,你辜负了我的时间心血感情。」 「元元,我会补偿你。」 「不用,我没有失去什么,反而赚得智慧经验,」她停一停,「再见。」 元元发觉她的口气像平平,她用锁匙开启大门,迅速关拢。 这样冷的天气,额角都冒出汗来。 太长的日子让他为所欲为,元元曾经做过感情奴隶,脱了身才知道惊险。 她用背压着大门,象是怕有人会闯进来。 搬家,一定要尽快搬家。 电话铃骤响,元元吓一大跳。 她不敢去听,不管是谁,用垫子压住铃声,匆匆逃进房间去。 第二天就找到平平商量找房子搬。 平平说:「还租?买一间公寓吧,又保值又可以住,一举数得。」 姐姐说得再正确没有。 以前老觉得会有人接手来照顾她的生活,故此一切都是暂时性的,薪水全用来妆扮,遇有哪天心情不好,就飞到外地旅行,一掷千金,发泄一番。 现在真的到了好好为自己打算的时间了。 不然的话,小林还真会看不起她, 元元吁出一口气。 姐姐笑说:「你那脑榫,象是忽然生拢了,现在我不必替你担心。」 接着一段日子,老王一直找她,她一直避他,她搬了家,他只知道她办公地点,有头有脸,也不方便上来,再送了几天花,不见回音,十分恼怒,也索性冷下来。 幸亏没有离婚,他想,这年头这些年轻女孩子,哪里有长心。 难得的是,双方都很庆幸。 元元不大戴手套了。 即使下毛毛雨,呵气成雾,她都没有再戴手套,也不觉得很冷,徒手做事灵敏一点,不论抓笔、翻报纸开车门,都比较方便。 周末元元把一只只箱子打开,整理衣物,找出十来廿双手套。 林思聪在一旁帮她,蔚为奇观。 元元数一数,单单不见那双红的。 红手套呢? 「它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林答:「是这个样子的,急看要找,永远找不到,找得心慌意乱,找它一千次,都没有用!嘿!等到不要它了,它偏偏就在眼前。」 元元笑,「说那么大篇,你的意思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从不费工夫。」 小林忽尔紧张起来,笑说:「我怕它们走到不知道谁的大衣装里去。」 不过天气也渐渐暖和了。 一日元元走在马路上,看到行人道边有一只孤零零的手套。 她没有把它拾起,她只看了它一眼,随即过马路去办正经事。 元元连自己的红手套都无暇兼顾。 她好象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们。 不过不要紧,冬天再来的时候,她可以握住小林的手取暖。 她不担心。 启事: 中午。 小郭侦探社。 琦琦在吃三文治,为着保持办公桌清洁,她在桌面铺了一张报纸,边吃边读新闻。 小郭喝一口茶,问:「有什么好新闻?」 「新闻哪里有好有不好,登在报上,一切已经发生,无话可说,只有接受。」 琦琦的触觉一向与她的年龄容貌不调协。 小郭看她一眼不出声。 「有了,父子脱离关系启事:本人与长子于刊报日起,脱离父子关系,今后该子所干任何瓜葛事务,概与本人无涉,爰郑重声明。」 小郭笑,「这就很严重了,他得罪下天,也得罪了父。」 琦琦说:「表面看也许是。」 「还有真相不成?」 「有,可能是遮掩事实的一种手法。」 小郭奇问:「事实如何?」 「也许这是一个孝子,甘愿把所有华洋纠葛包揽上身,做一个代罪羔羊,为整家人顶缸。」 「你的意思是,这家人出了事?」 琦琦笑,「本市这两年风风雨雨,名门望族出纰漏的可真不少,今日李家,明日邱家,郭氏、林氏、萧氏、统统接受调查,株连甚广,法庭外头停泊的豪华座驾车比任何时间为多。」 小郭点点头,「你的连想力很丰富。」 「谢谢赞美。」 小郭有点感触,「琦琦,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看事情,不能只看外表了?」 「自从我们长大成人之后,」琦琦说:「如果只看外表,目光太过肤浅,会遭人愚弄谈笑。」 「琦琦,我是否一个快乐的人?」 琦琦打量他,细细分析道:「照表面看,你无名又无利。人才相貌都很普通,又没有一个温暖的家庭——」 小郭不服气,「好,够了,对不起我打扰你,我收回我的问题。」 「听我说下去好不好?」 小郭拿张报纸遮住面孔。 「表面上看,郭大侦探,你好似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快乐的事情,但是,」琦琦加重语气,「但是,我却认为你会比很多人快乐。」 小郭放下报纸。 「第一,你有健康的身体;第二,你有稳定的收入;第三,你有许多好朋友。」 小郭比较满意,他甚至露出一丝笑容。 「最重要的是你有一副好心肠,得饶人处永远饶人,无论什么心事,都不拢过夜,无隔宿之仇,性格爽朗豁达,而且并不热衷名利,人到无求品自高,能不快乐吗。」 小郭鼓起掌来,「说得好极了。」 琦琦笑,「所以,不能单看表面。」 「真没想到我是一个那么可爱的人,值得庆祝,琦琦,我请你出去喝下午茶。」 「那是什么?」琦琦忽然欠一欠身。 「什么是什么?」小郎低下头检查。 「那段启事。」琦琦指着报纸。 小郭拾起报纸,「今天读报读出味道来了。」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琦琦摊平了报纸,看着,一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广告,她读出来:「征求司机,驾驶宾利房车及费拉里铁斯塔露莎跑车,五年驾驶经验:相貌端正,请亲临落阳路七号应征。」 小郭也被吸引住,「开费拉里用司机?听都没听过。」 琦琦问:「你有无五年驾驶经验?」 「刚刚十周年纪念。」 「你为什么不去应征?」琦琦笑,「回来把真相告诉我们当故事听也好。」 「早十年八年我也许会那么做,好奇嘛。」小郭笑。 「我去,」琦琦说:「启事上又没有说明是男是女。」 「可以想象是聘请男司机。」 「性别歧视。」 「小姐,你不是想寻外快吧。」 琦琦笑笑,不再提这件事。 第二天,小郭一踏进侦探社,琦琦就跟他说:「找有个表弟,去应征司机了。」 「司机,什么司机?」小郭早忘记有这么一件事。 「落阳道开费拉里的司机。」 「呵,那个。」 琦琦叫,「小明,你过来把过程同郭大侦探讲一讲。」 小郭这才看见会客室里坐着一个英俊高大的年经人。他笑道:「来,喝杯茶,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 小明笑了。 他坐下来,「我今年廿三岁,在大学工程系念三年级,暑假,无聊,看到这段广告,心想这一辈子不知有没有机会开费拉里铁斯塔露莎,于是到落阳路应征。」 为着一部车应征做司机,妙不可言。 小明一早到了落阳路,发觉同道中人还真的不少。 管家给他一个筹码,上边写着一个七字,让他坐在入口处等。 落阳路七号是近郊区一幢独立小洋房,一进大门是个大理石玄关,管家放了 一排椅子,让应征者排排坐。 轮到他的时候,管家先查看过他的身份证以及驾驶执照,同他谈过几句,才唤他进书房。 站在窗前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容貌颇为秀丽,她一言不发,看了小明一眼,便点点头。 管家便问:「你几时可以来上工?」 小明没想到那么顺利,一怔。 管家说,「星期一早上十点钟,你来报到,晚上八点下班,超时补工资。」 小明连忙说:「我只能做到九月底,我要上学。」 管家答:「没问题。」 听到这里,琦琦说:「居然没问题,这不是变了请临时工?」 奇怪,过三个月又要再请人,多麻烦。 小明摊摊手,「我就是这样得到了一份优差。」 管家带他试开过两部车子。 「无懈可击,」他赞叹,「唉,有钱真好,什么都一流,那部跑车贴在路面,驯滑如丝,疾驰如风,性能超卓,要它往东便东,往西使西。」 小郭有一件事不明白,「跑车只得两个座位。」 「是。」 「小姐坐你身边?」 「大概是吧,」小明笑,「车顶不能坐。」 「那你岂非香车美人,两者兼得,」琦琦说:「还有薪水可拿。」 小郭跌脚,「噫,早知我也去应征。」 「你算了!你不够英俊,」琦琦说,「人家不要你。」 扰攘半晌,小郭问:「女主人贵姓?」 「姓香。」 小郭又问:「多大年纪?」 「不会比我大很多。」 「你可需要穿制服。」 「开宾利时穿黑西装,其余时间便服。」 小郭点点头。 琦琦说:「这位香小姐不会开车。」 小明说:「你怎么知道?管家也这么告诉我;」 「不会开可以学呀。」 小明耸耸肩。 小郭说:「一个不懂驾驶的女子聘请司机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小明,有空来坐。」 他来开办公室门进去。 小明问琦琦;「他好象没有兴趣?」 琦琦笑答:「才怪,他已遭迷惑。」 她说得没错。 小郭一坐下,使拨了几个电话。 他喜欢寻根问底,收集证据,找出真相,不为什么,只为满足好奇心。 综合资料,他推门出来,「小明走了?」 琦琦说:「走下有大半个小时了。」 「我找到不少线索。」 「小郭,办公室上有待办的案子。」琦琦提醒他。 「我知道。」 「尤太太催过两次,尤先生一连两夜不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郭顾左右言他,「琦琦,落阳道七号的主人姓区。」 「是吗,证实了?」 「千真万确,是物业处的资料。」 「那么,也许香小姐是区氏的朋友。」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指亲密的女朋友。」 「不是不可能的,我有几个姐妹:永远住在豪华别墅。」 「但是,区氏是位老太大,已经过了六十岁。」 琦琦沉吟,这倒奇怪,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 小郭笑,「最最普通的关系,不用钻牛角尖。」 琦琦心一动,「莫非是房东与房客?」 「正是。」 「我还想猜是私生女儿呢。」 「租约两年,」小郭说:「租金不菲。」 琦琦一看数目,吹一下口哨,「租一年可买一层中级公寓了。」 「可不是。」 「上个月才开始租,」小郭说;「所以马上请司机找佣人。」 「香小组到底是什么人?」 「她全名香可人,我还没有查到她的身份。」 琦琦问:「为什么我有种感觉,一切都是临时的?」 「因为一般来说,付得出这样租金的人,都不是这个年纪这个样子。」 「才怪,别小窥女性。」琦琦挤挤眼。 小郭说:「别又是哪个阔客的情妇吧。」 琦琦叹口气,「省省吧,我是她,我就三折收数,用来防身,搭什么空架子,花无百日红。」 「人各有志,琦琦。」 聪明的琦琦马上唯唯诺诺,「我是太过现实了。」 「星期二能不能请小明上来一趟?」 「可以呀。」 小明在上班之前来了,他不大愿意透露东家的生活秘密,只说,香小姐很文静,喜欢兜风,没有架子。 小郭也不好多问,放了他走。 其实小明第一天上班的遭遇还不止这样。 九时正他便抵达落阳路七号。 把车子洗了一遍,便听得管家用电话吩咐,「香小姐十点正用车。」 准十时她出来,很客气的跟小明说;「我想到处逛逛。」 小明便把车子开出来,她坐在他身边,车子飞驰出去,感觉很奇怪,小明像是载女朋友兜风似的。 一路上香小姐非常缄默,没有说话,但看上去神情很愉快,有时她会闭上双眼默默享受速度,这个模样的跑车驶在街上,自然惹人注目,小明有点不惯,香小姐倒似引以为常。 小明早些时候已经注意到车子哩数纪录接近两万,这并不是一部新车,但是保养得极好。 车子驶遍整个岛,她才吩咐小明停下,让她去喝下午茶。 小明在两个小时后驶回去接她,她又准时出来,同行还有两位女友。 小明对她们的印象是文雅、大方。 他何尝没有想过香小姐可能是人家的外室,但直觉上又认为不象。 他把她送回家,她吩咐他载管家去办事。 小明喜欢她。 她准时,她礼貌,看就知道是个有教养的人。 要真正大家小姐才会有这种涵养。 暴发户才忙不迭要支使得人团团转表示权威。 在接着一个星期中,她用车的时间很短,最明显的特色是晚上不大出去。 同时,她的朋友也不多。 这些,小明都不打算说出去。 郭大侦探当然知道小明守口如瓶。 他同琦好说:「你那表弟是个可爱的少年人。」 琦琦笑答:「比喋喋不休的女人更可怕的,是喋喋不休的男人。」 小郭说:「琦琦,十八猜,猜香可人小姐的职业。」 「慢着,你查出来没有?」 「还没有,不过快了。」 「小郭,我们要办的正经事不少。」 「是吗,漂亮女子最吸引我,她们绝对有优先权。」 琦琦摇摇头,拿他没办法。 「她不是表演艺人。」小郭说。 「这点可以肯定,面孔很陌生。」 小郭已经拍下她的照片,「她有股很特别的气质。」 「你认为她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东南亚附近大城市来的客人?」 「不会,她是我们自己人,她有大都会居民的冷漠神情。」 「小郭,她吸引你的,还不止这个吧。」 琦琦想问:可是少年时有一位女友,长相似她,以致今日尚念念不忘?得不到的爱往往令人荡气回肠。 小郭知道她想什么,不出声。 电话铃响,他去接听,十分钟后他回来对琦琦说:「奇怪极了。」 「查到什么?」 「两部车子都是租来的。」 「这有什么奇怪,市面上百分之八十车子不是分期付款问银行祖,就是断月向车行租,」琦琦笑,「不然的话市面哪有这么繁荣。」 「只租三个月,琦琦,小明任职期,也只有三个月,他向东家说明,暑假后要回学校。」 「噫,一切都以三个月为限,不,屋子租约为期两年。」 「不,刚才有人告诉我,香小姐把租约转给他人,九月底之前她要搬走。」 这是蛮有趣的,一切为期三个月。 「也许她打算离开本市。」 「离开?离开分两种,一种是身躯离开,另一种是灵魂离开。」 「小郭,」琦琦讶异,「你太多心了,你怀疑她只得三个月寿命?」 谁知门外有人接口,「我也这么怀疑。」 「小明。」 小明过来坐下,「郭先生,她言语间处处透露三个月之后,一切将告结束。」 小郭看着他,「于是你担心忧虑。」 「是。」 「因为你已经爱上她。」 琦琦阻止小郭,「喂,大侦探,别急急跳进结论里去好不好。」 但是她看见小明低下头,握紧双手,「是,」他承认,「被你看出来了,瞒不过你的法眼。」 琦琦大奇,「小明,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小郭瞪琦琦一眼,「感情同世面有什么关系?」 琦琦不以为然,坐在那种速度的跑车里,鼻端嗅着动人的香氛,飞驰过花前月下,多么容易产生幻觉,多么容易堕入爱河。 他是她表弟,她想忠告他两句。 「香小姐这样神秘,恐怕不是你的对象。」 「不,表姐,你不认识她,她极平易近人。」 琦琦仍然不赞成,「我肯定她的年纪比你大。」 小郭听了在一边嗤一声笑出来。 琦琦也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薄弱,于是说:「你经济还未独立,不宜谈恋爱。」 小郭忍不住说:「琦琦,八十岁老太大都会取笑你守旧。」 琦琦不放弃,「你完全不知道她的底细。」 这下子连小明都笑了。 琦琦悻悻然,「好好好,恕我多嘴。」 小明说下去:「我约她看过电影,听过音乐,相处得很愉快,明天我会跟她 吃饭。」 但是香小姐一直令小明担心。 她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再过两个月,我就会离开这里」、「不过这样无所事事的豪华生活过久了也许并无真正的意义」,「丰足的物质不一定代表丰足的生活」…… 小郭跳起来,「绝症病人?」 连琦琦都觉得有点象,所以这位香小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租间大房子,因来不及学车,便聘用一名司机来驾驶名车。 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来。 小明惆怅地说:「我希望同她有许多许多个明天。」 小郭问:「要不要我替你调查?」 「不不不,我想她亲口告诉我,如果她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小明走了之后,小郭说:「你那表弟很认识感情真谛。」 琦琦笑:「人人如此,侦探社怕要关门。」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如此多人急于查探真相,知道了又怎么样,咬死对方?他做得出,就不怕你咬,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有什么意思。」 琦琦点点头,「做一行怨一行。」 其实最想得到真相的人,是小郭他自己。 这是他的职业病。 他拿出调查报告同琦琦说:「香可人每天下午都到一间报馆去。」 「报馆?」琦琦问:「由小明送她?」 「正是,华南日报。」 「大报纸,」琦琦问:「她去做什么?」 「我有朋友在那里做记者,不消三日就有答案。」 报馆,根本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 琦琦问:「她有没去医务所?」 「没有,很罕纳,是不是,」 「也许人家没有病。」 「小明与她晚饭的时候,她说:『小明,希望将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再次见面』,你不妨猜一猜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我的天!」 「小明几乎没哭出来。」 「你什么时候见过小明?这件事太可怕了。」 「今早小明与我通过电话,他亲口告诉我。」 琦琦问:「他有没有委托你?」 「没有,他只说要尽量利用这两个月。」 「可怜的小明。」 「不,他不这样想,他认为即使是短暂的相遇也胜过永不。」 琦琦惊叹:「那孩子!」 「濒临绝种的浪漫主义者。」小郭也摇摇头 「这两个人真应该有许多许多明天,」琦琦说,「快把香可人的照片送到华南日报去调查。」 「得令。」 琦琦有种感觉,这将会是小明最难忘的暑假。 照片送到报馆,记者们不认识她,广告部经理部亦未有见过这位小姐:最后的线索来自编辑部。 香可人的照片这几天在报馆巡回演出。 小郭想要的消息终于来了。 「什么?」他在电话里叫出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明白了,这一场错摸倒是有趣,意想不到,老雷,我欠你一瓶杯莫停,好好,我们改天再谈。」 他挂上电话。 琦琦本来伸长了双耳聆听,到这个时候,反而佯装没有事发生过,只是低头做功课。 小郭一定会忍不住把事情告诉她,但是,如果她急不及待地迫问他,他又会故意吊起来卖关子,做人处事,如果懂得对方心理,事半功倍。 只听得小郭自言自语说:「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琦琦问他,「今天下午谁下楼去买咖啡?」 小郭瞪琦旖一眼,「你不感兴趣?」 「什么事,」琦琦装得很忙,低头把文件翻来翻去,「别人的事,我才不理。」 「你表弟的事你也不理?」 「他已经廿三岁了,怎么理。」 「香可人的身份我已查明。」 「呵,那多好,」仍然爱理不理。 小郭心痒难搔,「你道她是什么人?」 「女人。」 小郭忍无可忍,和盘托出,「她并没有患绝症。」 「那多好。」这次琦琦是真心的,她代小明放下一颗心。 「再猜猜她是什么人。」 琦琦用她的想象力,「一个承受了一小笔遗产的少女,决意要在三个月内过一过千金小姐的生活。」 小郭很诧异,「猜得不错,想象力很丰富。」 「给我也会这样,只够三个月花也不要紧,总算享受过。」 「可是,她去报馆干什么?」小郭笑问。 「我也猜不远这一点,莫非,她原先在报馆工作?」 小郭拍一下桌子,「接近了。」 「慢着,」琦琦不想小郭这么快透露谜底,「她本非千金小姐,又不是人的外室,却得到一笔款子来阔绰三个月,所以说,她始终要回到她原先的世界里去,她的本色同我们一样,是劳动阶级。」 「对,全中。」 琦琦大乐,「这么说来,她与小明前途光明?」 「可以这样说。」 「她在报馆担任什么职位?」 「你说呢?」 琦琦耸耸肩。 「香小姐气质特殊,感触良多,感情丰富,还猜不到?」 琦琦心念一动,「诗人?不,小说家?」 「一点都不错,她的笔名叫缪斯,你听说过吧,平日去报馆,不过是交小说稿,报馆中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她,我是她读者,我赞成她做小明的女朋友,我们几时把好消息告诉小明?」琦琦兴奋。 小郭摇摇头,「别多管闲事,让她亲口告诉小明好了。」 琦琦点点头,小郭讲得对。 小郭说下去,「香可人小姐在做资料收集,她现写的故事有关豪门恩怨,故此她要过过类似生活。」 「工作认真,落足工本。」琦琦赞叹。 「她同出版社一人出一半费用,以三个月为期,写成该本小说。」小郭笑。 琦琦说:「看样子这本书的男主角会像我表弟小明。」 「说不定。」小郭笑。 「大侦探,闲事管够没有?尤太太顾太太她们都想知道配偶的下落呢。」 灵感: 小郭应邀到张家,当中经过许多介绍人。 因为他对这宗个案不惑兴趣。 开头他听琦琦说:「张平沼家中有一只晚上会发出叹息声的柜子,想找你去看看。」 小郭一听就觉得猥琐,立刻道:「我们这里不是张天师分店。」 后来又问:「谁是张平沼?」 「地产世家张平沼你都不认识?」琦琦笑他。 「噫!他有钱,我也有,他不认识我,我又何用认识他,他不见得会给我好处,我又何用屈躬卑膝。」 琦琦白他一眼,「有事没事都先说两车话,你怎么搞的,提早更年期?」 「男人是没有更年期的。」 琦琦不服气,「你想。」 过两天,张平沼夫人托朋友来说项,还是希望小郭去张宅看看那只柜子。 那位朋友,是小郭早年的女同学。 小郭仍然不肯移他的玉步,他说:「柜子会唱歌吗?光叹息是不够的。」 琦琦说:「张夫人愿意付出相当高的酬劳。」 「我们是月收入如何?」 「十分差。」 小郭仍然不为所动。 琦琦说:「你的脾气像诗人,不像私家侦探。」 「我对于灵异之事,毫无兴趣。」 「或许有人蓄意吓唬张小姐。」 「谁关心。」 过两日,史蒂拉拨电话给他,她说:「小郭,你欠我人情无数。」 「的确是。」这点小郭完全承认。 「张夫人是我们大丰银行的大客户,你卖一个面子给我如何?」 「她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我接这单生意?」 「你是大侦探嘛。」 不管这句话是真情抑或假意,小郭一听就觉得舒服,史蒂拉不愧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因而言若有憾地说:「有名无利,徒呼荷荷。」 史蒂拉笑问:「那你是答应了?」 「好吧,我去看看,但不保证有什么结果。」 一只会叹息的柜子? 是长衣柜,还是五斗柜,抑或是组合柜,又会不会是玻璃古董柜,书柜? 要看过才知道。 张府倒是郑重其事,派了车子来接。 小郭一进张宅,就把以前小市民仇视大阔佬的惯性心理减掉一半。 张家陈设大方朴素,看上去非常舒服,面容秀丽的大小姐张永瑞又马上有礼地迎出来,更令小郭满意。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 张小姐耐心地待小郭休息品茶,端的好教养。 小郭开门见山地问,「柜在哪里?」 张永瑞答:「在我的卧室。」 小郭问:「据说它会在晚上太息?」 张小姐只是笑。 小郭又说:「恕我多嘴,这只柜那么可怕,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扔掉?」 张小姐又笑,很明显,她不舍得。 小郭罕纳,站起来说:「请带我去看看这只奇异的衣柜。」 张永瑞走在前边,小郭随后,张府地方宽敞,处处插着大蓬白色而香的花束,小郭觉得环境宁静幽雅,他巴不得躺下睡一个中觉。 小姐的卧室自成一国,私人起坐间内有音响设备以及文房设备,小郭一眼便看到那只柜。 它不止是一只柜,这是十八世纪欧洲人用的书桌兼文件柜,桌子上方有一道木格帘,不用时拉下,锁上,保密,柜上有多格抽屉,匠人有时循顾客要求,制一两个秘格,用来放图章锁匙之类。 这只柜用桃木制成,形态美观,分明是精品,小郭为「为什么不扔掉它」这种无知的问题汗颜。 他轻轻问:「意大利一七三o年左右瓜地尼尼全盛时代的作品?」 张小姐笑,「或许是,或许是仿制品。」 「肯定是一件精致的家具。」 「我也认为是。」 「什么时候买来?」 「大约半年前在一间拍卖行里看见它使一见钟情。」 「欧洲?」 「不,本市。」 「一直放在这个位置?」 「是,一送来就放这里。」 小郭问:「可以打开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 张小姐取出铜锁匙打开书桌。 小郭细细查了一遍。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张小姐在这张古董书桌上写小说。 他先看见一只抽屉内有一叠原稿纸,然后发现另一只抽屉内有几张手稿。 其中一张一开头便写:「陈炯明认识卡家丽的时候,在一个春天……」 小郭颇认得一两位作家,知道写作并不是一份写意的工作,他在心内偷偷笑,没想到张大小姐有这种雅兴。 当下他不动声色,关好抽屉。 「它叹息的时候,通常在晚上吧。」 张小姐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 「谢谢你。」 「当然你也知道,木质冷涨热缩,榫头会发出异声。」 「我知道。」 她陪小郭到门口,司机立刻把车驶过来。 「郭先生。」她叫住他。 小郭回头。 「这件事所有的细节,请你保密。」她微笑。 少郭答:「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职业道德。」 写小说的富家小姐,多么奇怪,小郭真想看看她的文章。 琦琦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取笑他:「唷,到香闺去查案,羡煞旁人。」 案,什么案? 张永瑞敏感多思,深宵写作,心理作用,便以为见到异象,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比同龄女子内向及寂寞,这样性格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幻想力。 他在晚上十一点半再访张宅。 这时候他才发觉,大宅里只住着张氏两母女,男丁全部因事外游。 张小姐把卧室让出来给他,暂时搬到客房去睡。 小郭老实不客气脱掉鞋子,斟出老酒,剥起花生来。 他想起稍早时看过的小说,忍不住想拉开抽屉找到原稿读下去,但终于忍住。 深夜两时许,他在沙发上盹着。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忽然之间,他听见有人轻轻叹息。 小郭惊醒,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谁,什么人,谁在叹息?他伸手开亮台灯。 室内只得他一个人,小郭轻轻问:「缘何无故叹息,可是因为怀才不遇?」 没有回答,也幸亏如此,小郭的胆量并不比常人大许多。 他自沙发跃起,走向书柜,轻轻拉开抽屉。把那份原稿取出来,一口气读完。 那是一个短篇爱情小说,写得细腻动人,张永瑞在文字创作这方面分明拥有极大的天赋,若不是身为富家小姐,或许会有机会成名。 刚刚看完,想把原稿收回,小郭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小郭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头皮发麻,原来是真的,原来张永瑞并非神经过敏,他缓缓转过头来,门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影走近,小郭停睛一看,原来是张永瑞,他冰冷的双手才渐渐和暖。 吓死人。 张永瑞轻轻说:「看过原稿之后要给意见。」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写得很好。」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小郭有一分犹疑,「没有。」 他欲拉开抽屉,把原稿放进去,用力不当还是什么的,竟拉不开来。 张小姐说:「这里有机括。」 整张柜台是一件分为若干部分的玩具。 小郭十分欣赏。 「有没有把书桌拆开来看过?」 她伸手一按,抽屉轻轻弹开,如音乐盒子般发出叮咚声。 「怕只怕拆开容易拼回去难。」 她打开其中一扇暗格,镶在格内的钟轻轻敲三下,有两个小小木偶出来鞠躬报时。 凌晨三时了。 张永瑞笑,「母亲怕它,我可不怕。」 小郭把抽屉推拢。 这次他用力也许稍微大了一点,触动另一个机括,他们忽然听得「格」一声。 张永瑞抬起头,「哎呀,」她说:「有秘密!」 小郭也不慢,他看到柜子顶部一条檐边突了出来,他兴奋了,「第一次发现?」 张永瑞说:「对。」 「端一张椅子过来。」 张永瑞连忙依他吩咐,他们两人一齐踏上椅子,伸头往暗格内张望。 「有内容。」 小郭探手进去,取出一大叠文稿交给张永瑞,「是什么?」 「信。」 「用哪一种文字书写?」 「英文。」 「日期?」他一边问一边用手搜索暗格。 「一九二五年。」 「哗,恭喜你,张小姐,这个柜子肯定是古董。」 他们两人跳下椅子。 「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张永瑞问。 「没有了,就是这一叠信。」 信纸是淡黄色的,用一条宽丝带缚着,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子收藏的情书。 「信为什么要收得这么秘密?」小郭问。 张永瑞匆匆翻阅,「因为她是有夫之妇。」 呵,咸丰年代的爱情故事。 「一共有多少封信?」 「一共六十九封,都有编号。」 小郭笑,「你慢慢看吧,现在它们属于你所有。」 「信的主人,还可能健在吗?」 「我可以替你侦查。」 「让我先看完这些信再说。」 小郭说:「信已经发现,柜子也不用太息,我想我可以打道回府了。」 张小姐一直把那叠信当宝贝似拥在胸前。 小郭想,女孩子倒底是女孩子,满脑子罗曼蒂克思想。 回到家,天快亮了,小郭累极而睡。 他深觉自己前生是一只猫,成日价懒洋洋渴睡。 中午才醒转来,回到侦探社,琦琦给他看今早送来的一张五位数字支票。 「张平沼夫人多么客气。」她说。 小郭点点头,亦表示满意。 「柜子真会叹息?你有没有听见怪声?」 小郭说:「或者是多年前一个女子寂寞的太息,收到书柜抽屉内,夜晚人静星稀时释放出来。」 琦琦惊异不定,「你在说什么?」 「亦有可能是张小姐听错了。」 「你竟没有查出根源?」琦琦意外。 「没有。」小郭摇头。 「什么,破不了案也收取这么高的费用。」 小郭似有遗憾,「谁叫我是郭大侦探。」 琦琦笑一笑,若是别人,她会怕他已被宠坏,但小郭不同,他只是自嘲,小郭有着非常可爱的性格,他情绪稳定冷静,不会轻易为人所动。 小郭问琦琦:「你喜不喜欢看爱情小说?」 「那是我终身之爱。」 「少年时期,我曾立志,要做小说家。」 琦琦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呵,会写字就有潜力成为小说家呀?」 小郭不语。 张永瑞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不能因她是位千金小姐就否定她可以拥有自已事业的机会。 小郭站起来,拨电话到张宅。 他最喜欢张永瑞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声音朦胧,像是在睡梦中被小郭吵醒。 小郭连忙说:「对不起,我过些时候再同你联络。」 「不不不,郭先生,我正想找你。」 「什么事?」 「那些信……我看了通宵,没有法子放得下来,就像看一本极佳的爱情小说,我流下泪来,真没想到黑字白纸可以感人若此。」 小郭打蛇随棍上,「会不会增加你写作的灵感?」 「我真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不要想,马上动笔!」 「我没有信心。」 「不管好歹,先把它写出来再说。」 「郭先生,你认为我有能力把故事做好?」 「绝对有,赶快坐下来写,千万不要给自己压力。」 张永瑞似感动了,在那一头半晌不说话。 小郭想起来,「对了,书柜还有没有叹息?」 张永瑞答:「即使有,我也听不见。」 「我想问你要那个短篇的原稿,我认识几位大编辑,他们对文章的鉴赏有极准的眼光,也许愿意采用你的小说。」 张永瑞又沉默了。 小郭看不到她的表情,便说:「我没有得罪你吧,或者,你根本不在乎发表与否,也许,你已决定自创出版社。」 「不不不,郭先生,我太高兴了,我马上把原稿送来,这是我梦想,谢谢你。」 张永瑞亲自送稿上侦探社,喝了一杯沙滤水,走了。 琦琦说:「她有一股优雅的气质。」 小郭完全同意。 她不应该游手好闲地浪费时间才华。 小郭替她把原稿交给一个熟朋友。 那位编辑立刻来电话,「谁写的?」 小郭说:「我。」 「你?」朋友大笑,「你连便条都写不出来,这篇小说肯定出自女性手笔,手法非常清新,看事情的角度也够新颖,我们决定在下期刊登,稿费从优。」 「喂,预告登大一点。」 「你是她的经理人?」 「可以说是,她打算做长篇。」 「你跟她说,好好写,慢慢来,希望很大。」 放下电话,小郭欢呼。 这不算锦上添花吧。 张永瑞只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 看得出大学毕业之后在家无所事事,对父亲的生意不感兴趣,又不耐烦到外头找工作,生活肯定无聊。 幸亏热爱写作,小郭可以猜到她已经写了不少作品,他会劝她拿出来发表。 过了一天,小郭应邀到张府喝下午茶。 张永瑞正埋头苦写,看到小郭,放下她的笔。 她笑说:「坐在这张书柜之前,好似特别有灵感。」 小郭笑,「会不会是心理作用?」 张永瑞也不能作实回答,她指一指桌上大叠手稿。 小郭惊呼:「哗。」 张永瑞怪不好意思,「我自高中起就爱乱写乱写,全是幼稚的垃圾。」 小郭看她一眼,多么奇怪的谦逊,他不知道垃圾还分高深及幼稚。 「你的长篇进度如何?」 「顺利。」 小郭坐在她写作的位置上,拿起笔,忽然觉得一股冲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自心中冲出来,化为文字,全部都写出来。 小郭诧异,真有灵感这回事? 真是这张书柜作祟? 小郭连忙站起来,此刻他又不愿做大作家了。 他自张永瑞处取走两样东西。 一是那叠手稿,二是书柜的发票。 手稿交到出版社,他的编辑朋友一时看到这许多派得到用场的作品,几乎没感动到落下泪来,最近稿源困难,令他头痛,这下子小郭成为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 接看,小郭拿着发票,找到本地一间拍卖行去。 一进店门,他看到许许多多趣致的假古董,包括假的留声机,假的大花瓶,假的檀香木屏风,假的明朝酸枝椅…… 小郭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假的东西堆在一间货仓里,不禁大乐,这些假的玩意儿,用来配人的虚情假意,再好不过。 他按一按柜台上的唤人铃。 半晌,一位少女出来见客。 她向小郭点点头,直觉不信他是一名顾客。 小郭出示发票。 她笑,「货物出门,恕不退换。」 奸商。两个同龄少女,张永瑞却如此天真,可见环境造人。 「我不是来退货,我来查货源。」 「货源全部正当。」少女对答如流, 「发票上所示书柜,还有没有存货?」 少女接过发票,只看了一眼,便示意小郭跟她走。 小郭跟她走到货仓里角,抬眼看去,呆在当地。 足足有十来廿张同类型如不是一模一样的书桌被东歪西倒地扔在那个角落。 少女问:「你喜欢哪一张?」 小郭目停口呆,好家伙,它们都会叹息,都能提供灵感? 「挑中了,告诉我,我们三天之内可以帮你髹上新漆,保证看上去像十八世纪瓜地尼尼的杰作。」 天! 「售价特廉。」少女补上一句。 小郭过去拉开其中一张书柜的抽屉,嘿,照样有音乐盒子乐声叮叮咚咚响起。 简直同张永瑞张大小姐那个一模一样。 小郭低下头去找机括。 少女又笑说:「弹簧在这里。」 一按之下,檐边暗格跳出来。 小郭几乎没破口大骂。 小女说:「为了增加顾客趣味,我们会往暗格内放一卷仿古手稿之类。」 小郭一阵晕眩。 「最受欢迎的是藏宝地图。」 小郭忍不住问:「手抄本情书呢?」 少女一征,「我们倒没考虑过这个,太费工夫了。」 「没有情书?」 「你要是想令女朋友惊喜,可以自已动手,」少女耸耸肩,「你慢慢挑选,我还有顾客。」 小郭为之气结。 这么小就这么滑头,真没想到。 小郭有点黯然。 原来不是真的 慢着,好像又似真的,不然的话,情书从何而来,叹息从何而来? 啊,凡是世事,人信是真,便是真,人信是假,便是假,有一个很玄的说法,叫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郭静静离开了拍卖行。 有一件事千真万确。 小郭肯定张永瑞的写作天份真得不能再真。 文艺春秋杂志一连三期选用了她的小说。 编辑替张永瑞改了一个笔名,无论叫什么名字已经不重要,她马上引起读者注意,再过三个月,小说结集出版,立刻销了三万本,这样的数字,对新人来说,简直是奇迹。 小郭看到一颗文坛新星诞生,开心莫名。 张永瑞仍然温柔随和,但举手投足间多一分自信,她与小郭已成莫逆。 她仍然在那张书柜上写作。 永瑞说:「坐到别的地方,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的长篇小说快要脱稿。 先睹为快,琦琦先看上半部,不知恁地,一边看一边流泪,小郭怕伤怀,不敢拜读。 他心底下觉得永瑞很伟大,她拒绝让她的身份干扰她的事业,愿意痛下苦工。 很多家里有点恒产的女孩子,光是喝喝茶逛逛时装店,已经去掉一辈子。 一日琦琦说:「张永瑞讲,她迷信得很,她说她所有的灵感来自书柜的一格抽屉。」 那里有这种事。 新长篇出版那日,文艺春秋在张府开派对庆祝,小郭也去了。 张永瑞说:「小郭,我有份礼物送给你,跟我来。」 他俩走上小起座间,女仆迎面而来,「小姐,老爷有电话回来。」 永瑞英说:「小郭,就在书柜上,你自己去拿吧。」她转身去接电话。 小郭只得一个人走进永瑞的起座间。 礼物用小小盒子装着,包装得极考究,他拆开一看,是只金表。 「太名贵了。」小郭自言自语。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叹息声。 小郭手一松,金表险些落地,「谁?」 没有人。 但是光天白日,小郭明明听见那声太息,且觉察到声音中有莫大安慰。 「你是谁?」小郭问。 没有回答。 「你可是张永瑞的灵感?」 静寂一片。 小郭说:「假如你是的话,请继续帮张永瑞写一百本好小说。」 这时候,门外传来永瑞的声音:「小郭,喜不喜欢那只表?」 小郭先对木书柜说:「不然读者们不放过你。」然后转身对永瑞说:「太名贵了。」 fortune cookies: 中午时分,同事们抬起头来,把案前文件一堆,表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日宇笑说:「正是吊颈都要透透气。」 坐在她旁边的金汀问:「今天吃什么?」 「什么不一样,来来去去那几种饭盒子,要不就是三文治,唉!」 金汀怔怔的说:「如此克已复礼,为的是什么呢。」 日宇马上回答她:「薪水。」 「还不够买时装哪。」 「省些用,小姐,无穷。」 金汀伸手揉一揉酸软的脖子,然后站起叫办公室助理出去买午餐。 回来的时候金汀接了一通电话,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是异性打来的,她开头是意外,随即是惊喜,最后欢欣地挂上电话。 金汀同日宇说:「我有约。」乐得飞起的,一把取过手袋便扑出去。 日宇看着她背影,这种最后一分钟约会,不去也罢。 日宇是衷心这么想,假如有人敢在十二点四十五分来找她赴当天的午餐约会,她一定言出必行,拒绝他。 但此刻说出来,好像妒忌别人似的。 明知做候补也去,可见金汀有一颗寂寞的心,奇怪,日宇明明记得本市年轻男女比率为一点四比一,可见男多于女,为什么妙龄女子都那么心急? 午餐盒子来了。 日宇打开纸袋,粗糙滥制的熟食都有那股旧抹台布似的味道,日宇一闻就倒了胃口,不想吃。 她摇摇头叹口气,再捱三两年,肠胃就报销。 这么大的牺牲,代价卑微。 咦,日宇看到饭盒边有一只小小透明塑胶袋,里边装着几块饼干。 这是什么,吃饭盒送饼干? 她打开塑胶袋子,取出饺子型饼干,呵,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唐人街中华料理店里的幸运饼干,很松脆,带甜味,捏开来,里边有张小小签文式字条,简单地说出吃饼人那天的运程。 怎么,日宇想,这玩意儿难道流行到本市来了? 她拆开其中一块饼干,摊开字条,它说: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日宇笑了。 她把其余三块饼干放进抽屉,吃两口饭盒子,扔掉它,一边内疚,因为非洲不知有多少饥民,而她,浪费大好食物。 金汀在两点半才回来,脸上带一种沉醉的神色。 日宇看她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好,自我陶醉往往最妙,何用管旁人怎么想。 一直到下班,日宇都没有碰到与她终身大事有关的意外。 回家,淋过浴,也就浑忘了这件事。 八点半,日宇刚想听音乐,她挑出心爱的唱片。 楼上开始发出敲凿声。 日宇痛恨公寓房子这个缺点,每个新住客都似发了财,搬家非大肆装修不可,这户人家赶着入住,晚上施工已经有一两个礼拜,噪音令日宇十分困扰。 每晚到十一时才肯停止。 日宇自窗口探头往上看,只见上两层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工人吆喝声。 他们想怎么样,把大厦拆掉重建? 日宇决定上去看看。 她穿着便服,取过锁匙,出门,走两层楼梯,便到了十八楼甲座。 这一座面积相当大,约是日宇公寓的双倍。 她在门口张望,大门并没有关上,她可以看到整幢公寓的墙已被拆卸下来。 日宇踏进一步,十分讶异,既然不喜欢这个间隔,何用买下来? 工人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工头过来,误会她是业主前来监工,笑说:「已经尽快在做了。」 忽然之间,身后有一把声音问:「还要做多久?」 日宇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不但语气冷冷,表情也冷冷。 工头进一步误会他是日宇的伴侣,便回答:「下个月一定完工。」 日宇则直觉上以为他才是业主。 而他呢,见日宇一早站在屋内与工人说话,自然也有了错觉,以为这是日宇的新居。 日宇瞪了他一眼。 他也瞪日宇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离开那间防空洞似公寓。 却又在梯间狭路相逢。 日宇以为他故意尾随她,警惕之心即起,「你到什么地方去?」 那人好气又好笑,「小姐,我回家休息,不碍你吧。」 回家?他的家还在装修中呢。 日宇说:「拜托拜托,请他们早些收工,我们这些可怜的邻居都快要疯了。」 「什么?」那年轻男子大大意外。 日宇问:「你以为我说得不对?」 「那不是你的房子吗?」 「当然不是!」 他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日宇想起来,「怎么,也不是你的新居?」 「我住十六楼。」 「原来是一场误会。」 「可不是,你呢,你也住在这幢大厦?」 日宇点点头,「也是十六楼。」 「我在乙座住足两年。」 「我搬进丙座也有三年。」 原来邻居面对面住上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面。 日宇掏出锁匙开门,「再见。」 他也说:「再见。」 说也奇怪,装修杂声噪音忽然停顿,日宇觉得做再世为人一样。 她倒在床上松口气。 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日宇碰到昨夜那个年轻人。 她犹疑一刻,只向他颔首,却不与他交谈,她甚至连正眼也不去看他,外人只道日宇冷淡,其实是害羞的一种表现。 到了公司,照样埋头苦干,金汀同她说:「你的精神好像欠佳。」 「家里楼上有人装修。」 「惨。」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今午有没有约?」日宇问。 「时间还早。」 金汀像是有三分把握。 中午,日宇仍叫人去买午餐,「到昨天那间去。」她叮嘱。 人家去了回来,日宇连忙拆开纸袋,却不见昨天那包幸运饼干。 她问:「有没有到昨天那间店去买?」 「一直都是在那间买。」 奇怪,怎么没有饼干? 她自己走出去,依着招牌,找到那家快餐店。 日宇问:「你们是否派送幸运饼?」 侍应生莫名其妙,听都没听懂,「什么?」 日宇又找到经理,向他查询,过半晌,经理笑说:「小姐,你这个主意很好,我们可以考虑在饼内夹宣传单张,但是敝店还未曾实施。」 日宇大大诧异。 饼干从何而来? 这么神秘。 回到写字楼,拉开抽屉,日宇把其余三个小饼干取出来,看半晌,挑一个,轻轻压碎,看到字条上写:要把握机会,免误终身。 日宇吓一跳。 随即又笑出来。 有人搭讪问:「笑什么?」 原来是金汀,呵,那人不再来约,使她失望了。 日宇明知故问:「没有出去吗?」 金汀有点没精打采,只是摇头。 日宇把饼碎扫到废纸箩里去。 「你相信不相信预言,签文、占卦?」 金汀抬起头,「看样子我也要去算算命了。」 「算什么?」 「我们要算的,不外是终身大事。」 「不算事业前途吗?」 「事业安步就班,有点把握,况且我们也大约知道个人能耐可以去到哪里。」 「你又何用为婚姻心急。」 「日宇,有时侯真觉日子孤苦寂寞得不能忍受,渴望伴侣亦属人之常情。」 「我明白。」 「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你呢?」 「没有胃口。」 本市著名的炎夏,足足长达六个月,十月初还要来个桂花蒸,走在街上,仍然汗流浃背。 真的累。 自街头看过去,整条行人道人挤人,夕阳照耀的空气下扬着一层白蒙蒙细尘,日宇更觉人生如梦。 到了冬天,气温降低,打一个冷颤,才会觉得实在点。 可是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流金岁月过尽了,四季也就没有意思。 想到这里,日宇不禁有一丝彷徨。 下班,在电梯中再碰到那位男生,态度就稍减强硬。 她说:「真巧。」的确没有讲错,太巧了。 他点点头,「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 「可不是。」 「贵姓?」 日宇给他一张卡片。 他也还她一张。 两人又互道再见。 回到家,日宇把卡片细字读出:关沃暖,友邦电子公司工程师。 年轻有为。 但是怎么样把握机会呢,她根本不懂。 日宇不是没有听讲有人穿件睡衣就去敲异性的家门,她却说什么都做不到。 况且,那位大胆的女士也没有成功,日宇更不想效颦。 无论是男是女,争事业不妨摆明车马,但感情一事,还是含蓄点好。 以后日宇每次看到那位女士,就忍不住想:那是一套怎么样的睡衣?平常那么正经的人……那天可是吃错了药? 永远没有答案。 日宇把关君的名片压在茶几面的玻璃底下。 她真的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日宇忽然想起,她还有两只幸运饼干 真要命,这种小小玩意儿竟变为她的良师明灯,锦囊妙计,日宇苦笑起来。 星期六上午,日宇终于拆开另一只幸运饼干。 她开始紧张,手心冒汗,一边骂自己神经,一边阅读那神秘的经文。 字条说:「勇往直前,切勿懦怯。」 这八字真言其实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有一千种可能性,但是你别说,日宇一看,却如醍醐灌顶,即时茅塞顿开,精神百倍。 勇往直前,她握紧拳头,是,说得好,讲得好,可不就是这样,她要勇往直前! 怎么做? 她到著名的蛋糕店去买了点心,另外付老价钱选了一瓶好年份香槟,带着回家。 星期六下午,人家不一定在家。 不过,总得碰碰运气。 日宇拨第一次电话,不通。 过三十分钟再拨一次,关君亲自来接,日宇很傻气的报上姓名,然后说:「没出去?」这是废话不是,当然没出去,否则怎么听电话。 谁知关君也傻兮兮的说:「你也在家?」 「是呀,在家。」 看这个情形,两个都不是会说话的人。 日宇鼓起勇气,「我在想,假如你有空,或可过来舍下喝一点东西。」 「到府上来?」 日宇笑了,他比她更笨拙,这倒难能可贵。 「十五分钟后我过来按铃。」 日宇连忙扑到镜子前去打理头发口红。 小关过来时候,手上拿看一瓶香槟,另有鱼子酱及鹅肝酱。 日宇说:「欢迎欢迎。」 进得屋来,小关赞道:「你这里比我那边考究得多。」 日宇笑,「我倒想看看你那边。」 「请过来参观,别忘记带锁匙。」 小关那边也非常整洁,日宇兴致勃勃,进到人家书房,却看见一幅巨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中青春貌美的女郎巧笑倩兮。 这当然不会是小关的胞妹。 有人捷足先登,日宇当场尴尬起来。 她不得不故作大方地问:「女朋友?」 「是,」小关很大方,「在加拿大读书。」 日宇最没有兴趣做第三者,这 个下午约会显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没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友谊不值得投资时间。 他们再回到日宇那边,喝一杯咖啡,就散了会。 他走后,日宇把点心全数倒入垃圾筒。 她出奇地累。 楼上的装修噪音又开始了,要睡不能睡,又没有力气出去玩,日宇觉得真正无聊。 她躺在床上,楼上每一下敲凿声都似打在她太阳穴上。 那些幸运饼这次会怎么说? 电话铃响。 日宇过去接听。 「仍然没出去?我是小关。」 「呵,是,你忘了把酒与鱼子酱带走。」 「不不,那个不重要。」 「你还忘了什么?」日宇诧异。 「我忘记同你说,照片里是我从前的女朋友。」 「真的?」 「是,不过一直没有把照片收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日宇相信他,女孩子在感情上永远打直觉,有时对,有时错,完全是一项赌博,碰运气。 「平时我并不解释,只是方才我觉得你态度忽然冷淡,所以——」他的声音低下去。 噫,忽然变得会说话了。 「你也太多心了。」 这时侯,忽然传来轰然巨响,日宇整个人跳起来。 「楼上太过份了。」 「他倒底想怎么样?」 「干脆买一块地皮盖所理想房子岂非更好。」 他们笑了,气氛融洽起来。 「日宇,反正这么吵,出去走走岂非更好。」 「有什么建议?」 周末到处人山人海,本市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安乐土了。 「你可喜游泳?」 「爱煞。」 「我祖父住郊外,要是你不介意,我们到老人家的泳池去散散心如何?」 日宇马上雀跃赞同。 往郊外的路挤车塞,六十分钟之后车子尚未抵达,日宇在途中发掘了小关不少优点。他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涵养工夫极好,尽管车子一寸一寸移动,他却一点都没有不耐烦,每隔一段时候转过头来向日宇笑一笑,可爱极了。 驾驶技术高明,也小心,车子抵达目的地,他先下车,随即替女士开车门,小动作令日宇舒服。 老人家不在屋里,管家说,他俩参加桥牌比赛去了。 日宇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好的兴致,又是一个意外之喜。 泳池不算大,但足够二人畅泳。 日宇跳到水里,开心得一如小孩子,一抒多日疲劳之气,连游六个塘不肯上岸。 佣人做好冰茶捧出来。 日字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享受过。 他同小关说:「你应该时常来才是。」 小关只是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伴,并不好玩。」 话里边有许多意思。 太阳下山,略有凉意,日宇才肯罢泳。 他们坐在花园里吃小关做的意大利粉。 「早知把香槟带来。」日宇说。 回程车更塞,可幸凉风习习,一山都是秋意,日宇也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小关说:「在都市中找节目真不容易。」 没有人会有异议。 「明天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说呢?」 「明早想好了通知你。」 「好的,我等你的消息。」 在门前话别的时候,小关仿佛还有话要说似的,但迟疑片刻,他终于没有开口。 那夜日宇睡得特别香甜,她将之归功于运动,是耶非耶,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第二天吵醒她的自然是装修工人,接着是关沃暖电话。 他笑,「相信你已经醒了。」 「住在战场楼下,不醒也难。」 「星期天干什么最好?」 「你说呢?」 「你仿佛有好主意似的。」 「我的祖父母住在美国新泽西。」日宇笑。 「时间上来不及了,」小关一本正经的说:「来回就得三天,我们明日就要上班。」 日宇说:「那么只能在附近走走。」声音里都是笑意。 「我要参加一个婚礼,你要不要一起来?」 「方便吗?」 「是我的表弟大喜。」 本来日宇无论如何不肯做这种不速之客,但这次她不笨,她感觉到小关想把家人介绍给她,于是一口答应。 她取出最考究的小礼服,熨一熨,打扮整齐,等小关下来接她。 楼上仍然邦邦邦继续拆楼,日宇已经不大在意。 小关也穿得漂亮,一套西服剪裁贴身,看了叫人舒服。 那是一个美丽的婚礼,新郎新娘犹如金童玉女,新娘脱手把花球扔出来,日宇并没有站在前排,但不知恁地,花束拐一个弯,她无意间一伸手,就接到它,赢得艳羡的目光。 傍晚,他俩回家,小关看看日宇说:「有一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 日宇的心咚一跳。 可是他从前的女朋友回心转意了? 她看看他,「你请说呀。」讲清楚了也好。 「日宇,你迷不迷信?」小关一脸困惑。 奇怪,怎么会这样问,日宇一怔。 「请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到他家后,日宇大吃一惊,小关竟然也有幸运饼干。 「你可有拆阅里边的签文?」 「有。」 「说什么?」 「你来看,一共四颗,已经拆阅三条,这是第一条。」 日宇连忙接过来看,只见字条上写看: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哗!」日宇嚷:「我不相信。」同她的签文一模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呢,这是第二张。」 日宇看:要把握机会,免误终身。 日宇大吃一惊,她瞪关沃暖。 「我昨天看到这一张。」小关说。 勇往直前,切勿懦怯。 「你在哪里买三文治?」日宇问他? 「天天都在同一家快餐店。」遭遇与日宇一个模样。 「你有没有去追究过?」 「当然有,店家说见都没见过这种饼干。」 「还剩几颗?」 「一个。」 「拆开来看,快。」日宇说。 小关把最后一个拆开,字条说:「从此刻开始,幸福属于你们。」 日宇说不出话来,看看小关,小关也看着她,两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星期一,日宇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抽屉,取出最后一个幸运饼,打开它,读签文内容,这一张不同小关那一张,上边只有三个字:恭喜你。 日宇觉得不可思议。 它们倒底从何而来? 这些幸运饼干像是专门为着撮合他俩而设。 完全没有人合理的解释。 金汀在一边问:「这小小字条是什么玩意儿?」 日宇完全没有答案。 三个月后,她与小关订婚。 还有,楼上终于装修完毕,业主进去一看,却非常不满意,索性把房子卖出来,小关与日宇进去参观,却对间隔一见钟情。 现在,十八楼甲座属于他们共同的家。 日宇决定保留自己那间小小公寓,万一有什么事,她还有个退路。 她没有把她也有幸运饼干一事告诉小关。 现代女性同男性一样,也有权保留一点点私隐,日宇一直在推测,为什么这几块饼干,会在她生活中起了这么大的作用。 若不是受到小小字条的鼓励,也许畏羞的小关与拘谨的日宇永远不会有今天的发展。 抑或他俩缘份已届,始终会在梯间碰面? 没有人知道。 梅樱: 小郭去探访老同学刘克,完全属于心血来潮。 最近略为空闲,小郭又擅长胡思乱想,生活在大都会久了,他内心烦腻,妄想去到南极观赏极光,消愁解闷。 那发出弧形光华的鲜艳霞彩,一直是小郭心目中代表至美至真的一种现象。 他的同学刘克,在大学里读天文物理,他想起他,想把他约出来谈谈。 谈甚么? 当然不是赴南极的行程,两人都要找生活,怎么走得开。 生活生活生活,小郭咬牙切齿,折磨人的生活。 他拨电话给刘老克。 电话一直没人接。 刘克是单身汉,同小郭一样,没有家室,为防万一,通常留一条门匙在熟人处,故此小郭手上有刘克的门匙,刘克也有小郭的门匙。 中午时分,小郭有空,便离开办事处,驾看他的黑色小房车,到郊外刘克的寓所去。 小郭停好车子,下车,刚走向那幢小小平房,私家行人路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少女。 她神色慌张,险色苍白,脚步忽忙,最令小郭吃惊的是,少女雪白的衬衫上有一连串锈色的迹子。 凭小郭经验与常识,一看就知道这是血迹。 私家路只通向刘克的家,莫非他出了甚么事? 慌忙间小郭顿生一计,他在电光石火间伸出一条腿,绊得少女一个踉跄,险些摔跤,少女手中的皮包脱手飞出,落在附近,袋中杂物滚出。 小郭没声价道歉,又帮忙拾起地下的东西,塞回手袋,在该刹那,他已看到少女的工作证:朱梅,大丰银行电脑室副工程师。 那少女心急如焚地站在一旁,抢过手袋,立刻奔到路边,坐进一辆小跑车,飞一般的去了。 小郭连忙掏出锁匙,开启刘宅的大门,擅自进屋。 “老刘,老刘!”他大叫。 没有人应。 小郭急了,用脚踢开书房门,“老刘。” 他看到老同学坐在安乐椅上,面色像弃世廿四小时以上的死人,一只手臂有血液汩汩自伤口涌出。 小郭扑上去检验伤口,取起电话,对老刘说:“我要报警召救伤车,这是最快捷最安全的办法,听到没有?你的大动脉切断,有生命危险。” 真是奇迹,老刘还会点头。 血,到处是血。 小郭皱上眉头,那股腥气令他作呕。 他尝试为老刘护理伤臂,救伤车很快来到,老刘情况欠佳,但肯定有惊无险。 伤口可怖,长长十多公分的一道口子,缝了三十多针。警方人员前来病房录口供。 小郭听见刘克说:“我不小心用刀割伤自已。” 鬼才相信。 警察当然也不相信。 老刘说:“女友不肯嫁我,我以死相胁,弄假成真。” 小郭仍然不信,这么说来,老刘堪称是本世纪最不怕痛的人之一。 他累了。 小郭与警务人员只得让他休息。 小郭离开病房,老刘叫住他,“小郭。” 小郭留步。 “谢谢你。”老刘说。 小郭说:“何用客气。” “你救我一命。” “你大可自行报警。”小郭淡淡说。 “我已没有力气。” 小郭却说:“不,你以不过想拖延时间,好侍凶手从容离去。” 老刘一听,面色变得像绿色的泥土。 小郭知道他猜对了。 是那个朱梅的女孩子。 她是凶手。 好狠心的女人,要剐这一刀,还真不容易,这一刀原本目的地分明是老刘的胸膛,他伸出手臂去格,才引致手臂受到重创。 朱梅要致刘克于死地。 朱梅是谁?小郭从没见过她。 唔,到南极观赏极光,暂时大抵没有希望,反正有空,不如看看这位天物学家搞些甚么鬼。 小郭回到侦探社,他的拍档兼知己琦琦,一见他使问:“你身染的是甚么?” 小郭换下脏衣服。 他问琦琦:“你会不会动刀?” “不会。” “别把话说满,别高估自已。” “我真的不会,我没有敌人,不因我人缘好,乃是我立定心思不去恨人,不值得。” 小郭问:“为保卫国家呢?” 琦琦笑,“即使打仗,也改用核武了。” “妒忌?” “小郭,我说过了,我不会动武,我太爱自已,小郭,没有人爱我,我更要自爱。” 小郭凝视琦琦,“谁说没有人爱你?” 琦琦笑了。 小郭说:“他们讲,女人妒火遮眼的时候,甚么都做得出来。” “小郭,你看艳情小说看得大多了。” “是吗。” 他休息一会儿,喝杯威士忌加冰定一定神,便出去了。 他到大丰银行去找人。 叫郭大侦探钉上的人,不容易走脱。 查到电脑部,传达员同小郭说:“朱小姐今日告假。” 小郭点点头。 大丰银行有他的朋友。 譬如说,人事部的史蒂拉陈。 史蒂拉出来见到会客室沙发上的小郭,顿时娇填地说:“赴汤蹈火了,也就该来找我了。” 小郭连忙暗笑说:“你气色好到极点。” “是吗。”史蒂拉走到窗前,背着光。 “你穿丝绒最漂亮。” “小郭,有甚么事说吧。” “我来请你喝下午茶。” 史蒂拉摇摇头,“我不相信。” “我只能与你喝下午茶,陈太太。”小郭提醒她的身份。 史蒂拉叹口气,“之前有甚么事要我做的?” 小郭亦不再客气,“朱梅是你工程部的同事?” “啊对,她,大眼睛迷晕人。” “我相信你有她家里电话。” “当然。”史蒂拉十分不自在。 “纯粹是公事。” 史蒂拉讽刺地问:“上一次你把公事与私事分开是甚么时候?” 真的,小郭完全承认他这个缺点。 终有一天,好奇心会杀死他这只猫。 史蒂拉翻一翻资料,继而把一个电话号码与地址抄给他。 “谢谢你。” “别客气。” “那顿下午茶” 史蒂拉叹口气,“当我不再是陈太太时候,我会来找你,小心,看样子离这一天已经不远。” 小郭离开大丰银行,直赴朱梅寓所。 他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提出任何警告便找上门去。 来应门的人,正是朱梅。 史蒂拉说得对,朱梅的确有一双美丽大眼睛。 如果她不是处于极端旁徨,惊布、不安的情绪下,小郭相信这双眼睛会迷倒不少异性。 “朱梅小姐,我们今天中午已在刘克先生的家门外见过。” 朱梅猛地想起,害怕地看看小郭。 “我是老刘的朋友,我可以同你说几句话吗?” “不可以!” 她膨的一声关上大门,把小郭隔在铁闸外边。 小郭耸耸肩,回到大厦楼下的停车场,生进黑色小房车内,等。 他不相信她可以不出家门。 小部有这个耐心。 等到七点半,正当郭大侦探肚子开始饿的时候,朱梅出现了。 他下车,迎上去。 朱梅看看他,情绪比稍早时略为镇定。 “你要甚么?”她质问小郭。 “你放心,老刘无恙,由我亲手把他送进医院。” “我刚刚与他通过话。” 小郭说:“他一定有提起我。” 朱梅点点头,“他说你十分多事好奇,叫我不要对你说太多话。” 小郭留意朱梅的神情,知道他中午的推理结论不成立。 谁都看得出朱梅爱刘克,老刘也爱看这个女郎。 她不会伤害他。 那么,是谁? “自表面证据来看,你很值得警方怀疑。” “郭先生,”朱梅说:“帮帮忙,你不说出去,谁知道。” 小郭答:“我一向是个好市民。” 朱梅有点生气:“刘克说,有必要的时候,你也会是个无赖。” “嘿,这老刘,他哪一只眼睛看见我欺侮过女孩子?” 朱梅低头,“郭先生,有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你请回吧。” 小郭本来还想纠缠下去,没料到朱梅忽然抬起头来,大眼睛带着泪光,充满恳求的神情看看他,小郭即时吃了败仗,心甘情愿的退下阵来,叹一口气,搔搔头皮。 这倒底不是他家的事,又没有谁委托他办理这件案子,不宜过份。 他掏出一张卡片交给朱梅。 “有话想说时找我。” 小郭驾车离去。 他到相热的饭店去饱餐一顿,回到家,也累了,倒在床上憩睡。 午夜梦回,小郭跳起来。 有第三者。 今早伤刘克的人,必定是第三者。 是谁呢,朱梅与刘克似乎齐齐让着这个人。 这个第三者,是男是女?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小郭还一直以为刘克是个不理世事的书子。 由此可见,想了解一个人,是多么困难。 在这件事之前,小郭还以为刘克是与他无所不谈的老朋友。 但不,刘克内心收藏看许多许多秘密,正如小郭一样,他也有阴暗一面,不想说出来。 第二天,小郭去看刘克。 他的情况稳定,但形容憔悴。 他对老同学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出于关怀,但朱梅是无辜的。” 小郭不响。 “她说她很佩服你,人海茫茫,居然一下子找到她。” 小郭拍拍他老友的肩膀,离开病房。 他问看护:“有没有人来探望过刘先生?” 看让回答:“只有你。” 连朱梅都没有来过。 事情难道就这样结束? 小郭总觉得不会这样简单。 琦琦问他:“你干吗,精神恍惚。” 小郭说:“一个女孩子如果拥有一双动人大眼睛,真是上帝赐给她最慷慨的礼物。” 琦琦点头,“原来为着大眼睛的缘故。” “不不,你误会了。” 琦琦揶揄地说:“我再也不会弄错的。”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小部搭讪说。 琦琦连忙顽皮地蒙起双眼,眯成一条线,“对不起,我欠一双大眼睛。” 小郭没好气的说:“那你就再安全没有了。” 那天晚上,小郭回家,一边听马勒的音乐,一边淋浴,痛快淋漓。 电话铃可能响了很久。 直到小郭裹看毛巾出来,才听见它。 小郭急急去取听筒,刚拿,那边却嗒一声挂断,世事往往如此,造物主喜欢开玩笑,大大小小的机会都不放过。 小郭刚在斟一杯威士忌,电话铃再度响起来。 对,就是要这样奋斗,永不放弃。 “喂?” “郭先生。” 小郭马上认出她的声音,她是朱梅。 “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她声线十分低。 她有话要说了。 “我马上来,你等我十分钟。” 小郭立刻套上球衣牛仔裤,抢过车匙出门,天从人愿,只迟到了两分钟,十二分钟他就赶到目的地。 他掀铃。 朱梅来开门,脸色灰败。 颈子上缠看纱布,隐隐透出铁锈色的迹子。 小郭暗暗吃一惊。 他表面上很镇定地过去坐下。 他看着朱梅,朱梅目光呆滞,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非得给她时间不可,不然吓窒了她,更加不会说话。 当下小郭说:“血液能够修理决口,是因为血小板的缘故。” 朱梅的大睛眼落下泪来。 小郭不动声色,说下去:“血小板一自血管流出来,便即时破裂,放出血小板因子与血浆凝血致活霉元,在钙离子的帮助下,相互作用形成网状固体纤维,这些纤维交错重叠,终于堵住了决口。”他停一停,“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的声东击西术生了效,朱梅乖乖地让他把纱布拆开检验。 伤口很浅,不碍事,呈环状,像是要把朱梅的头颅切下来。 “还是给医生瞧一瞧的好。” 朱梅摇摇头。 小郭不敢勉强她。 但是他忍不住问:“告诉我,这人是谁,为何不把他交给警方,为甚么一次又一次纵容他,你们若不停提供机会给他,别怪他终有一次尝试成功。” 朱梅看看小郭,“也许,你可以帮我们的忙。” “请说。” “多年前,有一对年轻男女山盟海哲,决意一生都要相爱。”朱梅的声音低低的。 小郭没想到故事这么老套,大大失望。 “她辛勤工作,供他念书,毕业之后,他找到一份优差,渐渐他发觉她种种不足,差距愈大,交通困难,他提出分手,她不允,继而纠缠不已,使他更加厌恶。” 小郭不出声。 他知道她说谁,她口中的负心汉是刘克。 男女主角都值得同情,也都不值得同情。 说到这里,朱梅问:“郭先生,那个男人,很可怕吧?” 小郭不答先问:“后来怎么样?” “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小郭说:“那个女子,是你。” “对。” 小郭沉吟一下,“人有权追求生活中更美好的人与事。” “但是,他伤害了先头的女伴。” “她必需接受事实,伴侣有权变心,感觉再坏,创伤再痛,也得忍耐,这种事常常发生,不能以暴力解决。” 朱梅征征地说:“但是她为他牺牲这么多。” “自愿的付出就不是牺牲。” “你好像站在男性的立场说话。” “非也非也,我觉得所有女性都应该在感情打击之后站起来。” “她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从慷慨帮助男友一节来看,她必定热心忠诚,这件事持续数年,可见她克苦耐劳,有这样的优点,一定可以生活得比从前更好。” 朱梅呆呆地看看小郭。 “她是谁?” 朱梅终于答:“她是我大姐朱樱。” 小郭一怔,这倒出乎他意料。 可爱的大眼睛,忽然之间,不那么可爱了。 小郭问:“那天刺伤刘克的人,是朱樱?” 朱梅点点头,“我们三人谈判,没想到她带看利器。” 刘克先逐朱樱走,再放朱梅,在门口刚刚碰到小郭。 “你姐姐方才又来与算帐?” 朱悔不答。 “那伤口” “是意外。” 小郭很有深意的说:“意外太多了。” 朱梅不出声。 “我陪你去看医生,来。” 这时候,小郭看到睡房里人影一闪。 “谁?”他喝道。 朱梅转过头去,“姐姐,你出来吧。” 小郭凝神注视那一个角落,隔半晌,有人轻轻走出来,靠在门框边,绕着手,看着小郭。 小郭没想到朱樱比朱梅长得还要漂亮,只是稍微年长几年,多几分风情。 这时,朱梅说:“现在我们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 “看样子你们需要忠告。” 朱樱坐下,点着一技烟,吸一口,“郭先生可愿点醒我们?” 小郭大惑不解。 真是当局者迷,老刘哪里配这姐妹! 但偏偏她俩却为他犯下奇险,闹到今天这个局面。 他嘴里不方便说甚么,表情却道尽他心中之意。 朱樱按熄香烟,“我明白了,好,我走,我退出。” 小郭看着她。 “一年多之前我就该下这个决心,我不该一拖再拖,一误再误。” 小郭点点头,说得好极了。 “郭先生,”朱樱说:“劳烦你送一送我。” “荣幸之至。” 小郭竟撇下朱梅,陪着朱樱睁开小小公寓。 在途中,朱樱说:“郭先生,我们有位共同朋友。” “谁?”小郭诧异,“你指刘克?” “不,我指琦琦。” “呵,琦琦。” “现在你明白了,我干的是哪一行。” “职业无分贵贱,况且,你不但供刘克大学毕业,也栽培了朱梅。” 朱樱讶异,“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不会变成这样。” “我是一个愚人。” “不,你肯离开这个僵局,就是聪明人。” 朱樱凄凉的说:“试想想,我生平最爱的两个人竟然背叛我。” 世事往往如此。 朱樱茫然看看街外风景,像是忽然失去做人目标,下一步下一着不知道该怎么走。 “琦琦可知道这件事?” “不,她不知道。” “我送你到琦琦家,你们或可谈谈。” “谢谢你,郭先生,你是一个好人。”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小郭呼出一口气。 小郭一向把琦琦的家当自已的家,一进门,立刻往长沙发上一躺,琦琦看到朱樱,一眼就认出来,把她拉到房内,从详计议。 她们谈了许久,小郭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 待他醒来,看到的是朱樱一张十分详和的面孔,他知道她的思想经已搞通。 小郭安安乐乐的回家,是夜他睡得特别好。 他没有再去探访刘克。 这个人不久出了院,致电小郭,小郭不去理他。 忘恩负义的人,还真不配与郭氏做朋友。 这么些日子来,从未听刘克提过朱樱两字,可见他早有弃她之心。 小郭也没有再提起朱梅,这个女孩子太过自私,不讲道义,生人勿近。 小郭还是觉得琦琦最可爱,她的双眼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他问:“朱樱小姐近况如何?” “到星洲找机会去了。” 小郭点点头,“她应该从头开始。” 真的,琦琦说:“那么一个大美人,还怕得不到异性宠爱?刘君不知他损失是甚么。” “像刘克这样的人,朱梅得到也不用开心。” 他们俩现在可自由了。 琦琦像是看懂了小郭的心思,“朱梅并没有与刘克在一起,经过这次流血事件,她忽然醒悟,接受公司调派,出差到美国一年。” “你怎么知道?”小郭问。 “我?我跟师傅学习呀。”琦琦滑头的说。 生活仍是闷,抗拒闷纳,就得消耗精力,很快又变成累。 小郭有点幸灾乐祸,好得很,刘克失朱樱复朱梅,这样的人活该有这样的下场。 很多时候,小郭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琦琦说:“你看你,这时侯有件大案,看你怎么应付。” 小郭打个呵欠,“这个秋天真正静,甚么大事都没有,再下去,侦探社很难支持。” 琦琦笑口:“唯恐天下不乱。” “唉,混水好摸鱼呵。” “你有没有听说刘克这个人最近怎么样?” “谁关心。” “他居然又找到了女朋友。” “谁?” “大学里的一个同事,年纪很轻,冰清玉洁,恐怕配得他起有余。” “恭喜他。” “但是有人看不过眼,给他女友家人写了封告密信,尽掀他的生活内幕。” “琦琦!” 琦琦,看看小郭,“是谁做这等缺德的事呢?”她笑。 小郭只余摇头的份。 无此人: 大厦式公寓房子的信箱都排列在电梯大堂内,一格一格,宛似白鸽居。 邮差来了,手执一大迭信,迅速地一封封塞进信箱,通常派信的时间,不会超过 二十分钟。 有时也有派错的信。 王淑洵一见到不是自己的名字,便查看地址,通常是十六楼搞浑了送到十七楼,或是甲座送错到丙座。 她会顺手把信送进邻居的信箱内,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虽然她与这些邻居从来没有见面。 这便是住大厦房子最大好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简直已臻老子提倡的化境。 淑洵在这间大厦的十七楼丙座住了一年多。 她非常喜欢这幢向海的公寓,不大不小两间房间,露台一整个冬季都有阳光,因此租约届满,她打算续租。 淑洵如一般高薪仕女,每月得到公司提供一笔可观的房屋津贴,她不必担心住所问题。 那日,如平常任何一日,淑洵下班回到家门,看看金表,恰是下午六时。 她惯性地开信箱,小小盒子内倒是大迭信件,她将之放进公文袋,乘电梯到了家门,取出钥匙启开大门。 淑洵接着脱下鞋子,做杯冰茶,喝一大口,长长吁口气。 这一日,真的与任何一日都没有什么异样。 屋子由家务助理收拾得一尘不染,初秋的夕阳斜斜照进室内,静寂无声。 淑洵查看信件:电费单,信用卡收款单,时装公司广告,搬运公司单张,淑洵打一个呵欠,还有,噫,这是什么?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地址完全正确。 但没有这个人。 白信封,没有回邮地址,信在本市寄出,字迹娟秀,分明是女子笔迹。 淑洵取过一枝红色签名笔,用力在信封上写三个字:无此人。 稍后,她会把信放在信箱顶,明天邮差来了,会把它带走处理。 淑洵不知道这是否正确的做法,但她见人人都这样做,于是学上一份。 淑洵打一个呵欠。 单身女子,下班后没有什么可做的。 当然,她可以去赴约,天天晚上都有欢迎她光临的晚宴,自备衣饰,打扮停当,准时出现去点缀他人的派对,像一只花瓶一样,陪客吃饭。 淑洵早已谢却此类应酬,让别人去做时髦兼受欢迎的客人好了。 她情愿在家看书写字听音乐。 有合适的人,缘分到了,自然会来拍门。 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功德圆满,找到伴侣,表示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双方都得好好适应迁就,为共同目标努力,也不简单。 淑洵吁出一口气。 静态的生活方式令她比同龄女子多些思考机会,看得远一点、也看得多一点。 旁人的喧哗常令她惊奇,她不爱同其它人比身份比住所比座驾比衣饰。 她做她自已份内的工作,尽心尽力,然后取回她应得的报酬。 淑洵的性格独特。 傍晚她下楼买杂物,便把信带下去放在信箱顶。 那处还有几封同类型的错信,淑洵查一查,看看有无自已的名字。 秋风已起,秋意渐浓。 这种时刻,淑洵觉得特别寂寞。 她在街上逗留一会儿,便折返寓所, 自露台看出去,月亮皎洁一如银盘,淑洵忽然想起她初中时读过的诗词,有句叫 「照无眠」,此刻想来倒是十分贴切。 读完五年大学混得管理科硕士返家之后,不知不觉又做了五年事,淑洵颇有点时不我与的感觉。 结婚,七十岁也可以,生孩子,却要趁早。 淑洵天性喜欢孩子,要求不很高,不需要他们聪明漂亮,淑洵希望孩子健康,胖 胖,有点笨相,不大会哭即可,最好生五六个,黑压压一屋是人头,让亲友永远搞不清楚真实数目,说起来,只是摇头,并叹曰:「真没想到淑洵那么会生。」 晚上,统统睡在一张床上,大被同眠,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拥抱亲吻。 家里因为太乱,也根本不用收拾,整天如趁墟那么吵闹…… 这是王淑洵的理想生活。 可惜她到现在还没找到伴侣。 再拖下去的话,可能一个孩子也没有,梦想一辈子只是梦想。 以前,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泾渭分明,近年来,女人先要同男人一样做好事业,才有资格开始履行女人份内的职责,手脚稍慢,精力略差,使得牺牲一部分。 没有事业、经济与精神皆不能独立,根本不算是一个完全的人,处处倚赖他人,生活毫无意思。 所以说,这条路虽然无奈,仍然走对了。 第二天,早上因为要赶着上班,她没留意那封信在不在,傍晚回来,信已不见,恐怕已被邮差取走。 淑洵依例开启信箱。 她看到一封巴黎来鸿,颇为欣喜。 那是她早年一位中学同学,毕业后往法国留学,现在嫁了当地人,安居乐业,每三四个月来一封信报道近况,用词幽默俏皮,是淑洵最爱读的信之一。 她忙不迭拆开,在电梯内已经读将起来。 回到家,才发觉夹在帐单中另外还有一封信。 林仲南先生,松辉大厦十七楼丙座。 奇怪,同一字迹,这是谁寄给谁的信? 地址弄错了,辜负写信人一片苦心,又说不定在哪里,有人正在苦苦等候这封信。 淑洵又取出红笔,写上无此人三个字,再大力在字下划两划。 看会儿电视,她也睡了。 床上并没有胖胖笨笨的孩子们。 早上,她把信带下楼。 下班与女同事去置衣服,淑洵对这些最考究,她最反对夏衣上加一件外套便权充秋装,对于她,四季不分明不要紧,四季服装一定要搞清楚。 购物完毕,顺带在外头吃饭。 回到家,差不多十点钟左右。 那封信已经被取走,淑洵有点安慰。 林仲南先生也许就住在这幢大厦里,他一定会通知朋友,叫她写上正确的地址。 淑洵的信箱里,又躺着同样的一封信。 怪异。 淑洵把信对着亮光照一照,里边厚叠叠,显然是有内容的。 每天一封。 淑洵是理智型女性,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或许是一种享受。 淑洵永远不会知道。 周末,她出去与房东商谈新租约事宜。 她问;「在我之前,十六楼丙座租给什么人住?」 房东一怔,「我们一家四口自住,后来我怀了第三胎,地方不够,才搬的家。」 「没有租过给别人?」 「你是首任房客。」 「有无听过一个叫林仲南的人?」 房东摇摇头。 淑洵十分困惑, 「有什么事吗?」 「我天天收到一封给林仲南的信。」 「一年多都如此?」 「不,最近这几天才开始。」 房东笑,「不要紧,不会持续很久,现在哪里还有长情的人。」 说得也对。 人情练达,即是文章。 淑洵回到家,想起此刻星期六也派信,便去开信箱。 果然,又是给林仲南先生。 淑洵决定为这件事下点工夫。 反正有空,她问司阍:「这幢大厦,共有几户人家?」 「一百二十户。」 「有几户姓林的人家?」 「哗,王小姐,要算一算才知道。」 淑洵取出一张钞票,「我请喝茶。」 管理员笑了。 傍晚她就拿到资料,林姓是大姓,很普通,但一百二十户当中,却只有七户姓林,这倒大出淑洵意料。 到今天她才知道,芳邻姓得很杂,除了王、黄、赵、梁、李、刘、张、区这些常见姓氏,还有人姓倪,姓卞、姓公孙、姓蒙、姓烈、姓姬。 还有十一户是洋人,九户是日本人,更有六户人家空置,暂时没有住客。 这张表甚有帮助。 淑洵逐户林姓人家去按铃。 「有没有林仲南先生?」 五户人家说没有这个人。 还有两户没有人应门。 那是十一楼甲座及七楼乙座。 淑洵将之记下来。 她去问管理员,「十一楼甲座的林先生怎生摸样?」 那老头想一想,答道,「十一楼没有林先生,只得两母女住:林太太和林小姐。」 呵,失望,没有林仲南。 「七楼呢?」 「七楼有林先生。」 「林什么名字?」 管理员笑,「王小姐为何查起家宅来?」 「不能告诉我吗?」 「他搬来没多久,我们不清楚,是个年轻人。」 淑洵心想不要紧,明天一早把他叫醒即可水落石出。 但很可能林仲南住在隔壁的锦辉大厦,甚至是再隔壁的明辉大厦,那就无可稽查了。 淑洵又同管理员说:「每天我都把一封信搁在此地,你有没有留意谁把它收去?」 「我没有注意。」 人来人往好不忙碌,也难怪他。 「能不能代为注意?」 「王小姐,你搞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淑洵向他笑笑。 她拨好闹钟,八时起床。 立即梳洗,然后更衣,赶到七楼去按铃,仍然没有人应。 莫非昨夜没回来, 淑洵心中突然灵光一闪,此君会不会是去了楼下收信? 她连忙乘电梯赶到地下。 管理员一见她便说:「王小姐你来得正好。」 淑洵看,「信呢?」 好家伙,果然信已被取走。 「林先生拿去了。」 「他叫林仲南?」 「他问谁把信搁在这里。」 「你有没有说是我?」 「有。」 「他人呢?」 「出去了。」 「你如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管理员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淑洵笑,「迟些告诉你。」 逮到了。 她回到家,吁出一口气。 打开早报,看将起来,觉得有点累,便躺在长沙发上打盹。 门钟响起,把她再度叫醒。 她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相貌端正,打扮整齐的年轻人, 「王小姐?」 「林仲南?」 他开门见山就问,「那些信你从哪里来?」 「假如你不介意,进来喝杯东西详谈可好?」 「打扰你了。」 「别客气。」 林仲南一坐下便说:「王小姐,我不是林仲南。」 淑洵瞠目,「那你是谁?」 「我是林仲南的弟弟林昆南。」 「呵,一样啦。」淑洵松口气。 「不,王小姐,不一样。」他说,「请王小姐告诉我,这批信从何而来?」 「我完全不知道,它们出现在我的信箱里,收件人却是你哥哥,你说多奇怪!」 「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点。」 「什么意思?」 「请王小姐给我时间,我慢慢说给你听。」他自外套袋中取出那一叠信,「一共十封信,王小姐,请你查看邮戳印。」 淑洵倒一直没留意这些细节。 被他一提醒,她细细看,看出破绽来,「噫。」 「看到没有?一九七七年十月三号。」 淑洵猛地抬起头来,「这封信年期久远!」 「可不是。」 「怎么寄了十年才到?」淑洵惊问。 「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彼时我才念高中哪。」淑洵低嚷。 林昆南摊摊手。 「你应该去问令兄。」 「还劳吩咐吗,」他说:「我一看到信箱上搁着一封这样的信,便深觉奇怪,大哥 移民已有十年八载,这幢楼宇,本来租给他人,我们收回自住才几个月,立刻有人寄信给姓林的,而且地址写错了。」 「奇怪。」 「还有下文。」 「请说。」 「一封两封不出奇,怎么天天一封,而且我忽然想起,大哥念高中的时候,收过这种信,我认得字迹。」 淑洵问:「谁寄给他的?」 「是他的小女朋友。」 淑洵内心一阵温馨,早熟的人感情生活比较丰富。 「我认识那位小姐,我知道她仍住在本市,但是人家早已结婚生子,不可能再写信给少年时朋友,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还是与她会晤。」 淑洵为这个故事着迷。 她倾耳细听,没想到她与他同样为了这一叠信查根问底,其实他俩既非寄信人又非收信人,无论池水出现多少涟漪,都干卿底事。 林昆南说到这里,忽然困惑地问了一个问题:「平日我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这次却彷佛有一股诡异的力量,推着我去作调查,为什么?」 被他这样一说,淑洵也猛地惊醒,对呀,她又何尝喜欢寻幽探秘,但为着这封信, 硬是设法把林昆南自一百多户人家里揪出来。 是什么力量? 淑洵与小林都大惑不解。 过半晌,她才问:「对了,那位小姐怎么说?」 「称她为那位太太才对,她嫁给欧阳氏,生活很愉快,我们约会喝茶,她记得我——」 林昆南把信取出来,欧阳太太讶异的说,「什么,仲南还保留着这些信?真亏他 的,都十年了。」 她把邮戳日期指出来给昆南看。 昆南呆若木鸡。 欧阳太太笑道;「信里也没写什么,只不过是同学与同学之间的问候。」 但是这批信却流落在不知名的空间十年之久。 「你可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林昆南问淑洵。 淑洵如入迷离境界,事情的过程她完全知道了:一个小女孩子写信给男朋友,信不但迟了十年才到收信人的手,还写错地址。少女与少男在十年后都已分别组织家庭。 淑洵问:「如果当年林仲南收到这些信,他俩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谁知道,也许他们会成为恋人。」 「你有没有到邮局去查过?」 「有,你看,邮印上盖着北角字样,于是我到该处分局查询。」 「结果如何?」 「服务人员一口咬定开玩笑。」 「不,不是玩笑。」 「很难叫他们相信这件事。」 「我相信。」淑洵说。 「我也相信。」 他们静下来。 然后两个人同时想到一件事,淑洵与林昆南同时说:「咦!」 「你先说。」 林昆南不好意思。 淑洵说:「我们虽然住在同一幢大厦里这些日子,若不是因为这十封信,可能无缘会碰头。」 这么说来,整件事就是为着要使林昆南认识王淑洵?有这个可能吗? 冥冥主宰为何要作如此安排。 连淑洵觉得有点尴尬,她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我想去开信箱,看看有没有信。」 「我陪你去。」林昆南毫不犹疑地说。 信箱里已没有错信。 会不会是他们的任务经已完成,因此光荣退休? 淑洵暂且把这宗神秘的事搁在一旁,与林昆南闲谈起来:「你也一个人住?」 「正是。」他微笑。 他哥哥的感情生活比他活跃得多。 淑洵感喟的说:「这是一个最热闹也是最寂寞的城市。」 林昆南点头同意,他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王淑洵:白皙皮肤,高佻身段,大眼睛里全是聪明,说话条理分明,他忍不住喜欢她, 他看看腕表,「吃饭的时间到了。」 淑洵笑道:「一起吧。」 一见如故。 淑洵真怕有人问她:你是怎么认识林昆南的? 届时她唯有答:是因为一些信的缘故。 你写信给他? 不。 他写信给你? 也不。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淑洵完全不能解释。 算了,反正她喜欢他。 饭后,小林问她:「要不要到舍下来喝杯咖啡?」 「我是嗜茶人。」 他笑:「我做茶也一样好。」 他们把那十封信摊开来研究。 信封右角都被淑洵批着「无此人」三个大字。 淑洵问:「信拆开没有?」 「没有,但哥哥说,他授权给我,任我处置这些信。」 「他不关心?」 林昆南惋借地说:「可不是。」 看来他比他大哥敏感细致得多。 他取出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打开来,与淑洵一起看。 信上写:仲南同学,星期五放学在图书馆见面好吗?有些教学上的问题想请教你, 张丽堂,七七年十月二日。 短短两句话而已,少女情怀毕露。 信纸浅蓝色带图案,正是当年最流行的式样。 他们急急拆开第二封信。 「仲南同学,在图书馆见到你,但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林仲南根本没有收过张丽堂上一封信。 林员南说:「我认得张丽堂的字,她曾经亲手做生日卡片给大哥,大哥还给我们众人笑了整整三天。」 淑洵忍不住说:「年轻真好。」 这是真的。 一旦成年,就得为扬名立万努力,非得抛却闲情不可。 「你想不想再看其余的信?」 淑洵轻轻摇头。 「张小姐浪费了不少时间,看得出这些短短的信都经过誊清。」 「难怪大人老说小孩无聊。」 淑洵看着林昆南把这些信都放进一只牛皮纸信封里去。 淑洵问:「张小姐有没有问你要还这些信?」 「没有,她也不要它们了。」 「换了是我,我会讨还。」 「现在这批信,只得由我保管。」 淑洵很安乐,「那也好。」 昆南问:「我做的茶怎么样,还可以吗?」 「又香又浓。」 林昆南笑了。 星期一,淑洵开信箱,收到字迹陌生本地邮票的信件,她拆开阅读。 「淑洵小姐,星期五下班后见面如何,我会在当日下午五时左右致电你的办公室, 林昆南。」 淑洵被这个举止逗得笑出来。 他们正式开始约会。 连大厦管理员都知道这件事,并且打趣说:「林先生,快快拉拢天窗就不必楼上楼下跑。」 真多事。 一男一女的缘份届临,会得因各式各样的原因相聚结合,把林昆南与王淑洵拉在一起的,却是几封迟来的信,更加妙不可言。 他们在六个月后结婚。 昆南的大哥大嫂特地回来参加婚礼,昆南把欧阳太太张丽堂女士也请了来。 林仲南与张丽堂见了面,却没有把对方认出来。 反而要劳驾林昆南介绍,之后,两人也只不过寒暄数句,散会后就各散东西。 沧海桑田,再也不复回忆从前的事。 婚后他们搬到较大的单位居住。 但所有的大厦信箱是一式一样的,一格一格聚集在电梯大堂当中。 淑洵每次在开信箱的时候都想:会不会曾有男生暗慕她,写信给她,而始终没有收到,这些信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信箱里? 回家: 苏玻在公司里坐立不安已经有好几日,同事袁意长看见她这个模样,知道她心中有事,问还是不问呢,他人私事,干卿底事,但任由她彷徨无措,又不是朋友之道,袁意长踌躇了数天。 等到苏玻的黑眼圈出来了,袁意长才约她去喝咖啡。 「我只有半小时,」意长坦白的说:「我要去接小女儿放学,你有什么话说吧。」 苏玻怔怔的看着咖啡杯,看样子半小时还不够她思量怎么样子道开场白。 意长且不去理她,见粟子蛋糕实在做得好,叫了一块,三扒两拨就祭了肚子,只觉香甜,回头看苏玻,连半杯咖啡都似食不下咽,用一只匙羹搅搅搅,像是要把杯底挖个洞的样子。 意长摇摇头。「时间到了。」她铁面无私的叫结帐。 让一个八岁小孩站在学校门口干等,可不是什么好玩之事,每日下午六时正意长非铁定准时赶到不可。 记得去年小孩初上一年级,冬日天早黑,她站在校门,看到暮色四合,心中害怕,不禁哭起来,意长想起便心痛。 「慢着。」苏玻拉住意长。 「明天趁早,来不及了。」 「我真的有话要说,我开车送你去。」 意长摇摇头,「你那手车,我吃不消。」 「那么明天见。」 「要不要到我家来便饭?」意长问。 苏玻摇头,「不要听你呼儿喝女。」 意长啼笑皆非,「谢谢你。」她把找来的钞票塞进手袋里就匆匆赶出咖啡店。 苏玻没有地方可去,在街上瞎逛了一会儿,站在橱窗前,看遍春装,心情坏,视而不见,当然也不打算购买。 熟悉的店员隔着玻璃伸手招她,她只笑笑走开。 苏玻伸手摸面颊,这种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多可惜袁意长要回家。 那日,唐志强也是这么说;「我要回家了。」 每个人都有家。 认识唐志强大半年,准确地算一下,也有十个月了。 他是法律界的英才,短短十年间创办事业,行内无人不晓,苏玻却一直没有与他碰过头。 偶然一个机会在酒会认识,朋友叫:「苏玻苏玻,过来见过唐志强」,苏玻抬起头来,脱口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惹得众人笑起来,她发觉唐君涨红了面孔。 她对他印象深刻。 会得脸红的男生早已绝种。 放眼看去,都是中年老油条,喝几杯啤酒便开始疯言疯语,刺探行情。 第二天苏玻就忍不住问及这个人。 苏玻记得袁意长说:「什么,你不认识唐志强?真是人才:沉着、能干、斯文,年轻有为,前途无限,幼时他父母不知喂他吃什么才有此惊人成绩。」 「也许只是罐头字母汤。」 意长笑,「而且他长得英俊,外型无瑕可击,看上去舒服,虽说只有少女才着重异性相貌,但爱美乃是人之天性,长得好究竟占便宜。」 像唐志强那样身裁,定是个好舞伴。 「不过有件事。」 「什么事?」 「他已婚。」 苏玻不作声。 「很多年轻的新女性不把这个当缺点,照样勇往直前,在所不计。」 苏玻看向窗外。 「唐太太前年作先锋部队移民到多伦多去了,带着两个小孩,一个九岁另一 个七岁。」 苏玻转过头来,「意长,你真是个包打听,什么都知道。」 「听,这是什么话!是你叫我提供消息,完了反咬我一口,当我是八婆,你若真个纯洁,就塞起双耳,拒绝收听。」 「对不起,意长。」 「无用,我己受到伤害。」 苏玻不是不后悔的。 从此袁意长不肯再提唐志强三个字。 意长是真动气了,她痛恨踩住女友来衬托自身的女人:人家多叽喳霸道庸俗无能,她多么清秀纯良洁白多才多艺,男人一看到这种伎俩便暗自偷笑,女人,永远不能团结,男人一出现,她们就要互斗。 不争气。 意长本来还想告诉苏玻,唐志强在银行区众女生眼中,犹如唐僧的肉。 听说经常有人打电话去问:「你需要我吗,互不拖欠」、「我今夜过来如何」、「假如寂寞,我们随时出来谈谈」。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惹不得。 但苏玻已经成年,何用旁人操心。 意长并没有因此与苏玻疏远,言语间却客气起来。 苏玻赔了许多小心,才挽回一段友谊。 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唐志强的电话。 苏坡有点惊奇。 他问:「你有没有收到列家的请帖?」 「有。」 「一起去可以吗?」 苏玻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回答。 那边已经说:「明晚七点我到府上接你。」 要拒绝也还是来得及的,但苏玻没有说不。 象所有少女,她有虚荣的憧憬,单刀赴会的次数太多,一个人尴尴尬尬,早到又不是,迟到亦不对,出席时没车成为负累,没有人肯送她,有车时便成了司机,一车朋友逐个送。 一起赴宴而已,没有罪吧。 已婚的男人也可以有社交生活。 就是这样开的头。 他到的时候她还没有决定穿哪一件衣服,他耐心地在小小客厅等到八点整。 苏玻想到这里,忽然心浮意躁,走到电话亭。掏出角子,打电话到意长家去,头一次拨错了号码,第二次才听到意长的声音。 「意长,刚才的邀请还有没有效?」 「十五钟内开饭,逾时不候。」 「我马上来。」 苏坡赶到停车场,取了车子,就住意长家里赶。 意长犹如法官,说什么都斩钉截铁,苏玻赶到她家,佣人已经安排好饭菜。 苏玻自斟一杯威士忌喝起来。 「这里,」意长唤她,「喝碗鸡汤,百病消散。」 「你的良人呢?」 「应酬未返。」 两个小孩乖乖地吃过饭退下。 「你信任他?」苏玻问。 意长看她一眼,「我最信我自已。」 「我不明白。」 「我对自已有信心。」 「呵,信你本人魅力无穷?」 「不,信我必要时能够独立生活,毋需在经济或感情上倚赖别人。」 苏玻呆了一会儿,「我也相信你。」 「吃点水果,你看你一额都是疤疤。」 「令夫有没有说几点钟返来?」 「我俩约好十二点之前一定返家,喂、你不是来访问我的吧。」 「不,我来散心。」 「我要去看小女功课。」 「等她们胃中食物略为消化方苦苦相逼可好?」 「好,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说,说出来会得舒服些。 苏玻鼓起勇气,「唐志强决定到多伦多去会妻。」 意长一怔。 苏玻摊摊手,无奈地坐下来。 意长呷口香片茶,「也不算是意外,世人都知道唐妻在那边等他。」 「但———」苏玻有无限困惑。 「他打算几时动身?」 「春季。」 意长不说什么。 「他打算把生意结束过去,但,在那边会有什么作为?」 意长说:「各人有不同的打算。」 「我以为至少要过几年他才会放弃大本营。」 意长看她一眼,不出声,这时,小孩捧着英文作业出来要求母亲讲解:意长 一字一字解释,冷落了女友。 苏玻也不十分介意,她低头怔怔思索。 唐志强并不赞成移民,夫妻意见相歧,故此唐太太提先上路,苏玻因此有种感觉,他们是要分手的。 那日,唐君带着她进入列府宴客的场地,来人为之侧目。 苏玻觉得这样的开头足够光明正大,可见唐氏的诚意。 又及想到有严重后遗症,这次以后,其它的男性都不再来约她了。 现在想起来,第一招就已经输给唐志强,这叫清场运动,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现在同他来往,叫其他异性知难而退。 这一切,苏玻并不计较,他对她很尊重很温柔,每一句活都是轻轻的,每一次上来都带着矜贵的小礼物,使她高兴。 他们说,只有五十年代的男伴才会这样对待异性。 他们是五月份相识的,暑假,唐太太带着孩子们回来。 苏玻的电话打到唐府,来接听的好几次都是唐太太,她非常文明,问都不问,便说,「请等一等。」 稍后唐君来了,声音一点也没有异样,照旧轻快温和,丝毫不见压力。因此,苏玻更加认为这对怪夫妇一定会得离异。 这样也好,一切和平解决,大家都是知识份子,何用吵闹夸大。 苏玻也知道这是过份乐观的想法,但她已经涉下水中,只得静观其变。 她开始有失眠之夜。 「喂,喂。」袁意长唤她。 苏玻如大梦初醒,看看意长。 「他要走便让他走。」意长说;「他是你的插曲,明白吗?」 苏坡咕哝,「嘴巴说得再潇洒都可以。」 「那么,你也申请去加拿大。」 「在彼邦我不能生存。」 「看,你还不打算牺牲一切。」 「不。」 「那就不要惆怅了。」 「再给我一杯威士忌。」 意长说:「那人不过是回家而已。」 苏玻问:「那一段时间,他为何要离家出走?」 「或许他觉得闷,或许有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什么稀奇?他们一如孩童,逛逛便迷失方向,遇到人便闲谈结交,等到想家了,便又摸回家门。」 苏玻不出声,过一会见她又问:「仍然有人会开门给他?」 「当然,那毕竟是他的家。」 苏玻完全呆住。 「振作一点。」 「我会的。」苏玻站起来。「我要走了,你还没有卸妆。」 「真是怪累的。」 做人家太太真不简单,确是份吃重的工作,在外一样身居要职,回到家中,相夫教子,私人时间少之又少,多么容易迷失自已。 苏玻在门口碰见意长的丈夫。 两夫妻把她送走,关上门。 苏玻看着人家的大门一会儿才离开,每一个家都是一个小小王国,第三者闯关不易。 屋子里边,两夫妻议论苏玻:「好憔悴,不像少女了。」 「干什么来?」 「诉苦。」意长答。 「什么苦?」 「生活呀,不苦怎么会逼人?」 是真的苦,苏玻独自摸回家去,心里空荡荡,也不恨什么人,一点寄托都没有。 本来一觉睡九个小时的她,此刻但觉长夜漫漫,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熬到天亮。 唐志强同她说:「给我一点时间想清楚。」 她潇洒地说:「当然。」 多伦多据说是个美丽的城市。苏玻在十多岁的时候,随父母环游世界的时候到过加拿大,约莫记得都会的面貌,有一座国会大厦,设计宛如矗立的肥皂盒子,弧形对着弧形,成年后,她比较喜欢往欧洲跑,对北美洲经已久违。 苏玻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唐志强又说:「令你生活不快,十分抱歉。」 但因为他的缘故,过去半年,苏玻也曾经享受过相当快乐的时刻。 「你考虑清楚吧。」苏玻说。 她没有说会等他多久。 这些应允是虚伪的,倘若明天有更好的人来,苏玻不会多等一天,倘若没有,三五年后她会仍然独身。 像一切事情一样,感情也是先到先得。 分手时下雨,两个人都没有伞,苏玻大方地换着他的手臂,她听见自已说:「别沮丧,马上可以看到孩子们了。」她反而要安慰他,「孩子们真是奇迹,世界没有他们早已沉沦。」 他没有说什么,苏玻觉得他好象有点哽咽,她没有看他的脸,大男人,不必担心他会因此崩溃,他俩就红绿灯前话别。 过了两个星期,唐志强差秘书通知苏玻:「唐先生要我跟苏小姐你说一声他明天赴多伦多。」 懦弱,连亲口说的勇气都没有。 苏玻悄然放下电话。 他选择了妻子,因为情人会得了解。 跟着大半个月,苏玻精神困惑失常,每个人,包括袁意长,都看得出来,她受了刺激。 都会中满街都是烦恼的少女,她们的心灵特别脆弱,太过盼望爱情,故此容易遭损。 苏玻问意长:「或者我不应同有妇之夫来往。」 「世上只有两种男人:已婚与未婚。」意长放下文件:「不必自责,不必太过担心。」 苏玻说;「已婚男士多数比较有趣。」 「这倒是真的。」意长说:「他们已学会如何对付女性。」 那夜苏玻总算睡了一会儿。 雨一直下一直下。 第三次约会,在一间小小意大利饭店,邻桌有一堆洋人,喝得紫涨脸皮,正庆祝某人生辰,十分喧哗。 唐志强忽然说:「我是已婚男人。」 陈腔滥调,苏玻想,一点新意都没有,于是她也依着本子抬起头来说:「我早已知道。」 所不同的是,随着时代进步,他不是那种准午夜十二时要回家的已婚男人,他妻子在外国,在本市,他是自由人。 苏玻问:「你不说你希望早些遇见我?」 他摇摇头:「不,现在才是适合的时候。」 苏玻讪笑,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对一个苦学出身,在律师行租一只写字台过活的男人表示兴趣。」 原来是这样。 他也说对了。 苏玻知道自已的事,她是那种敢把一个月薪水买一件凯丝咪大衣穿在身上的人。 商业城市少女的唯一美德,不过是肯在工作岗位挣扎,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她不打算熬苦,对家务一点兴趣也没有,脾气极坏,欠缺爱心,贪玩,爱美,追求物质,好高骛远。 闲时只希望有人提供十四间睡房的华厦、一座玫瑰及郁金香花园、林宝基尼康达跑车、许多许多珠宝,去不完的宴会、跳不完的舞、无穷无尽的锋头、到六十岁还要在社交版上压倒群雌…… 唐志强说得对,他微时,苏玻不会看他。 志强说:「长得美,是应该放肆。」 苏玻苦笑,「家母曾经说过,我这种样子,并不经老,没有成熟期。」 唐志强笑她过虑。 「不比我姐姐,她随着年纪显得越发优雅了。」 那日他们聊到深夜。 倒也好,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缺点在什么地方,以后就不必戴着面具做人。 渐渐她熟悉了唐志强奇异的生活习惯。 每天早上起来,他收一通长途电话,与子女交谈十多分钟,让他们睡前听到父亲的声音。 每晚睡觉之前,他又拨电话到那边,听听孩子们近况,才放他们上学去。 一个月的电话费用必然惊人,然而比起飞机票来,又不算得是一回事。唐太太与两个孩子一年回来两次,他一年过去三次。 只要有一天连着周末的公众假期,他就拿多一天事假飞过去与家人聚会。 精力若没有过人之处,怎么做得到。 认识苏玻之后,唐志强承认他越来越怕乘搭飞机,尽量逃避远行。 但家人回来的时候,他照样兴高彩烈。 他生日,苏玻想为他庆祝,他没有空,因大儿子独自乘飞机回来与他团聚。 那九岁的孩子独自往来美亚两洲已经无数次,比许多大人还要老练。 他弟弟不能出门,是因为喉咙严重发炎。 那一个星期,苏玻每次与唐君通电话,总听到一个孩子的尖叫声。 苏玻发觉,虽然她异常尊重小生命,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 小孩走了,苏玻松口气。 她简直不想他们回来,多么自私的念头,希望唐君没有注意到。 有工作真好,袁意长嚷着进来:「开会开会开会。」 苏玻拉一拉衣裳,补点唇膏,去了。 席中有年轻行政才俊一名,一有空间,使用眼神同苏玻传递讯息。 苏玻心中电子算盘不住敲打,把该位仁兄的行情算得一清二楚,答案:划不来。 散会后她抢先离开,眼角都不去瞄那人一眼。 一躲躲到洗手间,慢慢洗手上的墨迹。 她再出来的时候,人群已经散清。 意长没有再叫她去吃饭。 人家有家庭,忙着回去举案齐眉。 唐志强还会回来吗,多伦多是否春意盎然,他会不会忘记她? 六点一刻,苏玻才依依不舍下班。 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电话铃响,她跳过去取过话筒,心急慌忙问:「喂,喂。」 那边是她母亲,嘱她回家吃饭,小心饮食,注意健康等等。苏玻很不耐烦,一边耻笑自己妄想,下午七点,那边天才蒙亮,他不会打电话来。 母说说完了,得不到回应,自觉没有味道,悻悻挂了线。 苏玻有意无意,一直静静的等,给他时间,让他想清楚,她不会咄咄逼他,她不会令他为难。 她许久许久没有再出去约会,舞技都生了锈。 原来,苏玻没有她自己想象中一半那么潇洒。 这个回南天最难熬。 幸亏有个袁意长,她一有时间,就把苏玻带着:做按摩、洗头、逛街,什么都不忘叫她一声,好让她有个伴,意长的私人时间非常有限,苏玻还是寂寞萎蘼居多。 意长终于问,「你怎么从来不回家?」 「我同家人谈不来。」 「呀,这真是人生最大不幸。」 苏玻耸耸肩,她坚持还有机会,事情一定很快就有转机,无论如何,她不相信唐志强会在多伦多耽下去,他不会甘心,她知道。 她渴望得到他的消息。 说实在的,唐志强之后.再也没有叫她看得顺眼的人。 最好笑的是,她在与他分手之后,才爱上了他,早知,当日不应做得那么大方。 大方得没有要求,大方得不落一滴泪,大方得不问何日是归期。 春去夏至,苏玻终于还是置了几套新的夏装,很俏皮的梳着马尾巴,心情似乎已经平复。 一个星期五,袁意长忽然找她,「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事?」莫非她也有了奇遇。 「下班后在这里等我。」 那天黄昏,苏玻笑嘻嘻问:「有什么秘闻?」 袁意长查看过四周无人,才说:「唐志强回来了。」 「什么?」 「他回来了,仍在本市。」 苏玻先是盲目地快活了三分钟: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他已作出最后决定。 跟着觉得不对,她怎么不知道,他没有通知她。 他为什么不与她联络? 苏玻垂下眼睛,「你别是看错了人吧?」 「怎么会,昨天还上电视代表律师公会发言!」 苏发怔怔的不响。 「他没有通知你?」意长关心的问。 苏坡大为震荡,呆着手足无措。 「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满心以为要不是唐妻,要不就你,你着了他的道儿。」 苏玻说不出话,耳畔嗡嗡响,他要是不回来,她对整件事尚能自圆其说,他偏偏回来了,苏玻下不了台。 苏玻木着一张脸,只觉左眼眼皮不住跳动。 「这是他的惯技,要换女朋友的时候只说要回家,兜个圈子,又再出来逛花园,你还不明白?」意长停一停,「我又说多了,老脾气改不过来.请你见谅,他现在同玛莲达胡走,玛莲达是胡文标的女儿,你大抵也听过她,这个女孩子比你厉害得多,与他可说旗鼓相当,还不知鹿死谁手。」 苏玻整个人瘫痪在椅子里,不能动弹。 意长吁出一口气,「幸亏你也没有什么损失,一于从头再来,」她看看手表,「我要赶去接放学了,明天再聊,再见。」匆匆赶出门去。 不知隔了多久,苏玻才缓缓伸出手,拨了唐志强公司的电话,秘书尚未下班,莺声呖呖地说:「唐先生正在开会,请问哪一位找?」 苏玻忽然笑起来,她一直笑,笑出泪来。 那边女声吃惊地问,「你是谁,喂喂?」 苏玻轻轻放下电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追求 全文: 周柱立毕业后一直找不到理想工作,无奈,又怕坐在家裹日渐慵懒,蹉跎光阴,只得屈就,在一间酒店任职司机,但求生活有着落,不必再倚赖兄嫂。 自搬出去那一日看到兄长暗暗松口气的情形,他知道他做得对。 可是这一份工作,像所有不理想的工作一样,一做便是一年多。 生活逼人,他四处去看过环境,希望转工,可是一个中学生在人浮于事的社会又可以做些什么,一日一日耽搁下来。 周柱立可以想像他到五十岁还是一名老司机。 那时,已无人说他的制服好看,赞他驾驶技术一流,他只是一个老司机。 想到这里,不禁颓然。 可是白天起来,又忙不迭上班工作,把客人自飞机场接返酒店,或是从酒店送往飞机场,甚至载人客在市内兜风。 他准时、负责、礼貌,甚获客人赞赏,主管时常指派他服侍重要人客。 可是周柱立心中不算愉快。 面子上当然不可露出来。 因收入不错,手头渐渐松动,侄子侄女时常问要糖果玩具,他从不拒绝,甚受欢迎。 可是,他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人。 同事老陈见他担心前途,便说:“到政府去工作吧,比较稳定。” “我不想年年做司机。” “可是,司机也是一份职业。” “多么沉闷乏味。” “小周,敬业乐业。” 他怕得罪前辈,连忙说:“是是是。” 那中年人叹口气,“人有命运,小周,不是我不想好向上,而是一出世,就无人裁培你我,环境已经差了一截,能够生活,已算不错,白手兴家,能有几人。” 这是真的。 有人读不成书,父母毫不气馁,帮他创业,没有兴趣?那么结婚吧,也不行,仍可搬回家住…… 自小到大,都未经风霜,也毋需为任何事担心。 穷家子,饱经试练,像他,紧守岗位是没出息,不甘服雌叫不自量力,怎么讨好? 他日渐沉默。 上班时间又长,晚上加班,根本没有时间进修,他考过文员,一间保险公司愿意取录,可是他最终没有上工,因为薪水少了一半。 蓝领就蓝领吧。 不知不觉,工作已迈进第二个年头。 开头都说骑驴找马,当马影也看不到的时候,又觉得骑在驴背也不错,至少不用下地走路。 情绪平复是好事。 “小周,给你介绍女友如何?” 他只是笑。 “我小姨人品很好,相貌端庄,如何?” “是学生吗?” 准媒人沉默一会儿,“不,她在工厂做事。” 大家都不再说话。 半晌周柱立走开,那同事喃喃说:“神经病,最好是大学生,千金小姐。” “别去理他,年轻人自有野心。” “做人实际点好。” “将来他会明白。” 其实周柱立早已明白。 一日清早,他向主管报到。 主管皱着眉头,“老陈又迟到。” “我到十时都有空,交给我好了。” “一○三五号房区小姐,前往飞机场。” “我上去拎行李。” “不必,人家已经下来。” “我马上出发。” “拜托,小周。” 那位女士就站在门口。 转过头来,小周怔住。 她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白衣白裙,戴顶宽边帽,容貌秀丽,微笑可亲。 “区小姐,”他帮她提着行李,“请随我来。” 上了车,她取出一本画报看。 嘴裹闲闲问:“今日会塞车吗?” 车裹车外是两个世界。 都会挤塞的街道炎热肮脏,车厢内清洁静寂阴凉。 他清清喉咙:“今日不会。” “那多好。” 车子往飞机场驶去。 她放下书看向窗外。 “这个时分的伦敦一定有可观之处。” 五月份的伦敦。 “你是去伦敦吗?” 那区小姐嗯了一声。 “住在哪间酒店?” “乔治五世。” 车子顺利驶至,本来,客人下车,也就完成任务,可是小周特地停好车,帮女客送行李过关。 她把飞机票及护照给他。 她叫区宝全,廿一岁,学生,乘头等舱。 理想的人选已经在这里。 怎么高攀呢? 他替她办好手续,她道谢,并且给他一张钞票。 他不知怎地婉拒。 她却坚持,把小费塞在他制服口袋裹。 再推让就不好看了,他只得微笑接受,笑得十分尴尬。 她翩然步入海关。 回程车中,他已经收到指示,前往商场接人。 那一日,周柱立比什么时候都沉默。 下了班,他冲冲回家。 坐在桌前,算这两年来的节蓄。 不多,但可以买一张来回伦敦的经济舱的飞机票,及在乔治五世酒店住一晚。是,只能住一晚。 他叹口气。 他的家是一间小小房间,他是一对年轻夫妇的三房客,他租不起一整幢公寓。 可是不知怎地,他已经决定出去旅行。 午夜梦迥,他发觉面孔阴凉。 怎么了?伸手一摸,竟是眼泪。 他错愕,男儿流血不流泪,怎么无端端哭起来? 他起床洗了一把脸。 他虽是穷小子,也有权追求理想。 他一早向主管告假。 主管问:“多久?” “想告一星期。” “很好,填了表我来签字。” 顺利取得假期,他去买飞机票。 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呢,心情忐忑。 同事老陈塞一只红包给他。 柱立一看,裹边足足一万块。 “不不,不可以收||” “回来还我,好不好?” 他出门实在需要钱用,向家人借赊是没有可能之事,因此腼腆收下,心想回来一定归还。 他就这样出发了。 真似个乡下人。 坐在近窗口的位置裹,喝橘子汁时不小心泼湿了裤子,不知多不舒服,又无法换衣服,看样子需捱毕全程。 上卫生间又没有锁紧门,被人一堆而入,出尽洋相。 整个行程他都坐立不安,到终于安顿下来,坐着盹着,飞机到了。 海关人员将他的旅游证件研究良久,问了好几个问题,然后放行。 周柱立买了张地图,离开飞机场。 他觉得寒风蚀骨。 啊,穿不够衣服。 连忙打开皮箱,取出毛衣外套换上。 他不敢叫计程车,也不想租车,看到有公路车,便问清楚路程。 “乔治五世酒店。” 司机是一个胖子,“跳上来。” “说什么?” “他叫你上车。” 柱立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华裔少女,正看着他笑,大眼睛十分清晰。 “谢谢。”他坐到她身边。 “刚来?” “是,你呢?” 少女答:“我在此出生。” 柱立颔首。 车子驶到芝勒街,少女站起来,“我姓邓,在利口福餐馆工作,有空来坐。” “啊,好好好。” 少女下车去了,在街上与他摆摆手。 他看到乔治五世酒店才下车往回走。 早上十时,店铺已经开门,五光十色,柱立无暇欣赏,冲冲走过。 他一心一意寻人而来,而且经费有限,只有五天时间。 他在酒店工作,知道窍巧,所以在附近公众电话拨到酒店柜台。 “长途电话找区宝全小姐。” “几号房?” “请代查。” 隔一会儿,对方说:“无此人。” “区,au。” “对不起,先生,没有姓区人士。” “她是前两天到的。” “抱歉,本酒店无此人。” 奇是奇在柱立并不是那么失望,也许,她用家长名字登记。 “等一等先生,人客的确入住过,可是半天之后迁出。” 糟,他必不知人客搬往何处。 “区女士搬到五月花去了。” 他中了奖。 想再打到五月花去,身边已无角子。 先找个地方住宿。 往回走,是唐人街,那处旅舍便宜些。 租好房间,放下行李,他洗一把脸。 廉价房间没有浴室,淋浴需往走廊底公用间。 他到走廊打电话,“请接区宝全小姐。” “是一○六五号房间?” “是。” 电话接过去,周柱立紧张起来,他听到有女声喂地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他紧绷看的神经忽然负荷过重,他无法应付,挂断了电话。 他闭上双目。 他问自己:周柱立,你在干什么? 头脑渐渐清醒。 他同她只见过一次面,他就追到伦敦来找她,目的是什么,希望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慢着慢着,他们当中岂止隔着一个大西洋。 真奇怪,要到这个时辰才晓得此行有多么荒谬。 他睁开眼睛。 小客栈走廊灯光昏暗,客人多数老弱,要不,就是似他这样的过客。 同五月花酒店的雕梁画栋,水晶玻璃吊灯不能相比。 他去找她? 不要笑死人才好。 一颗心渐渐平静,也死了大半。 他牵起嘴角笑自己。 出来散散心也好,过去两年日子过得实在太呆板沉闷,不出来只怕会发疯。 他走到街上,看清楚了这个黝暗的城市。 在名胜区逛到下午,顿觉疲倦肚饿,回唐人街,忽然看到利口福招牌。 他推门进去,叫一碗叉烧饭。 女侍走近,“嗳,是你。” 是公路车上少女。 他朝她点头。 叉烧饭来了,碗特别大,肉堆得满满,另加送油菜一碟。 吃完了,付账之际,听见少女与店主咕哝,“华英俱乐部又叫外卖。” “敝店不送外卖。” “可是||” “不胜其扰,不能忍耐。” “我想,爸,还是再敷衍一次。” 周柱立一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对那大眼睛少女有好感,他轻轻说:“外卖?我送去好了。” 少女转过头来,一脸感激之情。 中年人啼笑皆非,“你知是送往何处?” 周柱立笑,“华英俱乐部,就在转角二楼。” “好,好,尊姓大名?” 当下他们交换姓名身份。 邓氏父女正是利口福店主,另外厨师是表亲,当下做好十多碗汤面,由周柱立挽起送去。 一敲门就开。 一名大汉出来,“这次还算爽快。” 收了面,想推上门,被周柱立伸手一格。 凶神恶煞,“干什么?” “盛惠三十镑正。” “什么,”对方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我们吃东西需付钱?你莫非吃了豹子胆!” 周柱立仍然不卑不亢地道:“请付钱。” 大汉正欲发作,身后却有人说:“付他。” “什么?” “另加小费,好家伙,有胆色。” 周柱立收了钱,回到利口福,把钞票交给邓老板。 那中年人目定口呆,“这是什么?” “客人付的账。” 老板眼珠子凸了出来。 周柱立解释:“大概从来没有人提过需付钱,所以俱乐部的人不晓得要付账,一经提醒,他们十分惭愧,便即时付清。” 少女开头发怔,后来笑得打跌。 “大家都是华裔,好说话,况且,也不值得为几碗面开到外国人的派出所去。” “你是福星才真。” 周柱立沉默了。 是吗,他有运气? 不见得。 “紫珊,斟杯茶给小周。” 他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邓小姐送他出门。 “你是新移民?” “不,只是游客。” 邓紫珊看着他,“愿意留下来吗?” 柱立一怔。 “我们父女很需要你这样的帮手,实不相瞒,他老,我弱,时时遭人欺侮。” 柱立低下头。 这倒是个机会。 “你逗留多久?” “五天。” “请考虑我的建议。” 邓紫珊回转店裹做生意。 回到旅舍,柱立实在太累了,倒头大睡。 还是做梦了。 看到一个雪白皮肤的女孩同他招手。 醒来,发觉是个阴雨的早上。 他怔怔地为前途设想。 回去也没有意思,不如留下来打一年工。 从司机到餐馆,不能说哪处高哪处低,都是营生,他渴望转变。 可以写信回去辞职,二房东处,一个电话便可退租。 不如与邓家谈谈条件。 他到走廊底去淋了一个浴,胡髭刮乾净,换件衬衫。 再在利口福出现,邓紫珊几乎不认得他。 邓伯颔首笑,“原来是个英俊小生。” 谈到食宿问题,还有,薪水若干。 邓紫珊说:“工作时间长,很难进修,一进这道门,也别想走出去。” “你别吓唬他。”邓伯赔笑。 “这是真的。”紫珊坚持。 “请说下去。” “可是收入还不错,连小费并不比外头一个银行经理差。” 柱立点点头。 “我们家有一个有窗地库,可以租给你。” “证件?” “有了工作,自然可以申请延期居留。” 之后日夜都会见着邓紫珊。 有缘千里来相会。 邓伯说:“你带他去看看屋子。” 邓紫珊笑,“离市区大约廿五分钟车程。” 柱立想起来,“昨日,你怎么会在公路车上?” “车子拿去修未取回。” 如果不是,他不会见到她。 小小镇屋在市郊,簇新,地库有简单家具,可推开长窗走到草地。 当然不是租给每个伙计,由此可见对周柱立确是另眼相看。 他不是贪图收入,而是这一份关怀。 他长年生活孤苦,缺乏温情,故十分感激邓家父女。 他决定留下来。 邓紫珊只问了一句:“你为何来英?” 他如此答:“追求更好的生活。” 紫珊颔首,“同所有的华侨一样。” 他一投入工作,如同为利口福添了支生力军。 什么都做:送货、清洁、侍应、厨房……任劳任怨,并且虚心学习。 不过是眼看手见工夫,不难学会,待客殷勤大方,一日,有洋人来吃午餐,点两菜一汤,颇有重复,柱立给他推荐另一味拼盘,客人又问猪肉是否冷藏肉,柱立耐心解释,并取出鲜肉给他看过。 那人是当地一张报纸的饮食栏记者,回去在专栏裹给利口福三粒星评价。 邓老板乐不可支,把剪报贴在大门口。 周柱立则一笑置之,照常勤力工作。 厨房一只锌盘漏水,由他修妥,储物室油漆剥落,他髹得光洁如新,店堂灯罩通通抹净,坏灯泡撤换,地方顿时明亮起来。 邓紫珊默然,怎么舍得这个人走。 她父亲悄悄说:“那就看你的了。” 一家小餐馆能留得住他吗? 紫珊帮他做洗熨,如今裹外分工,彼此生活都好过不少。 可是,在梦中,柱立仍然梦见那白皙皮肤的美少女,她叫区宝全。 这件心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听。 人家可能已经去了巴黎、纽约,甚至温哥华。 可是,他反而在伦敦留了下来。 过圣诞,利口福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下午,周柱立藉辞有事,告两小时假。 他出去替紫珊挑件礼物。 走进大百货公司,他走到名牌专柜。 他知道紫珊想添只好一点的手袋。 一走近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的心咚一跳。 不会吧,她应该早就走了,抑或,人家时时来伦敦作客,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 她开口了,一点不错是同一把娇俏声音:“我要这全套行李。” 周柱立惊喜交集,正欲上前招呼,就在此时,一个穿名贵西装打大花领带的中年男子趋向前结账。 她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低声用中文说:“气消了没有?” 她悻悻然答:“差远呢,你还欠我一套钻饰,”她掩着脸,“谁叫你老婆打我一巴掌。” 中年人见附近有人,嘘地一声。 她吩咐店员:“送到五月花酒店去。” 两人离去,留下石像似的周柱立,天啊,那便是她的女神。 店员过来问:“先生,想看什么?” 他竟糊裹糊涂为她一直跑到伦敦来。 周柱立指一指手袋,“要黑色的。” 墨色实际经用,柱立怜惜地想,紫珊就是如此实惠。 手袋放盒子裹包装得美仑美奂,他找个地方坐下来静思。 忽然之间,他笑了起来。 不不不,他没有看错人,那的确是区宝全。 白皙皮肤,水灵灵大眼,化妆明艳,可是,真相与他的想像有点出入。 震惊过后,心情渐渐平复。 他到珠宝部去选购了一只半卡拉的钻戒。 女店员小心翼翼向他保证,如果他的女友不喜欢,可随时拿回去换。 周柱立已还清旧同事老陈那笔欠款,半年来省下的零用,刚刚够今天用。 送给紫珊,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栽培出深厚感情,柱立已将她放第一位。 下雪了。 鹅毛似自天空轻轻飘下。 他忽忽赶回利口福。 紫珊在店门裹等。 “去了这么久!”可见担心。 他交上大盒子。 “神经病,原来是为了这个,花什么钱呢。” 又递上小盒子。 紫珊鼻子红了,“这又是什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仲夏日之梦 小郭只知道琦琦身世的一个大概。 详细的情况,她没有说,他没有问。 关怀,并不是事事干涉,揭人私隐。 有些人希望知道朋友每一段过去,恋爱中的男女占有欲特强,对方一举一动,若不作详细报告,立刻引起嫉妒、不安,非得用各种敲诈的手法追查真相不可。 人的天性?太同自己过不去了。 琦琦自从脱离夜总会伴舞生涯之后,生活正常。 侦探社有股份,她是半个老板,天天有个地方来坐一会儿,听听电话,看看报纸,聊聊天,胜过闷在家中发呆。 琦琦懂得生活,她是少数做得到急流勇退的欢场女子之一。 身边的钱并不太多,一层不大不小的公寓,若干现款安全地存在银行收取固定利息,她不浪费,也不吝啬,不卑不亢地维持舒适的生活。 琦琦拒赌,黄金股票她都没有兴趣,从来不做炒卖生意,至多搓搓小麻将,章法奇劣,姐妹们老笑她不长进。 琦琦虽然踏入新纪元,过著新生活,却也不与旧时友好划清界线。 她们仍然是好朋友。 唯一的遗憾,也许是寂寞了一点。 琦琦过人的理智在这方面成为缺点,她不轻易交出感情,她说:“与其痛苦,不如空白。” 小郭只知道她有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年纪非常轻,只比琦琦大十多岁,却潦倒得不堪,一眼看去,就知道这种人,一生之中,未曾试过正经工作,或是做成过任何一件事。 但他有琦琦这样一个好女儿。 琦琦说:“好?不见得,他上门来,总得给他千儿八百敷衍一下,讨钱讨得麻木了,岂能尽如他意。” 他有不良嗜好。 琦琦从来没有提过她的母亲。 时间过得快,夏天又来临了。 一个大雷雨的晚上,下午五时多,天色直如深夜,深黑的乌云遮满天空,电光霍霍,雷声隆隆。 琦琦伏在窗前说:“传说天雷专门追打不孝之子。” “是吗,”小郭笑问:“谁孝,谁不孝,由谁定夺?” “老天爷。” “标准可靠吗?” “传说而已。” “来,下大雨没生意,我们回去吧。” “没想到行行都望天打卦。” 锁上写字楼大门,落到楼下,大厦门外檐蓬下蹲著一团漆黑的东西。 看仔细了,才知道是一个人。 大都会中充满趾高气扬,腰缠万贯的人,也少不了沦落得如一只畜牲似的人。 小郭并没有多加注意,他一迳踏出门去。 琦琦却凝神,驻足。 小郭停下来等她。 这个时候,闪电如探射灯般搜索天空,照亮门口,雷声激辣辣一响,那乞丐显然也受了惊,猛地抬起头来。 琦琦与他一照脸,发觉是个女丐,瑟缩一团,混身颤抖,身上淋得湿漉漉。 小郭轻轻对琦琦说:“我们走吧,这是社会问题。” “不,”琦琦打开手袋,“给她一点钱。” “她立刻会去买麻醉剂。” “也好吧,”琦琦央求,“又可以捱到明天。” “明天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 但琦琦还是摸出钞票,扔在丐妇面前。 那丐妇见了钱,伸出鸡爪似双手,紧紧攫住钞票,动作忽然灵敏起来,如一只动物似站起窜进大雨中,在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琦琦仍然站著不动,双眼无神,思潮去到老远老远。 小郭温和地说:“走吧,到我家去喝杯爱尔兰咖啡。” 琦琦抬起头来,“我的母亲失踪已经很久。” 这是小郭与她相识两年以来,她第一次提到生母的事。 小郭一怔,“不用怕,倘若她这样窘了,她会来找你。” 琦琦凄然笑。 “你等一等,我去把车子驶过来。” 水拨不住划动,雨水倾盆淋下,这样大雨,十分罕见。 琦琦说:“穷人穷到一个地步,便会沦为乞丐。” 小郭劝道:“俗云人穷志不穷,不过是视个人意旨力罢了,有志者,事竟成,一定会得挣扎出身,你自己就是最佳例子。” “我交好运而已。”琦琦今夜的感触特多。 “以穷自怨自艾,及以财富自我炫耀,统统不是正确的做法。” “那么,年轻导师,什么才是处世良方?” “你已深得其中精粹,何用问我。” “小郭,你真是我的良朋知己。” 那夜,在小郭家中,琦琦做了简单的食物,开了一瓶好酒,与小郭细说往事。 “狗一样哩,不断的生下来,养不活的送人,转瞬即忘,看到亲生孩子也全然无动于衷,木然一张面孔,眼珠乱转,就想要钱,天天理直气壮喊穷……” 听半晌,小郭才知道琦琦说的是她生母,不禁恻然。 “母亲怎么样伟大,见人见智罢了,”琦琦笑,“我从来没有领受过母爱。” 小郭给她添酒。“她在我十五岁那年失踪,之后我往舞厅工作,独立支撑家庭数年,直到弟妹们找到工作。” “一直没有见过她?” “没有,不知她在何方,离家之后,她没有回来过。” “琦琦,如果真的要找,不会太难,失踪儿童多数危险!老人才无人拐带。” “老人?比我大十六岁,四十岁算老吗?” 才四十! “你想念她?”小郭问。 “并不,只是奇怪,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她体内一撮细胞,繁衍到今日模样,应该有个连锁,紧紧把我们扣在一起,他人母女心连心,我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 小郭放下空酒瓶,“世上也有许多母子不和的例子。” “你又来安慰我了。” “我替你收拾客房,雨那么大,别回去了。” 小郭与琦琦之间,情比手足,并无浪漫史。 第二天雨停了。 街道经过整夜冲洗,污垢尽去,清洁一如青石板,空气中一股凉意,令人精神一振。 琦琦似浑忘上一夜事。 直到周末,那丐妇又蹲到原位来,琦琦又感震荡。 琦琦拉住小郭,犹疑地看著那个似团烂布似的人。 小郭完全知道她想些什么。 他打破她的疑团,“小姐,她再度出现,不是因为记得你,而是因为在这里乞到过巨款。” 一盘冷水淋下来。 果然,丐妇痴痴呆呆,一声不响蹭著等待施舍。 途人掩鼻厌憎而过。 没到半日,管理处叫警察来把她搬走。 琦琦说:“可怜,想必也是人家的母亲。” “那倒未必,但肯定是人家的女儿。” “这样推想下去,人生没有意义。” “对生活出过死力的人,才有资格这样说。” 琦琦不出声。 “你可有母亲的照片?” 琦琦点点头,“只得那么一张,一日,隔壁房间邻居买了架新照相机,拍完照来不及要去冲洗,顺手把拍剩的底片替我们照相。” “你的弟妹呢?”小郭问。 “共有四名,两名送给人家领养,两名由我带大。” “你们应该非常接近才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来找过琦琦。 “但在那种地方出生,大家都巴不得忘记过去一切,姐姐也是他们过去的一部分,所以连我也一并遗忘。” 小郭无限唏嘘。 幸亏上天也补足琦琦,她现在什么都有。 琦琦带来一帧旧照,已经褪了色,令小郭吃惊的是,琦琦母亲并不是一个脸肉横生的贼婆,相反地她脸容秀丽,琦琦可谓像足了她。 单凭一张旧照,郭大侦探也难施其法。 “你父亲呢,你同他可有联络?” “你放心,他会定期出现,他决不会放过我,”琦琦补一句,“那么多子女,只有我肯见他。” “假如你不介意,琦琦,你们是否有同一父亲?” “我不知道。” 苦恼的琦琦。 琦琦摊摊手,“你看我的身世何等飘零。” “来,来,”小郭笑,“别患自怜,今时今日,你的身世是你的成就,其余不计分,亦不扣分,家世与你何尤哉。” “小郭,世人若都像你,天下太平。” “琦琦,你何用理会不像我的世人。” 琦琦忽尔感动,轻轻上前,搂住小郭,把头埋在他胸前。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小郭有意无意地等待琦琦生父出现。 小郭记得他。 像只老鼠,黑夜里窜来窜去,舞场外守候琦琦,向女儿要货腰赚来的血汗钱。 想像中做那样无耻的事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他偏偏不费吹灰之力,真正令人艳羡。 小郭当然认得出这个人。 有一两次他找到侦探社门口来,琦琦只敢告诉他,她在社内当接线生。 据说,他即时很藐蔑地说:“才赚那么一点点呀。”拿了钱走了。 越是瘪三,越看不起人。 越是小丑,越爱作弄人。 琦琦说:“我辍舞以后,他看不起我呢。” 小郭与行家谈过,都认为寻找一个潦倒的无名中年妇女并非易事,唯一途径许是登报寻人。 小郭认为不可行,琦琦必然不想招摇。 过去的事最好埋进土里,一经翻掘,必定带出蛇虫鼠蚁,必定引起不愉快。 话是这么说,小郭犹自暗里查访。 一日下午,琦琦去了做头发,秘书说外边有人找琦琦。 小郭随口答:“她不在。” “那位先生一定要见她,不然不走。” 小郭的心一动。 他走到接待处,一看,果然是琦琦的生父。 来了。 小郭还是第一次细细地打量他,只见他长得极高极瘦,黄姜脸皮,野草似头发,镶著如今难得一见的金牙,颧骨突起,精神委靡。 年纪却不大,找分粗工,其实不难,但人各有志,实在难说。 “琦琦不在。”小郭淡淡说:“有什么事。” “你是谁,她老板?”那人站起来不客气地质问。 小郭无可厚非点点头。 “她欠我钱。” “欠多少?” 那人见小郭肯与他讨价还价,胆子壮起来,想一想,狮子大开口:“三万。” 小郭取出一千元,放桌子上,“你若能够回答我的问题,钞票尽管拿走。” “什么问题,琦琦的确是我亲生。”他伸出手来。 “慢著,”小郭按著钞票,“琦琦的母亲呢。” “咄,我怎么知道。” “你没有向她讨钱?”小郭问得好有技巧。 “她叫人赶我走──”一句话涉露机密。 小郭还想追问,琦琦已经返来,小郭手一松,被他抢走钞票。 琦琦过来怒问生父:“你干什么?” 他不理琦琦,推开她,夺门而出。 琦琦质问小郭:“关你什么事,你干吗给他钱?” 小郭不出声。 琦琦冷笑,“你这样做,又是为我好吗?” 小郭说:“等你的怒意平息之后,我们再谈。” 琦琦一连七八天不与小郭说话,小郭随她去。 他仍然斟茶给她,她仍然为他听电话,但就是不交谈,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冷战,以前从来未试过。 沉默成为习惯,反而产生许多默契,许多时候,小郭只要一抬眼,琦琦便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这使小郭领会,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比琦琦更合拍的伙伴。 他趁这段缄默期把两个人的关系好好想了一想。 小郭十分感慨,感情滋生于不知不觉间,失去琦琦,将会造成他生活中极大创伤。 一天傍晚,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郭先生,二线。” 小郭一取起话筒,便听见一把鬼祟的声音:“你是小郭?” 这会是谁?“阁下尊姓大名?” 凭直觉,小郭知道事有跷蹊,连忙掩上房门。 那边干笑数声,“我是琦琦的父亲。” 呵,送上门来了。 小郭太懂得应付这种人,他自幼便与三教九流人士办交涉,经验老到,小郭在电话这一头忍著不出声,倘若露出一丝急躁,他就要吊起来卖。 果然,听不见声音,那边急了。 “小郭,你如要知道琦琦身世,我可以提供消息,不过,你要付钱。” 小郭忍不住讽刺他:“有什么是你不会出卖的?” 他并不介意,“郭先生,你怎么会知道穷人的苦处。” “我看你穷得十分得意,暂时亦无意改变现状,天天嚷穷惯了,丧失特权,你会惆怅。” “小郭,闲话休说,让我们来谈谈生意。” “多少?” “三万。” “数目太大了。” “小郭,包你认为值得,事情绝对令你意想不到。” 他语气之猥琐,令小郭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三千,多一子儿都没有。” “小郭,你欺人大甚。” “是吗,你想清楚后再打来好了。” “喂喂喂。” 小郭已经把电话挂断。 那怕他不来自动献身上,这种人,为了一点点利益,什么人都能卖,包括他自己在内,毫无廉耻。 小郭长长吁出一口气,走到附近的花档去,买了一大束郁金香上来,插在一只水晶瓶子里,捧到琦琦面前。 琦琦仍然没有软化,她静静看他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 小郭并没有要求她与他言和,心里有什么事,能够形诸于色,诚属坦诚,肯生你气,是给你面子。 只不过廿四小时罢了,电话又到。 “小郭,我在街角咖啡店,你带三千块现钞马上来,迟者自误。” 小郭立刻出门。 琦琦的父亲在咖啡座上瑟缩,他这种人有一个固定的姿态模式,坐无坐相,混身抖动,不是甩腿,就是摇手,要不就乱笑,露出一嘴金牙及唾沫星子。 小郭忍耐著坐在他对面。 “钱呢?”他一副食髓知味的样子。 “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 他一怔,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奇怪的问题,要想很久,他才回答:“我姓刘。” 刘,琦琦姓刘。 刘氏随即不耐烦起来,“你管我姓甚名谁,先拿钱来。” “这里一千,劳驾你带带路。” “不行,全部先付,”刘氏这次十分强硬,“已经便宜你了,老子等钱用,不然才不让你拣这个便宜。” 小郭看进他昏黄的双目里去,半晌,把钞票放在他面前,他满意地把钱放进口袋。 “跟我来。” 他们叫了一部街车,往一个中等住宅区驶去。 小郭耐心地看他弄些什么玄虚。 车子走到一半,刘氏又吩咐司机驶往别处,小郭任由他摆布,你越是不快,他越是高兴,何必满足他。 果然,他疲倦了,从新说出一个地址。 这次对了,小郭想,这是一个变相红灯区,小型色情场所林立。 小郭惆怅,难道琦琦的生母至今还在这种地方混饭吃?年纪不小了哇。 真不明白,这等污泥里,如何长出一朵雪白的莲花来。 车子驶到一条横街停下。 他们下车,刘氏抬头,指指一个紫色镶红边的塑胶灯盒,上面写著:凤凰按摩。 “你自己上去好了。”刘氏缩缩脖子。 “慢著,你想走?”小郭用柔道手法擒住他。 刘氏呼痛,“老兄,她见了我就喊打喊杀,我跟你上去也无用。” “我该找谁?” “找老板娘。” “你别想骗我。” 小郭一松手,刘氏一溜烟似逸去。 小郭有第六感,这个二流子这次彷佛说了实话。 他缓缓走上按摩院,立刻有女招待出来招呼。 “我想见你们老板娘。” “老板娘早已不做了。” “我是她的旧朋友,我姓郭,麻烦你通报一声,说我同琦琦很熟。” 女招待犹疑地走开。 过一会儿她出来,态度完全不同,对小郭说:“请到这边来。” 小郭跟她走进一间小小房间,房内又有房,房门挂看老式珠帘,里边隐隐约约坐著一个妇人。 那妇人沉声说:“止步。” 小郭只得在帘子外站住。 “坐下。”妇人再次下命令。 小郭觉得自己有点像叭儿狗,算了,为著琦琦,权且忍耐,他在凳子上坐下。 这妇人学慈禧太后垂帘听政。 “你认识琦琦?” 小郭点点头,隔著帘子,小郭都发觉妇人有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她应当看得小郭不是胡扯。 果然,她相信小郭,“琦琦好吗。”她问小郭。 “托赖,还不错。” “那么,她为甚不来看我。” 小郭大大意外,“她知道你的下落?” 妇人冷笑一声,“她可是在你面前装蒜,冒充大家闺秀,抑或千金小姐?她不知谁知,她在这里做按摩女出身,没对你说吗?” 小郭发呆。 “那么,琦琦又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毒骂生母,说宁愿母是丐妇也不愿母是人肉贩子?” 妇人桀桀笑起来,小郭混身汗毛直竖。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妇人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郭站起来,“没有事。” “想来看看我,”妇人调侃,“想知道丈母娘长相如何?” “对不起,我打扰了。”小郭退出去。 “替我问候我的宝贝女儿,她好本事,跳得出火坑,最好一辈子站干地上。” 小郭离开那块可怕的地方,脚步有点踉跄。 琦琦多大便开始按摩女生涯,十二、十三? 这是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但小郭却觉得阳光有点失水准。 这样的母亲,还是把她当作失踪的好。 永远失踪,再也找不回来。 回到侦探社,小郭颓然坐下。 有人斟出一杯拔兰地,放在小郭面前,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琦琦。 琦琦温柔的说:“你看上似僵尸鬼。” “是吗。”小郭摸摸面孔。 “你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这样害怕?” 小郭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琦琦又与他恢复邦交,一切平安无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多休息,少忧虑,精神自然好。” “多谢所有忠告,再给我一点酒,斟满。” 琦琦摇摇头,干正经事去了。 小郭不打算把凤凰按摩院的事说出来,永不。他将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永远。 无论琦琦的身世如何,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旧照片中的母亲,早不是她真实生活中的母亲,可怜的琦琦。 天气渐渐热起来。 这件事,尚有余波。 小郭又接到电话。 “小郭,我姓刘。” 小郭一听便知道他是谁,默不作声。 “你见到老板娘没有,值不值三千块,”他笑,“她们母女断绝来往已有数年,琦琦最爱同人说,生母已经失踪,但是,她瞒不过你哩,你果然有办法,把她的底牌掀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小郭藏不住他对此人的厌恶。 “是这样的,小郭,我无意中翻东西,发觉琦琦在按摩院做的时候,拍下来的旧照片,算便宜一点,一共五千块,全卖给你,有两张蛮精采的。” “我不要。” “什么,你已经甩掉她,”无限遗憾,像是失去一条财路,“你不要她了?” “听著,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准再来找琦琦,否则当心你身体某一部分的骨头折断。” “什么,”那人叫起来,委屈无比,“我是琦琦的生父,为什么不能见她。” “琦琦没有生父,也没有生母,这是她的身世。” “那么,请问她此身何来?” 小郭才不同他纠缠,啪一声放下电话。 琦琦此身何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集天地之灵气,孕育了她。 琦琦一早经已报答了这对男女,无拖无欠,她是一个自由身。 他扬声,“琦琦,下午放假,我们去喝下午茶。” “呵,”琦琦说:“真是难得的恩典,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俩活得健康喜乐就值得庆祝。”小郭笑著拉起琦琦的手。 仲夏日之梦 玲玲午睡醒来,很清楚听见母亲及阿姨在起坐间的对话。 母亲说:“……有些女孩子天生命好,一点苦不用吃,在家像个小公主,嫁了人正式加冕封后,子女又听话,一帆风顺过一辈子。” 阿姨只笑几声,不予作答。 “可惜我们两姐妹没有这种福气。” 玲玲在床上转一个侧,不出声,亦不起身。 父亲一早去世。母亲身为寡妇,同命好很有段距离。 她听母亲说下去:“咱们两姐妹,也总算尝遍酸甜苦辣。” 阿姨身为事业女性,已经是位新中年,感情失意,并没有婚嫁的意思。 阿姨总算开口了,“都说你长得好,又说我能干,然而都捱得似乌龟一样。” 玲玲的母亲笑,“来,吃这个炒年糕。” 阿姨说:“真担心玲玲。” 玲玲立刻竖起耳朵。 母亲叹一口气,“哪里担心得那么多,人的运气,变幻莫测,”她发起牢骚来,“又没个凭据,同相貌资质一点关系都没有,往往是又聪明又好看的女子最吃苦。” 阿姨说:“新女性的想法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血肉之躯。” “她们并不把婚姻看得那么重。” “是因为对象难找吧,市面上的男人越来越猥琐,越来越无能。” 玲玲听了不禁莞尔,佩服母亲观察入微。 “女儿才二十岁,这么早担心,未免过份。”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一下子就到春的尽头。” 玲玲发呆。 “真的,”阿姨说:“我俩是怎么变的中年人?” 两姐妹走到露台去,玲玲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谈话。 她起身,到浴室洗了把脸,拨一拨蓬松的头发。将来,她们如此为她将来担心。 玲玲在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叫飞行棋,每一著看似简单,其实步步都有伏线,与终局时成败得失非常有关系。 做人也是这样。 如穿过迷官,开头时向左转或向右转,就已经决定了以后的道路的顺逆。 想到这里,玲玲的额角冒汗。 有个人肯指点迷津就好了。 相传迷津是万丈深渊,一摔下去,粉身碎骨。 玲玲见过这种人,一次错误,令得她们内心破碎,外表看上去照样化看明艳的妆,穿看亮丽的衣服,但暗底里魂魄已经震散,再也不是一个完全的人。 人生道路是寂寞的,走得对是应该,一有行差踏错,四周都是讪笑的人。 玲玲仍然靠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独自沉思。 过两年就会毕业,开始要下第一步棋。 找一份政府工作的话,所遇到的人与事,必定比较沉闷,不过安全可靠。 到外头去闯,满足感当然大一点,可是风险更大。 玲玲问自己:怎么走才好? 她想到古代有位书生,伏在桌上,做了一个黄梁之梦,又有庄子,梦见化身为一只蝴蝶,醒来之后,因看清了大千世界真相,从此走入山中成为高士,不问俗事。 玲玲有个毛病,一考虑到正经事便头晕眼花,十分疲倦。 她顺手取过一本时装杂志,翻阅起来。 “玲玲。” 有人叫她。 玲玲抬起头。 谁?这不是母亲的声音,也不是阿姨。 “玲玲。” 她转过身去,发觉房门口站在一位少妇,衣著时髦,看上去只觉熟稔,奇怪,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玲玲礼貌地放下杂志,客气地笑,“你是哪一位阿姨?” 少妇笑,“我姓周。” 玲玲一怔,她也姓周。 “你是我母亲的朋友?”原来外头还有客人。 她轻轻坐下来,“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知心友。” 玲玲笑,这位阿姨挺可爱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愁。”她说。 “真的?”玲玲问:“你知道?” “为著终身大事,对不对?” “对。”玲玲冲口而出。 “预先演习一下,可以得到一点经验。” “怎么样演习?” “跟我来。” “到什么地方去?” “到布景里去,记住,玲玲,一切都是假的,不如意的话,叫一声周阿姨,我便来解救你。” 玲玲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不禁追问:“情节同真的一样?” “真得不得了,真得可怕。” “布景在什么地方?” “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 童心未泯的玲玲觉得这个游戏太好玩,立刻闭上眼睛。 没到一会儿周阿姨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玲玲连忙四处浏览。 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华厦之中,家?h布置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式样颜色。 玲玲有种感觉,她已经结婚,丈夫经济十分宽裕,一切物质,应有尽有。 她左手无名指上戴著一枚晶光灿烂的蓝宝石戒指,身穿名贵套装。 佣人穿梭似在准备一个宴会,玲玲听到有人说:“这是太太廿八岁生辰,非要好好庆祝不可。” 什么,二十八岁了,玲玲茫然想,岁月都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到露台上去,整个蔚蓝色的海港就在她眼前。 过这样舒适的日子,不知多少人会得羡慕,母亲与阿姨可以放心了吧。 但为什么,玲玲想,为什么她内心却戚戚然? 女佣过来说:“太太,听电话。” 玲玲接过电话,她唤出一个名字:“是家俊?” “玲玲,今天有日本客人抵埠,我得招呼他们,大约九点钟方可到家。” 玲玲急了,“但是这边的客人七点就来。” “都是熟人,你先招呼他们。” “家俊,一年一度,请你给我一点面子。”玲玲恳求。 那边沉默一会儿:“我尽量设法早到。”说罢挂上电话。 玲玲的眼泪已经涌上眼眶。 不不不,才不是什么日本客人,这是家俊的情妇咪咪欧阳。 这个女人查明所有的重要纪念日子,缠著家俊不放,与他名媒正娶的妻作对。 玲玲掩住了脸,锦衣美食,也养不活她一颗憔悴的心,偏偏还得强颜欢笑,招呼亲友,渡过最难堪的晚上,早知不摆这种排场也罢。 她垂下了头。 客人很快逐一来到。 都对她赞美不已:“玲玲,你这套首饰真是没话讲。” “玲玲,什么都叫你一个人占全了,美貌财富智慧,也不留一点点给我们。” “玲玲,修过几生才能做你?” 玲玲只得抖擞精神来说笑、聊天、应酬这一班客人。 家俊至入席的时候还没有到。 客人心中都有点纳罕,但是都不出声,现代人的特色是冷淡、含蓄、大方。 何用追究?又帮不到她。 到散席时,家俊才匆匆赶回来,很明显地喝了过多的酒,曾经一度俊朗的睑此刻长了赘肉,他解松了领带宽一宽双下巴,挥著手向客人道别。 玲玲静静的看著他。 这一个晚上无异已经泡了汤,他糟塌了自己,也糟塌了妻子。 正当玲玲以为他要上床睡觉,他却换过干净衬衫,竟要再度出门。 玲玲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 窗外有汽车喇叭响。 玲玲伏在窗口一看,只见咪咪欧阳坐在一辆血红色的开蓬车里,肆无忌惮地朝楼上招手。 玲玲心死了。 她坐到床沿,同家俊说:“你一定要出去?” 家俊笑著取过外套,“好好的养胎,别胡思乱想。” 玲玲才骤然想起,她怀孕已经三个月了。 家俊飞著奔向楼下,一分钟都不能再等的样子。 玲玲倒在床上,握紧双手,她实在不能应付,她不愿意在这座华厦内再耽下去,她大声叫“周阿姨救我”。 “玲玲,玲玲。”有人推她。 玲玲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她仍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那只不过是模拟的一场戏。 玲玲犹有余怖,“太可怕了。” 周阿姨揶揄她:“不知多少女性向往这种生活。” “代价惊人。” “你看不开而已,我知道有些太太道行高深,可以陪丈夫的女友搓牌逛街说笑。” “什么,连人最低限度的尊严都没有了。” 周阿姨看著玲玲,“你全然没有伸缩能力。” “是。” “那么,我们试试另一种生活形式。” 玲玲说:“穷一点我不怕,要穷得有尊严。” 周阿姨笑了。 玲玲吁出一口气,“我准备好了。”自动闭上眼睛。 她感觉到同阿姨推了她一下,轻轻说声“去!” 玲玲缓缓睁开眼睛。 “好了好了,醒来了。”有人欢呼。 玲玲看清楚他的脸,“家俊?” 家俊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次,他扮演一个朴素的年轻人。 “我在什么地方?” “你刚自医院出来,回到家中,累极而睡。” “我生什么病?” “没有病,你刚做了母亲。” 玲玲感觉到一阵剧痛,“婴儿呢?” “在这里。” 玲玲看到一个小小毛茸茸的圆头,她连忙抱住他,小家伙的拳头正在挥舞,精致的五官,忽然哗一声哭了。 玲玲笑。 家俊说:“我要上班了。” “现在什么钟数?” “这个月我兼当晚班多赚一点。” “家俊,这真不是办法,我也应该找一份工作。” “谁照顾孩子?你好好休养。” 休养? 简单的小公寓内脏衣服堆积如山,玲玲撑著起床,到厨房巡了一下,发觉一点吃的都没有。 忽尔门铃响了,玲玲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眼若铜铃,唠叨的说:“不是应份的啊,我是见你没人照顾,才来客串一两天。” 这是谁,呵,是家俊的母亲。 这时候孩子又哭起来,小小的人儿声音如此洪亮,不可思议。 那位妇人犹自诉苦:“我根本不赞成这头婚事……” 玲玲回到房内,掠一掠头发,“周阿姨,你弄错了,我不会愿意在此过其下半生。” 玲玲听到周阿姨轻脆似银铃般的笑声。 玲玲急:“喂,周阿姨,别开玩笑。” 那妇人进来,继续发表意见:“你不要以为出身好一点,来到我家就可以妄自尊大,我不吃这一套,告诉你,做我们的媳妇──” “周阿姨,救我。” 玲玲又回到自己睡房。 周阿姨说:“玲玲,才半小时你就受不了。” 玲玲生气,“太看不起人了,怎么把我弄到一个那样的处境里去。” “朴素的小家庭,一夫一妻一子,很合标准呀。” “不不不,”玲玲把头乱摇。 “啊,我明白了,你的仆素是一个女佣一个司机两部汽车,以及年薪一百万兼房屋津贴。” “你怎么晓得?” 周阿姨既好气又好笑,“当然晓得,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玲玲没听懂。 “这么快回来,你不觉可惜?丈夫那么爱你及尊重你,孩子那么可爱。” “真的,那小毛头再有趣不过。” “你看,吃不了苦,就得不到育儿之乐。” “太苦一点了,那样的婆婆,还一直嫌我呢,越穷越见鬼。” 周阿姨不住的笑,笑得玲玲尴尬。 她问:“为什么硬要我靠男人,我自己有本事,我可以闯天下,好好干一下。” “那种生涯,也不好过。” “阿姨就成绩斐然。” “你阿姨苦苦挣扎了廿多年,苦乐自知。” “我看她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你要不要试一试?” “慢著,”玲玲学得精乖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什么?” “我不要经过艰苦的阶段,扮演往上爬的小角色,这次我一出场就要做大明星。” 周阿姨点点头,“我明白,一开始你已是成功人物。” “对!” “玲玲,你的态度很有商榷的余地。” “咄,游戏而已,又不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你又如何应付?” 玲玲有点悲哀,“假如是真的,在任何困难处境下,都不得不逐日熬下去。” 周阿姨又笑。 在她眼中,玲玲既幼稚又无知,但却天真直爽可爱,一无可取,却又十分可取。 “成功的人士,嗳?” “是。” “好的,让你去试一试那个味道。”玲玲睁开眼睛。 大理石的写字台,皮制靠背椅子,偌大办公室静寂无声,玲玲端坐椅子上,尊严一如女皇。 对面坐著她三个得力助手。 大家像是遇到一个极之棘手的问题,无法解决,这个会开了有一段时候了。 玲玲开口:“有人出卖我们。” 副总裁史提芬说:“是澳洲帮。” 玲玲叹口气,“现在英国人相信他们,提升他们,我们似乎只有两条路走。” 大家不出声。 玲玲说:“一是卧薪尝胆,二是光荣撤退。” 总经理助理查尔斯非常生气,“澳洲帮占尽我们的功劳,要我就这样悄然引退?那还不如叫我死好一点。” “各位镇静一下。” “这个局势决非三两年可以扭转,同他们耗下去浪费的是我们的宝贵时间,我不赞成留下来。”查尔斯说。 玲玲说:“讲得好。” 她转过头去,看著她的副总经理阿曼达。 “你呢。” “我们似乎忘记一样很重要的事。” “什么?”玲玲问。 “生活。” 玲玲笑,“阿曼达,我不相信这间房内会有人为生活担忧。” 出乎意料之外,房内无人出声。 阿曼达说:“毫不讳言,我是一个寡妇,两个孩子都在外国念书,开销至大,这一份工作对我来说是牛油面包,倘若在别处找不到更好的优差,我不得不留下来。” 玲玲吃一惊。 阿曼达坦白的说:“我没有节蓄。” 玲玲说:“我听说澳洲帮同你接触过。” “他们要调我到当权组去。” “薪酬呢。” “高百份之五十。” 房内一阵骚动。 玲玲震动不已,这么说来,只要阿曼达肯点头,薪酬已然高过她。 这是敌人用的个别击破妙计。 “你的决定?”玲玲问。 “选择太明显了,玲玲,我相信你会原谅我。” 玲玲有一秒钟的失措,随即镇静下来。 阿曼达又说:“各位要是再耐心等候数日,公司一定有所安排。” 玲玲装作不在乎的说:“公司彷佛只想对付一个人:周玲玲。” 三个手下连忙看牢她。 阿曼达老实不客气的说:“是,我们都是不幸受牵连的人。” 玲玲知道这一仗派系斗争已经输定。 “我决定走,谁跟我过联邦的请于三日内给我通知。” 查尔斯站起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我与周玲玲共存亡。” “好,好。”玲玲点头。 有得亦有失,这一仗不算输得难看。 “会议解散。” 两个男生出去,阿曼达过来说:“玲玲──” “我不要听,请你走。” “玲玲,不是朋友便是敌人,这是你的一贯作风可是。” “请出去,门在那边。” 阿曼达只得离去。 玲玲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累得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 过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关又一关,永无休息的机会,永远要往上爬,因为后无退路,前有追兵。 她终于拎起公事包,开门出去。 落到楼下,司机老王把车子开过来让她登车。 玲玲把头靠在车座垫上舒坦一下。 “周小姐,晚上可用车?” “现在什么时候?” “七点半了。” 这么晚了,近一两年内根本没试过七点前下班。 “今天小女生日,我想早些下班。”老王说。 “你送我到家便可以走。” “谢谢周小姐。” “不用客气。” 再隔一两个月,他载的便是另外一位总经理。 玲玲深深叹一口气。到了家,她连忙斟出杯威士忌加冰喝下去。电话铃响了,玲玲知道这是谁。 “家俊,我等你呢。” 那边似有说不出的难处。 “你可是不能来了?” “今晚岳母突然出现。” 玲玲苦笑,“老太太比我重要?” “她是我孩子的外祖母。” “是,你是孩子的父亲,太太是孩子的母亲,一切为著孩子,孩子无辜,孩子无罪,‘玲玲,你不是想与孩子争宠吧’,这一切都是你的惯技。” “玲玲,”家俊不悦,“你怎么了?” 玲玲出奇的怨屈。 她做妻子的时候,丈夫是个标准情人,她做情人的时候,男友却是个标准父亲。 怎么搞的,周玲玲永远是输家。 “你来不来?” “今天不行。” “你倒是随心所欲。” “玲玲,我们说好的:至要紧维持一种文明的关系,不拖不欠不霸不占,随缘而安。” 玲玲把电话摔下。 她躺到床上去.辗转反侧,终于拉开抽屉,取出安眠药瓶子…… “周阿姨,救我回来。” 一个旋转,玲玲像前几次一样回来,周阿姨正看著她。 玲玲急问:“我没有自杀吧?” “怎么会,明天起床又是一条好汉,再开始奋斗。” “我的天。” “怎么样,没有一种生活容易过吧,都是充满无奈以及叹息。” “我明白了。” 周阿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明白了?” “是,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周阿姨说:“哪一条路都得坚忍的走完它。” “对了,你倒底是谁?” “我是谁?猜猜看。” “你怎么会魔术?” 周阿姨只是笑。 玲玲越来越觉得她像一个人,看著看著,玲玲忽然说:“假如不是你的鼻梁略高,我觉得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长十多岁而已。” 周阿姨伸手摸摸鼻子,“鼻梁经过修理。” “什么?”玲玲大吃一惊。 “你还不知道,玲玲?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玲玲胡涂了,自床上跳起来,“你就是我?别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看到我自己,喂,你别走呀。” 周阿姨,不,少妇周玲玲向大门走去,转头向少女周玲玲笑一笑,启门欲去。 “你别走,你别走。” “玲玲,玲玲,醒醒,醒醒。” 玲玲满头大汗,双手挥舞,“别走,别走。” “我还要在里吃晚饭呢,怎么走?” 玲玲终于醒来。 她的阿姨笑说:“这么一大本时装杂志压著胸口,当然做噩梦。” 玲玲瞪大眼睛,梦? 可不是。窗外红日炎炎,她做了一个白日梦。 原来午睡到现在才刚刚醒来。 好奇怪的一个梦,还挺有教育意味呢。 玲玲自床上起来,到浴室洗了一把脸。 “妈妈呢?” “在露台晾衣服,还不快去帮忙。” “来了。” 好一个怪梦。 玩家 临下班时分,嘉丽跟我说:“去喝一杯东西,来,松弛一下。” “我很疲倦,”我抓起手袋,“我想回家。” “回家也是坐著,来。” 我歉意地笑,“实在不想去。” “你多久没跳舞了?” 我侧头想一想:“有十五年了。” 嘉丽说:“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的男朋友。”她的眼睛闪亮。 “我还是想回家。” 她不理我,死命拉著我的手,把我扯到附近的啤酒馆去。 我对嘉丽妹妹的那些男朋友并不感兴趣,那种在外国读过工商管理的,穿套西装,拿只手袋,一派未来社会栋梁的模样,开辆日本跑车,专门等英美同学会的舞会…… 闷死人。 我心目中的好男人?要不才华纵横,令人心仪,要不发了大财,他无才也不打紧,可以办一家大学教育人才。 嘉丽麾下这种鸡肋男友,要来不知作啥用途。说说话解闷,又嫌言语无味,粗俗得紧,作终身伴侣,他们还不老实,转头又约女秘书去了。 我与她在酒馆坐下,问道:“人呢?” “还没到。”她东张西望。 “最恨男人迟到。” “你恨的事物最多,简直是恨的世界。”嘉丽笑。 我叫了一杯啤酒。 “你别放弃,”嘉丽警告我,“一下子肚子就长了肉,改喝橘子汁吧。” 我没精打采的坐著。 “来了。”嘉丽立刻换上一付最艳丽的笑容。 她对男人,确有一点办法。 这种本事,是女人们的天性,我也会,问题是在什么时候使出来,对著什么人使而已。 我抬起头,那男孩子出乎意料地出色,一看外形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嘉丽忙不迭拍著椅子,“家汶,坐,坐呀。” 他温和地笑笑,“我不坐了,很抱浮5馐悄阋淖柿稀!彼畔乱坏募胧楸尽?br /> 我马上知道这家汶并不是嘉丽的男朋友,没有可能。 “坐一会儿好不好?”嘉丽央求。 他只得坐下来,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笑笑。 “这是我同事,裘。”嘉丽介绍。 他向我点点头,要了杯咖啡,他很沉默,很少说话,嘉丽在那里吱吱喳喳,从她言语间,我知道他是她同学的哥哥,又知道他在大学教书,是个工程师。 他喝完咖啡就走了。 很礼貌,很淡漠,很温文,很有气质,非常含蓄。 嘉丽在他走后,很兴奋的问我,“如何?很理想吧?告诉你,三十七岁的人,从来没结过婚,在大学任讲师,哗,单看到他住的宿舍,你就会爱上他!二千七百呎大,客厅可以溜冰。而且他并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我想过了,这种男人,与他在一起走,自然比较乏味,他不懂跳新的舞步,不喜出锋头,不会点菜,可是嫁他,那他真是最好的丈夫。” 隔一会儿我说:“我以为结婚是要讲爱情的。” 嘉丽呶呶嘴说:“人是要吃饭的。” 我说:“你若要吃好菜,大学讲师也赚不了多少。” “可是富家公子又难以应付,我喜欢他是中等人。”嘉丽说得彷佛那家汶已向她求过婚了。 我忠厚地笑,不出声。 “我决定‘缠’住他。”嘉丽说。 她这么有信心,我叹一口气。 “他比起我们附近那些男生,那是好多了。” 我点点头,“那自然。” “走吧,我们吃饭去。”她得意的说。 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是嘉丽的自信,但愿她成功。有很多事,确要自己去钻营的,一半是运气,另一半是努力,我就是懒,你要我去追一个陌生男人,我做不出来,无论他条件多好,他得来追我,而且迁就我。 注定做老姑婆。 嘉丽不一样。 那日与她吃完饭回家,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了几个电话,都是来约上街的,我推掉了。我不想跳舞看戏,我想结婚,要一个稳定温暖的家。不是结婚对象,不高兴浪费时间。 比起嘉丽,我有另一种现实。 最好是像……家汶那样的对象。 我微笑了。 以后的几天,彼得不住的打电话来,我心忖,我都十五年没跳舞了,去吧。 就在那晚,我遇到家汶,他的舞伴不是嘉丽,而且是一群人一起去的。 他过来拍拍彼得的背部,求彼得让舞伴,彼得万分不愿意,让了给他。 我有一丝快意,没说话。 他也没说话。 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沉默的男人,而且他长得那么漂亮,更令人倾心。 一舞完毕,彼得把我接回座位,他有点不高兴,拉我离开那地方。 我那夜特别高兴。女人永远是女人,为了一点小事,竟乐得那样。 在欢喜之中,我不是不可怜自己的。 第二天我并没期望什么,他的电话却来了。 我再老练,也不禁舌结。“你怎么找得到我?” “香港有多大?”他淡淡说。 “有事吗?”我问。 “想约你明天晚上。” “可以。” “八点钟到你公寓门口接你。” “可以。” “明天见。”。 “再见。” 一句废话都没有,真是个像男人的男人。 挂了电话,我伸个懒腰。 嘉丽见了,好奇,“好轻松呵。” 我有点作贼心虚的感觉,虽然明知他与嘉丽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但到底我从嘉丽那里认识他,是她知道他在先。 我不出声。 “怎么,”她不放过我,“你神情有点怪怪的,有什么心事没说出来?” 我顾左右而言他,“这一份报告,你来瞧瞧,高得荒谬绝顶呢。” 那天晚上,家汶带我到最好的西菜馆子去,我喝一个龙虾汤,吃一个生牛排,再添一个“热情果”冰淇淋。吃完几乎没伸个懒腰,只觉得非常惬意,连最后那一丝愧意都没有了。 跟嘉丽多年好友,一向觉得她不错,但此刻认为她非常幼稚,又喜管闲事,举止庸俗,但凡女人应有的毛病,她全犯齐了。 不消说,这自然是因为家汶的缘故。女人的友谊,因种种原因,脆弱得如一个婴儿,一下子便夭折了。 我很含蓄地打听:“你跟嘉丽很熟吧。” “妹妹的同学。”他答。 “我呢?”我俏皮问:“你妹妹同学的同事?” 他但笑不语。 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提出下一次约会的时间。 我有点失望。女人总希望男人对她们一见倾心,拚死命的追,谁愿意看到这样淡淡的面色呢? 但随即想到,也许他是一个沉默的人,感情含蓄,不善表达他自己。 寻找了这个理由为他开脱,心情又好一点。 但以后电话铃一响,就希望听到的是他的声音,再次约我出去。本来平静的生活,忽然之间多了涟漪,一时间也分不出是悲是喜。 足足等了十天,正等我懊恼得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电话又来了。 “好久不见。”我开口是酸溜溜的。 “学校里功课很忙。”他说:“去跳舞好不好?” 我一下子又踩到云里去,全原谅了他,像条小狗似约他星期天晚见。 才挂上电话,嘉丽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撑著腰,双眼似要放出毒箭来射杀我。 我心虚地看著她。 她关上门,立刻开炮,她说:“你不要脸,你明知他是我的男朋友,你还约他跳舞?” 我涨红了脸,“你才不要脸,你凭什么偷听我电话?” “你明知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十划都没有一撇呢!你老几?你的男朋友为什么无端端约我上街?” “你勾引他!” “啊,世界上的事真有那么简单,我们大家都还不失是天真的孩子,我勾引他,他就来了?你做梦呢你!” “那么他为什么昨天还约我看话剧?”嘉丽反唇相稽。 “什么?他还在约你?”我怔住。 “不然怎么样?你还以为他对你忠诚不二?”嘉丽冷冷问:“你又认为你是老几?” 我气得怔住。 嘉丽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陪他玩耍的女人,他没有一点诚意。 “我们吵什么?”嘉丽坐下来,“再吵才下流呢。” 我坐在那里,作声不得。 “我劝你星期天别去跳舞了。” 我心头再气,也还清醒,我斜眼瞄著嘉丽,“我不去?”我反问:“那么你好去?” “你要那么贱,送上门去给他玩,我能救你?” “你的嘴巴收敛一点,”我怒道:“这是我家的事,你少理。” “我们应当联合起来,裘!” “我不要跟你联合,”我说:“他又没结婚,当然有权挑一个条件好的女孩子,一天换一个女伴也不稀奇,凭什么我要与你联手?大家公平竞争。” “你这个人!”她恨得咬牙切齿,“我还当你是好友,介绍你给他认识。” “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我俩有缘份?”我怒不择言。 “你这个老姑婆发了花痴,来不及的要抓老公──” 我忍不住一巴掌掴上她的脸。 她怔住了,瞪住看我很久,然后走出我房间。 我知道从此失去了一个朋友,但什么是朋友呢?我冷笑,为什么她不能像我这样,面临挑战呢?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冷咖啡,心里亦非常替自己不值。 每个人都自视甚高,我自不是例外,为什么我要成为他属下那些芸芸众女的一份子? 但如果我不参加竞争,又失去机会,现在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女友。 我彷徨得很,这场仗是打还是不打? 照说是应该争一口气。 但星期六的跳舞约会怎么办?难道为争一口气,我周末就在家中坐? 我头痛得裂开来。 我也明知自己经不起引诱,一定会去跟他跳舞,所以怨恨不已,呵女人,去又去得不爽快,不去坐在家中又不开心。 可怜的女人。 星期六脸色很难看,但我那条裙子倒是一流的漂亮壮观,时价八千五百元。 家汶这个男人很聪明,未与高薪女士来往,爱约哪一个就哪一个,行头首饰,各女自备,他只不过开辆车来接送,然后付一顿饭钱,高兴起来,送盒糖果,如此而已,而咱们这些蠢女,却如飞蛾扑灯火般,向他涌过去,没出息。 想到这里,我叹口气,去了这一次,如果我再不学乖,那么嘉丽骂我是应该的。 我低下头。 家汶来接我了,他手中捧著一束纽西兰玫瑰,我暗暗叹一口气,这么漂亮能干的男人,这么不专一的心,以后我退出了,却又不知多少女郎争著来填我的空缺,女人就真的非男人活不下去了? 我不愿意相信,我低下了头。 到了夜总会,他诧异说:“你有心事?” 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勉强笑说:“跟同事不开心。” “下了班就应忘了公事。” 还没说完,就看到嘉丽在另一张桌子上,有一个男孩子陪著她,她也不忌讳,眼晴就朝我瞪著看,她显然是故意的,明知我与家汶来这里,就来找我们的碴,太可怕了,这女人。 家汶其实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她怎么老看不开,老不相信他有权约别人。 家汶也见到了嘉丽,他笑,“你指的同事,是她吧。” 我觉得真没面子,是长了男人的威风,灭女人的志气。 我不答。 “大家是朋友,我们索性坐到一起去。”家汶把我拉到嘉丽的桌子上去,我连反对都来不及,也不想做得太不大方。 嘉丽没想到家汶有这一招,呆住了,因她另有男朋友在,也不好做得太难看,于是我们四人各怀鬼胎,坐了半夜,家汶自然是唯一的胜利者,他虽然不多话,而且神情也看不出来,但我仍然恨他。 这个男人,我实在是将他估计太高了。 我与嘉丽各打扮得美仑美奂,却坐在那里干生气,一次已经太多,我不打算再赴家汶的约。 我与嘉丽几乎一起说:“我有点头痛……”看对方一眼,然后站起来走,由男伴护送回家。 我坐在他车里,僵著脸,不发一言。 家汶道歉说:“对不起,叫你们两人伤了和气。” 我再也俏皮不起来,低著头,预备把这段关系告一段落。 谁知他又说:“后天呢,后天有空没有?我父亲生日,请亲戚吃饭,你要是肯来,我就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我没想到有这一招,完全呆住了。介绍我给他家人认识?那自然是有诚意的举动,但是裘啊裘,别轻易信人。 我鼓起全身的勇气,才答,“咱们再通电话吧。” 他笑笑,“好。”与我告别。 回到公寓,才后悔这样搭架子,他明天要是不来电话,我也就完蛋了。 他父亲一年才生日一次,就算公平分配,也得等到明年他才能邀请别的女子,这次实是我胜利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点高兴。 嘉丽嘉丽,请问你是夜是否成眠? 星期二一整天,我以压倒性的精神姿态出现了,到了下午,还并没有接到家汶的电话,也不介意,就此甩掉他,干干净净,至少事前他已表示歉意,欲将功补过。 心中一不在乎,日子就好过。 傍晚临下班,一抬头,嘉丽又靠在我房门边。 “你好。”我说。 她诧异于我的友善。 “找我有事吧?”我问:“看来你气色不错,是否与家汶有了谅解?他请你赴他父亲的生日宴会?呵不可能,他已经叫我到那个宴会去了,大概他邀请你到他母亲的生日会去?” 她一怔,“你全猜到了。” “是,我也猜到他是极端怕寂寞的男人,否则不用出街来讨好我们,所以嘉丽,我们实处于优势,我不知道你的态度如何,我决定强硬起来。”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话筒,那正是家汶。 我以极之甜蜜的声音说:“是家汶吗?明天下班我要开会,恐怕不能赴约了,代我祝他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真遗憾,不知取代我的是哪一位幸福的女士,哈哈哈。” 他没说什么,只表示希望我能抽空。 我说:“工作重要过私人事呢,倒底老板每月发下薪水,是不是?那是我的生活费呵,只好受他支配。” 他说再见,挂了电话。 我收了线之后,脸色也沉下来了,叹口气,解嘲地说:“对待没有诚意的人,只好嘻嘻哈哈的混──我比谁不会混?待人以诚,人家就作弄你。” 嘉丽说:“可是你失去一个机会。”她的手叠在胸前。 “机会?什么机会?你觉得他是一个想结婚的人?况且你也知道,很多女人是独身终老的,那有什么稀奇。” “多么寂寞。” “街上大把男人,若没有爱,有什么分别?许多男人愿意陪你到你公寓去解决寂寞的问题。”我说:“我不能干涉你的选择,我本人认为他不值得担心。”我取起手袋,“祝你好运。” 傍晚,天很冷,风又劲,吹上脸,真觉得凄凉,啊原本所有的女人都应得到呵护,这时刻该拥著孩子坐家中喝茶聊天,而我们却要在外搏杀找生活费,再跟自己找麻烦,似不必了。 我吸进一口冷空气,身边有一个声音说:“一起走吧。” 我转头一看,是嘉丽。 我佯作失望说:“我还希望是个英俊的男士,开著一辆摩根跑车,要把我自这个困境打救出去呢。” 她笑。“好久没一起吃茶了。” “嘉丽,对于我所作的,我请你原谅,这真是我的愚昧。” “我应当生一辈子的气吗?”她摸摸脸颊,“那一巴掌可真不轻呢。” “请你原谅。”我说。 “算了,算了。”她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吗?” 我说:“我觉得疲倦,像是打了场仗似的,想早早回去冲了热水凉睡觉。” “我明白,自己急,再见。”她向我招招手。 我截了辆街车回家。 那夜家汶的电话打到我公寓来。 我觉得诧异:“你有什么话是要对我说的?” “你生气了是不是?” “开头有一点点,现在不气了。”我据实说。 “是怪我不专一吧?” 我只是笑,不语。 “一个未婚男人,略为挑选,也不为错吧。” 我不置可否,仍然陪笑。 不错,他绝对有资格那么做。但是我不高兴在他跟前轮队,我不干。我当然也认为他是一个条件优秀的王老五,只是做人,多多少少讲骨气。 “你不肯再出来了?” 我不出声。 “吃午餐也不肯?” 我说:“你平白为我讲那么多的话,太不值得。” 他干笑。 “家汶,我很累,想休息。” 他叹气。 我有点彷徨,忍一忍,终于拉上被子,睡了。 每个女孩子都会碰到这种情形的吧?直到她们结婚生子告一段落,她们都有过这样彷徨的日子吧。 也许家汶也正觉得彷徨呢,他麾下的女郎又少了一个,她们不再听他摆布。 我做了一夜的梦,非常不安稳。 第二天嘉丽跟我说,她不能拒绝家汶,她喜欢他,决定听他唆摆。 我黯然,不能说些什么。 但是嘉丽说她同时会跟其他男人出去──“没有损失,他们挑我.我也挑他们。” 我觉得这已经是损失了,但各人的旨趣不一样,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打算说‘不’,他条件太好,我喜欢与他出去吃吃喝喝,享受一个周末,明天?将来?我不担心,忧虑也无用,我再不关心,到底我们活著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一刹那的快乐都不能享用……我想社会是会得原谅我的。” “只要你高兴,你管社会怎么想,你哭的时候,社会又不见得会拍你肩膀安慰你。” “可是你为什么不出来玩玩呢?” “我不觉得快乐,我只觉得凄凉,”我坦白的说:“所以我不高兴去。” “我也自觉蛮凄凉的,”她哈哈笑起来,“快活的凄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家汶没有再来约我。 我的态度很明显:他必需放弃其他的女人,单为我一人服务,如果他觉得划不来,痛苦,那就不如不放弃他原来的生活方式。 家汶,我叹口气,他走在整座树林里,几时才肯为一株花放弃整个树林? 过年的时候,嘉丽告诉我,她已经到家汶公寓去过。登堂入室了,我想,可是那公寓简直是个公众女休息间,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他那间公寓真是好大好大,美得不得了,二千七百多大的地方,客厅可以骑脚踏车。”她一脸羡色。 口气上彷佛已有希望做那里的主妇,在那里请客。 而其实家汶是个玩家,他要主妇来干吗? “我很喜欢那附近的环境,幽静高尚,唉,如何才能使他向我求婚呢?” “落蛊。”我说。 “别开玩笑好不好?” “我也说真的呀,”我说:“结婚只是开始,不是完结,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可是我这么想结婚……” “他们说女人在廿三四岁最希望结婚,过了廿七八也就好了,这是女性遗传因子影响,到时希望成家立室。” “我觉得做工很累。” 我耸耸肩,“做人根本是很累的。” “有些太太却是幸福的。”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我说。 “像你这么乐观的女王老五也是少有。” 我只好笑,我也并不乐观,奈何好强,自己若先认输,就必然输定了,这是士气问题。 过完年没多久,嘉丽要求告一星期假,说是身体不好,我觉得很讶异,去探望她,她躺在床上,精神倒还硬朗,但脸色很差。 她说:“不用问了,他是有未婚妻的。那天早上,叫我碰见了。” 我说:“也许她自称是他未婚妻。”还想安慰她。 “不,他自己也承认。” “就如此告一段落?”我问。 “是。” 我点点头,“怎么要告病假呢?” “喝多了酒。”她苦笑。 “嘉丽,咱们共勉之。”我说:“振作起来,重新来过。” “你不会笑我吧?”她问。 “五十步岂敢笑一百步?”我反问。 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出门的时候天空已有点潮湿,回南,春天快要来了。 我们呢,我们的罗曼史在春天有什么进展? 家汶仍然在红粉堆中打滚,未婚妻?我不相信。 我一分钟也不相信。但我相信有比他好的男人。 战败之后 男朋友跟他女走了以后,每个人都说我风度好,处理得漂亮,连我自己也觉得难能可贵,姿态大方得近乎浪漫,只有戏中的女主角才会这么做。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真相同表面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不想表露出来,因为没有人能够帮我。 每夜,落班之后,回到家里,我斟杯威士忌加冰,对牢书房间的一面空墙,诉说我的滴血的苦楚。 细节不欲多提,整个人濒临精神崩溃,但仍设法维持清醒。 然后我发觉我变了。 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损害,自信丧失,有点自暴自弃。 往日在工作上遇到挫折,会得一笑置之,从头奋斗,不放在心上。 最近即使是写错日子这种小事,都会引起惆怅:真没用,抓不住男人还情有可原,怎么年月日都弄错?王小珊王小珊,你倒底懂得做什么? 自怨自艾成了习惯。 又开始多心。 老是觉得亲友都在背后说闲话,所以不肯出外见客,渐渐孤独起来。 朋友是要常见的,一次两次不出来,人家也就不再来叫,谁没有谁不行呢。 我另外结识一班人,开始到同事家打麻将作消遣,看到人家丈夫殷勤地服侍妻子茶水,非常感慨,悻悻然斜眼看那些品貌皆不算出色的妇女,内心有点妒忌──何德何能呢,心想:也许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吧。 继而自怜,我长得也不差呀,学识过得去,堂堂留学生,也颇懂得打扮,却连一个普通的男人都留不住。 眼看这些女生都做了医师夫人,董事长夫人,要房子有房子,要护照有护照,这么有办法。 独独我一个人憔悴不堪。 没道理。 新朋友不知道我有心事.以为我作风如此,沉默寡言。 所以要找新朋友,贪他们不知首尾。 应酬完毕回到家中,也不见得有什么高兴,通常嘲笑地大声对墙壁说:“我还有健康,我还有工作。” 多出来的时间,用来打扮自己。 以往一直没有改发型,因为男人都喜欢长发,因为短发需要大量修饰时间,所以没有勇气实践,这下子立定心意剪掉二十公分,看上去年轻十年。 头发多,贴头皮剪,有种稚气,不过每半个月要修理,与男士一样。 我又放弃了高跟鞋,开始穿凉鞋,足趾修得干干净净,平跟鞋有它的方便,也有它的标致。 一不做二不休,连衣著的模式也跟著变,买比较便宜的,随和的便服,全棉、疏爽,舒适。 化妆也淡了,不知不觉改变形象,从一个矜贵明艳的事业女性一变而成为大学生风味。 办事的地方最上路,大内高手如云,卧虎藏龙,并不计较职业外表,只讲究工作能力。 我把自己隐藏在工作里。 下了班看书,最近读水浒传,青面兽杨志(他不是脸色发青,只是脸上有一塔青痣)卖刀,捧著那把刀三日,乏人问津。 偌大的东京,竟无一人识得宝刀。 我马上有感触,觉得自己好比那把刀。 唉,竟这样胡思乱想。 世界越来越小,自我越来越大。 难道人们说老姑婆怪僻,我已缓步进入那个世界。 苦笑苦笑。 真没想到一个男人可以令我这么衰老。 当然不值得。 我倒是没有立志要另找一个更好的来扬眉吐气,终归能够为你争口气的是你自己,靠男人是很落后渺茫的事。 我也开始读红楼梦。 适合失恋的人看,作者永远站在情场失意的林黛玉这一边,十分偏私,林妹妹并不可爱,甚至是讨厌的,但作者很明显的爱上她,非常护短。 看到落魄的情节会得哭出来。 心静、心哀、心死,才能好好看这样的书,飞扬跋扈之时,还是看悉尼修顿、马里奥普索算了,对我来说,书只有两种:好看与不好看。只要阅读性强,中外古今通杀。 阅读之余,偶而也出去走动,错不在我,我不必进修道院吧。 但本市地小人挤,不由你不信邪,一出去就碰见人家之新欢。 真是神采飞扬的,本来认为自己不差,同人一比,顿时矮一截。 做人要公道,谁是谁非是另外一件事,她比我年轻是事实,比我好看也有目共睹。 只见她戴著大耳环穿著大花裙,十分鲜艳活泼。 我偷偷溜走。 过几天也买了同样的衣饰,在家偷偷穿著,照镜子。 发疯了。 一个人发起疯来是这样子的。大胆的女同事叫我出去玩。 怎么玩? 我实说:“怕脏。”指的是感觉。 她们却视之为俏皮话。 开始喜欢嘉菲猫。史诺比太纯,吃亏,我就是吃了大亏。 也开始抽烟,一天抽不了五枝,怕浪费,用一只小小塑胶储藏盒收起,防潮。 朋友发觉我有性格。 不美只好有型,最佳形容词,吊儿郎当,标新立异,懒洋洋,都是有型。 致力于吃。 到肉食店去买冷藏鸡翅膀,回来调味,搽蜜糖,放娲炉里烤廿分钟,香得不似人间有的食物,开一罐沙士,用面包夹花生酱,吃,撑死是理想的死,这一顿可增一公斤。 所有的矿泉水与沙拉俱往矣。 我不敢去旅行,太多单身女人做旅行专家,哗,啥地方都去:康城、纽约、卡曼都、津巴布韦……回来绘形绘色的讲其艳遇及见识,一本照片本子到处传闻。 也怕忽然致力于事业,要卖命便早卖,到三十余可位极人臣,等破男人扔弃才努力,还有什么好机会? 还有,也决不会出去学这学那,学啥个鬼,老狗学不到新意。 咦,这么说来,倒还没有乱了阵脚,是不是还有得救呢? 我坚持支撑下去。 我对牢墙壁大声说:“魔镜魔镜,请替我作主,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镜子不答话。 于是我走过去贴著墙壁,似做卡通,以魔镜的身份答王小珊:“不久会有爱你的人,手持金盾,前来打救。” 这样的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其实我从来没要追求名利。 只要那位仁兄肯对我好,婚后各自出一分力,日后养儿育女,也就是一辈子了,我没有野心。 可是他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于是我神经兮兮对牢墙壁说话。 早结婚有很大的好处,省力气省金钱,现在看样子无此可能,大可酸葡萄的说一句:早婚可惜,迟婚使人有机会将眼光放远。 迟婚最可怕的地方是过了期限,生不出孩子。 可爱的婴儿。 大表姐早婚,她女儿也早婚,祖孙三代走在一起,令人艳羡,分别是四十岁、廿岁与一岁。 四十岁的女人还可以很年轻,大表姐往往牛仔裤球鞋一度去照顾孙子,那小东西叫婆婆的时候,旁人听得下巴跌下来。 真不简单。 这个小孙,是咱们的成人玩具,他是通灵的,完全懂得大人在说什么,极少哭闹,很受欢迎。 因为空下来了,最近时常自告奋勇为照顾婴儿。 他什么都好,就是混身太软,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抱得起,心理负担太重,情愿将他放床上,可惜他又爱蠕动,所以带他是相当吃力的一件事。 周末带宝宝,偏偏该日有同事跑上门来借东西。 我有一只电脑打字机,轻巧方便,同事甲想来试用,如果满意,她也要买一架。 木来她来不要紧,偏偏她带著异性朋友。 我抱著宝宝,披头散发去开门,腋底还夹著一只奶瓶,看到有男人,几乎找地洞钻。 倒底还没嫁人,还想留一个好印象给异性,这种景象传了开去,死无葬身之地,那里都不用去。 我瞪大眼晴。 女同事说:“还不招呼我们?这婴儿是谁,好漂亮。” 那位男士太懂事了,立刻使一个眼色,像是说“问这些私隐来做什么?” 我招呼他们进屋子坐。 客厅乱成一片,我腾不出手来,同事替我接过小孩,叫我去拿打字机。 我顺便斟了茶。 宝宝怕生,开始扁嘴,我把他放进玩耍篮内。 没有比这更难为情的事了。 我把打字机的操作性能说一遍,女同事没有心情听,不住的逗婴儿玩。 “太可爱了!”她不住惊叹。 女人就是女人,你看。 结果她男伴掌握了打字机的功能,她没有。 女人在事业途中有太多旁骛,婴儿尤其是致命伤。 她说:“真想马上生一个?” 我说:“很麻烦的,别看他像天使,半夜哭个不停,就好比恶魔。” 他们笑。他是个很登样的年青人。唉,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你的什么人?”同事还在追问。 男伴白她一眼。 她笑说:“放心,王小珊冰清玉洁,这断不会是她的私生孩儿。” 现代女性说话大胆,叫男性脸红。 我微笑,乘机解释:“我是这孩子的姨婆。” “哗!”他们惨叫一声。 谁还敢说孩子可爱?一开口叫人大家都升级做公公婆婆。 一层冰顿时融解,这一对在我处逗留成个下午才走。 人家总能找到更好的人。 人家一晃眼就能把自己嫁出去。 人家总能不劳而获,一切由男方供给。 人家总会得化险为夷。 人家能够求仁得仁。 人家总能够得心应手,心想事成。 人家…… 我对宝宝说:“来,我们去问魔镜,你姨婆几时修成正果。” 他睡著了,晚上由他父母把他带回去。 我坐在露台喝酒,也不怕醉死。 屋子非常近海,有船只停泊,倒影是一道道金光,如此良夜,那抛弃我的人不知在做什么,也许在筹备婚礼。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上床睡觉。 做了许多恶梦,梦中年届四十,未婚,扑来扑去找工作,被社会唾弃,要多黑有多黑,怪叫起来,惊醒,发觉实际情形并不比恶梦好多少,冷汗更浓,深深太息。 天亮,红日冉冉,昨夜梦境忘一半,又开始游戏人间。 男人不大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人,男人喜欢娇小的、俏丽的,会说会笑的女子。 要不就做首屈一指的性格女,男人亦会把她们当手足弟兄,惺惺相识。 最差是我这种半天吊,半桶水。 那打字机还有下文呢,甲买了一架,乙也喜欢,听说我有折扣,都叫我同代理商联络,皆是知情识趣的人,事后要请我吃茶。 我首先的反应是拒人千里。 噫,要我做了头发换了衣服外出吃杯茶,才不干。 他们都不放过我。 “出来!同你介绍男朋友。”很大的应允。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反唇相稽。 “说呀,什么类型都有。” 像金刚就不错。 一日在电视上看这套旧片子,真的,金刚很过得去,丑是丑一点,但他爱惜女人,保护她,肯为她牺牲。 我微笑了。 星期六中午,还是人情难却,抵达现场。 都一双双一对对的,精力充沛,嘻哈谈笑,打算直落玩到半夜。 吃到一半,有单身汉上来,大概是走两桌,第一桌有瞄头就不来了,第一桌乏味便到这里来瞧瞧,我觉得自己似菜牌上的一道菜。 顿时眼观鼻,鼻观心不言语。 心里面百分之一百不服,不行,下次要反败为胜,反被动为主动,待我也到处观察入微,走三桌又如何,每处逗留廿分钟,看有什么合适的人。 为什么要那么笨,呆坐此地,含羞答答的等人来拣货,咄! 嫁了人的女同事可以大胆笑谑地说话,她们有人认头,她们的配偶没有异议,也就不关旁人的事。 单身女人一放肆就烂塌塌,谁都怕。 最难做的人是超过廿一岁的单身女,动辄得罪。 离过婚的又还好些,索性可以装一个阅人多矣,见识广的样子,离过两次婚更好,简直除死无大碍,什么都可以摊开来,豁出去。 所以他们说,一定要结两次婚。 放下杯子,我推有事,离开现场。 二十出头,还不必做得恶形恶状。 在电梯里,碰到从前那一位。 我一震,不想同他打招呼,马上架上黑眼镜。 他与亲人一道,不知是否与我一样心思,也没有同我说话。 大家是一定看到大家了。 没话好说就是没话好说。 顶多问句好吗。 不好也不能哭,也不能倾诉。 问来作甚,答来作甚。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总共三两分钟的时间,恍如一世纪。 我默默看著他背影,从前可以搭住他肩膀,响亮的吻他的脖子后面,现在这权利已属别人。 奇怪我心境却很平静。 电梯到楼下,大家鱼贯而出,他忽然转过头来,叫我:“小珊。” 我仰起头,“啊,好吗?” 这两个字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废话。 他很殷勤的说:“你气色很好。” “化妆而已。” “胖了。” “嗳,爱吃。” “还在原来地方做事?” “唔。” “听说升了级?” “没有哇,谁说的?” “听人提过。” 我们已经走到门口。 大太阳照到我身上,炙然,我用手遮著额头,“再见。”我说。 “有人接你吗?” 我不答。“再见。”我转头走开。 有点似落荒而逃。 再说三个钟头也不管用,陌路人就是陌路人。 从此萧郎是陌路,他偏偏又姓萧。 真奇怪,居然还认得我,头发短那么多,人胖那么多,又相隔那么久。 并且他不停的说话,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神经紧张。 我佩服自己镇定,不像是打败仗的人。 这原本是天大的侮辱,只不过我接受得好,一切深仇大恨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半年过后,连我的仇人也忘了他险些儿杀掉我。 而我逃得小命,居然若无其事。 瞧,本事不止一点点吧,唉,谁没有一两招护身之宝呢。 不不不,我并没有忘记,怎么可能,一切牢牢记在心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过表面就不必露出来了,不要解释,不要抱怨,不不不。 我怅惘的想,本来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经过这次内伤,顿时减寿,大概起码要少活六十年。 再失多一次恋,真会立刻翘辫子,以后的日子,焉得不步步为营。 表姐说:“哼,这好叫内伤?我同你说什么叫内伤,当一班同事数人,人人于同一日升职,而阁下独独留任原职,却又因经济情形不能辞职,还得强颜欢笑在第二天早上爬起身继续上班,这才是内伤!随后又发觉学历潜力最好的是阁下,而阁下升不上去是遭奸人所害,嘿,真想杀人,可是形势比人强,不做吃什么?硬生生忍气吞声,难怪人会生癌。” 我不敢言语。 “失恋算什么?街上有的是男人,待你年薪六十万,宿舍一千平方米,公司供给汽车司机的时候,你怕找不到男人?有的是沧海水,有的是巫山云,你少担心。” 我吐吐舌头,那么偏激,大概是家务做腻了。 做家务本是最佳运动,但重复又重复,闷得发疯,天天抹那几张桌子椅子,天天熨那几件衣服,每日要吸尘,朝朝洗浴间…… 一定要请女佣做,不然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光是洗完煮,煮完吃,原始过原始。 佣人告假的时候,家里通常一团糟,周末提起劲来狠狠收拾,不错是略为整齐,可是到了星期一,又乱成一片,于是干脆不做。 婚后不知谁做家事? 这些不算细节,是每日都要面对的难题,婚前一定要坦白。 我学精了,以后择偶,头脑一定清醒。 不过那人在那里呢? 别去想它。 不知道如何处置自己,好像有一半魂魄不知所踪。 尽管他们都说“小珊不知担心什么.包管一下子就找到更好的人”,我还是闷闷不乐。 打败仗不是光荣的事。 我们散开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开始约会别的女性,我们认识已有两年,两年之后他混身发痒,一次两次三次被我发觉同别人去看戏听音乐,他的时间不再留给我专用,我要找他非常困难,需要排期。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并不隐瞒行踪,分明有意要我知道消息,知难而退。 我成全他。 外头人把我看得太潇洒,其实我给他机会已有一年.也很盼望他回头,只是他没有。 走了三年,他也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公开把我休掉,大抵是要给我下台的机会,我当然没有大哭大闹,诸人问起,只说意见不合。 嘿,意见不合,误尽苍生。 他大概是厌倦了我,我有自卑,自觉个性乏味,不及他女婀娜多姿。 他暗中给我面子,有人问他“到底谁扔谁”,他总是说:“我这付德性,自然女方不要我。” 人问我,我也不约而同说:“如我这般白开水女人,当然是男朋友甩了我。” 他说假话,人家当真,因为我从没张扬过,而女人很少这么大方。我说真话,人家以为是假话,因为女人很少承认被扔。 事情更加迷离,不过都赞我们好风度,内出血,没人知。 他身边有许多女孩子.最后固定下来的,是那个很时髦的大耳环女郎。 我戴耳环不好看,─粒头珍珠或钻石尚可,大耳环就是不行,因为心中不服气,近日来很少戴耳环,在首饰店看到耳环.立刻别转头。 我并不比谁更大方。 我没有炸起来,是因为我比别人自爱。 似我这么可爱的女子,倘若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皇天无眼,瞧,越来越会得安慰自己。 在很困苦的时候,对墙壁说话的巧技也越高,若果隔墙有耳,那双耳朵准会滴出耳油。 初初决裂,天真地以为表明心态.或会令他就范,等他打电话来说后侮,足足等了一个月。 他没有打来。 好不容易脱身,还打来干吗。以前一天打七次是以前的事。 分手后只觉时间奇多,足够再世为人/重读文凭/休养生息/写一本文艺巨著。 一年之后,我终于心死,不再去想那件事。 终于痊愈那一日,自己并没发觉,听见同事租游艇出海,我把头伸过去说:“我也夹一份。” “携不携眷?有眷五百,无眷三百。” 我苦笑,“两百买个眷?真值得。” “你只要来就有,我们通知叔伯兄弟,叫他们把单身汉都带来。” 我咕哝,“一天到晚狼来了,手头却没有好货。” 众哗然。 我出去买件电光紫的一件头新式泳衣,免得单身汉也说船上没好的货。 又去熨了头发,免得湿水后光看头似小男孩子。 如此兴致勃勃及讲究.可见战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周末是个艳阳天,一船都是人,挤得我怀疑船会沉下去,但没有。 船上有好些小孩,有个叫罗拉的小女婴,才一岁多,穿粉红色比坚尼,对我一笑,要了我的老命,心花怒放的同她玩,忘了卖弄风情。 忽然有人同我说:“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做了姨婆。” 我抬起头,“你是谁?”很讶异。 那年轻男人笑:“我未来大嫂,是你的女同事。” 我打量他,唉,个子略矮,发式有点过时,肩膀在脱皮,怎么看都不似白色武士。 不过双目明亮,笑容活泼,也有可取之处。 我只得向他点点头。 “喜欢孩子?”他问。 我又点点头。 这是复国的机会,不得轻易放弃。 我展开笑容。 我丑 欣欣一边滴眼药水一边说:“单身人士最怕生病。” 马利看她一眼,“你以为结了婚就有人服侍?做梦,弄得不好,你服侍他。” “可是伴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硬心肠的人都不会见死不救吧。” “他也不是坏,他只是蠢,你昏死过去,他以为你在午睡,还等你醒了齐齐去吃大菜,自顾自听它三小时音乐再说。” 欣欣想,这是在说谁呢。 马利叹口气,“我们家三姐妹,嫁的全是这种老木头。”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好处呀,不轧姘头,不打老婆。 “还是你最聪明.游戏人间,拒绝结婚。”马利走开。 上星期一,马利患重伤风,探过头来与同事说话的时候,欣欣就怕传染,但上司同你说话,你总不能别转头去装一副不耐烦状。 欣欣知道抵抗力一向欠佳的她这次劫数难逃。 果然。 马利三天后痊愈,全套细菌奉送给欣欣。 这下子欣欣恐怕要辛苦半个月。 打喷嚏、流鼻水、咳嗽、发烧,每早九点照样上班,捱到下午三四点,实在吃不消,才返回公寓吃药上床。 同事劝她服两帖温和的中药,但欣欣一向外国人脾气.不大相信草药。 拖到今天,已经整个星期,双眼都睁不开来。 不由她不正式告病假。 她知道有人生孩子才拿五天假,这样的英雄才是公司重用的将才,她做不到。 欣欣非常重视健康。 过若干年,这些卖命的人全倒下来,公司不见得会为他们立纪念碑,何苦呢。 回到家,欣欣洗一个热水澡,换好厚睡衣裤,套上羊毛袜,脱掉隐形眼镜,便上床去。 人类的科学,欣欣讥笑,连几只滤过性细菌都应付不了,偏偏好高骛远,要向宇宙出发。 她抱挂换岫恕?br /> 梦中有人殷勤地向她问候,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大事小事,由他安排。 即使在睡梦中,欣欣也并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但是听在耳中,非常受用。 正觉适意,电话铃由远至近,响了起来。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欣欣申吟一声,睁开眼睛。 她取过床头的电话,是马利的声音,“你果然在家”。 欣欣申吟一声。 “后天一定要回来,你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语气中已有太多的不满。 欣欣也不理她,放下话筒。 但是好梦一旦惊醒,再难以寻觅,欣欣惆怅地靠在几只大枕头上发呆。 马利是个厉害的脚色,表面功夫又好,分配到她那一组工作,实在不好做。 她最擅长打击新同事的信心,弄得他们手足无措,才个别击破。 欣欣第一次交报告给她,她拎在手里看,闲闲地说:“你连日子都写错,今天不是十二号星期四。” 欣欣早已风闻她那脾气,于是僵持地说:“今天的确是十二号星期四。” 马利微笑,“今天是星期三。” 换了别人,信心早已移动,至少也应顾左右而言他,但欣欣说:“请你查看案头日历。” 马利无法可施,只得翻翻日历,轻描淡写的说:“咦,你知道什么,今天真是星期四。” 从此以后,马利对欣欣另眼相看。 总是找机会挑剔她,在报告上故意把她写得任性粗心。 欣欣叹口气,家庭主妇老是羡慕高薪职业妇女,老认为只要做好本份,大可不必理会其他的琐事,事实与想像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 不经不觉,已经做了三年。 这时才发觉独身真痛快,回到家来,不爱出去的话,咸牛肉三文治一个,姜啤一杯。万一兴致高,打电话找亲友上街玩到夜深也可以。 她们这一代想得很开,也了解异性并不是万能的超人,这样想法是不公平的,所以有时尽管寂寞,却无怨言。 量近情形有所好转,到底混熟了,马利开始把她当半个知己看待,再不屑向她诉苦,到底身边也没有其他更适合的人,渐渐有两句真心话。 但仍然忘不了她比人高一官半职,非得装腔作势不可。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许有一天,当她升了职,她会做得比马利更过火。 电话铃又响。 欣欣接听,“是,马利,有什么事吗?” 那边迟疑一下,“张欣欣小姐可在?”是个女孩子。 “我是。” “这边是光辉传播公司.我们想送份合约上来,请问什么时候方便?” 一说到合约,欣欣的心活了起来,“我今天一整天在家。” “敝姓王,廿分钟后到达府上好吗?” “谢谢,谢谢。” 欣欣不由得有三分欢喜,表叔听她诉苦多了,应允为她找份比较理想的工作,三个多月没有音讯,说的就是他任总经理的光辉传播,现在终于有消息了。 她挣扎著下床,想为外表装饰作些努力,奈何力不从心,反正对方是位女性,不必故意讨好,干脆真面目上阵。 对镜一照,吓坏自己,脸色奇劣不去说它,不知恁地,雀斑全清晰地浮了上来,又架著副八百度近视眼镜,披著浴袍,形象颇为卡通化,欣欣不禁笑起来。 马利若看到这副嘴脸,必定一切都原谅她。 丑有丑的好处,是行走江湖的保护膜。 刚想梳好头发,门铃已经响起来。 欣欣连忙脱下浴袍,换上一件松身裙,前去开门。 “光辉公司。” 欣欣即刻开门。 门外是位年轻小姐,一脸讶异,“找张欣欣小姐。” “我正是,请进来。” 那位王姑娘早听说飞腾广告的张欣欣是一朵花,今日闻名不如目见,可见传闻是多么不可靠,她停下神来,连忙说:“我上司章忠信也来了。” 欣欣这才发觉王小姐身后还跟著一位年轻男士,她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架子,请他俩进来。 章先生看了欣欣一眼,心想:原来是外表这么朴素的一位实力派,敢情好,公司里女同事争艳斗丽,难得有位与众不同的好榜样。 他们客气几句,放下文件就告辞了。 在电梯中,王小姐如骨在喉,不吐不快,问上司:“你认为张欣欣可以胜任那份工作?” 章忠信看助手一眼,“为什么不行,她已通过三次面试,办事靠能力,不是靠外表。” 王小姐噤声,但是那副眼镜!太过份太叫人吃不消了,身为客务主任,要随时接见外人,如此怪模样,恐怕讨不到便宜。 章忠信回到公司,总经理笑问:“我那侄女儿,单是外型,已经有八十五分,对不对?” 章忠信迟疑著,不知如何回答。 终于他说:“外表只需整洁,余不重要。” 总经理赞道:“说得好。” 章忠信心想,在长辈眼中,自幼看大的侄女儿是一定可爱的,应该的嘛,他不禁莞尔。 那一个下午,王小姐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 大家好奇的围住她,勤奋地问:“怎么样,未来的客务主任,是否同传说中一般有型有款,才貌双全?” 王小姐不敢置评。 “说来听听嘛。” “才干吗,相信是一定有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小姐终于忍不住,悄悄说:“外貌却同家庭主妇差不多。” 大家骚动起来,年轻女孩子最怕被人归入平平无奇类,宁为荡妇,不做主妇。 “这话怎么说?” “面色黄黄,十分沉实。” “哗。”男同事死了条心。 王姑娘偷偷在女同事耳根说:“跟传说完全不一样,无论如何,说不上漂亮。” 有人笑,“你故意中伤吧。” “我怎么敢。” “好,她几时上工?” “恐怕还有一个月左右。” “营业部左太太见过她,一向说张欣欣精明漂亮。” 王小姐向对方使一个眼色,大伙便回到工作岗位。 是左太太出来了,“在说谁?”她闲闲的问:“当心点.新老板下个月来上工,人家要求很高,你们可别再嘻嘻哈哈,半业余姿态做事。” 没有人出声。 到底还是王小姐恃宠胆大,“依你说,新老板算不算好看?” “好看,怎么不好看,气质十分出众。”左太太说著走开。 大家还以为她说的是反话。 章忠信听到了,问左太太,“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有点为张欣欣抱不平。 左太太似笑非笑.“你有什么资格讲这个话,你自己不知多注重外表。” 章忠信笑,“我不能满肩头皮屑指甲镶黑边回到公司来呀。” “那么说,本公司里这些女孩子,全非你的理想对象?” 章忠信笑,“我没有那么说过。” 左太太叹口气,“你已以行动证明,这些年来,你从未约会过她们。” 章忠信反对赚一万花两万的作风,他的女同事往往炫耀家中有一百双鞋,令他吃不消,穿过的鞋是脏的,哪里去找那么多地方来放垃圾,对这种完全没有理智的女性当然要保持距离。 他有第六感,张欣欣不计较这些。 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他对她有先入为主的好感。 章忠信是个正常的人,他当然不讨厌真美,他只是受不了伪美,靠一千件衣裳与三百盒粉造就的美,不如不美。 左太太当下说:“老弟,别太偏激,一蹉跎男人也会老的,当心高不成低不就。” 她回到房间,拨一个电话给敌对公司,把张欣欣打算转职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马利女士。 一方面欣欣在家,顶著病,把那份合约看完,非常满意,立即大笔一挥,签上姓名。 过几天,精神好些,她打算亲自把合同送上去,同时认识新同事。 当下她仍然要把握机会休息,并且草拟辞职信。马利会怎么想? 欣欣不用担心太久,马利的电话又追上来。 她只是说:“你在家吗,我马上过来看你。” 语气特别温和,欣欣立刻知道东窗事发,越有要紧事,马利语气越是镇静,是谁报耳神报得如此迅速?看样子每间公司里都有好事之徒。 也好,反正马利迟早知道这件事。 她一下子就赶了来。 一见欣欣,吓一跳,“你是真病?” 欣欣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来,正在服药,给马利这么一说,欲哭无泪。 马利说:“你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作出荒谬的决定。” 欣欣躺在沙发吸气,不作答。 “你这样一走了之,人家会以为我刻薄下属。” “马利,那边是我表叔的生意,比较有发展。” “那你一毕业为什么不过去?等我把你训练得有点成才了,长辈便来挖角?” “那时公司还没有成立呢。” 马利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一向以欣欣再生父母自居,如今欣欣叛变,她面子放不下来。 “马利,你不宜逗留过久,这屋里全是伤风菌。” “你一定要走?” 欣欣点点头。 “你看你,相由心生,要多丑就有多丑,似只蓬头鬼。”马利咒诅。 欣欣啼笑皆非。 “你不用来上班了,放一个月的假吧,我无法再与你再合作。” “病好了我们一齐午餐。” 马和悻悻,“我不要再见你。” 欣欣说:“你不是真心的,公司同事那么多,总有值得提拔的人,当初你不也是在芸芸众中发现了我吗。” 这样一说,马利脸色稍霁,“有什么用,教会徒弟没有师傅。” 欣欣笑。 “好好注意健康,今天看上去你像三十岁,一副尊容到新公司去,吓坏人。” 欣欣送她到门口。 “你的近视原来那么深。”马利最后转过头赠她一句。 欣欣叹口气。 这下子可以睡了吧。 她把电话筒取起,帘子放下,埋头苦睡。 仍然做那个梦,这下子对白还多起来,那位英雄对她说:由我来照顾你,你放心。朦胧间欣欣觉得地面熟,似一个人,但是又想不起来是谁。 等到一身冷汗醒来,她才想起,那人像新相识章忠信。把不用于的人扯入梦境,多么可笑唐突,幸亏对方不晓得。 在这种冰冷无助的时分,欣欣真希望有人来替她煮一锅粥。 她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挣扎看起床,看看钟,晚上八点半。 偏是不舒服,又有这么多事发生。 欣欣不敢再照镜子。 冲了杯牛肉汁,吃果酱面包,草拟辞职信。 第二天,马利又来追,欣欣虽好性子,也有点紧张,“看,到底是不想再见到我,抑或明天开完会我才准消失?” “后者。”马利说。 欣欣了解她身受的压力,但不原谅她把压力动辄转嫁他人身上,并不算是英雄好汉。 热度褪得七七八八,欣欣把屋子略为收拾一下,张罗了一点吃的,刚坐下预备享用,电话又狠狠狂响,欣欣叹口气。 马利真有点提早更年期的姿态。 “张欣欣?” 哟,陌生男人的声音,欣欣自然提高警觉。 “光辉公司的章忠信。” 是他,梦中人。 欣欣无故涨红半边脸。 “请问合同签妥没有?” “这两天我有点不舒服,不然早就送上来。” “没问题。” “半小时后?” 欣欣认为可疑,他一定住得很近,见了面问一问。 她想换下眼镜,但双眼干涩酸痛,欣欣解嘲说,算了,人家都看惯了。 架上眼镜,她便不晓得如何化妆,只得洗一个头,擦些花露水,换上毛衣长裤。 像所有事业女性,欣欣没有家居便服,一整柜都是神气活现的套装,件件垫肩,穿上显得十分威武,是一种伪装,用来吓一吓敌人。 她去应门。 章忠信一脸关怀,踏进门便说,“你好像病了好几天,没有什么事吧。” 欣欣精神一好,话便多起来,“照统计,每个成年人每年会伤风两至四次,至今没有药物可以控制。” 章忠信笑,“人类也真够落后的。” 欣欣立刻觉得他可以成为知己。 “我带了几瓶橘子水给你,新鲜榨的。” 欣欣连忙道谢。 这时章忠信鼻端闻到一份食物香气,似大白菜红焖狮子头,又像绍菜煮小排骨,都是他搬离父母的家之后再也没吃到过的菜式。 他讶异地看看欣欣,不会是她做的吧,难道烹饪在现代女性中还未失传?她们不都恨恶家务吗? 别太乐观,泰半是隔壁邻舍传来的菜香。 章忠信贪婪地缩两下鼻子。 欣欣看到了。 其实她一年都不做一次菜,因为病,不敢上馆子,所以才动的手。 她告诉章忠信:“是小唐菜肉丸,嘴巴淡,用来过粥。”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章忠信冲口而出:“你会做菜?” “做得很坏。” 章忠信已经深深感动。 她与他平日接触的女孩子有太大的不同,种种机缘巧合,叫他遇上了她,实在奇妙。 章忠信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事。 欣欣有点惭愧,她知道他会错意,她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美德。 但怎么解释呢。 欣欣只得说:“我去取合同。” 她并且留他吃饭,“只得一个菜啊。” 章忠信却认为该味菜色香味俱全,若天天下班可以吃到它,已经没有遗憾。 欣欣也觉得整件事不可思议,因为一场小病,她除下武装,精神略见萎靡,再也不能咄咄逼人,耽在寓所,显得贤良淑德,还有,被逼洗尽锅华,脸容朴素,一点侵犯性都不见了。 没想到因此讨得这位男士的欢心。 而要紧的是.欣欣对他也有说不出的好感。 缘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欣欣把合约交给他。 章忠信与她握手,“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多多指教。”欣欣诚恳的说。 章忠信想,这话要是由别的女同事说出来,他才不信,这年头的女孩子不知多会讥笑异性,在她们面前,一点错不得,但他相信欣欣的诚意。 “大家研究就是了。” 欣欣与男同事斗争若干年,受师姐们影响,认为他们之间难有芳草,章忠信却给她大大的喜悦。 她希望他开口约她。 以前,她一向对异性似兄弟,要出去,不怕提出来,像“老王,去喝杯啤酒”,或“彼得,明日要不要拉队去游泳”之类,毫无困难,一开口便成功。 这次原本她也可以说:“小章,明天我们去看场戏”,但张口几次,都没有声音发出来。 这次看情形是真的了。 又坐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理由逗留下去,小章讪讪站起来,“我明天再给你带水果来。” 欣欣安下了心。 明天他还会来。 只是,什么时候呢,不能一整天苦苦等候呀。 小章又说:“中午时分如何?你可以睡晚一点。”欣欣点点头,彷佛一切已成定局。 “我就住在附近。” 欣欣替他开门,看了看他的手,问:“合同呢。” 他差点忘记拿,只得又回头,非常不好意思。 欣欣暗暗好笑。 傍晚,马利又催:“明天。一定要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首尾。” 幸亏年轻。休息数天,也差不多痊愈,欣欣化一个淡妆,再也不觉憔悴,穿套灰蓝色套装,精神也就跟随而来,头发打理过,前后判若两人。 欣欣怕小章会不认得她。 预算著一小时开完会,她还可以赶回家去等他,但马利永远不让别人生活好过。 她磨著欣欣不让她走,把那套理论说了又说,说了又说。 欣欣尽管给她面子,到底一场同事,后来时间实在不对了,不得不提出要早走一步。 马利忘不了占嘴舌便宜,“见过你真面目,才知道你真上妆。” 欣欣本来想说彼此彼此,不知恁地.放过了马利,她心头一直喜孜孜,不想刻薄任何人。 她问马利:“前两天,样子真的可怕?” 马利怎会隐瞒心中话:“像那种下了班还要去买菜的女人。” 欣欣想了想,“但是,或许.可能这种女人都是好妻子呢。” 马和冷笑一击:“做女人要声色艺俱全,你以为黄著一张脸管用?” 这是马利一贯语气。 欣欣仍然微笑。马和太了解她对女性的要求,却不明白男性对她们的要求。 欣欣说:“我要走了,马利,日后再联络。” 她跑出去截车子。 回到公寓,在电梯口碰到小章。 欣欣问:“你等了很久?” “没有,刚掀一次铃。” 看他焦急的样子,她知道他等了不止十分钟了。 “你怎么上班去,却不多休息。” 欣欣松下一口气,装扮后他还认得她,真是好事。 她打开门。 章忠信看著欣欣,只觉她明媚可人,第一印象深深印在心间,他并没有发现此刻的张欣欣打扮与所有管理级女职员有什么不同,并且也拿著公事包。 “你不该这么卖命。” “上司不放过我。” 章忠信只认为她尽责。 他上下打量她,“你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欣欣笑,“我嫌眼镜架子重,脱下了。” “啊对。”他呆呆地凝视欣欣,肯定已找到他所要的人。 欣欣自他眼神得到信心,洒脱地问:“到什么地方吃饭?” “呵,对,选间清淡点的馆子。” 章忠信决定要好好照顾她。 临出门之前,欣欣对镜子眨眨眼睛。 习作 若人问:“你什么,你答应交什么习作给邬讲师?”她惊奇得张大嘴,生怕听错。 亭亭微微一笑,再说一次,“一篇小说。” 若人呆了半晌,说道:“你烦了,大好的假期,什么不好做,用来写小说?中学作文,才千儿八百字,都已经觉得头痛,听人家说,一篇小说,动辄几万字,或是十几万字,怎么写,抄都抄死人。” “先写个短篇,或三千字,或五千字。” 若人忽然想明白,“我知道,你想讨好他。” 亭亭反问:“他是谁?” “邬某人。” 亭亭没好气,“人家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亏你是个女孩,又是大学生,思想已经这么猥琐,给你少念几年书,又是个男人,还不知要龌龊到什么地步。” 若人有些难为情,一直装鬼脸。 “写好了交上去,可以算分数。” 若人摇头,“我不干。” “你何用干?之所以你读化工。” 若人吐吐舌头,“简单得多了,都是方程式,丁是丁,卯是卯,黑是黑,白是白,不用歪歪曲曲的肚肠,才高八斗的文思,也可以毕业。” 亭亭把手乱摆,“叫我念你那科,保证吃零蛋。” “我们各得其所。” 两个女孩子笑起来。 亭亭把适才买回来的蛋糕切开来,又做了菜。 若人说她根本无法抗拒一切巧克力制成品,并且担心这个弱点会引致她将来成为一个肥女人,于是一边吃一边为命运悲哀。 亭亭已经感觉到压力。 该怎么开始这个习作? 当然,第一件事,是去买一叠原稿纸与几枝适用的笔。 第二:坐下来写。 头两件事比较容易办到,两个人在书店,花了二十分钟,便大功告成。 第二件事就比较困难了。 若人问:“总得先做一个大纲吧。” 亭亭点点头。 “人物呢?” 亭亭又点点头。 “邬先生有没有给你一点指示?” “没有。” “哎,那怎么开始写。” “他说,把心中想说的话,写下来就是。” “那岂不是成了日记。” 亭亭笑,“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含糊,所以买了许多写作指南来看过,谁知更胡涂。” “我太庆幸我选的是化工。”若人吐吐舌头。 “先做个大纲吧,若人,请你提供宝贵的意见。” “我?”若人受宠若惊。 “是,你喜欢怎么样的故事?” “平时多数看爱情小说。” “还有呢?” “小品也不错,”若人以读者身份说:“但喜欢选一些别致些的题材读,人云亦云那些,看三行就看不下去。” 亭亭:“多挑剔。” “你又不打算公布你的作品,左右不过是邬先生一个读者罢了,烦什么。”若人笑。 能不能把今年暑假所发生的一段小故事写出来?好像太卑微了,不过是身边的琐事。 但是邬先生的确说过,想写什么,就坐下把它写出来,除出战争与和平之外,读者也愿意看其他的文字,不然的话,一直为求伟大的题材而拖延动笔的日子,到老来眼高手低,最多成为一个酸溜溜的评论家,论尽人家的作品,但本身没有作品。 这是文人最尴尬的结局,会弹,不会唱。 亭亭摊开了纸。 若人穿上外套。 “你那儿去?” “创作是很私人的事,我还是任你一个人冥想。” “那多寂寞。”亭亭惊道。 “是的,”若人表情有点恻然,“你没想到过呀?写作是最孤寂的工作。” 亭亭撒赖,“那么我同你集体创作。” “集体怎么创作?”若人笑,“连化学工程学生都知道这是行不通的:所有的时间用来辩论,作品非驴非马。” 亭亭发呆。 “好好的写吧。” “你上什么地方玩?” “看电影,散场再来找你。” 亭亭兴致索然,“算了,明天见吧。” “明天读你小说的第一章。” “我又不是印刷机,一天怎么写一章。” 若人耸耸肩,开门离去。 小说还未写成功,亭亭已经这样有小说家的脾气了。 离开亭亭家,若人玩到深夜。在泳池游毕水,即时回家换衣服,赶出去同朋友大吃一顿法国菜,再看电影,意犹未足,再泡咖啡馆。 到了家,把午间摊开在床上的裙子拨开,倒头大睡。 若人有她的哲学,三年内就要毕业,还余多少个暑假?不玩白不玩,踏出校门是起码十年八年的奋斗期,届时酸甜苦辣够你尝的。 刚进入梦乡,床头电话响起来。 过很久很久,若人才挣扎著取过话筒。 那一头是亭亭全然没有睡意,兴奋的说:“大纲与人物表已经出来了。” 若人唔唔呀呀,还未醒来。 “喂喂,你已经睡了?” “呵欠。” “真扫兴,明天一早我来找你。” “啊啊。”亭亭摔下电话,看,就是她好朋友,小中大学的同学,心腹姐妹,现在要她听听故事大纲,她都不感兴趣。 第二天一早,亭亭便带著笔记本子去找若人,把她自床上掀起来。 “哎呀,”若人看看闹钟,“才八点半,你疯了,莫非是一夜未睡。” “给你猜中了。”亭亭把笔记本子按在胸前,笑吟吟喜孜孜的说。 若人奇说:“你的样子好像在恋爱。” “口气真大,你恋爱过吗,你知道恋爱中人是什么样子?” “真的,”若人起床漱口,“惭愧之至,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写小说。” “可以想像,他们都说,想像比实情好多了。” 若人坐在亭亭面前,“把你的幻想说来听听。” “好,你仔细听著。” “说呀。” “一个女孩子,在某年暑假,认识了她从外国回来的表哥──” “我的天,陈腔滥调,不知多少人写过,此刻坊间杂志上的流行小说都不用这种题材了。”“别浇冷水好不好?” “你应该写与生活有关的题材。” “像什么?” “像到东欧去旅行一次,以苏联的核子意外为背景,写现今波兰人民的心态。” “去你的,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要关心世界,小说家眼光要远大。” 亭亭奋力反抗,“脚边的事还搅不清楚,还挑战世界呢。” 若人问她:“你真打算写这种小眉小眼的题材?” “我喜欢。” “写吧。”若人一付事不关己。 亭亭几乎有点恨她,“有日我成了名,要你好看。” 若人笑问:“女主角长得很美吧。” “总之看上去不比你我差。” “这是公式,女角标致,男角潇洒。” “你想我写什么,一群乞丐?” “狄更斯写的‘苦海孤雏’中就有一大群乞丐,不知写得多好看。” “若人,你再唱反调看我不揍你一顿,各人才华不同,你就让我写我所愿写的题材好不好。” “好好好,形容你的男主角给我听。” “他学问深相貌好品味高──” “对,长得似当庄逊,有博士文凭,腕上戴康斯丹顿薄白金表,哈哈哈哈。” 亭亭拾起枕头,一下摔过去。 “救命,救命。”若人跳起来逃命。 亭亭哈哈大笑。 闹半晌,若人坐下来,感喟的说:“这样的好时光,不知还剩多少。” “还是有很多的,”亭亭安慰她,“友谊永固!” “不,我指这样的心境,无忧无虑,单顾吃喝玩乐。” 亭亭说:“说起吃,快拿水果出来招待我。” “说真的,我不愿长大。” “我知道,你想成世放暑假。” “说得不错。” “有了有了,”亭亭叫起来,“这篇小说,就叫‘暑假过去了’,象征主角终于要面对成人的责任。” “唷,还挺有社会意识的嘛。” 亭亭白若人一眼。 当日下午,她坐在书房内,摊开纸,写将起来。 身边开著无线电,音乐悠扬,一边放著大壶冰茶,每写三数行,站起来,踱踱步,其味无穷,管它写得好不好,单是一这份乐趣,已经价值连城,把它当作终身嗜好,既可消闲,又可娱人,不亦乐乎。 亭亭写到女主角回家进房间换衣服,一叠声问女佣:“新买的两双鞋呢,搁哪儿去了?” 回答她的不是家中的老佣人,是年轻男人低沉富魅力的嗓子:“你是卡洛琳吧。” 原来他是她表哥,自外国回来,借住他家,他们自十岁后没见过面,小时候,他老作弄她。 亭亭沉吟:“卡洛琳,这名字太洋化,要换一个,也不能叫小宝小凤,非得挖空心思好好的动脑筋。” 恰巧客厅中摆著一大把玫瑰花。 若人顺口说:“叫玫瑰吧。” 亭亭皱皱鼻子,“不俗呀。” “我喜欢,我是读者不是。” “好好好,谢谢你的意见。” 亭亭再埋头写,半晌又抬起头来,“表哥呢,表哥叫什么名字。” “阿尊阿积。” “不大好吧,我又不是写苏丝黄。” “留空白,想到再填上去。”若人说:“再讲,姓名有那么重要?” “当然,”亭亭放下笔,“中国文字是像形的,姓名可以把人的样貌性格出身刻划出来。” “哗,这么厉害。” 亭亭又低下头来写,直到傍晚,她摸一摸发酸的脖子,写完第一章。 “才三张纸?”若人问。 “见人挑担不吃力。” “拿来看看。” 亭亭递给她。 若人十分钟就看完。 “怎么样?” “像足少女日记。” “这是褒是贬?” “你确是少女,有这种风格也是应该的。” “还有呢?” “故事刚开始,情节还不明朗。” “你就差没打呵欠。” 若人笑,“你们文人就爱这样,为了平平无奇的作品,自以为金科玉律,巴不得读者焚香沐浴跪著拜读。” 亭亭抬起头,“我可没那么想过,如果我以写作为业,主旨是为读者解闷。” “娱乐?” “是。” “人家会说你胸无大志。“ “娱乐是很正经严肃的事,人人需要娱乐。” “老学究不这么想。” “我不认识老学究。”亭亭笑,“管他们呢。” 若人点点头。 一日写千多字算是很好的成绩,两个少女放下正经事去逛公司。 走到玩具部,听到一个女孩子叫人:“家明,家明。” 亭亭立刻转过头去,被叫的是个小男孩,才三四岁,可爱得不得了,圆圆的头,圆圆的腿,正奔开去。 亭亭问:“嘉明,佳明,抑或是家明?” 到底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若人立刻知道她想什么,答道,“家明最好,最低调,最平凡,因此也显得最特别。” “那么就叫家明好了。” 若人诧异:“你真是走步路都记得。” “嗳,不知恁地,廿四小时想情节。” 若人笑。 亭亭太过紧张,不过,态度应当认真。 表面看,这不过是一篇暑假习作,但若人有第六感,亭亭可能会从事写作。 以后还会有第三篇第四篇要跟著来。 邬先生在日后也许可以骄傲地同人说,他造就了一位作家。 若人不敢小觑亭亭,她实在十分投入。 一个人做不做得成一件事,是看得出来的,一个人有没有决心毅力诚意去做一件事,也是看得出来的。 若人觉得亭亭这次会有成功希望。 亭亭天天写,字数多寡不定,可是每日都有工作量,她也不大改动,“要改,不如从头写一篇”,许多字不会写,到处打听请教。 写得比史诺比还痛苦。 花生漫画中的小猎犬学写小说,坐在打字机前,才写了十个字,就说:“现在我知道李奥的心情如何了,李奥托尔斯泰当然。” 立刻开始自我膨胀。 他的小说开头是这样的:“那是一个黑沉沉风萧萧的晚上,一道闪电,一女孩尖叫,一扇门拍拢……” 听上去蛮紧张的。 结果被编辑退稿,他受刺激僵住,好几天睁大眼睛不能动。 若人把漫画翻出递给亭亭欣赏,亭亭笑得呛咳,情同身受,直笑出眼泪来。 退稿。 退稿之前要投稿,投到什么地方去? 勤力地写了半个月,总算大功告成,立即趁新鲜,跑小书店去影印数份,真本留著珍藏,把副本读了又读,十分满意。 第一个读者是若人。 她笑说:“味道十足。” 亭亭紧张的问:“什么味道?” “流行味,你彷佛读谁的作品著了魔,字里行间都充满那种调调,幸亏笔触比他清新一点。” 亭亭扬起一条眉,“我并无抄袭。” “是暗里中了毒。”若人笑。 “真要注意一下。”亭亭懊恼。 “新手少不免向前辈借镜,将来会树立个人风格的。” “你看好我?” “不过要不停写。” “奇怪,你彷佛知道得很多。”“唏,报上老有专栏教人写作,你没看到吗?” “这篇小说行不行?” “你拿去给邬老师看,我怎么知道。” “假如他说闷,又如何?” “你可以说他妒忌你的才华。” “王若人!” 亭亭考虑很久,不敢把作品拿去给邬先生看。 也许,将来,写得再纯熟一点的时候…… 写得这样辛苦,这样用心,倘若邬先生不喜欢的话,一切就完了。 亭亭轻轻抚摸著那叠稿子,不舍得交出去。 她到邬先生家去。 在电话中她说有问题要同他商量。 坐在他幽静的书房内,手中捧著香茗,却又说不出话来。 邬先生是亭亭的讲师,不过三十出头,还穿著褪色的牛仔裤。 当下他问亭亭:“开始动笔没有?” 亭亭不敢说实话,怕他问她要原稿看。 “一直躲懒?”邬先生问。 亭亭说:“写完又怎么样,可以发表吗?” “先写完再说吧。”邬先生笑。 亭亭不语。 “你不打算让我看看吗?” “写完我会给你过目。” 邬先生打趣她,“你彷佛有什么事瞒著我似的。” “没有。”亭亭说:“对了,写作为生,是否一门好职业?” “每一门职业都有起落,有些人成就高,有些人一生平平,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也要对本身的才华略表怀疑,譬如说像我,还是教教书算了。”邬先生说得甚为幽默。 亭亭笑。 “怎么,你想从事写作?” “我喜欢写。” “不忙决定,趁假期多写一点。” 亭亭再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回家对著自己的习作,无限依依。 她翻开平日最爱看的杂志,抄下地址,加一封短简,把小说挂号寄了出去。 心中忐忑,忍不住告诉若人。 若人唉呀一声。 “我做错了?” “应该托邬先生替你拿到杂志社去。” “不需要,我不要靠人事。” “至少给邬先生评一评。” “不,他有偏见,是他学生的作品,他不能不说好。” “可是你恐怕会失望,投稿的人那么多。” 亭亭不出声。 “几时再写第二篇?” 暑期都快过去了,亭亭接受若人的邀请,到她家郊外别墅小住,天天泡在泳池里,没到一个星期,就晒成金棕色。 别墅中还有几个男孩子,算一算也是若人的远房表哥,同亭亭的小说题材绝对类似,暑假结束,各散东西,也许余后一生再无机会见面。 虽然很投机地忙不迭交换电话地址,但大家都知道没有谁会成为谁的忠诚的笔友。 因此在一起的时候,玩得特别熟。 其中一个男孩子问:“亭亭,你会到纽约来吗?” 亭亭没习作中的女主角那么死心眼,她回说:“还是你到我们这边来的好。” 那男孩顿时放弃扮演大情人。 现实是现实,故事是故事。 下一次再动笔,亭亭决定写得现代一点,真实一点,女孩子不可能永远痴心,永远惆怅,永远失望。 就写暑假过后,男孩子在大雪纷飞的纽约城等待女友的信的故事。 而那位女孩,虽十分想念他,早已答允别人的约会。 亭亭有一股冲动,想即时动笔,把这二部曲写下来,管它有没有人登,会不会名成利就。 后天就开始写,她泡在泳池中决定后天回家。 她告诉若人:“也许等我百年归老,子孙整理老祖母的遗物,才发现一大叠从未发表的原稿。” 若人白她一眼。 亭亭与新朋友依依话别。 “旅途经过纽约,记得来看我。” 亭亭脑海中马上浮起小说情节:(一)她的确经过纽约,但只能停两天,她决定不去打扰他。(二)她到了纽约,但身边有人,不方便同他联络。(三)她根本记不起纽约有这么一个人。 亭亭兴奋,可能性太多了,甚至可以写成(四)两人见了面,但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五)他另外有女朋友,是个红发碧眼的可人儿。 太美妙了,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亭亭回家,马上写写写。 这一篇,或许可以给邬先生看。 还有两天就开学,要赶快,不然就不能一天写到夜,文思被打断是最无奈的事。 在开学前三天,她接到邬先生的电话。 他愉快的说:“恭喜你。” 亭亭不知自己做对了什么。 “你的小说会在九月份登出来。” 亭亭耳畔嗡的一声,也不管邬先生如何会有一手消息,她头一个想到的是,作品会变成黑铅字排出来,那还是第一篇作品,亭亭兴奋得凝住,说不出话。 “编辑见你附著学校同科目,碰巧认识我,与我通了消息,喂,喂?” 亭亭如大梦初醒,“是是是,邬先生。” “编辑叫你继续努力,不过亭亭,如此顺利的开始甚罕见,你别踌躇志满。” “我省得。” 邬先生笑,“距离做职业作者还有一大段路呢。”他停一停,“杂志会书面通知你。” 亭亭跳到床上去雀跃,同时趁家中无人,大声尖叫,尽情把心中欢乐发泄出来。 她不打算把消息这么快就告诉若人,等发表出来的时候,才把书放在她面前,吓她一跳。 亭亭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否每个大作家,都是以暑期习作开始的呢。 她跑到镜子面前去问:“我会不会写一百本书,会不会?” 面孔 璐璐进了化妆间,放下手袋,坐在镜子前面,看著她自己那张著名的脸。 镜框似把她上半身镶了起来,好像一张杂志封面。 璐璐低下头,点著一枝香烟。 她的私人化妆师发型师及秘书马上过来把她围住。 秘书安妮坦咕哝,“人人都戒了烟,独有你还吸。” 璐璐苦笑。 她也试过戒烟,不是戒不脱,而是不想剥夺这唯一的乐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著她的头发,“你迟到。” 杂志社的女编辑知趣地迎上来,“不要紧不要紧,摄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们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记者小姐问:“刚收工吧?” 璐璐点点头。 “现在就做一个访问好吗?” 璐璐低低的笑,“你们还想问什么,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有时连我都不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记者有点尴尬。 安妮坦打圆场,“问她去年赚了多少钱。”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妆品一层层扫上去,面孔轮廓出来。 就是这张脸,八年了,她凭它赚了近千万美金。 这一张奇异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电影观众,使璐璐拍摄的影片,票房价值奇高。 开头,她只不过是张漂亮的面孔,稍后,她努力于表演艺术,演技进步迅速,更加巩固了地位。 璐璐人缘极好,敬业乐业,没有架子,十分受传播媒介钟爱。 她按熄香烟,笑道:“这样吧,写我要退休。” 记者小姐一听,突然睁大双眼。 跟随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员,也噤了声。 半晌,安妮坦强笑说;“别开这种玩笑。” 璐璐抬起头来,“我从来不说笑话,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应该说这种话。” “你没有做过一张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个中滋味。” 安妮坦与记者小姐齐齐说:“我们哪有资格。” 璐璐低著头,“只是一张面孔,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人们所认识的,只是这张脸,其他不重要,请我吃饭,同我做朋友,约会我……都是为了它,你们明白吗,彷佛我个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从来没听过老板小姐说过这样的话,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说:“这几天都拍通宵戏,你一定是累了。” 记者小姐倒底是写文章的人,她说:“一个人,过某一类型生活久了,是会产生厌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颊,“脸在人在,脸亡人亡。” 安妮坦吓一跳。 幸亏摄影师在那边叫:“准备好了没有?” 璐璐过去试位置。 安妮坦连忙拉住记者说:“拜托,刚才那些话,请不要写出来。” “我明白。”停一停,记者小姐说:“不过她讲的都是事实,多年来她是一颗明星,谁也没把她当血肉之躯。” “廿多岁就谈退休?” “是早了一点。” 璐璐走回来,她俩连忙改变话题。 “今天还有什么约会?”璐璐问。 “(一)东南公司的庆功宴,(二)美丽华杂志十周年纪念酒会,(三)市政局电影节开幕礼,(四)周曼君导演生日会,(五)大日本电影慕名请客。”安妮坦打开约会簿,直似背书一样。 璐璐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杂志编辑说:“奇怪,我以为人类对名利永不会厌倦。” 摄影机开动,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里,拿捏得丝毫不差,对牢镜头,她展开笑脸。 璐璐忘记做过多少次封面,光是国际性杂志,都有好几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静,华侨随时把她认出来不在话下,外国人也爱问:“对不起,小姐,你好脸熟,是模特儿吧。” 说起来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最可怕的牺牲,是找不到异性知己。 去年,璐璐与孙子建约会过几个月,孙的家境不错,是执业大律师,外型英俊,为人风趣,待璐璐也十分体贴,两人通常在一些幽静的场所见面,璐璐觉得十分享受。 孙子建要把她带回家去见长辈,璐璐考虑许多,应允了。 谁知那是一个筵开五桌的大宴,孙家把所有的亲友叫来看明星,璐璐累了一个晚上,以后孙子建再来约,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观众,他们盯著她看是应该的,她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来的亲戚对她有那么庞大的好奇心,她实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说:“我是怪人。” 表演事业压力比别的行业大,她渐渐有点孤僻。 安妮坦老劝她,“人家喜欢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恶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访问中,她表示中东一带妇女外出,用深色面纱遮住脸容,实是明智之举。 是打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璐璐走过玻璃或镜子,只看一眼,便别转头,笑曰“曝光过度,连自己都受不了”,又从来不买自己做封面的杂志,说“内文不写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于是她想到退休。 从头到尾做一个普通人,也许不甘心,但曾经灿烂,再趋于自然,应该无憾。 璐璐有足够节蓄丰足地过以后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满意,真的可以从此归隐。 渐渐地爱上退休这个念头。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体退休。 璐璐有高中毕业文凭,随时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做一个优悠自在的学生。 身在摄影棚,心已飞向校园。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经移民,她早有计划与家人团聚。 当下安妮坦问:“那几个宴会,你决定去哪里?” 璐璐脱口而出:“说我移了民,不能够去。” 众人笑了起来。 安妮坦说:“好,我同你推掉。” 这些年来,没了安妮坦,可真有点麻烦。 “对了,孙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声。 摄影师说:“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来,立刻卸妆。 化妆师知道这这一两年来,除非是工作,否则璐璐根本不肯化妆,即使是拍戏拍照,一完工也立刻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 她看过心理医生。 才第二次去,那里的看护便要求与她合照留念,璐璐放弃。 每个人见了她,总是觉得有义务告诉她,她越来越漂亮,说话往往没有更好的题材。 好几次,璐璐想与记者讨论一下看过的电影,又不敢开口,她怕他们给她一个“你长得美还不够,何苦还冒充知识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张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众人告辞。 安妮坦追上去低声说:“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 一到楼下,看到辆黑色大房车停在路边。 她假装没看见。 她自己的司机把车子缓缓驶近。 大车上跳下孙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说话。 璐璐客气地微笑。 孙子建轻声说:“一起吃饭?”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终于硬著心肠说:“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孙子建无奈。 她跳上自己的车子,并没有往后看。 三年前,璐璐几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车,不同的人来接她,三百天也不重复,那一段日子,她爱上自己的睑,衣著化妆发型都为著突出面孔之标致,她享受那种一进场每个人都向她看的感觉。 她是璐璐,电影皇后。 她是一个随和可爱的女子,不拘小节,一日导演临时取消通告,闲得没事,她找到朋友写字间去。 璐璐并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经恨死了璐璐,见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当下绷紧脸。 璐璐上前道出来意,那女孩冷冷说:“他在开会,贵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说:“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脸来,“璐璐什么?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这才发觉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她站了一会儿,想打退堂鼓,又觉不值,想扬声,又怕闹得不好看,睑上一阵青一阵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态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这个时候,门一开,她要找的人出来,看到是她,大惊失色,连忙找个借口,把她送下楼去,并且问:“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璐璐对牢镜子问自己:你这张面孔,倒底代表什么? 为什么只在黑夜,只在娱乐场所,才受欢迎? 后来,她听说朋友与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那女孩并没有招待记者,但是社交界一直传璐璐送上门去的谣言。 表面上璐跳处之泰然,内心却十分困惑,别人可以乱说话,她不可以,她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当然会学乖。 她再也没有兴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来了。 她说:“晚上是赵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终于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后欢天喜地。” 璐璐说:“其实她有点身家,不嫁也不打紧。” “也太灭自己的志气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外国小镇一个移民,嫁过去还得洗衣煮饭,何用乐得人仰马翻。” 璐璐笑,“也许是爱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说,“喜酒我不喝了,酒会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个同伴。” 安妮坦却说:“你是影后,从来没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别忙,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安妮坦诧异,“什么话?” 璐璐笑,“这些年来,你帮我实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挥著手。 “通行都知道这一点。”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安妮坦同她开玩笑。 没想到璐璐冲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读几年书,你一起来吧,一则我需要人陪,二则你也轻松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惊。 “我这计划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泄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说戏子最爱吹嘘。” “那么,这些戏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过只剩两部而已,都接近尾声,你以为我还似旧时那么红?” “我──” “有什么苦衷?”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做下去顶多只剩三五载。” “三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已厌倦,想过最最平凡安静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璐璐松一口气,“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著她,“目前对你来说,健康自由与快乐才最要紧,名与利已经满溢。” “谢谢你。” 璐璐与安妮坦紧紧拥抱。 安妮坦心底并不相信璐璐下了决心,也许只是最近情绪低落,也许过一阵子她会回心转意。 安妮坦觉得她有义务使璐璐生活愉快,尽可能范围内顺她的意思。 璐璐是认真的。 她与家人商量妥当,办入学手续。 两位兄弟很支持她,毕竟,他们得以大学毕业,全赖璐璐的财力,娶亲的时候,璐璐送的礼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层。 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出发点同安妮坦一样,想要璐璐开心。 璐璐开始推片约,借口是“我要去渡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个剧本挑,多数原封不动退还……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书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乐。 安妮坦说:“我看你近日精神松弛许多。” “嗳。” “从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紧。”璐璐承认。 “胖两三磅便吓得魂不附体,弄得神经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不晓得多美。” 电话铃响,安妮坦去接听。 她说了半晌,跟璐璐说:“是孙子建。” 璐璐说:“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听电话。”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离开这块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接过电话。 孙子建问:“出来吃杯茶?”一贯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这里来。” “好极,我十五分钟就到。” 安妮坦说:“没想到你这么爽快。” “把话同他说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传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实,不怕他传。”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觉得他也算是了解你的了。” 璐璐承认,“他很沉著。” 何止沉著,简直言听计从,不到十五分钟孙子建便前来报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子建受宠若惊地聆听,却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一两年来他已经注意得到璐璐情绪上的变化。 璐璐说完之后,孙子建并无意见。 璐璐问:“你认为我对不对?” 孙子建也问:“你这次远行,是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这件事。” “何必操之过急。” “啊?” “璐璐,我们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满a五官随年龄而变,没有人会永远美丽,我们终归要老,无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时的标致,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何要为这个操心。” 璐璐呆住。 孙子建叹口气,“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愿,”他凝视女朋友,“虽然这张脸有公众义务。” 璐璐听了这话,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多月没有这样开朗的笑了,笑真能医百病,璐璐只觉得心身舒畅。 孙子建说:“这样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么做。” 璐璐说:“我相当熟悉那一边的景况。” “做游客的感觉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们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立刻说:“真是个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没放过假,在情在理,她都该成全她。 璐璐当下说:“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胆也没勇气,不知给人说成什么样子。” 孙子建说:“你太在乎人家讲些什么。” “你如果是我,你会更在乎。” “那么分头去。” “你家在那边有很多亲戚?”璐璐问:“请别再举行看明星大会。” “小姐,喜欢你才看你。” “我总想保留一点私人生活的权利。” 孙子建说:“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告诉他们。” “谢谢你。”璐璐呼出一口气。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为我们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远他的一段时间,他也试过约会别的异性,总不能满足。 他爱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么精致秀丽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是风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谈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认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每次约会,都觉得兴奋,忙不迭出门去等她,心甘情愿。 也许当她退休,他的机会还高一点。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颈上却挂一串御本木养珠,漂亮而潇洒,孙子建很想对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璐璐说:“安妮坦与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里,还住酒店?” 安妮坦说:“她不想打扰亲戚。” 子建说:“不想亲戚打扰她才真。” 璐璐说:“听,听,世上只有他敢这样对我说话。” 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了两星期他们就动身。 璐璐十分不耐烦长途飞机,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书,安妮坦替她买了一大叠小说。 她看完一本批评说:“情节狂得没个褶儿。”伸个懒腰。 子建微笑。她已经松弛了。 快到埠的时候璐璐照照镜子,“你说得对,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一程飞机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爱惜容颜,另一方面觉得负担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语。 璐璐并没有通知家人来接飞机,寒暄需要力气,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子建把她与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讯号码,“晚上见。”他说。 傍晚起身,璐璐觉得精神不错,拨电话到邻房,发觉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与家人通了消息,他们在那一头狂呼,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赶过来。 安妮坦问:“要不要叫孙子建来?” “明天吧,明天吃晚饭时大家齐见面。” 亲人涌到旅馆房间,拖大带小,场面热闹,璐璐静坐一旁,看著他们,开头时还有微笑,渐渐发觉至亲的面目模糊起来,同一般影迷没有分别,问的问题,关心的事,都与电影有关。 璐璐隐隐觉得飞了一万多公里,自东半球来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却仍然一样。 他们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会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们,同璐璐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吗,一定是人多的缘故。” “那你得有心理准备,明天人还要多。” 璐璐转身问:“为什么我越来越怕群众?” “职业病。” 她约了孙子建一起赴约。 本来想与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到了现场,门一打开,镁光灯不停的闪动,璐璐睁不开眼睛,孙子建本能地挡在她面前,安妮坦虽见惯场面,也没料到这一招。 亲人为璐璐开了一个派对,把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请来了。 璐璐对牢客厅里七八十个华侨发呆。 她母亲欢天喜地的说:“都是来看你的,都是你的戏迷,我早就答应他们同你见个面。”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真的,”璐璐叹口气,“让我想一想。” 连自己家人反应都这么热烈,璐璐不知如何应付。 有人敲书房门:“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进来。 安妮坦说:“真没想到全无安乐土。” 璐璐不出声。 “而且是一批不必购票进场的观众。”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团似乎渐渐解开。 安妮坦说:“何必跟自己的本钱作对?要尽量利用才是啊。” 门中传来父亲的声音:“璐璐,华人报的记者来了,要同你说话呢。” 子建说:“来,抖擞精神,别让老乡失望。” 璐璐与安妮坦齐齐笑出来。 大明星没奈何的站起来,吸口气,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应付爱护她又骚扰她的群众。--------------------------------------------------------------------------------【永别】 这是一个丧礼。 庄毓元早几天就准备好衣裳,如参加隆重的舞会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小礼拜堂第二排,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上穿黑色凯丝咪薄呢套装,唯一的装饰是珍珠耳环,脸上化薄妆。 头发梳一个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陆续来临的亲友都忍不住向她投过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举行丧礼。 她父亲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给她母亲,遗产一时没有发放出来,毓元母亲去投靠兄弟,嫂子是个天字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不到一个月,母女便被轰走。 过程如苦情电影一般。 细节历历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难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饭,毓元母亲谦卑的表示非常打扰亲戚,一有能力,总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谁知比她年长十一岁的亲兄弟仰头喷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们母女,冷冷的说:“你真搬走才好,别空哄人欢喜。” 毓元年纪虽小,也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更莫论寡妇心中怎么想了。 当下她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陆的律师见义勇为,立即将她们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过两个星期,取到了遗产,替她们买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爱理不理的态度对待毓元,通一个电话,都唔唔嗳嗳,声音由无底洞发出来似,毓元不以为奇,因为陆俊申律师说的,人就是这样子,这种势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渐渐明白舅父所有义薄云天的个案全有观众支持,越多人看见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阔绰,他妻子也支持他。帮助穷亲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烦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遗像,不禁透出一丝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儿子特别坏,完全没有家教,寄居在他们家时,毓元替他补习,他带一个闹钟进书房,拨好一小时,钟一响,立刻收拾书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样子。 说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计较,不出声,这种气也颇难受,幸亏搬走了。教多几次发音,舅舅还心疼:“全世界都读不准,有什么关系”或是“迟早学得会”,在毓元的补习生涯里,从没见过这等幽默的学生与家长。 一切往事都回来了。 进礼拜堂的时候,毓元看见她以申元公司名义送的硕大花圈放在当眼之处。 未亡人被亲友掺扶著进来,并不见得特别哀恸。 毓元听说舅舅外头有人已有好几年,舅母早已失势,虽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终抓著钱,倒底不复当年之勇。 毓元微微侧过头去同她打个招呼。 她身后跟著回来奔丧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儿。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国升学,不出一年认识了唐人街杂货店女小开,立刻结婚,书也不读,站在店中帮手,也不在乎父亲反对以及截断经济等恐吓。 小夫妻一连生了几个孩子,生活十分优悠,与世无争,毓元觉得这种性格没有什么不好,但她舅舅为之气结,视作生平第一件恨事。 一边骂一边还是掏腰包替儿媳买房子,倒底是亲生骨肉。 毓元与表兄很陌生,以往总有高攀的感觉,要到很久之后,她有了事业,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是又觉得他们乏味。 舅母仍维持著她的精明与气势,子女似随从般跟在身后。 她戴著日常惯戴的钻石戒子,足有桂圆核大小,毓元小时候曾被这枚宝石迷惑,以致赚到第一票利润便来不及赶到珠宝店去买了一颗。 一种下意识的补偿行动:舅母有的她也有。 她却没有戴过它,事实上连镶都没镶过,一直搁保险箱里。 表哥表嫂以及孩子们衣著甚差,简直不似阔老太的子孙,她任得他们在美国乡镇百货公司买了人造纤维,没有时式可言的衣物来穿,且在洗衣机里洗得发白褪色。 孩子们好奇地看一看漂亮的表姨,毓元喜欢孩子,他们总是无辜的,头一号牺牲的,也是他们。 一个小女孩坐近毓元,黄黄的头发梳两条细辫子,眉目却十分秀丽,像她母亲。 做舅母的媳妇不易为,毓元记得她从来不肯记住晚辈的名字,碰到喜庆场合玉珍敏儿乱叫,被叫错名字的小辈也懒得去纠正她。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毓元心底下还是有一丝介怀。 追思礼拜开始。 毓元的母亲也来了,坐在后面。 她轻轻招招手。 庄太轻轻坐到女儿身边。 她低声说:“我以为你没空来。” 毓元微笑,握住母亲的手。 “不是说要去纽约开会?” “改期,明天才去。” 大家开始唱诗歌。 坐在毓元前方的是陈允新,舅母娘家亲戚,一表三千里,也是毓元的表哥。 当年他对毓元颇有点意思,曾约过她几次,可惜过不了伯母那一关。 毓元对他的印象不错,陈是个老实人,而且文静。 她向他点点头。 陈允新看到毓元,先是一呆,打过招呼,缓缓低下头,忍不住再偷偷看她一眼,又一眼。 他一向喜欢她粗眉大眼,以及秀丽中带倔强的神情,数年不见,她益发出落得标致,当年羞怯的孤女如今充满自信,整个人宝光灿烂。 即使没遭她母亲反对,他也不敢肯定会追到她。 毓元一早同陈允新说过,她一定要干一番事业。 她的守护神是陆俊申大律师。 陆看著她进大学,帮她创业,更与她合股组织公司,他比她年长廿多年,且有妻子,关于他与毓元的传言,一向是城里热门话题。 陈允新不禁伸长脖子四周围看了看,没有,大律师没有来。 牧师读出了诗篇二十三篇。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毓元又莞尔。 陆俊申也在她敌人面前,为她摆设筵席,使爱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认为没有白费精力。 毓元的表妹绝对是敌人。 她自小看不起毓元,在她心目中,毓元水远是她屋檐下受过委曲的孤女,她可尽情欺侮她,她不信毓元会得强大起来,即使是,她也不怕,她有母亲做后盾。 毓元搬走许久许久,她还去剌探庄氏母女的经济情况,非常恶意,非常嫉妒。 完全是放肆的表现,她视毓元为假想敌,只要毓元在场,她就自然而然被得罪。 这时她暗暗打量毓元:古典裁剪合身的套装异常名贵,鞋子与皮包都是鳄鱼皮,手上戴一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近十厘米的珍珠耳环闪著晶莹的光芒,衬托得肤光如雪,看样子毓元是真抖起来了。 表姐妹俩念一间大学,表妹追求建筑系高材生,该名男生却钟情于表姐。 表妹从此与表姐不共戴天。 庄毓元是什么?是她家穷得发霉的亲戚! 男生听了却更加同情怜惜庄毓元。 那男生后来娶了别人。 庄太太悄悄说:“掌珠坐在那边。” 毓元点点头。 “胖那么多。” “住在外国,最易发胖。” 一胖就显得脏与懒。 奔丧回来,更加疏于打扮,看上去倒比毓元要大上三五七载。 毓元没想到掌珠会谢得那么快,大学时代雄心勃勃的一个女孩,忽然在外国小镇落了籍,守住一头两千美金开销的家,安居乐业起来。 毓元心底下不是不羡慕表妹的,但是要她学做那种小家庭主妇,又不甘心,感情矛盾得可以。 毓元也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可以成家立室,过平凡简单的生活,把看电视当人生大事来办,闲时喝喝茶看场戏,但必需由绚烂至平淡,不可以像掌珠那样,由平淡进入更平淡。 怕只怕场面撑大之后,骑上虎背,很难下得来,所以毓元想她不会有纵横厨房的日子了。 她低下头。 从前看不起她母女的亲戚都在这里。 做透明人不好受。 她没问人借,也没问人赊,不知恁地,一个个都躲著她们,好像毓元身上带著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炸起来,滥伤无辜。 那一头是做电器的表叔,已不大管事了,生意交给女儿,这位表姐待毓元也从来没有客气过。 两人同车,说到大家就住在附近,毓元客套说:“有空我过来拜访。” 表姐脸色都变了:“我们就搬了,立刻就搬。”彷佛为了避毓元,搬家也是值得的。 毓元讪笑自己是个小人,这些细节都记得那么牢,平日埋在心底,有空即扯出来重温一下。 没有陆俊申就没有庄毓元。 申元公司成立之后,亲友纷纷和颜悦色起来,先是试探性地看毓元有没有记仇,发觉她没有,立刻把前事一笔勾销,那几年的苦难没有人再提起,有时连毓元本人都疑幻疑真。 众人的演技那么好,她又是唯一的观众,不得不付出些代价,能帮助他们的时候,她出手十分阔绰。 因此舅父去世,舅母亲自通知庄氏母女。 还有什么遗憾呢,应该没有。 那么能干的舅母都认为她是一条臂膀,要她改观不容易呵。 毓元最后一次烦她,是为著母亲。 庄太太精神不支,昏倒在浴室。 毓元发急,拨电给舅舅,由舅母接听,当时答应马上来。 过了十分钟,舅母补了一个电话:“你舅舅说,太晚了,我身体也不好,你们自家料理吧。”懒洋洋的口吻。 当时不过午夜十二时。 她们这种女人把娘家与夫家的人分得极清,嫁人半辈子,衣食住行全由夫家支付,但对娘家极之忠心,对夫家无法投入,动辄“你们我们”:你外甥不是我外甥,你妹妹与我无关,你父母关我鬼事…… 是那个晚上,她颤抖著声音找到陆俊申。 他出现的时候,如天神般高大强壮可靠,毓元过去,把头埋在他怀中。 那一年,她十七岁。 陆俊申同毓元说:“不要生气愤怒,那样的人,就该做那样的事。” 毓元一直没有动气。 即使到今日,翻了身,也从来没有踌躇志满,想起来,只有深深悲哀。 舅母通知她舅舅去世,征求她同意,把她名字登在讣闻上,是清晨。 毓元洗脸的时候,因受不惯这样的恩宠,有点迷茫,看著镜子里的反映,忍不住喃喃的说:“庄毓元,莫非你真的抖起来了。” 读完经文,又继续唱诗。 陆俊申问过毓元:“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 毓元想了想,微笑说:“你是我所有。” 陆俊申怜惜地说:“老这么说。” 外头传得很难听,一直说庄太大本来跟陆某有点瓜葛,不然谁有兴趣竭力帮助孤儿寡妇。后来女儿长大,陆某索性老实不客气…… 毓元一直没有对象,也是事实。 礼拜结束,低头默祷。 毓元听到舅母忽然饮泣起来。 舅舅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照顾周全,那怕是她娘家游泳偷渡出来的表弟,都可以登堂入室,一起搓麻将耍乐。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爱把自己形容得劫后余生模样,永远诉说丈夫不好服侍,说多了,预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溃,一样吃喝,说话题材却变得又酸又苦。 庄太太问:“你上不上山?” 毓元点点头。 鱼贯离开礼拜堂,来到门口,陆续登车。 毓元看到陆俊申的黑色大房车在等她。 每个人都看见了。 特别是陈允新,自惭形秽的退至路旁去叫街车。 毓元对母亲说:“你坐我的车,我过去看看。” 她才走近,司机已打开车门。 陆俊申坐在车厢里向她招手。 她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 “陪你,”他说:“明天你要到纽约,一去十多天,想趁这机会多聚一聚。” 毓元微笑。 “这件丧事办得不错。” “可惜没有真正伤心的人,舅舅的女朋友又不能公开进来鞠躬。” 虽然毓元也不能确实那女人会不会伤心。 她说:“舅舅做生意确有才华,生活上未免有点胡涂,一生为两个女人控制,”她停一停,“她们说什么,他听什么,著了迷似的,查实是最普通的女人,他却来不及要报她们知遇之恩。” “男人总怕女人噜嗦。” 毓元笑:“你怕我吗,你才不怕。”陆俊申不语。 “我父亲也不听母亲的话,叫他戒烟,直戒了十年,结果肺癌。” 陆俊申看她一眼。 车子跟队驶向坟场。 “很多人认为定要长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称臣,但那全是无必要的,家母比谁都美,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没有,”陆氏说:“生了个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儿。” 他自车座的小酒吧里取出水晶拔兰地瓶子,斟了一点给毓元。 毓元很需要这杯酒。 陆俊申看著她雪白的面孔。 他头一次见到毓元,她才十六岁,已经是美人。 可怜的孤女,寄人篱下,不是不肯低头,奈何得势的亲戚跟前太多拍马屁的人,不需要庄毓元侍候。 三言两语就挤了她们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们置的房子,哪里有什么鬼遗产,毓元的父亲早已投机失败,什么都没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陆氏处接过生活费,根本不知何以图报。 陆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为著小毓元,为看她悲恸的大眼睛,逼切求助的神情,注定的,见过如许多大场面的著名大律师竟遭了迷惑。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十年。 谁也没有说话,他的妻子,女孩的母亲,都装作不知道。 他让她大学毕业,他栽培她成为小一辈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绍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内,不过从不长久,止于三次约会。 乏味,她说。 而事实上是他们好奇心太强,不止打听她的历史,使她烦腻。 申元公司做出场面来之后,她与同年龄的异性开始疏远,近两三年更加绝了迹。 自有追求失败者出去渲染:庄毓元是陆俊申的人,不能碰。 陆俊申说:“交通挤塞。” “嗳。” “来回恐怕要三个小时。” “最后一次送他。” “怪他吗?” “不怪,倒底也照顾过我们一段日子。” 陆俊申点点头。 想起来,他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不错,我让她吃燕窝,环境好转,不愁没朋友。” 陆俊申忽然问:“你呢?” “我,”毓元笑,“我怎么样?” “你快不快乐?” “我小时候想的一切,如今都在掌握中,连小时候不敢想的,现在都有了,怎么不快乐。” 陆俊申凝视她:“这是由衷之言?” “嘿,倘若不是,叫我──” “得了得了。”陆俊申笑说。 毓元看著车外风景,他们正驶过条繁忙肮脏的街道,四周围小贩摆生意,地下泥泞不堪。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说的是真话。” 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少不免成为她的丫环,一边感恩一边苦笑。 幸亏舅母不能容物。 倘若舅母好心地说“毓元,你不要见外,大家自己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尽管放心住”,那就完了,那就再也没有今日的庄毓元。 说得夸张一点,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多谢他们连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舍。 “在想什么?” “啊,纽约的春装不知摆出来没有。” “女孩子就净担心这些。” 毓元说:“也许趁周末飞巴黎去买,便宜三分一。” “几时省起来了?” “到了。” “我在车里等你。” 毓元下车,众人好奇的看著她,把她当作明星。 确是,她确是这个家族的明星。 仪式完毕,众人纷纷上前安慰遗孀。 舅母恢复了镇静。 她向毓元道谢:“这次多亏你。” 毓元抿抿嘴,不置可否。 “明天动身去谈生意?” “是。” “去那么久,要不要我这里派个人来陪你母亲,她怕不怕静?”, 怕? 毓元猛然抬起头来,不信她舅母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怕毓元母亲怕静? 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怕过她们怕任何事情。 忽然之间,当年把她们赶走的亲戚,竟为这等小事周到起来,使足智多谋、八面玲珑的毓元觉得难以应付。 太戏剧化了。 她没有感动,没有感慨,亦不觉滑稽,又深深的悲哀,奇怪,怎么当年叫孤儿寡妇搬走的时候,却没人怕她们会倒毙街头? 当下只听得庄太太回道:“才三千尺地方,怕什么静?” 毓元没听下去,这是她母亲扬眉吐气的时刻,不是她的。 她回到车上。 “可以走了?”陆俊申问。 她闭上双目,点点头。 “你要把过去埋葬掉,”陆俊申说:“一直记著那些事,对你丝微好处都没有。” 毓元不出声。 才昨夜,她就做这个梦,梦见舅舅舅母,联同所有的亲戚,来逼她走:“走!不要你住我们家,快走。”扯著她膀子,推她出门。 梦中,毓元很平静地说:“走就走,马上走。”果然立刻夺门而逃,隐约间又自觉不用怕,又同自己说:“你现在有钱了。” 好不容易,一身大汗挣扎著自噩梦中醒来,毓元感谢上苍,目前她拥有的一切。 失去的何必去想它。 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陆俊申就是欣赏她这一点成熟。 他说:“你要同过去说再见,毓元。” 她抬起头来,“早就永别了。” “是吗,真的?” “以后我努力,挣扎,精益求精,都是为我自己,再也不是为他们,我已经报答了他们,够了。” 陆俊申笑,握紧她的手。 车子向高等住宅区驶去。 真的忘记了吗,烙印是那么深刻,因为永远不能丢开,所以她一直装成全然不记得的样子。 “下个月你生日。” 毓元说是。 “要不要庆祝一下?” 她摇摇头,“谁没有生日,何用闹得天下皆知,多小家子气。”但凡你有,人必然也有,且更大更好更高,不必招摇。 “随得你。” 车子驶向山上,环境突然开朗,一路树木丰茂,打开车窗,可以享受鸟语花香。 到了家门口,毓元同陆俊申话别,女佣早替她开了门。 她一边走进屋内,一边脱去外衣鞋子。 一直到露台,站定,往下看,这是一个没有雾的晴天,益发显得山脚是山脚,山腰是山腰,阶级分明。 偷情记 我丈夫是个医生。 因为我是他的填房,所以没有陪过他到英国考试,也没有跟他住过医院宿舍,我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医生,政府好几个局里的议员。 大家都说我福气好,注定了要享福,逃也逃不掉。 林医生今年五十岁,精神奕奕,一表人材,四个子女都长大成人,在外国成家立室,他娶我,不外是想找个人照顾他,出席宴会的时候,身边有个装饰品。 而且我并不是娱乐场所的女人!一张面孔已为人看滥看熟,嫁得再好,也给人一种“狐狸精修成正果”的感觉,我是巴黎大学堂堂正正的美术学生,到现在为止,一年还在大会堂开一次画展,在任何方面,林家的人都不能挑剔我。 我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呢。 林医生的子女并不讨厌我,因为我并不与她们争出风头,我是一名艺术家,苦是苦在这年头的艺术家也需要穿衣吃饭,所以嫁给林医生,于是我有大把时间来造就我的志愿。 我们住在石澳一幢八间房间的屋子里,我最喜欢开的车子是一辆白色摩根跑车,我心爱的钻饰是意大利蒲昔拉蒂。 妇女杂志偶而也用我做封面,很多人惊讶地叹息:“啊,原来林医生的夫人是这么美丽大方,又是画家。” 林很满足,因为他拥有这个女人。 然而这么说,我的生活上还有什么遗憾呢? 两个司机三个女佣人加上花王两夫妻,生活太丰富舒适。 然而那一日,我跟丈夫说:“我想搬出去住。” 他听了抬起头,一时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想搬到乡下去,找一间平房,好好的作些画。” “别开玩笑,”他的口气像对他孙子说话似的,“在这里不能画画吗?” “一大堆人跟遥也蛔杂伞!蔽宜怠?br /> “你不按铃,他们是不会出来的。”他诧异的说:“你不高兴什么?” 我不出声。 那天晚上,他特地早回家,叫相熟的珠宝店送来首饰。 我说:“这个样子的珠子我已经有好几条了,不再要了。”很不耐烦地叫他们带回去。 他陪笑,“我倒忘了,挑别的款式吧,好不好?” 我笑,“都有了都有了,这种东西,若一件半件也无,做人没意思,可是买了数年,也已经到饱和,够戴就算数,不必多花钱。” “那么你为什么烦?”他问。 我没有回答。 照说我生活尚有什么遗憾呢?可是那日我的跑车经过戏院门,看到“月宫宝盒”的广告招牌,就想:如果有人陪我看这套影片,再到小馆子去吃潮州菜,那才是高兴呢。 林工作非常的忙,他的医德好,在病人眼中有起死回生之能,渐渐他忙也是为了责任,不再是为了钱,没有休假的机会。 有病人跑了来哭上半天,求他去动手术的。他跑来求我,我只好叹口气说:“好吧,我们取消假期。” 六年来我与他都没有空去渡蜜月,现在如果我不起床陪他吃早餐,就简直见不到他。 以前我到他诊所去找他,现在也不去了。 一到诊所,十多个护士都毕恭毕敬的对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宫宝盒,要求非常低,但对我来说,是一项奢望。 刚结婚的时候,林医生颇为担心我,他尝笑说:“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头垢面的艺术家跑了,我的心脏马上会出毛病。” 我只好笑。 后来他放心了,因为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种穿件脏衣服,留小胡髭的艺术家,并不放在我眼内。 日子过去,渐渐我变得非常孤僻与寂寞,所有出风头的场合都不想再出现,林医生自然更乐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购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裤,头发长了就梳一条粗辫子,画画的时候身上缚一条围裙,并且想搬到外头去住,过种比较单纯的生活。 我也在海滩游泳,我喜欢棕色的皮肤,林医生不喜欢,他不止一次说过:“好好雪白的一个人,晒得黑鬼似,脏相。”我总是陪笑,可是还是年年照晒不误。 他有一只船,从不出海,除非是孩子们自美国回来,才用得著。 “孩子们”是年年回来的,不外是怕父亲老胡涂了,把所有的家产全花在继母身上,可是渐渐他们也很放心,因每次回来,都看见我一身破烂,对林医生的事业不问不闻,久了他们也晓得不是假装,于是不那么仇视我,也不急著拍我马屁,我们相处得很好。 那天林医生跟我说:“他们又要回来了,你让司机去接吧。” 不知为什么,今年我特别烦躁,当时就说:“你自己吩咐司机吧。” 他们到埠的时候,我出去与几个朋友谈画展的事,回来只见到一屋的人,都与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医生身后使劲的笑。 忽然有一个人说:“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们的朋友,姓赵。”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点点头,“赵少爷,不必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就好。” 屋子里忽然多了近十个人,闹得天翻地覆,我一贯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医生就开心,我不得不承认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扬声问:“有没有人跟我去钓鱼?” 桌球室里只有姓赵那个年轻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们都坐船去了。”他说。 “你呢?”我问。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来。 我完全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笑。 他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标准美国大学生模样,精神、壮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他说。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丽的地方。”我说。 他也很明白,“那当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钱,就可以过得很好。” “你在念什么?” “医科学生。” “上帝。”我笑说!“我们这间屋子里的医生比诊所还多。” 他说:“你是画家?” 我说:“不敢当。” 我伸伸懒腰,拿了一只水果吃。 他站起来,“是不是找人钓鱼?” 我犹疑一下,此刻拒绝他太著痕迹,于是我点点头。 他很敏感,扬起一条眉,“不要紧吧。” “自然不要紧。”我说。 我们两人走到海边坐下,太阳很厉害,我架上草帽,放下鱼钩。 “真静,”他说:“可以躺在这里一辈子。” 我点点头。 他凝视我,我微笑,我虽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没失去自信,并不在乎年轻男人朝我看与不看。 他忽然问:“你怎么会嫁给休医生的?” 我听了很诧异,把头转向他:“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他是一个有学问有资格的人。” 赵说:“但是他年纪很大了。” “他只比我大十五年。”我说:“我也很老了。” “你有三十五岁?”他惊奇。 “不,”我生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我只有十六岁,我嫁这个老头子完全是为了钱。” 他说:“你生气了。” “你们是这样残酷,”我说:“完全不接受老一辈的优点。” 他不敢再出声。 我再加一句,“而且想到什么说什么,太没有礼貌。”我丢下鱼竿,走掉了。 那一夜我拒绝与他们吃饭,这种年青人,跑到人家家来侮辱人! 我问林医生:“他们几时走?” 林说,“你怎么了,好像很不高兴。” “吵死了。”我说。 “真孩子气,往年你是很高兴的。” “那姓赵的是什么人?” “赵船王的独生子,不知为什么,自己家不住,混到我们家来,”他笑,“想是爱热闹。” “没家教。”我说。 “怎么得罪了你?”林忽然紧张起来。 “没有。”我犹疑一下。 他拍拍我背,“明天孩子们请你吃饭,打扮打扮。” 我笑,“我是否穿得实在太破了?” “你是艺术家。”他直笑。 我是爱他的,他对我无微不至,关怀有加,这就是爱,还想怎么样呢?只有这种爱是长春不老的。 “林医生,”我叫他,家中人连小毛头在内,都叫他林医生,连子女们与我都不例外,“让我们放一段假去跳舞、旅行、游泳,你想想,我们多久没好好的玩了?”我恳求的说。 他很为难,“我要到日内瓦国家医院去开会。” 我叹口气。 “我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搔搔头,“不是来玩的,不知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你要体谅我。” 我低下头,“我明白,世事没有十全十美,拥有你这样的丈夫,就一定有所牺牲。” “对不起。” “别提了,我要到峇里去找一点题材,咱们分道扬镳。”我苦笑。 没想到世界那么小,一下飞机,才踏进峇里希尔顿,就在大堂看见姓赵的那个小子。 我没法子不跟他打招呼,幸亏我有一大帮朋友,临时避开了他。 当天晚上,他的电话接到我房间来,他一开口便说:“对不起,林太太,我向你道歉。” 我问:“道什么歉?过去的事算了。” “请你吃饭,行不行?”他问:“不要推辞我,你总要吃饭的。”他言辞很恳切。 我说:“今天我租了吉甫车,预备到几个村落中去做速写,到深夜才回来,没有空吃饭,我会带干粮与水,我不是渡假来的。” “希望你被猎头族吃掉!”他诅咒我。 我哈哈笑起来,“你要不要参加,土人性情很好,他们会得说一点英文,你不会失望,他们庙宇中的木雕值得观赏。” 他大喜,“你邀请我?” “明天早上六点正,在酒店大堂等,我现在要准备工具,并且要早睡。” 第二天我五点半就下楼吃早餐。天气非常的好,太阳刚自东方升起,空气干爽而温暖,花园里各色大红花在点头,峇里确还是人间仙境。 我喝完咖啡到路边伸个懒腰,看看手表,六时正。 “林太太。” 我转头,赵站在我身后。 我向他点点头,“早。” “走吧。”他说。 “吃过东西了?”我问。 “吃过,并且带了一些水果与矿泉水。” 我赞许的点点头。 这时候酒店的司机把一辆小小的吉甫车开到我面前,我与他上车。 他的表情像是要说:我以为你只会开摩根跑车。于是我笑而不语。 车子向东南方开出去,这条路我早已走熟。 车子驶了大半小时,沿路上的风景怡人,一点不觉得累,我开了录音机,播放当地的民族音乐,看看赵的表情,知道他也很享受,一路上他没有话,想是怕再次得罪我。 我们到达村庄的时候,孩子们出来欢迎我,我从车尾箱取出大盒巧克力分派给他们,然后与赵步行小路到可以取材的地方去。 赵看我一眼说:“你真懂得享受。” “我的工作确比其他人的工作可爱。”我笑,“但如果没有林医生那份不可爱的工作支持我,我就难以可爱得起来。” 他不接口。 我坐在山坡上,开始素描村落的风光,有孩子追踪前来,笑嘻嘻地向我讨吃的,我让他们站十五分钟,等我画好一幅速写,才放他们走。 有些孩子才刚会走路,我把他们抱在手中,快乐得大笑。赵也很开心,没一会儿,我们两人打成一片,我甚至在他的协助下完成了三幅水彩。 他说:“两点钟了,你不饿?” “我可以吃得下一只老虎。”我笑。 “当心!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还装模作样的到处张望。 我们嘻哈绝倒,坐在地上野餐,他喝著啤酒,把三文治递给我,我吃了很多。到过峇里无数次,最愉快是这一次,因为有他陪著的缘故。 谁说我不怕寂寞?我茫然,如果林医生可以陪伴我…… “你在想什么?”他问:“你老有一种‘不在此地’的迷茫,是别的女人所没有的。”他凝视我。 我笑:“胡说。” 我剥了香蕉吃,引来小小的猴子,爬到赵的头上去,我笑嚷:“我的天!”连忙取出宝丽莱照相机替他拍照。 吃完丰富的一顿,我收拾画具。 “不画了?”他问。 “不画了,太快乐的时候很难工作,我们到村里逛逛。” 我们走到村里,与妇女闲谈,答里稻田很大很多,我又拍了许多照,妇女以糕点招呼我。 赵说:“我也替你拍照。” “我身上一团糟呢。”我说。 “不相干。”他说。 事后他问我:“为何用宝丽莱相机?” “我心急,要立刻看到美丽的时光,留到将来,那种享受会打折扣。”我说。 “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子。”他非常由衷地说。 我笑一笑,“香港必然有许多特别的女子,如果不是嫁了林医生,也许我也像其他那些特别的女孩子,沦落在政府某机关做一份数千元月薪的牛工,埋没了天才,一辈子也见不到你赵少爷。” 他默然,然后说:“你是一个十分感恩的女子。” 我叹口气,“也许是我心虚,我要不住提醒自己,假使没有林医生,我不会有今天,因此我万万不能做任何使他不愉快的事。” 他有点意外。 我温和地说:“我们回去吧。” 我开动吉甫车,驶到一半,落下雨来,我慌忙抢救画纸及工具。 我笑说:“人是防水的,画不防水。” 连忙把“名贵”的作品放进车尾箱,身上淋得湿透,如果没有他在这里,我可以脱了上衣裹上大毛巾,但现在…… 我只好把车子驶得飞快。 到了酒店,已是傍晚,天气颇为清凉,我打了几个啊啊嚏,笑说:“这下子劫数难逃。” 他帮我取出画具,一边说:“如果吃晚饭的时候,喝点酒驱寒,就──” 我打断他,“我想休息。”我说:“不下来吃饭。” 他一怔,然后说:“我明白。” 他明白,明白什么? 我仲一个热水澡,洗干净头,叫了食物到房间吃,好生盼望他会再给我来电话,但是他没有。 第二天我一早起来整理昨天画的画,觉得成绩不错,下午在泳池晒太阳。 赵又出现在我身边。 我问:“你是一个人来的?” “不,”他笑,“还有朋友,不过把他们甩掉了。” “为什么?” “因为跟你在一起更开心。” 我跳进水中,游了两个泳池的距离,然后用毛巾裹住身体。 赵递给我一杯矿泉水。 他眼睛看著别处,他说:“我暑假后就要回美国,现在没有人知道我与你两人在此异地相逢,假如你怕我在事后会说出去,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你不必担心什么。” 我忽然觉口渴,一颗心咚咚的跳。 隔了很久,我缓缓的问:“你在诱惑我?” 他仍然看著远方,“也许是你诱惑了我,”他说:“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直到我九十岁的时候,仍然会记得你,我喜欢你那不在乎的神情,甚至你对林医生的忠心,我都非常欣赏。我不认为你会离婚,但我乐意做你的插曲。” 我低下头,喉咙更加干涸。 我看一看他英俊年轻的脸,清澈明亮的眼睛,结实的手臂,修长的身裁,他是我小时候一直想要的理想男友,只是我在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 现在他来迟了。 我叹一口气,迟总比永远不出现好?我终于遭到试探了。 “你生气?”他问。 “没有。”我说。 又过一会儿,我看著泳池中滟滟的水光,我说:“你让我想一想。” “我等你。”他说:“我在一三四号房。” 我说:“不──” 他看牢我,我咽一口唾沫。 我不能,我不能够对不起林医生。 我奔上楼,关上房门,坐在床沿发呆。 可是林医生不会知道──有什么害呢? 这种事做了一次就有两次,我不能开头,然后往这下流的路上走。 如果嫌林医生,可以跟他离婚,如果不舍得他的财富地位,就忠于他。 不,我是一个知识份子,不能做这样的事。 我决定立刻离开峇里,火急的订好飞机票,马上退了酒店房间,赶回香港。 在飞机上还是一直心跳,怕见到这个男孩子。 司机等著接我,回到石澳,我奔进房子,大声叫:“林医生!林医生!” 佣人笑著迎出来,“太太,医生在日内瓦未返。” 我绝望地呜咽一声,“他的电话呢?替我接通他。” 电话接通了,我飞快的跑去听,我求他回来,我说我想念他。 “快回来吧,”我说:“否则来不及了。” “别胡闹,”他很责怪我,“我一时怎能分身?你乖乖的别闹。” 我再求他:“那么我来看你,我马上来。” “太太,”他说:“我天天开会,你来干什么呢?” 我哭了,“你如不回来,我就跟你离婚!” “你这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厉声狂叫,“我是你的妻子,你马上回来!”我挂上电话,哭著上楼。 我到傍晚才把自己收拾整齐,下楼吃饭,桌上整整齐齐的放著四菜一汤,我只略吃了一点,非常无精打采。 我不以为林会回来,他的事业大于一切,我与他离婚,有大把少女等著嫁他。 他从来未曾以我为重,我早就知道,我得独立对付姓赵的男孩子,林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我吩咐佣人,叫她们回电话说我不在,也不再听长途电话。 我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过,我只是一个女人,生活上物质丰富固然好,但精神生活也很重要,丈夫对我忽视,令到其他男人有乘虚而入的机会,他也并不在乎,我这段婚姻,维持下去也没有意思。 我将衣柜中的皮大衣拉出来撒了一地,用脚狠狠的踢著、踏著。 我又企图喝醉酒以消烦恼。 很多女人处于我的环境,会得名正言顺地找情夫,但我爱我的丈夫。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女佣人说:“有客人等你,太太。” “谁?” “是赵少爷。” “我不见他。” “他说他一直等,他不走。”女佣人说。 “我自己跟他说。”我说。 我换好衣裳,匆匆的走到会客室,我拉开门,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 “不要逃避我。”他说。 “你走吧。” “不要打发我。”他说:“说‘好’或是‘不好’,提起勇气来。” 我说:“你把我估计太低了,我的答案是‘不好’,我永远不会对丈夫不忠,我爱他。” “但是他爱你吗?他以事业为重,置你不理。” “是。”我承认,“我们婚姻有危机,他不重视我,但这不表示我会对他报复,我是很伤心烦恼,因为我一年见到他的时间不到三十天,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我会跟他说明白,但仍然,我不会对他不忠,你走吧。” 他静默良久。 我坐在大大的真皮沙发上,用手捧住头,无限的心酸彷徨。 我说:“我会要求离婚,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终于说:“我走了,对不起。” “不。”我抬起头来,“我很感激你的建议,因你缘故,至少我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具吸引力的女人。”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自尊心受了伤害。 我把脸埋在手中良久。 “林太太。”忽然有人叫我。 我吓了一跳,松下手,发觉林医生,我的丈夫,正蹲在我面前。 “你!”我跳起来。 他把我按在沙发里。 他非常温柔,“我回来了,我怕你有事,结束会议,回来看你。” 我歉意而紧张的说:“可是──” 他摆摆手,“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了,我打算结束业务,我们清闲的享几年福。” 我瞪大了眼睛。 “刚才你们的对白,我全听见了。”他眼睛红起来── “呀!”我恐惧。 “我一直辜负你,”林医生说:“你并不是一味追求物质的女人,但是精神上我太少予你满足,现在亡羊补牢,我真要享享晚年福,陪著美丽年轻的妻子。” 我扑到他怀中去。 他把我紧紧的抱住。 他说:“记得当年我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也这么紧紧的抱牢我。” “让我们重头开始,”我又哭,“好不好?重头开始。” “我原来想求你给我这样的机会,”他说:“你却反而先提出来,由此可知你是真爱我,我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 他紧紧的抱著我,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忽然又笑了。 我也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结婚日记 △月△日 我与家泰决定结婚了。 很多故事以这句话来作结束语。 但请你相信我,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我们的故事是在决定结婚以后开始的。 第一件事,家泰说:“要告诉双方父母。” “啊,”我将拇指含在嘴边,“啊,是,双方父母──可是关他们什么事呢?又不是他们结婚。” 家泰瞪我一眼,“艺术家,这是三千年来的习俗。” “别把我的职业牵涉在内,”我说:“那么你去约见他们。” “不不,不是这样,”他耐心的说:“要分开三部份来做。” “为什么?”我不明白,“你说来听听,导演先生。” “第一次,我去拜见令尊令堂,第二次,见我的父母,第三次,订张台子,咱们一对,他们两对老人见面。” 我不以为然,“不必了吧?” “当然是必要的,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家泰肯定的说:“本来他们早应见过面,可是因我俩不与家人住,所以才有这种事发生。” “好,”我没法度,只能答应下来,“你说吧,怎么见法,我听你的就是。” “还有更重要的事,”他说:“住的地方呢?” “随便那里好了,你的公寓,或是我的公寓,或是把这两幢小房子卖了,换座大的。”我说。 “说起来可简单,”他笑,“进行起来!也要一头半月的。” “还有什么?”我觉得凉飕飕。 家泰搔搔头皮,“请客呢?” 我坚决地说:“我不请客。我结婚,与别人无关,这些人在我生活寂寞的时候,不一定出过力,在我认识你之后,更加不值一毛钱,干吗要为他们添增那么多麻烦?” “嗳,器量不可太小,你做人别这么偏激好不好?”家泰有反感。 “我哪像你,相识满天下,人人都是两肋插刀的好友。”我赌气,“我是个阴险小人,我没有亲友。” “喂喂喂,咱们怎么吵起来啦?”他说:“少安毋躁,从头计议。” 我说:“旅行结婚,咱们索性到外国结婚,省下这一笔费用。” “旅行是旅行,结婚是大事,确是应该告一个月假外边去走走,但喜酒是一定要请的。” “分开两件事做,先结婚,后请客。”我说。 “也好,你说到哪儿结婚?” “巴黎。” “咱们的洋泾 法文不够用,一回儿那牧师问:‘你是否愿意做梁家泰的奴隶?’你没听懂,也答应了,岂非大大的吃亏?” “说得有理,”我笑,“那么英国吧,我在英国读了四年书,我熟英国。” “那还不如加拿大,我熟魁北克。” “好,到你的地头去。”我速战速决,“先谈结婚的事;定了日子,咱们去买指环、做新衣,还有订机票与旅馆──家泰,要做的事怎么那么多?” “是,不研究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结婚最简单不过?”家泰也纳罕。 △月△日 我们一件件的办起来,一边争论一边做,两个人办事能力虽高,却也头痛。 我坚持要往迪斯尼乐园,又得去申请美国护照,在领事馆排队就排半日。 接著到医生处检查,笑与家泰说:“你是独子,若检查结果是我不能生育,那还是另娶淑女吧。” 花了好几百元,结果医生说可以生到五十五岁更年期,梁家不怕没太子继位。 两只白k金戒子共重三钱二分,一千三百多元,听得一大跳,我说:“从前彷佛足金也只要数十元。” 家泰问:“你以前结过婚?”这家伙! 西装一套两千多元,还得配皮鞋衬衫领带,家泰不肯穿礼服,他说:“弄得不好,像西餐馆领班。”又属我穿旗袍套装。 我看中一件垒丝料子的裙子,哗,美得它?堕肩、细腰、裙头打密折,如果配缎鞋、短手套以及鲜花,简直像公主。 可是家泰说二五月份魁北克还很冷,当心生肺炎。”扫兴。 于是只好缝制丝棉旗袍,告诉你,结婚跟其他世事一样,不如意地方多多。 △月△日 拜见了家泰父母,很和蔼可亲,未来家翁长得与家泰一模一样,声音都分不出来,很趣致。 后来他对家泰说:“这女孩子好,万中选一。” 乐得我。 家泰去订了飞机票,好贵,我跟他争论,说:“旅行社有便宜的机票。”他但笑不语。 于是我到处打电话去托朋友,结果打八折或九折的机票全部得在一个月前订,挤过公路车,无奈,向家泰认错低头,哗,他那个得意劲儿。 结婚费用我与他一人分担一半,因他一时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现款,而我则一向有点节储,本是打算买只白金钻表的,现无法不取出作正经用途。 向公司请好一个月假,同事纷纷恭喜我,要求见家泰,偏偏家泰理了发,看上去老土老土的模样。他还强辩:“人品出众就好,你管我那头怎生模样。”哩!好大口气。 不过香港人好势利,单听到工程师三个字,顿时刮目相看,家泰就是这点占便宜,其实家泰并没有钱,我只是敬他是个专业人士。 一切都好像准备好了,戒子戴手上,机票在握,行装俱备,结婚如果只是注册那么简单,生活还不失是愉快的。 但是梁老先生跟老太太怪叫起来,“什么,不请客?只有一个儿子呢,不宣告亲友是不行的!” 和蔼的老先生有点伤心,硬是叫我应允下来。 我细细声跟家泰说:“咱们没钱了。” 家奉犹疑地问:“要请几桌呢?” 老太太不知道啥算盘,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七十多桌,新娘子家占廿桌。” “七十多桌?一桌十二个人,一共一千个客人?我哪里认识那么多人?连老佣人算在内,顶多两桌人。” 老先生说:“不用你们出钱,一切有我们。” “可是──”我想说可是我们得出力呀。 老太太打断我:“就这么决定了,我替你去订做衣服,大红的绣花袄,盘金裙子。” 我与家泰面面相觑。 “回来再说,现在没时间了。”家泰说。 老先生见再不退步要闹僵,才勉强应允了。 回家后我同家泰埋怨说,“你们家广东人真烦。” “大家热闹热闹,”他说:“老人家重视你才肯花那么些钱呢。” “订在哪里?”我问。 “丽晶酒店。” “四五千块一桌的菜,订八十桌?”我惊问。 家泰点点头。。我只觉肉辣辣地痛起来,大花费了。 △月△日 找房子找得一佛出世。 我们心目中的房子最好有两千呎左右,厨房要大,房间亦要大,将来生了孩子,雇了佣人,不必搬家。 家泰此刻住的公寓有七八百呎,比我的房子面积略大,两层卖了,约值一百万,可是近千六呎的房子,地段略好,要百六万,向银行借六十万,那利息简直是高利贷,想想都睡不著。 于是夫妻俩坐著头痛。 我忽然问家泰:“怎么离婚的人这么多?我连结一次婚都嫌烦,我是不离婚的,我怕怕。” 家泰笑,“难怪流行同居。” 我深深叹一口气,“同居亦不易。即使有了房子,还得装修,现在百物腾贵,真受不了,救命。” “我知道爹爹有个房子,千多呎,叫他向房客收回来给我们住。” 我没精打采,“开玩笑,怎么收得回来?大家又不是没处住,上次有个女人,收了房子说自住,没到两年卖了出去,被人告密,法庭判罚五十万!” 家泰喃喃说:“怎么办?” “别想了,想破了头也没用,先结婚,婚后住小房子,然后才定下心来慢慢想。” “也只好这样一步步来。”他耸耸肩。 “不过先得找佣人,真是当务之急,天天这样出去外头吃三顿,快破产了。”我说。 “佣人?”家泰像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人。 “是呀,”我形容给他听,“白衣黑裤,替咱们收拾地方洗衣服煮饭的那种好帮手。” “为什么要请佣人?”他反问。 “因为我这个主妇要出外工作呀!” “婚后还要工作?难道你还没辞职?”他怪叫,“我最不喜欢我老婆跟男同事打情骂俏。” “钱不够花呀,不做怎么行?”我的声音尖起来。 “你要花什么钱?生活费我自然会得支付。”他抢著说。 “生活费?这年头还有饿死的人?我是说零用,我平日的使用非同小可,没理由放弃这么丰厚的工作。” “不是说做工受气吗?”他声音越来越高。 “受气管受气,发薪水准就可以了。”我说。 “孩子们谁管?” “褓姆呀,再贵也不过三两千,我没理由放弃一万元的薪水不赚,回家蓬头垢面地做女佣,于经济学都不合,你说是不是?” “我说不是,”他与我算账,“孩子们非要亲自照顾不可。” “那么你留在家照顾他们,孩子有一半是你的。” “什么?”他跳得老高。 “你思想落后封建,我不予接受。” “结了婚再说。” “什么都可以结了婚再说,这件事不行。” 他垂头丧气,“若不是爱你,我都不想结婚。” “啊,家泰,汝道不孤,我也有同感。”我拍著他的背安慰他。 “这是试炼,原来结婚是试炼爱情的坚定。” 家泰说得很对。 不过我们还是没找到房子。 别人彷佛结婚结得很容易,而我俩差点反脸。 天天晚上拿一只计算机算。 旅行:旅费住宿加饮食,廿七天,两个人一共四万港币。房子装修连电器,又是五万,购买日本小车子,三万……除非中彩。否则继续头大。 △月△日 今天我撑饱了,猪油蒙了心,忽然兴致孜孜的问家泰:“阿泰,你好像什么也没送给我,怎么连钻石戒子也没有?” “什么?”他简直拔直了喉咙,“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要我的命?” 我忍气吞声,回到房间,关上门,算了,也不与他吵,他都快崩溃了,再吵下去大家都没好处,这个婚怕会结不成。 我却不相信钻石贵成那样子,故此跑到相熟的珠宝店去询问。 惠记银楼的会小姐说:“……略好一点的两卡方钻,约八万元也可以了。” 我吓得下巴都掉下来。 很不开心的回家来,这辈子也许注定要秃著指头做梁太太了,所以你说,一切都是命运,与人无尤,所以别说不贪图做阔太太,没有这个福气,我保管你做不成。 不但说我生活上的享受差,而且我的一切享受都是劳苦所得,天天上班,连假期内也挣了散工来做,这样子苦苦节聚所得,多劳碌。 有时候忙得慌,就羡慕那些太太一切都享现成,不必做也有得吃──不是没出息,而是累了。 但是我爱家泰,两个人打仗总比一个人好,至少在战壕中可以略事休息,让他站岗,咱们俩守望相助。 想到这里,精神又来了。 不是说爱情值千金吗? 因有琐碎的事做,干脆请了一星期的假到处奔走。 去取衣服的时候又看到几块很美的衣料,花团锦簇,巴不得多做几件衣服。可是要待蜜月回来再说,家泰怕要怪叫。 现在我的钱是他的钱,他的钱呢,还是他自己的钱,哈哈哈哈。这老小子。 家泰约了我吃中饭,忽然之间在饭店里,良心就发现了,伊说:“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三生有幸。” 我白他一眼,“自然,这年头,你找谁合股结婚,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老姑婆没处嫁,贴了老本但求早结婚。” 他非常感动,那孩子气的脸使我心软。 “将来这些钱,都是要归还的。”我温柔的说。 “好好好。” “你领了花红,记得买只白金表给我。” “什么?”他说:“你有了黄金表,还有白金表?我连不锈钢的表都没有!” 梁家泰血液中没有一丝哄女人的艺术,气得我,与他说话就反了脸。 “本来黄金白金珍珠宝石都该由你供给。”我眼睛都红了。 “好好好,”他点头,“让我努力去赚就是。”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真倒霉!”我擤鼻涕。 “得了得了,我又说错了话。” “你还欠我戒子费、医生费。” “好好,我写支票给你。” “你什么事都要跟我争,人家将来可是要进医院冒著九死一生为你生孩子的,一只脚踏棺材里的呢,又是独生子,女儿在你们家还不计分,太难了,我不干了,一个人忍耐力是有限的。” 家泰长叹,“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我破涕为笑,“你上班的时间到了。” “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怎么老说话气我?” “我是老实人。” “你不错是老实人,但就会欺侮女朋友。” “还女朋友呢,老婆,你是我老婆。”他吻我的手。 “再见,”我说:“好好的做事。” “你自己一个人奔走要当心。” “知道了。” 我不喜家泰跟在我身边进进出出,一般女人都喜欢有个侍从接送,我是例外,男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跟在女人身边没出息。 家泰喜欢的,也就是这一点。 两个人分头做事,又快又好。 △月△日 大突破,好消息。 家泰说:“我找到了一份优差,我决定去教书,教书有宿舍,可以解决住的问题,卖掉我那层房子作投资用,你那幢留著我们‘渡假’,如何?” “人家准收你吗?”我笑他。 “放心,”他拍拍胸口,“看我的。” 我随他去,只不过觉得他这个主意打得不错,如果成功的话,倒是省却不少麻烦。 一星期之后他带来了好消息,这件工作谈成功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女人就这么简单。 宿舍供给家俱,老式是老式,但非常实用,这个大难题解决以后,我心头顿时一松,不禁暗暗为嫁到一个能干的丈夫而骄傲。 “地方很大,”家泰说,“足可以生半打孩子。” 我说:“我那张三呎乘六呎的书桌可以搬到新屋去。” “不!那书桌太大了,抢我的锋头。” “梁家泰,你这人怎么这样烦?” “老婆的书桌那么大……” “噜嗦,像梁老太!”我说。 “粱老太问你干吗不去陪她说说话。” “我哪来的空。”我说。 “没空也得拨空。”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现在还上班做事,不受你控制,将来嫁了你,才嫁鸡随鸡未迟。” “喂!”他不放心的事越来越多,“你可得孝敬我父母。” “不,我会天天与他们吵架!”我笑。 他拧我的脸,“我休了你。” “好,我带著孩子们到处找生活去。” “我也跟著去。” 咱们在一起胡闹也是节目之一。 一切总算准备好了,婚后回来,先住小房子,到九月底再搬进大房子。 总共喧嚷了半年,两个人的经济能力又不差,还这么复杂,不知那些十多岁的年青人如何结婚。 我赞成迟婚,有事实支持我。 △月△日 终于到五月了,收拾行李往北美洲,好不开心,兴奋异常。 家泰泼我冷水:“这只是一个开始。” “是是。”我知道。 很多人以为结婚是完成了一件事,而事实是刚刚开始,以后的日子很长很长。 我早列好了一张单子,要带的东西一件不漏,婚戒早戴在手上,怕忘记或是失去。 我们带一只大箱子另一只小箱子,回来时东西也许会多一点。 想到可以与家泰共游迪斯尼乐园,开心得不得了,那地方我在七三年去过一次,因是独行,所以觉得寂寞,现在有了家泰,一切都不同。 与家泰还是多多争吵,但无伤大雅,他们说没有不吵嘴的夫妻,但切忌人身攻击,至要紧实事求是。 亲友们都要来飞机场送我们,但我与家泰都是独自走天涯的人物,读书的时候都走遍了大江南北,现在这次旅行不算什么,两个人叫辆计程车就到了飞机场。 我们等飞机时喝咖啡。 我说:“回香港来一直做,足足三年未曾远游,去年到夏威夷也不过是七天。” 家泰说:“像是念书时候,喝完咖啡就动身,在香港去看电影都有人送。” 我笑,“当年陪你旅行的是洋妞吧?” 他不承认,“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冰清玉洁的。” 我说:“也不怕难为情。”笑。 “时间到了,”他挽起行李,“来,动身。” “是。”我跟在他身后。 我都快要变日本妇女了,老公一叫、马上“嗨”地一声应,唯命是从。 上了飞机,我把头靠在家泰肩膀上,说不出的满意,这人是全世界唯一能使我合资结婚的人──不管将来是否收得回来。 家泰说:“总算成行了。” “嗯,”我说:“回来再讨论搬屋请佣人辞职请客写帖子之类的事。” 家泰拍了一下大腿,“还有拍结婚照。” 我申吟,“天啊,你打算怎么拍?” “两个人的合照呵。” “要不要穿婚纱?” “你那么喜欢那条纱裙,买了拍照也好。” “回香港不一定还有。”我问:“照片找谁拍?” “你不是认识许多摄影师吗?” “拍出来都呆,因为都紧张。”我说。 “总要拍的。”他耸耸肩。 “回去再说吧。”我逃避。 家泰说:“咱们不如不回香港了。” “好主意!”我大笑。 “妈妈会气坏。” “孝顺儿子。” 我靠家泰肩上睡著了,从来没有在飞机上这么轻松过。 真奇怪,去年今日,我们还是陌生人,如今成为终身伴侣,将来要白头偕老的,并且生下一堆子孙,我在时间的荒漠海中遇见了家泰,有缘有份,结成夫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到达魁北克的时候是当地时间下午三时。 以前到过这地方,感觉自然没有这次好。 我急于要看家泰的母校,家泰觉得我胡闹,租了车,他迅速驾车到旅馆,对于魁北克的街道,他熟如手掌。 我们放下行李,沐浴,吃了一顿饱,互相拥抱。计划明日到婚姻注册处,三日后成婚。 我忽然记起:“证人!两个证人,怎么办?” 家泰笑,“到大学去借教授与他的夫人做证婚人,满意吗?早已写信通知他们了。” “家泰,你真伟大。”我吻他。“不结婚真不知有这么多的细节。” “三天后大功告成。” “什么地方有花买?我想买束花。” “三天后我带你去买。” △月△日 到市政厅去定好日子,陪家泰到大学去见他教授,老人白发蓝眼,精神闪烁,拥抱我,称家泰为天才。 我们约好他们两位三天后见,家泰再陪我到处逛。因才融完雪不久,天气尚颇为寒冷,我们回旅馆看电视。 说起来好像很浪费,老远路来了,不玩个够本,而事实我喜欢舒舒服服的渡过这一段日子,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埠跑到另外一个埠,已不适合我。 我与家泰每日到公园去小坐,谈天,说将来,想想孩子们的名字,逛百货公司,选些日用品…… 结婚的日子来临,我穿上那套旗袍套装,头上别一朵预先准备的绢花,教授来酒店接我们,称赞我美丽。 我并不紧张,一个劲儿的笑。 到了市政厅,主婚人问我:“……你愿嫁这男人──梁家泰为妻?” 我向家泰眨眨眼,答道:“十分愿意。” 交换了戒子,我便成为家泰合法的妻。 与教授吃了晚饭,送他们回去,我问:“怎么样?老公,结婚的滋味如何?” 他说:“那得看你以后的表现如何。” “我?婚都结了,我可以恢复本来面目了,回到香港,辞掉工作,每天搓十六圈麻将,与女友出去吃茶,东家长西家短,卷著头发在家中走来走去,抽香烟喝酒,哗,多棒!” 他吓得面色发青,“你敢!” 我笑得前仰后合。 啊,结婚的感觉非常好,再为它忙碌十倍也值得。 雨季 大雨。 我撑著把伞自办公室出来开会。 中环挤得人贴人,低气压,路上泥泞一片,低洼地区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泞中挣扎的鱼,伞叠伞,过马路时仍然争先恐后,任你是个什么样好修养的大美女,此刻也皱上眉头,被雨被人迫得髻横钗乱。 我长叹一声。 有些人还吹牛要走丝绸之路呢,下大雨叫他天天来走中环之路,他就要叫救命了。 我看看双腿,泥迹斑斑,上好的意大利薄底凉鞋如斯被糟塌,我苦笑,也就像我们这些人吧,上好的青春奉献给办公室,浪费。 然而不是这样,又该怎么做? 一个西装煌然的青年男子把我一手推开,上了计程车。 我焦急地仰起头,再等第二辆。 这乃是个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社会,跟原始森林没有不同。 也有分别,生活竞争得更厉害了,以前女人可以躲在山洞里照顾幼儿,现在咱们也得跑出来抢食。 对面有辆空计程车,我必须要扑过去,不然就迟到了。 交通灯转了黄色,我奔过马路,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大房车自横路驶出,响起号角,吓得我一松手,厚厚的文件夹子跌在水?堙c 这时交通灯已是绿色,行人纷纷走过,谁也没向我多看一眼,谁也不会帮谁一个忙。 我只好一手拿伞,另一手匆匆拾起的文件,半边身子就变为落汤鸡。 心中浩叹,又气又急,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忽然有一个人帮我拾起东西,交在我手中,并且说:“对不起。” 他是车子的司机,穿著制服。 我瞪他一眼,骂他:“你知道吗?我可以将你告进官里去,你闯黄灯!”我愤怒鼗又贰?br /> “对不起,小姐。”另外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见个中年人,斯文有礼。 “请上车,我们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说。 我狼狈而绝望的看看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再别无选择,我不愿再看老板的面色。 司机提伞在等我们。 我说。“我往会议中心。” 他说:“刚好同路。” 我匆忙上车,才发觉是辆劳斯莱斯。 全部空气调节,门一关上,静寂万分,与外边的闷热、潮湿、恼人的逼轧隔成两个世界。 我掏出纸手巾,先把文件抹干,再顾及自己的身体。 气渐渐平了,有钱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机开的车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随即哑然失笑,家中有司机,还用上班去赚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脸一红,向前看。 “大雨真恼人。”他说。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钱人的车子不顾行人死活,才恼人呢!” “对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迟到。” “是不是跟钵甸洋行开会?”他忽然问。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 司机很有办法,在挤塞的马路上穿插,十五分钟就把我带到目的地,我松一口气。 “再见,谢谢。”我下车时说。 “再见。”中年人说。 我急急赶到会议室,老板还没来呢,我在后排位置坐下,拢拢头发,取出小镜子视察化妆有没有糊掉。 这年头,交功夫的时候,老板当你是超人,但是讲到仪容,他仍希望你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一双皮鞋吱吱冒水,也顾不得了,凉浸浸地,真怕捱完三小时的会议会得伤风。 在家享福的太太们也许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吧。 众人渐渐来齐,都抱怨天雨,我落寞地强自振作,不得不坐得笔直,挂个笑容。 时间到了,每个人都肃静,我老板迟到,十分尴尬。 主席推门进来,我呆住。 难怪…… 难怪他知道我是与钵甸洋行开会,原来他就是会议主席。 罢!反正来了,也只好硬著头皮坐下去。 中年人姓郝,叫郝大庄,是钵甸行唯一华人董事,在会议中,他充份表现了他的英明、决断,以及风度。 散会后,我跟著老板出去搭电梯,他叫住我。 “夏小姐。”他笑脸盈盈。 我转头,大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诧异这个大亨怎么会有意跟一个中级职员交谈。 我老板瞪著我,有点不甘心模样。 郝先生说:“你的伞遗留在我车里了。” 果然,我太冒失。 “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我老板──” “别理他。” 电梯门一开,他与我进去,把其他人都隔在外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错愕,难道事情还有下集? “来,文件重,我帮你拿著。”他接过去。 好风度的男人,只有高尚的男人才照顾女人。 “你在公司里什么职位?”他问。 我报上名衔:“业务经理。”经理满街飞。 他问:“有没有一万块一个月?” “九千五。” “到我这里来,我出一万五,这样精忠报国的职员,我随时用得著:雨淋湿文件比淋湿身体更重要,守时若守身,嘿,你老板福气好,我可要跟童某说上一句。” “童先生?”我大吃一惊,“童先生是我的大老板,我平日不大见得到他。” 他忽然怜惜的看著我,“如此赚一万块也不容易。” 我啼笑皆非,“一万块是很多钱了,郝先生。” 车子来了,司机替我们打开了门。 回到公司,上司立刻追问我怎么会认识郝大庄。我胡扯……“他在上海,与我父亲是同学。” 到家,我发觉这一天真的泄了真气,累得垮下来。 志强还没回来,我赶快把米下锅,咱们这些女经理还不是一样要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前两天我婆婆来探访,闲闲的说起:“我喜欢男孙,你快点生养吧。” 我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真倒霉!她老人家还以为时代不变,女人是光在家养宝宝的,我真不能想像自己如何怀著胎儿去冲锋陷阵,单是今恁a保证流产大吉。 还要包生男胎呢,也不想想没有人家倒霉的女儿来煮饭,待那宝贝儿子下班不知吃啥? 幸亏志强是明白人,孩子是爱的,但也有个分寸,不然相逼太甚,连妻子都跑掉,还孩子呢! 电话铃响。 我取起话筒,那边立刻说:“夏小樱小姐,请问你辞职没有?” “你是谁?”哪来的怪电话。 “郝大庄。” “郝先生,开玩笑。”我莞尔。 “我说的是真的,一万五,我已叫女秘书订好合同。” 我笑,“郝先生,真为我的工作能力?” 他呆一呆,忽然轻轻说:“不,因为你的美貌及那双复仇女神似的眼睛。” 我大笑,“难怪,今早我恨得可以吃人,但美貌,郝先生,你应该知道,中环的靓女足有三十万个。” “你是不同的。” 我吃惊,这么有财有势的男人,他竟然来吊我的膀子,我不禁得意起来。 但随即我告诉自己,这种玩笑开不得,“郝先生,我是有夫之妇。” “我知道,结婚刚刚一年,你还在工作,美其名曰有兴趣,其实你是生力军,是不是?” 我讶异,什么都瞒不过他,而且他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女儿的生活同你一样。”他叹口气说。 “有这样的爹,何必再担心?” “过奖过奖。”他停一停,“明天有没有空吃午饭?” 我怔一怔,“为何偏偏选中我?” “我觉得你特别。” “我说过了,中环有许多特别的女子。” “我公司里就没有。” 我笑,“恐怕是你没有时间作调查吧。” “很难说,我对你有眼缘。”他说得很认真。 “郝先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仍然好脾气地哈哈笑,出来社会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不敢得罪。 啊,只有月底发出薪水就可以,不触犯原则的自尊,何妨牺牲?只可惜日子一久,气质已变。 郝大庄此举还不就是变相的调戏有夫之妇?然而他身份不同啊,我怎么都要替他留三分面子。 幸亏这时正听见门匙响。 连忙说:“郝先生,有人按门铃。” 他很识趣,便怅惘的说:“下次再谈。” 我松口气,“再见。” 见志强开门进来,我刚来得及放下话筒。 志强问我:“你同谁说话?下班够累的,还说说说!长舌妇。”他走过来拥抱我,吻我的脸。 我笑,“吃饭吧。” 我们是恩爱的。当然,我不是不希望尝试一下什么都不用做,又大把大把地花钱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找人喝茶、逛公司,到欧洲玩耍…… 然而我确信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除非是福气与生俱来的公子千金,普通人要攀上那种颠峰,代价往往是惊人的。 我没有劲气。 现在我有一个小家庭,安全的窝,志强虽然帮不了我,没有给我太多物质享受,但我有另外的补偿,伊是一个高贵的好人,品质均一流,将来会有三五个孩子,都做著安乐的小市民。 那夜我蒙蒙胧胧的睡去,只见有人拿了大颗大颗的钻石来引诱我,被闹钟惊醒,已是起床赶出门的时刻。 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天天这样奔波。 中午时分,郝大庄的女秘书打电话来,接通以后,他约我吃午餐。 我还是出来了,什么事都得说清楚。 我只叫一客三文治及一杯矿泉水。 他微笑,“难怪这么苗条。” “天气热,吃不下东西。”我说:“郝先生,我决定在原位工作。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还没资格担当你那个职位。” “傻瓜。” 我笑。 “香港居然还有肯量力的人,其实社会上那么多三脚猫,也不差你一个,做做就会了。” 我说:“老板也快升我,我听说的。” “我跟老童说一声。” “你肯吗?”我雀跃,“太好太好,过来投靠你,我是没勇气,如果你在老板面前美言数句,这种好处会令我受用不尽,我不会拒绝。” “换句话说,”他凝视我,“要你付出代价,有所冒险的事,你不干,但无伤大雅的小便宜,你亦不会放弃,是不是?” “当然,”我歉意的说:“我是一个商业社会现代女性,这种算盘都不会打的话,如何生存?” “坦白可爱的女郎,你深爱你丈夫?” “唔,”我点点头,“有感情,一百万都换不走他。” “真的?”郝大庄笑。 我说:“真的,而且别怀疑我。” “好家伙,我羡慕那小子。” “郝先生,你什么都有,名誉地位财产,还有美女,羡慕一个小职员?”我讶异。 他仰起头,“我得到的一切,除了金钱是实实在在的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假的。”叹口气。 “你又何必太认真呢?”我劝他。 他放下餐巾,“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去。” 都大庄不过五六十岁,在如今来说,算是盛年,再加上他外型好,精力比我们都旺盛,有什么理由长嗟短叹?社会是不会原谅他的,金钱能够买得到的东西,已经太丰富。 回到家,我同志强说:“那些有钱人,动辄身家数十亿,我都不知那是什么数字,我们如果有三百万现款,就可以收利息过活,天天游山玩水,志强,是不是?” 他吻我一下,“你去玩,我是男人,男人没工作像什么?” 我说:“我是个小人物,胸无大志,老板称赞我一声,我就兴奋好久,储蓄户口上多了三千块钱的利息,就乐起来,怎么办呢?” 志强说:“没关系,我还是一样的爱你。” 郝大庄真的找错了对象。 自那日起,我好久没听到他的讯息。 一日中午,吃完午饭,趁还有点空,逛时装店。近来衣物贵得不得了,我挑得很精明,非得样子老实质地优良才买,至少穿三季那种,吊带装与我无缘,所以并没有选到。 经过珠宝店,驻足而观,真可怕!那么大颗的钻石项链,隔一块玻璃,就在眼前,标价一百七十七万,我得做一百七十七个月才能够买下它,那是多久?十五年?太荒谬了! 难怪时下的女孩子那么虚荣,像我这样的收入,至少还能买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那些长得美但只能赚千余元的小女孩,只怕经不起引诱。 我叹口气。 “喜不喜欢?”身边有人问。 我差些以为是魔鬼的声音,一转头──“郝先生。” “我们又遇上了。” 我但笑不语。 “已经用过饭了?”他问,“来,还有十五分钟,我们进店去观赏这条钻石项链。” 我连忙说:“我不配用这样的东西。” “只要你说一声,它就是你的。”他看牢我。 “哈哈哈,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大笑,“郝先生,我今年二十六岁,是管理科学的学士,又有四年工作经验,只怕你瞒不过我呢!” 他的面孔涨红了。 我拍拍他的背部,恐怕很少人敢这么做,“郝先生,再见。”我转身走。 “小樱!”他叫住我。 我讶异,“为什么,郝先生,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他犹豫一下,叹口气,“因为只有你肯对我说实话,我想多听一点。” 我装出很慷慨的样子,“可以,明天午餐如何?” “不可以晚餐?”他苦笑。 “晚上我完全不想出来。”我摇摇头。 我们道别,又下大雨了。雨像天幕似的罩下,一把伞根本无补于事,我心痛鞋子,无暇顾及雨季的浪漫,不是每个人有资格悲秋的。 郝大庄给我一个做情妇的机会。 独自坐在豪华住宅中,戴著珠宝,穿著美服,又有什么作用?届时失去志强,少了他这么了解我、爱护我的人,真是憾事。没可能,代价太大。 我暗自偷笑,我爱志强,最主要的是,我也爱自己。 我守信用,婚姻有如合约,对方既然没有犯过,我就得履行合约到底,不能把对方取消解雇。 郝大庄是吸引我的。 不止是他的财,还有他的人,他是那种真正可以说话的人,有他在身边,什么苦都不用再放在心中,可以对他倾诉,在某一个范围内,他绝对是救苦救难,是有求必应的上主。 如果我还没嫁志强,很有可能跟著他生活,过数年黑暗凄丽的情妇生涯,躲在他怀中过日子,他来,便雀跃欢迎,他走,便静静盼望…… 现在太迟了。 第二天中午,我准时赴约,雨仍然又急又大。 在一间会所的西餐厅中,我与郝大庄静静对饮白酒。 他问:“你丈夫不管你同什么人吃饭?” 我摇摇头,“我丈夫什么都不管我,我自己管自己,一个人,要靠别人管,是靠不住的。” 他苦笑,“这话虽然复杂,我还是听懂了。”他停了一停,“你管你自己,也未免管得太牢了。” 他取出一只大的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道是装首饰的那种,打开来。 盒子内是一条晶光灿烂的钻石项链,虽然在微弱的灯光下,仍然闪闪生光。项链旁边尚有一对同款式的耳环,约有五公分长短。 我取起一只,搁在耳上对著玻璃杯照一照。 我说:“只要我说一声,就是我的?” 郝大庄不语。 “跟著还有许多许多?” 他亦不出声。 我不知什么时候会崩溃,不过现在还没有。 我说:“郝先生。”我把耳环放回去,“我认为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咦,只要你管得住自己,怕什么?” “你愿意与我做纯朋友?” “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我要的是真诚。” “那么何必出动这许多道具?” “我不懂得如何讨人欢心,我只晓得用钱。”郝大庄耸耸肩膀:“我是一个可怜贫乏的人。” 大约只有我会相信他。 “对了,我见过你的大老板,我同他说起你。” “你怎么说?”我留神听。 “我请他替你铺一条平坦的路,因为你有潜力及才干。” “啊。” “我又暗示他,我跟你有不寻常关系。” “你这奸鬼。”我跳起来。 “非这样说不可,否则他不会尽心尽力。” “这一件黄马褂可真难穿。” 他微笑,“我们不会计较这个是不是?有作用便行。” “是的,”我说:“你说得对。” “怎样谢我?” “记在心里。” 他点点头:“也好,本来是不够的,但现在我也将就了,有人记得我也好。这件事,你打算告诉你丈夫?” 我摇摇头,“不,现代的婚姻跟以前的不一样,以前一结婚便两位一体,现在各人独立,这算不得对不起他,我有我的前途,我有我的身份,早上一声再见珍重,两夫妻便各奔前程,苦难自当,我不认为我过份。” “你真是有性格,有主见。”他摇摇头,“那个傻小子娶了你,不知是福是祸。” 我一笑,“当然是福气。” 从头到尾我都以志强为重。 不到三天,大老板便将我调到一个比较清闲的部门去升职。 我很明白,迟早我都会升职,但迟跟早之间有著太大的差别。 我还是感激郝大庄。 我打电话去谢他。 他说:“你已经付出代价,还谢什么?” “胡说!” “并没有虚言,你的微笑,你的声音,都为我的生活增加情趣,小樱,这也是我得到的报酬,我并没有别人想像中那么伧俗,非要一个女人的rou体不可,我说过,女人,我要多少,有多少。” “谢谢你。”我说。 我更加感激。 “有什么事,我们再联络。”他挂电话。 这大概是说:没事别再找我。他也应该心息了。 郝大庄不是年轻小伙子,有大把时间,大把精力。 志强获知我升职的消息,非常高兴。 “多好,”他说:“比较清闲,又加了薪水,你一直想的目标终于达到。” 我有深意的说:“没有一件事是偶然的。” “当然,你一直那么努力,任何老板都会欣赏你。” 我只好笑。努力,谁不拚了老命来做,上司欣不欣赏,又是另外一件事。 我的事情,只有我个人知道。 志强说:“你也真是辛苦。” “这是我的选择,我也可以成为香港最悠闲的女人,早上睡得老晏,下午同朋友喝茶,但是香港的东西那么漂亮,那么多,我辛苦得来有我酬劳。” “如果我有钱。你就可以花我那笔,不必自己赚。” “届时说不定连你的人影都见不到,更加没人生乐趣?志强,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们都明白,世界上任何事,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失去什么得到什么,便是幸福。” “你没想过富翁?”志强傻气的问。 “富翁?”我做作的倒抽一口冷气,“那多乏味!” 志强哈哈大笑,他真是孩子气。 那夜我们去到一间名贵的西餐厅庆祝,看玻璃窗外一列香港夜景,觉得美不胜收。 我向志强举杯。 志强说:“咦,雨停了。” “真的呀?我以为会一直下到十二月。”我笑。 “雨一停我就可以穿新皮鞋。”志强像个大孩子。 他生活习惯一向很朴素,等我们储蓄到买洋房那笔款项之后,就可以松动一下了。 志强又说:“你身后那个老头子一直盯著你瞧。” “谁?”我转过头去。 啊,是郝大庄。 他身边有一个青春貌美的女郎,打扮得花团锦簇。 我同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谁?”志强问我。 “老板的朋友,开会时见过。” “看他那样子,仿佛很垂涎于你。”志强笑说。 我正颜道:“别开玩笑,人家才不屑呢!你看人家身边是什么人。” “仿佛是那个电影明星。” 我说:“对,人家要什么女人,有什么女人。” “这就是钱的好处了。”志强说。 “你羡慕?!”我故意问。 “不,天知道发财要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有你,什么都不想──除了想令你过得更舒服一点。” 我与志强缓缓用餐,待结账的时候,领班说:“郝先生付过了。” 我们转身,郝大庄已经带著女伴离开。 真是个有风度的男人。我略略有点怅惘。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日头毒辣辣的晒下来,蒸得人都熟了。 志强仍然无暇接送我去开会,而我们又不想负担两部车子,我还是得在街上抢计程车。 雨季真的过去了呀? 中环仍然比任河地方都挤迫,一年四季,阴阳晴雨,人肩碰人肩。 但我满足这种生活。 到我年老的时候,我可以跟自己说,我有过出卖自己的好机会,但是我受得起引诱,我骄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忘记他 分手后,她不发一言,没有申怨,也没有澄清。 才没多久,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漂亮神气,散发精光, 对他很客气,像个陌生人,真没想到她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桂开失恋,人瘦了几圈,最令她啼笑皆非的是,视力忽然衰退模糊。 看过眼科,医生说:「桂小姐,你有三百度近视。」 甚麼,廿二岁了才正式近视?上天也真会开玩笑,她鼻通红,流下泪来。 医生讶异,「近视很小事,你不愿戴眼镜,可做激光治疗,我可以推介专科医生给你。」 桂开点点头,抹乾脸颊。 「我替你验光。」 第二天桂开就架上近视眼镜。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收到一封垃圾电邮。 电邮这样说:「为甚麼记住一段叫你烦恼的爱情?前来我们处清擦一切。」 这是甚麼意思? 一定是眼科医务所有人出卖她的电邮号码。 伟文与她分手,也以一封电邮解决。 他把讯息传到她电话小小萤幕上。 「桂,我思考良久觉得双方性格不合并无前途决定分手相信你有同感伟。」 桂开凝视字样良久才会过意来,双眼已觉刺痛。 用电邮宣布分手! 如此草率轻蔑。 他竟把事情处理得这样差,桂开像是正胸中了一拳,痛得弯下腰身,再也站不起来。 下午还要老板出外开会。 连她自己都纳罕,啊掩饰得那麼好,一点情绪都不露出来。 对手公司的总经理当着她老板说:「桂开你还跟着这个庸人?你一表人才,又能干又好看,还不快跳槽到我处,我才是明主。」 桂开居然还会说笑:「要不是我老板命令,我才不会踏进这间盛气凌人的公司。」 可是她觉得自己声音空洞。 她已是一具没有有灵魂的躯壳。 啊!桂开的精魂去何处?她彷佛看到小小的她蜷缩在一角悲伤地哭泣。 回到家,她把电讯放到电脑上放大了来看。 不错,还是那几行字。 她一个晚上没睡,终於在清晨覆电,她简单地像答覆公文般说:「关於性格不合并无前途一事允准桂开谨启。」 她按下寄字钮。 就这样,两年零九个月的关系宣告结束。 分手已经酝酿了一段日子,三四个月前伟文态度渐渐冷淡,听朋友说,新城建造的三小姐主动亲近他。 人家甚麼都有。 桂开不过是一个普通白领女,靠双手赚取生活,她银行积蓄户口存是七万三千五百四十三七角。 她只得静静等待伟文作出决定。 世上有奇迹吗?桂开终於收到伟文的电邮。 之後一段日子,桂开一日比一日瘦,夏季快来,桂开的胃贴着背脊。 最令她担心却是情绪问题。 下了班,一进家门,便无故哭泣,因怕失去健康,她尽量吃冰淇淋巧克力蛋精食补,可是往往呕吐。 难以入眠,电视节目与书都看不入脑,辗转反侧,她只得把小公寓收拾得一尘不染。 每天反覆量想她与伟文在一起的好时光。 他俩曾经快乐过,所以桂开不发一言允准和平分手。 真没想到失恋这样难挨。 她想辞却工作跑到一座岛去与土著过日子,永生永世离开这个叫她失意的城市。 她用手掩着脸,发觉开始脱头发。 做梦也脱,只见自己头发整块整块那样掉下,她变了?头。 是该去看心理医生了吧。 同事们还未发觉。 吱吱喳喳说:「桂开的好身段叫人羡慕!乱吃、拒做运动、不抽脂,天生全身没有一丝脂肪。」 「可替纤体美容院做活广告。」 「有甚麼秘诀,桂开?」 桂开的皮肤乾燥,面青唇白,她们都没看到。 下雨天桂开站在街角排队等计程车。 忽煞看到熟悉身型,呀,不是伟文吗,该打招呼,还是不打? 正在发呆,桂开又看到一辆豪华德国跑车驶近,车窗开了,一张浓妆的面孔探出来,向伟文招手。 伟文立刻满面笑容跳上车去,跑车迅速驶离。 桂开看得呆了。 她低下头不出声。 捱到家中,再度呕吐。 喝喝白粥,倒在牀上盹着一会儿。 半夜醒来,才洗去化妆淡浴更衣。 那封电邮又来了。 「为甚麼记住一段你烦恼的爱情?前来我们处清擦一切。」 桂开忍不住,问他们:「how?」 半晌,答覆来了:「你想知道详情?」 「是。」 「激光清洗记忆服务,准确、安全、迅速免除痛苦,收费廉宜,一年至三年不愉快记忆一次治疗完全洗擦,三至五年两年疗程,馀类推。」 返回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忘记他》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二章 「我这段不愉快记忆,历时两年零九个月。」 「那是最简单的情况,收费约五万元,可分期付款。」 「我从未听说过世上有这种激光手术。」 「政府医务署尚未批准该手术。」 「安全有保障吗?」 「绝对安全,再说,小姐,你已痛不欲生,还有甚麼损失?」 「你说得对。」 「以下是我们的地址,随时预约门诊。」 桂开忽然笑了,她笑得空洞可怕,歇斯底里,连她自己都心惊,掩住了嘴。 桂开道:「明日下午六时我会到贵诊所。」 「桂小姐,准时见。」 桂开累极上牀。 说也奇怪,那晚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秘书打电话催她上班:「桂小姐,会议三十分钟内开始。」 桂开梳洗朴出门去。 她浑忘激光约,一整天像僵屍般忙这忙那。 五时许,秘书说:「桂小姐你与宇宙激光治疗所有约。」 啊是。 她说:「我稍後再回来加班。」 桂开叫了车了前往宇宙治疗所。 地址在近郊,别墅式洋房,门外小小停车场满座。 生意竟那样好。 桂开苦笑。 接待员笑容可亲,详细讲解。 「这一项手术在北欧已经进三年,效果良好,过程其实最简单不过;医生已知道脑部哪一个位置控制感情,针对其中一束贮在不愉快记忆的细胞,像消灭癌组织一般,一次过清除。」 桂开不出声。 「经过特殊药水注射,该些细胞会呈现蓝色,绝对不会误杀良民。」 桂开低头自嘲:「我脑袋中也没有太多有用的细胞。」 「那麼,你都准备好了?」 桂开点点头。 她被带进手术室,检查进行时她忽然哭泣,「为甚麼?为甚麼?」 医生温和地说:「我替你注射镇静剂,不怕不怕,醒来一切痛苦就丢在脑後。」 桂开渐渐失去知觉。 醒来时觉得有点冷。 看护笑说:「喝杯热可可,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走了。」桂开唉呀一声,「公司里还有成堆工作,做都做不完,人生真谛其实是好好经营时间,你说可是。」 看护点头:「桂小姐有高见。」 桂开想起来:「手术完成了?」 「医生说手术十分完美。」 桂开说:「我是来清洗一段不愉快的记忆,那是甚麼人甚麼事呢?」 看护笑意更浓,「所以说手术成功呀。」 桂开叹叹气,「我得回公司看看。」 「祝你幸运。」 「谢谢你。」 桂开在途中买了蛋糕水果给同事分享。 他们一组人做到凌才回家梳洗,打个转又回岗位比拼。 这样忙,一下子大半年过去。 同事珊说:「桂真了不起,没事人似,又熬过一关。」 同事淑答:「也像褪层皮,瘦好多。」 「最近又长回来。」 「那伟文与新城三小姐订婚了。」 「我也看到这段社交新闻。」 「我要向桂开学习,她看到图文,毫不动容,这点修养不简单。」 「对,向桂开学习。」 那段新闻,与所有新闻一样,桂开读过算数。 她真的甚麼都不记得? 也不是百分百。 伟文两字映入眼帘,她彷佛眼熟,可是又不能明确想起甚麼,好似有些关系,却又彷若隔世。 过一会儿,她放弃思索,改看副刊。 手术的确成功,没有回忆、没有痛苦。 她全情投入工作,很快见力,一年内竟升了两次,一次由众客户投票选出最佳服务,票数遥遥领先,比公司一些擅长自擂的红人更受欢迎。 老板刮目相看,连忙付出?金,又增加福利,给桂开宿舍汽车。 同事锦说:「桂守得云开。」 同事怡说:「但望她从此帆风顺。」 都没有妒忌她,可见桂开人缘也一流。 时间飞逝。 桂开并没有有找到新伴侣,她又不刻意寻觅,故此只能说还没碰见那个人。 工馀,偶然有一点时间,也相当寂寥。 看到情人们拥抱,桂开恍然若失,她也渴望试一试那种热烈感觉。 她恋爱过吗?肯定没有。 工作时桂开却神采飞扬,全身似发散晶光。 初秋,总商会颁一个金?给她,晚会中桂开光芒四射,吸引了一个人的目光。 那人是谁? 不,不是新人,只不过是旧人。 他正是王伟文。 王君与他的未婚妻出席,那三小姐一贯浓妆、满身华服珠翠,不知怎地,对自助餐桌上一盘白露哥鱼子酱极感兴趣,叫王君去「给我满满一匙羮」。 他走近餐桌,看到了桂开。 一时他没有她认出来,只见一个短发苗条的女子与朋友们谈笑甚欢,她似极受欢迎,被四五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围住。 伟文看到她光洁圆浑的玉臂,忽然想起,他从前有个女伴,也有这样好看的手臂。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多嘴在他身边说:「有没有後悔?」 下一页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忘记他》 字体大小 大 中 小 颜色 - 第三章 「後悔甚麼?」 「那是桂开呀!」 瘦小怯弱的桂开? 看仔细了,正是她,但是此刻的桂开双眼像是散发一种精光:自信、坚强、寛容。 桂开完全变了一个人。 分手後她不发一言,没有申冤,也没有澄清,或许,她不介意与他打招呼? 桂开举手投足都似有一股魅力,王伟文知道,这叫成功。 他身不由主,轻轻走过去。 桂开抬起头来。 她看一个长相衣着都很普通的男子注视她,像是想与她招呼。 这是谁? 桂开想不起这个人。 为着礼貎起见,她微微笑着走近他,嘴里怪亲切地问:「好吗?」 王伟文大喜过望,「我很好,你呢?」 桂开只得回答:「托赖,过得去。」 心里嘀咕:是谁呢,好像跟她很熟的样子。 这阵子事忙,记忆愈来愈差,这人到底是谁? 「桂,有时间大家聚一聚。」 「好,再联络。」 那男子依依不舍的走开。 这时同事婵走近,嗤一声笑,「他过来与你打呼?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最看不起这种人。」 桂开自然莫名奇妙。 婵又说:「看到他的三小姐吗,这些日子,一条狗似跟富家女身边,一心以鸿鹄将至。」 桂开十分讶异,「婵,听你的口气,彷佛他是抛弃你的负心人。」 婵睁大双眼,「桂,我佩服得你五体投地,他是你的前任男友王伟文呀。」 桂开一愣,王甚麼,王伟文?听也没听过这三个字。 「婵,别开玩笑,我怎会有那样的男朋友,机鎗搁脑袋也不选那样庸俗的人。」 婵却误会了,感慨地说:「说得好!桂,他怎麼配得起你,他没福气,这种人,忘得一乾二净最好不过,这这种态度,我敬佩到极点。」 婵走开了。 桂开心中纳罕,婵是喝多了一杯红酒吧,讲话颠三倒四,且不去理她。 那边王伟文却有麻烦,三小姐见他迟迟才返,又忘记鱼子酱,老大不高兴。 「你和谁说话?」 「一个朋友。」 「怪面熟,谁?」 王伟文不出声。 「又是另一个妄想出头的白领女。」 王伟文不予理睬。 「削尖头皮钻营又如何,最终不过是个打工女。」 王伟文忽然问:「你讲完没有?」 三小姐一怔,她也不高兴了,「我们回家看妈妈搓麻将。」 「我送你。」 「今天宵夜由新厨子一展身手。」 「我还有事,不便留下。」 三小姐变色,「这是甚麼意思?」 这王伟文今晚是怎麼了? 往日唯命是从,能够走进她家豪华大宅已经当是荣誉,时时开口与亲友说起那暖水泳池何等舒适、大厅怎样华丽......,今日是怎样了? 王伟文把三小姐送到门口就回家。 一年多这样热情侍候,人家却一点好心也没有给他,他仍然做他的小职员,晚晚跟着三小姐赴宴,渐渐地身段也跟着圆浑,最近医生告诉他:阁下的胆固醇过高。 这是唯一所得。 王伟文苦笑。 今晚见到漂亮神气的桂开,叫他汗颜。 他竟有点紧张,可是,她对他很客气,像一个陌生人似,落落大方。 只有心中完全没有他这个人,才能做得到。 真没想到,桂开反而把他忘得一乾二净。 王伟文深深思索起来。 第二天一早,桂开上班,不见秘书,因问:「珠呢,八时正还不见人,要罚。」 过三十分钟才看见珠双眼红肿头发蓬松地走进来。 桂开讶异:「你遇劫?可有报警?」 珠颓然坐下,「昨晚,他与我分手。」 同事绮劝说:「珠,感情私事,别带到办公室来,今天不知有多少事做。」 桂开轻轻说:「不妨,我叫小明陪你去看医生。」 「医生?」 「是,你立刻到宇宙激光治疗所去,迟者自误。」 桂开立刻召司机及办公室助理。 「说是由我介绍,我桂开是一个极端满意的顾客。」 他们陪着秘书珠走了。 绮问:「医生可以帮到她?」 这种激光手术当然不可以每个月都做,希望当事人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後带眼识人。 一个小时之後,珠回来了。 她像平时般哇哇叫:「一桌子是件,今天惨了,晚上八点都回不了家。」 二话不说,珠立刻全速赶工。 桂开微笑,多好,把时间上损失减至最低。 感情遭人欺骗已经够惨,再赔上一年半载失恋期,简直不人道。 感谢宇宙激光。 损失若干脑细胞何足以道。 那天,她们一组人做到晚上九点。 老板特来探班,十分满意,「可要加人?」 桂开答:「我们一组甚有默契,外人不易理解,也不介意一人做二人工作,这样吧,加薪水最实惠。」 老板说:「这种经济环境......不过,的确有所有值,我会与上头研究。」 听见没有,最要紧物有所值。 她们做到十时许才收工。 洗了把脸,桂开就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电话上有许多留言,电脑里有几十个电邮,都要求约会。 桂开却一点兴趣也无,她隠隠觉得,暂时不适宜投入男女关系,为甚麼?却又想不起。 他们都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商场初入门的男生都有点轻佻功利,平时不读书,临急抱佛,靠一点小聪明在江湖上混,过十年必遭淘汰,又另一批新人上场。 同这类人在一起,有甚麼前途。 不如静心工作,寻找自身。 同事们中午小聚,吱吱喳喳:「那宇宙激光医务所,真是救星,可不知对长期来说,有甚麼害处。」 「总比苦得自杀好。」 「失恋这件事。唉,真难捱,其实眼睛鼻子无一损失,为甚麼感觉凄惨?」 「是挫败感难受。」 「我不是一个好胜好强的人。」 「人人都有自尊心。」 「是欺骗。」 绮说得好:「是害怕:青春不再,永久寂寞。」 大家叹口气。 办公时间到了,同事各就各位。 秘书进来:「桂小姐,有一位王先生找你。」 桂开抬起头,啊是那胖胖的平凡男子。 过门都是人客,她客套地站起来:「王先生,找我有甚麼事,请坐。」 王伟文看着短发精神奕交的桂开,轻轻说:「我一直等你电话。」 桂开扬起一条眉,他说甚麼? 「等着与你喝咖啡。」 桂开明白了,立刻替他解围,「那很简单,王先生,我这就请你喝咖啡。」 她叫小明进来:「两杯蓝山。」 王伟文呆呆看着她。 她叫他王先生,这是甚麼意思? 桂开不是笨人,她开始觉得这个胖胖的王某好像对她有特别意思。 她不想误导他,故意看看手表,表示很忙,「有甚麼事吗?」 王伟文轻轻说:「我与她分手了。」 桂开莫名其妙,这与她何关?他干甚麼跑到这里来诉苦? 她只得唯唯诺诺。 「一早应看得出性格不合。」 桂开不置可否。 「我很後悔。」 桂开不想听下去,这种故事千篇一律,对当事人来说,是天下大事,可是别人却觉得最平常不过,离离合合天天发生。 桂开很礼貌的说:「我还有事。」 王伟文知道是完了,他不珍惜的人,一定会失去。 她根本一言不提以前的事,他知难而退。 「有空再联络。」 桂开站起来,双眼与她的钻石耳环一般闪烁,笑容带一分调皮。 王伟文佝偻背脊离去,像老了十年。 桂开仍然莫名其妙:这傻子是谁? 她吩咐秘书:「以後这个王某找我,说我不在,这人怪怪的,不知道甚麼来头。」 秘书问:「周末大家坐船出海,你去不去?」 桂开笑:「一定去,我负责带水果及蛋糕。」 宇宙医务所客似云来。 主任医生每天服务十二小时,晚上九点,还有不少事业女性下班来求诊。 医生甲说:「都聪明能干,可是过不了感情这一关。」 医生乙答:「其实,失恋像感冒,看不看医生都一样,过一段时期会得捱过去痊愈。」 「初期往往痛不欲生,头昏脑胀,茶饭不思,正想自杀,却慢慢好转。」 「她们年轻,不知道即使不做激光手术,过十年八载,记忆一样衰退,时间治愈一切伤痕。」 「你的意思是,可以省下大笔手术费用?」 「根本就是,哈哈哈哈哈。」 「嘘,可别让她们知道。」 医生所说,都是真的。 许多身心都已经痊愈的女性,看到从前叫她流泪的人,都会讶异得不置信问自己:是吗,就是这个人?怎麼可能?如此平庸普通,一事无成,劳劳碌碌经营生活......他? (全文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紧些再紧些 计策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百欢最近几乎白了头 母亲病了,送进私家医院,一日费用数千元,加上做心脏手术,单子下来,十万八万,百欢刚自大学出来,才工作一年,何来巨款,不禁愁眉苦面。 比较谈得来的同事张若宝好心地约她喝杯咖啡谈一谈。 若宝问:“有无亲戚可以赊借?” 百欢摊摊手,“到了这种地步,何来亲戚。” 这是真的,还未等正式开口,只需略看到窘样,已经争相走避。 “经过这件事,才知道有节蓄是多么重要。” 若宝说:“是,以后发了薪水,要好好打算,可别全数扔到时装店去。” 百欢低下头,“也许,不该送到私家医院。” “你想伯母病中舒服点,也是人之常倩。” 百欢泪盈于睫,“家母苦了一辈子,两份兼职,送我入大学……” 张若宝在人事部法律组工作,她忽然灵机一动,但是不知好不好说出来。 只听得百欢呜咽道,“还有三日出院,怎么办?” 若宝把心一横,“索性这样吧——” 百欢却说:“我打听过了,职员至多可借一个月薪水,于事无补。” “不,你听我说。” 她压低了声音,四周围看了看,有点神秘。 咦,有什么话要说? 若宝说;“我在宇宙做了三年,这间美国公司的员工保健制度十分完美,职员本人、配偶、子女均包括在医疗保健之内,医生直接与人事部联络,经过核实,费用全免。” “我知道,父母却不包括在内。” “是。” 百欢叹口气,“那还有什么办法。” 若宝却问:“你认识工程部的史密森吗?” 百欢点点头,“高大英俊,斯文有礼,英国人。” “对,去年,他领过十万元医疗金。” 百欢一怔,“他未婚,自己又没有病。” “是,可是他的朋友有病。” “朋友生病,也可以问公司拿医疗津贴?” 若宝的声音更低,“这个朋友,并非普通朋友。” “他的爱人?” “正是。” “密友并无资格领取津贴,”“不,史密森证明他俩同居已有五年,情同配偶,未婚乃是不能结婚。” 百欢越听越糊涂。 若宝见她仍然不明白,便轻轻说:“他与他,都是男性。” 百欢恍然大悟。 “本公司十分尊重职员私隐,此事无人知道,你得严守秘密。” 百欢问:“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既有先例,容易办事。” 百欢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若宝又吁出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得行此险着。” “是抢劫银行吗?” “不,请问伯母芳名是什么?” “她叫孙锦昂。” “从今天起,孙锦昂便是你的同性密友。” 王百欢目定口呆,说不出话来。 张若宝拨摊手,“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这不是讹骗吗?” 若宝不出声。 百欢低下了头。 “你把伯母的资料给我,我给你填妥表格递上去,还不一定通过呢,你别过早有犯罪感。” 百欢仍觉不妥。 “日后有办法,才归还公司好了。” “这——” 若宝说:“可别说是我教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想清楚。” 那天下午,百欢去探访母亲。 私人病房宁静、舒适、服务周到,她康复得极快,百欢感到安慰。 生父一早遗弃她们,母女相依为命捱过二十年,在那一刻,百欢觉得为着亲情,冒险也应该。 只听得慈母问道:“医药费怎么张罗?” “公司代垫,然后分期摊还。” 谎言说得如此流利,连百欢自己都吃惊。 第二天回到公司,百欢问若宝:“会不会叫我身败名裂?” 若宝嗤一声笑,“最多勒令你归还费用。” “会对我的工作有影响吗?” “这样一份牛工,哪里找不着。” “可是如此一来,人人误会我有特殊嗜好。” 若宝不语。 百欢沮丧,“怪不得有些女子在廿一世纪还想嫁得好,的确是,娘家无力,便盼望夫家可以帮一把,人生路上多少荆棘,真不知怎样逐步捱过,直走得皮破血流。” “叹什么五更,填妥表格是正经。” 表填妥递上,百欢顺利接母亲出院,一切好似天衣无缝。 再过一个月,上司宣布王百欢升级。 一切都好象没事了,而百欢也刻意节蓄,想在一年内归还医药费,借口是“两人经己分手,对方不想领情,故此归还款项。” 百欢没有忘记这件事,她是个良善的好女子,知法犯法,是逼不得已,时时为此失眠。 一个下午,一切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忽然之间,若宝给百欢一个电话。 “百欢,总经理想见你。” “是哪个总经理?” “袁有德女士。” “阿,人事部也归她管。” “正是,你好自为之。” 百欢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记住,别提到我的名字。” “是。”百欢胃部象是被人塞进一块石头。 “那你马上到十搂来吧。” 百欢强吞一口涎沫,脚步浮浮地乘电梯到十楼。 秘书见到她便说:“王小姐,这边”袁总在等你。” 百欢走进总经理会客室,百忙中也不禁叫一声好。 怪不得人人要向上爬,原来楼上风光如此美妙,向海大窗,宽厚的沙发,办公如作客。 袁女士走出来,上下打量王百欢。 “请坐。” 她是一位保养得极佳的中年女士,风韵犹存,笑脸可亲,可是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她工作能力一流。 百欢毕恭毕敬地叫一声袁总。 对方开门见山,绝无废话,“我看过你申请医疗津贴的表格。” “是。”百欢一颗心几乎要自喉咙跳出来。 “对方叫孙锦昂,今年四十五岁。” “不错。”背脊爬满冷汗。 “与我同年,我九月就到四十五岁。” 百欢不说话。 袁总叹口气,“你很勇敢。” 百欢嗯一声。 “我己批准你的申请。” “谢谢袁总。”一颗心落了地。 “时代变了,你们终于可以自衣柜里走出来,脱离黑暗,我们那一代则不行。” 百欢的心突一跳,天,无意之中得知了袁总的秘密,这可不是好事。 “你的伴侣是一名教师?” “是。”母亲终身是小学教师。 “生活清廉,你帮她是应该的。” 百欢鼻子发酸。 袁总经理却误会了,她感喟地说;“你俩也受过不少委屈吧,至今,大部份人仍认为我们伤风败德。” 百欢不语。 “没事了,你出去吧。” 就这么简单?太幸运了。 百欢匆匆离开袁总的房间。 张若宝在楼下等她,焦急万分,“怎么样?” “批准了。” “啊、那好了,问些什么问题?” 百欢不想说大多,“很普通,像住院多久之类。” 若宝也代她庆幸,“你己顺利过了这关。” 百欢的心犹自忐忑不安。 不惯撒谎的人,一旦说了谎言,便会有犯罪感觉,最怕是连这种反应都没有了,说谎如吃豆腐。 人性的堕落,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为了这件事,百欢晚上辗转不安。 同事互相诉苦,说控制体重是何等困难,忽然注意到百欢,“百欢没有问题。” “她一日比一日瘦。” “百欢,是否服药?” “快介绍那个医生给我们。” 有心事,人就胖不起来,能够胖,也真是福气。 百欢只是赔笑,这些日子来,她都无真笑容。 这时,秘书探头进来,“王小姐,袁总找你,四号线。” 百欢吓一跳,连忙去听电话。 袁女士说:“百欢,星期六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可好?我好友生日,举行小小宴会,衣着不必隆重,也不用送礼,与你的同伴一起来吧。” “是是是。”百欢心中忙不迭叫苦,同伴,什么同伴? 袁女士笑,“届时见。” 别人求之不得,百欢却视作畏途。 周末到了,百欢硬着头皮妆扮起来,有人生日,穿黑色不好,她换上一套紫蓝色套装,唉,人靠衣装,女白领收人三份一全花在这里了。 到了袁女士家,还没按铃,女佣人便来开门。 客人不多,气氛十分融洽。 袁有德亲自迎出来,有点诧异,“百欢,你的朋友呢?” “她——”百欢有口难言。 一个谎言接另一个,她负担不来。 “是否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元?” “是,她怕累。” “今天晚上,全部是最熟的朋友,见个面不妨。” 百欢已留意到了,一对一对,全女班,打扮得十分合时,并没有人刻意穿西装,人人自然、大方,看上去十分舒服。 袁女士显然把百欢当她们一份子,所以特别亲切。 片刻她笑着抬起头,“呵,我的伴侣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 百欢抬起头,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认出她是颇有名气的歌星郁思韵。 百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那郁小姐笑,“老啦,廿四岁了。” 百欢开头觉得如坐针毡,渐渐松弛。 她喝着香槟,同身边客人聊天,彼此象姐妹一般闲谈。 有几位女士属于文艺界,谈到她们工作,令百欢见闻大增。 百欢十分诧异,这班女生有见识、有胆色,经济独立,全部是精英,她们只是在感情方向取舍不同而已。 十一时许,百欢向袁女士告辞。 袁有德笑,“不想对方久候吧?” 百欢只是唯唯喏喏。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睡。 “是同男朋友约会吗?” “不,是班女士。” “百欢,你也该留意一下有无可能的对象了。” 百欢半晌才说:“我不擅钻营。” 母亲叹口气,“笨妈生蠢女,怪不得你。” 百欢勉强笑“也许,傻人有傻福。” “几时去度假松一松?” 百欢想还清那笔医药费,哪改花费。 以后一段日子里,真得感谢张若宝替她保守秘密。 但是袁总却已肯定百欢是她们一份子。 她时时邀请百欢参加聚会,百欢推一次,也得接受一次,袁总习惯问起百欢的另一半。 在公事上,袁总也刻意提拔王百欢,渐渐有人说话,百欢也留意到,她一个约会也投有了,周末老呆在家中。 本来偶然小章小林小孙还会打个电话来请茶请饭,此刻全体销声匿迹。 她当然知道原因:他们肯定她对异性不感兴趣。 百欢啼笑皆非。 但是工作上却获得前所未有的顺景。 在袁总的带领下,无往而不利,有几宗计划水到渠成,任何人做都一样出色,可是袁总却把机会全留给百欢。 张若宝取笑百欢:“因祸得福。” 一日,袁总叫百欢下班后到她办公室去。 冬日黄昏,天黑得早,气氛有点异样。 她开门见山说:“百欢,我将离开宇宙公司。” 百欢一怔,心中却放下一块大石。 太没良心了,袁有德可说是她的恩师,“百欢,我想带你一起走。” 百欢吓一跳,不出声。 如果跟着袁总走,她这辈水洗不清。 袁女士何等明敏,一看她神色,便问:“你有踌躇?” 百欢歉意说,“我有家庭负担。” 袁总有点失望,“那么,我如失右臂。” 百欢内疚,“友总,你太夸奖我了。” “我不勉强你,百欢,那么,下月我宣布你升级后才走。” “袁总,你太帮我了。” 袁女士笑,“我们这种少数族裔必需互相照顾,况且,你倒说说看,谁的工作表现比你更好,我相信同事们也心服口服。” “袁总,你不恼我吧。” “人各有志,我们维持联络,还有,这件事请严守秘密。” 百欢出去了。 月初,公司宣布王百欢又升一级,同事们哗然。 “什么叫做平步青云,请来看王百欢。” “羡煞旁人。” “鸿运当头。” 袁总一共带着六个人离开宇宙。 那个月底,百欢去人事部清还债项。 张若宝说:“你己无后之忧,不必还款。” “不,我于心有愧。” “傻子。” “你说得一点不错。” 若宝问:“男生都远离你?” “你也发觉了?” 若宝挪揄,“不吃羊肉也一身骚。” 百欢不出声。 “这回你这个孝顺女儿牺牲可大了。” 说也奇怪,还清债项之后,失眠症不药而愈,人也长胖了。 袁总离开宇宙一事十分轰动,对于王百欢没有跟随离去,谣言纷纭,百欢不于辩白。 百欢心中有数。 她得把那件不愉快的事件洗刷掉,这也许是唯一机会。 半年后,猎头公司找她,谈妥条件,她也决定离开宇宙。 若宝说:“那时跟着袁总走多好,你现在出去孤军作战……” “我有点实力。”百欢微笑。 “可是有人铺路的话,差好远。” “个人长远还是得靠自己。” “假使袁总是男人呢?” “我做法也一样。” 若宝叹口气,“这样倔强,你迟早要吃亏的。” 百欢笑,“把我说得太好了,我十分奸诈,又懂得把握机会,这点你是知道,不离开宇宙,就不可能有新开始。” 新的一年。她到金星公司办公。 虽然辛苦,新环境却使百欢的精神为之一振。 很快结识到一班年纪相仿的新同事,周末,假期,又开始有社交活动,金星的员工福利办得十分好,百欢比从前活跃。 新同事陈颜笑说:“百欢有一件事,非常私人,不知该不该问。” “你尽管问好了。” 百欢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正好乘机澄清谣言。 “他们说你——” 百欢斩钉截铁地答:“不是真的。” “咦,”颜笑说:“反应十分激烈,何故?” “我不反对人家的取向,亦绝对没有歧视成分,但是,我自己却不是。” 颜笑一愣,“你不是工作狂?” “什么?” “我看你十足十足工作狂。” 百欢呆住,只说她是工作狂吗? 她绷紧的五官松弛下来,原来不是说其它。 “不用否认了,”陈颜笑说:“天天在公司留到七点,还不承认?” 百欢低下头,不出声,如释重负。 在这段日子里,袁有德尝试约会百欢,百欢总是借故推辞。 “母亲身体欠佳,需要照顾。” “本周末正好要出差。” “已经约好人了。” 三两次之后,袁有德闻弦歌而知雅意,象她那些洞悉世情的人,也无所谓失望,非常识趣,自动消失。 若宝轻轻说:“我还以为你会连我一起疏远。” “想是想,又不舍得。” “袁总待你最好。” “是,”百欢羞愧,“我知道。” “不过你也做得对,最近,我听说她与郁思韵分手,你确应避一避。” 百欢连忙为袁总辩白:“连你都误会,她们也不是逢人都拉在身边当作拍档,同我们一样,有所选择,有时更为挑剔严格。” 若宝说:“我老觉得她们找对象比较难。” 百欢感慨,“我同你又何尝不是。” 一句话说到两个年轻女子的心坎里去。 “看来看去,市面上都没有理想角色。” 若宝抱怨:“要人无人,要才无才。” “更不要说是贝字那个财了。” 两人唏嘘一番,随即大笑起来。 半夜,母亲见她未睡,与她谈几句;“找到对象没有?” “已经在努力了。” “宜速战速决。” “知道。” “我还有你,你又有谁?” “妈妈,请去睡觉,不用为子女前途担心。” 母亲回寝室去,百欢只觉无味。 到下半年,事情便有了转机,王百欢与张若宝几乎同时找到理想伴侣,她俩庆幸不已,百欢说:“幸亏我也有,否则真会妒忌你。” “我也这样想。” 二人忽然紧紧拥抱。 地球是圆的,从甲点出发,转一个圈,又会回到甲点来。 一日,在公司会议中,上司说:“有谁愿意到世界机构去与袁有德商讨这一项生意?” 人人咋舌。 “本行我最怕袁有德。” “我不敢去。” “下次吧,下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时,百欢忽然说:“我去好了。” 上司讶异,“你肯去?我都不好意思叫你去,听说袁有德追求你不遂,含怨在心,才离开宇宙。” 百欢跳起来,怒道:“袁女士是我的恩师,什么人含血喷人,造谣生事!” “这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作不得准。” 百欢这次静静地说,“我去。” 见到袁女士,恍若隔世。 百欢迎上去,“袁总,你好。” 袁有德风姿依旧,可亲地笑道:“百欢,你气色好极了。” 两人坐下,商讨起合作的细节来。 袁女士赞道:“你的办事能力更上一层楼。” “都是袁总教的。” “我一早知道你是可造之才。” 百欢低头不语,只是有点忘恩负义,她说什么都欠袁总。 “令堂好吗?” “好,谢谢。” “经过大手术,需好几年休养。” 百欢抬起眼来,“袁总,你一早就知道的吧,一切瞒不过你的法眼。” “不,直到你归还医药费我才明白。” “我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也真亏你了,一个女子事事靠自己,真不容易。” “现在也练出来了。” “是,看得出做得很好。” “袁总,我佩服你处事态度。”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不予计较,都真难得。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许多人怕我。” 协议达成,百欢告辞。 她仍然处处眷顾王百欢,对她肯定有特殊感情。 那日,周剑炜来接女友下班。 他说:“神清气朗,肯定是马到功成。” 百欢看他一眼,“订妥台子没有?说好今日陪家母吃饭。” “吩咐下了。” “届时小心说话。” “是—伯母,我想征求你的同意,向百欢求婚,我保证一生全心全意对她,负起责任,照顾家庭。” 百欢不出声,鼻子发酸。 “我是真心的。” 百欢抬起头,“听上去嬉皮笑脸,更无半丝诚意,讨厌。” 们做出相应处理。 -紧些,再紧些(亦舒) 紧些,再紧些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空气调节的会客室里坐着李美梨与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 那中年男子打扮异常整洁:如果不说,还会以为他是某大机构的高级行政人员。 会客室内空气略冷,美梨有点寒意。 那男子自称姓雷。 他问她:“李小姐,是朋友介绍你来吗?” 美梨答:“不。” 她打开手袋,轻轻取出一张约八公分乘十公分大小广告,放在桌子上。 广告上这样说:“协助你平生愿望或美梦成真,请电:三五四七预约”。 那位雷先生笑笑,“正是我们的广告。” 美梨有点渴望,身子略向前倾,“是真的吗?” 雷先生打量客人。 她年轻、相貌端正、衣着时髦名贵,谈吐斯文,是位知识分子。 照说,她如果有愿望的话,大可凭一己力量实现,不必依靠他人帮助。 这时,她又重复地问:“是不是真的?” 雷先生不想隐瞒,“李小姐,看你对真假的要求去到什么地步。” 普通人也许会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李美梨明敏过人,立刻有点失望,“是假的。” 雷先生却作出更正,“不,象真的一样。” 美梨微笑,那还不就是假的。 “李小姐,请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美梨张开嘴巴,又合拢。 那雷先生轻轻说:“我们绝对替人客守密。” 美梨欠欠身,“可以给我五分钟时间吗?” “当然。” “雷先生,我是一个孤儿。” 雷光生动容,“多么不幸。” “自幼,我渴望被爱,以及被关怀。” 雷先生附和地说:“人之常情。” 美梨觉得雷君声音中有一份关切,使她非常舒服,她可以放心向他倾诉心事。 她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我恋爱过几次,可是得不到预期的好梦,深深失望。” 雷先生这时说:“你还年轻。” “不,我知道再继续寻寻觅觅,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精神,所以决定向你求助。” “你盼望的,究竟是什么?” 李美梨并没有不好意思,她略带惆怅及伤感地说:“被爱,以及被关怀的感觉。” 雷先生颔首,“我可以帮你。” 美梨大喜过望,怔怔地问:“真的?” 雷托生笑了,“恋爱,不过是一种极之私人的感觉。” “是。” “李小姐,你会得到那种感觉。” “如何做到?” “李小姐,请签署这一份简单合约,以及付该笔费用。” 美梨一看,合同无诈,费用又不高,只不过十万元,便立刻签署。 雷先生暗暗叹息,这样随意签名,连小字都不看清楚,由此可知这位小姐心中有多浓烈的盼望。 雷先生取出一件小小仪器,放在桌上。 他说:“回去之后,小心试用,清楚阅读说明书,如果不满意,十日之内可退回现款,取消合同。” 美梨没想到他们生意手法如此公道,可是,她还是有疑心,“这小小耳机似仪器,有什么用途?” 雷先生笑答:“你看过说明书便知道。” 他站起来送客。 “李小姐,你放心,支票在十日之内不会兑现。” 完全是正当生意手续。 李美梨告辞。 她走了之后,会客室内办公室走出一位女士,笑问:“这次,是求财,还是求爱?” “求爱。” “地球人求的不外是这两件事,不是钱,就是爱,十分容易满足。” “对,”雷先生说,“那件小小仪器只需两种零件,便使他们高兴。” 那位女士笑说:“近几年总部削减我们运作经费,非得动脑筋赚外快帮补不可,否则就得结束研究所打道回府了。” “至今顾客十分满意,极少退款事件。” “只有一次,一位女士说她不想自欺欺人,退还仪器。” “太过认真,做人也不会快乐。” 他们笑了。 李美梨当然没有听到那番话,否则不吓坏才怪。 她带着仪器直接回家。 美梨独居在一层向海的公寓房子里,象她这样事业有成的都会独立女性并不少,什么都有了,奈何心灵寂寞。 她坐在白色沙发上叹息。 多年来的压抑到今日变成深深失望,日出日落不再带来生机,她情绪沮丧,每日似机械般操作,外表平静,内心苦闷。 豪华公寓静寂如坟墓。 她打开小小盒子取出听筒似仪器,里边附有一张印制精美的说明书。 它这样说:“切切小心阅读,这件仪器,会给你象真一般恋爱感觉,你有三个选择,甲给你一个温馨家庭,乙给你浪漫经历,丙给你不羁的享受,可以无限制使用,远比真情耐久,但,请勿沉迷为要。” 美梨笑出来。 这是什么,电子游戏机?真骗人。 “戴上机器,轻贴脑部,按动红掣开始,想停止的话,则按蓝钮,另甲乙丙三个黄色选择掣,用法简单,永久保用。” 美梨细细观察仪器,只觉金属轻便,制造精美,像一件考究的玩具。 她轻轻戴上它,先看看温馨家庭是怎么一回事吧。 她按了甲钮,再按开始。 真简单,人人会用。 几乎是即刻,她心中马上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及安乐。 片刻,她看到一个面目端正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 啊,这是她的丈夫吗? 不不,她不想结婚,无论多满足,这不是她那杯茶,美梨笑了。 只听得那男子殷殷垂询:“今天过得怎么样,孩子们可听话?明天是你妈妈生日,我已经准备好礼物……” 美梨十分感激,真是叫人放心的好丈夫,现实世界到什么地方去寻找? 明知是新进仪器刺激脑部形成的幻象,可是感受却真实得无可比拟。 绝对物有所值。 不过这是一种游戏,千万不可沉迷。 同真的恋爱一样,切切不可当作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美梨感喟。 对,雷先生说得正确,这不是真的,但,却绝对不假。 雷先生是什么人? 怎么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天才发明? 那标准丈夫对美梨说:“坐下来,我帮你按摩肩膊。” 美梨笑,“不用如此周到。” 心中渐渐也颇向往这种安定的生活。 忽然听得有人叫妈妈。 谁? 一个六七岁小女孩过来紧紧抱住美梨。 美梨无比疼爱不由自主地抚摸孩子的面孔,那小孩同她幼时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大眼睛,这不是小小李美梨吗。 她把孩子搂在怀中,难舍难分。 真没想到正常的家庭生活可以带来这么大的满足感,美梨以前还最看不起小家庭主妇呢。 “妈妈,爸爸说趁暑假我们到南半球度假。” 呵,居然连南半球这种字眼都认识,了不起,美梨大乐。 她沉醉在孩子天真的言语中,不想离开。 心底一直说:美梨,这不是你想要的感情模式,别付出太多。 再耽下去,也许会看到这小孩大学毕业,成家立业,而她可以安然无恙地做上外婆。 美梨骇笑,站起来。 小孩追问,“妈妈,你去哪里?”声音有逼切的真实关怀。 “妈妈去上班。” 她伸手到仪器边,按了蓝钮。 美梨吁出一口气,她摊开说明书详细阅读。 ——“游戏暂停后再次开始,情节将继续下去,不受影响,若要完全重头开始,既往不咎,请同时掀下红蓝二掣。” 太好了,简直比真的还好。 真的感情,完全不受控制,付出越多,对方越是有恃无恐,诸多作怪,不懂珍惜。 只不过,美梨还想试试浪漫情怀。 她看看时间,还早呢,才午夜,先看一看对方是谁,才上床睡觉未迟。 她发觉置身在一个沙滩上。 熏风缓缓吹来脚底细沙洁白无瑕,这是什么乐园?忽然之间,有一个男人俯身下来,深深吻她嘴唇。 美梨吓得跳起来。 她掩住嘴,已有许久没有接吻,感觉是唐突多过享受,这人是谁? “美梨,为何拘谨?” 他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穿着便服,十分潇洒,象与美梨是情侣。 “慢着,”美梨笑,“请略为守礼。” 这次,她驾轻就熟,知道怎么应付这个梦中情人。 “美梨,游艇会在黄昏接我们出海,你说如何?” 美梨看着他,“除却玩,你还会什么?” “玩得开心尽兴,也是一种艺术。” “你说得很对。” 那位男士笑道:“美梨,你不是想结婚吧。” “不不。” “幸好,我并非午夜起身喂宝宝那种人。” “放心,我也不是。” “那,我们是同道中人。” 美梨却怀念那孩子温暖的小手,她不说什么,只是看着那人英俊的面孔。 这人没有真实感,整天就是玩:跳舞、饮宴、出海……多么沉闷。 美梨一向没有玩的习惯,她也不嗜玩。 片刻,他带她到一只白色游艇上,美梨看到到处都是白色的剪花。 别的女子许会觉得宠幸、欢喜,美梨深觉浪费,花朵最美丽的时刻是种在地里,随季节荣枯,摘下来己是天底下至大的糟蹋,同时间还剪下这么多,更加可惜。 原来美梨根本不懂欣赏所谓浪漫情怀。 她讪笑自己。 噫,对牛谈琴。 她的男伴取出一枚戒指套到她手上。 美梨停睛一看,是硕大的粉红色心型钻石,闪闪生光,俗不可耐。 她急急除下,真尴尬,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辛辛苦苦读下那么多书,又做了那年事,忽然之间,戴粉红钻石,穿白色貂皮,象小明星找到了大户头,多可怕。 那男子见美梨脸上变色,奇问:“你不高兴?” “不,这不是我那杯茶。” “告诉我,你心目中的浪漫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点主意也投有。” “到巴西参加嘉年华会?” “不,南美洲卫生情况不是那么好。” “到冰川露营,观赏北极光?” “我哪里吃得消。” “小姐,你到底喜欢什么?” “陪我坐在家里,听我诉说心事。” 那男子惊道:“那多么沉闷。” “我猜我的确是个刻板的人。” “所以你才需要我呀。” 美梨也笑,“我并且是个固执的人,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被爱与被关怀。” “我爱你。” 美梨笑得打跌,他讲得太轻率容易。 半晌,她说“我要走了。” “一起跳只舞再说。” “好。” 他带她跳慢四步,脸贴脸,轻轻挪动脚步,美梨还是陶醉了。 他的体温传到她身上,他的脚步轻盈,他不知多体贴温柔,留下来,还是走? 有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周末与他结伴轻松一下最好不过,一辈子在一起?不必了。 音乐轻轻停止。 美梨说:“再见。” “我会想念你。” 美梨客气地答:“我也是。” 他想与她吻别,她轻轻说:“大家还是好朋友。” 她伸手去按蓝钮。 回到自己的寝室,美梨怔怔地,这真是项伟大的发明。 从此之后,世上将没有寂寞的心。 她摸摸自己的面孔。 真难得,居然可以抗拒那位男士的魅力。 美梨打一个呵欠,该睡了,明早还需起来上班,她把那小小仪器锁进抽屉里。 第二天回到公司,同事们觉得李美梨脸上带着春风,别告诉她,她不自觉,旁人却一看就猜是她找到了合适的对象。 她这个对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无后顾之忧,十天之内,还可以退货。 美梨在办公室又渡过了刻板的一天。 晚上,她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按下了第三个钮。 她首先看到的,是自己手臂上出现了三个小小的纹身,分别是一朵玫瑰花,一对天使翼,以及一只环状手镯。 美梨发愣,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有人扔一顶头盔给她,“戴好,跳上机器脚踏车,抓紧我的腰。” 她还没看清楚他的脸,机车已经呼啸而去。 他一边吆喝:“紧些,再紧些。” 他穿着皮衣皮裤,美梨双臂紧紧扣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脊上。 机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郊外。 天色刚黑,淡淡的月亮挂天边,树梢上还有浅紫色的云。 车子在一大坪草地上停下来,那男子抱起美梨,把她摔在草上。 美梨打了一个筋斗,平躺草地,空气异常清新,美梨深深呼吸,把白天的辛劳工作全丢在脑后。 那男子过来拥抱她,美梨笑了,学着他的口气,“紧些、再紧些。” 他双手渐渐箍紧,使美梨透不过气来,可是,她得到很大的欢愉,嘴里喃喃说:“紧些,紫些。” 她呼吸渐渐困难,有点晕眩。 这时,忽然听得嘟嘟的响声,象是一种危险讯号,美梨睁开双眼,她的好梦醒了。 原来,在当事人玩得过火的时候,仪器还会发出信号,美梨深受感动。 在真实世界里,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谁谁谁欲火焚身,以及身败名裂,统统是后果自负。 她上身仍然有被人紧紧拥抱的感觉。 真好,完全松弛,置生死不顾,尽情投入。 第二天,再试,机器发生故障。 她再去找雷氏企业的负责人。 会客室冷气仍然很冷,不过美梨有备而来,穿多一件外套。 雷先生说:“你的机器很快会修理好。” “发生什么事?” “主人太热情了。” 美梨飞红了脸。 “如果你急着用,我们可以先给你一副新的。” 美梨说:“不用了。” 雷托生扬起一角眉毛。 “我是来退货的。” 雷先生欠欠身,“李小姐,有什么不满意?” “不,我十分满意。” “那,可以把退货的原因告诉我们呢?” “太象真的了,又不是真的,害人不浅。” 雷先生笑了,拉开抽屉,把支票还给美梨,又在合约上盖上“取消”印章。 “不过我很欣赏你们做生意的手法。” 那雷先生答:“是,我们童叟无欺。” “你看,一旦用了这种发明,沉醉不已,日常生活更加不起劲。” 雷先生的反应:“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不过,已经再三警告人客切勿沉迷。” 美梨无言。 忽然想起来。“最多光顾的是什么样的人?” “最多的,是寂寞的中年太太。” “离婚太太?” “不,丈夫好端端都在,但都说十分孤独,子女已大,也没有太多的朋友,不获关怀。” 美梨恻然。 雷先生说下去:“有一位太太要求被紧紧拥抱,结果出事,我们立刻改良机器,加多个自动关闭装置。” 美梨紧张不安,“她生命可有危险?” “没有,只是受伤。” 美梨取过支票与合约,准备离开。 “再见,李小姐。” 美梨又加多一句,“如果甲乙丙三个类型可以混合就是个百分百标准情人。” 想到雷先生却郑重考虑起来,“有那样的人吗?” “不,你说得对,没有那样的人。” 在电梯大堂中看到一个艳妆少妇,衣着打扮名贵华丽,她朝美梨笑笑。 美梨也礼貌地回报颔首。 没想到她会同美梨攀谈起来。 “你也来光顾雷氏?” 美梨不想说太多,只唔了一声。 少妇感慨地说:“活了那么久,年纪也不小了,原来以为,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也死了心,以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可是忽然发觉毕生寻找的感觉就在眼前……” 美梨呆呆地聆听。 少妇说下去:“我很沉迷,不能自拔,雷博士为我精心设计了一套程序,想什么有什么,我像那种玩电子游戏机的孩子,停不下来。” 她忽然讪笑了。 美梨无限同情。 “现在”少妇说:“我很快活。” 电梯来了。 她们两人走进去,没有再讲话,电梯到了楼下,少妇离去,司机在道旁等她。 美梨呆视她背影消失。 李美梨暂时可没有资格那么做,她还需要工作,她不能分心,她必需全神贯注找生活。 她对那副机器有恐惧,沉迷下去,最后会不眠不休,废寝忘餐。 然后,由亲友或是同事发现她倒卧家中,把她送到医院,抢救无效。 不不,不是幻觉害人而是她害死了自己。 独身女子生涯苍白无奈,需要沉着应付,过一天是一天,做得好,活得争气、一点积分也没有,一旦失态,却会被闲人嘲弄至憔悴,独身女子不易为。 有时,美梨会想念那个美满小家庭,那小小女孩还在等妈妈回去呢,幼儿赤诚的爱真叫她向往。但是真的拥有一个女儿,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母亲必需照顾她的起居饮食,还要看住她的情绪,她的功课,怎么兼顾呢。 那夜,睡到一半,美梨又听到“紧些,再紧些”的声音,她笑了。 影象留在脑海里,历久不散,到这个时候,美梨几乎相信她确实拥有过一个那样不羁的男朋友——她坐在他机车后座,在风中奔驰。 真同假有什么分别? 想起旧欢,还不是都同梦境一样。 美梨无限失落,直至碰到何本才。 何是美国分公司经理,回来开会,一早出现在办公室,精神奕奕,朝气十足。 上司为美梨介绍,她一看他,顿时飞红了脸。这人长得与那个标准丈夫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吓了她一大跳。 对方也讶异了,这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居然还会脸红,真叫人怜爱,她皮肤白皙,一直红到耳根,非常可爱。 他与她不属同一个办公室,不怕人闲话,无后顾之忧。 散会后他叫她一声。 她跳起来。 咦,何本才又一次意外,根本不象时下精明的事业女性嘛。 他得更小心待她。 美梨心有所属,幻觉渐渐消失无踪。 何本才属于哪一类型? 啊,他是他,不归任何一个模式。 他是真人。 们做出相应处理。 -灵感(亦舒) 灵感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李星兆自大学回来还未到宿舍门,就有人抢出问:“李小姐?” 星兆退后一步,“不错,有什么事?” 她已看到他们一共两个人,都穿着制服,并且出示警章。 “李小姐,我们打过几次电话来,你都没有覆电。” 星兆没有开门请他俩进去坐的意思。 她冷冷说:“我已经退休了。” 年纪大一点的一名警官说:“李小姐,我姓司徒,这是我助手马新平。” 星兆嗯地一声。 司徒警官低声下气地说:“李小姐,请你帮帮忙。” 这时,年轻点的警员不耐烦了,他同司徒说“我们何必勉强李小姐,走吧。” 他说到一半已经转过身体离去。 司徒连忙道歉:“对不起,请原谅他鲁莽。” 可是那马新平扬扬手,“我不信灵媒,我只相信破案靠科技。” 司徒尴尬到极点。 星兆却不以为忤,她又不是要人家相信她,她只想他们走开。 可是司徒却仍然站在她身边。 “李小姐。”他低声下气地说:“有件案子侦查了好几个月,丝毫没有头绪……” 马新平在那边叫:“司徒,你别灭自己威风可好?” 星兆看着那年轻人的背影,忍不住说:“信不信由你,为何毛躁无礼?” 马新平这才噤声。 星兆挥挥手,对司徒说:“你请回吧。” 司徒无奈,只得说,“我再给你电话。” 星兆忽然抬起头来,“不用了,下午,上头便会调你离开这件案子。” 司徒一怔。 星兆微微笑,“再见。” 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屋。 坐进警车,司徒抱怨助手:“你太粗鲁,早知不同你出来。” 马新平却说:“你太迷信,要接受洗脑才真。” “李小姐的确有第六灵感,可协助破案,以往已有例证。” “她那么年轻,我们几时找过她?” “第一次请李星兆协助,她才十五岁。” “你们真丢脸。” 司徒没好气,“告诉你,世界各地警局包括欧美都曾请教灵媒,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是你孤陋寡闻。” 正在这个时候,警车内的通话器突然响起。 “司徒,请即回派出所,邱总找你。” “回去吧。” 两人一进上司房间,便听到他说:“司徒,这件案子,我决定调给重案组做。” 司徒非常失望,抢着说:“邱总你请三思。” 马新平却震惊,他张大了嘴。 ——“下午,上头便会调你离开这件案子。” 这是李星兆刚才说过的话,没想到相隔不到一小时,已经应验。 是巧合吗? “四个月以来,都没有线索,大家饱受压力,传媒与家属都希望早日破案,我们不如退位让贤。” “邱总,给多三日时间。” “司徒,你别死撑了。” “三天,决不再讨价还价。” “你想怎么样?” “星期五我给你报告。” “那么,出去办事吧。” 回到外头,马新平讶异地说:“她预测到案子会交到别组手上。” 司徒反而说:“在我们手中,日久不见进展,当然要交给人。” “也许,这位李小姐推理能力高强。” “想不想负荆请罪?” 马新平不出声,可是好奇心燃烧。 “跟我来。” 车子,又回到大学宿舍。 李星兆打开门,“两位好象很空闲。” 司徒陪笑,“李小姐一定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请进来喝杯茶吧。” “小马,快道谢。” 马新平唯唯喏喏。 宿舍光洁雅致,十分切合李星兆大学讲师的身份。 马新平知道她教英国文学,果然,茶几上拢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 李星兆凝视司徒,“这件案子仿佛很复杂。” “正是,一对孪生子女遭人绑架,不知所踪,父母悲切不己,恐怕孩子已遭不测,凡是孩童失踪,越快寻回越好,否则总是凶多吉少。” “唔。” “李小姐帮帮忙。” 李星兆笑笑,“我已经退休。” 司徒徒呼荷荷。 “案件一定有蛛丝马迹。” “若果掌握得到,也不必劳驾你了。” 星兆仍然不表示愿意帮忙。 拖无可拖,只得告辞。 这时,马新平忽然问:“李小姐为什么退休?” 星兆看他一眼,缓缓回答:“凡是侦不破的案子,总是残暴的多,全神贯注地凝住心智擒取灵感,十分伤神,日后噩梦连连,所以决定退休。” “你会经协助破案?” “略试过三两次啦。” 马新平很快发觉这位李小姐为人平和大方,并不是江湖上混饭吃的人,他不禁对这件事重新评估。 “灵感从何而来?” 问得直接,回答也坦诚:“我不知道,完全是一种感觉,十分微妙,难以形容,任何人都会有第六感,只是看是否强烈而已。” 马新平说:“是,象这一次,我知道再来求教也不会有结果。” 星兆笑了。 司徒说:“都是你累事。” 星兆忽然说:“我有灵感,这件案子不是悲剧。” 司徒愕然,“为什么?” “我嗅不到戾气。” 马新平深呼吸,“是吗,我看到父母孩子的眼泪、悲痛、绝望。” 星兆脱口而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吗?” “不,已经离异一年,据说是男方有外遇。” 星兆扬起一角眉毛,“有否争抚养权?” “争得头绷额裂,女方经济情况较佳,男方有酗酒纪录,故此恐怕会判给母亲。” 司徒说:“我们调查过男方,他有时间证人,详细追究细节,亦无疑点。” 星兆不出声。 “女方家境富裕,幼时亦曾遭绑架,令人同情。” 星兆沉吟。 司徒说:“李小姐,我带了一对孪生儿的功课本子来。” 他把两本小学生的笔记取出放在茶几上。 星兆凝神一看,十分讶异,“奇怪,我只听到欢笑声。” 马新平奇问,“欢笑?” 星兆笑,“看,我都不灵光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司徒急道:“李小姐——” 星兆站起来送客,“孩子们安然无恙,你转移查案方向吧,我帮不到什么。” 司徒与小马面面相觑,只得告辞。 回到车上,马新平忽然说:“我明白了。” 司徒也笑,“我也是。” 警车飞驰而去。 李星兆在窗帘缝子看到他们离去,才真正松口气。 她只希望可以做一个正常的普通人。 好象要求很低,可是欲罢不能,总有人会找上门来,强人所难。 拥有强烈的第六灵感并非好事。 好几次结识到条件相衬的异性,灵感却对她说:“慢着,他不行,他会叫你伤心”,因而放弃。 这同因噎废食是一样道理,爱情总会叫人流泪,这些年来,星兆固然没有受到伤害,可是,也享受不到真正的快乐。 她本来无意那么为自己设想,可是预知有陷阱,总不能一脚踩下去。 她独身,且没有约会。 生活寂寞。 过两日,马新平站在宿舍门口等她。 “又是你。” 马新平傻笑,“对不起,打搅你。” “可是我仍然要拒绝你们。” “李小姐,孪生子失踪案已经侦破,今午会向传媒发布消息。” 星兆有意外惊喜,“真的?孩子们可是无恙?” “完全不出你所料,一对孩子在马尼拉他们外公的别墅寻回,原来是他们母亲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为什么?她不是肯定可获得抚养权吗?” “她前夫掌握证据,她未离婚时己有第三者,她怕夜长梦多。” 星兆摇头,真是一塌糊涂。 “谢谢你,李小姐,”“这不是我的功劳。” “可是你提供了新的方向。” 星兆笑,“你们开头走错了路。” “是,”马新平搔着头,“我们太过势利,见女方有财有势,便不虞有诈。” 星兆笑出来,这人十分坦白可爱。 “我代表派出所向你道谢。” 他自警车内取出一束花及一盒糖。 星兆很乐意接过。 接着,他讪讪地说:“可否一起吃晚饭?” 星兆问:“也是代表当局请我?” 他有点难为情,“不,我私人请客。” 星兆温和地回答:“这几天晚上都要到学校工作。” “总得吃饭呀。”他不打算放松。 “一客三文治足够。” “那我买了三文治来大学找你。” 星兆不便再推,“我只有七时至七时半一个空档。” “一言为定。” 星兆看着他的背影,奇怪,心中一点灵感也没有,真是好现象。 忽然之间,她有一丝感觉,不禁喊出来:“不要走七号公路。” 小马转过头来,“为什么?” 星兆说:“不知道,走三号路一样可以到大学。” “是。” 那天晚上,七号路因交通意外大塞车,马新平讶异不已。 他与星兆坐在校园吃过简单的晚餐,轻轻说:“你简直有未卜先知的异能。” “才没有。” 小马自野餐篮子取出一瓶冰镇香槟,打开,斟在纸杯里递给星兆。 “你很会享受生活。” “人生无常,先吃甜品。” 星兆笑了。 “男生会不会怕你?” “男人怕所有比较聪明的女子。” “这倒是真的,一举一动都不出女方所料,还有什么意思。” 星兆不出声。 “不好意思,得罪了你。” “我并非赛神仙,神算子,你不必多心。” “告诉我,灵感来时,可有过电感觉?” 星兆看着他微笑,“你把我当怪物?” 小马即时噤声。 “时间到了,我得回去工作。” 马新平依依不舍送到门口。 “改天我们再约。” 星兆说,“改天再说吧。” 对他,仍然一点灵感也没有。 也许,他是一个无关重要的人物,不关心他,就没有感觉。 星兆回到教员室,整晚脸上都带着微笑,心情非常好。 司徒知道了这件事,问助手:“你在约会李星兆?” 小马答:“希望可以得到她的青睐。” “为什么?” “那双晶莹的大眼睛。” “她不是普通人。” “也并非三头六臂。” 司徒笑道:“借助她力量,大可逢案必破。” “我打算转调文职,争取更多私人时间。” 司徒见他认真,拍拍他肩膀,“祝你成功。” 马新平道谢。 对他,星兆越来越有好感,但仍然缺乏灵感。 从前,约会异性,他们一藉词,一推搪,她马上知道不妥。 一个见习医生曾对她说:“今晚要到急症室当更”,但是星兆立刻知道他说谎,他约了另外一个女性。 她最害怕谎言,一旦得逞,事无大小,他们都会编一则故事来蒙骗对方。 星兆速速与他疏远,免得成为他猥琐的生活里一首插曲。 但是马新平无论说什么,星兆都觉得是真实的,她相信他。 一日,司徒警司约星兆午膳,她欣然赴约。 司徒笑问:“你们正式约会了?” “出去过几次,十分愉快。” “小马品格端庄,除出固执一点之外,并无缺点。” 星兆听了,更觉安慰。 “不过收入却是菲薄了一点。” 星兆连忙答:“我不介意。” “那么,你会找到幸福的。” 星兆抬起头,她也觉得幸福的确就在门口。 到了年中,他们已经筹备婚事。 双方家庭成员都十分简单,尤其是星兆,只得两名兄长,所以,商议之后,决定旅行结婚。 马新平还取笑她:“怎么样,有无灵感?去看活火山呢,还是去找冰川?” 她想了一想,真的不知取舍,“无所谓。” 马新平看着她,怜爱地说:“恋爱叫你变成笨人了。” 星兆微笑“我本来就笨。” “我却喜欢明敏的女子。” “那你注定要失望。” “我最爱由聪明转入糊涂的女子。” 星兆不禁笑出来。 飞机票同船票统统订妥,马新平已向上司请假。 忽然、司徒到大学来找星兆。 “可猜到我要说什么?” “茫无头绪。” “你己失却灵感?” 里兆笑,“可能是。” “向你借人。” “什么?” “最近我手下好几名得力助手被人撬走,分明是对头故意刁难,逼不得已,要求借马新平。” “你去问他呀。” 司徒笑笑,“他已经答应,可是,还需你批准才行。” 那么尊重她,倒是叫星兆感动。 “为期多久?” “一个月左右,放心,不会耽搁你们婚期。” “办些什么案子?” “警察每日必需应付的突发事件。” “你同我好好照顾他。” 老好司徒笑,“我还以为是他照顾我。” 星兆回到学校去工作至傍晚。 马新平来接她,“以后有一段日子你得自己驾车上下班。” “没问题。” “你若不高兴,我不会调去帮司徒。” “可是你们男人最讲究你帮我,我帮你。” “义气嘛。” “是谁同司徒作对?” “这我们就不必理会了,去到他们那个阶层,政治十分复杂。” 星兆也乐得逍遥,“得多带一套游泳衣,听说酒店里有盐水池。” 星兆仍然收到求助的电话。 一日清晨,大嫂十万火急找星兆。 “吵醒你?对不起,星兆,你大哥有一张重要的电脑磁盘不见了,你帮忙找找。” 星兆既好气又好笑,“无头无脑,怎么找?” “他今天九时正开会要用。” 星兆没好气,“放在什么地方?” “插在电脑里,今晨起来,一看,已经失踪。” “有无陌生人进来过?” “当然没有。” “莫非是狗?” “星兆,集中精神。” 见大嫂那样紧张,星兆不由自主凝神,片刻她脸颊有点发烫。 大嫂在那头催促,“怎么样?” “嗯。” “咦,你怎么笨了,以前一问,马上可以顺口答出。” 所有阿嫂都会倚老卖老。 星兆闭上眼睛,聚精会神,片刻,她得到了灵感,“在囡囡的玩具箱附近,被她拿去当新玩意了。” 大嫂立刻放下电话去找,一会儿气呼呼回来,“星兆,谢谢你,可不就在玩具箱上。” 星兆轻轻放下电话。 她知道这次同以前不一样,以前简直可以看到画面,这次,不过是她推测:不是囡囡取去磁盘,还有谁呢? 星兆颓然坐下,终于与常人无异了。 天刚亮,原本还可以睡一觉,但是星兆情愿回学校去准备讲义。 这么些年来,大学几乎没变成了她的家,一踏进校门便有种舒适的安全感。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工作。 大杯黑咖啡,成堆参考书,她沉湎在功课里。 过了八点半,同事渐渐来了,房门外有脚步声问候声,星兆的集中能力受到影响。 更有同事敲门借这借那,或是送上松饼,星兆暂停工作,揉揉双眼。 忽然之间,她眼前像是有电光一闪,刹那间什么都看不到,不禁用手去挡,是火光! 随即,耳边响起女子的尖叫声。 星兆捧着头,踉跄退后。 渐渐,她的视觉恢复功能,但是脸色煞白。 她一手拉开办公室门冲出去。 同事们看到她,吃一惊,“星兆,你不舒服?” 星兆喘息着推开同事。 “星兆,替你叫医生可好?” 她已经奔出去。 在停车场找到车子,星兆疯狂地踩油门飞驰,到什么地方去?她不知道,可是,她的灵感会带动她。 她双手冰冷,额角、背脊爬满冷汗,她喉头干涸,呼吸困难,眼泪汩汩留下来。 车子飞驰过市区驶入郊外,她老远就知道目的地便在前边。 在一列小洋房之前,己有多辆警车聚集,她没到门口就被警察拦截。 星兆下车奔向前。 有一双大力的手拉住她,“星兆,是我。” 是司徒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现场乱成一片,记者亦已赶到。 “你怎么会来?”司徒问她。 星兆抬起头。 “对,我忘了你有第六感。” 星兆轻轻问,“马新平在什么地方?” 司徒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一角,“已经送院救治。” 星兆的头跌下去,她握紧拳头。 “原本是一宗极简单的家庭纠纷,女方报警说丈夫殴打恐吓,要求调解,新平赶到现场,一按铃,门便打开,那个男人一句话都不说,近距离一枪打中新平心脏,见警察倒地,随即吞枪自杀。” 星兆默默聆听。 “我叫伙计陪你去医院,星兆,吉人天相。” 星兆摇摇头。 司待急痛攻心,“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他身边的通话器响起,他连忙接听,才听了几句,他掩脸痛哭。 一切在星兆意料之中。 她的灵感已全部恢复,她甚至知道凶手的伤势会得复元,将被控二级谋杀,结果判入狱二十年。 这预感忽然在马新平离开她之后清晰无比。 司徒蹲在行人路一角哀哀痛哭。 记者背着摄影器材奔近。 星兆连忙扶起司徒,避进警车里。 司徒震惊愤恨过度,说不出话来。 星兆轻轻说:“振作一点,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 司徒不能说话。 “我需去见他最后一面。” 星兆回到自己的车上。 那天郊外风劲,把星兆头发衣裤吹得十分凌乱。 回程星兆仍然把车子开得飞快。 她企图捕捉马新平最后的思维。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中枪……没有痛苦……” “星兆,星兆。” “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星兆,好好生活下去。” 星兆把车停在一旁,拭去泪水。 马新平从来没有相信过她的灵感。 们做出相应处理。 -每个人都爱芝芝(亦舒) 每个人都爱芝芝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宇宙是大机构,一千多名员工,先分成部门,再分小组,每组都有派别,上司领着下属,割据一方,霸占势力,像打仗似。 董事局之下有大老板,阿大之下又有二老板三老板,情况非常复杂。 不过,人多有人多的好处,谁也不认得谁,易躲懒,有好些人年年升职,也不见做了什么出来,可是顶头上司一喜欢他,他就捞得到油水。 怎样才能叫上司高兴? 人总有弱点,各施各法,最干脆是勤力工作,叫上司无后顾之忧,要不,擅长吹捧拍,叫老板心花怒放,最厉害的,是既能干又油嘴。 王加乐只是前者,自嘲是公司里的工蜂、蚂蚁。 同事那么多,如何联络感情? 一年一度总有几个大型聚会,租了酒店宴会厅,闹哄哄,见个面。 “你好吗”,“又一年了”,“孩子升中学了吧”,“商管系已经毕业,在大通银行任职呢”,“唉,时间过得太快”…… 要不,就在电脑上查探。 人事部为了节省纸张,不再派单张,什么人升职降职,都可以在电脑上看到。 人情淡薄到这种地步。 加乐年轻,感情丰富,够冲劲,最看不顺眼这一点,时时蠢蠢欲动,想做些什么。 上司冯妙影女士至怕她轻举妄动。 “拜托,加乐,这不是你干革命的地方,无论做什么,切记先与我商量。” 在宇宙做了三年,加乐有点厌倦,她想转到别的公司去。 经过半年秘密筹谋,事情稍有眉目。 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拆穿,一定要提早告诉冯妙影,免她不开心。 加乐想转到银河企业。 虽然规模一般大,可是有可靠消息,那边人与人,同事与同事之间的联系比较紧密。 等签了合同之后一定要请冯吃顿饭解释因由并且感谢她多年提拔之恩。 虽然已有离心,工作却未有松懈。 一日,加乐如常极早起来,到国际会所早泳。 管理员笑说,“王小姐,今日洗池,没通知你吗?” 加乐只得提早到公司。 真是早上加早,本来八时过一点到办公室的她今日又早了半小时。 整个部门只得她一个人。 加乐先查看电子邮件。 再看人事部布告“广告部周灼滔上周三病逝”,加乐吓一跳,这周君是个老好人,不欺侮新人,年纪不大,约四十来岁,平时少说话,多做事,怎么一下子病逝? 加乐心情立刻大坏,立刻拨电话到人事部。 “我是推广部王加乐,想查问一下周灼滔君的事。” “请等等。” 人事部请加乐听音乐,是巴哈的小步舞曲,真要命,整整五分钟无人应。 “王小姐,周先生已经去世。” “这我已知道,我想知道多点。” “请拨广告部。” 加乐无奈,只得打到广告部。 广告部半晌都无人接。 对,还没到九点,无人当更,没人上班。 加乐只得耐心等候。 在等的时候她生气了。 据她所知,老周起码在宇宙服务了十多年,同事竟这样不关心他。 加乐愤怒,忽然生了一计。 她拟了一则启事。 “推广组芝芝王中巨额奖金,芝芝上星期往加拿大多伦多旅行,一时兴至购下当地六四九奖券,竟中巨奖现金四百多万加元,顿成富女!”加乐把这则虚构新闻打进电脑布告内,一按钮,传送到整个宇宙机构。 一方面她亲自到十二楼广告部去找人。 一推门进去,便看到一个男生坐在那里吃早餐,电话铃响个不停,他就是不听。 还未到九时,听了就吃亏,白便宜了公司。 如此铢锱必计,应该早就发财,可是没有,仍做小职员,活该。 正在这时候,有人抢过来接电话,一边说一边做记录。 咦,这个人好,这个人完全不同。 加乐留神,发觉该男生粗眉大眼,自有可取之处。 他挂了电话,看见有访客,又自动过来招呼。 另外那人,仍然动也不动,双眼看着天花板。 加乐先开口,“我是推广部王加乐。” “啊,原来是同事,我叫陈柱石。” 加乐点点头,“我来打探周灼滔的事。” 陈柱石愣住,隔一会见才说:“多谢关怀。” “发生什么事?” “心脏病突发,救治无效。” “有无孩子?” “遗下寡妇及一子一女。” “孩子多大?” “分别十岁及十五岁。” 加乐顿足,“正是用钱的时候。” “可不是,公司已经发放抚恤金,只怕不够。” “公司有千多名员工,可征求帛金。” “已经公布了。” “我怎么没接到通告?” “只准在电脑布告上出现一天,只收到千余元,没奈何,认识他的人不多。” 加乐黯然。 陈柱石说:“公司规矩如此。” “谁接替他的位子?” “我。” 一看就知道也是一只工蜂。 加乐不语,公司总算有眼光。 “我只知道这么多。” “请把周君的地址给我。” 陈柱石立刻进房去写了几个字出来。 如乐一看钟,九时正,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 冯女士己在等她,“一大早,你跑到什么地方去?” “资料部。” “接通电脑不就行了,何必亲移玉步?” 加乐说:“这家公司有很大的毛病。” 冯女士嗤一声笑出来,“这我早就知道。” “你可知道广告部的周灼滔?” 冯女士想一想,“好像有这么一个人。” “他因病身故,拿一万元出来做帛金。” “哗,用不用这么多?” “拿出来,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件新衣而已。” “你今日怎么了,竟对上司无礼。” 冯女士写了张支票出来。 加乐自己也写了一万元。 她叹口气,“这家公司,净得电脑与电脑说话,那是不够的。” 冯女士颔首,“你在嗟叹人情淡薄。” “可不是。” “温情泛滥,有碍工作发展。” “总得有些人情味。” 冯女士讪笑,“要是董事长患了伤风,人情味肯定丰富得很呢。” 加乐说:“我还有工夫需要赶一赶。” “你出去吧,别太激动,下午还要见客。” 加乐逐位同事募捐,总算又筹多一万。 到了中午,花篮一个一个送上来。 秘书莫名其妙,又惊又喜,“王小姐,看这些花篮,又香又美,都是送给芝芝王小姐的,芝芝是谁?我们部门没有芝芝王呀。” 贺卡上写着,“芝芝,恭喜你,几时请客?”“芝芝,下次买奖券,毋忘我一份”,“芝芝,愿沾一沾你的福气”…… 加乐看了,既好气又好笑。 她吩咐秘书,“全部换上慰问卡,叫人送到这个地址,给周灼滔太太。” 秘书扬起一条眉毛。 “别多问,雪中送炭要紧。” 秘书一下子办妥,加乐又交上筹得的款项,一起送上。 到了下午,加乐与上司去见客洽商生意,回来之际,电子邮箱爆满。 真是,有同事病故不见他们关心,一个虚构的芝芝王中了巨奖竟引来如此多热情。 唉。 世态炎凉。 加乐问冯女士,“下班我去周家,你要不要一起?” 冯妙影叹口气,“加乐,放了工,我想找个轻松的地方喝上一杯。” 加乐不出声。 “我自己的烦恼浸到眼核,加乐,实在不想再看到愁眉苦脸。” “我明白。” “你真的体谅我?” “百分百。” 冯妙影拍拍她肩膀。 “对了,”她想起来,“传说我们推广部有人中了彩,合两千多万奖金。” 传来传去,已与原先布告有点距离。 “是吗,”加架明知故问:“谁是幸运儿?” “只得一个假名字芝芝王。” “多神秘。” 冯妙影看着她,“加乐,你姓王。” “嘿!” “看谁日内辞工,准是她。” “那人会辞工?” “当然,衣食不愁,还捱牛工?” “工作不是会带来一个程度的满足吗?” 冯妙影看着她,“加乐,你真可爱,你好天真,我们又不是搞文艺创作,天天听差办事,有何满足可言。” 接着再叹一声加乐不出声。冯女士看人生,一向与她有个距离。 是,她很聪明机警,但不知怎地,快乐老是远远避开她。 人大抵还是笨一点的好。 肯吃亏,比较糊涂,憨憨地不计较,自然开心得多。 下了班,加乐往周家去。 并没有事先通知,怕人家紧张。 按了铃,一个小女孩来应门。 屋里有大人问:“妹妹,是谁?” 加乐扬声:“周太大,是宇宙机构的同事王加乐。” 脚步声传来,一位中年女士说:“劳驾了。” “不客气。” 门打开,加乐说“同事们托我做代表。” “公司人情真丰富。” 加乐暗暗叹息。 周家布置朴素,周太太哀伤但坚忍,这一家人会有希望。 “陈先生刚来过。” “谁?” “陈柱石,你们认识吗?” “啊,当然。” 加乐心中一阵温暖,她不是唯一的傻子。 “以后每周日由他来教弟弟游泳。” “我呢,我能做些什么吗?” “你们的时间多宝贵,怎么好意思打搅。” 周太太十分明白事理。 今午送来的花篮都放在适合的地方,放发幽香,安慰心灵。 “没想到你们这样周到。” “是周先生人缘好。” 加乐坐一会儿就告辞了。 周太大送她出门,“有空常来。” 加乐忽然问:“屋子是自置的吗?” 周太太点点头,“幸亏如此,现在只需向银行少量供款。” 加乐放心不少。 第二天,她一早回到公司,再发布一项消息:“有谁愿意与王芝芝合资购买彩?号码每期公布,款项每人不超过十元,请放入信封内注明姓名部门交推广部。” 布告传发出去不到一小时,小额钞票似雪片般飞来。 没想到王芝芝有那样大魅力。 每个人都爱幸运星。 每个人都爱芝芝。 冯妙影看见加乐在数钞票。 “喂,介意告诉我是什么一回事吗?” “这是一项筹款运动。” “加乐,说是买奖券,就一定要买奖券,否则就变成讹骗。” “放心,我想藉此成立一个俱乐部,联系感情。” “鬼主意真多。” “你要不要来十元?” “你便是王芝芝?” “当然不是,否则,我还来上班呢。” 加乐随便挑了几个号码,唤办公室助理去买彩。 那人眉开眼笑地说:“是王芝芝主办吗,我也买十元。” 号码在电脑荧幕上公布。 第二天中午,有人来找她。 加乐一抬头,见是陈柱石,心中高兴。 “一起吃中饭可好?” 加乐说:“我已带了三文治。” “欢迎。” 他忽然问:“哪位是王芝芝?” 连他都有兴趣。 “她出去了。” “听说她中了巨额奖金。” 他也知道这个传闻。 “是呀,是颗幸运星。” “这件事很轰动。” “你看,谁说好事不能传千里。” “她办事可妥当?” “勤奋、爽直、热情。” “怪不得人人喜欢她。” 加乐这时反问:“你见过她没有?” “没有。” “所以,公司得改一改这个毛病,同事应该多见面,互相关怀。”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匆匆冲进来,大喊:“中了,中了,我们中了奖。” 加乐吓一跳,没想到真会中。 “中第几奖?” “安慰奖!是个好开始,过几日就是头奖。” 加乐只觉可笑,“也罢,恐怕够聚餐用。” 这时陈柱石承认,“我也买了十元。” 加乐大笑。 陈柱石问:“你去看过周太太?” 加乐点头,“她应付得很好。” “她一直有工作,在股票行里做得不错。” “所以我觉得女性一定要有工作,不但有经济基础,精神也有机会磨练,遇到意外,懂得镇定处理。” 陈柱石点点头。 一般小家庭实在需要两份收入,也只得辛苦女方。 “哎,不说这个了,我们要筹备聚餐。” 陈柱石说,“记得请周太太及孩子们。” “一定。” “机械组的欧阳有个兄弟是意大利餐厅老板,也许可以打折扣。” “我立即派人联络。” 宇宙机构忽然热闹起来。 冯妙影笑语:“真有一手。” 自助晚餐非常成功,还有抽奖活动,人人欢天喜地,经费不足,大家也乐意掏腰包补上。 有人说:“原来同事一共有五对孪生儿。” “有许多同事的子女已经读大学。” “工程部的老赵是高尔夫好手。” “会计科钱太太的女儿是本届选美冠军。” 不知有几许新发现。 “下星期我去孙家打麻将。” “李大明与我原来是小学同学。” “莫芬芳是我远亲,我叫她表姨为四舅母。” 加乐慨叹,“大家第一次发现除了电脑,人也很重要。” 陈柱石说:“这是我见过最成功的晚会。” 加乐骄傲地自谦:“乱糟糟,不成气候。” 过两天,她到银河去签合同。 新老板麦丽娜说:“听说你们那边有人中了巨奖,她叫王芝芝。” 加乐笑,“好象是。” 麦女士说:“多好,不劳而获。” 口角与冯妙影何其相似,加乐一愣,宇宙与银河其实也是同样性质的机构。 不过,跳槽之后,职位薪酬都一齐升级,故此才不嫌其烦跑到这边来。 “听说这个王芝芝人缘奇佳。” “是。” “我们银河也需要此类内部公关人才。” 加乐拍胸口,“如不嫌弃,我来做好了。” 麦女士笑了。 她问加乐:“几时递辞职信?” “今午。” “祝一切顺利。” 加乐的心忐忑。 下午,趁空档,把辞职信递给冯女士。 冯女士手里拿着信,并没有拆开来,已知道是什么。 “一定要走?” 加乐点点头。 “听说加了百分之百薪水,津贴包括车同宿舍。” 什么事都瞒不过玲珑剔透的她。 加乐低声说:“你都知道了。” “人望高处,”她苦笑,“留不住你。” “都靠你的栽培。” “别客气,是王加乐愿意学习才真。” “你还是生气了。” “得力助手一走了之,我能不气吗?” “我与宇宙又没有合同。” “你打明日起放假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喂——” 冯妙影斥责:“到了银河,别没上没下,对上司要有礼,人家可没空同你玩。” 加乐诚惶诚恐,“是,是。” 冯妙影笑了,“祝你锦绣前程。” 加乐放下心来,与前上司拥抱。 冯女土随即问:“王芝芝怎么办?” 加乐一愣,“你知道根本没有王芝芝这个人。” “可是,大家都那么喜欢她,靠她做联络主任。” “这王芝芝不过是一个职位,任何人都可以做。” “谁会这样热心?” “我会推荐一个人给你。”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己选定下次彩号码,要不要参加?” “我买一百元。” “不,下注不可超过十元,小赌怡情。” “加乐,这可能是你在宇宙最大功绩。” “唉,太小觑我了。” 加乐决定把王芝芝的工作交给陈柱石。 陈君非常投入:“不幸这次六个号码全军覆没,但是,下周游艇晚会则如常举行。” “王芝芝会很安慰,你做得不比她差。” “做得好好,她为何辞职?” “她度假去了。” 陈柱石看着加乐,“你也要跳槽了。” “不怕,以后见面一样方便。” 陈柱石说:“现在大家都比较留意人事部布告,上次地产部的陆小姐遇到车祸,就不少人去探访她。” 加乐甚觉安慰。 “可是,大家到今日尚未见过王芝芝,她从不参加我们的晚会。” 加乐笑说:“大概是没有空。” 那天晚上,她去周家探访。 周太太说:“王小姐真是热心人。” 她说起将要转职,特地留下公司及住宅新电话。 “有什么事找我。” 周太太说:“是这一份温情帮我们熬过来。” 加乐说:“我们能做的不多。” “你与陈先生真是一对璧人。” 加乐指着自己,“我,同陈柱石?” “是呀,你们多相配,都喜欢儿童,重视温情,再投契没有了。” 加乐怔住。 “陈先生邀请我们参加游艇晚会呢,你也会出席吧。” 她稍嫌陈君老实过度,可能情趣不足,没想过要进一步发展。 况且,他最喜欢的同事是王芝芝,不是王加乐。 王加乐悄悄放假,没有惊动任何人。 临走时安排了一连串节目给陈柱石参考。 到了这个时候,连大老板都知道公司组织了同仁俱乐部,协助同事间沟通,增加工作上进度,他也想参加。 可是被陈柱石婉拒,“不过,欢迎捐赠奖品。” 诸同人欢呼,晚会时老板坐在那里,还有什么味道。 加乐走得依依不舍。 整整一个月的假期,她跑到南欧去度假,混身晒得金棕色回来。 在这段日子内,不知为什么,老是想起陈柱石那诚恳的笑容。 他从不介意多做一份,深信助人为快乐之本,这样的人品,值得尊敬。 回来之后,天气很快凉了。 加乐到银河公司上班,陌生环境,略觉紧张。 一上午都忙着见新上司新下属,十分劳累,整天笑,脸肌都差点抽筋。 到了下午,才有机会松口气。 有人送花篮上来,一个署名“宇宙全体旧同事”,另一个由冯妙影送出,还有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卡片上写着:“给芝芝,陈柱石”。 原来他全知道。 加乐连忙拿起话筒,打到他办公室。自动报上名字:“芝芝王找陈柱石。” 们做出相应处理。 -那个女人好凶(亦舒) 那个女人好凶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周吉祥同平日一样,一早牵着她的灰色格力狗出去跑步。 附近的人都认得她,那个高佻的女孩与那只漂亮的狗,每早七点钟会跑过停车场。 这天,好象合该有事。 格力狗忽然停下来,它凝视一会儿,窜过去狂吠。 吉祥连忙唤住它:“福星,福星。” 福星却没有犹疑,一直奔到吉祥停车的角落,好象钉住了一个人,喉咙里胡胡作声。 吉祥追过去看。 只见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不知什么利器在撬一辆车的门,看到狗,尖叫起来。 吉祥不由得起了疑心,“你是谁,在干什么?” 她身型高大,此刻叉着腰,真有点凶相。 那女子没好气,“我把车匙关在车内,正在烦恼,你管什么闲事?” 正在这个时候,管理员跑过来了。 “什么事,好吵。” 他定睛一看,发觉两个都是住客。 “周小姐早,”又说:“咳,区小姐,你也在这里?一大早这么巧。” 那区小姐没好气,“阿忠,这女子是谁?” 管理员连忙开解:“是邻居,大家是邻居。” 吉祥原本靠在自己的跑车上,听到这话,便拉起福星,“我们走吧。” 可是那女子在身后嘀咕:“吓死人,真怕恶犬会扑上来。” 吉祥想转过头去回一句,可是强自按捺住。 小不忍则大乱,你一言我一语,演成泼妇骂街,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大早她不想坏了心情。 吉祥没有回头,一直走回家去。 郊外这一带都是小洋房,式样可爱,环境清静,独门独户,在都会中算是难得。 可惜睦邻一向不易。 那位区小姐穿着考究套装,象是去上班的样子,想必有一份高薪职业。 可是她杏眼圆睁,非常敌意。 又不喜欢动物,吉祥轻轻拍打爱犬的背脊。 她自七岁起就住在这里,母亲去世后吉祥承继了业权,至今独居。 区家分明是新近搬来的。 吉祥很快放下这件事,淋浴后上班。 同事陈万年找她,“吉祥,周末想借府上一用。” 吉祥看着他,“怎么用法?” “你看你,一早投了不信任票。”小陈有点委屈。 “请说出用途。” “有几个侄子来府上游泳,可不可以?” 吉祥放心,“无比欢迎。” “我们不会到屋内打搅,只借用地方更衣便可。” “不怕,我会准备食物饮料招待。” 小陈大喜,“你真够朋友。” “泳池由十户人家合用,请勿大声喧哗。” “遵命。” 说了也是白说,几个十多岁的大男孩聚在一起,动作不大才怪。 星期六,他们一早就来了,一共十名,年纪由十五至二十不等,他们组成水上篮球队。 “姐姐,”嘴巴挺甜,“只练习一小时,时间又早,应该没有问题吧。” 个个高大英俊,笑脸迎人。 吉祥只得说好。 “青春确是本钱。”吉祥喃喃说。 她回到厨房去做猪排饭招待客人。 一小时后他们没有离开泳池,两小时半过去,他们仍然留恋。 吉祥不放心,前去查看,多事的福星跟在她身后。 果然,发生了小意外。 吉祥一走近泳池就听见争吵声,管理员阿忠已经在那里调解。 又是那个区小姐。 她叉着腰,在指摘水里的少年:“既不是住客,又霸占泳池,什么意思!” 她穿着最新豹纹一件头泳衣,身段倒是不错。 看到吉祥,更加生气,“又是你!” 福星又开始吠,乱成一片。 吉祥都觉得不好意思,她大声呼啸:“孩子们,快回到屋里用午餐。” 那些大男孩听见有得吃,纷纷跃出泳池。 那区小姐大喊,“野孩子。” 吉祥不出声。 就算他们不好,也不应骂人。 连阿忠都说:“算了,区小姐。” 那区小姐还在身后说,“没家教。” 吉祥霍地转过头来,瞪着那凶女人。 半晌,以为要开仗了,可是没有,连吉祥都佩服自己的涵养工夫,她仍然一言不发回到家中。。 那几个男孩子已经吃了一半。 吉祥又捧出冰淇淋及水果,他们感激不尽,再三道谢,才告辞而去。 屋里又静下来。 吉祥决定出去逛逛。 取过车匙,带着福星,来到停车场,福星忽然摇头晃尾。 这只神经狗,又见到什么人?,只见有人伸手出来揉揉它的头。 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区小姐的车子旁边,已经打开了车门。 他十分友善,抬起头来同吉祥打招呼:“我叫陈知行,住乙座。” 是区小姐的男友吧,年纪好象比她轻了一点。 吉祥的脸涨红了,这些,都不关她的事。 她同他点点头,为免是非,匆匆上车驶出去。 可是吉祥随即在倒后镜里看到他的车子紧紧跟着上来。 马路并不属于任何人,他当然有权行车,也许,他去的方向与她一样。 吉祥抵达海边,他们二人同时把车停下来,福星立刻奔到沙滩。 那陈知行笑着走过来,“你们也常常来?” 吉祥点头,“我在此出入十多年了。” “我们上星期刚搬来。” 我们,是指他与女友两个人吧。 吉祥说,“我一个人住。”! 他意外,“一个入住那么大地方?” 吉祥笑,“有多大,乐得清静。” 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又喜欢动物,与他女友完全不同,可是人夹人缘,她偏偏遇得上他。 那恶女的运气不错。 他们闲聊了一阵子,说到楼价上落问题,原来他是专家,他的职业是测量师。 然后,风开始劲,雨点落下来。 吉祥把福星叫回来。 她说,“夏天在这里放风筝最好不过。” “是吗,一定要试试,我有一副双风筝。”那是一人同时控制两只风筝。 吉洋惊喜,“原来是高手。” “不敢当,”他微笑,“比赛拿过亚军。” “失敬失敬。” 雨急了,不得不走。 道别后他往市区,吉祥返家。 才到停车场,又看见那位区小姐站着指手画脚。 吉祥没好气,这女人这么好精力,用之不尽,也不怕累。 只听得她说:“我有权用两个连接的停车位,一个在此,一个在那边,算什么?” 阿忠劝说:“周小姐用这个停车位已经多年,我不方便叫她让出来。” “大家都是业主,为何优待她?” “先到先得嘛。” 吉祥抬起头来,“阿忠,什么事?” 那区小姐说:“人在此,有话直说,喂,我家有人双腿不便,要个近家门的车位,你让一让可好?” 吉祥轻描淡写的问:“谁的腿不好,你吗?” 下了车,头也不回的离去。 真倒霉,怎么碰上一个那样的邻居,为一些小事纠缠不己,令人讨厌。 回家没多久,阿忠来敲门。 吉祥没好气,“是谁指使你来?” “不,周小姐,是我自己想说几句话。” “那,快说吧。” “周小姐,区家的确有人双腿不便。” “谁,停车场那几步路都走不动?” “那是区小姐的小女儿,她因车祸受伤,至今需用拐杖。” 吉祥一愣,“那女孩多大年纪?” “十一岁,”阿忠陪笑,“抱呢,又太重,可是又走不好。” 吉祥脸上肌肉松弛下来,隔一会儿答:“你为什么不早说?” 阿忠笑,“我就知道周小姐是善心人。” “我稍后把车开到别处去。” “是,周小姐,谢谢你。” 吉祥又问:“那孩子的腿会好吗?” “会,但需长期做物理治疗,并且恐怕以后都不适合做剧烈运动。” 真不幸。 “是她母亲开快车引致的意外吗?” “不,有人醉酒驾驶,切线撞向她。” 吉祥有点原谅这个凶女人,她一定心情恶劣。 当然,拿旁人出气是错误做法,但,到底情有可原。 现在,由陈知行照顾她们母女吧,这年轻人的责任不轻,人格也伟大。 第二天一早,吉祥与福星正打算出外跑步,有人按铃。 “咦,是你。” 门外正是陈知行。 他一开口便说:“谢谢你。” 吉祥知道是为着车位,忙道:“别客气,举手之劳。” “我们很感激。” 吉祥又说:“助人为快乐之本。” “请到舍下喝杯茶。” “不不不,”吉祥笑道:“不敢当。” 她完全没有意图同那位区小姐打交道。 小陈有点无奈,“她的脾气不大好,请你原谅。” 吉祥很感动,他为她致谢道歉说好话,多么体贴周到,每个女性都希望有一个那样温柔的男友。 吉祥抿抿嘴,不出声。 “这几年的际遇使她……” 吉祥点头,“我明白。” 他吁出一口气。 喝完咖啡,他便告辞了。 自那天起,吉祥常常碰到他们一家三口。 那女孩由他抱着上车下车,他什么都做,买菜搬杂物洗车,而且精神愉快,永不言倦,真是难得。 吉祥总是在一边默默欣赏他。 冬季来临,那女孩仍然用拐杖,天雨路滑,一日回家,吉祥发觉她滑倒在地,正哀哀痛哭。 吉祥连忙扶起她。 “来,搭住我肩膀,到我处喝杯热可可。” 她用热毛巾替女孩敷脸。 “我还有香橙班戟,来,请试试。” 女孩破涕为笑。 “你怎么一个人?” 女孩说:“妈妈今日要开会,叔叔出差没回来。” “叫保母接送。” “保母失约,一点放学,我等到两点半不见人,只得自己回家。”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妈妈?” “不想打搅她工作。” 算是个好孩子。 “已经到了门口,没想到天雨路滑,还是摔了一跤,站不起来。” “不怕不怕,伤势很快痊愈,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你会健步如飞。” “我得回去了,妈妈会找我。” “我送你。” 在门口,那女孩拥抱了吉祥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立纬。” “立纬我们改天再见。” 将来给了婚,如果要有孩子,必须照顾周全,切勿让她摔倒在泥沼里。 第二天,陈知行来找她,捧着鲜花蛋糕。 “哗,怎么一回事。” “立纬叫我送来。” “好久没收到鲜花。” “她很感激你。” 她母亲呢,为何还不露脸,永远吝啬一句道谢,一个笑容? 那小女孩的生活不好过。 “请坐下喝杯咖啡。” 福星同陈君已经很熟,走出来欢迎他。 “它陪伴你已经很久?” “十年以上,它其实是老人家了。” 隔半日,陈知行忽然说:“不如两家在一起吃顿饭。” 吉祥仍然婉拒,“我这家只得一个人,不必客气。” “你们或可成为朋友。” “你指立纬与我?” “不,我指——” 吉祥骇笑,怎么可能,她哪敢高攀区小姐,“你误会了,咦,已经六点,我得赴约,失陪啦。” 陈知行只得告辞。 吉祥吁一口气。 那天晚上,她发觉福星呼吸有点异样。 因为累,没有做什么使睡了。 第二天早上,唤福星出去跑步时,发觉它躺在窝里,呜咽两声。 吉祥问它:“怎么了?” 它没精打采。 “不舒服?我给你一点肠胃药。” 吉祥赶着去上班。 中午,心中忐忑,取消约会,回家去看福星,它已经十分软弱。 吉祥吃惊,“来,我即刻同你去看医生。” 福星四肢支持不住,格力狗体积庞大,吉祥抱他不起。 她出力拉它,“来,一会儿就好了,福星,努力。” 没有用。 她奔出去找人帮忙。 刚巧陈知行的吉甫车停下来。 吉祥立刻冒昧求助。 陈君一言不发,马上跟吉祥进屋把福星抱上车。 真是一个好邻居。,医生检查过说:“情况欠佳,需要留医。” 吉祥听见大惊,抱住爱犬流下泪来。 医生又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它己耄耋,犬只寿命不过如此。” 吉祥呆若木鸡。 陌生人当然会以为她反应过激,吉祥自言自语:“我俩自幼为伴……”再也讲不下去。 陈知行一直陪着她。 吉祥抹掉眼泪,“你如果忙的话请先走好了。” “我没事。” “劳驾你了。” “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去吃饭吧。” 吉祥点点头。 一时间忘记那个凶女人。 吉祥诉说:“福星初到我家才六磅重,一点点大,眼睛刚张开来,晃眼十多年。” 陈知行微笑着聆听。 吉祥想,他一定很会听女人诉苦,家里已经有一位,训练有素。 被那恶女看到他同另外一个女子在一起,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她象是会打人的那种人,讲真了,吉祥还确有点害怕,只听得陈知行说下去:“我有个新发现,现代女性其实比男人更刚强固执。” “那不是我。” 陈知行笑了。 “根本我们的工作量与责任都已经与男人一样。” “是,十分能干,也很吃苦。” “懂得体谅的人当然这样说,否则,还说我们自寻烦恼,不知自量。” “只有很老派的男性才会那样想吧,这一代我们乐得有人代担上半边天。” 这样合情合理的人,却与恶女人同居。 吉祥忍不住问:“你与区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陈君一愣,搔搔头,“当然是由我哥哥介绍。” 原来如此,“在一起住有段日子了吧。” “不,我特地自新加坡返来照顾她们母女,不能长期告假,大约隔一两个星期就得回去。” 吉祥大惑不解,心中有若干疑团,可是又不便继续追问。 陈知行说下去:“一场车祸,造成无法弥补的创伤。” 吉祥看着他,他似有重要的话想说。 只见他揉着额角,“刹那间悲剧发生,父女二人同时折断双腿,我大哥至今还在医院留医,情绪低落,妨碍康复。” 吉祥渐渐听出端倪,父女……立纬的父亲是他大哥,那,区小姐岂不是他的大嫂。 “家生剧变,大嫂的心情自然很差,少不免迁怒他人,请你原谅。” 吉祥忙说:“不不,我没事。” “搬到这里来,也是为了避静,待大哥出院,可以好好休养。” “是,环境很重要。” 陈知行说:“厄运令一个人讨厌。” 吉祥充满歉意,“这样吧,改天我请你们吃饭。” 陈君讶异,“咦,居然回心转意,”吉祥一味傻笑。 每一扇窗户之后都有一个故事,吉祥到今日才完全明白真相。 第二天清早,兽医处有电话来。 “周小姐,福星病情恶化,你可来见它最后一面。” 吉祥静静挂上电话。 她用双手掩着脸。 这个时候,陈知行急急敲门,吉祥刚想同他诉苦,看到他脸色已变,“吉祥,麻烦你送立纬上学可好,大哥并发肺炎,我们得赶去探望。” 吉祥立刻拍胸口答:“放心,接送全归我。” 陈知行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就匆匆掉头走。 吉祥穿戴好便过去接小立纬。 一路上她很静,到了学校忽然问吉祥:“我还会再见到爸爸吗?” 吉祥紧紧拥抱她,“他很快会出院,你别胡思乱想。” 看她进课室坐好,吉祥才到兽医处看福星。 它已经认不出主人。 “替它注射吧。” 吉祥颔首。 红着眼睛回到办公室,上司走过来,大声说:“吉祥,连你都迟到,世上都没有可靠的人了。” 吉祥再也忍不住,瞪着他,低声说:“伙计不是奴隶,先生,家有急事,请多多体谅,三年来我未曾告过一天假,或迟到早退。” 上司吓一大跳,举起手,“ok,ok。”他后退。 满腔不如意使吉祥落下泪来。 一不小心在大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吓一跳,只见周吉祥双目浮肿,咬牙切齿,哪里还有平时斯文淡定的样子。 好凶,好可怕! 同事悄悄说:“吉祥,身体不适最好告假,死撑又没有人会感激你。” 真的,至理明言,得罪上司,非同小可。 她平静下来,“我没事。” 同事大力拍她的肩膀。 吉祥整日都尽量维持常态。 下午,她去接立纬放学,怕她寂寞,把她带到公司,安排她坐在一角做功课。 电话铃响了。 “我是知行,立纬在你处?” “是,你们那边怎么样?” “告诉立纬,她父亲已经无恙,我们稍后可以回家。” 吉祥放下心中大石,咦,怎么把他们家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 “你等等,有人想同你说话。” “周小姐,”那人接过话筒,“我是立纬的母亲,谢谢你拔刀相助。” 吉祥微笑,“邻居守望相助是应该的。” 陈知行的声音又回来,“对,忘记问福星的情况。” “他已经安息。” 陈知行沉默半晌。 吉祥反而要安慰他:“它这一生过得不错。” “那么,傍晚见。” 吉祥把好消息告诉立纬,下了班,载她回家。 区小姐诚意邀请吉祥坐一会,两个成年人都不提过去不愉快的事,一切重头开始,发展友谊。 “先生几时出院?” “本来是星期五,现在要待周一。” “你得雇一个可靠的保母。” “已经托人介绍。” 聊一会儿,吉祥告辞回家,自觉睦邻运动已经完成,她看到陈知行在门口等她,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咦,是什么?” “猜一猜。” 篮子用毯子盖着,触手柔软,呵,吉祥心中有数,伸手打开毛毯,只见一只小小格力狗,毛色同福星一模一样。 她立刻轻轻抱起拥在怀中。 “这是我们一家送你的礼物。” 吉祥拼命点头。 “可以进来聊会儿吗?” 吉祥又使劲点头。 们做出相应处理。 -欺骗(亦舒) 欺骗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雷宝仲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 深夜十二时,静寂的住宅区已经没有车子经过。 十一时半,母亲进来看过她。 “宝仲,宝仲。”她低声唤女儿。 宝仲佯装睡着,背着门,一声不响。 母亲帮她拾起地上的衣服,搭在椅背,悄悄走出房去,掩上门。 宝仲张开眼睛。 母亲又要出去了。 那人在等她。 宝仲轻轻掀起被褥下床,听得母亲关上大门的声音。 宝仲自窗帘缝中张望到那辆熟悉的车子停在门口,车头灯亮着。 母亲立刻窜进车子里,车子迅速开走。 一切又恢复静寂。 宝仲放下窗帘。 无意发现了这件秘密已经有几个月,她没有见过对方,不知他长得如何,做何种职业,是否一个好人。 有一个深夜,她口渴起床倒了一杯水喝,忽然看到有车子驶近。 刚想叫母亲,却发觉下车来的就是母亲。 这一惊非同小可。 接着,送她回来的男人与她在门口拥抱。 宝仲几乎不相信双眼,母亲林少丰一向是标准贤妻良母,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宝仲吃惊之余,立刻上床用被褥蒙住头逃避。 第二天,细细观看母亲神色,一点异状也没有,宝仲还以为昨夜所见是噩梦。 母亲一直是文静娴淑的好女子,穿衬衫扣上每一粒纽,还有,裙子永远过膝,并且,照足规矩,过了九月一日劳工日,不再穿白色服饰。 可是,那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接母亲外出。 他们到什么地方去? 童话里,美丽公主的灵魂每夜应恶魔之召被逼去到冥界。 母亲当然是自愿的。 那人到底是谁? 在这期间,父亲回来过几次。 他也没有发觉任何蛛丝马迹,这三年来他来去匆匆,生意发展得极佳,可是妻女极少见得到他。 雷家每年搬一次家,最近搬到最好的住宅区,父亲又一直说:“囡囡十六足岁一到就可以开车”,一辆红色平治小跑车slk已经停在车房里。 物质享受真是一流。 可是有一次,宝仲无意听到母亲同好友说:“我对物质追求一向没有太大的兴趣。” 这是真的,母亲用的东西都很考究,但她并非拥物狂,绝对不会天天逛服装店。 首饰也十分简单,常戴不过是一串黑色南洋珠及一副独立钻耳环,另外还有一只手表,如此而已。 母女更希望男主人时时在她们身边。 家庭起了变化,一般孩子会乘机自暴自弃,疏懒功课。 宝仲却刚相反,本来成绩平平的她突然觉得有需要寻求精神寄托,她比从前沉默,也比从前用功,最近测验卷子拿回来,全是甲甲甲。 同学们大为讶异。 父亲十分宽慰,“啊,这样下去,你会成为家族中第三个文丹福生。” 头两个是小叔的子女。 这真是黑色幽默,母亲有外遇,女儿反而成为好学生。 课余,又时时到图书馆去,并且坚持乘公共汽车。 一日,与好朋友安妮说:“人,至多只能存活一百年吧。” 安妮立刻骇笑,“不要与我谈论那样深奥的问题,我不懂。” 宝仲却自顾自说下去,“青春尤其有限,只得十年,十五岁到廿五岁而已。” 安妮说;“我们去打球吧,别想这些。” “然后,责任多多,烦恼迭起,做人就不简单了,人生没有太多好日子。” 此刻,宝仲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因此,要珍惜一切。” 母亲大抵要在天亮才会回来。 到底年轻,宝仲一转身,还是睡着了。 她做梦看到父亲回来找母亲,扬声叫她名字,半晌,宝仲挣扎醒来,才知道是收音机闹钟。 母亲已经回来了,若无其事坐在早餐桌前。 真好戏。 任凭谁,到了某个年纪都会演技精湛,有时,人们还会称道为修养呢。 母亲修养特佳,既不兴奋,也不特别高兴,一切如常,真叫宝仲佩服。 宝仲默默喝果汁。 母亲轻轻说:“明后两日,我有事到东岸去访友,你一人在家,可以处理吗?” 宝仲答:“没问题。” “小心门户,马利亚会销假陪你。” 宝仲啊地一声。 “我乘下午三时飞机。” 宝仲忽然问:“父亲知道吗?” 母亲咳嗽一声,“我同他说过。” 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各人有各人的事做,各人有各人发展,彼此给对方很大自由度。 真正文明,一时间叫宝仲接受不来。 第二天放学回来,马利亚说:“太太已经走了。” 宝仲问:“是否一个人?” “是,一个人。” 当然不会叫任何人看见。 那天晚上,父亲打电话过来。 宝仲与他谈了几句,想起来问:“爸,你在哪里?” “新加坡。” 四处为家,处处为家。 “爸,几时回来住一段日子陪我们。” 雷之扬笑,“男人有男人的难处,我们没有工作,象什么?” “总要退休吧。” “言之过早,我放多过三天假便六神无主,不知是坐好还是站好,抑或开始学习烹饪打毛衣。” 宝仲只得笑。 “况且,家人生活丰裕无忧,是男人的骄傲。” 父女对话,似乎可以就此打住了。 但是宝仲忽然问:“爸,你有无对母亲不忠?” 大概是吃惊了,要隔很久,才听得雷之扬说:“怎么问起这种问题?” 宝仲也有点后悔鲁莽。 但是雷之扬的答案无隙可击,他这样说:“你问我,我当然说没有。” “有,还是没有?” “没有。” 谈话中断。 母亲,此刻同那人在东岸幽会吧。 抑或,根本没有去东岸,也许就在市区边界,同那人在一起亲热。 其实,所有的母亲也都是人,在做母亲之前,她们都有姓名、职业、身份,可是子女很少那样想,对他们来说,母亲除却做母亲之外,就不应再做其它事,尤其不可有七情六欲。 不是吗,已经做了母亲了,这合约可是卖身契,从此之后,失却自己,只剩家庭,没有事的时候,小牺牲,一旦有事,则大牺牲,统是母亲的责任。 谁还记得母亲叫林少丰,并且是个颇有名望的室内设计师,妈妈就是妈妈。 身为人母、人妻,半夜出去幽会,当然是不守妇道,欺骗了丈夫,也欺骗了子女。 父母都不在身边,宝仲寂寞无聊,在园子散步。 在黑暗中看,宝仲觉得那人身型比父亲高大强壮,一定也更加年轻。 想到这里,宝仲十分羞耻。 她回到房间里取过车匙,自车房内取出小跑车。 马利亚追出来,“宝仲,你没有驾驶执照。” 宝仲不忍叫她担忧,“我只在附近兜风。” 家里每个人都犯规,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车子缓缓驶到海旁停下,她坐在车子里吃冰淇淋。 有年轻人同她搭讪。 “好车子。”整个人靠在车厢边。 “谢谢赞美。” “是你的车?”十分有兴趣。 “当然。” “家长很溺爱你。”这是合理的估计。 “也许。” “你几岁?”有点疑心。 “十九。”故意夸大。 “看上去只象十四五。”眼光颇尖锐。 “华人看上去都比较小。” “可以载我兜风吗?”终于开口了。 “不,我刚想回家。” 宝仲把车子开走。 真没有胆子,有人愿意陪她消磨时间,她却逃避,因是个陌生人,自小到大,父母与老师都教导:“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可是同班同学,自幼稚园到今日,混得烂熟,似兄弟姐妹,一日到晚在课室厮缠,毫无神秘感,还怎么约会? 宝仲垂头丧气回家。 马利亚松一口大气。 母亲,不,叫她林少丰比较好,是怎么样开始同陌生人说话的呢? 也许,他是她的客户,可能,由朋友介绍。 背叛家庭,也一定需要极大勇气,是什么令她不顾一切,必然是多年来沉闷刻板的生活,以及缺乏爱护关怀。 看,雷宝仲也十分明白母亲处境。 父亲,是一个失职的丈夫。 晚上,母亲的电话来了。 母女寒暄几句,宝仲对于自己那么客气十分讶异。 “我后天一早回来。” “没问题。” 挂了电话。 本来说是两天,现在变成三日两夜,她在恋爱吗?笑话,人过了廿岁还谈恋爱? 都年轻过快活过,还不知足,中年人真奇怪。 第二天放学,正低头疾走,忽然听得汽车喇叭声。 一抬头,宝仲喊出来,“爸爸。” 正是雷之扬,三个多月不见,他好象又胖了一点,宝仲客观地打量他,只觉得他领带太花,头发太亮,有点不太安份的样子,但爸爸始终是爸爸,她欢呼起来。 他订了台子,与女儿到海边餐厅吃饭。 父女俩胃口都不大好。 “妈妈在东岸。” “我知道。” “这次逗留几天?” “明早去旧金山开会,三天后再回来。” “哦,届时可以见到母亲。” 雷之扬想一想才问:“宝仲,想问你一事。” 宝仲心一沉,啊,怀疑了。 “你有无发觉妈妈与平日有何不同,”宝仲脸上出现一层茫然的神色,“怎么的不同?”心中却暗暗吃惊。 “她可有早出晚归?” “妈妈一直忙工作。” “有无陌生人接送?” “没有呀。” “平时同什么人来往?” “张阿姨、陈小姐,以及林太太。” “打扮有没有异样?” “一年也不见她买新衣服。” 雷之扬似乎放心了。 宝仲看着父亲。 雷之扬解释:“宝仲,你已不是小孩,我也不瞒你,有人告诉我,林少丰最近与新朋友来往密切。” 宝仲握着拳头,她痛恨那些多嘴多事的人。 “据说,那是个男人。” 宝仲不语。 “那当然是十分严重的控诉,我并不相信。” 宝仲点点头。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宝仲那茫然的表情又浮上来了。 回到家,雷之扬有意无意寻找蛛丝马迹。 他到妻子的书房去。 “宝仲,妈妈私人电脑的密码是什么?” 宝仲探头进来,“一二三。” 即是说,没有密码,毫无藏私。 雷之扬查看电脑记录,半小时后,不知是失望抑或满意,抬起头来说:“什么都没有。” 书房里陈设简单,同以往一样,只有三盘小小仙人掌。 雷之扬顺口问:“有人送花上来吗?” 宝仲摇摇头。 他又走到卧室去。 宝仲难受地低头。 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不堪,听到一些闲言闲语,便特地来找碴,没事的时候,试过半年不回家一次。 他打开妻子衣柜,仍然是一些深浅的白色与蓝色服饰,真是一丝异样也无。 莫非,谣言纯属空穴来风? 雷之扬坐在床沿。 这个家,仍然是正常的,他熟悉的家。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额角的汗。 他害怕会失去这个家,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珍惜它。 林少丰秀外慧中,是个不可多得好女子,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的身份提升丈夫的地位,在功利社会中,太重要太重要。 他不能失去她。 雷之扬站起来,“宝仲,我要出去一会。” 宝仲早已习惯父亲这种来去自若不报行踪的作风,她只是点点头。 雷之扬匆匆出去。 宝仲松口气。 一边,马利亚也松口气,由此可知,原来女仆心中也有数。 纸包不住火,人人都知道了。 宝仲倒是不担心人们会怎么想,她怎么想才最重要。 会原谅母亲吗? 答案是悲哀的不。 永不。 她出卖了女儿,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应是雷宝仲,不可有任何替代。 但是母女之间,现在明显地有了第三者。 宝仲忿忿地想,要到几时她才会向女儿坦白? 当事人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宝仲正在努力写功课,母亲的电话来了。 她立刻说:“父亲今午到家。” “请他听电话。” “他又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没说,可能直接去三藩市。” “那算了,没碰上。” “妈,上次你们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生日那天呀,忘了吗?” “我十六岁生日快到。” “别担心,一定替你做得漂漂亮亮。” “妈妈——”宝仲不舍得她走。 “什么事?” “几时回来?”宝仲追问。 “明天中午。” 从早上又变成中午,竟那样恋恋不舍。 “我想念你。”宝仲鼻子发酸。 “我也是。” 真怕有人来抢走妈妈。 那个高大强壮,可能还很英俊的陌生人,是雷宝仲的敌人。 很小的时候,曾经跟妈妈及林阿姨去参观一座农庄,妈妈忽然赞叹道:“风景如画,平静舒适,我不回家了,我干脆留在这里度过余生也罢。” 小小的宝仲一听,放声大哭。 “不不,”她担心到极点,“妈妈不要离开我,不然,谁帮我洗澡梳头,谁照顾我?” 累得大人笑弯了腰。 今日,类似的恐惧又浮上心头。 但是,已经不是小孩,情绪需要用理智压抑,否则,就沦为幼稚,怪不得许多成年人都忍得长了肿瘤。 那天,父亲与母亲都没有回家。 “安妮安妮,你可以陪我吗?” “不行,家母不准我外宿。” 宝仲颓然。 “我替你约方建中可好?” “他是男生。” “我知道。” “怎么可以叫男生来家过夜。” “只有异性才肯为我们赴汤蹈火。” 宝仲啼笑皆非,“罢罢罢。” 那一晚,她很早睡,第二天一早到学校图书馆找资料,半晌抬起头来,想到家庭状况,脸上不禁露出十分寂寥的神色来。 回到家,马利亚开小差,到邻居处聊天去了,宝仲一个人跳进泳池里游了三十个塘。 吃过点心躺在书房沙发上渐渐盹着。 她听见人声。 吓一跳,立刻惊醒,莫非是母亲请那陌生人入屋?连忙侧耳细听。 原来是父亲的声音,她放下了心。 刚想起身招呼,却听得他说:“好久不见”,语气讽刺,难道是母亲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 宝仲缓缓起身张望,客厅里果然是她爸妈。 终于碰头了,却如此冷淡,不知怎地,母亲一语不发。 宝仲可以在门缝中看到她的背影。 她穿着白色的外套,仍然肩宽腰窄,身段维持得很好。 她一动不动,象是在听对方说话,又象是置之不理。 有时从背影也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七情六欲:紧张、疲倦、悲哀、兴奋……但是母亲却不露半点蛛丝马迹,那是一个若无其事的背影,平静镇定。 宝仲真佩服她。 只总得雷之扬说:“你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 她仍然一言不发。 “是什么缘故?” 没有答案。 “男人要工作,怎么可能天天陪着妇孺,你要温存,就没有可能拥有这许多物质。” 林少丰没吭半句声。 宝仲忽然微笑,真好,不出声,忍得住,就不会吵架,否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要离婚的话,各自找律师代表吧。” 宝仲的心沉下去,鼻子发酸。 “这件事,就是宝仲还没知道。” 林少丰的背影动也不动。 “怎么样同她说,你自己想一想吧。” 客厅静下来了。 过了很久,雷之扬忽然问,“他比我年轻吧?” 林少丰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强壮、高大,并且没有肚腩秃顶,可是这样?” 宝仲躲在一角苦笑。 “小心,他可能会骗你。” 雷之扬说了那么久,见完全没有反应,知道无望,冰封比吵架更糟糕,对方已觉完全没有沟通的必要。 他说:“你此刻拥有的,我都可以留给你。” 然后,他开车走了。 宝仲立刻回到沙发上,闭上双目。 片刻,母亲进来。 “宝仲,宝仲。” 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太久没有开口的缘故。 宝仲没有理睬,她偷偷流下眼泪。 母亲叹了一口气,掩上书房门离去。 马利亚走进书房,不知怎地,只有她知道宝仲不是真的睡着。 她轻轻问:“事情怎么样?” 宝仲答:“拆穿了,已决定离婚。” “啊,正式同你宣布没有?” “还没有。” 马利亚顶关心,“你打算怎么样?” 宝仲想一想,“如果她再婚,我会到学校寄宿。” 马利亚点点头。 宝仲问:“你可知每天她到什么地方与他见面?” 马利亚低声说:“洛逊街星光咖啡店。”什么都知道,叫人吃惊,原来二人行踪十分公开。 宝仲立刻叫车子赶了去。 露天咖啡座上并不见他们影踪。 张望了半晌,宝仲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人。 那是母亲吗,几乎认不得,只见她一边笑一边说,活泼,充满生气,眼睛里的光彩飞溅出来,年轻了十年不止。 宝仲呆住。 再看清楚她的伴侣。是,是他,就是送她回来的同一人,微褐色皮肤,象个混血儿,穿着便服,白天看来更加英俊。 宝仲闪在一边。 应当为母亲庆幸吗,其实是应该替她高兴的,一个人只能活一次。 这时候,宝仲发觉闪避是多余的,母亲根本看不到其它人。 阳光使她脸容欢愉跳跃,宝仲从来没见过她那么快乐。 宝仲几乎想走过去同那陌生人握手,并且傻气地说:“谢谢你,家母许久没笑过了。” 宝仲悄悄离去。 该刹那,她发觉自己已经成长。 们做出相应处理。 -实验(亦舒) 实验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这一天,都会中几乎每个市民都震惊了。 电视荧幕上,新闻记者紧张地报告:“凶徒闯入大学教员室,枪伤六名工作人员后,胁持人质,藏匿储物室,与警方对峙,现已知人质是实验室助手邝本湘……” 新闻片段里,可见大学里外乱成一片,大批警方人员往来,警车及救护车停驻在场,记者与市民围观,纷纷议论。 “凶手是什么人?” “据说是物理系一名学生王科西,认为教授给的分数不合理,抗议无效,铤而走险。” “读书不是为分数。” “你去同他说呀。” “六名伤者中有二人垂危。” “恶魔!” “人质是什么人?” “苏教授手下一名年轻助手。” “是女生?” “是。” “啊,更加危险。” “警方投鼠忌器,现在只得驻守门外。” 下午。 新闻记者继续报告:“凶徒要求警方提供吉甫车一辆、食物清水,否则即时杀死人质,看情形他打算逃亡,警方逼于无奈,己将一切准备妥当,诱凶手出来。” 接着,是一大阵骚动。 储物室门打开,凶手左手紧紧箍着人质的颈项,右手持枪指着她的太阳穴,缓缓走出来。 电视机上出现大特写,观众惊呼起来,凶徒像是击打过人质,人质的额角有凝固的血液。 那是一张十分秀丽的面孔,大眼睛冷静、倔强,使人意外的是,她没有恐惧的神色。 一般女孩子只怕会混身颤抖,痛哭失声,她却坚强地紧抿嘴角,一动不动,镇定地贴凶徒站着。 凶手喝令警察退后,他要取车。 这时,警长说:“好极了,人质无惧,是我们的优势。” “瞄得准吗?” “必需一枪即中,准备。” 神枪手举起长枪。 见惯场面的警长也不禁一身冷汗。 凶徒腾出一只手去开车门。 就在这个时候,警方的枪瞄准了他,忽然之间他眉心当中出现一点红,他好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抬头看,生命已经离他而去。 他全身放软,倒在车旁,象是不明白冷枪从何而来,也没有听到枪声。 警察一涌而上。 群众欢呼。 记者大声兴奋地喊:“人质邝本湘没有受伤,她完全没有受伤。” 那个叫邝本湘的女子迅速被警方带走。 苏教授立刻赶去与助手会合。 这场恐怖的闹剧似乎已经结束了。 经过医院一夜观察,邝本湘已经回家休息。 第二天日报头条上,全是她的照片,所用的形容词,都是赞美的“无惧”。 这时,苏教授在她身旁。 她问师傅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我无惧?” 苏教授答得好:“因为,恐惧、多疑、嫉妒…都是人类最坏的情绪。” 本湘抬起头,“所以,在我幼儿时期,你已经把这些坏因子一一清除了。” 苏教授一震,但不得不说:“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教授,没有恐惧,怎么象一个人呢?” “无惧昨天才救了你,警方说,你的冷静鼓励他们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本湘恳求教授:“给我恐惧,应是我的,都给我。” 教授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来。 这时,有一个人推门而入。 本湘一见,连忙说:“师母,你来得正好,请你主持公道。” 苏师母微微笑,同丈夫说:“把我们的计划详细同本湘说明吧。” 苏教授咳嗽一声:“本湘,你是政府支持的一项实验计划。” 本湘答:“我知道。” “出生之际,你患有先天性脊椎外露症状,无可救治,父母同意将你交给大学医院。” 本湘一点哀愁也无,“这我也知道。” “终于,我们医治了你,可是,在过程中,消除了某些人类的劣根性。” 师母接着就:“换句话说,本湘,你几乎是完人。” 本湘连忙说:“师母,你过奖了。” “可是之后廿年来,我们也发觉你少了许多乐趣。” 苏教授也说:“是,对于别人的兴奋、快乐,你往往不明所以。” “教授,请你恢复我的本能。” 师母沉默一会儿,“婴儿时剔除的因子,都保存在液气冷藏库内。” 教授说:“计划是在今日协助你归原,研究你性格先后的差别。” 本湘说:“我急不及待。” 苏师母叹气。 教授说:“可是,以后,你将会失望、沮丧、悲伤。” 本湘说:“就像所有正常人一样。” “你受得了吗?” 本湘说:“答案正是你们研究的一部份。” 苏教授夫妇对望一下,心情似乎有点沉重。 “几时做还原手术?” “就是这几天。” 教授说:“本湘,你先出去吧,外头还有事要做。” 本湘离开之后,苏氏夫妇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苏师母说:“本湘知道王科西也是实验人吗?” “不,她不知道。” “科西在注入因子后无法自控,狂怒影响下竟杀害工作人员,胁持人质。” 教授不出声,表情却十分伤感。 “这项计划,也许应该停止了。” “我同上头说过,他们不赞成。” “科西与本湘一男一女,经我们挑选,现在,一项实验已经失败——” “不,实验没有失败,报告成功,获上头赞赏。” “可是科西丧生——” “科西在出生时已经丧生,这些年来,靠科技养活。” 苏师母长叹一声,“我始终觉得不忍。” “实验室内不许妇人之仁存在。” “我与本湘感情特别深厚,我为她担心。” “刚才她自动提出接受复原计划。” “她不知后果会有多严重。” 教授抬起头,“也许,女性会接受得比较好。” “我也这样希望。” “一般人自小已习惯七情六欲,不以为奇,他们却要在廿一岁时才蓦然发觉体内有那么多怪异的,不受理智控制的情绪……” “科西就是这样——” 苏氏夫妇陷入沉思中,不再说话。 他们心中唯一希望是本湘可以应付得比较好。 这项实验非常重要,在未来世界,人类得以和平相处,共同努力科学及文学,也许就是因为体内不再有劣根性象玩弄权势、自私自利、欺压他人。 凭该项实验,可以制造新一代优秀人类。 当然,目前尚言之过早,报告还未到公布的时候。 在外头,本湘被记者重重包围。 “邝小姐,我们想做一个访问。” “请你说一说本案过程。” “你与凶手是否同事?” “自始至终,你为何一言不发?” “邝小姐——” 大学的保安人员需要把记者请走。 可是,本湘下班的时候,他们仍然在街外等候。 本湘一贯平和、镇定,对记者视若无睹,她做她要做的事,开动车子,回家去。 明敏的她一到家就发觉有人监视。 如今做记者也真不容易,新闻真的要靠一双手去挖出来。 一进门,就下雨了。 这场雨非比寻常,雷声隆隆,电光霍霍,面筋似大雨不住地哗哗声落下来。 那记者避无可避,只得避到邝宅的屋檐下。 本湘在书房做功课。 对牢电脑的双目累了,她揉揉眼睛,走到厨房做三文治。 一式做了两份,有客人? 不,她开了门,把另一份及一大杯热可可递给那个记者。 小记者感动了,他连出差的公司车都没有,一路自大学跟了来,希望得到独家访问。 偏偏又碰到一场这样可怕的雷雨,他又湿又倦又饿,没想到邝本湘会开门出来。 他捧着可可喝一口。 太香甜了,不像是地球上的饮料。 “可以做一个访问吗?”他大着胆子问。 本湘摇摇头。 “为什么不呢,说几句,我回去交了差,也许上头会对我另眼相看。” 本湘还是摇头。 她回到屋内,关上门。 那记者叹一口气。 本湘那天很早睡,她也有心事,过几天,做了复原手术,她就可以像平常人一般,碰到今晚这样的事,会生气、忿怒,会责骂记者,叫他立刻走。 那是好,还是不好? 本湘盼望同所有人一样,但是她知道,许多人偏偏希望与众不同。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记者也走了。 门缝底下有一张字条:“我是光明日报记者利思明,电记三二五,想说话的时候,请找我,又,谢谢你的食物”。 本湘读了,没有反应,把字条放一边。她回到实验室去。 教授问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记住,无论是喜怒哀乐,都可以理智克服。” “是,教授。” “就是今日吧。” 本湘无惧,“可以,今日最好不过。” 没有踌躇,不懂退缩,勇往直前。 苏师母叹口气,“有时,遇事三思是很重要的一回事。” 本湘不明白。 她换上白袍,接受检查。 本湘问教授:“手术需要多久?” “三十分钟。” 本湘意外“那么简单?” “正是。” “我急不及待。” 教授带她进手术室,替她注射麻醉剂。 本湘平静地睡着。 师母十分惋惜地说:“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心平气和。” 苏教授还是一句老话:“实验必需完成。” 他替本湘进行了好几种静脉注射。 本湘的脸色忽然转为紫蓝。 “噫,与科西不一样,科西全身转红。” “希望本湘会有较好结局。” 教授维持缄默,双手却忙个不停。 手术完成之后,他有点疲倦,重重吁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总算对上头有所交待。” 苏师母说:“放心,我同你不是应付得很好吗。” “是,我与你是第一代无惧人。” 苏师母握住丈夫的手,温柔地笑,“我与你复原后,才知道什么叫感情。” 苏教授也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真没想到,他们的命运与本湘一样。 “想起少年时,恍如隔世,我都不大记得了。” “是一次开快车出事,受了重伤,上头才决定将你复原。” “少年人真大胆。” “噫,本湘醒了。” 本湘眼皮颤动。 她睁开晶莹的大眼睛。 “教授、师母。” “觉得怎么样?” “冷,非常冷。”她瑟缩着。 师母连忙替她罩上毯子。 “可以回家了吗?” “不,你必需留在实验室接受观察。” 本湘忽然觉得不耐烦,“不,”她烦躁地说:“我要回家,我不是一只白老鼠。” 苏氏夫妇交换了一个眼色,“本湘,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呀?” 本湘害怕,她脸上变色,“我不能控制自己,怎么办?” “慢慢来,慢慢来。” 本湘忽然哭泣,师母把她拥在怀中。 当年该日,苏太太也有同样恐惧,接着,她渴望爱人,以及被爱。 本来冷若冰霜的本湘完全融解了。 在实验室内她诉苦、抱怨、叹寂寞、怕闷、觉得无聊、闹意气、情绪低落。 可是看到电视上的趣剧,她哈哈大笑,教授带来一只小猫,她又忙着要收留。 苏氏夫妇将这些细节部详细记录在日志里。 本湘一夜之间变成凡人。 回家的那天,她抹上鲜红色的唇彩。 同事们都觉得邝本湘异样,但又说不出是什么,女孩子转妆是常事。 到了家,本湘看到那张被弃置一旁的便条。 光明日报利思明,她笑了,那个可爱的小记者,她马上拨电话给他。 小记者这一个意外之喜非同小可,他受宠若惊地说:“我马上来。” 他起到邝宅,看到本湘正开门出来,她双臂抱在胸前,长发放在肩上,有种柔媚的慵倦美态,他看得呆了。 “请进来。” 他冒昧地问:“可是愿意接受访问?” “是。” 小记者不相信他的运气,“什么?” “不过,有一个条件。” “尽管说好了。” “你得请我跳舞。” 利思明正愣住,隔几秒钟才从心底笑出来,“是,是,一定,一定。” 他们坐好,喝了杯茶,闲谈几句,本湘才缓缓说起那日惊险的经历。 讲到紧张之处,她泪盈于睫,双手颤抖,十分激动,利思明觉得诡异,有句话,叫前后判若二人,就是用来形容这位小姐。 也许,她压抑得太久,一旦有机会抒发情绪,再也不想控制。 “可以拍照吗?” 本湘点点头。 记者随身带着摄影机,他替她拍了几张近照。 “谢谢你,邝小姐,我得先回报馆把访问写出来,告辞了,我们日后再联络。” 本湘愣住,什么,说完就走? 利用完毕,目的达到,即时离开,一点情面也无,难道人与人之间,就剩互相利用。 利思明片刻走得影踪全无。 本湘失望、后悔,她不该接受他的访问,她还以为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她想有个对象诉说心事。 太天真了。 她完全不懂得处理感情,要学习改过的地方实在太多。 第二天,她赶回实验室,那一早,访问已经登出来,大家议论纷纷,她受到极大的干扰,看到师母,泪流满面。 苏师母给她服药,安慰她:“访问写得很好,不怕不怕,并且新闻三天之后就必被人淡忘,千万不要紧张。” 苏教授说:“本湘,社会人际关系根本建筑在互利互惠之上,不必介怀。” 本湘经过开导,心绪渐渐平复。 她仍然饮泣,“他还答应约会我呢。” 一边抱怨一边到化妆间去补粉。 教授向妻子说:“怎么办,本湘由成熟大方懂事的女性变成一个爱使小性子的弩扭小女孩了。” 师母沉默。 “这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苏师母说:“我想帮一帮她。” “你是指你研究的药?” “是,定期服用,可稳定情绪。” 苏教授叹口气,“既然是实验,做多方面尝试,也不算过份。” 第二天,本湘回到实验室,同教授说,“曾文茵比我幸运,她三年就升了两级,况且,她的男朋友郭振佳对她千依百顺。” 整日闷闷不乐,扭曲五官,看上去象是苍老十年。 苏师母暗暗吃惊。 谁还敢接近这样的邝本湘。 接着十多天,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出来,见到师母,不是发脾气,就是哭泣,好几次,咬牙切齿,斥责同事妒忌陷害。 她握紧拳头,“我要报复。” 苏师母一声不响,取出针药。 可是本湘比什么人都疑惑警惕,“这是什么?”她像是不再信任人。 苏师母若无其事地说:“我会害你吗?这是营养液,你又不是第一次注射。” 本湘又落泪,“师母,我想做回没有情绪的邝本湘。” 师母温言劝道:“胡说,那你如何恋爱。” 本湘喃喃说:“是,恋爱……” 她忽然平静下来,内心本来有一群奔腾嘶吼的野马,现在风暴渐渐消失,片刻宁静。 师母放下针筒,凝视本湘。 本湘吁出一口气,象是十分诧异,“我是怎么了,咦,家中乱成一片,功课成堆有待完成,哗,不得了,师母,失陪,我得先做正经事。” 苏师母暗中松了一大口气。 本湘忙碌起来,一切恢复正常,不到一天,她的生活又变回井井有条。 半夜,她还耽在书房整理资料,累了,揉揉双目,喝一口咖啡,轻轻自嘲:“象一具机械人”。 电话来了。 “邝本湘,我是利思明,记得吗?” 那个光明日报记者,本湘笑笑答:“访问不是结束了吗?” “我们几时去跳舞?” 本湘一怔,“我根本不会跳舞。” “可是你说——” “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忙得透不过气来,怎么会想到跳舞。” “那么,什么时候有空谈谈?” 本湘客套地说:“我再同你联络可好。” 挂上电话,她心中纳罕,这记者语气为何如此熟络? 她继续赶报告。 第二天,在会议室看到文茵,她据实赞道:“你这学期的成绩傲视同侪,我为你高兴。” 文茵说:“听说你病了。” “是,不过现在已经痊愈。” “大家都关心你。” 本湘怔怔地想:为什么要关心我? 她连忙找苏教授报告会议过程。 苏教授把她送走之后,问妻子:“没事了?” “每个月需接受一次药物治疗。” “要是早一点替科西注射——” “自失败中吸收教训。” “本湘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呵,象任何人一样,把失意事藏在心底,慢慢克服。” “会成功吗?” “我与你还不是做得很好。” 话还没说完,本湘又来了。 “教授,有一件事,我想问了很久。” 苏教授一听就知道不好应付。 本湘看着他,“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是否尚在人世?” 教授咳嗽一声。 “我想知道。” “你一向对自己身世不感兴趣。” “我想找清楚根源。” “你是一名弃婴。” “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吧?” “发现你的是马鞍市西区派出所警员,你可以去做调查。” 本湘答:“好,我会慢慢研究。” 她走了之后,苏教授笑说:“从此永无宁日。” 师母说:“一个人的心,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有人敲实验室门。 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请问邝本湘小姐在吗?” “你是哪一位?” “光明日报记者利思明。” “找她何事?” 那年轻人搔搔头,有点腼腆,“没有重要的事,我对她的印象好极了,我想约会她。” 苏教授说:“她在八b课室。” 年轻人一声谢谢,飞跑着走了。 苏教授问:“他会成功吗?” 师母答:“做人没一步都是实验。” “真是,要百分百成功,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们做出相应处理。 -书呆子会所(亦舒) 书呆子会所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毕业后,陈家力在一家电脑公司里做了两年,老板正要升他,他已决定辞职创业。 他的公司,叫书呆子会所。 自小长辈喜叫他书呆子,今日正好用得上。 一共五位同事,租了一间中型货仓做办公室,志同道合,几乎睡在公司里。 只有任志长有家室。 任大嫂来看过,惊道:“你们四个还都是王老五?” 不错,但全有要好女友,真正单身汉,只有陈家力。 书呆子会所主要工作是帮大中小型公司修理电脑。 你别看那些行政人员每人一具电脑,按键如飞,一旦出了什么小毛病,全体束手无策。 书呆子这时派上用场,廿四小时服务,晚上六时后收费加倍。 生意滔滔,根本不用刊登广告,一传十、十传百,因为可靠、诚实、快捷、妥当,这五人组非常受欢迎。 不消一年,公司已赚得一笔利润,他们决定旅行庆祝。 陈家力说:“我来驻守大本营好了。” “不,家力,一起去。” “公司没人不行,我对坐邮轮没有兴趣。” “那么,拜托了。” 货仓静了下来。 可是陈家力更加开心,如鱼得水,每日工作十二小时,累了,拉出折床,睡一觉,起来再做。 这份工作有极大满足感,他每次提着修理箱走进大机构,高级行政人员都象看到救星一般。 他们满头大汗,手足无措。 ——“整份报告卡在电脑里,下午开会要用,请帮忙。” ——“所有资料都无法取出,黑暗一片,怎么办好。” ——“电脑不如人脑,可惜这一代已不懂用人脑。” ——“病毒入侵,我们全公司瘫痪。” 陈家力是他们的恩人。 “书呆子来了”,大家松口气。 名号就是这样打响的。 最好笑有一次,金星公司十万分火急打电话把他叫了去。 一位状若能干精明的女士正在顿足,“荧幕像宇宙黑洞一般。” 家力一看,果然如此。 他也莫名其妙,然后,一低头,忽然看见电脑的插头松了出来,掉在一边。 没有电,怎么操作? 他轻轻蹲下,把插头插上,电脑又恢复功能。 那位女士的面色好比霓虹灯,忽尔白,忽尔红,煞是好看。 陈家力强忍着笑,一本正经说:“没事,修好了。” 有时,他也提供免费服务。 一家郊外小学总共只有两台电脑,机器坏了,他赶去修理,工作了一小时。 看得出人家经费有限,当年轻的副校长问他费用若干的时候,他说:“十元。” 当然也帮亲友修理电脑,一边做一边教。 对于陈家力的品格修养,真是有口皆碑,但是他仍然没有女朋友。 他不属于任何社交圈子。 凡是有人要替他介绍女伴,他立即退避三舍,这样洁身自爱,实属少有。 趁所有的同伴度假去,陈家力享受孤独,每夜,读完一本好书才入睡。 什么,看书,不是看电脑荧幕? 正是,书本不是任何先进科技可以替代。 陈家力最近在重温莎士比亚四大悲剧,读到奥菲利亚为汉姆列特精神失常,溺毙溪涧,不禁潸然泪下。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一个女子声音:“我的电脑坏了,请你们立刻派人来修理。” 陈家力看一看手表,深夜十二时。 “是公司还是私人?” “宁静路三号。” 呵是住宅区。 陈家力说:“可以等到明早九时吗?早上收费会便宜得多。” “不,请马上来,费用照付好了。” “三十分钟后到。” 这样急,什么道理? 陈家力放下书本,换好衣服出门去。 他准时到达,在宁静路三号前按铃。 应门的是一个少女,短发圆脸,大眼睛。 她十分忧虑,“请进来。” 小洋房里好象只有她一个人。 走进书房,少女指指一架私人小型膝上电脑。 陈家力倒抽一口冷气,这简直是电脑残骸。 它象是被人自三楼摔到地层,该烂的地方已全部烂掉。 陈家力搔搔头,轻轻说:“不如另买一架新的吧。” 少女一听,大惊失色,“不不,一定要修理好。” 陈家力好气又好笑,既然如此宝贵,就该小心对待。 “修无可修呢。” “可是,都说书呆子会所能起死回生。” “嗯—”陈家力拿起电脑看,“这样吧,里子全换过,再换面子。” 少女哭丧着脸,“不不不,电脑里有很重要的讯息,请尽量保留。” “那么,让我取回公司细看。” “三天后一定要归还。” 家力一怔,“好,修妥与否,我一定送回来。” 他给她一张收条。 “请问贵姓?” 少女答:“我叫周秀山。” 家力取过电脑告辞。。 少女送他到门口,在黑暗中大眼睛闪闪生光。 极标致的女孩子,但这种少不更事型并非陈家力那杯茶。 他叮嘱她:“小心门户。” 回到货仓,他把手提电脑放工作桌上。 本来想第二天才开工,可是忍不住动手拆了开来。 他对于电脑内部组织了如指掌,实在有天份,什么是什么,一清二楚,一下子把记忆部份拆下来放一边,再迅速修补其它零件。 壳子烂得一塌糊涂,字盘不值得花时间修理,配上同款的也就是了。 这部三年前出产的手提电脑有何出奇?物主为何要花金钱修理? 他把记忆零件放进自己的总电脑内。 荧幕上出现“密码”字样。 家力有密码总匙,难不倒他。 可是,窥秘不是正当行为。 不过,周秀山已把电脑交给他,当然由他全权处置。 他需检查所有零件。 一按钮,荧幕出现一行字:“这是我第一个长篇小说,c”家力大奇。 原来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底稿,怪不得那样珍贵。 c是谁? 一定是周字的英文缩写,那大眼少女会写小说?真看不出来。 家力接上打印机,决定把小说原稿印出来再说。 他听过许多写作人把原著卡在电脑里报销的故事,真可惜。 为什么不写一张印一张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开折床,躺下去,进人梦乡。 第二天,咖啡壶自动由时间掣开动,香气扑鼻,收音机响起来,陈家力睁开双眼。 他伸一个懒腰,起床。 电子邮件里有同事殷殷问候。 ——“好吗,我们已到直布罗陀,希望你也在,任志长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开报纸看当日头条。 忽然想起那部长篇小说。 打印机由他亲自设计,接到复印机上,一式两份,已经订装妥当。 相当厚,真是长篇,颇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说的份量不是指纸张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什么? 家力再读一遍:“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击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泪来。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个c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当然纯是巧合。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斟出一杯黑咖啡,双手颤抖,翻开原稿阅读。 陈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岁。 父亲病故才一年,后来,他知道是因为经济情况欠佳,母亲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变了哑巴,三天不说一句话,低着头,怕别人看到他倔强的眼神,静得象不存在一样。 所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到十一岁。 然后,他要求寄宿读书,母亲马上答应,象是正中下怀。 寄宿的头一年他长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脸色红棕,放了学留在操场上打球,功课也大大进步。 别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他至为诧异,怎么可能,对他来讲,家是羞耻的牢笼。 中学毕业之后他顺利考取奖学金升上大学,好几年没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后的陈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读到这部小说。 主角的处境比他更苦,他在字里行间找到许多共鸣,眼眶好几次润湿。 文字的魅力真正伟大,能叫一个成年男子落泪,谈何容易。 年轻的c何来这种功力? 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书呆子,我是周秀山,”声音焦急,“电脑修妥没有?” 这么心急?说好三天交货呀,时限未到。 “已经十二点了,有进展无?” 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 家力答:“黄昏给你送来。” “喂,”那周秀山抗议:“什么叫黄昏、晨曦?说出一个正确、科学的时间可好?” “五点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电话啪一声挂断。 小说是她写的吗? 吃过午餐,家力把手提电脑彻头彻尾整理好,最后把记忆系统归原。 一切象新一样,粗心点根本看不出来。 就像陈家力,谁会知道他没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为青年没什么不同。 傍晚,他赶到宁静路三号。 少女看到他,松一口气。 再看到手提电脑,展开笑靥。 “谢谢你。”是由衷的感激。 “别客气。” “收费不便宜吧。” “单据在这里。” 她看过数目,“啊,还算公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少女眨眨大眼睛,“请问。” “电脑是怎么毁坏的?”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楼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说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气到极点,随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结果没打中,电脑飞出露台,落在花园大石上。” 陈家力听得目停口呆。 小说作者真是她吗? “后来,气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电脑也破烂不堪,到处求救,都推荐书呆子,果然没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现款。 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已经结束。 少女又说:“有需要时一定再找你。” 陈家力不得不告辞。 回到货仓,他把那篇小说读毕,情绪波动到极点。 他认识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头十页传真给他们批阅,可是转头一想,又按捺下来。 这是人家的未发表作品,怎么可以私下传阅?总得先经过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发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儿时的彷徨无助,历历在目。 母亲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换上新衣,众亲友在一旁赞道:“真像廿多岁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亲笑了。 家力记得他在一旁瑟缩地看热闹。 大人对他说:“你留在家里吧,别捣乱。”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天。 母亲在早上点钟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偷偷起来张望,想与妈妈说一句半句话,但,那个男人在她身边,从那天起,母亲的手一直没有再接触到他的身体。 这种事他本来早就忘记,埋葬在童年的荒原里,可是现在因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又自仓底挖了出来。 男人有时比女人难做。 找谁去倾诉心事?人家会笑他,男子汉大丈夫,吃一点苦,得些磨练,将来方成大器,有什么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压抑情绪,提着工具箱,出发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们早些回来。 回到家,再次重读那本小说,看得滚瓜烂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电话。 “书凯子会所?” “不,是书呆子会所。” “我姓周。” 家力认得她的声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电脑那人?” 家力觉得奇怪,为何明知故问?“是,在下正是。” “电脑中少了样东西。” 家力马上说:“不会。” 对方冷笑一声,“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觉得心虚。 “你怎么可以偷印我的原稿!” 糟,没想到她电脑中会有防盗窃装置。 “你盗印了两份原稿可是?” 家力鼓起勇气,“是。” 对方见他坦白承认,火气稍减,“立刻归还。” “是,我立刻到宁静路来。” 不过,小说已经印在他的脑海中,可怎么办? 他把原稿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开车到宁静路。 周小姐在门口等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才发觉不是周秀山,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可是她头发较长,年纪约大三四岁。 家力怔住,这才是真正的c? 那女子像是没想到书呆子外型如此英俊潇洒,也是一愕。 家力自我介绍,把大信封还她。 她正要转头回屋,家力又加一句:“好小说。” 没有一个写作人会对读者不敬,她嫣然一笑,说道:“谢谢。” 家力呆呆地问:“你是c?” 她颔首。 “那么,周秀山是谁?” 她答:“捣蛋鬼,我表妹,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我出门三天,她就差点没拆了我屋子。” 原来如此。 “你要她地址?我可以给你。” “不不,”家力双手乱摇,“不用了。”谁敢招呼那个顽劣儿。 “幸亏手提机里的不是日记。” 家力唯唯喏喏地道歉,涨红了脸。 照说事情已经完结,人也应该走了,可是他的双腿比他的头脑聪敏,钉在那里不肯动。 对方也似没有赶人的意思,片刻她说:“请进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家力大喜过望,立刻走进会客室。 小洋房收拾过了,比从前整洁,女佣人斟出茶来。 c对家力说:“请稍等。” 片刻,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出来,“请笑纳。” 家力接过,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孤星”二字,作者是郑若珠。 真正的c姓郑,小说也早已出版。 家力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若珠摊摊手,“电脑是旧的,里边的资料也是旧的,原稿早已用不着了,三年前已经出版。” 家力冒昧问:“那你现在可是成名作家?” 她笑了,“不敢当,我仍是挣扎中的自由撰稿人。” 家力忍不住说:“那是我看过的小说最好的一部。” “可否分析指点?” “不敢,但小说中淡淡哀愁至为感人,作者与主角且不抱怨不哭泣,情操高尚,情节发展自然,至为吸引。” 郑若珠沉默,象是感动了,半晌说;“你读得很仔细。” 家力忽然向她倾诉:“主角的身世与我一样。” 她抬起头来,十分意外。 家力笑笑,“真是巧合。” 他取过赠书,“谢谢你,我告辞了。” 不知怎地,他鼻子再一次发酸,怕自己出丑,连忙夺门而走。 回到总部,他打开扉页,看到题字:“家力读者指正,若珠敬赠”,一边还有年月日。 家力微微笑,这是他历年来最好的礼物。 接着,情绪突然间提升,他开启音响,手舞足蹈地听贝多芬快乐颂。 任志长他们明后天就可以回来,届时又是一屋人,多好。 他们,也就是他的家人与兄弟。 那一天,他睡得很好。 将近晨曦,他是做梦了,梦见幼小的自己,站在十字街头,举目无亲,远处有一个女子,依稀似母亲,连忙奔过去,一看,却是个陌生女子,冷冷眼神,似嫌他脏,不肯招呼。 醒来,天刚亮,已经有差事等着他,不容他伤春悲秋。 宇宙公司的电脑终端机遭人恶意破坏,一班工程师束手无策,只得请外人帮忙。 连陈家力都觉十分棘手,在电脑室耽了良久。 他用卫星电话找到任志长,问他意见。 任志长是对付破坏专家,立刻如此如此,那般这般地指点同伴。 最后家力问,“你在哪里?” “飞机场,累坏了,不知多想回家休息。” 挂断电话,再回到电脑室,与一班工程师继续努力、终于修妥机器。 大家鼓掌。 工作不是没有成就感的。 回到总部,他淋一个浴,正想吃饭,门铃响了。 一打开门,他怔住,没想到会是郑若珠。 “可以进来吗?” “欢迎。” 她进来一打量,“哗,家科幻电影里的陈设布置。” 家力咳嗽一下,“我们这里电脑持多。” “且到处都是摄像管。” “见笑了。” “告诉我,有无会得写小说的软件?” “尚未发明。” “为什么没人动脑筋设计程序?” “也许因为电脑写的小说不会好看。” 郑若珠微微笑,“照你说来,我们这一门手工业暂时不会受到淘汰?” “永不。” 她坐下来。 陈家力奉上一杯香茗。 他说:“但是,我设计了一个帮人整理底稿的零件,请到这边参观。” 家力示范了一下。 “看到没有,第三段搬到原来的位置第一行去,毫无困难,在第一二三页之后加多十二页,页数号码自动依序更改调整,不用人手。” “嗯,很聪明。” “还有,这个配件专门自动改错字及白字,以后,那些字典型批评家将寂寞了。” 郑若珠大笑起来。 “我送你一套。” “太感激了。” 福至心灵,家力忽然问:“我有今晚艾昔史顿小提琴演奏会票子,你肯去吗?” 郑若珠答:“太好了。” “七时正我到宁静路接你。” “一言为定。” 送走若珠,陈家力一个人吹起口哨来。 任志长打电话来。 “还没上飞机?” “正在飞机上,怎么样,宇宙那边的问题解决没有?” “全部办妥。” “嘘,幸不辱命。” “马到功成。” “你心情好象上佳。” “是,好得虽以形容。” “我错过了什么?” “回来告诉你。” “标准书呆子!” 们做出相应处理。 -我认识她(亦舒) 我认识她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郭振佳律师有事找叶雪珍警司,二人在办公室密斟良久。 谈完公事也说说私事。 叶警司关心地问:“有对象没有?” 郭律师微笑,“见了女子,即使是女皇,亲友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一句。” “我可不是重男轻女的人,我也关心男生婚事。” “你个人的婚姻十分幸福,故鼓励别人效尤。” “过得去啦,彼此迁就而已。”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大堂外头一阵骚动。 叶警司脸色一沉,拿出官威来,立刻按传话机问下属:“什么事?” 下属立刻进来回答,“一名不良少女醉酒闹事,现在已经安静下来。” 郭振佳站起来,“雪珍,我先走一步。” “好,有空再联络。” 从走廊离去,可直通停车场,原本毋需经过大堂拘留所。 郭振佳对于警局内部十分热悉,她想了一想,朝大堂走去。 这时大堂相当宁静,可是看得出刚才的确有人捣乱,摔到地上的杂物还没有拾起来。振佳看到一个少女歪倒在椅子上,正接受女警盘问。 那少女头发染成稻草一样,穿着时髦的紧身衣,宽脚裤,因垂着头,没有坐好,故此看上去像一只廉价洋娃娃。 那女警看到郭律师,连忙打招呼。 振佳悄悄问:“什么事?” 警员无奈,“少女清晨在街上游荡,神志不清,似服过麻醉剂,只得把她叫进来问话,刚才还大吵大闹,现在却瘫在那里。” 振佳摇摇头。 “谁家父母倒霉,生这样的女儿。” 振佳忽然说:“也不可尽怪年轻人。” 警员叹口气,“莫非又得怪杜会。” 大家都苦笑。 振佳本来打算就此离去,可是,真巧,就在这个时候,那少女抬起头来,往后仰去。 这样,振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 那并不是一张难看粗糙的脸,苍白,憔悴,是,不过看得出仍然秀丽。 照说,街童不会拥有那样的面孔。 他们日夜在外流浪,营养欠佳,生病也得不到护理,健康情况通常不好,受伤的疤痕时时留在脸上,因为普遍受到歧视,神色愤怒兼恐惧,往往五官扭曲。 但这个少女相貌仍然清秀。 警员无奈,“找不到人保释,连姓名地址都没有。” 即使在这个时候,振佳还是决定离去。 她往大门走去。 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门把上,忽然之间,有股力量把她拉回头。 她重新走到警员前,清晰地说:“我愿意保释她。” 警员意外到极点,冲口而出:“你认识她?” 郭振佳肯定地颔首,“是,我认识她。” 警员说:“那么,郭律师,请到这边办手续。” 谁不乐意把这个问题青年请出去。 那少女显然比较清醒,听见可以离开派出所,也睁开了浮肿的眼皮。 郭振佳对她说:“跟我来。” 声音温柔而肯定,那少女受到感染,站起来,蹒跚跟在她身后。 振佳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看着郭振佳,不答。 振佳问:“没有姓名,如何保释?” 她反问:“谁叫你来?” 振佳答:“没人叫我来,是我自己好心,你这个样子,还有谁理你。” 少女默然。 郭振佳吁出一口气,感慨良多。 她终于说:“王杏泉。” 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身份证明文件呢?” “早已丢失。” 振佳知道身份证已经给她拿去卖掉。 她照手续替她办妥签保。 那少女跟着她走到街外,阳光迎面,觉得刺眼,伸手去挡,象吸血僵尸。 她问:“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女童院。” “我不去那里。” “不由你不去。” “今晚我就会逃出来。” 振佳完全相信她的话。 “那么,你想去哪里?” 少女看着她,“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振佳笑了,“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我替你解窘,并非救赎。” 少女似没听懂,怔怔地站在路边。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 少女麻木地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 “一早故世。” “兄弟姐妹呢?” “没有亲友。” 这是真的,流落街上的少女,什么地方来的亲友。 有财有势的人,亲友才多呢。 那少女忽然怯怯说,“让我跟你回家。” 振佳笑了,“跟我回家?” “是,请收留我。” 振佳说:“你是一个人,不是猫狗,我怎能胡乱收留你。” “你是律师,你一定有办法。” 振佳既好气又好笑,“律师也不过是一份职业,并非法力无边。” “带我回家。” “你得先去看医生,来。” 少女跟她上车。 “肚子可饿?” “不,有无香烟?” “我不抽烟。” 少女维持缄默。 醒是已经醒来,但是目光呆滞,似人在梦中。 “打算怎么样?” “嘎?”她没听清楚。 “将来怎么样?” “将来,谁知道,那么早去想将来干什么。” “明天已是将来。” 少女的语气充满嘲弄讥讪:“人算不如天算。” 这世界一定对她不太好,所以她也反叛抗议。 郭振佳把少女放在熟悉的医务所,对她说:“你要做全身检查,这是为你好,一个人没有健康,就丧失一切,不过,你若是不高兴,也没有人可以勉强你,你随时可以消失,我一小时后会再来。” 郭振佳开车离去。 她办了一连串公事,再回到医务所,已是一小时三十分之后的事。 少女没有走,她在等。 郭振佳与医生谈了一会儿。 “有点贫血,身体有地方发炎,已注射抗生素,此外,抽血检验了几种传染病,报告日内可以出来。” 振佳点头,“人的肉身需要长期小心维修,一旦疏忽,后果堪虞。” “真麻烦可是。” “你打算照顾她?那是一个很大的责任。” “我知道。” “她可以离去了。” “谢谢你雷医生。” 少女低声说:“你迟到,我以为你不来接我了。” 振佳笑,“对于这种小事,我还算言而有信。” “你很坦白。” 振佳说:“这是我至大优点。” “你好象很容易相处。” “看是谁,我的敌人可不会那样想。” “你有敌人?” “人数众多,统统恨我。” 少女发呆。 “王杏泉,在我家住,可要付出劳力。” 她说,“我试试看。” “我若不见了一件半件东西,可要问你。” 少女不出声,她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洗澡睡觉。 到了郭宅,推门进去,她吓一跳。 这几年她在外流浪,见过不少怪事,但是真没想到一个外型那么潇洒时髦的律师会住在这样邋遢的住宅里。 公寓面积宽大,露台向海,是个好地方,可是凌乱不堪,沙发堆在一起,茶几边靠着辆脚踏车,书本散满地上,连走路的空间也没有。 瓷杯、纸杯一天一地,无人洗,也无人扔。 郭振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解释:“工人告假回乡下去了。” 少女看着她。 “我不喜做家务。” 少女不出声。 “王杏泉,你逐日帮我清理一部份,不用做得太快,我要求你先做厨房,好有个地方冲茶。” 为了求安身之所,她只得点头。 这哪里是一个家,这是一头动物的窝。 “不准招呼朋友,不准饮酒吸毒。” 郭振佳放下门匙走了。 少女立刻淋一个浴,倒头就睡。 睡醒已是傍晚,那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她肚饿,找食物,打开冰箱,空空如也,一边堆着一只纸箱,里边有些干粮。 真想不到有人可以那样清苦地生活,少女吃了杯面,发了一阵子呆,决定自厨房开始清理。 这地方象是一年没人打理过,看上去就知是艰巨的工程,偏偏地方又比一般公寓大一倍有多。 她走进睡房找零钱,只见一只花盆内全是角子,便抓了一大把,到楼下买了香烟,好好地吸了几枝。 少女呆一会,拿起地拖来。 这一做便做到深夜,说也奇怪,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力气,不觉辛苦,这一次,有人信任她,有人给她一个责任,虽然只是做清洁工人,她也觉得满足。 深夜十一时,郭律师还没有回来。 怪不得地方乱成这样也不介意,原来她根本绝少在家。 郭振佳在外头与朋友谈正经事。 “查到王杏泉的记录没有?” “王杏泉,十六岁,女,父母双亡,本住兄嫂家,与家人不和,辍学离家。” “唔。” “家人不甚关心她,福利署去探访王家,兄嫂反而觉得不耐烦。” “犯过什么案?” “不过是游荡、打架、服食软性毒品这些。” “不过——?” “算是轻微的了。” “可有出卖?” “不清楚,有亦不奇,不外换取金钱,或是换取照顾,那种少女唯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肉身。” 振佳恻然。 “可怜,是不是?但是社会对这种现象早已麻木,反而对外国不相干的贵妇与情郎幽会后飞车身亡这种新闻大大耸然动容,你说怪不怪。” “讲得对。” “——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看你配不配。” 振佳无奈地苦笑。 她每天都拖着疲倦的身躯返家。 振佳只把客厅当走廊,看也不看回到寝室,卸妆后倒头就睡,累得象是忘记屋子里还有个陌生人。 第二天醒来,想起要去裁判署报到,急急梳妆出门,走到厨房,愣住了。 怎么一回事?瓷砖发亮,地板光洁,所有陈年老渍全部洗净,杯碟干干净净叠在一起,咖啡已经煮妥。 她失声叫,“王杏泉,王杏泉。” 没有人应。 桌面一张字条上写着:“我取了几百元出去买食物,一会收拾客厅可好”。 振佳连忙写一个好字,喝了半杯黑咖啡,赶出门去,看样子做对了好事。 那一天特别劳累,为着一点小事与主控官争得不亦乐乎。 那中年男子最后还要人身攻击,冷笑道:“郭小姐,千万不要哭,我们最怕眼泪,幸亏,大不了嫁人去,不做也罢,可是这样?” 振佳气得象是有一团硬物撑在胃里,她知道,日久难保不变成癌。 她强忍着气笑笑说,“可惜,嫁到阁下般人才,怕要做到一百岁。” 都说郭振佳一张嘴厉害,并非自愿,乃是被逼。 下了班,她忽然想回家,不再到酒馆流连。 王杏泉不在公寓里。 卧室焕然一新,一早不见的电视机遥控也找了出来,床单经己换过,她居然知道替换的被褥放在何处。 再到浴室一看:丝袜内衣统统洗好晾起。 郭振佳怔住。 狗窝渐渐象人的住家了。 连地毯上红酒渍也被洗去,这个少女的道行不简单,看情形不到一个星期家居便可干干净净,振佳感动得几乎落泪。 她怎么晓得开动洗衣机?郭律师曾钻研半日不得要领颓然放弃。 她晚上有应酬,放下一些现款留下字条出去。 深夜返来,看到客房有亮光,心中欢喜,想与少女说几句话。 推门进去,看到那女孩蜷缩在床上,面孔青紫,遭人殴打过。 振佳大惊,“谁下的毒手?” 伸手去拉她。 少女雪雪呼痛。 振佳检查,“噫,我马上送你到医院,肋骨断了。” “我走不动。” “我试试背你。” 少女落泪,“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振佳忽然鼻酸,为什么?因为她认识她。 振佳托起她,上了车,飞驰到医院。 “是谁做的?” “就是那帮人,我要脱离他们的控制,他们叫我赔偿。” “要多少钱赎身?” 少女说了一个数目。 “你愿意脱离他们?” 她点点头。 “以后,再回学校读书,重新做人。” “我无家可归,没有学费。”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忙。”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已有救护人员奔出来抢救。 少女无生命危险,但需留院医治。 郭振佳立刻找叶警司。 叶雪珍答应第二天见她。 一早,她已经坐在警司办公室。 叶雪珍哗然,“这么紧张,却是为何来?” 郭振佳不出声。 “好好好,我立刻替你办,我即时派人到医院录口供,一定将那帮小流氓绳之于法。” 振佳松一口气。 这时,叶警司握住了她的手,“我倒是了解你的心情。” 真的,那么多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不知道。 “你可是决定要拉她一把?” 振佳点点头。 “祝你成功。” 三天后,振佳接王杏泉出院。 少女一到公寓,看到一尘不染,讶异的问:“怎么一回事?”振佳尴尬,“清洁公司来过了。” “那,岂不是不再需要我?” “你给我回学校读书。” “成绩跟不上。” “大可恶补。” 少女看着她,“郭律师,对你来说,世上似无难事,”“是,你说对了,来看你的房间。” “你肯收留我?” “我收养你,”振佳更正,“做你监护人,已着手正式办手续,对了你心意如何?” 少女怔半晌,落下泪来,“我怕令你失望。” “试试看。” 少女忽然号淘大哭,“我已满身癣疮,不堪造就。” 她眼泪汩汩流下,象是要洗净心中毒素。 郭振佳轻轻拍她的肩膀,“一个人总得有第二次机会。” 三个月后。 叶警司在裁判署处见到郭振佳。 “振佳,借地方说两句话。” “马上来。” “怎么样?” 振佳笑,“你也很关心这件事。” “当然,把近况说来一听。” “她天天一早起来上学,坚持不要我接送,出门前总替我做好早餐,报纸一定放在桌上。” 警司点头,“功课呢?” “三时半放学后找专人恶补至七时,有进展,但比较缓慢,这不要紧,主要是已经尽力,睡梦中也会喊出功课来。” “你的负担可是增加了?” 振佳叹口气:“她也有极端痛苦的时候,同我说,街上似有恶魔呼召她回到阴沟去沦落,好几次她觉得烂死街头反而爽快……” 叶警司耸然动容。 这时,振佳鼻尖冒出汗来,如同身受。 老友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你不会失望。” 振佳笑了。 就是那天,她回到公寓,发觉杏泉的功课本子撒了一地,人不知去了何处,抽屉里的零钱也被拎走,振佳的心直沉下去。 走了。 捱不住走了。 有时,上进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但是,她只差那么一点点。 那夜,振佳睡得极差,辗转反侧,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天朦亮,她便出门去工作。 打开门,发觉一个黑影蹲在门口,看仔细一点,是一个人,她颤声问:“是杏泉吗?” 那人抬起头来,可不就是她。 振佳拉她起来,把她拥在怀中。 杏泉这次没有哭,只是紧紧握着振佳的手。 那个月月底,她的功课终于追上水平。 接着的路就比较平坦。 振佳特别欣赏杏泉的静,真没想她那么懂得独处,不是特别留心,根本不会发觉她的存在,除了做功课及帮着赶家务,她喜欢阅读,只吃一点点食物,极之整洁。 没有人会相信王杏泉曾经是个街童。 可能吗? 一个周末,振佳驾车到山顶去,目的地是私家路尽头的一间独立小洋房。 甫下车,已有佣人开门迎出来。 “郭律师请。” 满面笑容,可见振佳是熟人。 振佳走进会客室,没等一会儿,才喝了半杯茶,背后已经有人叫振佳。 振佳转过头去,欢喜地喊声师傅。 只见一位中年女士坐在轮椅上,对着振佳和蔼地笑。 振佳蹲下握住她的手放到脸旁,良久不愿放下。 “好吗?” “很好,”“听说你已考取检察官的职位。” “是。”振佳握着手仍然不放。 “恭喜恭喜,你收养的孩子好吗?” “什么都瞒不过你。” “防人之心不可无。” “是,师傅。” “心里可是不以为然?” “不不不,”振佳笑,“我不敢。” 她师傅也笑,“我一直觉得世上只有一个郭振佳,你不要失望才好。” “师傅太夸奖。” “叶警司好吗?” “仍然是终身好朋友。” 师徒俩闲谈一会见,振佳推着轮椅到花园,又喝了一杯茶,才告辞离去。 师傅当然绝口不提当年。 但是振佳本人却记得一清二楚。 十年前的某一个晚上,她因打架生事被抓进派出所,由师傅见义勇为保释她出去。 故事似曾相识? 正是王杏泉的翻版,所以,郭振佳一口咬定她认识王杏泉。 少年的她流落街头,自一个堂口浪迹到另一个堂口,在黑暗的后巷觅食,是师傅伸出大力的手,把将她自污泥里拉出来。 接着送振佳回到学校,苦读了十年。 今日的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振佳把车子驶到学校接杏泉放学。 杏泉一出校门便看到她,“郭律师,你怎么来了?” 她一直叫她郭律师。 振佳微笑,“上车来,我们去庆祝。” “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庆祝活着真正好。” 们做出相应处理。 -寻找美人(亦舒) 寻找美人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何至殷家境富有,身体健康,是名运动健将,他相貌英俊,而且功课非常好,二十五岁便取到博士文凭,之后便在家族创办的银行工作。 这样一个人,当然很快被城内好事之徒誉为最理想的独身男人。 何至殷一直没有女朋友,他在公众场所无论同什么人吃顿饭,翌日畅销报纸的社交版一定刊登照片,令他尴尬。 他一直这样说:“我无所谓,对我女伴不公平。” 随便一次约会,便被人摄入镜头之内:标题是富成银行总经理何至殷与名媛陆小曼蜜运正浓之类。 改天与别人参加舞会。又有图片说明:何公子身边换上歌星王映霞。 好似白白害人家失恋,于心何忍。 过了廿六岁。何至殷很少再到这种地方露面,渐渐又有别的社交新星代替了他的位置,他松了一口气。 低调生活乃他所喜。 约会异性,他索性到外国去。 祖母第一个性急。 “至殷,你是长孙,你若不设个好榜样给弟妹,人人学你,谁来传宗接代?家里超过廿年都没见过婴儿,寂寞得要命。” 至殷说:“二妹至舜快要结婚。” “可惜嫁外国人。” “只要相爱,有什么关系?” 祖母笑问:“那你呢?” 何至殷见有时间,索性陪这个通情达理,性格豁达的祖母聊聊天。 “我在找个人。” “啊,”祖母明白了,“你心底已经有个理想模子,看有没有人适合,可是这样?” “是。”至殷颔首。 “可是在寻找美人?” “祖母,你怎么知道?” “咄,你是我孙子,我自然猜到你心思。” “你同妈妈都是美人。” “动词用过去式还差不多。” “至今仍然是最美的母亲及祖母。” 好话谁不爱听,何老太笑得握住孙儿的手不放,“至殷,我有一套翡翠首饰,你结婚时送给小美人。” 何至殷唯唯喏喏。 据他所知,年轻女子都不要绿玉,钻石与珍珠配搭得好倒也罢了。 只听得老太太说:“告诉我,你择偶条件如何?” 在祖母面前,大可畅所欲言,“不但脸盘子五官要美,连后颈,肩膀,足踝,手指,足趾,都需美。” 祖母笑不可仰,“说得好。” “面孔再漂亮,身段再玲珑,却拥有一双穿九号鞋的大脚,那可煞风景了。” 祖孙俩大笑。 这个时候,何至殷在约会许哲斯。 许小姐出身有点特别,父亲是一间报馆老板,著名文化人,身家也丰厚,许小姐天资聪颖,学业成绩非常优秀,十七岁时父亲送了一件t恤给她,前面写着“我拒绝了史丹福”,后面印着“我拒绝了耶鲁”,原来,她去了剑桥读英国文学。 许哲斯身形高佻,皮肤白皙,气质清逸,但并非那种洋娃娃类型。 他们去过一次大溪地,玩得相当尽兴。 女方家长希望会有进一步发展,但是没有。 至殷觉得他欠缺一种疯狂的感觉,女性,是用来崇拜的,最好爱得愿意亲吻她走过的足印。 在何家,对外对内大大小小的事都有专人负责,媳妇唯一的责任就是要美得叫人炫目。 许哲斯似乎还没有这样的条件。 那一日,在游艇上,哲斯对他说:“至殷,我有话说。” 至殷立刻领她进舱房。 看她的表情,也知道是摊牌的时候已经到了。 哲斯明明想说些什么,可是她凝视他,隔了很久,忽然豁达地笑了,伸手过去,爱惜地抚摸一下至殷的脸,一句话也不说,回到甲板上。 一星期之后,至殷在英文报上读到许哲斯订婚启事。 她选择了一位同学。 至殷同祖母说:“哲斯是个美人。” 祖母同意,“这样大方可爱,当然是个美人。” 至股有点不舍得,“我才是她的首选。” 祖母挪揄他:“又后悔了?” 至殷说:“祖母,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她是一个女演员。” “唷,当心过不了你妈那一关。” “她正好姓关,叫关若碧。” “是广东人吧,他们特别喜欢这个碧字。” “不,她是中葡混血儿,可是长得完全似华人,相貌非常清丽。” “带来我看看。” 关若碧穿套乳白色洋装,走进来,连见识多广的老太太都喝一声采,这个年轻女子混身发散一种艳光,黑瞳瞳的大眼睛充满了灵魂。 老太太似欣赏一件艺术品似说:“好,好。” 这样标致的女孩子,十万人中也没有一个。 她偷偷问孙子:“足趾漂亮吗?” 至殷有点不好意思,“还没邀请她去游泳。” 关若碧好像知道他们在谈论她,转过头来嫣然一笑,七分脸比正面更加完美。 祖母心里想,应该是她了。 过两天,何至殷被母亲召回大宅问话。 何太太满面笑容地说:“至殷,是否要待秘闻周刊把你们的事公开了才告诉妈妈?” 至殷诚惶诚恐地站立一旁,“母后息怒。” “容你启报。” “只不过刚开始约会。” “你私人户口为何超支?” “只不过置几件衣服给她而已。” “嗯,女朋友穿得好些也应该。” “什么都瞒不过你老人家的法眼。” “那样花费,可见是个美人?” “的确是。” “你对于人家身世,又知道多少?” 至殷笑,“美人是美人,不关乎身世。” 何太太凝视长子,“至殷,内在美更加重要。” 至殷忍不住大笑,“母后言重,我们不过是普通约会。” “哼。” “人家现在片酬一千万,不见得肯收工做归家娘。” “将来呢?” 至殷感喟,“妈妈,花般女郎,有什么将来。” 何太太讶异,“你倒是看得很开。” 至殷谦逊说:“约莫还知道真实世界里发生着什么事。” “至殷,王健芳这个暑假要回来了,”至殷一听,嗤一声笑出来。 “健芳家与我们配匹。” “健芳一直是个大头娃娃。” “胡说,健芳英姿飒飒,是物理学优异生。” “我喜美学,不喜科学。” 谈话到此为止。 至殷终于约了关若碧游泳,不出所料她的足趾亦十分好看,纤细,一粒粒,象个小孩,尚未受高跟鞋酷刑压逼得畸形丑陋。 他们越走越近,每星期都抽空见一次面,两个人都有恋爱的感觉,又不十分肯定,略觉迷茫,这真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一回事。,至殷生日那天,与关若碧静静度过,送她回家时,若碧轻轻说:“进来喝杯睡前酒?” 至殷觉得也是时候了。 他俩温存了一会儿,听音乐,谈天,若碧秀发如云,依偎在至殷的肩膀上。 至殷咳嗽一声,“想用卫生间。” 若碧索性把他带进私人空间,小小会客室连卧房,洗手间及衣帽间面积宽敞。 至殷忽然想起入幕之宾四个字来,到底年轻,面孔涨红。 他刚要出去,忽然看到一样东西,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排假牙,浸在玻璃杯的药水里,狰狞地瞪着他。 至殷退后一步,头上像被淋了一盆冰水。 完美主义的他不相信美人会得用假牙。 她的真牙呢? 至殷耳畔嗡地一声。 他自乳齿到恒齿都没有一颗蛀牙,从出世至十岁都由母亲亲手一日刷三次,换牙之际每个月去看牙医生。 他的胃部开始不适。 偏偏她又把假牙放在玻璃杯里,透明,一览无遗。 关若碧敲浴室门,“你没事吧。” 至殷吱唔,“我不舒服,刚才食物不洁。” “喝杯浓茶好不好?” “不,我还是先回去吧。” 若碧失望,但看他面色苍白,只得送他到门口。 何至殷逃走了。 从此之后,还用说,他疏远了关若碧。 外边只以为是何家不喜欢女演员,但是何至殷有苦自知。 连祖母都开始着急。 “世上何来十全十美之人?” “你与妈妈在我眼中十全十美。”,真是,祖母尚且一口真牙。 “小健芳回来了,你见过她没有?” 至殷根本没有兴趣,“我下午去围棋会,改天再来陪你。” 到了会所他叫一壶乌龙茶喝了一口,便看到一双玉手。 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手,不大不小,不胖不瘦,十指纤长,指甲透明粉红,皮肤雪白。 两只手指拈住一枚白子,正在踌躇。 至殷不由得心跳,喂,玉手,你主人的面孔可别叫人失望才好。 他往上看,不禁有点紧张。 那女子的鹅蛋脸俏丽甜美,双目斜飞,配两道浓眉。 至殷的心剧跳起来。 刚在那个时候,她的对手苦笑道,“周剑韵,我服输我服输。”他推开棋盘离去。 那个周小姐一听,大笑起来。 至殷走近一看棋势,轻轻坐下,“我可否续弈?” 那女郎扬一扬眉毛,“请。” 至殷沉思,把黑子动了几下,形势另起变化。 与那样一双玉手对弈真是享受。 不知她的身段如何。 声线则绝对及格有余,略为低沉,自然、润厚。 想到这里,连至殷自己都觉得要求略为苛刻,有点难为情。 三十分钟后,不分胜负,女郎说:“时间到了,下次再弈。” 至殷连忙问:“你出市区?我送你。” 她答:“我自己有车。” 说罢,她站了起来,身量高佻,十分标准。 至殷伸出手来,自我介绍。 那位周小姐与他握手。 轻,软、暖。 至殷十分沉醉。 她开一辆著名快的欧洲小跑车。 至殷的车尾随其后,故意让她快一点点在红灯前并排停住,他问她要电话。 她迟疑一下,笑了一笑,讲出号码,飞驰而去。 至殷很快打听到周剑韵是大通证券公司的副总裁,年纪比他大一点点,非常能干果断。 祖母一贯意见多多。 “这样能干的女子,恐怕不会甘心在家生儿育女。” “那当然。” “咄,你明知没前途还浪费时间。” “我比别人幸福,我的时间可以浪费。” 祖母气结。 “最疼我才教训我,可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真糊涂了。” 因为她的一双手,说起来真是有点幼稚。 晶光灿烂的指环套到那样的指头上,才叫做好看呢。 可是,出人意表,这双美手,所作所为,却十分男性化。 周剑韵每日对牢电脑荧屏工作八小时,替客户调配资金赚钱,每一着都牵涉到亿万元,工余,她喜欢开快车。 除却跑车外,还喜欢驾巨型的哈利戴维臣机车。 碰巧何至殷什么都会,投其所好,立刻自英国专门公司订了各式皮制配件送她。 两个人时时到郊外飞车。 下大雨,雨人穿着紧紧皮衣裤,合用一车,剑韵坐在后座,双手环着至殷腰身,脸靠贴他的背,加上速度,两个人好似化为一体。 至殷觉得自己运气太好,永远可以找到合适的女伴做他喜欢享受的事。 真应感激上苍。 可是,他的挫折终于来临。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俩如常在公路上飞驰,机车速度越来越快。 急转弯时对面忽然出现一辆货车,像一座山似压上来,至殷想避,可是货车体积实在太大,刹那之间,他想起父母对他的期望,他也想起一生中许多未完成的的理想。 他失去了知觉。 能够醒来是奇迹。 他恢复知觉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想到女伴安危,接着害怕自己已经失去一条腿或是一只手臂,甚至半身不能动弹。 他惊惶得流下泪来。 病房里只得他一个人,看护在另一角落忙着填写表格。 手脚都可以动弹只不过左臂打着厚厚石膏,他略略放心,张大嘴叫人。 看护闻声转过头来,神色凝重,并无笑容,立刻按铃唤人。 医生几乎即时走进病房来。 至殷拉住医生“告诉我,我的女伴伤势如何?” 医生答,“她只受轻伤,无恙。” 至殷松一口气。 “你俩生还是一宗奇迹。” 至殷沙哑着声音,“妈妈——” 他激动过度,忽然晕眩,接着再度失去知觉。 这次苏醒听见母亲哭泣声。 至殷无比歉意内疚。 “妈妈。” 何太太泪如雨下,“至殷,我怕得要命。” “妈妈,真对不起,我没事了。” 一边传来父亲恼怒的声音:“没事?起码有一年时间需做物理治疗,以后再也不能做剧烈运动,什么事,竟跑去黑夜忘命飞车!” 给父亲斥责,心里反而舒服。 “祖母呢?” 父亲更加光火,“还没敢叫她老人家知道这件事呢,只说你有事到新加坡去几天,你若有不测,我都不知怎样向她交待!” 至殷默然。 何太太握着至殷的手一味痛哭,看样子是忍到今天才敢发泄情绪。 这时,至殷发觉房间里有个陌生人。 那女孩子粗线条,穿蓝布裤白衬衫,一头短发,姿色平平,不过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她见至殷看着她便自我介绍。“我是王健芳,记得吗,小时候老一起玩。” 呵,健芳,依稀记得那时一班男孩老是欺侮她。 “这几天是你陪着我妈吗?” 健芳爽朗地笑。“我碰巧有空。” 管史进来说:“病人需要休息。” 至殷大叫,“不,我需要人陪我,闷死我了。” 医生替他注射。 他昏昏入睡。 他那些精彩的女朋友们全没来看他。 可是都送了花来,出自同一花店,名贵,不切实际,中看,但没有亲切感那种。 至殷苦笑。 那时,情到浓处,全化不开来,“至殷……”腻得如蜜,一下子全抛到脑后,如过服烟云。 这是何至殷毕生第一次遭到挫折。 他并没有很快出院。 肺部感染,发高烧,情况有点凶险,终于离开医院,已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他满脸于思,瘦了十公斤,佝偻,哪里还象个美男子。 照着镜子,自己都诧异,噫,原来美貌是那样靠不住。 难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直悲叹人类的青春与美貌飞逝。 幸亏这一段日子里,健芳一直陪他。 其实是陪何太太,不过,他们天天见面。 健芳温婉可人,非常体贴,与何太太十分投契。 出院没多久,他收到一封律师信。 周剑韵告他鲁莽驾驶导致她身体受损,要求赔偿。 他完全服了这班美女。 他把事件交给欧阳律师处理。 “争取庭外和解。” 欧阳不解,“这是宗交通意外,我们不一定会输。” “不,她要钱,给她钱好了。” 欧阳叹口气,“你太豪爽了。” “我逼于无奈,试想想,什么样下流男子才会与女子争钱?” 欧阳颔首。 至殷苦笑,他一直还以为她们喜欢他,是因为他风趣,懂得生活,并且纵容她们,原来不是。 原来是为着钱。 在家养伤的一段日子,他生活方式发生很彻底的变化。 他拨出很多时间与父母相处,谢绝应酬,收心养性,对银行工作也发生新的兴趣,正与同事设计庞大宣传计划。 伤势渐渐恢复。 只有何至殷本人才知道,左臂比右臂短了两公分左右,向后屈时有困难,再也不是受伤前的全能运动健将。 他告诉健芳,“起码打网球与高尔夫时都受到限制。” 健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能拥抱美人儿跳探戈不就行了吗?” 至殷刹时间涨红了面孔。 他不知道自己在健芳眼中竟是个如此不堪的人,不禁讪讪地。 健芳还安慰他:“爱美是人的天性。” 他更加啼笑皆非。 老好祖母为他解嘲:“健芳,你真没留意?至殷好久没出去了。” 至殷非常尴尬。 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男人也有名誉这回事,只希望收敛还来得及。 过年前,银行推出一连串宣传,效果奇佳,生意突增十五个巴仙,何氏非常高兴,对这个爱玩的长子刮目相看。 工作的满足感使至殷重新站起来。 且听女同事对他的评价。 “比从前更漂亮了。” “以前太刻意卖弄魅力,今日成熟稳重,才见真工夫。” “也不穿浅色西装。” “真没想到他会成为智慧型。” 一日回家,看见健芳正在帮他母亲筹备一项慈善活动,忙个不已。 “妈妈呢?” “在书房里办交涉。” 至殷有时间,便坐在沙发里看她忙。 使芳有一张小圆脸,此刻头发有点乱,更显得孩子气,她全神贯注在批阅文件,十分用神,人在专注的时候往往有种美态,深深吸引了至殷。 健芳手大,脚也大,但看上去叫人舒服,身段平平,可是有股潇洒的味道,与众不同。 她皮肤不是雪白,也并非吹弹得破,不过健康平滑,换言之,王健芳不是突出的美女,但是把她的优点加在一起,她绝对不是个平凡的女孩。 至殷咳嗽一声。 健芳没听见。 “健芳——” “什么事?”她并没有抬起头来。 “明天是我生日。” 健芳放下笔,“是吗,打算如何庆祝?” “想与你吃顿饭。” 健芳笑,“几个人?” 至殷又咳嗽一声,“就我同你罢了。” 健芳尚未意味到这是一个约会,“叫伯父母一起如何?” 至殷几乎叫出来:“不,就我与你。” 健芳渐渐会意,“啊,好。” 至殷松出一口气,忽然发觉鼻尖冒出汗来。 健芳微笑,“可否先让我把伯母的讲辞赶出来?” “不当然,当然。” 他与健芳的约会就是打那个时候开始,公开地,温馨地得到双方家长许可,进行顺利。 至殷觉得健芳是个宝藏,内涵丰盛,越长相处,越是惊喜。 祖母见机行事,取出一套最得意的首饰,交给长孙。 至殷打开盒子一看,“哗,祖母,这么厚礼。” 祖母笑,“健芳这孩子并不稀罕这些,不过规矩是规矩。” “方钻正适合她个性。” “你终于找到意中人了。” “可不是。” “不比先头那些女孩子美,可是,至殷,娶妻娶德。” 至殷大为讶异,“不美?我觉得健芳是天下最美的美女,她无一处不可爱:小小圆鼻头,头发在颈底有个旋,手长脚长,有时笨拙得象个孩子,头脑却精密,做事有效率,性情豁达大方……没有再好的了。” 祖母连忙附和:“是,是。” 至殷取起首饰,“我这就去求婚。” 们做出相应处理。 -约会(亦舒) 约会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紧些再紧些》 早上十时半,大学校董会已经进行到一半。 王栩真博士一贯沉实地穿着深色西装,薄施脂粉,专注地聆听各人的意见。 廿三岁的她在大学地质学系任讲师已有三年,是公认的天才,可是,比她工作成绩更著名的,却是她的美貌。 她并不为此烦恼,可是也不以此为荣。 相貌天生,不由人选择,她平易近人,是位杰出的科学家。 每逢演说,观众挤满演讲厅,甚至连邻校师生也赶过来一睹风采。 如此招摇,当然惹人说话。 ——“原来教书也靠美色。” ——“哈哈哈,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既秃头又有肚腩,难怪为下学期合约担心。” 长得美,好象其余缺点都不显著了。 这个时候她端坐着开会,一动不动,男士们正好偷偷欣赏她的姿容。 校董之一赵太太咳嗽一声。 “今年我们打算筹款建两个新翼,一个在文学院,另一个在科学院。” 另一位钱先生接上去:“科学院主要是扩建地质学及气象学馆。” 赵太太说:“社会上各种各样筹款多了,市民一听要钱,立刻摆手,觉得讨厌。” 大学公共关系组的孙小姐说:“我们己征得电视台同意,摄制一连串半小时片集,用轻松手法,介绍大学功能。” 大家由衷地赞叹:“多么聪明的好主意。” 孙小姐十分得意,“并且,邀得各名歌星做主持人。” 栩真皱皱眉头。 没有人发觉她的不满。 接着,孙小姐说:“但是大学也得派出人手做嘉宾主持。” 栩真一怔。 “对对对,”赵太太说:“乘机为大学说话。” 栩真不以为然,但仍维持缄默。 孙小姐说下去:“没有出镜经验不要紧,可以排练,第一集的歌星主持是文华就。” 众人哗然。 若连文华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那么,近十年就不是住在地球上。 “文君唱的虽是华文歌曲,所属唱片公司却是国际性质,唱片销量全球性公布,因此得奖无数,已经到蒙地卡罗自嘉罗莲公主手上取过三次奖状,他非常热心公益,乐意腾出时间。”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之间,气氛热闹起来。 一位李先生问:“大学派谁与文华就合作第一集?” 孙小姐笑了,眼光落在王栩真身上。 这么一来,所有人眼光也跟着看牢王栩真。 栩真一慌,站了起来。 苏小姐笑眯眯说:“王博士,不要紧张,一集三十分钟,你出现时间不足十分钟,一天即可拍摄妥当。” 栩真逼不得已,又坐下来。 她才张嘴想推辞,孙小姐已经收敛了笑容说:“王博士,大学筹款,人人有责,且丢下包袱,出一份力,发一份光。” 校董们大声称好。 “王博士一定上镜头。” “明年报考地质学人数必定大量增加。” “栩真才真正是我们大学的校花。” 栩真耳朵烧得通红,闷不作声。 孙小姐说:“稍后,我们会与王博士讨论节目内容及形式,放心,一定健康益智。” 栩真啼笑皆非。 一散会,她即跑回实验室向师傅陆教授诉苦。 陆教授边微笑边分析:“为什么那样抗拒上电视?” 栩真顿足,“我看到镜头会发抖。” “这可以克服,把观众当学生即可。” “我怕人取笑。” “你管人说什么,现代人哪里避得开电视摄像管,任凭是谁,都得与电子传媒互相利用,我们正好把这一集关于本系的片段交给电脑放在互联网上播映。” “依你说,我是不得不去献丑?” “我百分百赞同。” 栩真叹息。 陆教授看着她,“你有心理障碍。” 栩真不出声。 “你是不屑与歌星合作做主持吧。” “多么胡闹,读了半辈子的书,竟与一个歌星拍档演出。” “在社会上,歌星有歌星的功能。” 栩真说:“问时下年轻人,他们会觉得明星歌星地位比学者高。” 陆教授笑,“栩真,大学真的需要经费,我们财经状况大告不妙,再这样下去,地质学系会告取消也说不定,届时,你我饭碗不保。” 一说到饭碗,英雄气短。 陆教授说:“听说,那文华就唱片销数千万。” “我也听说过他大名。” “长相十分英俊。” “是小女孩偶像。” 陆教授问:“你小时候对歌星尖叫过吗?” “我哪里有这等闲情。”王栩真九岁已经升中学,十三岁进大学攻读,是名天才生。 “来,当作为大学。” 栩真悻悻:“为着饭碗。” 天才也得吃饭。 “尽量宣传地质学系。” “是,教授。” 孙小姐已经派人来与她研究节目内容。 那是电视台的导演程女士。 “王博士,内容要简单明了,兼有趣味性,才能吸引观众。” 栩真看着她。 “王博士,你专长是什么?” 栩真答:“地球真实年龄考证。” “好极了,第一段就说,地球有多大年纪了?” 栩真啼笑皆非。 “对,博士,地球到底有多老?” 栩真答:“四十五到四十六亿年。” 程女士一愣,“啊,相形之下,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渺小。” 她说得正确。 忽然之间,栩真心平气和。 她建议:“我还想说一说地球内部的情况。” 程女士紧张地问:“是熔岩吧。” “唔,花岗岩与玄武岩地壳底下,是地幔,三千公里深,才抵达地核。” “哗,多有趣,真是不乏题材,首集一定成功。” 栩真见她那么热情,不禁笑了。 他们真是另一种人。 程女士凝视她,“王博士,是什么令一个美人变书虫?” 栩真只得笑,“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美人,又不是书虫。” 程女士只得作罢。 栩真一直没见到名歌星。 她带着电视台摄制队去外景拍摄各种岩石地带,解释成因。 在过程中她发觉他们工作也非常认真专业,值得敬佩。 对于王博士的态度,工作人员也五体投地。 “准时出现,从不迟到早退,要是我们的歌星演员也这样专业,天下太平。”“人又和气,绝不骄纵,有学识的人到底两样。” “人够漂亮,毫不做作,真正难得。” 竟合作得非常愉快。 这倒是出乎栩真意料之外。 “王博士,我们约好文华就明早十时到大学实验室来。” 栩真丢下一句:“那么早,起得来吗?” “啊,文君一向准时。” 这倒是难得。 第二天一早,栩真就回到实验室。 已有学生闻风而来,在门外张望,手持签名册,希望看到文华就。 刚巧陆教授有事来找栩真,两人谈了一会儿要紧事。 背后听见一声咳嗽。 栩真抬起头来。 她看到程导演站在那里。 栩真笑着招呼,“几时来的?” 程女士说:“王博士,我给你介绍,这是文华就。” 栩真怔住,没想到大明星今天会出现。 程女士退后一步,栩真看清楚她身后的人。 那人高大英俊,神情有点困惑,衣着朴素,只穿一件白衬衫及蓝布裤,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 栩真忽然面红。 她从来没有那样仔细打量过一个人,觉得不好意思。 因为太有名气吧,她并没有接触过演艺明星。 文华就比想象中沉实,他见到她也深深吃一惊。 当导演说,“介绍一位美人给你”之际,他以为是玩笑。 大学讲师,一辈子住在象牙塔里,那肯定是古肃的老小姐,非常难说话。 没想到一转过身子来,他看到一个不折不扣的可人儿。 高佻身段,标准鹅蛋脸,大眼睛,最难得的是完全不修边幅,亦即是百分百天然美,没有刻意的发型,化妆以及衣饰。 她似参与许多户外活动,皮肤晒成金蜜色,健康,充满活力。 他对她几乎一见钟情,忽然感动,轻轻别转面孔。 历年见过那么多标致女子,只有这一位王博士叫他心折。 程导演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 文华就继续静静享受地欣赏王栩真。 她全不戴首饰,耳环、戒指、手链都没有,只得一只男装手表,穿着卡其衬衫与裤子,可是却仍保留一股形容不出的妩媚。 原来真正的美女毋需任何装饰。 程女士这时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快准备对稿,不是一直嚷着三小时就得走吗?” 文华就一下子涨红面孔。 栩真发觉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两名助理正在指挥工作人员,排场派头都不同普通人。 栩真心里说: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趁着他们做准备,栩真赶一赶功课。 她坐在私人手提电脑前,忙着把资料输入,混合记录。 一个人全神贯注工作的时候有种特殊的美态。 文华就深深被吸引着。 他身不由主走近王栩真。 栩真架着眼镜,凝视电脑荧幕,要隔一会儿才发觉他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真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磁力。 只听得他问:“咦,这些是什么?” 栩真说:“请坐,”把手上的照片递给他,“这些是空中拍摄的红外线多波段地质照片,红外线对一些辐射矿产特别敏感,往往可以清楚发现它们的轮廓,不过在相片上,森林是浅色的,水却是深色的,请看。” 文华就趋近去看。 摄影师举高了手提录像机,静静把他们对话的情形拍摄下来。 文华就问:“由专门飞机拍摄?” “不,是地球资源卫星。” 他啧啧称奇,眼界大开。 平时,身边人不是说唱片销路,戏份轻重,就是楼价上落,股票走势,或是谁与谁又闹桃色,哪个人已经走下坡,又某人将大红大紫等等,十分世俗。 忽然接触到一名科学家,令他精神一振。 栩真说下去,“卫星轨道近图形,由南至北绕地球运行,一天转十四圈,每隔廿五秒拍一张照片,每张照片范围是三万多平方公里。” 文华就站在身边,栩真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她惘然放下眼镜。 许久没有这种异样感觉,十六岁时第一次约会小男生也曾经这样微微震荡过。 她抬起头来。 “照片怎样传到地面?” “啊,卫星经过地面接收站,地下站用磁带记录讯号,经过电子处理,变成光学讯号,在感光材料上重新成象,这就是卫星相片。” 文华就上了一课。 导演问:“准备好没有,读稿在哪里?” 摄影师说:“导演,请来看片段。” 程女士过去一看,“咦,多自然。” “可不是,不如就采用这个方式。” 程女士抬起头,看到他们俩人喁喁细语,心中一动,“好,你看着办。” 摄影师说:“最后才拍一段两人对牢观众介绍节目。” “好主意。” 那边,文华就问:“你自幼立志做地质学家?” 栩真笑答:“是,最先吸引我的,是地球两极的磁场,那年我七岁。” 过一会儿,她也问文华就:“你呢?” 他苦笑,“我?我自幼的愿望是将来的生活素质可以好一点。” 栩真一怔,说不下去。 程女士过来,“小就,过来,有话同你说。” 文华就仍然十分尊重导演。 程女士似笑非笑地低声问:“着迷?” 文华就叹气。 程女士挪揄他:“这才发觉原来世上真有气质这回事?” 文华就无奈地颔首。 程女士十分同情他,“两个世界里的人,不要妄想。” 他不出声。 “你身家已以亿计,是行内状元,万中无一,切勿自寻烦恼。” 文华就想说话:“导演——” “她不适合你。” 文华就沉默。 助手拎着手提电话过来,“小就,刘俐俐找你。” 他说:“我不在。” 程女士拍拍他肩膀,“去读稿吧。” 他一本正经站到栩真面前,“请问王博士,为什么说,地壳时时刻刻都在活动?” 栩真哈一声笑出来,这点纯真令人心醉。 实验室外围观的人渐多,需要打发。 “稍后每人派发一张签名照片如何?现在请勿阻碍拍摄。” 栩真轻轻问:“时时被影迷盯着,可怎么生活呢?” 他笑答:“没有他们跟着,才不能生活呢。” 栩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十分平易近人。” 文华就说:“你也是。” 栩真笑:“我是普通人。” “同我一样。” 他们总是一样,千方百计成名之后,又想做回平常人。 “走红的滋味如何?” “非常好,我十分珍惜。” “那你会红很久。” “谢谢你。” 导演喊,“请到这边来。” 两人又拍摄了一个片断。 “你每天都在这实验室里工作?” 栩真答:“每天超过十二小时。” “有时也出去外勤吧。” “所以都晒焦了。”语气中却没有遗憾。 他搔搔头,“世上原来有这样的职业。” 栩真说:“各行各业,百行百业,我有一位朋友是潜水艇艇长,又有一位叔父是动物园管理员。” 文华就接上去:“还有诗人、画家、作曲家。” 助手探头过来、“小就,章老板找你。” “我不在。” 栩真笑:“原来真的可以自己说自己不在。” 文华就尴尬了。 栩真别转面孔,会不会太热络?当心造次。 有人斟了两杯热茶过来。 文华就递给她一杯。 “为什么叫你小就?” “十八岁入行。”原来如此。 “为什么叫你王博士?” “我十九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文华就也只得点点头,片刻他问:“博士会跳舞吗?” “会四步,还会玛克兰娜。” “我今晚八时来接你。” “你有我的地址?” “我会找得到。” 这时工作人员又大叫:“小就,打灯。” 他们最后拍摄的一段是这样的。 名歌星问地质学家:“地壳里为什么有各种各样的矿物?” 栩真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几乎忘记功课。 她终于说出正确答案。 导演喊:“大功告成!” 外边的歌迷一涌而入,有几个还是栩真的学生。 栩真避开他们,走入教务室。 陆教授笑说:“多么英俊的男子。” 栩真也笑,“小时候,母亲老是对我说;一个人的外表不要紧,美貌不是一切,内涵才最重要,可是现在才知道,长得好真占便宜。” “可是在说自己?” “我?我哪有资格。” 陆教授轻轻说:“选对象呢,还是同道中人好。” 栩真忽然大胆地与陆教授论及功课以外的事:“那么,恋爱呢?” 陆教授居然也一本正经答:“我不肯定,那一定是十分飘渺的感觉,忽来忽去,把握与否,看你自己的取舍。” 栩真在这方面象个小学生,“会受伤吗?” 陆教授笑,“生命苦短,光吃甜品,管它呢,豁出去算了。” 栩真骇笑,没想到陆教授有这样洒脱的一面。 傍晚没课,她回到宽敞的宿舍休息。 客厅忽然大得空洞,说话似有回音,栩真深深觉得寂寞,她好想快些赴约。 她更衣沐浴,打开衣橱,选了一件小小晚装黑裙子出来,挂在床边凝视。 今晚,要出去跳舞呢。 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竟盹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空颜色绚丽,上半截淡橘黄,下半截浅紫色,真是奇景。 栩真换上衣服。 没想到他那样准时,八时正门铃便响了。 栩真去开门,看到的是邻居小朋友。 “妈妈让我来借苹果醋。” 栩真进厨房去拎给她,“不用还了。” “谢谢。” 栩真也不觉失望,扭开电视看新闻。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这个时候,文华就正在录音。 他急躁地扯下耳筒摔到地下,“我不做了。” 助手看着他,“今晚一定要完工,哪怕做到天亮也得赶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要出去一会儿。” “你明知今晚没空,为何约人。” “你别理我。” “我不理还有谁可以理,跟了你十年,我是忠是奸,你心里明白。” 文华就颓然坐下。 助手轻轻说:“不是你的对象,不必浪费时间。” 这时,录音师报告说:“小就,俐俐来了。” 助手加一句:“俐俐会等你,俐俐是明白人。” 文华就说:“我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 助手举起双手,“你是大明星,你知道取舍。” 文华就伸脚去踢他。 半晌,他无奈地捧着头说:“你去代我推掉约会。” 一看时间,已经八时半。 助子不动声色,静静走到会客室打电话。 大学接线生已经下班,他为人机灵,搭到新闻处,当值人员查了半晌,才得到王栩真博士办公室号码,苦苦哀求,人家才把住宅电话给他。 这时,刘俐俐婀娜地过来纳罕地问:“这么扰攘,干什么?” 助手无余地苦笑。 电话响了。 栩真过去听,那边却是另外一个人。 “栩真,你忘了今日是冼光祖订婚宴?” 栩真一怔。 “大家都在等你,马上更衣来吧,打算介绍男朋友给你呢,那人来自美国麻省,同你一样,十多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栩真看看钟,只得说:“好,我马上来。” 她挂上电话,嗒然取过手袋,开门离去。 她关上门,电话铃又响,这次,她没听到。 文华就找到会客室来,“电话有无人听?” 助手耸耸肩,“也许,人家已经忘记你的约会。” “不会的。” 助手把电话给他,那边的录音机开动,的确是王博士的声音:“请留言,我一定尽快回复。” 文华就说:“她不会忘记。” “小就,醒醒,人家不打算赴约。” 录音师出来催促,“小就,最后一次。” 王宅的电话静止。 没有人留言。 栩真正驾车赴约,那是另外一个约会。 她惆怅地想,一定是听错了。 也许,人家只是问她可有兴趣跳舞,或者,说八时可能有空打电话来问她几时有空,不过是礼貌。 她定是误会了。 栩真到了冼家,门一开,大家哄然,“来了,来了,李衍文,快过来,给你介绍王栩真。” 这个约会,不是那个约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红鞋儿 她的鞋柜里全是红鞋,永远不脏, 她的脚,永远踏在地毯上。 对于红鞋儿来说, 她好像什么都有, 真实她什么都没有。 如果她还没有忘记我, 如果她肯改变作风, 我们或许可以有发展, 现在是言之过早, 要等她脱下红鞋 《红鞋儿》、《刹那芳华》、《铃兰》、《做梦的女人》、《访问》、《茶靡记》、《涟漪》 《红鞋儿》 很小的时候,在儿童乐园中,看过红舞鞋的故事。 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孩子,千方百计的弄来一双红舞鞋,穿上脚,骄之同杰,旋转跳舞,谁知道竟没法停下脚步,跳跳跳,不停的跳,精疲力倦,还是得跳。 结果是她哭了,愿意脱下红舞鞋,但已没有可能,一只跳远去,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真倒霉。 这不过是个童话故事。 凡是童话,都有寓意,这个故事在今日看来,在简单不过:红鞋是代表名与利,一上瘾便难以解脱,身不由己。 但追求名与利的结局倒并不是次次如那女孩子那么悲惨。只要懂得控制,名与利也可使一个人快乐。 寓言是寓言,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我一直不认识穿红鞋的人。 尤其是单穿红鞋,不穿其它颜色鞋子的人。 直到尊尼巴她带到派对来。 她年轻、漂亮、潇洒,穿白的裙子,红的鞋子,喝黑的啤酒。 短头发,脑后有一绺留得特别长,染红色,punk。 她没有穿袜子,足踝很白晰,还未来得及去晒太阳。 她与友人玩双六,把尊尼撇在一边。 尊尼是个歌星,声线一流,但脑筋转不过来,姿势有点落伍,他很用功,做得太吃力,观众代他辛苦,他则疲态闭露。 话虽如此,场面始终摆着,走倒哪里都有人叫签名,女孩子也都乐于赴约。 红鞋儿由他带来。 肯与尊尼走的,有什么好人。 我苦笑,包括我在内,我也是尊尼的朋友。 我问尊尼她是谁,尊尼说:“朋友的妹妹。” 他对她很好,通常他只带女孩子一次,下次就要换人,但到了星期六,在小毕的游艇上,我看到的还是同一个人,她穿一双红色凉鞋,一朵花遮过脚背,配黄色沙滩衣。 我没有说什么。 尊尼很护她,替她拿杯子,帮她递毛巾。 晚风中我问尊尼:“开始认真?” 尊尼抬头看着紫色得天空,没有回答。 她最大的万有引力是年轻,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高得如一头小长颈鹿,约有一点八米,身段分部均匀,看上去舒服。 青春是女性魅力最强的一环,别同我说什么风华绝代,系出名门,仪态优雅,才高八斗,活生生的青春仍然站在第一位。 他宠得她要命。 而红鞋儿的确幼稚一点,不合我胃口。 尊尼一直与她在一起。三次四次五次我都见到她,她有许许多多红色的鞋子,每双都很别致很好看。 后来听说尊尼捧她做歌星。 我们在电视上看她唱歌,卖相一流,舞跳得非常好,完全是十足金流行曲节目的味道,但是一开口,像个七岁小孩子在念口簧。 而尊尼还一直问:“好不好好不好?” 我们轻笑,什么也不敢说。 “好不好?”尊尼并没有放过朋友的意思。 我们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过半晌,我说:“很性感,服装似麦当娜。” 这样的溢美之词尊尼还不高兴,“麦当娜太邪了。” 那么像谁才好? 尊尼扬言,“她会大红。” 不会的,要大红大紫,非得有真本事不可,骗得了一两个人,不代表全体观众会得入壳,花钱的爷们目光如炬,怎么会分不清好歹。 “她的第一张唱片马上会面世。”尊尼说。 “什么,谁投资?” “我。” 大手笔。尊尼不会成功。这一笔钱是丢到水里了。 红鞋儿依依呀呀的调调儿断然不会成为金曲。 我们不幸言中。 半年后,尊尼蚀了一大注,他的女朋友并没有红,大家一讲起这件事便嘻哈绝倒。 最惨的便是,那女孩子生气,离开他。 “怎么,怪你不落力?”我们问。 尊尼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次他伤得很厉害,本来已在走下坡,此刻更是精疲力尽,打算退休。 红鞋儿害了他。 她自己却在最短时间内嫁了人,从此衣食不愁。 她不干自然有人干,什么都会少,漂亮的女孩子却陆渐成长,怎么都少不了,前年穿校服的小妹妹,今年已可以选世界小姐,我们不会寂寞。 尊尼有时喝多几杯,会报怨我们当时不给他捧喝。 这种事,怎么动得了,那时他对她入迷,亲友咳嗽一声,已经足够入罪。 尊尼消沉的问:“但她是美丽的,是不是?” 谁不美呢,各有各的姿势,不然如何出来走动呢。她自然有过人之处,令尊尼这种见过世面的男人入迷。 没多久,尊尼刮了最后一笔登台费,到加拿大去定居,消声匿迹。对他来说,这百分之百是明智之举。他不唱,大把人唱,后浪汹涌地抢上,公众一下子就忘记他。也许要到很久之后,人们在怀旧的浪漫情绪下,才会想到尊尼。 在公共场所再见她,十分意外。 先是留意到一双玫瑰红的猄皮高跟鞋,接着是黑色鱼网袜,圆润的小腿,修长的大腿,衬着极短的裙子。 我认得她的面孔,她也认得我。 是她先过来同我打招呼。 多个月不见,她脸上的婴儿肥全减掉了,于是眼睛更好,眉毛更浓,人也成熟得多。 她很熟络的同我说:“我离了婚。” 噫。 她取出金烟盒,点起一只长烟,吸一口。 “你认为我可以做模特吗。”她问。 我微笑,“这是一门很艰苦的行业,任何一行都是要经过挣扎的,包括为人妻子再内。” 她略微不悦。 我说下去:“天赋本钱固然重要,也得用功去做,凡事要持之以恒,断不能每行只做三个月六个月,换来换去,最终的损失是你自己,时间最宝贵。” 她冷冷的笑:“这么说来,你不肯收录我?” “待你定性再说吧。” 她仰起头,很不高兴的走开。 我摇摇头。 我问人:“她到底有几岁?” “十八。”他们说。 什么?大吃一惊,历尽沧桑,才十八岁。真要命,她还有得玩的。 我不收她,自有别家模特中心趋之若鸿,视她为头牌。 不到几个星期,便叫苦连天,红鞋儿一点工作观念都没有。 三点正的约会,摄影师白等到四点,人影子都不见,到处找她,她却还在家中睡觉,好不容易把她请出来,她大小姐头发没洗,衣裳没换,妆也不化,时间已经五点钟,太阳落山,光都没有了。 气得客户暴跳如雷,发誓永不录用。 我只会笑,一切在意料中。 她这种年纪的玩女根本不分轻重,谁托她重任,谁活该倒霉。 一下子红鞋儿便进入黑名单。 白天没事,晚上更疯狂,天天跳舞到深夜,不同的男伴,不同的场合,美丽的衣裳,豪华的排场,无论如何,她仍坚持着红鞋子。 我见过醉酒的她,发脾气的她、服下药丸的她,总是穿着红鞋。 一次在私人会所的电梯中,我们窄路相逢。 “嗨。”她说。 戴一顶有黑色面网的帽子,突出一双大眼睛,水灵灵,一深黑洋装,贴身剪裁,我喝一声采。 “美得很。”我说。 “你自己也不太坏。”她说。 足上仍是红鞋。 我问:“你有没有其它颜色的鞋子?” 她一怔,随即笑说:“你注意到了。” “这么明显。” 她答:“没有,我不穿杂色鞋,只有红色。” 我委实好奇,“为什么?” 她笑,小女孩神情不复存在,换之得是一个狡黠的表情,“请我吃饭,我告诉你。” “我没有胆子。” “那么我请你,”她说,“明天晚上八时,在我家。”她给我一张卡片。 这时电梯门已经打开,再拒绝便小家子气,我只得点点头。 她见我应允,飘然而去。 我自问定力尚够。 并且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几双红鞋子。 我没有带花上去,亦没有糖。 尽管她风情万种的样子,其实只得十八岁,尚未成年。 她住在一所豪华住宅内,面积起码一千平方米,真是不可思议,且有两个女佣服待她。 谁在供养她? 都市里尽是这样的女子,到底背后是些什么财阀支持她们? 她斟酒给我。 “来,看我的鞋。” 拉开鞋柜,全是红鞋,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起码有一百双,新净得很,款式比鞋店还齐全。 她身子斜斜倚在柜门边,娇媚的说:“我的鞋子,永远不脏,我的脚,永远踏在地毯上,它们不是用来走路,而是用来跳舞。” 红舞鞋。 我转过头来问她:“你打算一辈子如此?” “有什么不好?” “一辈子是很长的事,你今年才十八岁,言之过早。” “我不怕。” “到三十八也不怕?” “别扫兴。” “很漂亮的鞋子,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为什么?” “我爱红鞋。” “我们知道。”我说。 她抚摸一双双鞋子,“我小得时候,想要一双新鞋,只八块钱,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全不理睬我,那甚至不是双红鞋,我太失望了。” 我温和的说:“生活中避不过失望,你应该知道。” “不,”她固执的说:“我不能让一双鞋子使我失望。” “所以你买下这么多红鞋?” “是的,一共一百十八双。” “你真是个小孩,”我说:“人生中除了美丽的鞋子,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 她不气,笑说:“你让我一步一步来呀。” 我问:“有多少双,是尊尼买的?” 她仍然笑咪咪,“他买的那些,已经旧了,全部扔掉了,我这些鞋,没有一双,是超过一年的。” 我点点头,“是,他那些早就过时。” “可不是。” 她替我加酒。 “你喜欢红色?” “当然,红色是最美最神气的颜色、艳丽、夺目、耀眼,没有几个人配穿红。” “红色是非常不经用的颜色。” 她忽然仰起头哈哈大笑,“你这个人,真有趣。”她说。 再说下去也无益,我们平静的吃了饭,便告辞,非常话不投机。 我不喜欢她,完全没有头脑,完全不知道做人要付出劳力,可是她无需讨好我这种人。 不久红鞋儿开时装店。 所聘用的女经理,是一位相当能干的小姐,她为她策划一切,到我这里来找模特儿。 在开幕的时候,有三位模特儿穿上最新的时装,穿梭在酒会中。 卖的衣服,是最好的一种牌子,叫标勃拉斯。 真有办法。 我笑说:“世面都靠你们撑着,不然还真的不能繁荣安定。” 女经理也笑。 我问:“怎么会为一个小孩子工作?” “钱。”她说得很简单。 “她脾气很坏。” “不是坏,是嚣张。” “你讲的很对。”我点点头。 “小孩子,哄哄她便可,相信我,有许多老板比她烦得多。”她停一停,“出来做事,赚点钱,学点经验,无所谓。” “说的也是,她什么都不懂,反而不会干涉你。” 女经理微笑,“你猜对了。” “后台是谁?” “一个很有名气很能干的人。”她微笑。 “那自然,谁?” “没想到你也有好奇心。”她不肯说。 我点点头,她甚有雇员道德。 我又问:“赚钱的话,都是她的?” “那当然。” “蚀本呢?” “来,这是帖子,届时来喝一杯。”她换了话题。 “谢谢。” 我要是有资本,我也用这种人才。 不由得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是谁与你接触的?她,还是她的后台?” “都不是,是猎头公司。” 红鞋儿哪懂这些,当然是她的男朋友在照顾她。 我不由得想起中区的花店、精品店、礼物店、美容院、时装铺子,难道每个店背后,都有一位成功人士? 那店开幕,我去了。 冠盖云集,衣香鬓影,女经理打点一切,却又不抢她的镜头,红鞋儿穿了一套血红鸡尾礼服,站在最当眼的地方,踌躇志满。 我并没有走到她身边去朝圣。 她似一个年轻的女皇似,等候臣民与她庆贺。 女经理八面玲珑的走过来,“怎么样?”她说。 “成功。” “你觉得我们的生意会不会好?” “不必担心,如果能卖红色的鞋子,赚更多。” 她会意的笑。 是日下午有许多标致的女孩子,包括我名下的三位模特儿,但不知怎地,就是不能抢她的光芒,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的确非同凡响。 用过一两件点心,便告辞了。 她却在门口叫住我。 我转头,客气的说声恭喜。 她说:“开时装店的女人那么多。”仿佛还意犹未足。 噫,这么贪心。 “怎么样可以使自己出名?”她半天真半骄横的问。 我微笑,“出名有什么好?” “你有名气,你当然可以说不好。” “我才不是名人,你倒说说看,什么叫出名?” “每个人都认识我。”她说。 “谁是每个人?同行、街上,还是亲友?” “每一个人。” “小姐,使一个人出名的,通常都是那个人的工作成就,而不是那个人本身,真想出名的话,你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 “你真讨厌。” 连我自已都笑,一开口便似个老学究。 “我可以找个人来宣传。”她不服气,“替我拍照,为我……” 宣传什么,她?她做什么吃什么穿什么谁会有兴趣? 我也不想多说,掉头便离开现场。 大都会中做什么都评实力,她太年轻,她不懂得。 况且出名有什么好,走到哪里都不得自由,又不能与生活有真正的接触,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出名,说难也并不太难,因此名与利往往不成比例,人人都认得的名人不见得可以躲在古堡中过其神仙般的生活,还不是得一天做八小时,与闲杂人等接触,徒然更辛苦,背着盛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对于红鞋儿来说,她好像什么都有,所欠的,不过是名气,一旦有名气,她便是一个传奇。其实她什么都没有,连谋生的本事都没学会。 他们都说我太过担心。 “担心你自己,开模特儿介绍所并不好做。” 很多人怀疑我把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公子哥儿。 时装店的生意并不是太好,每次经过,都不见有人在店内试衣服,但据经理说,却还有得赚。 好些太太们,直接叫她把衣服送上住宅去试,还没挂出来就已经买掉,不是亲眼看见,真不相信有女人会花两百万来买条凯丝咪裙子。 “老板很激赏你吧。”我同经理说。 她苦笑,“她说不在乎赚钱,最要紧能令她出风头。” 我讽刺的说:“有没有建议她脱光衣服站在店门口做生招牌?” “我兼任公共关系,联络不少报社杂志,又找熟人为她吹嘘、拍照……” “她满足吗?” “每隔几天就叫我找人访问她,真累。” 我真的同情为她工作的雇员,这种工作怎么做的长?开玩笑。 这女孩并没有成名,因为不劳不得,多劳多得。 得的定义,不再是生活上的需求,而是指工作上的成就。谁还会没饭吃不成,衣食不忧,却没有精神寄托,也很苦闷。她会不会静极思动? 一日我回写字楼,刚要开始搏杀,女秘书同我说,有一位小姐在房内等我。 门一推,见看到一双红鞋,这还会是谁。 我意外,这是什么风,于是问:“有重要事?” 她一边抽烟,一边浅笑。毫无疑问,她又长大了,此刻的劲道已叫男人深觉逼力。一件低胸的运动衣,配白色皮裤子,绷得像是随时会弹开来。 她没有回答我。 “怎么,又来向我请教,如何可以出名?” “我想好好工作。” “跟你的经理学习,她所懂得,教你一半,已经受用不尽。” “她的成就还不及我,”她扁扁嘴,“她为我工作。” “小姐,做人讲时讲命讲运,千万不要看低人,这一刻她屈居你下,不代表一生一世如此,人家有本事,打真军,迟早出头。” “喂,你这个人说话,怎么老不忘教训人?” 我耸耸肩,“那你何必偏偏找上门来听我说话。” “我想好好工作,想再你处做个模特儿。” “对不起,”我立刻说:“我不敢当,你堂堂大老板,出来做事,谁请得起。” “不,我不是为钱。” “那是为了名了,我也没有把握使你成名。” “有的,你手下有红模特儿。” “你不同,人家肯用功做。” “我也肯。” 我摇头。 “我可以改掉坏习惯。” “不,”我摆手,“你不能抱着这种态度来做事,你必需先有工作的热忱,不顾一切的苦干,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谋事在人,但记住,成事在天。” 她已经不耐烦起来,在椅子里转来转去。 她是一只美丽的牛,我不该对牢她弹琴。我叹口气。 “用我,”她说:“不然你会后悔。” “我会吗,”我说:“这不是一项恐吓吧。” “给我一次机会,”她还在恳求。 我并不是一个心肠硬的人,但是我说:“你不需要这种机会,好好做你的老板娘,去。” 她踢着腿走了。 秘书看着她的背影,问我:“她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但是她不会成名,除非她肯苦干。” 即使有人认识她,也不会尊敬她,说起她这个人,不过轻轻带过,她的名字,没有人会记得。 不过这并没有关系,这不会影响她的生活。 我在路上碰见她的经理。 “怎么,还在做?”我很意外。 “有什么地方可走?”她笑问。 “快一周年纪念了吧。” “八个月。” “真难得,我以为贵店很难做得住。” “现在老板娘天天在店里。” 我一怔,“乌搅?” “不,很起劲的学习,”她说:“很意外吧,她下个月还要跟我出去办货,那是十二小时抢货的工作,她说她吃得消,她说十九岁了,老了,要开始工作,免得老大徒伤悲。” 十九岁,老了,我摇摇头,真夸张。 经理看着我,“她对你很有意思,时常提着大名。” 我又一呆,真不知道她心中想些什么。 “怎么,不考虑她?” “待她定下性子来。” 她吃的一声笑,“等她?才十九岁,怕不要等二十年。有些女人过了四十岁还不肯修身养性,还到处晃,乱出锋头。” 我说:“那就算了,时间不对,就是没有缘份。” “她那么听你的话,你可以教她,把时间缩短。” 我不是感化官,我没有信心。 我当然没有说出来,只是胡乱找借口,“她太高了,我比她矮许多。对,祝你们两个都成功。” “谢。”她笑得很有深意。店铺很快开了分店。人们开始知道店主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这个大城市的社会风气很开放,人们并不计较一个人的出身,或是他的过失,只要他也有优点,就能为人所欣赏。 再等一下吧。 如果她没有忘记我,如果我可以接受她,如果她肯改变作风,如果这些因素都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凑合在一起,我们或许可以有发展。 现在言之过早。 要等她脱下红舞鞋。 《刹那芳华》 天气还是那么糟。 在这个城市居住,首号敌人是天气。空气的污染已达惊人地步,下了班洗一把脸,水是灰色的,敖多少次面膜都不管用。 不是激辣辣大太阳,就是下大雨,春夏交接(有春天吗)间又潮湿万分,街道肮脏泥泞,十字路上全是熟食小贩,下计程车挣扎到公司门口,已似打完一场仗,决非女住家可以想象。她们当然说我们夸张。我们也认为她们夸张。每当我听到资色平庸的中年主妇振振有词诉说她们如何劳苦功高,以致她们的丈夫下一辈子也要再娶她们的时候,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今天天气坏。 粉红色的鞋子上泥渍斑斑。 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天气下穿粉红色的鞋子? 我不知道,也许是为着不想被环境支配我的意愿,我是这么想:世上不如意,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收入不理想,工作沉闷,都无法改善,但是至少我可以再下雨天穿粉红色的鞋子吧。 一种赌气、任性、挑战、无奈、悲哀。你没想到可以在一双鞋子内看到这么多吧。那日中午我们居然还约齐了人吃饭,都疯了,全身披挂,十分端正,嘻哈谈笑,一点不顾天气。 真不容易。都这么漂亮,敖了十多年,也没有怎么变样子,都有孩子,有些已经早早在外留学。一天要做都少事,应付多少人,一面不圆便召非议,担子那么重,然而都不埋怨,因为没得空。 甄说到她在家拆冷气来洗,因为佣人不肯做,所有粗重的功夫落在她头上:漂衣服、抹玻璃、油漆生锈的水管……但凡你想得出的功夫,她都能做。 换插扑她尤其能手,我去过她家,她有一整套工具箱,什么用具都有,光是螺丝起子就有十来种尺码,了不起。 说到抽水马桶漏水,她马上教你怎么修理,水喉不通,她又介绍好几种通渠药。十项全能,而且样子长得似电影明星,身穿华伦天奴套装,年薪三十万。 毫无疑问,女人越来越难做,我们一边做一边怀疑,可是没法子,只得也做下去,心身不忿,但是还是得做下去。 汪说从前我们在宿舍换电灯泡,只要把男同学召来便可。 当然,那时是二十岁,现在已是二十九岁。我们也不打算再长年龄,年年二十九岁算了,哈哈哈哈。 说到灯泡,轮到我发表理论,我有经验。日光灯是不形的,开着似屋屯风味,即使新发明的那种米色光管也不理想,扳键之后要几秒钟才会亮,可笑之至。 长寿省电灯泡不错,样子可爱,不用灯罩……如果要买水晶灯,不如买拉利克,贵是贵一点,然而设计高雅华贵。 叶问可不可以改变话题,譬如说:讨论男人。 我马上说:男人没有什么好讲。 大家笑,点起饭后烟。 从前母亲老是恐吓我,说是圣经上引喻,当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的时候,末日就要到了。是以每当母亲看到妖异的男歌手在电视上出现的时候,总是吓得半死,成为我们的笑话。她所不知道的是,外表打扮如何,并不重要,她没有注意的是,在这些年终,她的女儿已渐渐同男人没有分别:同工同酬、同等责任、同样辛劳。 下班时雨纷纷,回到家,裙子湿了半截。 女儿在阅报,看到我的狼狈相,很不满意,七岁的她并不崇拜她母亲,她的偶像全是社会上的名女人,吃得好,穿得好的那一群,星光熠熠,名艳照人。在她那种年纪,很难看到月亮背面的故事,也无必要。 有一次她问我月入若干。我据实,并带着自豪说给她听,她嫌少,因为人家一部戏赚五十万,人家一个演唱会又三百万等等……我并没有板起面孔教训她,我无法做个一本正经的母亲,我只得唯唯诺诺。 她外婆怪我不给她一顿板子,但我不是那样的母亲。 她是个好学生,光是这点便是我的福气,听见其它父母忙着找补习老师,或是痛骂孩子不用功,担心他们前途,便觉奇怪。 孩子在读书时期光读书都不能把书读好,一脚把他踢出去算了。 女儿自三岁读幼儿园就没给过我麻烦。 我们吃西菜,我做了面包白脱布甸。 吃完饭看电视,她问我,父亲几时回来。 我说我不知道。 他仍住在这里,到本市仍会把脏衣服拿回来洗,但这一年内他出差次数之多,使我觉得根本不是已婚之女。 结婚那么久,也不在乎了。感情仍旧在,看到他瘦也会关心,但真的不需要天天见面。 女儿不满,她颇有点科学头脑,小小年纪,一直想要个小弟弟,她也懂得夫妻不在一起,生不出婴儿,是以一直问她父亲归期。 她喜欢小婴儿,已有一段日子,在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得走近去看人家手抱的小宝宝,不嫌其详的问问题,又爱伸手去摸婴孩的小手小足,面孔身体。 人家的父母感动,我却为她的热情烦恼。 之后她就希望家里有婴儿。她在四岁的时候,就知道婴儿从什么地方来,多了不起,一早接受性知识。 她每隔一阵子来听我的肚皮,一直失望,弟弟并没有出现。 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我们这一群女人提起生养都怕。不是因为辛苦。而是人实在难做。 那么可爱的婴儿,粉红色的一团肉,将来还是难免生老病死,多么没有意思。 女儿再小,将来还是要变老太婆,有没有看过养老院中那些婆婆?皱纹都是刀刻过似的深,一条一条坑,都是小女孩变的呀。 不久将来,我会变那个样子,女儿也会变那个样子。 我看过一篇小说,题名叫《朝花夕拾》。小说不怎么样,题名却令人惊心,朝晨开的花,黄昏就落在地下,要拾起来。 生命多么短促。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想到这里,心都实了,搂着女儿,没有话说。 我喜欢瞪着她的脸看,那么美的轮廓,那么光滑的皮肤,透明的唇,明亮的眼睛。世界若没有孩子的话,真会沉伦。 请看看我脸上的雀斑、细纹、黑点,真不相信自己也年轻过。 后来我们看一会儿电视,便睡着了。 午夜梦回,听见雾夜中汽笛长鸣,很有点感慨,起床找杯水喝,看看钟,才十点正,越来越早睡,如乡下人。 我下床去看女儿,她睡在那里,象一只小动物,呼吸起伏,有些微的音响。 我爱她,我坐在她床沿很久很久,不明白怎么可以这么爱另外一个人,如果有枪弹射过来,我会毫不考虑的挡再她前面。 我在深夜里感动了自己,觉得生命真的奇妙,而活着还是好的。 第二天,天气转得很凉很凉,比早一日低了十度,简直要我的命。 照照镜子,很是感慨,有些人是不会老的,但我就不是。 我认识个理智聪明的太太,她的职业是导演,美得不象话,已经够令人羡慕了,满以为她三十,谁知道一日她丈夫告诉我,她已经四十八。 我张大了嘴,合不拢。近五十岁! 我简直不相信,近代有很多人都长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可是得天独厚到那种地步,未免太过。我就不行了。 有时也不能想太多,于是披上衣服上班。 以前是潇洒,或是故作潇洒状,现在可随和了,这一套衣裳穿了三天没换过,我也不关心。漂亮有什么用,整洁已得。办事能力才要紧。 可是在马路上碰见杰的时候,话又不一样了。我后悔没把华伦天奴穿出来。 他仍是那么英俊,真要命。 一直听见别人说,在马路上碰到旧情人,如陌路人一般,他们多数已经变得又老又丑又胖,弄不好还秃头,一点味道也没有。 我这位就不同,他跟以前一模一样,也许只有更好更成熟。 他先看到我,立刻同我打招呼。 我抬头看见他,发呆,心酸,失措。 他把我拉在一角,问我可好。 我明明没有什么不好,却禁不起他十全十美的一问,顿时低下头。 他并没有即离去的意思,在我手中接过重叠叠的公式包,坚持要送我一程。 只有他还有这种风度,替女人穿外套,拉椅子,开车门,只有他。 他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我却说了很多,假装一个愉快的声音。 与他分手有多年了,听说他还没有结婚。 当初是为那位女士才分手的,如今他们大概也分了手。为了什么?我不敢问。 他送我到写字楼门口才走。 很多女同事看到他,都来问我,他是谁? 我没有回答。 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回答做什么。想起来真是顶温馨的,曾经恋爱过总胜过没有这种感觉。那日很沉默,有什么做什么,心中有种充实的感觉,真是难得的,过后还能做朋友,还能有一声招呼,很多恋人,事后就反目成仇,成为陌路人。 我很幸运。 人家不会这么想,人家觉得我神经,前度难友抛弃我,我还不介意,一点血性也没有。 但我不是激烈的人,曾经有生意长来往的同行再电话上骂我,我可以唯唯诺诺四十五分钟之久,身旁的同事都替我不值,根本我可以摔掉电话不理,但我仍然在那里承认过错,我就是那么没血性。 我并不觉得委屈,生气的是对方,不是我,不管他为什么生气,我如果能过令他平静下来,一定是好事。看,多成熟多可爱的态度,结果自己胃气痛。 过几日,丈夫回来了。 风尘仆仆,一脸劳累,看到他还是好的,我连忙服待他,放了一缸颇为烫热的水,又撒了浴盐。 他累得话多不想说,吻我一下,跳进浴缸,几乎没在水中睡着,是我叫他起来,他浸得连手指皮都皱了,擦干身子,换上运动衣,也不说什么,立刻倒头大睡。 这一觉起码十个小时。 我为他掩上了门。 他带回来的衣箱需要清理,我把它们打开来,全部都是脏衣服。 因为他成日出门,渐渐买了好几打衬衫与内衣裤,于是我把脏的取出,交女佣洗烫,把干净的放进去,又检查他牙膏香皂可有短少,还有剃须水这些。袜子放在一只布袋中,方便他找,还有新出的书籍,供他在旅馆消遣。 他在旅途喜欢怎么样的消遣,我也不甚了了,我莞尔。 这次回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又要出去,还是把一切准备妥当的好。 女儿很不高兴,她埋怨父亲每次回来便倒头大睡。 小孩子不懂得累的可怕。人一疲倦,意旨力完全崩溃,什么都不想,门口有钞票都不要去拾,只想睡。 人真是无用。 我知道疲倦的滋味,有一次熬完夜,我痛哭失声,哭完之后喝一杯水,睡倒傍晚,起来再喝一杯水,然后再继续睡。 女儿寂寞的进房来数次偷窥我醒了没有,好同我说几句,我知道她在我身边,也觉得歉意,但无论如何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女儿是寂寞的小孩。 现在的小孩都寂寞,父母实在太忙,不是为钱,而是赚钱不容易,老板一声令下,万里关山也要赶了去,为生活,不做固然不行,不做全套异不行。 今女儿巡来巡去,想与父亲说话,但她父亲没得空。 我拉住她,同她讲故事。 她们现在可不要听玻璃鞋,快乐王子,人鱼公主这种故事,女儿认为无聊,坏的人太坏,好的人太好,她不相信,她爱听的故事是卫斯理的科幻故事。 又听又怕,特别爱比较简单些的,于太空人结触这些。即使在很不开心的时候,只要我肯读故事给她听,她就高兴起来。 一杯热牛奶,一碟饼干,一小时的故事,我们母女俩的感情便加深又加深。 她认识的中文字比较少,还不足以自己读这些故事,但她会努力。 我叫她坐在我旁边,把《蓝血人》第一章读给她听。 听完后她有点累,我便叫她去睡。 丈夫仍然没有醒,但也得准备食物。我都不知道他要吃什么才好。煮了粥,他嫌水汪汪。做小菜,他嫌干。一个人精神不足,脾气便不好。 我伤透脑筋。 不过看见他还是好的。 我在听音乐的时候,他醒了。 只问要一碗汤。 幸亏有下火的猪肉萝卜汤,盛一碗给他。 好在也有饭菜,连忙待候他。这个时候佣人已经睡下,我只得自己动手。 女人不好做,我没说错吧。 饭后他抽一只烟,说声谢谢。烦恼的事仿佛很多,他像是不愿多说,我也不去问他。 我们所做的行业不同,我帮不了他,唯一可做的是精神支持他。 他问有无水果。 我立即捧出果盘,他选了只桃子。 随即叫我到房去把公事包取出了,我交给他,他便拿出一只礼盒,打开来,是一条养珠链条。 我很诧异,上次他已买过同样的给我,怎么搅的,工作太紧张,忘记了?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先戴上再说。 然后他说累,又上床。 只剩我一个人,仍然把唱片放来听。 丈夫是自己拣的,一切经过刻意安排,故意避开热恋,加入理智的成分,互相尊重,爱护,照顾,是一种非常理想的关系,明澄愉快。 但每听到缠绵的爱情故事,一些人如何为了虚无飘渺的感情大牺牲大悲痛,我便怅惘,恍然若失,并且有那么一丝羡慕。 我微笑,有时丈夫的鼻鼾也是很大的安慰。 我早起,他比我更早起,桌子上放着支票,是这个月的家用,他要回公司报到。 我也要回公司,女儿则已上学。 今日黄昏回来,总可以一家欢聚了吧。 谁知在写字楼接他的电话,叫我去做头发,他们那边的老板要请客。 我很犹疑。女儿又见不到他,再下去父女见面便如末路人。将来长大成为名人,记者问她幼年最需要什么,她会说:我父亲的爱。 太糟糕了。 我不跟去更不行,他会报怨,人家会笑话他妻子是个隐形女。 我左右为难,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包括战争,儿童总是牺牲品。 于是女儿被排出局。 我与她通一个长电话,所谓长,也不过十五分钟,我尽量安慰她,并答应她早些回家,还有,复活节一定与她在一起。 女儿很懂事,有时环境会逼得一个人成长。 她的声音有点冷,也不允许她不答应,于是就这样成为一个早熟的孩子。 我早些下班去做头发,赶回家洗浴,换衣服如同打冲锋,接着化装,一层一层油漆般扫上面孔。两夫妻各忙各的,也不讲话,接着开抽屉找饰物,他找呔针,乱成一片。 女儿坐在旁注意我们,也不说话。 我穿戴整齐,去找鞋子,一只脚踏在裙角,拌住,立刻跌一跤,丈夫一手没把我捞住,我结结棍棍跌在地上。 跌倒自然马上爬起,但暗自觉得脚踝已经扭伤,因为赶时间,也不便说什么。丈夫还埋怨我手足不灵。 我觉得非常感慨,脾气真是太好了,什么样的暗亏都肯吃。 我抓起披肩跟丈夫敢出去。 站在酒会中,脚越来越痛,我笑得身不由主,巴不得回家把脚浸在热水中。 那夜直如受难一般,散会在车子提起裙子一看脚,连他都失声,哎呀,肿成这样!又青又紫,害得我一夜没睡好,跑到女儿房去坐着,咱们三口子越来越妙,各有睡觉的时间,闲时只能看别人睡相,要说话得留字条。 这是什么样的关系嘛,唉。 第二天还是去看了医生,因为穿得比较好,同时又楚楚可怜,很希望再能再路上碰见旧情人。 但没有。 碰见旧情人时,我永远蓬头垢面,旧情人永远光鲜英俊。 丈夫又要出门了。他很怨,很不愿意动身,也同公司交涉过,无奈老板硬是不肯收回成命,只肯加薪水。 在大门口女儿与他紧紧拥抱,又提到关于弟弟的事。 弟弟。她认为只有的弟弟可靠的,因不会走路,不会离开她。 看见女儿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 我已经有两年没出门旅行,为也是为着陪她。 下午与她去吃饭,看到临座的小宝宝,她又去研究人家。 以前听见女人说,多生一个,为了陪大的,甚觉荒谬,现在觉得是对的。 我一只渴望有个姐姐,当然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又希望有妹妹,后来看到姐妹不和至大打出手,才停止那不实际的想法。 晚上尽可能推却所有的应酬,夜是罪恶的,一出去便不想回来,所以不去。 又怕人引诱我:丈夫去那么久,不想、不怨、不气? 所以太阳一下山,我便匆匆忙忙赶回家。 女儿在等我,科幻小说也在等我。 丈夫与这间公司的合同尚有一年,他说合同一满起码要休息六个月,否则真会垮下来。曾经有一个男人,不停的打电话来,叫我出去。 我拒绝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已成习惯,倒不觉困难,人家当然也不再来缠牢我,干么,又不是天字第一号,于是便静下来。 或者有别人好过我丈夫,但我们是有感情的,经过风和浪,尽在不言中。 还有女儿。 有时在灯下,我也觉得自己像小说家笔下的寂寞闺中少妇,永恒地在等丈夫回来。在极小的时候,我看过一套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男主角是永不回家陪妻子的年轻大律师,他的妻子耐不住寂寞,与一个拆白党发生关系,结果被坏人抓住证据勒索,她开枪杀死拆白党。 到这时候,她丈夫反而为她辩护,替她洗脱罪名,女方以为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谁知道丈夫故态复萌,仍然夜夜笙歌,不肯回家,女主角觉得真正的绝望,用同一把枪,朝胸膛自杀。 这个主题给我的振荡感强烈莫名,难以形容,在极小的心灵中留下烙痕,至今难忘。 寂寞原来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一钻进牛角尖便难以自拔。 现代人幸亏有工作,忙忙忙,做做做,总得与人结触,日久生情,多多少少,有点理解,可以说几句散散心,不比从前,女人有冤无路诉。 下班跟一大堆女同事出去买春装。衣服是必须品,人靠衣装,不穿是不行的。 我比较喜欢式样古典的衣服,肩脯是肩脯,袖子是袖子,腰是腰,看不懂的衣服我不买,也不会穿,尤其是几个日本设计师的设计,不适合一般职业妇女。 我甚至不喜欢衣服有任何款式,我不想有人注意我。 假如有人要记得我,我希望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成绩,不是我特别会穿、特别骚,特别耀眼,特别温柔。 不像香港人吧。 我喜欢白色,一整个夏天都是白衣白裙白裤,女儿也是,有时小裙子上有蓝色小点点,就是那样。很多人说我们像是市政厅里检查卫生的职员。 白色,什么都是白色,单纯的白色,丈夫与我的兴致并不见得一样,但轮到室内装修,异口同声:白。 也许因为白色永不出错。 于是我挑了三四条白色的衣物。 有条桃色的裙子,我拧在手中很久,还是不敢买,等丈夫回来之后再说吧。叫他来看看这只颜色可适合我。 又去帮女儿选裙子,高得快,没办法。我的品味直接影想她,我断不肯给她穿灯笼裤,泡泡袖,花边、蝴蝶结。 也算是满载而归。 女儿看到新衣服很高兴,但仍然怅惘没有弟弟。 这是我下决心的时刻。 两年来我都没有在丈夫身上加压力,但此刻他的合同要满,我怕他会以为我不在乎,糊里糊涂的又签下一纸合同。 我写信给他。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从来没有写过那么长的信,许多中文字已经忘记,一个个字去查出来。 然后把它电报传真送出去。 信不信由你,有时候夫妻也不方便说话,不得不下此策。 三天之后,丈夫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很清晰,他说:“我已经向公司表态,决不续约,这次回来,不再出门,你同女儿说一声。” 我并不见得很兴奋,但有一丝高兴,这个晚上,不会没有月亮吧。 看样子我的信感动了他,原来我是一个写信的好手。我微笑起来。 《铃兰》 过几个节,茱迪带了晚服到公司来,全挂在我房内。 她是个很乖娇的女孩子,高挑身裁,白皮肤,商科毕业第一份工作便找到我们公司,一做两年,熟稔之后,会得自动替我做许多额外的工作,是以我也准她用我的房间来做更衣室。 我一抬头便看到那几件衣裳,真的是廉价货,宝蓝的粉红的艳黄的,钉著亮片,镶着羽毛,披披搭搭,但你别说,穿在茱迪身上,衬看她圆润的手臂及背脊,并不难看,反而有一两份原始性的诱惑。 事实上她人也不漂亮,苍白的面孔,略黄的头发,但不知怎地,把眼睛一描、粉一上,衬着玫瑰红的唇,把头发腊一腊,也就是亮晶晶的艳女一名。 是不是年轻?抑或是有信心?我不知道。 所知道的是,廿六岁的我,只比她大五岁,已经没有朝气。 那样的衣裳,我也穿不出来,我所有的,只是一件圣罗朗黑色皱纱的长裙,我坦白同你说,女人穿得优雅,不过是给女人看的,男人才不管女人穿什么,男人最好女人不要穿。 茱迪白天做工,下班便换上晚装,化上浓妆出门,天天去跳舞。 夜夜如此,第二天九时正,又得坐在办公室里,她总也不累,呵欠也没一个,亦不见有黑眼圈,是什么支撑她? 我没敢问。 我没有地方去。 回到家,多数往床上躺着,看电视,不是酸葡萄,别来叫我,我要追长篇剧,一次推不过,跑去吃一顿饭,结果忘了看《花债》之大结局。 我没有录映机!故此打电话打锣般找黄筑筠,片子是她买回来的,她一定知道结局。 “菲比凯斯到底是谁生的?” “你猜。” “三个女人都不是她母亲。” “去你的,是那美国女人,《缧丝》杂志的创办人。” 我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原来是她。难为我看不到大结局一直睡不着。 我的节目不过如此。 我的唇膏一直是豆沙色,我的眉笔棕色,我从来不敢把眼皮搽成一半金一半紫,我看过太多的妇女杂志,都向时代女性谆谆善诱,叫她们努力工作,千万勿突出性感,或是女性的本钱。 于是我成为一个孤清的淑女,时时在小处着迹:底裙,永远不露出来。内衣,以肉色为主。袜子从来不勾丝。连粉扑都定期洗涤。每隔两天便洗头。清洁、整齐、理性。 没到年纪已像个老站婆。 我看茱迪像是完全不注意这些条款,无端端黑色绢花丝袜去配粉红高跟鞋,但是男人看到她,全部眼前一亮,我很佩服她。 不管好女邪女,能吸引男人的便是有办法之女。 她那些男友也很不错,管接管送,买票子订台子,都不用她费心,看着她每天高高兴兴出去,为女性争气。 我竟羡慕她。 有人送来一盆铃兰,搁我桌上。 铃兰这种花,俗称谷中之百合,花白色而细小,只只像铃,也像小钟,很香,沁人心脾,法国秋奥有种香水,叫狄奥莉丝幕,便纯用铃兰制成,非常茫然及幽美的香,若有若无,但是太高贵,不容易接近。 原本要待五月才开花,法国乡下的少女,人手一串,买回插在瓶中。 谁买给我一盆铃兰? 小小的花钟,一串串,仿佛可以摘下吸其中的花蜜。 不似茱迪送我的,她会得送非洲紫萝兰,但不是铃兰。 是谁? 还有一只白信壳,拆开来,上面用紫色墨水写:“与我跳华尔滋。” 没有署名。唔,紫色墨水,可惜我不认识简而清,否则准是他,还有谁那么了解女人的心意? 华尔滋。 不知谁同我开玩笑。我不会跳华尔滋。 我不会游泳,不会跳舞,不会打球,亦不懂玩乐器,什么都不会。 这是谁? 我把花盆转了转。 茱迪跑进来,“可不可以放早一小时,莉莉及奥莉花她们都四点钟走。” “可以。”我简单的说。 “你真好,甄小姐,你真好。”她笑得似一朵花,即使是浓艳的花,也还是花一朵。 “今天又到那里?” “一家新开的酒廊,叫卡萨诺娃。” 我微笑,又通宵达旦。 吃完夜饭九点,还嫌早,先去看场电影,十一点散场才到酒廊去喝一杯,到一两点钟回家。 怎么可能,每日我到下班都已经相当疲倦,如果吃顿饭还可以应付,其余就恕不能奉陪。 或许茱迪会得说:“年纪不一样。” 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她把颜料厚厚涂上面孔,一层一层,我亲眼看着她似变戏法似的把五官变出来,红是红,白是白,略嫌粗糙?不要紧,她有一罐矿泉水,对牢面孔一喷,雾水珠使粉沉淀,用化妆纸印一印,使全部被皮肤吸收。 哗,滑得如剥壳鸡蛋。 她妖妖娆娆的去了。 真好。 我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 张太太过来查视我,“对了,那个报告在假期之前是一定要赶出来的。” 我还想同她打趣几句,“新历年还是农历年假期之前?” 谁知张太太板着面孔,假装没听见,“记住。” 转头就走。 我索然无味。下属是下属,没情讲。她要说笑,大家便得陪笑,她没心情,便不听笑话。也许人人那么向往升级,便是为获得这种权利。 我又把铃兰的盆子转一转,闻到一阵幽香。 是谁开我的玩笑? 既然那么赶,我想把部分稿子先拿出来打字。 打字员全部下了班。 我看看钟,四点四十分。 他说的,五点前会得给我电话。 大抵不会了,说过算数,我也没怀什么希望,有种做债主的感觉:“你几时回覆我?”“你几时走?”“五点。”“我五点前给你电话。”两人一齐挂上电话。 我也不想做到这样。 一半是被逼的,一半是不甘心。 太讲风度,也不行,那么不计较,以后还怎么混。 改天问起,又说一时走不开,不好意思,现在不一样见,哈哈哈,呵呵呵,拿他没办法。 铃兰,当然不会是他送的。 以前他送过台湾玫瑰花,瘀黑的紫红搁冰箱运来,都开不出,花瓣死命包紧着,一下子茎就软下来,还含苞与盛放呢,见过那种玫瑰,把女人比玫瑰简直侮辱。可是一星期后我还是会拨电话给他,闲闲问一句:“怎么样,几时出来。” 如果是真的钱债案,倒好办,找个律师付数百元叫他代为追讨,什么事都没有。 但这不是钱。 也许我应当放弃这一笔债项,当烂帐一笔勾销,连利息都牺牲掉。 现在这样念念不忘简直不是生意经,磨得我壮志消沉。 明天是假期。 花摆在办公室里,抑或带回家? 也不是没有收过花。转职、生日、或是为朋友做了事,多数会得收到花。 送滥了,写张支票给花店,随便送什么:玫瑰、丁香,当事人也许是挂帐的,花也没见过。 这盆铃兰是不同的。 不过也不需要小题大做,使它在办公室搁一天吧。 如果给同事看到我捧着那样的小意思走进走出,真会笑大了嘴。 同样的一件事,十八岁做,是天真纯清,廿六岁做,是老十三点。 我性格略为狷介,不能视旁人为无物,我颇介意别人对我的看法如何,所以不能胆大妄为。 我终于在下午六点下班。 街上人潮如涌,都赶着回家过节。 店铺还没有休息,几万枝火的灯光照向各式名贵礼品,尤其是首饰店,都在大减价。 有些女孩子以艳羡的眼光盯牢各种颜色的宝石,心向往之,也有一个印度籍的女性嗤之以鼻,“讨厌!展览财富最令人厌恶。”她说。 我并没有逗留。 头一两年赚钱的时候,特别爱把薪水用来装扮自己,首饰、衣物、能买的全买下来,手袋都几十只,鞋子数不清那么多。 到现在反而不计较。 有两个早结婚的女同学问我,“你周身名牌,到底为什么?” 我倒是愕然。 我都不觉得。多年来都在那两家店买东西,因为招呼好,货色齐,而且经济,万一褪了色,还可以拿回去投诉。 我不觉得自己周身名牌。我现在穿衣服纯为护体,早不讲究花式,况且做我们这种公司,也不必花姿招展,同事们都很朴素。 但在家庭主妇眼中,我还是名牌崇拜者。 我耸耸肩。 在路上逛也不是办法,我坐下喝一个龙虾汤,吃一块面包。 到八点多才踱回家,开了电视机,躺到床上,鼻中还似有铃兰的香气,此刻又后悔没把花带回家来。 他的电话始终没有来。 第二天是新年,我伸一个懒腰,深觉这一天跟另一天没有什么分别。 离婚后,只觉清静的日子便是好日子。 我并不想说谁是谁非,真的要开起研讨会来,自然百分之一百我是人非。 对象是家人所认可的,我并不是叛逆的少女,故意走一条错路来得标新立异。只是我的对象在婚后与他在婚前的包装是完全两码子的事。而且不要怪我不在事前看清楚,这种事在事前是永远没法子看得通的,等于买彩一样,六个号码在没开奖前怎么会知道,所以不必严肃地教训结错婚的不幸人士。 于是离婚了。 分手后似陌路人一样,完全没见过面。 真庆幸自己有份工作,在事后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以这么说,但怪自己多此一举,结什么婚,别以为社会开放,一般人士仍然振振有词,离婚妇人长,离婚妇人短,旧闻当新闻,老是咬着不放。 去年农历年,跑去作客,一个老头正在派红封包,走到我面前,托一托眼镜,上下打量我,忽然说:“你结过婚,不给你。” 我又没向他拿! 无端受许多这样的气,很觉无味。 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便索性守在家中不出去,更似心中有愧,我几乎要怨起吃人的礼教来。 每个人走的路都是他自选的,既然认定要这样走,也没有什么好怨。 我也不似在等谁的电话。 电话铃很少响,也不找人—人也不找我,公平交易。 从前刚同配偶分手,也有男人醉醺醺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打电话来:“我们在黑天鹅,你来不来?” 我还想给他一个落台的机会,正支吾,谁知他喝我:“不用找藉口多噜嗦,你到底来不来?” 我只得说:“不来。” 他立刻摔了电话。 你瞧,还怪我。 这种电话,不听也罢,并不是酸葡萄。 空的时候顶多同女友去吃杯茶,也不能常去,因没有太多的消息要交换,大部分的时间还得靠自己打发。 幸亏我是电视迷,而本市的电视节目那么精采,百看不厌。 大概是要这样终老的,我老笑自己。 但一则乐得清静,二则我还有时间,即使十年后再出动,也不过三十六岁。 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不知有几许,现在的趋向是:什么,你未够三十五?那你不配做有味道的女人。 而二十六真是尴尬年纪,不三不四,我决定坐在家中修炼一段时间,同时致力事业。 每个成熟而标致的女人都有独当一面的工作。 我心一直牵记那盆铃兰。 哪位男士那么好品味? 会不会是同事们开我的玩笑。 大抵不会、男同事不是结婚三十年,就是夜夜笙歌,怎么会有空同我开玩笑。 女同事忙谈恋爱,忙打毛衣,自然亦无暇兼顾。 这么说来,竟真有人想请我跳华尔滋?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一月一日就是这么胡里胡涂过去的。 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去注意那盆铃兰。 真神秘,一个钟都没有掉,看上去似假的一样,香气馥郁。 电话铃响,茱迪的声音,“甄小姐,我不舒服,想去半天假,上午我已叫莉莉过来替我,她老板出去开会。” “好,”我说:“下午见。” 张太太进来找我,我立刻说:“我已经找人在打笔记,下午可以交给你。” “你的茱迪呢。”她横一横眼睛。 “病。” “你老让她病,宠坏她,你看我那彼莲,我可不给她病。”她有点自得,转身出去,扬起一阵风。 我很服她。 也许茱迪是真病,也许假病,有什么相干?广东人说的,吊颈也给人透透气,何必逼人太甚。 也许我不及规格,也许做老板一定要有那个样子,让下属听见他名字都吓得膝头撞膝头。 下午茱迪回来。小姑娘是真的病了,一直吸鼻子,面色苍白。 她一手扯看外套,另一手把信件递进来。 今晨我没有出去取信。 同样一只小小白信封落入我眼中。 我忙不迭拆开来看。 里面亦没有上下款,只写着:“我正在想法子提起勇气约会你。” 全句十余个字,没有错字没有别字,文法亦不错。 别以为写中文容易,写得通还真不简单。 仍是紫墨水。 我想说:如果你约我,我一口答应。 但一整天都没有私人电话。 都是公事公事公事。 他当然已经忘记我,不在话下。新年新作风,老实说,我也想忘记他。 最好有新的发展。 茱迪在吃药,看上去很辛苦。 “要不要放多一日?”我问。 她说,“听说张太对我不满意?我有医生写的信。” “别理她。” 茱迪笑笑。 “着凉?” “我们在沙滩上散步至天明。” 哗,真有精力。 原来无论做什么,先决条件便是健康,连浪漫都要精力。 “这么冷。”我说。 “我不觉得,”她一边擤鼻涕一边陶醉的说:“有什么冷?我的手一直被他握着,我并不觉得冷。” “你们会结婚吗?” “结婚?”她膛目结舌,仿佛不是与我在说同一语言。 “怎么,不打算结婚?” “我们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呵,纯享乐。 “甄小姐,白天做工那么辛苦,下班之后,总要找些有趣的事来做,否则会疯掉。” 她说得对。 我就快要疯了。 总得做些事来调剂精神。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吃烟,有些人泡的士可。只有我,除了偶然幻想太阳会得终久照进我的生命,简直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生活苦闷,日积月累,真怕自己会崩溃。 茱迪说得对,我要向她学习。 从何学起?真是难题,我还可以出来去疯吗,还会有人请我去跳舞玩耍吗。 报告打好拿进来,我查一查错字,便交上去,用不用就随她了。张太很有一点怪脾气,她看不得有人闲着,有用应用,她爱叫人写长篇大论的报告,写好之后改十次,经过三个月,那篇完美的报告使束之高阁,没了这件事,永不见天日。 开头的时候大家都很困惑,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也不当是一回事,不过士气差得不得了,因大家都分不清哪件工作是真正重要,哪件是张太叫我们做来寻开心的。 这是另外一件事。 我替那盆铃兰加了几滴水。 不知它可以摆多久。 那个人会不会鼓起勇气来约我? 那个人是谁?会不会是我一向倾慕的那种成熟,有一份好工作,对女人负责的男人? 每次我看到那样的男人,心中都会想!我小时候也是一个标致的女郎,为什么从来没遇到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后来不大想了。 因为泰半嫁得好男人的女人,隔了几年也都不开心,也都离了婚,正如我说,看包装怎么可以真正认清楚一个人。 铃兰的香使我着迷。 五月,五月要到巴黎,搭火车去到近郊,者漫山遍野的花,一搭搭紫色、米白、淡黄、深深浅浅的红,一层层,每一处都像印象派的风景画。 爱煞了这样的情景。 我坐在书桌前胡思乱想。 茱迪说:“这些信都过期,要即时答覆,还有,有两个电话必需要覆,你看看。” 我完全不想做事。默默头,呆坐。 逢人都会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女人当然喜欢遐思,而男同事,在赌马、炒金子,买卖股票上费的精神,恐怕比任何女同事都多。 我终于问:“茱迪,这盆花,是谁送来的?” “花店吧。” “你肯定?” “是小明拿进来的。”小明是公司里的后生。 “你去问小明,由怎么样的人送上来。” “肯定是男人,这是什么花?挺有趣。” “去,去问小明。” 她出去一会儿,回来。 “小明说由一位很斯文的男士递上来,不过那位男士是花店的伙计。”茱迪含笑说。 这丫头在笑我。 “哪家花店?” “没有看清楚。” 早几年收到神秘花束,不过是由它摆在书桌上,直至憔悴丢掉,无声无息,谁去查究。 女人越老越贬值,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再收到花,大概要感激流涕痛哭起来。 我再问:“真的没有留意是哪家花店?” “没有。”茱迪不经意。 我捧着一杯热可可,一边暖手,一边啜喝。 今天是不打算做什么的了。 我在等下班。 有一位女友说上班好比坐牢,说得很对,每天八小时,而且还要穿戴整齐去坐。有成就时可以坐得很兴奋,工作不满意,当然坐得委曲。 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许是鼓起勇气,找新职的时候,会不会? 有人在暗中注意我,我不可以令他失望,下班我要去剪个新发型,订数套新衣服。 越想越高兴!忽然茱迪进来对我说:“电话。”她向我挤挤眼。 我立刻明白,取过听筒:“喂。” “好吗?”是他。 我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因为他对我已经不重要,“好得很,假期开心吗,有什么新计划?” 他却意外,“你呢,有没有去什么地方?” “累都累坏,足足睡了一天。” 他不置信,他不相信这是我。他问:“下班有事?” “有,”我爽快的拒绝他的施舍,“我要去购物装扮自己。” “那么,再见。” “再见。”我很乐意地挂上电话。 下班我寻找节目,逛遍名店,收获甚丰,我忽然改变人生观,别人不注意我,我也得看住我自己,为什么?是为那盆铃兰? 说句笑,说不定哪位理想男士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去赴约,我不能一副倦相。 可惜梦醒得很快,正当我穿着新衣,换了新发型跑进写字楼,有一位后生模样的男人已在等我。 茱迪同我说:“他说送错了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那位来者问:“这位是不是大安洋行的贾小姐?” “不是,”我说:“我们这里是太安洋行,我是甄小姐。” “送错。果然是送错,这位小姐有没有见过一盆铃兰?” “有,”我说:“在这里。” “对不起,我想取回去,我代表芬芳花店。” 我呆呆地,送错了?原来一切都是场误会。 “是这一盆吗?”茱迪问。 “是的小姐,”他说:“还有两封信,能否还给我?”他很焦急。 “我们买下它可以吗,你另送一盆到那边去。”茱迪说。 “小姐,只有这一盆。”他很为难。 “你取走吧。”我说,一并连信也还给他。 茶迪脸上露出很惋惜的样子,旁观者清,她看得出我是多么喜欢这一盆铃兰,它给我带来多少希望及鼓励。 花店职员千恩万谢的捧走那盆花。 茱迪与我都不再说什么。 我耸耸肩,信我拆阅过,花我欣赏过,原来只是弄错了,是送给另外一位小姐的。 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 但我不会因此萎靡。我不会辜负新装新发型。我同茱迪说:“中午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谁知道,或许有新发现。 《做梦的女人》 她自然不叫美嫣、佩芳、月秋、艳琴、丽娟、麦芬、富珍、美蓉、蓓蕾、紫玉、君文。 虽然有一半中国血统,褐色眼珠黑色头发,她却没有中文名字,她叫贞节,姓麦士美伦。 她说得一口好粤语,朋友在她姓与名中各取一字,叫她麦贞。 麦贞长得很漂亮,骤眼看似日本化桩品的月历女郎,大眼睛、浓眉毛,雪白的面孔,融合东西方美女的精华。 男人曾然喜欢美丽的女人,虽然我是一个穷小子!只在大机构中做一份卑微的工作,但我爱美的心态,同一般公子哥儿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公子哥昆可以立刻约会美女、开出名贵的房车,接她俩到游艇上跳舞,我不能,我只有看的份儿。 不错,她有车子,一部很大的开蓬跑车。 她邀我上车。 她把车子倒退,一不小心,撞到墙角,喀啦一声、尾灯一定全部碎掉。 我吓一跳,这种车修理起来,非同小可,但转头看看她,她却一点不在乎,非常悠然,将车子掉头而去。 她是千金小姐吗,气质上似乎还差一点点,不过排场很接近,也许,也许她父亲是暴发户。 我老板说的,一个人在积聚到三五七百万的时候,特别喜欢炫耀财富,到真的富甲一市,把一亿几千万随手捐出作慈善用途时,又不肯认有钱了。 许多许多富翁,穿着普通,排场亦平凡,真人不露相,好不深沉。 但对于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又能要求些什么? 她把车子驶得飞快,在山上兜风。 初夏的风尚有凉意,拍面而来,轻快舒畅,身边又有美女,我多希望我的敌人可以在此刻看到我。 最后她向我要电话号码,我写给她。 “我们或许可以做一个朋友。”她侧着头说。 我点点头。 “当然,你穷,你没有钱,”她略为夸张的扬着手,“不过不要紧,父亲很开通,他不会介意。” 我莞尔,向她道别。 她说话无异是鲁莽一点,但不失可爱。 没想过会接到她的电话. “我是贞节,记得吗。” 当然记得。 “要不要出来跳舞?我请客,别担心钱。” 她特别重视钱。 “我不喜欢跳舞,咱们聊天吃茶,好吗。” “聊天,谈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喜欢。” “也好。”她有点迟疑,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同人谈天。 “我来接你。” “不不,我自己开车出来。” 这次,她的车子是蛋黄色的意大利牌子,时速可以在廿秒钟内增至一百二十公里。 她喜欢开车,开得快,开得好。 她打扮得极之考究,那种时髦的裙子动辄要三五千一件。 在咖啡室,她告诉我,她父亲有贵族血统,德国某大公爵,正是她父亲的表伯公,所以算起来,她亦是蓝血人。 她自幼在伦敦长大,家里面有十五间房间,位置在丽晶公园,“时常看见皇族进进出出,好几次他们也朝我看,大抵是觉得我长得漂亮吧。” 她父亲很富有,在马来亚有橡胶园、在瑞士有药厂、在南非有钻石矿,在印度有茶庄什么生意都做,三藩市与巴黎都有别墅。 “他很生我气哪,”麦贞说:“我不肯好好读书、本来想我读医,我考取牛津大学,管家褓姆园丁都说我了不起,但是我嫌牛津大学太闷气,于是叫他们保留学位,迟些再入学,说不定明年我会考虑读史丹福,现在华裔美国人从政的前途很好,或许我会读政治,在三十五岁前入主白官,你说好不好?” 她一直问我好不好。 说到得意之处,她神情很野,双目闪闪生光,我看得入迷。 “你呢,”她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答:“我打算做你的听众。” 她笑了:“我有没有条件拍电影?有许多导演找我,我在第五街的冰淇淋店就遇到过史匹堡,你听过他的名字?他叫我打电话给他。” 我再叫一壶咖啡。 麦贞伸一个懒腰,娇慵的说:“上帝真恩宠我,我前面有的是康庄大道,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父亲拨了一个基金给我,随我花钱,你说,到埃及去住半年好不好?” 好好好。 “抑或是巴黎?上次我到狄奥屋去订晚装,他们说要轮半年才替我做,气得我!我听说嘉洛琳公主十天内就可以拿到衣裳,同他们抗议,说出父亲的名字,他们才知道厉害。我又改变主意,转到圣罗籣屋去了,我一年穿衣服,起码一百万。” 这一连串名字,对牛弹琴说了也是白说,我一默概念都没有。 “是不是太花费,你说呀。” “年轻人,不要太奢靡。” 麦贞吐吐舌头,“我不会节省,也无必要节省,我有购物狂,跟着爹爹到世界各国去开会,买东西买惯了。” 我问:“你可是在本市念中学?” “当然不是,”她似宝石般的眼珠转了转,“谁耐烦在这里读书?我在瑞士念小学,我会说英语德语法语及西班牙语,我有五个补习老师,不然怎么进牛津。现在想起来,麻省理工也不错……不过我对文学有特别兴趣,你知不知道有本书叫红楼梦,唉呀,我最爱啃那本书,我告诉你,原来薛宝钗是大坏蛋哪。父亲说我学贯中西,他也弄不懂,为什么我对文学这么容易上手!” 她用手撑着头,秀发如云般散下。 “我想写一本书!叫‘麦士美伦家族’,它会畅销,跟‘教父’及‘大将军’一样,我看中英国的湖区,过些时候,到该处去住一年,完成我的著作。父亲已替我联络好经理人,他打电话来催我呢,一说便个多小时,长途电话单子时常一万几千,你没有类此经验吧。” 已经叫到第三壶咖啡,看看时间,不早了,建议回去。 麦贞很惬意的说:“同你聊天,很开心,改天我们再出来。” 我早说过,我愿意做她的听众。 我们竟成为朋友,每隔一两个星期,她便约会我,同我倾诉她心中事。 她父亲很久没回来了,在加拿大谈生意,在多伦多,他家有大幅地皮,不知用来盖什么好,如果造住宅大厦,就以她命名:贞节大厦。 她咕咕的笑,“住在该处的女子都得规规矩矩。” 说到市内有才气的女子!她又评头品足一番,“什么,”很诧异,“做那种位置,一年才六十万,年薪低于一百二十万,我是不做的。你的收入如何?” “我月入一百二十万的——利息。”我幽自己一默。 她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之间,她用手按住我的手,“我同你是朋友,贫富悬殊不要紧?” 我亦没有自卑。 我凭劳力换取金钱,我尽我的力,发我的光。 “你羡慕我?” 我默默头。 “你有没有我快乐?” 我缓缓说:“麦贞,快乐与美貌,金钱、权势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一怔,忽然之间堕入深思。 她本来一直活泼泼,手舞足蹈,得意非凡,一但静下来,却另有一番样貌。 她说:“今日不谈了。” 她纳闷的上车,又是一辆新车。 “改天再见。” 这次她着实冷我一冷,有一个月不来电召。 终于还是请我吃法国菜。 她肩上搭着黑色长貂皮大衣,嘴唇搽玫瑰紫,用银叉挑起薄片的三文鱼吃。 谁说她不似千金小姐。 “好吗?”我问。 “我去了东京及夏威夷。”她懒懒的说。 中午她都要吃龙虾、喝香槟、蜗牛、还有鱼子酱、三文鱼一齐来,最贵的便是最好的,不管日同日对不对,时间配不配。 “陪我买鞋子。”她说。 我并不介意替她捧盒子。 她坐在法国皮鞋店内,一双一双的试,同我说:“某女士平日夸生活豪华,还是要到减价时节方在巴黎买这只牌子的皮鞋。”言下之意,她当然胜过多多。 她几乎把脚踏下去就说好,打算把整片店买空。 一共廿七双。 有几双七公分高的鞋子,美得似仙德瑞拉的玻璃鞋,由她穿上,更加没话说。是的,她确是有购物狂。 麦贞着店员替她把东西送到酒店去。 她对我解释:“家里一年一度大装修。” 我看看表,“时间已过,我要上班了。” “嗤,你那份工作!”她不屑。 我正颜说:“麦贞,每个人都有工作美,我的职业是正当为社会服务的行业,不要说这种话。” 她气馁,“你总是与我争论,不怕我不理你?” 我摇摇头,“你知道我有诚意。” “诚意,是。”她喃哺的说:“诚意。” “明天,我们出来吃饭。” “明天不行,我父亲回来,有事。” “那么后天,我做一顿晚饭给你吃。” “你会烹饪?” “会。” “好,”她说:“一言为定,后天。” 她没有来。 我一早买好作料,做了四川风味的三菜一汤,等她。自六点等到九点都不见人 我有点闷,有默失望。 明知靠不住,还要约她,简直白讨苦吃。、 “整桌的菜,放在台子,任由冷却,也无以收拾,更无心独食!” 我开一罐啤酒,看电视上的歌唱节目。 门铃却急促的响起来。 麦贞站在门外。 她穿着睡袍,外罩长狐狸皮,头发蓬松,双眼肿如核桃。 哭过了。 “我能进来吗。”她沙哑看喉咙。 “欢迎。”我说。 她一进屋,抽抽嗒嗒的又哭起来。 “喂,陪我跳舞去。” “小姐,你穿著睡衣呢。” “反正这年头的舞衣与睡衣也差不多。”她朝我挤挤眼。 呵,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不是要同我说话吗。” “咦,你这个傻瓜,同你有什么好说,你都不懂。”她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用手捏捏我的面颊,“你懂什么,嗯?” 这个小动作好不,我的心一荡。 “来,陪我去吧。” 舍命陪君子的人是很少的,舍命陪美人的人前仆后继。 我换了衣服陪她出去。 去疯狂的士可内遇见一大堆熟人。 小甲是从前的同事,阿乙在公事上有来往,老丙是出名的玩家。三人都穷,所以都肯与我打招呼。 甲问我伴侣在河方。 我但笑不语。 “同谁来?你一向最乖,这么夜还不去见周公?” 他们大概逐间舞厅孵,不到清晨不归。 麦贞自化妆间出来,精光四射的双目朝他们身上一溜,甲乙丙三人实时噤声。 他们搭讪几句就走开,麦贞问我,“你也认识这些人?” “这个城市能有多大,自然认识。” “小瘪三。”她蔑视的下评语。 “你也知道他们?” 她不言语。 “别为他们不悦。”我说:“我会跳四步,来。” 那夜颇为尽欢。 第二天几个好事之徒就来找我,硬把我拉出去吃午饭。 “你同莉莉走?” “你怎么认识莉莉的?” “莉莉身价很高,好小子,你很有办法哇。” 我看着他们,冷静的问:“谁是莉莉?” “你昨夜的伴。” “你们喊错人了,她不叫莉莉。” “错?”甲大笑,“我怎么会错,这么大的红牌阿姑,我怎么会走眼。” 我以很沉着的语气同他们说:“我的朋友姓麦,我们不必再谈下去。” 他们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很久,丙说:“那是莉莉,你要当心,她不是好人。” 我仍然微笑,不出声。 “她是本市天字第一号掘金娘子,别怪我们不警告你。” 我并没有钱。 “这个女人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穷小子?” 我说:“吃饱就可以走了。” 由我付账。这班人真是,侮辱我的朋友还要我结账。 麦贞是怎么样的女人,我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猜不到。谁也不用提醒我。 其实她没有骗我。 她编的故事是粗糙的,不切实际、飘渺的,一点可信的价值都没有。 是我自己愿意做她的听众。 在那些不真实的故事片断中,她得到发泄,而我,我当听精彩广播剧。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同自己说谎的又不止她一个人,多少聪明人都过不了这一关,日日对牢镜子自言自语:我多么美多么能干多么聪明多么富有。 有什么不对呢,人总得活下去,哄哄自己,日子容易过一点。 我这个人交朋友,只看人家对我好不好,从来不计较人家是什么身份。 我与麦贞——无论她叫什么名字——做朋友是做定了。 她对我说:“父亲要我嫁人呢,他看不得我吊儿郎当的,但有什么男人令我倾心?我自己什么都有:房子、游艇、钻石、皮裘、现钞、股票……我还差一座岛,一间堡垒,以及一队兵,我要做女皇,在岛上扯我自己设计的旗徽。” 她哈哈笑起来。这么富幻想,这么享受她自己创作的故事,她已把这件事视为乐趣。 她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与报上以第一人称日日絮絮地与读老细语的写作人没有什么分别。 只不过我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父亲说我的婚礼要最豪华、最盛大、最热闹,在所不计,必定要把它搅起来。” “会不会邀请我?”我问。 “当然,当然。” “谢谢你看得起我。”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她神气活现的说。 “是。” “怕只怕官客名单上漏掉一个半个名字,就得罪人。” “已经决定要结婚?” “还没有,我不肯结婚,我想做事业,玩也玩够,也该做点事。” “要向哪一行进军?” “有两方面值得动脑筋,开精品店我是不干的,无聊。我想办一家女子仪态大学,专门让中学女生学法文、时事、以及生活讲究的一面。还有,在离岛办健美营,专帮爱美女士减肥做运动,同时好好休息及享受阳光空气。你说好不好?” 我点点头。 “钱不是问题,父亲会资助我。” 我仍然津津有味的听着,这两个主意实在不错,都是外国极流行的生意经,如果我有铜钿,我也会支持她。 “所以暂时还是不结婚的好。”她拍拍手。 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又这么年轻,她所说的一切呓语,很可能在明天,就可以变为真人真事。 谁敢讥笑她,谁敢看不起她? “父亲说,他总共就生我一个孩子,要什么给什么,天上月亮也搞给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缺乏安全感。”她摆摆头,“我身边从来没断过男孩子,他们也对我千依百顺。像你,你不见得对别人这么好,是不是?” 这话倒是真的,我暗暗舒日气。 在一个下大雨的周末晚上,贞节麦士美伦的气球爆了。 她提着两只衣箱站在我门口,浑身酒味。 “怎么了?” 她一手推开我,把衣箱踢进我屋子里,箱盖的开关弹开,抖出绫罗绸缎纱绢,金光闪闪七彩缤纷,软洋洋地伸展在地板上。 她打一个酒噎,“我什么都没有,只得两箱衣裳。” 我问:“你的车子呢。” “都被他们要回去了。”颓然坐在衣堆中。 我拉她起来,她醉了,不愿动。 “有话漫漫说。” “傻小子,你懂什么。”她瞇着眼睛说:“我骗你,你知道吗。” 我冷静的说:“我不觉得。” “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骗你。” “那岂非同我一样。” “我一直做梦,编了故事乱讲,我神经有毛病,你看不出来?”她抓着我手臂逼切的问。 “我们都有不妥的地方。” “我靠男人的施舍渡日,各式各样的男人,有些大肚腩,有些镶金牙,有些变态、有些自乡下来,我……”她哭了。 我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号淘大哭。 一边大声地喊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我是只可怜虫,渣滓。”声嘶力竭。 我拍打着她的背部!喃喃的说:“不打紧,没有关系,我们有办法活下去,一定有。” “我回不去了,他把我赶出来,不要再看见我,对我腻了,就那样子叫我走。” 我把她抱到床上去,替她盖上被褥。 她还在哭。 不要紧,许多不开心的小孩也都这样,一边哭一边睡,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怕什么。生命是很顽强的,倒下来一下子就爬起身,拍拍双手,什么事都没有。 我并不替麦贞担心。 只是如今她的秘密已经“折穿”,她为着面子,可能结束我们之间的一段友谊。 我叹息一声,我愿意永永远远聆听她所说的一切。 第二天她比我更早起来,在喝咖啡。 我打着呵欠,作若无其事状。“好吗?” “好。”她很沉着。 晨曦照在她没有化糙的脸上,到底还年轻仙只显得清爽。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不会长了,她要早作打算。 过半晌她问我:“为什么容忍我?” “因为我不觉得我在忍你。” “你喜欢我?” “自然。” “谢谢你。”她很满足。 “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住在这里,直至……你伤痕痊愈。” “我有受伤吗,”她向我眨眨眼睛,“谁说的?” “你嫌这里狭窄?” “不,不是地方,而是我自己。我不适合过你这种生活。” 她这么坦白,使我震惊。 “我有我的不如意,有时我的情绪非常低落,这我承认,但我还是不愿意过粗茶淡饭的生活。” 这就无话好说了,我哑口无言。 “对不起。” 我耸耸肩。“你有你的选择。” 她吸进一口气,“你知道吗,巴哈马珊瑚群岛的首都叫那骚,其余几个岛叫自由港、亚巴可斯、比密尼,爱苏马斯、安德罗斯及意路赛拉。这是我旅游的下一站,那里的风光如天堂一般,我会整天躺在白色的细沙滩上,观望紫色的天堂,听贝壳中的歌声。” 我默默头。 “回来再与你联络。” 她挽起衣箱,走到大门口。 “祝我幸运。”她说。 我没开口。 她叹口气,“你懂什么,嗯?”然后转身离去。 每个人都有权做梦,麦贞紧抓着这个权利不放。 我不是不懂,我只是没有能力帮她。 我心痛。 她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敲响,引起回音。 《访问》 三天内拨了七十个电话给李观仪。 她一个都没有听。 都叫女秘书档掉:“李小姐开会”、“李小姐告假”、“李小姐没有到”、“李小姐已早退”、“李小姐在赶功夫。” 李观仪的秘书及两名助手早已把我的名字记熟——“是,我们知道你是天下杂志的记者于如明先生。” 她的手下非常聪明敏捷客气有礼,但我就是找不到李观仪。 终于我说:“麻烦你同她说,我只要求一小时的访问时间,闲谈而已,访问稿可以事先给她过目,任她修改。天下是一本高级的时事杂志,我们绝不揭人私隐,无中生有,以及歪曲事实,有实例可以证明我所说皆是事实,请你同李小姐说一声。” 助手甲见我说到声泪俱下,沉默一分钟,“好,我同李小姐说一声。” “我明天再打来,无论如何,请李小姐给我一个答覆,可与否都好。” “好的。” 我吁出一口气。 同事小虞问我:“找到了没有?” 我摇摇头。 “奇货可居,”小虞说:“她从来不接受访问。” “从来不?” “从不。” “我不相信,我于如明一定要访问她。” 小虞看我一眼,“没有那么严重吧,又不是非她不可。这些日子来,无论是文坛、政界、广告、金融、影视、教育、纪律部队,时装、美术、舞蹈、商界,都有杰出女性接受我们访问,老实说,很多时人们认为被天下杂志访问是一种荣幸,我们绝不滥竽充数,绝不人云亦云,我们永远在同类型中挑选最好的人才,眼光独到,我们不担心没有嘉宾。” 我拍手,“老板要加你薪水。” “我不赞成你这种苦苦哀求的态度。” “我有点蜡烛脾气,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做到。” “你在今日也有点名气了,”小虞不以为然,“别做得太卑下。” “为工作,不要紧。” “一个人太没架子,人家就瞧不起你。” 我不出声。 “老于,你就是这吃亏,你还去访问人?等人来访问你是正经。” 我笑了。 “况且李观仪父荫大如天,这种宠坏的千金小姐,没什么好写。” 我说:“午饭时候到了。” 第二天,李氏航业公司找我。 李小姐的助手说:“于先生,她说不。” 在我预料中!但我这个人一向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死缠烂打。“小姐,给我一个理由。” 那位小姐笑,“她不喜欢接受访问。” “为什么?” “她不爱出锋头。” “不,这不是出锋头” “于先生,我手头上正忙,改天吧,改天再约,再见。”电话已经挂上。 这次连一向温和的小楚都嘲笑我。 “老于,尊重她的选择吧,有些人天生不喜发表言论,我曾要求访问一名写小说的女士达七年之久,她与我天南地北什么都谈,就是免访问,做封面都不肯,她说她是地下铁路拥护者,不想被其他乘客盯看看,所以,人各有志!再说,她的名气由她自己辛苦赚得,她不高兴将之用来点缀我们的杂志,她绝对有权。” 仍然闷闷不乐。 “李观仪不爱亮相,我们就忘记她,好不好?” 我说:“都看得这么开,都成为和尚寺,不是出版社了。” “老于说得也是,隔壁一家杂志社就是这么关的门,找谁都嫌烦,一句‘人家怎肯赚我们’。就把责任卸得一干二净,于是图片、内容、编排,全部三流,读老的眼睛是雪亮的,谁肯买蹩脚刊物?也许老于这么认真求独家新闻是对的。” “你瞧。”我精神来了。 小虞说:“我不赞成老于这股疯劲。” “好啦好啦,开工,今日我要写五千字。” 我说:“爬格子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营生。” 小楚说:“做人才是最痛苦的营生。” “来,让我们齐齐闭门造车。” 三个星期后,我们在报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 我抓紧这段新闻!决定去探一探,一睹李观仪的庐山真面目。 我的牛脾气不肯改。 殡仪馆内气氛肃穆,全部奠仪捐作慈善用,大厅内没有杂七杂八的花牌。 李氏本人没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李观仪一个女儿,灵堂内只得她一人穿着素服。 我十分震惊于这种情形,一方面来讲,她几乎拥有全世界,另一方面来说,她又至孤至苦。 来宾中达官贵人不胜枚数。 我略为贴近一点,才看清楚她的样子。 五官很精致,有股清秀的味道,皮肤白哲,神态哀肃,然相当镇静。 与一般廿多岁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但她是李观仪,她父亲去世后,她手中掌握一百多万公吨的船队。 这是我一定要访问她的道理。 她脸上长得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倘若诗人的话是对的,那么她的灵魂是深不可测的。 可惜见到她不等于可以访问她。 我致敬后离开。 李氏航运是间老牌公司,一向以高贵而低调的形象出现,几个主脑人物完全不在公众场合露睑,李观仪本人出掌大权,但对社交界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样困难的一宗任务,渐渐我也淡忘。 冬去春来,又是著名的黄梅天,一时风、一时雨、变幻莫测,穿雨衣嫌闷,脱雨衣嫌凉,同事中十个倒有八个伤风,用纸巾捂着鼻子写稿。 我在做一个专题,专门研究本市著名的别墅建筑,逐层介绍,虽有展览财富之嫌,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题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岛道出来,雾浓、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则真会撞上前面的车子。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司机正在换胎。 我下车问:“要帮忙吗。” 司机如获救星,“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挂在车尾。” “为什么不叫人拖车?” 司机有苦难言,“我们家小姐赶时间。” “我来送她一程。”我说。 “小姐不喜欢。”他双手乱摆。 我看不过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帮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们小姐呢,稳坐车中?” “不,她在水塘那边。” 嗯,看风景。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她向远处悠然眺望。 有钱就是这点好,下层工人做到抽筋,她却把扇来摇。 我走过去,很讽刺的说:“小姐,车子修好,请摆驾。” 她蓦然回首,抬起一双眼睛,看看我。 我认得她。 竟是李观仪! 我顿时懊出血来,不该对她不客气,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 司机上来,为她解释因由。 她淡淡向我说:“谢谢你。”却是不动气。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引擎不动。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很同情的说:“小姐说,载你一程。” “不用。”我倔强的说。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这条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帮我,把老爷车推至一旁,我上他们李家的车。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小虞说得对,我这个人有头巾气,只晓得埋头苦做,不识时务,虽不踩下人,却不懂见高者拜,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雨急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如触电一般。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开头是怒火中烧,渐渐看开了,愤怒化作深深的悲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我还是想问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无必要。 我禁不住叹口气。 她看我一眼,我没有回观。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郑重道谢,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 落车,发觉腿有点发麻,原来是过分紧张,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他们会取笑我,毫无疑问,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车二十分钟,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心事特别多,动作特别迟钝。 我问小楚,“有钱是不是很好?” “那还用说,三岁孩童都晓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来了?” “一个妙龄女郎,如果有一百亿,一千亿,她会怎么做?” “你指谁,李观仪?”他真是聪明人。 我不出声。 “照说,钱,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可以买下堡垒,布置得美奂美仑,私人飞机,婢仆如云,不必再为生活琐事操心,之后,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她会不会寂寞呢。” 小楚没好气,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穷人难道不寂寞? 我不说什么。 太阳藏在雾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一做便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会饿饭,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 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忘形地与我打招呼。 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见到我,惊异于巧合,犹疑一刻,向我颔首。 我站在该处,三十秒钟不动,如电影中之凝镜。 心中想问:喂,你把头三十亿财产,拿来作什么了?可有买下一幅莫纳的荷花池,挂在书房里? 她也没有动,两人在潮湿的南风中站半晌,她问:“车子修好没有?” 我没想到她会与我说话!我清清喉咙,唔嗯唔嗯,老司机在一旁笑,我终于说:“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头。李家的女佣早打开大门恭候,她似乎没有进去的意思。 她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用公司的机器脚踏车。” “啊。”语气似非常羡慕。 “我有头盔可借给你。”我忽然没头没脑的说。 她竟然向前踏一步。 司机动容了。 她脸上露出楚楚动人矛盾的神情来。 这已是第二次偶然见面。谁能担保还有第三次?这一次不下个决心向前迈一步,以后再见一百次也是枉然,顶多不过是再点一百次头。 这次没有表示,以后障碍重重,当中隔着也许一百亿的钞票,再也脱不了身。 她说:“在这种天气兜风,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压下喉咙,“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摊摊手,“没有冒险,何来乐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还等什么?” 老司机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得目送我们。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观仪穿上,把头盔递给她。 踏下油门,机车呼地发动,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赏初放的洋紫荆及紫藤,新铲过的草地发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旷神怡。 我一生人廿馀岁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奇妙的感觉,我忘记一切不如意的琐事,只感激上主恩宠,给我如此欢愉的一刹那。 我把机车自山顶这一边兜到另一边,一阵急风,吹下半树桃花,拂了一身还满。 我把车靠路旁停下来。 身后的女郎说:“在巴黎,有一种树,三个人高,一人合抱,开黄色的小花,不住的开,不住的落,人站在树下,花瓣如泪下,落光了就算数,要等明年,我始终没有问当地人,那是什么花,什么树。”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晓得会遇上你,而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她没有再出声。 机车往回开的时候,潇潇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湿她,把车子开得略快。 谁知她却说:“咖啡馆,你看见吗。” “露天咖啡馆,怎么坐?” “有太阳伞。” 我笑,“下雨天在太阳伞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脆而温柔,快乐似云雀。 我把车停路边,与她踏入咖啡馆。 侍应不相信有人这么好兴致,持餐牌过来。 我俩除下头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热狗。” “两只热狗,一杯牛奶,一杯啤酒。” 侍应懒洋洋地走开。 我悄悄说:“打断了他的闲情。” 桌子上的漆剥落,凳子是湿的,台布上不是污迹子就是穿一个个孔。 她的脸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干。 她迷惑的问我:“你是谁?”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说。 “我们并没有叫咖啡。” 牛奶先上来!是用奶粉冲的,且一块一块,没冲散,她看着笑了。 啤酒跟着上,没有冰过,微温,真过瘾。 两只热狗硬且干,肉肠瘦瘦的缩一角。 我说:“芥茉相当香。” 她又笑,这么简单的事都叫她快乐自内心发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灵光一闪。 我们是否恋爱了?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便是这样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谁,她不知我是谁,所以她比我更快乐。 而我,我一直是个悲观的人,我没有苛求,快乐是快乐,一分一秒都应紧抓不放,每个细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贸然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过一会才把手缩回去拔拔头发。 我陶醉在这情调中,战争饥饿与疾病都距离十万八千里,与我俩无关。 我浑身湿漉漉,头发绞得出水来,喝着热啤酒,硬面包,却自觉快活似神仙…… 该死,这不是爱情嘛。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郎,怎么会得凭两面之缘就产生这种强烈的感情? 没头没脑,没有根据,攻人不备,也全是爱情的特徵。 美?一点也不,又破又旧,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样,在此时此刻,再也看不到丑恶的一面。 我问:“你冷吗。” “不。” 我也不觉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应当建议散散步,她会不会笑我老土。 她取过头盔,我替她轻轻罩上。 我知道我们应当回去了。 “司机尚在等你。” 她无奈的点点头。 我们沿着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门口。 老司机松口气。 我们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丽的一小时。 “慢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她问。 “你还想见我?” “自然。” “那么让我们约好下星期下午三时在这里等。” “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说。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会再见我。” “怎么会,别傻。”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观仪。” “我叫于如明。” 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么,一时还没想转来。 我知道无论如何躲不过,于是说:“天下杂志的于如明。” 她呆住,抬起头来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同一人?天下那么大,为什么这人竟是那个讨厌的记者? 她张大嘴,模样天真且可爱,完全不似有亿万家产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女职员,收入与我差不多,但足够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们俩凝视良久。 我终于苦涩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写这段访问。我不会因那小小的稿费做你所不悦的事情。” 她什么都没说,仍然非常震惊。 这个傻女孩,一点全活经验都没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见的第一个坏人。 我黯然。 当然她不会再见我,她甚至不会相信我得到资料会不写出来。 我心如刀割,掉转头离开。 心痛的感觉持续很久很久。 在办公室中,我变得呆若木鸡。 小虞说:“又一家杂志惹麻烦,当事人读了访问顿时炸起来。没有什么比不忠实的记者更讨厌,无中生有,断章取义,乌搅。例如被访者说:张小姐也认为女性应该独立,否则好像浪费社会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实,写成:张小姐认为独立女性浪费社会栽培。还有,唯恐天下不乱,人家一时不察,漏了口风,他又抓住小辫子,大做文章,语不惊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来出名,败类太多。” 我问:“我们这行算不算厌恶性行业?” 没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无聊。 为什么我不是教员、律师、医生、文具、清道夫、售货员、大班、经理、运动员、间谍、军人、警察、模特儿、摄影师、演员、画家、作曲人? 为什么我偏偏是个撰稿人? 一千个行业,偏偏选中这一行。 又偏偏李观仪最怕这一行业的人。 整件事像一个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访问!于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与她碰头,等她与我产生感情…… 但愿我这么工心计。 小楚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养成咬铅笔的习惯?当心中铅毒。” 铅笔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继续取笑我,“只有怀春的少女才有此类烦恼的小动作。” 我转过面孔,不与他分辩。 他懂什么,他知道什么叫做苦恼。 李观仪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无望了,她的感觉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问我:“老于,你有心事,来来来,一人嫌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这是做记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没有什么人会把千古忧心事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一直呆了大半个月,对于自己还能吃饭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诧异,内心像被针刺,但坚忍着。我瘦许多,衬衫领子都松了。半夜梦回,时常感怀身世。 我再也不是从前的于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头丧气,长嗟短叹,不能自已。 有一邮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个,声言要找于加明本人签收。 是一封双挂号邮件。 我没精打彩的把它搁在一边。 小楚问:“是什么?” “不知道。” “您老别万念俱灰好不好?拆来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我将信封拆开,有一叠照片跌出来,小楚一手拣去看,另一封信被我抢在手中。 上面只有两行字,没有上款,亦没有署名,只写着:“没有照片,访问失真,附上近照十帧,或可选用。” 我的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一样,一边脸的耳朵烧起来,我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小楚,扭住他的手,把照片夺回来,他差些被我推倒在地,吓得大叫起来。 是李观仪的照片。 她不但原谅我并且接受了我。 我把信与相片齐齐按在胸前,但觉一个个细胞全部复活萌芽,一刹间且开出花朵来。 我欲跳跃,奔到街上狂呼。 但我终于镇静下来,拨通电话,接到李氏航运,清清喉咙,说道:“我是天下杂志的于如明,找李观仪小姐。” 接线生立刻说:“请稍等,李小姐正等你电话。” 《茶靡记》 见到他我也不再引以为奇。 他每星期都在这里,叫侍者开了他的杯莫停,斟出两杯,一杯放在对面的空位上,一杯自饮。领班老莫说:“恐怖不恐怖?他到底与谁共饮?”我微笑:“不知是谁的英魂?大概是一位佳人。”老莫打一个冷颤。 客人姓茹。 他们叫他茹先生。 他实在英俊潇洒,每星期六晚八时便来吃晚饭,订着近窗的位子,对着宝光灿烂的香港夜景。 每次他都穿着礼服,但面无欢容。 他自己会吃一个简单的晚餐,吃完之后,呆坐一会儿,便结账离开。 付很多小费。 这事跟我,于如明,有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寡妇,这间著名的饭店,是我的亡夫的产业,我守着它,也有三年。 饭店不是很赚钱,毛利可观,净利甚少,维持着几个老伙计的生活,使我每日下午有个去处。 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 廿十多岁的人,甘于寂寞,大家人都说难得。 而我事实并不寂寞,我与丈夫渡过极丰富的感情生活,我并不会作他想。 他离开我之后,我守着饭店,视为每日工作的一部分,又有一班好友,时时吃茶聊天。 我处于半退休状态,不大问及世,没有威胁性,又知情识趣,这样的人物,在社交上是很受欢迎的。 我并富贵,又不穷,我不是失婚,又不在恋爱,情绪稳定,手头充足,我请人不要紧,人请我也欢迎。淡淡的做个最佳陪衬,你看,这样的人,会没有朋友? 晚上我习惯早睡,到饭店巡一巡,吃些简单的东西,便回家休息。 开头我不接受单身生活这个事实,渐渐也只好习惯下来。 现在我通常穿素色的旗袍与梳一个髻,然而看上去也不过是廿十多岁的人。梳髻并不会使人更老,大家看十多岁的芭蕾舞娘梳髻也青春便知道。 老莫时常倚老卖老。 他说:“守着干什么,少爷也不想看到你古佛青灯的。” 我瞪他一眼。 老莫笑:“少奶奶,不怕你使眼色,同你说,我同老爷打工时,少爷才三岁大,看着他上小中大学,结婚,得病……”声音渐渐沉下去。 我说:“我早知他有这个病。” 老莫双眼露出欣赏的神情来。 “我们有个三年神仙似的日子,”我微笑,“记得吗?开这家饭店,就是因为他要吃好的菜。” 老莫又笑:“少爷真有一手。” 所以饭店面积不大,只放得下六张桌子。 不过这六张桌子,最低限度,要在一个星期前预定。 “少爷无论做什么都成功。” 我点点头。 我说:“今天星期日,茹先生吃什么?” “海鲜沙律,例牌。” “也不腻,”我皱眉,“次次吃这个” “我们的海鲜沙律,怎么一样?”老莫即时卖花赞花香。 “别太肉麻,”我笑说:“客人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吹牛有什么用?” “宣传呀!”老莫凸胸膛。 “你看过大笪地江湖卖艺的没有?”我说:“叫兄弟慢打锣演武的时候大把人围着看热闹,但是一取出铜锣乞钱时,大家一哄而散,宣传有个啥子用?” 老莫笑:“真不够你说的。” “劝茹先生多吃个龙虾汤吧。” 侍者小张说:“姚太太自己日日喝龙虾汤不厌,还最好客人也天天喝。” “咱们的龙虾汤用的是真……” 老莫朝我眨眨眼笑。 我只好停止吹嘘。 我约了裱画师傅在店里商谈上些事,取起手袋便走。 自画店出来,便到载缝处,再去同高太太,马太太,杨小姐,金小姐她们吃茶。 七嘴八舌,说到前一日看过的电视节目如何似一团泥之类。 突然金小姐说:“瞧,茹东生。” 大家转过头去。 “哦。”我说:“是他。” “怎么。”杨小姐兴奋问:“你认识他。” “不,他是我店里常客。” “啊。” “怎么,是个名人吗?”我诧异问。 回到家,点着一支烟,坐在诺大的客厅中央,深思一会儿,便开始看书。 我比较喜欢看那种看后可以一笑置之的小说,不伤脾胃。 心静的时候也读红楼梦。 但今夜,客厅特别空,小说特别闷,我只好转看电视。 这么能干的科学家发明了一流的七彩电视,可是出色的科技不代表出色的节目。节目闷死人。 我熄了电视,上床睡觉。 半夜醒来,无所事事,我把以前的照片部子取出细看,伏在桌上,心酸非凡。 失去的人又不会回来。 我落下泪来。 第二日。 不知什么地方来了一班法国人,饭后一定要见主人。 老莫说:“鲜得眼眉毛都掉下来,要同老板诉衷情。” 我只好出去运用久已生疏的法文,客套一番。 我叫他们有空再来。 这班人走后,我才发觉,茹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惯坐的桌子上。 老莫说:“茹先生也请你过去。” 我啼笑皆非地说:“怎么,我竞坐起台来了。” 但也很诧异他竞会这么做。 我很大方的问:“是茹先生吧?” “是。于小姐请坐。”他站起来替我拉椅子。 “喝什么?”他问。 老莫早已取来我喝的龙井茶。 我看着他面前的酒杯。 他察觉到,嘲弄地说:“于小姐一定觉得我怪。” 我什么置评也没有。 “我也是这里的熟客人了,”他说:“相信你们也见怪不怪。” 我微笑。“今日的沙律还好吗?” “可口。尤其是是青菜部分,鲜美绝伦,难怪法国人也说好。” “多谢。” “于小姐的法文竞这样好。”他说。 “我在魁北克住过三年,有空在大学修过一阵子。” “我的女友,法语说得也很流利。”他黯然说。 我不响。 他抬起头:“生离死别,无力挽救,然而有缘份在一起的人却不知珍惜。” 我深深诧异,面部露出有同感的神色来。 他说:“这番话象文艺小说中的对白吧?” “小说也是受生活影响的。” 他心事更重了,不知从何开口。我当然也不去催他。 后来他一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酒一干而尽,向人们道别。 老莫问:“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咱只怕一开口,他就不来了。” “不会的。”老莫具信心。 “为什么?”我看他一眼。 “咱们的厨房不会失去他。” 我笑一笑。 人所料不差,茹先生果然不来了。 一连半个月没看见他。 老莫说:“咱们把那瓶酒喝了它。” 我笑:“也许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不是说因触起他的伤心处,他才不来了?” 我瞪眼:“谁这样说过?” “你说的。” “我才没这样说过,你快好做小报记者了,听得不相干的三两个字,立刻炸起来,好写成一篇文章。” “大家都有点想念茹先生。” “还有白家三口也许没来了,谷氏老夫妇减了次数,郝少爷最近亦不见人,我们这里最近竞成了外国人天地,快变成了卖野人头圣地,厨房再不加把力,我会考虑结束营业。” 这才把老莫说得一句话也没有。 过几日老莫给我看报上财经版上登出的消息。 “这不是茹先生的照片?原来他叫茹东生。” 我取过看。 原来他到西德开会去了。回来之后接受访问,说了一大堆关于未来经济上的事。 “是个大人物呢。”老莫说。 那当然。有些男人的名字老在娱乐版上出现,也自以为是名人了。 我放下报纸。 那天晚上他就来了,精神奕奕。 适我也在吃饭,他便问:“可不可以坐这里?” 我笑说:“请。” 他坐下,仍叫海鲜沙律,也不试别的。 “与你说话,于小姐,真是舒适。” 我笑:“很多人都这么觉得。” “你知道为什么?”他问。 “自然知道,那是因为我早已退休了,我没有侵犯性,人们就觉得舒服。” “退休?” “是,在任何方面来说,我都已经退休。”我说:“工作方面,感情方面……一个人到无所求的时候,态度自然就会清高一点,所以大家都喜欢我。” “你分析得很好。”他笑说。 我微笑。 我叫的是意大利粉。 我们两人相对吃起来。 他说:“吃这个容易胖。” “不必太紧张,胖些无所谓。” “真的退休了?”他幽默的说:“身为女性而居然不怕胖。” 我很久没有开怀,竞哈哈的笑起来。 远远看见老莫瞪我一眼,我马上正襟危坐。 “我喜欢你们的饭店。” “象间饭堂是不是?” “是,气氛和洽愉快。” 我笑:“先夫一开这家饭店,本来就是为了自己来吃饭。” 茹先生诧异。 “信不信由你,虽是西餐馆,但是熟客可以在这里吃到大闸蟹。” “好吃吗?”他骇笑。 “怎么,你没吃过?” “没有。” “唉呀,天下第一美味,怎么不好吃?”我说:“你从来没有尝过?” “没有。” “可惜可惜,快上市了,一定要来试试,老莫会服侍你。” “一定要试。”他也笑说。 他轻轻喝完杯中之酒。 过了一会他问我:“于小姐,恕我无礼。” “什么事。” 他欲语还休。 我早知他想些什么。 “是不是想问我做快乐寡妇之秘诀?” 他面孔涨红。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上天待我不薄,我曾经有过十全十美的生活伴侣,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感情生活,他此刻离开了我,我仍然比许多人充实,我并不贪心,只有曾经得到过的人才有资格失去,我很乐观。” 他细细咀嚼这番话。 随后他说:“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看得开?” “只有最聪明才做得到。” “或是最迟钝的人。” 他说:“大智若愚。” “我也想过,他也一定希望我好好的过,若果我真的做不到,还不如随了他去,否则总得自力更生。唉,许多寡妇活是活着,面孔象是被判了死刑似的,看着总令人难过。”我说:“也许我生性太豁达了。” “你是说我吧。”他苦笑:“我面孔很难看,我知道。” “不,”我冲口而出:“我认为你很坚强,你应付得很好,只有我们知道你的哀伤。” “是的,这里是我的避难所,真没想到这里的主人与我有相似的遭遇。” “可不是,”我说:“也许是这里的特有的气氛感染了你。” 他说:“她是车祸去世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却完全明白。 他轻轻说:“当时我不在车里。” 我静静听他倾诉。 “我到另外一外城市公干,回来就见不到她了。” 我忍不住问:“你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了?” “没有。” “为什么?”我很惋惜。 “没有比她更好的。” “我相信好与不限是很主动观的事。”我微笑。 “在我眼中,没有比她更好的。” “这就对了。”我说。 “你的情况怎么样?” “我一直知我先生有病,咱们是青梅竹马守长的,他父亲也是这个病,我们还是结婚了,一边看医生一边渡蜜月,这是我的选择。” “多么动人的故事。” “是吗?在旁人眼中看来,一切都是动人的好运气,身历其境才知不是那回事。”我说:“我们有我们的悲哀。” “那自然,但这种悲哀是很凄艳的。” “对这件事我并不后悔,不过有时很希望我与他是一对平凡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 “有些夫妻同床三十载,不停为油盐柴米争执。” “是。” 我向他举杯。 他告辞了。 老莫说:“他今天说了很多。” “寂寞。我也说了很多。” “真的,一个月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的多。”老莫看我一眼。 我抱着双臂笑。 这之后,我同茹先生真的成为熟朋友。 我们的交往完全是中性式的,说几句话,关心一下对方。 很纯洁的友谊,虽然这年头也计较这些了,但我们的确是客气礼貌的交往。 不过旁人却不这么想。 一位老太太很打趣的说:“如明,听说你的第二春呢。” 我啼笑皆非,一方面也往好处想,人家也是关心我呢。 丁太太也说:“人家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牌单身汉茹东生。” 我涨红了面孔:“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们是很普通的朋友,根本没有单独相处过。” 贺小姐讶异:“我弟弟亲眼看见你们在烛光下喁喁细语,一边喝酒一边谈心,他可以发誓不是造谣。” 我说:“那我的饭店,他是客人,我招呼他一下而已。” 她们笑。 我也并不再分辨。 我都懒于解释,对不相干的人分辨那么多干什么,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们交待。 现在干什么?开公审大会?把一举一动都向别人交心?没有这种必要。 如果要这样才可以交到朋友,那还不如不要朋友。 以前因为我这个人一点新闻都没有,所以朋友特别多特别好,但现在突然有这么一段新闻,无法控制人们的咀巴,我觉得要失去他们了。 些微的的利害关系就使人际关系产生变化。 《涟漪》 周涟漪今年廿七岁,有一个孩子。说得明确一点,她是个寡妇。 廿七岁还很年轻,但是从涟漪的心情来看,她仿佛已经有好几十岁了,她不问世事,凡事总是淡然处之,最多笑一下算数,衣着颜色极素,不是灰便是白,像是代表了她的心境。 幸亏她在教书,而且官立学校薪水相当丰富,养她自己与儿子是绰绰有余的。涟漪的心事很少有人看得出来,她并没有额外显露出她的悲伤,自然也极少展露笑容,在同事来讲,她成了一个谜。 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所以引人注意,好看的女人不管藏在那儿,老是有人注意得到,涟漪也不是例外。她的皮肤很白,眼睛漂亮,脸型好,要不是那么瘦削,可以算是美女了,大家猜想她小时候,定是个极明媚的少女。 涟漪除了上学放学,不从事任何活动,她的家住得很近,走几步就到了,但是从来不请同事到她家去坐,她的儿子长成怎么样,也没人晓得。 涟漪当然不是故作神秘,但是她实实在在成了个神秘人物。 同事之中有一个廿七八岁的青年,叫做简大全的,对她特别有好感,常藉故问暖喧寒的,搞得涟漪很不好意思,但他既然尚未有明确表示,涟漪也不便训他一顿,叫他死了这条心。 周涟漪根本不想再结婚了。 简大全倒是越来越殷勤,中午甚至要陪涟漪回去吃饭,涟漪为了不想多费唇舌,最后一堂课往往不回教师室,一溜了之。 简大全本来是有一个女朋友的,年纪稍轻一点,只是皮肤又粗又黑,脾气也暴躁,在同一间学校任教,看到这种情形,心里不快乐,时常闲言闲语,暂时也不管是不是为人师表了。 涟漪对这些一概不理,况且她对简大全一点特别感情都没有。 这一天涟漪正在教员室里改作业本子,简大全本来是有课的,他兼教体育,回教员室来取一点东西,瞧见涟漪坐在那儿,不禁大喜过望。 “周小姐。”他说。 涟漪淡淡的看他一眼,“什么事?”她问。 简大全涨红了脸,有点说不出口,“你一个人在这儿改簿子?”他问得极没意思。 涟漪说:“不,陈小姐也在那边。”陈小姐正是简大全的那位女朋友。 简大全显得非常尴尬,他降低了声音问涟漪,“周小姐,你,你今天放学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涟漪答:“路很近,我一个人可以走得回去。” 简大全极其恳切的说:“让我与你走一程吧,好不好?” 涟漪让他看表,“三十五分钟一堂课,现在已过了一半,你再不去,学生就要造反了。” 简大全没有办法,只好拿起毛巾,临走前他说:“一会儿再讲。” 那个陈小姐脸黑如漆,呶起着嘴,非常气,又发作不起来,使劲用一枝笔在纸上画。 涟漪叹了一口气,轻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待下课,她一早收拾好东西,便离开学校。 没想到才走到一半,简大全竟在后面追了过来,“周小姐!”他奔得上气不接下气。 涟漪顿时有点不高兴,她没有止步,只是看了他一眼,简大全连运动装也没换过,满身是汗,脸上带着焦急的表情,涟漪有点不忍,他显得是这样诚恳。 “你不是等我一等?”他傻气地涨红着睑,“怎么一个人就跑了?” 涟漪很客气的说:“我见放了学,就收拾好走了,我记不起那么答应过。” 简大全颓然说:“是,你是没有答应过。” 涟漪再看他一眼,便说:“那我走了。” “慢着,涟漪,现在答应我好不好?”简大全又说。 “答应什么?”她问,皱着眉头,她并不喜欢简大全叫她的名字。 “让我陪你走回去。”简大全看着她。 “这条路并不是我的呵。” “这……”简大全也不管了,他一直跟在涟漪身后走。 涟漪住得很近,那是一间旧房子,“我到了。”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简大全强笑的问。 “我要改簿子,简先生,我想你一定也会很忙,再见。” 涟漪根本不多说,用锁匙开了门,很快的掩上了,将简大全关在外面。 简大全在门外呆着,脸上一阵子红一阵子白,只好走了。 涟漪回到屋子里,老佣人阿伍出来问:“怎么了,外头有人吗?” “没什么,一个同事。”她走到自己房间去,脱下了鞋子。 “男的,还是女的?”阿伍小心的问,看着涟漪的睑,一面递上了杯热茶。 “男的,而且很讨厌。”涟漪苦笑着。 “怎么了?”阿伍笑着。 “没有什么。”涟漪问:“儿子呢?” “睡午觉。”阿伍答:“才睡了没多久。” 涟漪捧着热茶杯,微笑起来,“他是越来越顽皮了。” 阿伍说:“有时候真像他父亲,今早不肯喝牛奶,一鼓嘴,眼睛一溜的样子,就像透了。” 涟漪叹口气,“不肯喝牛奶,根本也是像父亲。” “他说牛奶有怪味道,不知道怪在哪儿。”阿伍说。 “不要讲了。”涟漪喝一口茶。 “太太,我弄饭去了。” “不急吧?” “早一点预备也好。” “那你去好了。”涟漪放下了杯子。 她将案头上的簿子移过来,拿起笔,便开始改簿子,一直到阿伍叫她吃饭。 她的日子便是这样过的。她只希望就此平静的过了一生,便算了。简大全令她觉得有点麻烦,她觉得心理上受着很严重的威胁。她不想对简大全多讲,但是不作明确表示,又无法令他知难而退。涟漪烦恼了。 “妈妈。”涟漪一回头,看见阿伍抱着她儿子进来。 涟漪笑,“这么大还要人抱,快点放他下来。” 阿伍把他放下了,一边说:“才三岁,也不算是很大。” “够大了。”涟漪说:“君儿,过来。” 君儿走到她面前,涟漪叫他张嘴,“你今天刷了牙没有?有没有听伍婆的话?” 君儿点着头,“有。” 阿伍说:“太太,吃饭了。” 涟漪尽量不使自己纵坏儿子,又尽力使君儿的生活正常,但是屋子里的寂寞感觉,连那只小狗也觉察到了。 君儿很文静,名字与性格很相像,涟漪将大部分精神放在他身上,小部分放在学校里,活得很宁静,如果永远可以这样,她也心满意足了。 吃完饭,君儿与阿伍看电视,她回了房。涟漪喜欢茶,暖着双手,有种很好的安全感。 她想到了许多年以后的事,当君儿长大了,娶妻生子。她想她是会寂寞了。君儿将会有他自己的生活,她无意介入,凭她的节蓄,她可以生活得很好。 涟漪不想像其他寡妇那样,把儿子当命根子,紧抓不放。事实上即使是生命,她也觉得没有值得抓住的地方。 涟漪发觉自己想得太多,也许她根本不会活得那么久,看到儿子娶妻生子。 她又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不知怎地,竟然觉得有点累,睡又太早,不睡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书她是看得腻透了。 想了半天,她决定还是休息。 第二天清早,涟漪便起来了。回到学校,才进教师室,便有好几道目光朝她射来。涟漪心里知道,一定是陈小姐将事情大加渲染,告知众同事了。 简大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点懊恼的样子。他虽然不是面目可憎的那种人,但是涟漪讨厌他,因为这个人添增给她不必要的麻烦。 她照常地坐下,拿出笔记本子,不到一会上课铃响了,便到课室去。她始终未与简大全交谈过一句话,一眼也不看他。一个星期很平安过去了,没有什么事。同事好像渐渐不再注意这件事了。 但是一天涟漪正想替君儿换衣服出外到公园走走,简大全居然登门造访了。 阿伍去开门,回来的时候,一脸诧异,“太太,有客找你。” “找我?谁?”涟漪不以为意。 “他说姓简。” 涟漪马上锁上了眉头,“人呢?” “在门外。”阿伍答。 她嘘出一口气,“说我不在吧。” 阿伍应了一声,将门从新拉开了一条缝,告诉简大全,“太太不在。” 这样答覆,一定不会是真的,简大全像冰水浇头,但又死心不息,“请你转告周小姐,我是诚意来访的。” 阿伍是涟漪夫家跟过来的,听见“小姐”两字先觉刺耳,“我们这里只有潘太太,没有什么小姐。”她狠狠的把门关上了。 涟漪出来问:“怎么样?” “那个人是谁?真可恶!十足十像个登徒子!” “登徒子倒未必,讨厌却实在讨厌。”涟漪笑了起来。 “真是你同事吗?太太。”阿伍问。 “是。” “他想怎么样?”阿伍瞪起了双眼。 “谁晓得?” “太太,对这种人,你可要小心……” “我知道了。”涟漪抬起头来,“去看看君儿的衣服穿好了没有,一会儿阳光不见了,散步也是没味道。” “是是。”阿伍去了,一会儿便把君儿抱了出来。 涟漪披上外套,拖著君儿的手,到公园去了。 一路上缓缓走去,涟漪觉得心旷神怡,正在享受阳光间,冷不防简大全奔了过来。 “涟漪!”他叫道。 涟漪本来愉快的心情,被他这一叫,消失无踪,她冷冷的看着简大全。 简大全笑着,“我刚才去看你,老佣人说你出去了,原来你真的在外边。我一时没离开,在附近兜圈子,果然碰见了你!”他搓着两只手,神情很满足。 “呵。”涟漪答了一声,奇怪自己怎么老避不开这个人。 “你与孩子出来散步吧?”简大全蹲下端详君儿,“第一次见你的孩子,很好看。” 涟漪看着君儿,孩子有点好奇,但是露出了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简大全问他。 孩子笑,没有答他。 简大全已经很满足了,“笑起来很漂亮,这孩子真好看。”他再三的说着。 涟漪没去理他。 “你们往哪儿去?要不要坐下来喝一杯茶?”他问。 涟漪停下步来,“简先生,”她忍不住了,“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简大全掏出手绢擦汗,“我不过是要、是要请你们喝茶。” “我们不想喝。”涟漪不客气的说:“我们今天是要出去到公园坐一会儿,请你不要打扰我们。” “那么,我陪你们到公园去。” “不必了,简先生,你请便。”涟漪有赶他走的意思。 简大全显得有点委屈,“为什么对我这么讨厌?”他问。 涟漪有点啼笑皆非,心头很气,但是不得不告诉他,“简先生,我没有讨厌任何一个同事。” “是不是我,自作多情?”简大全哭丧着脸问。 涟漪不耐烦了,“百份之一百是。简先生,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好要求校长替我转校。” 简大全脸色灰白,“你对我,难道一点好感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简先生,我想我已经太浪费时间了,再见。” 涟漪一把抱起君儿,随手拦了一部街车,便跳上去走了,又留下简大全一个人怔怔的站着。 阿伍开门的时候,问:“太太,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君儿也有点不高兴,他喜欢到外边多走走,被母亲一手抱了回来,心里不快活,一个人跑回房间去了。 涟漪说:“碰到了那个姓简的。” “他怎么了?”阿伍吃一惊。 “没有怎么样。”涟漪说:“给我一杯茶。” 阿伍替她倒了茶来,“太太,要不要吃点心?” “不用了,你去照顾君儿吧。” 涟漪过了一个安静的星期天。她觉得对简大全所讲的话,有点过火,但当时又气又急,不得不那样讲。 星期一,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涟漪一到教师室,简大全就与她打招呼,笑容很好,他倒没生气。 她才坐下,简大全就低声的对她说:“周小姐,你有空吧?我想解释一下。” 涟漪本想不睬他,但是简大全忽然又称她为“周小姐”了,于是她说:“不用解释了。” 简大全说:“要的。”他苦笑,“不然你会以为我是登徒子,做人家师表的,可不很好听吧。”他嘲笑自己。 涟漪看了他一眼,同事好几年,倒觉简大全这份幽默感。 “周小姐,不瞒你说,我们同事,已经有三、四年了。我一向……很敬佩你。从敬佩转为爱慕,故此有些行为,显得过分了……请你原谅。我希望我们以后还可以做同事,做朋友。” 简大全说得是那么诚恳,一双眼睛流露出他的真感情,涟漪马上原谅了他。 “简先生,你要明白,我这一生,不愿意再起什么波澜了。我们依旧可以做朋友。”她说。 简大全的浓眉动了一动,“谢谢你。”他感激的道。 “不是我多事,简先生,我觉得陈小姐倒是你的好对象。”涟漪提示他。 “呵!”简大全搔着头皮,“是吗?” 涟漪不出声了,她微笑着。 “星期日我想了一整天,我的举止太轻浮了,没想到你这样便原谅了我,真使我喜出望外。” “不要这样讲。”涟漪说:“过去的算了。” 简大全忧促的看她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夹着书到课室去了。 涟漪看着他的背影,对他印象完全改观。觉得简大全不过是冲动一点,傻气一点,人倒不是坏人。 经过这么一说,涟漪的心完全放下来了,反而对他和气了起来。 放了学,涟漪正在收拾课本,那个陈小姐过来,涟漪还以为她也是走来道歉的,谁知道她向涟漪白了一眼,咕哝了两句很难听的话走了。 涟漪很生气,但是想这种误会迟早都会冰释的,于是也不与她计较什么。 走到校门,简大全也在,看到涟漪,脸忽然之间涨红了,正欲藉故避开,涟漪不想他太难堪,于是叫住了他。 “简先生,一块走吧。”她说得很诚恳。 简大全看着她,“你不会取笑我吧?” “怎么会呢?”涟漪反问。 “谢谢你。”简大全再三地道。 “为什么要谢我?”涟漪问着,想了起来,“呵,对了,如果你肯为我做一件事,我倒是要谢你的。” “什么事?”简大全显得很热心,他巴不得是可以为涟漪服务的。 谁知道涟漪却说:“简先生,陈小姐对我有一点误会,希望你向她解释一下,我就很感激了。” 简大全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有点懊恼,“我会向她说的,她这个人!”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涟漪轻说:“感情冲动。” “你并不算老呵!”简大全抗议地说。 涟漪但笑不语,“我到家了。”她按铃。 阿伍出来开门,看见简大全,朝他瞪了两眼,简大全说声再见,便走了。 阿伍问:“又是他……今天有没有麻烦?” “没有。”涟漪说:“他向我道歉了。” “那样还算知书识礼。”阿伍点着头。 “君儿呢?” “他真是有趣,与隔壁的那位老太玩了起来,引得那个太太抱着他不肯放手,结果到他们家玩去了。” “去了多久?”涟漪不放心。 “才一会儿。”阿伍说:“我看君儿顶高兴的,便让他玩一会儿吧。那家人很可靠……” “我不是说他们不可靠。” 涟漪笑了起来,“隔壁是姓沈的对不对?做邻居起码有五六年了,怎么会不相信他们呢?” 阿伍说:“就是呀,大家都没来往就是了。” “就是他们老夫妻俩?”涟漪问:“以前不是还有个孩子吗?” “唉,今天沈老太对我讲,有那个儿子跟没有一样,往外国一跑,就不肯回来,在外头花天酒地的,信都不多来一封。” “结了婚没有?”涟漪问。 “没有!沈老太想孙子都快想得疯了。”阿伍笑了起来,一脸的皱纹。 涟漪怔怔的,希望君儿大了,不会是那个样子。 阿伍看看她,想开口,但是终于又忍住了。 涟漪又说:“沈老太总有五十多岁了,儿子才十多廿岁,两代有距离,自然谈不拢来了。” 阿伍问她:“太太,我跟你倒茶去?” “好,浓一点吧。”涟漪说。 涟漪抽出本小说,看了起来。没一会儿阿伍拿来了茶跟点心。 她问:“太太,要不要去把君儿叫回来?” 涟漪翻过一页书,抬头说,“不必了,他们会把孩子送回来的。” 阿伍微笑点点头,弄菜去了。 屋子很大,阿伍的拖鞋在木板地上发出的声音,带来了回音。 她才到厨房,涟漪便听见门铃响了。于是涟漪只好为阿伍去开们。果然是沈老太把君儿送回来了。 沈老太其实并不怎么太老,精神奕奕,头发漆黑,看上去不过是一个中年妇人而已。 “还你的儿子,”她满脸笑容,“潘太太,你儿子实在太乖了。” “过奖了,”涟漪抱过儿子,“你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沈老太随后跟进来,“你们只有两母子住呀?”她问。 涟漪点点头,发觉君儿笑得很高兴。 “婆婆让我吃雪糕。”他告诉母亲。 沈老太忙说:“只有一点,不会吃坏的,请放心!” “没有关系,你坐呀。”涟漪招呼她。 阿伍这时候倒来了茶,把君儿带走了。 “唉,”沈老太喝一口茶,“我们那边也只有两老,每天面对面,一句话也没有。” 涟漪微笑,她没想到沈老太有这么健谈。 “儿子又不争气,让学校轰了出来,说转到另一家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叫他回来呢,也不肯!气死人。”沈老太一见人便发牢骚。 “他在哪儿?”涟漪笑问。 “在美国加州。听说那个地方希僻士最多,唉呀,要是他做了那个,我可就惨了。”沈老太苦笑道。 涟漪被她引得笑起来,“他有多大了?” “廿一岁了。”沈老太说:“还是这么不争气,我听人家说,希僻士除了戴花晒太阳,什么都不干,他不去追求女孩子,我哪儿会有孙子抱?” 涟漪拍拍沈老太的手,“你放心,廿一岁不过是孩子而已,现在男孩子结婚比较迟了。” 沈老太沮丧地说:“都是像他爹,那个死老头子,三十六岁才跟我结婚的!”说着她又笑起来,“算了,听天由命也罢。” 涟漪看着这位既风趣又爽气的老太太,不禁有点呆呆的,做人应该学她那样,涟漪想。 “你那个孩子,既秀气,又聪明,真可爱!”沈老太那副样子,像要把君儿吞下去了。 涟漪毕竟是个母亲,凡是母亲,总爱听人家赞美她的孩子。 “你们到我那边去吃饭吧,别弄菜了。”她又说。 涟漪抬起头来,“不要客气了,沈老太,阿伍已经在弄饭了呢。” “这样呀?”她有点失望。 涟漪微笑,“下次再打扰好了。” 沈老太也笑,“也好,那我先过去了。” 涟漪陪她到门口:“不送你,沈老太。” “你回去好了,我改天再来。”她笑着说。 涟漪也笑说:“再见。”她关上了门。 阿伍出奇的说:“这位老太,也真奇怪。”她收去了茶杯。 “年纪大了,总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太太,”阿伍放下了茶杯,“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只是没有胆子。” 涟漪正在踏进房间,听阿伍这么讲,连忙转头,“什么话?”她看着这个老佣人。 阿伍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她吞吞吐吐的说:“太太,你的……年纪还轻,真的打算这样……算了?”她看着涟漪的脸色。 涟漪的心一紧,但随即装出轻描淡写的表情来,“阿伍,我还当你要讲什么,原来是这个。”她停了一停,“我就是打算这样了。” “太太,我跟了潘家已经卅多年,现在服侍你,别怪我多嘴。”阿伍有点懊恼,竟提出这种问题来。 “不会的,你去弄菜吧,我肚子有点饿了。”涟漪强笑着吩咐她。 涟漪看着阿伍走了,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她跌坐在椅子里,呆了半天,阿伍问的话反覆在她心里重述着:就打算这样了?就打算这样了? 涟漪一直逃避著这一个问题,但心中决定暗暗打了主意,准备一生都这样算数了,为了她自已,为了君儿,她觉得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涟漪想着想着,眼泪自眼角流了下来。她自己也不觉得,直到发觉耳珠濡湿,才知道刚才哭了。 涟漪用手绢擦干了眼泪,叹一口气,感到头有点重,而且又有点冷,连忙抓过一件外套披上,往床上躺著。 没一会,阿伍站在门外问:“太太?” “唔?”涟漪一惊起来。 “饭菜好了。”阿伍说。 “你们吃吧,我不饿。”涟漪低低的说。 阿伍适才明明听见她说饿了,现在又说不饿,知道是她心境不好,更加懊悔出言不当。 “太太,出来吃两口吧。”阿伍轻道:“饿一餐不好。” “我头有点痛。”涟漪说:“不想吃了,你与君儿吃吧。” “我与你去拿两片药片来。”阿伍问:“要不要开灯?太太?” “不用了,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的。”涟漪说。 阿伍默默的退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涟漪想爬起床来,谁知才一抬头,便已经天旋地转,加上昨夜未睡好,有点虚弱,差点没摔下睡床来。涟漪连忙定了定神。 “阿伍!”她提高声音叫。 阿伍慌忙的走进来,“太太,什么事?”她一见涟漪脸青唇白,一手抓着床头,一手撑着身子,不禁吓呆了。 “阿伍,扶我一扶。”涟漪说。 “太太,你怎么了?我去叫医生!”阿伍连忙托着她。 “不用,我一定是昨天冷了一冷。”涟漪喘一口气。 “那也得看医生。”阿伍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君儿呢?”涟漪问。 “还没起床呢,你别挂着他了!我会照顾他的。”阿伍问:“去请个医生来吧?” “也好。” 阿伍将涟漪扶好,将枕头填得高一点,“太太,你等着,我去打电话。” “阿伍,”涟漪的声音也虚弱起来,“去告诉学校一声吧,随便通知哪个教师都可以,请他们替我代一下课。” 阿伍一叠声的应着,去了。 涟漪托著头,叹了口气,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不住的跌下来。 没一会儿阿伍便回来了,捧来了热水毛巾、热茶。 “两个电话都打过了。医生说马上来,叫我让你喝杯冷水,我想冷水不好,还是喝热茶吧,”她担心的说:“你觉得怎样?太太?” 涟漪摇摇头,“好像发烧了。” “唉。”阿伍给她毛巾,“学校里说没问题,听电话的人姓简……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简的……他问得很详细,我说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是着了寒……” 涟漪点著头,喝了两口热茶。 “太太,你还是把身体养好一点吧,看你是那么的瘦削,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阿伍实在有点为涟漪担忧,一张脸显得更老了。 “阿伍,你别担心,每个人都会伤风头痛的,医生来给我打一针,便没事了,别吓着君儿。” “唉。”阿伍看她一眼,“你多喝两口茶!有事马上叫我,我去看看君儿醒了没有。” “你去好了。”涟漪摆一摆手。 她一个人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没隔多久,她听见门铃响,阿伍把医生引了进来。 医生是中年人,面目很慈祥,涟漪看见他,心神安定了不少。医生说她是受了风寒,打了一针!说明如果明日不好,当再来一次。 他留下药走了。 阿伍为了要让涟漪休息,故此带了君儿出去散步了。 涟漪一旦空下来,躺在床上,只觉得寂寞慢慢的侵了上来,平日忙著上课下课,改簿子考试,倒还一日一日熬得过去,如今病了一天,孤零零的躺着,不禁百感交集,真的伤心起来了。 涟漪心灰意冷,如果不是为了小儿子,她倒巴不得就此一病不起,死了算数。 如此想着,涟漪不觉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醒正是中饭时候,阿伍替她端来了一碗白粥,一碟子黄肉松。 “吃点吧。”阿伍恳切的说:“太太,当药一样好了。” 涟漪于是支撑起来,拨了几口。 “有好一点没有?”阿伍问她,一面递上药水。 涟漪喝下了药水,“哪儿就好得这么快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没听过?” 阿伍瞪她一眼,“你这就算是病了?不过是点头重脚轻而已。”她是不想涟漪担忧。 涟漪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微笑说:“根本就是这样,是你在紧张罢了。” 阿伍的心头一松,也笑了起来。 “君儿呢?”涟漪又想了起来。 “你老挂着君儿,被沈老太接去玩了。”阿伍说。 涟漪皱皱眉头,“常到人家那儿去,不怕人讨厌?” “太太,你可别这么想,他们是真的喜欢君儿。” “唔。”涟漪应了一声。 “太太,你最好再睡一觉。”阿伍叮嘱道。 “晓得了。”涟漪嘴里应着,手中却拿起了一本书。 “太太,别用力看书了。”阿伍又补了一句。 涟漪虽然嫌阿伍多事,但是这些年来,也只有阿伍一个人照顾她,关心她,除她之外,再也没第二个人了。涟漪一直没把她当作下人。 涟漪就这么的过了一天,等傍晚时,她的热度反而又高了起来,晚上阿伍只好在床边陪她。 沈老太把君儿送了回来,见到涟漪倒在床上,不禁呆了。她是又爽快又热心的人,看到这种情形,自然义不容辞,她说要留下照顾涟漪。 “阿伍,你们太太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阿伍涨红了脸,“我……”她看涟漪。 涟漪说:“小事,何必到处宣扬?” “邻居,过来瞧瞧也是应该的。”沈老太笑道。 “不敢当。”她说。 “你别起来,我一会就走的,”沈老太一只手已经按在涟漪额角上,“有点热。”她点点头。 涟漪看着她,感动起来,觉得她像母亲,一颗眼泪竟忍不住,暗暗的落了下来。 “明天还是得看医生,”沈老太摇头,“阿伍,你好好的看着你太太,我明天煮粥拿过来,大家都吃点粥吧,你也别弄还弄那的了,看着你太太是正经。” 涟漪听着她说了一大篇,心中倒有点开朗了。 “我走啦,你们也休息吧。”沈老太笑咪咪的站起来。 “谢谢你。”涟漪有气没力的说。 沈老太高高兴兴的走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涟漪第二天还是起不了床,只好着阿伍再打电话到学校去请假。 幸亏有沈老太过来陪着,否则涟漪也太寂寞了。涟漪渐渐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人物,她对人是这么的爽直,但是却从不探别人的私隐。 沈老太越谈越多,慢慢的就讲到她儿子、丈夫身上去了。 “老头子真是心硬,又固执,儿子去了这么久,竟也不写封信去追回他。”她一脸的不满意。 涟漪静静的听着。 “我那个儿子呢,又不爱写信,写了十封给他,不见得会回我一封,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既然平安,也就不用写信了。”涟漪说。 “可是总得有个讯息呀!” “男孩子多数是这样的。” “早知道,不如生女儿算了。”沈老太说。 涟漪微笑着。 “我煮的粥怎么样?”她问。 “很好,大概明天可以上课了。”涟漪说。 “何必呢?多休息一天,索性养好了再回去,学校又没规定老师不准生病!” “可是这总也是失责。”涟漪答道。 正在这时候,阿伍进来了,“太太,外边有人找你。” “谁呀?”沈老太代问了。 阿伍看着涟漪,“是上次那个姓简的。” 涟漪一怔,刚想回绝,但是沈老太问了。 “那是谁?” 涟漪说:“一个同事。” “叫他进来吧。”沈老太以为是女的,故此自作主张。 涟漪想阻止,但是又碍着沈老太,终于说:“阿伍,你去开门。” 阿伍看看涟漪,去了。 没一会,简大全便站在门口了。涟漪满以为他只会在客厅坐一下,没想到他会闯进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高兴。 阿伍也觉得他有点过分,“简先生,请你到客厅来用茶。” 简大全好像没听见似的,他一手抱着一大包水果,另一只手还有花,更趋前一步。 “涟漪,我见你一天半没来上课,心急了起来,你病势如何?不要紧吧?” 涟漪讨厌他无礼,冷冷的看着他。 简大全一眼看到沈老太,才觉得自己是过分了,只好尴尴尬尬的站着。 沈老太一看到是个男人,倒也有三分诧异,颇后悔自己鲁莽,没徵得主人同意便将他请了进来,于是搭讪的说:“我去看看君儿怎么了?”便走出了房间。 涟漪看见沈老太出房去,更加恼怒,怕引起沈老太猜测,于是低声向简大全喝道:“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看你。”简大全手足无措的说。 “谁要你看?”涟漪躺在床上,又动不了,又气又急。 “我们是同事,”简大全用手帕擦汗,“大家都关心你,把我推举出来探望你一下,顺便带点水果来。” 涟漪一听这个话,又发作不起来,于是侧着头,不睬简大全。 简大全站了一会,见没有一个人理他,自觉没趣,又对涟漪的脾性怪癖起了点反感。 于是他说:“我此次来,并无其他意思,请你不要误会。朋友之间,探访一下也属平常,既然你不欢迎,我走了。你好好的养两天吧。” 涟漪抬起头,他已经走了,涟漪听见阿伍为他开门关门的声音,心中有点懊恼自己多心,一急之下,头更加昏了。 沈老太走了进来,“对不起,”她道歉,“我没徵得你同意,便把客人叫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涟漪看沈老太一眼,说:“我觉得更不舒服了。” “那我也不吵你了。”沈老太知道涟漪对刚才的事不愉快,于是也告辞了。 涟漪这一躺,却足足躺了一个星期,沈老太每天替她送粥来,简大全人虽然不到,却也托生果店送时果给她。涟漪益发觉得自己过分孤僻,看样子朋友都对她极好,只是被她的冷淡冲开了罢了。 涟漪特别感激的是沈老太。沈老太好似对她特别了解,像母亲一样的迁就着她,倒也没像开头那样来得频了,但是偶然来坐的时候,还是带来不少笑声。涟漪反而希望她常来,不来也挂住她。 病好以后,涟漪显得更瘦削了,一只手腕伸出去,细得看不见有肉,完全是一个病美人的样子,再加上咳嗽未愈,简直一阵风便吹得起。简大全看到涟漪这个样子,怒气全消,更加关心她,也不敢对她有一步越礼。简大全的女朋友,却越来越对涟漪起反感,恨不得咬她一口的样子。 涟漪的精神有点支持不住,茶喝得更浓了。她心情倒是好了很多,没想到一场病令她结交了沈老太这个朋友。 涟漪又想,如果简大全不是男人,倒也已经成了莫逆了,她自觉简大全对她一片诚意,有点对不起他,想尽量维持朋友的关系。 涟漪又觉得自己的脾气有改一改的必要,她对同事也亲善了不少。简大全没有骗她,大家确是为她的病担心了一阵子,她毕竟是寡妇,孤零零的一个人。 简大全不好先开口,只是关心的看着她。 涟漪放下笔,摊开手说:“我好了。”她微笑看。 “瘦了很多。”简大全告诉她。 “没有关系,只是谢谢你们关心。”涟漪说。 “应该的。”简大全说。 涟漪低下了头,继续改簿子。 “那位老太太,是你母亲?” 涟漪摇头,“邻居。” “你父母呢?”简大全忍不住问。 涟漪不出声,眼睛看着簿子,像个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女孩。简大全识趣地静默了。 他的那个女朋友却不服气,看见两个人好像谈得很开心,便藉故走过来,站在他们面前看书。 涟漪向简大全一笑,简大全的脸全红了。 他侧过了头,走开了。 涟漪低头继续改她的簿子。 日子过得极快,涟漪的小转变人人可以看得到,她笑得比较多了一点,也讲得多了一点。 在这一个月当中,她让简大全二次送她回家,与同事们集体吃过一次晚饭。 沈老太与她更熟稔了,一有空便到她那儿坐,乘机打毛线,织了好几件小衣裳给君儿。她谈话的对象是阿伍多过涟漪。 一日她请教涟漪,说她想把儿子叫回来,不知道好不好,看样子有点担忧。 涟漪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她笑:“你那个孩子,究竟有多大了?我也不清楚。” “廿一岁了。” “那也不算太小了。”涟漪说:“已经成年了。” “就是这样才麻烦。”沈老太说。 涟漪失笑:“孩子大了才好,怎么反要说这种话。” “哼!小的时候当然巴不得他大,好省点辛苦,大了以后,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话又不同那么了。” 涟漪说:“上一辈也不好太自私。” “唉,也不是自私,我这么多年没看见儿子,总想见他一面吧?”沈老太反问。 “自然是。”涟漪说:“不过他还在念书,叫了他回来,学业怎么办?” “读书?他才没念书呢,听说跟几个孩子一道租了间公寓,花天酒地的,大概马上要吸毒了。” 涟漪问:“吸毒?他既然没写信,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有个亲戚在那边开餐厅的,什么都告诉我了。”沈老太道。 “那个亲戚是谁?”涟漪问。 “我的表姊。” 涟漪笑道:“那怕是老人家看不惯年轻人,也许他根本没有过分,住公寓,也很平常。沈老太,强逼他回来,他不一定开心的。” “你不赞成我叫他回来?”沈老太问。 “你打算把他叫回来吗?”涟漪反问。 “嗳。”沈老太说:“好不好?” 涟漪沉吟了一下,“沈老太,儿子是你的,最好你作决定。” “如果你是我呢?”沈老太问。 “做母亲的当然自私点,儿子在自己身边,也有个倚靠。”涟漪苦笑道。 “这就对了,”沈老太叹道:“我去拍电报,把他叫回来。” “他不回来呢?”涟漪问。 “我可以装生病。”沈老太眨了眨眼,笑了起来。 涟漪问:“那个办法不太古老了一点吗?而且利用儿子孝顺,装鬼计,也似乎有点不太对。” “只有这个办法,”沈老太摊摊手,“我再也没第二个了。” 涟漪笑笑,“把他叫回来也好,让他收心养性一年二年,再出去未迟。” 沈老太又满意又感激的笑笑,“涟漪,你真好。” 涟漪却答:“不要客气。” “我去了。”沈老太站起来告辞。 涟漪送了她出去。 替沈老太出了主意后,涟漪又有点后悔,待这个孩子回来以后,如果他与母亲不和,闹得不开心,沈老太也许会埋怨也说不定,她倒变得多事了。 简大全见涟漪对他好了一点,胆子也大了起来,他在一次放工请涟漪喝下午茶,涟漪也答应了。同去的还有两个同事,她是预先知道的,涟漪绝不会单独与简大全见面。 他们选的是一家酒楼夜总会,茶喝到五六点钟的时候,灯忽然黑了。 涟漪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灯掣坏了?” 简大全说:“不,是转茶舞了,茶舞时间,灯是比较暗的,可以跳舞。” 刚巧那两个同事年纪轻,听见有茶舞,便索性不走了,任由茶资涨价,而且跑到舞池去扭起来。 涟漪见音乐热闹,倒也有一、二分喜欢,便微笑着看他们跳。这一对虽然在学生面前板脸作严肃状,私底下却还是非常活泼,跳得非常起劲,而且花式奇多,一连两只音乐没回来。 简大全却怕得罪涟漪,忙问:“怕不怕吵耳?要不要先走?” 涟漪说:“不用了,等他们一道走好了。”她是怕简大全送她先走,会引起人误会。还好她觉得热闹,并不闷。 简大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便陪着她。 “涟漪……对不起,我又叫了你名字。”简大全歉意的说,这名字他在暗中叫过实在太多次了,总是没办法改口。 涟漪不出声,假装没听见。 简大全叹了一口气,涟漪也装着不知道。 那一对年轻人倒也识趣,终于回来了。没多久,便由简大全结了账,把涟漪送了回家。 一路上他老是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涟漪渐渐又起了警惕之心。 涟漪心想着像简大全这种人倒真难应付,倘若他是个坏人,远远避开,倒也算了。他又不坏,使人欠下了情意,不好过分冷淡地,他却又乘机而入了。 涟漪也曾经提醒他,叫他去追求那个女孩子,不要老缠着她,然而简大全又不听。涟漪觉得还是不理他为上。 她这样的决定了,倒也安心了不少。 沈老太过了三天,又来告诉涟漪,说电报已经发了。 涟漪觉得那个孩子未必会回来,她到那天才晓得他叫沈平。 事情往往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过了没多久,沈老太欢天喜地的说她儿子真是要回来了。 涟漪倒也为她高兴,那孩子也还算孝顺,她心中想着,要君儿大了肯这样子,已经算不错了。 沈老太将飞机票汇了过去,没到一个星期便把儿子接回来了,从发电报到他人到,还不到半个月。 据沈老太说:那孩子一回到家,看见父母亲都好端端地,一点事都没有,晓得是弄诡计骗他,不禁大怒,把自己关在门内,连饭也不肯吃。 等到气过了,他又专门往外边跑,幸亏沈老太心安理得,觉得儿子在身边,随他怎么,也比在外边强。 沈老太问涟漪:“有一件事想烦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事?”涟漪问。 “我那个儿子,中文实在太差了,反正闲着没事,我想你抽空替他补习。”沈老太提了出来。 “这……”涟漪沉吟了一会儿。 “怎么样?” 涟漪笑道:“他又不是孩子了,叫我怎么教呢?我教的只是小学课本,不知道可不可以教他。” “小学?”沈老太哼了一声,“他的中文程度,大概只有幼稚园,小学已经太好了!” 涟漪不好意思了,“他也不肯让我教吧?”她问。 “肯的,这孩子,我的话他倒肯听。” “这样……几时开始?”涟漪算是答应了。 沈老太大喜道,“我明天把他带过来见你——你们还没见过面呢!你放学是四点钟,我们五点钟来吧,你到我家里来吃顿饭,你尽说来,还没来过。就这样一言为定了?” 涟漪笑着点头。 “谢谢你了。”沈老太显得有点开心。 “不要客气。”涟漪是因为沈老太关心她,故此也为对方效一点力。沈老太走了以后,涟漪为沈平挑出几本中学的中文课本,选了几篇比较浅易的古文。 第二天她放了学,洗过澡,看见钟到五点近了,便换过一件衣服在客厅上等。 沈老太很准时,刚好时间便按门铃了。 涟漪出去开门,她的“沈老太”三字还没出口,便呆住了。 门外站着个年轻人,头发差点长在肩膀上了,蓄着小胡髭,身上一件鲜红色的樽领毛衫,下面却只有一条短裤,脚上拖着双皮拖鞋。 涟漪目定口呆的瞪看他,“你,你找谁?” 那个人也一呆,“我找潘太太,你是谁?” “我就是潘太太。”涟漪怕了起来,“阿伍!阿伍!” “噢,你就是潘太太?”他恍然大悟,“我叫沈平,是我妈叫我来的。” 涟漪指着他,“你是……沈平?” 这时候阿伍赶出来了,“太太,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涟漪吐了一口气,将门开得大了一点,“请进来。” 沈平慢吞吞的进来,四周打量一下,便自己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阿伍看着他那付样子,也吓呆了。 她拉着涟漪问:“这,这便是沈老太的儿子?” 涟漪点点头,“快去倒茶。” 阿伍拍拍胸口,自己定了一下惊,到厨房去了。 涟漪坐在沈平对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做梦也没料到沈老太会有个这样的儿子,由此可知她的忧虑倒不是无中生有的。 沈平也看着涟漪。涟漪穿一套米色薄羊毛衫与呢裙,虽然素一点,却显得清丽脱俗。 沈平说:“潘太太,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年轻。” 涟漪听了这话,连忙咳嗽一声,“我老啦。”她客气着。 “真的,”沈平有点起劲,“我还以为你是老太婆呢,想着这一回可糟了,让个老太婆教中文,不会岂不是要吃藤鞭?”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涟漪也笑笑,“你母亲跟你讲过上课时间没有?” 沈平说:“对了,潘太太,我就是想说:像我这种人,学什么都学不进去的,妈也真多余,不如你跟她讲一声,不补习也算了。” 涟漪看看他,“你真的对中文一点兴趣也没有?” 沈平耸耸肩,装出一种为难的表情来。 “那你对沈老太去说,我是无所谓的。”涟漪爽快的说。 沈平搔搔头皮,“这,我一不听她的,她就哭,怎么办呢?要我上这个中文课,我又实在吃不消。” “你自己想一想吧。”涟漪说:“别人可不能替你拿主意。” 沈平唉声叹气。 “怎么样?”涟漪催他,心中却有点好笑,沈平明明还是个大孩子,却拚命扮得怪里怪腔的。 “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摊摊手,“只好学了。” 涟漪马上定下规矩,说道:“你要不就放弃,假如要学,就得好好的学,回家得做功课、背书、作文。行不行?” “那不是变了小学生了吗?”沈平瞪起了眼睛,看着涟漪。 涟漪才瞥他一眼,发觉这孩子却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睫毛浓浓长长的,像女孩子。 “你母亲说你的中文像幼稚园生。”涟漪毫无表情的说。 “真厉害!”沈平摇摇头。 阿伍这时端来了两杯茶,冲得很考究。 沈平一看,就不起劲,“有可口可乐吗?我情愿喝汽水。” 涟漪看他一眼。 “这太苦了。”沈平几近恳求地说。 “可乐,”涟漪对阿伍说。 “谢谢你。”沈平低声的道。 “打开书,第三十五页。”涟漪告诉他。 “今天马上就开始?”沈平惊问:“今天刚开学,总得轻松一阵子,明天才正式,可以不可以?” 涟漪问他:“为什么?推多一天是好一天?” “唉。”沈平又叹口气。 涟漪真是既好气又好笑。 沈平无可奈何,翻到第三十五页,一瞧那篇古文,短虽然短,几乎一字也不懂,瞪大了眼,像看天书。 他嚷了起来,“我连读都不会读,叫我背?也太没良心了!”他看着涟漪。 涟漪冷冷的盯着他,“我会教你的。” “相信我,”沈平扬扬手,“我是教不会的。你去教牛,牛会了我还没会。” “你一直没念过中文?”涟漪皱着眉头问。 “没有,”沈平坦白的说。 “你中学是不是在这里念的?”涟漪问。 “是。” “那怎么会不读中文呢?” “我选的是英文与法文。”沈平说。 “有这种学校?”涟漪问。 “有,怎么没有?”沈平接过了阿伍拿来的汽水。 “你在那边读什么科?” “美术。”沈平答。 “美术?”涟漪反问:“你母亲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个。” “美术有什么不好呢?”沈平看着她。 “可是中国人总得把中文念好。”涟漪告诉他。 “不学又有什么关系呢?是为了怕丢面子?你们就是最死要面子!儿子头发长一点,是丢面子,丈夫钱赚得少!也是丢面子!晓得个屁!” “你说谁晓得个屁?”涟漪扬起一条眉。 “对不起。”沈平道歉,“我不是说你,你很可爱。” 涟漪啼笑皆非,简直拿他没办法,不过她晓得沈平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难道不惭愧?廿一岁了,普通的中文也看不懂!”她说。 “咦?”沈平奇道:“那有什么好惭愧的?我中文虽然不好,但是我英文法文都第一流。我到法国餐厅去吃饭,讲起法文来,侍者还问我是否在法国出生的呢!我美术年年得奖,也对得起自己。惭愧的该是母亲,居然装病把我哄了来!” 涟漪被他那一番大道理弄呆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沈平又道歉,“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我应该对母亲摊牌才对,不过她年纪大了,我又不好意思。” “算了。”涟漪摇摇头。她反而有点喜欢沈平,像他这样坦白的人,也总算少有。 “你很好。”沈平说:“我喜欢你的样子,你一定是个好教师,我给你教过,也许就不会这么糟糕了。” 涟漪笑了起来,“我现在就预备教你了。” “我见过你儿子,很有趣。但是他长得不像你,大概是像你丈夫吧?”沈平问得极自然。 涟漪并不介意,“是的。” “他很喜欢我,我让他骑在我肩膀上,叫他拉住我的头发,告诉他那样就不会摔下来了。”沈平作一个手势,“他很听话。” 涟漪没想到君儿会玩得那么疯,忙皱眉说:“你对他当心点。” “得了。”沈平笑道:“对对,第三十五页。不是说马上得上课吗?”他反而提醒涟漪。 “嗯?”涟漪说:“你自己好好的看一遍吧,把不认得的生字画个记号,我教你读。” 沈平耸耸肩,“我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你读一遍给我听吧,我尽量注便是了。” 涟漪摇摇头,正想读给他听,门铃又响了。 阿伍去开门,又看了沈平一眼。来的是沈老太。 沈老太才进门,便看见沈平乖乖的坐着做功课,心中一乐,脚步也快了。 “怎么样?他还听话吧?”沈老太问。涟漪听她问得好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沈平的脸色也显得很尴尬。 沈老太并没有常常记得儿子已经成年了,还把他当小孩子那么的提着。 “你请坐,”涟漪让座,“慢慢谈。” “原本我是要与平儿一道来的,可惜临时没空,得陪老头子去看医生,故此让他独自来了。” “沈老先生是什么病?”涟漪问。 “风湿。”沈老太看儿子一眼,“老是医不好。平儿以为我骗他回来,其实我们两老虽然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也不少,整个身子都不中用,像机器生了锈一样,唉。” 沈平低下了头,有点不好意思。 “至于这学中文,也是老头子想出来的,结果平儿又推在我身上,对我恶感得不得了,真是冤枉,老头子什么都赖我!” 沈平开口了,“妈,你别平儿平儿的叫我好不好?像女孩子名字似的!” 沈老太向涟漪摊摊手,“你瞧是不是?做人真难。” 涟漪笑了起来。 “我们过去吃饭吧。老头子在等呢,肚子也饿了。”沈老太拉住了涟漪。 “不好吧,君儿也要吃饭,阿伍反正要煮,不要客气了。” “我们昨天讲好的,”沈老太怪她,“怎么到今天又赖?” 涟漪见推不掉,便向阿伍吩咐了几句,跟老太太沈平过去了。 沈先生也对她很客气,涟漪发觉他人很文雅,年纪大了点,但精神并不差,就不知怎的会生了一个这么的怪儿子,与父母都不相像。 沈平在外边话极多,讲得像只鸟,一回家又沉默得可怕,一声不出,闷坐在角落里。 涟漪在沈家耽了好一会儿,也谈了很多,才回家去。 到了家她发觉自己很累,结果睡得非常香甜,涟漪得到解决失眠的方法了。 第二天沈平来得准时,涟漪奖励地向他笑了一笑。 她把课文读给他听了,沈平学着念了一遍,读得相当好,他虽然还是不感兴趣,但是学得很快。 涟漪实在有点喜欢他,也不逼得他那么厉害。 读了好几遍,沈平忽然问她,“潘太太,你对于长头发的看法怎么样?” 涟漪一怔,“怎么忽然会问起这个来了?” “你不是老看着我的头吗?”沈平反问。 “不看你的头,你叫我看哪儿?看天花板?”涟漪笑。 “你大概一定不喜欢长头发。”沈平说。 “何以见得?” “你们都不喜欢长头发。” “我倒觉得无所谓,你不怕让别人笑,就把头发再留长点也不妨。”涟漪说:“快背生字吧。” 沈平放下了笔,“你把自己当老式人呢,还是新派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涟漪说。要是换了沈平是简大全,她早就不搭嘴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有兴趣跟沈平聊了下去。 “以你的年纪来讲,应该是新派,同情年轻的一代,怎么你的思想却如此古旧?” “我的思想怎么古旧了?”涟漪有点吃惊。她一直觉得君儿长大了也许会跟沈平一样怪,故此企图了解沈平,以防万一。 “你想的跟我母亲想的一模一样。”沈平说:“不用讲了。” “有那种事?” “当然,唉,你们老是不接受新事物,守在一所屋子里,最好永远抱着儿子。” 涟漪一怔,沈平这番话倒是讲得不错。 “我现在就是觉得烦,也不知道他们下一个步骤是什么,也许会逼我娶妻生子,也许会逼我到洋行去找一份工作,这两样都是我不喜欢的!”沈平用手托著头。 “也许你显示得乖一点呢?他们也就不会逼你了。” 沈平抬起头来,“我怎么不乘了?你倒说说看。” “这……”涟漪也说不上来,沈平明明是一个相当乖的孩子。 “反正问题是他们看不惯我们,我们就成了牺牲品。” “你可以把头发稍微剪得短点。”涟漪说:“衣服穿得整齐点,等他们看着满意了,就会放你走了。” “我才不要等他们放呢!” 沈平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今年廿一岁了,要走随时可以走,我留在此地是为了尊重他们,他们却洋洋自得,以为控制了我!” “他们是你父母。” “哼!”沈平燃起了一根烟。 涟漪说:“我们还是读书吧。” “读什么鬼书!”沈平笑起来,“这简直是开我的玩笑!” “你不念了?” “不念了!”沈平说:“希望你别怪我,你想想,廿多岁的男人还来补习功课,我也实在太迁就他们了,以后得改一改才好,不然他们必定得寸进尺,说不定会办起盲婚来了。” 涟漪笑,“你这个孩子!” 沈平也笑,“我是孩子?”他的手一指,“君儿还差不多,来,君儿!” 君儿看见他冲出来,沈平一只手就把他抱高了,君儿开心的笑看。 涟漪说:“你妈是交了学费的,这怎么可以?” “把学费还给她,我现在抱君儿到公园去,我们也该去散散心了!”他自己开了门,竟自去了。 阿伍跟出来,“这个人,也不知道像什么,阿飞又不像阿飞,坏人又不像坏人,沈老太可惨了。” “算了,“涟漪说:“阿伍,你自己没孩子,不会晓得的。” “也幸亏我没孩子。”阿伍瞪瞪眼。 涟漪笑笑,不出声。 “太太,你身体是好得多了吧?” “好了,晚上也睡得比较好。” “当心点。生了病可也真辛苦。”阿伍说。 “知道了。”涟漪看阿伍一眼。 “那个姓简的呢?太太,他还有没有来?” “没啦。”涟漪又看她一眼。 “那就好了,”阿伍很满意,“我去煮饭了。” 涟漪看看她的背影,很清楚阿伍心中想的是什么。 第二天去上课,简大全忽然对她说:“我看见你的弟弟了。” “弟弟?”涟漪有点莫名其妙,“我可没有什么弟弟。” “可是我明明看见君儿与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呵,那是隔壁邻居,”涟漪恍然大悟,“不是弟弟,他母亲叫我替他补习国文的。” 简大全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涟漪一眼,不出声,便夹着几本书走了。 涟漪满以为沈平晚上是不会来的了,经过昨天的一谈,涟漪也了解到他的苦处,不便相逼。 却不知道沈平还是来了。 涟漪觉得意外。 “咦,你又来了?”她微笑,“我去拿课本。” “不必了。”沈平爽脆的说。 “怎么?”涟漪住了脚。 “我不是来上课的。”沈平笑,“我来让你看我的头发。”他摸了摸后颈。 涟漪这才注意到,原来沈平已经把长发剪去了不少,虽然还是长一点,但是也比较像一个男人。 涟漪忍不住笑起来,“恭喜你,改头换面了。” 沈平有熟见腆,“好吗?我觉得很尴尬。” “尴尬?!再短更好。”涟漪称赞,“你看!我可以看见你的眼睛了,下次得洗洗耳朵,有点脏。” 沈平居然脸红了起来,“我下次一定洗。” “给你妈看过了没有?”涟漪问。 “看过了,”沈平笑,“她很高兴。” “看,你做这么一点小事,她都这么高兴。”涟漪说。 “我始终觉得头发长没什么不好。”沈平耸肩。 “头发长脏,我就不喜欢。”涟漪说。 “是,我看你的也剪得很短。”沈平看看她。 涟漪也伸手摸自己的后颈,呆了一呆,她没想到与沈平谈这种小题目也可以讲半天,不禁哑然失笑了。 “你耳朵上那颗珠子也很好看。”沈平看着。 “那是耳环,”涟漪顾左右而言他,“怎么,你是真的决定不跟我学中文了?” “别勉强我。”沈平看着她。 “我不会勉强你的。”涟漪也看着地,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了?”沈平跳起来。 “不是,我在想,假如我君儿大了像你,可怎么办好?”涟漪透露了心事。 “像我有什么不好?”沈平有点生气,“我又没杀人放火。你要个怎么样的儿子?心理变态,娘娘腔的?你们叫我剪头发,我还不是剪了?” 涟漪一点也没生气,“你那胡髭,最好也给刮了,你那么小,留着它干什么?” “说得寸进尺,便是得寸进尺!”沈平摊摊手。 “你想充大人,对不对?”涟漪问他。 “谁需要充?我根本是大人!廿一岁有资格选举了。” “我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涟漪摇摇头,“看来我真的老了。” 沈平说:“你才是一天到晚在充老的。不要说人了。” 涟漪喝一口茶,笑了笑。 “你有几岁呢?廿五?廿六?好多人大学尚未毕业,恋爱也没谈。”沈平看着她,低声的说。 “我……不同。”涟漪轻说。 “你少了一只耳朵?什么地方不同?”沈平问。 涟漪微愠的道:“沈平!” 沈平站起来,“不跟你讲了,免得得罪人,君儿呢?我带他晒晒太阳去,免得在这古老屋子里闷坏了!”他咕噜着。 “你要当心他。”涟漪关照说。 “得了!”沈平不耐烦,“他又不是你的玻璃玩具!” 涟漪怔住了,沈平没有一句话不开罪她的,但是又讲得有道理,他自己需要医治改变,却又处处指导涟漪去吸新的空气。 涟漪看着他把君儿抱起,坐在肩膀上,去了。君儿每次看见沈平,都开心得什么似的,涟漪根本阻止不了,她忽然感觉到君儿是长大了,内心透出的空虚,使她呆在椅子旁。阿伍叫醒她,“太太,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阿伍,“茶冷了,再泡过吧。”阿伍接过了茶杯,告诉她:“太太,你记得厨房天井的杜鹃花吗?两年没开,满以为它死了,又不舍得,浇点肥料,竟然又开了,还有一半是白的,活得比新的时候选好看。” “呵。”涟漪也有点诧异。 “君儿看见,全摘了扔在地上了。”阿伍笑道。 “这孩子,”涟漪皱上了眉头,“居然也越来越顽皮了。” “顽皮点好,”阿伍看涟漪一眼,“这还得多谢沈老太他们。” “等变了无法无天,你负责去。”涟漪笑着说。 “不是我说,太太,你也轻松得多了,这样讲讲笑笑,病也生少点。” 涟漪想了一阵,“是吗?” “怎么不是?”阿伍转回厨房去了。 涟漪问自己:真的变了吗?自从丈夫去后,她再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买过一样化妆品,笑也少笑,现在真的稍有生气了吗? 一连好几天,沈平都拒绝读课文,但是他因为没地方去,照旧到潘家来坐着。 涟漪说:“沈平,这样子不行,变了我们两个人联同作弊骗你母亲了,你跟她坦白一下吧。” “你放心好了,我们是心照不宣,反正我来这里,她也放心。”沈平笑道。 “这样可不是办法,她不打算让你继续读大学吗?”涟漪关注的问。 “她不想放我出去。”沈平答。 “你觉得怎么样?闷?”涟漪问。 “当然。”沈平苦笑,“我有什么法子不闷?” “你就这样搁起来了?”涟漪问。 沈平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自己也在设法。” “设法?你跟你母亲一句话也不讲,还说在设法?” “假如你肯借钱给我,我就可以偷偷的买一张飞机票回去了。” “别胡说,我怎么会借钱给你?”涟漪看着他。 “我以为你是比较同情我的。”沈平叹口气。 “你在那边有没有女朋友?”涟漪问。 沈平微笑,他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有,当然有。” “这是你要回去的道理。” 涟漪觉得他坦诚得可爱,“看样子你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的了?” “嗯。”沈平说:“她很漂亮。”他的神情是极其满足的。 “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纪,二月十二日生。”沈平说。 涟漪忽然有点羡慕这个女孩子。 “还很年轻呢,是中国人吧?”她问。 “跟我们是同乡。”沈平说:“母亲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 “你应该告诉她,让她高兴一下子。”涟漪说。 “她才不会高兴呢。一会儿又嫌这个嫌那个,”沈平脸色不好看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你怎么把你母亲说成一个那么难堪的人呢?照我的看法,她倒是合情合理的。” “她又不是你的母亲,你怎么会晓得?”沈平反问。 “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应该知道母亲的看法。” “哼!”沈平不出声。 “照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样?” “我根本是不想回来的。既然回来了,住一段时期也无所谓,总不能把我软禁吧?”沈平问。 “讲得对。”涟漪沉吟:“我去负责劝服你母亲。” 沈平不相信,“真的?你肯那么做?” 涟漪无可奈何,“我总不见得骗你吧?骗你也不见得有好处。”她笑。 “我听说妈把我叫回来这件事,你也有份出主意,现在你负责把她说服,也是应该。” 涟漪见他说中了真相,未免有点尴尬。 “我可不怪你……你别误会。”沈平认真的说:“我也不怪母亲,真的,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幸,夹在老一辈当中,永远不得超生。” 涟漪劝他,“何必讲得这么绝望呢?你才廿一岁。男孩子廿一岁什么也不僮,好的日子在后头。迁就一下父母也不为过,他们的年纪毕竟大了。” 沈平叹一口气,“年纪大年纪大,这一顶帽子真历害,压了下来,做儿子的简直动都没资格动。” 涟漪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如果早知道沈平是这样性格的一个孩子,就不会赞成沈老太去把他叫回来。但是不论她是否参加意见,沈老太都已经决定把儿子留在身边的了。 “你不高兴了,”沈平有点慌,“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吗?”他问。 “没有。”涟漪勉强的一笑,“为什么这样问?” “我怕让你有感触。”沈平说。 “不会,你随便说什么好了。”涟漪说。 “你不是很讨厌我吧?”沈平问。 涟漪一怔,她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想了一想,原来简大全也曾问过。 “不,”她答:“我谁也不讨厌。” “你看你,又把茶杯握在手中了。假如我是心理学家,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沈平微笑,“你在想什么?”他向涟漪走近一步,注视著她。 涟漪也问自己,是的,在想什么? 她开口,“我在想,要是日子可以倒转,便好了。” “是吗?你觉得那样好吗?”沈平问:“告诉我,假如时光可以倒转!你会不会再嫁给你丈夫?” 涟漪的心一跳,问题在她脑海里转了千百次,然后她毅然的道:“是,我还是会嫁他。”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虽然才短短几年,我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很……”涟漪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前渐渐模糊了。 沈平注视看她微微透红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涟漪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笑着说:“我讲得太多了。” “请你再讲得多一点。”沈平恳求说:“我喜欢听。” 涟漪站起来,“你再跟母亲讲一声吧,说你对国文没兴趣,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沈平问:“为什么你的声音又冷了起来?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他有点诧异,“你觉得这样假装有意思?” 涟漪看着地,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个不大不小的男孩子,要是再小几岁,当他是个学生也罢了,他偏偏又不太小。 涟漪说:“你不要乱说。回去吧。” 沈平耸耸肩,“好,打发我走了。” “有空来坐,回去对母亲讲老实话。” 沈平笑,“你少叮嘱我,你儿子只有三四岁,我已经廿一岁了。” 涟漪又被他引得笑了起来。 在沈平面前,涟漪装不出那种冷冰冰的神情来,她的年纪毕竟还没有老得像枯木那种程度,沈平的坦白诚恳又使她感动。 第二天这孩子又来了,买了一大篮水果,各式各样都有。 他嚷着进来,“庆祝庆祝!” 涟漪在改簿子,“什么事?”她探头出来,吓了一跳,“你的头发怎么了?” 沈平大笑,“全剪了,天气太热,有点臭,于是跑到理发店去,跟他们说:‘喏,剃光!’” “也不用剪得那么短,现在只剩半寸了。”涟漪出来。 “真难侍候,”他摇头,“长又说长,短又说短。” “对不起,”涟漪说:“就是为了这个庆祝吗?” “当然不是!”沈平说:“我卖了一幅画。” “画?” “唉,你忘了我是学画的?是爸的朋友买的,赚了几百块钱,爸现在也不太看轻我了,那个朋友真识货。”他伸手在自己膝盖上一拍。 “原来如此,所以庆祝。”涟漪点著头。 “这些水果送给你的。”沈平指指。 “谢谢你了,不妤意思。”涟漪微笑。 “我跟妈说了,她说我不学国文也算了,不过总得做点事,既然这些画有人要,我就再涂一点?” “你倒生财有道。”涟漪打趣地。 “你别看轻我!”沈平有点气,“几时我替你画一幅。” “不敢当不敢当。”涟漪双手乱摇。 “好,等我成了名,你后悔可来不及了!”沈平指着她道。 涟漪敛容道:“我当然是希望你出名的。” “君儿呢?”他问:“我带他出去吃饭。” “算了。这几天我也在打算让君儿去念幼稚园,多点孩子一起玩玩,也可以解解他的寂寞。” “有我在,他就不会寂寞。涟漪,有时候我希望你是我姊姊。”沈平说,“那样就好!” 涟漪诧异的问:“那样有什么好?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他坦诚的说:“跟你在一起就不愁闷气了。你讲得不多,但是……” “沈平。”涟漪有点难堪。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一个人回到这里来,只有你才尝试了解我,帮了我不少忙,听我诉苦,我很感激你,所以我今天晚上想请你们吃饭。” 涟漪听他讲得那么天真,不好马上拒绝,但是她也不想去,于是她问:“我们是谁?连阿伍也在内吗?” “当然,连爸妈也一块去,一天用光这笔钱更好。”他兴高采烈的说。 涟漪暗暗叫了一声惭愧,沈平真是一点机心都没有的。她有点脸红。 “怎么?赏个脸吧?”沈平问。 “你应该与父母同去才对,我要改簿子。”涟漪终于说。 “不会吧?这么巧?”沈平有点失望。 “卷子簿子都堆在那儿,你自己看吧。”涟漪并没说谎。 “这么多?”沈平随手翻翻,“你喜欢教书?” “教了十年,根本没考虑过喜不喜欢。” “看样子也很辛苦,为什么不放弃?”沈平问。 “教惯了也不见得吃力,反正薪水不错,也就算了。”涟漪告诉他。 沈平摇摇头,“这样便一生了。” 涟漪笑起来,“跟你讲话,真够笑的,照你讲,凡是教书先生都是白活了?只有做希僻士才是最快乐的?” “自然,我的看法便是那样。我不爱教书,便不教书,收入少点,便少吃点少穿点。”他毫不在乎的说。 涟漪有点吃惊,“如果人人像你这样,可不得了,世界上哪有随心所欲的事情?” “我没要随心所欲,我只要自己快快乐乐。假如你今天晚上情愿留在家中改卷子本子,谁也不敢勉强你,对不对?”他看着涟漪。 “你这个怪人。” “来,涟漪,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沈平伸手入袋,掏出了皮夹。 他不知道从几时开始,直唤涟漪的名字了。 他翻开了皮夹,“看我的女朋友。” 涟漪探头一看,“咦,很漂亮哪,头发这么长。” “自然,难道我的女朋友便是丑八怪?”他将照片递了过去。 “长得很好,你应该告诉母亲。”涟漪说:“叫什么名字?” “伊莲。”沈平告诉她。 “伊莲。”涟漪念了一遍。 沈平跳起来,“跟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像是倒转了,像不像?” 涟漪点点头,微笑着将照片还给他。 “她父母也在此地。”沈平说。 “你有没有去看他们?”涟漪问。 “没有。”他答。 “为什么不去?” “他们不会喜欢我,正像爸妈不会喜欢伊莲一样。”沈平显得很固执。 “你假如娶了伊莲呢?难道也一生不见他们?古老人讲过一句话,叫做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虽然是女婿,这样态度也不太对。” 沈平瞪大了眼睛,伸伸舌头,“好厉害,你口才好极了,怪不得是好教师!” “沈平,你这个样子不对,我是好好劝你,你怎么当玩笑?” 沈平说:“是是,是我不对。” 涟漪叹了一口气,“我发觉我自己不但讲得太多,而且特别爱管闲事。” “为什么这样讲?”沈平问。 “不是吗?”涟漪苦笑,“你的女朋友,你的父母,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偏要多管。” “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也是很平常的事,你怎么可以说是多管闲事?”沈平替她更正。 涟漪看着他。 “而且我非常愿意接纳你的意见,你越讲得多越好。” 涟漪道:“多讲多错。” “我看你也真痛苦,活在半旧不新的世界里,处处自己扼死了自己,连讲几句话都得考虑个老半天。”沈平不满。 “是吗?我真是那个样子的吗?”涟漪有点吃惊。 “当然!”沈平问:“你自己不晓得?” “我……”涟漪迷茫了,她一呆,连忙冷静下来,“沈平,我答应过你去说服你母亲,在这件事未完成之前,你即使多来,也是无用。” 沈平点著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今天也不勉强你去吃饭了,你在努力建一道墙,好将全世界的人隔开。你造得很成功!可借你的理智在不时的告诉你,这种墙造得辛苦,却又没什么用!” 涟漪的脸色转为苍白,“沈平,你说得太多了。我与你母亲是朋友,我是你阿姨的一辈。” 沈平目光如电,“你要我叫你潘阿姨吗?” 涟漪低下头,“你回去吧。” 沈平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涟漪坐着,忽然又想喝热茶!才起身叫阿伍倒茶,发觉双手不住的颤抖,沈平令她实在太激动了,她有点怕这个男孩子。 门铃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阿伍出来,见到涟漪脸色苍白,先是一惊,但也只好去开了门再讲。 “谁?”阿伍问:“找谁?” 门外的人一手推开阿伍,“周涟漪在不在?我找她!” “喂!你怎么可以这样子?”阿伍怔住了,连门也不关,便追了进来,想挡住那个人。 来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声势汹汹,“周涟漪呢?”她喝问着。 涟漪抬起头来,“我便是,你是谁?” “我姓简,我是简大全的母亲!”她答。 阿伍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她!”她一只手往涟漪指去。 阿伍气坏了,“你来找人?这副样子干什么?我们太太有欠你钱吗?这里谁也不认得你!” “哼!”她恶狠狠的道:“别装蒜了!害得我儿子神魂颠倒的,还说不认识他?我倒要问问你!你居的是什么心?真的要害死他为止?” 涟漪被这个女人一骂,整个人呆了,心里想著这明明是自己的家,却被人冲上门来辱骂,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挂下泪来。 简大全的母亲见涟漪不出声,益发得理不饶人,骂得更起劲。 “你这种害人精,就专门会挑年轻人来消遣,白白的害了我儿子,我这个儿子养了廿多年,难道看着他栽在你手里不成?天天茶饭不思的叫着狐狸精的名字!” 阿伍气得双眼发白,正在这个时候,沈平忽然过来了。 “什么事?”他在门口问:“这么吵?” 阿伍见来了人,便大叫起来,“沈少爷,你过来,你看看这泼妇!无端白事的来指着太太骂。” 沈平马上进来,关上了们。 “电话在哪儿?”他问:“阿伍,去打九九九,去把警察叫来看看这疯子!” 阿伍一声应,便拿起了电话。 简大全的母亲看见要叫警察,马上怕了,“你们要怎么样?” “你要怎么样?”沈平厉声的问她。 “我,我要她放开我儿子!”她指着涟漪。 “她几时抓住你儿子了?你儿子在哪儿?”沈平一步步逼近她,“这是法治地方,你登门乱吵,妨及别人自由,你想坐牢?” 那妇人显然没有什么知识,见到沈平走过来,更加吃惊,连忙退后。 “你你你——别过来!” “你给我滚蛋!”沈平拉开了们,“下次再来,当心你的老命!亏你有儿子!凭你这种人去教导儿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你是谁?”她退到门口。 “我是周涟漪的弟弟!”沈平指一指鼻子,“可以了吧?” “好,你!”妇人还想说什么。 沈平真的恼了,“你还不滚?你要不要我一拳送你出去?”他用力的拍上了门。 涟漪伏在椅背上,再也忍不住,眼泪不住的掉了下来。 阿伍在她旁边,“太太,太太!” “涟漪……”沈平迟疑了一下。 涟漪忽然扑在阿伍身上大哭起来。 “太太,别这样。想那个女人,也是误会而已。”阿伍手足无措,双眼润湿,“唉,如果先生在,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太太,你真苦命。” 沈平恼了起来,“阿伍,你少说两句好不好?还嫌她哭得不够?这种人天天碰见,当她是条狗也算了,何必说那么多?” “对,沈少爷说得对,太太,你别难过了。” 涟漪渐渐的停了哭声,她软弱得像个婴儿。 “我扶你进房去休息。”阿伍说。 沈平又说了,“休息什么?她又没生病。为这种人生气,值得不值得?本来蛮好的,去躺在床上,反而弄得头晕脑胀,说不定真的养出病来了。” 阿伍又是一呆,“是,沈少爷。” “给太太去倒一杯茶,拿条毛巾,擦擦就好。”沈平皱着眉头吩咐道。 阿伍连忙去拿来了茶跟毛巾。 涟漪伏在椅子上。沈平把毛巾递过去。 “我最怕女人哭,哭什么呢?伤心的又哭不好,眼泪又不能将那个可恶女人浸死,快别哭了!” 阿伍起初也没了主意,她就会叫涟漪去躺着,见到沈平对涟漪粗声粗气,反而有重病靠重药的好处,也不出声了。心中倒是对这个头发忽长忽短的男孩子有点佩服。 “幸亏君儿在我们这边,也是我妈听见这边吵,叫我过来的,一看倒吓了我一跳!连门都没关,一个泼妇又叫又跳,像做戏似的,这根本是闹剧,该拿它做笑话讲方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 阿伍答:“沈少爷,你不知道,那女人的儿子,来过这里几趟,原本是太太学校里的同事,太太不让他进来,他也不来了,不知怎么的,隔了几个月,忽然闹出这种事来,真是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见过呢。” “嘿,还是做教师的呢,我要是有儿子,可得小心选择学校了。”沈平笑了起来。 阿伍叹口气,“沈少爷,刚才你说是我们太太的弟弟,太太要是真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倒也好了。”她起初看不惯这个年轻人,经过这一次,对他起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那有什么稀奇?你们太太要是不反对,马上可以认我做兄弟!”沈平答,看着涟漪。 涟漪正在慢慢的喝茶,两眼有点肿,又有点余怒未消的样子,并不作答。 “太太,那个姓简的人这么可恶、你明天怎么应付他?”阿伍问。 涟漪不作声。她也正在想这个问题。事情很明显,简大全分明是在单恋她。弄得神魂颠倒,自作自受。只是他母亲不明事理,还当涟漪在作弄他,故此演出了这一幕大闹剧。 她实在是不能再回去上班,该怎么办呢? 简大全虽然处处对她透露出心事,但经过涟漪暗示以后,他已经答应不再作轨外之想,怎么忽然之间又会搅成这样呢? 他也是个读书的人,做出这种事来,不怕传出去笑坏人?涟漪不明白。 如果第二天不去上课,一定更显得自己心虚!去上课,又没这个胆子对着简大全,万一他举止言语之间有点不规矩,那时如何是好? 沈平又问她:“怎样?你还去不去上课?” “不去怎么可以?”涟漪低声的道:“我要求转一间学校便是了。” “那要好几个月呢。”沈平问:“你不怕?” “怕也只好是这样,难道不去教书?”涟漪说。 沈平有点紧张,“你的位置近不近他的?能不能装成看他不见的样子?” 涟漪一怔,“他就坐我对面。” “糟糕!”沈平站起来。 阿伍说:“大白天的,想他也不敢怎么样。” “我陪你上学放学。”沈平说。 “都不用了,”涟漪有点疲倦的感觉,“我自己可以了。” 沈平看了她几眼,“那我走了。” 阿伍对沈平现在非常有好感,“沈少爷,有空请过来坐。” 沈平笑,“只要你们不讨厌。”他去了。 涟漪第二天到了课室,不动声色。 简大全脸色发青,神情惊徨,盯着涟漪看。 涟漪当他根本不存在。 简大全吞吞吐吐,满头大汗,想解释又说不出,涟漪觉得他实在太讨厌了。做男人连一点气概都没有。也不能拿得起放得下,像一条黄鳝似的乱缠,一连三天涟漪都不去睬他,任他在那儿紧张。 简大全几天没有睡,精神颓丧,这些涟漪都看在眼内。她同时也向校长呈上了转校的要求,理由是凭空想出来的,捏造得很充分。 简大全实在忍不住了。他趁涟漪在改簿子的时候轻声问:“你……不怪我吧?” 涟漪装着听不见。 “涟漪,你原谅我母亲,她没读过什么书。” 涟漪不想再听下去,索性搬起课本,到图书室去改簿子去了。 以后涟漪尽量避免坐那张位子,免得让简大全罗苏,这样闪闪缩缩,当然是很麻烦,幸亏转校的事情,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快,校长答应在一个月内,把涟漪转过去。 涟漪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也没什么特别高兴的地方。第一那边是个新环境,能不能习惯一切还是问题,第二,新校离住家有颇长的车程,上学放学不方便了很多,这都是简大全引起来的。 涟漪的器量并不比一般女人宽,她对简大全成见更深,连正眼都不想看他一眼了。 偏偏简大全又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隐约知道涟漪要转校了。 他问:“我听说你要转校,是不是真的?” 涟漪照旧给他个不理不睬,收拾起东西便走了。 那天晚上,涟漪与沈老太谈话,想把沈平的事提出来,好劝服沈老太放儿子回去念书。 “他在那边还有女朋友呢。”涟漪说,“你晓不晓得?” “我知道一点。”沈老太答。 “知道一点?”涟漪有些意外,“他没与你提起,你怎么会晓得?” “我看见他写信了。”沈老太说。 “你不问他?” “有什么好问的?他要是在那边结了婚,更不用回来了。” “你不喜欢他结婚?”涟漪问。 “怎么会呢。我不想他跟外国女人结婚。”沈老太说。 “那女孩不是外国人,父母都在这里,你们或许可以见见面,谈谈。”涟漪说。 “呵?真的?我不晓得。”沈老太说:“假如他肯在这儿结婚,我态度当然不同。那个女孩要是肯回来,外国人脾气重点也无所谓。” 涟漪有点高兴,“你在这方面倒是很开通。” “我可以让步,但只到此为止。” 涟漪问:“沈平还差一年毕业,能不能先让他回去念完这一年呢?” “不可以!”沈老太坚决的说:“他这一去,等我死也不会再来的了。” “假使他可以保证一定回来呢?”涟漪问。 “保证?我不相信他。”沈老太很固执。 “老太,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实在太难了。”涟漪有点不满的意思,“他在这里又没发展,爱人还在那边,学业未成,实在是很苦闷的。” 沈老太不出声,沉默着。 “他一定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即使沈平不走,又没有好处,他连话都不与你讲一句。我答应沈平要劝服你,沈老太,你算是给我面子吧。”涟漪温和地说。 沈老太握住了涟漪的手,“唉,我年纪也大了,弄糊涂了,我去把沈平叫过来,看看他怎么说吧。” “对了,他一定肯答应的。”涟漪说。 沈老太的双眼有点润湿,“没想到我们母子讲话,却要你在当中传来传去的,假如我多几个孩子,也不会希罕他到这种地步。” “现在事情马上可以解决了,别难过。”涟漪安慰她。 沈老太去了没多久,沈平便笑着过来了。 “什么事?”他问:“可是有麻烦?” “没有什么,”涟漪说:“你不是要我向你母亲提出要求,准你回去的吗?” “呵?”沈平有点犹疑,“她当然是不答应?”他看看涟漪。 涟漪以为说出来,沈平一定会很高兴,没料他一点也不起劲。 “不,她差不多答应了,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沈平问。 “希望一年之后,你毕了业,无论结婚做事,都回老家来,她想见你。”涟漪问:“你这一点总可以做到吧?一年后就把伊莲也带来好了,反正她的父母也在这儿。” 沈平并没有特别兴奋的样子,他只是“呵”了一声。 “怎么?”涟漪暗暗奇怪,“你是怕你母亲反悔?她不会的,你趁早答应了她,马上可以买飞机票回去。” 沈平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提起头来看着涟漪。 他刚想开口,门铃便响了。 阿伍刚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马上用力的关了起来。 “太太!” “什么事?是谁?”涟漪被吓了一跳。 “是那个姓简的女人,这一会她的儿子也来了。”阿伍有点吃惊。 涟漪的脸渐渐有点苍白,“说我不在。” “对,这一会可没那么容易放他们进来了。”阿伍将门上的铁练挂好,又拉开门,说:“太太不在,你们快走吧。” 外边的两个人恳求了起来。 “上一次是我冲撞了,真对不起,今天我们是道歉来的。” “哼!”阿伍说:“谁要你们道歉?快走。” “你让我们进来吧,真的有话要跟你们太太说。” 阿伍看着涟漪。 沈平说:“放他们进来好了,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涟漪也不出声。 阿伍开了门,放了简大全母子进来,她也不去倒茶,就站在涟漪身边。简大全的母亲低着头,很紧张的样子,简大全则跟在后面,频频擦汗。 “请坐。”沈平说。 他们两人坐下了,“谢谢,不用客气。” “有什么事吗?”沈平问他们。 简大全看他母亲一眼,这个中年妇人开口了,神情有点难堪。 “周小姐,上次我来闹了一场,得罪了你,真太对不起了,希望你别见怪。” 涟漪听著,不说什么。 “我知道说是容易,话要收回来就难了。这也是听了别人谣传之故,以为是周小姐的错,今天来请罪,周小姐也未必肯原谅我们呢。”那妇人低着头。 涟漪有点心软,她轻声说:“算了。” 简大全的母亲嘘出了口气,看了儿子一眼。 “都是大全的那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大全与一个寡妇,对不起,她说你与大全好得很厉害,于是我留意一下大全的神情,是有一点不对劲,有时候静静的在簿子上面写你的名字,于是心急了起来,才……” 涟漪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她问:“现在弄清楚了吗?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两位请便吧。” “周小姐……”简大全的母亲还想说些什么。 “先夫姓潘。”涟漪说。 “潘太太,我儿子说他对你非常有好感,但决不敢勉强你。这一次不是你缠他,而是他缠着你了。”她有点尴尬,“这误会闹得真大。” 沈平说:“是的。”他跑去开了大门。 简大全问涟漪,“你不再怪我母亲了吧?我有一事请求,请你不要转校。”他低下了头。 涟漪缓缓的摇头,“我是决定的了。” 简大全神情颓丧,“这一回你也许、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涟漪坦白的说:“我想我们根本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简大全的脸色苍白,“我明白了。”他看着沈平。 涟漪很老实的说:“简先生,我觉得你那位女朋友很属意于你,你何必拒人太甚?至于我早已心如止水,我这样对你讲,也视你为朋友了。” 简大全的母亲一听便高兴了起来,她点著头,“潘太太,我真是错怪你了,这完全是大全想歪了头,唉,我真不该赖在你身上。” 简大全低着头,“是,你说得对,是我不应该。还是由我转校吧,你离学校近,来往方便,转了校多烦,我没有关系。” 涟漪松了一口气,“如此当然更加好,不过……” “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了,我明天会向校长提出来的。” “谢谢你。”涟漪说。 “不要这样说,”简大全惨然的道:“我看着你,徒然也只有痛苦而已。” 涟漪见他这样说,便站起来,“简先生,你连我底细背景什么都不晓得,便这样讲,实在是不应该。你回去吧。” 简大全死命盯着沈平。 他母亲说:“这是潘太太的兄弟吧?”她也向沈平看。 沈平满不在乎,但是涟漪却不好意思了,简大全是晓得沈平不是她弟弟的。 沈平问,“完了没有?讲完了吧?”他的手还拉着门呢。 简大全站起来,“我告辞了。” “不送。”涟漪说。 简大全再看了涟漪两眼,便与他的母亲离去了。 沈平耸耸肩,“那个姓简的人,倒总算还有点一人情味。” 阿伍见没有什么事,又回厨房去了。 涟漪不响,她默默的在想心事。 “且看看他讲过的话是否算数吧。”沈平笑着说。 简大全倒是讲过算数的,他也申请了转校。 简大全那个女朋友,也急急的要跟着他跑。把校长弄得糊里糊涂,不明白为什么校里忽然有这么多的教师要离开。 涟漪在这个时候撤销原意,简大全不到两个月,便给调走了。她从此上课,终于不再提心吊胆,精神愉快不少。 日间生活倒也不寂寞,有沈平过来说说笑笑的。 涟漪又替君儿物色了一间幼稚园,让孩子到那边去耽几个钟头,阿伍的工作也轻了一点。 使涟漪奇怪的是,沈平渐渐安静了下来,他再也不吵着要回老本营去了。他不提出要求,沈老太自然由他去,只有更加高兴。 沈平变得很快,他变得可以和容易亲近,脾气性情虽然还怪一点,但在他的纯真下,并不觉得讨厌。 自从他自认是涟漪的弟弟之后,涟漪也就把他当弟弟看待。 沈平是很高兴的。他什么都对涟漪谈,好像涟漪是他生平第一知己。 涟漪比较以前乐观,笑容也露得多了点,她自觉这个变是不错的。 沈老太提及沈平,快乐了很多,她说:“虽然外国人脾气还着实重,但是这孩子对我好多了,老头子也很开心。” 涟漪也替她很高兴。 沈老太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涟漪,你真的不打算再谈恋爱了吗?” 涟漪微笑着,摇摇头,她早知道沈老太会问这个问题,以她与沈家的交情来讲,问问也属平常,并不算唐突。 “像我这种年纪,这种遭遇的,提这个也多余。”涟漪轻声说。 “每个人都有权利生活,每人也有权利谈恋爱。只要你快乐点,别再那么幽怨,我也就放心了。”沈老太说。 “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涟漪感激的说。 “我要是福气好,应该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沈老太看着她。 涟漪笑了一笑,“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怕烦恼,朋友太多也是烦恼的一种。” “以前追求你的男朋友一定不少吧?”沈老太笑问:“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少有呢。君儿倒不像你,由此可知潘先生必然也是极俊俏的。” “是。”涟漪答了个字。 “真可惜,”沈老太摇着头!“年纪轻轻的……你也不要怪我,我知道这是你头一件伤心事,既然忘不了,索性提一提,让你的心宽一点也好。” “是的。”涟漪又说。 “你假如遇到适当的人,不妨再考虑。” 涟漪还是微微的笑。 “沈平看样子,很喜欢那个女孩,将来大概也是会娶她的。”沈老太说。 “嗯。”涟漪说:“那小女孩长得很好,沈平是有眼光的。” “希望是这样。现在这种日子,做父母的必须想开一点,你说是不是?” “当然。我想我除了尽力照顾君儿外,只能希望他长进一点,除此以外,也不能要求过分。” “一个女人要负起这么深重的责任,不容易呢。”沈老太讲得很含蓄。 涟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是她假装不懂,“我将尽力而为。” “你要节蓄一点才行,他的教育费总得预备。”沈老太非常佩服涟漪。 沈老太见涟漪不出声,便不再提了。 她又问:“你有没有发觉平儿好似不想回那边去?” “哦。我是有点觉察了,不知道为什么。”涟漪说。 “这孩子,实在太怪。”沈老太说。 “随他去吧。”涟漪道。 不到三个星期,涟漪接到了一张请帖,红得耀眼地放在桌子上。涟漪觉得奇怪,她并不认得谁要最近结婚的。 打开请帖一看,那原来是简大全要娶他那个女朋友了。涟漪不禁笑了起来,这个人倒是转机得快,这么快就做新郎了,但是也替他高兴。 请帖上还写看阖府统请,涟漪当然不会去那种场合,于是把阿伍叫了出去,吩咐她去买张礼券,送了过去算数。 简大全这一笔账,总算不了了之,涟漪至今才真的心平气和了。 这件事过后,涟漪体重增加了好几磅,简大全本来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是死缠之下,涟漪不能接受他,只好连朋友也不做。他的结婚,无异是保证了涟漪以后都不会有这种麻烦了,涟漪能不高兴? 她自然未曾料到,这种事情会一而再的发生在她身上。 在这段时闲中,沈平又卖了几幅画,他也不管买主是谁了,反正有钱赚,再艺术的艺术家也得吃饭。 沈平为了要装得德高望重一点,居然留起须来。 君儿有一、二次几乎不认得他了!涟漪则觉得好笑。 沈平告诉涟漪说他很担心,“要是他们把我的画挂在厕所里,怎么办?” “不会吧?”涟漪皱眉头。 “怎么不会?那些人全是俗不可耐的,越是俗的人越爱在家中挂两幅三不像的油画!” “你这不是说自己的画系三不像吗?”涟漪问。 “唉,在他们眼中,大概也无甚分别。” “也不一定,有不少懂画的人在。”涟漪安慰他。 “懂画的人全买画册,绝不会看我的画一眼。”沈平说。 “别这么悲观。”她笑。 “现在我也徇众要求,买主多数爱风景、水果,挂一幅苹果在客厅中,便自开心得要死。”沈平摇摇头,“而且苹果必须写实的,一个个圆滚滚,亮晶,画死我了!” “现在你知道了?赚钱并不容易呢,所以用你爸的钱的时候,要小心点。” “知道了。”沈平苦笑,“你老是工作不忘教训。” 涟漪笑起来。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希望可以画你,或是君儿。” 涟漪笑了,“我们俩有什么好画的?” “总比苹果好画一点,真的,我会有这种机会吗?” 涟漪说:“要是你可以骗君儿坐在那儿不动,我自然不会介意你画他,我是不想出这种风头了。” “这怎么能算是出风头呢?拍照留念可算是出风头吗?我画好的画会送给你,又不是拿出去卖!你放心好了。”沈平急得不得了。 “我从来没给人画过,不习惯。”涟漪笑道:“你去画君儿吧。”她拒绝了沈平。 沈平很失望,“是对我的作品没信心?”他问。 “不会,你别误会。”涟漪摇摇手,“我没有那种意思。” “我不勉强你。”沈平说:“你不喜欢就算了。” “这才对了。”涟漪笑道:“我会不自然的,况且我也不是好的模特儿,听说画家多数爱画老年人与少女,我两者都不是,没有什么性格。你该替伊莲画一幅,或是替老友画,你母亲会很高兴。” 沈平微笑,“你讲得不很对,画家是什么都画的。” “那更好了。你没有画过伊莲吗?”涟漪问。 “画过一点,都是不很严肃的东西。”沈平说:“我后悔,老是没办法好好的画一点画,可惜得很,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学这一门的。” “怎么忽然自怨自艾起来了?不要这样,你不是老夫子,每天都可以从头开始。” “最近心里面很烦,有点六神无主似的。” 涟漪笑问:“是挂住女朋友了?” “不,我只是坐立不安,我一点也没想到伊莲!非常对不起她,我甚至连回信都不想写。”沈平声音低了下去。 涟漪纳罕起来,“为什么?” “我不知道!”沈平用手捧着头,“我实在太心烦意乱了。” “我没发觉,你到我这里来总是高高兴兴的,有讲有笑,”涟漪说:“你这种便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沈平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到你这里来,就舒服了。”他看着涟漪。 涟漪还没察觉,“那当然,在家里,男孩子是特别觉得闷的。除了作画,你还可以做些运动,甚至是打网球,保龄球,都好,对不对?” 沈平一怔,继而微笑,“是的。” “像你这种年轻人,尤其是男孩子,根本不应有什么烦恼的。”涟漪又补了一句。 “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沈平忽然生气了,“我回去躺一会儿!有事叫我一声。” 涟漪觉得有点怪,他的心思一直很坦率,现在好像个女孩子,多愁善感,莫名其妙的发脾气。 涟漪春看他走了,便摇摇头,把功课理了一理。 自从简大全走了以后,他的位置一直空着,那边学校原来有几个空缺,故此也没有替换的人来,涟漪一个人几乎是占两张座位的。 教师没转来,学生倒来了一个,那是个小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却被安排在三年级,涟漪教的那一班,孩子又瘦又小,读的班级又高,显然很吃力,功课也比同班同学差了一点。 涟漪要教三班学生一百多个孩子,能记住名字,已经是不错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新学生长得特别清秀,她是不会注意到的。 那个小孩又特别的乖,别的学生蹦蹦跳跳,大吵大闹,她却老是静静的,只爱用手托着腮,两只眼睛大是大了,可惜有点无神,这种神情根本不是一个才几岁孩子所应有的,涟漪不禁对她特别注视起来。 涟漪觉得君儿也是很静的孩子,因为有沈平哄他玩,才顽皮了起来,孩子是应该顽皮的。 一日涟漪在教课室里喝茶,那个小女孩捧了一叠簿子进来,耐心的等着她。 涟漪连忙走过去,接过簿子,“班长呢?”她问:“为什么不来?”交簿子一向是班长的事。 “我替她的。”那孩子静静的说:“我最后交本子。” “你叫潘彦玲?”涟漪问。 “是,老师。”她恭恭敬敬的答。 “我也姓潘。”涟漪说:“跟你一样啦。” “你不是周老师吗?”小孩问。 “是,可是我儿子姓潘,我丈夫姓潘。”涟漪说:“我是潘太太。” 小女孩的眼睛闪出有兴趣的光,“那我妈妈,也是潘太太?” 涟漪笑,“当然,你很聪明,你妈一定很开心。” 小女孩忽然紧闭起嘴唇,不出声了。 “你可以回去了,马上要上课的。” 她朝涟漪看了一眼,鞠一个躬,便走了。 涟漪纳罕的问:“这学生是插班生,谁介绍她进来的呢?” “是她家长要求从别的官校转来的。”一个同事告诉涟漪,“说是搬家了,离家近一点。” “这样的。”涟漪点一点头。 涟漪做班主任,也负责收学费,这个叫潘彦玲的学生,一连拖了好几天,都没交。涟漪觉得奇怪,五块钱的学费,照说是没有理由付不出来的。 她问她:“是忘了问妈妈拿吗?” 小女孩答:“不是。”她低下了头。 涟漪说:“假如家中付不起,可以申请免费,你懂吗?” 她又点头,头老是不肯抬起来。 “这样吧,我暂时替你付着,你回去与你妈妈商量一下。” 她点点头,“知道了,老师。” “回座位去吧。”涟漪告诉她。 潘彦玲的母亲始终没来,她也没将那五块钱交还给涟漪。涟漪心中觉得奇怪。 她跟阿伍讲起了这个女孩子。 “我教了十年的书,也没碰到过这样的小学生。说老师应该了解学生,那也不是我们的事,小学生才几岁大!有什么可以了解的?但是这个孩子,分明心事很大,她看见我甚至是怕的。” 阿伍边干活边问:“怕你问她拿回学费?” “阿伍,会不会是她母亲把学费给她,她又花掉了呢?” “谁晓得,太太,你理这个干什么呢?一百二十多个学生,每个人都要你操心思,岂不是头发也要白了?”阿伍有点不耐烦。 “那个小女孩长得很好,不会乱用学费的。”涟漪捧着茶杯,“我生君儿的时候,也一直希望是个女孩子,女的一直比男的可爱。” 阿伍看她一眼,“这话说得真怪,当然是男的好!男的传宗接代,女的有什么用?” “那个女孩子也姓潘。” “姓潘的人多着呢,潘也算大姓,你要关照姓潘的,怕要学孟尝君了。”阿伍不以为然。 “你倒晓得孟尝君!”涟漪微笑了,“可惜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好太太,这些年来,总算到现在你有了点笑容,身上也胖了点,我叫你少理些事,多保重自己,也不算过分吧?” “怎么把大道理搬出来了?我真的想问问那个小女孩,看她家里有些什么麻烦。我这么多的学生,个个天真活泼,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 “你一定要管我也没办法。”阿伍想起来,“对了,沈家少爷今天来过,坐了一会走了,说是接君儿放学,现在都在沈家呢。” “君儿也喜欢到那边去,自己家里反而不受耽。” “君儿发热闹,哪里热闹便往哪跑,也不懂是人家自己的。”阿伍分析道。 “对。”涟漪点点头,“现在他可不愁寂寞了,上午到幼稚园去,下午钻沈家,点心吃得饱饱的,就是不想吃饭。” “沈家少爷还回不回去读书?”阿伍问。 “不晓得,他现在不是顶高兴的吗?” “也不见得,”阿伍说:“在这儿唉声叹气的,怪得要命。他脾性虽然是特别点,但是人很好。”阿伍笑了。 “嗳,他很坦诚,完全大孩子一样。”涟漪说:“唉声叹气的,大概是想念他女朋友了。” “还有女朋友哪。”阿伍笑道:“沈老太不肯放他走?也不是呀,自从你劝过她以后,她口气也松了。沈少爷可以走的,但是他又不走,莫名其妙,真是个怪人。” “这一点我也弄不明白,对他与他女朋友都没好处。”涟漪放下茶杯,“替我冲一冲。” “知道了。”阿伍应着。 “我在房中看书。”涟漪回了房。 第二天涟漪见到了潘彦玲,发觉她有点无精打采的,伏在小书桌上。问了她几个问题,又答不出来,同学都在一旁取笑她,她涨红着脸,虽然没哭,也看得出她是难受的。 下了课涟漪便把她叫了出来,“你不舒服?”她问。 小女孩摇了摇头,涟漪用手在她额上一碰,便知道她有点发烧。 于是她以老师的身份说:“你回家休息吧,自己能走回去吗?你妈妈晓不晓得你生病?” “我不回去。”小女孩有点急,“我没有生病。” “你有热度,发烧了。”涟漪耐心的道:“生病要看医生,躺在床上,乖孩子都是那样的,要听妈妈的话,回家去吧。” “我没有生病。”她忽然哭了起来,“家里没人,我不要回去,我情愿在学校里。” “没有人?”涟漪奇问:“妈妈呢?” “我没有妈妈。”孩子大哭起来,“我没有妈妈!” 整个教员室的老师都朝她们看来,涟漪连忙将她拥在怀里,她发觉孩子的衬衫已经很脏了,而且太小。 她降低声音问:“妈妈呢?” “她不要我了。”她呜咽着。 “胡说,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她——去世了?” “没有,她没有死。”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么爸爸呢?”涟漪开始发觉事情很复杂。 “爸爸也不在家。”还是弄不清楚。 “这样吧,周老师送你回家,好不好?”涟漪问她,“带你去看医生,不用怕。” “我不去。”她还在摇头。 “学生要听老师话,你是很乖的。”涟漪替她擦了眼泪。 小女孩不再出声了。 “家里叫你什么?小玲?”涟漪问。 “不,叫我小彦。”她答。 “小彦。”涟漪说:“我送你回去吧。”她拉起她的小手。 她在注册簿子上找到了小彦的地址,就在后面的一条街上,那条街不很干净,赤脚的孩子很多。 涟漪去过那里几次,多数是为了顺便带点菜回家。她叫了一部车子,很快的把小彦送到了那条街,问她住哪一幢房子,小彦一指,是一层很密的大厦,电梯既脏又挤,等了半天才进得去。 涟漪投了门铃,一个二房东模样的女人来开门,看了看她,又看看小彦,一声不响的放了她们进去。 她摇摇头,“可怜的孩子!你是哪一位?一定是老师吧?以前也有过老师把她送回来。” “是吗?她病了。”涟漪指指小彦,“所以我才送她回来。” “小彦,”房东太太低头向孩子道,“你怎么不肯回家?这孩子!”她摇摇头。 “她家人在吗?”涟漪问:“要有人照顾她才行,她实在太小了。” 小彦听着,自己却奔进房间去了。 房东太太说,“我姓董。这孩子不爱人家关心她!像个大人一样,自尊心重得不得了,生病也不告诉人知道。” “她父母呢?”涟漪问。 “母亲?”董太说,“跟人家跑了,多没脸。父亲欠我四个月租,五百块。要是换了别的房东,早就叫他们搬了,我倒没这个意思,我不等钱用,他又太可怜。” “小孩子当然可怜。”涟漪没想到其中有这样故事,有点呆呆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彦?不!可怜的是她父亲,潘先生。”房东太太说。 涟漪说:“我进去看看孩子怎么了,应该替她看看医生。” “小彦不用看医生,给她吃一顿饱的就行了。” “你应该叫她吃饭,”涟漪带责备的眼色看牢董太,“我想她吃不了多少。” 董太苦笑,“好人难做,我会小器几顿饭吗?他不肯放女儿出来吃饭,我有什么办法?上次的那个老师,也是给他骂走的,他说他不要人可怜,唉!” “有这种事?”涟漪问。 “我骗你作什么?”房东太太诉苦道:“碰见这种房客,也算我倒霉了,既然不要人家可怜,就该交房租吧?房租也不交。” 房东太太续说:“自己不吃饭可以,小孩总得吃吧?难道真要两个人一起饿死?” “谁晓得?我也是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的。”她说着走开了,“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我那锅饭香了。” 涟漪走进那间小房间,并不觉得它特别脏,但是有一股霉湿的味道,非常难闻,她的学生正坐在床上看牢她。 “小彦,我与你去吃一顿饭。”她拉起小彦的手。 “不,我不去。” “你再不听话,”涟漪说:“学校就决不收你做学生的了。” 她对付这样的孩子,只好采取恐吓的办法,小彦一听,便乖乖的站了起来。 结果小彦吃了一碗粥,半碗饭,吃完以后,涟漪又买了两个橙给她,也都吃下去了。涟漪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每天带她出来吃一顿饭?一顿也是不够的,孩子每天应该吃三餮。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劝服她的家长。她说没有母亲,房东太太又告诉说她母亲跟人跑了,这样看来,似乎只有对她父亲劝解一下,希望这个怪男人会转变性格。 涟漪自己也深觉奇怪,怎么近年来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也不能看这学生饿坏。 “吃饱了吗?”涟漪问。 小彦满足的笑了笑,脸上泛起疲倦的神色。 “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记得上课。” 她点了点头。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涟漪又问她。 小彦惊慌的摇摇头,“不用,周老师,我自己能回去的。” “我家就住在前面那层灰房子,地下。你有什么事过来好了,知道不?”涟漪叮嘱她。 她与小彦走出餐厅,小彦向她鞠了一个躬。 “好吧,你去吧。”涟漪对她说。 小彦飞奔而走了。 涟漪回到家中,时间已经不早了。她是从来没有放了学不回家的,故此阿伍着实担心了一阵子。 “太太,你到哪里去了,饭菜都冷啦!”阿伍说。 “陪一个孩子去吃饭。”涟漪将经过情形讲了一番。 “有这样的事?”阿伍瞪大了眼,“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听过。” “这种女人,”涟漪叹息,“也太狠心,像我们……唉。” 阿伍喃喃的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太太,”她忽然之间声音又大了起来,“别讲了,赶快吃饭吧。” 涟漪摇摇头,“我吃不下。” “看你,三顿不吃,一会儿又头痛发烧的了。”阿伍非常起劲地在教训她。 “阿伍,别说了,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涟漪挥挥手。 “是不是?叫你别多管闲事!”阿伍说,“管管又管出事来了。” “怎么可以这样讲呢?”涟漪反问:“你看到那样的小孩子,难道不同情她?” “太太,算了,你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体,以后你那种人家也少去。你听见那个房东太太说的了?那个男人专门骂人的。” “阿伍,你真的是既幼稚、又势利。”涟漪动气了,“我从来不知道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是为你好,于心无愧。” 门铃响了起来,涟漪也不多讲了。 来人是沈平,小胡髭更长了,显得怪里怪腔的,涟漪瞪他一眼。 他马上怪叫起来,“怎么搞的?我一来就没好脸色给我看,我做错了什么?” “沈平,你声音真大。”涟漪说:“我要真有你这么一个弟弟,头都要痛起来了。” 他坐下,“别老这么说,这样会伤我自尊心的。” “你来了多久?”涟漪问他:“半年?” “没有,四个半月。问这个干什么?”沈平反问。 “你还想不想回去?”涟漪问他,“这样耽下去,并没有什么好处。” “你要赶我走?”沈平凝视她,“为什么你心肠那么硬?” 涟漪一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千方百计的要逃回去,现在机会来了,又按着不动,是什么意思?” “老实告诉你,”沈平把心一横,“我不要回去了。” 涟漪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讲什么?我没听错吧?” “我不想走了。”沈平清清楚楚的再说一遍。 “为什么?”涟漪问。 “因为我在这里比较快乐。”沈平答。 “瞎说!”涟漪道:“为了你不肯留下来,老太费了多大的心血,你真的不知道?” “我没有乱讲,那个时间我还没有发现你。”沈平说。 “你说什么?”涟漪问他。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你,现在我觉得你可以给予我快乐,我不走了。”沈平温和的答。 涟漪看着他,他像是小学生,忘了带课本,等着给老师骂的样子。 “你是什么意思?”涟漪呆呆的问。 “我喜欢你,涟漪,我为你留下了。”他平淡的说。 涟漪冷笑,“你疯了。” “我没有疯。”沈平答:“你知道我没有疯。涟漪,我不会再回去的了,除非你跟我一齐去。” 涟漪问他,“你真是好笑,竟会在这种时候开起玩笑来。” “为什么呢!涟漪,每当有人说爱你的时候,你便以开玩笑来推塘!逃避现实。” 涟漪瞪着他,不相信他是沈平。 “如果你对我没兴趣,说你不爱我,爽爽快快的,别对我像那个简大全,姓简的是个大傻瓜,我不是,说一句你的真心话!我难道没令你比以前快乐?” “你在胡扯什么!”涟漪站起来。 “你坐下来。”沈平涨红着脸,“我最生气便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哪一句是胡扯?你倒说说看!”他盯着涟漪。涟漪被他那种样子吓坏了。 “你……想怎么样?”涟漪问。 沈平松了他的手,“没怎么样,”他又恢复了自己,依然是吊儿郎当的,“我心里话说完了,非常轻松,随便你怎么想。” 涟漪苦笑,“请你们不要投石子了。” “投石子?” “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口井,是死井,干得没有一滴水,整箩的石子投下去,都不会起一个泡,有一圈涟漪的,知道不知道?” “我不相信,”沈平摇头,“说什么都不相信,我觉得你不是一口井,你是一池水,整池的柔水,轻风吹过都会引起皱纹。” 涟漪低下了头,“沈平,让我们做朋友吧!别拿这种话来烦我,我只有你们一家朋友。” “但是事实是这样。”沈平站起来,“如果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如果你以为我不痛苦,那你就错了。” 涟漪说:“沈平,你只是个孩子,如果我不喜欢你的,现在早就开了门请你走了,我讲尽了好话,你都不听,可别怪我了。” 涟漪心中波动,难以开口,她再也没料到沈平会向她示爱的,这也解释了沈平行动古怪的起因。他每天来到潘家,便是要接近涟漪,他待君儿亲密,大概也是爱屋及乌,留上怪里怪气的须,可能是要把自己装得老气一点。 涟漪越想越好笑,她对沈平一点也不生气,因为这事来得大突然,太莫名其妙,而且沈平毕竟还是大孩子,一时感情无法寄托,傻里傻气做了错事也是有的。 这样一想,涟漪渐渐定下了心神,沈平是个聪明的孩子,冲动是年轻人的缺点,他是值得原谅的,不比简大全,来得可怕。 沈平看着她,她也看着沈平。 涟漪很镇静的说:“沈平,你还是快回去吧,差一年的功课要去完成,还有你的女朋友伊莲,你忘了?” “伊莲,伊莲只是个孩子!”沈平说。 “你也是个孩子,只有孩子与孩子在一起,才不会有隔膜。”涟漪说。 “不要在我们之间划一条线,”沈平不乐,“爱情当中是没有界限的。” 涟漪越来越镇定,她已经有了应付沈平的办法。 “你想要怎么样?”涟漪问:“假使我答应你?假使!” 沈平笑了,他趋上前来,“假使你答应我,我们可以结婚。” 涟漪笑起来,“结婚?我是一个寡妇,还有一个儿子……” “我很喜欢君儿,”沈平沉下了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这不是问题。涟漪,请你别笑,请你相信我,你这个假设是有可能的。” “你将如何赡养我们?”涟漪问。 “这没有什么困难。你只不过比我大五六年而已。我可以找一份职业,画画,洗碟子,什么都可以,你不是追求享受的那种女人。人是不会饿死的,绝对不会。”沈平讲得很坚决。 “你想得太轻松了。”涟漪叹息。 “不,我没有轻松,或许你还会说:我爸妈会反对!是不是?但是我们可以不必理他们,你可以跟我走,对,跟我走!”他显得非常兴奋。 “不理他们?也不理其他人怎么讲?” “当然。做人能活多少年中.自然是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处处迁就别人,还是不活的好,你总听过祖父孙子骑驴进城的故事吧?听别人的话,实在听不了那么多的。”沈平挥动着双手。 涟漪一呆,作不了声。 “涟漪,”沈平低声的说,“跟我走吧,我在那边有一间木屋,很漂亮的木屋,我还有一辆红色的福士威根车子,假期我们开那辆红色车到附近的郊外去野赛。我会对你很好,真的,涟漪。” 涟漪听得微笑起来,红色的小车子,绿色的草地,这个见异思迁的男孩子。 “你大概对每个女孩子都那样讲吧?”她笑问。 沈乎跳起来,看着她半晌,然后低下了头,“算了,你根本没有诚意,还拿我开玩笑。” “你忘记伊莲了?如果你有一个红车子,伊莲大概是坐得最多的,你不能这样负心吧?”她问。 沈平瞪着她,有点语塞。 “沈平,假如我只有十七岁,十八岁,我也许可以有机会坐你福士威根,但是沈平,我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所爱的人现时已经不在了。” 涟漪自持着说下去:“我待你一向如小弟,如果你认为值得的,便让我们维持这个关系,如果你觉得无所谓,那也就算了。” 沈平呆呆的说:“你真厉害!涟漪,人家说人非草木,你却像块铁一样。” “沈平,别这么说啦,你想想,你母亲对我多好,我有她照顾,生活也舒适平安一点,你不想破坏我们的友谊吧?简大全的母亲怎么样对我,你不是没有见过,别让我再尝这种滋味了。”她苦笑着。 “你难道,一点也不爱我?”沈平哭丧着睑说。 “你这孩子,我已经是对你很好的了,可是好也要有个程度,我对你的程度,是止于姊弟之间,明白吗?” 沈平点着头,“明白了。”他的声音很惨淡。他停了一停,然后说,“你的丈夫,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他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爱他就此而已。”涟漪坦白的说。 “你将来还会不会再爱人?”沈平问。 “我想不会了。”涟漪摇头,“我想不会。” “假如你打算再结婚,嫁给我好不好?” 涟漪笑了出来,“沈平,我没有开学校,也不收候补生,你怎么会讲出这种话来?将来过了十年八年,你会后悔对我讲过这种傻话。” “我在你眼中,除了孩子气,傻,幼稚,难道便一无是处?”沈平的脸有点白。 “沈平,不要再与我斤斤计较了。”涟漪劝解他,“回家好好的想一想,把事情弄清楚一点,别让老太知道,然后乖乖的回那边去,好不?” “你叫我不要计较,为什么你的要求却那么多?我没有什么道理要听你的话,我要留下来可以,要走也可以!总之不是因为你命令那样,我便要做。”沈平气愤的说。 “当然,”涟漪心平气和,“我不过是好意而已,你不肯听,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再耽下去也没意思,我没想到你是那么绝情的一个人,我以后也不会上你家的门来了!”沈平站起来,像个孩子那样的呜咽着,夺门而去。 “沈平!”涟漪叫他!但是他不听。涟漪颓然的坐下,叹了口气。 阿伍出来了,她当然是什么都听见的,她说:“沈少爷怎么了?发起神经病来了,这会子倒奇怪,像全世界的女人都没了,失了踪似的,都来烦我们太太!” “算了,阿伍,他只是个孩子。”涟漪说:“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在他母亲面前提起来。过几个星期他就会没事的了。” “这个孩子,真是有点疯疯颠颠的,沈老太要是知道他居然敢做出这个没廉耻的事情来,气也气死了,我早就说,沈家好端端地,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儿子。由此可知,去外国嘛,是去不得的,将来君儿可不准往外边乱跑!”阿伍唠唠叨叨的在讲。 她以前对沈平的几分好感,现在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涟漪对沈平的这次示爰,起先是颇为震惊,后来便不以为意了。沈平的性格她很清楚,经过几个月来的接触,她发觉沈平急需要爱人,也希望自己能被人爱,再加涟漪待他好,便引起了这种错觉,感激涟漪之余,以为是爱上了她,甚至准备作种种牺牲来得到她。 涟漪一点也不怪他,但是沈平却觉得涟漪不但嘲弄了他,还伤害了他。他要躲在家里养伤,便不肯出来见她。 涟漪想再好好的与他谈一谈,可惜时间又大多数被这个叫潘彦玲的学生占据掉了。 涟漪细细的留意看这个孩子,发觉她有时候与其他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却是心事重重的。 涟漪有点可怜这孩子,可怜不是很受欢迎的名词。涟漪本身也不要人家可怜,况且小彦是很聪明的孩子,涟漪必须要把这种感觉藏得好一点。 一日小彦忽然交来了学费,她将五块钱交给涟漪,随即返回座位去、神情很得意,头也抬得高了。 涟漪没料到五块钱可以带来这么多的自尊心!由此可知小彦真是个特别的孩子。不知道她父亲有没有交了租,否则的话,小彦应该是更开心的。 在小息时涟漪将那张收条给小彦看。 小彦很起劲,她对涟漪说:“爸爸讲不要欠人家钱,周老师,所以他把学费给我,叫我去交。” “呵,”涟漪问:“那日我与你去吃饭,有没有告诉父亲?” 小彦睁大了眼睛,“没有,我不会告诉爸爸的,他会生气,他常常生气。” 涟漪有点疑感,“他难道没问你肚子饿不饿?” “有。我说不饿。爸爸带了面包给我,后来我在早上吃掉了。”她说:“昨天爸爸也带我去吃饭,有很多好菜。” 涟漪听小彦讲得好像当吃饭是件大事,心中不忍之至。 “后来爸爸还给了一个月的房租。” “嗯。他找到事做了吗?”涟漪问。 “不知道。”小彦摇摇头。 “那董太是很高兴的了?”涟漪又问。 “董太不是好人,”小彦说:“她最爱讲我们的坏话。” “谁这样告诉你的?”涟漪微微吃一惊,“董太很关心你呢,你可不应该仇视她。” “爸说的。”小彦理所当然的说:“爸爸讲一有钱交清房租,我们就搬家,不受她气。” “小彦,相信周老师,董太是个好女人,她很喜欢你,她待你也很好……” “哼,我才不要她可怜,爸爸说我们不要任何人的可怜。” “你喜欢你爸爸?”涟漪冲口而出,因为她没有见过如此口口声声提着父亲的孩子。 小彦睁着眼睛,竟不知道该如河答好。 涟漪连忙再装出一副教师的神情,“很好,马上要打铃了,你回去坐吧。” “周老师。”小彦叫她。 “什么事?” “你对我好,我知道。”她说:“而且你没有讲爸爸的坏话。”她似乎很感激。 涟漪笑道:“我又没见过你爸爸,怎么可以讲他坏话呢?” 小彦一想,又开心了一层,欢天喜地的回去上课了。 涟漪猜测这个父亲大概终于找到职业了,第一次拿来薪水,便解决了一些欠债,涟漪也替小彦高兴,希望她以后可以过比较正常的日子了。 人是会改变的,她父亲不得意了这许多日子,心理多少有点本正常,想法也偏激,加上自卑感,连带小女儿也受了这种影响,如果好好的过一阵,这父女俩是会恢复常态的。 涟漪觉得有点快慰,现在使她挂念的,只是沈平了。 沈平一直没有来。 沈老太倒来了,她对于儿子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怎么样。 “我随便如何依他,他都不满意,这样下去,我真是命也短了,唉,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把他叫回来做什么?我满以为母子之间说什么都该有点亲情,谁知他却视我为陌路人,世界真的变了,抑或是我们老了?不能再适应这个世界了?” 涟漪是知道原委的,但是她又不愿把真相说出来,只能哑口无言的陪着沈老太。 “涟漪,他一向与你很讲得拢来,只好再托你一次了。你就当他是弟弟好了,让他在暑假后回去,也许大了几岁,他会改一下变也说不定。” “是的,我劝他好了。”涟漪有点内疚,她深觉自己应该在开始的时候,便与沈平保持个距离,那便不会与他过分熟络,也更加不会弄到今天的地步了。 “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饭也爱吃不吃的,头发又长了,像野人,画也不画了,我怎么敢与他讲话?” “他真的那样?”涟漪怔怔的。 “骗你作甚?老头子快给这个宝贝儿子气疯了。” “那我去叫他吧。”涟漪只好那么说。 “谢谢你。” “别谢我。”涟漪说:“老太,你先回去再说,我一会儿就来。阿伍……” 阿伍出来,“太太,做什么?” “包点春卷吧。” “春卷?”阿伍瞪着眼,“大热天谁吃那种东西?” “沈平,我要过去劝劝他,记得好像他喜欢吃春卷。” “太太,一时哪能弄得出来?”阿伍摊摊手。 “算了,阿伍。”涟漪有点顿,“不弄也算了。” “沈老太走了吗?”阿伍说,“可千万别让她知道沈少爷的事,年纪大的人承受不起。” 涟漪换了一套衣裳,那种蓝色她很少穿,因为颜色太嫩,穿上有点不合身的感觉,但是不知怎的,她觉得适合这一次,故此换上了。 她走到隔壁,沈老太向沈平的房指指,并不出声。 涟漪敲了敲房门,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再敲了几下,眼睛看着沈老太,沈老太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转到书房去了。 她对涟漪说:“一切交给你了。” 涟漪苦笑一下,作为答覆。 她再敲门,把声音弄得很大。 “沈平,你在里面吗?”她提高了声音,“沈平,我可以进来吗?”她等着反应。 房间里面一阵响,然后静止了一会,随后她听见沈平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 “门没有锁,一推就开的,进来好了。”他说。 涟漪轻轻一推,门果然是开着的,事情好像并不太严重。 “沈平?”她叫他一声。 沈平躺在床上,吊着一支香烟,头发老长,光着上身。 “什么事?”他反问。 涟漪笑了一笑,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看你。” 沈平看她一眼,“为什么?”他完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看看朋友很应该,何必要理由?只要你有空,或是不讨厌我,都可以接受我拜访,对不对?” 沈平照样躺着,不说什么。 “你大概有点恨我吧?”涟漪问他。 沈平又看她一眼。 涟漪忽然想起了他那辆红色的小车子来了,她不禁呆了一会儿。 “你这一次来是什么意思?”沈平问她。 涟漪站起来,她微笑着拿起一件 t恤,递给沈平。 “穿上它,我们好好的谈一谈。”涟漪说。 “谈什么?”沈平伸手接过了衣裳,却没有穿上。 涟漪有点为难,“谈你的事。” “告诉我,我有没有希望?”沈平看着她。 “没有。” 沈平一听便将衣裳摔出去,撞在墙壁上,跌在涟漪的脚下。 “那你来作什么?”他喝问。 “来看你。”涟漪道。 “我不要你看!”他气虎虎的答:“你回去算了。” “沈平,你心平气和一点,慢慢的听我讲。” “我不要听。”他又偏着头,故意不看涟漪。 “你下不了台,所以才继续发我的脾气,对不对?其实在这几天内,你早就已经想通了!”涟漪问他。 沈平一呆,双手叠在胸前,“我后悔自己冲动,早知道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也不会自讨没趣。” 涟漪微笑,“你的示威行动可以完结了,我正式向你道歉。沈平,请你原谅我不可能接受你的那份感情。” “事在人为,”沈平叹一口气,“你不想接受而已。” “你几时回去?”涟漪问。 “快了,留在此地,再也没意思。我耽在此地这么久,是为了你,你总该明白吧?”沈平说。 涟漪微笑,不答他。 “我来到你家,心中以为你是个老太太,门开处出来的却是你,你使我震惊。涟漪,很少女人会有你这种味道。” “你几岁?竟懂得鉴赏女人了?”涟漪微笑。 “我并不太小。”他苦笑,“伊莲应该感激你。她与你之间没有比较。但是她是人,暖的有感情的,你却是一块冰,我要溶化你,却连自己也差点结了冰。” “回到伊莲那里去吧。”涟漪说:“别生我气。” “你是很难得的女人,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沈平拾起了地下的毛巾衫,穿上了。 “你该洗洗脸,打扮一下。”涟漪说。 “是吗?反正我就要走了,”他说:“这几个月来我真的举止像小男孩,你说头发长不好,我就去剪头发,你说要怎么样,我便照做,多幼稚,伊莲要是知道,难免气个半死。她求我替她画个素描,求到今天还没成功,我实在不是那种鞠躬尽瘁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样,在你面前,就庸俗起来了。” 涟漪故意避开他的目光,“听见你提伊莲,我很高兴,几时你们再回来,介绍让我认识。” “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变呢?”沈平问:“依然是老样子?与君儿在一起,两母子相依为命?” 涟漪答:“当然只好两母子相依为命,不然怎么办?” “当心君儿,不要让他太冷清,多注意他一点,不要学我的母亲。”沈平说。 “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母亲。”涟漪告诉他。 “她不了解我,母亲应该了解子女。她把我当怪物对待,这几个月来,她并不知道我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 “她年纪大了,没想到你会那么疯。” “算了,涟漪,我不想与你吵架。”沈平说。 涟漪说:“你真的好像是大了一点。” 沈平笑,“我必须要将头发留得更长,否则那边的人可要把我当怪物了。所谓怪,根本没有标准,对不对?” 涟漪说:“你毕竟是个聪明的孩子,沈平,我很替你高兴。”她拍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我不像那个姓简的,我不会缠你的。替我告诉母亲,我马上要动身了,越快越好,毕了业自然会再回来。”他忽然想起来,“对了,叫她别再乱发电报,你也少替她再出主意!” 涟漪不好意思的笑笑,说:“好,我替你传达。” 沈平的声音忽然又低了下来,“涟漪,你是个很好的女人,我喜欢你,一直会喜欢你。” “谢谢。”涟漪只好那么讲。 “你请打道回府吧。”沈平说。 “赶我走?”涟漪笑问:“好,我就走吧。你好好的,别再惹你母亲担心。” 沈平挥挥手,“知道了。” 涟漪出来,沈平随即掩上了门,好像对涟漪并无太大的留恋。 “这孩子。”涟漪喃喃的道。 “怎么样?”沈老太探头低声的问。 涟漪一笑,“没什么了。他答应短期内回去,叫你放心,毕了业一定回来。” “哦,那也不过是一年而已。”沈老太高兴得不得了,“这一次好了。” “沈平还叫你别打电报了。” “哼!讽刺我!”沈老太又轻松了起来,话也多了,“我倒要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只怕你见到儿子,什么都讲不出来。”涟漪含笑道。 “是呀,我也不明白,也许是我对他太小心翼翼了,仿佛声音大点他就会被我震碎似的,唉。” 涟漪说:“做母亲的都是这个样子。” “涟漪,我有话要跟你说,希望你别见怪。”她很沉着的样子。 涟漪奇怪,“什么话?尽管讲好了。” “沈平这孩子,”沈老太看着她,“爱上你了吧?” 涟漪吓一跳,不知道该怎么答。 “你不用否认,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你是极倾心的,”沈老太笑了一笑,“可惜你拒绝了他。” 涟漪忙问:“你早就看出来了么?” “自从他不肯学好中文,还照样往你家里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沈老太说。 “我却还是最近才晓得的,不是他亲口承认,我也不信,他是聪明的孩子,再也料不到会放这种傻事。” “你的确是可爱的,”沈老太笑,“我也喜欢你。” “你不生气?你不怕?”涟漪也笑。 沈老太说:“怕什么?我最怕沈平没主意,不自决定事情,半天吊着才糟糕呢,他要是有所选择,我决不会反对。”沈老太看着涟漪。 涟漪吃一惊,“你这样开通?沈平可误会你了!我满以为你会气得跳脚的,沈老太。” “为什么?因为你是寡妇?因为你有儿子?我才不会呢,在我眼中,人只分好跟坏,其他一概不必理。” 涟漪有点感动,“沈老太,你倒另有一套看法。” “是吗?我倒觉得我的看法很正常,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每天在说,做父母的要看开点。沈平老说我不了解他,其实是他不了解我才真!” 涟漪听得呆了,想着所有做母亲的确要向沈老太看齐才行。 “我要他回来,是因为我想看他,怕他在外头闯祸!自私是自私了,但并不过分,现在,我只好再进一步的迁就地了。”沈老太摇摇头。 涟漪怔了一会儿,才说:“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不出声就是了,涟漪,他什么都瞒不过我的。我很感激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她握住了涟漪的手。 涟漪静静的一笑,“你放心,他现在没事了。”她说:“沈老太,我也该回去了。” 沈老太送涟漪出门,涟漪回到家里,耽在藤椅上唏嘘了一会。 涟漪感触很多,又是一个晚上失眠。 她不想想得太多,但是却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涟漪决定要抽多一点时间出来,放在君儿身上。这样将来无论君儿感激与否,涟漪都算尽了责任。 涟漪照样上学放学,她满以为潘彦玲这孩子算是无事了,哪知不到三个星期,那个小女孩一面脸青肿的返了学校。 涟漪一见,顿时一呆!也顾不得是在上课,马上趋向前去问:“你怎么了,那边脸是怎么回事?” 小彦呆呆的,不作声,涟漪不便当看那么多同学逼问她,于是只好等放学。 小彦被她问了几问,忽然哭了。 “你是撞肿的?”她问:“不小心跌了一跤?” 小彦摇摇头。 “怎么会这样?你不要怕,讲给我听!是让人打的?”涟漪问。 小彦不出声,只是哭。 “谁敢打你?”涟漪又动气了,“打孩子打成那个样子,是可以到警局去告的!你不可怕,讲给我听。” 小彦说什么都不肯讲,“我要回去了,周老师。” “我陪你回家。”涟漪道,顺手拿起了小彦的书包。同事们看见涟漪又管闲事,不知道是替她担心好,还是帮着她一块忙。 涟漪跟着小彦来到她家里,那个房东董太正在厨房里,合声出来,看见涟漪,吓了一跳。 她将涟漪扯过一旁,“老师,你又来了?小彦的爸在房里里,你最好别进去,在外边等着,坐一会吧。” “董太太,”涟漪说:“孩子脸上的瘀痕你看到没有?” “怎么没看见?我又不是瞎子,是给他爸打的!” “什么?”涟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爸打的?难道他不是人?打亲生女儿?她才六七岁呢!” “可不是!我决定叫他们搬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眼不见为净!这种父母,真的气死人!”董太比涟漪更气。 “小彦出来了!”涟漪说。她忽然明白这孩子不肯说出谁打她的原因了。 “老师,爸说谢谢你送我回来,他有点不舒服,不见你了。” 涟漪说:“去跟你爸爸说,我一定要见他一见。” “唉呀!”董太惊道:“不可不可,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老师,你还是回去吧!” 小彦瞪了董太一眼,神情非常怨恨,然后一声不响的回房去了。 涟漪觉得董太虽然人不错,但是未免口太快,也顾不到会引起小彦的反感,难怪孩子会不喜欢她。 涟漪想小彦的怪父亲大概是不会出来见她的了。他一定是个粗俗不堪的汉子,很可能妻子便是给他虐待走的。 她正在担心,门开处,出来了一个男人,涟漪一看见他,便呆住了。这男人约莫卅多岁,头发胡髭都没经打理,衣衫陈旧,但是却高高瘦瘦,一双眼睛清秀得不得了,虽然此刻有点无神,但是依然看得出与小彦十分相似。 涟漪满以为他是屠夫形的一个男人,一见之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于是呆住在客厅中,她在这一分钟里忽然想起沈平,沈平第一次见她,必然也有这个感觉。 这种感觉是相当奇妙的,涟漪紧紧的看牢地,涟漪在他的身型中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周老师?”他的声音是苦涩的,“有什么事?” 就在这时候,涟漪转变了主意,她原本想来大发雷霆,教训这个父亲一顿,一见他的人,发觉他彻头彻尾的是个悲剧人物,根本骂不出口。 于是她答:“没什么,我送小彦回来而已。” 那个男人也有点意外,他也没倩到涟漪会说得这么轻松。 “在下姓潘,潘彦明。”他说。 涟漪忽然想到他妻子名字中,必然有一个“玲”字,合在一起,成了小彦的名字。 “还有什么指教?”他问得很麻木。 “潘先生,请问你吃了饭没有?”她问。 “什么意思?”他问。 “假如方便的话,我想请两位吃一顿便饭。”涟漪说。 他一想,马上答:“我吃过了,你带小彦去吧。” 小彦说:“爸爸……” “小彦,进来换衣服!”他喝止了女儿,又对涟漪道:“对不起,请你等一等。”说完两父女一齐进房去了。 涟漪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个都没有吃过饭。 董太在一旁咕哝,“喝醉酒生事,打小孩子。” 涟漪忽然想起来,“董太,他交了房租没有?” “交了一个月,还是欠呀!”董太一摊手。 “那他不是找到工作了吗?为什么今天又没饭吃?”涟漪问。 “谁晓得,那笔钱也是借来的。” “小彦的母亲呢?难道一次也没回来看过女儿?”涟漪想问几百个问题。 “没有,他们在这里住了很久,我都没见过她母亲。”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跟别人跑了?”涟漪问。 “这……”董太想:“是他喝醉的时候自己嚷出来的。” 涟漪叹了一口气,不再问了。 没过一会儿小彦出来了,脸上虽然还是肿肿的,但是也带着笑容,她换过了一条花裙子,显得有点活泼。 “周老师,我们可以去了,爸说谢谢你。”她自然而然的拉起涟漪的手。 涟漪对房门看了看,向董太道别后便与小彦出去了。 “小彦,这一次,你到我家去吃饭怎么样?”她笑问。 小彦点点头,“周老师,你可别听董太的话,爸对我很好的。” “是的,我知道。”涟漪说,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爸不小心,将手碰到我脸上的。”小彦又补充,“也许我不应该哭,爸爸最不爱听见哭声。” 涟漪微笑着听,她的家与小彦那里不过是一巷之隔,走路一会儿便到了。阿伍开门,看见小彦,也料到七八分,知道这孩子是涟漪所讲的那个,故此并不说什么。 小彦却轻轻问:“她是谁?” “帮我看家的,好不好?”涟漪问。 “她很好,她也不爱讲话,我可喜欢不讲话的人,”小彦笑,“所以爸跟我最怕董太。” “董太说她有点怕你们呢!”涟漪笑,“好了,我们别谈这个了,阿伍,开饭吧!” 这时候君儿抱着一只红皮球奔出来,一看到有人,便趁机躲在阿伍身后,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瞪看小彦。 “这是谁?”小彦又问。 “我儿子。”涟漪笑答。 小彦的眼睛停在那只红的皮球上。阿伍在嚷了,“君儿,快让开,我要到厨房去。别拉着我!” 结果君儿与阿伍唏哩哗啦的一齐走进厨房去,那只球遗下在客厅里。小彦去拾了它,抱在胸前。 “你喜欢它?”涟漪问,她尽可能把小彦当作大人看待。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也有一只这样的皮球。”小彦看着涟漪,“红色的。” “现在呢?”涟漪问,“忘记了。” 小彦若有所失似的说,将球又好好的放在地下。 涟漪只笑了笑,也不追问她。 “周老师,你真好,你不讨厌我爸爸。”小彦说。 涟漪又想起那个人的声音身型,那种无神的眼光。 “他很好,为什么要讨厌他?”涟漪故意那么说。 小彦懊恼的说:“上次爸差点有事做了,爸说的,后来那个人欺侮爸,爸又不做了。” 涟漪心中想大概那次交了学费,便是因为找到事情了,可是为什么才做了一个月呢? “那个人是谁?他怎么欺侮人?”涟漪问。 “他说爸做得不好,爸便回家了。” “你爸爸做什么的?小彦。” “他?弹琴。”小彦说:“教人家弹琴,人家唱歌,他也陪着弹的。” “那叫伴奏了。”涟漪问:“怎么你家没有琴呢?” “卖给人家了。”小彦嘴里说得很快。 恰巧阿伍又摆了饭菜,她便招呼小彦去吃。 小彦看着君儿,觉得非常有趣。 “他真胖,他不吃饭吗?”小彦说。 涟漪笑起来,“他早吃过了,他小,不一齐吃饭的。” “会讲话吗?”小彦问。 “怎么不会?还会唱歌,写字,他已经在念幼稚园了。”涟漪答:“他也不怎么胖,不过是你太瘦,小彦。” 小彦招呼着君儿,“来,弟弟,到这边来玩。” 阿伍听见小彦叫君儿弟弟,也觉得很新鲜,于是看着涟漪笑了一笑。 涟漪为了小彦的高兴,心中轻松了不少,孩子是不应该有忧虑的,小彦在这几个钟头里应该高兴一点。 小彦与涟漪正在吃饭,阿伍说有敲门声,她去开了门,回头对涟漪说:“是沈少爷。” 沈平进来了,他穿得很整齐,头发梳得光滑的,涟漪向他笑了。沈平坐下来,没讲什么话。小彦好奇的看着地,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都不出声。 沈平先叫君儿,然后抱起他,他低着头,“我已经订好飞机票了。” “恭喜你。”涟漪说:“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再见。” “我送你一样礼物,在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同我妈拿。” “现在就给我不行吗?”涟漪问。 “迟一点去好一点。”沈平说。 “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来?” “我在预备那件礼物。”沈平答:“你大概是会喜欢的。” “几时动身?”涟漪关心的问。 “后天,你不必来送了,大热天,太阳猛烈。” “你真的不要我送?”涟漪问:“大概是有道理的。” “我去见过伊莲的爸妈,他们会送我的。” 涟漪奇道:“难道他们去了,我就不能去?我不明白。” “涟漪,”沈平想说什么,但是又住了嘴。 “大概你不想我去,或是不想伊莲的父母见我?”涟漪微笑,“那不重要,我不去便是了。” “涟漪,我怕我会哭出来。”沈平告诉她。 涟漪点点头说:“祝你回去幸福。” 沈平低声道:“这一段日子,我忘不了。”他站起来道,“我去了。” “再见。”涟漪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她心里难过的程度并不下于沈平,“希望你会写信给我。” “再见。”沈平让阿伍替他开门,走了。 君儿在问阿伍沈哥哥还会不会再来之类的问题。 小彦好奇心一点不大,她看了看涟漪,并不问,她是个懂世故的孩子。 涟漪的表情大概有点凄惨!阿伍走过来安慰她。 “沈少爷总算去邪归正了,太太,你的功劳真大呢。”她笑着道:“沈老太一定很高兴的。” “是的。”涟漪抬头答了一句。 “周老师,”小彦说:“我吃完饭了。” “好,你要不要洗手?洗完手可以吃点水果。”涟漪说。 阿伍把她带进洗手间去,又给她两个苹果。 “周老师,我出来许久了,我想回家。”小彦说。 涟漪看看钟,快八点了,“你回家早点睡。”她叮嘱着,忽然似闻到了那间小房的霉气。 “自己会走吗?”阿伍倒也关心她。 “会,当然会。”小彦笑:“再见周老师,”她又鞠个躬,“谢谢,再见弟弟。”她向君儿摇摇手。 “你喜欢来只管来。”涟漪说:“不要客气。” 小彦笑着走了。 “这孩子,也怪有趣的。”阿伍说。 “她有个神经质的父亲,常打她的。”涟漪说。 “脸旁的那块青,就是打出来的吗?”阿伍问道:“太可怜了,打坏了怎么办?” “那是他的女儿,别人也无法干涉,奇怪的是,孩子还处处帮着父亲,一点不准人说他坏。” “真是怪事,孩子的母亲呢?真的与别人跑了?” “也不知道,谁也没亲眼见到,也许不是真的。”涟漪说。 “我也是这样想,这么狠心的女人,究竟不多,孩子是自己的。” “这孩子这么可怜,她要是有什么事,我可得照顾她。”涟漪说。 “你见过她的父亲吗?”阿伍问。 “见过了,很斯文,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但是也憔悴得很,听他女儿说,他是个乐师,弹琴的。” “洋琴鬼?”阿伍马上联想起。 “别乱讲,”涟漪笑起来,“什么鬼不鬼的?” 这君儿听着说完,紧张起来,在阿伍身后咭咭的笑。 涟漪看了看君儿,“你越来越顽皮了!”她说:“快去睡!” “太太,你也早点休息吧。”阿伍抱起君儿走了。 涟漪是关心小彦的,她对小彦的父亲,也并不厌憎,反而非常同情他。她觉得错处并不在他,大概是在小彦的母亲身上,但是她又没见过那女人,更不能下决断。 总之小彦是牺牲品,是毫无疑问的了。 小彦这些年来,大概是没有一天过得舒服的,这孩子志气强,生命力也强,虽然瘦一点,精神却还过得去,这种生活的环境,对精神上的影响最大,小彦将来会有变成思想上不健康的危险。 涟漪喜欢她,决定要设法帮她,而最积极的办法,便是使小彦的家庭恢复正常,这真是谈何容易! 她旁敲侧击的向小彦打听她的母亲,小彦却一字不提,涟漪并不怪她,也许在小彦未懂事之前,她父母便已经分手了。 涟漪无法获知事实真相,想帮也无从帮起。 但是小彦乐意上她家去,涟漪也乐意招待她。小彦既乖又静,连阿伍都欢迎她。 涟漪有时候送她回家,有时候不送,碰见她父亲的时间并不多。 一日涟漪陪小彦回家,她顺便带些日用品回家,在小彦的家门口,见到一个女人。 那女人闪闪缩缩的,小彦一见她便说,“快,周老师,不要给她看见我们,我们快回家!” “给谁看见?”涟漪问:“那个女人?” 小彦已经把她拖进屋子去了,那个女人却更快,一个箭步冲到小彦身旁,一把抱住她。 小彦尖叫起来,那女人看涟漪一眼,一言不发,走开了,来得早,去得也快,涟漪倒被惊呆了。 她一看小彦,倒不觉得孩子有惊恐的地方,不由得心中称奇。 “那是谁?小彦?”涟漪追问。 小彦很坚决的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对周老师请老实话,假如她不认识你,怎么会跟你说话?怎么会抱你?” 小彦迟疑了一下,“爸爸叫我不要睬她。” “她是谁?”涟漪又问。 “爸没有说过。”小彦推开门进屋子去了。 涟漪神色不定,董太看见了,问道:“什么事?” “一个女人,忽然抱住小彦。”涟漪奇怪的说:“是谁?” 董太叹口气,“周老师,我劝你少管这一家的闲事,他们是这样子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是不是长得很清秀,衣着也不错的?”董太问。 “是。正是她。”涟漪兴奋的说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这女人老在附近出现,我买菜的时候常见到她,躲躲避避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见是一个女人,也不放心上,不然也报了警了。” “出现有多久了?” “也不过是几个星期一次,行踪很怪,似乎是为小彦而来的,是谁呢?我也问过自己,大概足小彦的亲人。” “以前你可没对我说过。” 董太笑道:“你没问起,我说不了那么多。” “小彦的父亲怎么样?”她问。 “这几天还好,又交了租给我啦。”董太说。 “那是又找到事了。这证明他相当积极,”涟漪说:“但为什么都做不长呢?” “那种脾气!”董太哼了一声。 “你也真好心,”涟漪微笑,“一直收留着他们。” “不然有什么办法?”董太摊摊手。 “那个女人,你说是小彦的亲人?”她问。 “自然,否则巴巴的来看她一眼,有什么好处?小彦又不见得喜欢她!这孩子城府很深,她明明是知道她是谁,又不承认。” “是的,”涟漪说:“小彦不肯讲,我也不会叫她讲。” “惯了也算了。”董太说:“你喝杯茶吧,周老师。” “不敢当。” “说我好心,你才真是好心呢,周老师,这么关心学生。”董太问:“周老师结了婚没有?” 涟漪道:“我丈夫已经过身了。” 董太太一睑愕然,然后怜惜的说:“对不起。” “没关系。”涟漪低声说。 “我们是同病相怜呢,”董太说:“恕我讲得难听点。” “呵。” “所以我对小彦有一份感情,可惜小孩子又不明白。” “你没有孩子?”涟漪问。 “没有,”她苦笑,“只有这一层楼跟一点存款。” “我有一个儿子。” “周老师。”小彦出来了,“我洗澡了,你不走吗?” “我坐一会儿,与董太太谈一会儿。” 小彦敌意的看董太一眼。 “大概是那个女人走了。”董太轻声说:“小彦在窗口看她走的,每次都是。” “我在想,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小彦的母亲?”涟漪做了一个猜想,她觉得很有可能。 董太大吃一惊,“不会吧?” “你想想看,”涟漪提醒她,“她们俩长得像不像?” “嗳,给你一讲——我以前怎么没发觉?” 涟漪不响,她也在想。 “既然是小彦的母亲,为什么不进门来?”董太自言自语的问。 “她一定是小彦的母亲,只有一个母亲才会做出这种痴心事来,她一定有苦衷!” “小彦知道那是母亲,也不应该如此呀!” “她年纪小,而且完全站在父亲这一边,”涟漪分析,“也是有的,不能怪她。” “会不会小彦的父亲不准她见女儿?”董太问。 “有可能。” “可怜可怜,唉,究竟夫妻有了什么误会呢?难为了孩子,俗语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董太有感触,话也多。 涟漪正坐着发呆。 “其实小彦的父亲,也不能算是坏人,唉!” 就在这个时候,涟漪听见开门的声音,进来的正是小彦的父亲。 涟漪有点尴尬,不料他反而很大方。 他对涟漪打了个招呼,说:“你好。” “好。”涟漪回他一声。 “是送小彦回来吗?谢谢你。”他笑了一下,那种笑是疲乏的。 他穿着一件长袖衬衫,袖子是卷着的,人再瘦没有了,他颈上凸着喉结,背也有点弓,但是精神比那天好许多。 “周老师要是有空,我想请周老师出去喝一杯茶,表示谢意。” “没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潘先生既然请,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涟漪想藉此探听消息。 一旁的董太倒有点吃惊,但是她知道不该管闲事,便藉故走开了。 “小彦呢?”他问,声音极轻。 涟漪看情形,知道他是极爱这个女儿的,打她也是喝醉了不得意,可能醒后比谁都后悔。 “在这儿,爸。”小彦奔出来,“我洗了澡。” “有没有洗浴缸?”他问。 “有。”小彦很快的答。 涟漪觉得他真的怪,会问女儿这种问题,当然这是好的,但他起码应该收拾了房间才讲。 “我们请周老师喝茶,小彦。”他告诉女儿道。 “好呀!”小彦笑,“周老师去不去?” “去。”涟漪笑,她从没看见小彦有这样高兴过。 “我们一块去吧!”小彦拍着小手掌。 涟漪看了她父亲一眼,“潘先生请。” 涟漪便跟着他们,感觉倒是很特别,她没料到会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使她可以进一步的了解到他们一家。 可惜的是,他们父女俩很少开口说话,气氛倒是一直很融洽的。 小彦告诉她父亲关于涟漪家中的一些“趣”事,涟漪本身听着,也觉得好笑,一些本来极平凡的事,在孩子眼中,顿时变得不同了。 小彦说到君儿的时候,她父亲本来是静默的,忽然开口了。 “君儿的父亲有没有讨厌你?”他问女儿。 “君儿的父亲?”小彦一怔,“我没看见过君儿的父亲。君儿的妈妈便是周老师,我没看见他爸爸。” 于是他保持沉默了,也不再问,涟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此并不说什么。 从这次短短的接触来讲,涟漪发觉他是一个骄傲、自尊心强烈、偏激的人,而且从来不先开口讲话,这是他怪癖的又一证明。 但是涟漪知道他对自己并没有恶感。 他们喝茶的时候,其实应该吃饭了,涟漪猜想也许他是不够钱。 涟漪试探地问:“听小彦说:潘先生是教琴的吧?” “嗯,”对方只应了一声。 涟漪笑一笑说:“现在教琴的人多,弹得好的,却没几个。我儿子要不是太小,倒想让潘先生教一教。” “会讲话吗?”他反问:“会讲话便可以学琴了,年龄问题不重要。” “小彦呢?为什么不学?”涟漪问,小彦也抬起了头。 “是呀,爸爸,为什么不教我?”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不作答,过了一会儿说:“哼,学琴,除非是作陪衬品。否则也只有穷一辈子。” 涟漪摇摇头,“这个年头,谁也富不了,照这样说,教书自然也好不了,先夫是学画的,更是没出息。” 他一怔,“你——?” “我丈夫去世有几年了。”涟漪答。 “呵!” “这种话,说太多对孩子有不良影响。”涟漪怕说得太多会引起他烦恼,于是便提出要走。 小彦有点不舍得。 “时间也不早了,家里还有人等我呢。”涟漪解释。 小彦的脸色顿时沉沉的,她父亲也把这情形看在眼里。孩子总得有个女人照顾,不管是母亲阿姨姊姊!看到年长的女人使他们有安全感。 涟漪益发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怪倒是一点也不怪。 涟漪回到家中,见到沈老太在等她。 在这种心情下见沈老太是心安理得的,沈平有了着落,她也算对得起沈老太了。 沈老太待她坐下来便说:“沈平明天走了,你知道吗?” “他曾经告诉过我马上要走的,确实的时间不知道。” “看样子这孩子对你还很怀念呢。”沈老太说。 “不会的,孩子还是孩子,隔一个时期便没事了。”涟漪温和地说。 “是吗?”沈老太笑了一笑,“我这个儿子,给你的麻烦太多了。” “算不了什么。过了几年,沈平结了婚,有了孩子,你便是祖母了。”涟漪告诉她。 沈老太喃喃的道:“祖母……祖母。”她渐渐露出了笑容:“唉,君儿叫我一声婆婆,我尚且开心得这样,倘若真是我孙子,我可要给乐坏了,即使是一年见一次,也好。” 涟漪笑了起来。 “对了,”沈老太说:“沈平有一样礼物送给你。” “他也跟我说起过。” “很神秘呢,他也没有说是什么,不过看样子,大概是一张画。”沈老太说:“四尺高,二尺多宽,扁扁的一张,不知画是什么?” “呵,是画倒也好,”涟漪说:“沈平的画不错。” “不错?哼!”沈老太笑了。 “怎么,不是听说有好些人在买他的画吗?” “哎呀,那些都是假的呀,买画的都是老头子的朋友,钱是老头子出的呀!” “什么?”涟漪笑,“原来是沈老伯玩的主意呀?” “当然,鬼才要沈平的画呢!连我做母亲的都不敢领教。” “沈平大概不知道吧?”涟漪笑。 “他当然不知道,他知道就好了,他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居然有人欣赏他的画!” 涟漪想起沈平庆祝他的画有人买的情形,更加好笑。 “涟漪,”沈老太说:“我忽然发觉的,你脸色好多了。” 阿伍抢着说:“太太还胖了呢。” “大概是你小菜弄得更好了。”沈老太笑道。 阿伍也笑,“沈老太,你真会开玩笑。” “阿平去了以后,我们两老又寂寞了,你可要常放君儿过来,陪我们玩玩呵!”沈老太说。 涟漪一轻松,笑语如珠,“那我该把君儿出租,来让老太太们开心!得来的钱,足够开销了!” 沈老太一听,笑得绝倒,她说:“涟漪,你也真是,明明会讲这样好的笑话,为什么不多讲?” “多讲就不稀奇了。”涟漪说。 沈老太拍拍涟漪的手臂,“好,你这样子好!我当初见你,你只不过是皮包骨头的病人现在有这样的成绩,当真不容易。” “你帮了不少忙,沈老太。”涟漪笑道。 “别这样讲,我什么也没做过。”沈老太说:“你帮了我才是真的,我们俩也别互相标榜了。” 涟漪又被引得笑起来。 “沈平这孩子,你要不要再见他?” “不用了,我想他没有意思要再见我,他连飞机也不要我送,我总得尊重他的意思。” “那么你明天下午来抬画吧。”沈老太笑道。 “好的,替我祝他快乐。”涟漪说。 “知道了,那我也该告辞啦!” “沈老太,你别老挂着少爷。”阿伍也这么说。 “知道,我告辞了。”沈老太站起来,她走了。第二天涟漪把那份神秘礼物抬了来,果然是张画,标题是“涟漪”,但是涟漪本身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见颜色很美,图案也顺眼就是了。 涟漪猜这大概便是沈平替她画的人像了,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涟漪倒觉得比较好,至少她可以挂起这幅画,又不怕好奇的人来问三问四。 涟漪将画挂在近走廊的地方,家里面生色了不少,说生色实在是真的,涟漪家中都是些褪了色的老家愀,忽然之间来了这么一幅巨大的油彩画,像在姑娘胸前配了一朵大红花。 沈平去了。第三天涟漪接到他的明信卡,在途上寄的,涟漪觉得他态度很大方。 明信卡上没有什么,但是涟漪很高兴。之后没隔多久,她又收到一封信。 涟漪知道沈平不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了。 在这几天当中,小彦来过一次,涟漪得知了一个消息。 小彦说:“周老师,那一天吃完东西,回家的时候,爸爸问我是不是爱学琴。” “你怎么说?”涟漪问。 “我说我的确很喜欢。”小彦答得像大人。 “答得很对,你爸爸怎么说?”涟漪问她。 “爸说如果有钱买琴,他想教我,可惜琴太贵了。” “可以租来用,也可以到琴行去学,你爸没提过吗?” “他说要想办法。”小彦笑着说:“谢谢你,周老师。” “干么谢我了?”涟漪笑问。 “因为你提过学琴,爸就肯教我了。” 涟漪觉得她太像大人,有点难以应付。 “你爸爸现在的工作,还算好吧?” “嗯。”小彦又不愿意多说了。 给了别人,也许会对这样的孩子表示失望,不耐烦,满腔真诚的关怀居然换来她的唔唔嗯嗯支吾之辞,实在是不化算的。 但是涟漪的看法不同,她知道这种孤僻的性格,小彦有许多地方,可以说是同她一样的。 果然,小彦在那么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以后,心中也有点过不去,于是又补了几句。 “爸爸说老板都是一样的,什么马不吃草?”小彦问:“他说老板没有好的。” 涟漪笑了起来,“可是除非自己做老板,不然每个人都得受老板气。” “周老师,你的老板是谁呢?我可没见过你的老板。” “校长也可以算是我们老板。”涟漪说。 “校长并不凶呀!”小彦道。 “嗯。”涟漪笑了一笑。 “我喜欢你笑的样子,周老师。”小彦道。 “真的?”涟漪有意无意的说:“人笑起来都会很好看,那日在你家门口碰见的女人,她笑起来,一定更好看。” 小彦很机灵,马上看了涟漪一眼,不出声。 涟漪也不问她。 隔了一会儿,小彦问她:“周老师,那个女人,你看清楚了她的样子没有?” “看清楚了,她吓了我一跳呢。” “你……说她是不是很凶,很可怕?”小彦怀疑地问。 “并不见得比周老师凶。”涟漪说。 “是的。她老是哭,她不过想看看我。可是为什么爸老叫我不要睬她呢?爸并且不许她进来。” “她是可怜的。”涟漪的声音低了下去,“要是不让我见自己的女儿,才难过呢。” 小彦吃惊地看着她,“周老师,你有女儿吗?” 涟漪笑了,小彦毕竟还是小孩子,听不懂她话中的譬喻。 “没有,我没有女儿。”她答。 “那么那个女人是看女儿的了?”小彦低下头,“她是我妈妈?” 涟漪吃惊了,她觉得小彦的敏感,聪明,都远远的超过了她年龄,这并不是太好的现象。 “你难道不知道?”涟漪反问。 “爸从来不说的。” “小彦,照我看,她的确是你的母亲。你父亲不让她见你!大概有他的理由,但是不论什么理由,都不足以将母亲与女儿分开——你爸这样做是不对的。” 小彦听得呆呆的,忽然之间,她的眼睛红了。 “周老师,我也常常想,为什么大家都有妈妈,有好好的家,我就没有。你说为甚变会这样?” 涟漪说:“你别难过,小彦,当然你爸爸也不是故意的,你也别哭。” “爸是很喜欢我的。大家都以为他对我不好,其实……”小彦哭了起来。 “我明白,我很明白你。”涟漪将她拥在怀里,“你别伤心。”她安慰着这个孩子。 当天涟漪把小彦送走了后,又为她伤心了一阵子,她不知道小彦会不会把这些告诉她父亲。 涟漪反而希望潘彦明来找她,即使是叫她不要再管闲事,也是好的。 不出涟漪所料,潘彦明果然来找她了。 那是一个黄昏,涟漪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来,有点意外,她开了门。 潘彦明有礼而且温和的说:“周老师,要是你有空的话,我希望可以进来跟你谈一谈。” 涟漪有点紧张,“请进来,小彦呢?” “她没有来,在家做功课。”他说。 “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涟漪问。 “她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他答。 涟漪请他坐,他也坐下了。 “周老师,怨我这样称呼你……” “不用客气,这样的称呼很好,不少家长就是这么叫我的,当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听听也惯了。”涟漪微笑着。 “你向小彦提及过她母亲的事,对不对?”他忽然之间问。 “是的。”涟漪直认。 “你是不是对每个学生都那么的关心,还是对小彦特别有兴趣?” 涟漪听出他语气中带点讽剌。 “看来你对我们的事知道得相当多,消息大半是由董太供给的,对不对?”他问。 “潘先生,小彦是我的学生,教师总得对学生负一点责任,我希望自己没有过分,假如有令你为难的地方,请你原谅。”涟漪说得很温和。 “我与小彦的母亲早已离异,并且协定她从此不得过问小彦的一切事情,这一点我想你是不知道的。我与小彦的生活虽然不怎么好,但是也过得去,将这一点说明了,我想周老师大概可以放心了吧。” “我并没有不放心。”涟漪轻快地道:“我只是觉得,要使孩子过正常的生活,必须有正常的家庭,像我这样,孩子失去父亲!是无法挽回的,像你们这样,却是人为的,何不为了孩子着想,而各退一步呢?” 潘彦明笑了一笑,“这是我们的私事。周老师,老实讲一声,你不以为我是想这样的吧?这一切,也是环境造成的呢!” 涟漪点头,“是的,难道真无办法补救了吗?” “周老师,我不是怪物,自然感激你这一番好意,须知离婚这一则,不是我提出来的,而是由小彦的母亲提出来的,你关心小彦,我很高兴,但是我极之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在孩子面前提到她的母亲,使我为难。” 涟漪考虑了一会儿,“是的,也许我是过分了。我答应你,小彦在我这儿,我会尽量使她活泼起来,并且不提你不想她知道的事。” 看见涟漪这么爽快,潘彦明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微微点头,便说:“谢谢你。” 涟漪微笑,“我们可以谈些较愉快的事了吧?” “希望下次有这样的机会。”他有礼貌的说。 “潘先生要走了吗?”涟漪问。 “小彦并不知道我来过这里,请不要告诉她,她比一般的孩子懂得多。”他说。 “这我早就知道了。”涟漪答道。 “那我走了。周老师,谢谢你。”他又说。 “不用谢,有空与小彦一起来坐。”涟漪送了他出去。 他一共坐了十几分钟。 当时屋子里只有涟漪一个人,阿伍与君儿出去了。 涟漪在他走了以后,吁出一口气。 她现在至少知道小彦父母是离了婚的,并且不出董太所料,是小彦的母亲先抛弃了她父亲。 这对夫妻是怎样维持不下去的呢? 小彦的母亲又有没有另外嫁人呢? 涟漪心中在思疑着。 她笞应潘彦明以后不再对他女儿提到她的母亲,涟漪做到了这一点。 小彦继沈平以后,成了涟漪的常客。 一日她听见阿伍在问她:“小彦,明明是女孩子,叫你小玲不是更好吗?” 小彦答:“不知道,爸说‘玲’字不好听,所以叫我小彦。” 涟漪听着,她觉得潘彦明有点滑稽,为了婚姻的不愉快,竟然连妻子的名字也恨上了。 阿伍又问:“玲又有什么不好听呢?不少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的。”她摇摇头。 涟漪不想她再问下去,于是叫道:“阿伍,麻烦你替我倒杯茶。”她要支开阿伍。 阿伍到厨房去了。小彦看涟漪一眼,合上功课本子。她对涟漪说:“许多同学羡慕我呢。说我可以在周老师家做功课。 “那有什么好羡慕的?”涟漪在笑。 “她们说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马上问老师,她们又问我,周老师人好不好,家里漂不漂亮?” “你怎么答?”涟漪觉得很有趣。 “我说周老师对我很好,我又常在她家里吃饭,她家里我很喜欢,我也不怕她。”小彦一口气地说着。 涟漪笑了起来。 “同学们现在都对我很好,又向我借功课本子看,她们以前是不很理我的,现在不同了,也许是因为周老师的关系。” 涟漪有点意外,这样说起来,连孩子们都是极势利的了,她也没想到。自己在学生的心中,竟会占了这么大的地位,所以她有一小段时间的沉默。 “我说错了吗?”小彦问。 “没有,你说得很好。”涟漪恢复了笑容。 “同学还说,她们能不能也来周老师家呢。”小彦问。 “我想我大了,也许也会做老师,”小彦想了一想,“做老师多开心。” “做老师是不错的,”涟漪说:“你有耐心吗?” 小彦肯定地答:“会的,我一定会有的。” 涟漪笑了。 小彦说:“爸爸说他会来接我。他每天弹完琴以后便到这里来接我回去的。” “他现在上夜班,早上做什么呢?”涟漪问。 小彦说:“他睡觉,有的时候实不知做什么,”她笑了,露出缺了几只的门牙,“爸爸说是谱曲。” “那不是很好吗?” “爸爸最近好像开心了不少。”小彦说:“他也很少喝酒了,他还替我洗校服呢。”小彦讲得有点得意。 涟漪听着,觉得有点残忍!她以为男人总该做男人的事情,洗衣服无异是不应该的。潘彦明是很识相的,他现时生活算是比较正常了,每日与小彦吃过饭后,再让女儿到涟漪处来,小彦不常在涟漪家搭饭吃。 等他休了班,才把小彦带回去,他并没有告诉涟漪他工作的地方,涟漪猜他大概是在一家小夜总会里弹琴,不然晚上不会那么夜。 幸亏小彦读的是下午班,夜间迟一点也无所谓。涟漪知道潘彦明精神上是痛苦的,几年来他一直忘不了妻子,假使忘得了,双方没有感情,也不会痛苦。 每天夜里,他总是等在门口接小彦回去,一声不响的。 小彦因为家里无人,也乐意到涟漪家里来。 小彦告诉涟漪,“爸爸待我很好的,为了转校,让我不用走那么多路上学去,他花了不少心思呢。” “是的,我看得出。”涟漪笑。 小彦一听有人说她父亲好,便开心得不得了,“爸爸有事情做的时候便好。” 涟漪奇怪他为何老是要转工作,这也许与他的脾气有关。 潘彦明不到一会儿,便来接女儿了。 涟漪力邀他进来坐一会儿,他今天是比较早了一会儿。 “你那边生意还好吗?”她问。 “不错,老板是赚钱的。”他看涟漪一眼,“至于我们,还不是老样子。” 涟漪笑一笑,“谁不是这样呢?” “看来你是知道我在哪里工作的了。”他说。 “猜到一点。”涟漪答。 “你还猜到什么?”潘彦明问得有点冷冷的。 涟漪并不介意,她说:“我不能未卜光知,猜到的东西极少。”她丝毫没生气。 “你想知道什么呢?”潘彦明显得有点无奈。 “你太敏感了,”涟漪不客气地道:“潘先生,我何尝质问你来着?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潘彦明呆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是落寞的,“是的,你讲得很对,对不起。” “我并没有怎么样,你不必道歉。”涟漪说。 “你……看到小彦的……母亲在附近出现没有?”他忽然问。 “没有。”涟漪摇头,“我只见过她一次。” “你以后……再也没对小彦提起过她?” “没有。你看来对我没有信任。”涟漪微微不悦。 “她很漂亮,是不是?”他忽然之间说道,双眼中闪着奇异的亮光。 涟漪突然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既意外又惊异,她以为他喝了一点酒,但是又不象。 “小彦并不太像她。多可惜,也太幸运。她只有……一张脸。”潘彦明象在自言自语。 “你了解她吗?看情形你并不。”涟漪告诉他,“你有偏见,而且太不原谅人。” 潘彦明想说话,但是被涟漪阻止了。 “当然我只见过她一次,也不了解你们的情形,但是你不该阻止她见小彦。” “我早告诉过你,这是我们之间的协定。她当时离我们而去,可有理我们的死活?”他声音冷得像冰。 “她离开你们。可是自愿的?” “自然,她是千金小姐,嫁了我这样的一个穷小子,捱不下去,便回家去了,她可有替我着想过?可有替孩子着想过?” 涟漪语塞了。 “现在有一段时候过去了,她闲着没事做,又想起小彦来了,居然派人来要求领回小彦。小彦是我的孩子,她姓潘,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她!” “是的,”涟漪叹口气,“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为孩子起见,我希望你可以给她正常的生活。” “我从来未曾接受过别人的意见,”他忽然笑了一笑,“现在我正在照你的意思做,唯一的理由是:那会对小彦好得多。”他说。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涟漪看他。 他不出声,恢复了沉默。不一会儿,他便带小彦走了。 “明天见。”他说:“周老师。” 涟漪笑了一笑,“再见。” 她发觉潘彦明笑起来,并不比其他人难看。这可怜的人,谁叫他去娶一个千金小姐做妻子?照他这么说法,错是完全错在他的妻子。也难怪他恨她。 潘彦明没有对她表示敌意,使她很高兴。看情形却使这对夫妻没有机会重修旧好,小彦的生活总算可以过得比较正常了。 获知潘家的秘密后,涟漪是更加同情小彦了。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孩子,心理怎度可能会得正常? 涟漪是以额外欢迎她来到游戏玩乐,这种情形连续了一段时期,潘彦明的话也多了起来,渐渐涟漪是更了解他了。 潘彦明的妻子并没有与他正式离开,至今尚是分居状态,这一个千金小姐,据潘彦明说,是一时冲动,存着玩弄的心才嫁给他的!故此他现在也要报复,说怎的也要隔开小彦与她。 涟漪不以为然,她心中想,假如这个女的存心玩弄,断然不会委身下嫁,现在她又得到了什么?涟漪觉得其中一定另有文章!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潘彦明对妻子的态度是厌恨的,但又有点念念不忘。 涟漪猜他大概还是爱着她的。 “当初谁也猜不到她会那么做!”潘彦明苦笑,“大家都在奇怪:怎么搅的?这穷小子,居然赢得了她的心,现在好了,看到我的下场了。” “你不应该那么恨她。”涟漪说了一句。 “女人始终是帮着女人的,不是吗?”他愤愤的。 “夜总会里的工作还好吗?”涟漪顾左右而言他。 “老样子。”他又维持了沉默。 他似乎只在责骂妻子的时候,才有兴致讲话。 小彦在涟漪家就久了,却渐渐的有点怀念母亲。 她趁父亲走开时候,便静静的问一句:“周老师,你说那是我妈妈,要是我再看见她,又怎么办?” 涟漪皱皱眉头,“你要对她有礼貌点,叫她一声妈妈。” “我从来没叫过她,她一直都不跟我们在一起。” “胡说,那个时候你年纪小,三年多了,你当然不记得她。”涟漪说。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彦讲得像个大人。 涟漪跟她说:“别担心,我有一种感觉,你就快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有爸爸有妈妈的家庭。” “是吗?”小彦看着她,“周老师,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爸爸对我这样好。” “是的,可是有了妈妈,不更好吗?” “妈不会再睬我们的了,她家里有钱,我们这样穷,她不会要我们的。” “不要这样讲,小彦。” 涟漪答应过潘彦明不提小彦母亲的事,故此尽量避免伤这个孩子的心。 过了没多少天,傍晚放了学,涟漪正在教君儿做功课的时候,小彦又来了。 她站在涟漪面前很久,也不出声,也不玩耍,只是背着书包,看牢涟漪。 “咦,你怎么了?”涟漪问她:“不高兴?” “周老师,我碰见了妈妈。”她说,垂着眼睛。 “在哪儿碰见的?”涟漪问:“在家门口?” “就在这里门口。”小彦说:“她好像是站着等我的。” “呵。你跟她说了话没有?”涟漪问。 “我听你的话,叫了她一声!她就哭了。”小彦答。 “她哭了?她现在走了吧?”涟漪说:“你也不要难过了,详细的把情形告诉我。” “不,”小彦抬起头,“她没有走,她还在门口等我。” “什么?”涟漪诧异了。 “她说她要见我一会儿,她知道爸还没有回家。”小彦眼睛红红的,“你说我该怎么样?”她问。 “你还讨厌她吗?”涟漪问她。 “她,我不讨厌她了。”小彦说:“她哭得很厉害。” “那么,让我们把她请进来好不好?”她又问。 小彦点点头。 涟漪连忙打开了门,看到了那个女人,小彦的母亲,正站在一旁等着,一脸茫然又焦急的神色。 “潘太太吗?请进来坐。”她招呼着她。 小彦也跟着叫:“妈,周老师请你进来。” 她看了看涟漪,然后转身吩咐了前面的汽车司机几句话,便急步走上来。 “潘太太,请进来。”涟漪让她进屋子里去。 她一坐下,使哭了。 涟漪打量着她,她还很年轻,绝对不会超过廿五岁,身上穿浅灰色的套装,没有施什么脂粉,但是显得很美。这样算来,她嫁给潘彦明的时候,可能还只有十几岁呢。 “妈,这是我的周老师。”小彦说:“你别哭,好不好?” 她勉强的用手绢擦干了眼泪,“周老师,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小彦是你的女儿。” “不是你,我永远见不到小彦,小彦,他们现在叫你小彦吗?”她红肿着双眼,挤出一个笑容,“以前妈叫你小玲的。” “我叫小彦,周老师也叫我小彦。”小彦说。 “那好!你喜欢,我也叫你小彦好了。”她迁就着女儿,“这些年来,你还好吗?” 小彦的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涟漪连忙开口。 “你放心,潘太太,她很好。” “别叫我潘太太,我原本姓唐。”她忽忙的说。 “应该叫你唐小姐吗?”涟漪问。 “不不,唉,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涟漪笑了一笑,“小彦,你去做功课吧,到君儿的房间去。” 小彦看看她母亲,拿起书包便走了。 “小彦很听你的话。”她看女儿的背影。 “我是她老师。”涟漪笑着说:“你们可以在我这儿留一会儿,照我所知,潘先生在十一点前,大概是不会到的。” “周老师,我们的事,大概你很清楚了吧?” “并不,只是晓得一点。” “我认得潘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他是我的补习老师,间中也教我的琴。我们的故事,大概可以写成一篇小说。经过一年,我们彼此相爱了,家中反对我嫁给他,我们于是私奔,当年便生了小彦。但是……”她又哭了起来。 “但是怎么样?”涟漪问。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我开始想到家里的豪华生活,我又生了病。” “你当初也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吧?”涟漪说。 “你想想,一个十岁的女孩子知道些什么呢?我根本还没有资格签名结婚。病后母亲来偷偷看过我,又想把小彦接回去养,结果全给他赶走了。这样断断续续过了一年多,我的病始终没有好……他的工作又不持久,要是这样下去,我实在是会死的,于是找着了妈,我妈便把我送进医院,潘说我要是回唐家,他便与我断绝关系,我伤心之下,能做什么呢?” 涟漪听著,没料到两方面的故事会全不一样。 “潘说得出做得到,他果然不给我见小彦,甚至不让小彦知道有我这个母亲,他把我恨到这个地步!”她哭得极之伤心。 涟漪叹了一口气。 “我做错了什么呢?我若是爱富弃贫的,当初就不会嫁给他,我是牺牲了不少的,但是我不计较,我现在得到了什么?每天夜里想到小彦,我便难以入睡。”她看着涟漪,“你总可以明白我的心意吧?” 涟漪说:“这种事……外人很难帮忙,但是为了孩子,你们应当互相让步。” “我是愿意让步的,事情已经拖了几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但是潘坚持要把我抛弃,我又有什么办法?”她仰起头,神色憔悴不堪。 “潘太太,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照潘先生说,可是你遗弃了他与小彦呢!” 她听了呆住很久,然后又哭起来,“天,竟会有这种事,他竟会这样说!” “潘太太,你别哭了,这样苦哭,对事情无补,对身体又没益,不如开朗点,反正你可以在我这里见到小彦。” 这时阿伍出来,看到有人在哭,便拉了拉涟漪,低声说道:“怎么搅的?太太。天天有人在我们家里发牢骚,哭闹,没完啦?” 涟漪给阿伍一个眼色,阿伍才不出声了。 涟漪转头看潘太太,她还在抽抽咽咽的。 “要不要把小彦去叫出来?让她看看你。” “不用了,”她说:“今天我这样见了她,已经很满足,以后我希望可以到你这里看看她。” “你尽管来好了,这一段时间是安全的,要是你不愿意见到潘先生的话。”涟漪说。 潘太太看她一眼,“我走了,谢谢你。” “要不要告诉小彦?”涟漪问。 “不用了,我先走一步,请你不要告诉她父亲。” 她走了没多久,小彦便奔出来,“我妈妈走了?” “她走了,不过她会来看你的。”涟漪安慰她,“高兴吗?现在可看到你妈妈了。” “她为什么走了呢?不等爸爸来?”小彦问。 “她不想见你爸。好了,别问这么多了。” 涟漪笑,“你还想怎么样?应该快活了!” “我想最好爸爸跟她在一起。”小彦坦白的说。 涟漪笑,“好了,将来一定可以的,不过现在最好不要告诉你爸爸,好不好?” 小彦点头,“我知道。”她抱住了涟漪,“周老师,你真好。” 当夜潘彦明把女儿领走了,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愿得很振作,很开心,变了不少,小彦也比往时活泼。 潘彦明以后也不知道他妻子差不多每天都与女儿在一起,涟漪的家成了他们的大本营,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都是为了他们。 值得开心的是一家三口都开朗了起来,涟漪也是同情他们,故此为他们烦着这些事情。 潘太太根本比涟漪小,涟漪与她也合得来,她偶然也带小彦出去看戏吃饭。小彦偶然说漏了嘴,她父亲也只当是涟漪做的事。 她与涟漪的话也渐渐多起来了。 “潘这个人,真是怪!”她低声的说:“照小彦讲,他最近已经变了不少,可是依然那么恨我,我们之间的误会,看来是至死不能解决的了。” “不会的。”涟漪说:“你何必一直悲观呢?” “我看样子,潘很听你的话。”她忽然说道。 涟漪一怔,看着她。 她也像是知道失言,有点懊悔的样子。 涟漪心中也有几分明白了,“潘太太,我关心小彦,是基于同情心,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不必怀疑我。” 她听了当场满脸通红,头低着半日抬不起来,“我太不对了,这……真是。” 涟漪一笑,“没有关系,讲明了大家好。” 一方面潘彦明也有点怀疑。 他对涟漪说:“我看小彦近来似乎有点心事,又不讲给我听,是什么呢?她大部分时间都与你在一起,我想你大概是会晓得的。” 涟漪笑笑,也是不出声。 这样一直瞒着潘彦明,瞒是尽力瞒,但是事情还是拆穿了。 照旧,潘彦明每日来的时间应该是晚上,那一天他早到了,而且事前也未有通知涟漪,他抱着一包面包点心,阿伍替他开门,吓了一呆,支吾着不肯让他进来。 小彦却先看见了,叫了一声“爸爸”,冲出去抱看他。 潘彦明笑嘻嘻的迎进来,一眼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不禁呆住了,他吃惊得很厉害,以至脸色也变了。 涟漪僵在当中,不知道该怎么办,幸亏她有一点急智,于是走向前去。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说:“小彦,你看是谁来了?” 小彦激动的说:“爸,妈妈来看我了。” 两夫妻的表情是呆的,涟漪希望他们不会忽然之间吵起来,她担心地看牢他们,手中拉着小彦。 但是两个只是彼此凝视了一会儿,一言不发。 潘彦明叹了一口气,潘太太则坐在椅上不动。 潘彦明看了涟漪一眼,眼色中感情很复杂。几个人呆了很久,最后还是潘彦明开口了。 “小彦,我们回去吧。” “妈妈呢?”小彦问:“为什么你不与她讲话?” “你见她有多久了?”潘彦明问:“你这样挂着她?” “她是我妈,她对我好,她并不可恶。” “是周老师告诉你的?”他问女儿。 “没有,周老师什么也没有说,是我自己觉得的。”小彦哭,“她是对我好。” 潘彦明不理,抱起小彦,“我们走吧。”他也没向谁打招呼,便自己开门走了。 潘太太看着涟漪,低下头,“我实在没办法了,看样子小彦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对不起。”涟漪说,心中想着也许潘彦明会把女儿转校,更是有点难过。 潘太太走了以后,阿伍便说:“太太,以后再也别多管闲事了,君儿需要人照顾呢。” “是的。”涟漪说:“不过照这样看来,世上不幸的人,似乎不止我一个。”她一笑。 “那当然。”阿伍喃喃的说:“那当然。可是人还得做下去,不但要做,而且得活得快快活活,像我这样,一只脚已经在棺材里了,既无子又无女,不也很好?”她也笑。 涟漪道:“别这样说了,阿伍。只是这件事没着落,我心中不舒服。” “算了,太太,人家的事,哪儿帮得了那么多?” “也只好这样说了。”涟漪答。 小彦果然是一连串好几个星期没来她家,起初潘太太打过电话来问,后来也不知道怎的没了音讯。 涟漪心中放不下,常想问小彦,但是又怕她难过。 一日小彦忽然又来了,背着书包,笑着。 “小彦!”涟漪喜出望外,“你怎么来了?” “是。”小彦跳进来,“爸让我来的!” “爸让你来?”涟漪吃惊的问:“真的?” “是的,爸每星期让我到妈妈家去三天,真的!”小彦睁大了眼睛,表示一点也不假。 “怎么会呢?”涟漪意外得不得了。 “那天爸回家,一夜没睡,他想了很久,然后说:周老师是很对的。之后他找到了妈,就让我去了。我不很喜欢外公他们,但是他们也很客气。”小彦滔滔不绝的说。 “你爸妈和好了?”涟漪惊喜的问。 “没有。他们还是不讲话,不过也没有吵架。” “照情形看,你不久便可以跟爸妈一齐住了?” “真的?周老师,你真好!”小彦说,“以后我可以常到这里来了。” “你还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会有空的了!”涟漪笑道。 “不,我一定会来的。你让我见到了妈。是你劝服爸的吗?” “才不是呢,是你爸想通的。” “我不来,你会寂寞吗?” 涟漪给她问住了。会寂寞吗? 她想了一想答:“我不会的,我有君儿呢,他大了,可得用心照顾他。小彦,你替我放心,我不会寂寞的。”她微笑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红的灯绿的酒 她有一张甜蜜的小圆脸, 笑起来唇红齿白, 却沦落在销金窟货腰, 真是匪夷所思。 但世事往往如是, 红颜命薄, 一句话道尽沧桑。 人们来到她们的地头, 在红的灯绿的酒影响下, 性情多数大变, 白天再正经规矩, 到了这里也疯狂放肆。 《红的灯绿的酒》、《功课》、《求求你离开他》、《小邻》、《晚上》 《红的灯绿的酒》(小郭和琦琦初识的故事) 琦琦来上班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里。 领班把琦琦带到他的桌上,她向他笑笑,看见他在喝威士忌加冰。 琦琦怪老套地说:“先生贵姓?去哪里玩多?” 客人抬起头来,一张很整洁斯文的面孔,他答:“我姓郭,朋友叫我小郭,我不大出来走。” 琦琦识趣地问:“郭先生做哪一行?” “我写作为生。” “呵,原来是大作家。” “不敢当不敢当。”他欠一欠身。 “我们这里有一位豪爽的老客人,也是大作家,他专写科幻小说,迷死万千读者。” 郭先生双手乱摆:“这位老兄我也认识,不能同他比,岂敢岂敢。” 琦琦笑,“郭先生太客气了。” 见客人掏出香烟,她连忙帮他点火。 郭先生问:“你们领班一共几位小姐?” “八位。” “听说都用叠名?” “郭先生消息灵通得很。”琦琦笑。 领班有点文化修养,替旗下小姐都改了艺名,琦琦与莉莉最受欢迎,邦邦与咪咪正窜起来,与琦琦最要好的,是一个叫芝芝的女孩子。 三年前,她俩同时来上工,不约而同,说做的是临时工,但不知怎的,竟做了三年,离不开了,且还有一直做下去的意思。 每想到这里,琦琦都有点惆怅,离不开了,直到年老色衰,遭到淘汰。 芝芝比较乐观,曾嘲弄地说:“谁的事业没有危机?公务员到五十岁都得强逼退休。” “小姐,人家有退休金。” “算了,我半年的收入比他们一生的养老金还强呢。” 但临时工变了长工,却是事实。 琦琦问:“郭先生,要不要跳一支舞?” “不用客气,我坐着就很好。” “郭先生是来找灵感的吗?” 他笑,“实地观察一下。” 琦琦真怕大作家会得问她“你快乐吗?”这种人生大道理,琦琦答不上来。 很多人认为小姐们的生活不差,穿得好吃得好,工作似游戏,陪客人说说话,跳跳舞,已经可以获得丰厚酬劳。 真相如何,问她,她也不会说;打她,她都不说。 这位郭先生如此斯文,看样子不会有什么额外要求。 但出乎琦琦意料,他说道:“出去逛逛如何?” “当然,我马上去换衣服。” 琦琦准备好的时候,郭先生已经付过帐。 两人走到门口,有人叫,“琦琦,留步。”追上来的是一名潦倒汉子,形容萎靡,琦琦压抑心中厌恶,不去睬他,那人却陪笑上来:“琦琦!” 他摊大着手板。 小郭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掏出一张钞票,放在那人手里,那人打拱作揖地走开。 过半晌,琦琦说:“你太慷慨了。” “你的丈夫?” 琦琦看了小郭一眼,忽尔笑起来,“天可怜见,幸亏不是,那是我父亲。” 小郭十分感慨,听琦琦口气,像是皇恩大赦一样,“只是父亲”,天晓得有那样一个父亲的女孩子是怎么样挣扎成长的,但,总比有那样一个丈夫好。 琦琦把手臂套进他的臂弯里。 “去哪里?”琦琦喜欢这个人,笑得特别动听。 她太懂得笑的艺术,不然,怎么成为卖笑高手。 “琦琦是你的本名?” 她点点头。 “那么。芝芝呢?” “芝芝姓区,叫区灵芝,邦邦姓张,她家里希望生个男孩,叫她兴邦……我们浪费了这些好名字,是不是?” “先吃顿好的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琦琦看着她今晚的人客,“足够你写一本小说了。” 小郭笑而不语。 他似乎非常喜欢聊天,正像他说,他是来找资料的。 上甜品的时候,琦琦已经同他很熟。 她说:“我同芝芝最要好,分别是,她没有积蓄我有,她花得太厉害,但是不怕,她有位富可敌国的情人。” 小郭先生笑笑,一边用手擦鼻子。 “不相信?”琦琦不服气,“不告诉你,你还以为我夸张,那人姓李,叫……”琦琦说出一个名字。 小郭耸然动容。 “他们在谈条件,一合拍芝芝就退休下台。” 小郭问:“为什么看中芝芝?” “为什么不?她相貌、身裁好过许多当红女明星。” 真的,小郭见过许多阔太太同千金小姐的面相三尖八角,十分孤寡丑陋,但偏偏都过着逸乐舒适的生活,所以,什么人折堕,什么人享福,根本无稽可查。 琦琦有一张甜蜜的小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唇红齿白,却沦落在销金窝货腰,匪夷所思?但世事往往如是,一句老话道尽沧桑:红颜薄命。 小郭问:“不干这一行,走投无路了吗?” 琦琦笑,来了,终于文绉绉,责她以大义了。 她忙着喝杯中的酒,不去理他。 过些时候,她说:“郭先生,你是个好人,不妨对你谈谈心事。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三岁,自幼我带在身边,读书非常用功,中学毕业出来,勤力地做份卑微的工作,正式结婚生子,她丈夫在婴儿三个月离家出走,影踪全无,我妹妹为此住了一年精神病院,她今年廿二岁,看上去比我老十年,比任何人都走投无路,小郭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郭不好出声。 琦琦悲哀地说:“不是你走哪一条路的问题,而是命运的问题。” 小郭温和地说:“年纪轻轻,这么快就抱宿命论?” “我们之中,也有人混得不错。” “芝芝是其中之一吧。” “嗳,李先生那天叫两位小姐坐台子,他没看中我,只看中芝芝。” “我送你回去吧。琦琦,时间不早了。” 琦琦当然不反对。 第二天醒来,也淡忘了上一夜的事。 记性差,是上帝的恩赐。 化妆间碰到芝芝,她夹着一支香烟正狠狠骂人。 琦琦且不理她恼的是谁,便劝道:“快上岸的人了,也该收敛一点,烟酒及骂人都戒一戒。” 芝芝坐下来,噤了声,面孔上露出非常寂寥凄苦的样子来。 琦琦不忍地问:“谁?谁得罪你?” 芝芝没精打采,“计划有变。” “说出来我听听。” 芝芝趁房间里熨晚装的工人走开,便诉苦:“他老子知道后不高兴,他已三天没有音讯。” 琦琦叹口气。 这种陈词滥调,重覆地演了又演,真叫人烦腻。 “算了,公子哥儿多的是。” 芝芝笑了,“你说得对。”但笑容渐涩,“可惜我早已不是十八岁。” “芝芝,振作点。” “还是你好,求己不求人,这回子手上也有点钱,只要不赌不贴,随时可以走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庭负担有多重。” 领班进来查房,诧异地问:“开什么会议?大把中外旅客等得望穿秋水,还不出去殷勤侍候?” 芝芝打个呵欠,“真累。” 领班冷笑,“不会比地盘泥工或是秘书小姐更累吧?” 琦琦与芝芝都无话可说。 拉一拉裙子,礼服缎子悉悉率率,装个笑脸,用曼妙的姿势滑出去,就像大家闰秀参加舞会那样。 “琦琦!” 琦琦抬起头,噫,真是意外之喜,“郭先生!” 他把她带下舞池。 琦琦如见到老朋友,笑问:“大作家动笔没有?” 他笑答:“说时容易写时难。” 一行有一行的苦处,琦琦怪同情他的。 正在跳舞,琦琦突然看到一队三个时髦女子冲进来,大步踏过舞池,一直往贵宾厅走去。 琦琦意外地一声,拉住邦邦问:“今夜谁在贵宾厅?” “芝芝陪日本客人。” 坏了。 琦琦忽然说:“郭先生,少陪。” 她抢进贵宾厅,推开门,只听见日本人鼓掌嚷:“又来一个,打呀,不要紧,我们不介意,摔角更欢迎。” 琦琦气结,哪里都有下流的人。 只见刚才那三位女客一字排开,其中一个漂亮的叉着腰瞪着眼,一边芝芝早吃了亏,晚服被撕掉一块,露出内农,一头一脸被酒淋湿。 那漂亮女人还不罢休,指着直骂:“再被我知道你同姓李的在一起,把你头拧下来。” 说完她仰一仰头,气宇不凡地带队操兵似操出去。 一向不好相与的芝芝竟然低头无言。 领班了赶来了,直向日本人道歉,琦琦趁机扶着芝芝出来。 “你回家休息吧。” 芝芝颓丧地点点头。 “这是他老婆?怎地没修养?” 芝芝说,“他发妻早已避到纽约去,三年都不回来一次,这是他妾侍。” “我相信有这么凶的妾。” “她已经生了两个男孩,明白了吧?” “这样的男人,要来干么?” 芝芝苦笑,“我们还想到哪里找正人君子?” 领班进来,第一句话便问:“芝芝没事吧?” 芝芝过去伏在她肩上哭泣。 琦琦忽然鼓起勇气,自牙缝迸出来:“我下个月起不再做了。” 领班百忙中瞪她一眼,“神经病,什么场面没见过,值得为这一点芝麻绿豆看破红尘?” 琦琦落寞地回到舞池,水晶球反映出点点星光,衬得位位小姐貌如烟笼芍药。 她坐下来,有人递给她一杯绿色薄荷酒。 “郭先生,你还没有走?”真是个安慰。 小郭笑道:“那边有一位小姐要嫁到美国去。” 琦琦告诉他:“呵,那是咪咪,嫁到威斯康辛,丈夫在那边开小小的中华料理店。” “那么静,她会习惯?” 琦琦笑,“大不了睡房换上红色的灯泡。” 小郭十分欣赏她的幽默感,这种质素无论在何处都难能可贵。 琦琦说:“有人欢喜有人愁,上个月我们有位姐妹跳楼自杀身亡。” “唉呀,为何来?” “失恋。” 小郭摇摇头,默哀三分钟,然后说:“芝芝回了家?” “你明天来,我介绍你认识。” “你今晚有约?” 琦琦呶呶嘴,“那边是罗氏纺织的老板,是我的老客人。” 小郭笑,“玩得高兴点。” 琦琦干了杯中之酒。 计较亦无用,世上种种生涯,都像做梦。 小郭在一片嬉笑声及猜拳声中离去,适才一幕,不过如湖中一丝涟漪。 翌日,琦琦回家探亲,放下一叠现钞,这是最直接实际表现关怀的方式。 每次放下钞票,琦琦都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是夜上班,她盼望小郭来看她。 噫,琦琦惊告自己,在欢场出入,最忌认人,应该谁来都一视同仁。 她低着头惆怅地想:行外人没想到她们也有感情吧。 领班过来叫她:“琦琦,大作家来了,照惯例全体下场。”她眉花眼笑。 刹那间琦琦还以为领班说的是小郭,心大力一跳,随即马上知道是自作多情。 该大作家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坐下聊几句,琦琦不期然谈起小郭,把他相貌形容一遍,问道:“你们是行家,应该认识。” “小郭,我认识,但行家?他说他是我行家?好好,行家就行家。” 琦琦起了疑心。 人们来到她们的地头,在红的灯绿的酒影响下,性情多数大变,白天在再正经规矩,到了这里也会疯狂放肆,小郭恐怕不是例外。 他白天是什么样子? 琦琦才在动脑筋,芝芝过来说,“昨天这样一闹,小李反而对我表示关心,他说要同那女人分手,孩子归李家,给她一笔款子,只准定期探访。” 琦琦没想到事情这样急转直下,意外的问:“你几时把闹剧告诉李某的?” “奇就奇在这里,我还来不及说,他已知道了。” 琦琦心中一动。 “那女人四处招摇,当正是李太太模样,他与他家里都受不了。” 琦琦莞尔:“他们李家的荒诞行径却受得了之至。” “这算不算一个转机?”芝芝有点兴奋。 琦琦见她为一个猥琐男人大喜大悲,不禁讽刺她:“恭喜你,自情人升着妾侍了。” 芝芝啐她,“掌你这张嘴。” 随即又得意起来,扬着裙子转到那边台子去了。 那夜,小郭没有来。 过了三天他才出现,琦琦一坐下来就闲闲的说:“芝芝放假,你不怕浪费时间?” 小郭一怔,回味她这句话,这个聪明到极点的女孩子,她到底看到多少? 琦琦又笑问,“你的大作到底写成怎么样?” 小郭警惕起来,欠一欠身。 “你永远不会写这本书,对不对?” 小郭干笑。 “因为你不是作家。” 小郭只得反问:“你调查我身份?” 琦琦指指脑袋,“推理,我综合一切前因后果,知道你并非写作人。”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琦琦,被你猜中了。” “你是谁?”琦琦追究,“为何对芝芝这么有兴趣?” “你再猜一猜。” “夜总会女孩子众多,你接触我,是因为我同芝芝熟,对不对?” “对。” “这里发生的事,第二天就有人晓得,故此低推想是由你通风报讯,而雇用你的人,是李家大少爷,对不对?他叫你来查芝芝的私生活,他有意与芝芝更进一步。” 小郭睁大眼睛,“对。”太聪明了。 “你的身份开始明朗,第一,你不是打手;第二,你不是司机;第三,你也不是秘书或管家,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你是私家侦探。” 小郭五体投地:“琦琦,我太佩服你,随时我都可以收你做合伙人。” “小郭,你瞒得我好苦。” “对不起。” “你利用我。” “本来我今天就想与你说明一切。” “小郭,请你多多在李氏面前美言几句,芝芝好想进李家的门。” “琦琦。你也应该知道,进门是没有可能的事。” 琦琦沉默,她何尝不知。 小郭问:“你愿不愿意帮芝芝一个忙?” “只要于我无损,她又得益,义不容辞。” 小郭笑,这个女孩子真是奇才,头脑清醒,反应敏捷,肯定干那一行都是花魁。 “好,你先看看这张照片。” 琦琦呆住,照片里的泼妇正在骂街,芝芝伏在她肩上,她则一脸幽怨。光线幽暗,但各人表情五官却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几时拍下的? “并非剧照。” “你打算怎么样?寄给李太太?” 小郭摇摇头,“不止那样。” 琦琦灵光一闪,掩住嘴,“我明白了,你要把它登出来。” 小郭赞叹,“琦琦,你没有理由在这种地方找生活。” “嘿!”琦琦苦笑。 “照片出来之后,会有两个效果:一、李氏与芝芝不欢而散,二、李太太见下不了台,同李氏正式分手,芝芝有机可乘。” 但不论芝芝有无好结局,可想而知,小郭一定会给李氏骂死。 “请你同芝芝商量,三天内给我答复。” “喂,”琦琦叫住他,“李氏会不会把你告进官里去?” “好笑,那天夜总会里恰有记者拍下这张照片,关我什么事。” 琦琦笑,“说得好。” 小郭朝她眨眨眼。 “小郭,”琦琦温柔的说,“我爱你。”她吻他额角。 他走了,领班过来,大惊小怪的说:“我有没有看错,冰山美人大赠香吻?咱们台子极旺,你毋需急急拉客。” 琦琦心情好,不去理睬她。 不知道芝芝怎么想。 她俩白天约好了吃茶。 芝芝并不笨,一听就明白,“我知道,这叫什么蚌相争,渔翁得利。” “郭大侦探好像很体贴我们这等职业女性。” “因你的关系,爱什么及乌。” “是吗?”琦琦叹口气,“我想都不敢想。” “琦琦,我决定搏一搏,好过一辈子拖拖拉拉做其黑市情人。”芝芝握紧拳头。 “但是你也有极大的机会失去这个户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琦琦笑着与芝芝拥抱。 照片登在一本不是十分正经的周刊封面,内文绘形绘色,人物呼之欲出。 夜总会的生意忽然好了好几倍,客人纷纷要见琦琦与芝芝,领班频频说“交老运交老运”,顿成红人,饮水思源,在家炖了燕窝来孝敬芝芝与琦琦。 邦邦与咪咪她们眼红得要死。 芝芝乐得飞飞的,李氏少爷那边有没有消息像是已经不重要。 扰攘大半个月才静下来。 这段期间,小郭没有出现。 李公子也没有。 琦琦不乐观,对芝芝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馊主意。” “你再说这种话分明是见外,这种人,失了了算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琦琦学着她滥用成语,“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知怎地,命中注定有芝芝的就是有芝芝的。 李少奶奶见搞成这样,也只得同意离婚,李氏怕寂寞,一时又找不到红颜知已,便回心转意,来接了芝芝一起共赴欧洲散心兼避风头。 小郭一条妙计摆平了芝芝的下半生。 他再出现的时候,琦琦向他合什祝拜。 她笑说:“几时替我也找个归宿?” 小郭凝视她:“琦琦,你太聪明,不会相信归宿。” 琦琦微笑。 给他说中了。 “将来,你手头宽裕的时候,也许会自立门户,创办一间夜总会。” 琦琦见小郭语气象预言家,不禁笑起来,她说,“我去打探过了,郭大侦探鼎鼎大名,我有眼不识泰山。” “我知道是谁出卖了我,那家伙不在书房写小说,竟然越来越逍遥。” 琦琦感喟,“姐妹们嫁的嫁,走的走,死的死,就快剩我这个孤鬼。” 小郭放下一张名片,“你随时来找我都可以,或是吹口哨叫我,你懂得吹口哨吧,你。” 琦琦听懂了,只会得笑。 小郭走了几个月,她还想念他。 不会再有小郭那样的怪客了。 一日,琦琦上晚班,到达公司,已经十点多,几乎是一般人的休息时间。 有一位客人过来问:“琦琦小姐?” “正是。” 年轻、高大、英俊,这会是谁? 琦琦于是问:“先生贵姓?做哪一行?” 一切都从这句话开始,生张变成熟魏,只要肯付出代价,她们立刻跟客人走。 “我是一个作家。” 琦琦嗤一声笑出来。 那年轻人发呆。 “对不起,请问你写哪一种文字?” “小说,最近长篇小说销路非常好,我想写一篇三十万字像娃娃谷那样的书,现在来寻找资料。” 琦琦笑,“这里的资料不便宜呢。” “不要紧,听说你的故事非常多,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愿意陪我聊聊吗?” “当然当然,无上欢迎。” 他真是一位作家?琦琦想,抑或是位新闻记者,抑或是电影导演,前来发掘题材? 琦琦很有兴趣地看着他。 “那边那位是邦邦吧?” 咦,另一位醉翁,声东击西。 “邦邦在法文的意思是糖果。”他说。 琦琦说:“她的确长得甜。” “一个单字邦则是好。” “她的确是个好女孩。”琦琦笑。 “可以把她的性情告诉我吗?” 琦琦问:“我介绍给你如何?” “明天再说吧,今天我先请你喝咖啡。” “那我马上去换衣服。” 到了化妆间,琦琦伸一个懒腰。 领班正在补妆,看见她,问:“累吗?” 琦琦答:“累,累又怎么样?” 她笑了。 领班也笑了。 《功课》 康平听到讲师让他共杨潇贝一道成为小组负责一个报告的时候,心跳得似要从喉咙里弹出体外。 他下意识按着胸口,过很久,才勉强镇定下来。 接着,他看到了诸位男同学艳羡的,不以为然,略带妒忌的眼光。 好友永棠向地挤一挤眼。 康平尴尬的低下头,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下课的时候,他缓缓走近小贝,轻轻问她:“我们几时开始?” 小贝仰起头,想了一想,“星期六下午四点正。” “我到府上来。” “你知道地址?” 康平笑了,班上没有人不知道杨潇贝的住址。 小贝点点头,“到时见。” 永棠见她走了,过去用肩膀撞一握康平。 康平对永棠说:“我情愿同你合作。” 永棠笑,“别口不对心了。” 康平看永棠一眼,她与小贝同年,外型性情完全不同,永棠是个有商有量、直爽热情的女孩子,没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她说的。 与永棠在一起,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只听得她说:“真巧,抽签决定,公平之至,偏偏你同小贝成为一组。” 康平不出声。 “你那死硬派作风可真要收敛一下,多多包涵人家的公主脾气。” “咄,做功课管做功课,我又不是追求她。”康平犹自嘴硬。 永棠看他一眼,“班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未曾试过约会她。” “我没有耐心排队听人家说不。” “好了好了,改一个话题吧,我们去打球。” 星期六还是来了。 康平照镜子时同自己说:你这个人,表壮里不壮,面子上满不在乎,公事公办,实则上前一个晚上在床上辗转到半夜才睡得着。 到了杨公馆,佣人来开了门,请他进去,斟上香茶。 会客室内静寂一片,长窗通向花园,康平伸伸双腿,他有心理准备,杨潇贝这样的女孩恐怕惯叫人等,且先松弛一下。 他自茶几上小碟子取过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 “康平。”有人在背后叫他。 声音清脆可爱,如一串铃当响起。 康平一紧张,那颗糖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 幸亏只是软心巧克力,否则真会呛死。 是小贝。 她穿一件短袖衬衫,一条短裤,头发梳成马尾巴,手中拿着笔记本子。 她并没有迟到,时钟指着四时零五分。 康平已经对她另眼相看。 “你不介意到书房来吧,那里比较舒服。” 康平想:噫,森林泥沼陷阱他都不会计较,更何况是书房。但,这样想无异是太轻佻了,康平涨红了睑。 小贝坐他对面,只距离一公尺左右。 康平可以数清楚她的眉毛。 他不明白何以人类的面孔可以秀丽到这种地步,杨潇贝的美貌震撼全校,连女同学都对她有莫大的怜爱。 有一次小棠说:“小贝的皮肤不知是怎么长的,如一片牛奶膜,白中透红,毫无瑕疵。” 距离这么近,康平也看清楚了。 小贝浓眉长睫,漆黑眼珠,五官榇托得似恰到好处,但举手投足又充满现代,小小的手,细细臂膀,属于纤瘦形,但不知怎地,她的胸前一点不小,需要用宽大的衣服遮掩。 只听得她说:“……一定不能超过限期。” 康平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当然要准时交稿。” “让我们先来计划一下,你打算用谁做主角?” 这一篇功课占三十五分,由两位同学合作,共做一篇采访,图文并茂,限六个星期内交上去。 如果做得好,大考成绩已经有六成把握。 康平笑:“有些同学已经决定哗众取宠,访问清道夫。” 小贝也笑,康平不敢逼视她的笑靥。 “也有人要采访社会名人,像成功的商家、演员、作家。” 小贝问:“你呢,你想访问谁?” “我不肯定。” “小孩如何?” “小孩?”康平一怔。 “是呀,譬如说:一个中等家庭内三年级小学生的心声。” “太特别了!”康平兴奋地欠了欠身。 “很少有人关心小孩真正需要什么,无疑现代儿量已被物质宠坏,但内心世界倒底如何,还需他们亲口道来。” “不容易写呵。” “太容易就取不到分数了。” “哪一家的孩子?” “我有两个侄儿,”小贝说:“可惜长住三藩市。” “我姐姐有个女孩,十岁。” “好得很,就是她如何?” “实不相瞒,姐姐与姐夫去年分手,孩子的情绪尚未平复,不知适不适合接受访问。” “我们当与她闲谈好了,为访问时不必公布真姓名。” “但是图片” “拍侧面或是背部,甚至一双大眼睛的特写。” 康平怔怔地看着杨潇贝,她的脑筋好快捷,令康平钦佩。 她忽然问:“永棠她们用谁做主题?” 康平据实答:“我不知道。” 小贝嫣然一笑,“你不准把我们的计划泄露出去。” “当然不会。” “不许告诉永棠。”她微微仰起下巴,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恳求,一点点恐吓,一点点娇嗔。 康平向她保证,“不说。绝对不说。” 小贝很高兴,“明天,我们约个地方,陪你外甥聊天。” “蜗居地方浅窄……” “得了,康平,同学之间还来这套,将来出到社会,你才使这十八般武艺未迟。” 有人说过,漂亮的女孩子没有脑筋,这人要打手心。 “我们出去喝下午茶。” 康平随她走到泳池边,饮料点心已经准备好,小员亲手替他调柠檬茶,那一整天,康平脚步浮浮,如踩在九层云里,他在黄昏回到家里。 永棠电话跟看来,她取笑他:“佳人之约如何?” 康平说:“大家同学,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决定人物没有?” “决定了。” “能不能透露消息?” “不能。” “啐,你不说,我也不说。” “大家都不说最好。” “你看你那铁面无私的样子,”永棠笑,“明天去看电影可好?” “明天我们已经要开始工作。” 永棠吃一惊,“这么快?我不相信,没想到杨潇贝在你督促下进步神速。” “你们低估了她,她带领我才真。” “是吗?我不同你讲了,我也要开始忙了。再见。” 可爱的永棠,她一点也没有私心,永远光明磊落。 康平拨了个电话给外甥小自由,他平日很少同她说话,忽忙间只觉得她总是依偎在母亲身边,很静很乖。 此刻他有点内疚,啧,不是个好舅舅呢。 他约了小自由第二天中午见,先同她吃中饭,联络感情。 姐姐笑,“怎么抽得出来的空档,照顾我们妇孺?” 康平惭愧。 小自由长高许多,脸上偶而会露出落寞的样子,但一当发觉有人注视她,即时会换上礼貌的微笑。 康平问:“三年级?” “四年生了。”她答。 “功课可应付得了?” 小自由笑笑,“有些行,有些不行。” 他们坐在郊外海滩边一个叫阳台的地方午餐。 杨潇贝来了,花裙子,小上衣,美丽一如蝴蝶。 她并没有带照相机,看见小女孩,十分尊重与她打招呼握手,小自由立即喜欢这位姐姐。 她没有问功课,只是与小孩闲谈。 吃甜品的时候,她说:“一块好蛋糕在生活中太重要了。” 小自由点点头。 杨潇贝温柔的问:“还有什么是生活中不可欠缺的东西?” 小自由想一想:“干净的替换衣裳。” “呵,那当然。” “热的食物在肚饿之前已经摆在桌上。”. 杨潇贝的声音更加轻轻,“嗯,说得对。” “还有,爸爸妈妈尊重我,以及我的朋友。” 康平十分震惊。 十岁的小自由语气完全像个大人。 康平真正呆住。 只听得杨潇贝说:“看我带来什么礼物。” 她自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蝴蝶结,扣在小自由头发上。 小自由高兴极了,“你是舅舅的女朋友?” 杨潇贝笑,“我们是同学。” 她同小自由聊了一个下午。 把外甥送回去的时候,康平问:“下星期我们再见面好不好?” 小自由喜出望外,“真的?” “同妈妈说:老时间我们来接你。” 小自由似恢复童真,笑着进屋里。 康平异常唏嘘。 小贝看他一眼,“我们对她动了真感情。” 康平点点头,他暗暗自责,早应该注意到这个孩子,给她温暖。 “原来她跟父亲住的那阵子,一套校服要穿一个星期,所以干净衣裳有那么重要。” 好可怜。 “她父亲老叫她吃冰冷的烟鲔鱼三文治。” “小孩子很难吃得惯那种调调。” “她希望有人帮她洗头,希望母亲无需加班工作,希望偶然有人接她放学。” “有没有希望父母复合?” “没有,她很实际,亦很聪明,知道此事已无希望。” 康平太息。 “我回去写第一章,康平,下一章你写。” “好,这次你写她的生活,下次我写她的精神状况。” “康平,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拿到高分。” “嗯。” “下星期我带照相机出来。” 他们在街上分手。 她工作时那种挥洒自如,充满信心,与伙伴有商有量,互相迁就的诸般美德,尤胜她外型。 这位女同学,前途末可限量。 人们如果净把注意力放在她面孔上,损失惨重。 康平约永棠放学后见,小棠忽忽忙忙的来了,只给康平十分钟时间。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小棠似笑非笑的看住康平:“有人碰见你们俩在浅水湾漫步,这叫做功课?” 康平啼笑皆非,“谁这么多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这么多是非,就因为有你这种人爱听。”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下次再听你教训。” 小棠同他疏远了。 康平有点患得患失,原来,他喜欢小棠,远比他知道的要多。 人连自己的心事都不知道,如何盼望他人了解? 平时只当与永棠似兄弟姐妹一般,现在才晓得,不止这个程度,他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还有其他。 康平搔着头皮,好不烦恼。 这一篇功课可真的把全班同学搞掺了,没有一丝空闲,平日打球、游泳、看电影的时间全部奉献出来还不够,每个晚上临睡时还念念不忘。 小贝花了三天时间写好第一章。 康平看见之后大吃一惊,太可怕了,做梦都没想过杨潇贝的中文已经已去到那样的程度。 第一章文笔简单,用字浅白,不落俗套,感情真挚,康平只怕他的第二章拍马都追不上。 他开始有心理负担,做事一有压力,便不能放松双手好好的干。 康平对小见说:“第二章由我来做,你不必出来了。” 小贝沉吟一下,“也好,这次你单独见自由,下星期我们才会合,反正我想抽时间去逛书店。” “永棠也喜欢逛书店。” “你很惦念她吧?” “是。” “永棠真幸福,有你这样的男朋友。” “我们……”康平想说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但一时不能否认,他牵牵嘴角,维持缄默。 “永棠那种开朗潇洒的性格叫每个人都喜欢。” 杨潇贝的观察力极强。 不得了,康平想,这年头优质女性越来越多,男士们若不加把力,很容易便落后失势。 他问小自由:“有没有想过,长大了想做什么?” 小孩的答案是惊人的:“无论做什么,我都要赚很多很多的钱。” 康平吓一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那样,妈妈的烦恼可以减少。” “你妈妈的财政状况不错呀。” 自由不出声。 康平发呆,从外甥嘴里,他这个做舅舅的发现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 把小自由送回去的时候,康平问姐姐:“一家人,有事为何不说出来?!” 姐姐一怔,缓缓坐下,“你知道父母从来没赞成过我嫁那个人。” “整件事已经过去。” “我浪费了六年时间,拖着一个贬了值的身份,与一个稚龄女孩,还能怎么样?” “父母会原谅你的。” “原谅?”姐姐倔强的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何用任何人原谅,你这话说得太好笑,除了我之外,尚有什么人蒙受过损失,完了我还要旁人原谅?” “父母不是旁人。” “没有在患难时支持过我的,统统是旁人。” 康平觉得姐姐太过偏激,这种态度明显地影响了小孩。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父母没有余力。” 姐姐笑了,“那活该他们丢面子,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 康平叹口气。 “我们不说这个,你把小自由带到哪里去?” “我俩看了一场动画电影,吃过午餐,逛了街。” “怎地好兴致,发生了什么事,以前你半年也不来一次。” “以前我错了。”康平很直接的说。 姐姐又觉意外,笑问:“怎么,到此时此刻才决定支持我?” “迟好过永不。” 姐姐感动了,伸手过去握住康平的手。 小自由在一旁说:“舅舅的女友好漂亮。” 姐姐看着康平,“这是真的吗?” “我有好几个女朋友呢。”康平说笑。 小自由忽然不高兴了,“同爸爸一样,太坏。” 她母亲连忙哄她:“舅舅开玩笑,不是真的。” 这个小孩的心理状况,足可以为一本书。 意外收获是,两姐弟也获得新的了解。 有没有人统计过,托世在同一个家庭成为同胞手足的比率是几分之几?机会应当极微极微,但似乎没有太多人有这一份缘份。 临别时小自由追到门口,“舅舅,下次什么时候来?” “以后至少每个星期来。” 姐姐笑,“别乱作应允,届时有美来约,立即就推掉我们。” 康平笑,“我带美人一齐来。” “美人会反对的。”, “是吗?那就不是美人了,不合标准。” 姐姐笑了。 回到家中,康平一吐为快,挥笔疾书,也不觉得累,一直写,等到抬起头来,天已经鱼肚白。 康平苦笑,从来未试过这样用功做一篇功课。 恐怕,这已经不止是一篇功课了。 他叹一口气,放下笔。 改天再修改填充吧。 谁知杨潇贝不请自来。 康平还躺在床上,母亲满脸笑容的进房来叫他:“有同学找你。” 康平连忙掬一把清水洗过脸迎出去。 小贝买来一大篮水果,正与康母聊天。 看见康平,她说:“伯母说你写功课通宵不寐。” 康平点点头。 “我可以看看吗?” 康平请她到房间。 小贝一边看一边把文中白字、别字、错字全部顺手改掉。 康平听音乐。 半途小棠的电话来了。 她仿佛满怀心事。 “小棠,不是有什么挫折吧?” “不不不,”她叹口气,“是那篇功课。” “进行得不顺利,玛莉不同你合作?” “不是。因为访问一个人,发现许多从前看不见的坏现象,令情绪大为沮丧。” 康平笑,“那么,你所写的,一定不是明星或是歌星。” “我知道有人访问红女星。” “开始动笔没有?” “下星期我们一起写。” “打算写多少字?” “不一定,我不打算拖,字数并不代表什么,内容至要紧。” “说得对,”康平问:“下午要不要出来?” “我要去找资料。” “那么改天见。” 小贝转过头来问:“是永棠吧?” 康平点点头。 小贝笑:“不准把题材说出去。” “绝对没有。” “都说你会为永棠做任何事。” “都说?那是谁。” “诸同学呀。” 康平苦笑。 “康平,你写得太好了,读得我十分感动,这篇功课你真的帮了我。” “你真客气,把话掉转来说。” 小贝微笑,“我影印一份,迟些拿去打字,钉装好,看上去卖相较佳。” “别忘记图片编排。” “是,要替小自由拍照。” “让我来吧,舅舅替她拍,比较自然。” “你有没照相机?” “只有那种小小全自动的。” “我有拍特写的镜头。” 杨潇贝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还有,要器材有器材。 但是康平心中所牵记的,仍是永棠。 以前天天见着,不发觉,小别之后,特别显形。 小贝的相机与摄影技术均一流,康平由衷佩服。 他忽然想到永棠不懂拍照。 晚上拨电话过去问:“有无难题?” 永棠答:“玛莉可以补足我短处,喂,不同你说了,我们要赶正经事。” 康平茫然若失。 两个星期后,大功告成,完整的报告出来,康平与小贝都有点自豪。 “这不算骄傲,这只是成就感。” “在人家眼中,也许就是骄傲。” “人家说什么,不要去理他。” 功课完成,两人的合作关系也告一段落。 小贝说:“康平你真是一位好同学。” “你也是,小贝,这次合作绝对是愉快的经验。” 把功课交上去之后,两人握手道别。 那天下午,康平跑到永棠家去看她。 她不在家。 他便坐在楼梯上等。 幸亏没到一小时她便回来,看见他,一脸诧异,“你!” 康平站起来傻笑。 “你怎么坐门外,我家的沙发难道不舒服?”永棠怪心痛的,“呆瓜,等了多久?” “不很久。” “还不快进屋来。” “交了功课没有?” “刚交完回来。” “现在可以揭盅了吧,你写过些什么,有哪种感慨,都可以一一详细道来。” 永棠凝视他,“你先说。” 康平摊摊手,“从何说起?” “从杨潇贝说起。”永棠挤挤眼。 “不,从我们的题材说起。” “你们的主角是谁?” “一名十岁的小女孩。” “哎呀,我们找到一位八十岁的老婆婆。” 康平不由得说:“好极了。” 各有各的独门心思,都不同凡响,将来出到社会,不知要历劫多少场更性恶性的斗争,才能应付竞争,做到出人头地。 “先坐下喝杯茶,”永棠停一停,“小贝呢?” “我怎么知道?”康平坦然无惧。 “你不关心她的行踪?” “我盯你还来不及呢。” “真的?” “对了,你有没有兴趣认识一位小朋友?” “谁?” “且听我慢慢道来……” 《求求你离开他》 这一天,同所有的星期五一样,哲芳一到办公室已经觉得疲倦,毕竟是周末,劳累了四天,体力无以为继,她看看其他的同事,他们亦是面无人色的居多。 哲芳苦笑摇头。 小白领生涯不好过。 平常多少要受上司气,同事都在座位边贴着座右铭,什么“百忍成金”、“终朝一日龙穿凤”、“时来风送滕王阁”之类,看了令人既好气又好笑,又忍不住心酸。 哲芳叹口气坐下来,桌子上一大堆新闻稿,看样子都得在今日做妥送出,也许需延迟到七时才可下班。 桌子上电话铃响,才八点四十五分哪,是谁? 哲芳拿起听筒:“新闻组陈哲芳。” “求求你!” 哲芳一怔,“什么?” “求求你!”那边是一把女声,憔悴地、苦涩地、十分无奈地说:“求求你!” 哲芳大惑不解,“求我?”她笑,“小姐,你有什么请求?” “求求你,离开他!” “什么?喂喂。” 那边哭了,接着电话切断,线路只剩下胡胡声。 哲芳大奇。 她听得很清楚,电话里有人说:求求你,离开他。 六个字。 很简单,你,是指哲芳;他,是一个男人;电话那一头,是苦主。 她控诉哲芳抢夺她的爱人,所以求哲芳离开他。 哲芳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一笑置之。 不错,哲芳的确有男朋友,但王兹华是她中大学同学,哲芳与他从小相识,她太清楚、了解他了,兹华并没有其他异性朋友。 所以,哲芳经过一番推理,得到的结论是,电话拨错了号码。 可怜的女孩。 哲芳摇摇头,换了是她,才不做这种傻事。 他要走,让他走好了。 再不甘心,再伤心欲绝,也不能纠缠,因为他有权更改意愿;而且,人要自重,然后人重之。 人生苦短,又有那么多要事待办,感情上更应拿得起放得下,否则都不用读书创业了。 十八廿二时热恋过一番应该心足;往后,宜采取较为理智的态度。 一个上午,哲芳把桌上的文件处理掉一半,十分有成就感。 工作虽然辛苦,但证明了自己有能力的一刹那,哲芳满心舒畅。 在家呼奴喝婢搓牌逛街固然延年益寿,却不能真正算作社会的一分子。 哲芳伸长双腿,吁出一口气。 同事们出外午餐,她取出一只苹果咬一口。 天气炎热,肠胃清一点好。 电话铃响。 哲芳甫取起话筒,便听见同一把女声说:“求求你……” “小姐,”哲芳打断她,“你搞错了。” “不,求求你!” “我不认识你的男朋友。” “求求你离开我丈夫!” “我不认识任何有妇之夫!你误会了,请你查探清楚。”哲苦尽量把声音放轻。 那边只是哭泣,无论她是谁,哲芳肯定她精神受到极大的困扰。 哲芳一向对同性非常友善,便劝道:“小姐,你要看开点,生活中还有其他美好的人与事。” 她只是哭。 “我要挂掉电话了,请保重。”哲芳放下听筒。 一位女同事过来问:“是谁?中饭时间也不放过人。” 哲芳笑,“是一个无头的怪电话。” “哦,猥亵性的?” “不,是一个女人,叫我离开她的丈夫。” 女同事笑:“你有没有做过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当然没有,世上那么多男人,为什么要去三败俱伤?” “好!”女同事竖起大拇指。 “这女子是谁呢?” “整天骚扰,真的蛮烦的,应付不了,大可报警。” “不,已经够可怜了。” 傍晚下班,哲芳疲倦间,耳畔似有哭泣声“求求你……”。 神精衰弱,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 兹华本来要接她下班,临阵退缩,“哲芳,家母有点不舒服,我们明天上午见。” 已经第三次了,哲芳颇担心伯母的健康,要去看她,兹华又说老人家不想见客。 回到家,淋一个浴,把双腿搁起,松一口气。 明天星期六,情况大好。 电话又来了,莫非是兹华。 不,不是,一开口便“求求你”,哲芳啼笑皆非,“你怎么打到我家来?你从哪里得到这个号码?同你说,小姐,你弄错人了,我是无辜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 那边根本不理哲芳,自顾自幽幽诉苦:“每个周末他都说母亲生病要外出,其实他另外有人……” 哲芳心一动。 她放下话筒。 这提醒了她。 隔一会儿,哲芳忍不住,拨到王家去。 来听电话的正是王伯母,声音清朗,语气明快,“哲芳?你好吗,怎么不来看我?” 哲芳心中咚一声,老人家哪里有什么不舒服? “天气热,伯母,你要当心身体。” “托赖,哲芳,我们都很好,对了,兹华好几个礼拜没来,他公寓的电话老没人接,你看见他时,同他说一声,他弟弟有事要跟他商量。” 哲芳完全呆住。 母亲以为他在女友处,女友以为他在母亲处,结果他两边摆空城计。 王兹华有什么苦衷? 哲芳怔怔地坐在电视机前,视而不见。 若不是神秘女土一言提醒了梦中人,哲芳还胡涂着呢。 但是,此刻她已经知道真相,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同兹华走了有五年,哲芳是想同他结婚的……别太多心了,也许他另外有事,不一定有第三者。 深夜哲芳才上床。 第二天早上,电话铃响了。 “哲芳?”是王兹华。 哲芳立刻问:“你在哪里?” “在家呀。” “家?”哲芳狐疑地问。 “哲芳,你听我说,老板叫我到飞机场去接一个日本客人,我不能来了,你自己找节目吧。” “喂,喂。” “我就要出门,什么事?” “令堂叫你同她联络。” 兹华在那边一呆,乾笑数声,“我昨晚才见她来,老人家记性恁地坏。” 哲芳不相信王兹华会睁着眼睛对她扯谎。 “我要走了,我们再说吧。” 哲芳真想扑到他公寓去大兴问罪之师,她气,气得双手冰冷,面颊发熨,她真没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平日理论多多,一日亲身体验,还不照样手足无措,哲芳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维持镇静。 她做了一杯冰茶,坐在厨房里,拿起早报,发觉一双手簌簌地抖个不停。 哲芳掩住面孔。 她想到那个无名女子所说的:求求你…… 不,她不要沦落到那种地步,她要庄敬自强。 电话铃声如箭般剌耳。 哲芳一听到女声就歇斯底里,“你是谁,你倒底是谁?” “哲芳,你没有事吧,我是表姐。” 哲芳惭愧,“表姐,什么事?” “有话同你说,一起喝茶,我半小时后来接你。” 哲芳已经猜到表姐要说什么。 当事人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车子准时抵达。 表姐待哲芳上车坐好便书归正传:“你知道我同王兹华服务的公司有生意来往。” “知道。”哲芳声音有点僵硬。 “王兹华追求老板的千金你可晓得?” 哲芳耳畔嗡嗡作响。 “通行都知道了,”表姐惋惜地说:“那位小姐暑假回来看见王兹华便表示友善,王兹华把持不住,昨晚他俩齐齐参加宝狮银行的舞会,很触目呢。” 哲芳沉默。 “他还瞒着你?” “我同意双方冷静一下。” 表姐默默头,“应该的,一男拖两女,成何体统,叫他考虑清楚再说。” 哲芳忽然发觉,她与王兹华晚上已有很久没有见面,上个星期,只与他吃过一次午饭。 笨,太笨了,竟无知无觉地任他摆布。 “哲芳,千万不要跟他吵,一传出去,你的名誉扫地,以后不用见人,非得大方不可,记住。” “是。” 表姐叹口气,“从头再来吧。” 哲芳惘然问:“那位小姐,长得可美?” “傻瓜,美女一毛子一打,人家是什么家世,你不想想。” 哲芳长长叹出一口气,“表姐,你送我回去吧。” “不准,值得吗,不吃不眠,人家照样拥美共舞,何必糟蹋自己。” “不,表姐,我实在不行了。” 哲芳忽然呕吐起来。 她表姐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她受了内伤,只得送她返家。 哲芳一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全身炙痛,像不知有什么毒虫在狠狠啮咬她每一根神经。 哲芳慢慢爬起床,对自己说:拿点现代女性的精神出来,不能就此倒下。 她用冷水敷一把脸,忽然之间,内心通灵,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被抛弃了。 哲芳忍不住痛哭起来。 电话铃催她覆话,这下子可好了,呜咽人对呜咽人,那位太太坚持错到底,“求求你┉┉” 哲芳尖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我自己唯一的男朋友都叫人抢走了,你我同是伤心人,不要再开我玩笑好不好?” 那边静了下来。 哲芳问:“你是谁?你可以告诉我,我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被弃之苦,原来我们都是他们眼中的次货,一遇到更好的,他们立刻迎上去,把我们当垃圾,但是这位太太,请你振作,不必求什么人离开他,没有他们,我们一样要活下去。对,活得更好更健康,将来他们会后悔,明白吗?我说的你明白吗?” 那边不答话。 哲芳苦笑,“不管你是谁,多谢你提醒我,否则的话,我还会一直被蒙在鼓内,原来他明目张胆,全世界都晓得了,独剩我这个小丑,我很感激你,早一点知道,好早一点另作打算。” 电话那头一点声音也无。 “喂,喂。” 电话挂断了。 哲芳忽然大笑,笑得流出泪来。 那个神秘的女子本来想诉苦,谁知反而成为哲芳诉苦的对象。世事奇不奇,妙不妙? 她倒了一杯酒,坐下来。 她举杯致敬:“祝我重新站起来!” 喝光了酒,哲芳倒下来。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有人推她,“哲芳醒醒!哲芳。” 哲芳睁开眼睛,看到王兹华的面孔。 他总算出现了。 “你再不醒,我就要召救护车了。” 哲芳闻到自己浑身酒味,觉得十分不堪。 “你去淋个浴,我等你。” 是摊牌的时候了。 “门匙何来?” “自你表姐处取来。” 哲芳拚命用香皂由项至踵洗刷全身,又用药水漱了口,虽然头痛欲裂,已经判若二人。 她坐在兹华面前喝冰冻番茄汁。 兹华不敢看她的脸。 她等他开口,他却像哑巴。 兹华额上的汗越积越多。 哲芳忍不住,“我都知道了。” 这样明目张胆,不知道才怪。 “你要分手,就分手好了。” 兹华一震,仍然无话。 哲芳站起来,“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哲芳……” ”不用解释,一切解释,不外是维护你自己,数我的缺点,我愿意无条件退出,请勿侮辱我的外型、性格、生活习惯,失去你已经足够,勿再令我失去自尊。” 兹华觉得哲芳每句话都说得实实在在,无懈可击,他站起来,鞠一个躬。 哲芳想到五年感情从此泡汤,眼泪似涌,但还是打开大门,送走兹华。 她竟不辨今夕是何夕。 看到报纸,再看天色,才知道是星期日黄昏,胡里胡涂,这些难过的日子不晓得要怎么样的过。 星期一还是上班去了。 两个同事紧张地走过来,“哲芳,有没有再收到神秘电话?” 哲芳无精打采,不知她们说的是什么。 “哲芳,大告而不妙,原来这间写字楼里发生过怪事。” 哲芳一点兴趣也没有,憔悴地低着头。 “哲芳,这个悲剧故事你非听不可。” “是吗?” “哲芳,五年前坐这个位子的,是一个抢人家丈夫的女子。” 有这种事?哲芳抬起头来。 同事惶恐地说下去:“那位太太,受不住刺激,自杀身亡;之后,那个第三老就常常接到无头电话,口口声声说‘求求你离开他’。” 哲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瞠目结舌。 “这件事是真的,报纸当头条登过,不到一个月,那第三者就进了精神病院。” 哲芳定定神,“我又不是第三者,怕什么?” “你好大胆子。” “许是第三者作贼心虚,疑心生了暗魅。” “哲芳,我看你还是调一个位置吧。” 哲芳摇摇头,“你们从哪里听来这种神怪故事。” “老职员全知道,不信你去问问。” “我不怕。” “哲芳,人家说,时运低会接触到……” 哲芳打断她,“已经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会一天比一天好。” 同事很佩服地看看哲芳,“对,你说得有理,你的态度正确,邪不胜正,让我们开始工作。” 哲芳笑了。 虽然有点苦苦的,但笑容毕竟是笑客。 哲芳人缘好,同事们知道了她的失意事,暗暗成立了多个小组,每组一两个人,每天下班,陪哲芳逛街喝茶吃饭看戏,消磨到十点多十一点,才放她回家休息,免她空虚无聊。 哲芳非常感激,为了尊重爱她的人,天天都玩得高高兴兴。 午夜梦回,虽然尚会悲从中来,但情绪已受到控制。 她没想到还会接到那位太太的讯息。 已经下了班,大雨,电话铃响。 哲芳本来不想接这个电话,但是尽责,怕也许是哪间报馆查询重要的资料。 哲芳取起听筒。 “小姐,又是我。”凄凄惶惶微弱的声音。 “啊,是你,”哲芳问候她:“这几天好吗?” “你好吗?”对方反问。 “我很好,谢谢你,听声音应当听得出来,不会是假,我正在适应新环境。” 对方过一会儿才说:“你真勇敢。” “你也可以做得到。” “太迟了。” “胡说,迟好过永不。” “我很佩服你,有胆量与我说这么多话。” 哲芳笑,“大家都是女性,我应当害怕吗?怕什么?” 那位太太感喟地说:“正人君子,的确什么都不用怕。” “过奖。” “我要向你学习。” “不要客气,你若果闷,便打过来聊几句,我很高兴你已搞清楚我不是那个第三者。” “骚扰你了。” “别放在心上。” “谢谢你宽宏大量。” “这位太太,我劝你一句,无论那第三老是谁,都无关宏旨,不要再去研究。” 她又沉默一会儿,“陈小姐,你真正磊落,真正潇洒。” 哲芳苦笑,“背后也很多眼泪的。” 她们暂时道别。 女同事问:“谁?哲芳,你当心点。” 哲芳答:“是一位苦恼的女同胞,你们别多心了。” “你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样才好,也许她是我们大老板的太太,就因为不知姓名,所以才讲得痛快。” “这么奇?” “嗳,讲多了,有默投机。” 女同事摇摇头,不置可否。 那天买不到戏票,哲芳提早回家。 买了两双新鞋,她在试穿。 王兹华知道后会怎么想?陈哲芳失去了他,还不是茶照喝街照逛,一切如前。 门铃响,哲芳惊奇,这会是谁? 她去开门。 们外站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孕妇,廿多岁年纪,打扮得很整洁,怯生生说:“陈小姐,怨我冒昧。” 哲芳说:“我知道你是谁,请进来。” 她手上提着糕点。 “你看,陈小姐,我怀着他孩子,却遭他遗弃,你不怪我到处诉怨吧。” “我无限同情。” “陈小姐,我本人姓周。” “周女士,请坐。” “我已经决定搬出来,把孩子养下,从头开始。” “好极了,需要帮忙的话,告诉我一声。” “你已经帮我很多,”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想告诉你,以后我都不会再麻烦你。” “你还没告诉我,当初怎么会拨错我桌上的号码。” 周女士抬起头,目光有点诧异,随即说:“误会,纯属误会。” “那么,就让误会持续好了,我不介意与你聊天。” “不方便的,所以我今晚来道别。” “你要到别的地方去?” “有一位亲戚在外地,我打算去投靠他。” “你要照顾自己,还有,别忘记我这个患难之交。” 周女士点点头,“时间不早,我要回去。” 哲芳披上外套,送周女士到楼下,看见司合,打个招呼,叫了车子,看着她坐好,才回家。 周女士送来的糕点十分香甜,哲芳吃了一角。 当时哲芳不觉有什么不妥,觉得疲倦,便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才发觉疑点甚多。 也不是不能解释的,能找到陈哲芳的电话,就能得到她的地址。 那吃剩的大半个蛋糕,却在一夜之间霉烂了,哲芳只得把它扔掉。 上班时见司合还没有落更,便向那老头颔首,叮嘱道:“假使昨夜那位太太再来,马上通知我。” 老头莫名其妙,“哪位太太?” “昨晚与我在这里等车的年轻太太。” 老头吃一惊,“陈小姐,昨夜十点多你一个人下来站了十分钟似等人模样,后来又走开,我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车子。” 老眼昏花,哲芳不去与他计较,自顾自上班。 周女土以后要是真的不同她来往,她会想念她。 到了写字楼,发觉那两位最亲厚的女同事正在交头接耳。 哲芳笑问:“什么事?一讲是非,特别精神。” 她们抬起头,“咦,哲芳,你倒是神清气朗,一睑的乌云散得无影无踪。” 哲芳咛道:“你们才乌云盖顶!” “真的,前些时候,你气色好坏。” “废话连篇,办公时间已到,老板要骂了。” “我们找到旧报资料,影印一份,在你桌上。” “什么资料?” “喏,那宗三角恋爱。” “呵。” 女同事说:“那个姓周的女人真可怜。” 姓周?这么巧。 “从照片上看,长得还真清秀。” 哲芳怔住。 那份报章的影印本就在哲芳面前。 哲芳考虑了三分钟,把纸张团皱,扔到废纸箩去。 她不想知道那么多。 周女士帮了她,她也帮了周女士,就是这么多。 周女土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哲芳不理,也无意去追查。 哲芳相信她没有恶意,不管她是谁,她们曾经交换意见,共渡感情黑暗期。 哲芳祝福她。 《小邻》 打了电话给丽玲。 她那个佣人,说她不在。 最近她是越来越难找了,老是不在家。 说怎么也是她的男朋友,怎么可以老找她不到。 那女佣人的“汪小姐不在”,使我觉得心烦。 我讨厌人家这样敷衍我,尤其是一个女佣人。 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也是丽玲数千追求老之一。 丽玲才一个人,住在一层屋子里,何必要这么排场。 要佣人来干什么呢?这年头的佣人又不便宜。 她生活得这样舒适,给我自卑感。 难怪她常说:“家杰,不是我不肯嫁给你……” 她一定是嫌我经济情形不好,我很明白。 不过她看中我,我也应该觉得荣幸。 她说她很喜欢我,这我相信,否则她没有必要与我在一起,与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是一个穷画家。 但在这么小的屋子里头,两间房间,一间乱得垃圾堆,一间睡人。 比起丽玲的家,可差远了。 但是我拒绝到她的家里去,一坐到她那间铺天津地毯的客厅,我便有种吃软饭的感觉。 我跟她说过,“丽玲,你要见我,便来这里,别把我当其他男人,会像一条狗那样的跟在你身后。” 我那样对她说过,她对我算是相当服贴的。两三年来,我与她一直是这样。 很高兴最近这一年,我终于挣到了一点名气。 丽玲也替我高兴,我看得出那是真的。 只是她自己,一个女孩子,担任什么经理的位置呢? 若真是经理,倒也罢了,但是那家化妆品公司,只不过是支她一份高薪,然后叫她去参加一些无聊的宴会,做一些类似公共关系的工作。 这些在我眼里是无聊的,但是我既然养她不起,她做什么职业,我也无法干涉。 周末找她不到,我觉得心烦。 她有时候,会到这里来请我吃一顿饭。 有时候,会弄咖啡给我喝,她很能干。 廿六岁的女孩子不太小,但是成熟。 我比较喜欢成熟的女人,丽玲与我同年,但是相形之下,我是比较孩子气的。 也许隔一个钟头再打一次电话吧。 我脱了鞋袜,双腿搁在茶几上,休息着。 这些日子,真是很累的,一共卖出了三幅画。 成绩真的不错。我开心地想,虽然到今天,画已经变货品了。 我叹出一口气。 我跑过去开了电视,倒了一杯甜酒。 一个人清静点也是不错的,我想。 至少我知道丽玲也许会想念我。 就是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一手拿起。 “家杰?”那边传来清脆的声音,正是丽玲。 我叹口气,唉,这年头,没电话怎么活啊。 “丽玲,上哪去了?” “没有,公事,在喝下午茶。”她说。 “你倒快活,”我酸溜溜的说:“我呢?” “别说风凉话好不好?陪老头子谈生意有什么快活的?”她反问。 “老头子的运气一向好。”我说。 “可不是。”她也笑了。 “今天晚上行吗?”我问。 “晚上再说,你乖乖的在家里,知道吗?” “我哪一次不是乖乖的在家里阿。” “好了,再见。” 我挂上了电话。 我松了领带,解了衬衫钮扣,洗个冷水澡吧。 正当我开了莲蓬头,涂了一身肥皂的时候,猜什么?就像电影里那样,门铃响了。 谁啊? 我抓起一条大毛巾。送汽水?不会。报纸?不会。 我裹好身体,的脚,又弄湿了地毯。 我拉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又关好它。 门外站着一个女孩子! 我定定神,又拉开门,这次开得很少。 “什么事,找谁?”我问。 门外那个女孩子笑笑,“你姓张吗?” “是。”我说。 任何人都会知道我姓张,我大门上贴着一个“张”字。 “我住你隔壁。”她说。 “隔壁?”我问。 “ a座。” “啊,”我说:“新搬进来的?”. “唔。”她点点头。 “有什么事吗?”我怀疑的问。 “我们家的冰块用光了。你有冰箱吗?” “有。” “借点给我?”她递过来一只冰桶。 “这——你进来好吗?”我问。 “好。”她一脚踏进来。 我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于是马上走进房间。 再尴尬没有了,我匆匆忙忙的套上一条粗布裤子。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她坐在客厅里,看着我笑。 我也向她笑笑。 “厨房在这里。”我说。 她站起来。“对不起,”她说:“我看得出你在洗澡。” “没关系。” “太不好意思了。”她说。 我拿出了冰格,替她把冰倒在桶子里。 她很年轻,实在还是个孩子,有点瘦,但是很漂亮。 眼睛圆滚滚的,头发梳两条辫子,额前勒一条珠带,好像印第安人。 天气已经这么凉了,她还穿着薄薄的衬衫,一条鲜红的短裤。 我想丽玲早就把皮大衣给披出来了吧? 她是娇美的,两条腿的线条很美,我猜她大概是十七岁。 她笑笑,“谢谢你。” “不客气。” “我们家开舞会,你有兴趣过来吗?”她问。 “我?” “是的,我们会欢迎你。”她很诚恳的说。 “我不过来了,我等一个朋友。”我说。 “啊,”她看我一眼,“那我过去了。” 我替她开了门。 小女孩走出去了。 关上们我松口气,连忙脱了衣服再洗澡。 冲干净了以后我精神为之一爽,连忙开了窗,让空气流通一下。 这种天气真舒服,我告诉自己。 电视上在做的节目,也实在不错,我看得入神。 一会儿丽玲会打电话给我,我想,再好没有。 我要养足精神陪她去玩一个晚上。 然后在她高兴的时候,我会再把那个已经提过一百余次,不再新鲜的问题:“你嫁给我好吗?” 她终有一次会答应我的,因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基本上她是喜欢我的。 我想到这里,自得其乐的松一口气。 然后门铃又响了。 我跳起来,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 我去开门,又是那个穿红裤子的小女孩。 我无可奈何的笑笑,“又没冰了?”我问。 “不,”她也笑,“我请你吃蛋糕。”她说。 “蛋糕?”我发觉她手上真捧看一碟子蛋糕。 “我生日。” “啊!”我恍然大悟,“请进。”我说。 我接过了蛋糕,请她坐下。 “不好意思,”我说。 “你根本不晓得嘛。”她还在笑。 她那种笑,纯得惊人,美得天真。 “让我看,我应该送什么给你呢?”我问。 “什么也不要。”她笑说。 “这样吧,”我拿起一个瓷瓶,“这是我自己做的花瓶,颜色不错,收下它如何?” “自己做的花瓶?”她笑出来,“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做花瓶,你干什么的?” “岂止花瓶?我还做银的戒指,项链,画画,”我说:“很多东西。” “干么?”她问。 “为生活。”我耸耸肩。 “你是艺术家吗?”她问。 “岂敢。” “我觉得你是,你有长头发。”她天真的说。 “现在每一个人都有长头发。”我告诉她。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晓得。”她忽然说。 “是的。”我承认。 “我叫容儿,”她说:“姓王,三划的那个。” “啊!很好听的名字。”我说。 “你叫张家杰,是吗?” “奇怪,你怎么知道的呢?”我问她。 “看门人告诉我的。他说你常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抬上抬下,弄得一团糟。” “他自己才糟呢。”我说。 她哈哈的笑起来,像听到了最好的笑话。 她是一个容易讨好的小女孩,我这才发觉。 “你那边有很多客人吗?”我问:“不去陪他们?”, “没关系。” “今天是你几岁生日?”我问。 她手里拿着我那只小瓷瓶,翻来覆去的着。 “十七岁。”她答。 “恭喜你。” 她抬了抬眼,笑了。 她有很好看的眉毛,脸上一点化妆的痕迹都没有。 左边脸颊上有一颗红痣。她笑起来很有趣。 我看着她,这个女孩子,她想说些什么呢? “你不会替我画像,会吗?”她问。 “没有必要,我画得不好。”我客气的说。 “你小器而已,”她说:“不肯替我画。” 我一呆,很久没听到这么爽直的话了。 我又看看她说:“画像是那么俗气的一件事。”. “我承认。” “那就好了,乖乖的回去陪客人吧。”我说。 “好。”她拿起那个瓷瓶,走到门口。 我再一次的替她开了门—— 我的妈! 丽玲就站在门口,她的双眼瞄了我一下。 “丽玲,你怎么来了?”我问她。“这么快?” 那个小女孩向我说:“再见。”她也在看丽玲。 “再见再见。”我连忙把她推出去。 她走开了,我把丽玲拖进屋子里,松口气。 “谁呀?”她问我。 “隔壁邻居。” “很漂亮的小女孩,以前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今天才认得的——好了,你别傻了好不好?”, “我傻?”她转身问,表情有点莫名其妙。 “你疑心什么?” “我没有呀。” “那只是个小女孩子。”我告诉她。 她笑了,“我也看得出来,你怎么了?” 我放下心来,“我怕你误会。”我告诉她。 “才不会呢。” “外头冷吗?”我替她脱下外套,一边问她。 “还好,不过这种月份,也该披件外套了。” “是的。” 她看我一眼,长长的假睫毛闪了闪。 丽玲的妆化得很好,但是始终给我一种浓艳的感觉。 浓艳有什么不好呢?我问自己,她是美丽的。 身上的一套米色套装显然是新做的,价钱一定贵。 我将她的外套放好。 丽玲的头发今天往上梳髻,戴着珠耳环。 “怎么?”她故意问:“看我什么,唔?” “着你怎么会这样美。”我告诉她。 她笑了。 “就快卅岁啦,还美?”她嘲笑地说。 “你怎么不给我电话就来了!”我问她。 “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说。 “我真的很喜!谢谢你,丽玲。”我说。 她踱着步,问我:“怎么有块蛋糕?” “刚刚那个小女孩拿来的,她生日。” “顶可爱的。”她看着我。 “什么意思呢?”我苦笑,“你又来了。” “我多心了吗?”她问我,“有没有?” “当然有。但是我情愿你多心,这表示你妒忌。” “谁妒忌?”她笑。 “你。” “去你的。”他骂。 “几时嫁给我?”我问. 她装作没听见,低看头。 我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回答我。”我说。 她还是不响。 丽玲的眼睛低垂着,眼盖膏在闪着绿光。 我吻了她一下。“回答我。”我再说了一遍。 “你怎么搞的?老想这些。”她有点不悦。 “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说:“我爱你,向你求婚。” “我已经把答案告诉过你好多次了。” “但是我总希望你回心转意。”我站起来。 “将来再说吧!” “还嫌我的经济情况不好?”我问她。 “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问:“你讲呀。不爱我?” “傻子!” “那是干么呢?”我问。 “唉你,别逼我好不好?”她叹口气。 “丽玲,你到底在想什么?”我问她。 “你不会了解的,”丽玲说:“杰,我们不说这个。” 我的情绪已然低落了,只抬头向她看一眼。 “瞧你的艺术家脾气又来了。”她哄我。 我不去理她,将我的酒一口喝光。 “有什么意思呢?”她问:“我老远赶来,看你的脸色。” 我不出声。 “别这样好不好?” 她皱上了双眉。 “丽玲,到哪儿去吃饭?”我问她。 “随你。” “我们找一间好点的餐厅?”我提议。 “随便你。” “丽玲,起劲一点好不好?”我劝她。 “怎么不起劲了?”她看着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丽玲,别这么说话。”我摇着头。 “杰,有时候,你真令我心烦。”她说。 “好好,对不起,行了吧?”我说:“向你道歉。” “杰,你看看我们俩的性格,可以结婚吗?” 她脸上一片心灰意冷的样子。 我闷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总要想点理由出来,证明她不可以与我结婚。 我燃起了一枝烟。 “我们今天不要吵架,行吗?大家忍一忍。” “好。”她站起来,走到大门那儿去。 “喂,你干么?”我一手拉住了她。 “我回家去,”她说:“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这间屋子,挂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杂货店。” 我瞪大了眼睛,“但是这是我的出品。” 她摊摊手,“杰,为什么你不可以学学做生意?赚点钱,将来你的妻子也可以有点生活保障?” “你嫌我穷?”我嚷。 “我不与你吵,我回家去了,你要见我,到我家来。” 她一手拉开门,便出去了。 我追她到门口,“丽玲,今天是你先发脾气,记住!” 她已经走进电梯里去了,我呆呆的看着她。 天杀的。总是这样,因为一、两句闲话,便与她吵起来了,真不值得。 应该追下去吗?我问自己。 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我失神的靠着门,靠在门框边。 我听见笑声,转头一看,那个小女孩正盯着我笑。 她用手掩着嘴。 我向她指指,“干什么?” 她摇摇头。 “幸灾乐祸。”我指控她。 “你的女朋友?”她站得远远的问。 “是的。”我双手撑着腰。 “很美丽。”她说。 “算了。”我扬扬手。 “为什么吵架?”她问。 “小孩子不应该太多事。”我说。 她笑,“不与你争,你们这种年龄,总喜欢叫人小孩子。” “你的客人呢?” “回家了。” “不相信,大概还有疯狂舞会吧?”我问。 “没有啦!小孩子哪敢开舞会?”她说。 我笑了,她是个十分有幽默感的小孩子。 “父母呢?” “在房间里。”她说。 “你不是个淘气虫吧?” 她又格格的笑了起来。 她问:“什么叫做虫?毛虫吗?” 她的一只手指含在嘴里。 我真的被她逗乐了。 “搬进来多久啦?” “一个月,早就见到你了。”她告诉我。 “在哪儿上学?”我问。 她说了学校的名字。“最后一年了。”她声明。 “我们做个小朋友吧。”我伸手。 她老远走过来与我握一握手,她的眼睛明亮动人。 我有点感动。 “好,改天见。”我说。 “改天见。”她笑笑。 我关上了门。 我坐下来,本想去找丽玲的,后来一转念头,觉得还是不去的好,免得宠坏了她。 我拿出了油彩,又不想画画,于是掏出了武侠小说,仔仔细细的看起来。 我奇怪丽玲在做什么。 大概她也在想我,像我想她那样。 那该是很好的事情,呕了气便暂不见面。 等好了便再有说有笑的,也没什么不好。 我可以忍受丽玲一切的毛病,因为她对我不错。 几年来她始终只有我一个男朋友,这是我知道的。 只要她单独对我一个人好,即使脾气坏一点,又如何!只要她心里喜欢我就行了。 我自得其乐的看了半天书,很舒服的睡着了。 第二天还要去一次画廊,我告诉自己。 第二天清早我便醒了。打个电话给丽玲吧,我想。 可是那个可恶的佣人又讲:“汪小姐不在。” 她那个可怕的声音,使我不想听。 再听大概画也画不出了,我挂上了话筒。 算了,稍迟一点再打吧。下午也可以。 星期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么早。 也许到理发店去了,我想二定是的。 到了画廊,他们告诉我又卖出了三幅画。 老板开了一张支票,为数甚钜,我兴致更高了。 想把这好消息告诉丽玲,但是又找她不着。 袋了支票,我又走到路上去,画卖出了当然好,只是又变了货品。 回到家里,我才吃早餐,面包做三文治,再开罐头。 我看看那张支票,发着呆。 画能变钱,固然好,结婚得用钱,是事实。 我有种感觉,丽玲始终是嫁给我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叫她吃苦,非得卖画。 我的天。 当初我的理想不是这样的,为一个女孩子我改变了。 不过为丽玲很值得,我这样想。 我吃完早餐,又拍出了油彩,想了半天,又放下了笔。 我并不讲灵感,但是我讲心情。 今天心情,我不想画。 我就是这样,赚不了什么大钱。 我有点静,坐看很是寂寞,我想丽玲。 昨天或许我应该叫她留下来的,真的。 今天把她找到,得好好的哄她回心转意。 就这样。 我坐着坐着,门铃响了。 我向自己微笑,已经猜到一半是什么人了。 我拉开了门。果然是她站在门口。 “啊,小邻居。”我说。 她站在门口,“你好。”她就这么走进来了。 “你有空?”我问:“什么事?” 她在我的藤摇椅里坐了下来。看看我,然后耸耸肩膀,不说什么。我看她的情形,一定是不开心了。 这种孩子,老是闹情绪,不去睬她,让她自己静着坐一会儿,也就没事了,我那么想。 我自己管自画画,拿出了各式各样的画具。 忽然之间,她又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问:“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她摇摇头。 是的,十几岁的孩子,总爱作“我有难言之隐”状。 她不会是例外,见过她两次,我也知道她一点了。 她一定是个顽皮孩子,我得当心一点才好。 想到这里,我是戒心的向她看了一眼。 但是她正在拿着我的油画刀细细加以研究,睁着眼睛,全神贯注,那种天真,叫人心软。 我递给她一盒糖。 她看了我一眼,拿了一颗含在嘴里,露出了一丝笑容。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一颗糖就解决了心事。 其实她有什么心事呢?大不了是与母亲闹意见。 而母亲总是不给她晚上太夜回家之类的,还用问? 我看看她,笑了。 幸亏我没有这样的一个妹妹,否则倒也是够头痛的。女孩子一到了某种年龄,老会时发脾气,一时高兴。看样子这位王小姐情绪已经好转了。 现在我只要等她开口便行啦。 果然,她问了,“这是什么?”他指我的书问。 “一只苹果。”我故意与她胡扯。 “苹果?不像。”她蹲下来看,“是苹果吗?” “你仔细看看就像了。”我说。 “哈,还是不像。” “不像就算了。”我笑着放下画笔。 “我在这里,妨碍你吗?”她好像有点察觉。 “有是有一点,只要不天天这样,倒无所谓。” 电话铃响了。 她要跑进去接听。 “喂喂!”我要喝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她拿起话筒,喂的一声,然后说:“找你。” 我瞪她一眼,“当然是找我了!”我说。 电话是丽玲打来的。这一下子我麻烦了。 她什么都不说,先问:“那是谁?” “丽玲,你好?那是……” “模特儿吗?”她问。 “是的。”我只好说:“模特儿。”我怕解释。 “你又开始画人体了?”她在那边更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真糟糕,“想而已,叫朋友介绍她来看看合不合适。” 说谎就是这样,越说越大,无可收拾。 “我不让你画人体!” 我说:“好的,丽玲,绝对听你话,我叫她回去。” “马上叫她走。” “得了得了。” “肯在陌生人面前脱衣服的,不会是好女人。” “是,丽玲,我马上叫她走。”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你这人,花样越来越多,昨天叫你来,为什么不来?” “唉,又被你推了一次,心情不好。”我说。 她的心情软了下来,“那么我晚上来吧。” 我乘机说:“带点菜回来,煮饭给我吃。” “被你烦死了!”她笑,“好好好,我来了再说。” 我把电话挂断,捏了一把汗。 我对容儿说:“你呀,下次可别再乱听电话。” “啊。” “记着。”我再说。 “你何必那么凶呢?”她说,“你女朋友妒忌吗?” “非常妒忌。一我说。 “她是你要好的女朋友?”她问。 “是。”我答。 “你们几时结婚?”她又问。 “不晓得。”我说,暗自叹了口气。 “她很美丽。”她说。 “谢谢你。” “不过我好像以前也见过她。”她说。 “不会吧?怎么可能?” “是的,一定见过,不过忘了在哪儿了。” “那也算了,想起来再告诉我好了。”我说。 “好,我一定会努力的想,否则你会以为我撒谎。” “你怎么这样多心!”我说。 她笑笑,“因为你刚才骗你女朋友。”她说。 “骗?我可没有骗。” “说我是模特儿,马上叫我走?”她笑。 “算啦。” “为什么不对她说老实话呢?”她问我。 “因为女人没有一个是爱听老实话的。”我说。 “胡说。” 我说:“你乖乖的坐着,否则我真的要叫你走了。” 容儿气鼓鼓的说:“那我走好了。”她站起来。 我摇摇头,“好吧。” “而且你还没有吃我的蛋糕。”她说。 “唉,真的给你怀死了,快点回去吧。” 她自己开了门,走了。把门关得很响。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从来没见过那样顽皮的女孩子。 不但顽皮,而且任性得很。 所以我说过我不喜欢大小的女孩子。小女孩子喜欢给人家受莫名其妙的气,丽玲不会这样对我。 丽玲是成熟多了。 所以我死盯着丽玲不肯放松。 想到丽玲,我心里有无比的满足。 可是当然丽玲也是人,她也有她的缺点,她的缺点美不肯与我结婚,我不明白她。 照我们现在的情形,她实在是应该嫁给我的了,可是她又不嫁,既然不嫁,却又为我吃醋、烧饭、烦恼、生气,为什么? 我不了解她,实在不。 算了,总之她与我在一起,便已经够了,我自己也根本是马马虎虎的一个人。 再说不结婚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年头的男人没有一个肯结婚或是想结婚的,除了我。 也许因为丽玲实在太好了,我才有这样想法。 她不喜欢我画画,但是我做了这一行,她也尽量帮助我,甚至介绍顾客给我。 她帮我忙,帮得很是高明二点也没有给我自卑感。 我感激她,这几年来,我给了她什么呢?一点也没有,我有什么能力呢? 我又拿出了那张支票,看了看。我应该给她去买一只戒指,不管怎么样,我送是送定了。 我看看表,时候还早,可以去一次。 要不要去呢? 丽玲是很熟这一行的,她自己的首饰也不少,但是我的心意,始终是我的心意。 我还是决定自己去买一只戒指,令她惊奇一下。 我想好了以后,马上穿衣服打领带。去买这一类东西,最好穿得整齐一点,否则会被人误会我是去打劫的。我总共才那么几套西装,我挑了一套最好的,然后把头发梳好。 近年来我是有点胖了,穿西装似乎比以前好看。 我袋了那张支票出去,叫了部车子到银行。 似乎也有必要买一部小车子,丽玲会喜欢。 她并不是享受主义,但是小车子也不能算享受,不过令人生活得舒服一点而已。 怎么搅的,我问自己。本人不是最喜欢走路的吗?怎么现在要想到买车子呢? 都是为了丽玲,买什么做什么都是为她。 我有一点牺牲伟大的感觉。 但是讲到爱,便不能提这些了。 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连钻石在什么地方卖的都不晓得,不过我取了钱,不做也得做,于是挑了一家很漂亮的珠宝店走了进去。 店员招呼热烈,拿看几十只戒指给我看,大部份都是设计得极俗气的,看得我不愿意看。 我只好挑了一只清秀点的,价钱一说出来,吓坏人。 我将小盒子藏在口袋里,得意洋洋走出去。 丽玲看到,一定惊喜极了。 我一路走,一路开心,心里并且在计划,该买一部什么车子。 我开车开得还真不错呢,丽玲会欣赏这一点的。 我在路上荡来荡去,老觉得时间还早,我又喝了一杯红酒,等丽玲来烧菜的时候,我们有点东西喝。 回到家里,我发觉自己已经出来一个多钟头了。 一到门口,我呆住了。 丽玲已经站在门口,杏眼圆睁地瞪着我。 “你……”我指着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气问:“吓,说!” “我……”我看她站着,地上又放满了蔬菜鱼肉,晓得她到了已经不少时间了。 “叫我等了半天,你搅什么?” “丽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先进屋子去再说。”我连忙开了门。 “我不进去了!”丽玲的脾气真大。 “为什么呢?你进去,我解释给你听,你就不生气了。”我硬要把她拉进去。 我推了她进屋子,又把菜给她拿进去。 “丽玲,你的脾气也实在太坏了,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叫你等我的,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来。” “你去了哪里?说!”她气愤的说:“是送那个模特儿回家,是不是?” 见鬼的,那里来的模特儿呢? “我去买一样东西送给你,本来要当作神秘礼物的,现在可不行了。” “你买了什么送给我?” 我只好自口袋里掏出那只小丝绒盒子,送上去给她春。 丽玲疑惑的接过了。 “什么?”她问:“戒指吗?” 她打开来一看,呆住了。 “是戒指,”我说:“送给你的。” 她忽然说:“傻子,你怎么会忽然想到……” “没什么,应该送你也很久了。” “在什么地方买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赚来的钱,他们又卖了我几张画。” 她笑了,“我似乎错怪你了,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也别再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了。” “是吗?”我说:“怕我买不起?” “没这种事。”她说:“我不想你花钱。” “戴上它,看看好不好。”我说。 她将戒指套上,“很好者。不过你应该与我一块儿去挑选的,是不是?” “我想令你惊奇一下。” “我是惊奇了。”丽玲说:“但是,杰,你的钱应该储蓄起来,是不是?” 她一连的几个是不是,使我心里不怎么痛快。 丽玲难道不表示开心吗?她应该的,但是她并不表示她是高兴的。 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于是我说:“丽玲,我们开始烧饭吧。” “不,”她说:“我有点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到我床上去躺一躺?”我问。“也好。”她说。 “去吧。” 她脱了鞋子,笑道:“对不起。” 她进去躺下,我在旁边看书,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她说着话。起初她还答我几句,但是不久她便睡看了。 这人,她到底在干些什么?累成这样子,待她醒来,我倒要好好的问她一下。 丽玲这一觉,睡得真甜真长,六十分钟以后,我发觉我肚子已经饿了。 推醒她,叫她弄饭,似乎是很残忍的,于是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我把一切东西都搬到厨房去,一样样的洗干净,尽我的能力煮好。当然不会像丽玲弄得那么好吃,但是也不会太差。 之后我接听了两个电话,都是画廊来催货的。 “货”,我也只好那么说了。只要能赚钱,“货”就是货吧,有什么关系? 我的人生观是大大的转变了。 等我的饭菜已经煮得差不多了,我才去看丽玲。 她转了一个身,没说什么,又想再睡。 我叫了她一声,她没睬我。 “丽玲,”我叫她,“丽玲。” 她睁开了眼睛,合着我。 “起来吧,时间到了。” “我睡了多久?”她低声的问。 我吻了她一下。“一个半钟头了,小姐。” “哎呀,我的天,我不晓得!”她跳起来,“我要弄饭给你吃了,不然你可会要生气啦!” 我笑笑,“另外一个惊奇——饭已经弄好了。” “什么?”她这一次真的惊异了。 “猜不到吧?可以吃哦。” 她笑了。“杰,真对不起你。” “哪里哪里,不必客气。”我也笑。 她拨了拨头发,坐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累起来的,也许是?工作太累了。” 我想到她也真的是很累的,一个女孩子,为了养活自己,出去东奔西跑的,有时候还得展览笑容,这种工作,并不易为呢。 “丽铃,”我说:“你也辛苦了。等我赚够了钱,你嫁给我吧,也不要出去做事了。” 她呆了一呆,然后微微一笑,“等你赚够了钱?几时呢?怕还要等很长远吧?” 我自尊心受伤害了。 丽玲说:“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 “怎么不是侮辱我呢?你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发财,养你不起,对不对?” 丽玲叹口气,“你这人,怎么这样横蛮?” 我跳起来,“你要嫁有钱人,自不用等,大把现成的有钱人在那里,凭你的相貌,还怕没人要?” 丽玲气了,“你说什么?” “说实话!” “杰,你这个人不可理喻,多少年来,一直是我在迁就你,你难道没有发觉?” 她怒气勃勃,我忽然后悔了。 她说得对,她一直在迁就我,有哪个女孩子不想结婚的?我的确没有结婚的条件。 如果她要嫁有钱人,不用我提醒,她也早嫁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马上低下了头。 “你这个人!”丽玲气得直摇头。 “丽玲,对不起。”我站起来摊开手。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我干么要坐在这里听你侮辱?”她一手抓起外套。 我发急了,“丽玲!你留下来,你别走,我们好好的吃饭,为什么又吵架呢?” “问你。” “丽玲,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连忙笑,“是我不好,丽玲,的确抱歉。” “常常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她又坐了下来。 “丽玲,这是最后的一次。” “好,你自己记着,最后一次。”她仅一口气。 “丽玲,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说:“我们吃饭。” 我连忙走到厨房,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才把碗筷拿到客厅里放下。 丽玲看着我,晓得我是真的后悔,仍是朝我偏了偏嘴。 “叫我怎么向你赔罪呢?”我低声的问。 “少爷,以后别再发脾气好了。” 我拿出了菜,丽玲与我默默的吃着饭,她忽然说得很开心了。不知道怎么的,我心里老有点不舒服。 我想到好事多磨这句话。忽然间我有点灰色的感觉。丽玲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默默的吃着饭。 人家说谈恋爱不可以谈得太久,否则事情一定会出错。我伦春丽玲一眼。 我们会吗? 她使我寝食不安,丽玲如果知道我对她那份心,她也许就会嫁给我的。 我今天实在不再想谈这件事了,吵架之后,讲话不由得不小心,太小心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吃完了饭丽玲要帮我收拾,我说:“别客气,丽玲,让我自己来。” “也好。”她点点头。 我知道她是怕做这种事情的,而且她在自己家里,也绝对不做,她有佣人。 但是到我这里来,她还是什么都帮我做的,有时候收拾一下地方,有时候洗一下东西。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我绝对相信她的薪水比我赚得多,而且固定得多。 娶这么一个太太,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一种心理负担,尤其是我,我觉得自己太不中用。 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 以前我觉得自己很清高,钱赚得多不多,实在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心里舒服。 但是现在为了丽玲,我很想发财。 不但是想,而且想得非常厉害。 我为自己这种可怕而庸俗的想法表示难过。 丽玲大概不晓得我心中矛盾吧?她不晓得。 如果她肯嫁给我,我愿意放弃心里一切理想。但是她又是这样拖着,使我无从选择。 这此一百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说她是我生命全部,也许不对,但至少百分之八十。那也够了吧? 丽铃这时候靠在沙发上看一本杂志。 翻得无聊了,她抬头向我看了一眼。 “要出去走走?”我问她,“看电影?” “不用了。” “怎么,累?” “是的,我想回家去了。”她伸了一个懒腰。 “你刚才不是睡遇了吗?”我问她,“还累?” “不晓得,也许越睡越困了。”她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这么早回去。”我对她说。 “明天还要上班。”她淡淡的说:“一早要起来。” 我一想,倒也是事实,早上要起来,不如让她早点回家去算了。 “好吧,”我说:“我送你下去。” “不必要了,现在时间还早,你怕有贼?” “让我送你吧。” “随你。” 我与她出了房间,关上门,送她下电梯。 到了门口,碰见了那个姓王的小女孩子。邻居到底是邻居,常常见面。 她看见了我,“嗨”的一声,笑着走过来。 但是她随即又看到丽玲,连忙吐了吐舌头。 丽玲朝我看了看。 她又朝我看看。我还是不出声。 她叫司机把车子开走了。 我原本要叫她妒忌一下,但是她没有一点点妒忌的意思,倒叫我大失所望。 我觉得她应该叫我马上送她回家才是,免得我与其他的女孩子攀谈。 但是她不怕,她对我似乎太有信心了。 当然,我告诉自己,女朋友对我有信心,是一件好事。多少人会羡慕我。 但是我觉得丽玲对我不是有信心,而是不在乎。 她真是不在乎吗?有一点这种意思。 但是如果不在乎我,这些年来,干么又要与我在一起。 要是这种问题再搁在我心里,我再不会有心思工作。 我多心得像个女人,老天,怎么办好。 我按了电梯,回上楼去,心中暗暗决定,下次丽玲来,我说什么也不再跟她吵架了。 到了门口,我一怔。 “咦,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我问着。 那女孩子又站在门口了。她向我笑了一笑。 “你女朋友走啦?” “当然,你看你是不是说废话?你不是亲眼看着她走的吗?还问呢。” 她笑笑,“我是故意的,我想见见你。” “见我干么?”我用锁匙开了门。“进来。” “你有空吗?”她边问边又跟了进屋子。 “空是有的,不过心情非常不好。”我说。 “那我坐一会儿就走。”她说。 “你这小孩,怎么乱到陌生男人家去坐呢?难道不怕?”我笑着问她。 “怕什么?”她不明白的问。 她这样天真,倒使我无从答覆,我的天,我能再问她,“你不怕色狼吗”? 这真是困难的一件事。 她随即又说:“啊,我明白了,我并不怕你,对不起,我看出你是一个好人。” “咦,奇怪,看出我是一个好人,又何必说对不起呢?” 她抿着嘴唇笑了,“这年头,坏一点的男孩子比较吃香。” “有这种事?” “当然。” 我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拿到厨房去。“刚刚你的女朋友在这里吃饭?”她问。 “是的。” “你的女朋友,我在我表叔家里见过一次。”她说。 “是吗?”我问:“你表叔是谁?” “他做生意的,姓陈。”她说:“我上次告诉你,你那女朋友很面熟,就是这个意思。” “她可不认得你呢。”我说。 “那自然。”她答:“我又不漂亮,谁也不会注意我。” “你这孩子,干么忽然之间自卑起来了?” “是真的。” 我开始洗碗。 “我帮你洗吧。”她说:“男人洗东西,洗不干净。” “没这种事,不过你要洗,就让你洗。” 她真的洗起来了。 “你家里好像顶干净的呢。”她看我一眼。 “还好。” “你的女朋友,与我表叔蛮要好。”她道。 “胡说!”我连忙道:“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我前个星期才见过她的。” 我有点怀疑,“真的?” “当然,”她一本正经的说:“如果有一天她不要你了,你会不会让我做你的女朋友?” 我本来一肚子的疑惑,几乎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听了她这话,反而笑了起来。 这小女孩,做事很爱胡说八道的。 于是我答:“对不起,我不会要你作女朋友。” “为什么?”她问。 “你太小。”我说,“而且丽玲不会抛弃我。” “你不喜欢我?”她问。 “不是这意思……” “我倒是顶喜欢你的。”她说。 我连忙摇头:“你这孩子。” 她怎么可以坦白得这样,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这么纯真,没有一丝一毫其他的意思,倒使我心里有点惭愧。 我怎么老把事情想歪了呢? 她很快的洗完了碗,然后坐着看我。 “你爸妈呢?”我问。 “出去了。” “家里怎么老是只有你一个人?”我问她。 “就是呀。”她说:“我很寂寞,寂寞了很久。” “没有男朋友?”我问她。 “没有。”她看着我。 她一张婴孩似的脸,一般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都似乎比她成熟。 老实说,现在我倒很想画一画她的脸,我很少见到这么天真的睑。 但是我怕丽玲吃醋,我实在是怕丽玲的。 “我想如果你肯做我的男朋友,那是再好没有了。” 她喜欢自说自话,但是我并不讨厌她,真的不。 “我们可以到很多地方去玩,”她说:“我喜欢乘火车旅行,你呢?” 我点点头,“是的。” “你喜欢?” “唔。” “你不喜欢与我说话?”她问我,“是不是?” “没有。”我抬起了头。 她脸上有点失望。我怎么可以令她失望呢? 即使她使我觉得有一点点烦,但她毕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想。 “真的没有?” “没有。”我将自己的兴趣提高,“你没有兄弟吗?” “没有。” “姊妹呢?” “也没有。”她说:“我是很寂寞的。” “同学总有吧?”我说:“上次你请的那些客人呢?” “我不可以天天请客,”她说,“那天我生日。” “啊。”我点点头,“怪不得了。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让我到这里来坐坐,你不必理我。我可以翻翻你的画册本子,看看你写生。” “好极了,不过以后我当你熟朋友一样,你可别说我冷落你啊。”我向她声明这一点。 “不会的。”她显然非常开心,“我知道了。” “而且丽玲在的时候,你可别来。”我又说。 她呆了一呆,然后低声的说:“好的。” “你晓得,容儿,我把你当作小妹妹一样的。” 她点点头。 “我们做小朋友,知道不?”我与她说。 “什么都加个小字。”她耸耸肩,“随便你好了。” “说清楚了,什么都容易搞一点。”我说。 “看样子,你可真怕你的女朋友。”她说。 “少说话,”我告诉她,“那边桌子上有一盒糖,你多吃点补偿好了。” 她笑笑,并没有过去拿糖吃。 “画家好,顶空闲。”她说:“很舒服。” “是吗?”我有气无力的答:“等你的画卖不出去的时候,你就知道做画家不怎么样舒服了。” “唉,有这种事情?我不相信,你的画很出名,我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的天,是真的吗?”我笑问:“你真让我受宠若惊了。” “当然是真的。”她说。 我半躺在藤椅子里,看着她。 “你今天画画吗?” “不画,天天画,还得了吗?”我说:“今天休息。” “你要休息,那我只好走罗?”她问。 听她的话,好像觉得她非要走不可,但是她那样子,分明是要我留她。 我决定不要宠坏她,于是我不预备留她下来玩。 然后我说:“好吧,你回去吧,说不定你还要做功课什么的。” 她有点失望,但是她把失望藏得还不错,我有点佩服她,毕竟她只有十七岁。 她静静的自己拉开门走了。 我不介意她留下来,反正我也没事做,与她聊聊天,也蛮有意思。 只是我觉得她是个小女孩子,对她太好,又有点不对了。况且她说得对,我是这样的怕丽玲。 我对丽玲又是这样的沉不住气。 我应该忍受她的,因为我喜欢她,我没有选择。 她一气走掉,对我没有半点的好处,我何必因为一时的气愤,做这种事情。 但是事事忍着,多没意思,显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我为丽玲,干了那么多,她不知道喜不喜欢我这么做。 画廊打了一个电话来,问我有没有空去做一些写生,风景写生,他们说。 我想我有什么心情这么做呢? 不过生活还是生活,我非得去制造一些画出来不可。 到郊外去写生是不错的,如果有丽玲陪看我的话。当然一个人去也无所谓,工作管工作。, 我收拾了一点东西,想想也许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我要打个电话给丽玲,免得她找我不到。 你晓得,她也是很妒忌的一个人。 我打电话打不通,只好等她打来。但是她一整天都出去了。 我的天,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很少出去这么久的。 到了深夜,我预备睡了,她才打电话来。 电话铃声在黑暗里特别响,我马上拿起了话筒。 “喂?” “丽玲。”她说:“别喂了。” “干么这么晚?”我问:“你一整天去了哪儿?我找你呢。” “你找我?我也要找你,有事情告诉你们。”她说。 “什么事?我要到郊外写生,你赞成我在那边租一间房子呢?还是天天来回?” “写生?那很好,多赚点钱。” “你有什么事?”我问。 “我要去旅行一次。”她说。 “旅行?”我问:“到什么地方去?” “东南亚。”她说:“兜个圈子,大概四五个星期就可以回来了。” “四五个星期?”我的心一呆,“你要到那么远去干什么?现在并不是旅行的好季节呀。” “我不知道吗?可是我这次去,还是为了公事。” “公司派你去?”我问。 “是的,去看看那边的生意。” “怎么会派你去的?”我又问。 “唉呀,又不是派我,我是跟经理去的。”丽玲解释道。 “经理?”我疑惑了。 “女经理。”她补充。 “啊。”我说:“也好——你去散散心也好。” “看你,口风改得真快。”她说。 我笑了,“几时起程?我可要寂寞一阵了。” “你会吗?不要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另外找到一个女朋友了。”她笑。 她的口气是很轻松的,显然她对于这次旅行,非常感兴趣,非常开心。 我有了一丝妒忌。 当然有免费旅行的机会,她是应该开心的,但对于离开我,她却一点也不惋惜。 但是我没有阻止她的理由,我只好放她去。 “你明天来一来吧,丽玲,我要见你。” “我后天下午就去了,也好,我来找你一次吧。” “后天?你的手续办得奇快。” “是的,公司方面有熟人。” “熟人?”我问。 “他们自然有办法的。” “你明天来?”我问:“几点钟?” “明天下午好不好?上午我理一些行李。” “当然好,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办法?”我问。 “喏,你又来了。” “我们隔开一阵子,也是好事,不然每天对看你,老惹你生气,徒然引起你讨厌而已,你说对不对?” “我有讨厌你吗?”她婉言说。 “算了,现在早点睡,我明天再见你。”我说。 “好,再见。”丽玲挂上了电话。 她的声音是清脆的、动人的。 丽玲美的地方,便是她够成熟,那种顾盼生姿,懂事的姿态,是很难在小女孩身上找到的。 当然丽玲也太世故了一点,这是她的缺点。 那天我睡了,反正我要工作,我想,她在那些日子,也好,可以让我安心一点。 四五个星期,我大概可以完成那些写生了。 如果可以在乡下租到一间屋子,那当然好,如果找不到,我只好租一部车子,开进开出。 没有丽玲这些日子,当然是寂寞的。一个人晚饭,一个人看戏,那实在太难堪了。 那一夜我睡得不好。 第二天又起得早,人是很累,一双眼睛有点痛,气运不过来,好像哭的样子,我的天,怎么会这样子,真是天晓得。 我打开冰箱,拿了一包牛奶喝,牛奶早上喝进肚子里去,像毒药,真是辛苦。 我又翻出了梳打饼干。 我的饼干就是这么浪费掉的,吃两块搁老久,直到潮湿了,变了味道,只好扔掉。 这一盒还是丽玲送来的。 丽玲老送食物来,她怕我饿坏。 我记得第一次认得她,是在一个画展里。她陪着客人去参观,我与那个画家是朋友。 我看到了她,她也见到了我。 我那天是衣冠不整的,她却穿得再美没有了,一套绿色的套装,显得她又高贵又苗条。 她那个时候,脸上还略带点稚气二条咖啡与浅蓝色的丝巾缚在脑后,真是漂亮。 我当时便觉得她很会配颜色,穿得那么考究,这女孩子的收入也一定不会太坏。 我没猜错。 然后,我与她攀谈起来,她留下了公司的电话,她说她是做公共关系的。 我欣赏这个女孩子,她是很突出的。 隔了几天,我打电话到她公司去,她乘机介绍我一笔生意,叫我为她作了几幅画,挂在总经理室里问。 之后我们就做了朋友。 她不太喜欢画画这职业,但是她很容忍我。 我爱她。 但是日子过去,我们的感情到了某一个地步,反而停下来了,她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而且态度越来越含糊,最近更是不用说了。 我想我们在一起,的确是太久了。 做朋友太久,会出毛病,我们的毛病确是渐渐大起来了,我心里知道。 我必须要利用她去旅行的机会,我要她再考虑我的求婚,这些日子,她足够时间考虑了。 而且我不在她身边,她即使要想,也可以客观一点,清静一点。 这是很好的一个机会,我等她来了,会对她这么说。 我坐着等她来,一边把画具整理好,明天丽玲去了,我便会马上替自己在郊外物色一层屋子,好好的住上一阵子,做些正经事。 我抽烟等丽玲,心神恍惚。 好不容易有人按铃了,我跳起来去开门,却是隔壁的女孩子。 我心里有点烦,我看她一眼,她穿着一条红裙子,很是活泼,我的气也消了一半。 但是我马上说:“对不起,小朋友,我今天没有空,一会儿我的女朋友就要来的。” “啊!那对不起。”她耸耸肩,“我不可以进来了吗?” “恐怕不行了。” “那我改天再来好了。”她说。 她居然是毫不介意的,倒使我很惊异。 “你不生气?”我问。 她笑了,“我生气又有什么用?你会介意吗?你会放在心上吗?不会,那我又何必做这些事情呢?” 我笑了,“我的天,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看看表,发觉时间也没到,于是心里很想把她请进来坐一会儿。 但是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说:“那我回去了。” “回去了,那么快?”我问。 “别假客气了!”她偏偏嘴。 我被她弄得真是尴尬万分,她是这样的率直,几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与丽玲真是刚刚一个相反。 我说:“这一次是我不对了,改天一定好好的招呼你。” “无所谓了。”她说。 “等我回来之后,我一定请你来坐一整天。” “回来,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没有什么地方,我到郊外去写生。”我说。 “郊外?”她很兴奋,“你到郊外去住?唉呀,我最喜欢的了,你会让我跟去看看吗?” “看,我要去那么远,当然想静一点,你不要吵我。”我笑笑说。 她看我一眼,叹口气说:“又不行了。” 我一直笑,“非常对不起。” 她看我一眼,“我想我还是回屋子去吧,否则你讨厌我,说不定明天就搬家了。” “别这么夸张。” “谁说不会啊!”她说着转身便走了。 我只好把门掩上。她有点一不开心。但是我告诉自己,现在只有一个人开心与不开心,才关我的事,其他人等,一切与我无关。 我管丽玲一个人,已经吃不消兜着走了,还用说其他的人?还是专心一点吧。 我等了很久,才有第二个客人来接铃,那是丽玲了。 我拉开门,果然是丽玲。 她脸上明艳得不得了,一脸的笑。 “进来。”我说。 她穿一条丝绒的长裤,在地毯上一坐。 “唉,累死了。”她说。 “把外套脱了吧。”我告诉她。 她将同色的外衣一脱,露出一件短短的衬衫。 “美极了。”我说。 “是吗?”她一伸懒腰。 “行李理得差不多了吧?”我问:“有你这么一个女朋友,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的天,长又长得这么美,穿又穿得考究,一天到晚像蝴蝶似的飞来飞去,碰也碰不到,你说是福气不是呢?” “别胡说了。” “丽玲,”我说:“你去得那么匆忙,我真是没话好说,但是我再向你求一次,以后再也不提,好不好?” 她垂下了眼,“什么?” 我想她心里其实也很有数了,还有什么呢?我趋近她。 她脸上的化妆很均匀,粉上带点脂光,很是艳丽,胭脂红红的。丽玲见到我,永远是这样子的,事实上我也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 我听了一下。 “我要你在旅行途中,再考虑一下我的求婚,好不好?”我问她。 她抬眼看我。“你真的要娶我?” “你以为我干么?开玩笑?” “没想到你认真到那个地步。”她说。 “不管你怎么想,”我笑,“你去旅行的时候,还是仔细想想吧。也许当湖光山色使你心怀大开的时候,你会想到我也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就行了。” 她也笑。 “答应我。”我说。 “我答应你好好的想。”她说。 她这一次的表情,比任何一次来得纯真。 我想我的希望绝对不少,丽玲毕竟是喜欢我的,否则何必跟我在一起这么久?没有必要呀。 “谢谢你。” “何必这么客气。我不在的时候,你乖一点。” “得啦。”我说。“敢不乖吗?” “我躺一会儿,我们出去吃顿饭,好不好?”她问。 “当然好。”我说:“吃顿丰富的吧。” 她伸手拢头发,我看着她的手。 “咦,那戒指呢?”我问:“为什么不戴?嫌它不够好是不是?” “哪有?”她说:“你别这样多心好不好?” “又是我多心?” “我不舍得戴。” “戒指又不会戴坏。” “既然这样,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一定拚命的戴,好了吧,不行吗?”她问。 “你说的话,岂有不行的道理?” 她笑了,“别这么说。” 她还是躺在地毯上,我睡在她身边。 我很有点感触,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明天就要走了,回来之后,会给我一个答案。 我当然希望她会答应我,还用说吗? 丽玲转过头来问我,“你想什么?” 我想什么,能告诉她吗?当然不可以。 于是我说:“没有什么。” “我不相信。”她说。 “你连我都不相信,你要相信谁?”我问,“丽玲,我很可能,是你一辈子所认得最老实的男人了。” 她隔了一会儿,才点头说:“是的,我想是。” “那就好了。” 她拾起了丝巾,说:“我们去吃饭吧,别谈这些了。” “也好。” “到什么地方去?” “你别问,由我作主,好不好?”我说。 “当然。” 我拿过了外套,替她被上了。 我拉开门,与她下电梯。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丽玲的确也有点心事。 她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一路上她捏着我的手,捏得很紧,好像一放开我,我就会跑掉的样子,我不明白。 她一直没做过这种事情。 我轻轻的问她:“干么?” 她摇摇头,一半身子靠在我身上,我笑了。 丽玲也有像小女孩子的时候,我真是未曾料到。 我们到一家很豪华的饭店去吃饭。她是比较喜欢豪华生活的,我知道。 这不会错,我很了解。 我们叫了很多菜,我的胃口是不错的,但是丽玲吃得很少,我奇怪了。 “节食?”我问。 她点点头。 吃完饭,她提议去跳舞。 “不累?”我问她。 “累也没关系。”她说得很不经意。 “怎么?”我笑问:“忘了明天要出门?” “当然,但是那个无所谓。”她说。 “好的,那么我陪你去跳舞。”我说。 我付了钞票,与她到夜总会去,她喝了一点酒,很是兴奋,神绪高涨。 那天很夜我才送她回家,在门口我祝她顺风。 丽玲叫我不必去送她,她怕麻烦,而且只是几天,又送又接,显得是这么俗气。 我认为她说得很对,事情根本就是这样的。 她并没有让我进她屋子去,我也不怎么介意,而且我根本不喜欢她的家。 我一个人回家。 第二天我起来,已经中午了,丽玲早就该走了。 我有种寂寞的感觉。 今天晚上,我见她不到了,我告诉自己。 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 这不知道是怎么的感觉,我可以忍受吗? 我拿起电话,找了几个朋友,我运气很好,有一个朋友在郊外的小房子,刚好空置着,我随时可以搬进去。 工作也许可以使我忘记寂寞。我想。 我决定先去看一看那一所房子。 我开车到了郊外一看,发觉那实在是不错的屋子,家私连什么都有,美得不得了。我想如果丽玲肯嫁给我,我们索性就搬到这里来住算了。 当然房租是极贵的,但是我想我可以负担得起,只要丽玲喜欢,她快乐也就是我的快乐。 然后我回家,付给那个朋友一个月的租,他不肯收,不过我强逼他要了。 我拿到了锁匙,随时可以搬过去住。 一个月,住在那种地方一个月是很值得的,花点钱又算什么呢?地方那么静,工作进度一定很快,我想到这里,实在太开心了。 我将东西整理好了以后,正打算离开,忽然想到了我的小邻居了。 我应该向她道别的吧,否则她来找我,见不到人,可要大大的生气了,她也算是我的小朋友呢。 于是我将两个箱子放在门口,在按她家的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个女佣人,我说我找她家小姐。 门虽然只开了一条缝,但是我已经看到她家的布置非常高贵,配得很得体,显然很有形幕板 没到一会儿,小容儿出来了。 “小姐来了。”佣人说。 小小女孩被人尊称小姐,很有点儿派头。 “喂!”她见了我便叫我一声。 “我来告诉你,我要搬到别处去住一个月。” 她看看我身边的衣箱行李,“把地址告诉我。” “你打算探我?” “暂时不告诉你。”笑眯眯一点机心也无,真是可爱。 “好,你尽管给我至大的惊喜好了。”我把地址写便条上给她。 “再见,”她说:“我想念你的时候便会出现。” 对她来说,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我迁入新居。 第一、二天过得很好,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寂寞。 很久没与人说话了,我有种陷在孤岛上的感觉。 我想起那小女孩了,如果有她在旁边叽叽咕咕的诉说一番,情形是大大不同了。 我想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怎么会想到这个小女孩子呢?临走之前,我还不准她常来,怕她吵我的。 一个人静静的作画,应该是不错的。 我应该想到在十天之后,把货色交了出去,收了支票,那种欢愉的情形。 工作当然是辛苦的,就该想到,尤其是做自己并不太喜欢的工作,像画风景之类的东西。 第四天,我已经醒得比平常迟了很多很多。 我用了一个晚上在想丽玲。她旅途不知怎样? 我希望她是开心的,顺便在考虑我的求婚。 这年头要追求一个女孩子,实在不容易。 即使是容儿,几年之后,也是很难相处的。 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这回事,男人必须要去追女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但是男人们都照做不误。一早晨,我就在想这种事情。 等我喝了罐头汤,弄了面包之后,已经两点多了。 下午两点多才开始工作,这时候的阳光消失得特别快。五点多天也黑了,每天这样,我半个月也完成不了工作。 我将画具搬到室外,摆好后点起了一枝烟。 正要开始动笔,我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连忙转身。“谁?”我问。 脚步声停止了。 “谁?”我又抬高声音问。 还是没有回音。 我心里有一种发毛的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这里一向都没有人出现,只有一条小路通上来。 我又是在屋后,幸亏出来之前,我把门牢牢的锁上了。 “谁?”我问第三次,声音大得不得了。 我听见一声笑。 这不是她还有谁?我心里在笑,但是脸还是板着。 “容儿!”我喝道:“给我出来!” 她出来了。 “你这小鬼!”我拉住她,“想吓唬我?” 她头上戴顶小帽,手里提着一篮东西,长裤长衣,一派来旅行的样子。 老实说,我看见她非常高兴,是一种特殊的高兴。 “没有。”她说:“不过我到了屋子前按铃,没人应门,所以才到处跑,想不到在这里看见了你。” “啊,是这样。”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如果出去了,那才惨,我那么远来的人,又拿了这么重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 “带给你吃的呀。” “什么东西?”我问:“带给我吃?” “是的,你见了一定喜欢。”她笑咪咪的说。 “你这孩子。”我说:“我们到屋子里去谈谈吧。”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叫我站在这里呢。” 我笑了,“胡说,我几时这么刻薄过你?” 她朝我看一眼,不出声。 “见到你很开心。”我说。 “不妨碍你的工作?”她天真的问。 “不。” 她走路是一蹦一跳的,充满了活力,屋后的路并不好走,但是她没有要我扶。 换了是丽玲,简直是寸步难移吧!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 “这几天不见你,你有没有想我,嘻嘻,”她问。 我们到了门口。我掏出锁匙开门。 她一进屋子,便把自己问的问题忘了,她喜欢那间屋子。 “多漂亮!”她嚷,“难怪你要到这里来了。” “喜欢吗?” “当然,将来我结了婚,一定要住这样的地方。”容儿说。 “你现在的家,也很漂亮呢。”我告诉她。 “没有这里漂亮。”她说。 我原本没有必要再回答她的问题,但是我还是说了。 “容儿,”我说:“这几天来我是很想你的。” “是吗?”她转身。 我点点头,“也许我习惯被你吵了。”我笑。 “我很吵吗?” “你并不静。”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只篮子,将食物一样样的拿出来,有香肠有面包,还有不少水果,她说得对,好吃的东西的确不少。 “谢谢你,容儿。” “不要谢,你高兴就行了。”她说。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与她说。 她脸上因为跑路,显得红通通的。 “你女朋友有来看你吗?”她问。 “女朋友?”我说:“她不在这里,她出外旅行去了。” 容儿听了之后,狐疑的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笑,“她现在在东南亚。” “你有几个女朋友啊?”她问。 “丽玲呀,就她一个。”我声明,“并没有第二个。” “姓汪,不是吗?”她问。 “就是她。”我说:“你见过的那个。” “可是我表叔说他今天与一个姓汪叫丽玲的女朋友去跳舞。”她说。 我沉下了脸,“够了,容儿,你已经提过一次这个表叔了,丽玲是我的女朋友,不可能与别的男人出去的,你明白没有?”我的声音很生气。 “可是……”容儿急了。 “别再说下去了,也许你表叔另外有个女朋友叫丽玲。丽玲是个很普通的名字而已。” 容儿委委屈屈的低看头,不出声。她实在不像吹牛。 “你那表叔,是谁?”我忍不住问。 她看我一眼,“表叔便是表叔。” 我又好气又好笑。“他在什么地方做事?” “在一家旅行社,做公共关系。”她说。 我一怔,这与丽玲那家公司的性质不是相似吗? “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我开始紧张了。 “我不清楚。”她据实说。 “你表叔多大年纪?” “表叔?卅五六岁了。他也做点生意。但是我爸爸不怎么喜欢他,说他很轻佻。”容儿说。 我沉默下来。 事情不可能有那么巧吧?但是丽玲的的确确告诉我,她是去旅行的。 她干么要撒谎骗我?难道她真的在这里,陪另外一个生意人,而那个人,刚刚又是容儿的表叔? 丽玲为什么要骗我呢?如果她嫌我穷,可以提出与我分手,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我甚至不会骂她,人各有志,我有什么办法? 但是她不该骗我。 当然,在事实没有被证明之前,我不好说什么。 但是我的心,忽然之间沉重起来了。 容儿看我不出声,她有点害怕,她坐在我身边。 “嗳,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她轻声的问。 “哪里,怎么会呢?”我说:“怎么能怪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说。 “你是为了她生气了吧?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我们别谈这个问题了,今天你来,我与你玩玩好不好?” “如果你心情不好……”她忽然变得懂事了。 “谁说我的心情不好,唔?”我反问。 她不响。 但是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舂她的脸就知道。她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骗不一谁。 我于是说:“我们回去吧。” “回家?”她问。 “是的,回家。我心情的确是不好,我没有办法再作画了。”我摊摊手。 “我不该来的。”她哭丧着脸。“你看我做了什么。” “瞎说,不关你事。”我说:“过来让我抱你一下。” 她走过来。 我微笑了,她的表情真是可爱,像一个小孩子打破了玻璃窗,有点后悔,又有点难过。 我轻轻的抱了她一抱,“别这么说。”我说。 她也笑了。 可惜她这么小,我想,否则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要收拾东西吗?”她问我。 “不用了。”我说:“我租了一个月,我还会回来的。” “我们回去干么?”容儿问。 “回家看看。”我说:“离开好几天了。” 其实我想回去看看有没有丽玲的信,如果有信,那么事情总比较好一点。 她耸耸肩,“好吧,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一路上回去,我与她走小路下山,她心情似乎很好,一边采下了蒲公英,一边放在嘴边吹。 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一个人纯真得这样子是不容易的,当然她是很小。 我开动了车子,直驶回市区去。 她坐在我身边,也不怎么出声。可是也不是不高兴,她嘴巴里在哼着一首歌,我听着顶有味道。 我心里好像比较放得宽一点了。 有她在旁边调剂一下,情趣是不错的。 到了家里,我将车子泊好,头一件事是看信箱。信箱里空空如也。 回到家,我掏出锁匙开了门,门缝底下也没有什么信。 我拿起电话便打到丽玲家去。 那个女佣人来听电话,声调死板板的,告诉我说小姐不在家。我问她到哪儿去了,她例会答小姐去了旅行。我心头有难解之闷。我坐在沙发上,心里非常不开心,容儿在我对面看着我。 我算算日子,丽玲大概再两三天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了,我一切再与她详谈吧。 简直在数日子,一天接着一天,等,等丽玲。 越等越毛躁。 童言无忌,小容所说,会不会有几分真实性? 我深深叹一口气。 容儿来了,我招呼她,与她攀谈,绕来绕去,终于去到我的话题。 “你什么时候见过汪丽玲?” “就是前天嘛。”容儿说。 “她与你表叔在一起?”我问。 “是,被我看见了。” “丽玲有看见你吗?” “不晓得,人很多,我跟同学去跳舞,远远看见他们,表叔还向我笑。”她说。 “远远的不会看错人吧?” “也许看错了。”她说。 她虽然这样说,但是我看她的表情,便晓得她没有看错人。 我叹了一口气,暗自想,倒是这个小孩子为我看想,不忍看我伤心。 而丽玲却一直在骗我,骗得我这么苦,丽玲干么要这样做?我不明白。 我看看表,与容儿说:“时间还有,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好啊,我回家去换一件衣服。”她笑道。 “快点。”我叮嘱她。 “我一直都很快的,十五分钟就够了。”她自己开了门去了。 我默默的坐下来,丽玲这样欺骗了我,真使我难过,我心里的不舒服感觉,已经达到了最高峰。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难压抑得下来。 我倒了一小杯酒,自己喝了,看看窗外发呆。 幸亏容儿一会儿就回过来了,我替她开门。 她穿了一件红大衣,头发乌黑,像一个洋娃娃。 “好漂亮!”我忍不住说。 她笑了,象花一样。我想不出有比花更好的形容词。她的确是象花的。 “真的吗?”她开心的笑了。 脸上没有半点化妆,她的长睫毛细而髻曲,很是轻盈,她舐了舐嘴唇。 “看什么电影?”我问她,“今天可没有卡通片。” 她白了我一眼,“凭什么说我爱看卡通片?” “小孩子。” “又是那一句,闷死我了。”她将手在我面前扇了一扇。 我大笑起来。 “自认为幽默啦!”她说:“真叫人受不了。” “对不起,以后我也不再提啦。”我向她声明。 “嘿嘿!”她假笑了两声。 “咦,你顶顽皮的嘛。”我说:“对了,我就喜欢你这样。要自然一点。” 她将手臂伸进我的臂弯。 “喏,我们去吧。”她说。 我笑,“假如我有一个妹妹像你这样,倒也不错。” 她忽然很严肃的说:“做你妹妹好不好?” “好。” “做不成女朋友,只好做妹妹了。”她眨眨眼。 “我的天!” “快走吧,电影就快开场了!”她拉我一拉。 我与她到了戏院,她喜欢吃零食,买了一大堆。 看电影的时候她是全神贯注的,滚圆的眼睛瞪着银幕,双手不住的将食物塞进嘴巴里去。 我真是觉得好笑。 我从来没有跟小女孩上过街,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与容儿在一起,心上没有一点负担,倒也很好。 与丽玲看戏,她喜欢捏住我的手,两个人都看不进去,现在觉得那真无聊。 她吃完了东西,将腿伸了一伸,黑暗里转头向我一笑,眼睛闪亮。 我也向她笑了一笑。 我的心是平和的。 忽然之间我觉得丽玲这么对我,也不算是怎么回事了。我很开心。 宽恕人总是好的,我告诉自己。 丽玲这样子对我,大概对她的良心,也有点歉意吧? 电影散场了,我与她站起来。 她松一口气,“不错的电影。”她说。 “是的。”其实我没看到什么。 她缩了缩鼻子,笑了,“你好像心不在焉呢。” “是吗?”我微笑,“我们去吃饭吧,也许是肚子饿了。” “我不喜欢你心里挂着别的女孩子,”她说:“我情愿你挂住工作,与那些没完成的画。” “就算我是挂念着画好了。” “算吗?” “算的。” 我带她去吃饭,她向我笑笑,看她那样的笑,像心里面搁着许多话没讲出来似的。 我告诉她,“以后你见到你表叔和丽玲在一起,马上通知我。” “为什么?我才不要你与人打架呢。” “我不会打架的。” “胡说,”她看我一眼,“你还真的会那样做。” “除非为抱打不平,你快多吃一点,别多废话了。” 她吃得像只小牛,真是好玩,两碗半饭,就那么的吃下去了,后来觉得不好意思,自己拍拍胃,笑起来了。 这样憨的孩子! 吃完了我送她回家,开着我那辆老爷车。 “老爷车很好!”容儿说:“我喜欢老爷车。” “谢谢你。” 到了家,我与她出电梯,一出去就呆住了。 丽玲。 丽玲在门口等我! 我吓一跳,不是怕,是意外。 容儿睁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 我说:“你回家去吧。” 她很乖的回家去了,临进门前看我一眼。 我掏出锁匙打开门。 “进来吗?”我问她。 “什么意思?”她问:“我等了你那么久,你倒本事,出去玩了那么些时候。” 我笑了笑,“你岂不是更本事,出外旅行,却不上飞机,一直留在本地。” “你都知道了?”她坦然说。 “请坐,”我说,“不要客气。” 她坐下来,身上披着一件皮大衣。浅灰色。这件大衣,我无论如何送不起,她自己也不能赚得到,那么是谁送的呢? 我看着她。 她的脸当然还是美丽的!我才离开几天,她不可能变了多少。 “你都知道了?”她问。 “不是全部。”我说。 “至少你知道我没离开此地。” “你自己先告诉我的,我并不十分确实。” 她问:“你恨我?” “并不。” “为什么?” “有权做你喜欢的事情。”我淡淡的说。 “你既然这么说,我们是完了?”她问我。 “你早就当我是完蛋的了。”我说:“只是我不明白你干么不索性掉头就走,还要骗我。” 她苦笑,“也许你不相信,我是喜欢你的。” “我相信。”我笑了。 她抬起头来。 “你喜欢我,就像喜欢身上那件皮大衣一样,与我出去,总比与一些糟老头子出街好吧?” 她发怒了,但是不敢出声。 “你把自己当作买卖,我为你可惜。”我说:“钞票可以赚得到,但我老实告诉你, 你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比我更喜欢你的男人了。” 她低下头。 “我是喜欢你的,丽玲,你知道的,但是你不稀罕。” 她站起来,“别说了。” “当然,没什么好说的。”我问:“你来干什么?” “想见你。” “我想不出我们还有什么见面的理由。” “你赶我走?” 我笑,“不敢,怎么敢呢?” “你喜欢那个小女孩子是不是?”她问。 “这是我的事情,你不便过问。”我告诉她。 “可是我不是回来了?”她问我,“不是吗?” “你以为这里是旅馆?”我问:“你喜欢就住进来,不喜欢就搬出去?丽玲,旅馆也有客满的一天。” 她哭了。 “哭什么?” 她真的哭了。 这几年来,我头一次看见她哭。 她哭得是这样厉害,脸上的化妆都糊了。 “你这是干么?”我问:“哭什么东西?” “我……”她还是哭。 我丢了一条手绢过去给她。 她的粉全掉了,脸色实在不太好,看着她浓妆的假睫毛,我想起容儿的纯真。 “回去吧。”我说。 “你不相信我了?”丽玲问。 我不出声。 “你听了人家的话吧?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不过是陪了那个人……” “住口!” 我烦腻的说。 她住了口,也住了声,看着我。 我走过去,替她拉开了门。 她拿起了手袋,走了。 我连门都没有关,我坐倒在椅子上。 她离我而去了,丽玲。到今天,如果刚才她问我,我还是说我喜欢她的。 但是每个人都有尊严,我必须要维持我的尊严。 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容儿过来了,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问:“走了吗?走了吗?” 我转过头来,猛喝一声,“回家去,不要来烦我!” 她吐吐舌头,飞一样的齐回去,我站起来大力棒上了门。 我真想痛哭一场。 但是我总算把事情弄明白了。 丽玲希望我像一只小狗似的听她的话,但是我并没有那样做。 她以为她随时随地可以回来,但是她也错了。 心碎尽管心碎,但是我情愿痛一次,也好过零零碎碎的分无数次痛。丽玲竟然这样的欺骗了我。 我呆在屋子里。我一点工作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我要死了,我告诉自己,我失恋了。 我这一辈子,只有喜欢过丽玲一个人,她却这样子对我。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想起自己荒谬的地方来了,像一个孩子,为倒翻了的牛奶在哭,我并不该这样。 心里面难过是一件事,不屈服又是另一件事,我跳起来,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回到郊外去呢? 那些画都在等我,我似乎不应该坐在这里像一个孩子似的哀伤,还是回去吧。 我关上了门,开了车就走了。 不用跟谁说,我要自由一点,心里面不再要挂住什么了。回到那间小屋子。天色已经很暗了,我弄了点东西吃,便休息起来。 第二天我起得早,太阳也好,我心情略略宽了一点。这样子我一共作了三天的画,我把自己弄得很疲倦,几乎除了工作,便想倒头大睡,连多想一想的功夫都没有。 这样很好。 何必把时间花在想念女人身上。而且又是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我告诉自己,太不值得了。 工作可以使我忘记得快一点,真的。 到了第五天,我的工作已经完成百分之七十了。 这样快的速度,是我从前没试过的,我得到了另一种的快感。但是这样的日子是寂寞的。 我在很偶然的时候,也会想起从前的一段旧情,那种感觉,很是微妙,往日的情境,会一闪而过,有些快乐,有些不快乐。 然后我想,我大概不明白感情是怎么回事,丽玲可以让我这样快乐,但是她不愿意。 原本她自我身上,也可以得到快乐,但是她不稀罕。 我不是忧伤,我只是不明白。 然后到第六天,容儿来看我了。 她看着我的画,说:“今天我放假,有空。” 我看到她,并没有什么大的惊喜。 她说:“我去敲门,没人应,我一连敲了三天,屋子里都好像没人,于是我有一点害怕,后来我想到,你一定是回到这里来了。” 她穿一条白裙子,站在阳光下,表情是怪异的。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可以使这个孩子快乐,为什么不呢?我看着她。 她也看看我,像在等一个答案。 “谢谢你来了。”我终于说:“我很高兴看见你。” “是真的吗?”她很小心翼翼的问。 “当然是真的,而且你可以留下来看我画画,爱看多久就多久。” 她笑了,像遇到了最快活没有的事情。 我端给她一张小椅子,好让她坐好。 她的头发在阳光底下闪亮。 我忽然说:“来,我给你画一张画像。” 《晚上》 修好了车子,我用锁匙自己开门进屋子。我心里在想,要是淑婉今天不搓麻将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那该是好事。 但是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 淑婉没有一天不搓麻将的。 推门进去,她们把冷气开得老大,正玩得起劲。 我横淑婉一眼。 她笑笑,“回来啦?” 当然回来了,问这种话,真是多余。 我也向她笑笑。 我到书房去掩上了门,拿起我的报纸。 女佣人进来,递给我一杯茶。 “先生,你先吃饭吗?”她问。 “等太太一块儿吧。” “太太已经吃过了。”女佣人说。 我看她一眼,“什么?这么早?” “是的,太太说,打麻将停下来吃饭是输钱,不如吃了再打。” 我叹口气。 女佣人还在等我。 “我不想吃,慢点吧。” 她出去了。 我拿起报纸,实在没兴趣看。 我只是觉得累。 也许我娶淑婉是一个错误。但是她长得是那么美,人也很温柔,只是……那么不懂事。 她就是打麻将打得好。其他的一切——令我吃惊。 结婚她第一次烧开水,熨了手。第二次煮饭,四个菜没一个熟的。自然,她是千金小姐。 于是我赶紧请了个佣人。幸亏还请得起。 然后她更空了,逛街,回来会很天真的说某件大衣漂亮,某双皮鞋好看。 可是,价钱也很漂亮。 幸亏我也买得起。 只是,她从来不像一个妻子。 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长不大的。今年也廿三岁了,可是老长不大。 她是那种电灯泡坏了都会手足无措的女孩子。 也许这是她的可爱,但是当一个男人要结婚,他总想娶个妻子。 佣人请假了,她就开罐头,满桌子是罐头,也不晓得盛到碗里去。 而且被罐头割破了手。 我也不能责备她。她毕竟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为我做了,已经不容易。 我很爱她,但是她总不像妻子。 她甚至不穿旗袍,老是一件t恤,一条宽脚裤子,我喜欢女孩子穿旗袍! 她爱笑,她不晓得我的心事。 她认为天大的事情,不过如此。 要不然“找爹,爹可以帮忙”。她老爱说“找爹”。她父亲能干,我知道,但是我不要去找他。 她的天真,有时候使我难堪。 老是笑,淑婉,她是个好女朋友,但是做妻子,她是这般的不成熟。 我与她之间,渐渐变得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于是她老是打牌,每天我回来,她在打牌,每天我起身,她在熟睡。 我见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我真的很累,每天上班下班,变得那么没意思。 我靠在长沙发上着了。 醒来的时候,很静,我发觉身上盖着一张薄被。 我掀开被,叫女佣人。 “太太呢?” 女佣人说:“出去吃宵夜了。” 我一皱眉头,“几点钟?” “十二点半,先生。” “家里没东西吃吗?”我问。 “有,太太说要吃北方馆子。” 我又叹口气。 “我见先生没醒,替先生盖了张被子。”女佣人说。 我看她一眼,倒亏她。淑婉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知道淑婉不是一个妻子。她还是孩子。 我燃了一枝烟。十二点半。 再睡是睡不着的了,夜这么长,叫我干什么好呢? 别的丈夫,也许可以与妻子闲话家常。我与淑婉没有什么好讲的。 我们甚至没有孩子。 开头的一年,淑婉尽过力,只是我工作太忙,有时候连星期六也走不开。有时候,我也着实不好,她尽力做的,我,还批评她,现在,她是索性什么都不理了。 我吞下一粒安眠药,算了,索性再睡多几个钟头也罢。 第二天,我是给电话铃吵醒的。 我转了一个身。 淑婉接过听筒听了一下,“喂!找你,家明,找你的,大清早,讨厌死了。” 她把话筒扔给我,又睡了。 我头有点重,我拿过听筒,看看淑婉,她昨天不晓得是几点钟回来的。 “喂?” “沈先生?是张秋玲,”那边说:“你有两张合约要签,客人过半小时要来的,对不起,吵了你。” “啊,张小姐,”我有点迷迷茫茫的,张小姐是我女秘书之一,“现在几点?” “十点半,沈先生。” “我马上来!”我挂上了电话。 我跳起来,十点半?那粒安眠药太厉害了。 淑婉翻了一个身,“什么事?” “你也不叫醒我,十点多了!”我有点气,连忙穿衣服鞋袜。 “咦,你又不是小学生上学,自己不晓得几时起床的吗?”淑婉反唇相稽。 我一面用冷水冲脸,闻言抬起头来。 “你会,你会得多,”我用毛巾擦干脸,“你会搓麻将,睡觉!” “你说什么?”淑婉尖叫起来。 我抢过外套,也不回答她,便冲了出门。 女佣人在身后叫:“先生,早餐。” 我开了车子,飞快的赶到了公司。 我推开玻璃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张秋玲迎上来,将文件放在我桌子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笑笑。 我也只好笑了。 “赶得好快,沈先生。”她说。 “唉,昨天吃了一颗安眠药,至今还头痛呢。”我敲敲额角头。 她不响,过了十分钟,她给我拿来了一杯茶。 “哪来的?”我问。 “自己带的茶叶,喝一口。”她还是微笑。 “谢谢。”我说:“早餐也没吃呢。” “我有三文治。”她说。 我摇摇头。 “是鸡蛋芝士的。”她又说。 我肚子饿了。芝士是我爱好的。 她笑,“我给你拿来吧。” “再谢谢。”我说。 “是我的午餐。”张小姐又加一句。 “啊?”我说:“那对不起。”我笑,“中午我请你午餐好不好?” “好像我要骗经理一顿午饭似的。”她笑笑。 这时候,我发觉她的笑是这么的温暖。 我看了她一会儿。这个秘书,是我属下三个女孩子之一,平时我也没好好的看过她一眼。 今天我接了她一个电话,又得她给我拿来了三文治热茶,吃了一点,心里舒服,我是谢她的。 这个女孩子,样子长得并不漂亮,但是皮肤极白,相貌清秀,一双眼睛,也相当灵活。 她有一头非常光亮的头发,整齐的被在身后,我猜她做事是用功的,至少她来了那么久,我还没发觉她什么错处。 今天她轮班到我这里来,居然这么照顾我。 然后,我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是孩子还是妻子——我真不明白,我苦笑了起来。 张小姐这是候抬起头来,见我在看她,笑了一笑。 我已经将三文治全吞了下去,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我那个客人便来了,我拿出合同与他签了之后,他客气几句,便走了。 今天早上似乎已经没有工作了。我有点轻松。 张小姐在那里打字,我听着她的手按在字键上的节奏。我觉得相当好听。 我有点倦。我将自己靠在椅子上。 我想要个孩子。 我知道我的年纪不太大,但是我想要孩子,希望我的妻子也同有此感。 孩子。 可以抱可以拥的孩子。温暖美丽雪白的孩子。我的心顿了下来。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孩子。 今天回家,我决定要与她商量此事。 打字的声音停了下来。我猛然抬起头来,张小姐看着笑,她的脸像婴孩般的纯洁。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住她,“什么事?” “吃饭的时候到了。”她说。 “好,”我站起来,“我们一块去吧。 “不,”她忽然涨红了脸,“我,我与女同事去好了。” “怎么?”我惊异,“说好的,不是吗?你答应过与我去午饭的,所以我吃了你的三文治,现在又反口了?嗯?” 她笑,很害羞。 “去吧。”我笑道。 “我……”她鼓起勇气说:“好吧。” 我穿上外套。 她看了我的西装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怎么?”我又问。 “没有。”她的脸又红了,红得真是奇异。 她跟在我身后,我让她走在前面。 我们乘电梯落到地下,我开动了车子。 “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吃饭好吗?”我问。 “随便你,经理。” “不要经理经理的好不好?”我随口说。 “真是。”她微笑,“那怎么称呼呢?” 我说不出了。 吃饭的时候,她说得很少。 我喜欢说得少的女孩子。菜是我为她点的,饮料也是我叫的,但是她吃得很高兴。 我是很自在的,但是我觉得张小姐有点拘谨。 我原谅了她,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吃饭。 吃了我付账,听见她低声的说了“谢谢”。 “不谢。”我笑笑说。 那天下午,我们照常工作。 回到家里,淑婉在睡觉。 我皱皱眉头。 这个时候睡什么觉呢?六点钟,如果是午觉,也早就应该醒了吧。 淑婉就是这样,做事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 我到了房间里,一边松领带,一边推她一下。 “喂!” 她睁开眼睛。 “不舒服?”我问。 “嗯,头重!抬不起来,胸口又闷。”她懒懒的说。 我笑,“别打麻将了,打得多也会累的。” “千古奇闻。”她起身,“打麻将会累死人的?” “怎么不会?你打下去就知道了。” “嗯。”她笑笑,并不生气。 我看着沙发上的手提打字机,呆了一呆,想起日间张小姐打字清脆的声音来。 “喂!喂!” “什么?”我醒过来。 “怎么?你没听见我叫你?”淑婉问。 “当然听见的。”我说,一边把衬衫也脱了,“洗个冷水澡,清一清。” “这么冷的天气!”她咕哝着。 “没关系。” 我开了莲蓬头。水是有点冷,但是淋在身上,也真的舒服,这实在是一种享受。 我问:“淑婉,今天有空吧?” “有空。” “张太太李太太王太太不来?” “不来,而且一个不姓李,一个也不姓王。”淑婉把头张进来。 我笑了,“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看电影?”她呶呶嘴,“不去。有什么好看的?我情愿在家看电视。” “看完电视上夜总会去。” “疯啦?无端端的上夜总会。才不去呢。”淑婉对每一样事情都不感兴趣。 “那怎么办?就是坐在家里闷,嗯?”我用毛巾擦身子,问她。 “你也够累的了,上了一天的班,也不回来休息休息,反而要到处跑,真不了解你的心意。” “淑婉,多坐了也会发闷的。” “你对看我就闷吗?”她问我。 她那样子是娇憨的,侧侧头的斜眼看着我,我笑了,对她,谁生得出气呢?不可能。 我吻了她的脸一下,“唷,” 我说:“脸是一点烫。” “告诉你不舒服。”她说。 “发烧?叫医生来看看。”我说:“打个电话。” “不用了,老是这样。” “多休息,你,好了,今天大家都不出去了,陪着你吧。”我说。 淑婉看着电视。 “太太,吃饭?” “不吃,给我一碗汤好了。” 总不能不吃东西吧?”我问。 “没关系。”她很倔强的说。 我看看她,淑婉最近不知道怎么搅的,脾气性格都与以前差了一大截。 我只好随她去,一个人吃了饭。 我想到晚上老是我一个人吃饭。天天如此,有什么味道。今天中午,倒找到了张小姐。 忽忽吃完了饭,我俯身看淑婉,她已经睡着了。 我叫女佣人去拿被子来,替她盖上了。 淑婉这几年,益发像孩子了。 我看了两个钟头电视,实在不是味道。我想起以前我与淑婉未结婚的情景来了。 那时候我上班顶有劲,工作又努力,升了级,向椒婉报告好消息的时候,她开心得跳起来。不过是加了五百元薪水而已。 比起她父亲的家财,算得了什么,由此可知,她是尊敬我的。 淑婉没有千金小姐的陋习,这是事实,而且她为人随和,很少计较什么。 她有她的优点,我尽量那么想。 我吸了几枝烟,真是闷,但睡不着。 淑婉翻了一个身。我过去看她。 “回房去睡吧,好不好?” 她唔了一声,没有起身。 我将手放在她额上量了一量,她是有点儿热,但是又不肯看医生。 我只好回房去了,我看见床边有一叠武侠小说,随手取过一本,倒也看下去了,而且看个没完,读了两个钟头,然后才睡觉。 我醒的时候七点半,淑婉挤在我身边,一只手挂在我脖子上。头发凌乱,像个孩子,房间里都是她的香水味,浓得很。 我轻轻的摸摸她的手心,似乎比昨晚凉了一点,于是放心一点。我慢慢的起身,不想吵醒她。 临出门的时候,我对女佣人说:“如果太太不舒服,请医生来。” 她应了我。 我到门口,叹口气,“又是一天。”我自己对自己说。 开车到了公司,看看时间,还早着。 我推门进经理室,冷冽的空气调节使我头脑清醒。 我想找张小姐,但是她不在。坐在面前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 我问她:“张小姐呢?” “今天张小姐在陈经理房间。”她答。 “为什么调来调去?”我不高兴,“与张小姐说,她以后在我的房间。” “是的。” 我补一句,“从明天开始。” “是的。” 我开始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心里面想看张小姐那张清秀的脸。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见到她。 她应该坐我这里,老陈是个色迷,一天到晚跑舞厅的,张小姐对着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这间房间,老嫌过大,但是大也有大的好处,坐这里心境宽快。 今天我也想喝一杯茶,但是没人冲。 我想到结婚一年半来,淑婉未曾有冲过一杯茶给我喝,真是懊恼。 有一次我上她家去,适逢女佣人捧茶出来,她替我伸手接过了拿上来,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是我不好,宠坏了她。 “经理,我吃饭去了。”那个女孩子说。 “好。” 我自己呢。中午一个人吃饭,晚上也一个吃饭。我始终喜欢一大桌人,孩子、老人,总之热闹一点。 我又点了一枝烟。 我发觉我抽姻次数实在太密了。 坐着,我想我也应该去吃一点东西,于是我取过外套,跑到附近一间小食店去吃了一杯咖啡,两只热狗。 回来时,觉得胃不甚舒服,但是算了,其实我可以开车回家吃饭,不过大过紧张,赶得厉害了一点。 老陈他们都是爱摆架子的。 我不喜欢。 吃完了还不是一样,下午有两个大客人来,我陪他们讲了一阵话。 我发觉我自己耐心缺乏,有点浮躁,巴不得这些老头子可以快点把合同讲完。 但是我脸上是陪着笑容的,老天,我变得多虚伪,只是为了生意。 客人走了以后,我想提早一步走,反正没事了。 收拾好了以后,刚开门,我便见到了张小姐,她向我笑了一笑。 我的心一宽,“好。”我说:“明天见。” “好。”她也说。 我便走了。 我将车子兜了圈,买了一盒糖。 淑婉是喜欢吃糖的,我知道。 到了家。 淑婉说:“医生来过了,佣人今天假期,我要回家去吃饭,你呢?” “回家?”我问:“打过电话了吗?你爸妈不出去?” “是的。”她答:“我好几天没去过了。” “医生怎么说?”我又问。 “没有什么?叫我隔两个星期左右再去检查。”她说。 “你去吧。我留在家里。” “你疯啦?”淑婉说:“你得跟着去。” “你不是说我可以不去吧?”我问。 “一定要去。” “好,去去去。”我笑,“一会儿又有好事的说我去拍你父母的马屁了。” “拍又怎么样?笑话!” “等我休息一下再开车,好不好?”我问。 “唔。”她说:“休息半个钟头吧。” 我微笑,“这盒糖,你喜欢的。”我递过去。 “不用客气。”我吻了她一下。 “你待我不错。”她说:“谢谢你,丈夫。” “那里,太太。”我相信她。 “看我这衣服,还不错吧。”她问。 我朝她身上一看,“唔,不错,很美。” “新买的。” “几时出去过了?”我意外得很。 “今早。” “咦,不舒服还出去?”我跳起来,“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身子?” “晓得你又要骂了,我是叫周医生开车送我回来的!医生说可以,有什么问题?” “周医生倒霉,竟做了司机了。”我笑说。 淑婉也笑。 我有什么要求呢? 我只要淑婉理理我。 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实在使我闷坏了。 男人到底是男人,多乖的男人,也会耐不住,淑婉对我这样冷淡,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公司里,我几乎不想下班回家。 与同事讲讲笑话,至少也解个闷。 今天一回去,我看见张小姐坐在椅子上了。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 我说:“以后你就在这里好了。” 她说:“是,沈先生。” 我后来想想不对,又补充一句,“我觉得你比较熟悉我的事情。” “是。”她又答。 解释完了以后,我心里觉得舒服了一点,这样至少她不会误会,她的同事也不会误。 我坐下来。 张小姐今天穿了一件旗袍,我发觉她有很修长的腿,一双皮鞋擦得很亮。 看来她是个整洁的女孩子,我喜欢这一点。 我想我平日的工作是相当空闲的,空闲得使我可以看我的女秘书。 她的肩膀上搭着一件羊毛外套,我想也许冷气是太冷了一点,所以她多穿了一件衣服。 而我呢,我一直穿长袖衣服.所以不觉得。 她侧着头打字,头发有时候从身后滑出来,她又伸手拨上去,那种神情,是很漂亮的。 我记得以前,我总是喜欢拨动淑婉的头发,她并不太欣赏我那个动作。 淑婉不喜欢我弄乱她的头发。 我奇怪张小姐的男朋友是否如此。我笑出来。我实在想得太多了,我必须要记着我是建筑公司营业部的经理,不是思想家。 但是太沉闷的生活的确会使人闷。使人想起些不应该想的东西。 她似乎有打不尽的文件。我奇怪她是否快乐,一个人的快乐与否,是不可以从外表判断的。 我想问她是否快乐。想得很厉害。 最近这一、二个月,我实在太闷了。结婚才这么短短的时间,我真怪自己。 我咳了一声,用手掩着嘴。 张小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是这么清新。眉毛是这么的浓,我笑着看她,这是一种享受。 “休息一下?”我问她。 “不用。”她有点惊奇,好像女秘书在工作时间不需要休息似的。 我说:“你替我记一封信吧。” “是。”她走过来,拿起了速记本子。 “今天中午有空?”我问。 她一呆,“什么?” “想请你去吃饭。有空的话,再好没有了。” 她笑了,“经理……”只是笑得有点勉强。 “如果不想去,尽管说好了。”我说,摆摆手。 “我……已经约了人。”她说。 “那很好,改天吧。”我说。 “对不起。”她脸红红的说。 “没关系。” 她手一滑,一枝铅笔掉在地上。 我连忙弯下身子替她拾了起来。 “对不起。”她又说。 我把她吓着了吗?我问自己,可是我只是想约她吃饭,我太寂寞了。 于是我照直说:“张小姐,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想两个人吃午饭,比较没有那么孤单,是不是?”我有点紧张。 我是一个已婚男人,她应该表示惊异,我不怪她。 这大概就是许多男人不喜欢结婚的原因吧? “不,”她轻声的解释,“沈先生,我知道,不过我实在是约了人。” “男朋友吗?”我客气的问。 “是的。”她笑了。 我替那个男孩子开心,张小姐实在是个不错的女孩子。 “如果你有空,告诉我,我想与你吃饭的。” “唔。”她也笑了。 “不要怕我。”我又说。 “怎么会呢?沈先生。”她笑得像个孩子。 她拿着笔记本子还在等我念那封信。 其实我有什么信呢?一封也没有。 她说:“沈太太,很久没来了。” “哦,是,你见过她吗?”我问。 “沈先生结婚那天,我们都去喝喜酒的。”她说,抿着嘴笑,像怪我健忘。 “是的是的。” “沈太太,很美丽。”她又说。 “是的。”我又说。 淑婉的确很美丽,没有人能否认。尤其是结婚的那夜,没有新娘子是不美的。 “信不写了。”我说:“让我想一想再说。” 张小姐点点头,走开了。 我心口益发闷了,不知道为什么。 我踱到窗口前去看一看,又踱回来。 在写字楼里没事做,要去到处跑又走不开。 这种闷是一种恐惧,非常窒息。 我担心自己是否忍受得住了,我为自己难过。怎么心境会陷入这种困境里去的。 我连自己该做些什么都不知道。无端端的请女秘书去吃饭,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中午飞快的到了。 我决定下午请假,反正坐在办公厅里!也没有事做的了,拿几小时的假期,也好。 也许休息了半天之后,明天精神心情都会好一点。 这种不能叫病,这种是比病更厉害的低潮。 张小姐问:“沈经理,你不舒服?” “有一点”。”我苦笑说:“替我请假吧。” “是。” 我看着她白皙的脸,心里面想:你要是肯陪我一个下午,那该多好呢。 我只是要人陪。 但是找老陈他们,等于不找,淑婉……我希望张小姐可以陪我一个下午。 我们可以逛逛街,散散步,喝杯茶。我想喝茶。 我将不理会这些文件,这些工作。每一个人都该有轻松一下的机会,我为什么没有? 就因为我是一个经理,混帐。 但是我的幻想落了空。张小姐取出我的外套,替我穿上了。 她是一个很周到的女秘书,我希望她可以知道我的心事,但是她又不是神仙。 我叹口气。 “我会家里去,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打电话到我住宅好了。”我说。 “是,沈先生。” 去陪淑婉一个下午吧,我想,只好如此了,她又有一点不舒服。 想到这里,我心里有了点寄托,下午总算还有点事情可以做。我忽忽的跑到街上。 车子经花档,我买了一大束玫瑰花,我记得淑婉是喜欢花的。那时候多少人追求她,可是她喜欢与我在一起,那时候我是什么呢,最多送她几枝花而已。 于是一些多嘴的人说,我是靠了几枝花,把淑婉追求过来的。 我自己笑了。 到了家,我拿着花束,用锁匙开了们。 “淑婉!”我叫。 女佣人闻声出来,吓了一跳。 “先生,你怎么回来了?”她问。 “太太在房里?” “不,太太回娘家去了。”女佣人说。 “为什么?”我一呆。 “不知怎么的,太太嫌菜不好吃,回家去了。” “哦?”我说:“菜怎么了?” “烧了碟黄鱼,太太说鱼不好吃,放下筷子就走了,先生,太太近日来难侍候,我想我还是不做了。” “你不做,怎么可以,不可以,我们吃饭怎么办?”我说:“还有洗熨——我的天!” 女佣人笑了。 “太太脾气坏,我去说服她,你先去把花插起来。” “好的。” “不准你走。”我说。 “是,先生。” 我飞车到淑婉娘家去,按铃,我的岳母出来开门。 “淑婉呢?” “在房里睡觉。” “怎么老睡?”我问。 “她是有点不舒服。” “奇怪,”我颓丧的说:“怎么老睡觉?” “不舒服。”岳母笑了。 “唉,我的天,怎么办好?”我说:“怎么搅的,整天不舒服。” “你也真糊涂。”岳母说。 “我糊涂?什么糊涂?我才不呢。”我不悦的说。 “你这个人。唉,到底年轻。”她说。 “我怎么办?”我说:“早点下班,来到这里,想与淑婉出去散散心,谁知,唉。” “干么唉声叹气的?总会有希望的了,是不是?”岳母说:“你们年轻夫妇,哪一天不好玩的,简直是开玩笑了。” 我苦笑,“这几个星期来,淑婉不知道搅什么鬼的,真的闷死我了。” “年轻人,总得忍一忍才好。” “年轻人,年轻人,就快年轻人连饭都不用吃了。” “家明,你怎么了?躁成这样子。” “你问淑婉,整天除了搓麻将就是睡觉,要不便回娘家,有些什么事情干的?” “家明,你……” “我不要听了,”我说:“我走了!” “家明……” “你叫她多睡一会儿吧。”我说。 “你怎么了,家明。” 我取过外套,便奔了出去,开动了车子,心中气得不得了。 我岳母在说些什么,我并没有听进去,我心里面异常气愤,不开心。 淑婉这样子,分明是与我作对,她为什么会忽然对我表示这么冷淡呢?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是我的妻子,若果是女朋友,耍耍小性子,倒还罢了,她现在这样子,真令人费疑猜。 我忍不住的问自己:难道她对我厌倦了吗?还是我对她厌倦了? 我害怕我们的关系会继续不下去。我是真的害怕这一点的,天知道。 比起当初我们恋爱的时候,与现在这种枯燥、单调,相差了何止一千一万倍。 我将车子驶回公司。 我忽忽的推开门,张小姐诧异的看着我。 “经理,你……” “我有点头痛,有药片吗?替我泡杯茶来。”我吩咐她说。 “是。” 她在三分钟内便拿来了药一片,茶。 我捧着那杯茶,我是心痛的,淑婉没给我泡茶,倒是我的女秘书在做这种工作。 “秋玲,”我直呼她的名字,“今天晚上,我希望你有空,我有点话要跟你谈。” “晚上?” “是的,晚上,下班以后。”我看着她。 她瞪着我,眼睛还是像秋水一样的清澈,我心底的怒气,不知道怎么地渐渐的消了。 “可以的,经理。” “我想你们都知道,我的名字,叫家明吧?” “你的意思……” “叫我家明好了。见到老陈他们,才叫经理未迟。”我直接的说。 她笑,笑得很含蓄。 “你不是不舒服吗?干么回到家又赶回来了?”她问我。 “现在好了吗?” “才没有呢!回家头更痛。” 我想起了那束玫瑰,是浪费掉了。 淑婉就在娘家,不知道要躲到几时,我今天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与张小姐一块吃顿饭。 “头痛?”她不明白,“沈先生又没孩子,总不会吹得头痛吧?”她问。 “唉,有孩子倒好了。”我说?“只是没有。” “我们家孩子多,父母老说最好没有。”她笑说:“怎么天下如心的事这么少?” “是吗?”我表示兴趣,“家里一共多少人?” “五个。” “那也不算多,像我,只有一个。我妻子呢,也只有一个,寂寞得要死。” “哟,那该多好。”她说。 我很高兴,头也没有那么痛了,这些年来,有几个人曾经与我谈过这些话呢?没有。 我想我是寂寞的。 现在我有机会倾吐一下,我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 “好?说来听听。”我笑。 “当然好,没有人争着一张桌子做功课,没有那么多人挤在一间睡房里……” 有这种事情?这是我没有听见过的,我不明白。 “那不好吗?”我表示,“不会寂寞。” “是的,当你热闹了十几廿年的时候,你就自然会希望寂寞一点了。” “啊。物极必反。” “沈先生,在我看来!你没什么病呢。” “是的,也许我只需要一个人谈谈。”我笑说: “你把我医好了。” 她笑,“怎么会呢?” 我发觉她庄重中带点稚气,“你几岁,张小姐?” 我问得很突然,但是她没有介意。 “廿岁。”她说。 “什么?你还这么年轻?”我惊异,我以为她的年纪比这个要大一点。 “我看上去要老得多吗?”她问我。 “当然不,但是我以为你这么年轻,应该还在念书呢。” “我十七岁就毕业了,没法子,家里的人实在太多。” “那也好,你现在多能干。” “但是我妈老说我福气不好呢。”她低低头笑道。 我不出声。 淑婉福气好吗?应该是好的,从小到大,她大概什么都没愁过,可是她一定不觉得自已有多幸福,人都是这样子,身在福中不知福。 娶妻子,也许该娶像秋玲这样的女孩子,她会把家事理得很好,不用丈夫担心,回到家里,丈夫有的是温暖,做妻子不正该这样吗? 我叹口气。 “与你说说话,我轻松多了。”我说。 她点点头,“经理可以常与我谈谈。”她说。 “可以吗?”我笑笑,“今天晚上你是答应了?” 她又点点头。 我觉得我自己是这样的不公平。我是经理,她不过是一个女职员,在合理的范围内,她是不敢拒绝我的要求的。 但是请女秘书晚上出去吃饭,又没有什么公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合理。 我后悔。 也许她根本不想去的。 如果她想去的话,她早就说了,今天中午她就会答应。 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她还是在做她的工作。 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我觉得自己又很冒失,在这顿饭以后,她与她的女同事,不知道要怎么笑我呢。 不会吧?我又问自己,她是那么的文静,她不像那种叽叽喳喳的女人。 我说:不,她不会那样的。 而且我又不是那种浑身臃肿,像一只猪似的经理,我又不色迷迷,我待她以礼。 偶而请她一顿饭,应该是不错的事。 我心中稍微释然一点。 今天晚上,至少我不会寂寞了。 今天晚上,淑婉会知道她不该乱作弄我,乱发我脾气,甚至避而不见我。 我除了家,还有地方可去呢。我想。虽然我是愿意回家的,但是那个家,令我失望。 这事真是天晓得。 下班的时间快到了。 我不预备打电话回家。 我与张小姐先去喝咖啡,心里想着,淑婉如果看钟的话,她应该焦急了吧? 这种事一直没有发生过,我是一直准时回家的,从来不迟到,但是今天我破了例子。 淑婉应该担心了。我想,她对我冷淡淡那么久,叫她稍微着急一下,也是可以的。 享受一顿下午茶,看看茶座玻璃窗外的人来来往往,真是相当开心的一件事。 张秋玲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她很可爱,时常表现她情绪不错,这使我放心。 之后我们去吃了一顿晚饭,就是我与她两个人。 我们依然吃得很静。 不讲话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习惯,她的眼睛说了很多,我看得出。 她的清秀,与淑婉的娇美是一个对比,与椒婉在一起是一种兴奋,与张秋玲在一起,却是松弛的。 我觉得自己结婚是太早了一点。 但是当初见到淑婉,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别的女孩子,我就告诉自己:要追求这个女孩子,使她成为我的妻子。 现在我对淑婉是失望了吗? 我想是的。 我喝了一点酒,慢慢的啜着,秋玲喝橙汁。 这一顿吃到十点钟,我想到她明天要上班,于是便建议送她回去。 然后我想到,如果她是别家洋行的女职员,那就好了,我们可以不必避那么多嫌疑。 她与我出去,不必老想着:“这人是我的经理,我非服从他不可。” 我不要她那么想。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因为环境不同,与她在一起,要比与淑婉容易点,淑婉毕竟是千金小姐,千金小姐,无论怎样随和,都是千金小姐。 “你觉得奇怪?”我问:“我请你吃饭?” 她看我,然后淡淡的说:“经理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没有办法。” “什么?” “所以没有什么奇怪。” “我的天,秋玲,如果你是这么想法,我情愿你拒绝我!”我震惊的说。 她笑笑,“当然不。我可以拒绝的,而且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是不是?” 我松一口气,“当然。” “所以,我是喜欢出来的。” “那就好了,以后我们还可以常常出来。” “可是……”她说:“你是一个结了婚的人。” “可是,那不是秘密。”我问:“是不是?大家都晓得的,你们也都来喝过喜酒。” “我觉得,结了婚的男人,最好不要与其他女孩子出去了。”她静静的说。 “是吗?”我问:“结了婚的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她笑了,“那么你们自己该知道。” 我也笑,“我当然知道,我做的事情绝对不会犯法的。” “那就好了。”她便笑。 “我是很有分寸的人。”我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你手下,做了那么多年的事情,当然知道你一、二分了。”她说。 “你做了多久?” “经理,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变得有点调皮。 “有三年了吧?” “有了。”她说。 我笑笑,我是粗心的。升了级一年半,结了婚一年半,一直我的心里只有淑婉。但不曾留意公司是不是多了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又做了多久。 我是怪自己粗心的,张小姐是个很好的女秘书,我承认,我应该早就注意到她了。 直到那天她来电话催我去签客人的合约,我才留意上了她,看到了她的清秀。 我请她跳舞,她跳得不太好,但是很轻盈。我脑子里老想着她说过的话。 她说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结了婚以后不可以再与其他女孩子出去。我想她是有理由的。我相信她的理由。 放下妻子在家里,一个人跑出来与别人吃饭,那别人又是女孩子,这是相当罪大恶极的。 但是我是有苦衷的,我喝着酒,并没有心安理得的感觉,反正我不会犯法就是了。 吃完了饭,我送她回去。 @@@ 她肯与我吵,表示她重视我,那便好。 我开门回去,时间也真不早了,而且我电话一个没打过,我是等着她与我大吵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象有人。 我觉得奇怪,我拿了锁匙开了门,再进去开房门,好家伙,淑婉并不在。 我倒抽一口冷气,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难道我能去,她也有地方去不成?我白白的在外头耽了半天,她却不在家里。 我真的闷了,我躺在床上,燃了一枝烟又一枝烟。终于我按捺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到淑婉的娘家去。 他们家说淑婉陲了。 还是佣人听电话的。好像整家人都睡了,不想与我交谈的样子。我很不悦。 结果他们说淑婉找过我,可惜找不到,她总算找过我,也算了。 我难为的躺在床上。 淑婉算怎么呢?不回家来解释,不作声,她算是与我分居了吗? 明天早上我要去看她一次。 我想到这里,便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上淑婉家。 她板着脸坐在沙发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怎么了?”我问她。 “昨天夜里,你在哪儿?” “你也不在家呀。”我说。 她忽然暴怒起来,“我问你,你倒来问我!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坐在此地!等你回来!” “我以为你会回家的”, “我回家?干什么?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想我自杀?” 淑婉的暴躁,使我震怒。 “是的,我出去了,我与我的女秘书吃饭,怎么样?” “怎么样?”她哭出来,“妈!妈!”她尖叫。 她母亲冲出来,白了我一眼,抱住了她女儿。 “这么简单的事,”我说:“何以搅得这么样复杂?我难道会跟别的女人出去混?” “你明明说过的!” 她母亲说:“这个时候,你还气她?” “什么时候?”我瞪大了眼睛,“究竟是谁气谁?” “你不讲理。” “算了,算了!”淑婉哭!“才一年半,随便你好了,我回家一天,你就影子都没有,我在家的时候,你对我那种冷淡,叫我害怕,我不理了。” 她奔了回房。 淑婉的母亲对我瞪一眼,然后便跟着女儿进房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干什么?我有什么事情好做的?我只好走了。 我叹口气。 天呀,我必须要使自己镇静下来,我是一个成年男人,我不可以带点幼稚到这种地方。何必把家里的琐碎事说出来惹笑话呢? 张秋玲,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对我又有什么特别的帮助?我拍拍她的手。 “对不起,”我说:“我失态了。” “经理也可以是朋友,对不对?”她说,“你不要介意,沈先生。” 我说:“谢谢你。” “你不要太为家里的事担心了。”她安慰我。 不担心可以吗?她真还是个小孩子,没有任何事,可以影响得这么大的了。 我摇摇头。 “我老觉得你有心事,”她说:“是太太与你性情不合吗?” “嗯。” “可以改进的。”她说。 “本性难移这话,你大概也听见过吧?” “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吧?”她笑笑的问。 “我已经非正式的分居了。” 淑婉这么对我,她是会后悔的。 我开车回到了公司,铁青着脸。 我的不快是明显的,我气鼓鼓的坐在沙发上,松了领带,今天我是迟到了。 我甚至有点头痛,这些天来,因为有点紧张,所以常常头痛。我用手托着头。 “经理。” 我抬头,是张秋玲。 我握住了她的手,很自然的,我想握住她的手。 她缩了一下。 我握得她更紧了。 “经理。” “我吵了架。现在妻子与我,像分了居似的。我心头上很痛苦,我难过得紧。”我忽然倾吐的说出来。 我猜我的神情有照像小孩子。 “不会的,夫妻总是吵闹的。经理。”她伸手搭在我肩膀。 “她不与我吵,她甚至不高兴与我吵。” “这……”她有点为难。 “对不起。”我说:“把我的烦恼堆在你头上。” “没关系,经理。” “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住在娘家,不肯回来了。” “去求她。” “她与我哪,我怕哪。一天到夜写字楼里已经够忙的了,回到家里,还得吵架,多无聊的事情。” “夫妻是不是常吵架呢?”她忽然很天真的问我。 “有的是,有的不是。” 我拉开了文件柜。我还得做事情,心情好与不好都是一样,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怨的了。 “我父母也常常吵架。”她又说。 “吵什么?”我问。 “油盐酱醋。” “什么?”我听不清楚。 “为钱,我们家没钱。”她说。 她脸上那种秀怯的表情忽然没有了,换了带愤怒而不平的感情。 “你怎么了?”我笑,“再穷也供得你很好,中学毕业,又念过专科,现在的收入,在女孩子来说,也该是满意的了。”我说。 “那是我舅舅帮我的。”她说。 “你该庆幸你有个好舅舅,忘了你父母的不当。” “是的,说是很容易,但是我始终忘不了,这些年来,我老记住他们的不好。”她苦笑。 “那你就不对了。”我说。 “我也知道,看别人的错,总是容易,要改,却难。” “就像我?”我苦笑,“我老觉得我自己没有错,所以不肯低声下气向太太认错。” “我与我父母不和,廿年了。”她说。 “你才廿岁呢。”我被她引得笑出来,“怎么可以这么说?” 平时看她既懂事又文静,现在她才透露出天真来了,我也很欣赏她这一份天真。 我向她透露心事,她倒也说了不少关于她自己的事,这也好,大家松一松,公平交易。 她坐下来,“我住在舅舅家,一星期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不外是送钱去。” “舅舅待你好吗?” “舅舅很好,舅母,则不太好。舅母不听舅舅的话,哈,就跟我妈一样,光会要钱,你说多糟!” 她反而笑了,骄傲的靠在椅子上,令我看得呆呆的。 有个人说说笑笑,到底是不同些。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今天的心情并没有特别坏,我想起来,今天还特别的做多了不少事情。 我与秋玲一块拟好了三张合同,写了近五封的信。只是一个上午而已。 她说:“经理,你有好几个星期懒洋洋的,我们又不敢催你做事,幸亏今天都清掉了。” “是的。”我也承认,“如果再不清,老板要另请高明了。” 她凝视我,“听说沈太太很有钱?” “她家里很有钱。” “这……” “你以为我会如何?靠她吃饭?”我反问:“我如果要靠她,今天不只如此了。” “对不起,”她有点急,“经理,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晓得,不过我有点敏感,我这一年多来,听这种闲言间语,实在听得太多了。” “人们真这么说吗?”她问。 “怎么不?人言可畏,说得几乎我身上的西装领带都是靠老婆得来的。” 她也笑,“这么难听!” “所以,娶有钱太太,好处是捞不到的,稍有志气的男人也不稀罕,但是坏处呢,立刻见功。” “也不尽这样。” “是不是这样,不去理它,我肚子饿得要死!” “去吃饭?” “当然,你约了你的男朋友吧,我请客,今天庆祝我们把功夫全清了。”我说。 “我没有约男朋友啊。”她说。 “你有男朋友吗?”我有意无意的问。 “有。” “谁?我们公司的?”我转身问。 “不,隔壁公司的。”她回答得很爽气。 我笑笑,我太多事?问这些干什么! “他对你好不好?”我问她,看,我又问了。 “不错。”她说:“不过我不太喜欢他,有时候大伙儿一起有空,在一块玩玩也就是了。” “那也不能算男朋友。” “可是人家都说是男朋友,我也无所谓。” “廿岁,太早了,女孩子结婚,最适廿六岁。” “哗,那都成老处女了。”她嚷。 我笑,她究竟是天真的。与她熟了以后,前后判若两人。 可喜的是,前者可爱,后者也不讨厌,我猜这样的女孩子,男朋友绝对不止她所说的:一个。 但是我不去追究她,为什么要呢? “今天我们到哪儿去吃饭?”我问她。 “经理说呢?”她反问。 “昨天那个地方?” “太贵了。”她摇摇头,“不去。” “何必替我省钱!”我说:“只要你喜欢。” “经理有钱,我不爱花钱。” 没想到她会这么调皮。我笑了。 但是她沉下了脸,“沈太太知道了,会不好吗?” “会有什么不好?”我反问。 “她不会生气?”她担心的问。 “管她。”我气愤的说:“与同事吃饭也不行?” “不,这样不对。”她说。 “要怎么样才对?”我放下了外套问她。 “我不知道。”她坐下来,“你说呢?” “什么都不用管。”我索性说:“我们喜欢就行了。” “行吗?” “当然。”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她说:“我很清楚知道自己不该与你出去玩,吃饭,但是我似乎有点身不由主。” 我望着她。 “我喜欢与你在一起的,经理。”她说。 我听出她的话里有因。 她抬起头来,“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那就好了,不过就象你所说,人言可畏。我是有点矛盾的。” “相信我,我会当你一个朋友,我象一头色狼吗?”我问。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碰巧我与我太太吵架,感情其了问题,否则我把你请到家中,你们也可以谈谈,真的。” “如果真这样,那太好了。” “当然是。如果我与淑婉有机会和好,我一定会那么做。”我向她说。 “你们很快就会好的。” “希望这样吧,我的确是在等她回心转意。” “你爱她吗?” “不爱?不爱为什么要结婚?”我笑问。 “我真笨,是不是?” “等你年纪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了,你放心,我与你在一起,是朋友,秋玲,我们先弄清楚了这一点,也是好事,对不对?好!现在往哪去吃饭?” “昨天那处,我喜欢那个地方。”她说。 “好的。” 她居然坐我的车子。 我注意到,写字间的人开始向我们注目了。 秋玲很不自在,她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的想法又不同。 我对她又没有企图,我怕什么?什么也不用怕。 世界上好事的人,的确也特别的多。 中午我们在一齐吃饭,我们是比较熟络了。但是她在吃饭的时候依然说得很少。 我这才发觉她不是爱说话的女孩子,不过心情好的时候,说得特别多一点。 那么说,今天早上,她是特别高兴的了? 我想起她说过,她住在舅母家中。一个女孩寄居在亲戚家中,受的委屈,当真不少,她不能说太多,也不便说太多。 家人又与她不和,难怪她平时都是文文静静的,原来是习惯了。 淑婉应该晓得她自己有多幸福,但是她不会知道,因为她廿余年来一直在幸福当中,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对淑婉,一筹莫展,一点办法都没有。 “经理好像心事还很多。”她说。 “将来你与男朋友吵架,我这么说你,你又有什么感想,嗯?”我问。 “没有。经理好像把我当小女孩。” “你晓得我多大?”我问。 她摇摇头,“廿八?” “错了,我快卅一了,你说多老!” “那也不老啊。” “你才廿岁,大你十多年,也许该叫我‘叔叔’?” 她笑了,这一次我看出她的确是心里笑出来的,能够使她高兴,我感觉到开心。 使淑婉快乐的是什么呢?不过是在一大堆玫瑰中加多一小枝而已。她不会感觉得到,也不会看得见。 这多差劲。 吃完了饭,我们依然回到办公室,下午我接见了一个客人,解答了这个老头子不少根本不存在的疑问,他很满意的走了,说过几天决定合同的事。 我与秋玲相视而笑。 我笑,“他满意的不是我们公司,而是我与你的耐心。” “那也好,对不对?”秋玲说。 “对了,很可能在你帮忙下,我将会是最出色的一个经理。” 秋玲掩着嘴。她羞笑。 “如果你是我妹妹……”我指着她。 “我怕没有那样的福气呢。”她黯然的说。 “如果你是我妹妹,”我说下去,“就好了,我倒希望有一个妹妹,或者你可以与淑婉谈谈。” 她忽然说:“你知道吗,你实在是深爱沈太太的。” “是吗?”我呆呆的。 “你老提她,而且你心中并不生她的气。” “啊,谁说我不生气?假的!”我说。 “今天放工,去看看她好了。” “不去。我回家,吃完饭在家等她。”我说。 “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你与我出去了?嗯?”她问。 “不会。”我说。 “大概是的吧?” “你请别追究了,好不好?”我笑。 下午我做好事情,先开车送秋玲回家。挤巴士在这种时间,实在太挤了,反正顺路,送她一程,又有什么关系,我决定每天送她。 我本来是想回家的,但是想了想,还是去看看淑婉的好。 我告诉自己,今天不能发脾气,今天一定要心平气和,什么都得说清楚。 我按铃。 岳母来开门。 她瞪着我,“你现在才来?”她问。 “我上班。” “请假不行?” “什么事发生了?”我问。 “没事就不用来看老婆了吗?”岳母笑出来,“真是给你气死了!” “她到底什么事?” “进来,进来再说。”她道。 我只好跟她进去。 淑婉背着我,坐在沙发上,穿一条白色通花裙子,那样子,真是美丽。 岳母说:“你跟他说了吧。” “我不说!”淑婉的头一拧。 “什么事?”我追问。 “傻蛋!”岳母说,她笑着走开了。 “淑婉,什么事?”我追问。 “你会稀罕吗?”她冰冷着脸。 “什么呀?我已经问了一千次一万次了。” “哼!” “淑婉!”我恳求她。 她翘着嘴,眼睫毛长长的盖着,我亲了她的脸一下。 “走开!” “当我是狗?”我笑问。 “讨厌!” “你这个人,比狗还讨厌,拚命问我什么什么,难道你自己没留意到?” 我打量她,她消减了一点。 “你……” “我有了孩子。” “我的天!”我跳起来,“你……” “有了孩子,听见了没有?” “淑婉,你怎么不早说?”我跳,“我的天!我的天!” “你自己看不出来?” “几个月了?我第一次做父亲,我怎么会晓得?” “什么几个月,才一个月。” “几时可以生产?” “九个月之后,笨蛋!”她背转了脸。 “你怎么怀了孩子,还发脾气?不可以这样,医生怎么说?告诉我!” “没什么,每个女人都会怀孩子。”她说:“我有什么稀奇?你尽管与女秘书去吃饭好了!” 我懊恼了,“淑婉,原谅我,我错了,我以后都不会那么做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没有什么好相信的。” “淑婉,不要这样对我,淑婉,我错了,真错了。” 她白我一眼。 “淑婉,怀了孩子要常常开心。” “是你使我不开心的。”她说。 “我以后都不敢了。” “我怎么晓得!” 我担心死了。 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一个孩子那么久了,现在一旦知道事实,我狂喜中带点惊异,情绪一时间无法适应。 而淑婉显然还在生我的气。 我要是知道她有了孩子,真是她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怎么敢得罪她? 我后悔自己对她粗莽,错怪了她对我冷淡。 她懒洋洋,躺在床上,都是因为疲倦?我担心得很,当她怀了孩子,心情不佳的时候,我竟然还与别的女人出去吃饭,不管对与不对,我都怪自己。 我对秋玲没有意图,但是以后我都不会那么做了。我会尽量迁就淑婉。 我垂着头。 天晓得我有多懊恼。 岳母出来,看见我脸上那个表情,摇了摇头。 “淑婉,你看他,算了吧!他也晓得错了。” “笑话,才一年多就这样子,见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也都比我好,将来怎么办?” “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也已经这样了,故意又怎么办?”淑婉说。 看来如果这么下去,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了,她又不准备马上原谅我。 “淑婉,你说吧,你要我怎么?” “以后不再犯!”岳母说。 “算了。”淑婉说。 “真的肯饶我!”我问。 “不饶可怎么办?难道现在与你离婚不成?” 她母亲笑了,“说话真任性。” 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暂时不回家,我要在妈家住几个星期。”她说。 “当然,你要住多久,就多久。”我说:“要不要我也搬过来住?” “谁要见你?”淑婉笑出来,“去你的!” 我掏出绢头擦擦汗,“好了好了,你笑了。” “滚!”她推我一下。 “喂喂!你不要乱动好不好?”我又跳起来。 岳母也笑了,“小夫妻,吵吵架也是有的,算了算了。” “你回去吧。” 淑婉说:“不要来吵我。” “你放心?”我涎下脸问。 “你敢?”她瞪瞪眼。 “是不敢,是不敢!”我打躬作揖。 “你回去好了,”岳母说:“我会照顾她的。” “当心她。”我说。 “是你的老婆,可是也是我的女儿呀!” “是是。” 我竟有点语无伦次了,我的天! “好,我回家,每天早上我去上班,下了班一定来看你,你叫我走,我走,你叫我留下来,我就留。好不好?” “那我叫你爬,你爬不爬?” “爬!” 淑婉笑得甜透了,我趁机亲她一下。 “好了,我去了。”我说。 “我随时会打电话来的。”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一定在家,每分钟在家。” “开车小心。”我岳母说。 “妈,”我对她说:“我开心死了,我真的开心死了,有什么事情,快快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知道了,叫你放心。” 我拍拍胸口,“好好。” 我几乎是跳着走的,太兴奋了,我将做父亲了,我知道了这个消息,我马上原谅了淑婉。 朋友是朋友,但是男女有别,我想我是要对秋玲特别好,也得有个界限。 淑婉是小器的,哪个女人不小器? 她对我生气,紧张,当然是表示她爱我,我何必为这些烦恼。 得知她有孕以后,我的心情完全改变了。 回到自己家中,我对女佣人说:“太太有喜了,知道吗?” 女佣人问:“真的?” “当然!” “啊,怪不得呢,又嫌小菜不好吃,又怕累,原来是有喜了。”女佣人笑道。 “女人有了孩子,是这样的吗?”我问得很天真。 “先生!”女佣人瞪大了眼睛。 我现在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情又不同了。 我而且坐立不稳,一天到晚想打电话给淑婉。 在九点半的时候我忍不住了,拨了号码,叫她来听。 淑婉问:“什么事?” “你好吗?” “当然好,难道我父母会谋杀了我不成?” “你在干什么?”我问。 “有几个朋友来了,在聊天。” “我的天,你别累坏了。” “怎么会呢?”她显得有点不耐烦。 “要不要我来?”我问。 “不要!”她一口拒绝。 “那些是什么朋友?”我好奇。 “女同学。”她说:“以前的女同学,聚聚旧。” “早点睡。” “知道了。” “我爱你,淑婉。”我说。 “知道了。”她在电话那边哈哈的笑。 那一天,我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甚至没有翻过一个身,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告诉自己,原来我妻子有孕了。 我等了一年多了,我等了一年多了。 明天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秋玲吧?她也会替我高兴一阵子,我知道她会的。 我睡得好香,第二天是闹钟把我吵醒的,我脸都不洗,马上就打了个电话给淑婉,她还没起来。 然后便是我的岳母叫我放心,不要担心。总之,我没理由要将她挂在心上的。 我仔细想了想,的确也是,淑婉是在她的母亲家中,一切当要比在自己家中如心。 有的女人发脾气只发几个钟头,有的女人却发好几天,淑婉是后者。 我想她大概是给我一点脸色看,所以才这么做,我不去怪她,女人总是这样。 只要我服输就是了。 第二天我在上班,当然是喜色满脸。 秋玲奇怪的看了我几眼。 我喝了一口她替我预备的茶。 我说:“你每天总要比我早回来。” 她笑笑,“你今天特别高兴,为什么?” “你真聪明,一看就看出来了。”我笑道。 “怎么看不出!” “猜猜是什么事情?”我问。 “与太太和好如初了。”她说。 我一怔,怎么一说就被她说中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看着她。 “不止。”我说。 “那是什么?”她也有点惊异。 “我妻子有了孕。”我宣布。 这一回轮到她一怔,随即她便说:“啊,恭喜你,经理。” 我搓着双手,“我要个男孩,你说怎么样?” “男人总喜欢男孩子。”她答。 我注视着她的脸,我曾以为她会替我非常高兴,但是她的喜悦,没有我预料的来得大。 也许她还年轻,不知道一个孩子可以带来多大的欢愉。 她半低着头,继续着她的工作。 她的眼睛半垂着,显示着一种落寞。 我不明白。 “秋玲,你怎么了?”我走过去问她。 她抬起眼,那种落寞一闪而过,“什么?” “没有,你不替我高兴吗?” “当然,”她由衷的说:“经理,我们大家都会替你高兴。” 我笑了。 “你们家庭问的小纠纷,大概也告终止了吧?” “是的。”我摇摇头,“这也是我的不对,原来上次夜里我与你去吃饭,淑婉心中一直不舒服。” “我也猜到了。” “以后我真还得少请你吃饭呢。”我笑道:“没料到女人会那么小器。” 她不响。 “我们之间也不过是朋友,是不是?”我问:“但淑婉却是不管三七廿一的人。” 她还是照打着字。 今天大概是她很忙的一天,否则她不会一回来便打字。既然如此,我想我也不 要太骚扰她的好。 我很想念家里。今天我回到岳母家中,一定要把淑婉劝劝回来住。 无论怎么样,我都会迁就她的。 我只向秋玲打了一个招呼,匆匆忙忙的。 我飞车到岳母那里,按铃。 岳母来开门。她见到我笑了一笑。 “她好吧?”我急急的问。 “当然好。” “人呢?”我来到客厅里。 “看医生去了。”她答。 “谁陪她去的?”我问:“谁?” “她父亲,放心了吧?” 我松一口气,坐了下来。 “妈,今天你无论如何要劝她跟我回去。” “住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呢?唔?”她问。 “家里可以用多一个佣人,我要常常见到她。” “小别胜新婚,先一阵子干么又老吵架?” “先一阵子,我,唉,我……” “你就不肯忍她一忍,你明明晓得她是娇生惯养的,当初追求的时候又不是不晓得!” “是我错了!”我说。 “一会儿回来,尽管劝劝她吧!”岳母说。 “她是不是很气我?”我问。 “当然罗,你少与那些女秘书打交道。”她说。 “我没有呀,我的天。” 岳母笑,“我倒是相信你的,家明,否则当初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你。” 我放下了心。 “其实呢,淑婉也有淑婉的不对。” 她总是通情达理的,我为自己庆幸。 “她这一年来,给你受的气,也不少吧?” 叫我怎么答呢? 与淑婉在一起,我们有我们的小快活。 她只是不懂事。家务一概不理,我在家中并不舒适,但是永远有一份谈恋爱似的新鲜感。 淑婉的脾气是这样的坏,叫人难以预测,每天回家,我不能猜到她是以什么脸色对我的。 她发脾气,使性子,并没有预告,要来便来了。 我能有多迁就她,便多迁就她,不过有时候,心中也有埋怨。 淑婉美丽,淑婉有她的好处。但是一个人的好处,在长久相处以后,会淡下来,缺点则越显越明。 我怎么能说呢? 我与淑婉,有快乐,也有不快乐,希望在有了孩子之后,事情转变得更好一点吧。 夫妻大概总是老吵架的,谁不吵呢?大概没有吧?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并没有想像中的容易。像我与淑婉,大概已经不错了。 我不能埋怨什么。 我不出声。 “家明,”岳母又说:“你少年得志,婚又结得早,在外边要检点,我怕是怕有点女人令……” “妈,你难道不相信我?”我问。 “我相信你,但是不相信那些女人。” “谁都晓得我是结了婚的人。”我说。 “有些女人是不管的。”岳母道。 “我不信!”我笑了。 “反正你自己小心。” 我看看表,“淑婉怎么还不回来?几点钟去的?” “去了也有一些时候了,也许顺便去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 “婴儿用品。” “对对!”我说:“我怎么没想到,太没经验了。” “何必这么急呢,还有大半年的时候呢。” “早一点办也无所谓,妈,你先准备吧。” “唉,看你们两个,也不知道是好笑还是好气。” 我笑笑,坐在沙发上,拿起报纸阅读。 足足看了四十五分钟,淑婉才刚刚回来的。 她见到我,也没有什么惊奇,只是说了一句:“你来啦!” 我看看她的腰身,还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站起来,“爸呢?”我问。 “在泊车。”她说:“我先进来了。” “医生说什么?”我问。 “很正常。”她答;“没说什么。” “会不会是双胞胎?”我笑问。 “见鬼!”她一瞪眼。 “咦,双胞胎又有什么不好了?”我奇道。 “生起来辛苦多少你知道不?你就晓得好玩!”淑婉板起了脸。 她母亲前来解围,“我们两家都没有这种遗传,不会有机会的。”她说。 淑婉,为什么不笑呢?我说那么多的傻话,目的就是要她笑一笑而已。 她并不欣赏我这一点,于是我只好说正经的。 “淑婉,今天晚上回家去住吧。” “这儿又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可是你的家也需要你。” “说得那么好听!”她白我一眼。 我皱起了眉头,“淑婉,别再给我脸色好不好?我正正经经的向你提要求,你怎么老抢白我了。” “我不回去就是了,随你怎么说!” “为什么不呢?”我耐心的问。 “没什么,在这里我舒服。”她答。 “可是你没有理由烦着妈呀。” “是我的母亲,她不觉烦就是了。”淑婉还是那样。 “难道你还生我气吗?” “我喜欢在这里住。” “那好,你就多住几天,可是要住到几时呢?”我问。 “你管我?” “淑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岳母说:“他怎么不能管你呢?他是你的丈夫!” “叫他再天天去对着那个女秘书,看我回去不!” “咦,那是公司里的女秘书。”我分辩。 “你以为我不知道?公司里的秘书!人家有五个秘书,每个经理调着使用,你却拣中了她!” 我哑口无言了。 她所说的是事实,我无法可推。 “你要我怎么办呢?” “下个月我去你写字楼,我不要见到她这个人!” “你真是,人家的饭碗,就这么的给你打烂了!” “我可不理。” 我又再忍了一下子,“你就是为了这个生气吗?”我问。 “当然。” “好,让我想想法子好了。” 岳母摇摇头,“淑婉……” 淑婉已经笑了起来,“妈,你别理,我要看看家明是不是爱我!”她说。 “唉,你这么闹,再欢喜也会变成了不欢喜的!”岳母在一边说。 我低下了头,也许我可以为秋玲介绍另外一份工作,但是淑婉毕竟是笑了。 “她下个月不会在本公司就是了。”我说。 “说过算数的!”淑婉说。 “当然,这样吧,你爱住这里,就多住几天吧,可别对我再闹意气了。” 她也点了点头。 我在百忙中笑了出来。 她就是个小孩子,不可救药,任性得彷佛全世界都是她似的,我想到秋玲,她大概不会这样子,我对她表示歉意,我今天晚上回去,还得想想明天该对她说些什么话呢,我必须要表示得婉转一点。 我暗自叹了口气。 要替秋玲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况且此事又不能让淑婉知道。 那天吃晚饭,淑婉待我前后判若两人,老实说,这实在也该是她良心发现的时候了! 我还可以怎么迁就她呢? 两个星期来,总算过了一个没那么寂寞的晚上。 我问她医生怎么说。 她说医生没怎么讲,反正医生都叫病人小心。 “那你就小心点好了。”我说。 “我觉得很舒服。” “没有开始时那般厌厌的了吗?” 她摇摇头。 “那就好了,多休息。” “我一会儿约了人来打麻将。”她笑道。 “别太累了。” “什么都不能做,你看多闷。”她发牢骚。 “你就要做母亲了。”我提醒她。 她摇摇头,“苦死了。” 我不出声。 她那老脾气,看样子是不会改的了。 我多说也是多余,于是只好随她去。 她那天夜间是开心的,那对她身体比较好一点,她怀着孩子,我应该尽我的能力。 那天我回家,已经相当夜了。 我又抽了许多烟,才睡着。 我怕见秋玲,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因为我的关系而被人误解。 明天叫我怎么跟她说呢?可怜的孩子。 第二天上班,我的精神当然不怎么好。 秋玲依然是比我早到了一点,只是她今天彷佛空闲了一点,在看报纸。 “早。”我静静的说。 “回来了,经理。” “是的。”我放下我的外套,坐了下来。 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经理!” “什么?”我抬起头来。 我心里在想,反正都是要说的,不如现在就说吧。 我刚预备开口,就看见桌子上有一封信。 “这是什么?”我问。 “经理,这就是我要说的。” “写一封信,干什么?”我问。 “我辞职了。”她说。 “什么?”我站起来。 “我知道有点突然,经理。”她说。 我呆住了,我刚要调她的职,她自己倒先呈了辞状,这……当然免了我开口,但是我还是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辞职?” “我找到一份收入比较好的工作。”她说。 “是吗?那应该早点通知公司。” “可是刚刚找到,他们又要我立刻上班。” “是吗?”我又问一次。 “我打算月底走了。” “现在离月底只有几天的时间。” “我相信其他的秘书会帮我一下忙,调度好工作,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我不是怕这一样,我只是想知道你离开的原因,难道只为了稍高一点的薪水?” “是的。” “你没有考虑本公司会加你薪水?” 天,我变了在挽留她似的了,我是应该来开除她的呀!老天。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没有,我只想离开。” “为什么呢?在此地做了那么久,又做得那么好。” 她苦笑一下。 “秋玲,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 “自己?” “我住在亲戚家里,当然希望收入比较好一点,可以帮补多一点”。”她说。 说来说去还是同一原因,我不相信这一点,像她那样性格的女孩子,将钱是看得很淡的。这里的薪水又不是不可以调整。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我敏感的想:会不会与淑婉有关系? 还是同事之间的不和? 我细细看她的脸,她的确是有难言之处,但又不像我所猜测的,我胡涂了。 “那多可惜。”我说。 我忘记我答应过淑婉什么了。 “没关系,”她笑笑,“有很多女秘书比我好。” 我不出声。但是…… “事情太突然了。”我说。 “请经理批准。”她说。 “好的。”我只能说好。 要不是昨天淑婉说过了那样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她走的。 我答应以后,她像是松了口气。大概她也晓得我不会轻易放她走的吧? 但是她又皱起了眉头,满怀心事似的。 我问:“那边的工作,一定比这里好吗?” “不一定。”她说老实话。 “过去以后,把电话与地址给我。”我说。 她迟疑了一下,才点头。 “要是有什么困难,这里欢迎你。”我说。 这句话我是说得由衷的。 她感激的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笑了一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正如你说,秋玲,一个男人在结了婚以后,很多事情是不方便做的了。” “女人何尝不是一样。”她很含深意的说。 我看看她,她还是那样的一脸清秀,再过几天我就看她不见了,我想。 不知道公司派个什么样子的女秘书来给我,随便他们吧,反正我不敢再多管闲事了, 淑婉的消息灵通,她是迟早都会晓得的。 我有点闷。 她也好像有点心思不属。 她在想什么呢?,我想知道。 淑婉是那种心里想什么,嘴里便嚷出来的女人,但是她不一样。 她什么都不出声。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去问她为什么心事重重。 但是以我现在的身份去问她,又变得多管闲事了。 我不能再付给任何人我的感情,我必须要记住这一点,我对秋玲的帮助,只可以限在公事方面。 我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 “经理……”她叫了我一声。 “怎么?”我马上转头看住她。 她动了动唇。 “怎么了?” “我今天想请你吃中饭。” “怎么可以让你请我呢?”我说:“当然是我请。” “不,经理,我在这儿做了好些日子,你对我很照顾,所以我……” “还是不行。”我说。 “经理,我想从明天开始,便不来了。” “可是现在离月底,的确还有好几天呢。” “我不想来了。” “也好,”我太息一声,“休息几天吧。” 我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子解决,这也是好的,免得我开口。天晓得我开不了口。 这样由她来辞职,也好。我告诉自己。 不过事情太巧了一点,怎么就会凑在一块儿呢? 我们到中午,我便与她出去吃饭,我们两个说得比第一次还少。 饭后我没让她付账。 我心里面想,就这么让她走了吗?以后见面的机会,必定不多,甚至于绝无机会也说不定。 这不是我情愿的,我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我觉得她好像很了解我,很原谅我。 那天下午,她开始收拾杂物,我看看她做每一样事情,都是井井有条的。 下班的时候,我建议送她,她拒绝了,她说有同事送她,我也不便说太多。 我自己下班,照例到岳父母家去。 秋玲离职,是好处。如果每天再对着她下去,我不晓得会怎么样。 我对她的情感一天比一天深,现在已经这样,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天夜里淑婉在搓麻将,赢了一场,她便开心得跳起来,她像个小孩子。 我又担心她的动作太剧烈,这些日子来,我的精神实在太紧张了。 我几乎怀疑我需要一个假期,好好的松弛一下,休息一下,然后才可以继续繁忙的工作。 谁会有这种机会呢。 过了那一夜,我又去上班。 我的办公桌上有一只小盒子,用彩色的纸张包着。 我好奇的拿起来一看,是什么? 秋玲不在。 她真的已经停止来上班了。 我看见盒子上面为着我的名字,便拆了开来。那是一只打火机,很名贵。 卡片上送的人,是秋玲。 我的心跳了一下,她疯了。这只打火机大概要花掉她一个月的薪水,即使要送礼物,也不必送这么名贵的。 打火机上面还刻着我名字的缩写。为什么要送我这样的东西呢? 我将打火机放进口袋里。 她甚至没有留下地址电话。 人事卡上会有的,我忽然想起,我想获得她家中的地址。 但是人事部的职员说她在离职之前,已经将卡片取返了,这意思是说:以后除非是她找我,否则我是见她不到的了。她在今早来过一次。 我不作声,她是想避开我。我现在明白了。 她避得是那么的聪明。 但是为什么要避我呢? 我竭力想着她先一日讲过的话,都没有什么异样。 我不住的看着那只银色的打火机。 上班是变得乏味的了。 我抽烟的次数比以前增加了好几倍。 淑婉不回家住,我也不去催她。我心里想念秋玲更多。 淑婉并不怎样的需要我。她有一个那么好的父亲,一个可照顾她有余的母亲,她又是独生女儿。 但是秋玲就不同了。 她有谁呢? 住在亲戚家中,可以想像得到,并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她也曾经提及过。 每当静寂,或是我有空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了她。 日子就是那样过去的。 淑婉长胖了不少,而且她的脾气,变本加厉,颇使人有种吃不消的感觉。 我大概还是忍得最好的一个,她母亲很烦,于是淑婉又搬回家来了。 在这一个月中,我们换了三个佣人。 淑婉使我手足无措,但是我想到我们的孩子,总是忍下来,也许她只是受胎气影响。 我一心一意的等孩子来临,但是意外即发生了。 那天下班,淑婉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开心。 她说她有两个自远方来的同学,明天上午到达,她要去接机,并且招呼他们。 我说:“你不要太累了。” “我说要做什么,你总是不赞成的。” “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是两夫妻吗?” “不,两个都是男的。”她说:“已经是五年没见了。” “你自己能开车吗?”我问着,心裹不大高兴。 既然是两个男人,不认得路也可以自己闯,何必一定要淑婉陪?但是我看见淑婉实在心情很好,所以不敢过份阻挡她,只是叫她小心。 第二天清早,我去了上班,才到中午,女佣人便打电话给我了。 她说太太觉得腰酸,已经提前回到家中了。 我大吃一惊,叫她请医生,然后我自己连忙请假赶回去。 到了家,淑婉躺在床上,脸上是苍白的。 我问她,“你怎么?觉得怎么?” 她咬咬唇答:“小腹有点痛。” “怎么搅的,摔交吗?”我问。 “没有,就是帮朋友提了提箱子,便这样了。” “你,你真不小心。”我又急又怨。 “家明,我难受得很,别再骂我好不好?” 我替她盖多一层被子,走到客厅外面去。 这时候医生来了,进房去才五分钟,便与我说:“送医院吧。” “干么?”我紧张问。 “可能是小产。”医生简单说。 我心中冷了下来,但是我不出声。 当时我便通知了淑婉的父母亲,夜里把她送进了医院。 医生料得没错,淑婉的确是小产了。 她在哭,“我哪知道会这么容易……” 我依旧是沉默。 我岳母走过来坐在身边说:“家明,别太难过,你们都还这么年轻,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想起两个半月前,我的喜悦,我的希望。 我想到这个孩子,我垂下了头。 我没有必要遮掩我的伤心。 我可以埋怨淑婉吗?没有必要了。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奇怪是我到今天才发觉。 她在医院还要躺几天,我甚至没有要去看她的意思。 我照样上班下班。 淑婉出院以后,对我破口大骂,说我只关心那个未成形的孩子,而对她这么刻薄。 也许在她的立场,她是对的。一个孩子而已。她可以有许多孩子。 但是我却觉得,我的孩子不会喜欢那样的母亲。 她骂我骂得是这样的痛快,我一句都没回嘴。 她跟我说话,我也不答。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但是我知道我与淑婉是完了。 也不是因为这个孩子完的,而且我与她之间,裂缝越来越大,孩子不过是导火线而已。 她自有她寄托精神的一套。打牌,逛街,失去了孩子,并没有使她哀伤。我对她感情不好,她也不太放在心上。 也不是新闻了,陈腔滥调,失败的婚姻统统属于一个乐章,开头的时候,都曾经深爱过,渐渐变质,她不情我不愿,她不仁,我不义,我是,她非。 更进一步,把所有的罪名,都卸到对方身上。还有一句最佳妙的藉词:“我的伴侣,不了解我。” 更何况,当中还夹着一个秋玲。 一只秋天的金铃子。 一个苦男人出来诉诉苦,也是应该的吧。 秋玲会怎么想呢,她会觉得我猥琐,抑或老套,会不会在心中暗笑? 我还是设法打听到秋玲的电话,把她约了出来,一吐为快。 “我与我太太,感情恶劣到已经没救了。”我坦白相诉,“我生活很痛苦。” 她怔住了,“不会吧?你太太,就快生养了。” “生养?”我哈哈的笑起来,“她早两个月就小产了。” “怎么?”她看住我。 “我没有福气。”我说。 “她——是因为身体不好?” “你少替她担心,她身体不知道好得怎么样!” “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不要说这些了,好不好?”我说:“我们说些好一点的事”。 “我很同情你。”她说。 “觉得我可怜吧?”我苦笑。 “没有,只是我想起开头的时候,你很开心。” “开心?是的,那个时候,我多开心,我以为一个孩子可以挽救我的婚姻,没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 “你别难过。” “我不是难过,我只是……失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别安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叹口气。 “你太太难过吗?”她问。 “她?”我哼了一声。 她说:“也许她把痛苦藏在心里。” 我不出声。 淑婉如果有痛苦,她一定会将痛苦加倍,绝对不会将它藏在心里。 “沈先生,今天让我请你吃饭吧。” “我请。” “我赏脸。”她说。 我笑了。 “看见你笑,我很高兴。”她忽然说。 “谢谢你。”我说。 我们吃饭的时候,她说:“我希望你的不愉快不会长久。” “我也这样希望,所以我在考虑离婚。” “离婚?”她有点紧张的问。 “是。”我说:“这样的生活,谁也不可能继续一辈子,而且我要比她痛苦,我需要一个家,一个正正式式,有温暖的家,如果没有这种温暖,我情愿恢复一个人的生活。” “这……多可惜。” “可不是。”我低下头,“谁要这么做呢?” “我相信你是不得已的。” 我没答她。 她也没出声。 好久好久,我才问:“秋玲,你始终没告诉我,你忽然离职,是为了什么?” 她的脸忽然涨红了。 “为什么?”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那不是理由。”我说。 她考虑了很久,然后才犹疑的问:“真的要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 “我……想避开你。” “什么?”我的心一跳。 她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闪着光,“避开你。”她重复。 “啊。” “我发觉自己,对你太有好感。”她静静的说:“这是不应该的,我必须要制住自己。” “我不明白。”我说:“这就是你要避开我的原因?” “是的。” “你可以喜欢我,因为我也很喜欢你。”我说。 我那时候的情绪,像个中学生,很激动。 她好像不信耳朵,“你——?” 我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她只是略略的缩了一下。 我看看她,我知道我自己需要她,是真的。 我希望她可以给我一个答覆。 谁知她垂下了眼,她说:“沈先生,我离职之后,便决定忘记你了。在这两个月来,我做得很成功。我是有男朋友的,你知道,我们已经决定在下个月订婚了。” 我呆住了。 她又说:“我的男朋友,他很喜欢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使我太意外了。 “他……干什么的?”我问。 “文员。小职员,很起码的小职员。” “啊。” “他可以养活你吗?”我又问。 “不行!我还得工作。” “那样,会有幸福吗?” “不一定,我不知道,幸福与不幸福,不一定是由于有钱没钱,但是我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幸福。” 我有点惭愧。 难道我与淑婉的生活不好吗? 但是我与她,又有何幸福可言? “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是越普通的人,越肯安份守己,人如果可以安份守己,那就快乐了。” 她讲的话是这么的有道理。我听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么你……”我看着她。 “我?我希望可以做一个好妻子,过好好的生活。沈先生,我一直要一个家的。自己的家。” “这样很好。”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那种生活,将会是很沉闷的。” “闷而正常,没有波浪,很宁静……”她说:“我知道。” 我猜我的声音是苦涩的,我说:“恭喜你。” “别这么说。”她低低的道。 我舒出一口气,摊摊手,“应该怎么说呢?” “我与你,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我必须要弄清楚这一点。”她说。 我绝望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是很清醒的,多年不如意的生活使我坚定。我不要暂时的快乐。”刹那过后,又怎么样呢?还有几十年跟着在后头,人总得活下去。” 她说得那么消极!那么实在,我的心里很软弱。 “太快乐的生活,我是不敢祈求的。与你在一起,像虹彩,很美丽啊!但是会消失。” “你讲了那么多的譬喻,就是为了要拒绝我?” 她笑笑,“怎么能说是拒绝呢?我也只好说你讲过的一句话:‘我没有这种福气。’” “秋玲。” “沈先生,对不起。” “你怎么这样冷静?”我问。 “没有,我还能算冷静吗?我不过将事情分了轻重。” “你,不怪我吧?”我问。 “不会。”她连忙说。 “我对你,一直很尊重。” “我知道,我知道。” 我心情坏到了极点,我说:“我们走吧。” “好。” “给我你的电话?”我问。 她抄下了一个号码给我。我顺手放在口袋里。 “对不起,秋玲,我不能送你回去了。”我说:“我想去喝杯酒。” “沈先生。” 我苦笑,“别阻止我。” 她略一迟疑,便点点头。 当然,她何必要阻止我呢? 我是她什么人呢? 我急急走到隔壁的一间酒吧里,喝了几杯烈酒。 酒吧里有很吵的音乐,我全没听进去。 直到我视线都差不多模糊了,我才开车回家。 我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好像知道自己闯了八个红灯回来,居然没出事,也是奇迹。 淑婉进来,看了我一眼。 我瞪着她。 她打开皮包,拿钱,然后将钱放在茶几上,站在床沿。 她问:“你干么?” 我不出声了,不想说话。 “你去喝酒了?” 我闭上眼睛。 “家明,你怎么了?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连话也不与我讲了?” 她的声音不大,我觉得惊异,以往她总是大呼小叫的跟我吵架,今天怎么会例外? 但是我还是希望她可以拿了钱,再继续出去赌。 让她赌个痛快好了。 谁理她? 椒婉的声音却依然是轻轻的。 “你喝醉了?听不到我说话了?”她问我。 但是我的确醉得浑身无力,虽然脑子倒有点清楚,可以听得到淑婉在说什么。 “你这样对我,我也不怪你,你对我的误会很深。你可不知道,我也是一样的痛苦。” 她停了一停。 然后她又说下去,“你不会相信的,家明,你恨我。”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掉在我的脸上。 我诧异极了。 我几乎不相信那会是淑婉。 她好像一个小女孩子,对着心爱的洋娃娃说话的。 我想睁开眼睛—— 但是不知怎么,始终没那么做。 她又怔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又出去赌钱了。 这些日子,我们睡在一间房间里,但是没有丝毫的交通,话也没有多一句。 然后我是醉着睡熟了。 第二天起来,已经迟得很了,我索性请假一天。 最近我老是请假。不知道公司方面怎么想,我已经是不在乎了。 我有点头痛,穿着睡衣,我坐在餐桌前,拨了拨乱发。 看见牛奶,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知道淑婉坐在对面,但是我不去看她,我摊开了报纸。 “家明。”她叫我。 我皱着眉头,抬起头。 晨光射在她脸上,她瘦了很多,两个多月前她还是很丰满的。 可能因为晚上睡得迟?还是因为上次进了医院。 她叫了我以后没出声。 “什么事?”我问她。 “不去上班?” “坐在这里,当然是不去上班!” “最近你怎不去上班?”她又问。 “是吗?最近你好像也不怎么打麻将呢。”我讽刺她。 她“霍”的站起来。 “我除了打麻将还有什么好做的?”她突声问。 “做太太应该做什么,你便得做什么!” “你要我烧饭擦地板熨衣服吗?” “这也是人做的!”我冷冷的说:“没什么稀奇。” “那你辞了佣人好了。”她说。 “辞了佣人,太太?你会在麻将桌上饿死!” “你……”她的声音更尖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指着我。 “因为你也在同样的对待我!” “当年结婚,你答应好好爱我的!”她叫。 “那时候,我以为你也会爱我!”我瞪起双眼。 “你……” “我很好。”我站起来,“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我们可以找个律师来谈谈。” “谈什么?” “绝对不是谈喜事,谈离婚,太太。” “什么?”她的脸苍白起来。 “离婚!”我响亮的说。 “家明!你竟然这样对我。”她淌下了眼泪,整个人怔怔的坐在椅子上。 我在等她进一步的骂我,但是她没有再出声。 我希望她骂我,骂个痛快,使我什么歉意都没有。 但是她不再骂我了,她只是苍白着脸坐在那里,并且一语不发。 “你怎么样?”我问了一句。 她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全是怨毒,但是她的嘴唇是紧闭的。 我有点怕她。 “你也很痛苦,”我说:“我看得出来,与其两个人面对面不说一句话,痛苦一辈子,不如早点分手,以后我们之间的情形,是不会改善的。” 她还是白着脸,瞪着我看。 “你何必动气呢?”我又说:“大家心平气和的谈,不是很好吗?” 她还是那样。 “算了吧,你自己想想。” 我说完了自己回了房间。我坐在床沿叹了口气。当年我与淑婉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羡慕死了多少人,甜甜蜜蜜,哪料到今天会变得这样子,简直比仇人还可怕。 我正想再躺一会儿,女佣人忽然推门进来。 “太太晕倒了!” 我跳起来,“叫医生。”我说。 “是。” 我出去扶住了淑婉。她的确是昏倒了。 我到浴室去拿了一块湿毛巾,铺在她额角上。 我将她放在沙发上。 我与她,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当年又是我苦苦追求她的,我应该对她负责任,不管她对我怎样。 她醒过来了。睁眼一看是我,不出声。 “你怎么了?”我说。 我将一杯热茶喂给她吃。 “不要这样。”我说。 她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话说出来。”我说。 她不响。 “你以前的脾气不是这样的。”我说:“而且我不知道你最近的身体这么怀,还老在牌桌上耽。” 她还是不响。 我去拨了一个电话给她的母亲。 没多久,岳母与医生都来了。 我站在一旁,心里是沉重的。 医生说淑婉的健康情形坏透了。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她极度贫血,而且也没有依时吞服药物。可以说自从那次小产之后,身体根本没有恢复过。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子。 我抽着姻。这两个多月来,我根本没有仔细留意过她!我只觉得依然与以前一样,吃喝玩乐,开心得不得了。 我没料到这么一吵,她就昏倒了。 身体不好,是因为我没照顾她,我要负责任的。 我低看头坐在客厅里。 淑婉的父亲出来,不出声,拉开门出去了。 她的母亲走过来。 我略略抬起头,她的脸色不太好,我是准备受她责骂的了。这是没话好说的事情。 “妈,请坐。” 她缓缓的坐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开口。 “妈,现在怎么样?” “淑婉哭得很厉害,问她什么,也不说。” “妈,我并没有故意欺侮她。”我说。 “家明,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们都很清楚,你也不用说了,只是这一次,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也许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挽回的意思吧。”我说。 “这……唉。” “对不起,妈。”我说。 “如果只是为了孩子,你们还可以有很多的孩子。” “不,不是为孩子。”我说。 “那是为什么呢?另外一个女人?” “也不是。” “听说是的。”她说:“家明,何必瞒呢?” 我按熄了烟,“你们的消息太灵通了。” “听说淑婉与你,就是为这个女人吵起来的。” “没有的事。我会这样浅薄吗?绝对不会。” “那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与淑婉两人,根本合不来。” “那么,当初是怎么结合的呢?”她问。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是我还是觉得很烦。 我有点暴躁。 我问:“有几个人可以知道以后的事情?” “可是你们结婚才一年多。” “淑婉根本没有把这个家当家。她每天做些什么呢?她并没有给我温暖。” “也许你拒绝了她?” “不可能,妈,这样说,你未免偏心了。” 她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我们只有她那么一个女儿呢。” “到今天这地步,又何尝是我愿意的!” “你们要离婚了?” “是的。” “她答应吗?” “我不知道,”我说:“即使答应,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既然这样,不如答应的好。” “家明,你心肠真那么硬?” 我的眼圈红了。我低头不语。 我与淑婉,我当初是如何的爱她。爱她的缺点,爱她的一切,事情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呢? “一切等她的病好了再说,行不行?” “好。” “一言为定了。” “妈,淑婉,她也许也跟你回去住住?” “我与她说过了,她说不要。” “不要?”我很意外的问。 “是的,她情愿留在这里。”岳母说。 “这样……” “家明,看在这些日子的面上,好好的再照顾她一下。” 我低下头,“我会的。” “劝她吃药打针,总给我安心一点。” “是的,我懂。” 她不响了。 “我也走了。”她说。 “爸,”我说:“生气吗?” “他?不会生气的,”她苦笑,“只是痛心,好好的一个小家庭……因为淑婉的任性……” “也不能尽怪她,我也有责任的。” 我开门,把她送走了。 关上了门,我在客厅逗留了一会儿。 怎么办呢? 进去看看淑婉吗?必须要去看她的。 我敲了敲门,推门进去。她躺着。 我走近床沿,发觉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我没理会她是否真的睡着了,反正她不理我,我也正好不用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又走出了她的房间。 我对于睡客房,没有什么意见。 我仔细的叮嘱女佣人,告诉她太太吃药的时间,并且必须要看她吃下去,否则便叫我。 然后我写了一封信,是向公司请假两个星期,理由是健康不佳。 我想他们是会答应的,大不了是不干而已,没什么关系,在这种时刻,一切都不太重要了。 第二天我一早回公司,将一切事务办好。 我想找一找秋玲,但是心里又放不下淑婉。 我放不下的事情实在太多。淑婉是我的责任,我希望她的身体可以早些复元,那么也可以快点谈正经事。 我决定早点回家,看看她。 我去了办公室才两个多钟头,便折回去了。 女佣人替我开门,便说:“老太太找来了一个帮手。” “是吗?”我说:“那很好。” “太大吃了药了,但是今早的没吃。” “为什么?” “她说不想吃。” 我气了。 吃药是吃点心吗?也有想吃不想吃的? 我走进她的房间,“你怎么了?” 她站在窗口,穿一件单睡衣。 我说:“快躺到床上去。” 她转头,看着我,她真的瘦得不像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硬起心肠问:“特地想瘦?好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欺侮你?” 她回到床上。 “你这个人!”我有点气愤,“吃药吧。” 我倒出药丸,药水,递给她。 她也照吃了,只是不说一句话,有点呆呆的。 “淑婉,”我叹一口气,“你怎么了?” 她不出声。 我趋近她,“淑婉,说话好不好?怎不出声,算什么呢?”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淑婉,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不回来了!不是孩子了,什么都该好好的讲,装哑算是什么?” 她哭了。 看见她哭,我又觉得自己不对。她连话都没说一句,我就把她弄哭了。 我站起来,拉开了窗帘,打开了一个窗子,坐在她房间的椅子上。 我们沉默了很久。 “说一句话吧。淑婉。”我放轻了声音求她。 我看着她。 她的嘴唇有点干。 “说一句,一句就够了。” “你不爱我了。”她忽然说。声音是哑哑的。 “不,淑婉,你误会了。”我说:“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了,我们,你觉不觉得,无法相处下去?” “以前我还是这个样子,但是你容忍我的!” “淑婉!” “我很失望,你叫我怎么办好呢?你每天在上班,我在家无聊。你下班对我一语不发,自己看报纸看书,要不就中午去与女秘书吃饭!” 我震惊,“淑婉,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我回来独自看书,是因为你不睬我,你有你的娱乐!” 她呆住了。 “是因为你要把我们两个隔开。”我问:“不是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听过一句半句?嗯?我不相信!你任性,你完全照自己的旨意行事,你有没有听过我半句话?没有,你把我当过丈夫吗?没有?你心目中只有你的爸!你的爸爸”我大叫。 我从来没有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过,现在嚷出来,倒有一点快感。 我坐在椅子上。 淑婉瞪着我,“我,我从来不知道你会这么想,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么多。”她痛哭。 我摆摆手,“淑婉,还有我的孩子。我关照过你多少次?你却这样轻易的丧失了我的孩子!我不是主动去约别的女人吃饭的,而是对一切失望,才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我会精神崩溃。” 她掩着脸。 “你可以说这是我的藉口,但是我并没有做对你不起的事情。”我说。 “我也没有呀!”她哭。 “好了,”我降低了声音,“淑婉,你休息休息,谈到今天为止,好不好?” 她哭。 “别哭了,我出去拿点点心给你。” 我出到客厅,叹口气。 “先生,什么事?”女佣又问。 “没有。” “先生,别与太太吵了,太太不舒服。”她低声的说。 “是的,拿点点心进去吧。” “是。” 我苦笑,连女佣人都以为我在欺侮她,我怎么办好? 点心进去了,又原碟子的出来。 “怎么?”我站起来问。 “太太说吃不下。” “叫她吃下去。”我说。 女佣人又再进去,出来的时候一碗一碟已经空了。 我有点放心。 我看看腕表,准备打个电话给秋玲。 想到秋玲,我心中有点矛盾。 我拿着话筒,犹疑不决,照理是应该打个电话给她的。 但是说些什么呢?现在的情形与我上次见她又不同了。 我必须要记着我是个已婚男人。 我不可以对她要求太多,否则徒然只有我与她两个人痛苦而已。 原来我想继续约她出来谈的,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我不能害她。 她说她将于下个星期订婚。 她的未来丈夫虽然没有多大能力,但是至少以后她会有了自己的家,有正常的生活。 我能给她什么? 她年纪这么轻,我能叫她等吗?等我离婚?淑婉会答应一切?何必耽误她。 喜欢一个人,要为这个人着想。 我是该再见她一次,不过这一次是说再见。 我应该在结束一件事之后,再开始另外一宗,我不想纠缠不清的害她。 这样太自私了。 我抽着烟。 没到一会儿,淑婉推开房门出来了。 我抬起头,“你出来干么?”我问。 “很闷,出来走走。”她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使我惊异。不过平静也好,既然感情不好,也不必天天吵吵闹闹。 “去躺着吧。” 她犹疑了一下,“整天睡?”她问我。 那倒是真的,整天睡也不行呀。 于是我改口,“穿多件衣服。” 女佣人赶紧的进房去拿了一件外套出来,替她穿上了,她坐着也不动。 我还是抽烟。 她笑了一笑,我看出她的笑是勉强的。 然后她问:“你自己怎么也不吃点心呢?都凉了。” 我看看桌子上头的食物,实在不想吃,但是她有叫我吃的意思,我也只吃一点,给她面子。 我喝了一碗糖粥。 她低着头,好久没有出声。我发觉我们两人竟变得那么客气,像陌生人一样。 这算什么呢? 陌生总比吵闹好。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 我站起来走开了。 我在书房里扭开了电视机,她没有跟进来。这时候的黄昏是长的。 天黑得很快,但是真要等漆黑,却又需要一段时间。 我瞪着窗外。 我神经很紧张,心里有一点惘然,手心冒着汗。 我容易冒汗。 心里还是放不下秋玲。明天去把她找出来吧。无论淑婉与我怎样,我将与她拖下去。 还要拖几个这样的晚上,孤单而寂寞,我不知道。 但是秋玲有她的自由,我没有资格缚牢她了。 我舒出一口气。 我想喝点酒。 喝酒可以使人的神经平稳下来。 我要平稳已经很久了。我出去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瞪看电视看。 这时候电视多数上映卡通。 我记得淑婉喜欢看卡通,看得入神,然后转头向我微笑,歉意的微笑。 她曾经是那么快乐的一个女孩子。是我令她失望,还是她令我失望? 我站起来,去摇了个电话给秋玲。她的声音有点低。 “明天有空吗?明天我想见一见你。”我说。 她一口答应,很出乎意料之外,我们约了中午,地点是她挑的。我便上床去睡觉了。 出来这么多的心事,是我所料不到的。我尽自己的能力做吧。我告诉自己。 第二天我起得极早,走出客厅,忍不住推开淑婉的房门看了一看。 她睡得很熟。一只手搁在胸前,被子有点乱,头微微侧着,我看了她很久,她没有发觉。 本来我应该替她理好被子,但是我怕吵醒她。 她熟睡时,脸上的表情,是安祥的,心里彷佛很宽的样子!我这才发觉,在平时也许她嬉笑作乐,其实并不平安,多睡一点,对她可有好处。 我轻轻替她掩上了门,拿了一件外套,便出去了。这时候上哪里去呢?本来我应该是极空闲的,但是我的心上没那种感觉。 我驾着车子,在郊区兜了几个圈子,这里的郊区,其实也并不像郊区。 然后我找了一个地方喝茶。 我叫了一点点心,买了一大书报纸。这时间的茶居里的人并不多,我很空闲。 我慢慢的看每一张报纸。上头的新闻并不太令人惊异。我一直觉得新闻很乏味。 我尽量消磨时间,但是我看看表,距离我见秋玲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 我付了账,出来。发觉天下雨了。 雨丝很细,很密,有点冷,通常在中午是不该这么冷的,我提了提外套的领子。 路上人并不多。 我走回去拿我的车子,开了雨拨。 淑婉大概还在睡觉吧?我想。我开动了车子。 耽在家中,比在路上到处跑更乏味,我将车子开到停车场,放好,再到商场,逐间铺子的看。 碰到了一个熟人,寒暄一番,说了些很不着边际的话。 人就是这样。 看外表,每个人都好像很开心的样子,实际上是不是呢,谁也不晓得。 时间终于到了。我预早去坐在那里等她。 我心里是紧张的。我想对她诉说很多,告诉她我无法与她再见面了。 正如第一次她要避开我,因为她不想过份喜欢我,现在我也要避开她,好让自己不要过份喜欢她。我想见她,甚至只是与她说一句话也好。 我觉得她是这样的了解我,她不用说什么,只是一抬眼之间,就告诉了我,“我了解你,我晓得你的烦恼,我知道你的苦处。” 她没有说什么。 她也不用说什么。 但是现在为了她好,也为了自己好,我想我们最好不见面。与她说话,我不用预先想好辞句,无论我说得怎么不技巧,她都会原谅我的。 我对她有这个信心。 事实是事实,我的确是个已婚男人,家里面有妻子卧在床上卧病,我不该阻碍她的前程。 她喜欢我,我得为她着想,她不喜欢我,我更不必有意无意之间的缠着她。 想到这里,我的心很坦然。 虽然以后我未必会快乐,但至少我生活会平静,像未发现秋玲前的那样。 不快乐与痛苦是两件事。 一个人如果一生一世,感情可以不起波浪,平平稳稳的过去,也已经过得去了。 我也记得自己寻求快乐的那段日子。 现在?现在我只要求不要痛苦,算了。 我低着头在想。然后她便叫我了。 “沈先生。”我抬起头来,秋玲站在我面前。 到今天为止,她还是叫我“沈先生”。 她穿了旗袍与外套,显得成熟了一点,但是唇角的笑印还是那么天真。 我为她拉开了椅子。 “你到了很久了,沈先生?”她问。 “没有,刚到。”我说。 “有事吗,昨天你的声音,是很急的。” “没有。”我低了低头,“只不过是很普通的话。”她向我笑了一笑。 “你的外套都淋湿了。”她说:“这么好的料子,这么好的缝工。” 我看了一看,果然是湿了。 我脱了下来,随手挂在椅背上。 她低声说,带着笑:“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留意你的外表,我喜欢它们。所以你下班,我老替你穿外套。” “是吗?”我笑了。 “你没注意到了?”她稚气的一问。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有注意。 我大概是粗心的。 她问我,“怎么这样空?沈先生?” “有空,但是耽在家中多无聊。”我说。 “沈先生,”她说:“我忘了马上告诉你,我还约了一个朋友。”她看看我。 “还有一个朋友?谁?”我问。 “其实也不算朋友了,”她低头说:“我们昨天订了婚。” “订婚?”我猛然的想了起来,“哦,你的未婚夫。” “是的。”她又抬起了头。 “你约了他?”我怔怔的问。 “是的。”她停了一停,“因为我觉得单独约见你不太好。也许会引起什么误会。” “所以,你把他也约了来,”我说:“很好很好,是的,你的确该那么做。” 她说:“我希望我们以后可以多多见面,沈先生,我向他提起过你,他很仰慕你。” “仰慕我?”我笑起来,“我有什么是值得仰慕的吗?” “你的才干。”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 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得出她对我的感情。 她实在是一个好女孩子。 她竟比我先想到了,每一次都是这样。 正当我要开口,她就先想到了。我要避开见她,她却建议我们三个人常见面。 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这样的面对现实,这样的可以控制自己。 我明白她的意思。不用多说,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要与我进一步怎样。 我猜她也明白我在想些什么,她笑了一笑。 我说:“我应该早一点结识你。” 她微微一笑。 “现在的工作好吗?”我问。 “很好,上司是个老头子。” “外套穿得考究吗?”我问。 她点点头,“过得去。”我也笑了一笑。 “太太好吗?”她问。 “病了。”我说:“现在我们很客气,没有什么争吵。” “与一个人生活是很难的,我也有许多毛病,将来不知道如何克服呢。希望你们可以从头开始。”我点点头。 “他来了。”秋玲忽然说。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向我们走过来。他的头发很短,人有点胖胖的,长得很沉着,一脸笑容,非常诚恳,这是她的未婚夫了吧。 我连忙站起来。秋玲为我们介绍。 我伸手与他握了一握。秋玲与他站在一起,看上去,倒也很相配的样子。 我有点失神,他是这样的幸运,他可知道。 我沉默了,我听着他们在闲话昨天,前天的事。 我想,这一段事情,大概已经过去了。谁晓得呢,将来会怎样。 我的眼光落在那件外套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传奇 我们兄妹俩是常常去林家的,林家对我们很好。周末不高兴耽在宿舍里,妹妹去替林家管孩子,煮北方点心,如此过了无数快活的日子。 林博士是与我同校的,我们同是牛津大学纽仪学院的法科学生,只是我是初生,他毕业多年,早在一间小大学里教法律了。他是一个风趣的人,和蔼可亲,虽然年纪还轻,但是有一种长者之风,处处照顾着我与妹妹。 妹妹与林太太很谈得来,妹妹今年廿岁,在人家来说,那种孩子气早该消失无踪,可是家里把她宠坏了,她始终有那股娇气,林太太温婉动人,对她如妹妹一般。 有时候我与林博士讨论一些功课上的问题,我们的关系如此这般维持了好几年,有时候过年,我们送了礼,还给轰出来。 林家仿佛是我们家以外的家。 但是我没有见过她。 林家住在乡下一间大屋子里,七八间房间,但有中央暖气,有一种温暖,也有一种气派,林博士家要很富足,不在乎这一点钱,情愿让儿子媳妇过得舒服一点。他们的儿子今年八岁,女儿四岁,各自一间房间。一间书房,一间主人寝室,还剩了两三间客房,这种“豪华”,不过是中等而已,但到了香港,又是不一样了。 我们在林家做客,当自己家一样,务必把人家好好的住宅搅得像活鬼一般,与那两个孩子玩得如鱼得水。啊,林家还有一只圣勃纳狗,于是更加参加在一起造反。林博士不以为忤,他也愁没人作伴,与我很谈得来。 但是我从没有见过她。 那一天我开了车子自宿舍去林家,经过路边,看到很好的菊花,三种颜色,都像球那后大,我忍不住,虽贵了一点,也买了一大束,约莫一打的样子,然后到林家去,路上要开一小时有馀。妹妹因为有个约会,所以要第二天清早才出发。她的男朋友多着,年年可以升级,真是个奇迹。 到了林家,停好了车子,发觉他们家草地上正奔着那只圣勃纳,前面一部脚踏车,有两个人在车上。一个是林家那男孩子,另外一个呢?这后冷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天空早已是一种深沉的紫蓝色,几道云青亮的划过天空,有点像爱茉莉勃朗蒂“咆吼山庄”那种景色,一地的树叶,树梢是光光的。 一辆脚踏车在前面飞着,引得狗发狂似的又吠又追。人与狗口中都喷着白气,孩子尖叫着又笑着。那个大人是谁呢?从没见过。 我按着林家的门铃。 林太太来开门,接过了我的花,笑着。 正在这个时候,那部脚踏车撞倒在一棵树上,歪在一边,两个人跌在树叶堆里,那只大狗毛茸茸的扑过去,人狗缠为一堆。 “我的天。”我喃喃的笑道。 林太太摇头,“真玩疯了,算了,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谁?” “一个朋友,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家明,妹妹呢?” “她明早来,今夜有朋友开生日舞会。” 林太太笑。我进了他们的屋子。 我马上脱了外衣,帽子,围巾,手套。我笑说:“一到冬天,进到屋子,就像表演脱衣舞似的。” 林太太也笑,“真是的,家明,有你在,我也松口气,家霓来了,整间屋更像亮了一亮,你不知道林,他呀,一天到晚备课,两个孩子又把我磨得透不过气,所以朋友真是不能少的。” 我只好陪笑。说也是,做个家庭主妇,不是容易的事。 我到客厅坐下,林博士出来,见到我马上说:“呀,家明,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些功课,恨不得给他们一个大光蛋!这些英国学生,越来越不像人了!” 我接过了卷子,刚在茶几上摊了开来要看,门外出现了三样东西,带进一阵冷风,我抬头一看,真吓死了。只好称他们为“东西”。那只狗是不用说了,连头跟尾巴哪一头是哪一头也分不清楚,烂泥搭在它身上,还气喘吼吼的,像个怪物。那孩子脸上刮破了,流着血,可是还咧着嘴笑,那位女客人穿着皮靴,最最流行的厚毛衣。大围巾、厚帽子、手套,也看不清头脸。我从没见过这后样的情景,真吓坏了。 林太太又笑又骂,“去去!全部跟我上楼去!老天!玫瑰,你也跟他们疯,这还像玫瑰了,可惜了这件毛衣!上楼去!” 林太太一阵风把他们赶了上去。 林博士视若无睹,继续叫我看那堆“活鬼写的卷子”。 但是我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玫瑰,一个普通的名字。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大概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子吧?玩得这个样子回来。 我们决定饭后才讨论,林替我泡了红茶,我吃着三文治。他说他教书教得头都大了,简直没有人生乐趣,幸亏太太了解他,使他还有点精神寄托。 他又说到孩子们的功课,我们信步走到书房里,到了书房我便一怔。他们下楼来了。林太太简直是个女超人,那只狗正在火炉旁边晒乾它的毛,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换了衣服,脸上也敷了药。那女孩子—— 她整个人埋在一张大沙发里,这后放肆,那张沙发是林唯一松弛一下的角落,此刻被她占据了。我看着她,她真是特别,脚上还是那双皮靴,抹干净之后,有种野性的诱惑,毛衣脱掉了,换了一条长袍。我记得这件衣服妹妹想买,可是没舍得。她的头发很短很短,贴在头上,像个男孩子,皮肤是橄榄色的,一种棕黄,没有化妆,只抹了一层油,像高更笔下的大溪地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却说不出的细致,一双眼睛是最美的,深深的双眼皮微微向鬓角飞上去,黑白分明。看上去有廿多岁了,但是那种野性是按捺不住的,露在她的嘴角里,露在她的姿态里。从没有见过这么特别的女人。 当我在狠狠注意她时,她也在打量我,她手中拿着一只大肚拔兰地杯子,要面约有一寸酒,黄澄澄地在她手中幌来幌去。 林太太看见了,笑问:“发神经了?两个人斗鸡似的,一句话也没有,这家明,也不坐下来。我跟你们介绍,这是玫瑰,以前是剑桥的。这是家明,与林是前后同学。” 我说:“啊,剑桥,久仰久仰。” 她牵牵嘴角,“剑桥一年毕业几千个学生,谁比谁香?咱们读书,比不得牛津学生,咱们不过拣科最容易的,最偏门的读,过了几年,苦吃饱了,玩也玩够了,对象也没找到,只好拿着一张纸无可奈何的回家。” 林太太笑着头,“这人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什后意思,有那后坏就把自己说得那后坏,说久了,人家也不知道相信好呢,还是不相信好,真讨厌。” “当然是真话才跟你说,对着别人,我还充黄花闺女,娇不胜力呢,这年头,一天卖了三十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不与你说了。” 她自椅子跳了起来,到别的地方去了。 林太太笑问我,“可爱,是不是?” 我已经呆了,只有点头的份儿。 上帝。这后样的一个女孩子,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 “她是谁?”我问林太太。 “不是跟你说了吗?” “不,她是谁?” “一个很特别的女子。”林太太说:“极之不羁的,野马一般,可是你别理,人家中英法文一流,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什后都是最好的,你没听到,刚才那话,若没熟读红楼梦,说得出来吗?”她又笑了。 我点点头,“是你的亲戚?” “朋友,多年了。”林太太有点感慨,“多年了。” 我想说:你介绍给我吧,我喜欢,我有这胆子。 谁知林太太已扔白眼过来,“你安分一点吧,家明,凭你那几句拉丁文,你还想唬她?” 我的脸火辣辣的红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她又换了衣服,是一件布裙子,一层层的,大领子,露着胸前蔷薇一般的颜色,她很静,忙着喂林家的小女儿吃饭,也不顾一身名贵的服饰,我默默的吃着饭,没敢向她多看。 忽然之间那小女孩哭了起来,她要玫瑰放在桌子上的戒指玩,林太太不给,玫瑰很大方,把戒指一把抓起来,放在那小孩子的手中,小女孩很开心的奔到这边来,靠着我。 林太太说:“玫瑰,你少表演大方,不见了一只,我们没钱赎身。” 玫瑰笑说:“有什后比女孩子的笑更值钱?一个女孩子,一生之中,有多少笑的机会?” 林太太摇头,“哲学家的歪理又来了。家明,你把那些珠宝还她。” 小孩把戒指都放在我的膝上,我只好都递给林太太。 林说:“玫瑰每次来,都给我们难堪,留给我们很多自卑感,大概她是不能自制的,表演着她的美丽,她的财宝,她的才气。哈!这人,以后不叫她来。” 林太太也说:“可不是。她一走我就觉得自己寒酸。”她笑。 玫瑰大笑起来,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简直不以真的。她扬扬红酒杯子,“谢谢你们看得起,还拿我开玩笑。” “而且又喝了我们的酒去。”林又补上一句。 他们三人都大笑起来。只除了我。 我听出她的笑中一点喜意都没有。她是谁? 孩子们被林太太安排去睡觉了。我们都聚在书房里。我在看林的课材,林太太说:“明天恐怕要下雪了。”在这种天气里,送孩子们上学简直是苦事。玫瑰看着一本书,她说好书是那后少。林在改卷子。 然后门铃响了。林看看锺。十点三刻了,“谁?”他说:“这种时候。”他与林太太去开门,把我与玫瑰留在书房里。火融融地烧着,把她一边脸映得通红。 她把眼睛抬起来,我连忙垂下我的眼睛。 她温柔的问:“你几岁了?” “廿二。”我说。 她点点头。“你比我小十年。” “不可能。”我笑说:“比我大五年吧?” “你问林好了。”她说。奇怪,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反而是极之规矩礼貌的。她仍然抓着酒杯。 “你喝多了,今夜不走吧?当心开不了车。” “不,我今夜不走。”她微笑,“你放心好了,孩子们总是这样,来不及的关心大人的事。” “是,”我也笑,“我是孩子,你是领养老金的。” “可不是。她也笑。 这后美丽的一个女人。她的艳光是不眩目的,像小时候我见过的一种衣料,要抖一抖,才会闪闪生光,她就像那种料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妹妹的声音:“反正我早回家,没事儿,一个人静得要命,于是便赶着来了,不见怪吧?孩子们都睡了?”她一路走进来。 我看着她,她这个人真像一阵风似的,爱怎后就怎后,真可怕。 妹妹一进书房便看到玫瑰。她一呆.比我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马上回头问林太太,“这位是谁?” 玫瑰正眼也没看她。 林太太笑说:“你别闹了,喝点酒暖暖身子?” 妹妹盯着玫瑰看。玫瑰伸个懒腰,说:“我累了,该睡了,明早见。” 也没向任河人道晚安,便一副拂袖而去的样子,离开了书房。 妹妹马上白了我一眼,“我早说要剪那种发型,看,又比人家迟了一步,就因为你不给。” 我不响。 妹妹又说:“家明是几时交上这样的女朋友的?”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说。 “她是谁?” 林太太笑,“连女孩儿也不放过她。她是我们的老朋友,可是不常来,索性跟你们说了吧。她是一个富商的外室。那人住香港,不常见她,她有她的解闷方法,但是实在空虚,就来这里住几天。” 我震惊,没听说剑桥毕了业给人做外室的。” 林太太有点感慨,“为什后不行?女明星可以嫁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她为什后不能做人的外室?人各有命运,咱们能说什后?” “太没出息了。”妹妹诧异的说。 林说:“……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我相信。”我说。 妹妹说:“家明是色鬼,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他一笑,他就相信了。” 林微笑。 林太太说:“其实玫瑰每次来,就提醒了我与林是多后的幸福。”她看着林,一付深情。 妹妹拍手说:“真肉麻。” 我说:“……玫瑰……我喜欢她。” 林太太说:“她男朋友很多,你愿意做其中一个吗?我们都是很时代的人,如果你愿意,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林白她一眼,“你几时成了个扯皮条的了?” 林太太也回一眼,“真难听!” 我摇头,“我从不跟人争任何东西,或是合用任何东西。” 林一拍桌子:“说得好。” 林太太,“那就没法子了。” “我不相信她跟了我,就会饿死。”我说。 妹妹说:“真正再也没见过这后死相的人,一见了女人,就一厢情愿起来,好笑得很。” “她现在不相信感情了。”林太太说。 “这我也不怪她,感情到底是什后?谁也不知道。大概最懂得爱情的还是做戏的人,咱们不是戏子,很现实,钱是钱,没有钱怎后生活?”我说:“只是钱,我们也有一点。” 妹妹说:“早呢!爸才四十八岁,你等到他归西,恐怕也就头发白了,况且还有我呢。这样的女人,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干嘛?天天谈剑桥大学呀?” 林说:“照我看,你们三人都很奇怪,人家现在好好的,替她担心干什后?她现在既有钱又有自由,羡慕她的人正多呢,替她愁什后?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各有志,什后叫浪费?我老婆才浪费呢,大好青春放在这后破破烂烂的家上,她呀,嗳,才开心呢。” 林太太笑,“不说了!” 妹妹问:“不嫁人?将来老了,她怎后办?怪可怜的。” 我看了妹妹一眼,躺在地毯上,不响。到底还年轻,人年轻便喜欢算将来的事,将来谁知道呢?明天还是个未知数。 林太太说:“十年前,家明与玫瑰倒是一对儿。” 林说:“我也正这后想。” 十年前?我才十二岁,我好做什后?十二岁就谈恋爱? 我问:“她真三十二岁了?” 林太太点点头,“与我同年。你怎后知道的?” “她说的。” “真了不起,也没见他们说话,一下子眉来眼去,就连人家的年岁都知道了。”林太太笑。 妹妹说:“你不知道,哥哥才厉害呢,越不叫的蚊子越盯人。”她也笑了。 我问:“那本书是什后?” “法文的,”妹妹递过来,“我在沙发找到的,叫什后,“小王子’。我那法文,始终没学好,跟家明一样。” 我拿着那本书。或者我认识她真是迟了十年。即使早十年也没有用。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小时候看完之后总是偷偷哭的。 林太太走过来,“玫瑰顶爱这本书,我始终认为是小孩子看的。” 她那男人,长得好吗?懂得养她,大概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林说:“我常常劝玫瑰结婚。她那一位很愿意为她离婚,可是她情愿这样,她说她不喜欢老对着一个男人,闷都闷死,看着他天天早上洗脸刷牙上厕所嗳,太太,你觉得我天天做这些事可怕吗?”林问。 林太太说:“我怎后跟玫瑰比?我只怕你不洗多几次呢!” 妹妹听得呆呆的。 “那天在海德公园碰见她与一个洋男孩子在一起骑马。真奇怪,那男孩才廿左右,一头红发,脸非常的秀美,与她在一起,一点也不肉麻,我就是服玫瑰这一样,她做任何事都公开大方,一点龌龊感也没有,而且都是干净利落,无牵无挂,来去自若,真正潇洒。她自十二年前就没提过“爱”字,她说她根本不懂爱情。” 林太太苦笑,“不懂?她不懂还有谁敢说懂?” 妹妹奇怪问:“她不怕那养她的人知道?” “他知道,她才不怕呢,怕的是他。哪里再找这后一个情妇去?拿得出来的情妇,他老婆也服服贴贴,不吭半句声。只怕走了她,丈夫去混女瘪三,半便士一打的肉弹,那时候一整家才丢脸呢,现在?现在什后问题都没有。” 妹妹说:“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叫人拍案惊奇了,简直像小说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些。” “将来你听的还要多。”林说:“现在你太小。” “我累了。”我说。 “再说些来听听,我一点也不累。”妹妹说。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经说得太多了,我们是喜欢她的。她是……难得的。” 林太太说:“难得的。然而有什后用呢?做人要像我们这样便好,胡胡混混又一天,到时躺在床上,临终还有两个孩子哀哭,名正言顺的一命呜呼,联想的机会都没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几时才停止她的聪明呢?” 大家静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楼上熟睡了没有?与她这样的人谈恋爱,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却说她不懂恋爱。 妹妹说:“我累了,”她伸个懒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们也睡了。”林与他妻子也离开了书房。 我独自睡在地毯上。炉火烧着,可是就快要熄灭了,因为没有人再添木头上去。 我看着暗红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个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抬头,不是妹妹,是玫瑰。她连衣服也没换,由此可知根本没有上床。 我翻个身看着她。 她微笑,“你们要说我,我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你什后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为什后要那后聪明呢?而且聪明之后,为什后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呢?” 她低下头,“因为我寂寞。一有人就急于要表演自己。”她又抬起头问:“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无聊的忙着,”我说:“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运动、读书。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没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当我年青的时候,我希望嫁一个原子物理学生。”她微笑,“长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谢谢你。”我问:“你可否迁就一点,将就一个法科学生?” 她又低下了头,“都过去了,对不起,家明。” “没关系,据说,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们真的什后都说了。” “他们是带着一份肃穆说的,像说一篇传奇。” “我算传奇?天下的传奇还要多一点呢。”她靠在椅子上说。 不知几时,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着又喝着。 她扬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种。”我直接的说:“我不是一个懂得玩的人,我是一个笨人,一种小王子式的笨态,我要一个女人,必须得到她的全部。” 她惊异的说:“全部?多后麻烦!全部的意思是负责到底,我的快乐,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愿意?” 我点点头。 她仰了仰头,嘲弄地说:“你在十年前出现就好了。现在,现在可迟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纪根本不是问题。”我说。 “不,我的观念转变了,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不。”我温和的说。 “没有交易?”她微笑。 “没有。”我说。 “我一定是老了。”她还是微笑着。 “不,你一点也不老。我很固执。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你真是美丽。”我坐起来,“你十年前一定没现在美,我什后也没损失。请考虑我的建议,我答应,当我与你同住的时候,刷牙的时候一定声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内溅了出来。 “老女人不应如此放肆的笑。”我说。 “孩子不应作这种建议。”她回嘴。 我俯下身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说:“你知道在什后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说:“你得先来找我,告诉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赶跑了。” 她说:“贪婪的孩子。” 我看着她。 她站起来,“明早见。” “晚安。”我说。 她第二次的上楼去了。 我熄了炉火,找到了我惯睡的卧房,但是我没有睡着。 她并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种温馨,成熟女人的温馨。难以抗拒的,为什后不做她暂时的男朋友呢?应该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负责任的。这后美丽的一个暂时情人。 我一定还年轻,不愿意占这种便宜,是一种骄傲。我说了不。而且没有后悔,将来想起来总要自责的。 到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 然后我听见了楼下有人声,在门口,我跳起来,披上了晨褛,开了窗口。 玫瑰在楼下与林氏夫妇道别。 两个孩子缠着她。那只狗在那里穷叫。 林太太说:“说走就走,无情无义的。” “下次再来。”她说。 “下次是几时?”林问。 下雪了。雪缓缓的飘下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的大衣,那种独特的皮草衬看她细致的五官,使我发呆。我真能放弃她的引诱?她是一个传奇,我真能放弃这个机会? 窗口飘进了雪,但是不冷。 林说:“我替你把车开了出来。” 他走到车房,把车开了出来。嘿哈,劳期克马格。 林下车,说:“这种车伦敦大概只有十部。” 玫瑰笑,“连我这种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万万。” “走吧你,”林太太说:“少给我受刺激,开车当心点。” 她抬头,忽然看见了我,一呆。 她看着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没有。 我没有突。 然后她上了她那部三万五千镑的车子,开走了。在浅浅的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车轮印子。 像我这种小男孩子,她是抓一把在手上,吹掉一点,慢慢拣的。她会在乎吗?我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我不上门去,自然大把人排着队会去。我不想在一篇传奇里出现那后两三行,客串一个无关重要的角色。 我骄傲。 林太太敲我的门,“喂,既然起来了,趁热,下来吃粥吧。” 我说:“我还要睡呢,刚才是被你们吵醒的!” “啊哈!”她笑,“对不起,少爷,你睡你的吧。” 她走了。她是一个愉快的女人,连走路的步伐都那后轻松。 我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去。 我一定要令自己忙得无聊,无聊得什后都不想。一切都与昨日一模一样,只当没见过这个人。现在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课。 然而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竟哭了。为什后?为她?为我?她正坐在那部克马格里,开着回家吧?她有哭吗?不会的,她没有这后多馀的眼泪了,她也不会笑,她也没有这后多的笑。她只是很悠然的开着车,生活怎后来,她就怎后过。而我,我还未习惯这世界,我竟然哭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宝贝 信 每天下午四点钟,绵绵便开始等她的信。 她总是不装出等的样子,若无其事的坐在客厅里,看着钟--她不是看,她只是斜眼地瞄着。家住四楼,信箱在褛下,她不能跑下去开信箱:太明显了,只好等她父亲下班,把信跟晚报带上来。 父亲到家总是五点半。父亲是好父亲,绵绵廿岁了,觉得他父亲除了必要的应酬,从来未曾迟回家,到家门永远是五点半,多少年了,小时候她总是等父亲回来,听着他的锁匙叮叮声,总有点好东西,吃的、玩的、看的,有时候是几颗糠炒栗子,有时候一本儿童乐园,也有洋娃娃。绵绵爱她的父亲。 然而此刻她在等的是信。 她两个姊姊都先后下班回来了。 见到了绵绵坐着,便问:“怎么一个人,也不亮灯?妈妈呢?今天好不好?” 绵绵咳嗽了两声,“妈妈到张伯母处去了,学绒线新花样。今天医生说,只看三四回便见效了。” 她二姊说:“可不是,三四回就好了。”心里却想:都是江湖郎中,每个人都说看三四回就好,加在一起恐怕也看了半年的病了。 人姊重重问:“说是什么病没有?” “说是骨头里湿气重,得针灸一下。”绵绵说。 二姊叠叠笑,“推说这话,谁见了鬼!明明是脊椎发炎,是上一个医生说的。” “但这个是中医。”重重说:“中医说不定有一套。” 叠叠说:“中医是巫医。” 绵绵不出声。半午前她也还是白白胖胖的,就像她两个姊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就等着跟伟一起出国。伟是她中学六年的同学,如今又一起出去念大学,绵绵自觉是幸福的,并且家里也赞成,根本默许了。 就在买寒衣的当儿,绵绵得了这个病。她的腿开始麻痹, ─交摔倒在客厅里,打碎了─只茶杯。 绵绵当时脸上就变了色,以为是不兆之豫。众人只当她拌倒了,或是走累了,然而那麻痹时好时发, ─直不褪,有时候连走路都不成。 两个月下来,她父母决定留住她,把病看好再说。 于是伟先走了。 她不想伟挂念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伟也答应该等她,离开学还不急,如今医学这么昌明,有什么医不好的,顶多是几个月的事情,迟一个学期也无所谓。 绵绵也这么想。只是谁都觉得有点扫兴,明明白白的两张飞机票,退了一张。 就这么过了半年。绵绵的两条腿彷佛跟她开玩笑,每一个医生有不同说法,x光片照不出什么道理来,全身检查过了,也没有毛病。 但是最坏的时候,她得坐轮椅,那是一个半月之前,半夜里她二姊叠叠听见她尖叫,大家起来冲进她房间里,发觉她穿着睡衣,滚在地下,用一只矮凳乱敲双腿,足踝被她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叠叠差点没昏过去,重重抢过去夺下凳子,扶起了她,她父亲叫了医生,母亲在一旁流着眼泪,整个人抖得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 绵绵只瞪大了眼睛说:“不中用了,我想上厕所,两条腿不听使,动不了,妈,我没用了,妈!”她尖叫起来。 医生来了,给了镇静剂,敷了药,间了几句。 这个医生想了很久,说:“恐怕是脊椎神经出了毛病吧。”他写下了几个著名医生的名字,推荐给绵绵,然后又说:“也不必这样,很多人双腿不能走路,也一样振作,残而不废,才是更要紧的。” 医生这番安慰的话,听在绵绵的耳中,却如万箭攒心。 第二天早上,她的腿又有点知觉了,只觉得被她自己打伤的地方,痛得离奇,绵绵反而觉得高兴,在房里像挣扎似的兜了一圈,喘着气坐下来,只觉腰、背之间酸得很。专科医生来了,把她放在轮椅里,与她父母商量了半天。 医生说开刀看看,也许有结果。 绵绵的母亲苍白着脸跳起来:“看看!我女儿是你们做实验的白老鼠?动这种大手术街,躺在床上一年半载,她年纪轻轻的,吃得消?你们做医生的,说个准,开刀无所谓,什么叫”看看”!” 医生给轰走了,另换一个,绵绵还是坐在轮椅里。 她也懒得问是什么病了,反正谁也看不出来。只是从那夜开始,双腿并没有再完全失去知觉,不过走路是不能像平常人那么流利了,并且容易累,绵绵渐渐爱往床上躺,要不就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她父亲有一份好职业,重重与叠叠又都赚钱,养她这么个病人,谁也不嫌,只是暗中可怜她。 绵绵不知道从几时开始,已经放弃了出国的念头,有时候太阳好,她坐在露台里,便呆呆的想以前与伟在校园里奔走嬉戏的情形。如今 ─幌半年,伟的信里充满了新鲜的事物,她却困死在这里。 她渴望看伟的信。 头─个月,伟天天 ─封信。 第二个月,隔三两天一封。 如今一星期─封,有时候两封,功课吃重,他说。 但是上个星期,一封也没有。 父亲下了班上来,手里往往只有一份晚报,他也仿佛有点歉意,把报纸在茶几上一搁。 绵绵几乎不相信没有信,但是茶几上的确只有一份报纸,没有其他的东西。她看了半晌,才转身慢慢走回房去,关上门,一天的希望熄了。 整天整夜的在家里,她也不换衣服,披着长睡袍,渐渐地瘦了下来。现在她只希望伟可以回来看她一下,她写了一封信,把这个意思暗示了一下。 但是没有回音。 为什么呢? 绵绵握着她自己的手。 重重走过来,把她的腿搁在桌几上,替她按摩着。 “看这个疤,将来病好了,这几个疤可是你白己作残的,怪不得别人。”重重说。 绵绵垂下了眼,“不会好了,反正也没完全残废,照我说,实不必看什么医生,省一点钱。” 叠叠倒过来─杯茶,递给她,“既然你知道没残废,又何苦说这种话来伤我们的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听了这种话不要紧,爸妈怎么经得起?你总得给他们一点面子,好好的吃药看医生,务必痊愈了为止,你那边的学位,校方也留着,随时可以去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说成这样了?” 绵绵淌下了眼泪,仿佛又觉得有希望的样子,然而半年下来,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另外一番安慰的话。 父亲回来了,一进门就说:“绵绵的信!” 绵绵连忙低头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来。 重重已经取过了信,交在她手上,识趣地走开了。 她们也不是不知道伟的信越来越稀,只苦没有办法。重重私下也去信求伟多来信,只说病人需要精神上的鼓励,但是写不写还是在伟本身,重重不便多逼他。 她们也不能伪造这种信。 叠叠偷偷的说:“小妹好像是靠信过日子似的,信来了,她的精神又吊吊,也能说多几句话,吃饭也吃得多点。” 重重不出声。 这边绵绵慢慢的拆开了信,先把信封看了又看,又留意邮票上盖的印子:上午八点钟。想必是上学出门时寄的。清早,那边又这么冷。 信倒是厚厚的一封,抽出来不过是一张卡片,没有字,上面写“绵绵”,下角签 ─个“伟”字。卡片上印着两行句子:“想念你,随时都想念你。” 绵绵原是等信,不过等来了一张卡片,也好吧,她支撑着走回房间,珍惜的把它放在抽屉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它取出来,在书桌上搁着。 她母亲回来了,拿着浅蓝的绒铺说:“你瞧这个花样可好?打算给你打一件背心。 ” 绵绵把绒铺接过来,看了一会儿,微笑说:“打给大姊吧,我不上街,用不着。 ” 她母亲看到了桌子上的卡片说:“这是伟寄来的吗?很好看 ……”她笑笑,“出来吃饭吧。” 绵绵自觉有点面子,至少她没有给遗忘,除了家人以外,也有其他的人关心她。绵绵长得好看,以前是个极其活泼好动的女孩子,甚至有点骄傲,但是此刻困在一间屋子里久了,生活圈子越来越窄,思前想后,绵绵发觉了她的卑微、倒霉、痛苦,她静默下来了。 是的,全家人都知道只有收到伟的信,绵绵才能振作一下子,这种振作通常只能逗留三五天,然后她便没气了,要等下一封信来为止。可恨伟的信又越来越少 ──也难怪他,外面的花花世界;功课,交际,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白由,怎么叫他还有空天天写信给一个病人?人在外边是成熟得快的,绵绵此刻不过算是他“儿时 ”的女朋友了,他记得她,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好人。 重重叠叠都是在外边经历过的,当然知道其中道理。 临睡之前,叠叠嗫咕说:“那小子,一定是跟金头发女人玩昏了头。 ” 重重只叹─口气。 叠叠说:“一辈子等信不是办法,给小妹在这里介绍一个男朋友,分一分心,也是好的。 ” 重重反问:“哪儿去找这么一个体贴的人?要是从前,凭绵绵 ─笑,─两打也有,现在她可是个病人,脸黄肌瘦,举步艰难,哪里还有以前小妹的样子? ” “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腿!”叠叠烦躁的说。 “ 谁知道?”重重垂着头。 “ 要不真开刀算了,这样拖下去,拖坏了她。” “ 无端端的开脊椎,妈妈不应允。” “ 她不能好好的走路,腰和背都惨痛,怎么能说是‘无端端’?妈妈自说自话。 ” “ 你跟妈说去。”重重说。 “ 我会说的,我不赞成看中医拖着,索性把小妹再送进医院去看一看,快刀斩乱麻! ”叠叠提高了声音。 “ 嘘!”重重把她压了下去。 绵绵仍旧没有起色,她更懒走了,每天喝三次中药,把一件睡袍上滴得都是药渍。过药的杏脯、蜜枣,她都收在床边,慢慢的含在嘴里 ──她名正言顺的做了病人,默默的,毫无抗议的换了性格,转了脾气。 她生日在正月。 她想伟或者会打─个长途电话来,她从早等到夜,猛然想起那边的时间与这里要差八小时,也许伟会在半夜打来也说不定,还是有希望。 晚上待众人睡了,她偷偷的起床,裹了厚衣服,在黑暗的客厅里等,又拿起电话筒,看有没有搁好,免得打不进来,但是到天亮,电话铃声未曾响过一下。 她麻木的、蹒跚的拖回床去,流了一枕头的眼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全身全心全意寄托在伟的身上。恐怕是因为病的缘故吧? 伟忘了她的生日。 绵绵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伟迟早会整个人把她忘掉的。 于是她不提他的名字了。 她不提,全家人也就都不提。 但她还是等伟的信,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等伟的信。 伟的信变成十天一封,半月─封不定,随他的喜欢。 绵绵的父亲很生气:“没想到我们把这个孩子看错了,早知好过迟知,若果绵绵真的嫁了他,说得不好听,岂非给他气死? ” 做母亲的本来不想提了,现在再也忍小住了:“还有更气人的呢,林家本来把我们当亲家一样,绵绵一下子病了,也没来过三两次,前天我抽个空打电话去,也不过是说怎么伟的信越来越少了?他们推说功课忙也不就完了?你知道 那林太太怎么答?她说:“呀唷,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王太太!”我的火气就大了起来,啪的挂了电话。他家那小子打绵绵十五岁起就天天替她挽书包上学,难道是咱们姓王的勉强过他?没良心。 ” 绵绵的父亲顿时气昏了头,“好,我女儿今天残废了,养她一辈子我也养得起,你说你是不是犯贱?送上门去讨没趣,唉! ” 王 太太哭了,也不知道是为绵绵哭,还是为受了气。 绵绵躺在床上,她自己的房间。她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黑暗中也看不到什么。她喝了一点酒,她父亲在她房中搁着一瓶上好的拔兰地,着她每天上床前喝一点,活活筋络,今天她喝多了一点。 又是半个月不见信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的─个学期巳将近完了,她仍然躺在床上 ──恐怕要躺一辈子? 上一封回信,伟说他不打算在暑假回家了,他要到欧洲去观光旅行。 绵绵想到本来可以跟他同去,不禁泪如雨下。 在这一段日子里,她总是怨自己,恨自己,从没有怪过伟一丝一毫,她没想到如果伟真是爱她,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她。但是伟此刻的信只写到他的将来,他的前途,益发使绵绵绝望。 她更消瘦了,家人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看到的只是茶几上孤单的晚报,没有信。 仍然是没有信。 她的意志力完全消失了。 以前她还问一句:“妈,我几时好呢?”现在她连这个问题也不提了。她自觉是不能好的了,也不会有人再要她。她一生一世,恐怕都得这么过。命运是这么奇怪,谁会想到她有这么样的终局呢?除非有奇迹出现吧。 于是她开始祷告,看圣经,有时侯也得一点安慰。 第二天早上,众人都起了床,她才刚刚睡着。 她母亲进去,看见她的脸歪在一边,手臂枕在脸下,也没盖上被子,就替她掖 ─掖绒被,令她暖和一点,绵绵转了一个身,并没有醒来,也不知道做什么梦。她母亲见才新换上的枕头套子,又是一摊摊的渍子,不是眼泪便是药。她把暖炉拨高点,便掩上门出客厅。 这边佣人布下了早餐,一家人便坐下来吃,没人说话,就是听到调羹筷子的相撞声。 隔了很久,重重说:“妈妈,叠叠说还是把小妹送到医院去的好,开刀也只能开刀。 ” “ 不是去过了吗?” “ 再换一家医院,不止半年了,妈,医学是日新月异的。 ”叠叠再三的央求,“妈,这样拖下去,不说小妹,我们也都受不了。” 王太太想了半天,才低下头说:“好吧。” 于是绵绵又得去医院了。 众人没想到她会不想去。她疲乏的笑着,“妈妈,”她说:“我不想再去了,刚出来没多久,光是抽血打针,吃了多少苦,如今我并不觉得怎么,就让我在家搁一会儿,说不定就好了,别再叫我去那种地方。 ” 王 太太根本不想绵绵再去医院,心就有点摇动。 到底还是叠叠,就托了熟人,把医院里的专科主任医生请来了。那个医生年轻,听见有这么一个症,又对上了他的专长,于是便特地上门来。 绵绵眼圈黑黑的,才喝完了一豌牛肉汤,还在看小说,听见又有医生来了,也不大在意,就让他看 ─下。 王太太侍候在旁,小心翼翼的问:“林医生,你瞧──” “ 伯母,叫我家明好了,”医生微笑,“我与叠叠他们都是朋友呢。 ” “ 啊。” 王太太放下了一半心。 绵绵只拿眼睛看着天花板,这大半年来,她变成了最驯服的病人,医生说怎么,她就是怎么。从不反抗,很认了命的样子,对于她自己的病,也不太关心。 林医生察看她的腿、背、腰,轻轻敲着。 他说:“房内的空气与光线都不太好。” 王太太护着女儿:“病人怕冷。” “ 开一只气窗,没关系。”他主动的拉开一点窗帘,开了气窗,又微微拉拢了窗帘。“这样可好点? ”他柔声的问。 绵绵觉得这个医生的态度与众不同,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眼看见他身上穿的格子衬衫,就怔住了。伟临走的那一天,不也穿这样的一件衬衫嘛?她闭上了眼睛。 林医生用眼光示意 王太太跟出去。 他很沉着的道:“我不会说‘开刀看看’,伯母,我认为开刀是必要的。她脊椎骨有 ─节出了毛病,歪曲的压在脊椎神经上,影响了双腿,如果不动手术,一停了吃药打针,终归要完全永久性麻痹的。这节骨头越早处理越好,也许小时候就出了毛病,只是没有发觉,拖下去对病人心理也有不良影响,不必说其他的了。 ” 王 太太很难听得到这么体贴的话,出自一个医生口,登时就流泪了。 林医生说:“我去找一个空房,你替她预备一点东西罢,我们越快进行越好, ”他看了王太太一眼,“已经拖得太久了。” “ 是。”这一次 王太太再也没有异见了。 “ 手术很大,危险成分是一定有的,伯母,感冒对医生来说,也是严重的毛病,但是她绝不是第一个做这种手术的病人,你可以放心。 ” 他礼貌的告辞了。 最兴奋的是叠叠,她一味鼓励绵绵作最后的尝试。”林医生说:“这种病最普通了,通常只要做物理治疗,小妹比较严重,所以要动手术,其实也没什么。 ” 绵绵只是听着。她想,如果有什么不妥,也不比现在更坏,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原来这个病还有这么 ─个名堂,说穿了倒也很稀疏平常,一点也不觉得大惊小怪。 上麻药的早上,针已经打了下去了,绵绵犹自震声问:“妈:有信嘛?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问有没有信。 平常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在等信,但是她不开口,人家也都不提,这一下子她说了出来,王太太见女儿痴心到这种地步,人家的儿子却连她的死活都不顾,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叠叠连忙把她拉开了。 绵绵渐渐失去知觉,迷糊间她只看一件格子衬衫,她尽了最后的力抓住了那件衬衫,她觉得有一只温暖而强壮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里在想:伟,虽然迟了那么些日子,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还是可以见面的。 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在手术间里三小时。 ─ 家人在手术室外等。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正如林医生林家明所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取去了那节脊椎骨,补上 ─段不谽钢,把伤口缝合了,包好,把绵绵自手术室里推了出去。她必须躺着,几时可以做─下运动,由医生指示,这一次起床,她就跟好人一样了 ──但也像─切健康的人一样,她必须当心身体。 叠叠最神气:“是不是?是不是?我早说了,妈妈把人家医剩赶了出去! ” 王太太难为情的说:“先头那个医生,简直像开咱们玩笑,早碰到林医生,就是绵绵的福气了。” “ 叫我家明好了,伯母。”林医生微笑说。 绵绵听到了好消息,很是高兴,麻药后的呕吐难受,也不放在心里,在那 ─段时间内,她只想到了自己的幸福,忘了信,伟的信。 她依然躺在医院里。 王太太在家,问叠叠,“那林医生,真是年轻有为,是你的‘朋友’? ” 叠叠红了脸,“不,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人很好。 ” 王 太太笑了,这是大半年来,她第─次笑,真正的笑。绵绵是去年九月初发的病,如今已经过了年,天都快和暖了,几乎春天啦,才略略有点起色,现在恐怕养养就好了,怎叫她不开心? 王太太去开信箱,里头掉出来一封信,厚厚的,熟悉的字迹。是绵绵一直在等的信,重重看到了说:“快给小妹拿去,让她喜上加喜! ”叠叠一向有主张,她白了重重一眼,“什么喜,这种鬼信,不来好过来,他若不是良心发现了,也不会来信,照我看,扔了算数,免得招小妹烦恼,如今小妹养养就好了,还愁什么?患难见真情,这小子不是人,我多少次去信去求他多写点,他还是冷冷淡淡的,他家里也没人味,什么‘感情不能勉强’,滚他的蛋,等小妹病好了,照样出去,与他同 ─间学校,不过是迟了─个学期,叫他看着!” 重重不响。 母女三人都觉得这种信是多余的了。 王太太说:“照说我不应该拆──”她还是把信拆了开来。 信封里有好几张彩色照片,都是在欧洲各地名胜拍的,彩色缤纷,有两张伟还挤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信里一直说怎么好玩,怎么过瘾,一点也没有想到,这种过分夸张的形容,对病人来说,是一种剌激。 重重说:“幸亏没给小妹送去。” “ 可不是,以后再有这种信来,也别让小妹知道。” ─ 家都商量好了。叠叠─把将伟与长发女郎的照片撕得粉碎, ─边喃喃的骂,骂得也真好:“前辈子没出过门,骨头就轻成这个样子,改明儿小妹好了,什么地方不去得?什么照片拍不得?谁还这么小家子气的,走一趟码头招一次宝,也不怕人恶心。 ” 叠叠一边骂,小妹的病也就差不多好了。 绵绵在医院里廿日,由林医生照顾着,每天来看她三次,手术费是贵,躺着比以前更不便,但到底她的腿是不成问题了,她刚满廿岁,恢复得快,年纪轻毕竟是值钱的,她父母只觉得绵绵的面色一天好似一天。 王先生说:“这位林医生对咱们这么好,可得送─样什么礼才行 ……” 王太太说:“是啊……”也是笑吟吟的。 他们送了─件西装料,一件大衣料。 绵绵开始对这个医生有点怕难为情,不好意思脱衣穿衣的,只是偶尔他们也聊天。 “ 学位还留着,”她告诉林家明,“我真想飞了去。 ” 林家明耐心的听着她。 “ 这一下子病下来,病得什么志气都没有了。你别笑我,开刀之前,活 ─天腻一天,真想死,太惭愧了,年纪轻轻的,这么容易便放弃了。” 林家明总是同情的听着,除了同情之外,他的脸上还有 ─点其他的表情,只是他稳重,喜怒哀乐不容易看得出来。 不过总而言之,绵绵在复原中。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好得这么快,林家明变成了她的私人看护,天天下了班,到了时候,总来看她,重重叠叠老是忍不住的抿嘴笑,再是一个木头人,也瞧得出几分瞄头,知道林家明对这个病人不止是病人看待。 王太太说:“年纪上是差一点。” “ 差什么?”王先生瞪她一眼,“我还不是比你大十年。 ” 已经说到这种地步了。 绵绵的脸红润起来,她似乎已经忘记等信了。 信也没有来。 只是绵绵现在不需要它们了,也没有刻意的等。 林家明是一个好伴,他学问好,人稳重,懂得多,相貌也端正,说起他,绵绵就笑,“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有时侯他身上有一股酒精味,闻了就叫人怕,使人想起病的痛苦。 ”除此之外,仿佛一些缺点也没有。 王家整家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缺点。再隔三个月,绵绵的病在他细心照顾下完全痊愈,又隔三个月,他向王先生太太提出求婚。 重重与叠叠都说:“小妹比我们走先一步。” 绵绵也不想出国了,王先生夫妇也不放心她出去,嫁了人也好,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林家明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两个人认识也快半年了,他家世清白,又与叠叠熟,不成问题。 绵绵喜气洋洋的说:“想到去年今天,唉,人生的变化真正是大。 ”去午今天,她正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等信,信是她唯─的希望。 她也罕纳起来,“伟总有三四个月没来信了吧?” 实际上不止了。不过现在她有了她的快活,竟不觉得时间过去。就在她与林家明出门度蜜月的时候,王家又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里面还是千遍一律的问候,很慷慨大方的祝绵绵早口恢复健康。 叠叠笑说:“靠他这些信,小妹就活下去了?才笑话呢。这个人把自己看成什么了? ” 王太太把信扔到字纸篓里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了这些信,也叫咱们看清楚一个人 ……小妹现时该在哪里了?瑞士?”她问。 家人都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王绵绵这么幸运,但说 ─个幸运的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天美的爱 天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在去年之前,天美得每个大人钟爱,每个平辈的羡慕。她是独生女儿,从小得到莫大的宠护,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歌唱家,天美遗传了最好的因子,相貌漂亮,身裁好,人聪明,好学不倦,礼貌懂事,中学毕业后考到伦敦大学,顺利升学,念文科。 天美的母亲是我表姨,因为双方家境“悬殊”,我们很少来往,但天美很喜欢我,并不介意我是个穷写稿的,她与我很谈得来,我们来往颇为密切。 在伦敦大学第三年,她订婚了,对象是一个比她大六年的中国男孩子,皇家理工学院博土,叫添,父母特地去一次伦敦,拿回来很多照片,添长得一表人材,脸上书卷气很重,气质非常好。 当时我说:“这也好,看到天美,知道人还有活下去的价值,至少她是心想事成的。” 暑假的时候,他们回来度假。 天美是个在玫瑰园中长大的孩子,添也是,他父亲在印尼有大量的事业,而他本身在物理一科有很好的成绩,华人学生会一提起添,都翘起大拇指说了不起。他只有廿七岁。 我记得天美的妈笑得嘴也合不拢。 日子过去了。 政党天美将毕业要结婚的时候,消息传来,添在车祸中丧生。当时他开车到多佛预备乘气垫船到法国的宾隆,有点疲倦,把车子交给一个朋友驾驶,那朋友个不小心,把车子迎面向一辆大货车撞过去,两个人当场身亡。 听到这种消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天美被她母亲叫了回来。 她来看我。 她看上去到不是十分伤心,有点心不在焉,穿着黑长裤,白色丝衬衫,很素,也没有化妆,长发梳一条粗辫子,她还很年轻,还很美。 我记得我说:“太不幸了。”我真觉得不幸。 她点点头,“是的。”她说:“真是不幸。” 我们沉默了很久。 我问:”你还打算回去念书吗?” “ 是的,我 ─ 定要毕业,添说功课很重要,而且我们两个人除了读书之外,什么也不懂。 ” “ 我不希望你完全忘记他,但最低限度你应该从头开始。 ” 她笑一笑,“真滑稽,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我看着她,“不要令你父母担心。” 她不答。过了 ─ 阵她问我:“表姊,你怎么没有结婚? ” “ 没有见到适合的人。”我说。 “ 男朋友呢?” “ 犯不着,如果我本人认为一大堆男朋友会增加我的快乐,我会得那么做,但是现在我情愿一个人守在屋子里,我觉得比较平静。 ” “ 表姊,你几岁?” “ 三十一。” “ 你生命中其余的日子,都打算这么过? ” “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 “ 你相信命运?” “ 是的,”我微笑,“我不打算违反天意,你知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如果注定的对象该出现的时候,他会前来敲门的,不用我出去到处找。 ” “ 你快乐吗?” “ 当然不。”我还在微笑,“天美,我们不是为快乐而生下来的。 ” 她不响,然后告辞了。 她母亲打电话来:问:“天美说些什么?” “ 没有什么,她情绪倒蛮平稳的。 ” 她妈妈说:“就是太平稳了,她要是日日夜夜的哭,过一阵反而会好的。” “ 她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孩子。 ” “ 她好像很怀疑,不相信添的生命已经终止, ”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真的担心,下星期她又要回去开课,希望她快点恢复正常,再认识一个男朋友,生活会正常起来。 ” “ 是的。”我说。 世上真不允许有十全十美的事。 天美回英国之后一个月,便完全失去了音讯。没有信,学校找不到人,原来住的地方搬了家。她母亲急得快发疯了,打算去英国找她,但是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到陌生的国度去寻人?天美的父亲为了医务,不可能离开一大段时间。 我说:“或者她心情不好,断无理由不与你们接触,天美不是那样的孩子。” 做母亲的哭:“你替我们去找一找她,好不好?旅费全包在我们身上,每天与我通一次电话。” 我只好答应下来。 飞机升上天空,我有点担心。天美到底怎么了?她不是那种胡里胡涂的女孩子,添的死亡对她的刺激 ─ 定很大,但这是可以克服的,她这么年轻,只要年轻,没有什么事不能从头开始。 体面的家世,良好的教育……我相信她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飞机到伦敦的时候,我反而镇静下来。 找到旅馆,我住下来,马上打一个电话回香港给天美的父母。 然后我并没有休息,叫车到伦敦大学注册部,查天美的动向。大学里的人说:“她退了学。” 我一震,心里开始冷却。 我说:“她是高材生,你们不可能随随便使让她退学。” “ 不,”他们说:“我们劝她与系主任商量,再与校长谈话,但是她直到今天没有回校,我们发出很多信,她不予受理,我们只好列她退学。 ” “ 她已经失踪了。”我说:“我现在得去报警,你们要对学生负责。 ” “ 但她是拿英国护照的,并且已经成年,我们很抱歉这种事会发生。 ” 我离开大学,乘车到她的旧居,房东开门让我进去。她付了三个月的租,租期还没有满。 房东说:“送牛奶的人抗议,我才知道她已经搬走了。” “ 搬到什么地方?” “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一向把房租付银行的,从来不拖下欠,斯文的女孩子。 ” 我在屋子到处看了看。她彷佛是在匆忙间离开的,衣服全在,毛巾、牙刷动也没动,我翻遍抽屉,连护照驾驶执照都没带走。我凉到脖子后面。 我报警。 探长详细地录了口供,我把天美的照片给他们。 夜里我与香港通电话,电话里尽是哭声。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登寻人广告,全国大大小小的廿余张报纸登遍,连登一个星期。 警方传来天美的同学,同学们都很合作。 甲说:“她的未婚夫汽车失事之后,我们很少看见她,她回香港的家,不是吗?” 乙说:“她为了这件事一定很伤心,但我们觉得她是个理智的好女孩子,我们不担心,或者她到湖区去散散心,她很喜欢湖区。 ” 丙:“我看是巴黎。” 丁:“她不会厌世,她太理智太聪明。” 我一人到海德公园坐了整个下午。 天美好像真的失踪了。 我天天在旅馆中看报纸,每夜与香港报告行踪。 我想到在英国求学时的快乐与痛苦。如何独自挣扎,如何的孤独,如何在这几年中发觉只有自己的双手才是可靠的,除了文凭外,我学会了一样事实:就算地球遭到酷劫,死剩我一个人,我还是要活下去的,生下来是孤寂,活着也是孤寂,如果能够习惯,未尝不是心平气和的。 走过公园,我告诉自己:万一找到天美,也下会强逼她回香港 ── 只要她开心,她有她的自由。但是她在哪里? 我在伦敦住了三个星期,天天下午到凯盛顿警署去报到。我什么也不说,端张椅子坐在他们面前。 终于有一天,消息来了。 探长说:“你知道威尔斯?” “ 知道。” “ 你的表妹在那里。” “ 威尔斯哪里?”我问。 “ 她与吉甫赛人在一起,有游客被偷窃了行李,查到那里,看到一个东方女郎,她的照片已被发到各处警署,证实是天美,她被扣在警署,你有廿四小时可以赶到威尔斯去,可以吗? ” “ 我马上去。” “ 你开车还是乘火车?” “ 火车。” “ 好的,我叫他们派两个警察去接你。 ” “ 谢谢你。”我说。 火车到站之后,警察找到了我。 他们问:”你是英籍?” “ 不,”我说:“我不是,但是我表妹是英国人,我带了她的证件来。 ”我交上去。 警察们接过证件翻阅,看到了入学证。“伦敦大学?”他们看着我。 “ 是的。”我说。 他们开车,接我到警局。他们在苦风凄雨中开了十分钟的车,地方接近高地荒漠,风很大,呜呜作响,小镇上大部分商店已关门,我如在梦中 ─ 般,跟他们下车,寒风吹来,我赶紧拉拉衣襟。 警察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跟他们进去,一大堆男女坐在地上,静默抗议似的,一大群吉甫赛人,带老拉小,还有几个嬉皮士。 “ 我的表妹在什么地方?”我问。 “ 坐近墙壁的那个不是吗? ” 那个女孩子转过头来,我看看她,不相信眼睛。 “ 天美。”我被吓呆了。 的确是她,长发垂在肩上背上,大毛衣,长的呢裙子,都脏得有层污垢,靴子除在一角,脚上穿着羊毛袜,已经穿了孔。她看上去像个叫化子。 她微笑:“表姊。” “ 天美。” 她伸出手,手也黑的,肩上搭着一条抹布似的披肩。 我握住她的手,“天美!看你!快长虫了,跟我回去吧。”死拉着她不肯放。 她问:“回去?去哪里?” “ 回家。”我说:“来,马上跟我走。 ” “ 家?”她微笑,“我们几时有家?我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表姊,你太傻了 ── ” 我看着她,糊涂起来,警察在一边看着不出声。 “ 没事没事,”天美反而哄我,“不要怕。 ” 我拿出手帕抹汗,“天美,你快跟我走,这种地方不可多留,书不读也罢,你妈想你可快想疯了。” 她不出声,看着我。 “ 天美,你怎么不答我?” 她问我,“你在叫我做这些事?为什么?” “ 为你好,你是个大学生,好出身的女孩子,你跟这些嬉皮士一起干什么? ” 天美又端详我很久,惊异的问:“表姊,你整个人变了,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的生命是我的,我会过我自己喜欢的日子,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我。 ” “ 你觉得你是对的?”我问:“你看你这样子,你失心疯了。你知道你妈在以泪洗脸吗?快随我去打电话给她。 ” 她摇头,“我不会跟你走的。” “ 天美,你不是孩子了。” “ 是的,我知道我不是孩子。 ”她还是极端的温和,“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我忍下怒气,“天美,添的死亡的确刺激了你,但这种不幸的事随时会发生,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何必这么自暴自弃? ” “ 表姊,我没有自暴自弃 ── ” “ 还说没有?你看你,你还像天美吗?脏得出虫,你不怕? ”我问:“你不恶心?” 她笑了,像在笑一件很蠢的事。她低声地问:“我们稍迟难道不会出虫?添的身体早巳上下爬满了蛆,他朝你我也一样,照说我们都应该作呕。 ” 我静默。 “ 我们出去走走。”天美挽起我的手臂。 她推开门,我们走到小路上去,警察在后面跟着。风无穷无尽的吹上来,天美的衣服在拂动着,自有一股动人飘逸的味道。 我冲口问:“你难道很快乐?” “ 不,”她说:“我不快乐,我没期望过要快乐。 ”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 “ 表姊,”她反问:“你快乐吗? ” 我一呆。 “ 你也不快乐,是不是?但是你还不是沿着你的生活习惯活下去,你不敢有任何转变。你早己厌倦生活,但是无法克服,你不快乐,敢怒而不敢言,我也要问你:为什么? ” 我低下头,很心酸,我:“天美,因为我们长大了,一定要活下去。” “ 那是很坏的借口,为什么不说你没有勇气? ”她转头笑,“表姊,我很清楚你为人。你劝我回去,如果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幸福,我会得跟你回去,但是你的世界比我的世界更糟糕,是不是? ” “ 天美,我们总得循规道矩地活下去,不然的话,你的亲戚朋友会怎么想? ” 天美睁大了眼,“他们怎么想?我才不理他们想些什么狗屎!亲戚朋友,他们有什么用?你也是别人的亲戚朋友,你又有什么?你的亲戚朋友有事,你又能帮他们做什么?表姊,你的生命只是你的生命,与任何人无关。 ” “ 不不不,天美。” 我深深的悲哀了。 天空飘下雪来,是鹅毛般的,我抬起头来,天空是深灰色。 我转头,“你母亲深爱你。” “ 对不起。我对她给予的生命,不甚满意呢。 ” “ 她已经尽力而为了。” “ 我们能够做的太少。” “ 你不能怪她,她也不想添有这种意外 ── ” “ 表姊,我们两个无法交通,我看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你可以坚持我受了添的刺激,但事实并不如此,因为添的死亡使我觉得生命是一个骗局,如果你喜欢在红尘中打滚,期望街角有 ─ 个白马王子出现,我不反对你继续疲倦地走完一条又一条街,但不是我,我希望你不要改变我生活的方式。 ” 雪落在她毛茸茸的长发上。 “ 我知道,”我说:“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太迟了,我的希望已经终止,我必须要这样活下去。如果我现在开始做吉甫赛人,没有人会原谅我。 ” 天美说:“可怜的表姊,你为什么要人原谅你?” “ 的确是。”我失笑,“原谅我,天美,我真的不配与你说话。 ” “ 表姊。”她再度挽起我的手臂,“别让好心的警察站得太久。 ” 我随她走进警局。 警官把文件还给天美,“你可以走了。” 天美点点头。 “ 请你打个电话给母亲。”我求她。 她微笑,“那会使你快乐吗?” “ 是的。” “ 好的。” 我紧紧的拉住她。我们到电讯局,我颤抖地与香港通话,天美很平静的接过话筒,与她母亲说了几句。 我再接过电话安慰了很久。 天美跟我乘车回伦敦。我们叫了部计程车。 在车内,天美与我说话:“生活好吗?” “ 还是那样。” “ 我真佩服你的勇气,”天美说:“天天在那种无聊的地方出出入入,写着那种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故事,做着你自己都明白是无聊的职业,在那群可笑的人中生存下去,真是大智人勇,我不能够,这世界对我来说是太诙谐了。 ” 我平静地看着她。 “ 你并瞧不起这些人,是不是?表姊,但你必须与他们说话,与他们合作,每天你疲倦的回家,因为你又出卖了自己,你觉得肮脏,你是那么不快乐,所以渐渐养成了洁僻,不断的洗头发,刷地板,抹灰尘,但是你不能够再转变生活习惯,你真是老了。 ” 我悲凉地微笑,看着车子外边。 我也曾年轻过,非常非常年轻,年轻得以为可以扭转命运。许久以前。 “ 可怜的表姊。”她紧紧的靠着我。 “ 你知道吗?天美,只有你知道我是可怜的。 ”我说:“谢谢你。” “ 没关系。当我们长大,我们的偶像一个个消失,到最后我们连自己都看不起了。一切罪恶来自知识。 ”她笑,“天啊。” 车子到了伦敦,车钱贵得离谱,足足走了一小时零四十五分钟。 我们走回旅馆,天美的裙子拖在地上,早巳变成半截地拖。但是她脸上那种畅意,又不是她的裙子可以解释。 旅馆门口躺着一个老人。 “ 看,”天美笑说:“看,生命在这个叫化子体内,但是生命却离开了添,你认为如何? ” 我舒出一口气。 我说:“你可以洗澡,拿我的衣服与鞋子穿。” “ 谢谢。” 她进浴室,洗澡,洗头,然后换上了我的毛衣与裙子,羊毛袜,鞋子。 我叫来食物,她尽量的吃。 “ 我们几时回香港?”我问。 她抬起头来,“表姊,我不准备回家。” “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 爱克萨斯,如果你借钱给我,我可以去南斯拉夫,也许你没有注意到,吉甫赛人到处都有,我会参加他们。 ” “ 天美。” “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人生大义,怎么样去掉孩子气的想法。 ”她笑。 “ 天美,等你父母亲死了,你爱怎么就怎么。 ” “ 我不行,那时我已老了,走不动了。 ” “ 我求求你,天美,他们爱你。 ” “ 但是他们不能帮助我,我也不能帮助添。 ” 我取出吹风,“让我吹干你的头发。”我开吹风机,梳她的头发,我说:“发尾开叉了,要修。 ” 她不出声。 我说:“天美,表姊老了,惹得你不高兴。” “ 没有关系,刚出生的婴儿也是骷髅。 ” 我说:“有一个叫贾宝玉的,他的想法与你有点一样。” “ 他在何处?” “ 做了和尚。” “ 剃了头?” “ 是,据说披着大红僧衣,向他父亲叩别。 ” “ 呵,剃不剃头不要紧,并不重要。 ”天美说。 “ 既然如此,活在哪一个世界都不要紧,何必跟吉甫赛人跑?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 ”我大喝一声,“你又何尝又不是在逃避!” 她猛然转头。 “ 勇敢是努力活下去的人,不是为风花雪月想个名堂失踪的人。我仍然觉得你幼稚,做和尚为何要在寺院里做,在红尘中得道也是可以的,只要功力足够,吃荤吃素一样的,生物都会死,天美,如果要这样演说下去,整个宇宙属于虚无,我们该集体跳崖自杀,难道终究我们不是死路一条? ” 她把头发编成辫子。 我说:“对于这种哲理游戏我感到非常的疲倦,我要休息了,我认为你应该觉得惭愧,叫我们这样满天下的找你。你生为人,有父有母,你死了他们也还是你的父母,谁叫你是人,不是金星怪物。 ” 我换上睡衣,按熄灯,假装睡着。 我当然睡不着。 我以为天美会走的,但是她没有。 她在我身边躺下。 我想到渴望得到的爱,生活的不平稳,诸般的失意,太习惯了,根本就不必悲哀。 乏味的生活,不能交通的人们,吃饭的人根本无法清高,只是有些人纯真,有些人假装。 跟吉甫赛人去渡假也是好的,天美会得回来。 她会找到另一个年轻的博士,结婚生子。是的。然后又怎么呢,不外是白头偕老。 我睡着了。 醒来天美不在,她的脏衣服在一角,我把它们拣起扔到一个纸袋里,叫收拾房间的女侍去丢掉。 天美的父母富有,所以她可以去做吉甫赛,即使染了麻疯回来她还是他们的女儿。 如果我小时候去做吉甫赛,离开了工作回来会饿死。世上有:不少人为一碗饭烦恼,不是为爱情,天美活在奢侈的世界里,她不知道,是的是的,幼稚的人都觉得他们欠缺了解。 我把手袋大力掷向墙角,角子铜币全部滚出来。 推门进来的是天美。 “ 天美。”我看着她。 她的头发剪短了,夹着两只发夹。 “ 我去医生处检查,”她说:“医院报告明天可以出来,别担心,我不会有传染病。 ” “ 我以为你跟吉甫赛人走了。 ” “ 我不能,我欠父母,父母欠我。如果他们不是吉甫赛,我也不能做吉甫赛,人生在世,牵丝攀藤,死也不能自由。 ”她笑了。 我也笑,“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发疯和尚。”我说:“我想那已是极限了,我们的思想还是自由的。 ” “ 你知道那庄子?他说有这种一只脚的动物羡慕百足,百足羡慕飞鸟,飞鸟羡风,风羡思想。 ”天美问:“你知道那故事?” “ 当然。”我笑:“这世界糟透,但是可以更糟,幸亏我们住的地方没有饥荒,没有战争。 ” 她抬起头,“添永远不会回来了。” “ 是的,”我无奈地说。 她低下了头,仍然没有眼泪。 她与我回了香港。 她母亲抱住她痛哭。 天美很平静,她不停的微笑。 天美坐在家中,听父母的话。 这是她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她失踪几个月内做了些什么事,她不告诉人,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她与一班吉甫赛人混了良久。 吉南赛人在今日并不浪漫,他们偷窃,他们讨乞,天美并不能在那种地方寻到真理。 回香港后还在做我原来的职业,静默地,天天出入在谈不拢的人群中,有时梦见我的春天,有时没有梦。天美错了,我并没有希望白马王子会在街角出现,只希望没有意外,没有痛苦地活下去。 年终时天美的母亲送我一只金表做礼物,他们感激我。 天美变得很沉默。 有一日我们在搭渡轮过海,我问:“有没有男朋友?” 她问得很玄,“你看得见男人吗?” “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 我看不见有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笑:“一百年前没有添,现在也没有添,什么地方来,什么地方去,自来无一物,自来没有添这个人,有什么好悲伤的? ” 我沉默。 “ 你说得对,做和尚是太做作了,不过是一种姿势,表示他们与众不同,是后世人们发明的,觉悟实实在在是转念之间的事,百年之后,我有否与添白头偕老,有什么分别? ”她笑了。 这是天美的爱。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太太小姐 丹心拿起了外套皮包往外跑,她丈夫家杰诧异地放下报纸问: ”你去哪里?快吃饭了,你往哪儿跑?” 丹心没好气,“今天我不煮饭! ” 家杰陪笑说:“那么出去吃,一个人这么晚在外头走-- ” “ 谁像你,天天上班下班,星期天睡到中午,到茶楼去吃茶算是大节日,陪父母搓麻将,要不回来看电视,天下会有你这种闷人! ” 家杰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是这些日子来他知道低声下气是不会错的。 “ 我陪你去。 ” “ 我不要你陪! ”丹心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厌恶地想:他娶一个老婆,不过是娶了一只牛,才廿五岁呢,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不晓得该怎么过,天天对着一大对家务,油盐柴米,要什么没什么,这样的日子再过三五年,势必老了。 在街上闯荡一阵子,什么也不高兴做,丹心看着橱窗日日新款的时装、化妆品、金表、珠宝,觉得她真与社会脱了节,社会是繁荣的,她还是美丽的,凭什么要在那种十二年分期付款的公寓房子里过一辈子? 她叫了一部车子,到她表姊那里去。 表姊夫是中学职员,好好先生,很温和的一个人,看见丹心来,留她吃饭。饭后丹心开始发牢骚。 表姊笑道:“老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到底你们是两夫妻,旁人很难管你们的事,家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 我看见他就厌气。 ” “ 你们可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 丹心说:“我现在不爱他了,我想离婚。 ” “ 太儿戏了,离了婚怎样? ” “ 清静点, ”她说:“稍迟出来找工作做。” “ 现在家杰至少维持你的生活,你离婚后住在哪里?吃什么?你脾气那么大,不是受委曲的人,至少他迁就你。 ”表姊说:“家杰是个老实人,你别多心了。” “ 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 ”丹心气恼了。 “ 丹心,做人便是这样子,香港好几百万人,谁不要工作?谁没有烦恼?家庭主妇的生活,本应如此,你以为还是少女时期呀?茶来伸手,饭来开口,周末有各式各样的约会?不行了,你要收拾情绪,做一个好太大,这个丈夫本来是你自己挑的。 ” “ 我挑错了。 ” “ 这比不得买罐头,一句错了再去换。 ” 丹心唉声叹气。 “ 丹心,不是我说你,你真有孩子气,说到孩子,你们结婚三年了,生个孩子也好,家杰多喜欢孩子。 ” “ 他喜欢,叫他生! ”丹心赌气,“这人真讨厌,‘吃饭了!’‘生孩子了!’他要,他自己做,别把我当魔术师,一挥手杖,什么都变得出来。 ” “ 这是闹情绪, ”表姊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有点尴尬,“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丹心似乎没注意到,她还是激烈的要离婚,说半晌,没人接腔,她知趣地告辞了。 表姊说:”星期六你到这里来吧,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一齐去喝下午茶。 ” 丹心很感激,“我一定来。 ” 她才走,表姊夫便问:“什么事? ” “ 十三点, ”表姊不悦:“要离婚,家杰有什么不好?她嫌他穷,可是有钱人在她十七八岁时也不会看中她,美是很美,但是她那种美只有龙虎武师才会欣赏,一点知识与学问都没有,她以为家杰配不起她,其实刚好一对,星期六我叫她来看看人家独生女子要吃什么苦,她就明白了。 ” 表姐夫笑,“做有钱人家少奶奶,也是不容易的事。 ” 表姊:“真是的,人家美琪法文与英文极流利,可是婆家那几个多嘴亲戚批评她是马赛口音,这种气谁受得了? ” 丹心倒不是嫌丈夫穷,她知道他穷,但是不知道他会那么没有情趣,捧着那只盛五斗米的饭碗,小心翼翼,彷佛乐趣无穷的样子,真令人生气,上司打电话,“是是是 ”的应个不停,叫人生气,连喝瓶汽水也得精打细算,一年规定做两套西装,过年时买皮鞋,丹心恨他过这种日子都过得那么快乐。 跟了这么样的一个丈夫,荣华富贵永远是没希望了。 丹心很替自己惋惜,仿佛在她做小姐的时候,一切一切都可以随手取到似的,每次跟着家杰坐隧道巴士,她就满心不畅快,为他牺牲太多了,她想,以前她坐过各式各样不同的小跑车。 婚后她自暴自弃的胖了十来磅,肉全长在不该长的地方。星期六丹心换衣服的时侯发觉了。 她很懊恼,但还是出去做了头发,回家化好?才去赴约,很久没有这样隆重了,不知道表姊介绍什么朋友给她,希望是一个新的开始。 家里有点乱,她一向是个整洁的家庭主妇,大部分的时间很尽责,倒并不是她表姊所想的那样。 到了表姊家,她见到了那些人,才知道她是过时了,化妆太浓,色调全不对,发型太固定,衣服太生硬,全身没有一处地方对劲,丹心有点怯意。 表姊把她介绍过了,人家都有职业,有名堂,她没有。人家的皮包里有文件,有钢笔,她没有,她是个家庭主妇,没法子跟这些职业女性比较。 丹心手足无措的坐在一角,听别人讲劫机的过程,美国的现代诗,分析马场里众人投注的心理,港督在廉政署事件中的表现,她全搭不上。 她只得坐在一角喝咖啡,丹心甚至不喜欢喝咖啡,她在家只习惯喝阿华田。 一个廿七八岁的女郎走过来与她打招呼,她穿一件松身白衬衫,蓝色窄脚牛仔裤,短靴子,非常的潇洒活泼,适才表姐说她叫雷英,一家杂志社的编辑。 丹心对她有好感,便马上挤出一个笑容。 她很明快地问:“怎么样?瞧不惯我们这班疯子吧? ” 丹心说:“哪里,我……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不懂这些, ”丹心忽然理直气壮了,“我没有学问。” “ 算了, ”雷英笑,“你叫这学问?无聊吧了。” “ 你太能干了, ”丹心说:“又这么客套,做编辑的生活,这很有意义吧?” “ 怎么会, ”雷英笑,“也不过是一份工作,收入不够的时候,可以多写点稿子帮补,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当家庭主妇才有意义呢,家里弄得干干净净,把丈夫子女服待得舒舒服服,唉 ……” 丹心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是做作,她愕然的问:“家庭主妇有什么好,烦都烦死了! ” “ 烦?我是最敬佩与羡慕家庭主妇的,一种肯定的有安全感的生活,高贵的,静默的,怎么会烦? ”雷英也同样的诧异。 “ 唉,你没有做过家庭主妇-- ”丹心笑了,“真是从何说起,做来做不完的工夫,吃力不讨好……” “ 噢,谈什么这么高兴? ”那个叫玫瑰的时装模特儿趋向前来。 丹心很久没吸引到注意,颇有点受宠若惊。 雷英说:“喏,玫瑰才乐呢,顶尖的模特儿,那一本杂志没她的照片?我们仰她的鼻息做人吧了? ”说完爽朗的笑起来。 “ 见鬼! ”玫瑰娇嗔道:“别听她的。” 丹心细细打量玫瑰,真是人如其名,头发蓬蓬松松,如云如雾,松身的真丝袍子,金色软缎快靴,懒洋洋的一种娇媚,长长的睫毛闪来闪去,嘴唇朱红色,脸上的胭脂作茶色,活像刚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 她看了丹心一眼,笑道:“做一行怨一行,有几个人真是来看时装的?不过是看大腿看胸脯吧了。 ” 丹心深觉罕纳,表姐倒是认识这么有趣的朋友。 雷英笑说:“那你想干哪一行? ” “ 真想嫁人,多好,好歹有个人照顾,单身女子在外,受人欺侮,阿狗阿猫都想来捞一把便宜,唉!真受不了。” 她坐了下来,亲热的问丹心, ”你结了婚吧,真好福气,最幸福的女人是由父母的手直接交到了丈夫的手,当中没有一点风险,唉。 ”自头到脚的把丹心打量一遍,言下不胜羡慕。 丹心太诧异,一时说不出话来。 “ 你们误会了,我的丈夫是小职员,我们生活很清苦,我并不是少奶奶。 ” “ 谁要做少奶奶? ”表姊含笑地走过来,“纨绔子弟,三妻五妾,又有什么快乐,喂,我们去吃茶了,去试试新的杏仁卷。 ” “ 下星期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玫瑰问。 “ 到丹心的家去吧,丹心,有没有空? ” “ 我怎么没有空?只是我的家 ……大小了。” “ 笑话!你表姊的家又比你的家大多少? ”表姊说。 丹心只好答应下来,心中忐忑不安。 后来各人去吃下午茶,谈笑甚欢,各自付账,不拖不欠,不占人便宜。 丹心很是欢喜,问表姊, “你是从什么地方认得这些人的?” “ 有些是同学,有些是朋友,都不记得是怎么认得的了。 ” “ 她们有空吗? ”丹心问。 “ 当然有空,她们也是人,她们的生活还没有你一半如意呢。 ” “ 她们年青貌美,又是独身。 ” “ 年青貌美就一定幸福了吗? ”表姊笑,“她们又不靠那个为生。” “ 是的。 ”丹心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羡慕她。 她问玫瑰:“星期六,男朋友请到什么地方去玩? ” “ 男朋友? ”玫瑰苦笑,“我明天要表演时装,今天抽得半天空,已经很高兴了,傍晚还要去拍照呢。” “ 啊? ”丹心又是意外,“你不上夜总会这些地方吗?” “ 我不喜欢, ”她摇摇头,“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去多了很烦的,我情愿在家看电视,那些男人疯疯癫癫,假酒意说些无礼的话,我觉得犯不着。 ” “ 没有男友吗? ”丹心不置信的问。 “ 以前有。 ”玫瑰勉力笑一笑。 “ 东山再起吧, ”雷英笑,“别苦口苦面的了,来,下星期把美琪也叫出来吧。” “ 我们分手吧,大家还有事呢。 ” 那日回家,丹心的不耐烦心稍减,做了三菜一汤,把床单换了新货。 家杰回来,看见丹心不似前些日子那么浮躁,也很高兴,饭后他连忙洗了豌碟,问丹心明天星期日喜欢什么节目。 丹心说:“到爸妈家请弟妹们看一场电影。 ” 家杰很意外,“怎么?你不想去夜总会看表演吗? ” “ 不想了, ”丹心是真的不想了,“省省也好,你该买新衬衫了。” 家杰喜得眉开眼笑,“是是。 ”他搓着双手。 丹心觉得丈夫没有那么讨厌了。 以后的一个星期,丹心节食,她发现玫瑰的腰身只有那么一点点,她知道比不上,也不能完全放弃,她把化妆减淡,用透明的胭脂。在星期三下午,她去修了头发,她觉得整齐多了,做了主妇也不必蓬头垢面来表示劳苦功高的,她偷偷对镜子笑一笑。 家杰现在很乐意回家,不知是什么运道,丹心居然恢复言笑。 星期六,丹心新朋友们陆逐来到。雷英是个可人儿,一进门她便嚷:“喂,大家当心,主人是有洁癖的,好干净的小地方,家具全是白木,多难打理! ” 丹心尴尬地笑,“白木本来不登大雅之堂 ── ” “ 当然, ”表姊抢着说:“住古堡不用白木家具,但是三房一厅,九百尺大的地方,用这些才是干净呢!” “ 可不是。 ” “ 喂,有什么吃的? ”玫瑰老实不客气。 “ 你的手怎么了? ”雷英问。 “ 搬床时压的,痛死人! ” “ 怎么不找个男人帮忙? ”丹心代为心痛。 “ 哦,我难道走到隔壁去敲门,‘借你的丈夫用一用,刘太太。’别人会打死我! ”玫瑰吐吐舌头。 丹心低下头,家杰做家事是不遗余力的。 她捧出了小蛋糕来招待客人。 “ 雷英,你来看, ”玫瑰嚷,“自己做的,嗳,丹心什么时候教我们?” 有人按铃,表姊去开门,“咦,美琪来了。 ” 丹心顺眼看去,那美琪穿得很素,浅灰色的杵皮衫裤,加 ─ 条枣红的丝巾,细眉画眼,好漂亮的一个人。 丹心忙过来招呼,美琪四周看了看,她笑道:“这不就是小说中的幸福家庭吗?就差没一个牙牙学语叫妈妈的婴儿而已,天下真有这么幸福的人,如今叫我亲眼看见了。 ” 丹心问:“你结了婚吗”? “ 结了,现在要离婚。 ” “ 为什么? ”丹心瞠目结舌,她忘记了先几天自己也在嚷离婚。 “ 丈夫天天不回来,与一个台湾舞女同居, ”美琪笑了笑,“我刚找到一份工作,干脆离了婚倒好。” “ 有孩子吗? ” “ 两名,一男一女。 ” “ 这么好的家庭,怎么舍得? ”丹心问。 “ 很多人的想法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美琪声音里有很多的苦涩。 “ 真的, ”表姊问:“孩子怎办?” “ 孩子?我很放心,我公婆不喜欢我,但是孩子到底是孩子,他们的处境是很安全的。 ” “ 美琪,你太大方了。 ” “ 不然怎么办? ”美琪说:“我不能跑去跟她吵吧?太离谱了,反正这些事情是注定的。” 玫瑰说:“看你这种情形,简直不敢结婚。 ” 雷英说:“算了,做老姑婆算了。 ” “ 那倒不一定,不必因噎废食,我相信丹心的丈夫便是个好人。 ”美琪说:“我那丈夫自幼被他父母宠坏了,如今家道中落,他还在那里挥霍,是我的错,当初我贪慕虚荣,有极好的同学我没嫁,因为那同学环境不好,我不肯跟他去奋斗。 ” “ 美琪,别诉苦了,来,高兴一下,吃块蛋糕如何? ” 丹心怜惜地看着美琪,忽然间觉得自己真是天下间最快乐的人。 这个时候门声响,家杰忽然下班回来了。 “ 家杰。 ”丹心很意外,以往星期六家杰老是开夜工,与平时一样的时间落班的。 丹心忙介绍说:“这是我丈夫,家杰。 ”又把女孩子们介绍给他认识。 家杰没想到家中有这么多女客,手足无措,一直陪笑。 “ 你怎么这么快下班了? ”丹心问。 “ 我想今天是星期六,你在家或者会闷,我来陪你,不要那加班费了。 ” “ 唉呀。 ”雷英嚷,“不行不行,我真的要结婚了。” 玫瑰笑:”喂,你到底是结还是不结? ” 家杰笑。他下意识的拥一拥丹心的肩膊。他觉得很骄傲,丹心站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中,一点也不逊色。 “ 大家坐,随便坐。 ” 表姊使了一个眼色道:“我们不坐了,谢谢丹心的热心,我们走了。 ” 丹心说:“别这样好不好? ”她笑。 “ 走了,下星期再见。 ”她果然率领各人走了。 “ 表姊说话很有权威呢。 ”家杰说。 “ 她一向如此,你不知道吗? ”丹心笑。 “ 仿佛是我赶走了她们。 ” “ 本来我们还有节目的。 ”丹心笑。 “ 现在怎么样, ”家杰急问:“你不必为我取消节目呀。” “ 应该的。 ”丹心收拾桌上的东西。 “ 你认为是应该的? ”家杰帮她,“你难得出去一次。” 丹心看着她这个丈夫,是的,或者他貌不出众,人材平庸,但他尽了他的力来做好丈夫,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丹心会记得。 丹心的心软下来,“家杰 ── ” “ 什么? ” 她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了,她被感动了。 她表姊回到家中,看到她丈夫,她说:“丹心有点觉悟了,她真是一时胡涂,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让她看看别人的痛苦与烦恼,她便知道,她身受的其实不算一回事,她其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 平静的生活是最好的生活,除了人会发胖之外,我愿意一辈子活得无风无浪。 ” “ 丹心现在也似乎有点明白了。 ” 丹心是有点明白,有些人的生活像包着一层七彩的糖纸,剥开来一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雷英的活跃、锋头,揭穿了不过工作加工作,没有松弛的时间,回家是一间空房子,多么寂寞。 玫瑰这么艳丽,看表面不知道有多么光彩,八百多个男人拜倒裙下,但是她要找人帮她做一些普通的事,譬如说搬床,那就办不到,多么痛苦。 但是,她们还是嘻嘻哈哈,勇敢的活着。 就算是美琪吧,阔少奶奶,锦衣美食,出入有大汽车,但那些物质,终久不是她的,她离开了丈夫,什么都没有,还不是要找工作,出来从头开始。 每个人都要工作,丹心的职位是“家庭主妇 ”,她的工作就该如此,活该包括了这些锁碎的,不愉快的杂务,但是至少她有个好丈夫,懂得太太辛苦的丈夫。 她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房子是自己的房子,屋契上写她的名字,十年后他们不必付房租了。没有噜噜苏苏的家公家婆,没有小弟小妹要负担。 家杰工作是最卖力的,不能升职,也不会被开除,老板是很赏识他这个人的。 这样子一分析,她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好了,是,是有点无聊,时间太多了 ── 也该有孩子啦。 有了孩子,可以请钟点女工做家务,把重工夫让给佣人,然后专心带孩子。 丹心兴奋的地想……孩子 ……非告诉家杰不可。 家杰很喜爱小孩,但是他知道收入有限,添增一个孩子务必会添增很多开销,他自己省不要紧,如果叫丹心也跟着省,他过意不去。 丹心刚读到中学毕业,早十年廿年,英文书院的会考毕业生是值几文的,但是现在大学生比比皆是,还要讲学位,看是什么学校出身的,所以丹心实在不能有资格做什么事,还是在家里的好。 家杰负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他辛勤的工作着,默默的不出声,丹心的抱怨,他忍容着,终于到最近,他发觉丹心很体贴他,他下班会自动调一杯阿华田牛奶给他,这些都是以前享受不到的。 家杰这天回家,看见满脸是笑容的丹心。 家杰问:“这么高兴?” “ 是呵,美琪跟丈夫离婚了。 ” “ 这有什么高兴的? ”家杰惊异。 “ 不止是这样,法庭把孩子判给她,气得她的公婆要死 ── 现在她丈夫要付她赡养费,她就可以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了。” 家杰问:“她丈夫对她坏吗? ” “ 坏极了,我很佩服美琪,从那么豪华的地方搬出来自力更生,你知道,换了意志力薄弱的女人,情愿自杀也不能吃苦。 ” “ 你这班朋友个个都很有性格。 ”家杰笑。 “ 是呵,我实在很佩服她们,表姊介绍给我认识的,因为她们的缘故,我才知道自己 ……简直是个井底蛙。” “ 当然,我的意思是,你常常在家中,没有社交活动, ”家杰歉意的说:“当然没有他们灵活了。” “ 现在好了,我很喜欢她们。 ”丹心说:“有空找她们出去玩,谈谈天。” “ 不要老让人家请你。 ”家杰叮嘱。 丹心发觉他是很细心的,“不用怕,我们每次都是自己请自己,不拖不欠。 ” 家杰说:“如此我放心了。 ” 丹心隔了一会儿说:“家杰 ── ” “ 不想煮饭不要紧,我们去试试新开的馆子。 ” “ 我已经做了罗宋汤。 ”丹心笑,“我想说 ── ” “ 什么事? ” “ 我想说:家杰,我们的能力,可以负担一个孩子吗? ” “ 怎么? ”家杰跳起来,“你有了孩子吗?” “ 还没有,但我打算养,要问你一声。 ” “ 孩子?我怕你辛苦,怀的时候就累。 ” “ 哪个做妈妈的不辛苦?怕辛苦人类岂非绝种? ” “ 是的,我明白, ”家杰笑,“我明白,你计划过了吗?” “ 计划过了,大家多做点就是了。 ”丹心说。 “ 也好。 ”家杰笑,“那么辛苦你了。” “ 听,这是什么话。 ”丹心笑。 丹心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日星期天,雷英来找他们,买了鲜花水果。 雷英说她礼拜天没事做,找朋友串门子。 她看上去很疲倦。 “ 你怎么了? ”丹心问:“工作累了?” “ 是的。昨天赶了一整天的工作,昨夜又没睡好,没办法,一个人住开销大,不赚多点没法子收支平衡。 ”她打个呵欠,“一个人也得买洗衣机、冰箱,付一般的房租杂费,还有,睡一张床。” 丹心笑,“找个男朋友吧,先有男朋友,然后才可以结婚。 ” “ 没人替我介绍, ”雷英说:“我本身工作太忙,坐在写字楼里简直没有机会动,哪里去认识男朋友?” “ 你这样能干,不知道要认识怎样的男朋友。 ” “ 千万别这么说,像你先生这么的人材便可以。 ”雷英说。 丹心看了家杰一眼,诧异的说:“他?他是最没用的呢。 ”丹心挽住家杰的手。 “ 什么是有用? ”雷英反问:“撤谎逼真是有用?泡舞厅勤力是有用?晚上不回家是有用?骗鬼去。” 丹心推家杰一下,“看,人家称赞你呢,还不落力?做媒吧。 ” 家杰眉开眼笑,“像我这种人,在公司里可还真是车载斗量,你放心,只要你不嫌弃,我马上代你约他们。 ” “ 人不嫌我是个老姑婆就好了。 ”雷英笑道。 这事便这样定下来了,丹心没料到雷英这么有诚意,他们为她介绍的男朋友不过是小职员,但是人品却是很好的,他们约会了几次,双方都很满意。 丹心很惊奇,原来雷英的要求不外如此,丹心还以为她非百万家财,有博士学位的人不嫁呢。 丹心很高兴。 没几日玫瑰来了。玫瑰不肯放过丹心,“一般是朋友,你这么的偏心,这么好的男孩子介绍给雷英,我呢? ” 丹心以为与她们交朋友,是高攀了她们,没想到刚相反,她们反而有事求她,丹心笑得合不拢嘴。 见了表姊,表姊问:“怎么?高兴吧。 ” “ 很高兴。 ”丹心说。 “ 是的,见了别人的生活,自己会满足的,大家的担子各有不同,但是却是一般的重,是不是? ” “ 是的。 ”丹心有点羞愧。 表姊怕她下不了台,顾左右而言他。 丹心说:“怎么我会没发觉家杰是个好丈夫呢? ” “ 你习惯了,便不会注意到。 ” “ 或者是的, ”丹心低下头,“表姊,真是的,现在我打算怀孕养个孩子。” “ 也应该的,孩子是自己的好,不久你会发觉我说的话没错。 ” “ 表姊,你是故意介绍 那些太太小姐给我的吧?” “ 也不是故意的,你应该是有几个朋友的。 ” 丹心笑,“是的,只是她们把家杰惯坏了。 ” “ 你那丈夫, ”表姊白了丹心一眼,“也应该有人惯一惯他了。你天天刻薄他。” 丹心笑。 她走后,她表姊夫问她表姊:“怎么?又是家庭纠纷? ” “ 才不呢,她现在不知多么幸福。 ”表姊说。 “ 好了。 ”姊夫说:“好了。” 是好了,三个月后,丹心怀了孕,她有一 班太太小姐做朋友,生活圈子大了,心思放宽,看到别人的幸福,也看到别人的烦恼,她不再看重自己了。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女人们 我是个 空中小姐 ── 飞机上的女侍应生。 公司派我与两个女同事一起住,我们的公寓有三间睡房,我叫月娥,所以我的样子也就像一个叫月娥的普通女子 ── 老土,保守。 我的女同事分别叫咪咪与薇纹。咪咪是个“新潮 ”女性 ── 她美丽得能叫你张人嘴巴三十秒钟合不拢来 ── 长头发散开的时候,下半截熨得很皱,迷蒙如雾,性感的嘴唇,闪亮的大眼睛,卅五寸胸脯。总而言之,见过她之后,你必须承认,倾国倾城这回事是真有的。 薇纹则是我所见过女子中最潇洒的,在芸芸众生、庸脂俗粉之中,她绝对鹤立鸡群。薇纹惯性地挑起一条眉,眼神中的冷静与智慧摄人心魂,无论是走一步路,侧一侧头,她都带着七分高傲三分不屑,气质高贵得迹近孤芳自赏。但是薇纹一展露笑容的时候,又和煦得似婴儿般。 她们两人各有各的味道。 而我。 多么不幸,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我们都是廿三岁。我尚没有恋爱,但咪咪与薇纹已有无数男朋友, ─ 下飞机,马上被男性截住,苦苦恳求约会的场面,我已见过无数次。 而我总在家看“露茜喜剧 ”。我们是很好的同事,也是很好的同屋。并不如一般人所想像,漂亮的女孩子也有脑袋,也肯做家事,把一所公寓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三个人平安无事。 年终的时候,咪咪与薇纹同时“行蜜运 ” ── 有了要好的男友,不再到处乱跑。咪眯的朋友是建筑师,姓张,新近离婚,非常幽默生动,样子也出众。薇纹的朋友是改邪归正的花花公子,暂时什么也不做,专门以侍候薇纹为荣幸,但是邓公子如果要创业,相信不会是困难的事。 对某些女孩子来说,天天都是春天,而我在两个春天陪伴之下,也丝毫不觉闷气。 我们三人难得相聚,同时休假的时间并不多,难得一日三人都在公寓,约好绝不出去。我们聊天,煮食物,听音乐。 这一天薇纹负责插花,咪咪在做班戟,我反而看电视。节目告一段落之后,我说:“你们如果结婚,我就寂寞了。 ”我微笑。 薇纹扬起一条眉,“我才不相信你会寂寞,这些凡夫俗子你如果看得入眼,那才怪呢,你早就嫁掉一千次。 ” 我还是微笑,“只怕我愿意嫁他们,他们还不娶我。 ” 咪咪说:“快趁热吃班戟,巴黎美心也做不出这么好的班戟。 ”她放好餐具。 薇纹说:“美心是卖野人头的。 ” 咪咪说:“月娥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有气量最大方的,这人正牌大智若愚,但是不要给她机会讽刺你,你会后悔。 ” 我大嚼班戟,赞不绝口。 咪咪问薇纹:“你会不会这么快结婚? ” 薇纹郑重地答:“我想不会。 ” 我放下刀叉,“怎么?”我惊异,“不打算结婚,却又有固定的男朋友? ” 咪咪叹口气,“男友像走马灯,那是很累的,不如固定一个,人家熟络之后,有默契。 ” “ 结婚最好。 ”我说:“最安定。” 咪咪说:“永永远远与一个人在一起,你吃得消吗? ” 我说:“我不知道,没有经验的事我不发表意见。 ” 薇纹说:“闷死人。” 咪咪:“要不烦死,要不闷死。或者我们应该学月娥,多看一点书。 ” 我改正她,“看多一点电视。 ” 薇纹问咪咪:“你的张姓建筑师如何了? ” “ 老样子,周末陪一子一女。 ”咪咪耸耸肩,“他前妻并不是好惹的,赡养费扣得很紧。” 薇纹拍一下桌子,“是的。我们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吃一顿饭、看场戏有什么用?如果他没有劳斯莱斯来接我下班,于事何补? ”薇纹扬起眉毛。 我说:“还接下班呢,结了婚还上班?有没有搅错? ” “ 对! ”咪咪大笑,“薇纹,你理想差月娥这么一大截。结婚后你还飞来飞去?你做出瘾来啦?” 薇纹说:“对小起,我是胸无大志的。 ” 我沉思一会儿。 “…… 邓公子这么有钱 ……”我说。 “ 钱不是他的。爹有不如娘有,娘有不如己有。你有没有听过‘玻璃夹万’这个名词? ”薇纹问。 我问:“你会为爱情结婚吗? ” “ 当然肯。 ”薇纹说:“邓某并不是一个面目可惜的人,你们也是知道的。但我与他并没有爱情,这个我知道。” 咪咪说:“倘若没有爱,有钱也是很好的。 ” 我笑:“倘若两者都没有,有健康也还是很好的。 ” “ 哈利路耶! ”咪咪笑。 我打呵欠,伸懒腰。 “ 你又几时出去交际交际呢? ”咪咪问我。 我摇头,“我不能与我看不起的男人出去。 ” “ 他们说机械部小陈对你很有意思。 ”咪咪说。 我说:“我对查尔斯皇子也很有意思。 ” “ 别这样好不好? ”薇纹说:“外头传得很厉害呢。” 我问:“你想有可能吗?我的法语难道不说得比他的粤语流利? ” 咪咪点点头,“很对。” “ 你心目中有个固定的形象。 ”薇纹说:“不像我们尖屁股,坐不定,一定要出去跳舞。谁都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与机械部的小陈出去吃过一顿饭,出尽洋相 ── 他看不懂餐牌。我挑妥食物告诉他,照例希望他转告侍者,岂料他高声对侍者说:“两份一样! ”真没想到还有这一招。他自以为我与他有很多共同之处 ── 诚然,我与他都是地球人,我却碰巧住在香港。 咪咪道:“我们三个人能相处愉快,那是因为咱们都冷酷无情。 ” 我说:“我知道有些温情至上的女人成了男人乐园。 ” “ 为这个喝一杯! ”薇纹说。 她们的“爱情”很快变了质。咪咪的张建筑师打电话来我们公寓 ── “ 我找咪咪。 ” “ 咪咪在慕尼赫。 ”我诧异,“你不知道?” “ 嘿!她当然是这么说。 ”张不信,“我这就赶来你们处,她骗我。” “ 喂!喂!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十分钟后门铃叮当一响,我去开门,张某站在门外。我笑问:“你是乘直升机来的? ” 张问:”咪咪呢? ” “ 她在慕尼赫。 ”我说。 “ 我不相信。 ” 张迳自入屋,到处找寻,连衣柜门都打开来查。他失望,因为咪咪确是在慕尼赫。 我忍不住“钝”他,“还有床底下, ”我说:“赶快瞧瞧。” 他真的拉起床罩瞧一瞧。见啥子也没有,非常颓丧,倒在沙发上。这个英俊的男人迹近精神崩溃,如果他把这份精力用在划则设计上,恐怕早已得了个什么奖,爱情这件事之害人,由此可见一斑。 “ 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月娥,请你告诉我。 ”他呻吟。 “ 跳进费长房的葫芦里去了。 ”我严肃地说。 “ 我没见她已经有两个星期。 ”张说:“求你可怜我。” “ 要一大杯咖啡吗? ”我问。 “ 拔兰地。 ” 我倒给他。 “ 我的心彷佛有蚂蚁在咬,寝食难安,我想我一定是爱上了她,毫无疑问。 ” 爱,我眼睛看天花板,每个人都在说爱。有多少人知道爱呢?这真是个爱情泛滥的世界。 “ 可是她已经不爱我了。 ”他说。 “ 不爱就不爱,无所谓,坐在家中把你自己的心吃掉 ── 你不能勉强别人爱你。” “ 你没恋爱过,月娥。 ”张说:“你不能这么说。” 我笑,“或许。有些人觉得留学是浪费,有些人不看红楼梦也活得很好。我觉得没必要恋爱,完全没有。 ” 张呆呆的看着我。 过一阵他说:“你知道吗?或者我的孩子们需要像你这样理智的继母 ── 咪咪太美,太靠不住。” “ 多谢你赏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兴趣做别人的继母?” “ 女孩子都希望早日出嫁,不是吗? ”张问。 “ 谁告诉你的? ” “ 常识。 ” “ 过时了,那是七十年前的常识,民国元年的常识,女人一个个坐在家中待‘买主’来挑选,现在咱们自己养自己。 ” “ 那多辛苦。 ”张不服气,“女人抛头露面的出来工作。” “ 是。但做太太也辛苦。 ”我反问:“怎么?你认为做两个孩子的继母不辛苦?” “ 这是咪咪疏远我的原因? ”他疑惑的问。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 ” “ 一定有第三者。 ”张说。 “ 你的理论全是陈皮货, ”我说:“一定要有第三者?一定是xyz理论?” “ 不然是为什么? ”他理直气壮。 “ 或者她对你厌倦呢? ”我问。 张考虑很久,他说:“咪咪是一个错误 ── 你今夜有空吗?” “ 有空。 ”我笑。 “ 我们可以一起去吃饭。 ”他搓着手兴奋,“好极了。” “ 可是我情愿在家看电视,今天晚上演珍茜蒙丝的‘深宫怨’。你想我能错过吗? ” “ 什么? ”他跳起来,“情愿在家看电视也不与我出去吃饭?”他不相信。 “ 对不起。 ”我说。 “ 我的天!没有约会也不肯与我出去, ”张说:“我的身价居然爆跌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你觉得我烦闷?不起劲?” “ 你可不是我心目中那个男人。 ”我说。 “ 你在等谁? ”他气不过:“罗拔烈福?” “ 或者。 ”我笑,“但我不会为约会而约会。以前住宿舍的时候,周末呆在屋中简直丢尽面子,活都活不下去,巴不得管家来叫:‘有人外找’。现在终于度过难关,可以坐在家中自由自在,做什么都行。 ”我又伸个懒腰。 “ 我走了。 ”他气愤的站起来。 “ 可怜的建筑师。 ”我说。 “ 尚有很多女人愿意与我共游,别担心! ”他悻悻地。 “ 啊哈! ”我跳起来,“但是这些女人不是你喜欢的。张,你挑剔得很。” 张又重新坐下来,他大惑不解,“从什么时候,女人开始战胜寂寞的? ” 寂寞并不是敌人。寂寞是生活的一部份,如空气如水,恒古就与宇宙存在。我怎么把这个告诉张?我故意打一个呵欠,就差没拿只闹钟出来上链。 他终于获得暗示,起身告辞。 我好奇,不知他如何打发今日下午。 他主动告诉我,“我陪我的孩子去浅水湾。 ”声音很温柔。他不是坏人。 我说:“也该想想孩子们了。 ” 张走掉后我松口气,淋个浴,身上包块毛巾看电视。真是好片子,一直看到完场。整个人松弛得很。换好便装在家煮饭,门声一响,回来的竟是咪咪。 “ 你怎么提早回来? ”我问:“你那张先生刚刚来找过你,这倒变成我撒谎了。” “ 直飞回来的。我需要休息。别让任何男人知道我在香港,我实在没兴趣陪客唱歌跳舞。那是什么香?蛋炒饭? ”她问:“给我一碗。” 她扬扬长发,躺在沙发上。“月娥,我要转行了。 ” “ 转做什么? ” “ 有人要聘请我做摄影模特儿。 ”她说。 我皱皱眉。“那有什么好做? ” 她笑,“你听清楚:不是在香港,是纽约。 ” “ 啊, ”我说:“那又不同,哪一家经纪?” “ 福特。 ” “ 恭喜恭喜。 ”我说:“你要离开香港?” “ 这件事酝酿近一个月,即使是好朋友,事情尚没眉目之前,我也不想宣扬出去。我决定在那方面发展,所以张某这边,一定是‘再见’。 ” “ 你打算亲自告诉他? ” “ 写信,打电话 ……”咪咪侧侧头,“见面很难堪。你想想,这种难能可贵的新机会新事业摆在眼前,一切计划都得改变。 ” 我真替咪咪高兴。这么样美丽的女子当然应该在国际上出锋头扬名,哪有做一辈子女侍应的道理。 “ 年薪好不好? ”我高兴地问。 “ 两年。收入并不见得好,经纪收佣很高,纯东方面孔出场机会不多,不过是点缀而已,但是我毫不犹疑在合同上签下名字。这是我最后一次飞行。 ” 每一个人都该尽量利用他的天赋。咪咪的美丽终于获得发挥的机会。 我挥一挥手,“等薇纹回来,我们买香槟庆祝。 ” “ 一定。 ”咪咪笑。雪白闪亮的小贝壳牙齿。 “ 她在哪儿? ”咪咪问。 “ 好问题! ”我说:“我真不知道。或者在亚拉斯加。” “ 我去询问。 ”眯眯说。 “ 呀,你看,这公寓将会空出一间卧室,不知公司派谁来住,希望是个合得来的人。 ” 咪咪安慰我,“别担心,你还有薇纹。 ” “ 薇纹与邓公子好事近矣。 ”我说。 “ 她说的吗? ”咪咪问。 “ 她没说。我也没问。不过你知道,看也看得出来。 ” “ 这真要问她才知道。 ”咪咪问:“你几时飞下次?” “ 下星期三。 ”我说。 “ 好!我们有很多相聚的时间。 ”她凝视我,“月娥,我们一定要保持联络。信、电报、电话,随便什么。” “ 当然,咪咪。 ”我伤感起来。 “ 月娥 ── ” 她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想安慰。 门铃忽然大响。 “ 老天! ”咪咪跳起来,“如果是张某,帮个忙说我不在。”她往房里躲,“别开门让他进来。 ”她关上门。 我去应门,来人是邓公子。 “ 嗨。 ”我说:“稀客。”我开门放他进来。 “ 薇纹呢? ”他开门见山。 我叫:“咪咪,没事,是邓公子! ” “ 别这么叫我好不好? ”邓公子烦恼地坐下来。 咪咪放下心,她向他招呼,“嗨, 邓先生。” “ 薇纹呢? ” “ 在飞行中。 ”咪咪答。 “ 我的上帝,又一个来翻床下底的人。 ”我翻翻白眼。 “ 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说我们之间的婚约吹了。 ”邓说:“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咪咪问:“发生了甚么事? ” “ 她说嫁我不会幸福。 ” “ 为什么? ”我问。 邓公子生气,“你们俩别装蒜,谁不晓得你们三个是换心换肺的好朋友,她的事你们会不知道?说不定还是你们调唆的! ”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 咪咪说:“你要这么说,我们也没法子。 ” “ 没关系,我不会缠住薇纹,请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我需要与她详谈。 ” “ 她躲在冰箱的冰格里。 ”我笑说:“我们的冰箱很大,你尽管去找找。” 邓公子暴跳如雷,“别这样跟我说话。 ” “ 他不是一个玩得起的人。 ”咪咪向我眨眨眼。 “ 不是我玩不起,我实在是急了。我爱薇纹,如果她嫌我不争气,我可以自父母家搬出来,我可以学做生意,找一份工作,真的。 ” 咪咪说:“等薇纹本人回来,你对她说这番话,岂不是更好? ” “ 我知道,她已经变了心。 ”邓说:“她一定发现一个比我更有钱的男人。” “ 很可能。 ”我说:“邓先生,我们要休息了。” “ 好,我走,我邓某还没给女人赶过出门呢 ── ” “ 事事都有第一次,别担心。 ”咪咪笑着把他送走。 奇怪。薇纹那边又发生什么事? “ 她明天会回来。 ”咪咪说:“别担心。” “ 我可不担心。像薇纹那么史麦脱的女孩子,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才不担 心。” 我们两个睡了。 微凉天气,盖薄薄的中式被子,一觉醒来,老实说,真不愿意离开床,朦胧间嗅到清晨秋意,很希望有个爱人躺在身边,晨曦照在他脸上,一张开眼睛便可以看到他。 想得太好了。 往哪儿去找一个值得爱的人呢?智慧的,体面的,有学识学问。我可以永永远远的爱他,一个不会过时的人,一个四季人。 我翻个身,咪咪穿着薄睡衣走进我房来。 “ 我们出去超级市场买食物,别再睡了。 ”我说。 门铃大声的响起来。 “ 天呵天。 ”我用被子遮住头了,“才七点钟,这些追求者可不可以放过你们?” “ 或者这个人是来追求你的。 ”咪咪笑。 “ 开门! ”门外是薇纹的声音。 “ 薇纹! ”我跳起来。 我们赶去把门打开。 薇纹拖着好几只箱子进来。“快帮忙!我累垮了。 ”她进屋子便脱衣服,“被窝还暖吗?好极,我先睡一会儿,你们做好午餐叫我起床。”她打一个呵欠。 咪咪问:“咦,你怎么把老家的行李都搬了回来? ” 薇纹说:“我不干了。” “ 你又不干? ”我惊呼,“怎么搅的?我不相信。” “ 不相信拉倒,我下学期开始念巴黎大学美术科,哈哈哈! ”薇纹笑得神采飞扬,仍然挑着一根眉毛。 “ 学生?再做学生? ”我问。 “ 当然了。从头开始,练好我的法文 ── 本来已经是不错的啦,”薇纹笑,“过过大学生瘾。 ” 我无奈地坐下来,“唉,你们真是各得其所,剩下我一个人 ── ” 咪咪问:“学期什么时候开始? ” “ 二月份。 ”薇纹满足地叹气,“再也不必受那些色迷迷客人的气。” “ 听你们说得那么高兴,真是的。 ”我又站起来。 “ 月娥,振作点,总要有人被那些坏蛋揩油啊,打一下屁股算得什么? ”咪咪说。 “ 或者我才应该结婚。 ”我笑说。 薇纹说:“我真要睡一觉,如果邓某来找我 ── ” 我接上去,“说你在天不吐。 ” “ 对。 ”薇纹愉快地合上眼睛。 我与咪咪出去买菜。 我可以想像得到薇纹念大学时神气的样子,唉。是的,她不应当在飞机仓内潇洒。回到学校去,为我们出口气,必须如此。 对她有好处!我想着想着,兴奋过度,一脚踏在泥泞里。咪咪拉住我,“喂! ”她嚷。 我耸耸肩。我两手提着不少新鲜蔬菜,咪咪则买肉食。两个穿牛仔裤的女人买菜,什么都不够秤,一切坐地起价。 我与咪咪一边谈一边走,靴子踏在泥浆中。 一辆白色的小谷巴车在狭路中向我们驶来,我闪让不及,跳向一边,手里的蔬菜一半摔在地上。 我不会放过这个人。 我伸手拦住这辆谷巴车。 咪咪说:“算了,月娥,吃亏就是便宜。 ” 我伸手敲车子头。转身与咪咪说:“我今天心情不大好,非得找个人出气不可。 ” 咪咪拉住我,“月娥 ── ” 谷巴车的主人出来,“对不起对不起,这条路是窄一点,我又赶时候 ── ” 我瞪着他。 他连忙替我拾起地上的蔬菜,他穿着浅色的西装,衣服上溅上不少泥斑。 “ 算了, ”咪咪说:“你上车吧,我们没事。” 咪咪接过蔬菜,“月娥,我们走吧。 ” “ 月娥? ”那小子拉住我。 “ 想怎么样? ”我大声问。 “ 月娥! ”他大声答,“你是小月娥?我记得你面孔上的那颗蓝痣,我是李国彪呀!” 我们把整条路都阻塞了。 咪咪说:“上车,都上车。 ” 我们跳上车子。李国彪,我小时候的邻居!我们曾经紧贴着住了十五年,后来老房子拆掉才失散的。 我说:“李国彪,让我看清楚你,唉呀,你怎么全变啦,你本来不是小胖子吗? ” “ 是是,我后来勤于运动 ── 月娥,真没想到我们又会重新见面,我一直想念你 ── ” “ 我也是, ”我抢着说:“一看见孩子们爬树就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 咪咪说:“回到家再说好吗?你让 李先生专心开车好不好?真要命,清晨买菜都会碰见老相好,受不了。 ” 李国彪问:“你这些年来躲到哪里去了?月娥? ” 我问:“喂,车子到底开向哪儿?你不是有急事吗? ” “ 没关系,先往你们家去。 ”李国彪说:“住哪儿?快指指路。”他直笑,“太好了,遇上老邻居。 ” “ 是。 ”咪咪说:“车子直驶。” “ 你又在哪里? ”我问:“我们分手那年你是十五岁。我记得很清楚。” “ 我念书呀。 ”他说:“我念法律,还没毕业。” “ 在哪里? ”咪咪问。 “ 哈佛。 ” “ 唔。 ”咪咪向我眨眨眼。 “ 李国彪,伯父伯母呢? ”我问。 “ 好得很呢。 ”他说:“令尊令堂呢?” “ 他们移民在温哥华。 ”我答。 咪咪说:“到家再说好下好?好不好? ” 我与李国彪都不好意思,同时闭上嘴巴。 咪咪给我老大白眼。 李国彪跟我们回家,我们煮好一顿丰富的午餐,把薇纹拉起床,四个人大吃一顿,开心得要命。我与李国彪似有说不完的话。 人的命运真是很奇怪的,说给你听也许不相信。我们三个人在过去三年中日日过着刻板、平稳、一模一样的生活,明天等于今天,昨天又像明天。忽然之间三人一齐来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 薇纹到巴黎去上大学,成绩斐然,模范学生。 咪咪第一辑照片在“时式 ”杂志上出现,虽然是黑白的,她面孔美丽的轮廊叫人叹为观止,我打了电报去纽约贺她。 哦,至于我,我也不做 空中小姐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吗?原来他便是我的邻居李国彪,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我将跟他去波士顿定居。我或者会找一份钟点工,或者什么工也不做,选修一个科目。 不久将来,我们会结婚成立小家庭,到时忙也忙不过来。想不到吧,一直有男朋友的咪咪与薇纹,一个致力事业,一个致力学业,而我,最大的女光棍,反而快马加鞭地结婚去矣。 女人的生活是不可预测,多姿多彩的,女人们的故事 ── 当然是有特色的女人 ── 变幻无穷,所以一辈子也写不完,每一层细节都是传奇。 临离开香港,我去挑红木家具,想到命运是一个个锁链,一环扣一环。那日清晨,差一分钟,只要差一分钟,我就嫁不出去了。 真是捏一把冷汗,咱们女人 ……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她是她我是我 姊姊拆开了信,看完了,把一张彩色照片扔过来,自喉咙里哼出一声来: ”不知道什么地方辱没你了,叫人家好不难堪,彷佛苦苦的追上门来,还被人家拒之千里之外。” 那张照片落在地下,我默默地的捡了起来。 是她。照片拍得很好,一片枯枝,排得有一哩长,是的,冬天了,在她那边,已经很冷了吧? 她穿着一件蓝灰色的伞状晴雨大衣,今天最最流行的样子, ─ 顶小小的毡帽压在她眉沿,脸上似笑非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这么美丽,这么小而随便的一张照片,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她站在雪地里,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但她是漂亮的。 我默默的拿着照片看,我没有心如刀割的感觉,呵,我没有,因为是冬天了,因为我是在夏天看见她的,因为我自知不配,因为一看到她的照片,我已经一半半软下来了,有一阵惘然,不知所措。 姊姊说:“多么可惜。 ”她的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惋惜,一种怜惜。 我放下了照片。 我没有话可说。 传香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身世是近乎传奇性的。 她父亲是 ─ 个典型二世祖,一早跟她母亲离了婚,她并不跟父母住,她拿着外祖父分给她的钱自立门户。在香港她在半山有层令人羡煞的老房子, ─ 个老佣人伺候着她,中学毕业后,她学着她父亲的样子,狠狠的玩了几年,玩得累了,忽然兴起读书的念头来, ─ 个人往外国跑,谁也没料列她居然读成功了,成绩优异,故此回来渡暑假,我见到她的时候,就是那个夏天。 ─ 个酷热的夏天。 本来以我这样的身份,是再也没有机会认识她的,但我拿了文凭在家,无所事事,正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其中一个是她的远房亲戚,所以就把她介绍了来。她要补习的科目很特别:是高能物理。 ─ 个女孩子补习高能物理?只要有钱赚,我是不管的。赚够了学费,我好再回到学校去。 她说明要我上门,有司机来接我。当时我住在姊姊家里,姊姊大热天挥着她那少奶奶式的扇子,就叹道:“还是钱最好,有钱可使鬼推磨。 ”仿佛她刚刚才明白,这句流行了多年的中国谚语,是至理名言。 我没想到是那么一个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当然更没想到她除了美丽之外,还有一种动人心魄的不羁。她那种自由散漫是与生俱来的。 她的司机把我接到她家里之后,那位老佣人来开门,她尊称我为“老师 ”,说小姐在书房里。 我让她带我到书房, 那位小姐赤脚,麻衣麻裤地蹲在地上画画,所谓书房,是一间大大中中的房间,通向一个露台,什么家俱也没有。只有地下铺着极大的一张宣纸,一边堆放着点颜科、笔架。 她抬起头来,她的精神与脸色都不算太好,一头长发随便的挽在脑后,散下来的碎发被汗沾在皮肤上。她令我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没有穿内衣,她的汗印在胸前,印在背后。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大。 我站在那里长久没有出声,脸上大概有 ─ 个傻气的微笑。 她过了很久,也微笑了。 她问:“你是我老师? ”声音哑得厉害。 我点点头。 “ 四点到五点,每早期一次。”她说:“我们到客厅去上课吧,这里还没装修好。 ” 我听她的话。有钱可使鬼推磨。使我的人又是这么一个形容不出的女孩子。 我们在客厅上坐了下来,她搬出了笔记和课本。她在做学士。可是在这以前,她并没有碰过物理,莫说是高能物理了,一跳就跳得这么高,她倒不是跟不上,只是有许多基本的原理不明白,要我解释释 ─ 下。 她是这样的聪明,一种不经意、默然的聪明,可以看得出她那锋芒毕露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对我很好,很客气,非常的尊重。她学得快,一小时可以学一章书。两者印证下来,她觉得高能能物理没有她想像中的困难。 这是第 ─ 个小时。 她恭恭敬敬送我到门口,看着我上了她家的车子。 后来她的亲戚,那个介绍人说:“传香真是变了,以前小时候,传香有一年赶走十一个补 习老师的记录。”这人笑了。 每个星期我都准时到她家里去,她家是很美的,正如她人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我们在六个星期内便把那一本要读的书念完了。她进步迅速,她把物理的头尾给接上了。我以为功课一完,事也完了,但是她请我再去一次。 我去了。她的态度不一样,以前仿佛真是师生关系,收起了课本,成了朋友,她的语气很亲昵,我却还是很谨慎。毕竟一个女孩子轻率点,可美之名曰活泼,男人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她问:“你那么高,那么瘦,怎么也买到牛仔裤呢? ” 又问:“你头发是真的鬈吗?还是熨的? ” “ 你姊姊跟你长得像吗?” 她像是真有兴趣,我只好一一作答,她让我看她家人的照片,她作的画,都是非常好看的,一小时后,她没有让我走的意思,我反正有空,也就在她家闲闲的耗着。我想我是一个好色之徒,因为她的美丽,我留着不走。 她挽留我吃晚饭,我都答应了,我们渐渐混得很熟,是 ─ 种朋友与朋友之间的亲密与信任。所遗憾的是我可以说的太少,只有听的份儿。 她家后园养着两只拳师狗,吃完晚饭,我们在后园的一张长凳上坐着聊天。狗蹲在她的脚旁,今晚她穿着条短裤,象牙一般的腿。忽然我想,这个女孩子,做她什么都可以,单单不可以做她男朋友,一弄得不好,再神气也不过如她身边的狗。 她向我笑说:“今天真开心。 ” “ 啊?”我不甚明白。 “ 当我再回去念书的时候,我会记得今天。” 我不响,等她说下去。 “ 总算享受了一个暑假。” 啊,原来如此。 “ 是的,这是一个很热的暑假。”我附和着。 “ 当我回去的时候,树叶已经开始掉下来了,一地的落叶,淅淅的雨,天天下雨,然后没有多久,就开始结霜啦,再过一阵子,就会下雪。你喜欢雪吗? ”她问我。 我微笑,“没有见过,我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岛上,没有机会见雪。我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 ” “ 不过你的学问这么好。”她羡慕的说。 我真笑了,她跟孩子 ─ 样。 我笑说:“像我这样的人,车载斗量。 ” 她不置信地看一看我。“怎么会呢? ”她说。 然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仿佛真是罩了下来,我跟她说:“我该走了。 ” 她没有再留我,仍然叫司机送了我回家。 姊姊就笑我这么晚回家,是交了桃花运。 我说:“你这个人,自从老大嫁作商人妇之后,什么好事都没有学会,就学了那分俗气。 ” 姊姊没有气。她盘算着:“这个女孩子以前是出了名爱玩的,现在可改邪归正了,只是手上有着这么多的钞票,反而不是 ─ 件好事,本来你也配得起她,可惜现在人家会以为咱们贪她有钱。 ” 我正在脱鞋子,听到这里,既好笑又好气,“听听看,真不知道说到那里去了。 ” “ 怎么,你不知道?人家刚才打了电话来,下礼拜六请我们一家去吃饭呢,看,这不是摆明了是看上你了? ”姊姊笑问:“还要恁地暗示明示?” 我怔在那里。“不会吧? ” “ 怎么不会?你还要人家下帖子?”姊姊问。 我从来没想到过她会这么做。请我们 ─ 家人吃饭?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在任何方面看来,都没有这个必要,别提高攀低攀的问题,我没考虑过要与她发生这么复杂的关系。 我是一个有知自之明的人,传香是我普通的朋友,她一辈子都是我普通的朋友,我们谈得来,她寂寞,我就陪她谈,我心里一点奇奇怪怪的念头都没有。 是的,她是美丽的女孩子,太美丽了,但我要的女朋友,小是她那一种。我的女朋友是要会打毛衣,会缝衣服、会烧一手好菜的那种,那么等我下班回来,可以享受一个幸福而单纯的家庭,我将来的家里,不需要明星。传香何止是一颗星,她简直是一个太阳。 我是一个自私且无能的男人,我妻子必需兼女佣人之职。我不可能与传香有什么瓜葛。 我跟姊姊说:“她大概是请你,我不去。 ” 姊姊说:“我明天打算去买件新衣服,你怎么好不去?请在最好的饭店里吃法国菜,有生蚝的,你不去,岂不是连我也不能去了? ” “ 本来是不该去的,最好你去推了她,就说是我们太公的忌辰之类,不便上街。改明儿你要吃什么,做弟弟的请你。 ” “ 哟,这可怪了,难道我真为了一顿吃的?传香请我吃龙肉不成?我是看你老大了,女朋友也没一个,我是为你!你这个蠢蛋。 ” “ 我不去。” “ 神经病了,你怕她吃了你?”姊姊问。 “ 不去,我不怕她,可是我不去。” “ 我一定要你去。”姊姊蹬足。 我笑了,“没有这种道理,做姐姐再横蛮也不能干涉这种事。我不去。 ” “ 牛脾气。” 我是很悠然的。我不去。我纵然没有镜子,却还能对着盘水照照我自己那样子,不管三七廿一就去了,怕人笑不怕?我有多大的胆子? 仿佛是开头几个礼拜,我正在替她补习,她那女佣人说服装店送衣服来了,请她去试一试,她十分给我面子,并没有起身,只叫人把账单拿来,签了张支票叫他们拿去。支票上面四个0。买一次衣服四个零,我凭什么上去轧一脚?她花那钱是毫不动容的,轻描淡写的,就像我口袋里搁着五十块钱,放心地到茶楼去叫一碗牛杂吃似的。 我去挤在她身边干什么? 即使她看中了我,将来用的是她自己的钱,说不定我还可以在她身上揩一点油,可是我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我不能做诸如此类的事。 为免泥足深陷,我还是早避早好。 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荣华富贵。谁晓得她外公留了多少给她。她来回是乘头等客机的,偏偏就是比学生票贵了三四倍。她不在乎,她潇洒,她有这种条件,有这种神采,有这种姿态。 她自做她的天鹅,我自做我的虾蟆,我可不要走近她。各顾各的生活,没有关系,我一上去沾上了边,就成了癞虾蟆图吃天鹅肉,遗臭万年,谢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那天她请吃饭,我终于还是去了。 因为姊夫来跟我说:“我跟传香家里,一向有点生意来往,大家是熟人,不去不好意思。 ” 我正住在姊夫姊姊家里,寄人篱下,吃一口饭不是容易吃的,在人矮檐过,怎得不低头,也就只好去了,千 金小姐到底是千 金小姐,有的是撑腰捧场的人,不可怕也成了可怕的人。 姊姊新买了一件缎子礼服,我仍穿我的格子衬衫,牛仔裤。我看了看我的牛仔裤,是的,怎么样? 到了那饭店,传香已经在了,她穿一条宽宽的裙子,那料子薄薄的贴在她身上。我觉得好看,可是想那价钱必然更好看,现实的生活。 她有点疲倦,每当她疲倦的时候,我就觉得她额外的漂亮,她没有化妆,可是嘴上有一种银紫色的唇膏,说不出的东方,说不出的特别。 她见到了我,猛然一怔,然后缓缓泛起了一个笑,抛下了好几个客人,走到我身边来,轻轻的问:“你来啦? ” 我的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窘住了,脸马上红了起来。她为什么对我青眼独加?我有什么好处?难道姊姊说的,都是真的? “ 请坐。”她扬一扬手,她没有戴太多的手饰,但是我看到了她左手中指上的一只钻戒。钻石因她的手势在灯下划起一道光芒。我们的关系止于此。 我坐在她对面,因为是长形桌子,所以离得特别近。她身边另外有人,是一个穿黑丝绒的男孩子。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打扮得无瑕可击,但是做作得很,一看就知道这人打扮了整个下午,才会这样子跑出来的,但是他很秀美,所以也不讨厌。 传香不欣赏他,她正眼也没有看他。这一桌上一共有八个客人,有三个是我们家的,还有几个不认得,菜色丰富得不得了,我拚命的吃,传香也拚命的劝我吃。 她说,她很认真的说:“你那么瘦,要多吃一点。 ”这话里有一种很天真的关怀。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她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世界对她来说是游乐场,她想到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种义无反顾的自由。因为她把全付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所有的客人也都朝我注意起来,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小生尤其不自在,他的目光是妒忌与诡异的。 但是传香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罢了。 传香轻轻的问我:“听说你没有空,怎么后来又有空了? ” 我呆了一呆,“哦,我 ……后来就有空了。”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仿佛我有空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姊姊告诉了她,说我没有空吗?这一顿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直到他们捧出了一个大蛋糕,上面写著“快乐生辰 ”,我才明白过来,才发觉如此白白的吃了一顿,什么礼物也没有带来。 这是传香廿三岁生日。姊姊姊夫送的礼物是一对黄金镯子,我从没见过这么俗气的东西,黄澄澄的一堆,其他人送的自然是金珠宝贝,不在话下。那位小生送一只红宝石戒子,恐怕是价值连城的,来不及的替传香套在手指上。我只觉得这种场面喧哗得叫人难堪,怎么可以繁华热闹得这种地步,可是每个在场的人都似乎非常欣赏,连一旁的侍者都微微的捉嘴笑着。 我的双手还是插在口袋里,什么话也没有说,活该,是姊夫叫我来的,出这个丑,由他们来承担,活该。 可是姊姊悄悄的递给我一个小盒子,叫我给傅香。哦,他们连这个都准备好了,真受不了。 传香走到我身边来,笑道:“你送什么给我? ” 我有点没好气,这女孩子,都廿三岁了,怎么还如此的幼稚?为什么她请吃饭,每个人都要来?为什么她生日,每个人都要送礼物进贡?我偏偏不信她是个公主,我们都是老百姓,我生硬的把小盒子递过去。 “ 是什么?”她轻巧的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又不是我去买的。 “ 我回家才拆开来看。”她说。 用完饭,吹熄了蜡烛,吃了蛋糕,他们还要到楼下的夜总会去跳舞,姊姊一手紧紧的扯着我,到了夜总会门口,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走。 传香听见了,转过头来,脸色忽然变了。她变回我刚到那一刻的疲乏,好像她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宴会,这一种场合。我看着她,忽然之间,她身边的人都淡出了,她还是一个寂寞的女孩子,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在一间空房间里画画。 每个人都言不由衷的叫我留下来,可是她没有出声。她只是看着我。 姊姊说:“你若是真的累了,回去吧。 ”好姊姊,她知道我是不习惯这种场面的。 于是我向传香道别,她只微微的点点头。 我走了。 在街上,虽然夜已经深了,还有一种燠热之气,我记得我没有马上回家,我在海旁坐了一会儿。假如她只一个人,或者我会有胆子跟她说几句话,跟她来海旁坐着。 但是她有她的世界,她的忙处,不容我插足的。 所以那天晚上,我睡的时候,非常的心安理得。 姊姊回来的时候,替我关上了房门,她又自言自语的说:“这个没福气的孩子。 ” 我?没福气?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或许是的,没福气。不是每看见一个女孩子都可以扑上去追的。女孩子不是蝴蝶。 吃早饭的时候,姊姊说传香就快要走了。 姊夫问:“这么大的房子,交给谁看管? ” “ 她不是有个老佣人吗?”姊姊说。 “ 这女孩子也很可怜的,生日才见到了她的律师、她的监护人两夫妻。她干嘛请我们呢?虽然一向认识,往年并没有对我们另眼相看。 ”姊夫说。 姊姊看我一眼,不说什么。 我说:“请了有什么好处?好几两黄金就此不见了,她又未必稀罕。 ” 姊姊问:“你知道你送了什么? ” “ 我不知道。”我说。 “ 一只玉扣。”姊姊说。 “ 现在的玉什么价钱?”我问。 “ 大概不是真的,反正很好看就是了。” 我不响。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情面,都是为了 ……其实每一个人都为自己。 我问:“她父母呢? ” “ 不来往的,不是告诉你了?她父亲是二世祖,总得把她名下的钱也骗光为止,传香花钱,要经过她的律师、她的监护人,两个都是忠心耿耿的,很爱传香,她父亲揩不到油水,便与情妇们走得远远的,她母亲改嫁了,嫁得很远,也不见面。 ” 我很惋惜的想:这么可怜的女孩子。 姊姊说:“她可没觉得她可怜。 ” 姊夫说:“有什么可怜!她算是可怜,世上可怜的人还要多一点呢,有钱有势的,只不过她也碰了一次壁。 ”姊夫看我一眼。 我? “ 算了,”姊姊说:“这样的女孩子,娶回家来,我们也吃不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齐大非偶,我不大稀罕这样的弟妇。 ”姊姊似通非通的,用了一大堆成语。 姊夫看我一眼,“你不喜欢传香吗?她倒是很喜欢你,她的监护人也很喜欢你。 ” 我默默的吃粥。是的,我喜欢她。当她寂寞的时候,当她疲乏的时候,当她摊开书本,我喜欢她。 她又来了一次。她来我们家,是因为她要买一部车子,姊夫跟某车行很熟络。她没有执照,她的牌照早被吊销了,但是她在外国正式努力学车,又考到了一个国际牌,她由她的律师陪了来,看看能不能买一部车子,等她回来的时候开。 姊姊说:“她明年才回来,马上要离开的人了,又闹这个干什么?买了车,也是搁在那里,看样子她是来看你, ”姊姊看我一眼,”不过是个新鲜的借口。” 我响都不响,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每天借故外出,在图书馆或是戏院里坐得老晚才回去,可是她天天不出现,终于我累了,不想躲她了,她来了。 那一日我踢球回来,一身汗加一身的泥,看见她坐在咱们家那个破烂的露台里,她选了我的摇椅。 她的律师与我的姊夫谈得起劲,我抓了一杯冰水,鼓起勇气走到露台去,怕她什么?她又不会在这裹住一辈子,她是一个迟早要走的人,怕她什么? 她背着我们坐,一个人,看着露台下的风景,有两个孩子在打架。太阳朝西晒在她脸上,她的腮微微鼓起,她在含一粒糖,她很安祥的坐着,非常满足的,一背都是汗,衬衫似薄膜似的贴在皮肤上,她不觉得热,她津津有味的吃着糖,看着那两个打架吵骂的孩子。 我的心软下来了,我忍不住伸手挽起了她的黑发,头发里蒸着热气,好像一只猫在呼吸。 她一点没有惊异,她抬起了头,见到了我。我把手指指到她腮上去。她把糖移到另外一边。我笑了,她也笑了。她仍然没有化妆,手指上两只戒子,一只钻石,一只红宝。我企图寻找那只玉扣,没有看到。 她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什么都说了,她看着我的神色,我知道她什么都明白。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知道她知道我喜欢她。 太阳很热,可是这给了我出汗的借口。我身上的泥,身上的汗,忽然之间都得到了解释。我自十岁就开始明白,世界上可爱的东西很多,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占有的。 终于她开口了。她问:“你的鬈发是真的吗? ” 我温和的答:“是的。 ” “ 你应该多吃一点,不能再瘦下去了。” “ 是的。” 她微笑。 “ 我想请你看电影的,”她说:“你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了。我明天傍晚就走了。 ” “ 几时回来?”我问。 “明年七月。我不知道,明年的事,谁知道呢?大概是这样罢了。 ”她说。 我点点头。 “ 你写不写信的?”她问。 我不响,我不能说不负责任的话。我终于说:“有时候写的。 ” 她又微笑。她没有叫我写信。我不敢猜测她的意思。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是非常成熟的。或者她认为一切不可勉强,要写,我当然会提起笔来,我不是孩子,就像那天去跳舞,我没有去,因为我不想去,没有任何借口。我为自己难过,我太爱我自己了。 她的律师出来了,他很礼貌的问:“我没打扰吧。传香,车子的事,没有问题,你几时要,我替你订。 ” 传香点点头。她的眼神在几哩以外,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她会记得我多久呢?一星期,两星期。两个月?三个月? 她与她的律师一齐走的,我们送他们下楼。 她嘴里的糖已经吃完了。我向她说再见。 实在只是很短暂的一个事情。她走了以后,冬天很快便来了,我没有去飞机场送她。姊姊去了,姊姊肯定她是喜欢我的,姊姊说她没有问起我,但是那种眼光瞒不了人。传香瞒不过任何人 ── 她想什么,她要什么,都可以在她脸上找出来。在她生活的环境里,她没有瞒人的必要。 然后她寄来了这张照片与一封信,问候姊姊、姊夫,问候我,非常大方的。虽然我明显的避开她,虽然我一点面子也不给她,虽然我连飞机场也没去。 姊姊说:“你难道不后悔? ” 我笑:“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后悔? ” “ 还笑呢?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找到女朋友?为什么每一个女孩子都嫌俗气?为什么?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很难了。 ”她停了一停,”你自己想去吧,总有办法的,要不你也跟了去,他们那边地方朴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单,也许去了那边,你们可以有发展。 ” 我不响。 “ 又像哑吧一般的了,你也不想想,传香这信,这照片是为谁寄来的?是为我们吗?才怪呢! ” 我笑了笑,回到房间里去,把自己关在里面。姊姊这人,有时是无法忍受的,像今天,她变得这样激动。也许传香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唯一不把她当作一块大肥肉的人。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廿年之后,我看到她,仍可以微笑,仍可以在露台上坐很久,她仍可以问了又问:“你的鬈发是真的吗? ”我们仍是朋友。没有心碎,没有愤怒,没有这些不愉快的事,我们间,会有一种永远的怀念,很淡的,淡吗?也许此许多感情还浓,只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后悔。她是她我是我。 她在众星拥月的场合里,心里会闪过我,一定的。她在做物理论文的时候,心里也会闪过我,一定的,我知道这些,难道还不够吗?我很心安理得想:够了。 姊姊是不会明白的,她坚持我是一个“没有福气的孩子 ”。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她的日子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侯,就知道她服毒过度了。 是她家人把她送进来的,她呆呆的坐在急症室,护上们走来走去,并不理她,我看见了她,吃一惊,马上抓起她的手,她的脉搏已经弱了,我连忙说: ”急症室。” 护士们都奇怪,“她没事,没有昏迷。 ”她们说。 “ 急症室。 ”我拉开了她的长袖子,右手上满满足针孔,“她注射了过量的毒药。”我说。 护士把她放在救护床上,她家人掩脸痛哭。我推着床进急救室,她在喃喃自语:“不值得 ……”眼睛直直的瞪着天花板,医院的天花板是一盏盏白色的圆灯。忽然她格格的笑了,一头一身一腕的汗,头发贴在额角上。 我跟护士说:“是哪间酒吧里的? ” 不是酒吧里的。”护士说:“是个学生? ” “ 学生? ” “ 她家人这么填着,恐怕不会错。 ”护士说。 “ 谁是值日医生? ”我问。 “ 老李,他忙得要命,刚刚有两帮阿飞打架,打得手折脚断,缝针还来不及,你也体谅体谅他。 ” “ 那些人死不了,缝好了出去三天,又打得焦头烂额问来,我不管,你把老李叫来看这个女病人,她已经休克了。 ”我说。 “ 不会。入医院还好好笑着呢。 ” “ 你去把李医生叫来,快! ” 我把女病人推入病房,罩上氧气罩,把她安放好了,才替她换衣服。护士在一旁站着,我不怪她们,她们见过抽鸦片的,患梅毒的,受毒打的,什么都有,自然也见过满腕针孔的女人。 老李赶来了,拉起她手臂一看,“我的天。 ” “ 什么毒? ”我问。 “ 下知道,也没听过可以这么注射。 ”老李说:“我的天!老天!谁害她?你看看,也救不了啦。”老李摇头:“有好好的人不做,偏偏玩这些,我们是救世救民,可不是活神仙。 ” 说完了,他推开门忽忽的走了。 我呆了一会儿,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女病人的家人跑进来了,号淘大哭着,跪在我面前,大叫:“医生,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 我与护士扶起了她,问: ”你是她什么人?” “ 我是她奶妈。自小看大她的。 ” “ 她父母呢? ”我问。 “ 离婚了,都走得远远的,不理她,求你们救救她。 ” “ 我们会尽力。 ” “ 刚才那医生说她没得救了,没得救了。 ”老太婆大哭。 我转身,看那个女孩子,她躺在床上,身穿白袍,头发湿得淋过雨似的,双眼微开微闭,呼吸一下一下,沉重不堪。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得救。 护土忙着为她吊葡萄糖,盐水。 我默默的看着她。 一个生命,据一个诗人说:人生最美之处,是可以自己把生命夺去。不必缓缓等死,想来未尝没有道理。 她的选择,我不知是忧是喜,这是她的选择。或许她认为死了比活著有意思得多了,她不是一个酒吧女,她是一个大学生。 我使人把那老太婆拉走,与女护上看着这女病人。护土说:“你看她两只手臂,密密麻麻的针孔,不是一朝一日,不止一月两个月的事了,家人竟没有发觉。为什么? ” 我不答。这世界上的事根本是很奇怪的,无可解答。 我对护土说:“你尽量救她。 ” 她点点头。 第二天,我去瞧她。她没有死,仍然昏迷不醒的吊在那里,她的头发已经开始有阵异味,又那么长,我决定把她的头发剪掉,然后再弄干。我拿来了一把剪刀。 护土说:“不可以吧?” “ 人都要死了,那头发先发臭,怎么办? ” 我把她的头发拉下来,随手一剪,那头发还顶厚,剪了一大堆,我叫人去烧掉。 护士打理过她之后,看上去比较像个人的样子了。 护士羡慕地说:“看样子还是有钱的女孩子呢,那换下来的衣服,都是一流之中一流的,那奶妈送来的东西,也都形容不出的华贵,这样的人还自杀,我们都该排队上吊了。 ” 我微笑。 事情是不能这样说的,做人讲的是宗旨,什么宗旨都没有了,也该死了,没有追求的东西,只好死,基利曼渣路山的狮子。 像这个女护士,她的要求不外是一件皮大衣,一个丈夫。而这个女病人,谁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 老李不同情自杀的病人,但她不是自杀的,我坚持她不是自杀的,是一种误会,没多久,她便会好好的活下去,是以我必需要把她救活。 我们竟查不出她打的是什么毒药,但是她渐渐的好转了,因为什么呢?因为她奶妈天天坐在大堂拍手拍脚的大哭?因为她生命力强? 我不知道,但是在第七天,她醒来过了。 我在那里。她那人,与鬼差不多,是那种自义冢里爬出来的鬼,双眼深陷,呆得像木头般的看着墙壁。 她奶妈唤她:“小姐!小姐! ” 她听不见。她的反映可能受到一定的损害,动作迟钝。她那样子,幸亏她父母看不见,简直像活死人一样。 我叹口气。每日喂她吃流质,没过几天,她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仍然满头汗。 她开口问我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头发呢? ” 我温和的说:“我绞的,对你没有益处。 ” 她说:“可是我留了十年呢。 ” 我歉意地说:“对不起。 ” 后来她就出院了。 对于她,不过是一个特别点的病人,我是不会特别记得她的。她出院之后,我仍然做着平常的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了她。 她穿得极之时髦,是一件银狐的长大衣,这种大衣在目前的价钱要好几万港元呢,她美丽与精神,我并没有认出她,因为她太好看了,我没有认出她,跟以前那个半人半鬼拉不上关系。 可是她叫住我,她跟我握手,一个非常甜蜜的微笑,她说:“你不记得了,你是那个把我头发剪掉的医生。 ” 我才想了起来。 “ 你是振作得多了。 ”我说:“是应该这样。” “ 你有空吗?医生,我请你喝一杯茶。 ”她很客气的说。 我看着她,仍然跟那个病人扯不上关系。 她太干净了,脸上的化妆无懈可击,而且人也长胖了,短短的几个月,人变得太快太快了。我说“好 ”,我又不是有是事,当然说好。 我们去了一个有名气的地方吃茶,坐得很舒服,她叫了一桌子的点心,每样尝一尝。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并没有解毒。我看着她。 她的眼睛有一种邪气,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邪气。 她问我:“刚才买礼物? ” “ 是呀,送父母,年年买围巾,爸妈叫救命,说再送围巾,就可以开围巾厂了。 ” 她笑,她笑得很很苍白,很心不在焉,她的毒并没有戒掉,她偶然也出来走走,但是她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上。 我索性问她:“你打的是什么针?” “ 维他命。 ” “ 打在双手脉上? ” “ 是的。 ”她面不改容。 “ 那次打得过量了,是不是?那维他命也真厉害。 ” “ 是的。 ” “ 总该有人劝劝你。 ” “ 我是无意的,打多了,也是无意的,我一向很小心。 ” “ 你可坐牢的。 ”我说:“这是违法的。” “ 坐不了,我三个朋友都是大律师。 ”她说。 “ 何必这样? ”我问:“他们应该劝你。” “ 这是我的乐趣。 ”她笑,笑得像一只秃鹰见到了地下的尸首。 “ 你想死? ” “ 自然不。我活得太有意思了。 ”她又笑,那种笑。 我不能忍受,那么美丽的嘴,笑出这种声音来,说出这种话来。 我立时站了起来,非常礼貌的说:“我要走了,对不起。 ” 她没有留我,她只是说:“是你把我头发剪掉的。 ” 她现在的头发很短,撇在一边,很有风韵,但是当想我想到她的手臂上的针孔,密密麻麻的黑点,如黑蚂蚁在上面吸血,我便不寒而栗,几乎作呕。 我忽忽的离开了那地方。 我企图忘记她,但是忘不了。 我又见了她,又是在医院里,她指明要找我。 我在医生房里接见她。 她披着一件白貂皮,脸上的汗如雨下,目光冒出火来,扯住了我说:“救我。 ” “ 坐下。 ”我说。 她脱了衣服,里面是一件睡袍,湿得透明,她整个美丽的就在这透明的睡袍下。她跪了下来:“救我。 ”她比一只野兽还不如。 我扶起,她站不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她说:“他们不肯把东西给我,说没有货,救我。 ” 我把她放在长凳上打了好几枚针。 我说:“没有人可以救你,没有人可以救你,你要救自己。 ” 她紧闭着眼睛。 我替她擦汗,扶她靠在我身上,叫护士替她抹身,换衣服。 “ 我知道你们医院有,有,请你救我。 ” “ 你躺下。 ” “ 不要缚住我。 ”她求我:“不要。” 我看看护士:”怎么办? ” “ 我们这儿不管吸毒的,叫她别处去。 ” 我看着她。她的美丽,她的尊严,她的教育,一切都没有了。我决定下来,“拿针来。 ”我说。 护士极之诧异,她取了针药来,我一针下去,她已经吁了一口气,这女人,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是什么?我在做什么?我在做违法的事,她是一个上了毒瘾的人,我却用医院的药替她解毒。 但是我受不了她的样子,她那种离开死亡只有一铺的样子,她抓紧了我的袖子。 我记得多年之前,母亲曾经对我说过:“你不适合做医生,你没有那种决断,你不够面冷心冷。 ” 我看着这个女子,她很快的恢复了,头发上滴着汗,衣服有点地方扯破了,她眼神还是没有焦点的,但整个人已经镇静下来了。 我冷冷地对她说:“你不要以为还有第二次机会,以后你还要再来,我不认得你,你走吧。 ” 她听懂了我的话。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她的面孔象死人一样,即使象死人,那轮廓还是美丽的,尤其是一管鼻子,与小小的嘴唇。 我扶住她。“去戒掉它。 ” 她没有说话的气力。 “ 戒掉它。 ”我把她拉到窗门前,拉开了百叶帘,让阳光射进来。“多少人活着!看,多少人为了吃一口饭,苦苦的活着。你呢?你呢?你比他们都有活下去的原因,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你不觉得无耻? ” 她的头倾在我肩膀上。她听见我的话吗? 我叫男工人把她送走了。 这种事,事后想起了,使我震惊。我实在应该像老李那样,把她赶走。我们这里不是戒毒所。 我要尽力把她忘记,忘记,忘记,忘记。 我终于忘了她。半年了。我没有见过她。 而且我工作很忙。 然后我收到了一张请帖。是一个女人请的,一张美丽的请帖,雪白底,黑字,请晚饭。 我对帖子上的名字没有认识。我不知道是谁请我。 是我心里有一点感觉,不会是她吧?帖子上有电话,我打了去。 是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正常,她礼貌的请我去吃饭,希望我不要推辞。我想了一百个理由,我推辞了。我不想去,我不愿意与她再有联络。 她说:“请你到一到,好不好? ” 我说:“实在没空。” “ 我为你添增了太多的麻烦,我知道,我知道差点使你的牌照吊销,我知道,但是请来一次。 ” “ 我真没有空。谢谢你。你现在 ……解了没有?” 那边一直沉默,然后她说:“没有。 ” 我叹了一口气,“你这么年轻,戒了它。 ”我挂上了电话。 后来我觉得我说话有漏洞,仿佛年轻人不该吸毒,年纪大的人便可以吸毒。我嘲笑自己。 我还是办着公。那一日下班,我掩了掩大衣,挡着风,走出大门,有一辆红色的车向我响号。我没有回头,车子又响号,我转头。 车子是一部模样奇特的跑车。车头上有一个大大的三形的叉。我是一个小医生,对于各种跑车毫无研究,费里拉与林宝基尼对我来说,等于萍果批与巧克力冰淇林。 我看了一眼,转身走了,因为看热闹的人多,我不出声,赶快走。 可是跑车上的门被推开了,有个女人追出来叫住我。 “ 医生,医生! ”她的声音是熟悉的。 我很吃惊,也很害怕,这女人我认得,她总不肯放过我,为什么?她追了上来,我应该怎么办?我站住了,尴尬的笑。 她也跟着笑。她脸上的颜色不太好,在化妆品下还有一种奇特的灰色,但这反而增加了她的美丽。她是 ─ 个美丽的女人,一种形容不出,彷佛不久于世的美丽。 “ 我 ……专程等你的。”她轻轻的说。 “ 我没有空。 ”我说。 “ 请你来一来,我 ……今天生日。” “ 我实在没有空。 ”我说:“谢谢你的诚意,谢谢你。” “ 那么我不敢勉强你,请你到我车子里来一次,我有一样东西交给你。 ” 我不能再拒绝她,我只好跟她到那部车子里坐进去。车子的座位是真皮的,舒服得不得了,而且又有暖气,我慢慢的等她开口。她拿出了一只小盒子送给我。 我说:“我不能收你的礼物,我们廉政署查得紧,你想我坐牢?况且今天是你生日,我应该送你礼物才真。 ” “ 不,请你收了它,你不能一直拒绝我,什么都拒绝了我,请你收了它,作为一个纪念,我很感谢你救了我。 ” 她苦苦的哀求我,我发着呆,我想我还是快快的收了她的礼物吧,收了好快快的逃走。 我点点头,她皇恩大赦的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住在落阳道,落阳道七号。 ” 我取了小盒子,马上下车,连谢也来不及谢。 到了家中,我的心一直跳着,跳着,跳得很厉害,我躺在宿舍的床上,什么都不敢做,终于我打开了她的礼物盒子一看。是一只金表,而且不是普通的金表,是一只相当名贵的金表。我很震惊,我断断不能收这么值钱的礼物,决不能够! 该怎么办?送回给她。是的,她家里不是在开舞会吗?不是请客吃饭吗?一定是人山人海,我可以趁乱交给她的佣人,她的佣人一定是可靠的吧?我决定去一次,落阳道七号。 开着我的小汽车,找了大半个小时,问了三个路人,才知道落阳道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条幽静的小径,非常美丽的住宅区,找到了七号,按铃,隔了很久,有男佣人来开门。没有人声,没有音乐声,我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客人难道这么斯文? 简直不能令人相信。 我说了名字,男佣人似乎知道我,毫不犹疑的要带我进去,我说不用,我把那只枚表的盒子还他,叫他交还女主人,但是他不肯。 终于她出来了。 她站在草地上,一件雪白的长袍,还这么冷的天,只有一件长袍,袍的边沿镶一种轻飘飘的羽毛,这件衣服原是很俗的,但是穿在她身上,倒还是很好看。 “ 你来了。 ”她说。 “ 是的。 ”我说:“把这个还给你。” “ 为什么? ” “ 太贵了,如果一定要送,送我一只苹果。 ”我说。 她笑,她的眸子发着亮光,这是什么引起的迹象,我知道,我太清楚了。她是个不听劝告的人,她心甘情愿地沉沦,沉沦,沉沦。 我终于说:“进屋子去吧,会受凉的。 ” 我与她进屋子,那是一间很美丽的洋房。 我与她坐在丝绒的沙发上。 我问她:“你有什么不快乐? ” 她答:“世界上的不快乐太多了。 ” “ 你的维他命对你帮助大吗? ” “ 有帮助,有种忘了一切的感觉,有一种 ……超乎世界的感觉。” 我冷冷的说:“你为什么不去死? ” “ 死? ”她淡淡的笑,“死?把我所有的钱留给他们?死?我才不死,他们天天等我死,好花我的钱,可是,我偏不死。 ” “ 你家人呢? ” “ 都死了。最近死的。钞票都是我的,他们妒忌,他们远离我。可是钞票是我的。嘿,钞票是我的。 ” “ 钞票对你那么重要? ”我反问。 “ 不重要,可是他们没有,我有。 ”她骄傲的说。 “ 你应该好好的活给他们看 ……” “ 偏不,我偏要这样子,乱七八糟,一塌胡涂。 ”她说。 “ 你真的这么恨他们? ”我问。 “ 恨,恨! ”她站起来。 她衣袂飘飘的走进另一个房间。那是饭厅,摆着 ─ 张长桌子,桌上放着银器,又点着蜡烛,玻璃吊灯直垂下来。 我说:“你的客人呢?” “ 就是请你一个。 ”她叫男佣人开饭。 “ 我不是说了我不来? ” “ 我等你。 ”她说。 “ 如果我不来呢? ”我问。 “ 我等下去,我不在乎。 ”她说:“我有的是时间。” “ 为什么? ”我说:“时间是不该浪费的。” “ 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只有你。 ”她很淡漠的说:“等你一夜是值得的,你不是来了吗?” 我不响。 “ 你喜欢说教,是不是?你是一个好青午,是不是?现在你碰到了一个坏女人,怎么办? ”她问。 “ 坏女人?服毒的不一定是坏女人。你弄错了。 ” “ 我是坏女人。 ”她看着我,“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引诱像你这么的一个好男人。” 我很镇静,我说:“你不会喜欢我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如果要为恨你的人活下去,把毒解掉,你命不长了,你去照照你的样子。 ” “ 你关心我的死活? ”她问。 “ 我是医生,我甚至不赞成人家抽烟。 ” “ 我不想解,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唯 ─ 的希望,唯 ─ 的信任。 ”她说:“我爱我的针筒。” 我走过去,慢慢地把她的衣袖又再一次卷起,针孔更密了,有些是黑的,有些是棕色,有些红色。 我几乎想哭。 “ 不要为我难过,我无意把我的故事告你,太长太无聊的一个故事,不要可怜我。只是 ……我打这种针,给我满足,你是医生,你该明白我们的心理。现在我找到一个好的代理,价钱是不便宜,但是我付得起,靠得住,以后不会来求你,那次你救了我,谢谢你。 ” 我心痛如绞,看着她的手臂,不出声。 她笑说:“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啊,每个人都有。医生,你愿不愿意到我后园去走一走? ” 我点点头。“你去加一件衣服。 ” 女佣人,那个为她人哭过的奶妈,把大衣拿来了,替她披上。她日日夜夜,就是一个人生活?日日夜夜,就是靠麻醉毒药? 她的眼圈有红色,一种诡秘的颜色。 我不十分敢看她的脸,我与她出了长窗,走到后院,后院有一个极大的泳池,草地此前院更修得好。 我们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冷,便回屋内。 她给我看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他长得很好,手插在裤袋里,一个十全十美的男人,太漂亮了。 “ 为了他? ” 她摇摇头。 “ 他是谁? ” “ 我其中一个朋友。 ” “ 你可伤心? ” 她动了嘴角,“伤心?是他教我打针的,是他教的,一切都是他教出来的。他死后,我也死去一半,我没有伤心,我只是死去一半。原来他想毁了我。我们曾经一度是相爱的 ── 难道你真对我的大悲剧有兴趣?” 我坦白的说:“有的。但是我不敢问你太多,我怕跟你扯上关系,我怕你,我是真怕你。 ” “ 我不怪你。只要你别老说:‘戒了它’。 ”她笑了。 她仰着头,可以说是神采飞扬的,只不知可以维持多久,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把手表留下,我要走了。 她没有怎么的留我,但是我看得出她想留我。我走的时候,她没有送我,是那个奶妈送我,她说道:“如果 ……如果你是小姐的朋友……”但是道不同的人,怎么可以聚在一起呢?不可能的。我不敢高攀,我也没有能力改变她。 看她的脸色,不远了,她的日子不远了。 我默默的走回去,那是一条美丽的路,一间美丽的屋子,一个美丽的女子。 回到家后,才发觉那只表又回到我的口袋来了,她是一个会得变魔术的女人。 过了三天,我买了 ─ 只胸口针,花了我一半的薪水,我想一则是回礼,二则是补生日礼。我到她家去。这一次之后,我们是再也没有关系了,再也没有了。 我找到了落阳道。 那个女佣人来开门。 我微笑,“小姐呢?” 她木着面。 她是真正的木着面,她不出声,往后走,我跟着她。我们走到后园,那个泳池边。 她说:“小姐不在了。” 我点点头,在泳池边的椅子坐下来,“不在?去了外国? ” “ 不是。小姐前晚掉在泳池里,溺毙了。 ”她很平静。 我抬起头来,胸口被铁锤打了 ─ 下似的,痛得说不出话来,呆呆的,像个呆子似的看看她。 “ 她是会游泳的,只是 ……她胡涂了。”老佣人说:“掉下去,溺毙了。 ” 我发着楞。死了。她的日子完了,完得这么快,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快,注射过度了,掉在游池里。 老佣人说:“才廿三岁。 ” 我站起来,一手是汗。 她有过她快乐的日子吧?我并不认识她。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交谈一次半次。我怕她,她也有点怕我,我们互相怕对方。 她的短短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呢? 也许生命像小说一样,只要好,不要长。 我缓缓的走了出去。 不,我只知道她是个有毒瘾的女子。其他的我不想知,我不知道她的日子。 她有过她的日子,快乐与不快乐。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宝 贝 宝贝的名字其实并不叫宝贝,但是人人都叫她宝贝,因此她的真名字已经不大有人记得了。宝贝一走出来,那种姿态,一看就知道不是正派女人。 她年轻,她美丽,她带着她的俗艳,在十七岁的时候开始出来“交际”,她有“很好”的家庭背境,两个姊姊带着她往这路子跑,她青出于蓝,是三姊妹中最最红的。至于她的姊姊是怎么出来闯世界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宝贝到了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生活得像公主一样,同时她居然也考得到伦大入学试资格,这是她骄傲的地方,她说:“人家出来捞,我是识字的。 ”她抽什么空出来念到预科举业,这是她的本事,本来她比谁都有资格脱离红尘去从良。可是宝贝说:“钱还会嫌多 ?”书随时可读,钱不是随时可赚,人老珠黄的时候,哪里去找瘟生送钞票送钻石?宝贝是有头脑的。 廿一岁生日的时候,在无数富商之中,她选了一个做地产的中年商人,跟他同居。所谓同居,宝贝一个月也见不到他几次。但是宝贝的商业道德好,这个姓梁的商人很快的爱上了她。他的口头禅是:“宝贝,你要什么,告诉我。 ” 宝贝不过份。她不养小白脸,她说:“妈的!我还等人养呢,我养他们?我还没到那个年纪!要养也没有谁配我养! ”她说得出做得到。你别说,宝贝有空的时候,看的小说是罗伦斯,她的法文说得比很多人的英文好,她的英文比很多人的中文好,她的中文看得懂聊斋志异,所以她是后辈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人材。 她两个姊姊说:“根本干这一行,需要有宝贝这种起码的条件,否则只好做屠夫的生意。” 姓梁的宠她宠得热晕,常常把她往公开场所带,毫无禁忌。宝贝看上去不是正派女人,人家也知道她不是正派女人,可是每个人都稀罕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人。 宝贝跟了姓梁的两年,她说:“我的钻石是卡蒂埃的。” 可是宝贝的好运气终于要走完了。她不能这样子一帆风顺一辈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她也不算是宝贝了。 她碰见了宋家明。宋家明是粱某手下的一个建筑师,皇家理工学院出身,漂亮的脸,漂亮的身段,年轻,难得的是他一点也不轻浮。待人接物是无瑕可击的,不大喜欢笑,但是没有人觉得他冷漠。真材实学,是粱的得力助手,年薪与经理辈相等。 宋家明只有一个“坏习惯”,他真的画起图样来,喜欢穿牛仔裤与一件格子衬衫,他的动作因此自由一点,图样也就漂亮一点,他说。 他穿牛仔裤的模样吸引了宝贝。宝贝那一日到粱的办公室去,第一次见到了宋家明,简直有种惊艳的感觉。男孩子穿烂牛仔裤一向是美丽的,宋家明的腿长,腰细,虽然是 -条破裤,却配最好的意大利薄底皮鞋。头发柔软的垂在额上,他正坐在高櫈上,与两个助手在讨论图样上的改良。男人在专心工作的时候往往有种惊人的魅力,何况宋家明根本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宝贝站在那里,呆住了。 能叫她呆住的男人还真不多。这些年来,她早已忘了她的理想,她的青春,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渴望得到这个男子。这个年纪轻的,有能力的,与她活在不同世界裏的男人。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她裹在银狐大衣裏的脸因此更像一个洋娃娃。 但是宋家明头也不抬起来,他没有看她一眼。 那一天宝贝是沉默的。 她向粱问及宋家明的事。 “结了婚吗?”她问。 梁取笑她:“你几时开始关心男人的婚姻状态的?” 宝贝问:“他结了婚没有?” “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粱狐疑的问:“怎么?你不会对他有兴趣吧 ?” 宝贝很坦白地说:“是,他吸引我。” “你开玩笑,像他这样的男人,虽然漂亮点,有点学问,但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是见过世面的,宝贝。”粱像坐在剌上似的。 宝贝微笑,“粱,像你这样的男人,虽然体贴一点,有些钞票,可也一样要多少有多少。这世界上的男人太多了。 ” 梁受到伤害了。宝贝的手搁在胸前,她穿着黑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手指上五克拉的梨型钻闪闪生光。他指着宝贝说:“你被宠坏了。 ” “他是谁?”宝贝问。 “你不是认真的吧?”粱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他转怒为笑,“宝贝,你要什么,告诉我。 ” 宝贝不响,她站起来走了。 她有她的办法,不到三天,她把宋家明的底子打听得一清二楚,越是清楚他,她越是向往他。 宝贝的姊姊说:“你要跟这么一个男孩子,只要他真心爱你,我们没理由反对。可是问题是……宝贝,你的名气不大好,做我们这一行的,很难翻得出这一个圈子,粱对你不错,你跟他一辈子,是毫无问题的。 ” 宝贝想了很久。她洗掉了脂粉,她还年轻,多少男人赞美过她清晨的媚态。她是不配,但是她愿意试一试。赢了,她得到一个如意 郎君,她得回了她的生命。输了,她不过损失一点收入。老实说,以她与她姊姊目前的存款,这一点还不用愁。 她再到梁的办公室去的时候,换了打扮,她穿一套很普通的薄呢衣裤,一件时髦的夹克,只有眼睛里还透着点邪气。 她走到宋家明的桌子旁,她向他笑笑。 宋家明抬起头来,只好回她一个笑。宋家明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一切美女都是面熟的,只是她的眼睛特别的亮,尖尖的下巴给人一种狐狸的味道,她的左唇角有一颗眼泪型的痣。 宝贝得到了他的回笑,便走开了。 隔壁的一个同事问家明:“你知道她是谁?是老板的―― ” 另一个同事说:“嘘!” 宋家明以为宝贝是老板的女儿。 等他发觉她是老板的情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宝贝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对宋家明,她是公道的,没有诡计,没有欺骗,她用最简单的方法,她天天穿一条长裤,一双小靴子,那件夹克来看宋家明,然后问他有没有空看电影。 宋家明觉得她很坦白很可爱,极其爽朗,即使是“老板的女儿”,也无所谓,于是便与她出去了几次。他发觉宝贝喜欢在走路的时候踢石子,把好好的皮靴子踢得一塌糊涂。他们坐着他的福士威根出去。 粱什么都知道。 他不出声。 ――宝贝还年轻。 她闷了,她要一点刺激,让她去好了,过了三两个月,她就会回来的。即使她不回来,宋家明不见得会娶了她。粱不舍得她,粱也不舍得宋家明。事情是有点糟糕,可是还不至于坏得那种地步。她会回来的。 可是宝贝觉得她的生命渐渐恢复,淡淡的,轻轻的,她与宋家明来往了两个月,最大的接触不过是拉一下臂膀,家明有时候拍拍她的头,问她:“有一个富足的爹,滋味如何 ?”宝贝喜欢嗅家明身上毛衣那种晒过的香味,后来她就把钻戒脱了下来,放在抽屉里。 她见了粱,有重要的话跟他说。 粱一见她那打扮,就勉强的笑:“毛衣、长裤……你现在看上去真像我女儿了。 ” “梁。”她说:“我要离开你。” “你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要离开你。” “他不会要你的,他还以为你是我的女儿,是不是?” “你说得对,他未必要我,他甚至会一听我的身份,就逃得影子也没有了。可是我要他,我就得给自己一个机会,或是创造一个机会。我不能花你的钱,心在他那边。奇怪吧?我是有良心的。这样做,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他。 ” “宝贝,你的毛病是多读了书。”粱说:“他不会要你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 “我看得出来,但是粱,女人都是喜欢做梦的,你对我好,我知道。凡是你给的,我还你。” “我不是那种人。宝贝,我没有给你什么,以你两年的青春,换回那么一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其实……我十分尊重你。”宝贝说。 梁问:“你爱上他了?”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喜欢他。他……是那么温和。 ” “我对你……也是温和的。”粱说。 “他是……不同的。” 他们如父女般地对话着。 “你还没有认识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当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明白,他也想找一个廿一岁,美丽的情妇。 ”粱苍老的说。 “你不老。我也喜欢你,但是我这一生……我……我希望你明白。”宝贝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可以再回来,但我祝你幸运。他是个能干的孩子,就此而已。我给你的一切,你可以保留。 ”他看着宝贝。 宝贝问:“你真的这么大方?” “我也希望你说,我与他们,是不同的。” “粱,我感激你。”宝贝说:“再见。” 宝贝离开了,从她的步伐听来,可以知道她没有犹疑。梁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这个年轻的女人,离开他走了,如果他说他爱她,她会相信吗? 他在下午,召见了宋家明。 宋家明大方而恭敬的坐在梁对面。 粱说:“家明,你与宝贝的事……” “对不起,”家明微笑,“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们曾经去看过两次电影,看过两次足球。她很怕冷,她伤风了吗? ” 梁看着他的脸,他脸上的柔和,与宝贝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呆呆地看着他。 家明有点不安,“您……不介意吧?” 梁说:“你误会了,宝贝不是我的女儿。” 家明抬起头来。 “她今天早上来跟我说,她要跟我脱离关系――她是我两年来的情妇。”梁说:“她是我心爱的人。 ” 家明的错愕、吃惊、急怒并没有使他失态,他默默的坐了一会儿,他问:“我应该马上辞职嘛?” “这不是你的错。”粱说:“我需要你。你们的关系即使不止于观看足球,也不是你的错,你并不知道真相。你可以留下来,可是你现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样 ?” 家明忽然问:“宝贝为什么要离开你?” “她是一个儍子。她以为离开了我,你会爱上她,她可以有一个童话式的结局,一个年轻浪漫的傻子,被宠坏了。 ”粱的声音并不愤怒。 “她……爱我?”家明问。 “没有那么说,她只是说,你是不同的,她愿意赌一睹,也许你知道以后,不会再看她一眼,但她还是认为值得,她说她不能骗你,也不能骗我。 ” 家明微笑,“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极怕冷。” 他们像父子似的对话。 “你怎么样决定?”粱问。 “我如果要这一份工作,就得与她断绝来往?”家明问。 “是的。” “我决定辞职。” “你疯了,家明,你们只去看过两场电影,几次足球赛,家明,你真跑去跟她在一起,你养不活她的一只手指,你会被人说是吃软饭的,她在三个月内会对你厌倦,你的前程会被毁 !” 家明问:“如果我去别的公司工作,你会用你的势力阻止我吗?” 粱说:“你在我手下两年,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我尊重你,粱先生。”家明说。 “况且像你这种人材,即使我在香港坑死了你,你可以到全世界各国去,我又不是宇宙统治者。” “谢谢你。”家明站起来,“我辞职。” “家明……” “你是一个很高贵的人。”家明说。 “你打算怎么样?”粱问。 “我还不知道。”他答。 他约了宝贝在他的房子里见。宝贝第一次来他的住宅,他是建筑师,他知道他该怎么装饰屋子。 宝贝穿一条软软的裙子,戴一顶小帽子,她脱了帽子,坐在他身边。 他们两个很久没有说话。 宝贝忽然说:“家明,”她的语气很轻松,“其实我是一个交际花,我是粱的情妇,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起过。 ” “有。”家明简单的答。 “什么?” “梁亲自告诉我的。” “几时?” “今天下午,他的态度很好。” 宝贝沉默了。 “我辞了职。 “ 宝贝转过头去,“为什么?” “因为你也辞了职。”他一点也不轻薄,“我们总得公平点,是不是 ?” “我们还可以去看足球赛吗?”宝贝问。 “自然可以。”他说。 宝贝看到他的眼睛里去,宝贝笑了,宝贝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们的关系止于此,他不会娶她,不,她不过是一个交际花,他们没有那种交情。 他是一个可爱的男人,辞职只是为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宗旨。这是他不同的地方。 家明抬起了眼,他有那么清澈的眼睛,他说:“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宝贝。” “我想得太多。”宝贝说。 粱猜错了。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像童话故事那样双栖双宿。他们不过是朋友。 宝贝取过了她的大衣,她说:“家明,谢谢你,我走了。” 家明送她回那豪华的住宅。 宝贝看了一夜的电视。 她姊姊说:“你们三个人都有点怪,三个人都一点结果也没有,什么意思?” “什么没有结果?粱是好人,他是有人格的,我跟他两年,一点也不羞愧,像他这样的人,还愁找不到情妇?家明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咱们限于门第,无可奈何,但可以看足球。我呢?我要读书去了。 ” “你少发神经!”她姊姊说。 “不不,不是发神经,读书是最好逃避现实的方法,等读得怕了,再回到这世界来,那时这世界不知道有多可爱。 ”宝贝笑。 “你能忘得了这里的世界?”她姊姊问。 “可以。我可以试一试,多谢你,姊姊,这几年来让我念书念得好好的。现在派上用场了。” “神话一样,最红的名女人去读书。”她姊姊说。 宝贝笑笑。 “我保证如果你真是粱某的女儿,那男孩子就不同做法了。” “那是人之常情。我并不是粱某的女儿,这种假设不能成立,因此想来无用。” “我还是很气,一点结果也没有!” “他一定得娶我?”宝贝反问。 “他也不想想,现在还找得到三贞九烈的女人呀?还娶得到三步不出闺门的老婆呀?”姊姊反问。 “姊姊,你这就像泼妇了,快别这样。”宝贝淡淡地说。 宝贝要离开香港的事很多人知道了。但是宝贝不大见人。家明约她去看过一场哑剧,她看得很高兴。偶而与家明提起,她已报了名,考到小大学,念三年英国文学,也许吃不了苦,一年半载就回来了。 家明没料到有这么一手,“你……” “我有a跟0的。 ”宝贝笑。 家明折服了。 梁也听到了消息,他登门造访。 宝贝热诚的招呼他。 她姊姊说:“这种新潮的玩意儿,我受不了。” 宝贝跟梁解释:“姊姊以为你应该淋我襁水,然后叫人把宋家明五马分尸。可是姊姊不明白,我没有那么重要。 ” 梁默默然。如果他说他爱她,她相信吗? “听说你要出国。”他说。 “是。” “听说你很怕冷。”他说。 “不算什么。”宝贝笑,“总得试一试。” “他没有娶你。”梁说。 “这不过是千份之一的机会。”宝贝说:“况且我们只看过两场戏 ……” “可是你为他牺牲了很多。”梁说。 “什么?”宝贝愕然问:“没有呀。” “我老了,我不大明白年青人了。”他摇头。 “明白与不明白我总不能做人情妇一辈子,读多一点书,至少将来我可以老了坐在床上看小说。”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梁问。 “我一切都自己办好了。”宝贝说。 “真令人不能置信,真不能相信。宝贝,我想念你,你会打电话给我吗?”粱问。 “会的,一定会的。” “我祝你幸福。”粱说。 他取出了两张头等飞机票,日子也很对,由此可知,宝贝的事,他全知道。他把飞机票送给宝贝与她姊姊。 宝贝说:“到了外国,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名字了,没有人会知道我叫宝贝。” “宝贝是一个好听的名字。”粱说。 “可不是,宝里宝气的,一个狐狸精的名字。”宝贝自己先笑了。 粱说:“我错了,我再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你们的关系,是这么简单。” “老实说,我也太天真了,我以为我们可以有比较好的发展……”宝贝说:“他很聪明。但是我并不后悔。我做人是下后悔的。 ” 她姊姊问她:“我们带你走了这条路,你也不后悔?” 宝贝笑说:“后悔?多少女人要得这种后悔的机会呢!” 人家笑,笑完的时候,多多少少带点空虚,可是也就罢了,做人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宝贝没有失望,她还没有开始做梦,便已经醒了,她还年轻。况且两年来跟着梁,她也腻了。穿了六年的皮大衣,戴了六年的珠宝,她也腻了,往外跑跑,再回来,她还是很年轻,还是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最不习惯的是梁。他一下子不见了两个心爱的人,一个在身边帮他的,一个是公司帮他的,现在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至于家明,宝贝想他会另外找事做。多么可惜,她永远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男人,年轻有为,头脑又清醒,曾经有那么一度,她希望她可以糊涂一下子,学学茶花女,但是茶花女是多么过时的一事。现在每个人都很清醒。 宝贝没有太多的时间想心事。可是这个突然的转变,的确是因为宋家明而起的。 宝贝急于整理行李,她大姊跟她同去,照顾着她一点,她去外国的一切程序,也跟一切千 金小姐相仿。人只要有钱,即使有悲剧,也还容易过一点。 宝贝没有带多少行李,她多带钞票。 家明问了她的行程,飞机起飞的时间、日子。他没有再来她们家。 宝贝的姊姊一直还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 宝贝的车子、洋房都留在香港,她下了决心要尽力而为,她聪明,这是她的好条件。 宝贝临走的一天,梁来了。 粱请她晚饭,给了她地址。“这是我两个女儿的地址,你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帮忙。” 宝贝说:“你知道我脾气,我是不会去找任何人的。” “在外国找到好的对象,嫁了人也好,很多女孩子比你玩得更厉害,你根本没有错。”梁说。 “你不止像个爸爸了,简直像妈妈。”宝贝笑。 “我觉得惭愧,以后我再也不要情妇了。”粱说。 “别这样好不好?那咱们还吃饭不吃?”宝贝的姊姊说。 “粱,现在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不是别人。”宝贝说。 “别演戏了,这人明天要改头换面做良家妇女去了,今天就露个骚样,噜裏噜苏的做小媳妇可怜相,”宝贝的姊姊说:“到了外国第三天,她就吃不了苦逃回来,到时还得求粱老爷多多提拔! ” 宝贝说:“你才是在演玉堂春呢,见你的大头鬼!你明儿索性去开个妓院好了,作育英才。” 梁呵呵的笑,“你们这姊妹俩真有意思。” “你没见到咱们二姊呢,她还要好玩,”宝贝说:“只是她现在去了日本,回来之后,人去楼空。 ” 梁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回来,尽管告诉我。” 宝贝说:“你也别对我太好了,不然我就要哭了。” 梁走了以后宝贝真有点麻木,她一眼瞥到床头有一本软皮书,上面写着“快乐的妓女”。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睡了。 她与她大姊到了机场,运上了行李,她说:“大姊,飞机会在夏威夷停,你何不在夏威夷玩几天?” “我会送你到学校,等你舒坦了,自然会去玩的,你少替我担心。” 她们一起上飞机,坐下来的时候,缚上安全带。 宝贝的姊姊说:“你最大的好处是永远不伤心,是不是?” “你叫我怎么办?抱住一个男人的脚大哭?我才不干,咱们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不过……咱们要嫁人也难了。” 宝贝说:“嫁人与身份没关系,运道来了,阿狗阿猫也嫁得出去,没运气,任凭你学贯中西,才貌双全,也一样坐在家中孵豆芽,我才不担心。 ” 就在这个时候,空中小姐过来说:“小姐,有一位先生说,他想跟你们其中一位调个位置。 “ 宝贝说:“不可以,我们是两姊妹,一起订的飞机票,怎么可能跟别人调?” 空中 小姐耸耸肩,只好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 宝贝不等她开口就说:“不换!” 那空中 小姐说:“他说你先看看他的卡片。 ” “不看!” 宝贝的姊姊说:“看一看,什么来头!” 宝贝只好接过了来看,一看之下,她呆住了。 卡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宋家明”。 “姊姊!”她把卡片递过去。 她姊姊一看,只有摇头的份儿,“这世界,有人运气好得这个样子,一干良家妇女只好上吊了。” 宝贝哈哈大笑,她跟空中小姐说:“请他过来,烦你请他过来! ” 空中 小姐白她一眼,去了。 她姊姊说:“早知如此,我何必吃这种苦,巴巴地跟了来。好,我在夏威夷下饥,去玩玩再说。” 宋家明过来了。 宝贝说:“他在考验我是不是真心离开了粱。” 宋家明说:“嗨!宝贝,没想到咱们在飞机上见了,说不定目的地也一样呢,我在那边找到了一份工作,你是去念书吗?可不正好? ” 宝贝笑,“是的,真没想到,太高兴了。” 家明温柔地说:“我们可以去看足球赛,不是吗?” “是的。”宝贝说。 “喂!” 空中小姐说:”这里只有两个位置,请你们任何一位往后面坐好不好?” 宝贝的姊姊气愤愤的站起来,一边喃喃的咒骂:“偏偏有人运气这么好,成何天理!”她走到经济客位去坐。 宝贝也想:运气太好了。凭什么呢? 家明可不这么想,他想:红颜知已是知己。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情人 早上一起床,楼下有人在播越剧唱片:“--林妹妹魂归离恨天-- ”是徐玉兰的唱功,毫无疑问。 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怎么知道林妹妹魂归了离恨天? 我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想,只有林黛玉自己晓得,但假使她已经死了,她也不会有知觉。 离恨天。 张 君瑞见了崔莺莺,魂飞魄散之余,叹日:“我不知身在离恨天抑是兜率宫。 ”离恨天就是这么来的,我想。 我打个呵欠。 他走了。 他永远不在我这里过夜,永不。每夜十二点,他会看看表,然后说: ”我要走了。”很温和地。语气像仙德瑞拉。 我点点头,我一直点头。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知道他有妻室有孩子。他从来没骗过我。他也跟我说得很清楚,他的妻子不肯离婚。他们不再相爱,当然,但是她赌气不肯离婚。 别问我是否爱他。这么久了,一切变成习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我不是急于要寻慰藉的寂寞女性。我一点也不怕寂寞。 我有胆子一个周末推掉三个约会,告诉甲没空是因为要与乙去坐船,告诉丙没空是因为乙约好我去吃茶,而告诉乙因为要与甲去逛书店,而结果独自躲在公寓中看电视。真的,不骗你,我是这种人。 中环最吸引女秘书的年轻行政英材邀我去扶轮会跳舞,我想要穿着四寸半高跟鞋服侍这种天才儿童,已经累死,马上想法子乱推。我喜欢黄着脸坐在客厅小沙发椅里呆坐吸烟,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但是他。 他不同。 他对我有诚意。 别笑,他真的有诚意。ok,他或者一辈子不会离婚,但他有诚意,我可以感觉得到,女人一向对这种感觉是非常灵敏的。日子长久以后,他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哦,是的,开头的时候我也想过结婚。在东京百货公司鞋帽部呆立半日,他们做的帽子是这么漂亮。小小白色的细草,织成圆边,上面都是细碎的绢花,一层细网刚刚遮住眼睛与鼻子。真是理想的婚纱。配一套白缎的西装窄裙,一串珍珠,你知道,新娘子。全白色的新娘子。 我留意这种帽子,每次走过都停下脚步,后来回来香港还是记得那顶帽子。 帽子并不贵。带上飞机也不并难。但我知道我永远用不着它。我又没精神崩溃,难道带它回来放在柜里,趁空闲时取出来戴上半晌过瘾娱乐自己?不不,我不会发神经,我是一个最接受事实的人。 我很勇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知道,没有人强逼过我,没有人。 但我希望周末他可以陪我。我们可以一起看电视。去荔园、逛超级市场。上父母家吃饭,随便什么,只要与他在一起。 或者一直这样想像更好。或者每个周末他都有空陪我,两个人反而腻了。或者这样与时间作战斗才更有趣 ── 我不知道,或者。 但仍然我希望他在这里。 他说,周末他要陪孩子,尽做父亲的责任。嗯。事实上他是否在陪孩子我永远不得而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甚至不晓得他家里的电话。他告诉我什么我相信什么。 我微笑。 我认为我很聪明。 但我仍然希望他周未陪我。如果他不能够,我还是很安乐。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那么厚一叠杂志要阅读,信件得回复,公寓要清理,衣服得拿去洗衣店。一切一切要动手,与女友联络 ─ 下。不过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一切 ─ 切都可以暂时到地狱去,他很重要。 他对我重要是因为他觉得我重要。 我拨开窗帘一角看出去,对面人家已经开始搓麻将了,塑胶牌唏哩哗啦的自铁皮箱子内倒出来,四个人嘻嘻笑地各占一方。 在过去的日子我学会如何尊重别人的选择 ── 别人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与我无关,谁爱搓麻将可以死在麻将桌上。而我可以死在办公桌上。 在这个时候,门铃忽然长长的响了起来。 我跳起来。这会是谁?什么人? 我去开门。 一打开门,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门口,我心中已经明白数分,我叹口气,轻轻的问:“请问找谁? ” “ 找你。 ”她说:“我可以进来谈谈吗?” “ 进来对你有好处? ”我问。仍然半掩着门。 “ 是的,把话说明大家有好处。 ”她用生硬的语气。 “ 你一定要说? ”我仍然温和的问。 “ 是。 ”她坚决的答,但声音有点颤抖。 我叹口气,“进来坐一会儿,喝杯茶。 ” 她随我进屋子,我关上门。 在微微的阳光下我打量她。三十四五岁年纪的女人,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 ”美丽”。她或者美丽过,但那是多年的事了,现在她是一个面貌端正,皮肤白腻,衣着高贵的女人,仍然有她的魅力,你别说,她有一双灵活的眼睛,鼻子是笔挺的。但已经老了,岁月一向不留情。 “ 坐。 ”我说。 她坐下来,第一句话便问:“这房子是你自己置的? ” 我微笑,“是,并不由他负担 ── 你是指这个,是不是?” 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现在你要问‘为什么’了。问完‘为什么’,一定是叫我离开他,是不是? ” “ 是。 ”她有点错愕。 我的答案是:“不,对不起,我不愿意离开他。 ” “ 但是,你永远不能与他结婚。 ”她说。 “ 我并不想与他结婚。 ”我问:“为什么你老觉得我急于要与他结婚?” “ 难道你不想? ”她瞠目,“你说句老实话,你难道不想正式结婚?” 我又微笑,“想管想,却未必真的要做。 ” “ 你有多大岁数? ”她问。 “ 廿八,廿九。 ”我反问:“有什么分别?我也并不再青春,可是青春有什么好?没有独立能力,没有思考能力,没有处理生活的经验,什么也没有。现在我一切都有。 ” 她马上接上去,“ ── 包括别人的丈夫。” 女人要厉害起来都很厉害。我沉默。 小电炉上的水滚了,茶壶如一个不耐烦的孩子般呜呜地叫,我替她冲了一杯红茶。我不认为她会喝普洱,这是我的直觉。 她接过杯子,说:“谢谢。 ” “ 别客气。 ”我说。 “ 我从不吃早餐, ”我说:“我在节食,过去三年我一直节食。女人瘦不打紧,但是一肥就老态毕露。上三十岁的女人,每胖五磅就等于老一年。 ” 她转过头来,“你认为他为什么要离开我? ” 我看着她。这女人,她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说:“据我所知,不是他离开你,而且曾经一度,你离开他,而因为你在外头混得并不如意,所以又回来拣回他。简单一点说:你想跟他离婚的时候他不甘心;他想跟你离婚,你又不甘心了。 ” 这下子轮到她沉默良久。 我低头喝茶。 “ 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 我摇摇头,“可以猜想得到,人生不外是那几种变化,如此情形多的是,别以为你们是独特罕见的一对。 ” “ 你彷佛很冷静,很漠不关心。 ”她有点按捺不住。 在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钻石戒子。梨形,并不大,可是很登样,闪闪生光。我比较喜欢方钻,可惜从来没人想送过我方钻戒子。这年头做女人不容易,男人都太精刮。真的,自然包括他在内。 我说:“如果他来,他便来,如果他不来,我也无所谓。 ”我摊开手,“你看我,我在将来十五年内还会愁找不到男友?我又不企图在他们身上捞些什么,我付出的永远多于我收入,这样子的理想情人, ”我失笑,“打着灯笼还没地方找呢。我担心什么?你说我该担心吗?” 她气得脸都白了,但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 做情人是容易的 ── 如果你不爱那个男人。叫我去做妻子的位置,我未必做得比她好,到底养儿育女,主持家务,日日夜夜对牢一个男人,久而久之,异常的沉闷,尤其是那个男人没有什么钱,事事得亲力亲为,琐碎的家事,好久见不到一个有趣的人 ……那时候她认为尚有剩余的一点青春,她可以离开他……可惜事实并不如此,事实是外面年轻貌美的小女孩多得一仙士一打,她有什么机会? 连我都没有机会,她有什么机会? 我放下茶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问。 “ 离开他。 ” “ 我不能够。叫他离开我,那比较容易,不是我轻佻,你们老夫老妻,好说话点。 ” “ 我们有孩子!你破坏别人的家庭! ”她提高声音。 大帽子。 我打个哈欠。“对不起。 ”我说:“真是不好意思,你们的家,早在我出现之前十年八年,已经支离破碎了。” “ 你不愿离开他? ”她喝我。 来了。 我摇摇头。 “ 你想清楚了?你莫怪我无情! ” 来了。 我说:“你可以走了。” 她忽然扬起手,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左颊发热。接着她也怔住了,退后一步,比我还害怕。 我并没有还手。我说:“你可以走了。 ” 我打开门,她急急忙忙的冲出去,我大力关上门。 她真粗鲁。 我想,真粗鲁。 我在浴间好好的洗一个脸。不,我不会回手,我不会是那种女人,动手打人。我怎么会那样。我必须承认打人是出气的妙方,但是出不惯手的人就是没有这种勇气。 我有点纳罕,她是怎么找到我家地址的。我想这大概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我连他们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我不认为有那种必要。 她打了我。我叹气,是我自己不好,我根本不应放她进门,我可以打九九九,我为什么要故作大方。丈夫是绝对不能同时共同享用的,她也有她的苦处。 而我呢,是否就此渡过我的一辈子?天天担心人家名正言顺的妻子来敲门,我忽然想出去跳舞,与别的男人一起吃饭。我想穿得漂亮一点,在街上逛一逛,惹点艳羡的目光也是好的。 但我只是觉得疲倦,我想睡一觉。 我把电话的听筒用脚踢开,我愤怒吗?自然,但我早巳料到这么一天,我丝毫不觉什么稀奇,为什么还愤怒?一切是我自己招惹的。 我把被子拉过头,心是醒的。 他没有这间公寓的锁匙,因为我没给他。今天我很高兴我没有给他。不要把一切都交出去。我愤怒的想:这世上你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最后我睡着了,连心一起呼噜呼噜。梦中觉得好笑,一个人捱过耳光之后居然还可以大睡,你实在很难找到比我更冷静的女人。 他大声按门铃时我才起的床。他的手指没有离开过门铃,我在防盗铃中看到是他才开门。 “ 你在干什么? ”他气急败坏的问。 “ 睡午觉。 ”我说。 他端详我半晌。凭他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已经了解适才发生过些什么事。 我淡然问:“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你以为我会自杀?我不会的,你放心,我热爱生命。 ” “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上门来。 ”他说。 “ 我倒是知道的,可惜她出现得稍迟一点。 ”我说:“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你认为如何?”我反问。 “ 我不知道。 ”他握着我的手,把头埋在我手中,“失去你是我的损失。我从来没在你身上花过一个仙士,你对我实在是没话说。我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 “ 我不会离开你。 ”我说:“除非找到另外一个人。” 他抬起头,“为什么?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你可以有很多机会,何必跟着我蹉跎 ……” 我微笑,气忽然消了,我把他的手拿到唇边,我笑说:“我陪着你蹉跎的原因是我尚未遇到更好的男人。 ” “ 你不会离开我的。 ”他说。 “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说。 “ 我赶来看你,电话不通,我急煞了,如果你离我而去,我怎么办? ” “ 你? ”我笑,“你还是早上七点正起床,梳洗完毕,送孩子们上学,然后上班,跟我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如今的商业社会,你必须明白一句话:nobody is indispensable。 ”我拍拍他肩膀。 “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肯与我离婚? ”他问我。 “ 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说:“她要赌这口气。” “ 她打了你什么地方? ” “ 忘记它,老提着干什么? ”我笑,“又不是体面事。” “ 你可以打回她。 ” “ 我不会满足你,亲爱的先生!两个女人为你打架,是你毕生的愿望? ”我转头问。 “ 我可以补偿什么? ”他抱歉地问。 “ 什么也不用 ── 呵,当然你可以买一只钻戒给我作为补偿。”我抬了眉。 他尴尬地笑,隔一会儿,他难过的说:“你不再尊重我了。 ” 我不出声。燃着一枝香烟,缓缓地吸一口,喷出来。我并不在公众场所抽烟,也不常抽,在这种太刺激的下午,我需要一枝香烟来镇定神经。 “ 要喝点白酒? ”我问:“我有‘莱士令’白酒。” “ 不,谢谢你。你已经为我做得太多。 ”他有点惭愧。 “ 没关系。 ”我是自费的情妇。有些女人就是这么贱,像我这样。 “ 我们今天出去吃饭。 ”他说:“你喜欢哪里?天香楼?嘉蒂斯?” 我说:“这是没有必要的,你不需要来不及地对我表示歉意,我会明白。今夜我们哪儿都不去,坐在家里休息。 ” 我们真的哪儿都没去,我装得像没事人般。真是伤心,早十年八年,如我有现在的聪明智慧,真可以找到比他好十倍的男友,但是那时候除了青春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有听过这个故事吗? 一个男人跟他的情妇与妻子坐船,船沉下去,你猜他救妻子或是救情人?他救了妻子,因为“我的情人会得了解 ”。 我可是一点也不明白他。而我不想明白他,一个人要明白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他来得很自由,我们有时候也吵嘴,但很快雨过天晴,这样的关系连系了一整年,我们已习惯对方,忘记当初怎么会在一起,怎么可能维持了这么久。 我全忘了。星期六与星期日他多数没空,陪孩子们看足球游泳看戏。我曾笑说:“看样子我还可以找一个周末情人。 ”我不是说笑,如果找得到,我会得找。我们互不拖欠,他唯一为我做的事是早上来接我上班,这不算是很好的服务吧。人家的男朋友是付房租供应三餐饭的。 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离婚男人,跟离婚男人在一起,自然要有做“周末寡妇 ”的心理准备,这我是知道的,他妻子并不常居香港,她游离在欧美间花费她所剩无几的青春,他让她这么做当然有他的原因,他们一定是经过妥协的,一切像做生意一般,立有合同。 过几天他的妻子又找上门来。这次不是家,而是我公司。我很惊异她知道我有这么多,我正在与女秘书忙一件工作,看到她,第一个反应便是请她坐,隔了好久我才有空回头问她:“什么事? ” “ 你这么忙。 ”她低声说。 “ 是。 ”我摊摊手,“我得养活自己,不做不行。” 我把办公室房门稍微掩拢一点,我怕女秘书听见我们的对白 ── 马上会传播得一整间公司都是闲言闲语。 “ 你今天有什么事? ”我叫了杯茶给她。 “ 我们大吵架,他已经不住家里了。 ”她说。 “ 哦。 ”我说:“我并不知道。” “ 当然你是知道的。 ” “ 不! ”我也提高声音,板着脸:“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我不知道。” “ 那么他在哪里? ”她又压低声音。 “ 你应该知道,你是他的妻子,你们住在一间公寓中。 ”我一边签署文件一边说话。 “ 他要与我离婚来娶你。 ”她说。 “ 是吗?他还没向我求婚。 ”我冷冷的说。 “ 他没有钱,他没有财产,他花的都是我娘家的产业。 ”她瞪着我。 “ 这与我有关系吗? ”我反问。 “ 我在告诉你,如果他离开我,他什么也没有! ” “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什么也没有送过我。一年内他连衬衫也没送过我一件。他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一点也不担心,只要我大老板每个月发薪下来,我毫不介意。 ” “ 他没有在你家中睡? ”她说。 “ 没有,永不。 ”我说:“你去别处打听。这是大伙儿办公的地方,对不起,我没有空陪你太长的时间。” “ 他天天来接你下班, ”她问:“是不是?” “ 不是天天,只当他有空。再见。 ”我站起来。 她忽然哭起来。“我需要他,我要他回来 ……” “ 那么你去告诉他, ”我说:“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 你帮帮我忙 ── ” “ 看,我现在要上三十一楼股东办事处去开会,你可以留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但当我再下来的时候,我不要再看见你, ”我指着她说:“你听清楚没有?” “ 你偷别人的丈夫,你 ── ” 我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室外的女秘书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我可不怕这些,她再撒赖也不能像泼妇,不然更得不到同情,她现在需要的是同情,众人的同情,社会的同情。她要别人知道,她现在扮演的角色叫“弃妇 ”,我扮演的角色是“狐狸精”。老天,跟扮家家酒一样。 开完会我下楼,她已经走了。 我打开“小王子”其中一页。狐狸问小王子:“你的星球上有猎人吗? ” “ 没有。 ” “ 有没有鸡? ” “ 没有。 ” 狐狸叹曰:“呀,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瞧,猎人捕我,而我捕鸡。每一个猎人都一样,所有的鸡也一样,最后我有点疲倦闷厌。 ” 我微笑,真的,打个呵欠。 或者我应该离开他,只因为我厌闷,再一次我应该出外探险,看看新世界还有些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吃着自己的饭,住着自己的房子,穿着自己的衣服,我怕谁? 电话铃响了。女秘书接听。“谁?哪一位?哦,是。 ”她对我说:”是吴先生,叫查尔斯。 ” “ 我听。 ”我说。 查尔斯在那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去跳舞 ── ” “ 今夜。 ”我截断他说。 “ 星期六夜。 ”他说。 “ 不, ”我坚决的说:“今天,今夜或永不。” “ 为什么要今夜? ”他嚷起来。 “ 你到底来不来接我? ”我喝问他。 “ 姑奶奶,来,我马上来。 ” “ ok。 ”我放下电话。 (“猎人捕我,而我捕鸡。每个猎人都一样,所有的鸡也一样,最后我有点疲倦厌闷。 ”) 但是我们都得继续下去,一个个圆圈,兜过来兜过去。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与他第一次约会是怎么样的?我们也是这么开始的? 我离开一个姓张的大学生,他回去加拿大老家,写情书早已不是我的专长,于是渐行渐远渐无书,很自然的,另外选一个。我选中他,因为他比较有诚意,但是现在事情变得太复杂了,我不高兴陪他妻子演戏,她可以再度拥有他,而我,我要退出场略事休息。 查尔斯来接我。小小的日本车,埋怨我住得太远,他不懂走那条路,我一整夜打足二十多个呵欠,老实说,我是疲倦了,早上七点半起的床,连续十多个小时挺着腰坐办公厅,你去坐坐看。一早就垮下来。 查尔斯抗议,“你心不在焉。 ” “ 是的。 ”我承认,“我疲倦,因为我年事已高。” 他笑,“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 男人都喜欢我。我所需要的却是一张实实在在的饭票。男人们可以省回他们对我的喜欢。 “ 查尔斯,你会跟我结婚吗? ”我问他。 “ 你?你又不想结婚。而且你是有男朋友的。 ” “ 谁说我有男朋友? ”我质问他,“有男朋友,我还自己辛辛苦苦的做工赚钱?” “ 谁养得起你?养得起你的人你又不喜欢。 ”查尔斯说:“你不见得肯嫁我,你稀罕我什么?” “ 如果你疯狂的爱上我,像嘉洛琳 蓝勃夫人爱上拜伦那样,我或者会嫁你。”我说。 查尔斯说:“很难了。这年头,谁还为爱情要生要死的?不可能。喂,别喝太多的酒。 ” “ 你们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我说。 “ 你的酒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 “ 查尔斯,你肯做我的情人吗? ”我问他。 “ 求之不得。 ”他说:“求之不得,但等你清醒一点的时候再说,你喝得太多了。”他一直不让我喝酒。 他扶我进小小的日本车,我靠住他的肩膀上,我说:“查尔斯,你知道吗?你的肩膀实在不坏呢。 ” “ 我的天。 ”他笑说:“叫我拿你怎么办?” “ 没有怎么办。 ”我说:“我们已是老朋友,熟不拘礼。” “ 你是一个危险的女人,一不小心爱上你,后果堪虞。 ”他开动小车子,“而且做我的情人,条件是你不得再与旁人来往。” “ ok,一言为定。 ”我说。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驶着,我们开谈判讲条件。 “ 你周末可要陪我, ”我说:“我们到山顶与浅水湾,一起打网球跳舞看电影。” “ 那自然。 ”查尔斯说:“每双情侣都这么做,不是吗?”他拍拍我肩膀,“放心。 ” “ 接送我上下班。 ”我说:“一定要。” “ 自然自然,这又不费吹灰之力。 ”查尔斯答。 “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问:“明天?” “ 明天。试用期三个月。 ”他说:“你明白?” 明白。我很明白。有一件事是不值得庆幸的:查尔斯没有妻子。将来要离开他,可得费一番唇舌,没有借口,然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个女人可不能没有情人,女人本身一向没有存在价值,难得有个男人在她身边,日日夜夜告诉她有多美多能干。查尔斯等侯这个机会有很久了吧,现在他得到了。 查尔斯之前,是这个有妻室的男人,在这个男人之前,是个大学牛,他在八千哩外写信回来:“ ……请保重……”这种话谁不会说呢?殷勤的叮嘱,但是对我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帮助? 情人是情人,可以换的,不比丈夫,丈夫不能换,即使换了还遭旁人非议。 我下好决心要摆脱他,心中拟好一篇讲辞,我将晓他以大义:“你是有妇之夫,将以家庭为重,免得孩子们无辜地受心灵上的打击 ……”诸如此类,你知道,小说里常见的字眼,他会明白的。在三天内他会忘记我,顶多三天。 是的,有时候转变一下环境也是好的,至少现在周末有人陪我到路上逛逛。我茫然地想,是幸还是不幸呢。我实在还不知道。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第三者 我不喜欢外国女人,可是见到安琪的时候,倒也吓了一跳,毕竟像安琪这么美的女孩子是少有的。 那一日她打曲棍球回来,金褐色的绉发长长的拂扬,灰绿色的眼睛,薄嘴唇是米色的,黑色毛衣,黑色短裤,大腿圆滑。那么寒冷的下雨天,空气几乎要凝成雪珠。 她把曲棍球柄放在脸边,她说:“我的名字叫安琪。” 文珊看也不看她,文珊跟我一样,不喜欢外国女人。 她坐在莲花欧罗巴里,开动了引擎。我坐进去,轻脆的关上门,文珊把车子开走。她一边闲闲的说:“我最喜欢听玻璃纤维车门关上的声音。” 我只是笑笑。 她问:“那是谁?” “ 谁是谁?” “ 那个女孩子。” “ 她说她是安琪,恐怕是安德森的女儿。 ” “ 尊路易安德森?”文珊问。 “ 唔。” “ 她很漂亮。洋女人什么都好,就是脏,不洗澡的,宁愿天天喷香水,有臭味,挤在电梯里真不好受。 ” 我转过去笑道:“外国男人呢?” “ 我怎么晓得?”文珊板着脸反问:“我几时轧过洋姘头? ” “ 生气了?” “ 当然生气,这简直是侮辱。 ”文珊说。 我低头不语,文珊是最聪明的,她曾经与人说过:“我在公众场所:永远不与外国男人单独出现。”那意思十分明白,私底下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还是可以的。据我所知,她对外国男人不感兴趣,外国男人却太喜欢她,她长得美。 作为她的男朋友,我是十分幸运的,我们订婚的时候,多少人羡慕。文珊长得高,身裁好,她的脸很小,眼睛杏形的,却很大,细长的鼻子,头发漆黑,剪得很短,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中国女孩子,她晓得自己长得美,所以看不起很多人。像她这样的人才放在香港也是少有的,何况是在外国。这点她也晓得。 她不喜欢安琪,因为安琪也这么的美,而且安琪在牛津念西洋历史,父亲是一个名教授,最重要的是:安琪比她年轻很多。 文珊最大的毛病是脾气不好,说话经常的直截刻薄,听不惯的人简直一句也受不了。文珊的朋友是少之又少的,她不觉得这是一种损失。 有一日开同学会,她就跟人吵架。一个马来亚籍的会计师说华人讲英文讲不好是无关重要的,因为“外国人也不会说中文 ”。仿佛是很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马上晓得这个人有麻烦了。 果然,文珊站在他身边要比他高半个头,她低头看他一眼,蔑视的笑一笑,气焰万丈地说:“话不能这么讲,外国人不会中文,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要到中国人的地方去,他们不会说不要紧,可是你们却要来读书,说得不好行吗?尤其是你们马来亚人,高兴的时候做中国人,不高兴的时候变马来土著,斗大的中文字也识不到一箩,你们有什么文字是说得好的? ” 那又黑又黄的男人马上走开了。 文珊对我说:“触霉头,碰到这种人。” 我不以为然,“你怎么跟这种人见识,他们懂什么!让他们去无耻好了,广东人说,把人家的儿子教会了,自己的儿子没饭吃。 ” “ 我看不顺眼。” “ 中山先生再来革命一次,也革不掉这种人的命,没了这种黄面孔,外国人岂不是太失望?他们是天生漫画里的华人,传统的。这种人香港又何尝没有。 ” “ 你是出了名明哲保身的。 ”文珊不满。 “ 咱们什么年纪了,还这么愤怒干吗?文珊,你那锋芒也该收一收,不然怎么做主妇养子女? ” 她不响,这是她天生的本事,要她放弃拿手好戏,毕竟是有点困难的。 娶老婆真难,这样的女孩子难以驯服,娶个马马虎虎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不十分愿意劝文珊,她听了不开心,我也觉得伤精神,但是这一次这样 …… 其实文珊的外国朋友很多,安德森也是她介绍我的,她说跟安德森他们在一起少受点气,反正是酒肉朋友,嘻嘻哈哈,与华人在一块儿就划不来,反正这些黄种人也不懂红楼梦,反而是洋人有礼貌有幽默感。 我不反对文珊这种思想。反正她自从离开原有的一班朋友之后,就脾气暴躁,不得人缘,我是了解她的,然而那些新界同胞,程度差的学生,打工的华人看见她就满不是味儿,不过这不要紧,她很少见这些人。 最近文珊心情好得多,因为快要回家了。 可是我们忽然看到了安琪安德森。 安琪在某些方面是与文珊很相似的,骄傲虚荣似孔雀,目中无人,长得美。安琪不见得看得起东方人,她去过一次香港旅行,印象是“脏 ”,常常嘲弄地提着,我与文珊都下大理她,她太年轻,她不会明白的。 安琪不喜欢文珊。有一天她父亲请我们上门去吃饭,安琪整个晚上都没跟文珊说话,外国人讲究礼貌,这不是应有的行径。 她坐在我的身边,与我瞎七搭八的胡扯。 安琪说:“你不像中国人,中国人都是小眼睛,厚嘴唇,矮个子,腿一点点长,看见好看的女人鬼鬼祟祟,头上都是油。 ” 我不去理她,只是微笑,拿着茶喝,安德森太太做红茶做得很香。 安琪年轻貌美,眼睛透明,全神灌注地看着我,瞳孔随强光缩小,转在暗地里马上放大,像一种猫,美丽的野猫。她的头发纠缠在肩上。 “ 那个是你的未婚妻?”她问。 我说是。 “ 在中国女人中她算是美的? ”安琪问。 我说:“你有眼睛,你应该看得出来。即使在这里,她还是个美女。” “ 美丽只有皮肤那么深。”我微笑着,“安琪,你在说你自己吗? ”她笑了,“但是她年纪可不小了,是不是?廿七,廿八?” 这小女孩子咄咄逼人,我恁地命苦,未婚妻这个样子,朋友又这个样子,长得那么美,却没有一点柔和的感觉,一点不明白含蓄之道。女人千万不要像太阳,女人要像一块玉,光是晶莹、悦目、舒适的。安琪不懂,可以原谅,她是外国人,她年轻,但是文珊 …… 我隐隐觉得是错了,生命那么长,我真的可以适应文珊,文珊真的也可以适应我?真的? 安琪与我说话,文珊的眼睛可没有放过我。她讨厌安琪,简直已到了极点。安琪不是看不出来,她因此更洋洋得意,我变成了她俩斗法的工具,心中十二分不自在。 文珊乐得大方点,她的身份,她的年龄,她应该不去加以理睬,但是她却瞪着安琪不放。 安琪更挑拨地问:“你喜欢外国女人?” “ 好的人,谈得来的人我都喜欢。 ” 她笑,“我喜欢你。” “ 谢谢你。” “ 我也喜欢你的未婚妻。”她说着眼睛瞄向文珊。 我看着她,她深明做女人的奸诈,而且年纪轻轻,全部功夫都用上了,口不对心。 后来文珊便与我大吵特吵。 我说:“文珊,我是不会看上这种女孩子的。” “ 那么你为什么整夜与她说话? ” “ 文珊,她只有十八岁,与一个孩子计较做什么? ” “ 孩子?那卅六b的胸脯可不是孩子! ” “ 文珊,我与你说过多次了,有很多人是不值得说那么多的,你怎么老不听?别叫我为难好不好?以你的水准,早该脱离那种心病了,你吃什么醋?你不相信我? ” “ 你从来不向着我一分一毫,我老了,才廿多岁就老了,凭这种人睬到我头上来也应该的。 ” “ 她并没有踩到你头上来。 ” “ 好,我们两个人合不来,我们解除婚约好了! ” “ 文珊,这种幼稚病你不改一下,你是不会有幸福的。 ” “ 我不跟你在一起,也许才是幸福呢。 ” “ 你太斤斤计较了,文珊。 ” 她把手上的婚戒退下给我,这就是短短争吵的结果。 文珊不止把婚戒抹下来几次了,凡是有什么不如意,她就把戒子还我,非常的戏剧化,非常的潇洒,等到气过了,又拿回去。 我有点厌倦,我对她说:“文珊,你想想清楚,大家都不是孩子,不要老是拿婚姻开玩笑。” “ 谁开玩笑?”她怒气冲天的走了。 在她面前,简直做不了男人。 两天、三天,她没有来见我。我已经被她训练成习惯,她不找我,我不会去找她,免得自讨没趣,未婚夫妻弄成这样,横竖有什么味道?我爱她吗?还是她的美貌使我胡涂起来? 她没来,安琪却来了。 她劈面便说:“你未婚妻与你吵架了?” “ 没有的事。”我惊奇消息竟传得那么快。 她笑,“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她的脾气很坏,是不是?我们都知道。” “ 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什么? ”我顾左右而言她。 “ 孩子?”她在我面前来回走一次,展示了她的身裁,她女性的天赋。 我微笑,“你们的身体长得太快,头脑发展太慢了。” “ 你说我没脑袋?”她反问。 “ 我说你不成熟,不是读书的脑袋,谁不晓得你在牛津? ” “ 中国人,你真的令我迷惑了。 ”她笑。 我还是微笑,她们这一代连虚伪也不会,过一阵子她就快要叫我支那人了。 但是安琪长得好看,她在我的书房里常常一坐便好几个小时,只要她不出声说太多的话,我并不讨厌她,没有一个男人会得讨厌一个美丽的少女。我无论怎么样的看她,她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时候梳成辫子,紧紧的羊毛衫,玻璃珠一般的眼睛。 文珊并没有来找我,在这一段期间,偶然我也与安琪出去看场电影,吃一顿饭, 她究竟还是个小孩子,开心得不得了,我并没有爱上她,那太危险,我与她保持很客气的距离。 文珊大概也听见这种消息,她不与我联络,我正要趁这段时间好好的把我们之间的关系从头想一想。我们是怎么样订婚的?只记得在中国同学会认得了她,天天打电话给她,一天好几次,只不过为了听她的声音,当时追求她的人是多的,只是哪里有我这么死心眼,于是她被感动了,即使是最漂亮的中国女孩子,也还是寂寞的,她与其他的人疏远跟我来往,不到半年,我们很自然的订了婚,订婚之后当然是结婚,我到这时候才渐渐发觉文珊的难以相处。 或者我是个挑剔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或者是。但是妻子是放在家中的,我愿意对她好好尽责任,同样地我也希望她尽到做人 家太太的职责,文珊看样子是不甘心在家做低伏小的,或者隔几年可以,目前时间不对。 我应该怎么跟她说呢?叫她等?或是我默默的等她?她会暴怒, ─ 定的,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坏脾气的女孩子,我不是怕与她吵架,只是这样子闹下去,我们两个人的一辈子岂非就完了? 到半个月过去的时候,我去找她,她同屋的小姐说她很忙,常常到半夜才回去, 最近很难找到她。我留个字条给文珊。 那位同屋的小姐很客气,她个子纤细,皮肤相当的白,留我吃茶,我心不在焉的道谢,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然后便告辞了。 回到家,安琪在等我。 与她聊天倒也是妙趣横生的。 她说:“我以为你与未婚妻同居。” 我说:“那么快同居,未到结婚就先腻了,我倒不是有那种道德观念。” “ 你怕腻?”安琪问。 “ 是的,我不相信自己。”我说。 “ 你会对我生厌?”安琪大胆的问。 我说:“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怎么会腻?谈不上这问题。” “ 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说话难以捉摸。 ”安琪说。 我笑。 我独自开了电视,震天价响,看得非常有乐趣。 我递咖啡给她喝,她转身拉住了我的手,我看见她手腕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金色的汗毛。 安琪说:“我有时候真希望嫁给一个能干的中国人,带着我到处跑,走遍东方。” “ 是的,然后在不如意的时候跟他离婚,是不是? ” 安琪白我一眼,“你这个人!” “ 东方人不一定是傻瓜呢,我们顾忌也很多。 ” “ 你肯不肯跟我到香港走一次? ”她挑战似的问。 “ 安德森小姐想去香港,何必要我陪去? ” “ 你小器那张来回机票?”安琪问: ”男人都是小器的。” “ 倒不是如此,对你的身份不好,对我的身份也不好。 ” “ 你很自爱。”安琪眨眨眼,她撑着腰,“心肠也很硬。 ” “ 做一个乖孩子,你将来会发觉我是你的好朋友。 ”我拍拍她的肩膀。 就在这个时候,文珊进来了,她有锁匙可以开启这屋子的大门。 她显然是接到我的字条就来的,见到安琪,先是一怔,脸色渐渐变得非常难看,她坐下来不出声。 安琪巴不得有这种场面出现,兴奋得眼睛闪闪生光。我又叹口气,这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 文珊问我:“你找我?什么事?”她自己倒了咖啡。 “ 很久没见你了。”我说:“不晓得你怎么样。 ” “ 我很好。因为这半个月不见面,我反而觉得轻松,你觉得如何? ” 我不敢说轻松,见不到文珊我是想念她的,但是见了面,又没有一句半句好听的话,令人失望。 她说:“也许我们在一起是一个错误,这样也好,大家有机会想一想,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放弃这段感情我不舍得,有时候男人不够女人狠心。 安琪在一旁“啧啧”有声,她说:“嗳,说话用英文好不好?我听不懂中文,多么不礼貌。 ” 文珊正眼也不向她看过去,喝完咖啡,便要告辞。 我拉住她,“文珊 ── ” 文珊看了我一眼,她说:“我还有事。” 她走了。她懂得我,她晓得我不会把安琪放在心内的,由此可知安琪的出现不过是个借口,我们之间是淡下来,冷下来了,一段感情的死亡,我难过的很。 她走了以后,安琪哼一声说:“她以为她是谁?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忽然烦恼起来,我说:“安德森小姐,廿一岁以下的人该早睡早起,你快快请回家休息吧。 ”一阵风似的把她赶回家去。 外国女孩子有这样好,她们皮厚,不介意的。 第二天便有人笑我够艳福,一个黄皮肤的未婚妻,一个白皮肤的女朋友,都是顶尖儿的。 可是我有好几天拒绝安琪来我家。 我去找文珊,事情要说个明白。 文珊又不在家。以她这种人才,是不愁没地方可去的,她同屋的 那位小姐仍然在打毛线,只是她招呼我。 她说文珊很快就会回来的,请我坐一下。 我与她攀谈起来,知道她是广东人。我一向不喜欢广东人,她而且皮肤那么白,根本不像广东人!说话倒是很得体,非常婉转。 等到晚饭时刻,文珊人没回来,电话却来了。 我去听,她说:“如果有重要的事,我一小时内赶回来,你与美君谈谈。” 我发觉我的无礼,不知道那位小姐叫美君,我根本不曾请教过她的名字。 她做了火腿蛋三文治给我吃,还有一杯香喷喷的可可。肚子饿了,又冷,吃得非常香。她生起火来,顿时满室生春。我发觉她话不多,可是脸上总是隐隐约约的一个微笑,鼓励别人对她说话。因此不禁多向她看两眼,她脸却红了起来,我忽然得到这一点温柔,非常的感动。 以前我好象从来没有注意过文珊有这么一个同住的小姐,就算注意了也不会有时候与她说话。 隔一会儿文珊回来了,穿长靴子,窄脚裤,大红大绿的厚毛衣,那打扮就像中国北方的马贼,再加一只长斗篷,她是非常抢镜头的。 我说:“我等你好一会儿了,多亏美君招呼我。” 美君只是微笑一下,便避到房间里去,我觉得她非常的女性化。 文珊说:“你来有事?” “ 我们的事,算怎么样?”我说:“不能这样子下去。 ” “ 你急于要获得自由?”文珊点上一枝烟。 “ 你怎么越来越火爆了?”我看不过眼。 “ 话不必多说,现在我无论做什么,你当然不会看得顺眼的,你现在对金发蓝眼的妞儿有莫大好感。 ” “ 有这种事,叫我天雷打死! ” “ 我们好好的说话,行不行? ”文珊问。 “ 是你先开头吵的。”我说。 文珊说:”我是这么想,我们的订婚是失败了,不能拖下去,趁我还年轻 ── 女人的青春是非常重要的,这点你一定明白,我们不如分手,那只戒子早还给你了。 ” 我不出声。 文珊说:“我们的个性合不来,你这个人没有冲劲,什么都不温不火,我处世的方式不一样,咱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不是你气死,就是我急死,相信你是明白的,这一段日子我不是不珍惜,但是咱们没有抱头痛哭的时间,相信也没有这个必要,你必然是赞成的。 ” 她说话像爆米花一样,快而爽,我知道是一点挽回机会也没有了。 我摇摇头。我需要的妻子,不是她这样的。 “ 可是你有安琪安德森了,她很看得过去。 ” “ 你误会了,我不会喜欢她的,她只是一个孩子,而且个性也不好。 ”我淡然的说。 “ 咱们还是朋友吧,是不是? ”文珊问。 我反问:“你要我这么一个朋友来干什么?” 她苦笑。 过了很久很久,我们两人对坐着,我忽然有点伤感,这次如果离开这里,不知何时可以回来?我把那只戒子套在手指上转来转去。 可是美君自厨房捧出了宵夜,好香的鸡粥,文珊仿佛吃惯似的,也不道谢,我也只好没有表示,三个人坐在那里吃,我添了三碗,有的时候只要吃得下,天下没什么大事。 美君默默的微笑,有点洞悉世情的样子。 我帮她收拾碗筷,拿到厨房去洗。 她轻轻地说:“你知道,文珊就是脾气不好。” 我不响。 那夜我告辞了。 到家我把戒子丢在抽屉里。 我做人是四平八稳的,照常去学校,照样过着日子。安琪安德森多次在门外等我,我待她异常冷淡,因为心情不好,我无暇招待任何朋友,安琪不是笨人,她怎么会浪费她的青春在我身上,所以隔一阵子就不来了,我着实过清静日子。 时间无法打发。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最大的尊敬便是把所有的时间奉献出来。文珊不会那么爱我。 临到过中国年的时候我上街买点罐头,无意之中却碰到美君。 她微微笑:“还记得我吗?”声音非常的柔和。 我惊喜地说:“美君!真是,怎么说这种话。买菜?这么多的东西,打算干什 么?” “ 做个火锅。” “ 请朋友?” 她难为情地说:“我一个人也得吃呀,火锅比较方便,把食物切切片,煮熟了便吃,十分方便的。” 她是说她没有男朋友。 “ 那么我来如何?”我把罐头又放回架子上。 “ 哦,文珊到荷兰去了。”她说。 “ 是吗?” “ 她搬到别的地方住了,你不知道吗?我正为找房客的事烦恼呢。 ”美君看着我。 “ 她还好?我一直没见到她。 ” “ 很好。” “ 你呢?”我问她。 “ 我也很好。”她说:“过年是不是来吃火锅? ” “ 当然,你要怎么样的房客,我替你打听打听,我们年三十夜见。 ” 当时在超级市场别过。回到家才想到这小女人的可爱,处处为别人着想,可是还是十分大方的请我去吃饭,她很能做点菜,上次吃过她的粥也没有回去谢她。 我在小年夜出去买了很大一盒糖果,一条羊毛围巾,很高兴的到她那里去。那幢小小的房子我来过多次了,都是为了接文珊。 开门进到屋子,客厅家具换了样子,耳目一新,我把礼物递上,美君向我道谢了。 她说:“我还以为你带女朋友同来呢。” 我很意外,“女朋友?我与文珊分开了,你是明白的。” “ 我是说那个叫安琪的外国女孩子,长得好美。 ” “ 她呀?她怎么能算?她是好强爱胜的,存心与文珊过不去,文珊与我没瓜葛了,她也就没兴趣,你真是,今天我特地来吃一顿,也为了来看你,上次打扰你,我都没谢过。 ” “ 何必这么客气,都是朋友。 ” 那一日我吃得像白痴,饱得腰都弯不过来。 我约美君去看一部电影,在电影院中黑黑的,我忽然觉得身边有个人真是十分可靠,尤其是美君这样的女孩子,温柔的、平易的,永远那么舒服。 那夜我送了她回去。 过几日我知道同学的妹妹找房子搬,便把这女孩子介绍到美君那里去,她非常的高兴,当下就讲好房租,两人合住,她不住的谢我。 我老毛病又犯起来,天天打电话给美君,只说一两句话,喜欢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给我一种安全感。我知道美君没有男朋友,我可没因此轻视她。 我们进展得很好,客客气气,舒舒服服,周末总是在 ─ 起,美君有很多内在的好处。 不久我们在一起时,又碰见安琪安德森。 安琪笑说:“你选了她?眼光一个比一个差。” 我忽然恼怒了,“你听着!安琪,如果你不闭上尊嘴,我给你一个耳光!你这个讨厌的女人!” 她原是说贯笑的,没想到我忽然翻了脸,她就不晓得怎么下台,僵在那里,差点没哭出来。 我转头就走,把美君带跑。 美君说:“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笑咪眯的。 “ 洋女人最讨厌。”我说:“老也可恶,小也可恶。 ” 美君只是笑,“我们到什么地方去?这样走了出来,饭都没吃。” 安琪跟文珊都想赢,我不介意,安琪不会输,不用我费心,她们是半斤八两,但是美君不一样,她不是对手,我得保护美君。她实际上是不是对手?我也不懂得,我只知道美君才最聪明的女人。 我们在路上散着步,一直走着。我在想,复活节快到了,是不是可以 向美君求婚呢?结了婚才回家,先向父母报告一下,把照片寄回去。 我看看身边的美君,她也看看我,她的笑容是那么漂亮满足,看来我们两人都是快到岸了。我并没有降低我的要求,事实上美君正是我所要的妻子,可喜的是她也有同感,这就是缘份了。 我拉紧她的手,这时候天下起微雨来,我说:“如果没有你,走在这种路上,是多么的凄凉呢?我一定会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但是现在跟你在一起,你伴在我身边,这番情景又十分浪漫,是不是? ”话是肉麻,却句句是真。 美君只是微笑。 〔完〕 亦舒短篇小说集《宝贝》之 翡丽琶 莉莉唤大伙儿去喝咖啡。 我笑说:“我需要一个男朋友,能付账的那种。否则咱们天天去喝这喝那,一下子就穷了。” 有什么意思呢?一桌女人,居然找不到冤大头来付账。女权独立。到底还是女人,走不进男厕所去。 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闷。 她们都喝混合酒,我吃冰淇淋,我已经很胖很胖,但是当肥瘦没人关心的时候,你不会介意多吃一点。 我们说说笑笑,一下子到十二点。 莉莉推推我,她说:“那边有一桌男人,直盯着我们看。 ” 我问:“你要怎么样?叫他们过来坐台子?” 莉莉:“不不,他们直瞪着你看。” 我说:“算了,算了,来,付账走吧。” 我们结单子,站起来走。五个女孩子当中有五个穿牛仔裤,有什么好看?男女难分。 走到咖啡厅门口,她们叫我开车送她们同家。我说:“我累了,各自散会吧。 ” “ 不去你家喝酒?”她们问。 我说:“宋氏俱乐部打烊了,恕不招待,下次请早。 ” “ 别这样好不好?”她们大嚷。 但是我笑着挥挥手,告辞。 我一个人住一层公寓,她们常常带着酒来喝,所以昵称我的家为“俱乐部 ”。 我到横马路找我的车子,一张告票夹在水拨上。 “ 狗屎!”我?。 “ 抄了不够十分钟。”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一个男孩子靠在一辆货车边,笑咪咪地。 他穿得很好,不像登徒,但是吊膀子不论服饰,坏人额头一向不凿字。 我并不怕他,因为他很年轻。 我不在意的开了车门。 “ 小姐。”他走过来。 我迅速坐进车内,锁上车门,摇下玻璃。 我问他:“你要什么?”一面打着引擎。 “ 你的名字,你的电话,你的地址。”他笑。 他有那么洁白的牙齿,那么亲切的笑容。 “ 看,”我说,“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 “ 我在咖啡店里已经看见过你。”他说。 “ 你坐在隔壁台子?”我问。 “ 是。” “ 跟我到这里?” “ 是。” “ 为什么?” “ 你跟我以前的爱人长得太像。” 我进排档,踏下油门,我说:“这话我听过三百次了! ” 他按住车头,“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我说:“你不让开我会撞上来。” 他无可奈何地让开,把手插在口袋中,我看他一眼,然后把车开走。 我很快忘了这件事。但凡有一张长得不错的脸的女人,都可以有机会碰到这种事。 直到我后来又遇见他。 我们原班人马去吃法国菜,我喜欢喝酒,从一坐下,血腥玛丽开始吃生蚝,然后是普尔萨斯白酒配青菜沙拉与龙利鱼,甜品苏芙利之后喝勃纳蒂汀,爱尔兰咖啡,最后是一个蓝带拔兰地。 莉莉说:“隔壁台有人对你笑。” 我说:“你有勾搭有情意结,男人不是盯着我们,就对我们笑。 ” “ 是真的。”莉莉说:“也许他们没见过喝这么多酒的女人。 ” “ 那么他应该开开眼界。”我没好气的说。 “ 看。”莉莉说:“他走过来了。 ” “ 谁?”我抬起头。 那里他站着,我愕然,当然记得他。这个吊膀子的人,他趋向前来,弯腰低声说:“十点钟,我在隔壁的咖啡店等你。 ”然后他很大方的向其他的女士点点头,回到自己桌上去。 莉莉问:“是谁?” “ 朋友的朋友。”我淡淡的说。 然后我们酒醉饭饱的散席,我把她们送回去,看看表,才十点钟。 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回家睡觉实在太早。 到咖啡店去转一转吧。 我推开咖啡店的门,就看见他坐在那里。 他见到我马上站起来,我过去坐下。 他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情叫我吃惊,太多的怜爱,太多的伤感,不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说。 我耸耸肩,“我们好像同时很喜欢这几间餐馆。” 他笑一笑,他是个很干净漂亮的男孩子,吸引人的是那两道浓眉。 我问:“是什么使你与陌生女孩子说话的?” “ 我并不见得天天与陌生女子谈话,你长得像我以前的爱人。 ”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没有她的照片?” “ 我们不拍照,我们把记录存在心中。” 我几乎觉得肉麻,但是他的声音平实得很,我不好意思笑。 “ 她现在怎么了?是患癌症去世了吗?” “ 她与别人结了婚。”他说。 “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 她不再爱我。”他很平静的说。 “ 你呢?仍旧爱她?”我问。 “ 不,我想念她,但是爱情来了又去,不再存在。我觉得你像她,可是我没有把你当是她,你明白吗? ” “ 真的那么样?”我诧异。 “ 是的。”他笑一笑。 “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 施扬名。”他说。 “ 是个好名字。”我赞:“我叫宋明媚。 ” “ 你好。”我们握了握手。 我问:“你的女友叫什么名字?” “ 她?”他说:“她有个很好的英文名字,我们叫她翡丽琶。 ” 我睁大眼睛点点头,“的确是,有个意大利十五匹纪画家叫法拉翡丽普丽琶,她英文名字是那画家的简称。 ” “ 猜对了。”他很高兴,并且笑,“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但是仿佛有点心灵相通。 ” 我笑,“说下定她是我的孪生姊妹,自小失散了,现在可以一家团聚。 ” 他也笑。 “ 你要喝什么吗?” “ 不要,谢谢。”我很舒服的靠在沙发上,“你是干那一行的? ” “ 我教书。”他说:“你相信吗? ” “ 为什么不?”我说:“你女友又是干什么的? ” “ 橱窗设计。”他说:“天天开了这部雪铁笼戴安到处跑。 ” “ 那是好车子!”我叹道。 “ 你干什么?” “ 我?我替政府做事。”我说了机构名字,“猜不到吧? ” “ 很好的工作。” “ 你忠诚的公仆。”我眨眨眼。 他笑,“你很活泼。” “ 呀,”我说:“活泼之艺术,弄得不好就成了十三点。 ” 他惊异地抬起头,“你这话,翡丽琶是说过的。” “ 你的想像,”我说:“我觉得我们不可能相像成那样,我对自己的身世很清楚,我妈只生我一个,我是一九五五年香港法国医院出生的,没有战乱,不会失散亲姊妹。 ” 他又笑。 我也回报他一笑,他是一个好人,并且深爱这个女子,懂得爱的人自然是值得尊敬的。 “ 我要走了。”我说。 “ 你的电话。”他说。 我想一想,“我把公司的号码告诉你吧,分机三十六。 ” 他记了下来,“谢谢你。” “ 你很受欢迎。”我说。 他送我到车子旁。水拨上又一张告票,我耸耸肩。 我开车回家,风吹到脸上,我感觉到寂寞,我不要一个人睡觉,无线电里幽幽怨怨的把抗议唱出来。 过两日他打电话给我。 他说:“我是施,是,后天有空吗?想请你跳舞,同学会举行一年一度舞会,是,请赏面,全是有正当职业人士,我们绝不抽草药,放心。 ” 我答应他去。我学会了探戈哈骚,非得去露一露不可,我不管观众是些什么人,反正我已经憋得太久。没有男朋友没有其他损失,只是完全失去跳舞的机会,而我喜欢跳舞,尤其是看过尊特伏泰的星期六狂热,更想跳。 我没有穿得很隆重。我也没有派对衣裳。 我穿了白。 施来接我。他的车很老爷很可爱,是辆福士,但是保养得极好。他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衫,一条灰色丝领带,正是我中意的颜色,那双黑色皮鞋有极薄的底,是巴利瑞士,我很被感动,他不知道他有多讨我喜欢。 舞会在大酒店跳舞厅举行,我跟他进场。 灯光柔和,他与我坐下来,我们叫了酒喝。 “ 整个厅包下来了?”我问。 “ 是的,”他说:“随便点东西吃,别客气。 ” 我刚想说些俏皮话,一个穿红纱礼服的女孩子迎上来。她在我额上一吻,我很吃惊,她却说:“翡丽琶,你好。 ”然后与拖握一握手翩然走开。 我错愕地看着施。 施微微一笑。 我才知道他不是说谎,不是故意吊膀子。 , 喝了一点酒,他请我跳舞。 在舞池中一个太太用手肘碰了我一下,我抬起头,她说:“翡丽琶,很高兴看到你。 ” 我点点头。我想说:我不是她。 一个男孩子见了我,笑说:“翡丽琶,你与施扬名终于言归于好了! ” 施只是笑。 我走离舞池,他跟我走到一角。 我问:“谁是翡丽琶?” “ 我以前的爱人。” “ 不相信我们有这么像。”我说。 “ 我也觉得奇怪。”施说。 另外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他说:“翡丽琶,巴黎不好吗?怎么回来了。 ” 我只好对他笑笑。 他又看了我一眼,“你的发型变了。你真善变,吃苦的是施。 ”他走了。 我的惊异使我无心再留恋在这个舞会里。 施看出来,他说:“我们走吧。” “ 对不起。”我说。 他苦笑,“开头我以为是我个人的想像,现在证明你们的确很相像。 ” 我与他离开舞会。 “ 你不急回家吧?”他问。 “ 不,”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我想喝杯啤酒定神。 ” 施笑了,他是这么温和的一个人。 坐定以后,我问:“我们说话都像吗?” 他摇头,“不,没有任何相像之处,只是样子像。” 我不嫌烦,“个子也一般高?身裁呢?” “ 都一样。” “ 我不相信跟照镜子一样。”我不服气。 “ 当然不,大致上相同就是了。”他笑。 “ 说来听听,愿闻其详。”我说。 “ 喂,你先把家中的电话给我。”他说。 我笑了。“为什么要认识两个一般相貌的女子?” 他笑笑,不答。 “ 她在巴黎?”我问。 “ 是。” 我觉得整件事很美。没有女人肯被说成像另外一个女人,但这是罕见的例外。 我说:“可惜这次没跳成舞。” “ 你喜欢?我们可以常常出来……”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我用手撑着下巴听,我很喜欢他。 我们开始经常约会。 那是很愉快的经验,忽然之间我脱离了女王老五集团,周末知道何去何从,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得到倾诉的机会,感情有了着落,我被关心被爱护,我甚至雀跃。 我昵称施为“路上勾搭来的男人”。 我认识了他的朋友,现在他们叫我明媚,他们知道我不是翡丽琶。 最好的是施,他也从来没把我当翡丽琶。 日子久了以后,我又开始怀疑是否真有翡丽琶这个人。 直到翡丽琶回来。 我们两人与朋友出去吃饭。 朋友忽然提起,“施,翡丽琶下星期回来。” 施抬起头,“是吗?” 我竖起一只耳朵,心啪啪剧烈地跳,表面仍然微笑,装作事不关己状。 朋友问:“她没通知你吗?我们都知道了,到时我们请她吃饭。 ” “ 好的,我与明媚也参加。”施说。 这件事像大石似压在我心中,透不过气来。 好了,真的那个要回来了,太阳一出,我这个影子还能不原形毕露吗? 但是看看施,他彷佛一点事也没有,我也只好按捺着,这是一个比赛演技的世界。 谁要沉不住气便算输了。 恋爱呵,很少没有波折,那里有这么顺利的事呢,一帆风顺的直驶往教堂。 每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会到施的公寓去小坐,星期天他到我处,宋氏俱乐部早结束营业了,相反地,我常到施氏会所去调剂精神,他那间公寓收拾得很干净,有很好的音响设备,唱片收集又惊人的美妙,常常一个下午就那么过去。如果他去打球,我就独自等他,逍遥自在。 我认为我爱他,我不是没有恐惧的。爱上了瘾,一旦失去了他,思念复苦,但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够抓住他,所以只好享受一天是一天。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天下的事笑笑就过去。 是五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下午。 我戴着耳筒在施那里听音乐,如痴如醉,一曲既终,才发觉电话铃响了很久。 我连忙去接听,“喂,”,我立刻说:“是施吗? ” 那边不响,隔好久。 “ 喂?” “ 我找施扬名。”一个女孩子。 “ 他不在。”我抱歉的说。 “ 什么时候回来呢?”那边问:“打球吗? ” 一定是熟朋友,我答:“是的。” “ 那么五六点钟一定回来了?”她闲闲地,“你是明媚吧,我能上来一次吗?我有点东西要交给施。 ” “ 当然当然。”我应着。 她放下电话。 我耸耸肩,接着听音乐。 没多久门铃响了好几下。 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白丝,头发梳上去,化妆适宜,微微地笑着。 我看见她那一刹那就知道她是谁。 她是翡丽琶。 因为…… 因为我们是那么相像。 老实一点说,她像我,但是她比我美得多,她较为细致考究,我是比较粗的版本,她是瓷我是陶。 “ 我能进来吗?”她说。 “ 对不起,请进。”我退开一步。 我不能不瞪着她看,因为我太诧异,两个人怎么可能如此相像? 翡丽琶开口:“他们都说施现在的女朋友跟我长得像,我还不相信呢。 ” 我坐下来,看着她半晌。 是像,又不像。 像我不穿高跟鞋,她是穿的。我不大化妆,她的脸上粉腻脂香。她的胸脯比我大。她的头发略呈褐色。她的睫毛没我的长。 她笑了。 我也笑。 “ 我替你拿喝的去。”我说。 “ 血腥玛丽。”她说:“番茄汁在厨房柜子第二格。 ” 好像她比我厉害。 我替她调了酒。 我问:“巴黎如何?” “ 还好。”她说。 “ 回来度假?” “ 嗯。” 她喝了两口酒,问:“你是如何认得施的?” “ 在街上。”我据实说:“他看见我,说他以前的爱人像我。 ” “ 呵?”翡丽琶笑起来,“你有什么感觉了,像蝴蝶梦中的雷碧嘉? ” 我看她一眼。我们并不像,像她自大而我并不,像她不留余地而我并不。 “ 要不要点心?”我问。 “ 如果有拔兰地卷,我不在乎。”她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向窗口。 施最喜欢吃拔兰地卷。 我走到厨房,拿出奶油,注进拔兰地卷,撒上碎杏仁。她站在我身后。 “ 唔……”她说:“香。 ” 她拿起一条放入口中。 她搽红指甲而我并不。我们是两个人。施说得对。 电话铃再响,我看她一眼,出去接听。那一刹那她是很有点妒念的。我拿起话筒,叹口气。 施的声音,“明媚?” 我说:“施,”我几乎求救般,“请你回来吧,翡丽琶在这里。 ” 施沉默一会儿,他说:“我马上回来。”挂上线。 我有点安心。我信任施,就算他的决定对我不利,我也信任他。 翡丽琶一直注视我。 我向她摊摊手,几乎像投降。 “ 当你的前任男朋友另结新欢,而新欢竟长得与你大同小异,你会怎么想? ”她问我。 “ 多么巧合。”我说。 “ 是吗?”她笑几声,“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很高兴,因为很明显,他未有忘情于我。 ” 我的胸口像是被人槌了一下。 “ 所以我来看看你,也看看他。”翡丽琶说。 “ 你不是嫁到巴黎去了吗?”我说。 “ 你的口气像移民局长呢。”她讽刺的说。 我只好闭上嘴巴。 “ 施好吗?他还在开那辆福士威根?”她问。 我不想与她吵架,我闭着嘴。 “ 你不喜欢我,是不是?”翡丽琶笑:“没有一个女人喜欢长得像别人。 ” “ 这并不是我的错。”我说。 门一响,施回来了。 我如释重负。 “ 施。”我说。“你回来就好,主人招待客人,我先走了。 ” 施诧异的说:“你为什么要走?” 我一怔。 施说:“你们还没正式被介绍呢,这是翡丽琶,这是我女朋友明媚。翡丽琶曾经一度与我很熟。明媚,你再去做一杯血腥玛丽给我。 ” 他顺手吃拔兰地卷,态度自然。 我到厨房去调酒。 出来的时候翡丽琶与施对坐着。 施说:“翡,夫妻要互相将就,你应该明白。” 我把酒递上去,变得无事可做。 施让我坐在他身边,拍拍座垫示意。 我感激他。 他真是个君子。 我静静的坐下来。 翡丽琶缓缓的说:“他们都说明媚像我。” 施的声调中有点意外。“是吗,像?你觉得?” 连我都一怔。 翡忍不住,“怎么,你倒说不像?” 施说:“外表是有一点,然而漂亮的女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一一高鼻子,大眼睛,我觉得你们完全是两个人。 ” 翡的脸色一变。 施说:“几时我下厨房,明媚做我的下手,我们把老朋友全请来聚一聚,翡,你一定要来。 ” “ 我现在有话跟你说。”翡沉下睑。 “ 什么话?”施恳切的问:“我们能够帮,一定帮。 ” “ 我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翡丽琶问。 我站起来。 施说:“我能听的,明媚全可以听,翡,两个朋友比一个好,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 ” 我鼻子发酸,眼泪冒到眼角。 我太快乐了。 呵施,我会一辈子爱你与被你爱。 翡丽琶说:“那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走了。” “ 翡,”施诚恳的说:“与我们联络,我们一起吃饭。 ” 她却”霍 ”地站起来,神气地踏着高跟鞋走到门口。 施只好替她开门。 她很肯定的一直走出去,并没有再回头。 老天呵,希望她不要再回头。 我记得她的脸色是煞白的。 我眨眨眼睛,侧头瞄施一眼。 、 施平静得很。 他说:“喂!再去做半打拔兰地卷来。” “ 是。” 在厨房的时候,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我完全放心了。 施在客厅中大喊,“我去洗个莲蓬浴,你原谅我十分钟。 ” “ 是。”我叫回去。 我到走廊照镜子,是的,施说得对,只有看第一眼的时候是像的,后来就不像了。我像她?不不。 我耸耸肩。 施穿着牛仔裤光着膀子走出来。 “ 明媚,来,让我们拥抱一下。”他说。 我笑着伸开双手走过去,与他拥抱。 他吻着我的唇。“怎么,我的点心呢?” “ 厨房里。”我说。 “ 我早就知道,现在不大肯肯伺候我了。我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结了婚该我替你提鞋了。 ”他一下又一下的拨着我的头发。 我微微笑着。 我不再想问,不再想知道,他与翡丽琶以前怎么样不关我的事,真的。 后来我们举行了订婚仪式,翡丽琶也来了。 很奇怪,客人们都觉得咱们两个人不像。 有人说:“分开来看很像,其实不是。” “ 明媚比较像小男孩。”有人咕咕地笑起来。 “ 明媚傻气,爽快。翡丽琶风情万千。” “ 但是到底什么地方像呢?是不是脸盆子?” “ 不不,是眼睛,她们有同样的眼睛。” 我耸耸肩。 但是我记得有一夜,当我走路边取车子的时候,有一个男子说:“你好像我以前的爱人。 ” 谁关心? 我所知道的是,我是他现在的爱人。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落阳道四号 他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赶瘪、矮小,貌不惊人,而且,没有风度仪态,半秃顶,眯着双眼。那种典型的广东小老头,六十余岁,咸菜色的西装,暧味的领带。 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个亿万富翁。 张啸鸣不止是亿万富翁,他的财产简直无可估计。 他差秘书来我写字楼,叫我替他装修一间屋子。 那个男秘书非常傲慢,他说:“你听说过‘梅园’?现在是张先生的物业,要完全重新装修。 ” 他把图则留在我办公室。 他说:“我是张啸鸣。”非常谦虚有礼。 我呆住在那里。 他说:“我听说你是最好的建筑师与室内装修师。” 我说不敢当。 他说:“我要重新修装‘梅园’,价值不论,时间不论,为求一个好字。” 总有一个宗旨吧?“维多利亚式?北欧式?中式?” 他沉吟半晌,“我也不知道。” “ 张 先生,这将很为难。 ” “ 我很明白。但房子不是我住的,我也拿不准主意。 ” 我忽然心头灵光一闪。啊,是金屋藏娇用的。 我点点头。 张啸鸣微笑。“我打算给女主人一个惊喜,所以要完全装修好才告诉她。” 我已经丧失了兴趣,非常惋惜。装修梅园对任何干这一行的人来说都是项挑战,但是为一个出来混的女人?这种女人有什么知识有什么品味? 我挂一个虚伪的笑容,“张先生,我一向代客装修房子,都是全权作主,客人不能随时参加意见,图样通过以后,恕不修改。 ” 没想到他一口应承,“是,那自然。这是艺术工作,不应受干涉。” 我又怔住。 “ 你知道欧洲二十年代的屋子? ”他兴奋地问。 我点点头,“‘黛歌’设计?” “ 不不不,别那么时髦,再回去一点,多年前的欧洲 ……s型爱侣椅……白色细纱窗帘,后织锦的沙发椅子,波斯地毯 ……老式水晶等,大花瓶中满插卡乃馨 ── ” 小老头的声音渐渐陶醉,仿佛在回忆什么,“很久很久之前,当屋子还有厅堂,还有风琴,还有图书室的时候 ……走马露台……” 我被他的语气溶化了,我温和的说:“是,我明白。多年前,上海法租界杜美路霞飞路有些屋子是这样打扮的。 ” 小老头青黄的皮色泛起红光,兴奋的说:“年轻人,你真聪明。是,一点不错。” 我同情地微笑。我明白。这老人想起多年之前,他在上海渡过的温馨时刻。现在他有钱了,想以财产的一小部分挽回时光的倒流。美丽的屋子,美丽的女人 ── 谁说金钱不是万能? 我说:“我会照做。” “ 年轻人,我不要红木家具,云石台面,鸦片床,地下铺垫子 ……”他还有不放心。 “ 我明白。” “ 我相信你。”他说。 “ 谢谢。”我说:“图样半年后我送上来。 ” “ 不用图样,你着手干吧。你是全城最好的,不是吗? ” 张啸鸣到底与众不同。 我接下这一宗生意,自然可以向他预支装修费用,否则单是置家具这一笔数目已经是天文数字。 张真是大生意人,说得出做得到,锁匙交到我手中,半年内没有过问一句话。我几乎把全部心血都置在‘梅园’,当然,我的工作完毕之后,梅园也不会叫梅园。我不打算替任何屋子命名,就叫落阳道四号。 屋子两层高,平面六千尺,两层是一万多尺。楼下打通做为客厅,小偏厅、会客室、走廊、饭厅对牢玻璃暖房,图书室向着泳池。 二楼有两间睡房、游戏室,一部分斜屋顶被我改为书房。全部窗框换过,玻璃 ─ 大块 ─ 大块,看出去是清明玲珑的维多利亚海港。 家具的数量被减低至最少,没有色系,一切颜色都有,略为暗淡,所谓自来旧色,就是如此。一种象住宅的布置,f史葛费兹哲罗的美国风味,掺杂着旧上海的繁华 ── 加一点点多年前欧陆的细致。我自己认为装修得好,因为这屋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新装修。 张啸鸣来看过,他满意得不得了,频频点头。 “ 这面墙壁太空一点。” 我无奈地点头说:“是,我在找一幅画,不论是真的莫鲁索,抑或是真的唐寅,都会配合。或者雷诺亚也行, ”我向他眨眨眼,“当然我们不考虑伦勃郎,他太重了。” 张笑起来,他不是没有幽默感的。这小老头有他的好处,白手兴家的人都有他们的好处。 “ 年轻人,”他说:“你不好奇吗?你不想我究竟要把这所房子送给谁吗? ” 我摇摇头,“我对别人的私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 难得,难得。” 我把锁匙交还给他。临走时检查一下花园中的盆栽,然后开车走了。以后我没听说过任何关于落阳道四号的消息。我也没有想念它。 直到我接到张的电话,他说书房间的左角漏水。 我答应马上去看。 平顶房子漏水是最难修理的,左角滴水,可能毛病出在右角,检查半晌,不得要领。这本来不是我的责任,但当时屋顶的砖瓦是我换掉的,说不定是那时种下的毛病,我有点烦恼。 管家陪我到楼下,我一进客厅,就呆住在那里。 我看到屋子的女主人。 她约莫廿七八岁、长挑身裁,鹅蛋脸,梳着一个髻,打前刘海,叫我怎么形容呢?身上一袭丝旗袍,长到小腿肚,婀娜地迎上来。 我马上觉得不是这间屋子衬她这个人,而且她衬上了这间屋子,就像另一件特别名贵精致的家具,配合得无瑕可击 ── 张啸鸣真是会享受。 她走过来跟我说:“下雨就漏,雨停之后还漏一整天。” 声音是冷淡的,没有感觉,她是一个美丽的妇人,手臂像藕一样的雪白,露在旗袍袖子外面,她的神情,她的语气,像是一幅工笔仕女图中的人忽然复活、走下画来,所以又没太多的生人气。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等下雨的时候再来看。 ” 她缓缓地点点头,旗袍领子很高,脖子有点生硬。 离开那里之后,我发觉自己日日在等下雨。 这是种什么心理?说穿了,是我想见她。 张啸鸣在什么地方找到她?舞厅?酒吧?张是个这么俗的老人,混身发散油腻气,裤子上连挺褶都没有,说着粤化的英语, ”他”与”她 ”都分不出,断断续续,破得跟他那张橘皮脸一样。本来六十多岁也不算真正的老,但他早年吃得太多苦,折磨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头子。 他的情妇却像是奶汁中捞出来的,白皙晶莹,外表没有一点瑕疵。 他用什么价钱把她买下来?呵,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天终于下雨了。(雨霖铃。) 秋凉,我披一件修路工人的塑胶斗蓬,到落阳道四号去。 到他们那里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管家开门让我进屋子,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外表很镇静,也不知道女主人在不在,也没问。 书房左角漏着水,一滴又一滴,聚在墙角,然后沿着滴下来,他们用一只青瓷花盆接着水,书房非常静,可以听见水 ”叮叮”落在盆中的声音。 我轻声自语:“漏得这么厉害。” “ 是。”后面有人说。 是女主人。 我向她点点头。 她脸上没有化装,眉目如画,仍然穿唐装。口气中 ─ 点惊奇也没有,仿佛早巳料准我今天会来 ── 来与不来也没多大的影响。 我们两个人静静的看着水漏下来。 终于我说:“我上屋顶看看。” 冒雨站在屋顶,一式的红砖,块块一模样,也不知是那 ─ 块下面有裂缝,如何补法? (天缺一块有女娲,心缺一块实难补。) 我回到楼下,我说:“没法子,现在就算把砖头都撬掉,也未必看得出是什么地方漏。要慢慢的察看。” 她不出声,很文静的坐在沙发上。这个美妇人有点奇特的地方,她静得彷佛连血液都是静止的,缺乏生气, ─ 个人就象一个瓷箱。 见到她,我的想象力变得无限狂野,我想到她单独与张啸鸣相处的情形 ── 这一行也不容易做吧?标准的金丝雀,老板也不是容易伺侯的。 我看着她,等侯她的答覆。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沿着玻璃,雨像白色的带子落下。 室内瓷盆里的“叮叮”声仍然清晰可闻。 她说:“那么随它去吧,无所谓。” “ 我叫专家来替你检查。”我说。 “ 不用了,何必花这么多心血。 ”她淡淡的说。 “天晴的时候,在屋顶洒水,可以查得出来。” “ 行吗?”她不大感兴趣。 “ 我改天再来。” “ 谢谢你。”她站起来走开了。 我刚要走,管家托着只银盘出来,盘上有一只水晶拔兰地杯子。 管家说:“你喝了这杯酒,挡挡雨气。” 这么体贴。是他还是他的女主人的意思? 我喝尽杯中的拔兰地,酒醇而香,一直滑下腹部,暖烘烘地。 “ 谢谢。”我说。 管家替我开大门,我驾车回公司。 也许是因为那一点点酒,我整日心思不安。与几个朋友商量一下修理屋顶的办法,他们答应派专门人才来。我发觉我想尽办法要回到那间屋子去。 张啸鸣亲自与我联络。我坚持要修理好屋顶,我答应他,我的理由:“屋顶漏雨,那是多么煞风景,美中不足。 ”他爽朗的笑。 老实说,我有点喜欢这老头,他模样长得俗,但是举止谈吐却另有一功,有气派,单是他在女人身上花的大手笔便可以知道一二。但与他做交易是一件事,陪他上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能想像那个滋味。 为了钱。人们为钱可以做多少本身不愿意做的事。 你有没有在上班下班的时刻到中环去过?人潮涌过马路,成千成万的年轻人赶到写字楼去出卖他们宝贵的时间,便会发觉人生简直是又长又贱。 这也是一种出卖,暗无天日的写字楼,打字机,文件信件。青春总是要过去的,不卖也是要过去的,这个女人长得这么美,美便是她的天赋本钱,为什么不善价而沽? 似乎没错误,也没有选择。 我不是道德重整会会长,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对之处,一个人有什么长处,就该利用这一项长处来求生存。 我带了修理员又上落阳道四号。 这次我留在书房内观察,屋顶上他们慢慢洒水。女主人不在家,阳光很好,但是屋内的中央冷气系统使住客不知外间冷暖。 我们每日来喷湿一个角落。 第五天的时候,角落的水缓缓又聚拢,滴下。我推开窗,大叫一声:“找到了!”是屋顶中央出的毛病。 女主人回来了。她撑着一把伞站在花园中看我们。 秋阳仍是激烈的。她用手遮着额前,雪白的手指上有一只绿钻石的戒子闪闪生光,静态得像一束瓶花。 我向她点点头,她也向我点点头。 “ 明天,”我说:“会有人来撬开砖头找漏缝。 ” 她点点头,缓缓向花园左角走去。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 这是一个美丽的花园,左角有整齐的花圃,此刻开满各色菊花。她站在花圃前不动,我站在她身后,她斜斜的肩膀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我想我的呼吸也许会喷到她的后颈,连忙后退一步。 我带来的伙计都准备好打算走了,我竟没有机会与她交谈一句。 其后我再也没有抽时间去监督工程,我实在不是一个那么空闲的人。 屋顶终于修妥,张啸鸣打电话来道谢。他说:“年轻人做事的确这样认真,难怪你公司享有盛名。” 我连忙说“不敢当”,“应该应该”,“多谢多谢 ”。 张啸鸣好福气,有钱,舍得花,又买到他要的东西。 这以后,我与落阳道四号暂时断了关系。 报上登出张啸鸣嫁女儿的启事。 我居然接到喜帖。并不打算去,只派人去订一只银烟盒,刻好字送去。 址是在浅水湾,自然不是落阳道四号。 张家的秘书特地上我写字楼来,这次客气得多。 “ 张先生希望你到喜宴来。 ” 我也很礼貌,“我尽量抽空。” 这种答案最礼貌的拒绝。 但凡有钱人的秘书多是最聪明的,他笑笑走了。 我没想到张啸鸣如此重视我这个人。 他亲自上来,双目炯炯地推门进我房间。 我慌忙站起来欢迎他。 “ 年轻人!你太孤芳自赏。 ”他坐下,“为什么不来喝喜酒?” 我笑一笑,坦白的说:“人头众多,又不相熟,尴尬相。” “ 说不定你多利用这种埸合来推销自己,生意会好得多。 ” 我说:“我已经够开销了,张先生,有些人是胸无大志的。 ” “ 好,很好。”小老头点着头,“我很喜欢你,你不但工作认真,嘴吧也很密实。 ” 我知道张指的是什么。我答:“我说过,与我切身利害无关的事,我不感兴趣。我为人冷淡。” 张凝视我。 他缓缓的说:“我还有一个末出嫁的女儿……想介绍给你。 ” 我一怔,直接的答应:“不敢当,齐大非偶。” 张大笑,“你这小子!你连见一见她都没兴趣?” 我不出声。 “ 她也许是你梦昧以求的伴侣呢? ”小老头取笑道。 我只是微笑。千金小姐的脾气,大同小异,我明白,千 金小姐的才貌,亦大同小异,我也明白。 张啸鸣摇头,“像你这么样的年轻人,我还未曾见过,给我的印象倒真是够深的。” 我很诚恳的说:“张先生,恕我不识抬举。 ” “ 我女儿有个茶会,你总会来吧? ”他又问。 我很为难。他凭什么看上我这个人? “ 我陪你说话如何?我会在场。 ”他再三邀请。 “ 张先生,恕我直言,令千金还怕没有朋友? ”我不是没有好奇心的。 “ 哈哈哈。”他笑,面色随即沉重起来,“好的男孩子少。 ” “ 我算是好的?”我自己也不相信。 “ 很好的。”他笑一笑,“而且我打听过,你的私生活非常好,信用是上佳的。 ” “ 张 先生,像你这么样的忙人,把时间花在我身上 ……” “ 那么你是来了?明日下午四时,你是你自己的老板,早退恐怕无所谓。 ” 我点点头。 他高兴地 ── “ 我走了。” 他的随身秘书在会客室等他,我送他到门口。 明天,明天当然不会见到他的情妇。像他们这种成功人士,家永远是家。 我穿着牛仔裤去”赴宴”。刚自工地回来,一身臭汗。 张小姐的客人并不多,十来个,富家子弟如今也不十分纨绔,大都相当上进,缺点是太过天真,社会供养他们,他们却不愿与社会发生关系,学的是会计便懂会计,学地质便只懂地质,未免有点肤浅,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 小姐是中人之资,我对她的印象不深,对屋子的建筑较感兴趣。张某的产业真的物有所值。 张太大也与我见了面,一个老妇,很慈祥。手上有一只绿钻石戒子。似曾相识,我是见过的。在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我对这个女人念念不忘。为什么?是因为她那罕有的美丽,那无瑕可击的五官。不止是眼睛鼻子,连鬓脚、耳珠、牙齿、手指、指甲、足踝,无处不美,除却表面的美,还有她眼神中无穷无尽的内涵,像是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已经够吸引,内容是什么?太想知道。可惜谁敢伸手翻第一页?她是张某的禁鸾。 张很给我面子。他问:“你觉得我女儿如何?” “ 很好。”我笑。 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有了解的,他拍拍我的肩膀。 “ 年轻人,我很喜欢你。”他说。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 你不大欣赏我为人吧?”他问:“在你们年轻人眼中,我们这些槽老头于 ……但是你还年轻,你怎么会了解我的心思?一个人……挣扎半世,等到定下心来,那一头已经近了,一切远去。除了钱,我还有什么?有钱总比没钱好,我总算买回一点旧梦。你没想到,一个糟老头子也有梦吧? ” 我沉默着,很难过。没想到他会与我说心中的话。一个老人,苦完大半辈子,年轻时也不是个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获得特别的机会,只靠苦干,捱出头以后,老了,什么也没有,只有银行里的一笔数字 …… 我缓缓的说:“是,我知道金钱只可以买到床而不是睡眠,但躺在床上失眠,总比躺在街上失眠好。” 张有点茫然,“是,我年轻时也这么想,但现在才知道已失去太多太多。” 我温和地说:“人生下如意事常。” “ 是,”他说:“我也不能太不心足 ……”他的小眼睛中闪出光芒,”我现在拥有不少,实在不少。” 他是指落阳道四号里的美妇人,我知道。任何男人拥有一个这样的女人,都会觉得骄傲。 我微微一笑。 “ 我不但心我的儿子,”张说下去,“他们的条件太优秀了,我只担心我的女儿。大女儿的对象并不好,很明显,他是为了她的嫁妆,但是二女儿,这孩子有脑袋。 ”他忽然醒觉,“我对你说得太多,人老之后话自然多起来。” 我说:“不会,我不觉得。” 秋天已经过去,天微微下雨。茶会散的时候,小姐们都披上皮大衣。天气那儿有这么冷,但是皮大衣很少是用来御寒的吧。 我礼貌的告辞,并没有应允什么。 原本我可以打蛇随棍上,询问四号那边女主人的私事。但我是那样的人吗?不是。 之后,张某的秘书代他约我午饭,我有空便去,没空便推辞。 有一次张托我买一只古董座钟,我替他在伦敦的一间拍卖行取得一只,十九世纪末意大利制造,八千多镑,一点不贵,他很开心。我并没收他佣金。 另一次他送我圣诞礼物,是一只劳力士蚝式金表,并且是刻了字的,张说:“退不回去。”我只好收下,与有钱人打交道,就是这样。 张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知道他的秘密而他不介意。也许,这种秘密根本不算秘密。 我终于又见到那个美妇,张要投一幅地,我得知消息,那块地另外有内幕,所以向他透露一下。他请我吃饭。 请在落阳道四号。 张并没有正式介绍他的情妇。她很沉默地坐在一边吃饭,菜式坏透了。厨师欺侮他外行。她穿着黑色起云头的缎子旗袍,手上戴的方钻戏子足足有麻将牌那么大。张暧昧地说着话,这个女人的存在价值与案上的水晶大花瓶一模一样。 张说:“如果你能为我工作……” 我只是微笑。 “ 假如不愿意,允许我投资你的生意。 ” 我还是微笑。 我有点心思不属,带一、二分烦燥,我不敢看她,怕我的眼睛会出卖自己,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吃完比没吃更饿。真想马上街到麦当奴去好好买两只汉堡包塞到肚子里去。 吃完饭我们在偏厅喝茶。她一直不出声,只是静静的坐着,眸子是黑的呆的,像一块死去的宝石。她的在这间屋子里,精神在数千哩外,我更坐立不安。 张问我:“我买了一件玉器,你懂玉器吗?” “ 不懂。”我说。 “ 嗳,但你是一个谨慎的年轻人。 ”他笑:“我还是取下来给你瞧瞧。”他走上楼去。 我变成与她单独相处。我抬起头,她的目光与我的接触,宝石里的光流暗暗转动起来。她忽然开口说话:“你一定觉得奇怪,怎么有人甘心如此生活吧。 ”轻轻的淡淡的。 我呆住,不知如何回答,我相信她是聪明人,她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完那句话她没有再开口,张也捧着一个玉香炉下来了。 那件玉器是假的,我并没有说穿。 离去的时候,我在门口拉紧大衣上车,天气很冷了。 我如此勤力地敷衍着张啸鸣,不外是为了多看她一次,不然我上落阳道四号去干什么。 以后没再有借口,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不,我并不奇怪她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各人的兴趣与要求不一样,我明白,我并没有因此蔑视她。 冬去春来,杜鹃花开得灿烂。落阳道四号的花圃现在开什么花,我暗暗盘算。 我换下冬衣,穿上第一件短袖衬衫。 张啸鸣又找到我,他说:“年轻人,我的二女儿也结婚了。” “ 呵,恭喜恭喜。”我说。春天适合结婚。 “ 落阳道那里的家具想换一换,你能去看看?转转装修也是好的。 ” 我想推辞。随即想到那张丰脂白的鹅蛋脸。春天来了,不知道她怎么样。我听到我自己说:“好。” 花圃中的花开得轰轰烈烈,三色董、水仙、玫瑰。 管家开门让我进去。 有钱人一年换一次家具事属平常。 到客厅我把搜集的图样放桌上。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的心渴望地剧跳,我想妥很多问候的话,一转头,呆住。 下楼来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十岁皮肤咖啡棕的少女,外型像只野猫,赤脚,短裤,又长又鬈的头发,料缠不清地垂在肩上,薄薄衬衫下没有内衣。 我的心往下跌。完了,换了人。这里换了人。 我呆呆的看着少女。 这个女孩子瞪着我,舞动双手,“瞧,你瞧,这么古老的一切,叫我怎么住?替我换,替我换了它!” 我的心碎成一片,那仅余下的一点点蔷薇色也褪得一干二净。 我默默转过头,把图样收拾好,头也不回的走出客厅,那个女孩子在后面叫:“喂!喂 ── ” 她已离开这座屋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什么时候走,为什么走的,我永远不会知道。 她走了。 回到公司,嘱咐女秘书:“告诉张先生,如果他再来找我,说我到远方渡假,暂时不会回来。 ” 我以后再也不会上落阳道四号去。 她不会知道我爱慕她,永远不。 你听过这个故事?一个男人在年轻的时候偶然看到一个白衣白帽的女郎,她不知道他在注视她,但直到老,他还记得她。 这个雪白皮肤的女郎会不会记得我?她至少知道我偷偷的眷恋她。 她应该知道。 这是我那落阳道四号的故事。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访问 我老板叫我上去,他说:“家明,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替我做得好好的。 ”他一脸正经,面孔上的胖肉甚至有点抖动。 “什么事?”我笑问。 “先来看几张透明片。”他把办公室的灯关了,把自动幻灯机打开,白色的小银幕上打出了第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穿着元宝领的绣花上衣,侧着脸,脸是雪白的,带点悲剧的味道,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气,却是水灵灵的,眼角向鬓脚飞去,少有的美女,谁?明星?不,此地还没有像她这样的明星。那件绣花上衣,是米色的,绣着一只只咖啡色、茶色的蝴蝶,也是苍凉的,她剪着童花头,整齐的刘海,刘海下便是那双夺目的眼睛。是谁?这样的装束,如果她不是拍电影,在干什么? 胖老板再说:“看下去。记者招待会!” 另外一张幻灯片,再一张,又一张,我明白了。 她便是那部意大利片里的女主角,到机场邪一天,穿着全套杵皮衣裤,长靴子藏在长裤里面,一件丝衬衫,扶着她那只阿富汗大狗,她是电影里的女主角,唯一的中国人。这部意大利片子并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所谓中、意合作片,导演是一个没落王孙,如今还带著“伯爵”名头,他的电影是一流的、美丽的、动人的,他的男主角还是他的新宠,那个德国小生,男孩子美得像女孩子,面孔像一块冰似的冷。照片上所看到的招待会场面很乱。三个人都板着面孔,不言不笑。只有那个导演偶然发表几句话。当时他对记者说:“是的,我在拍一个德官与一个中国妓女的恋爱故事。” 德官与中国妓女。 中国历史上只有那一个故事,谁都知道,以后八国联军便进了北京。他真有胆量拍一个那样的故事?恐怕要拍三载五载,我对这个导演的能力一点也不表示怀疑,但是他一定会遭遇到困难。 招待会上的照片拍了很多。 那个女孩子的黑发。我没有见过那么黑的头发。她没有什么化妆,或是化妆技术太高了,看不出来,然而我怀疑常人是否应该有那么白的肤色。 老板关了幻灯机,说:“我要你去访问她。” 我冷笑,“你疯了,老板,他们住在什么酒店?没人知道。他们根本不见记者,多少人撞了壁回来。招待会上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导演不让她讲中文,她索性不开口。你以为我是占士邦?爬墙上去,再从窗口闯入?我不干。” “你不干就得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老板,我们香港记者,都像天皇似的,什么明星导演,都得下帖子请我们,吃了玩了喝了,回来讲几句好话,如此这般已成了习惯,谁还高兴干辛万苦去发掘新闻?我看算了吧。” “不,他们在拍赛金花的故事,非同小可。” “我知道非同小可,老板,但我不是超人,你看他们那三张面孔,他们在乎香港的市场?肯在机场亮相,根本是天大的面子了,这才是一等一的外国导演、外国明星,阿狗阿猫来了此地,只要是黄毛蓝眼,都算是国际明星,真正的国际人马来了,人家才下睬我们。” “家明,你一定要找到她,问她:为什么外国那么多中国女孩子,这个导演会看中她。”胖老板停了一停,“这是我们的荣誉。况且片子恐怕会在此地的片厂里拍几个镜头,这种消息错过了不太可惜了吗?” “当然可惜,但是他们不见人!”我说:“我们又不是”时代日报”、”电影与摄影”,撞进去了也是一棍子打将出来,干脆识相点算了。” “家明,最低限度试一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我笑:“老板,有什么轻松的差事,你便去找那班女孩子,吃杯茶,拍张照,名字登得老大,叫你一声叔叔,你骨头就酥了。这种出生入死的事,你必然不放过我的。 ” 他尴尬地说:“--家明!” 我沉思了半天,“他们真在拍赛金花的故事?” “导演傲慢之至,好像说了我们也不会懂的样子,但我相信是。 ” “ 他一定拍得美。谁是他的中国顾问?” “ 两个大学教授。” “ 问那两个教授不就行了? ” “ 那些 教授的面孔比外国人还要难看。” “ 那女子是香港去的?” “ 是,据调查,是个大学生,廿三岁,在伦敦念化学工程。 ” “ 导演是意大利人,到伦敦这种发霉地方去做什么?” “ 据说这个女孩子在巴黎度假,一个黄昏,在微尘阳光之下,拖着一条长裙、赤足,在罗浮宫外被导演发现的。 ” “ 清息倒很详尽,从哪里得来的。” 老板苦笑,“从日本电影杂志翻译过来的。” “ 算了,这种女的我不想访问,”我冷笑,“跟日本人倒说了两车话! ” “ 你倒别怪她。第一:她在羽田机场的态度还要冷漠。日本人根本不喜欢她。第二:话都是导演说的,你也不能怪这个意大利伯爵,日本鬼子是很欣赏他。反正这不是搅民族意识的时候,来,我们再看她的照片。 ” 老板又打出了照片。我细看她的脸,她的表情,她的体态。我相信她是一个大学生,她有那种高贵的神采,而且沉郁,此地的女明星是无法比拟的。 “ 放大她的脸。”我说。 老板把幻灯片放大。焦点集中在她的脸上。我看了很久很久。我叹了一口气。 “ 怎么样?”老板问。 “ 我不怪这个导演当我们是粗胚,我们的确是粗胚,不配谈他的电影,不配写到他的电影。我个人是他的崇拜者,但这件差使,我做不到。 ”我加一句:“你找你的才女们去吧,可惜这导演是出名的同性恋,不然抛几个媚眼,也许或使得。” “ 我要开除你,家明。”他拍打着桌子。 “ 电影拍了几成了?”我当他那句话是耳边风。 “ 三成,日本人说:真是美得不能再美的--” “ 别提日本人,日本人这个日本人那个,我去找她。找不到与我无关,找到了一定要比日本人的访问精采! ” “ 家明,我不会亏待你的。”老板感激的说。 我笑,当然他不会亏待我,我父亲也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我问:“她父母亲戚在不在香港?” “ 住台北,毫无线索。”老板说:“我们要的是她本人的消息,不是她父母嘴里的她。 ” “ 目前住什么酒店?” “ 查不到。总不见得是深水步的小招待所,当然是那三两间大酒店。 ” “ 一定是那间古色古香的,”我笑问:“那个没落王孙,人人叫伯爵的导演,不可能住别的酒店去。别的酒店太新式,太现实了。 ” “ 对对,为什么没想到?家明,报界需要你这种人材。 ” “ 老板,等我把访问拿回来了,你才称赞我吧。” “ 我相信你一定拿得到。”他拍着我的肩膀。 “ 把照片给我。”我说。 回到家里,放了音乐,点着一枝烟,我又把幻灯片打了出来。她真美。她的耳朵穿孔,戴着一粒小得无可再小的金珠。她的唇丰满,有点翘。她的眼睛,这才是真的眼睛,没有化妆,没有假睫毛。那种美不是五官完整的美,而是她脸上那一种漠然的厌倦。那张戏服的照片,带着吸鸦片过度,或是肺病到了第三期的病态。她穿着那件绣蝴蝶的上衣,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件衣裳,不镶不滚边,宽松流动的,性感的。 我终于把幻灯机关掉。 她化了灰我也认得她了。 妹妹在大酒店做助手的助手,我打电话去查。她说:“哥哥,我帮你到处问一问无所谓,但是这年头顾客为上,尤其是这一种一行几十人的顾客,得罪了非同小可,我想他们工作人员住在一堆,导演与主角又住在一堆。我尽我的力吧。 ” “ 谢谢你。”我说。 回覆来了,任何大酒店里,没有这样的客人。没有这个意大利导演,没有这个中国女孩子,没有那个德国男明星。我相信妹妹。晚上我只好开车出去兜兜风,一直转到浅水湾去。这件事,不能叫老板失望。香港人再多,也要把他们挖出来。 我把我的九一一s开到九十哩。后面一辆黄色的扁型跑车直追上来,我在倒后镜里一看,直吃一惊,什么车子?怪成这个样子,玻璃门、玻璃窗、玻璃顶,车子一半玻璃做的,朝我身边一擦而过,这么弯的路,这种速度,我看到车后一个大大的三叉型标志,我呆住了。老天,马塞拉底牌跑车,汽车杂志里的图片见过,然后我看见了车后挂着的临时车牌,左驮驾驶盘,我的心一动。 因为弯角太多,车子慢了下来,我追上去,是的,开车的是那个名小生,我认得他。这不是巧事,本地电影巨子有别墅在浅水湾,他们何必住酒店?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是住在那别墅里,毫无疑问。 我把车子放慢了,但是一直向那间别墅驶过去。那辆黄色的跑车就停在那里。别墅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在自己的车子里等,想着该怎么办。 没到几分钟,我又看到两个人出来,上了另外一辆车子,走了。是男主角与导演。他们真的在这里拍片吗?为什么进行得那么秘密?让新闻界知道一点消息又有什么不好?抑或此地新闻界根本对他们不表示兴趣?老实说:我们的老板,的确可以算是文化老板了。所以也只有他派我来调查。 我犹疑了一刻,我应该怎么办?敲门?不会让陌生人进去的。爬墙?我身手不大好。我在车子里呆坐着。怎么办?我一直坐到天黑了,然后三楼的一盏灯忽然亮起来,我抬头看上去,看到一个女了的身型一闪而过。我的心一跳,不会是她吧? 然后楼下的灯也着了,我连忙下车,关上车门,偷偷的爬过栅栏,转到游泳池那边去,泳池边是落地长窗,拉着纱廉,但是我看到有一个女孩子背着我,坐在地上,穿着 ──你不会相信,一套宽宽的花布睡衣睡裤。 她在挑唱片。 一张又一张,一张又一张,都不合她的意。 这不可能是她吧?她应该穿一件黑色纱边性感半透明睡衣才是啊。 但是她的头发,那种乌黑闪亮,我知道不会错了。 我的运气好,真好。 只要没有十只大狼狗跳出来咬住我的腿,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轻轻的打开长窗,但是里面下着锁(当然!)如果我发出一点声音,花王女佣人司机一定会冲出来把我抓到警察局去。怎么办呢? 只有一个办法。我伸出了手,轻轻的敲玻璃长窗。她一怔,但是没有转过头来,继续挑着她的唱片。 她终于选到了一张,放到唱盘上去。 我再敲敲玻璃门,她听到了,转过头来,隔着一层纱,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我出了一身冷汗。老天,如果她尖叫起来,我也完蛋了。我看清楚了她,反而又出了第二身冷汗。天下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她走过来,居然打开了锁,打开了玻璃门。 她看着我,拨了拨头发,“你是谁?”用的是法文。 我说:“我是记者。”用的是英文。 “ 记者?”准得不能再准的国语。 “ 我可以进来吗?”我问。 “ 为什么不?我只是一个人。”她用法文。 我进屋子,她把门拉上。 “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她问。 我忘了该怎么回答。她的声音是微哑的,睡眼迷蒙,穿着,真的穿着一套花绒布睡衣裤,赤脚,正看着我。 “ 坐下来,别客气。”又是国语。 我呆视她。她应该是妖女型的,我现在看到的却是一个稚气迷茫美丽的少女。 我把记者证拿出来给她看。 她说:“我相信你。但是我不能说什么──” “ 我明白,我只要一个十分钟的访问。”我也用国语。 “ 你能问多久就多久,但是我吃了安眠药,伯爵明天要我一早起床,药发作了我就渴睡,你问什么我也听不到。 ” “ 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 那是第一个问题?” “ 不不,”我看着她,“导演,伯爵,你们都那么叫他? ” “ 为什么不?他真的是意大利伯爵,有族谱可查的。” 我镇静一下自己,“他在巴黎街上看见你的?” “ 什么?” “ 情形如何?” “ 你真在访问我?” “ 是的。” “ 但是伯爵不准我接受访问。” “ 我们都是中国人,是不是?”我引诱她:“请帮我忙。 ” 她笑了,雪白的贝齿。 “ 好吧,”她说:“伯爵连笑都不让我笑。为了下个月的戏,我现在要开始节食,从一百0五磅节到八十九磅,戏拍完了,大家也都疯了。昨天我听见伯爵对汉尔默说:假如你可以飞的话 ……汉尔默说,老天,他还顶正经,他说:伯爵,如果我会飞,我不会太接近太阳。我们都发神经了,神经病医生跟着到处走。 ”她说:“你问吧。” 我也笑了。何必访问呢?她一张口都是题材。我没有取出笔与本子来,我的记性够好。 “ 他怎么看见你的,在罗浮宫外,在黄昏的阳光下?” “ 老天,谁告诉你这种故事?当然不,我到罗浮宫去,连蒙娜丽莎都没看见,何况是他?他公开找中国女人,我读书读得发腻了,把几张照片寄了去,他经理看了,叫我去见他。他在意大利,我说我没有钱去意大利,他说他可以到伦敦来,我去见那个经理,一道还有五千多个中国女人,有读书的有跳脱衣舞的,也有唱歌的做模特儿的。我想我大概是疯了,来淌这种浑水,转头就走,一脚踩黑了汉尔默的白皮鞋,他一抬头,我以为他要给我一巴掌,谁知道他说: “我要她。”我就得了那个角色。你知道漠尔默,伯爵没有他活不了。我想我大概要感激他,他在那里帮眼,他居然看中了我。他是水仙花,他狂恋自己。我恨他。然后我们都成了水仙花,上帝,这部电影真叫人崩溃。 ” “ 他并没有在罗浮宫外──” “ 我告诉你没有。汉尔默看中我的。伯爵后来说我很好,然后漠尔默开始恨我 ──我喝一杯冷水可以吗?我渴睡了。” “ 是是,冷水在哪里?” “ 在厨房,转角。” 我奔进厨房,拿了一只杯子,灌满了冰水,奔出来,递给她。 她喝了半杯。 “ 这套片子,关于什么的?” “ 赛金花。”她说:“我们在西德拍外景。我们其实不必回来这里,不过也好,多少方便点。但是伯爵,他对于中国有这样的兴趣,我想,他明年要拍红楼梦了。 ” “ 这部电影之后,你会成名?” “ 不,没有人会成名,除了导演本人,这是我唯一的电影,我拍这部片子是因为我一向崇拜他。不,我不会成名。我会继续读书。 ” “ 电影只完成了三成──” “ 我只好牺牲一年学业,大概是值得的。” “ 片酬?” “ 我不知道。他一直给我零用,每周一百英镑。” “ 并不多。” “ 我知道,但我只是一个学生,老实说,为了他的电影,你应该明白,有人肯贴二千英镑一星期来拍。 ” “ 那是对的。” “ 最后他会给我片酬,我不知道多少──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忽然问。 “ 家明,方家明。”我说。 “ 你知道我的名字?” “ 嗯。”我说: ”当然。” “ 很好。” “ 还要多久?” “ 大半年吧。” 我点头。 “ 没拍这部电影之前,你也是如此谈吐,吃安眠药睡觉的吗? ” “ 更坏。”她说。 “ 我相信你。”我说。 “ 谢谢。”她动动嘴角。 “ 伯爵会娶你吗?”我问: ”有人那么说。” “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只木偶,他们替我化了妆,穿了衣服,把我放在摄影机前面,伯爵教我,什么都教我,怎么回头,怎么抽烟,怎么喝茶,我就是听他的。老实说:电影一段段的放出来,我才惊异,呀,难怪他是全世界最有名导演之一。汉尔默说他爱我,汉尔默妒忌,我不觉得他爱我,我是一个好学生,好教师爱好学生,如此而已。 ” “ 为什么在记者招待会上,你不回答这些问题?” “ 我不喜欢答他们。” “ 为什么回答我?” “ 因为你找到了我们。你是特地来的。” “ 谢谢你。” “ 我想大概有很多人羡慕我吧。做明星是一夜成名的。 ”她说:“我的面孔并不完美,但是他们喜欢。我很寂寞,我真的寂寞,所以我说得这么多。” “ 谢谢你──如果我把这些都登出来,伯爵会生气吗? ” “ 他什么都生气。管不了,一年之后,你会看到这部电影,电影里没有一个微笑,连微笑的人都没有。比大悲剧片还糟糕,老实说也没有什么好笑的。但这是一部美丽的电影。 ” “ 女主角最后怎么样?” “ 我不知道。他要拍两段,一段女主角,另外一段服毒,她到底是死了。历史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清楚,不过导演说死就得死。 ” “ 你有没有脱衣服?” “ 脱衣服?怎么可以避免?第一场戏就脱衣服,漠尔默脱了衣服很漂亮,他有脱衣癖。我是茶叶袋身裁,但还是脱了,为他是值得的。 ” “ 你几岁?” “ 廿三。” 我看牢她。 拍完了这部戏之后,还会有第二部吗?会改变她的人生吗?她真是美,真是不羁。 我看出了她的神采。 “ 我渴睡了。”她笑。 “ 我该走吗?” “ 不要走。我没跟中国人说话已经有很久了。” “ 那么我陪你。” “ 如果你觉得我寂寞,你错了。”她的声调慢下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外国学生,不过运气好一点。漠尔默,那天在化妆间里,你知道他在唱什么歌?你不会相信的,他在唱: ‘主耶稣爱我 主耶稣爱我 主耶稣爱我 圣经上告诉我‘ 你相信吗?他在唱那首歌。在欧洲,他永远不回家,永远去与名人参加派对。我孵在酒店里,我没有那个资格。拍电影,我在拍一部真的电影,但一部够了,不可能有第二部,不可能。 ” 我们静默了很久。 她说:“对不起,我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说得太多了,伯爵人概会杀了我。 ”她笑,又掠了掠头发。她累了,而且很憔悴。 她不是在接受访问。 她寂寞、仿徨。她只不过要找一个人说话,我撞了进来,如此而已。明天她安眠药醒了,知道说了那么多,是要后悔的。我也后悔,我看到了她,她不足我想像中的vamp,她只足一个敏感聪明伶俐的女孩子,一下子看得太多了,挤在一堆真正的名人当中,要维持冷静,怎么是容易的事。难怪她需要精神病医生、安眠药。玩具狗熊。 她自地毯上起来,来回的踱步。 她把手指咬在嘴里。 “ 我想打个电话给父母。但是他们在报上也看到新闻了。 ”她茫然的笑了笑。 “ 你去睡吧。” “ 我其实并不想睡。”她说:“不要走。 ” “ 如果我现在走了,还能够见到你吗?”我问。 “ 我不认为可以,我们在一个星期内也要走了,伯爵对这里很失望。 ” “ 我能替你拍几张照?” “ 现在?” “ 是的。” “ 会把形象打破。”她说:“我 ──” “ 不要紧。”我拿起摄影机。 “ 放下它。”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头,看到了那个出名的导演。他很漂亮。六十几岁了,还那么有风度,浅灰色的头发,他真是漂亮。我知道我不该擅自入屋,擅自拍照,但如果没有照片证明,行家会说我整篇访问是扯蛋,我只好对不起良心,把摄影机连按了几下,拉开厂玻璃长窗,跳了出去。 “ 你跟这个记者说了什么?”我听到导演问她。 “ 我要去睡了。”她说:“你吩咐我明天早起。 ” “ 你太放肆了。”他的声音并不怎么愤怒,“你要听我的话,要做我的明星 ──” “ 再见,家明。”她在里面大声嚷,打断了伯爵的话。 “ 再见,”我也叫:“谢谢! ” 我奔出去,跳上我的车子,以最高可能速度开走了。 回到家里,越想越兴奋,就自己把照片冲了出来,放大了,慢慢的看。一共才五张。我喜欢黑白照,只拍黑白的。她的样子,跟老板给我看的照片有很大的不同,唯一相似的是眼睛。少有的眼睛,这么无所适从的眼睛。她还是回大学的好。拍这种高峰电影,犹如赏了蜜的滋味,她能拍几部?她只是中国人。她又能有几年的青春。 我叹了一口气,想开始写这篇独一无二的访问。 我想了一夜。 老天。 她把我当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说了那么多的话,难道我就如此出卖她?老板不会开除我的。我父亲有报纸百分之三十股份,我可以放心。 我决定不写这篇访问。 即使写了,人们不过看一看,有什么新闻是可以新鲜过三天的呢?不值得。 我告诉胖老板我找不到她。 胖老板不说什么。反正没有人找得到她。 一星期之后。一整队电影组的人都走了。我到飞机场去看他们离去。那三个人仍然板着面孔。 她皱着眉,头也没抬,身边是一整套的狄奥行李箱子,超重几百磅的样子。导演在她右旁,漠尔默在她左边,当宝贝似的伴着她。她的狗在身后。 化了妆,她穿着宽身的长裙子,奶白色的,闪光灯集中在她身上闪个不停,她一语不发,记者问什么她都只当听不懂。有人开始?她忘本,有人开始用粗话,有人高声说她不是中国人。 她还是很冷艳很静默,伯爵与她耳语。她也低声回答。 两张面孔。我不相信那天晚上见的也是她。 完全是两张面孔。她会成名,她有这个条件,她会成为伯爵的女明星,即使三年才拍一部片,她还是会成名,即使是中国人,她也一样会成名。伯爵定会使她成名。 但是她终于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一怔。 我避开一点,免她尴尬。 但是她反而趋向前来,我只好站出去。她伸手出来,我也只好与她握手,她说:“谢谢,我想给你一个微笑,但是伯爵不让我们笑,谢谢。 ” 她走了,他们也走了。我怔住在飞机场里。 胖老板跳脚:“为什么她与你握手?为什么?你到底搅什么鬼?你有毛病,我要开除你! ” 他当然没有开除我,但是我的访问始终没有写成。 一颗明星是一颗明星。 可露的只是她的光。 不是她的本质。 可怜的明星。 〔完〕 选自亦舒小说集《宝贝》 难 念 的经 小宝来找我的时候,没有画眉毛,没有化妆,三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就是三十岁的样子,挺着大肚子,一坐下来就破口大骂。骂的是我女朋友明珠。 她悍悍的说:“你去告诉她,我会找她算帐的,她玩够玩腻了,居然勾搭我的丈夫,天天晚上把他搅到四五点钟才回来,我顶着个大肚子在家为他生孩子,他失业三年零四个月,花的钱是哪来的?如今拿了我的钱去与女人开房间! ” 我听了很害怕,我与小宝并不熟,与明珠却的确是好朋友,据说这小宝是个非常凶悍的女人,在茶楼喝茶会掀桌子打架的,我不愿意被卷到漩涡里去,但是看着她一付黄脸婆的样子,身子又不方便,只好安慰她几句。 我说:“不会啦,孙太太,你也见过明珠,她是堂堂留学生,拿大学文凭的,年轻貌美,家教又严,她难道会少个把男朋友?她不会替自己惹麻烦,也不会为你们家庭惹麻烦。再说开房间的事情,更是无稽之谈,明珠不是那样的女孩子,你放心,说不定 孙先生与你呕气--两夫妻之间总是有的,他到男朋友家去聊天了。 ” 小宝问:“男朋友,他有什么朋友?他既没有朋友,又没有钱。” “ 那就是了,没钱有什么女人会跟他出去?说不定就在白二哥的家里。 ” “ 别提白二哥了,当初我们的姻缘也是他造成的,结婚证人还是他呢,结果他现在反而把我老公勾了出去玩。 ” 我笑了,“男人当然是朋比为奸的多。” “ 大家都劝我离婚,可是我凭什么要离婚?八年来我做错了什么?我已经替他生了一个女儿了,为了把他留在家中,我叫人把女儿带到家来住,可是他还是天天晚上不回来, ”她沮丧的说:“你那明珠太厉害了。” 我不出声,明珠会做这事情吗?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凭明珠的手腕,游戏人间,男人没有不手到擒来的,当然游戏有输有赢,但是她的本钱早捞回来了,现在玩的是利息。她的好处是她从来不自动的出去玩,都是男人自投罗网,发了疯的缠住她。 “ 我做错了什么呢?”小宝问我:“我嫁给他的时候才廿二岁,正当是我混得最好的时候,我也算是电视台上的红人,我长得也不难看。但是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两个人见了面,嘿,简直相敬如冰。 ” 我不响。 小宝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我只需静静听着便是,不用发表意见,以免越说越错。 “ 他这个人,到处跑去跟人说他已经离了婚,骗女孩子的身体,骗她们的感情,其实他几时离的婚?我说不盖章就是不盖章,没这么容易,你去告诉沈明珠,她到底图什么?要名份,她永远得不到,要钱,他没有。这么坏的男人你见过没有?老婆怀着孕下个月就要生养了,他还出去夜夜笙歌,他这个人,简直没心没肝没肺的。 ”说着她非常激动,哭起来了。 她也很可怜。十六岁进电视台,今年三十岁,整天就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麻将。直到丈夫要走了,她自梦中惊醒,也已经来不及了,冰冻三尺,非 ─ 日之寒,她并不知道这套道理。 ─ 直死缠烂打,我怎么能告诉她呢?我真希望我能说:小宝,一个人要适可而止,要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出,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我能使她明白吗?她的教育水准并达不到那个程度。 她说下去:“他床头有 ─ 套书,是新出的武陕小说,他说是一个从香港来的朋友,姓熊的借给他的,你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吗? ” 我笑笑,“小宝,你又何必知道得太多呢?全台北恐怕只有这么套书,并无第二套呢, 那还是作者亲笔签名送给明珠的,你只要打开第一册第一页,就可以看见了。借 ─ 套书有什么稀奇呢?况且又是光明正大的借出去。”小宝越是寻根问底,越是得不到所以然。 她丈夫若还爱她,她不要听的也会告诉她,若是没了对白,严刑逼供也没用,他人在,心已经不在了,杀了他,他的灵魂也还是自由的,何必呢?为什么小爽爽快快的走呢,走得快,他未必会感激,然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至少有 ─ 日他在最空闲的时间,他会想到:那女人还不是麻烦的女人,说走就走了。 如果我是小宝,我根本不会再故意怀孕,企图以孩子来留住丈夫,浪费一条生命,她没有自尊心,她怎么能够与明珠比,明珠完全赤手空拳打天下,不利用任何人任何事,明珠潇洒得很,她动不动人影儿就不见了,找也找不到,隔良久收到一张大溪地或巴黎来的甫士卡,就是那样。这位 孙太太根本不懂得她的对手是个怎么样的人。碰到个泼妇,大家掀桌子打将起来倒还罢了,偏偏明珠不是普通女人,明珠不是容易被了解的。 我轻轻的说:“明珠可不是那样的人。” “ 但是人家看到他们在一起,一次两次三次,人家 ── ” “ 人家太多事了,小宝,你不要中了人家的计,听人家的话,人家都等着要看好戏,你演了十四年的电视剧还不够,还得在生活上做给他们看吗? ” “ 你替我劝劝明珠好吗?”小宝问:“好吗?叫她离开我的丈夫。 ” “ 小宝,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明珠,也还有成千上万别的女人,你先把丈夫管好了,那就没事了,要是管不好,那就让他走,这样子下去,痛苦的是你。 ” “ 我爱他,”她固执的说:“我是他的妻子。 ” 我觉得小宝已经不可理喻了,这样子一直拖下去,到底会有个什么的结果呢。 我只好说:“我答应你,如果见到厂明珠,我会替你说一声,天涯何处无芳草,叫她放你一马。” “ 我会叫她出来吃茶。”小宝说:“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我们大家是女人,她应该知道女人的苦处,如果她是我,这样子大著肚子夜夜等丈夫回来,她会怎么样? ” “ 没有这种必要了,明珠……她自幼受的是西洋教育,她不会明白的,她只懂得合则留,不合则离,况且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小宝,你要留意胎教,这样子坏的心情,生出来的孩子脾气一定怪到透顶,你搬出来住,待孩子出生之后,说不定过了这个关,又有一个转机,你别冲动。 ” “ 你自然是站在她那一边说话, ”她苦涩的说:“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她又哭了,“哪 ─ 个女子有我这么忍耐?还有哪一个女人肯吃我这种苦?都是为了爱他,多少人劝我离婚,把房子卖了算数,凭我这样子,说不定还有机会再嫁,但是我爱他呀。我做了饭,叫他老爷起来吃,吃了他又去睡,我为他养孩子 ……” 自古的怨妇都是这样子的口吻,说了之后也许她心里面舒服一点?她牺牲了她的青春,她牺牲了她的幸福,换来的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太不幸了,她希望有人仗义发言,把她那无情无义的老公痛?一顿,但是我并不懂得他们之间的恩怨。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是对的,小宝是个不幸的人物,毫无疑问,她很可怜,但正因为她到处述说着她的苦处,渐渐她的一切为人们熟悉了,她变成了一个永远在扮演怨妇的角色,人们听还是在听,不过已视为家常便饭,而且同情心也淡了,到底这年头谁又怎么得意过了?快乐还是要自己去寻的。 小宝并没有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她走了。 过了几天,听说她收拾东西,从家里搬了出去,带着女儿,那小孩子才两岁半,夹在当中,莫名其妙的被利用了,无知的女人。生命的浪费。 小宝并没有再来麻烦我,她知道我眼她不是同路人,倒是她的丈夫孙,他来了一次。 我老觉得孙是一个长得很普通的男人,他怎么都不算好看,当然也不会丑,他是平凡,完全不像电影中的主角,或是小说中的主角。 (二)薄情汉 孙打电话来我这里找明珠。 我说明珠约半小时后来,他可以到我家来等她。 他来了,我刚巧在做点心,便给他一碗绿豆汤。他说:“八年来,八年来她没有为我弄过一顿早饭,八年来我去上班,她没有睁开眼睛问过一声好,她睡她的,我做我的,她就是管吃喝嫖赌,跟一帮人伙在一块儿,半夜三更由男人送回来,唉,别提了,说到离婚,又不肯离了。 ” 我轻轻叹一口气。 “ 是呀,完全是我的错。我钱赚不够,不够她挥霍,用不起佣人,她完全不肯做家事。八年了,这段婚姻怎么拖了八年的,我真想不明白。 ” 他吃着绿豆汤,样子很憔悴。人的嘴巴,叫我相信哪一个呢?真的叫我相信哪一个呢? 我问:“明珠呢?你觉得明珠怎么样?” “ 太好了,除了有点小姐睥气之外,什么都好,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什么都谈得来。我是不敢再结婚了,敢结婚,也娶不起她,她真是个大小姐。 ” 我不客气的问:“当然你追求小宝的时候,也是千辛万苦追回来的吧?” “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这等于承认了。 “ 你是决定要离婚,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 “ 是的,我一定要离婚。” 他们家的事,我不便细问,也有人说小宝生活不检点,这次怀的孩子不是孙的,孙失业了,她就看他不起,等到他要走了,她发觉找她玩的人多,再要找个丈夫,却非易事,就是这样。 “ 离婚怎样安排?” “ 房子卖了,一人一半分,女儿归我,没生下来的归她,她说要跟她姓,随她好了,反正他们一家都乱得要死,我那小姨子连生两胎,都没有父姓,现在又跟人姘上了,她的花样可多得很呢,搬是搬走了,但是锁匙又不肯放下来,随时随地来个突击检查,带着女儿来查东查西,女儿变成她的武器,还到处说她爱我,我都烦死了。 ” 我静静的听他说,给他一杯茶。 他说:“你这里收拾得真干净,我那家……” 是的,埋怨埋怨埋怨。为什么不早一点发觉呢?为什么八年之后才发觉无法相处呢?八年前为什么要虚荣得去娶一个电视小明星呢?为什么不挑一个受过教育、守妇道的女子呢? “ 明珠给我很大的安慰。”孙说:“她这个人就是洒脱,而且私生活很好,绝对不是出来玩的那种女孩子。可惜她像一半洋人,而我呢,我是土包子。我开头以为她拿我来填空档,后来才发觉她把我当一个朋友,就是填空档,她也不必找我,明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他说:“但是她太深奥。” 我笑笑,他看懂了明珠多少? 明珠不是她想像中那么简单的人哪。他看得懂明珠多少?他连头绪都没摸清楚呢。 以前明珠有一个朋友写信给她:“……我不敢娶你。学问好的人我见多了,我本身是化工博士,但是我们都专于一门功课,除此之外一窍不通,没有像你这样的,修到了文凭,却又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都知道,从一杯茶到一颗钻石,从巴黎的一条小街道到谁刻的图章最好都知道 ……我想我还是娶一个平凡点的女子吧,我比较要安全感。”就是这样。 孙实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像沙滩上的沙子般,他的妻子何必起这种惊慌?明珠不会看得上他的,明珠要等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了。 孙说:“小宝这样缠着我,我委实看不出有什么好处,婚不肯离,但是腿长在我身上,我不回去总可以吧? ” “ 等孩子生下来,一切就两样了。 ”我说。 “ 生?生钻石也没有用,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说。 我微笑。 孙忽然抬头问我:“小宝一定说了我很多坏话吧?说我失业?说我出去玩得厉害?说我不顾家?我告诉你,这八年来 ……算了,还说什么呢?” “ 是的,还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已经过去了,就该让事情过去,不要再想,不要多说,真正的朋友听着,爱莫能助,闲人听了,拿笑话传,最好是守口如瓶,反正开头是男欢女爱,最后要好聚好散,八年的婚姻已经够成功了,非同小可,也不算失败,这年头,岂还有一辈子的事情?人家已经每三两个月换一次伴,算了,孙。 ” “ 别的女孩子全都这么懂事。 ”他埋怨。 我笑:“你与我朝夕相处,发觉我更糟,我这个人,睡醒了便写稿,写累了便睡,看几本书,闹情绪,你看着我好,你要是娶了我,那才惨呢。 ” “ 话不能这么说,不敢当,就像明珠,坦白的说,我也知道明珠的心情不好,有这个空档,否则她跑遍了大江南北,我八竿子也跟她搭不上关系。 ” 孙大概还有这一点可爱吧。他有自知之明。 “ 其实离婚是多余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就此算了,这几个月内你也玩够了,正好名正言顺的复合,有什么天大的怨仇呢? ” “ 你不会明白的。我不能够再与她相处一天。 ” 也许我是明白的。前些日子在喝酒的地方出来,碰到了家明。他问我好不好,我直言不好。我仍然最喜欢他,但是我希望他不要再打电话来令我为难,因为他骗我,他欺侮我,他把我与低等女人一视同仁,他在短短的日子内使我丧尽了自尊心,利用我到了绝点,他的微笑再美丽,在我眼中也似蛇蝎一般,我不能够再与他坐下来喝一杯咖啡,真的不能够,也许孙的感受也一样吧。 孙说:“奇怪,与你们,我都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 “ 那是因为我们与你没有利害关系冲突。 ” “ 也许是的,我与明珠出去,她之大方,她从来不介意谁付账。她唯一的毛病是有点高级华人脾气,她还为这一点郑重的道了歉。 ” “ 你喜欢她?还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找到了她? ” “ 我喜欢她,她是一个好女孩子,两年后,两年后我会到香港去看她,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娶她。 ” “ 男人一有了能力,便马上到新加坡舞厅去找伴舞去了。 ”我笑说。 “ 有时候我觉得你与明珠的口气好像好像。 ” “ 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 我听说她打电话去?明珠,我教明珠否认我们在一起,明珠只是微笑。我问明珠她说了些什么,明珠也只是微笑。明珠对于正经事是不大出声的,每次与她在一起,我就不想回家了,有时候口袋没钱,不好意思叫她出来,我就独自到街上去逛,走完一条街又一条街。明珠我对没有要求。最近比较熟络点,小宝搬了出去,她也比较肯打个电话来,问我好不好。 ” 我听着,我真是一个好听众,不骗你的,但是我不相信他的话。 “ 我也知道她跟我在一起是委曲的,我也知道她以前的男朋友是些什么人,我摸不准她,我也没有这种打算,反正她与我都情绪不佳,两个人碰在一起,反正安定了下来,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伴,我很高兴。 ” 我笑笑,“你高兴就好,决定离婚吗?” 他点点头。 “ 与明珠可以相处到几时? ”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 他说话很老实,像熤子似的,一句是一句,真重得令人诧异。老婆不好,任凭她软硬兼施,他还是不要她。明珠再好,也不过是他过渡时期的一种寄托,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明珠,没有男人会忘记明珠,明珠最大的好处是从不给男人麻烦。她说走就走,就这么走掉,以后也不回来了。 “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我问。 “ 没什么,明珠如果来了,请你告诉她,我不便多打扰你,我先走一步,回家等她的电话,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很方便。 ” “ 好的。”我说。 “ 谢谢你的点心。” “ 不谢。” 他精神不振的走了。这个男人,忽然失去了一切,他的职业,他的家庭,他的妻女,一半是他的错,一半是他妻子的错,而明珠,她好好的一个人,实在不应该搅到这种混水里去的。 (三)情妇 明珠来了,穿白色芝士布的上衣与长裤,飘飘然,小巧的凉鞋,直头发,脂粉不施,来了往我沙发上一靠。 我说:“孙来过了,等你等不着,你打个电话到他家去吧。他叫你打。” “ 听说最近来你家的人还真不少,是不是?都是冲着我来的。 ”她打开电话小册子,查到了电话,打过去,那边说孙不在,她又留下了话,叫他回来了再联络。 我看着她,“你对他是认真的吗?看样子你倒真学会了待人以诚呢。” “ 对孙?他是个不错的人。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寂寞?不要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也是好的,只要有人陪着我,在我有空的时候陪着我,唉呀,我真是完了。 ”她笑,“昨天我跟他出去,挤在公路车里,我心里面想,天呀,我在干什么呀?与一个这么普通的男人,做着这么普通的事,我是完了,我自从不凡进入平凡后,每况愈下,我还有什么面子见人呢?我的骄傲呢?我的自尊心呢?我的睥气呢?我应该一转身就走,作其潇洒漂亮威风状,明天又是另外一天,还管它呢,但是我没有回家,我默默的跟着他走,默默的想着过去,我真是妥协了,温和到这种地步,无论阿谁都可以上来搭讪的,这五六年是怎么过的,我竟不知道,我只希望有个人陪着,那个人是谁我一点也不挑剔,他懂不懂得我,我也不在乎,他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你明白吗? ” “ 你的精神非常的受干扰,这是我所知道的,你要当心这种状况。 ” “ 我明白,我只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隔没多久又要结婚了,嫁给一个太不理想的男人,为了什么?寂寞。我曾经为爱情牺牲过,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这次为寂寞牺牲,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点东西。 ” “ 为什么要选孙呢?”我说:“你快要嫁人了,静一阵子吧。 ” “ 没有为什么,那时候我出去晃了一晃,好几个男人打电话来,但是只有他的电话我接到了,我在家,就是这么简单。而且我下定了决心,他是婚前最后一个人,女人男朋友多是最最可怜的,从一双手转到另外一双手。男人女朋友多也可怜,事后除了抽一根烟,什么也不能做,大家都那么寂寞空虚,碰见了谁又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三刀两面的,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去。 ” “ 孙似乎是欣赏你的。”我说。 “ 他懂什么。”明珠说:“他懂得我十分之一已经很好了。 ” “ 你这种口气,嫁得掉吗? ” “ 我明珠说要在一九七七年结婚,在一九七八年决不会还是独身女光棍,怎么会有嫁不掉的女人呢?只看选择如何罢了。 ” “ 你那婚事,已成定局了? ” “ 我不大去想它,船到桥洞自然直,到时飞机票寄来了,我自然去嫁,嫁不掉也算数,另找一个,那个人又不是查尔斯王子,有什么好愁的,今天的忧虑,今天当便够了。但是在人群中闹,我实在已经厌了,我情愿在家看一本书,睡不着躺着,前天我在喝酒,看见唐与一个很粗俗的女人走进来。我真可怜他,这样的笨,这样的无知,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花在这种女人身上,我待他那么一片丹心,真是的 ……” 明珠跑过去倒了酒喝。 我说:“那是他的生命,他情愿养那个女人,不情愿养一个大学生,那是他的生命。”我淡淡的笑,“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等唐有了知觉,他只要想起你,半夜里也许会哭醒。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 “ 孙的妻子要与我谈判。”明珠笑。 “ 算了,这种女人,活得像一株菜,也是可怜。 ” “ 她要见我,我?见我?”明珠大笑,“我明珠是到处晃,让她见的吗,不是我说,我心里面想:这也是没法,她一辈子恐怕还没有纹有路讲过话呢,给她一个机会吧。她可怜,我何尝不一样,她想?我,我还想?她呢,只是她可以任意胡作妄为,我不行,我是个读过书的人,我还有廉耻感。 ” “ 你何必一定要跟她丈夫在一起。 ”我说。 “ 我已经够后悔了,我还管跟什么人在一起。 ”明珠说:“我不是讲明白了吗?这是最后的错误,我实在非常后悔,这么不甘寂寞,出来跟这种人混,他是以为伦勃朗是一种萍果饼的人,我会改过,过几天我回香港,一定改过。 ” “ 唉。” “ 可是我无法与唐相处,他再回头我也不能要他,他骗我,我最不能忍受男人骗我。 ” 我凝视她,“你快乐吗?” “ 不。” “ 你悲痛吗?” “ 有时候。” “ 你寂寞吗?” “ 是的,每一分钟。” “ 啊,明珠。” “ 别担心,这真是最后的错误,我很疲倦。 ” “ 但是孙认为你很好,他知道你的情绪不十分稳定,但是他喜欢你。 ” “ 他懂什么。那日我们在喝酒,有人问:‘明珠,你的心呢?’我说:我把心交给一个人,那个人把我的心随意放在牛仔裤袋里,后来裤子该洗了,便交给洗衣铺,洗了稀巴烂,扔回给我,我的心在哪里?那个人不可能是孙,他有那么大的力量? ” “ 你也未免太冷血了。”我微笑。 “ 说真的,有时候我与他相处一整天,我忙着付自己的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也懂得,但他也寂寞,他说的我一句听不进去,我说的他一句也不懂。这个人离什么婚?他与老婆是绝配,离不了的。 ” 我看着明珠,隔了很久,我问:“而你,你的出身、你的程度,你竟与他们这群在一起,先是一个唐 ── 女人都是一样的,你带着你的线装红楼梦走了,另外一个女人带着电视周刊住进去,都一样,女人都一样,是不是?现在又来一个这样子的男人,明珠,你可真是越活越多错事,你真是伟大。 ” “ 是的,伟大,但是我惭愧。一整天,我坐在屋子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寂寞犹如毒瘾,一犯就令人毫无自尊,你难道不明白,不论什么修养与教育,我们都是人,活得像株菜反而舒服。 ” “ 明珠 ── ” “ 今天我心情不好,我回家睡觉了,我只担心一个问题,现在才六点钟,要是半夜我醒了,怎么办好?喝酒,睡觉,醒了,工作,晚上回来,再喝酒,我木着一张脸,过了一天又一天,这几年来,真的没有得意过。你不知道我的悲哀,有一次我与孙去看电影,站在门口等进场,我心里想:糟了,槽了,他妻子见到我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我便完蛋了,大概是要当场闹出大事的,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你别看孙这种普通样子,可比唐更坏,他当我是呆子,天天约我出去吃喝玩乐,又不花一个子儿,我自付自己的账,总之是天天上街去乱享受烟酒水果点心,我无所谓,有时候我默然,他还说我给他脸色看呢,他说:‘大家若不高高兴兴,在一起还干什么?’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的?我在陪他伴他,还满街的跑出去?我是他的女朋友,他做他的春梦去,像他那样的男朋友,我也多得很 ……” 明珠喝尽了杯中的酒。 “ 我只是寂寞。”她放下杯子,“真的很寂寞。我只希望身边有个人陪着,好使我愉快一下,暂时忘了唐,使我保持一点风度 ── 好,我是受了唐的骗,我知道,我不介意,我大方的原谅了他,那总好了吧?只要有个人陪着我。但是我相信我很颓丧,最近找朋友越来越难了,可是孙是最后一个,我再也不能吃亏了,要利用我的人太多。但是呆在家中,那家便像个伟大的坟墓,我是活死人 ……罢罢罢,我回去了,你多多保重。” “ 明珠 ── ” “ 什么?” “ 快快与那个姓孙的分开吧,他配不上你。 ” “ 嘿,配得上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她这么嘲讽的走了。 这三个人说的话,各有巧妙不同。这是一套罗生门的故事。但是明珠,她应该有更好的事可以做,明珠,她应该独自风流独自香,真的不该出去吃亏了。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独身女人 第一章 我姓林,叫林展翘,我独居,没有丈夫,是个独身女人。 自我介绍就这么多。 至于我的名字,我不大明白“展翘”是什么意思,恐怕是父母想要我做大展鸿图者中的翘楚,如果开珠宝店,倒是个现成的铺名:展翘公司隆重开幕……不过我成年以后很少用到中国名字,我有个英文名字叫joy,快乐,林快乐。 我倒并不是不快乐,我的职业很好,在一家“名校”教中五会考班的英国文学与语文,我自己在大学修的也是这两科,一级优等生,跑回来教老本行,轻而易举。晚上改卷子,同一个题目的作文看四十到八十篇,觉得人生并没有真谛,做人就是混饭吃。 我的生活很沉闷,星期日看muppetshow,大笑一场,不想呆在家中的时候,找张佑森上街。呵对,张佑森这个人。我应该如何介绍张佑森这个人? 他是在读中四的时候认得的,开舞会,他清我跳舞,跳完之后念念不忘,约我去看电影,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十五年前到现在,他没进步过,当时倒是出色的小男孩,个子高,面目顶清秀,功课也好,常帮我做代数。可是小时了了,长大就不长进,整个人没一处像样的地方,连说话都不伶俐。 每次出去与他吃饭总是由我叫菜,他慢,又钝,又迟疑,连伙计都等得不耐烦,并不是个好伴侣,但我们是朋友。我很少把烦恼告诉他,我想他不会明白,不过我们在周末偶然也去看一部电影,不说什么话,只是坐在那里看戏,看完说再见回家。 我不明白张佑森的内心世界,也从不企图明白他。中学毕业以后他到浸会书院去念过几年书,我在伦敦大学,玩遍欧洲。 回来以后见面,难免说起枫丹白露。日内瓦湖,他瞠目以视,我问:“你去过哪里?”他答:“澳门。” 我很厌烦他,一年不见他面。 后来又主动约他看戏,因为大家熟得紧,不必挂面具。 穿条粗布裤,一件球衣,光着脸,大家又回到十五岁的时候,无拘无束。 张佑森似乎永远有空档,我约他他总有空,但是他极少主动建议上什么地方。他是那种面粉团。要他长点短点是不成问题。 隔很久我才知道他在政府机构做事,薪水居然也有四千多元。我心想:四千多请这么一个人,真是糟蹋纳税人金钱,太令人不服气。 这便是张佑森。有时我也希望他是个理科高材生,麻省理工学院太空物理科博士,那么我们可以谈恋爱,甚至谈婚事。不过他很快乐,这就够了,头脑简单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我跟赵兰心说:“真是卑鄙,这么看不起一个人,又跟他约会。”不是不惭愧的。 赵兰心,我的同事,是个聪敏的小姑娘。“但是他对你好,而且他从来没叫你流过半滴泪。”她说。 我笑出来,“这是真的。” “还不够吗?”赵兰心问。 我问:“这样便够做一世夫妻?” “保证是一世。”赵兰心笑。 “或者我会嫁他。女人到了时间便得结一次婚,心理上女人有结婚的倾向狂,像候鸟在冬季南飞。遗传因子发作,便渴望结婚……真的。”我说。 “你不相信婚姻?”赵兰心问。 “并不。我不相信。但这么多女人都迷信,想来是不会错的,你看学校里这么多女教师……只有你与我是独身,”我大笑,“我们很快会被打入狐狸精类。” 她伏在桌子上大笑。 兰心是那种个子娇小,男人会喜欢的女人。教员室常因她的笑声添增欢乐。这时候凌奕凯走进教员室。 凌奕凯放下书问:“什么这样好笑?”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兰心对他很有意思,因此我很少与奕凯说话。兰心这种年纪,说她懂事,她又不是十分想得开,免得伤同事间和气,我很晓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 尤其是奕凯这种小伙子,最好有七个女朋友,每日一个,周而复始,而且都自备零用,随时请他吃饭。是,他便是那种人,有一次我。兰心与他出去吃中饭,帐单上拿上来才三十七元五角,他打着哈哈不肯付帐,我木着一张脸假装看不到,结果兰心乖乖的付掉,之后还并不气。兰心在别的事上十分精刮,应付男人也颇有一两手,遇到凌奕凯却又傻呆了,真没法子。 这当下奕凯过来问我:“今学期教什么?” “仍是莎士比亚与汤默斯哈代。”我说。 “我知道少不了狄更斯。狄更斯是年年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不能忘记那三十六元五角。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衣装煌然的与两个女人出去吃午饭,三十七元五角的帐都不肯付。这年头谁又杀过人放过火,我很看他不起,认为这样的人就是坏人。 所以那日问我家的电话号码,我干脆的说:“我家中没装电话。” “呵,老姑婆爱静?”他自以为幽默的说。 “是。”我简单地回答。 是又怎么样呢,再做十年老姑婆也轮不到他担心。 相形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张佑森不讨厌,张佑森就是那么样的一个人,他也不故作风趣,也不装作聪明,更不懂得欺瞒,他就是老老实实的一个蠢人。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教书?”他故意讨好我。“因为我要付房租。”我冷冷的说。 兰心在那边笑起来,“有时候你的口气真像老姑婆。” “是,我的确是老姑婆,真奇怪,”我说,“为什么做老姑婆有人取笑,离婚妇人反而争取到全世界的同情?你想想,天地还有正气没有?” “所以非结一次婚不可。”兰心说。 凌奕凯说:“哦,原来还有这种理论,” 我住了嘴,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说话的时候搭嘴,我打开《咆吼山庄》拟测验题目。 凌奕凯凑近问我:“下星期去看电影好不好?有几部好片子。” “都看过了。”我说。 “那么出去吃饭。”凌奕凯说。 “没空。”我说。 “不想见我?”他问。 “我怕忖帐。”我看到他眼睛里去。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整个人一震,然后涨红了脸了,说不出话来。 我取出书本走出教务室。 上完那节课在走廊遇见兰心,她抱怨我:“你也太小器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得罪她的心上人了。 “是我让奕凯叫你去看电影的,你老在家呆着不好。” 我不想与兰心吵嘴。她怎么晓得我没地方可去?我有约会还得像她那样大锣大鼓的宣传不行。她也太关心我了,好像我不识相似的——她与男朋友是提携我去看一部电影,我居然情愿在家坐也不识抬举。 “谢谢你,我有事。”我淡淡的说,“不想上街。” 她笑笑,“唉你这个人。”走开了。 我不是不喜欢教书,孩子们顶可爱,只是同事的素质……一个个是模子里印出来的,想的一样,做的一样,喜爱又类似,追求的也就是那些东西。在他们之间我简直要溺毙,而且一举一动像个怪物。 如果不是为孩子们……我的学生是可爱的。还有教书的假期多,暑假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叹口气。 想要长期伴侣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做独身女人干什么都没个照顾,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孩子们喜欢我。 男女学校的学生早懂事,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在渡过他们一生人当中最美丽的时刻。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们一群处处胜一筹:身材,面貌、智能。她们发育得堂堂正正,父母养育她们是责任。我们成长的过程偷偷摸摸,寄人篱下,当年父母养我们是恩惠。 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受父母的训,不必聆听:“当初我养你一场……”这种话。他们懂得回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 他们理直气壮,所以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红,皮肤特别油润。天之骄子。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十六岁零九个月,修文科,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但不知为什么,手腕与小腿都滚圆,连胸脯都是圆的,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学可以啦,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 她爹是个建筑师。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问她印象如何,不过耸耸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没什么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英文作文词文并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来。教足她三年,看着她进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第二章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三章 一笑不可收拾,贝太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大概从没遇见过比她更放肆的人,张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仪,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觉得我失态,那么就别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妈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么人眼睛鼻子,也不会嫁一个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过之后,贝太太的话少了一半,而且开始对身边的人勉强地表示兴趣。她问我:“翘,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教书。” “乏味吗?”她问。 “十分乏味。”我说,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满足她。“最好是做建筑师的太太,”我装作很认真,“我最喜欢嫁建筑师为妻,最好是像你,贝太太,我最终的目的是学你的榜样。” 这次连张佑森都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他变了色。 贝太太倒是不介意,无论是真的奉承与假的奉承,她都照单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马上去读建筑。” 我转头对佑森说:“加州理工的建筑系不错。”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头看到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摇头,牵牵嘴角,表示指责我刻薄,我的脸顿时又红起来。 其实我并不讨厌贝太太,其实我也并不讨厌佑森。我只是妒忌贝太太比我幸运,佑森又比我安于现状,这两件事我都无法做到,心中一烦,索性跟他们捣乱。 到结帐的时候,结果还是贝先生付掉了,贝先生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来。一直到回家,张佑森都在我耳边嘀咕:“展翘,你怎么了?明知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对他大喝一声。“你闭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气。 “你气什么?”我恶声恶气的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付出过什么?你又想得到什么?你如果不开心。以后别见我!” 张佑森隔了很久才说道:“话何必说得那么重。” “我告诉你,以后你别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给的,记住!” 我停好车,自己抓着锁匙上楼,他一个人站在楼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远,意犹未足,再赶上去狠狠加上一脚,里面的杂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来,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坏了还不是自己掏腰包再买,左右是自己倒霉。 我把杂物一件件捡起来,拾到贝先生的名片,“贝文祺”。我拿着名片坐下来。贝文祺。 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幸运。从小嫁个好丈夫,衣食两足之后,又觉得不够威风,于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对下属吆喝个够,作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个人在他的环境里都可以找到快乐,只是除了我。 我心里恨着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么一个人,却还要与他混在一起,我发誓以后不再与他出去,当然也不再允许他把我的公寓当电视休息室,坐着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约了媚午饭,因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课。 “嘿!”她说,“你那位只算低能迟钝儿童,我还认识个白痴呢!”语气像我的女学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痴?什么白痴?”我的精神一长,听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当然高兴起来。 “有这么一个男的,”媚说,“他去到加拿大后,打长途电话回来,一口咬定说半夜两点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电话,这是不是白痴?他临走时又不曾替我付过两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谁都没有爱上谁,我自顾自生活,有没有男人半夜接电话,关他乌事!居然写十多封信来烦我。” 我笑问:“那次是不是真有个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个屁。有倒好了。”媚叹口气。 “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垒把你锁起来。”我说,“最省事,不用他心烦。” “娶得动吗?”媚蔑视地说。 “这么蠢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我问。 “蠢?他们才不蠢,算盘比谁都精刮,两条腿上了公路车,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个下午,他们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么三滴,他们蠢?蠢也不会追求你我,找门当户对的女人去了。” “这话倒说得很对。”我点头。 “相信种银子树的人只是缺乏知识,倒不是笨,”媚冷笑一声,“又贪又笨,真以为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甜头,做他的春梦!” 我无奈的笑。 媚是我小学与中学的同学,我自七岁认识她到如今两个人是无所不谈的。我们中小学的女同学很多,后来都失散了。就算是偶尔见面,也因小事疏远。有个女同学介绍她医生丈夫给我认识,她丈夫称赞道:“你同学顶斯文,蛮漂亮呀。”从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这样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与我同样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独身女人。她受的气受的罪不会少过我。 她常常说:“我不介意辛劳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个女人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得牺牲多少自尊?” 我补一句,“男人何尝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应该的,他们做了五千年了。我们女人却是第一代出来社会搏杀,我吃不消这种压力。” “嫁一个好的男人是很难了。”我忽然想到贝文祺。我昨天才认识他,但我有种直觉是他是个好丈夫,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放肆。增肥、嚣张。我告诉媚:“有些男人还是很好的。他们有能力,而且负责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他们已是别人的丈夫。”媚摇头摆脑的说。 “有些女人是快乐的。”我更加无奈。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不好?”媚告诉我。 我笑笑。 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 她问:“有节目吗?” “回家睡懒觉。”我说。 “睡得着?” “嗯。”我说。 “那么再见。”她笑。 “媚——祝我幸运。”我说。 她诧异,“怎么,你需要运气吗?” “是的,我有第六感觉。” “当心点,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 我笑笑。 “翘,当心你自己。” “你现在开什么车?”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四个轮子的车。”我说,“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 “是,车子你自己换,皮大衣自己买,房子自己想办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说,“所以我要回家睡觉。”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 因为无聊,到车行去兜圈子,横看竖看,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两家合并一家,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但在香港,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于是被逼放弃。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又认为得过且过,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在路边碰到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来修车子?”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看上去很友善,语气也关注,我马上察觉到了。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然而有妇之夫。 “太太好吗?”我问。 “好,谢谢你。”贝文棋礼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没有。于是我笑笑,拉开车门,我说:“再见,贝先生。” “再见。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笑起来,开着车子走了。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脸上打一个问号。 “奕凯送给我的。”她开心的说。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是那种小钻皮戒指,芝麻般大小,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最近忽然流行起来,人手一只,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价值不同。 “很好看。”我问,“现在多少钱一只?以前才一百多块。”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说:“现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心境天真,大约还及格。 “这不是订婚戒指吧?”我问道。 “自然不是,”她连忙反驳,“买来好玩的。” “玩不要紧,”我微笑,“玩得滥掉了,你还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乱嫁,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 “亏你还为人师表,”兰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耸耸肩。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蜜丝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无所谓的,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各叫一听可乐,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怀孕了”,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我问。 “蜜丝林,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她说。 “我倒不发觉。”我微笑,“像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 何掌珠说:“我父亲要再婚。”原来如此。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问。 “我不希望有个继母。” “掌珠,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亲的家,掌珠,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混淆不清,你听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亲娶太太,与你无关,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继母’这名词已经过时,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母亲’,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 后来半个月都没发生什么。 凌奕凯见我离得远远的,想说话又仿佛出不了口。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传情一番,真可惜。 张佑森恐怕是动了气,也是动气的时候了,周末他含糊的来个电话说:“我要与家人去游泳……” 我说,“好,好得很。”马上说再见,挂上电话。 再过一个周末,星期五下午五点五分,他打电话到话过来,“现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时五分”,“对不起,我明天没有空,下次请早。” 这张佑森。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沉闷,不久我便接到条子,校长要见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长那里去告发我。 校长说道:“何先生说你灌输她女儿不良知识。” 我说:“请详细告诉我,什么叫不良知识。” “你不应该告诉十六岁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看到校长先生的眼睛里去,“那么请你告诉我,生活中充满什么。” 他叹气。“是,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还年轻。” “纸包不住火,你想瞒他们到几时?” “翘,你是个很有作为的教师,但这一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一点,像鼓励何掌珠不叫继母为‘母亲’——” “继母怎能算妈妈?”我反问。 “是的,我们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园生在天上画一块陨石?翘,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们都很清楚,你的确是有才干,但有些话不适合跟学生说,最好别说。” “你是暗示我辞职吗?”我问。 “翘,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以后我不再与学生在下课以后说话,” “谢谢你,翘。”校长抹着额头的汗。 “没事了吧?”我说,“我有课。” “翘——”他叫住我。 第四章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心情明朗起来,我还可以损失什么呢?一无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着你面说不好过背着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着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着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声会不会大多。但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从不惹有妇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 她打电话来,“你辞了职?”老母几乎哭了出来。 “你放心,找工作很快的。” “唉,你这个人是不会好的了——” 我把电话放下来,不再想听下去。 我独个儿坐在客厅里,燃着一支烟。黄色的玫瑰花给我无限的安慰。 这个人到底是谁?在这种要紧关头给我这个帮忙。晚上我缓缓的吃三文治,一边把聘人广告圈起来,那夜我用打字机写好很多应征信。 或者我应该上一次欧洲。我想念枫丹白露岛。想念新鲜空气,想念清秀的面孔。 第二天我睡到心满意足才睁开眼睛。做人不负责倒是很自在,我为自己煮了一大锅面,取出早报,把副刊的小说全部看一遍。女作家们照在副刊上申诉她们家中发生的琐事,在报纸的一角上她们终于找到了自我。 玫瑰谢了。 我惋惜把另外一束送了给兰心。 门铃叮当一声。我去开门。 “小姐,收花。” “花?” 门外的人递上一盒玫瑰。我叫住他。 “谁叫你送来的?”我问。 “我不知道,花店给我的‘柯打’。”他说。 我给他十元小费,把花接进来,仍然是没有卡片,既然他不要我知道他是谁,我就不必去调查了。 我把花插迸瓶子,自嘲地大声说:“好,至少有人送花给我!”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花收到了?”那边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教书了?”我问。 “很容易打听到。”那边说,“你因三角恋爱失败,故此在家修炼。” “正是。”我说,“喂,谢谢你的花。” “不必客气。” 我忽然想起来,“喂,你是谁?喂!” 他已经挂断电话。我目瞪口呆,天下有我这么神经的人,就有这个神经的他,到底是谁,电话都通过,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但花是美丽的,我吹着口哨。电话铃又响。“喂。你——”我开口就被打断。 “翘,你这神经病,你真的不干了?”兰心的声音。 “的确是。”我说,“我有积蓄,你们放心好不好?有什么道理要我不住的安慰你们?应该你们来安慰我!” 兰心呗口气,“也好,你也够累的。” 我沉默十秒钟,“谢谢你,兰心。” “我们有空再联络。” “张太太可好?她的长舌有没有掉下来?”我问。 “舌头没有,下巴有。她要来看你哩。”兰心说。 “妈嗳。”我呻吟,“我又不是患绝症。” 兰心冷笑,“这年头失业比患绝症还可怕,有人肯来瞧你,真算热心的,你别不识好人心。” “我明白,完了没有?”我反问。 她“嗒”一声挂掉电话。 电话铃又响。我问:“又是谁?” “我,媚,你辞职了?” “是。” “我也刚辞职。”媚在电话那边说。 “为什么?”我问。 “有人罩住我。”她说,“找到户头,休息一下再度奋斗。” “你什么时候做的一女一楼?”我问。 “狗口长不出象牙来。”她说。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马马虎虎,对我还不错就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不能娶我。” “呵,家里不赞成,环境不允许,他有苦衷,他有原委——他不爱你。” “他并没有说他爱我,从没有。是我觉得他很喜欢我,这还不够?我要求一向不高,他有妻室。” “媚,这种故事我听过许多次,你真笨。”我反对。“他回家他又是一个正人君子,在你面前却有诉不完的衷情。” 她只是笑。“你呢?辞职后有什么计划?找新工作?” 本来有点精神萎靡,现在听见有媚跟我一起孵豆芽,心情好转。我们可以到惠记去把碎钻重镶,又可以到国货公司去看旧白玉小件。但内心深处,我情愿身在课室中,解释on the top与 toonto的分别。谁不喜欢有一份工作,寄托精神,好过魂游四方。 “我写信去应征好几份工作,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功。” “好了,我们今天晚上吃饭。”她说,“我来你家,八点。” 她挂电话没多久,铃声又响起来。 这回是老校长。“翘!” 我不敢出声。 “翘,你想,我认识你多久了,我初见你那时,你何尝不是同掌珠那么大?我放你两星期病假,假后乖乖的回来教书!” “是!”我忽然感动了。 他叹口气,“不看在你是个负责的教师,我真随得你闹——家中有事,什么事?” 校长收到我的辞职信了。“你家有什么人我全知道。” 我良心发现,“那么这两个星期谁教这两班会考班?” “我来教,怎么办?”他无奈的说。 “这——这不好意思。” “你放心,暑假你回来帮我编时间表。” “不公平,去年也是我编的。”我抗议,“天大回学校,我只放了一半假期。” “谁叫你老请‘病假’。”老校长狡猾的说。 “好好好。”我挂了电话。 铃声又响。哗一个早上七千个电话,忽然之间我飘飘然起来,取过话筒。 “请林小姐。” “我是林小姐,哪一位?” “林小姐,我姓何——” 我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我知道,哈哈哈,你姓何,你是一个很忙的人。”我体内的滑稽细胞全部发作,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有这么多人关心我,不到紧急关头可不会知道,当浮一大白。 何德璋在那边一定被我笑得脸色发自。 “林小姐,”他说,“听说你辞了职。” “何先生,一切是你双手造成,我是个独身女人。生活全靠这份卑微的收入,何先生,坏人衣食,如同杀人父母,你也听过这两句吧。” “林小姐,这种后果,我始料未及。”他说,“我无意逼你辞职,请你相信我。”什么?他有歉意?我倒呆住了。 “掌珠现在跟我说,她决不转校,林小姐,的确是小女错在先,她不该把家事出外宣扬。影响到你生计问题,实在太严重。” 我不置信,我问:“你确是何德璋先生?” “是,林小姐。” 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掌珠说你今天没回学校,我想我们或者可以一起午餐商量商量,如果一切像没发生过——” “为什么你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反问。 “那么你可以再回学校教书。掌珠跟我说。”何德璋咳嗽一声,“你生活全靠自己一双手与这份工作,我觉得我很过分,我没想到这一层。” 我冷冷的说:“不见得何先生你会天真得认为亿万富翁有女志在教育工作吧。” “我们杯酒释嫌吧,林小姐。” “何先生,我对成语的运用没你熟,饭我不吃了,校方如果留我,我再回去就是。” “这也好,”他沉吟,“校方有没有与你接触?” “我相信会的。”我有点不耐烦。 “林小姐,你是单身女子,我家中事很复杂,你不会明白,这次把你无端牵涉在内,我向你致歉。” “不必客气。” 何德璋长长叹口气。“男人要独自养大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不是易事,林小姐,你多多包涵。”他挂上电话。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嗅着玫瑰的香气,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这一场风波带来两星期假期以便我下台。但何德璋最后的感慨使我同情他。 何掌珠告诉过我她母亲早逝。是可以想象得到何德璋父兼母职,确不是易事。 电话铃又响。我的手碰到话筒,话筒是暖和的——捏在手中太久了。 “谁?”我问。 “蜜丝林?我是何掌珠。” “掌珠,你好吗?” “蜜丝林,我可以来看你吗?”她问。 “不可以,因为你现在要上课。”我说。 “我可以请假。” “不行。”我说。 第六章 “我爹爹有没有跟你道歉?他也很后悔,他没想到你真会为我辞职,他很感动,不料有人真为他女儿牺牲。” “我什么也没牺牲,你们这班猢狲听着,过两个星期我就再回来,校长代课的时候你们要听话。” 掌珠欢呼起来,“我放学来看你。”她说。 “放学我有约会。”我说,“你不必来看我,今早我听了几百个电话,掌珠,我累,你好好的上课,知道没有?” 她答应,并且很快挂断电话。 公寓寂寞一片。只余玫瑰花香。 我觉得平安。 我在世界上这一仗已经打输了,不如输得大方文雅一点。 电话又响,我不再接听,我倒在床上休息,没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门铃响完又响,响完又响。醒后发觉门铃真的在响。我去开门。 “媚。”我说,“你?”我开门给她。 “我早来了,对不起。”她看上去容光焕发。 “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妆。”我上下打量她,“整个人光鲜起来罗,怎么,拿多少钱家用一个月?” “他没有钱。”她说,“别死相。” “哦,那么是爱情的滋润。”我笑。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瞧好不好?”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只盒子打开,取出一条k金的袋表链子,登希路牌子。 我说:“真肯下本钱,现在这k金不便宜。” “三千七百多。”她说:“还好。” “你三个星期的薪水。”我说,“人家等男朋友送,你送给男朋友,这人又还是别人的丈夫,这笔帐怎么算,我不明白。但是很明显你并不是会计人材。” 她把表链收好。把笑容也收好。“你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花得起,有得花,又花得开心,何乐而不为之,我们都不是吝啬的人。 “你快乐?”我问。 媚仰起头,显出秀丽的侧面轮廓。“我不知道。至少我心中有个寄托。昨晨我做梦,身体仿佛回到很久之前,在外国孤身作战,彷徨无依,一觉醒来,冲口叫出来的是他的名字——你明白吗,翘?” “我明白。”我说。 我真的明白,我不是故做同情状。 “他会不会离婚?”我问。 “我不会嫁他。”她断然说,“这跟婚姻无关。” “你的感情可以升华到这种地步?”我问。 “每个人都可以,视环境而定。” 我们坐下,我取出一包银器与洗银水,慢慢的一件件拭抹,媚帮着我。 我向她微笑。 电话铃响。 媚向我挤挤眼,抢着听。 “不——我是她的佣人。是,她在,贵姓?贝?”她笑,“请等一等。” 我骂:“装神弄鬼。”抢过话筒,“喂?” “我忘了跟你说,我姓贝,” 我问:“你为什么送花给我?”我认出他的声音,很吃惊。 他沉吟半晌。“我不知道,表示好意。” “你是——贝文棋先生?”我只认识一个姓贝的人。 “是。” “你是个有妻室的人。”我说道。 “有妻室的人几乎连呼吸也是犯罪,是不是?” “照说应与妻子同时吸进氧气,然后同时呼出碳气。” “很幽默。”他说。 “谢谢你的花。”我说。 “你好吗?”他问。 “心情很坏,发生很多有怨无路诉,哑子吃黄连故事,幸亏每日收鲜花一大束,略添情趣。” “这是我的殊荣。”他说。 媚在旁扯着我的手不住的偷听,我又得推开她,又得回话,头大如斗。 “你有没有企图?”我问。 “企图?当然有,”他笑,“你想想,翘,一个男人送花给一个女人,他有什么企图?” “约会?”我问,“面对面喝一杯橘子水?到的士可跳舞?你在开玩笑吧……”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为什么?是因你我都太老了?” “不。”我说。 “那是为什么?”他问。 这时媚静静地伏在我肩膀上听我们的对白。 “因为你属于别的女人,而我一向过惯独门独户的生活,我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 “说得好!” “对不起,贝先生,经验告诉我,一杯橘子水会引起很多烦恼。” “可是你很喜欢那些花——”他分辩。 “没有任何事是不必付出代价的,”我心平气和的说,“将来我总得为这些花痛哭,你不必再送了。” “铁腕政策?” “让我说,”我谦虚,“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你对我无好感?”他问。 “相反地,贝先生,如果你没有妻室,我会来不及的跟你跳舞吃喝看电影。”我说,“你离婚后才可以开始新生命,否则我想甘冒风险的女人很少,你太太那身材是我的双倍,如果我给她机会掴我一掌,我会非常后悔,相信你明白。” 他说:“我原本以为你的口才只运用在张佑森身上。” “我一视同仁。”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贝先生。”我放下电话。 媚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微笑。趁现在不痒不痛的可以随时放下电话;如果不放,那就非得等到痛苦失措的时候,想放都不舍得放。 我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做别人的插曲。 媚叹口气,“好,我晓得人各有志。” “你晓得便好。”我说。 “我们吃饭去。”她说。 我取过车匙。 “你一定要名媒正娶才肯跟一个男人?”媚问道。 “倒也不见得。”我说道,“我只是不想痛苦。” 媚低头笑。 我闲荡了两星期后回学校。 我改变态度做人,原来工作不外是混饭吃,一切别往心里搁,无关痛痒的事少理少听少讲。反正已经赌输了,即使不能输得雍容,至少输得缄默。我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做完就走,回到家中,我又是另外一个人。 教书我只说课本内的事,经过这次教训,做人完全变了,既然学校的要求止于此,我就做这些,何必费心费力理不相于的事。 我连话都懒得说,态度悠然平和,既然事不关己。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常常带个微笑。最吃惊的是兰心。 兰心跟我说:“翘,你是怎么了?这次回来,你像万念俱灰,怎么回事?”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本正经改正她,“什么灰不灰,别叫老板误会,降我的级,失节事小,失业事大,房东等着我交租金的,知道吗?” “翘,你以前口气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错了。”我简单的说道。 以前我确是错了,做人不是这么做的,以前我简直在打仗,岂是教书。凌奕凯冷眼旁观,不置可否,别的同事根本与我谈不拢,也不知底细。 至于老板,走到哪里我都避着他,他也知道我避着他,大家心里明白。 我并没有退掉家中的《南华早报》。以前我真想致力教育,尽我所知,尽所能灌输给最易吸收知识的孩子们。既然环境不允许,别人能混,我为什么不能混?混饭吃难道还需要天才不成。 可是身为教书先生,混着有点于心有亏,既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心底想转行的念头像积克的豆茎一般滋长,我的思想终于搅通了。 学生们都察觉我不再卖力,下课便走,有什么问题,是功课上的,叫他们去问分数高的同学,私人的难题恕不作答。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着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着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着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着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嘭嘭的敲着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着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着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 “我是中学教师。”我说。 那歌女坚持说:“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新爱人是她!”她用手指着我。 警察说:“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不能够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铃,指名恐吓,如果对方身体或精神受到伤害,你会被起诉。” 钱玲玲吓得什么似的。 我说:“我想请你们把何家的人传来问问话,这件事跟我的名誉有莫大的影响。” “是。”他们打电话到何家,然后派人去请何掌珠。 掌珠到的时候我说:“你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么?” 第七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com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第八章 我说:“不必急。” “爹想见你。”她说道,“爹叫你允许他见你。” “我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见?”我问。 “你不想见他?” 我心里念头一转,好久没到嘉蒂斯吃饭,敲他一笔也不错。我说:“嘉蒂斯吃饭?” “好!”掌珠乐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劲。我看着她。 可怜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时候,她难产。”掌珠说。 “你才十六岁。十六年前医学已经非常昌明,哪有难产说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耸耸肩。“清明可有去扫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吗?”我觉得稀奇。 “是,母亲的骨灰被运回美国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嗯。” 到嘉蒂斯吃饭,坐下我便点了三种最好的酒。 何德璋说:“林小姐,我们之间有误会,我希望消除这个误会。” 我说:“先让我吃完这一顿,然后我再决定是否原谅你。” “原谅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则还要你原谅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 “你对我的成见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抚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气,“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战争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也是误会。” 海龙王汤被送上来,我举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说道:“林小姐,我发觉你这个人是活脱脱的理论派,什么都要讲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欢讲歪理的是你。” “大胆!”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会骂我!你从来不了解我!”掌珠说。 何德璋说:“掌珠,近年来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转向我。 “她受了我的坏影响。”我说道。 侍者撤去汤,递上蜗牛,我换杯“堡多”红酒。喝得起劲。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不气,我把愤怒都溺毙在食物中。难得吃一顿冤家——现在我没有冤家。又没有朋友。我是一个再平和不过的人。 掌珠用手支着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说:“蜜丝林,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 我把半打蜗牛解决掉,抹抹嘴唇。 掌珠问:“第三道菜是什么?” “烧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说。 何德璋说:“我可以解释钱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兴趣,”我说着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运气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则大家在法庭上对答。” “你无法消除你的成见?”他问。 “没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难原谅你这样的人,况且你何必要我原谅你?我对你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作用。”我说。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继续“吃”的伟大事业。 何德璋瞪着我很久。 我以为他又有什么话要说。 谁知他忽然说:“老天,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红酒全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说,“你吃得像头猪了!” “现在你说我像头猪!”我骂。 “你还没有叫甜品,要什么甜品?千万不要客气。”他居然懂得讽刺人。 掌珠说:“唉,你们两个人像孩子。” 我说:“我要苏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说,“吃不完是你孙子。” “你教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吧?”他很怀疑的说。 “不,我是独眼j。你知道扑克牌中的j?有一张是侧面的,永远只看到他一只眼睛,另外一面没人知道。我就是独眼j。” “蜜丝林——”掌珠几乎想哭。 何德璋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没他那么好气,吩咐侍者:“苏珊班戟,爱尔兰咖啡——一匙羹糖,一个xo拨兰地。” “蜜丝林——” “就那么多。”我说。 “所以你不打算原谅我——”他说,“我这一顿饭是白请了。” 我微笑。活该。他准备一千元付帐吧。 “不过我与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说道。 “不必客气。”我说。 我想我有点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种类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与他握。 “仍然生气?”他问。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你对我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你是个小人,专门骚扰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这些无聊的动作,我已经感激不浅。”我说。 “你歧视我,林小姐。”何德璋说。 “你完全说对了。”我说。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我说。 “你一上来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车子到得了家。” “别小觑人。” 我们在楼下分手。我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被凤一吹,酒气上涌,心头闷得难受,忽然有一丝后悔喝得大多。 电梯中有两个小阿飞,眼睛不停的向我飞来。我很气。 男女再平等,女人还是得视这种色迷迷的眼色为戒——如果没有看的时候,哭也来不及。 这时小阿飞甲向小阿飞乙施一个眼色,趋向前来问我:“喝多了吗?” 我不出声,到了停车场四楼,他们跟我走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当时并不害怕,一直向前走,停车场里一个人也没有,阿飞甲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我“霍”地转过头去,他们两人反而吓了一跳,松掉手。 我厉声问:“想干什么?” 阿飞乙自怀内拿出一把小刀。 “这把刀?”我冷笑一声,“切牛排还嫌钝。”这时我已知道腕上的手表可能要不保了。 身后忽然又伸出一只怪手搁在我肩膀上,我马上心头一凉。 我身后的人发话了:“滚!给我滚!否则就揍死你们!” 我如逢大赦:“何德璋!” 我身后那人是何德璋! 小阿飞放脚便跑,其中一个因地上汽油滑,还摔了一跤。 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扭往警局?” “我也没有把握打赢这两个人。”他问,“你没有吓着吧?” “没有,刚在发冷,你便出现了。”我说。 “你也大意,这两个小阿飞一直尾随你,你还不知道。” “我喝醉了。”我承认。 “我开车送你回去。” “掌珠呢?”我问。 “在车里,”他说。 “你怎么会跟着来的?”我问。 “普通常识。”他说道,“你今天打扮得这个模样,又戴着金表,无论劫财劫色都是上乘之选。” “多谢。”我瞪起眼睛。 他替我拉开车门。 掌珠说:“蜜丝林,你没事吧?我让你坐前面。” “不,我坐后面。”我扬手阻止。 “为什么?” 后面安全。 掌珠把地址告诉她父亲。 我靠在后面的座位上闭眼休息。坐后面最好,不必管闲事,到家便下车。坐后座的人永远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何尝不是逃避的方式?只有苦命人才开一辈子的车,命好的都有司机。 掌珠悄声道:“蜜丝林,到了。” 我睁开眼睛,“呵,谢谢。”我说。 何德璋说:“我送你上楼。” 我没有拒绝,跟他上楼,他沉默地看着我用锁匙开了门。 我忽然笑道:“如果现在那位钱小姐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他不出声。 我说:“再见。”关上门。 我觉得寂寞。如果一天到晚不出去,反而死心塌地坐在家中看电视,现在热闹了半日,独自回家,非常有曲终人散的感觉,所以我也喜聚不喜散——贾宝玉脾气。 我把手袋扔在一角,脱下身上“柏可罗宝”的裙子,倒在沙发上。我撩撩头发,取一面镜子来照。左脸颊上一个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为一块一块,我合上镜子大笑,这个样子——恐怕那两个阿飞只是谋我腕上的金表,我还有色可供人来劫?别自视过高了。 我洗完脸去睡觉。 许久都没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请我。 我问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没有。我跟同学不和,就是我与父亲,还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儿?” “还不知道。”她说,“不到要紧关头,看不出真面目。” 这种论调已有点像我。 “毕业后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考港大。”她说。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还是去考考牛津剑桥,读一门狗屎垃圾科,什么地理。历史这种不相干的功课,多么风流。要不考美国史蔑夫,卫斯理、沙拉劳伦斯这几间——你父亲会替你办。” “那样做我会快乐吗?”掌珠问。 “不会。”我说,“但是你会自傲。” “我想要快乐。” 我微笑。 掌珠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贝壳粉红的纱衣。 “父亲买给我的。婀蒂。”她说。 “很好看。”我说,“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与我握手,请我坐下。 我说:“难得你这么忙也会替女儿庆祝生日。”他笑笑,不与我争吵。我很佩服他这一次。 掌珠走过来。“你们两个还在吵架?”她说,“你们两个怎么会这样?如果你恨她,你就不会下帖请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会应约而来,到底搅什么鬼?” 我与何德璋同时说:“不得无礼。” 我涨红了脸,我说:“你懂什么。” 她说:“呵,我的朋友来了。” 我连忙抬起头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套过时的西装——领子太宽,腰身太窄,裤管还是喇叭的,衬衫领子也太大,领带倒是够狭的,不过颜色太复杂,一双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顿时没有胃口。 随即我发觉对年轻的朋友要求不应太高,他总不能穿九百元一双的巴利。 “在哪里读书?”我与他握手时间。 掌珠抢着答:“他在做事。” 哦,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这种年纪他应该在读硕士。 掌珠在哪里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他坐下来。我发觉何德璋忽然变得这么潇洒。中年人的魅力四射,我很诧异,我一直认为青春是最原始的本钱,现在要修正观念了。 我说道:“我好像听见要开饭了。” “来。”掌珠跟那个男孩子说,“我们到那边去。” 菜很坏,何家的厨师简直在混饭吃,但是何德璋没有批评。 饭后我问掌珠,“你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男孩子?他有什么好处?” “他听话。” 我微笑。“有钱人家的小姐多数喜欢听话的男人。可是你父亲不过是小康,你不该惹上这种习气,丈夫要有上进心与男人气概。” 掌珠冷漠的说,“他不会成为我的丈夫。” 经过上一次创伤,她人变了。 何德璋说:“我与她之间仿佛隔了一个大峡谷。” “隔了一个宇宙黑洞。”我说。 没多久兰心与凌奕凯宣布订婚。 我出外买订婚礼物,硬是不给凌奕凯有任何机会占便宜,我买了一条足金项链,坠子上说:花好月圆。 我说:“兰心,祝你快乐。” “你不看好这件事是不是?”她问。 “我看不看好这件事,有什么重要性?”我反问。 兰心尖声骂:“你这个人老是这样子!用这种口气说话!叫人心都淡了。” 我笑,“是,我是很可恶,我知道,是否我应以三姑六婆的姿态出现?请多多指教。” 兰心说,“你应该替我高兴。”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 “讲得有诚意一点。”她抗议。 “我很替你高兴。”我说,自己都觉得声音很空洞。 现在这两个人可以往在一起了,合租一层小公寓,下班买菜回家煮了吃,吃完看电视长剧。 我知道我患了什么症,我患了高度讽刺症。 凌奕凯也单独见我,跟我说:“听说你有男朋友?” “谁说的?”我咤异的问。 “张太说的!你为他辞职,为他跟歌女打架,上警局,现在又重修旧好。”奕凯说,“他是一个学生的家长。” “谢谢你告诉我,谢谢张太替我宣传。” “翘,你知道我对你怎么样的。” “我不知道。”我说。 “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问。 “你说得不错,我是在逃避你。”我说。 “为什么不愿意与我接近?” “因为事情发展下去,最终结局是结婚,我不想嫁你这样的人。” “我有什么不好?”奕凯问。 “你与兰心订婚,何必再问这种问题?”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想知道,那么好死心。”他坚持。 我说:“你不是我心目中那种类型。” “我赚得不够,是不是?”他问。 “你为什么不说:你各方面——包括收入在内——都比我弱?光说到‘收入’,对我不公平,仿佛我是个头号虚荣的女人。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会保护自己。” 他不响。 “你的知识学识与常识全不够,不只是你的收入,你的品格性情也不合我胃口,总而言之,我们两人合不来!而且既然你已向兰心求婚,心中不该有旁骛,要不就耐心等待更好的。” “我死心了。”凌奕凯说。 “你会很适合兰心,但不是我,我不打算为你在一层两房一厅的公寓中煮三十年的饭。” 他苦笑:“你的骄傲将会有苦果。” “那是我的事,你放心,我自己会料理。我只想祝你幸福。” 第九章 他不出声。 我怪我不肯与他交际应酬。他不甘心。 他从来没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交际应酬。 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来。我与他没有看电影喝咖啡这种程序,我们很快就熟络,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没有怪他关于钱玲玲这件事。我何尝没有张佑森凌奕凯这种黑点,这种男人要是喝多两杯,出去宣扬我与他们间的“情史”,也能说得很难听。 我一向不理别人说些什么,人家爱说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问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续弦?”我随口问。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对不起。”我说,“我说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说:“找不到好对象。那时候我精神较为有寄托,掌珠小时候很听话很可爱。” “那时候掌珠是没有脑袋的小可爱,你不能一辈子叫她这样活下去。” 何德璋摇头叹息。“她长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让她长大?”我问。 “多多少少有一点。”他答。 我说:“掌珠觉得你不爱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说,“像她现在这个男朋友,我压根儿不赞成。” “放心,她不会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处得来,这也许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说。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说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医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说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视我,然后悲哀地低下头,他说:“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说:“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说:“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旧。掌珠需要大量的爱,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乱放纵她。你帮了她的忙,总得也教训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说过她,她是聪明人,我信任她。”我说,“不消噜嗦。” 他当时坐在丝绒沙发上,摇着拨兰地杯子,忽然说:“翘,让我们结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涨红,辣地,我一句话顶过去,“穷教师终于找到男主人做户口了?谢谢你的侮辱!”我愤怒的站起来,“伟大的父亲为爱女儿,牺牲地娶了女教师——” 何德璋也站起来,举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掩着脸尖叫起来,“你打我!” “你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声说,“什么事都反过来想——自护自卫,自卑得要死!不掴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男人面前哭。 我转头就走,他并没有送我,女佣人替我开门。走到门口我已经后悔,如果他不迫上来我怎么办?失去他是一项大损失。我转头,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端正的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 他是个君子,这方面的礼仪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认识过一些男人,在中环陪他们吃完饭,送到天星码头为止,叫一个女人深夜过海,再乘一程车,摸黑地搭电梯上楼,碰不到歹徒是运气,他见这女人没有啥事,平安抵达,第二次又来约。 还有一种单身汉赴约,看见席中有独身女子,先吓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紧先溜。 或是有男人,约独身女人到赤柱大屿山去野餐,叫她在约会地点等的——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换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还不只那样。 一路上胡思乱想,并没有开口说话。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独身久了,见得光怪陆离的男人大多,在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会发表意见,不可收拾。你让太太们说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写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们没有机会,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迹近顽童式的固执,非常像男人,有着男人的优点与缺点,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叹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声叹气。 我白他一眼。但我们始终没有开口,被他掌掴的一边面孔犹自辣的痛。 他停好车送我上楼,看我进门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来,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觉得连老母这一号人物都可爱起来——活着还是不错的。 掌珠在小息的时候很兴奋的跟我说:“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说:“我不知道,”有点嗫嚅的,“说是这么说。” 掌珠笑了,在阳光下她的笑容带着鼓舞的力量。 而我几时变得口都涩。话都不能说了呢?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求婚,他只说:让我们结婚吧。随后给我一记耳光。 掌珠说:“他叫我带一样东西给你。” “什么?”我问。 掌珠摊开手,她手指戴着枚钻戒,晶光四射。“爹爹说:‘告诉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脱下来交给我。 我用两只手指拈着它在阳光下转动,据我的经验与眼光,这只戒指是新买的,三卡拉,没有斑点,颜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货色,价值不菲。这年头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贵礼物的男人为数并不多。 等了这么些年,我想:等了这么些年!在校园的阳光底下我忽然悲恸起来,像一个留级的小学生,等到家长来接的时候才放声大哭,我现在也有落泪的感觉。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说,“快做我的妈妈。” 我十分情愿。我把戒指缓缓的套上左手的无名指。 “真好看!”掌珠说,“多高贵,爹说你的手略大,起码戴三卡拉的才会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很感动。 “当然真的。”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么好这么有诚意,被照顾是幸福的。我低下头,一口真气外泄,我完全妥协了,为了我的终身。没想到我也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原来我也是一个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溃。 “爹说如果你要教书,他不反对,不过他说看样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说他有十多年没吃过早餐,因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烟肉。”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隔很久,我说道:“看样子我的确又要辞职了。” “家里的窗帘要换,都褪了色,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盏台灯,摸黑做足半年功课,还有厨房地板出了问题——” “这也是你爹说的。” “不,这是我说的。” “我早知你是个小鬼。”我说。 我顺利地辞了职。 老校长说:“我很替你高兴。” 我变成何家的老妈于,天大头上绑一块布指挥装修工人干活。何家岂止窗帘要换,玻璃已十年没抹,厨房的碗碟没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床还是婴儿时期自漆木床,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倒霉的五房两厅。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乐似一只小鸟,绕在我身边转,我跟她说:“你的男朋友呢?干吗不与男朋友出去玩?”她说:“现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欢这只花瓶的颜色。蜜丝林,我想去配一副隐形眼镜……爹一天只给我五元零用,怎么算都不够用,求你跟爹说一声。做了衣橱之后,把杂物锁迸橱内,我的房间看上去大得多。那张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张真皮椅子……” 最后她问:“你几时搬进来住,蜜丝林?” “你叫我‘蜜丝林’,蜜丝怎么可以与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嘎?几时?” “好像是明年。”我说。 “好像?”掌珠说,“快点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亲的照片?”我想起问。 “没有,一张都没有。”掌珠非常遗憾。 这倒稀罕,不过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没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当然是不记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却犹疑一刻。 “怎么?”我小心地问。 “爹说我一生下来她便去世。但是我却记得见过她。” “你小时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记得她有一头卷发,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对,你才离娘胎就知道烫发与天然卷发的分别!”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个美妇人——但是爹与你一样,都说是我过敏,闲时想她,把东拼西凑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设一个母亲的形象。” “爹说我没可能记得母亲,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说。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说。 我在书房角落找到一只锦盒,里面有一条断线的珍珠,我说:“掌珠,来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说:“三串。不知道是谁的,怎么不拿到珠宝店去重串?” “管他呢,现在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挂。”掌珠怂恿我。 “这怎么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们很惊异,都说两百多粒珠子颗颗滚圆,实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钻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钻,本身已经是很登样的一件首饰。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卖出?” “请重串。” 他们诺诺的答应。 我好奇的问道:“都说人老珠黄不值钱,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并不是,大约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变黄,不能传宗接代就是了。” 这种小事,我也不去烦德璋。等屋子全部装修好,他诧异的问:“怎么主人房还这么破?” “你是主人,你看该怎么个装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欢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忘了将来你也住一半房间。还有,你的婚纱做了没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纱太烦。”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结过婚,你不便穿纱吧?” “是。”我直言不讳。 “那么穿浅色礼服。”他说。 掌珠说:“爹,这里装修了多少钱?” 德璋拍一下额头,“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订洋是谁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来的钱?都是我糊涂。” 我说:“难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点积蓄都没有?” “怎么要你填出来?我明天就为你到银行去开个户口。” 一向我只知道赚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劳而获还是第一次。感情是没有市价的东西,以前我赔着老本,正当要关门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资,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现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德璋问,“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温和的说。 掌珠在一旁掩着嘴,“蜜丝林像换了个人似的。” “怎么?”我问。 “你一向都不是这样的。”她笑,“蜜丝林最讽刺了,谁做错功课,倒不是怕挨骂,而是实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转头诧异问:“我竟是个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发觉。” 德璋说道:“周处的故事重现。” 我扬起一道眉。 “不敢说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满快乐欢笑热闹,不由我不叹一声:命中有时终须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电话:“把手指都拨断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该留个话。叫我在你学校横打听竖打听,都只说你不干了,好家伙,三个月内辞职两次,真厉害,终于有什么个张太太告诉我许多事,怎么,钓到金龟婿,连老友都忘记了?” 又是张太太,真多谢世上有这种人。 我说:“事情来得太快,我只怕是做梦,没敢说出来。他是一个很理想的人,没理由无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习惯好运,慢慢就没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顾,他说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电话说。 “你呢?”我问。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点掉了下巴,心中像塞着一块铅。“媚!”我很懊恼。 她像是无所谓,声音很平稳。“有幸有不幸呵。” 我说,“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过是因为他不爱我,或是因他爱我不够。”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说。 “你可——伤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觉得天下如意的事实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尽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说,“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帮忙?” “我?你开玩笑,我是摔跤冠军,一滑倒马上再爬起来,长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这条路就是这么走下去。” 我没有再说话。 “祝你快乐。”她说。 “谢谢。”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乐过。”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来,展示她为爱人买的金表链子、脸上充满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计牺牲地追求真正的快乐,即使是一刹那的光辉都好过一辈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时候。 媚说:“有时我觉得你小心过头,翘,你是这么的吝啬感情,永远叠着手只看人做戏,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厌,有时我也想给你两个耳光。可是你做对了,尽管寂寞,你没有创伤。而且你也终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该谦虚两句还是自傲两句。 “翘,有空时我们再通消息。”她说,“再见。” “再见。” 别人的事,再也不会挂在心上长久,唏嘘一阵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着婚礼需要的东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贵肥皂,真丝睡衣,我的快乐在心中长苗成为枝叶茂盛的大树,暗暗的欢喜终于在脸上洋溢出来。 第十章 我终于要结婚了。 我跟母亲透露消息。事情已有九分光,向她说出来也不算早。她照例是挑剔。她是那种女儿买件三百块的裙子穿都会受她挑剔说摊子上同样的货色只十九块——钱并不是她给的,简直不能想象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女儿就跟陌生女人一样。她避重就轻地问:“脖子上那算是玉坠吗?” “是。” “多少钱?”眼光很轻蔑。 “数百元。”我说。 连女儿都能看轻母亲实在是世上少有的。 她心中不开心,是嫌何德璋没有四式大礼,唯唯诺诺的上来拜见岳母,这一天她等了良久,等到之后,却不见锣鼓喧天,好生失望。 “这种玻璃能值多少?”她说下去,“真假有什么分别?” 我笑笑。假作真时真亦假,她自然是分辨不出的。 “几时结婚?” “快了,”我说,“到时才通知你。” “现在的人新派了,他也不必来见岳父岳母。” “会来的。” “一切你自己做主,将来有什么事你自己担当。” 我忽然转头说:“这些年来,我的一切,难道你替我担当过一分半分?” 然后我走了。 与兰心约会,喝咖啡时笑说:“我还想,好好去算个命,瞧瞧运程,现在钱省下了,买块玉坠戴。” “颜色很好,你的气色更好。”她笑说。 “你又何尝不是。” “大不相同,”兰心苦笑,“从此我是前程未卜,跟着凌奕凯这人,步步为营,还有什么自由?他这人。用形容女人的‘水性杨花’去形容他,倒是千真万确,贴切之至。嫁过去他家,我贴精神贴力气又得贴薪水。我不是不晓得,翘,你只是嘴里不说,心中何尝不替我可惜,只是你口里不说出来而已。” 我问:“那你还嫁他?” “不嫁又如何呢?”兰心叹口气,“现在每个周末在家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要结婚找个伴,快快趁年轻生一两个孩子,反正我确是爱他的,将来孩子大了,总有点感情,两个人的收入并作一家用,生活也舒适。一生就这么过,不然还变什么戏法?” 我不响,低着头。 “女人就算是牡丹,没有绿叶,光秃秃的有什么好看?”兰心笑,“你别以为我从了俗,命运可悲,这里十个女人,九个半走上这种路,也很有乐趣,十五甘年后,妻子在家搓小麻将,老公在外约女秘书喝下午茶,大家只眼开只眼闭,儿子大了又娶妻生子——我们照我们的方法活下去,太阳也一样照在我们头上。翘,我一向替你担心,怕你场面做得太大,反而不容易找到幸福,现在我再为你高兴没有了。” 兰心一向很懂事。然而洞悉世情之后又有什么用处? 她还是结婚了。 像我,也决定结婚了。 那日,我的礼服自伦敦运到,我在家试过又试,把每一层纱贴在脸上。忽然我想起弗罗赛太太,我一定要把这件礼服给她看。 还是先给德璋看? 多年来我都留恋着帽子店,对雪白的婚帽爱不释手,现在终于可以把帽子搁头上了。 德璋会怎么说?他会说:“很好,我喜欢你穿白纱,新娘子应该穿白色。” 或者:“你终于搞通思想,不再介意这是我的第二次婚姻?” 或者他会有很讽刺好笑的置评。 我微笑。 车子到他家,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先生不在家,”她说,“另外有位客人也在等他。” “他在办公室?”我抱着礼服盒子进屋。 “这位客人是女的,她说稍等无所谓。”女佣说。 “你怎么让陌生女客进门?”我问。 “是小姐带她进来的。”女佣人说。 “小姐呢?” 我放下盒子,觉得事情非常蹊跷。 “她在楼上房中。” “女客呢?”我问。 “书房。” 掌珠不应在家,我看看表,她还没放学。 我应该去看掌珠还是那个女客呢? 我有种感觉那女客或者会是钱玲玲。终于找上门来,我在她面前真是黄河的水都洗不清。才说着与何德璋没关系,现在又要嫁他。 我上楼去找掌珠,敲她房门。 她没有应,我推门进去。 她呆呆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掌珠,”我叫她,“掌珠——” 她目光迟钝,转过头来看见是我。“蜜丝林。”她说。 “你不舒服?” “没有。”她自床上起来。 她的声音飘渺得很,像在一千里路外,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你爹呢?快叫他回来,” “我已经叫他回来了。”掌珠说。 “掌珠,什么事?”我问。 “你有没有见过楼下那个女人?”她问我。 “是谁?钱玲玲?你不要怕,我去打发她,”我霍地站起来,“反了,把你吓成那样子。” “不。不是她。”何掌珠说。 我转过头来,“那么是谁?” 掌珠说:“她……她到学校来找我,她说……她是我母亲。” “你母亲?” “是。” “不可能,你母亲去世十多二十年了!”我的双手发凉。 “但她确是我母亲——”掌珠额角沁满汗。 “为什么?”我问:“她有什么证据?” “她的面孔。”掌珠说,“我们两人的面孔简直一模一式。” “可是——”我一直退到墙角。 “我记得她有卷发,蜜丝林,”掌珠像在梦魔中,“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她捏着我的手,用力得手指发白,“我与你下去。”我说。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楼。 在书房一个女人背着门口。在看书。她站在书桌前,一件米白色丝衣服,肩上挂小小的一只鳄鱼皮包,鞋跟很细很高,小腿均匀,双肩窄窄。她的一头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天然卷曲,任何师傅烫不出这样惊心动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我马上明白何以掌珠会震惊到那个地步。 她与掌珠简直像照镜子一样,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过十多二十年后,掌珠就是这个样子。 我心死了,德璋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的妻子并没有死,她回来了,既年轻又美艳,尤其是那种罕见的冷艳——我绝望的看着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个女教员,她,她是贵妇。 我苦笑。因为我不能哭。 我早该去找铁算盘算算命。雷碧嘉回来了。 她也看着我,过半晌她问:“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装修的?”雷碧嘉问,“颜色不错。” 我不响,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她怎么不显老?她应该比我老。掌珠已经十六岁,她应有四十岁,为什么看上去还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着,翻看德璋的书本,也不与我多说话。我像置身恶梦中,浑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里唤,德璋快来救我。 我终于听到德璋进门的声音,他大步大步踏进书户,看到她,就呆住了,我发觉他的眼睛内除了她一个人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人,他没有觉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来。 在这种时候,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钱玲玲不能与我比,正如我不能跟这个女人比。 我走到客厅,拿起我那盒子结婚礼服,离开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轻而易举呀。 但是他没有找我,我一闭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脸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会来找我。 珠宝店送来一只钻镯,只附着一张“何德璋”的卡片。 我没有退回去,在现实的世界上,有赔偿永远胜于没赔偿。 我把手镯拿到珠宝店去格价,他们很惊异——“小姐,你的东西都是好货,这里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颗三十一点六分。因为粒粒雪无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连镶工在内,也不便宜。” “你们收不收这种货色?”我问。 “自然。” “多少?” “十万?”他们尚是试探式的,看样子还可以添些价钱。 “这么贵?这种芝麻绿豆——”我住了嘴,我不舍得卖,我手头上三件首饰,都不会卖。 媚说:“是不必退回去。现在又不演粤语片。” “三件都是好东西。”我说,“以后做客人拜菩萨也有点东西挂身上,不至失礼。” “我喜欢那三串珍珠。”媚说。 “这只戒指也不错。”我说,“三卡拉。我现在对钻石很有研究。” “你不难过?”她问。 “当然。眼看饭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为什么?”媚问。 “因为你也没有对我哭。”我说。 她哈哈笑起来。 我把戒指转来转去,“将来养老,说不定靠它,还遇上贵人了呢。”我也笑起来。 媚说:“你的笑声太恐怖了,别笑下去了,粤语武侠片里歹角出场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来法力无边,我啥也没有。” “至少你还有母亲,我没有。”媚说。 这倒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向老母交代,前一阵于才向她表示我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现在摔下来,第一个踩我的当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么好向亲友们交代。 “我母亲?”我反问,“她是我生命中的荆棘与障碍,没有她,我如何会落到这种田地!” “不坏啦!”媚点起一支烟,“你不算亏本啦。” 我心中有一丝温柔的牵动,痛了一痛,我是喜欢何德璋的,只有他会得容忍我出去买一千二百元的《红楼梦》看,只有他。 但是我没有抓住他。任何条件比较好一点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罗赛太太,她说道:“喝一杯热茶吧。” 我说:“我真想与他结婚,而且是他先提出来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我很大方,我没有去烦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没讨还你带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礼物。”弗罗赛太太说。 “每个人都一个价钱。” “你觉得你的价钱很好?”弗罗赛太太讽刺我。 “在你来说,当然我不应收他这些礼物,但我们不同,我们这代世风日下,道德沦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或者你是对。”她叹气,“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我说,“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说。 “我想我不会结婚。”我说,“太迟了,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恋爱结婚生子之后,都快四十岁,还来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说,“买好婚纱,结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后的日子呢?”弗罗赛太太问我。 “像你这样,”我说,“喝红茶,坐在阳光下看书,约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总会过的。”我掩着脸。 “很快会过的,创伤的心……我们痊愈得很快,转一个街角,你会碰到另一个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个旅行团,你反正已经参加了这个团体,不走毕全程看看清楚,多么可惜,代价早已付出,多看一个城市总好的。”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或者。” 但是我还是哭了,一哭不能停止,眼泪自我手指缝中流出来,滔滔不绝。 弗罗赛太太把手按在我肩上,说:“生命的道路还很长呢,亲爱的。” 〔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风信子 一 我们抵达海德公园的早晨,风和日丽,一点没有不祥的预兆。 十六岁的女儿盼妮跟我说:“我们运气好,这般天气。伦敦一年不会超过五十天。” 她刚学会骑马,坚决要到海德公园一试身手。 上马的时候她嘲笑说:“英国人真滑稽,骑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国人。”她只穿着牛仔裤与毛衣。 盼妮潇洒的跨上马。 我与小女儿盼眯坐在长凳上。 “爹,你也骑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 终于我找到了一匹温驯的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着她,慢慢在软沙上踱步。 那日是个大清早,盼妮勒住马,跟七岁的妹妹打招呼:“咪咪,咪咪——” 咪咪偷偷的笑,把脸藏在我怀里。 盼妮的马不住在我们身边转。 我说:“你别淘气,自顾自去玩,当心吓着妹妹。” 盼妮一笑,纵马向前,我看着她的马往前奔去,马蹄踢起柔软的沙土,我后悔没带照相机来。 我跟着她那匹马轻轻的追上,—切都很正常。 我深深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忽然之间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 我看见盼妮的马立起来。 “盼妮!”我叫。 “爹!爹!”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惊恐万分。 那匹马跳跃数次,忽然发狂的发力急奔。 盼妮尖叫着,我带着盼眯,不顾一切向前边去。 我一直急叫,“盼妮!别怕,拉紧——”我自己的手足冰冷。 我的女儿! 盼妮已经不敢发声,马奔离沙地向树林跑去。 我发狂地叫:“救命:救命:“ 两匹栗色马自我身边擦过追上去。 “救命!——”我叫。 第三匹停在我身边,马上的男人说:“你停在这里不要动,把小孩先交给我。”他伸出双手,我发觉他也是东方人。 我服从地把盼眯抱离马鞍交给他。盼咪吓得脸色紫僵,哭也哭不出来。 前头的两匹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着头拼死抱着马的脖子,那两匹马越追越近,我把一颗心又捺入胸腔中。 那个陌生人淡淡用英语说:“没事了。”他把盼咪交还给我。 我下马,把盼咪抱在手中,充满感激。 就在那个时候,追上去的其中一匹马挡住盼妮,另一个骑师想去拉马,可是盼妮的马忽然挣扎着转身,后腿把挡路的骑师踢了下来。 我只看到那个人倒地,盼妮的马静止。 身边的陌生人低叫:“老天。”他发狂地策鞭追过去。 我心中乱如一片,只弄清了两件事。 第一:盼妮的马出了毛病。 第二:有人因救我的女儿而受了伤。 这时身边已有围观的途人,我把盼眯塞在一女士手中,“对不起,请你照顾一下,我要过去看看,那是我女儿。” 盼眯在陌生人怀中抽泣。 我上马奔到出事的丛林边。 “爹!”盼妮紧紧的抱住我。 蹲在地上的是两个年轻男人,都是黄皮肤,其中一个我适才见过,倒在地上的却是一个女人。 她脸向下,伏在地上动都不动。 我急着向前走一步,“怎么了?” 事先见过的那个陌生人拦住我,仍然用平淡的声音说:“不碍事。” 另外一个根本像没察觉我的存在,一直蹲着守护伤者。 我搂着盼妮站在一边,心中不禁佩服那两个男子的镇静。 “爹,血!”盼妮惊骇的告诉我。 伤者伏在地面,身上渗出血来。 我急问:“我们快叫救护车吧?” 海德公园四周的游人已浙渐向我们这一角聚来。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旅行车以极高的速度,不顾一切的铲上草地停下来,驾驶位上跳下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们三个人以最敏捷的手法用一张毛毯里起地上的伤者,轻轻的把她放在担架上,推进旅行车内,然后他们跳上车,预备走了。 我拦住他们,“兄弟,且慢,这个大恩先搁下不说,你们的姓名总得告诉我一声。” 可是他们已经发动车子引擎,守在伤者身边的那一位,也就是最先跟我交谈过的那人,以他一贯的平静声音说:“小事何足挂齿。” 接着车子平稳地开走了。 盼妮急说:“爹,他们实在是救了我一命。” 我点点头。 这时警车也赶到了,警号呜呜的叫着。 草地树丛边有一摊血渍。 盼妮忽然蹲下,拾起一样东西:“爹,你看。” 我拿在手中,那是一只耳环。一颗圆型钻石配着粒眼泪型的珍珠,我放入口袋中。 盼眯这时由警察交回我手中。我们到警局去录口供。 盼妮跟警方说:“我们是美国公民,我父亲是一个作家。是。他就是st季,季少堂。你看过他的《长江与我》吗?太好了,我们到伦敦是度假来的。” “不。我们不认识那三男一女,从来没见过面。不错,他们也是东方人。” “其中一位跟我说过话,他们三人长得很相像,—般浓眉大眼。伤者是女性,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骑术非常好,穿黑色的衣服,头发上有发网。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记不了那么多。” “大概是二十多岁吧。可能三十、四十岁,看不清楚。” “既然没事,我们要走了。” 我们回到旅馆第一件事便是订机票回纽约。盼咪受了惊吓。她需要看医生。 盼妮说:“但是我们必须要找出那家人是谁,为什么那么神秘。” “怎么找?”我反问,“人家已经受了伤,我们拿什么去补偿?” 我取出那只耳环,细细观察。 盼妮说:“这是一只铁芬尼耳环。”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妈妈有一只戒子是铁芬尼买的,招牌印子一模—样。” “嗯。”我把那只耳环慎密的藏好。 傍晚警方通知我们,说一丝消息都没有,整件事只好不了了之,他们查过各间医院,都没收录此类病人。 为什么他们救了盼妮而不肯留下姓名? 为什么他们不待警方来到而马上离开现场? 可是我们总得有点表示,至少得写封信去感激一番,到底人家为盼妮受了伤,轻重尚不知。性命攸关。 到现在或者我应该说一说我个人的故事。 我是一个职业写稿人,靠说故事为生。 写小说对我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我毕业于美国中部一间州立大学,拿的是“文艺创作”系博士。在读书当儿曾用英语投稿到数间杂志,也获得刊登。我一早搞通了思想,既然身为中国人,就算入了美国籍,若要在长毛堆中出人头地,混出名堂,必先要把洋人唬得一愣一愣。我的稿件中充满禅、阴阳、易经、八卦、军阀、白牡丹、蛊、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诸如此类。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写的短篇之中、稿费最高的 一篇叫“东方人与性”,投到妇女杂志上,几乎没名扬四海。 毕业后我开始写小说—— 长短适中的口袋书,宜在火车与地下铁路上随着车子震荡的节奏阅读。我的书本是纯商业性的,我的经理人常常提醒我:“孔夫子说: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 我老是改正他:“不是孔夫子,中国人讲的话不全部是孔夫子说的,那个人是苏轼苏东坡。上帝。” 我的经理人还说:“孔子活在今天,也会叫你写多点畅销书,我担保诺贝尔奖金不会落在你头上,可是你现在的生活有什么遗憾?” 我的生活是出版《长江与我》一书之后才改善的,之前两袖清风,老婆都养不起。 幸亏老婆不需要我养,我岳父又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豪,家中且不是做小生意发的财,鲍家世代造船。首屈—指。岳父五个女儿,每人分得的嫁妆丰富得足以安乐的过一辈子,是以我可以在开头的十年埋头写稿,做其穷书生。 我“成名”还是最近五年的事,现在提起“季少堂”三个字。也有人会颔首侧目了。在美国,只要抖得起来,文章是有价的。 《长江与我》是六七年最佳畅销书之一。 经理人事前拍着桌子说:“st!你一定要写一本长江的书!扬子江!” 我泄气的说:“但是我从来没到过长江,除了在地图上看过它以外,我发誓我不知道长江是什么。” “你岂不是中国人?”他瞪着眼干着急。 “老兄!我是香港出世的华人,拔萃男校毕业。十七岁到美国。上帝!” “这件事告诉我不要紧,别告诉人。”经理人急出汗来。 我喃喃自语:“扬子江。老天。” “去做研究!到图书馆多看几本书,谁是天才呢?如果你可以写论文,你也就可以写《长江与我》。” “吸血鬼。”我说。 “老友,我只抽百分之十五佣金,你别过分,而且我对市场深有研究,孔夫子说——” 孔夫子他的鬼。 可是书终于写成功了,销掉二十多万本。我们一家子前往欧洲度假——第一次由我付帐——同时在纽约第五街租下一层豪华公寓,开始过堂堂正正的生活。 当时妻的置评是:“长江?你知道什么长江?” 我指着她的鼻子说:“季鲍氏,你说话当心点。” 可是我的声音很弱。 《长江与我》之后又写了三五本类似的畅销书,我竟然可以拒绝岳父的救济而好好的话下去,真是天下一大乐事,原以为凭“才气”吃软饭可以吃一辈子,现在居然始料未及的翻了身,也属异数。 更奇的是岳父在这么多女婿中,最喜欢我。 鲍老先生是宁波人,有两个女儿嫁了洋人,认为奇耻大辱,遗产只打算分三份,洋女婿为投其所好,痛苦地学国语,结结巴巴的拍伊马屁,伊却板着面孔讲:“我勿会讲国语,我只会讲宁波闲话。” 哈哈哈,笑得我。 我老婆认识我那年年纪很轻,在威尔斯理念书,我并不知道她有没有钞票,我喜欢她的白皮肤,人也温柔大方,具幽默感,我与她约会着,有时乘半日火车周末到她家,只够钱请她吃热狗。 到结婚时才知道她父亲是亿万富豪。 鲍老先生亲自到纽约来主持婚礼。 我们之间有缘,他马上赞我有书卷气。 后来老婆与我争吵,他老是帮我:“少堂是读书人,阿因偌勿要同其吵。” 等我发了点横财,他更得意,写字楼里放着一整套我的畅销书,到处问生意上的拍档:“我女婿——” 我觉得岳父是个老好人,他造船是一流,对于文学,就不甚了了,他不知道我写的书是混饭吃的,算不得数,真是汗颜。 我惟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也许是我的嗜好:研究celts少数民族的历史略有成绩,进入国家地理杂志会做一名会员。 盼妮说得好:“爹呢,一写稿便皱起眉头,一到地理杂志开会便眉飞色舞。” 我指着盼妮说:“你呀,你应该知足,你看你的遗传多优秀,外祖父有的是钱,父亲有的是才。 老婆说:“你算了吧——《长江与我》。”她笑。 我说:“那本书今年快要第七版了,你或者不感兴趣,可是连泰晤时早报都评道:作者写作的技巧是一流的——” 老婆似笑非笑白我一眼。 我软下来,“季鲍瑞芳,”我说,“如果没有你,我这个大作家或许得沦落在某政府机关做工,一辈子出不了头,”我拧拧她的脸颊,“一切都归功于你。” “去你的!”她拍掉我的手。 我说:“季鲍瑞芳,为什么你都三十岁了,尚这般貌美如花?”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我们的生活优哉悠哉,直到小女儿盼眯出生。 大女儿盼妮养下来的时候,我口袋里真是一便士都没有,于是叫她盼妮——希望经济情况有改善。 我记得老婆还说:“为什么不叫‘常满’?” 取盼咪这名字则为了顺耳。两姊妹年纪相差十年。 盼咪到三岁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她有点迟钝;认不清颜色,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不会用筷子,智力与一岁多的儿童无异,更不用说是好好的讲话了。我很震惊,马上请医生研究,结论是盼咪比同年龄孩子低能,需要特别护理。 老婆因此郁郁不乐。 我很生气,我说:“盼咪有她自己的世界,人生在世,各有命运不同,人人像你这么懂得养生之道——老子是鲍某,老公是季某,你若嫌盼咪,我就带她离开你!” 她大哭一顿,之后反而安乐了。其实心底下她怕我嫌盼咪。 到现在,不但我们三口子对盼咪宠爱有加,连她外祖父都受感动而钟爱她。 鲍老先生直说:“我们对季家不住,少堂只得两个女儿。” 重男轻女。 盼咪脑中有一个良性瘤,渐渐压住神经线,将来会影响她视力。惟一的解决是动手术,但是盼咪实在还小。这件事还得押后。 结婚十七周年,老婆流泪说:“少堂,你对我真好。” 忽然我也握着她的手,眼睛红红,“老婆,我爱你。” 盼妮在旁一翻白眼。“真恶心,言情片中都没有这般肉麻的对白。都十七年了,人家离婚好几次、你们还恩恩爱爱,落后。” 到今天,我们结婚近二十年,还是恩爱如初,奈何。 生活一直宁静。直到这次意外。 回到纽约,我把海德公园的事告诉老婆,她几乎没吓死。 “盼妮!”她抱怨,“你真是闯祸胚!” “算了。宁波女人,现在我们要设法查那家人的姓名来历,总之不上门去拜见感激一番,我晚上睡不着。” 把盼眯送到医院去接受治疗,相熟的医生劝导我们不可再令孩子受惊吓。 盼妮喃喃说:“我发誓以后不骑马了。”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与妻研究:“你看这个。” 妻说:“铁芬尼货色。”她诧异,“这只耳环价值不赀。” “这样,我到铁芬尼去问。” “有道理,铁芬尼的顾客并不多,这耳环又很特别,你去走一次也好。” 她替我打电话,约好铁芬尼珠宝的营业主任。 我怀疑起来,“喂,你怎么跟他们那么熟?” “别疑心,你岳母最近去买过几套首饰。”老婆笑,“不是我。” 到了铁芬尼,我说我是“季太太的丈夫”。 我把那只耳环取出放在营业主任面前,简单的说:“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那法国佬贼头狗脑的会心微笑,与我打官腔:“季先生,我们对于珠宝的来历——” “——一向保密是不是?”我说,“你误会了,这一只耳环并不是神秘女神与我一夜风流之后留在枕畔的纪念物,这是我拾回来的东西,我只不过想物归原主。” 死鬼法国佬自然不相信我说的话,鬼祟得眼睛鼻子都耸动起来,我气不过,抢了那只耳环就走。 回家跟老婆说:“不行,你得跟我去走一趟。” 到底还是季鲍氏有办法,由她出马,找到经理,她与我坐在办公室内,把海德公园的事从头到尾的说一遍。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 “你们见鬼?姓宋的就住你们的顶楼penthouse。” 我与瑞芳面面相觑。 瑞芳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住纽约,不然很容易查。” 我们马上到管理处去打听,他们说:“是姓宋。” “这就好办。”我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道谢。”瑞芳说。 “不。我一个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么做?” “买一束鲜花,”我踱着步,“请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带一本你的书上去——《长江与我》。” 我再紧张,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本书自从出版以来就被季鲍瑞芳调笑到如今,见鬼。 我到街角去买花。 “康乃馨,”我说,“三打,粉红色。” “我们没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么花?” “那是风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来。” 紫色的花,包在白纸里。 回到公寓,我请管理处通报,我要上顶楼。 管理处联络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着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楼下。 老婆下来找我,“先回家吧。”她说。 “没关系,我们反正从来没在这里大堂坐过。”我说。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见过,蛮好看。” “叫风信子。”我说。 “并不香。”她说。 管理员走过来说:“季先生,顶楼的宋先生说既然你定要见面,请上去。” 我与老婆交换眼色。“我这就去了。”我说。 “你怎么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老婆问。 “我心里实在惭愧,人家阔太太为了咱们女儿,自马上摔下来,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样子没有太大的问题。”老婆说。 “你不知道他们,怪得要死,”我说,“在现场伤者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们尚且淡淡地道:‘不碍事。’” “怕是真不碍事呢?你先去照会,改天我带了盼妮再上去。” 我点点头。 电梯直驶到顶楼,我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园跟我交谈过的人。 “宋先生——”我连忙招呼,“季某总算找到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和蔼地笑,“请进来。” 我捧着一大把花进门坐下,平时倒觉得自己顶风流潇洒、此刻忽然自惭形秽、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搁在桌子上问:“尊夫人无恙吧?” 他忽然面红起来,“季先生误会了,我虽姓宋。却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个管家。我很不好意思,这好比刘姥姥把平儿当作风姐——我怎么可以做成这种错误,什么时候开始,我竞变成了乡巴佬。 “我叫宋保罗。”他和蔼的说。 “宋先生。”我尴尬地称呼他。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说,“叫宋二可以了,我们—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该怎么个应法?” “哦,”我说,“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楼下。” “这我知道,季先生。”保罗微笑。 “嗳,那么你也该叫我一声老季。”我笑。 “那么不客气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刹那,马上又恢复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着他们这所公寓,约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倍,连着顶楼花园与喷水池,家俱装修很华贵,跟我岳父大人的兴趣相仿,是法国宫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国茶出来侍候。 我开始入题,“宋夫人的伤势不要紧吧。”我问,“我们一家非常挂心。” “太客气了,”宋二这个人是这么温和,“现在没事,当时可让我们吃一大惊,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怀。” 我感激的说:“可是我们想见到宋夫人面谢。” 宋二说:“宋太太不在纽约,她在纳华达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苏黎世。”他说。 我点点头:“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复了吧?” “完全没事了。”他答,“请放心。” 我把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请你代交还宋夫人,并且代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纽约来,务必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上来拜访。” “当然。”宋二的态度客气又没有距离。 这时书房忽然转出另一个年轻人,跟宋二一般的浓眉大眼,体格强健,只是神气带种冷峻。 宋二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过来认识季兄。” 路加比保罗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说:“我读过季兄的《长江与我》。” 我忽然面红了。 老三说:“那本小说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那篇关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怎么——?” 宋三有种倨傲:“我也是国家地理会会员。” “啊?”我连忙问,“请问是哪个分会?” 这时候宋二一个眼色使过去,宋三顿时转了话题。 他笑说:“季兄一定以为我们太太在这里,所以送了风信子上来。” “老三。”宋二阻止他。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妈,风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后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园艺专家,他种植的风信子品种很广,而且色香俱全。” 原来如此。 ------------------ 二 我说:“我最佩服绿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贯的谦和说:“老三最喜欢炫耀。”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兄弟俩非常热诚,很想亲近他们,与他们做个朋友。因此搔耳抓头,欢喜不已。 老实说,写稿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对牢一部打字机写写写,又没有朋友。 现在听到他们居然有四兄弟,管家们已然这般出色,我也不要结识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着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们聚聚。” 我说:“对,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荆还在等我的消息。” 他们兄弟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绝地称赞宋氏兄弟。 老婆觉得好笑,“看你,像小学生与同学踢完一场球回来似的高兴。” 我说:“他们说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个管家干什么?” “哦,原来那顶楼豪华住宅只是管家们的住所。”老婆笑。 我摇头,“不见得,他们一点奴仆气都没有,这里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头说:“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问:“假设宋先生和末夫人是两夫妻,为什么要四个男管家?我相信其余没有见到的那两位也必然是才气横溢、神采飞扬的人物。这一号人怎么会跑去当仆人?白金汉宫也挑不出这样的管家。” “保罗与路加,”瑞芳说,“倒是《圣经)上的名字。老大与老四不知叫什么。” 我说:“老大应该叫约翰,老四是马可。他们的名字是照着四大福音起的,不过马太或马可重复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罗’。” “你的脑筋倒动得快。”瑞芳问,“耳环还人家了吗?” “还了。” “还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怀里藏着陌生女人的首饰,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兴趣地问:“你会吗?” 宋家的人一直没有跟我们再联络。 过了半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自苏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写在白信纸上,用英文,用辞非常客气。 盼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jacinle。”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见过这种英文名字。” “这是法文,”盼妮说,“一种花的名字,等于英文的hyacinth——风信子花,你听过吗?” 我跳起来。老婆马上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字怎么念?榭珊?”我问。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学不好,多丢脸。”她走开了。 我跟老婆说:“宋家似乎很知道我们的底细。” “——还不是为了那本《长江与我》。”她笑。 “喂,你别打岔好不好7”我生气。 老婆接下去,“他们见你买一束风信子上去,有没有吓一跳?” “有。”我说。 绝对有。老二频频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园艺来推托,言辞闪烁。也许他们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以为我找到他们的住址,就该也联带打听到女主人的名字。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问:“宋夫人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没见到她面孔。”我说。 盼妮走出来,听见,马上说:“当然是美丽的。” 我问:“你又怎么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当然漂亮,而且很高贵;舍己为人是最高贵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断了一条腿。” 老婆哼一声,“断腿这么事小?” 盼妮笑说:“妈妈巴不得我折断脖子。” 老婆说:“那颗金丝雀钻是完全无瑕的——” 我说:“老婆,你对钻石的爱心也太大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是楼上宋氏打下来的,我有意外的惊喜。 “老二,”我熟络的说,“我们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说:“真不好意思打扰,是老三这个急性子,他要打听有关‘赛尔斯’族的背景,季兄是专家——” 我笑,“那种浅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气,”他也笑,“我们上门拜访如何?” “欢迎之至,几时来?”我问。 宋二笑,“我服了,你们两人一般的心急,我们马上下来。” “好!”我跳起来。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将搭子了?这么开心。” 盼妮兴奋地说:“我好想再见见他们。” 门铃响起来。 我去开门,张开手,“欢迎欢迎。” 盼妮在身后张望,盼眯摇摇晃晃走出来。 他们一行来了三个人。 我伸出手,“这位是大哥?”第六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他与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约翰。” 老大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般的浓眉大眼,却有凝重王者之风,我心中更觉诡秘,这样的人若属奴仆身分,主人难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点。 盼眯走到宋二身边,仰起头看着他憨笑。 我说:“盼眯,过来。”我有点心酸。 老二已经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发,忽然露出怜悯的眼色来,抬头向我一看,他已经发觉了盼眯的缺憾。 我说:“这孩子是低能儿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过去凝视她。 老婆忽然紧张起来。“宋先生,你看她怎么样?” “脑部有障碍吧?”老大问。 老婆眼睛一红,“没错,宋先生怎么知道?” 宋约翰说:“嫂子干万别称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少爷正是脑科医生。不妨约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我说:“把盼眯抱进去吧。” 老三来不及的问:“季兄,你搜集有关赛尔斯的资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说:“我这就请各位到书房来,我的资料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来要跟我进书房。 老大微笑摇头,“季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转头说,“老二,你跟嫂子说说,设法跟少爷联络上了,让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红起来,“这——” 我也心头一热,长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来,我们到书房去。” 我与他走人书房。 我问:“你对赛尔斯民族有什么认识?” “咱们老四对这个有兴趣,”他说,“我在电话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来问你:赛尔斯民族有无可能到过北极?” 要是别人间这问题,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郑重地答:“北极——或有可能,赛尔斯族的历史非常含糊复杂,公元前约三七五年,赛尔斯族侵略过爱尔兰,留下文物。若果有证据证实他们到过冰岛或北极,理论成立的话,那倒是新发现。” “赛尔斯族到过中东吧?” “岂止中东,直落罗马。” “真厉害。”他说,“老四回来,让老四跟你说。” 我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 “你们老四在哪儿?”我好奇问。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学校去按置核试。” 这话宋三说得平平无奇,我都听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语言仿佛像说他兄弟去了打保龄球那么普通。 “令弟是哪间学校?”我实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们四个都是麻省理工。”他说。 “念什么科目?”我肃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问,“有什么嗜好没有?” 这时宋二在书房外敲敲门,他缓缓走进来。 宋三答:“我们少爷没有什么嗜好。” 我有点失望,这么多采多姿的管家,这么乏味的主人。 “现在少爷在纳华达州。”老二说。 我转头问:“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纳华达州去?” “也可以,纳华达州立医院的设备很好,联络好我通知你们。”老二说。 “全交给你了。”我感激地说。 老二笑,“季兄真是爽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并不是太严重。” 我沉默。 他改变话题:“季兄,我们四兄弟都是老粗,写篇日记都深觉困难,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这算安慰我?”我摊摊手苦笑。 “实在不是客气话。”老二说,“中国人在外国打世界,并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哑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谦。” 我叹口气,“不知不觉在外国混了大半辈子。” “季兄平日都与些什么人来往?”老二笑问。 “我?实不相瞒,我们夫妻俩相依为命,并没有什么朋友,中国人在外国,即使有个名声,白皮肤的上流社会不见得接受咱们,回香港去又没工作,可以说从来没有与外人谈得如此的投机过。”我说。 老三问:“那么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们一家是联合国,我太太美籍,她在纽约出生。我是苏州人,却拿香港护照,两个孩子跟她们的外祖父入英国籍。” 老三问:“季兄没有人别国国籍?” 我傻笑,不出声。 “说来无益,我没有为国家做什么,最低限度。我得承认我的国家,我不知道这对国家有什么好处,下意识我不舍得放弃国籍。” “季兄以什么身分长居美国?”老二似乎很有兴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书。”我说。 老三顿首。 “你们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四兄弟,连带少爷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国人。” “哦,令尊又住什么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里。”老三笑说。 我也不以为忤。他们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们对我也已经够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说:“盼妮是我大女儿,明年打算进威尔斯理,她母亲是威尔斯理的毕业生。这孩子也就跟时下的纽约华侨年轻男女一样,没有一点长进,连中文杂志都不肯细阅,别说是书本了,不过对语言方面有点天才,法语与德语都学得不错。小女儿,是我心肝宝贝——” 老婆这时候探头进来说:“喂,你有完没完?”她笑,“尽把家事跟两位宋兄说个没完没了。” “我平时也不是多话的人——”我仰头笑。 宋氏兄弟告辞后,瑞芳说:“你尽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等于逼别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说:“我看他们不是普通人。” “的确是。”瑞芳说,“‘高贵’这个形容词,加在他们身上是贴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脸红光。老二与世无争,和蔼可亲,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纪到底轻点,骄傲冷峻,但气质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绝说下去。 瑞芳问:“你为什么不去摆个看相摊子?正主儿还没见到,得意得那个样子!”她笑,“我只知道他们是热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为盼眯看医生的事烦恼,现在可有着落了。” 我说:“你说他们像不像王孙公子?你爹若有儿子,未必有他们一半——” “我爹算什么?不过是个生意人,”瑞芳笑说,“幸亏没儿子,否则香港又多几个追求女明星的鲍公子,老大的丢脸,爹早说过,他这几个女婿还不错,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没儿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钱赚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气质,所以爹喜欢你。”她说。 “有没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隐,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说得有道理。”我点头。 过两天,宋二通知我们,说已与纳华达那边取得联络,盼眯可以随时出发。 我们自然感激莫名,问候老大与老三,宋老二说他们另外有事,已不在纽约。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飞机到处跑的人,今天在东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说到订飞机票,宋老二说:“我们在新港私人机场有一架小型喷射机,到时一齐出发。” 我与瑞芳说:“咱们得去打听打听,中东那边有什么油田是被中国人占据的。” “你少贫嘴。”瑞芳骂,“人家是恩人。” 我叹口气,“我以为恩公只在《水浒传》中才会出现,没想到我们居然在二十世纪末碰到这么一家人。” “我很紧张。”瑞芳说,“你猜盼眯——” 我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来无益,瑞芳,我们只好看开点。” “上一次瞧医生,证明盼眯的视力已逐渐转弱,说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镜戴,这孩子真是我心头一块大石。” 我沉默,我何尝不担心,盼眯,难道不是我的女儿。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为宽阔,于事无补的时候多想无益。 如果能为盼眯动手术,据说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犹疑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留着盼妮看家,带盼眯上纳华达州。 小型喷射机非常稳,机上还有侍应生。宋老二很喜欢盼眯,把她抱在怀中,又说故事给她听。这么一个大男人,忽然为一个幼儿温柔起来,我与瑞芳都会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说:“可爱的孩子——” 瑞芳问:“你们四位都还没有成家吗?” 宋老二摇摇头。 过半晌瑞芳又问:“宋医生也没有孩子?” 宋老二脸上略现忧虑之色,一显而隐,他说:“没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领带。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这孩子,这么好的一把头发。”他摸着盼眯的头。 瑞芳说:“听说动脑部手术,要剃光头发。” 我笑说:“留长头发,还不容易,瑞芳,你顾虑也太多了。” 宋老二说:“是,嫂子放心。” 飞机在一所私人机场下降,早有车子等我们,是辆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我们夫妻坐后面。 车子驶了三十分钟,离机场约五十哩,由公路转入一条私家路,这里已是纳华达天然森林地带,有一所所的牧场、房子,清静朴实。 车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筑前停下。屋子正门悬着“宋氏”。 老二说:“到了。” 他还是抱着盼眯,我们随他进屋。 迎出来的是一个穿唐装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个平顶头,身材瘦小,看样子有六十余七十岁了。 他迎上来问:“是季少爷吧?” 我忙说:“不敢。” 宋老二说:“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总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们还是觉得这个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纪虽大,可是身子笔挺,我心中暗想,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点多起身练太极拳的。他带我们到书房坐下。 他说:“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说。 我说:“千万别太客气了。” 宋总管转身出去。 老二跟我说:“其实家父才是管家,我们四兄弟什么都不会做,就这么混日子过。” 我看看瑞芳,瑞芳刚好也向我投来眼色。 难得是小盼眯一点也不怕陌生环境,斯斯文文坐在我们身边。 中国女佣人端出了茶点与果子。 老二问:“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说:“我们不累。” “那么吃点点心。”老二说。 盼眯忽然问:“公公呢?” 我说:“别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这孩子与我爹很处得来,看见这位公公,就以为是那位公公。” 这时宋总管哈哈笑着进来,“我这个老头子怎么跟鲍船王来比,来,公公给见面礼。” 瑞芳与我忙说:“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织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饰物挂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还是叫:“公公。” 我有点难过,七岁的孩子,连人头都认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级了。 宋总管说:“少爷马上下来。” “多谢宋总管。”瑞芳说。 这时才显出瑞芳是个大家闺秀,见惯大场面,纵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总管出去以后,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悬的是一块翡翠,晶莹碧绿。 宋二这时说:“少爷有点事,请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来。” 我坦然说:“我怎么会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这里?” “她回纽约,探访亲戚,老三陪着去的。” “哦。”我应。 我实在想见见这位宋医生。 瑞芳则有点紧张,不想说话。 宋二极温和体贴,轻轻地与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这个书房等于是会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国早年的式样!” 忽然书房外轻轻的一声咳嗽,宋二马上站起来,我晓得是宋医生来了,他们家的规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为情为理,也该站起来。瑞芳照西洋规矩,仍然端坐。 这一坐一立之间,有多少学问。 我只见一个年轻男人信步踏了进来。 他给我第一个印象便是苍白儒雅,我们都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但见过宋医生,才懂得这句成语真正的意义。 他相当瘦削,身段极好,穿黑色的西装,白衬衫,一条深灰色丝领带,这么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却无限悦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说:“少爷,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开口说的是国语,伸手与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凉,手指纤长,左手无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难以形容。 他说:“敝姓宋,宋家明。” “宋医生。”瑞芳在一边称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声音回答她,但是声线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 他缓缓的说:“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说了,如果贤夫妇不反对,我们可以到纳华达州立医院去检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说:“让我看看孩子。” 瑞芳马上叫眯眯走过去。 宋家明问:“七岁了吗?” “六岁零九个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儿童个子小点。” 我知道瑞芳的心悬在空中,可怜的瑞芳,可怜的母亲。 宋家明抬起头说:“老二,备车,我们这就去。” 瑞芳问:“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贯平静的声调低低的说,“世界上数亿万人,命运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运,有些人仿佛很凄惨,实则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内心世界,谁幸谁不幸,非常的难下论定,庄子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以我们的眼光,当然觉得令媛是个可怜的低能儿童,可是实则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实在不必过分哀伤,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瑞芳怔怔地看着宋医生。 宋家明补充,“我的意思是,手术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术如果失败,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阅读范围一定广泛,以他观点来说,他或许会同情文盲的生活单调空白,可是据我所知,文盲中快乐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劳,知识往往增加烦恼。上帝给我们多少,我们就应当满足多少。” 他说得是这么温柔这么通达,我忽然联想到得道高僧演说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轻轻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医生。 他向宋老二点点头,站起来走出书房。 宋二松口气笑道:“咱们少爷平时一年还说不到这么多话。” 我说:“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说到最后,声音底下颇有凄苦之意,仿佛是说人生在世也不过匆匆数十年,生为什么便是什么,不必过分强求,又仿佛说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这么矜贵,也未必得到快乐。 我问瑞芳:“你明白吗?” 瑞芳垂泪说:“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处之泰然,我不能够。”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轻问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觉得我们愚蠢?你是否比我们快乐?” 宋二说:“可以出发了。” 我们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辆“丹姆拉”,车子驶往医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抚摸盼眯的头发。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盼眯这样无知无觉的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待她恢复正常,她得应付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又有什么好? 瑞芳轻轻跟我说:“我们过世之后,没人照顾她,她要吃苦的,还是医好她,我放心一点。” 我低声说:“这么说来,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样,活着还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转头微笑说:“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我顿时安定下来。 “到了医院,盼眯交给我,你们休息一下,千万别紧张,这不过是例行检查。”宋二说。 我们两夫妻赶紧点头。 喝茶时瑞芳说:“宋二年纪比你还小,不知为什么,说一句话像有千钧重量。” “晤。”我说。 “他们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瑞芳问。 “怕是以前中国的世家,变色后流亡在外,维持着以前的场面,”我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 “我猜也是这样,宋医生才真正配称王孙公子。” 我说:“凄凄芳草忆王孙。” “忽然文绉绉地,发神经?”瑞芳笑骂我。 我说:“《圣经》上说:‘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一直觉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们两夫妻现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么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么愉快。” 瑞芳说:“真是的。” 我与瑞芳一向自视很高,可是我们对着宋二的时候.忽然渺小起来,宋家每—个人都有种特别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从他们。据说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这样的神采。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 三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岛?” “是呀。” “什么叫冰火岛?”我问。 这时我看到,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然后一起勒住马头。 我跟瑞芳说:“此情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 “你真会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惊,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声,向我投来“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马可跃下马来,跟我们招呼:“季先生与季太太?我是马可。” 盼妮说:“这是我爸妈,这是马可哥哥。” 瑞芳说:“胡说八道,你这么称呼,宋先生他们岂不是都成我们的晚辈了?” 宋二沉着脸看牢马可。 马可笑说:“二哥,你看r先生这些新马如何?还过得去吧。” 那个金发的r先生也下马来向我们招呼,我只觉得他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宋老二用国语低声问马可:“你回来干什么?” “买点装备。”马可用英语,“下次r与我 同去。” r的金发闪闪生光,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阳光般的微笑,他说:“马可约定我到‘冰火岛’去看极光。” 我听得目停口呆,瑞芳与盼妮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情。妇女们!我很妒忌,妇女们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这两母女平常也对我崇敬有加,现在却这般嘴脸。 宋二说:“我们进屋子再讲,别站在门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与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观赏这幢牧场房子。 屋子全部美国早期风味,不少装饰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艺,木制墙壁上挂着印第安著名酋长的油画肖像,古朴趣致。 盼妮说:“听说印第安人剥头皮的……” 马可向她瞧一眼,她顿时不出声。 我们喝着新鲜香喷喷的咖啡。盼眯在楼上客房睡觉。我与瑞芳至此才有一种度假的愉快感觉。正式介绍以后,r照例提起那本《长江与我》,客气一番。 r对马可笑说:“我最希望跟你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牧场一起输给我。” 马可仰起头哈哈的笑,神采飞扬。他说:“二哥,我与r到后面去看马,你们好好的谈。”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说:“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难道还不够舒适?” 盼妮说:“我也去。”她站起来。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来。 马可与r离开书房。 宋二叹口气,“我这个弟弟——任性得紧,真是咱们心头上一块大石。” 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日光舞’!那人是电影明星rr。”我说。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乡下人,见到电影明星就乐得那个款儿,出不了大场面,以后到哪儿都不敢带你去。” 我很尴尬。 宋二也笑,“这怪不得季兄,r确是大明星,而且气质很好,又不爱宣传。” 我问宋二:“什么叫‘冰火岛’?” “说来话长。冰火岛是马可给的名字,其实没有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岛附近突然——” 我说:“啊!译尔西岛,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新岛屿。” “嗳。”宋二说,“马可在那个岛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来。” 盼妮奇问:“整年累月价在北极生活?” “有时出来办食物与仪器。”宋二说,“过去三年内,他在译尔西发现了四种植物与十八种苔鲜。学校派他去是因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却呆了下来,把这个长一点三米的小岛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气,又爱看武侠小说,硬叫这个岛为‘冰火岛’。” 盼妮笑,“我也看过这套小说,宋二叔叔。” 我说:“宋二是‘叔叔’,宋四却是‘哥哥’,你怎么混叫?” 盼妮并不理我。 “r的牧场就在这旁边。”宋二说,“三言两语,他俩便成了好友。现在r要跟他到冰火岛去看极光,马可拍摄的极光纪录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抢着说:“我也要看。” 我说:“你什么都插一脚。” 瑞芳这时候开口:“马可什么年纪了?” “二十五岁。” 瑞芳说:“哦,那还是个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个忙人,不必应酬我们,打扰过度——” 宋二打断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样、何必再见外客套?” 宋二笑,“马可在这里,我非盯他不可。顺带也休息几日。” 瑞芳说:“我看到窗口上种的风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说:“我带你出去看,嫂子有兴趣?” 瑞芳笑,“我闲时种兰花。” 宋二说:“兰花是更难了,简直是艺术呢。” “风信子花照例没有香味,”瑞芳说,“可是我却闻到清香。” 宋二有点高兴:“我略略改良了品种。” 瑞芳诧异,“这实在太难得了,倘若兰花也能够——。 盼妮上楼去看妹妹,我则跟他们走到园子。 花园草地上停着一辆跑车,我一见便心跳,不禁失声:“它在这里!” 宋二转过头来叹气说:“不错,是马可的杰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车子面前去,嘴里犹自喃喃说:“它在这里!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价格最高的车子,姬斯蒂拍卖行在去年以四十万美金成交。” 宋二说:“马可弄到这部车子时给老大狠狠的责骂过,家父早已把他纵坏,这人现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说:“这部车子多少人梦寐以求。” 宋二说:“马可所有的车子都是vintagecars,家里就数他最会享受。” 我默默看着心目中理想的车子:八气缸,一百六十匹马力,重两吨,时速可达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卖时由蒙纳哥一位无名氏以长途电话投得,我做梦也没想到得主是中国人宋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我还老以为我在光宗耀祖呢,谁知与人相比,不过是个江湖卖假药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边瑞芳正与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听得瑞芳说:“……香石豆兰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绿色,但这风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叠着手仰看天空,始终弄不清楚宋家的来龙去脉。不过做朋友何必查根问底,人家这样厚待我们,难道还不够交情?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夜我们一起晚餐,吃的是标准美国食物,犹如置身十九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 马可说:“季兄,r看过《长江与我》,认为可以改编成电影。” 我拱拱手:“别取笑我了,怎么能够!” 马可说:“为什么不呢?既然r有这个意思,你们不妨谈谈。” 我笑,“我这本书你道是怎么写成的?实不相瞒,靠林语堂的《汉语词典》。” 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会说笑。” 我说:“怎么不是,那本词典包罗万象,像‘撮鸟’一词都被译为‘在上无能之男人’……什么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说,我倒是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拍起电影来,出外景是困难一点。” 我不服气,为自己的小说辩护起来,“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难找。” r说:“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马可。 马可说:“我对演戏没兴趣。” “中国人瞧不起戏子。”r微笑看着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r说:“中国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问:“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诧异,“女主角?季先生你没见过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与马可两兄弟都不出声,我很机警,连忙转变话题。 我说:“赚有足够的生活费之后,我也会很乐意到‘冰火岛’去住上一年半载。” 盼妮问马可:“你不觉得寂寞?那里除了实验室又没有人烟。” “寂寞?”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听了这样的话,也不能说他只是个被宠坏的大孩子。 宋二却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马可说:“不,在冰火岛我不寂寞。九月份开始下雪,天空时时刻刻都那么瑰丽,大地是那么神秘,想一想,这块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长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听得沉醉。 “金钱倒不是主要因素,”马可说,“我们团员中不少是受薪阶级,他们赚够一年的费用,便自由快乐一年。最主要是兴趣,很多富家子弟开部劳斯莱斯已是终身目的……” 宋二说:“马可,话别那么多。” 马可问:“不是吗?事实不是如此吗?” 这顿饭吃得极之和睦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两个女儿回纽约。宋二没有陪我们,但是我们乘的是宋家那架喷射机。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马可。 瑞芳向我丢一个眼色。 我只好说:“盼妮,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长辈,你别想到别处去了。” 盼妮说:“现在这年头的男孩子!在美国英国住的都是黄皮白心,直以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晓得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个宋马可。” 瑞芳说:“怎么,才认识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声,两颊红粉粉,一副兴奋的样子,情窦初开,少女情怀毕露。 我叹口气,“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说:“不是我争着自家女儿,我看宋马可也是个大孩子罢了,还看武侠小说。” 我们回到纽约的家,才发觉这次大观园之游足可令我们谈论三日三夜。 盼妮爱上了马可,像少女们爱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梦里都念着马可。 当然,我承认,马可是个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轻人,他富有,漂亮,见识丰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衔,哪个少女不愿意跟他到“冰火岛”去观赏极光?比起他那种玩意儿,上欧洲到巴黎简直幼稚无聊可笑。 盼妮说:“马可是探险家。去年他爬法属亚尔卑斯‘吐朗’峰,差点没摔死。当时七人丧生,一人失踪,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员要凿穿一堵冰墙才能抵达他坠下的地方,那时候坡上的人先跌下来,与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伙儿摔下。” 我说:“敢情好,事后他有没有写一篇稿子,投到《读者文摘》去?《读者文摘》最喜欢刊登这种多灾多难的题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儿最崇拜的人是我,现在我一点地位也没有了。 盼妮不满:“妈你看爸爸这样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叹口气,“我只希望宋医生能把盼眯医好。” “宋医生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们母女俩,“你们怎样偏心,不提起宋医生?” 盼妮说:“宋医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们觉得没有?好像没有什么生气。” 我不做声。盼妮的直觉是正确的。 她说:“宋医生说话像放录音带,而且声线降得太低,叫人听得好不吃力,我觉得他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妈,是不是?” “人家热心帮助我们。”瑞芳说,“盼妮,你别乱讲。” “我对宋医生没有反感,但是我喜欢马可。”盼妮说。 她母亲取笑她,“你只是喜欢马可吗?你难道没有爱上他?” 盼妮说:“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见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拢吧。” 我说:“很难。”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楼上。” “楼上?”我说,“这个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许在亚留申群岛,要不就在爱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么老在公寓中写稿子?”盼妮问我,语气中略带责怪之意,“哪里都不去。” 我说:“因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悦,所以走开了。 我说:“来,老婆,陪我下一盆围棋。” 瑞芳懒洋洋的说:“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还是搬出了棋子。 我说:“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馆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着嘴笑,“再写一套《黄河与我》吧,说不定可以买得起。” 我说:“岂敢,写罢黄河,再写《珠江与我》,怎么样,这根本是个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芦。 圣诞时,我们接到宋家的帖子,阂府统请,叫我们到瑞士去住一阵子。 盼妮说:“现在有钱人都不住纽约,公公也不住纽约,有钱人都住瑞士。”她叹口气,“我讨厌公公—天到晚在钱眼里钻,可是没钱又没有真谛。” 瑞芳笑问我:“你女儿在说什么呀?” “她?她感情无法发泄。”我说,“嚼蛆。” “我们去不去?”瑞芳问。 我说:“我也不知道。” 瑞芳说:“也许宋医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够用筷子吃饭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变成为一个天才不可。” 瑞芳不响。 但是宋家的人实在太周到,我们正在犹疑问,宋老三已经特地登门来看我们了。 他问:“你们见到马可了?马可有没有问起赛尔斯族的历史?” 我说没有。 “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样东西给季兄,”他取出一只包裹放桌上。“同时我们少爷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们那裹住几天,少爷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说:“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到。” “这一阵少爷实在是忙,否则一定亲自来请,”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门,她是难得离开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准备好,只要拨一个电话给我。” “太感谢了。” 盼妮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一脸的盼望。 我犹疑一刻问:“马可呢?到时会不会见到马可?” 宋路加说:“马可不会回来。” 我问:“圣诞也不回家?” “马可有事激恼了家父,家父见到他心烦,所以暂时叫他离得远远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问。 “季兄现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问一句。 “是。”我答。 “我们少爷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点资料。” 我说:“义不容辞。” “好极了。”他站起来告辞,“到时交予你过目。” 盼妮一听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愿留在纽约参加同学们的派对,我很反感,盼妮应该走一趟多谢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应下来。 所以最后启程往瑞士的只有我们三人。 我叮嘱盼妮,让她告诉外公,农历年我们一定回香港。 出发之前瑞芳照例又紧张起来。 她说:“这一回我们一定可以见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总部”了。 瑞芳说:“以我父亲的能力,也绝对办不到这样的房子,”她实在是诧异,“宋家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原本想开玩笑,说句,“也许是和坤的后代,或是沈万三的承继人。”可是到底没说出来。 鲍老先生的财产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现在他的女儿季鲍瑞芳公开承认他家与宋氏不能比。 瑞芳说:“最主要有许多东西根本是钱买不到的。” 我们抵步的时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图书室中。他请我们坐.然后去通知宋医生,自有女佣人来提我们的行李上楼。 宋总管出来与我们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们到楼上客房休息。 他跟佣人说:“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间。” 女佣推开房门,礼貌地带我们进去。 屋子收拾得实在整齐,全部中式,有独立的小客厅连书房。睡房装饰简单,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风。 盼眯坐在沙发上,抱着洋娃娃玩。 瑞芳略为不安。 我说:“你看你,又在担心了。” 瑞芳抬起头,“少堂,我觉得事情很蹊跷。” “怎么会?”我莫名其妙。 “在图书室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这个人简直不长脑袋,”她低声说,“图书室书架上那一列银镜框——” 我问:“你看到谁的照片?玛丽莲梦露签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别打岔!”瑞芳沉声说,“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转变中国近代历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头。 “季少堂,用用你的脑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宋家是什么人?” 我心底一凉,倒不怎么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当勉强,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风,“依你说,这架屏风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说:“我所不明的,他们为什么不瞒着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瑞芳,”我与她坐在床沿,“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必追究朋友的来龙去脉。” “可是他们有什么意图?”瑞芳怀疑的问。 “放心,不会是谋财害命。” “你还说笑?”瑞芳问,“你不怕会卷入别人的漩涡?” 我摇摇头。 瑞芳叹口气,“只要他们医得好盼眯……” 有人敲门,我开门,门外是宋路加。 他说:“我们少爷在书房。” “好,我马上来。” 瑞芳说:“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医生说声对不起。” 宋三带我走到书房,我看见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着我的是宋家明,背着我的是一个女子。 宋三微笑着向我摆摆手,暗示我坐下,然后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着我。黑发挽成低低的一个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样子。一件黑色丝旗袍是宽身的,我连她的身材都瞧不见。 他们在下围棋,因为棋盘是特制的一张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盘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看到宋夫人的一只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谢她,但是他们夫妻俩全神贯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扰。 我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同时又担心宋夫人会忽然转过头来,更担心她一转过头来,而我看到的只是个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盘上正在比气,已到“长气吃五眼”的结果。白子尚有两口气,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气了。 宋夫人执白子,宋家明执的是黑子,看样子这盘棋还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转来,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向我笑笑,故意地轻轻咳嗽一声。 宋家明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我。他马上笑着站起来。 我刚想与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却缓缓的转过头来。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脸,便呆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脸上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宋榭珊,我心头不禁涌出“美若天仙”这四个字来。她肌肤晶莹如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幻似真,实非尘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发觉宋家明已紧握着我的手。 我连忙镇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园真是难为你了,不知伤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说:“小事情,小事情。” 这时瑞芳也下来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后就急急地与她握手道谢。 宋家明问:“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着了。” 瑞芳的应对姿态非常得体,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对盼眯医病这件事是紧张的,甚至可以说她这次在圣诞到瑞士来,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替盼眯动手术。 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约翰、保罗与路加。他们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边,的确恭敬有加,但却又没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当宋氏夫妻坐下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一起坐。 马可没有回来。 宋家明决定第二天清晨,赶在节日前替盼眯动手术。 瑞芳在客房里难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风前与她谈别的事。 我说我一生中没见过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顺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够令人为她赴汤蹈火。 瑞芳说:“她一整夜除了微笑,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美是美丽,可是不像活人。” 我点点头。 “连年龄都看不出来,说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无蛛丝马迹可寻,整个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问:“她今天可没有戴首饰,她镶了那么多首饰干吗?” 端芳说:“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饰。咱们家到底也不是暴发户,女人们上超级市场也得戴着几百卡拉钻石。” 我打个呵欠。 “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象中的他们……”瑞芳说。 我说到正题上去:“你是决定要为盼眯动脑部手术?” “是。” “女儿是你生的,”我说,“这种决定由你来做比较好。” 瑞芳把宁波人的倔强施展出来,“我知道危险程度强,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她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宋家明医生是国手。” “国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过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时张开干涩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个园子的风信子花。 宋医生把盼眯带到医院去,又带了回来。手术的时间最后定于明早。 盼眯抱着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后跟我说:“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鸽。” 我听不明白,看着瑞芳。 宋夫人这时微笑说:“在医院马可看她无聊。变魔术给她看。” 瑞芳笑问:“是变白鸽?” “是。” “马可来了?”我问。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说:“没想到马可还能变魔术。” 她与宋榭珊攀识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着瑞芳:“家明的手术做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去看他。” 瑞芳苍白起来,“看手术?不不,我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宋马可推开会客室的门进来。 几日不见,他益发英俊了,一只手上缠着纱布。他先叫:“榭珊——”然后看到了我们,“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说:“你爹爹找你呢。” “我这就去。”他说。 瑞芳笑:“多谢你变鸽子给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戏。”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进来,绷着脸跟他说:“爹找你。” 马可一转头就走出会客室。 ------------------ 四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气压下去,才跟我说:“对不起。季兄,真是见笑了。” 我忙答:“年轻人多数这样。” 宋榭珊说:“我也早说过,马可只是年轻。” 宋二不怎么敢辩驳,他对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说:“幸亏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这四个字,他们已经提过多次,我认为最后他们会提出一个我不能拒绝的要求,使我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究竟他们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我这个人并无利用价值,我只会写几篇小说,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宋二说:“少奶奶不该让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说。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觉得宋榭珊没有喜怒哀乐,别人的感情至少会在双眼中露出来,但是宋榭珊连眼睛里都不起一丝变化。瑞芳说得对,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带我们在大屋四周游览。 宋二是个可敬可爱的人,我益发觉得与他如兄弟一般,异常合得来。 “这间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个逊位皇帝,因此装修得很好,我们不过搬了点摆设来,一应俱备。”他说,“我们少爷很怕热闹,他喜欢静。” 我们走在花园中,心旷神怡,瑞芳说:“家父也喜欢静,可惜他总是放不下事业,不能找到—处这样的地方退休。” 宋二说:“鲍老先生也许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说:“我会回去劝他。” 我笑说:“这里最懂得养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写三个月的稿子,其余的日子挂名做研究,其实是闲荡。” 宋二改正我:“是闲云野鹤。” 园子的一角飞出一只只鸽子,我很诧异。 宋二说:“是马可,马可迟早要被父亲剥皮的。” 瑞芳笑出来。 我们走近去。 我看见盼眯穿着一套粉红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张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个小型舞台,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样子,做着哑剧的手势,在肩膀上、腋下、背后,不停地变出一只只白鸽,神乎其技,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惊叹:“呀!真没想到马可会这一套。” “雕虫小技!”宋二不以为然。 马可看见我们,向我们招手,我老实不客气,坐在草地上欣赏起来。 只见马可把白鸽无穷无尽的变出来,挥上天空,任由它们自由的飞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鸽随时出现。 终于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毕,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来,小盼眯扑上去,他抱起盼眯亲她的脸,“我的小面孔,可爱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么?”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脸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兴地说:“我从没听过更美的绰号。” “谢谢你。”马可也很开心。 我笑着对盼眯道:“眯眯,你现在有个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说:“难得你们都不嫌眯眯。” 马可坐在草地上,凝视小盼眯的憨笑,然后说:“我们之间,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说:“马可的废话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轻轻提醒我:“宋医生也有这个说法。” 宋二跟他弟弟说:“马可,你在这里也是耗,左右没事,还是回纽约去吧。” 马可不悦问:“这难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说:“你把这里当家,就该听爹的话,守着点。” 马可“霍”地站起来,“二哥,这些人当中,就数你最了解我,你也这么朽腐,现在什么年代了,你们还做梦!我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成功的。” “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马可指着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细想想,难道我竟说错了?我们一家子连宋家明在内。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 “够了!”宋二暴喝一声。 瑞芳与我丢一个眼色,我连忙把马可拉在一 边。 瑞芳对宋二说:“我们到那边走走,我喜欢那片白色风信子,好清幽的一阵杏仁香。”她顿时把宋二拉开了。 这边马可还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们何不醒觉?” 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忍不住拍一下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与马可绕过喷泉。 我教训他:“你怎么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头,脸上小丑的化妆是那么明艳,看上去更加诡秘。 我说:“我陪你去洗把脸。” 毫不讳言,我对这小子有特别好感,是否因为盼妮的缘故? 马可说:“这整个计划是疯狂的自杀行为,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行不通,但还是一意孤行,漫无目的地牺牲。” “马可,我不明白你的话,”我很坦白,“这也许是你们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别对我透露太多。” 他低头.把我的话回味良久。 “不要紧,”我笑,“年纪轻轻,总是冲动。”我停一停,“马可,有一句话我想问你,你觉得小女盼妮如何?” 马可茫然问:“盼妮?” 我硬着头皮:“实不相瞒,盼妮对你很有好感。” 马可这才会过意来,他微笑,“季兄,我这一生,如我兄弟一样,没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诧异,“为什么?我正想问,令兄与你一表人才.却都是孤家寡人,难道要求太高,难觅淑女?” “我们身负使命,无谓误己误人。”他说。 我心中暗暗吃惊。 “况且,”他抬起头,“我心目中只有一个女人,我对她的爱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问:“是令堂吗?” “不,我们自小丧母,对母亲有怀念无感情。” 莫非年轻的马可另有伤心史?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问。 谁知他自己说了出来:“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声。 马可苦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只爱她—人。” 我把手搁在他肩膀上,“马可,你年纪很轻,来日方长,天涯处处有芳草,何必这样死心眼?” 他看着我,“我的日子不长久了。” 我一方面觉得他的话当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却酸起来。 “马可,别说了。” “季兄,我劝你一句,你赶快收拾了行李离开这里,你好端端的,别卷入漩涡。”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医生动手术。”我说。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个脑科医生。季兄,你是聪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坚持留着不走,他们会以为你默允帮手。” 我摊摊手,“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话,你们即使要搞革命,我不过是个写小说的人,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能帮上什么忙?” “二哥要你整理资料,把宋家过去发生的事与将来的计划公诸于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后,就算事后离得开这里,宋家有的是敌人,他们不会放过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马可这一番话我怔怔的听在耳中,尽管日头温暖的照在身上,我双脚却似踏在云中。 我问:“这个计划进行有多久了?” 马可说:“远在我出生之前,我是为这个计划而来到世界的,连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头。 “你们——如果你们不赞同这个计划,难道不能够反抗?” “我是为了宋榭珊留下来的,她是最无辜的一个.我总得照顾她。” 我说:“宋家明本人——” “他并没有权欲。”马可说。 宋二远远走来。 他跟马可说:“爹找你。” 马可不再分辩,转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马可对你说了很多?” “不少。”我说。 他不出声。 我问:“他说的那是事实?”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会儿问:“为什么找上我?” 宋二说:“季兄,你的话说错了,是你千辛万苦的找上了我们,记得吗?” 我的脸涨红,有点怒意,我把他们当朋友。他们却来这一招。 我冷冷的问:“现在即使离开这里,我想也已经太迟了?宋家明的敌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严肃的说:“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辈子——” 我吼叫:“我情愿默默的活一辈子,也不会做你们这种梦!什么人上台做什么,对我这种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宋二叹一口气。 这时候有人接口说:“季少堂,你亲口说过,你还是中国人,你没有放弃国籍。” 我转头,看到宋路加。 他的脸英俊而冷酷。 “这项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我责问,“发动这种行动对中国有什么益处?”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领,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还在叫嚷:“为了眷恋过去,你们企图把时间留住,为了某些人的富贵荣华梦——” “够了!”宋二大喝一声,“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说:“他不会明白,放他走。” 宋三说:“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说:“不相干,即使他能够把整件事写成一本小说,人们也不过当他吹牛。” 我叫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们竞这样陷害我。” 宋三说:“季少堂,我们于你却有恩,别忘了海德公园。” 我怔住在那里。 我问:“整件事是阴谋,是不是?从海德公园开始……” 宋三打断我:“凭你?二哥,这人是块朽木!” 宋二说:“我看不是,季兄一时受了点惊吓,神志不能镇定,休息一下我们再说。” 他们两人迅速散开,任由我独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间里很久,浑身颤抖地考虑这件事,终于决定马上离开。 正当我要扬声叫唤瑞芳,有人轻轻敲门。 “谁?”我问。 “是我。”声音温柔低沉。 我拉开门。 宋榭珊站在那里。 我震撼地看着她。 “季先生,听说你要离开。” “我——实在是不得已。”我说,“请你原谅。 她微微点头,像是很谅解的样子。 “这件事太重要,牵涉太广,恕我不能从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小人。” 她缓缓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驰,我惭愧的说:“宋太太,原谅我,我是个有家小的人。” “那么你是要走了?”她问。 “是,”我坦白的说,“事实上我准备马上离开。说起来太不够朋友,但——” 宋榭珊凝视我。 我益发党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羞愧万分。 “季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帮忙?” “你讲。”我来不及说。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马可年轻,有些事得罪了他父亲,宋总管一直生气,现在把他叫了去听教训,我不便相劝,季先生是客人,应当有几分面子,我想请季先生去替马可说几句好话。” “自然,”我问,“他们在哪里?” “在小书房。” 我说:“请你带路。” “好的。” 这间大厦起码有七八十间房间,没有她带着,一辈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树珊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双绣花鞋,一袭深色丝旗袍,头发盘在颈后。 那件旗袍有点长,垂在小腿,随着步伐飘动,她的脚步没有一丝声息,只看见幽暗的光线落在丝衣服上,闪烁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后颈,雪白的手腕。 我觉得她像一只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闪人我的脑袋。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古代的书生不介意女鬼入梦,这样寂然、凄艳的鬼,温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么拒绝呢。 我随着宋榭珊走过重重游廊,花园传来浓烈的杏仁香,这是宋老二种的改良风信子花。 我们像走了一世纪那么长,终于她转过头来说:“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在黄昏的太阳下,那种瑰丽的诡秘,使我浑身不适。 “在这里。” 我点点头,敲敲门进去。 小书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间,完全没有亮灯,左角有一扇门,门缝有光线及声音透出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在那里。 我再过去敲门。 侯门深如海,我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门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轻轻敲门。 房里的语声停下来。 “谁?”是宋总管的声音,不怒犹威。 “我。”若不是应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开了门,很意外,“季少爷。” “马可在里头吗?宋太太叫我来唤他。”我说。 马可脸色灰败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 我尽量以自己人的语气来说:“你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还不赔礼?”非常以熟卖熟的样子。 谁知马可像条牛一般,他问:“我有什么错?”他双眼充满血丝,“我只要你们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我愿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你们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宋总管一掌掴过去。 马可退后两步,他掩着脸狂叫,“我并不要被养在宋家!我情愿死!” “那好,”宋总管一手挥开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头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枪,瞄准儿子。 我吓得呆住了,从没见过这种暴力场面,更没想到他们两父子会对着外人火拼。 只听见宋马可惨叫一声,他扑过去。 我听见老头子开枪,宋榭珊没声没息的冲进来,挡在马可身前。 我飞过去抓住老头子的手臂,夺过手枪。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渗出一片血渍,深色的衣料染湿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来。 我惊呆了。 马可扶着她,也像不置信。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我听见自己说:“叫医生,叫医生。” 宋家明忽然出现,他一贯的沉默,推开马可,低头替他妻子验伤。 他低低地跟宋老头说:“你拨电话到医院去叫救伤车.叫他们准备o负型血液。” 马可站起来,面色苍白,向外走去。 我叫:“马可,你往什么地方去?” 马可答:“我哪儿来,哪儿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说:“让他去。” 这时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书房,个个面如土色。一间书房静如坟墓。 宋家明对我说:“季先生,你请回去休息。” 我点点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静。就跟平时一样,就算在平日,她的脸也没有生气。 我说:“我的血是o负型。” 宋家明点点头。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间,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问:“你上哪儿去了?我担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来。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你脸色发绿?”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叙述一次。 我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问。 “我不能趁乱脱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枪中在这里。” “马可呢?” “唉!” “快,带着盼眯走。”我说。“衣物都留下来,你们快到飞机场去。” 有人敲门。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乱。 瑞芳说:“进来。” 来人是宋约翰。 他说:“少爷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飞机场去。” 他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说:“她与孩子可以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则想多留一两天。” 宋约翰有点意外,他扬起一条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着宋约翰出去。车子开到飞机场,我看着瑞芳与盼眯上飞机。 宋约翰跟她说:“季太太,孩子的病,将来再说。” 瑞芳跟我说:“你快回来。” 我点点头。 归程中我与宋约翰很沉默。 终于他问我:“嫂夫人可知道我们的计划?” 我说:“没有,我只告诉她马可激怒了宋总管,宋太大因此受重伤。” “谢谢你。”他说。 一直回到家,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子经过大门,直驶了十分钟才到二门。我心中有个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这个地方,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 与宋约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现。 他开门见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负?” “是。”我说。 “可否请季兄帮忙?” “可以。” “请到这边来。” 我跟他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有一个外籍白衣护士守着简单的仪器,在那里,三日内,每日我输出二品脱的血。 我没有问任何问题。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纽约拍出的电报,一颗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约翰奉命送我回纽约。 我问:“宋太太——” “她平安。”他简单的说。 他叮嘱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写作一年、马上搬家、一家人没事别乱走。 我都应允下来。 抵达纽约,三天之内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纽约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却久久不得平静,并且肯定这一件事尚未结束。 我觉得生活闷腻,后悔没有答应成为宋家的—分子。 三个月的宁静生活今我发慌。 瑞芳问我:“你是否担心宋榭珊?” 我说:“不,我知道她会复元,宋医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觉得自己没报知遇之恩.为此烦躁。” 瑞芳说:“我可没要求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没告诉我,我觉得宋家不简单。” 我否认:“他们会把秘密告诉我?” 瑞芳说:“宋家可没把咱们当外人。” 过农历年在香港鲍家,鲍老先生坚持新年要热闹喧哗。 盼妮一到便寻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斋,瑞芳带着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欢膝下。 鲍家布置豪华,气氛融和,我的中国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鲍,呵,家与国的观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业并不适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对我没有切肤之痛,事情如果不临到我头上,得过且过,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学谭嗣同、秋瑾,我会害怕,人家拿枪一指,我就魂魄齐飞;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计太高。 我惆怅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结果我颓丧起来,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兰地。发最俗的牢骚,然后跟鲍船王去选购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见盼妮奔出来,我还没打开车门,盼妮便一脸喜色的问:“你猜谁来了。爹?” “谁?”我没有兴趣。 “马可哥哥。”盼妮说。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来,她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 我连忙问:“他在哪里?” “在书房等你。” 我急步进屋子。 “马可!”我扬声。 马可自书房走出来,脸容憔悴,一腮于思。 “马可!”我忍不住拥抱他,“稀客,怎么来的?” 他说不出话。 我转头对盼妮说:“你帮妈妈去做两盘子冰淇淋招待我们。” 瑞芳知趣地引开女儿。 马可低着头,我等他的情绪平稳下来。 “近来如何?”我试探着问。 “我见过榭珊了。”他抬起头。 “她怎么样?”我也非常关心。 “她在恢复中。” “他们的计划呢?”我又问。 “如常进行。” “将有很多人牺牲?” “不能避免。” “会不会引起时局纷乱?” 马可麻木的说:“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你三哥或者会说:强者有权控制弱者的命运。但是我不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伤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变化。” “啊?”我问,“什么变化?” “很难解释,她不比从前了。” 我想到我做过的梦,宋榭珊满身血污的转头向着我笑,两颊晶莹如玉,我惊怖之余魇醒,醒了却有无限留恋。 我低下头。 “你们可好?”马可问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说:“宋医生或者是对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乐的一个。” 马可凄凉的笑。 “你呢,你获得父亲的谅解没有?” “没有,但他们还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说,格于环境,她不能时常与我接触,说有事可与你讲,你是我们惟一的朋友。” “他们有没有宽恕我?”我问。 “因为o负型血难求的缘故……你间接救活榭珊。听以他们一直派人保护你——” 我跳起来,“什么?保护我?”我愕然,“这几个月我过得枯燥平静,何必要人保护?” 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枪瞄准你.你还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来,不知是惊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进来。 我大口的吃着甜点,马可忽然开朗起来,与盼妮有说有笑。 我深深惋惜,马可轻而易举的可以成为我家乘龙快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复杂的背景,悲剧性的命运…… 我说:“你在这裹住到过年吧,不妨事,鲍氏是个活络的人。” 马可点点头。 盼妮高兴得跳起来,连忙邀他参加舞会,马可居然答应下来。 马可休息了一夜,修饰之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英俊的面孔带点忧郁,衣着合时。 我笑,“见过马可,才知什么是翩翩美少年。” 马可也笑,“真会开玩笑。” “你们宋家的人都长得出奇的好。”我说。 “我们兄弟与宋家明并没有血缘关系,”马可说。“你见过宋家明的几个姑妈没有?” 瑞芳点头,“是,威莱斯理的老教授都记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语的发音,确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国女性罕有这样出色。” 我说:“影响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说:“你们讲话如打谜语—般。马可,客人都来了,开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马可真的与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着我,“你这个多事的小老头!” 我握着瑞芳的手,笑问:“我们把马可留下来吧?” “留得住吗?”瑞芳问。 “你可喜欢马可?”我反问。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马可好好的找—份职业,安定的生活……他办得到吗?” 我不以为然,“你的要求也太离谱了,如果光是这样,何必是马可?随便在哪一国的政府机关里找一个年轻公务员,保证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赏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险嫁一个穷写稿的书生,现在我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无事。” “如果我做主呢?” “马可不会留下来的。”瑞芳说。 “我问他。” 马可在我们家玩了五天,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开怀。 他参加我们吃年夜饭,我岳父见了他马上“惊为天人”,一心谋他做外孙女婿。 鲍老先生问:“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马可看我一眼。 “还没有对象吧?” “没有。”马可据实答。 鲍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挤眉弄眼。 饭后我们挤在一起喝咖啡。 我问马可:“怎么,留下来吧,跟我们在一起。” 马可的情绪又低落下来,“我情愿在这里过一辈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转头向坐在他旁边的盼妮,“以后的日子里,你会记得我这个人吗?” 我隐觉蹊跷。 盼妮含情脉脉地答:“自然,马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阻止他们:“说这些干什么?” 马可说:“很好,至少我会被怀念。”他笑了。 过年后他要离开。 我问他上哪儿去。 “回到北冰洋。”他说。 “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冰原看极光。” “我的一辈子?”他凄苦的笑。 “马可,如你不愿回苏黎世参予他们的行动,住在我这里,我永远欢迎你。” “我相信你会收容我,”马可说,“不过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宁。”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着他肩膊,双眼莫名的润湿起来。 ------------------ 五 “请记得我。”他再三说。 “马可。”瑞芳出来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说:“别让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间去,他已经走了,并没有留下什么。 我很悲伤。 瑞芳劝我回纽约策划新书,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紧张,不能松弛,看过数次心理医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倾诉出来,并无帮助。 我心神恍惚日渐严重,瑞芳担心。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写作,尽在园子里逛,或是帮瑞芳绕毛线,幸亏瑞芳已习惯丈夫情绪的多变,与我共患难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对于“老妻”,除了感激,还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问过,到底是什么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诉她,无论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对牢我们一家开枪。 宋二出现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上,我与盼眯在热水池练习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眯喜欢游泳,也学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佣人告诉我有客到访,我把盼眯交给佣人,穿上浴衣。 “宋保罗!”我呆住了,“是你,你们兄弟真是神出鬼没,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过你们,别来无恙乎?” 宋二坐下来,抬起头说:“季兄。” 我方才发觉他的脸容是那么憔悴与疲倦。 “怎么了?”我问,“宋保罗,什么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让他握住我的手,我竟发觉这双手竟是颤抖的。 我说:“我去替你倒杯酒过来。” 他没有反对。 我倒了拔兰地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 这根本不像宋保罗,他是四兄弟中最温和最友善最镇静的一个。 他说:“我来打听马可的下落。” “过年的时候他与我们在一起。” “他失踪了。”宋保罗低声说。 什么?”我站起来,心中掩不住的恐惧。 “我们找不到他。” 我说:“有没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我问。 “没有。” 我隐隐觉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们家,心情如何?”宋保罗问。 “开头很不愉快,后来玩得很尽兴,盼妮一直陪着他。”我说,“我叫盼妮来,你问她。” 盼妮匆匆地进来,问:“马可怎么了?” 宋保罗说:“盼妮,你想一想,马可与你在一的罗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羁,跟一般青年人没有分别,六年之后——) 宋家明结婚。 哥哥们带我去参加婚礼。 做梦也没想到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见到了宋榭珊。 她与宋家明是这么相配,两个人都有苍白的面色,优雅的举止,她和气的叫我“马可”,我不能自己对她倾倒。 父亲告诉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注定嫁给宋家明。 榭珊的装扮与老夫人相似,她们两人都不戴首饰。 自那一日开始,我无时不渴望见到榭珊; 一个夏夜,我在湖边看见榭珊游泳,她的长发散在碧绿的水面上,犹如洛神。 我狂喜地蹲在岸上与她攀谈。她长日处于深闺,对世事一窍不通,非常天真。 第二天,父亲命我搬离客西马尼院到美国寄宿。 我知道事情多多少少与榭珊有关。 以后我见她的机会益发少,但忍不住常问二哥打听她的消息。 二哥教训我,令我切记主仆有别,我愤而远赴北冰洋,在瑰丽的极光变幻之下,我略觉平静。生命短促,而我惟一爱慕的人远不可触。 (这其中有三年,马可在日记中,写尽对宋榭珊思慕的情怀,措词美丽,十分感人。他酷爱自由,对父亲及兄长的生活深表厌恶。) 老先生去世。宋家明召我们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身穿重孝,不离宋家明左右。 她的脸色凝重,不生变化,我还是忍不住把目光贪婪地留在她身上。 夜间宋家明与我们说话。 他声音低沉。语气平和,态度是那么温柔。 我小心聆听。 他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 父亲说:“看。我们已经撇下所有的服从你了。” 宋家明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他说:“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来服从我。 父亲代表我们点着头。 宋家明又说:“你们听见打仗,和打仗的风声,不要惊慌,这些事是必须有的,只是末期还没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时辰,没有人知道,连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们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为这件事努力。” 父亲与宋家明忽然相拥而泣。 在后来一段日子内,老夫人数次亲临客西马尼院。 她带来的弹词师傅,常在小书房唱曲子,榭珊总是一语不发的端坐在她身边。 很多时候,我发觉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无喜无嗔的坐一辈子。这样的一个女子,却能使我心绪沸腾。 一日继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有抽烟的习惯,榭珊像一阵烟似。飘渺跟随着她,老太太最喜欢的曲子叫<杜十娘>。 弹词师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诉。但是榭珊的脸维持永恒的宁静。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与哥哥也都有这种本事,真希望他们可以像常人生活。 发誓在客西马尼院,不费劲都可以听到纸烟燃烧的声音,整幢大厦是座坟墓。 如果不是为了榭珊,我宁愿留在宿舍。 (两年间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马尼院。 父亲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与榭珊接近。 难道要我学大哥他们,一见到榭珊。马上必恭必敬站起来俯首听令?父亲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伤。 在海德公园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马而受伤。哥哥们受到严厉的责备。 自远处不可抑止感情地赶回客西马尼院: 榭珊额角崩裂,宋家明亲自看护她,应当无恙,可是我很担心,对,整夜守在她床边。 寝榻前趁榭珊不觉,吻她的手,凑巧为佣人见到,我知道会带来更大的责备,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父亲大大震怒,下令不准我进院子,大哥与三哥不再与我说话。只有二哥待我如旧,一边叹息,一边劝导。 (季少堂的名字,从这里开始出现。) 将会有外人参加我们这次行动。 季少堂虽然俗气,却是性情中人,很喜欢与他接近。 季有—小女儿,活泼可爱,俗称低能儿童。 不能自己地羡慕这个孩子,她没有思想,少有烦恼,生存完全是享乐,比我们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终于来临。 小书房内,我向榭珊说出爱意。 榭珊似无惊异,她温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说:“榭珊,让我们逃出客西马尼,随便到哪个穷乡僻壤隐名埋姓过一辈子。”这几句话我已在心里说过于百次。 榭珊抬起宝石似的双眸,她说:“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现在我身后。 他说:“马可,你亲口应允过,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的对我,你竟忘记了诺言?” 他召来父亲。 父亲羞愧难当,不知要如何处置我。 我奋力解释、父亲置之不理,他殴打我。 父亲大怒中向我开枪,榭珊奋身挡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鲜血,她倒在地上。 在这一刹那,我已死去,他们是否饶恕我,已经不再重要,我离开了客西马尼院,这苦杯原属于宋家明,与我无关。 我真正的开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里得到一点消息。 他说榭珊命殆,幸亏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忍耐了半个月,终于在深夜偷偷地潜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胆地说明要见榭珊。 二哥请父亲息怒,以大局为重。 榭珊出现,没想到她已痊愈,她当场责备父亲。 她竟说:“马可与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来做主,何需你霸着来教训他!” 父亲震惊地与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诧异,榭珊变了。 她对我说:“马可,你远远离开这里,季少堂是我们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与他商量,不要再回来了。” 她伤后身子犹自嬴弱、不过脸颊上有一抹奇异的血色,我为她的激动担忧,榭珊犹如复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恋地与她道别,她又破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我无法走哥哥的路,决定离开。 生命再无意义,只想再看世界最后一面。然后回到静寂和平的冰火岛,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结束一切。 我心如明镜,了无挂念。 日记到这里终止。 我把头枕在日记本子上,闭上酸倦的眼睛。瑞芳进来问:“什么事?你两日一夜不睡,在看什么?”语气中充满关注,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说:“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睁开眼睛。 瑞芳说:“你怎么了,双眼尽见血丝。” 我听见自己发出呜咽的声音。 “少堂,你说给我听,到底宋二带来什么消息?” 我才抬起头,盼妮惊惶的推门进来—— “爸爸,盼眯不对了!” 瑞芳慌忙站起来,“她怎么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来,她——”盼妮哭出来。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触摸她的鼻息。 我说:“快叫救护车,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伤车来之前,我们三个人都蹲在地上看护盼眯。屋子里静寂一片,只听见我把气吹进盼眯鼻子与咽喉里的“丝丝声。” 瑞芳急得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无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护车呜呜的停在门口,盼妮去开门,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替盼眯实施心脏按摩。搁上氧气面罩,把她拥上车子。 瑞芳双足发软,我扶她进车子,嘱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仪器人工呼吸,医生检查完毕说:“孩子的脑部将于数小时内死亡。” 瑞芳听了先是一怔,然后号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服气,跟医生辩说:“可以动手术!她脑部中有瘤。” 医生打断我,“太迟了。”他斩钉截铁地: 瑞芳抓住我说:“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现在只有他可以救我们!” “不过他在瑞士!”我也只觉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关头往往有超人的勇气,“也许他在纽约,我要回家打电话给宋家明:“ “我与你一起。”我说。 “不,你留下来,”她按住我,“我一定会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飞奔出去拿车子。 我追在她身后,“你开车当心:“ 瑞芳把车子开得像火箭一样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边坐下。 她小小躯体放置着庞大的仪器,仪表上记录着她的心跳与呼吸。 我掩着脸。度日如年地坐着等侯瑞芳带来宋家明的消息。 女护士进来,好心的安慰我,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几年中给我们带来的欢愉,现在她要离开这世界了,还没有活过,她便要离开我们,多么无辜的生命。 女护士轻轻的说:“她不会有痛苦的。” 我抬起头说:“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儿。” 年轻的女护士歉意的微笑。 静寂的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马上迎出去,瑞芳气急败坏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马上来!” “啊!”我绝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纽约?” “是,他带了保罗马上来,不许别人跟随他。他己联络到这里的院长,叫他们准备手术室。” 我说:“院长呢?” 一位穿白色医生袍的长者匆匆忙忙走过来对我们说:“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何必还劳动宋大夫呢?” 瑞芳与我嘴唇哆嗦,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瑞芳拥着我哀号。 我乱嚷:“宋大夫已经赶着来了,你们不准把仪器拆掉,不准,听见没有!” 我的肩膀搭上一只大力的手,我转头一看,是宋保罗。 “保罗。”瑞芳灰败地扑向他。“宋大夫呢?” “在病房里。” 我们一行人进到房里,看见宋家明在检查盼眯,他抬起头来说:“为什么乱嚷哭泣呢?孩子不是死了,是睡着了。”他的声音水远低微镇静。 我扶着瑞芳坐下来。 院长发出嗤笑。 宋家明说:“准备手术室。” 宋保罗对我说:“先回家去,有好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瑞芳说:“我情愿坐在这里等。” 保罗说:“只要信,不要怕。” 瑞芳走不到两步,忽然瘫痪下来,先头那个好心的护士连忙赶过来扶起她。瑞芳暗暗的饮泣。 我对保罗说:“我们又见面了。” 保罗点点头,神情如昔,像是已经忘记马可的事。 我不敢说话,也不想多说,只能够闭上眼睛休息,瑞芳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眼睁睁的看著墙壁上的时钟。 手术进行了四小时。 宋保罗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的坐着。 我手掌开始渗出冷汗。 还要多久呢? 天色已经黑了。 我跟瑞芳说:“去关照盼妮一声,叫她不要惊慌。” 瑞芳虚弱的站起来去拔电话。 保罗说:“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明推开手术室的门走出来。 我连忙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他,心像是要在胸口中跳跃出米。 他点点头,“孩子从今起完全正常了。” 我听见身后有重物坠地的声音,转头一看,瑞芬昏到在地上。 盼眯康复得很快,可是她的智力仍然逗留在幼稚的阶段,脾气极坏,喜欢摔东西、吐涎沫,喉咙经常发出不规则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盼妮失望的说:“眯眯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她心底下想说:还不如从前好。 我们把眯眯送到特别护理学校去,临走时她踢打、挣扎、哭号,并且差点将我手臂上的肉都咬掉一块。 瑞芳眼睁睁地看着特别护士把孩子抓走,叹一口气。 一切要看孩子进度如何,才能决定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精疲力尽,一方面经理人还来催我要书,我说:“宣布我退休吧,我吃不消了。” 瑞芳回香港娘家去休养,留下盼妮陪我。 一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起床找水喝,看到盼妮坐在客厅一角,黑墨墨地没有开灯。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来,“爹爹,我们上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们一直有说话,你是什么意思?” “爹,”她的声音很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谈话。” “你有困难?”我坐下来。 “爹,马可在什么地方?” 我一震。 “他死了,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是的。” 盼妮点点头,“我猜得到。”她的声音很疲倦。 “听我说,盼妮.马可跟我们不一样,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最平凡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生活,他要你记念他,你记得他便可以了。” 盼妮流下眼泪。 “盼妮,女儿,你已经长大了,告诉我你会坚强起来。” 她掩着脸哭。 我从没见过大女儿哭,一向她都是快乐得没有脑筋的那种大孩子,制造噪音专家,盼妮是不哭的。 “女儿,”我把她拥在怀内,“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她呜咽说:“至少你与母亲是快乐的。” “嗳,希望长久如此。” 盼妮陪我到教导院去探望盼眯。她进展得快,教师们都说她聪明,她头发长度犹如一个男孩子,已能够洗脸、穿衣、读生字,然而脾气出奇的坏,一不开心便坐在地上哭,打人,不肯进食。 教师笑说:“换句话说,她与其他所有正常的儿童一样。” 我吃惊问:“儿童都那么邪恶?” “先生,”教师说,“他们简直是恐怖的动物。” 我与盼妮得意地笑,至少小眯从今以后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一段日子之内,我与盼妮非常接近,天天晚上与瑞芳通电话,报告眯眯的进展。我令瑞芳安心留在娘家搓麻将,她回来,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要我照顾她的心理状况。 瑞芳的爹来看我。 岳父永远精神奕奕,雄心勃勃,他说:“邻国要打仗了,你知道吗?我最近忙着决策,”他很兴奋,“看我的船能不能参予这件事。”他像刚创业的小伙子。 我心一动,向他打听时局。 “你瞧,动乱已经开始,”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都是有安排有计划的,又有西方大国支持,这件事予我很大的挑战,少堂,你等着看,我宝刀未老呢。”他仰起头呵呵大笑。 此刻的鲍老先生令我想起“对酒当歌”时的曹操。 我忍不住问:“岳父,三千亿财产与四千亿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是—千亿。”他又大笑。 我说:“数字上确有分别,但日常生活享受上,岳父,你已是人中之王了。” 岳父说:“少堂,你是读书人,你不会明白——可是你何尝不是在努力竞跑?你也关心每本小说的销路,是不是?一个人上去了很难再下来,野心是理由之一,恐惧其二,逼着向上爬,我们若摔下来,不跌死也被仇人乘乱踩死。” 我想到宋家明。 然后决定回客西马尼院。 出来迎我的是约翰。 “积克,”我用力地与他握手。“我一直想念你们。” 他说:“听说马可把日记寄给你了?” “是。”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们。 “马可把他名下的东西都给了你,”约翰说。 “他拉杂的收藏一大堆,”他感喟,“马可是个孩子。” 我仍然悲伤,不发一言。 院子景色如旧,绿茵青草地,四季不谢的风信子花,巍峨的文艺复兴建筑。 约翰带我走过光鉴的拼花木地板,两人的脚步敲响,宽阔的走廊一旁长长的镶着水晶镜子,另一边窗外是亭台湖泊。 月如明镜台,我慨然地想,谈何容易。 约翰转头来说:“少堂,你这次来,意图很明显,如果你想报恩,那不必了。” “我可没那么想过,”我说。 “我不是那样的人。马可说,他没有朋友,他没想到的是,我也没有朋友,我只是想念你们。” 约翰说:“如今我们对你,总算功过扯平,可以开心见诚的交朋友了。” 我与他又再握手一次。 我问:“榭珊呢?她可好?” 约翰沉默,然后说:“身体还好。” “我能见她?” “自然。” 这时我对院子里的几个地方也熟悉了,他把我带到休息室,路加出来欢迎我。 “季兄,”他说,“这次要多住几天。” “榭珊呢?”我问。 路加说:“她在西厢整理一批国画,已经知道季兄在这里,一会儿就来。” 马可这件事之后,我觉得他们兄弟之间气氛和熙许多。不比从前那么冷峻森严。 但马可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怅惘的想。 我坐下来,发觉休息室中添了几幅国画。 路加说:“这是榭珊找出来挂上的几幅唐寅。” 我抬起头,榭珊?他们叫她名字?以前只有马可敢这么做。 路加尴尬的解释,“是她命令我们这么叫,父亲不肯,她干脆不应他。” 马可说:榭珊变了。 她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响起,“季先生——” 我站起来,榭珊出现在我面前。她打扮发式都如旧,完善的面孔,还是雪白,那种颜色像半透明的瓷器,可是双颊上,从前没有的,现在添增了一抹淡红的血色,使她看上去更美艳,又有点诡异。 我看得呆了,美如天仙,美如天仙! 她握住我双手,“季先生,我们都在想念你、孩子好吧?” 我回过神来,“很好,谢谢你,多亏宋医生。你呢?” “现在没事了,”她说,“如果不是凑巧找得到o负型血的话,恐怕我已不能坐在此地。” 约翰与路加唯唯诺诺的退出休息室。 榭珊叹口气说:“你来了就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他们那三兄弟,见了我只会必恭必敬的站着——真多余!”她微笑。 她是变了,变得活色生香,单说两句话,已经有好几层表情,我看着她,巴不得这样坐着听她说上一辈子的话。 忽然我明白马可的意思,我胸中一凉,马可太痛苦了,对着一个这样的榭珊,这可怜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 榭珊又说:“马可的事——是我害了他。” 我低声说:“他不该生在宋家。” “是我害了他。”她用手帕拭泪。 她竟然哭了。 我忍不住说:“榭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的。自从伤愈以后,我的喜怒哀乐完全失去控制,我不住的说话,心中藏不住东西,季先生,我很担心自己。”她说,“我又会想念朋友,晚上失眠,这都是以前所没有的事。” 我呆呆地看着她。 “宋家的人不能没有涵养。”她有一丝惊惶。 “宋医生怎么说?” “他不在这里,他在东南亚。”她欲语还休。 “你再休养一段日子,包管无事。”我安慰她。 她点点头。 “或许是因为马可的缘故——”我说,“你一定很伤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转变引起宝光流动。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这是一双令人乐意为她泥足深陷、赴汤蹈火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不敢逼视。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风信子。 我迷惘了。 我应该离开这里,这个地方像太虚幻境,美女的语声,浓例的花香,一切都这么困惑,迟了恐怕脱不了身,这是一个陷阱,看上去与现实无关,其实我知道他们的阴谋。 离开,但是我开不了口,内心底层,我非常想留下来,在这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为他们整理资料,与榭珊说说话,一辈子是很短暂的事,何必再离开这里投入纷争的世界,写那种上不了台盘的小说,每个月紧张地看畅销榜上有没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转头跟榭珊说:“他们曾邀请我留下来。你认为怎么样?” “我不赞成,”她说,“这里争权夺利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你并不像他们,热衷权力,将来你会像马可般痛苦。” “可是外头的世界还不如这里宁静。”我说。 “季先生,相信我,你现在看见的是—个假相,马可向你提出警告,别忘了。” 马可说过,他留在这里,纯是为了榭珊的缘故。 而我呢,难道不是为了她不想离开? “你呢?”我冲口而出。 “我生了斯长于斯,这里是我的家,离开这里,你叫我上哪儿去?”她悲哀地说,“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来看我们,你始终是宋家忠诚的朋友。” 我说:“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说:“你走吧,记着我的话。” 我看着她。 “我们说得太久了。”她站起来,拉一拉唤人铃。 路加走进来。 榭珊说:“你陪陪季先生,我还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与路加之间没有话,再谈几句之后,他陪我到西厢参观宋家的油画,一列收藏室都有温度与湿度控制。 我道:“你们真是富可敌国。” 路加的笑声中将点狂态,“富可敌国?说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挂图,“这便是我们未来的国家!” 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惊异,宋家的野心从头到尾没有隐瞒过我。 我看着宋路加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万分感喟,他们兄弟间,最温纯的只有马可。 他说:“我对马可很失望,他是一个懦夫。” 我有点愤慨,“在你眼中或许是。” 路加凝视我,“性格支配命运,我们一生下来便得面对责任,逃避有什么帮助?马可不够坚强,没有资格做宋家的人。我为他难过,他是我兄弟,但我不会同情他。” “你心肠太硬。”我说。 他不发一言,我们两人僵持着。 隔一会他说:“季兄,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跟榭珊一样,”他说,“马可的事使你们悲愤过度。”他停一停,“不过,季兄,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后,你的看法会得改变。” 我瞪着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错。”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说,“我已见过榭珊,告诉宋医生我对他的恩典没齿难忘、虽然他很客气,并没有勉强我,但是他随时需要我的时候,只需一声通报。” “很好,”路加说,“我会告诉他。” “请你带我回寝室。” “马可留给你的东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好了。” 路加牵牵嘴角,没再说话。 第二天走的时候并没见到榭珊。 太美丽的东西往往带一种妖魔气氛,见不到她,也是好事。 ------------------ 六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st,我们合作这些年,你应知道我为人。”他说,“你变了,你不能共富贵!” 我变了,每个人都变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个满足快乐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气,“我写不出来。” “你一直没有自信,记得《长江与我》?你何尝有过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钱,可是——” 瑞芳满面春风的进来,“谁在说我闲话?” 我低下头。 他鼓励我:“你一定要写,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写下去,我已经将你下一本书卖出去了。” 我抬起头,“你不会对风信子的故事有兴趣?” 他说:“什么,风信子?”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机,放在书桌上,又取出白纸。卷一张入打字机,呆呆地看着它一个钟头。 我写不出,机关枪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个大纲,与经理人商量每个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尽,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忱,我只想陪风信子说话终老,不问世事。 我买了风信子花的球茎,种在小小的蓝白瓷罐里,放在书房中,隔天浇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晒太阳。 盼妮问:“那是什么,爹?” “风信子花。”我说。 “宋家明最多这个花,”瑞芳说,“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为了什么他们种那么多的风信子?” 我说:“如果他们种满水仙,你又会问:干吗种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风信子。” 瑞芳坐下来,“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会不会种满一园子的牡丹?” 我说:“最近你也不再理会兰花了。” 瑞芳说:“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功夫种兰花。下个月可以接她出来,疗养院已经帮眯眯找到学校。” “嗯。” 风信子长出碧绿的剑状叶子,春天已经很迟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觉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气调高。 瑞芳说:“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说:“做一个面拖黄鱼给我吃,我就会高兴起来。” 瑞芳笑,“我们只有冰冻鱼柳,给你炸一炸如何?” 我叹口气,“简直于事无补嘛,我们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证鲍老头不单在吃黄鱼,一定还有酒酿丸子做甜品。” 她们母女呵呵的笑,到厨房去为我做菜。 门铃响了一下。 我没留意。 隔很久,门铃再响一下。 我自安乐椅中起来,咕哝着,把衣襟拉一拉,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围着网,走廊的光线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谁?”我以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迟疑的说。 “我是,找谁?”我礼貌的再问一次。 她抬起头来,那弧形的嘴唇有点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声说:“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结结巴巴的说:“你——快进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保罗呢?路加?” 她缓步走来,我关上门。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热茶。”我为她脱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脸,眼神却是平静的,她说: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来的——” “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会过意来,只懂得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能够再回去,”她说,“一时只能到你这里来打扰。” 她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带。 “如果他们问起,请你代为隐瞒一下。” “你出来多少天了?”我一时想到许多困难,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这时候,瑞芳自厨房出来,她看了客人,间:“是哪一位?” 我说:“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吓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随即迎上去,“欢迎欢迎,就快开饭了,你一定要留下来与我们吃饭,不过这里地方浅窄,你不要介意。” 我说:“瑞芳,我们的客人可能要在这裹住几天。” 瑞芳连忙说:“我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热茶,她说:“宋太太,你喝茶,我们马上开饭了。” 榭珊道谢,她说:“真羡慕你们的家。”语气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见到她,能够再听她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装,她脖子上戴串滚圆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双颊上仍然带着那抹奇异的血色。 她竟会在我们家中出现: 她说:“我不会打扰很久……” 我阻止她,“请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很乐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饭菜都端出来摆好,我闻到香喷喷的炸鱼。 盼妮说:“宋太太,请过来。” 瑞芳也出来了,“请,不要客气。” 大家坐下的时候,盼妮忽然说:“我从没见过宋太太用饭,宋太太给我的感觉,仿佛不需要吃饭似的。” 榭珊一怔,然后笑一笑。 我连忙说:“盼妮,不得没规矩。” 盼妮夹菜给榭珊,“宋太太,多吃点,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亏了这个女儿,她的天真热诚缓和了气氛。 榭珊吃得极多,她仿佛很饿,添了两次饭。 瑞芳问:“菜还合口味吗?”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们两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饭后我们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对我说: “仿佛民居里来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无措,又不敢多问她话。” 我安慰她说:“你表现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爱呢,”她说,“她真长大了。” “嗯。”我说。 那一夜我与瑞芳都辗转反侧。 一会儿我说:“宋家明的手下耳聪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们这里。” 瑞芳说:“没想到那么样的神仙眷属也会吵架。” 我说:“我想问问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个房子住。” 瑞芳说:“真有你的,这种话怎么问得出?” 天朦胧亮,我总算合上双眼。 “七点半的时候,钟点女工来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门,埋怨,我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瑞芳已经起床。 我连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给我。 我边吃边翻阅报纸,“你们都是晨早鸟。” “我们早?”盼妮转身子过来,“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点摔了杯子,我忘记她在这里! 做过太多的梦看见她出现,等她真的来了,反而像做梦。 我问:“她睡得好吗?” “很好。”盼妮说,“刚才她在厨房帮我煎蛋,她问我:‘你为什么瞪着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说:‘宋太太,因为我从没见过像你那么美丽的面孔。”盼妮耸耸肩。 “真没礼貌。”我说。 “我是真心这么想。” “她现在在哪儿?”我问。 “爹,你真怪,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学了。”她转身出房。 我闪闪缩缩的走到书房,榭珊正坐在那里与瑞芳说话。 我咳嗽一声。 瑞芳连忙站起来:“少堂,你过来,宋太大有事跟我们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着一条袋袋牛仔裤与宽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头发仍然盘在脑后,却有说不出的调和,榭珊永远是美女,不管做什么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图画。 她的手叠放在膝上,她平静的说:“我决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声。 “我考虑很久,觉得无法与宋家的人共处。所以走了出来,我知道在你们家久住会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问。 “你—个人——”我犹疑。 “我会照顾自己,”她很坚决,“我可以学。” 瑞芳说:“少堂,我认为宋太太,应在我们这裹住。” “不。长期要你们照顾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应。 “少堂,”瑞芳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呢?谁家夫妻不闹点意见,你怎么怂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头人杂,怕会引起宋医生误会。在我们家暂住几天,误会冰释,待宋医生接她回去,这才是道理。” 榭珊说:“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赔笑说:“唉,气头上,谁都会这么说,你在我们这里,爱住多久便多久,当自己家一样,好不好?” 榭珊被感动了,她低下头。 盼妮拿着一整套的摄影器材进来,她说:“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阳光好。” 我问:“你不是要上课吗?” 盼妮装个鬼脸,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苏相机,对准榭珊便要按快门。 我说:“盼妮,你有没有征求过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说:“没关系,我很乐意做模特儿。” 瑞芳含笑说:“那我与少堂回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说:“我知道榭珊真的不会回客西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为我们包庇她。” “少堂——” “顺得哥情失嫂意,”我说,“你别管这么多,我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与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说。 我们找到一层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适中。瑞芳喜欢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贵的,一年合同。推开长窗,可以看到赫德逊河的风景。 “与谢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说,“他们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尔赛宫,尤其是‘镜廊’——你记得吗?” 风吹打着瑞芳的头发,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现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机会比谁都多。 当天下午,我们帮榭珊“搬家”,她什么都没有带,连换身衣服都没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盘风信子,放到她手里,作为礼物。 榭珊说:“谢谢你们,我太喜欢了。” 瑞芳说:“可是宋家种满了风信子。” 榭珊厌恶地说:“宋家干什么都要违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风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声。 榭珊说:“我已经受够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过新的公寓,很满意。 瑞芳还替她约好了两个佣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却说:“我已经习惯成日不开一次口。” 瑞芳笑说:“有什么事,只需唤我一声,我是天底下一大闲人,平日也这么耗着。” 榭珊说:“你们对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点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的衣服是哪儿买的?” “啊,我叫他们送来给你挑,不过是嘉纹奇连。”瑞芳问,“合你的趣味吗?”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别喜欢那件深紫色垫肩膀的裙子,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件。”榭珊说。 我微笑,她现在与—般妇女没有异样,絮絮的说起时装的式样来。 瑞芳观察入微,她事后说:“榭珊的心情并不太坏。” 凡事决定以后,困难已经克服,榭珊现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踪。 宋约翰追到我们家的时候铁青着脸。 我说:“她来过,住了一夜,然后走了。” 宋约翰问:“她搬到哪儿去?她并没有朋友,她不见得懂得找房子住。” “积克,”我说,“假如你是我,你说还是不说?她是我朋友,宋医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说:“是呀,将来他们两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辈子记得我们出卖过她。” 宋约翰转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应当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会说出来。” 我说:“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谢谢你。”他站起来。 “积克,她不见得只有我一个朋友。” 宋约翰转过头来,“她身上还带着宋家一部分珠宝,我们会找得到她,没有人能够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问:“他找到榭珊会怎么样?” “他不过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么样。”我说。 瑞芳问:“那些珠宝,是不是拿到铁芬尼重镶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说:“我开始觉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闹那么简单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独自出门,溜达很久,肯定没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厦。 原来为她租的是十二楼,电梯停在十一楼,我按铃。 女佣人来开门,榭珊迎出来。 她说:“他们到过十二楼。” 我点点头。 “我还能躲多久?”她问。 我说:“他们迟早会找到你的。” “我必须将一部分珠宝出售。”她说,“我要用钱。” “要拆开来卖。”我说。 “你有办法吗?” “没有,我经理人或者懂得窍门。”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说。 我迟疑一会儿,“你取普通的一点给我看看。” 她转人房中,出来的时候手中一堆宝石,在灯光中闪闪生光,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难以脱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钻石,拧坏了扣子,我说: “隔几天我再来。”随手放入口袋。 榭珊说:“你为我一再冒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为你,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说。 “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说。 她站在偏厅的门边,光线在她背后透过,为她的头发镶上一道金沿,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我想去剪头发,”她说,“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我说。 “我从没上过理发店,”她说:“你不会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试一试人挤人的滋味,在小饭店吃一顿饭,还有跳舞、看电影。” “我陪你去。”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钻石拿到珠宝店去修理,同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一问价钱。 店员说:“约二十万元。” 我付榭珊二十万元,当夜把项链当礼物送给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疯了,我若要戴这种东西,大不了向母亲去借,真是!” 我赌气,“那么还给我,让我藏在保险箱中,隔十年拿出来卖,起码赚一倍。” “财到光棍手,我才不还,”她满意地笑,“你怎么兴致那么好,嗯?给我买礼物。” 我低头出一会儿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发现?”她笑,“抑或庆祝盼眯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这做父亲的,当然,疗养院已批准她回家。” 我说:“那太好了。”连自己都奇怪,怎么气语中没有太多的欢欣。 盼眯回来的时候穿一件浅蓝色的短大衣,白色长统袜,白色小手套,短头发梳成大人样子,戴着顶毡帽。 她—双圆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规规矩矩的叫我:“爹爹。”我只觉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惭愧,为榭珊忙得透气时间都没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来,“眯眯——” “爹爹,”她很不乐意的说,“你与我说话,不必蹲下来,我听得到你说什么。” 我十分惊讶,看向瑞芳,瑞芳耸耸肩。 我咳嗽一声,“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间?” 她皱上眉头,推开房门,四周围打量。 盼妮远远站着,叠着双手,置身事外的样子。 只听见眯眯说:“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样!” 我很吃惊,盼妮把我拉过一旁说:“她现在是只小怪物。” 我说:“她起码长大了十五岁!” 盼妮装个鬼脸,“宋家明是个巫医。” 我不置信的看着眯眯,“如果不是同一张面孔,我发誓这不是我的小女儿。” “让妈妈跟她搞,来,我让你看照片。”她拉我到她的房间。 床上摆着许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说:“同学都看过了,都不相信有这样的美人,那是令人做梦的一种美丽。” 也能令人中魔。 我说:“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进来说:“出去?能不能改期?这是眯眯第一天回家,你理应陪她在家吃饭。” 我迟疑半晌说:“好。” 盼妮说:“爹爹一向最疼爱眯眯,怎么今天这样反常?” 我忽然生气,“每个人都变了,为什么我不能变?” 瑞芳说:“他发神经,别去睬他。” 她一眼看到了榭珊的照片,拾起细细端详,脸上带种难以人信的赞叹。 我说:“我出去买件礼物给眯眯。” 瑞芳说:“你最近的行动真是怪怪的。” 我取过外套走到街上去打电话,接听的正是榭珊。 我问她:“你那边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好。” “他们没找上门来?”我问。 “暂时还没有。”她说。 “我明天来看你。”我说。 “好的。” 我挂上电话。 我不应去看她,次数多了,总会被跟踪上,不过我的双腿不听脑袋的话,第二天一早,便叫了一部计程车往她公寓去。 我到的时候,榭珊正在试新衣。 她容光焕发,整个人美艳得不能形容,一见我便说:“少堂,我想去剪头发,需要你的意见。” 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地呆视她,她的脸晶莹光辉、看得多一刻都会晕眩。 “你在想什么?”她笑问。 我坐下来,我在想“美人如玉”这句话。 “我想把头发剪短,我从没有剪过头发,”她絮絮的说,“你瞧——” 女佣人帮她把头发解下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把头发放下。那把乌亮的丝发一直垂到腰间,在阳光下发出七色的闪光。 我很冲动的说:“不不,千万不要剪掉,太好看了。” “但是它太长,”榭珊坐下说,“美容杂志上说,头发要有式样,不应老缚在脖子后面。” 我说:“那种杂志只有庸脂俗粉才相信,你不必理会。” 她又笑,“少堂你真会捧人。” 我说:“我是真心的。”随即面孔便红了。 她并没有发觉,邀我吃茶,替我放好糖,加进牛奶,递给我。 她高兴的说:“既然你那么讲,我就不去理发店了——”她迟疑一下,“男人是不是都喜欢长头发?” 我一颤,抬起头。 她已经离开了宋家明,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她还认识什么男人?除我之外,并无他人,我的心剧跳起来。 她说下去,“我很怕他们会找到我,目前最安全的地方是他们已经搜过的地方,我明天搬回楼上住。” 我点点头。 她忽然悲哀起来,“少堂,我想起—句老话: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你暂时先别怕,”我安慰她,“我会尽力帮助你。” 她低头不语。 “来,”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吃顿饭。” 我与她自前门走出去,如果有人守着这幢大厦,前后门都一样避不开。 榭珊说:“我没有发觉追踪的人,一张生面孔都没有,令我更加惶恐——我们不说这个,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可以看到她眼中的恐惧、惭愧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我带她到意大利小馆子吃比萨。 榭珊的姿容吸引了邻座的客人,让她出来亮相是非常不智的事,但我不禁为她骄傲,呵,男人的虚荣心,我愿意一辈子呵护她。 离开餐馆,我与她在街上散步,她对我说,她从来没试过独自在街上逛,宋家的四兄弟一向是她的保镖。 我忽然说:“那时候,你是一个王妃。” 她闭紧嘴唇,不想再说宋家的事。 她很兴奋,频频告诉我,外边的世界比她想象中的更自由更活泼,她想她会适应。 我凝视她,我问:“你是真的不回去了?” 她答得很快,“死都不回去。” 我放心了。 回到家,瑞芳来开的门,她面有愠色,一见我便把我拉在一旁。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撒哪一个谎。 她说:“我全知道了,宋约翰在里头等你!” 我的心一跳。 “你以为你逃得过他们那种人的眼睛?你白白惹事。人家夫妻不和,只有劝人家和好,你却帮人家的老婆东藏西躲,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沉下去。他们果然又一早知道了。 “现在人家来要人,你这个台塌得可真到家。”她愤怒地埋怨。 我已许久没有看到瑞芳发脾气了。 我呆着一张脸看牢她。 客厅里传来宋约翰的一声咳嗽——“少堂,你回来了?” “是。”我横着心走出去。 “少堂,我是来要人的。”他开门见山说。 “她不会跟你们回去。”我说。 “要她亲口对我说,我才回去回复。”他答。 “积克,”我说,“你们为何不放过她?” 他说:“少堂,这是我们的家事。” “可是她——”我忍住了。 宋约翰注视我良久,忽然怪异的笑,“少堂,你以为——你以为她出走是为你?” 我愤怒,涨红了脸,大声地答辩:“我是她惟一的朋友!” 宋约翰叹口气,“少堂,你带我到她那里去,我不想直接去敲门,她到底还是我们家少奶奶。” 我转头,瑞芳站在门口,瞪着我。 宋约翰很尴尬,转过了头。 瑞芳冷静的说:“把地址告诉他,少堂,我们不管别人的家事,为朋友出力,担关系,都是可以的,但我们没有私心。” 宋约翰看着我,等我的答复。 我说:“瑞芳,原谅我,我——”我吞一口涎沫,眼睛看着别处,“我答应榭珊帮她忙。” “你真被人家说中了?”瑞芳颤抖地问我。 “她为着我离家出走。”我说。 宋约翰冷笑一声。 我说下去,“她第一个想到要投靠的人便是我,瑞芳,我回来才跟你解释。” 瑞芳面色灰败的说:“你走吧。” 我与宋约翰匆匆出门,门外那辆熟悉的黑色丹姆拉等我们。 在车子里宋约翰一语不发,他庄严,木无表情,我却感到度日如年。 他双手一直插在黑色的晴雨褛里,我老觉得他握着一把枪。 ------------------ 七 在电梯中,我忍不住说:“你不敢为难她,她是宋家明的妻子,你一半主人。” 他—声不响。 到了公寓门口,我按铃,外籍女佣人来应门,见是我,很礼貌的说:“太太有要事,她半小时前离开的。” 听了这话,我既安慰又担心。 我们在公寓里转一个圈子,确是人去楼空。 宋约翰说:“还有楼上那一层。”他深意地看我—眼。 楼上也没有人,榭珊显然已经撤走了。 他问我:“她在什么地方?” 我答:“积克,如果你一直认为她不可能为我出走。这个问题何必问我?” “少堂。”他说,“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为地的安全起见.你一定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与她在这里分手,只是一小时之前的事。” 他注视我很久,然后说:“我相信你。” 他急急的走了。 我很焦急,不知道榭珊躲在哪里,我想她必定要与我联络的。 回到家中,瑞芳并不打算放过我。 她静静坐在客厅的大沙发里等我,灯光很暗,—副供的情调。 我疲倦的坐下来,用手托住头。 瑞芳忽然笑出声来,苦涩得很。 “笑什么?”我问。 她说:“我一向以为我们是最理想的一对,没想到今晚也得上演这—幕。” “瑞芳,你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你不会跟我大吵大闹,我今天很累。” “你看,女子无才便是德,念过几年大学.便有知识的负担,连吵都不能吵。” “别那么讲,”我说,“我也很痛苦。” “你的痛苦是怀疑宋榭珊这个梦的可靠性,与我们没有关系,你不再爱我们了。”瑞芳的声音充满了创伤。 我不出声。 “少堂,你一直都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厉害?为了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梦……少堂,你真的想清楚了?” “瑞芳,你是最了解我的人,你知道我是一个傻子,我不懂得掩饰,”我忽然呜咽起来,“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已经爱上了她。” 瑞芳看着她自己的双手,“我明白,少堂,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当你再回头的时候,我不会在这里等你。” “瑞芳!”我扑过去。 她拥抱着我,我们两人痛哭失声。 盼妮靠在门边,默默地陪我们流泪。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进房,她说:“妈妈走了。” 我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并不想吃东西,昨夜没有睡好,一闭上眼便看见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门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唤她,她流下泪来,眼泪瞬间化为鲜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妈妈走了,你不去追她回来?”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盼眯这时候奔进我房间来,她尖叫着:“我不要上学,我不要上学!” 保姆扯着她,她却踢打保姆。 我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好孩子都得上学。”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么益处?我不上学——他们都不喜欢我,欺侮我,因为我功课不好,老师不让我在课室说话,责罚我,我憎恨他们。” 我颤惊。 “我要妈妈!”她大哭起来,“我不快乐,我要妈妈,我不上学,他们用石子扔我,他们欺侮我。” 盼妮挥手叫保姆把她抱开。 我抱着头悔恨交集。 盼妮说:“爹爹,你怎么了?” 我叹一口气,“自从宋医生把眯眯治好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笑脸,她从前是个最温驯最可爱的孩子。” 盼妮说:“把妈妈找回来,好不好?” 我说:“你不会明白,即使把她找回来,我们也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们不再相爱——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说:许多夫妻还不是这么过了一辈子,但我与你母亲忠于自己,我们——”我的声音低下去。 盼妮说:“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抛妻离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恳切的看着我。 我的心一寒,他们都不相信榭珊会为我离开宋家明,为什么?难道我不值得?他们太小觑了我。 盼妮说:“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会有幸福?” “别说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泪说,“你其实并不认识她,你连她本人姓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铃响,我取起听筒。 “我是榭珊。”那边说。 “你在哪里?”我急问。 她说了一个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时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了心。 我转头看着盼妮,缓缓说:“对不起你们.我无法继续履行做父亲的责任。” 盼妮低下头,她说:“宋家的人……爹,你曾经告诉过我,我跟着马可不会有幸福,因为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爱着马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现在你对宋榭珊,也是—样吧?” “是。”我茫然说,“宋家的人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瑞芳到达娘家的第二天,鲍老先生的电话便接到我书房。他的声音是陌生的、冷静的。 他问:“你娶了我女儿十八年,忽然觉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带着两个女儿到香港来,瑞芳要与你离 婚。我要听听你那面之辞。” 我问:“瑞芳说过什么?” “她没说什么,你尽快来,见了面才说。”老先生很不耐烦的挂上电话。 依照平时,我必然马上赶了过去,我对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现在,现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说:“我们两姊妹决定到外公处看妈妈,爹,要不你一个人留在纽约。” 眯眯抬起头,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个孩子,我心悸。 她对我说:“爹爹,你与我们去找妈妈。” 我软弱的说:“给我一点时间收拾。” 盼妮问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宋榭珊?” 我点点头,鼻子忽然酸起来,为了她,我心甘情愿赴汤蹈火,但对她,我毫无要求,只求要时常知道她的消息,于愿已足。 “她在哪里?”盼妮问。 “不要问太多。”我恳求她,“盼妮,不要问太多。” “他们说男人最易受骗,爹,她一个人是如何离开纽约的,你有没有想过?她连超级市场都没去过,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手续?” “我稍后有机会,自然会问她。”我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盼妮问。 “我相信一切人。”我说。 盼妮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说:“爹爹,你真的在恋爱。”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但见到岳父,总是做贼心虚,有几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见我,这个倔强的小女人,被我伤透了心,再也不肯转弯。 鲍老先生说:“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 我低下头。 “出去玩,玩出毛病来了?”他藐着我,“痛脚抓在她手中,小事闹大了,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我分辩。 “男人都是这样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闹到要离婚,你就不够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当然不必离婚,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他自觉有权那么做,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 而我,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 他不服气,“那个女人长得如何?你总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开皮夹子,把照片递过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说。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着我开始踱步。 “为了她的美貌?”他问。 “不,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我说。 “她爱你?”老头子也不置信。 “她没有如此说。”我看着自己双手。 “—句应允也无,你就为她抛妻离子。” “是。” “她有那样的魅力?” 我不出声。 鲍老先生叹口气,“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头。 “你再考虑考虑,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说,“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转过身子,看着长窗外的景色。 “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老先生说,“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听说他囊括的财产,光是现金,就有二十亿美金!” 我摇摇头,“我并不在乎这些。” 老先生说,“她是一个逃妾,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换句话说,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时会惩戒你,你千万要当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说也没用,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她麻木地说:“我们已经决定离婚,不用多说了。” “瑞芳——”她父亲一顿足,“你们自己说吧。”他转身出房。 瑞芳仰起头,若无其事的说:“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我很感激,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 “你——”我说不下去。 “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我已与盼妮谈过,她会与你住到成年,至于咪咪,她跟我。” “你不准备掴打我?”我绝望地问,“不向我拿赡养费?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 “不,”她说,“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温和的说:“嗳,少堂,这像什么话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话,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不是你。”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哽咽的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盼妮只得一岁——” “啊,是,”瑞芳附和地说,“那时《长江与我》还没动笔——” 我叫起来,“我恨你!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我恨你!”我一手扫过去,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拣起碎片,一块块重新排列好。 我说:“说你恨我。” “不,”她平静的说,“我永远不说。” 我说:“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 她叹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他说:“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虑几天。” 我答应下来。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带着眯眯陪我。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议到上环去,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我说。 在那一区,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盼妮笑着数: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街道非常的脏,文武庙、古玩店、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厅内漆黑,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个梦,不合时代节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这样的梦,我叹一口气,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与两个女儿沿石级而上,走到庙前一块空地,忽然看到白鸽飞起,一只跟着一只,接着有儿童的欢笑与掌声。 盼妮说:“这是一处公众游乐场。” 我点点头,广场有槛褛的滑梯与秋千架子,不过孩子们都聚在东边一个小角落。 盼眯拉着我要去看热闹,我说:“别过去、我们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术,我要看。”眯眯固执得很。 我皱着眉头,“那是江湖卖假药的,一会儿警察就来赶了,有什么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们就陪她看一会儿、否则她闹将起来,谁能控制她?” 我无可奈何,只好陪她们过去。 只见一群乡气的孩子围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扬手转身间,有意无意、变出无数白鸽,他身前放着—只简单的木架子,上面已停着三四十只鸽子,可是他还不停的变,甚至搔一下头的刹那间都变出一只鸽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啧啧称奇:“他简直伟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秃秃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样的男人在上环这一区起码有三万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术却挥洒自如,我忍不住随着孩子们鼓掌、一边下结论:“没什么稀奇,这手魔术我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刚说完这句话,我听到身边传来清晰的一声冷笑。 我诧异地转头,站在我不远之处是一个老头子,白发白须,一袭长袍虽然十分旧,却很干净,他身段也还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倒像刚自一幅山水图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并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加理会。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兴奋得莫名。 盼妮轻轻推一推我,“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说:“这还不容易,每星期带她去看一次变白鸽好了。” 我才讲完,身边又来一声冷笑。 我不耐烦的转头过去,问那老头,“请问阁下为什么笑?是否我说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话?” 老头瞪着我:“不错,你的话的确非常可笑。” “为什么?” 他冷冷的说:“这一手‘万境归空’。我练了五十年,尚未到这位先生这样的地步,而你一连讲了好几次,硬是说在别处见过这套魔术,岂不是可笑。” 我问:“万境归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转头看那个中年人,他已表演完毕、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只白鸽,他取起架子顺挥手出去,一转身,所有的鸽子在那一刹那全部失去踪迹。 老头又得意又羡慕,说:“看见没有?万境归空。” 观众发出赞叹的声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这时候冲上去,那中年人看见她一怔,低下头与她说话。 我对盼妮说:“去把妹妹叫回来,我们走了。” 盼妮跟我说:“这手魔术变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转头,那个老头已经走开了,我心中十分纳罕。 盼妮拉着眯眯回来,这时连那变魔术的中年人也已经不见,我连忙拉住一个孩子。 我问:“刚才那个人,常在这里变戏法?” 孩子点点头。 “你看过多少次?”我问。 “三次,”孩子说,“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变白鸽?”我又问。 他又点点头。 我问盼眯,“刚才他对你说什么?” 他问我喜不喜欢看他表演。” “他有没有叫你名字?” “没有。”盼眯说。 盼妮笑说:“爹,真是的,一个江湖卖艺的,怎么会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说:“我们回家吧。”我有点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没有,”我说,“只是有点疲倦。” 眯眯说:“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说过带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带你去。”盼妮哄她。 “一齐回家吧。”我说。 “不!”眯眯又发脾气,“我一定要吃!” 盼妮说:“你跟我去,爹,我们分两路走。” 我点点头说:“好,回头见。” 我并没有乘车,一路走回鲍家,心中打着结。 到家天已暗下来,他们还没有开饭,我独自坐入客厅中回忆。 为什么那套魔术如此眼熟? 脚步声响,瑞芳走过来,她开亮了灯,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吓一跳,随即转身走,我也没叫住她,她却回头问我:“两个女儿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饭的时候,吃什么冰淇淋?”瑞芳说。 我看看手表,八点正。 到香港已有数天,榭珊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我整个人犹如浸在一锅沸汤里,六神无主,只有见到瑞芳,才会安定一点。 多年来与瑞芳有难同当,心底下我也不知道这种倚赖算不算爱。 “应该回来了。”我说。 “司机有没有跟着?”瑞芳问。 “没有。”我说,“你怎么了?忽然紧张起来。” “我一整天心惊肉跳的。”她坐下来,用手撑着头。 “不会有事。”我安慰她。 电话铃在静寂中猛地响起来,我整个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气,不接电话,她咕哝道:“作死,电话铃不会拨得小声点!” 佣人在分机接听了,匆匆走出来,“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问。 “是。”女佣人把话筒递给她,“说找季太太。” 瑞芳很犹疑,“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我隐隐觉得不妥。 瑞芳问:“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连忙抢过听筒:“宋路加?” 那边是宋路加冷酷的声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么事?”我恐惧的问。 “你两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个人像坠人冰窖里,“你——” “你知道我的为人,”宋路加说,“我最爽快不过。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们少奶奶,我觉得时间宝贵,干脆来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识相了!” “你要怎么样?”我说,“我确实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吗?”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下去:“我给你三个钟头,到时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两位季小姐还给你,只怕那时候,她们身上已经少了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不.不——”瑞芳在分机里嚷,“不,宋先主。请你放过我女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电话已经挂断了。 瑞芳奔过来,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们的女儿,”她拉着我袖子,“你不会这么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诉宋路加——”她哭着,整个人伏在我脚下。 我扶着她,“瑞芳,我实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么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来,“你这个歹毒的人,你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佣人们出来看热闹,我把瑞芳往睡房里拉. 瑞芳披头散发的抓紧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里,我根本不觉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里,你先静一静,我们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论。” 瑞芳静下来,“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拨通了电话,来接听的却是一家陌生的人。 “你要女儿还是要她?”瑞芳绝望的问。“他们不会伤害榭珊,到底是一家人,但是你的两个女儿——” 电话铃响起来,瑞芳扑过去接听。 “谁?找谁?”瑞芳问。 我在分机里听。 “爹爹,”是盼妮的声音,“爹爹,那个变魔术的人,他不知道眯眯的名字,但他叫眯眯‘小面孔’,快救我们出来——”电话截断了。 瑞芳放下电话,“小面孔,谁叫眯眯小面孔?”她瞪大眼睛看牢我。 我像在梦魇中:“宋马可。”我吐出三个字。 瑞芳惊问:“宋马可是死人,宋马可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觉得我在那一刹那也死了。 瑞芳问我:“少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与我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宋马可在香港,他没有死。” “是不是他拐了盼妮?”瑞芳急问。 “不是。”我说,“绑票是宋路加的主意。” 瑞芳说:“我分不清楚谁跟谁,少堂,你务必要把我们的女儿寻回来。” “我真的不知道宋榭珊的地址。”我说。 “少堂,他们恨你插手这件事,你明白吗?凭他们的力量,迟早找得到榭珊,但他们非要惩戒你不可。少堂、既然他们要你屈服,你就服输吧。” “瑞芳,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等孩子们安全抵家,我们又可以快快活活的在一起,把这一切当作个噩梦,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少堂。你救她们。”她靠着我饮泣。 我用手臂围着她。 “你是怎么牵涉在这件事里的?”她问我。 “我——以为她爱我。”我悲哀的说。 就是那么简单,原本我可以立刻跟瑞芳离开客西马尼院,永远不再与他们发生关系,但我爱上了她,又以为她也爱上了我。 “她爱你吗?”瑞芳问。 “不,她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我答。 瑞芳说:“我们只有三个钟头。” ‘我出去找他们。”我站起来。 “你去找谁?” “女儿。”我说。 “我跟你去。”瑞芳说。 “不用,你在家里等我。”我说,“我很快回来。” 我披上大衣出门,叫了一部车子。 我在香港最旺的地区下车,在霓虹灯牌下转入肮脏的横街,数着门牌。 巷子有污水沟,沟中积着垃圾,死老鼠横在垃圾上,孩子们居然有兴趣在这种地方追逐嬉戏。 一个艳妆少女暖昧地向我笑:“先生——” 我躲开她,寻到我要找的门牌,走楼梯上去。 就凭宋家明与他那几个手下,就能改变这—切?抑或宋家明根本不想改变什么,只想实现他们自己的权欲狂? 那少女跟着我上楼,伸手推开一所公离的玻璃门,向我飞一个媚眼。 她的世界与榭珊的世界对我都是同样陌生、我悲哀的想,我并不认识榭珊。 走到六楼,我小心地按铃。 隔了很久,铁门被打开了。 “找谁?”一个老妇人间。 她住在这里恐怕有三五十年了。 “我姓季。”我说。 “这里没有姓季的人。”她龙钟地掩上门。 我大声说:“我姓季!” 老妇还是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不动。 隔一会儿老妇又开了门,这次让我进去,指指走廊的房间。 这是一层中式楼宇,几百呎的地方被木板隔成六七间房间,有些只以布帘遮着,电视机的声音震天价响,混着孩子的哭声。 我敲敲木板,轻轻叫:“榭珊。” 一个女人掀开了帘子,“进来。” 我跟她进“房”,坐下来,铁架床边就是简陋的五斗柜,房内并没有什么家俱。 我开门见山:“我找榭珊。” “你找她干什么?”她问我。 我打量她,这个女人五官端正,态度祥和,穿—套廉价的洋装。 “我有要紧事。” “什么要紧事?”她问。 “见了她我自然会说的,请转告她,她惟一的朋友来找她。”我说。 她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不出声。 我们僵持着。 忽然她轻轻的说:“少堂,我就是榭珊。” ‘你!”我错愕,然后立刻会意过来。 如果马可能够变成一个中年人,这为什么不是宋榭珊! 她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你为什么把地址给我?”我问。 “你帮了我很多忙,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怕?”我问,“不怕我把你的踪迹告诉别人?” “我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 “你打算一辈子过这种逃亡生活?”我苦涩的问,“你为马可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全世界没有第二个女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们一直相爱。”她声音还是很轻,“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再也不会回到老家去,逃得一日是一日。” 我怔怔的看着她。 “马可说看见你们,他一向喜欢孩子,有空出去变戏法给孩子看。今天回来,他说:‘恐怕季少堂把我认出来了。’我告诉他不要紧,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反正我们就要离开这里,能见一见你也是好的。” “宋家明马上要上台了。”我说:“你不想回去?” “不想。我从来没爱过宋家明,自小我在他们家长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晓得,现在我终于不再是他的附属品,我自由了。”她语气中透着兴奋。 “你们俩肯定可以摆脱他们?” “我们不后悔。”她说,“我现在有勇气,马可就在我身旁,即使只能活一天,也胜过一辈子坐在客西马尼院。” “宋家明到底是你的丈夫。” “他是一个懦夫,他乐意当一具傀儡,我不愿意。” “那么——我呢?”我看牢她。 “你?”她略略意外,“哦,少堂,我与马可是感激你的,我们利用你使他们相信宋马可的假死,那些日记,那具尸体,甚至瞒过了最精明的宋约翰——” 我说下去,“使他们的目标移在我身上,忽略也们亲兄弟竟会欺骗他们这个事实。”我无法抑止我的怒气。 她有点警惕。 “你牺牲了我,”我说,“因为你们难得碰见一个外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傻瓜,到我陷入这个漩涡,做了你们的替死鬼,你们就可以逃之天天。” 榭珊退后一步,“不,我们不是这样的人,你误会了。” 我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榭珊,为了你,我现在家破人亡:” “怎么会?”她也很害怕,“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别怕。”我身后有人说。 我转过头去,门口站的正是今午那个变戏法的男人。 ------------------ 八 “果然是你,”我说,“你没想到吧,百密一疏.现在你想怎么样?一走了之?先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宋马可把榭珊拉到一边。 榭珊惊问:“他的女儿怎么样了?” 宋马可说:“这是意外,榭珊,我们现在马上走。快!” 我责问他:“你就这么走?” “你是我们的朋友,”马可说,“这种种误会,你将来总会明白。” “我的女儿呢?”我怒道,“你要置她们于死地?” 榭珊问:“马可!告诉我,他的女儿怎么了?” 马可泄了气,“三哥抓起了她们。”他说。 榭珊马上静默了。 隔一会儿她说:“马可,我们不能现在走。” 马可哀求她:“榭珊,我们不走,可能永远走不了,这些日子来,我们只逃得比他们快一步而已。” “我知道,”榭珊说,“可是我们要叫路加把那两个女孩子放出来,这一切与季少堂无关。” 马可说:“你以为他是为孩子的事气愤?并不是,他以为你离开宋家明是为了他!所以现在不甘心,我们何必为这个小人而改变计划?” 榭珊看着我,“少堂,马可说的话,可是真的?”她并不置信,一脸惋惜的表情,“少堂。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说:“你们走吧,但别希望走得远。”我转身离开。 我听见榭珊说:“路加一向心狠手辣,我们一定要他把孩子交出来……” 我心中酸甜苦辣堆成一起,我是傻子,不折不扣的傻子,竟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我过去二十年所得全盘抛弃,赔上我孩子的性命。 走到楼下,我刚要叫车子,肩膀上有一只手搭上来。我本能地回头挡开那只手,在路灯下看到宋保罗。 他问我:“他们在楼上?” 我说:“你找了来了?” “是。” “你的好兄弟马可在楼上,”我愤怒的说,“我们都受他愚弄了,上去抓人吧!” 他站在那里不动,脸色阴晴不定。 我冷笑,“说来说去,你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唯一的傻瓜是我。”我痛苦地大笑起来。 我奔到巷口叫街车。 瑞芳,现在我只有瑞芳了,我必须要通知宋路加,叫他把孩子还给我。 我竟会这么愚蠢,适才宋路加威胁我的时候,我竟会挂虑榭珊的安全问题,我事事以她为重,可是她与宋马可彻底地利用我,欺骗我。 我只有瑞芳了。 我赶到家中,声嘶力歇地叫:“瑞芳!”我扑在门前按铃。 大门开了,客厅灯火通明,一屋的警察,我惶恐地问:“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我,屋子出乎意外的静,只有一双双的眼睛朝我看来。 我拉住岳父,“瑞芳呢?”我快支持不住了。 岳父厌恶地摔开我,他脸色煞白,面孔上有泪痕。 “瑞芳!瑞芳!”我狂叫。 瑞芳转出来,“我在这里。” 我跑过去,她把我带到书房,书桌上白布遮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看,你过去看呀!”瑞芳哼哼的笑,她推我过去。 “瑞芳!”我惨叫。 她狰狞地盯着我,“去看呀!” 她哈哈大笑,把白布“刷”地掀开,我看到盼眯躺在桌子上。 我狂叫起来。 瑞芳问:“你害怕是不是?这是你的小女儿,你看清楚了没有?现在你满足了?”她一步步逼过来,扯大着嘴巴笑。 我叫了一次又一次,不住的狂叫着,整间屋子,开始旋转,我伏在小小的身体上,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张开眼睛,只看见一片白色,我就知道是医院。 想到盼眯,我心如刀割,流下泪来,大声叫“瑞芳。” 护士走进来,问我:“什么事?” 我问:“我妻子呢?” 她有点不耐烦,“我们不知道。” 我说:“我要出院,我能出院吗?” “自然,你签了字就可以出院。” “谁送我进来的?”我问。 “警察。”她简单的说。 我问:“家人呢?我的家人——” 护士不耐烦的打断我:“你静一静,别吵着别的病人。” 我打电话到鲍家去找岳父,佣人并不肯替我接过。 完了、什么都完了,盼妮的下落不明,瑞芳又放弃我,我茫然的想,我现在可真是六神无主了。 我回到病床上去坐着,整个人秫秫发抖。 护士推门进来说:“有人来看你。” 我害怕地拾起头,看到鲍老先生站在我对面。 他冷冰冰的说:“我代表瑞芳,请你在离婚纸上签一个字。” “不!”我惨嚎起来,“我不签,我不离婚!” 他憎恨的说:“男人大丈夫,爽快点好不好?” “你让我见过瑞芳!” “瑞芳进了疗养院,她已经精神崩溃,怎么见你?” 我拔直喉咙叫:“瑞芳!瑞芳!” 鲍老先生把那张文件放下,“你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资格做瑞芳的丈夫,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就应该放过她,再给她一个机会。” “盼妮,”我问,“盼妮呢?” “你早已拿你两个女儿去换取那个陌生女人的心,交易失败,女儿已与你无关,”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的生死存亡与你全无关系。” 我摇摇晃晃自病床上挣扎起来,鲍老先生退后两步,我就摔在他面前,倒在他脚下,他却没有搀扶我,他们唾弃我。 我哭,护士把我拉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院后的口子,我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我终于在离婚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把它寄到鲍家去。 我在小旅馆租一间房间住,终日沉迷醉乡,等到身边的东西都当尽之后,我写信给我的经理人,问他要钱。 只有喝醉了酒,我才好过一点,我不愿自己有清醒的时间。 那日在“美人鱼酒吧”,我捧着廉价的白酒,往嘴巴里倒,听到有人打听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愿意抬起头来,我已经没有这个力气,况且即使我报上名去,也没有人会认识我,我的身体已经发臭,头发与胡须已有多月没剃,我侧侧身,避开那人。 谁知他直向我走过来,叫我:“st。” 我张开眼睛,看到我的经理人,我反而有点高兴,没猜到他会关心我,居然这么远来找我。 他问我:“st,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带了钱没有?”我问。 “st,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他很难过,“你怎么了?你妻子呢?发生了什么事?” “钱呢?”我问。 “钱我有,你放心,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 “什么鬼地方?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妥?”我抓紧着酒瓶,“喂,如果你还是我朋友——” “我们找个中国澡堂去洗澡,走!”他拉着我走出酒吧。 户外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睛,我懒洋洋的跟在后面,什么也不在乎。 他几乎哭出来,“st,你不要吓我,告诉我你只是在找灵感,下一部小说你打算写醉汉的故事,是不是?” 我喃喃的说:“万境归空。” 他说:“外头发生了好大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茫然问:“什么事?” “你们中国人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他把我拉到报摊去,“最短的政变,看见没有?”他指着报纸的头条,“他们失败了,代价惨重。” 我眯起眼睛,只看见一个“宋”字,仰起头就笑,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出来。 “st!st!请你控制自己。”经理人把我拉进车子里。 我手舞足蹈的笑,经理人用手掩住了脸,我嬉笑地拉开他的手,问:“老乡,我是否惨不忍睹?” 洗完澡,他把我拉着去剪头发,换衣服,他铁青着面孔:“你跟我回纽约,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我不能随你在阴沟中烂死!” “给我一点酒。”我哀求,“酒!” 他把我带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打开酒柜的门,取出一瓶拔兰地,掷在我怀中。 我喝了两口,擦擦嘴,有点镇静。 他说:“你需要一个精神治疗科的医生。” 我躺在他的床上。“他们失败了。”我说。 “谁失败?”经理人间。 “姓宋的一家。” “什么姓宋的?”他不耐烦,“我得帮你找到家人。” 我害怕,又牛饮了两口拔兰地,“你去找谁?” 他咆哮:“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颤抖,“我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饮泣。 他瞪我一眼,取起电话便打。 我看着他拨通了电话,指名道姓的要季鲍瑞芳通话。 “季鲍瑞芳……”我念念有词地读这四个字、忽然悲从中来,“她不再姓季,她已与我离婚,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 经理人粗暴地骂我,“喝你的酒,闭上嘴巴!” 然后他专心对着电话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然后一切开始模糊,我心情又开始愉快,哼起歌来。 不要在乎,我告诉自己,不要紧,醉乡不住住何乡? “该死的人!”我推开经理人,他竟拿了湿毛巾朝我脸上盖,“喂!别骚扰我。” “你醒一醒,”他说,“我有话跟你说。” 我呆呆的看着他。 “你,”他不置信的问:“你为了一个女人,弄到这种地步?” 我点点头。 “她结果并没有跟你?” 我摇摇头。 他叹口气,“st,你真的可怜,你是一个老好人,不应落得如此地步,你的毛病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不晓得该几时停止,你感情太过放肆,就像你的小说,常常不知所云,小说可以改写,你的生命却不能再来一次,st,你这次一定要从头开始。” 我待他说完了,问他:“为了什么?” “为了你自己。”他用力摇我。 我摊摊手,“五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用手帕抹汗,“st,你别乌搞,你一定要再开始写作!为我,为家人,为你自己,别灰心,你的女儿要来看你,情形没有那么坏,你振作一点。 女儿!我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儿,记得吗?”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着他。 “马上来了。” 我问他:“我……我看上去怎样?会不会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叹气,“你还是以前那个季少堂吗?你去照照镜子!” 我挣扎着站起来,“我不是已经洗过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说。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门,经理人高声说:“进来。” 门推开,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 她长大了漂亮了,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样,不愧是一个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吗?” “爹爹。”她坐下来。 我别转头、不敢应她。 “你怎么了?你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问。 我轻轻的说:“我对不起你们。”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们都不想再提。”她说,“妈妈现在教书,生活很平静,今天我来,她叫我把这个还给你。”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织锦袋,交给我。 我接过,并没有打开,盼妮说:“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开来,拎出一条钻石项链。 我震动,“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见到它。”我狂叫,如见到一条蛇。 盼妮叹口气,“妈妈并没有怪你。”她说。 “眯眯,我们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着窗外,“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寿终正寝,宋榭珊把我放出来,妈妈已经很感激。”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我转向经理人,“酒:我要酒。” 经理人又倒了杯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两口,听盼妮说下去。” 盼妮低声说:“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可是妈妈叫我说明白给你听。” 我始终没有再把头抬起来。 于是盼妮缓缓的说:“那天我记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记得吗?我们与你分手后,在咖啡店叫了两客香蕉船。眯眯说了许多话,都不像一个孩子,她说:‘刚才那个魔术师,他叫我小面孔。' “我说:‘什么小面孔?’” “她说:‘我另外一个名字。’” “我笑,眯眯还有什么别名?可是她又说:‘我认识那个人,我以前见过他。’ “我又笑,她怎么会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着抱怨妈妈一定要她读书,同学都对她不好,爹爹不疼爱她,她说的话都似一个大人,我觉得非常不自然,于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机没有跟我们出来,原本我想叫他来接,但是怕等,于是与眯眯走出去叫车,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头,只见一个男人用一块手绢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觉,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刚要叫喊,另外一个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听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车子。 “车子开到郊外停下,我看见宋路加,他很客气,不过态度冷冰冰的,把我们姊妹关在一间房间里。 “眯眯很快的醒来,她很懂事,没有哭喊。监视我们的人手上换了手枪,我觉得好过一点,枪说什么都比刀好。 “宋路加拨通了电话,令我与家人说话,我知道这是绑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个认识眯眯的魔术师,对住电话大嚷起来,宋路加叫我听话,他的声音很可怕,为了壮胆,我就骂他,说他害死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么有什么,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会设法弄给他们,因为爹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 她说到这里,我惭愧的掩住脸。 盼妮接着说下去:“那夜我被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宋路加坐在我们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动也不动。 “我很害怕,鼓起勇气问‘你接到我们父亲的消息没有?我们可以走了没有?’ “眯眯也醒了,警觉地看住宋路加。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说:‘你们的父亲不要你们了,他为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舍弃了你们。 “我叫:‘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着我们。我拥抱着眯眯,她受了惊怕,不住哭泣,她问我:‘爹爹不要我们了?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 “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宋路加进来,跟我说:‘现在我要带走你们其中一个,你们自己决定。’ “他说得不动声色,仿佛要带我们其中一个去吃—顿饭那么简单。 “我说:‘宋先生,请不要伤害我们。’ “他说:‘不行,我们要给季少堂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这比叫他死还好得多。’ “我看着眯眯,不舍得把她交给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说:‘请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点诧异,他说:‘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换她?你想清楚没有?动过脑部手术后,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出声。 “死亡是怎么样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离开眯眯,我跟着宋路加走到另一间房间。他没有歉意,但是语气温和得多,他说:‘其实是没有分别的,你不必害怕,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着他,他忽然生气,不准我看他,并且走出房间。” 盼妮说到这里,停下来,我那经理人早已听得目停口呆。 “后来,”盼妮说,“榭珊就来了。” 我问:“谢珊?” “是。” “她怎么会去的?”我惊问。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们在房间里关了几天,见到榭珊,他们就放我回家了。” “谢珊呢?”我急问。 “爹爹,你还是那么着急?”她问我,“你还是想念她?” 我不出声。 盼妮说:“我没有跟她说话,她看着我上车,就回屋子去了。” 我问:“马可呢?你没有见到马可?” “爹,你说什么?马可已经死了。”盼妮说。 “不不,他没有死,”我嚷,“你有没有见到他?” 盼妮说:“不,我只见到榭珊与宋保罗。” “后来她怎么了?”我问。 “我回到家,才知道眯眯已经不在了,”盼妮说,“而你已经进人医院,我要照顾妈妈,因此没有来看你,同时我与妈妈都恨你。” “眯眯死了,”我喃喃的说,“他们害死眯眯。” “不,眯眯不是他们害死的。”盼妮说。 “难道是我害死的2”我叫,“不是我,不是我!” “他们只不过要你说出宋榭珊的住址。”盼妮悲愤的说:“你一说他们就放心了,眯眯原本可以活生生的离开,我们可以再给她找医生,可是你不肯,你认为榭珊比我们重要——” 我喊叫,“她身上有我的血!”我用拳头敲击墙壁,“她不应出卖我与利用我!” 盼妮双眼红了,“妈妈不愿见你。” “我知道。”我说。 “爹爹,我希望你振作起来。”她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但你这样子颓丧下去,总不是办法。” “得了,”我说,“你不必为我好,我乐得追逐舒服。” “爹——” “你不必再劝我。”我又喝了口酒。 “你以为自暴自弃就可以赎罪?”我那经理人忽然插嘴,“季少堂,你自疚,是以你找藉口沉沦,是不是?” 我说:“是,你不必激将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什么更适合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 “你完了!”他愤然说。 “是,”我承认,“我早已完了。” 盼妮说:“为来为去,还是为榭珊,你已知道宋家搞政变失败的事?” “知道。”我说。 “榭珊他们生死未卜,”盼妮说,“你不想去查一查?” “她也早已死了,”我说,“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经理人对盼妮说:“他发神经。” 盼妮深深叹一口气:“爹爹,我走了。” “你走吧,与你妈妈好好的过日子,别为我伤心。记得眯眯?那时候千方百计的要为她找医生治病,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愿意,治好以后,也不见她有多快乐,现在她死了,大家呼天抢地,谁知道呢,也许她在另外一个地方,非常高兴。” 盼妮愕愕地看牢我,我喝着酒。 经理人说:“他很快就会中酒精毒,你们放心。” “让我一个人喝死算了。”我说,“再见。” “你对我们一点爱念也没有?”盼妮问,“爹爹,你忘得了我们?”她双眼发红。 我说:“你们权当我死了吧,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我对生活已没有要求,我只要一瓶酒。” 盼妮于是哭了。 “对不起,盼妮,我与你母亲把你带到这个可悲的世界上来,不要哭。”我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顺势倒下。 昏迷中听见经理人安慰盼妮,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并不觉得羞愧,也不觉伤心,酒是耶稣救世人最好的办法,他们说。 我因肚饿而醒来,仍然在酒店房中,经理人留了一封信与一张支票给我,信上写:“如果你有兴趣写风信子的故事,马上与我联络。” 支票是一笔现款。 他对我还真不错。 天已经黑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透着一种怪异的紫蓝色,我很害怕,把支票藏在怀里,带了酒瓶,回到我熟悉的美人鱼酒吧。 我喝得酩酊,唱歌,大声笑,真是比死还痛快。 我大声的问自己:“季少堂,你要做大作家还是做小醉汉?” 我又马上回答自己:“当然是做最脏的醉汉。”我大笑,手舞足蹈。 一切问题都得到解决。 我几乎住在美人鱼酒吧里了。 我很节省,挑下等的酒来喝,经理人留下的钱可以供我喝上半年。 在他走后几个月,我的胃大量出血,进了医院。 那夜我躺在小公寓的床上,开始呕吐,我以为是食物,站起来开门,想到浴间去,一到门边就昏过去倒在地上。 后来小公寓的茶房打电话去叫救伤车,把我送入医院。 我很遗憾只是医院,不是殓房,而且他们不准我喝酒。 夜里我淌着冷汗,不能人睡,看见眯眯一步步向我走来,向我索命,吓得浑身颤抖,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孩子怨毒的眼光。 我哀号,求他们准我出院。 医生肃穆的说:“如果你不戒酒,等于自掘坟墓。” 我狠狠的答:“那敢情好。” 医生摇头。 出院的那一天我跑着回美人鱼酒吧。 老板娘移着她二百多磅的身材过来,媚笑说:“怎么,许久日子不见,你这个怪人。” 喝下半瓶酒之后,她又为我介绍姑娘,我腼腆的说:“我从来不要女人。” “你这个怪人。”她吃吃的笑。 我伏在酒吧台上面,睡得很香甜。 晚间人多了,我填饱肚子,更不想走,能够死在这里,简直是福气。 老板娘过来问我:“你姓季?叫季少堂?” “是。” 她喃喃的说:“奇怪,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她指一指,“那边有人找你。” “谁?”我说,“又有人找我?” “晤,”她点点头,“你的朋友很多。” 我转过头去,看到宋保罗站在我面前。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面有愁容。 我先是一怔,随即揪住他上衣,“你还好意思来见我?还我女儿来?” 他抢过我的酒,一饮而尽,坐下来喘气。 我放开他,他自瓶里倒出酒,灌人嘴里。 我有点可怜他,“你怎么了?”我问,“你的兄弟呢?” 他用袖子抹了抹嘴。 “喂,”我推他一下,“你回答我呀,你的兄弟呢?” 他说:“死了,都死了。” 我点点头,“所以你伤心。” 他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我夷然,“我只有烂命一条,跟你一样,宋家纵然富可敌国,打一场小小的仗也就打掉所有的黄金珠宝,是不是?”我嘿嘿的笑,“你们完蛋了,跟我一样,你们完蛋了。” “你难道不关心榭珊?”他把握到我的致命伤。 我跌坐下来:“啊是,榭珊。”我的心刺痛。 “你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死了?”我眼前一黑,伏在桌子上。 “是,我亲眼服侍她服的毒药。” “你这个刽子手!”我叫,“你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 “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的。”他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嚷。 他继续喝酒。 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他缓缓的说:“那夜我们在屋外分手,你记得吗?我上楼,看到马可,我很震惊,他为了榭珊,竟去整形,整成一个中年人模样。” 我插嘴,“为了榭珊,为她是什么都值得的。” “是,”宋保罗点点头,“你为她,家破人亡。” “讲下去。”我握紧拳头。 “榭珊见到我,面色变得很坏,我说:‘少奶奶,跟我回去吧,天罗地网,你逃不了的。, “她问:‘你们之中,谁扣住了季家两个孩子?’ “我说:‘这是路加的事。’ “她说:‘宋家明难道由得他这样做?’ “我说:‘少爷在东南亚,约翰与他在一起,我们的事马上就要发动,少奶奶,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她问:‘宋家明预备怎么对付我?’ “我不敢回答。马可恳求我:‘二哥,你不如放了我们。’我向他们解释,这是没有用的,他们一定要跟我回去接受处分,他如果要逃,只有连累更多的人。” “然后呢?”我问,“他弃榭珊而去,是不是?” “你别打断我。” 我心急的等他说下去。 他说:“于是马可说:‘我们决定逃到北冰洋去,现在我们手头上有钱。’ “我悲哀的说:‘没有用,他会找到你,就算路加会放你,你别忘了爹爹,他也必然要治死你。’ “马可说:‘我不愿意死!’ “‘马可,’我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你太自私,季家的两个孩子,有什么错?你把她们也牵连在内。’ “他不响,低下头。 “我非常伤心,他是我的兄弟,我至爱的弟弟,而我竟不能救他。 “榭珊说:‘我跟你回去见路加,他务必要放掉那两个女孩子,马可,你走吧,路加并不敢拿我怎么样。’ “马可浑身颤抖,他惨叫:‘榭珊,你爱我胜过那两个孩子?, “榭珊说:‘马可,季少堂已经说我们设计陷害他,为求清白,我们应该叫路加把孩子放出来,况且孩子无辜,何必因我俩缘故,叫别人一辈子抱恨?’ “马可说:‘榭珊,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榭珊却说:‘马可,你不必多讲,我已经决定了。’ “我说:‘那么我们走吧。’ “榭珊对马可说:‘一切是注定的,你快走。” “马可说:‘我不走。’ “我忍不住说:‘马可,既然你怕死,不愿意死,你赶快逃吧。’ “马可说:‘可是失去了谢珊,我还有什么?我也跟你走。’ “我很难过,”宋保罗说,“但是没有选择,终于把他们两个带回苏黎世。” 我问:“他们已经杀害了眯眯,是不是?” “不,”宋保罗说,“你的小女儿不是路加杀害的。” “她是如何死的2”我问。 “她的脑病并没有全部痊愈,随时可以复发,宋医生预备再替她动手术。” “可是我们一直不知道,现在死无对证,哼!” “本来不打算告诉你。” “你要挟我,是不是?”我咆吼,“为什么一定算上我?我什么得罪了你们?”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你运气不好。” “榭珊呢?”我追问。 “她看着我们释放了盼妮。” “她有没有说什么?”我心酸的问。 “没有。” “她有没有——问候我?” “没有。” 我点点头,不响。 “那夜,路加带走了马可,她一直以为还有生机,她不知道老太太已直接向我们父亲下了命令。 “她叫我陪她喝茶。我们坐在小书房里,她问:‘家明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美丽的面孔露出一丝失望,她又说:“他可是生我的气,永远不打算见我了?’我仍然不响 “她取起茶碗,喝一口茶,笑说:“怎么花里的杏仁香,跑到茶里来了?’ “我不敢透气。 “忽然她明白了,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我惨叫:“氰化钾!氰化钾!” 宋保罗叹气,“是。” 我瞪住他,“你,你毒死了她。” “是老太太的命令,生为宋家的人,死为宋家的鬼。” 我惊恐的问:“宋家明呢?宋家明难道睁着眼看那老巫婆毒杀榭珊?” “他不过是一具傀儡。”宋保罗的声音低下去,“一直是。” “她就这样死了?”我双眼要喷出火来。 “她轻轻的说:‘也好。’然后就没气息了,不过是七秒钟的时间。” 宋保罗喝一口酒,忽然呛咳起来。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做不了声。 他低声说:“那一片风信子花,杏仁香味的风信子,朵朵含有剧毒,是我亲手种的。” 我呜咽起来。 “后来的事你知道,我们并没有成功,大哥伴着宋家明自杀了。”他流泪。 我哑声问:“马可呢?” 他不答。 “马可呢?” “马可……马可临死也见不到榭珊。”他掩住脸,“是父亲处死他的。” 我慨叹,“他真是你们的父亲?” “是,在他们那个时候,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你父亲呢?” “跟着老夫人,伺机再动,只要有一口气,他永远不会放弃机会,他与老夫人是不会死的。” “冷血的路加呢?” “你要不要见他?” “他还活着?”我咬牙切齿,“他比谁都应该死!” “活着比死痛苦呢。”他说,“难道你不情愿死?” “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责问他,“为什么对我说这番话?” “我自血海中逃出来,犹如炉火中抽出来的一根柴,而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能不来见你?”他地笑,犹如一只夜枭。 我喝得滚在地上,他把我拉起来,“我带你去见路加。” “我不要去!”我挣扎,“我不要去!” “来,你一定要来。” 我与他走出酒吧,那夜下毛毛雨,很有寒意。 我跟着他走很久,到了一间旧屋,宋保罗把门推开,我有点害怕,不敢跟进去,我问:“他是不是缺手烂脚的?他是不是变了怪物?” “不会,你进去看。” 他把我推进屋子里去,一个老式的大客厅,陋室空空,只有一张桌子,宋路加坐在桌子面前,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面孔英俊而冷酷,穿深色的衣裳。就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他看到我们进去,忽然扬声说:“来人哪,将桌上的碗筷撤去,换上我那套黄龙碗来,今日我们宋家夙愿得偿,要好好的庆祝才是。” 我惊讶的看着他。 宋保罗应他,“来了,来了。” 隔了一会儿,宋路加忽然坐下来,长长叹息一声,他吟道:“皆如梦,何曾共,可怜孤如钗头凤。” 忽然间我明白了,转头问宋保罗:“他疯了。” 宋保罗点点头。 我点点头,转身走。 雨下得更急,我的酒仿佛醒了,仰起头,看见无限无极的雨丝落下来,落下来,我拉拉衣襟,踯躅着走到街上。 我大声说: “皆如梦, 何曾共, 可怜孤如钗头凤。” 我大笑起来,笑很久,忽然觉得无限辛酸,眼泪默默淌下来,榭珊,我念着她的名字,哭得非常畅快,一路向美人鱼酒吧走过去,走过去。 (全文完) ------------------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莫失莫忘 一 小令约了我出来,等我出来了,她又不出声,一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对着地下。我认识她也有那么多年了,她却一直没有变过。 我看着她微笑。 小令说有要紧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她说。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她有事多数找我商量,商量与告诉是不一样的;不过小令总是可爱的,她很有点牛脾气,不过三五个月也不发一次,平日总是温柔怯弱、不晓得的人以为她好欺侮,但是她顽皮起来,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辍了学,又搬了家,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今天,她要约我,才可以见面。以前大家住对面,随便喊一声就行了。 “有什么话说?”我问,“近来怎么样?” 她的睫毛闪了一闪,想抬起眼来,又垂下了头。面孔是雪白的,我当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没有血色,一种透明的肤色。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开来了。 我叹口气。其实她有什么话说呢?不过是诉几句苦。自从去年停了学,她就在家坐着,她母亲对她越来越噜苏,话很多的样子,她做什么就错什么,小令也一直忍着,有时候实在吃不消了,就出来走走,对我诉说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这种生活要过到什么时候,看样子还没完没了。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偶然活泼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见到笑容,现在更是不用说了。 小令的父母亲,如果详细说起来,恐怕就是一篇小说的题材。她父亲姓林,是个侨生,人长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读书,一向是女同学追求的对象,当时的同学包括了我的爸妈,所以他们的故事就留传了下来。 就在毕业的那一年,林先生认识了现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间舞厅里的红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静的,据我的妈妈说,林太太是那种很“武气”的人,抽烟喝酒赌,无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里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么娶她的,不过他们还真的结婚了。 婚后林先生为了她而六亲不认,一直没有回老家,他们就在此地安居下来。林先生的事业很好,却又短命,遗下两个女儿,小令,还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后不久就跟亲戚去住了,我没有见她很有一段时日。小令只有十八岁,小曲自然更小。 林先生遗产虽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乐乐用到她们两姐妹毕业,但是林太太故态复萌,全部钱财就在赌上头花尽了。 最近听说由小令出面,问朋友家借了不少钱。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么委曲呢? 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叫我怎么说?”我笑。 “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问。 “你还喜欢我吗?”她问,“你小时候就一直喜欢我,把零用收着好请我吃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犹疑的答:“当然我是喜欢你的。” “如果我变坏了呢?” “什么叫变坏?”我摸不着头脑,“你倒说说看。” “我妈妈叫我去做舞女。” “什么?”我跳起来。 “做舞女。”她静静的说,“我们总不能靠借,长贫难顾,两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从来不晓得有这种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渐渐我明白过来了,就很愤怒,涨红了脸。我生气地说:“她自己做过,知道那种生活,怎么现在又来逼你?” “没有,”小令仍然很平静,“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她一点也没有勉强我,是我们商量好的,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为多一个人,就连带她也受罪,不如送到亲戚家去。”我握紧了双手:“可是你父亲会怎么说?”“我父亲?”小令抬高了头,看着天空,“我父亲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亲在天之灵如何如何,后来一想,自觉荒谬,就住了口。在天之灵?真的一样!哪来这么多在天之灵?我颓然的低下了头。 “所以我今天来跟你说一说,你不必理我了,家明,只是我们从小在一起,这么些日子——”小令说。 “小令,你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家决不在乎你一个人。” “不可能的。”她笑,“我难道扔下我母亲不理?再说,这年头靠什么都难——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明白了,何况是靠无亲无故的人?” 我呆着,我很恐惧,害怕失去她。 “那怎么办?”我抓住她的手。 “我?没有怎么,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额上沁出了汗,我看着她:“你怎么不反抗?” “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说看多了,这是生活,如果个个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们做少爷老爷的上舞场,谁陪你们说说笑笑?” 我心里很冷:“小令,总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家明,我们想了一年,没有办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告诉你,刚才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说完,心里倒宽了不少。家明,以后我是个舞女,不便见你,你如果要来找我,我不反对,但我是不能主动约你了。” “为什么?” “你家里会不高兴的,何况以后大家过不同的生活,见了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家人认识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家明,现在你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没有这种事!”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怪谁。我不怪环境,不怪我母亲,注定了这样,就这样。” 月色很好,谁还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很难过,是那种无可奈何的难过。 “你妈妈很奇怪。”我终于说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将来很多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不明白。” 我气愤地说:“我自然不明白!” “你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气你!” “气我母亲?” 我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来看你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却永远是这样了。” “谢谢你。”她说。 把她送走,我一个人走回来。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静一下子。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之间必然有重重障碍。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会认得一些新的人,与我的距离越拉越远。 那么我这方面呢?妈妈一向不喜欢林太太,没有人喜欢她。大家都觉得她害了林先生,现在又害了小令。她们的环境是越来越坏了,适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旧的,人长高了,衣服就绷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们没钱。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别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对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样了。 小令很明白,她说难怪,我也说不能怪她母亲。 以后难道真的不能再见了?要找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并不容易,我就是喜欢小令这一点。我只比她大三岁。我可以帮她什么?我觉得世界对她不公平。 一年前她辍学,我便生气,因为她功课很好。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林太太一口拒绝了。 如今看来,她们是早有计划的?我不该这么想吧。 做人谁不想向上?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不能看低她们。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们有的是时间。是的,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老朋友,就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说的? 环境若是如此,我们只好就范,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到了家里,妈妈说:“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拿起了报纸,低头一张张的翻着。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沙发是新换的。为了要过年,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 是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觉得。 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妈妈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谁说的?”我反感的问。 “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 “闲着没事,什么不好谈?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妈妈,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亲问,“她今天没说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妈妈。”我说。 “但是孩子,她们是危险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唉,妈妈,”我说,“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来犯我?” “染缸。你听说过染缸没有?一个女孩子,再纯一点,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也变坏回来了,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钱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志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好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什么?” “是她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的!”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母狗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像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沦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劝,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大,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没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昨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了。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时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开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我有点厌倦。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我披上外套。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做功课?”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客。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车,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啊。”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说,“自甘堕落嘛。” “小令——”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红,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在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学生。”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星,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喜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难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干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的,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他死得早。”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是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家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大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太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子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电话费,三餐不继,没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有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记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她低着头,没有流泪。过了很久,她说:“谢谢你。” “我会常常来看你。”我说。 她点点头。 抬起脸来,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现在她面对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我没有守诺言。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医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重。 我打了一次电话,那电话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亲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我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说,“都是妈身子不好……” 父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女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又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着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又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 莫失莫忘--二 二 我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去联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是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连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好吗?”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我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她好吗?” “好,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头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嫩,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这是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上扑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人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电话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没有改。”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好。”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她苦笑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暴发的,也有没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女。”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我笑了笑。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 我问:“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着闷。 “你听我的话,觉得烦了?”她睁睁眼睛问。 “才没有,听几天也不闷。”我说,“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闷,而且过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恐怕是舞女大班。 唉,还研究这个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饭,我看看钟。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她回来还得吃宵夜,那派头是很厉害的,难怪她说省不下钱。 穿也是要紧的一环,她得常换衣服,闪亮的、鲜艳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钱。 她向我眨眨眼。“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啊!”她说。 这算是卖风情吗?真是啼笑皆非,再装也还是个孩子。 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饭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说她没有委屈? 良家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呢?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到她的舞厅去?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响。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是。”我答。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响。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来!” 她笑了。 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真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我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不敢把她当好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顶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长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你家里呢?”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了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过了很久,我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了电话、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断我,“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没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动。”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知道。”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知道。”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莫失莫忘--三 三 这一次没见到小令,但是见到了小曲,也算收获。 看林太太的态度,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她不欢迎我。 我坐在房里,拍着网球。我打算写信给小令。 妈妈看看我,我向她笑笑。她知道我的心事吗? 小令回信:“没想到你肯给我写信。”但是她渐渐不肯回信了。 妈妈说有人看见她与一个年青男人一起进出。 那个男人开一部豪华的平治,据那些太太说:“这一下子林家恐怕捞到一点。” 多可怕的说法。 我没有见到小令,但是我想把她找出来见面,只是见面。 我没有审她的意思。但是怎么找法呢?写信? 不能再写了,如果再写下去,恐怕会惹小令的笑。 她真的忘记我了? 我索性拨了电话过去,心里紧张得很,像第一次约会。 很顺利,来听电话的就是她本人,我倒有点惊奇。 “家明,”她说,“多日不见了,有话?你现在方便来吗?” 我看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呆住了。现在过去? 功课是天天有得做的,于是我答:“好,我来。” “你放心好了,妈妈不在。你上次来,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那算什么?挂上了电话,我就出门。 那时间刚好是八点,吃完了饭,我没多久就到了她家。 她来开门。客厅里暗,只觉得她影子绰绰的。 “伯母呢?”我问。我把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打牌去了。”她说。 都打牌,我心里想。 我看着她,多久没见了?一个月?两个月? 她头发都拢在脑后,一张脸很尖,眼睛水灵灵的。 小令长得削薄,小曲比她浑厚点,最近她瘦多了。 “我见了小曲,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我说。 “是,小曲说起。她说:再也没见过家明哥哥似的好人——这年头好人少。”小令笑了,“你请坐。” “你没上班吗?”上班两个字,有说不出的别扭。 “没有,今天是我的假期。” “没有出去?” “本来想出去。知道你来,便推了约会了。”她答。 “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我说,“恐怕是真的?” “什么叫男朋友?男人认识不少,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根本吃这口饭,男朋友?没有,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舞厅里找得到朋友?别开玩笑了。”小令说。 说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朋友。我黯然想:一个朋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做了。” “真的?”我问。这个数目是多少呢?我很怀疑。 “真的。”她点点头。 “最近好吧?”我问。 “很好。习惯了。赚这种钱,最心安理得。”小令笑道。 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认了命的感觉。每一句话都带着苦涩,来,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 我坐着很不是味道。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谣也有个限。 这样说来,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我硬拉她,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巴巴来坐着,两个人说话,像猜谜似的,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太尴尬了。 我低下了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有点汗。 她问我:“身上这件毛衣很好看,是手织的吗?” “妈妈织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 “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 我看着她赤着脚,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 这是为了什么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语气,都渐渐在变,变得我不能适应。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是这么的陌生,怎么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说,“你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笑问。 “长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说着。 “不见得,叫我脸红。”我勉强的说,“你千万别这样。” 她站起来:“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 “我没种,贪图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多说还有什么用? 我问她:“你高兴吗?真的高兴?我来了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真话,难道我听不出来?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么好?”我叹一口气。 小令听了,眼泪就冒出来,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 她转过了头,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撩开窗帘往下看。 隔了很久,她淡淡的说:“家明,没有用,我不配你。” “谁说的?”我愤怒,“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我说的——” “由此可知你这个人,别人没说,你先说。”我骂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会明白的。”她仍然背着我。 “苦衷?小令,别骗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她转过脸来:“你原比任何人强,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说,“我明白了,我今天没白来。” “你没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远不再来,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但尖,而且高,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说:“我来了,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再关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着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点勇气出来,离开这里。”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连你也在内。” “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要吃得这么好?要穿得这么美?为什么还要使佣人?苦一点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赚得不少,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既然是甘心乐意,又何需别人同情?” 她掩上了脸:“你是骂我来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劝你,小令。不要说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来,向大门走去。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说‘我很痛心’,‘我为你难过’?索性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从此以后不来,也有个理由。你来为什么?。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没有这种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态度,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 她要我怎么样呢?我们家没有钱,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 她这么年青貌美,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会说道理,即使有这种感觉,不过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我等。 我叹了一根气。为了油,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 小曲来了一个电话。 “你好吗?” “不好。”我说。 “怎么了?” “没什么.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让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见吗?”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就是幸福,还理别人怎么样?”她停一停,“你没有牺牲,就算有,谁还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并不认为牺牲伟大,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你也叫它等两年?恐怕都成灰烬了!她说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你又太谨慎,叫她等,等到几时去?你的日子过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别说下去了。”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拿着电话,隔了很久,才挂断了。 电话截断之后,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我听得发呆。 我拿着话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晓得动,我充满了内疚。 是的,小令现在的情形,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 我倒还叫她等,静待其变,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 谁说我管她呢?即使是爱她,也爱得很坏,爱得不够。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不做冲动的事,所以不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益发觉得他难得,又是这么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众议,娶了林太太。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也不致于到今天。 我……没有用。 妈妈惊异的问:“家明……你是在打电话吗?” 我连忙把电话挂上,跳起来说:“没什么,打错了。” 她说:“你的脸色很坏,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 “没有,你放心,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我说。 “好,去睡一睡。对了,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怔,爸爸没有要事,不跟我说话的。 “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妈妈含笑问,“婉儿?” “哦,她!当然记得。”我也笑了,“就是那个小女孩,过年来我们家,被我打了一顿,又放炮仗吓走的?” “还好意思说呢,快十年了,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 “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她又顽皮,要夹在我们当中玩,又捣乱,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想想也是,怎么欺侮女孩子呢?”我说。 “问你罗!”妈妈笑道,“后来总算带你去道了歉完事。” “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 “不,婉儿回来了。”妈妈说,“人家就升大学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记得。”我问。“十五岁?” “你这个胡涂虫,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今年十八岁了。回来度假,等明年再过去念大学。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这是什么记性?”妈妈又笑了。 “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这么久了。”我说。 “你爸爸和张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你不反对吧?”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做媒吗?”我笑。 “也不一定,做个朋友也好。这年头,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她盯着我。 我脸红了。 妈妈真是厉害。 “张婉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也好。”妈妈说。 我笑笑。妈妈看来很喜欢她。当然,她家世清白。 他们真的安排了我与婉儿见面,就在家中吃晚饭。 张伯伯、伯母也来了。有父母就有这点好,有人出面。 我出到客厅,只看见一个苗条女孩子背我坐着。 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衬衫,在腰间束着一条长裙子。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缝的,又薄又软,贴在身上,带点米色。椅子上放着一顶帽子,通花草织,缀满了绢花缎带,非常浪漫。 这一身打扮我很喜欢,清新自然,悦目赏心。 婉儿仍然背着我,头发是很短的,贴在脖子后面。 张伯伯看见我了,说:“家明,来,见见我们的婉儿。” 我笑着过去,婉儿转过头来,看牢了我,目不转睛。 老实说,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样子了,小时候这么多玩伴,以小令最文,婉儿最野,她一早去了外国,也没有通信,一晃眼几年,并不记得她。况且那次过年吵架,她生了气,不肯再来,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她。 不过她大概没有什么变,皮肤微棕,眼睛圆滚滚地。 “婉儿,你好。”我说。 “你好,家明。”她说。 “现在不叫家明哥哥了?”爸爸取笑她,“婉儿长大了。” 婉儿笑:“我几时叫过他哥哥?我从来没叫过!” 妈妈也笑:“黄毛丫头十八变,婉儿越来越好看了。” 张伯母说:“好看什么?回来益发粗了。在外国,也还有姨妈看顾着呢!我真不想认她做女儿。” 妈妈拉着婉儿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就跟着我吧,我疼你,我没有女儿。” 这话把大家都引笑了。 妈妈的确常常想要一个女儿,她对女孩子是极好的。 就算那个时候,小令辍了学,妈妈也想帮忙,是林太太拒绝的。 婉儿很俏皮,她马上说:“听见没有,妈妈,听见没有?” 张伯母摇头,说:“这孩子,我真替她担心,不放你去念大学了。” 婉儿这才吐吐舌头作罢,但还是对她妈妈挤眉弄眼淘气。 她不胖,但是恰到好处。手腕腰身不算粗,但圆滚滚的。人很高,看上去也就苗条,身材极好,人活泼,大致上应该跟小时候的婉儿没有什么两样。 我因为挂念着小令,所以说话不多。 这几天一直不晓得怎么才好,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 见到了又要说什么话,是道歉呢?还是解释? 我是不善解释的一个人,如果现在叫我离开学校,恐怕母亲就头一个伤心死。要做到六亲不认,岂是容易的事,人到底要在世界上生存,就算不顾一切的与她在一起了,想起父母,也心如刀割,有什么快乐可言?她也不会叫我这么做。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往她家走得再频也没有用。 不过,我说了等她,我就一定等她这两年,决不食言。 张伯伯说:“家明益发少年老成,我喜欢文静的孩子。” 婉儿说:“这次回来,爸爸妈妈就没有放过我!” 张伯母说:“哟,孩子,你也学学好样啊,家明就是榜样, 我的脸马上红了:“不敢当,伯母,我哪里算榜样?” 张伯母稀罕的说:“看,脸就红了,像女孩儿似的。” 我益发不好意思。 婉儿哈哈的笑:“妈妈忘了那年过年的事了?尽赞他!” “是,”我反而高兴,“伯母忘记我顽皮了?我不是好人呢。” 张伯母说:“那是小时候,作得准吗?现在管现在!” 婉儿看我一眼:“你好了,找到帮你的贵人了。” 她牙失嘴利能说话,不过一点也不讨厌,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问我:“大家都等你呢,怎么后来你没有来念书?” “我考上了这一间,妈妈不想我走得太远。”我说。 “你真好福气,我可惨了,老远的在那边,姨妈送我去寄宿学校念书,那寄宿学校是唬人的,收费贵,我们过的日子像集中营,有家长来看我们,学校就装门面,房间也收拾了。饭菜也好了。平时?真亏我们熬的!” 妈妈笑:“倒把你熬得珠圆玉润呢。” 张伯母说:“你听她胡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儿笑:“句句实话,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满以为回来了,可以享福了,谁知道妈妈比他们还厉害,现在我巴不得回到学校去呢。哈哈哈。” 张伯母气怔在那里,但是嘴角的笑无法隐没。 他们真的为这个女儿骄傲,我看得出来。 父母争气,有这个好处,我是再也想不到的。 我缓缓的说:“寄宿念书是比较辛苦,我听说过的。” “是不是?家明都说是,可知没错。对了,这次回来,真没想到头一个见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问,“可不可以见他们?” 我想起小曲,低头不响,过了一会儿,我说:“隔了这么多日子不回来,大家分散了,一时到哪里找去?” “我也想回来,每年暑假姨妈都叫我去欧洲,去完欧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妈都来看过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贪玩,也爱旅行。” 我点点头:“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里都没去过。” “我想起来了,林伯伯的两个女儿呢?我很喜欢那个小的,抱她。从来不哭。她们也到外国去了?”婉儿问。 我看着自己的手,大家的记性都还不差,该记得的事情都记得。 爸爸说:“林伯伯去世了,我们很久没有见到这两个女孩子了。” 婉儿的圆眼睛朝我脸上溜:“家明喜欢林伯伯的女儿,玩游戏,常常帮她,不帮我的。” 妈妈说:“那是以前小时候的事情。对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儿到处走走,她多久没回来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当她是游客好了。” 我看看婉儿,这种事就是很难拒绝的,我点了点头。 妈妈松了一口气。 客人都走了以后,我想:如果当时要坚决拒绝,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做人很胡涂,碰到什么情面难却的事,多数答应了下来,小曲说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是不错的。 我过了一阵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难似上刀山下油锅。像婉儿,一切来得这么自然,这么舒畅,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做法有点不对劲,不过我到底是一个人。 爸爸把他的车子借给我开。我们约了婉儿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去她那里接她。 临睡之前,我听见父母说话。妈妈说:“我看婉儿很好。”爸爸说:“随便家明吧,只要他快乐。” 我听了这话,难过了很久。只要我快乐。当然我也想他们快乐,爱是双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我想了很久。 第二夭我按时到婉儿的家去。 她坐在客厅等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我笑着说:“到底外国回来的呢,守时得很。” 她说:“这是我的美德,英国人才不守时。” 我笑了。 她喜欢戴帽子,今天是一顶土黄原色小边草帽,照样有花有叶,配着长袖衬衫,一条橘黄色的麻布裤子,她长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说,“多少年没游泳了!” “现在水还冷呢。” “不要紧,我还怕冷?我情愿冷点,头脑清醒。最怕寄宿学校的暖气,不管三七廿一的开着,有时候四五月了,还一直吹暖风,简直令人昏死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装手势,我只有看的份儿。 “那么我送你到沙滩去,你带游泳衣。” “好。” 我开车到了浅水湾,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滩上。那条裤是簇新的。我看着她,她是这么解放,这么自由,而小令,我的天,还活在卖身葬父的时节里,真是离了谱了。 太阳很好,她望着海,沙滩上有人游泳,不过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没与她说话,她当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么? 我问:“在外国有男朋友吗?” “没有。功课很忙的,没有空,而且在外国念中学的学生,功课不大好,我不喜欢懒读书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有空时喜欢做什么?”她问我。 我说:“我是天下第一闷人,我只看书。” “看什么书?” “什么都看。”我说。 “你有没有看《小王子》?” “听说过,是一本童话是不是?”我问。 她惊异的看过来:“不是。每个人都说是童话,我看却是一个悲剧。一个男孩子,因为永远怀着纯洁的心,例如碰到与他无法沟通的‘成人’;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无法适应生活,于是借助一条蛇的毒液,自杀了。依我看,这是另一部《异乡人》呢。你看过《异乡人》么?” “看过。”我诧异,“你真认为小王子是这样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后大哭了一场。我近年来很少看到这么好的书了,又薄,又一个生字也没有。我喜欢小王子与他的玫瑰花,其实那是一段爱情,那玫瑰花一直说她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个玫瑰园里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骗了。他不生气,因为他那朵玫瑰矜贵。他说,他天天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风挡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装病——我说不清楚,反正他爱那朵花,爱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万的玫瑰,他并不介意。中国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不是这意思?” 我正听得入迷,被她一问,怔了怔,只好笑了。 我说:“我很惭愧,你看书看得真周到,我看书……不过看完算了。” “是呀,有些书不看完也只好算了,这本是难得的。”她嫣然一笑,“不说了,我去换衣服游泳。” 她转到帐幕后去,没多时,换了一套两截的游泳衣出来,全沙滩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有点目眩,她向我打个招呼,就奔到海旁,钻进浪里,游开去了。 《小王子》,我想,我得去找这本书来看。 小令,她怎么了?早上十一点,她还在睡觉吧。可怜的小令,她真是有点无知无觉的,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我想她并不明自。她只是善良,但善良到随人宰割的地步,就有点可恨了。 我应不应该去看她?给她妹妹诉说了一顿,更不想去了。 我躺在沙滩上发怔。然后婉儿回未了,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体,坐着看我。 “你看上去不大开心呢。”她说。 “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在想你说的那个故事。”我说谎。 “我陪你去买。”她说。 “你要走了?”我问。 “走了。”她说,“不是游过泳了吗?” 真爽快。 我们出了城,她头发湿湿的,下下子就干了。我这才发觉短发可爱之处。我们跑了三家书店,才买到那本书。我很高兴,把她送了回家,在她家吃了午饭,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个故事来。 电话响了,我跑去听。妈妈在睡午觉,爸爸没有回来 “家明哥哥?”那边是个女孩子。 “谁?” “小曲。” “啊你。”我很意外,好像一下子回到现实来了,又有点畏惧,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多数没有什么好消息。 “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她问。 “没有。”我想看完这本书,答得很心不在焉。 我有点惭愧,但这的确是我错,我怎么一下子就冷淡了她们?大概感情总有到尽头的日子,救也救不地来。我知道小曲在尽力挽回,不过她姐姐如今这个情形,叫我怎么办?我想逃避这个救她出苦海的责任。到底这苦海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隔了很久,小曲说:“你有空要不要来看我们?” “你们?” “是。我约姐姐出来,在一个地方吃茶。明天你要不要出来?” “几点钟?在哪里?”我问。 “中午,你到姐姐家来,可好?” “好,明天见。”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小令要见我?她有什么要说的呢?她总是酸味十足的埋怨我,我受不了。但是我想见她,即使是被她说几句,如果因此她心宽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看完了《小王子》,的确是好书。也难怪小王子要自杀。这年头谁存点理想谁就倒霉。 我一夜没睡好。 一早婉儿问我有没有空,我是有口难言,推她推到下午,与妈妈闲闲提起婉儿的约会,使她以为我中午也跟婉儿在一起。我叹一口气,我真是越来越堕落了。 小令她们两姐妹叫我在车里等了很久,终于下来了。我看到的是小令苍白的脸,她唇上是时下流行深紫红的唇膏,穿一件印花丝旗袍。这个时候谁还穿旗袍呢?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过时、不健康、阳光下灰尘里的美,带点霉气的。 “你好?”我问。 她点点头。这么些日子了,她变了多少? 她点了一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坐下。我为她们叫了点心,倒了茶,努力想开口说几句话,总不能够。与婉儿说话是容易自然的,但是小令,她多心,说什么我都怕得罪她,实在是。 小曲问:“家明哥哥,这两天在做什么?” “嗯,在看一本书。” 她笑了,“我也在看书,”她说。 “你们两个倒在同一天有空。”她说。 小曲说:“是,我今天放假。” “你功课还好吧?”这种对白多么虚伪。 小令有她的美丽,几个中年男人走过她身边,就朝她看,但是我怀疑他们是认得她的。这种想法是一种罪恶,不过一切罪恶都是自然滋生的。 小令开口了,她说:“我赚了一点钱,我想再过三个月,我做满一年了,也该够了。” 我感到意外:“真的?当初不是说两年?” 莫失莫忘--四 四 “不,”她低下头,没有一点点笑容,“两年太久了,太久了。” 我很喜悦,“那太好了。” “是的。”她朝小曲看去,“足有三个月的日子。” “三个月很快过呢。” “说快很快,说慢自然也很慢,四分之一年,照我看来,是一个长长的日子。”小令说。 我碰到了两个会用譬喻的女孩子,但是她们说的题材完全是不一样的。 三个月后,我想。 “三个月后,你在考试了?”小今问,“我会等你考完试,那么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她脸上闪过一点希望,“就像以前一样,你认为可以吗?” “可以。”我说。 三个月,她母亲……环境允许吗?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 但是我说可以,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子。 她忽然有点激动,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手指比以前更长了,颊上红了一阵,想说话,先咳嗽。我很难过,拍着她的手。 我说:“只有三个月了,过了这段时间,什么不好说呢?” 小曲笑了:“是的,姐姐,过了这段日子,家明哥哥可以赚钱了,你们可以在一起,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只好点点头。 小令也点点头,她喝了一口茶,说:“我罪孽满了。” 听到她这么说,可以猜得到她在过什么日子。我低下了头,心如刀割。 然后她不说什么,便要走了。 我送她到家门口,我只反复说一句话:“才三个月,要坚强一点。” 她们上楼去了,我一个人伏在驾驶盘上,哭了一会儿。我实在心里难过。想打电话推了婉儿,又怕她着恼,而且想不出道理,于是没精打采的到了婉儿家。 她看到我,笑了:“你这个人呀,真有点毛病,谁欠了你钱不还呢?天夭愁眉苦脸。” 我劈头说:“我看了你那本书了,实在是很好的故事。” 婉儿盘腿坐在沙发里。昨天洒过太阳,今天她的脸便红润得多。她的健康,是迷人的地方,我想抓住她,因为只有她是稳定,只有她是实在可靠的,并且父母都喜欢她。我靠在她家里的沙发上,想:我为什么要划逆水呢?何不顺顺父母的心? 她长睫毛闪闪的看着我。婉儿的眼睛像猫,洞悉分明,我实在怀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 我们两个人对得很近。她缓缓地走过来,坐在地下,脸靠着沙发的扶手。她抹了一点香水,是那种草料的香味,恐怕全身的化妆也只有那么一点香水。我不喜欢第五号与因她美,这两种香水,五点钟站在渡海码头上,可以闻得窒息。我叹一口气,转过头看住她。 她笑了一笑,牙齿白得像假的一样。 她说:“小时候你太高太瘦,现在……你很好看。” “噢。”我有点面红,“你才漂亮呢。” 她的手碰上了我的脸,她的手是炙热的,我迷惑的看住她。她的举止,都有异于一般女孩子。她俯下脸来,吻了我的脸颊,我全身一震,握住了她的手。我呆呆的看着她,她像一个孩子似的笑着。我不敢动,不敢吻她,不敢,然后我嗫嚅的说:“婉儿……” 她笑了,起身掠一掠头发,走到露台去靠着,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一条雪白的粗布裤,背后口袋上一个红色的铁锚,一件小小的红上衣,在腰间打个结。她不怕冷,所有女孩子还加着一件毛衣,她的t恤已经出世了。她有这么细的腰。 ……我真是傻,这么远跑来坐着,这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自己。刚才她这样主动,而我反而像个女孩于一样,她一定很尴尬吧? “婉儿,”我低声叫她。 她听见了,侧侧头,没有转身。 “婉儿,过来一下。”我低声恳求。 她缓缓的朝我走过来,没有生气,仍然微笑着。我该怎么解释呢?说我连小令也没有吻过?说我只有一次跟女孩子胡调的经验?那次圣诞节,有人在果汁里混了伏特加,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就拉住了一个女孩子胡闹,也不致于到很荒谬的地步,不过也就很不好意思,至今不想提起。我该把这些对她说吗?至于婉儿,她的性格根本就是这样,刚才那一幕也就不足为奇。她走过来,我拉住她的手,她站着。她的手真是热,热得有异正常体温。我久久地看着她。 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一直拉长着脸,我为什么跟你出去?” 我笑了。 “好,这才好点。今天晚上,我们出去跳舞。”她说这话的时候,娇得很。 我点点头:“但是我跳得很坏,不骗你。” “没关系。”她说,“现在你想做什么?” “坐在此地看住你,我不想动。”我这次说了实话。 “真的?真的?”她轻快的转了一个身。” 我点点头,是真的,是一点也不假的。看住她是一种享受。 我真的在她家坐了一个下午,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疲倦得失了礼,还做梦,见到小令,像以前那样,她父亲还没有去世,大家亲亲热热的玩。后来醒来,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几年,很没有味道。 我身上盖了一件睡袍,布的,密密的都是小花,一看就知道是婉儿的衣服。她这个人性格突出,连穿衣服都有一定系统,鲜明得很。 我叫:“婉儿,婉儿……”天已经黑下来了。 婉儿还没有出来,张伯母应声而至。 我难为情地跳起来:“伯母……” “不要紧不要紧,怎么脸红得这样?唉,你小时张伯母还替你洗过澡呢!不怕说你,你是我儿子一样的,偏你又多礼,睡一觉有什么关系?” 我无地自容地笑了。 “婉儿说你们要去跳舞,她在换衣服。你们吃不吃饭?” 我说:“不知道,要问婉儿。” 张伯母瞅着我:“告诉你,家明,你不要太迁就她,慢慢你就晓得了!” 婉儿出来说:“妈妈从来不帮我,我们没缘。”她一边手在戴耳环。耳环是一粒小珠子,闪闪生光。 衣服是麻纱的,垂在地下,露着她漂亮的背。我不敢看牢婉儿,她真像一个明星似的,次次换衣服,天天换一个样子,甚至一天变几个样子。她流动得像水。 张伯母说:“看你这样子,不吃饭了?” “我出去请家明。”她说。 我连忙答:“我请婉儿。” 张伯母说:“你们早合好的圈套!骗我也没用,我老太婆只好一个人吃夜饭了。”她笑。 婉儿笑:“妈妈真是,爱清静,把我们轰了走,又怕我们说她没人情味,于是先在我们头上套个罪名,好使我们不说话——这里斗聪明,谁也不够妈妈,她是最滑头的。” 这番话下来,连佣人都笑了。这里不需要春天,婉儿在春就在了,她们这里真是幸福家庭,我好羡慕。我们家尚且比不上她们,小令那支离破碎的家,怎么可以算是家呢。我呆呆的看着婉儿。人都是势利的,我盼望得到幸福,就算比较接近一下幸福,也是好的。从小令那里我知道幸福实在是太无常的一件事。 “家明,我们走吧。”婉儿说。 我站起来:“伯母,我们出去了。” 张伯母拉起我的手:“家明,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规规矩矩的,无论大人多宠你,你也是不失态的,婉儿跟你在一起,是她的福气。你不怕我倚老卖老吧?并不是咱们家婉儿没人要了,但是我把她托给你了,因为张伯伯与我实在喜欢你。”她微笑说。 张伯母这番话说得这样明显,我很尴尬,只好回头去看婉儿,婉儿若无其事,笑吟吟的。我忽然想起芳心默许这句话,怔怔的,越想越有味道,竟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终于出了门,我拿着婉儿的披肩。她笑:“是妈妈的,我借它用一用。”那是一件白色的貂皮小披肩,好看得不得了。 我说:“婉儿,你要知道,你很幸福。” “我知道。”她说。 跳舞的地方是婉儿挑的,是一间中式夜总会,有歌星唱歌,也可以跳舞。婉儿还没有见过歌星,好奇得不得了。那天唱歌的是几个颇有名气的人,婉儿看得津津有味。我为她点了几个菜,叫了一点酒。我以为她要喝香槟,她却要了一点很好的白兰地。她很成熟,很大方,很可爱。 我说了一点事给婉儿听,关于城里面几座新的建筑物。她很凝神,手支着下巴,像要把我说的话完全吸下去。 吃了饭,我与她跳了两只舞,握着她的手,那种感觉很微妙。我没有说话。我们在舞池里慢慢的跳着,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小令——我真的看见了她!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与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起,在吃饭。她没有看见我们,她低着头,有点心不在焉。那个中年男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膊,不住在说话。我看着很气,后来就心酸了,要赚钱实在不容易啊。 她在吃菜,夹得很少。一只手扶着脸,穿一件黑底的绿旗袍,与我中午见过的那件不一样。头发从脸旁垂下来,熨成无数的圈圈,垂得牵牵绊绊,仿佛像一株攀藤植物,很像她的性格。 我默默的看着小令。我从来没有这么远的看过她。 她一定常常来这种地方,陪客人宵夜吃饭,可以多赚一点,但是这样来得多了,谁不认得她是某舞厅的红舞女?将来我与她在一起,我是不介意,但是父母亲呢?难堵悠悠之口啊。我大不了把她带了往外国跑,但是父母亲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真的,怎么可能呢?三个月之后,她却在等那天的来临。 我对婉儿说:“我们走吧,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哪里?”她问。 “随便你喜欢。”我说。 她点点头。 我们结了账走了,我替她穿上披肩。结果我们哪里也没有去,我们只是在尖沙咀慢慢的走了一圈。她很好奇,对每样事情都有兴趣,结果我们在大排档吃了宵夜。 我一直在想,那个中年男人,对小令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要求?抑或对他来说,是合理的要求,算不得什么?然后我觉得自己滑稽,我有什么权知道,我没有资格知道,我是小令的什么人? 很夜我才送婉儿回家,她是玩累了。 她说:“有时候,玩真的要比工作还累。” “你工作过吗?”我问。 “嗯。”她说,“有一次跟同学在中国餐厅做了一个星期,赚了四十镑,干得像灰孙子似的,又不敢告诉妈妈。结果那些钞票都没用,好好的收着留为纪念,我舍不得用了。我那同学连做了两个月,然后到欧洲去玩了半个暑假,正式先苦后甜。我没有用,吃不消了。” 我微笑。 然后她拉着我的外套领子,拉上去滑下来,不说什么,我吻了她的额角,她高兴了,真像一个孩子一样,不过要逗她开心,总还算容易的。她按了门铃,女佣人来应门,我送她进去,说了再见。 以后妈妈常常安排我们在一起。婉儿不反对,不反对大家就觉得好办,我们在一起也很轻松开心。 这样子过了一个多月。 一天傍晚,父亲对我说:“家明,考试之后,你大学毕业了,是不是?” 我笑:“爸爸是知道的,何必问?” 父亲也笑:“是的,问得多余了。既然拿到了学士,不妨到外国去读硕士,你认为怎么样?反正是开头难,以后就好办,让人家叫一声博士,多窝心!” 我说:“只是你们两个人……” 父亲爽气的说:“你的前程要紧,不过是三五年的事,我们还年轻,不怕你不回来,你肯再去念几年书,我也很高兴。” 我想起小令—— “家明,张伯伯、张伯母的意思是想你照顾一下婉儿,婉儿也考了一家大学,你们两人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原来如此,我想。 “婉儿是不错的女孩子,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伴。他们家在那边有房子,你也不必住到别的地方去,一切都十分理想,我们也放心,你说是不是?” 我只好点头。 “那么你赶快与那边的大学联系吧。”父亲说道。 我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人,但是父亲的命令无懈可击而且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实在拒绝不了。 我想了一夜,该如何向小令交代呢?我开不了口。 我答应三个月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如今我跟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怎么对得起她呢?我想起大半年之前,我还口口声声的对她母亲说:“我要娶她。”她母亲是没有答应,但当时我怎么说了那种话,就很稀奇,既幼稚又不负责任。根本是很不可能的。不过我不承认那是谎话,当时我是有诚意的,即使没有兑现,当时我决不是胡扯。 那使我心里不舒服。 事情就是这么决定下来了,不能有改变,我偷偷的躲着,不敢去见小令。我想起霍小玉的故事,只能呆呆的看着我自己的手心。我的手心一直冒汗。叫我怎么说呢?我只好跟自己讲,我没有对不起小令的地方,我们只是朋友,环境,环境不允许我们这种不成熟的爱。 这样子有了借口,我也就强迫自己心安理得起来。父母替我急急办着去英国的手续,买大衣添箱子,进行得很热闹。我身后像跟着个影子,黑墨墨的,摔也摔不掉,那是小令。 考完了试,我还是与婉儿在一起。婉儿是很大胆的一个女孩子,但是她大胆得恰到好处,大人总以为她是天真,我当她是外国人脾气,有时候令我尴尬一会儿,她适可而止,我也就算了。 上一回陪她去买大衣,她穿一件雪白的背心,里面若无其事什么也不穿,如果她一个人走,说实话,我也会向她看几眼,奈何她是我的女伴,人家看了她,少不免也看我。她大方,我却红着脸一整天。 我忍不住,就劝她几句,她悠闲的替我整了整领带,笑着:“我就是喜欢你那小老头脾气。” 她眼睛里有太多的狡黠,一闪一闪的。 每一天我都喜欢她多一点。 她是个叫人着迷的女孩子。 我要用婉儿填满我心里的空档,失去小令后的空档。 那边的大学顺利地接受了我读硕士的申请,婉儿的大衣买好了。(“我不喜欢英国的大衣,每个人都一种式样的。”她说。)她买了七件大衣,一件是奶油色貂皮的。我帮着替她放在箱子里。我的行李很简单,其中包括一张一千镑的汇票。我决定到了以后申请助学金。 婉儿大概是很“为国争光”的。中国女孩子如果个个像她,就天下大乱了,只是外国人不晓得,她年轻貌美气派好,外国人见了就肃然起敬,拼命的说:“中国女孩子真漂亮。” 在飞机上,婉儿打瞌睡,头就枕在我的肩膊上,眼睛闭着。我看着她的脸,五官都有种说不出的美。我吻了她的鼻尖,她笑了,睫毛闪动着,只是没睁开眼睛。 飞机的引擎轰轰然的响着,我想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恐怕是没有法子挽回的了。 下了飞机,还是八月时分,我就觉得冷,连忙披上了大衣,婉儿却如鱼得水似的高兴。她在英国的亲戚都来了,闹了半晌才上了车,其中有几个表兄妹,都是长头发,抽烟、戴戒指手镯的。我不反对他们的打扮,但是他们却好像反对我的打扮,我顿时成了局外人,没人跟我说话。婉儿的英语流利动听,时不时投来一个歉意的笑,算是安慰。然而一大帮中国人,没有必要都说外国话,到底逆耳。 到了她的家,我搬了行李进去。是一幢半独立的洋房,两层楼,楼上四间小房间,楼下是客厅饭厅。在英国算是普通的,在我看来就有点豪华。外国人不注重衣食行,只注重住。 我把行李放好,婉儿马上淋浴去了。 房间很暖,康很舒服,家具是簇新的,如果没有婉儿,我人生地疏的哪里找房子住去?不由得感激起她来。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支小巧的灯,昏人欲睡。婉儿进来,裹着一条大毛巾。 “怎么样?”她笑问。 “很好。”我说,“明天我们出去走走,看风景,总算到此一游。” 她在地上坐下来,看住我:“他们都问我你是谁,我说那是我的好朋友,谁也不准欺侮他。” “谢谢你。”我微笑。 “你喜欢这里?” “言之过早,要住下来再说。这里一共住几个人?” “你,我,两个表姐。”她说。 “什么?”我跳起来,“我是唯一的男人?” “是呀,所以你要保护我们。”婉儿格格的笑着。 “喂!” 婉儿不睬我,笑着转身走了。过了半小时,她换了一件长袍,叫我下楼去吃东西。我下得了楼,看见他们几个人坐在地毯上看电视,手上拿着面包在吃,一边是一杯杯的罐头汤,就那么喝一口,咬一口。我看了一眼,就知道留学生活开始了,只好入乡随俗,叹了口气。 婉儿靠在我身边。我搂着她的肩膊。 看完了电视,其余的人都出去了,我与婉儿收拾了纸杯纸碟子,一扔算数。我们坐在房里商量正经事。 我问:“一个月我应该付多少租?” “没有人付租,房子是买的,电费煤气由大人包着。我们就是买点吃的,多数出去在中国饭店吃,否则也很省,出什么钱呢?” “那不行,”我说,“不能沾这个光。” 她笑:“你真噜苏,那怎么办呢?我要你的钱干什么?” 我也笑了:“那么我存着,不,有人向我要,我也拿得出来,好不好?” 她点点头。 五天后开学了。功课很紧张,学校也比较远,我不想挤车子,就每天步行半小时。婉儿的两个表姐有车子,但我不想麻烦她们,婉儿则乘公共汽车。 她那两个表姐很少回家,到了家换了衣服就走,长得不错,但功课很坏,吊儿郎当的好几年,还读不出个名堂来,不过是借着读书的名堂在外面玩,好听一点。 婉儿说她们有男朋友,出去就住男朋友家。本来她们也带男朋友回来,只是“大人提出警告”之后,只好放弃了。 我见过那两个“大人”,那是婉儿的姨妈姨丈,对我很客气,说张伯母关照过了,千万不要提钱的事。他们很阔气。有钱人容易做人情。 过了一个月,婉儿也买了一部小车子,红色的mg,不算名贵,但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带来那一千镑,照他们那样用,不到三个月就完蛋。 婉儿人聪明,又久住外国,言语没有隔膜,我当她是大半个英国人。我则比较钝,笔记回来要看半天,渐渐连聊天的功夫也没有了,一星期来匀出时间陪她看一场电影,已经不容易,况且也没有那种钱来玩。 但是婉儿是活动惯的,她喜欢跳舞,吃宵夜,说笑看电影,虽然不说什么,我一定看得出她觉得我闷。 我有一次说:“你跟表姐出去吧,整天看电视有什么味道?” 她看着我笑了:“我现在不不想出去,乐得静一静。等我要出去的时候,你留还留不住我呢。” 我有点感动,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嘛。 我应该给小令写的信,迟迟没有写。我在逃避着,但是我想她是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香港有多大呢?我走了两个月,如果小曲打电话去找我,母亲一定会告诉她们我已经走了。 她会怎么想? 反正隔一段时间,她会忘记我。我没有说再见,是我不好。她说她已经储蓄了足够的钱,可以不做舞女了。以后生活一定有改善。 我在比较有代的时候,也想写信给她,起了稿子又起稿子,总是撕掉了。这件事见了面也无法解释的,只求她明白我。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间夜总会,她陪着一个中年男人在吃宵夜。如果我真的娶了她,会怎么样呢?这些说话的人,一定题材更多了。 这一刻她在做什么?我看看钟,晚上九点。香港的时间要早八小时,那就是下午一点,唉,恐怕她还在睡觉呢。 一下子就圣诞了,婉儿的表姐走得人影子也没有,天天有地方玩。我趁着假期,把信债还了还,该复的全复了,又温习功课,整天在家。我不是一个好动的人,这屋子又暖又舒服,干吗要往外面跑,我又没车子。 婉儿在开头的一个星期还好,我们天夭聊着,看电视,然后她就要出去玩。我陪她去跳了一次舞,觉得没意思,就不肯再去。 下午她就鼓着嘴,用眼睛瞄我,不肯跟我说话。 我笑了:“你看你,发脾气了。” “你是书呆子。” “本来就是。”我笑说。 “假期嘛!”她推我一下。 我看着她,心就软下来了。说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婉儿,别的男孩子求还求不到,现在她等我与她出去,我还推三挡四,莫得福嫌轻了。 “好好,今天夜里我们出去好不好?” 她笑了。 忽然她侧侧头:“听!冰淇淋车子来了,快快!我们追出去买来吃。” 她抓了一把角子就走,我拉住了她。 “大衣!钥匙!”我说。 “快啊!不追就来不及了!”她笑着奔下楼去了。 我抢着跟下去,但是门口并没有冰淇淋车子,只有那碎碎的音乐,一下子近一下子远的传了过来。这个时候满天下着一团团的大雪,我打了一个冷颤,呆着。这雪,这雪使我想起了一个人,这音乐声也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婉儿拉起了我的手:“来!我们到隔壁街去!” 我们奔过对街,婉儿看见了那辆车子,才追了三步,就滑倒了,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交,她又哭又骂,一件血红的大衣上又是泥浆又是雪水。我扶她起来,她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我肩膊上。 那辆冷车已远去了。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冰淇淋车子呢?我想,莫不是做梦吧。今天下了几场雪,每逢下雪,我就当做梦,今天尤其如此。那种细碎的音乐,一地的白,一天的纷纷,只有在面前的婉儿是真的。她拉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绝不能放松她。 她仰起头来,我吻了她的唇,一次又一次,就在街角上。我们拥抱着走回去的,晚上并没有出去。我们在一张床上睡了,到半夜才起来弄咖啡吃。 我有点不好意思,婉儿侧头向我笑,她问:“你爱我吗?” 一时我答不上来,我说:“爱的。”在礼貌与道理上是应该这么答。 她穿上了睡袍,看着我,然后很满意的点点头。 她笑了,伏在我的胸前。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笑得有点太多。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放下了书本。圣诞过了三天,店铺开门了,我与她一间间首饰店走。我买不起,我送了她一只很大的k金十字架。我喜欢女孩子戴十字架。婉儿用一条黑丝绒带子串着,挂在脖子上,我觉得十分欣慰。 我们过了一个快乐的圣诞。 在香港的一切,似乎很远,又很近,说不出来的怪异,我无法解释。叫我怎么形容呢?离家一万哩。 我的心都放在婉儿身上。她叫我擦车,我替她擦车,叫我做枪手赶功课,我也照做。我渐渐的没有了自己,但是我乐于跟着婉儿。我要对一个女孩子好,既然跟婉儿在一起,就是婉儿吧。 天渐渐回暖了,婉儿开始穿她的薄衬衫,走到哪里都有眼睛盯着她,贪婪的眼睛。 不过她是我的,我想:她是我的。 五月初我就考完了试。 (大半年就这么过去了,时间真是奇怪的。梨花开了一树又一树,雪白的无数的碎细的,衬着嫩绿的叶子。原来春天最早开的花是梨花,风一吹就一天都是花瓣,然而它落了自然有别的花再开得更盛。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 小令现在一定知道我在外国了,不会回去了。 我黯然的低下了头。 婉儿不明白这些,她净懂洋玩意儿,她的天地在“小王子”里。在香港,她是难能可贵的洒脱人物,与众不同,活泼可爱,大方爽朗。然而来了外国,她不过是一般外国女孩子的模型,性格就稳下去了。她又有点小性子,娇气是家里人捧出来的,不用功是最大的缺点,我无法使她听我任何一句话,她说什么,我都得言听计从。 虽说如此,她还算不十分小心眼。外国女孩子的缺点优点她都有,中国女孩子的缺点她也有,就是没有中国女孩子的优点,十分难说。 接近初夏,她就有点变了。 放了学她迟回来。我焦急的等她,有时候有电话——“我在图书馆,做功课。”“我在同学家。”“我去看电影。” 我没有空。既使是考完了试我也还没有空陪她到处走。我找到了一份优差,在一家教育机构教国语,一星期三次,薪水很不错,但是要我做笔记给学生,因此很忙。 婉儿应该有她的生活,我没有道理令她呆在家里。这个时候,她一个表姐随男朋友去欧洲了,另一个索性搬到爱人家去。一间屋子,就我与婉儿同居,我一直想订婚,以免人家看着不像话,但是婉儿不怎么起劲。 我写了信与父母商量,他们很赞成。当然,当初这个人就是他们选的。 这大半年来,我是尽量改变着自己去适应婉儿。 一个周末,她说:“我要到南部去玩玩,游泳晒太阳。” “是吗?”我说,“我把事情收拾收拾,与你同去。” 她犹疑了一下,“不,不必了,我与女同学一起去。”她说。 “女孩子结伴,要特别当心。”我笑。 “我会的。” “钱够吗?我这里有。”我说。 住在她们这里,钱是省的,欠了债,人情债。 “我有,”她笑,“你不用费心。”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当心你自己。” 忽然之间,她的眼睛红了,低下了头。 我很奇怪:“婉儿,怎么了?” 她摇摇头。 周末,她收拾了一箱子衣服,开着红色的mg走了。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她都没有回来,放学的时候我去她学校门口等,问同学,都说她没上学。我急。论地理,她比我熟,但是她连电话也不打给我一个。 回了家,等了一个黄昏。在屋子里耽不住,出去喝一杯啤酒,多想回家看到灯光,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一个人看书,心不知道在哪里。夜饭没吃,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 终于我听到了车子声。我一怔,那不是她mg的引擎声,但是我轻轻揭开了窗帘向下看去。 我看到一辆银灰色的雪铁龙gs,一个女孩子站在车子前面,正与司机在说话。那是婉儿,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随即我又狐疑,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认识她朋友中有这么一部车子,开车的年轻人也没见过。 婉儿向他道别,他们两个人吻了一下脸颊。 这个习惯当初我也不顺眼,男女当众吻来吻去的表示亲热,然而入乡随俗,不由人不服气,如今也视为稀疏平常,但是今天这种时间,街上又没有人,婉儿公然与别的年青男人亲密,我心里就冒酸泡。 好吧,我想:娶漂亮的女孩子做太太吧,每个人的眼睛都住她身上瞪。太太是人家的好,朋友妻是最可戏的,又不用负责,由别人养着,由别人承担着。尤其是婉儿,什么都随随便便,无所谓的一个人。她用匙开了门,上楼来了。 我只好装睡,等婉儿来解释。 但是她并没有进我的房间,自顾自的整理东西,放水洗澡,我可忍不住了,到她房间去敲门。 她惊异,抬起头来问:“你还没有睡?” 莫失莫忘--五 五 她头发有点乱,脸颊是粉红的,发梢结着一条桃花色丝巾,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洋娃娃似的,我的心软下来。 她圆圆的眼睛弯了弯:“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一直等你。”我说。 等了这么心焦的一天,被她三言两语,就打消掉了。 “我打过电话来,可借你没在家,我想算了,反正已经在路上了,同学的哥哥送我回来的。” “车子很漂亮。”我说,带点打听的意味。 “是的,”婉儿说,“他们家开餐馆。” 我问:“你自己的车子呢?” 婉儿抬起头来,眼睛雪亮,沉下了脸,“你怎么老问我问题?我不喜欢人家查我。” 她的外国脾气拿出来了。 我说:“你想想我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她仰起了头。 我震住了,她真是不给我面子。在那一刻里,我才发觉自己的愚蠢。我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我自视太高了,以致摔得这么重。说真的,我是什么人? “家明,回去睡觉吧。”她说,“我们明天再谈。”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塞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下令逐我出她的房间,我只好回头就走。 到了自己房间,我越想越不是味道。是的,我算什么呢?来到外国,先住在她家里,这算是入赘?一个男人,讲究的还是志气。现在再讲究,也还是笑柄了。我立时三刻的整理起行李来,我故意把箱子弄得碰碰砰砰的,婉儿就在隔壁,自然听得见,但是她偏偏不理不睬。 行李收拾好了,我独自在床沿坐了一下。 觉得不能再稚气了,像个孩子撒娇似的,还等人来挽回,走就走吧,有什么可留恋的?婉儿如果找我,还不容易?这城里能有多少中国人? 婉儿是个女孩子,如果她认为没有吃亏,拿得起,放得下,我有什么关系?也太婆婆妈妈了。我打了电话叫街车。 我拿起行李。书很多,一时不知道搬到哪里去。我想到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我把两箱书抬到楼下,看看时间,已经是清晨了。 清晨在初夏,也还是凉的。我并没有悲伤,我只是疲倦。一切也还都像一个梦。婉儿甚至没有探出头来看我一眼。我是个男人,我必须要在这种情形下离开,如果她要找我,她可以来找我——我希望她会来找我。 车子驶到一个同学的家。 我把书堆在他房里,人在地板上胡乱睡了几个钟头。他不出声,这种时间,带了东西走了出来,还有什么事?猜也可以猜得到。 第二天我出去找到一间小房间,付了租,就住了下来。 那间小房间设备简陋,地板走人会响,老鼠进进出出,比起婉儿家的那层洋房,也不用提了,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吃苦,心里很不是味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恋了。 婉儿并没有来找我。 她倒是没有与那个餐厅老板的儿子在一起,但是有各式各样的男朋友,也不愁寂寞。我很难过。就是这样吗?我与其他那些男人,一点分别也没有?应该有点不一样,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关系不同。 我是静默下来了,连家里的信也不写。 几个朋友劝我;“算了,张婉儿与她两个表姐是出名的女阿飞,你还不明白?婉儿迟出道,也就更加青出于蓝,你没来我们就看着她的,哪里像个读书的女孩子?半夜还在赌馆楼上的小餐馆吃夜宵。” 也不见得这样,婉儿有婉儿的好处,只是我没有本事留得住她的心。她是个喜新厌旧的孩子,得到了的东西就不值什么,把人像玩具似的看待。 她从得到我的那一天开始,就厌倦了我,那是毫无道理的一种厌倦,只是婉儿这种性格的人,是不讲道理的。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有时候是别人吃亏,有时候是她自己吃亏,很难说。 然而我与她就这样完了。 父母辗转听到了这个消息,只劝解我以学业为重。 我就这样,半天吊着。没有婉儿的日子,过得极其慢。第二个学期好像永远不会开始了。 我在等回去。 我开始写信给小令。一封又一封。写好了,放进信封里,写上了地址,贴好邮票,但是寄不出去,也许她已经搬了家,也许她看到我的信就撕掉了。 不会,不会的,她看到我的信只会哭,不会撕掉的,因为这样,我也就更不能寄这些信。我不能卑鄙到这种程度,弃了她去追更好的,等到被人抛弃,又回转去找她。我还是个人吗? 我始终没有寄出那些信,但是我还是写着,一抽屉都是,它们成了我的日记,我喜怒哀乐的记录。 婉儿考试不及格,搬了个地方住,换了一间小大学,读些无关紧要的科目。这都是朋友说的。朋友们说得很多,他们都很为我不值。 我并不是争意气的人,什么叫值不值呢?至于婉儿,她如果嫁了我,不过一辈子做个职员的太太。是,我是博士,然而在大学里,饭堂一坐下,谁不是博士?女孩子没有多少年是好的,她选择了她愿意走的路,也不算错了。 究竟这个年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很难下定义。女人要嫁人,什么时候嫁不得?趁着年轻活动活动,也是应该,错只在我,一开头就想把她占为己有,吓坏了她。 在我心目中,她依然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孩子。 她这种玩法,宗旨也就是为了玩,不为其他,她既不哄人又不骗人,更不眼泪鼻涕,也不讲究什么好处,和谐便在一起,不好就分开,干脆得很。我很想念她。那一段舒舒服服的放肆日子,是不能再来的了。 然而即使是婉儿,也还是要老的,到时又怎么样呢? 婉儿会说:“呀,可是我年轻时候美过。”我不是一个适合她的人。愤怒过后,我觉得我配她不起。 我配不起我两个女朋友,我负了一个,又追不上另一个。 但是我用功,默默的读着书。 硕士班四十个人,我考了第一。 开学生会的时候,我意外的见到了婉儿。 她与一个男孩子在一起。男孩子是外国人,一头金光灿烂的长鬈发,垂在肩间,一张脸秀气惊人,像宝底昔里笔下人物。婉儿黑发,乌亮夺人的童花头,两人坐在一起便是一幅风景画。 啊?我想,她原应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可以享受—天便享受一天,怎么可以跟我这种人动成家立室庸俗的念头?我又不能欣赏她,事事对她皱眉。 她看见了我,向我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白麻布绣花长衣裳。她走过来。 她走过来,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眼睛里都是爱念想念,非常柔和的一种惆怅,我忽然觉得婉儿长大了,而且她始终一贯的爱我。不过对我这种人,也只好用不瞅不睬的方法来解决,对我仁慈点,我便纠缠不清。 我明白她的感情。 她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弃我并不是为了更好的,因为她根本没有追求更好的。她也不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不过顺心而为,碰到了什么是什么,又不爱管束。 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她母亲曾多次暗示过我,我竟不明白。 现在我是知道了。 她轻轻的说:“家明,我不过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点点头。她不是那个回家度假的女孩子,我误解了她。她不是那个说“小王子”的女孩子,我误解了。当她的父母、背景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她也想满足我,满足家庭,究竟没有做到。 我点点头,我说:“我明白。” 她又走回她男朋友的身边去。 我并不了解她。一向我把她解释为一时的水性杨花,终于还是要回头来求我的,但是……她是不会回来了。 我喝了很多酒。 我跟同学说:“考完了还不松一松,怎么办,真想生肺病不成?” 喝得很名正言顺的样子,然而谁都明白我的酒是为了什么才灌下去的。过了一会儿婉儿就来了。我背着她,竟然没有勇气抬起头来。 再醉我也不敢说话。叫我说什么?指着她说:“你!我是放弃了小令来追随你的,如今你却这样!”这成了写言情小说了,我没有这个胆子。 我知道我是再见不到她了,猛然一回头,才看到她衣裳一角。藉着酒意我的眼泪如水一样的流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能是为了寂寞,为了委屈,为了不懂事,为了永恒,所以做了很多蠢事——但什么是永恒的呢? 同学们都来劝:“……太不像话了,这样的女孩子……” “不……你们不明白的。”我说。 我是由同学送回家的。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一顶草帽,都是绢花,棕色的皮肤。她的父母希望借我的力量把她往回头的路上拉,结果她像蝴蝶似的飞走了。 时间对我来说,没有过去,我一脑子的小令,而小令还是穿着花旗袍,坐在那间夜总会里陪中年人吃夜宵。她是一个舞女,而婉儿,婉儿是一帽子绢花,叫我“家明哥哥”的女孩子。 我无法接受人会变这个事实,因为我自己是始终不变的,我也不希望其他的人变。我想我是个悲剧。天下竟有我这样不切实际的人,我总是妄想时间会留住,不要过去,着我。 回了家,我埋头痛哭。然后醉了,倒在床上便睡。我忘了脱衣裳,忘了盖被子,第二天中午才醒的。 醒来之后比平时更加落寞。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早上是无法逃避的一个开始,喝醉也没有用。 我不觉得寂寞,寂寞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想找一个说话的人。我嘴是苦的,心也是苦的。我穿好干净的衣服,一个人走了出去。散散步吧。 天气很好,阳光使我头痛,我稍稍睁开眼睛来,漫无目的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忽然之间我想回去了。回去看每一个人。趁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回去一下呢?要回来还是可以回来的。 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我对面有一对情侣,相拥着吻了又吻,吻了又吻,真正的目中无人,这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是的,真正的世界里不过只容得下两个人,何必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婉儿得到了她的快乐,但是在别人嘴里,她是一个很不堪的女孩子。不堪又有什么关系?她在享受。这些日子来,我无异给人一个循规蹈矩的印象,但是我得到了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正夏天呢,池塘里的鸭子游来游去,那对情侣还是紧紧的妞在一起,麻花似的。 我应该回去了吧。 我起身,回家,取出了证件,去订了机票,办了出入口证。我在银行还存有一点钱。 电报上怎么说呢?飞机票是两星期之后的,写信也还来得及,信上又该说些什么?我就说想念父母吧。这也是个理由。只有在极孤独的时候,我才想念父母,回去看他们,是天经地义,堂而皇之的理由。 但是小令呢?香港是一个人小得惊人的地方,所有有可能相遇的人,都往同一个地方挤,如果万一我见到了他,我该说些什么?我还能够开得了口吗? 我害怕看到她,这种时候,见到她是不适宜的。等我的感情伤痕恢复过来了,才好见她。要不回去了,就索性躲在家中,一步也不出门,躲完了一段日子,再回来读书。不过从长远说我还是要回家的,将来找到了工作,难道还是躲着,躲一辈子。 这年头谁没有几段过去?就是我一个人把过去看得特别重,经年累月的挂着,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我在航空公司付了定洋。 把屋子里的东西又放到同学那里去。申请了宿舍,申请了读博士,申请了奖学金。 在一般人的眼睛里,我做事,真是十分有条理,一丝不乱的。 实际上呢,我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只是胡涂。婉儿是好的,小令也是好的。我两个都错过了,或者我还能找到更好的,但是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相信我终于要回去了,于是连夜做着梦。 小曲总是瘦削的,锁着眉毛,默默的看着我,一声不响。醒来了以后,我想,我终会见得到她的,我要回去了。但是她是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个样子呢?或者她已经胖了很多,满脸笑容也说不定。 两年了。 她会见我吗? 她的性情弱,或者她会见我也说不定,但是我见了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有勇气再见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夜里就做梦了。 我的日子是寂寞的。 父母来信,汇来了飞机票钱,但是我过得很省,不必动用这笔饯,我存进银行去了。他们说很想见我,本来是要叫我回去的,如今我主动回家,自然更好云云,母亲说有很多话要跟我讲。 是的,这两年来我的家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永远避免谈起婉儿,他们大概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可怜的父母亲,见了他们索性把事情说明白了也好。他们大概会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默默的把行李收拾好,放在同学家,告诉他们我要回去了。他们表示诧异,我的确决定得很突然,我不怪他们。有一个同学要开车送我去火车站,我婉拒了。 我临走之前到百货公司去买礼物。我买了一只金十字架给母亲,一只金钥匙圈给父亲。金子在英国很贵,而且手工也不好,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买的。至少金子有保存价值。 然后大清早我就乘火车到飞机场去,带着一个小箱子。 我拿出飞机票,把行李过磅,上飞机坐好,缚妥安全带,要了一杯黑咖啡。 我胸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今天起来得太早了,又不想吃东西,所以才这样。神经倒不紧张,上飞机到下机场还有廿多个小时,到了印度方紧张未迟。 我有点疲倦,我靠在椅背上。我是第一个上飞机的人。 我甚至忘了买一本杂志在飞机上看。 这廿几个钟头怎么过呢?我闭着眼睛想。 一个女孩子上机了,她走到我的身边坐下,看了我一眼,有点高兴。她朝我笑笑,把化妆箱放好。她十分年轻,只有十六七岁。在这里读中学吧?我想。 她一直向我笑。 我礼貌地问她:“要坐近窗口的位置?” 她笑:“不。只是我每次上飞机,都坐在老头子老太太身边,三年来回家七次,总是没有例外,这次意想不到,你很年轻,而且是中国人。” “人生是充满意外的。”我说。 她笑了,牙齿雪白。我茫然的想。这个女孩子,或是其他的女孩子,如果我约会她们,她们总会答应吧?然而我已经见过两个极端好的,她们显得普通而乏味。 廿二个钟头,我倒情愿与老太太老先生坐。 不出我所料,我身边的女孩子一直说话,我听进去一句没有听进去一句。 我回想到两年前,我丢下小令与婉儿在飞机上的情形。有时候我真不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不明白事实的残酷,我总希望回头一看,身边还是婉儿。 如果我知道与婉儿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我会把自己表现得可爱潇洒一点,以后也可以给她留一个好印象,但我怎么知道呢?我以为是一辈子的事了,所以一直紧张噜苏不肯放松她。 我黯然想:这些日子,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我?有时候两个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我也弄不大清楚,到底我想念的是谁。我是幸运的,至少我认识了两个这么上等的女孩子,两种不同的典型。 我吃了飞机上的食物,再要了一杯咖啡,始终没有睡意。旁边那个小女孩却睡得十五打十六,到底年纪轻,没有什么心事。 其实我也没有心事,不过是两个女孩子叫我丢不开。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两年,应该淡了才是,也许她们对我都淡了,不过我没有。 飞机终于到了印度,我居然还不紧张。这些年来受的刺激太厉害了,什么都处之泰然。爸爸妈妈,我相信我还应付得了,这两个半月假期我要好好的享受。 在孟买停了一个小时,我身边的女孩子醒了,叽叽呱呱又说个不停。她毕业了,回家度假,就像两年半前的婉儿,中学毕业了,回家度假,碰见我这样的一个人,在沙滩上讲她小王子的故事。 那个故事可能她已经讲过几百遍了,我不过是其中一个听众。 她就是那样一个女孩子,她的浪漫没有目的,只是她的性格如此,就是为浪漫而浪漫,所以才显得单纯可爱,我始终不恼她。 时间过得这么快。 这么快。 空中小姐开始哗啦哗啦的广播我们要在香港降落了。 我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降落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天气很好,一定很热。 我旁边的女孩子写了字条给我,我一看,是名字电话地址,英国的,香港的,这就很坦白了。我笑笑,放在口袋里。她也笑了。 别看她小,有资格做情场老手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准备下飞机。上飞机是为了下飞机,没有其他原因,这次又安全到达,上上大吉,我想,失了事摔死了也不能找谁算账。 我拿到我的行李,一走出去便看到妈妈,她的眼泪是立时三刻涌出来的。“家明!”她叫我。我叹了一口气,回来得没错,她的确是想念我。 “妈!”我奔过去。 抱住我的却是爸爸。 爸爸的手强壮而有力。 我只是反反复复地叫着:“妈妈,爸爸!” 爸爸说:“很好很好,居然考第一,不容易呢!” 从这个口气,我听出爸爸并不太关心我与婉儿的事,反正只要我功课好,已经足够光宗耀祖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这便是做男孩子便宜的地方:恋爱吹了不用愁,反正有更好的会跟着来。 父亲换了一部新车,极漂亮的雪铁龙,由此可知道他生意很好,儿子功课好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一路上妈妈握紧了我的手,父亲开车,行李堆在前座。 妈妈说:“这些日子来,也不常写信,又不要钱,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幸亏功课这么好,但是人瘦了好多。人家到外国读书,都胖了回来,你怎么瘦了?” 我只是微笑着,父亲问道:“这次有什么打算?” 我说:“已经申请了读博士,没有问题的,暑假完了还是回去,再两年回来,就不走了。” 爸爸说:“很好很好,一鼓作气。” 他的脸上喜气洋洋,我心里一阵酸。做父母的对子女要求这么低,一点点事情就开心成这样。 妈妈说:“这两个半月里你哪里都不要去,好好的在家养着,务求白白胖胖的回去。家明呀,这两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吃到你喜欢吃的菜,我忍不住流眼泪。” 父亲说:“你讲这些干什么呢?没的叫家明难过。”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他问:“外面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到了冬天,我想到了日日夜夜的温习,我想到了那种算便士不敢花钱的谨慎,我想到了薯条炸鱼,我想到了对小令的思念,不得意时的醉酒。父亲车子里的冷气是这么阴凉,母亲殷殷的目光,车外的交通嘈杂热浪,那些都远了。 父亲再问:“外面的日子怎么样?” 我想了一想,说:“很好。” 这答复使父亲非常满意。到了家,我连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推开房门,一切一切还是一样,连从前的笔记簿子都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我笑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婉儿坐过在床沿上,就是这张床,她那像猫一样的眼睛,草帽上的绢花,我默默的想,这一切都永远不再有了。 我推开了窗门,真热,才七月初就这么热,但那无处不在的热却给我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我可以坐在露台上不做任何事情,坐一整天,让这种热压迫着。 母亲拿了冻食进来,我一看,是杏仁豆腐,我就哭了。 妈妈也忍不住,我们就拥着哭了半天,父亲在一旁摇头。 老佣人比谁都高兴,一直筹算晚上该弄什么菜肴。 母亲说:“家明,你休息吧。”她替我关了窗子。 那窗外的景色是全世界没有的,一层层的房子依山筑下去,火艳艳的影树,花开满了一树。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只是明年花更好,与谁一起看?这是一首词,我总是记不得原来的字,但是它把时间解释得这么好。 我听着冷气机的马达声,躺在两年没有躺过的床上,母亲在我床头插了满满的一瓶子的姜花,那种特有的香不住的传过来,我又哭了。 因为实在疲倦的缘故,也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听见爸爸说:“让他多睡一回。” 妈妈说:“多睡了晚上反而睡不着,叫他起来吃饭。” 我洗了一个脸,提高声音说:“我醒了。” 我们吃了一顿饭,那菜之好,也不必详加形容,我添了一碗饭又一碗,吃得人仰马翻,妈妈直笑。 父亲在打电话:“是……回来了。人瘦了。便饭?好好,我问问他,这孩子孤僻得很,不爱这套。是的,一个钱也不花家里的,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奖学金吧……哈哈哈,福气好?哪里哪里?好的,周末,明天决定……” 妈妈说:“都是你爸爸的朋友,家明,好歹要去一次的,你不嫌烦吧?”她小心翼翼地看住我。 我很奇怪,怎么拿了一个衔头回来,连父母都对我客气起来了? 我说:“当然不,妈妈。我喜欢去的,我一定放大了胃口吃,非胖了不走,多多益善!” 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父亲陪我去做西装,买衬衫,在我身上大花特花。我把礼物给他们,其实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刮回来好几倍不止。 三天之后,我整个人就光鲜起来,开着父亲的车子到处走,完全是一派阔少爷的样子。 该见的人见过了。这样子吃吃睡睡的日子,过惯了可不得了,他们又把我捧得高,几乎不想再回去念书。 我想看小令。 找出了小令的旧电话旧地址,我始终打不定主意。 一个晚上,母亲终于轻描淡写的提到了婉儿。 我说:“不要怪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她以后找到了很多男朋友。” 妈妈说:“真看不出,我以为她是一个好女孩子。” 我说:“她的确是—个好的女孩,所以她才坦自的表示不再喜欢我了,放我一条生路,我多余的时间没法打发,只好日读夜,还考了第一。如果她坏一点,把我吊着,留在身边十年八年的,多个跟班,有什么不好?” 母亲不以为然的看了我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说:“张伯母来过几次,哭得不得了,说对你不起,是婉儿没有福气。我们也替她难过。老实说,这年头男孩子还怕找不到老婆?只是婉儿这样子,将来怎么办?父母又跟不了她一辈子,据说转了两间大学,还是读不上去,现在几乎成了嬉皮士了。” 我想婉儿根本不想将来的,她是蝴蝶一样的人,母亲不会明白,何必替她担心?她是这样的自得其乐。 母亲说道:“搬了出来也她,这次回去定要住宿舍,有暖气近学校,再回家就帮你父亲做生意。” 我笑:“妈妈,我念的又不是商科,我不会做生意。” 妈妈眉毛一抬:“谁管呢?博士就是博士。”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吓了一跳,我从来不知道博士有这么大的权力魅力,我只知道在学校食堂坐下,漫山遍野都是博士,好像做人最起码的条件是读一个博士,所以我也只好随俗。 于是我唯唯诺诺。 母亲的话锋一转,说:“婉儿那里算了,不要再去想她,也不值得想,女朋友还怕找不到?不用心急。李先生两个女儿很可爱,伍伯伯的女儿是学音乐的,娴淑得很……” 我没听进去。 我说:“妈妈,”我停一停,“我想见一见小令。” “小令?”母亲愕然地问。 “是呀。你还记得她吗?” 母亲怔怔的看着我的脸,像在我脸上寻找一样东西似的。 她问:“你始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我反问。 “我们都瞒着你,怕你不舒服。”她说,“没想到真的瞒过去了,现在说给你听也不怕了。” “什么事?”我一阵紧张,“小令怎么了?” “她嫁了人。” 我跌坐在沙发里,倒是平静下来:“嫁了人了?” “是。” “几时的事?”我问。 “家明,你真不知道?就在你走之前一个月,她嫁人了,她母亲还送帖子来,示威似的,我与你父亲都决定不告诉你,赶紧把你送了出去。老实说,当时我们心里庆幸得很,但还是怀疑你已经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听话的去念书?原来你真不知道呀?我们倒白担这个心了。” 我呆着。 我走之前一个月结的婚?嗳呀,这是她负了我了,还是我负她?还是两个人都厌倦了?可笑的是我在这两年内,还一直以大情人自居,满以为在家还有一个痴心的女孩子在等我,哭哭啼啼地盼我回去,原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她早在我走前一个月就结婚了。 嫁的是谁?为什么这么突然?日子过得幸福吗?我怔怔的想,怎么事前一点也不说,最后一次见面,她不是还叫我等三个月?我当然没有等她,但是她也没有等我。这么说来,我两年内白白的思念她,白白的以为我辜负她了,白白的内疚了这些日子。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妈妈说:“这种事过去两年多了,还想来干什么?” 是不用再想了,但我觉得这世界是这么滑稽。 一个人难道连伤感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事实原来是这样子的。小令结婚了,她看出我这个人靠不住,所以才去嫁别人的?这倒是明智之举。两年了,原来她早嫁了人,我还以为她在等我呢。这年头谁还是这样的大傻瓜?我怅然的想。人就是这样自私,自己变了心,却巴不得对方还死心塌地的不变。 妈妈见我不响,连忙说:“你快快别想她了,连婉儿也不想,还想她呢。” 我点点头。妈妈再捧出点心给我吃,那点心已经变了味道。我随意的吃了一点,坐在露台上。夕阳好比火一样,在山上沉下去。我呆着。 我回来,要抓牢过去的梦,然而那梦是虚幻的。 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忽然的拿起小令的电话打过去,接通了,却说没有这样的人。她们当然已经搬家了。我想到她妹妹小曲,我又打去找小曲,电话接通了,我一手的汗。 “喂?”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这是小曲吗?我忘记她的声音了,听上去也就跟一般女孩子的声音差不多。 “哪一位?找谁?”她的声音不耐烦了。 “我是……家明。”我哑着喉咙说。 “家明?家明?”她在想。 莫失莫忘--六 六 我也想到了我写的那些信,那些进了信封,有邮票有地址的信,一抽屉都是,但没有寄的信,我的手在抖。“家明哥哥。”我说。 “啊!”她叫起来,“家明哥哥!” “是的。” “你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她问。 “你知道我走了?” “知道!一年多了,我打电话找你,你家人说你到外国读书去了,他们不肯把地址告诉我,我想姐姐这样对你不起,也不敢再问。你回来了?太好了,你肯见我吗?家明哥哥,我今年毕业了呢!” 小令对我不起? 就让她这样想吧,我们是同时决定辜负对方的,人的心就不过如此。 “家明哥哥,你出来好不好?我马上要见你。”小白说。 我笑了:“你还住老地方?一刻钟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好!一定!”她挂上了电话。 我到房里去换衣服,告诉母亲我要出去一下。 “不在家吃晚饭了?”母亲急急的追出来问。 她额角上凝着汗,神情是盼望的,小说电影里的慈母,不过如此。也许是好的,我失去了小令、婉儿,这两个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妇,像她这个样子的好母亲,实在应该有一个好媳妇才是。 我温和的说:“妈妈,我只出去两个钟头,晚饭回来吃。” “啊,好的。”她笑了。 我开了父亲的车出去,交通十分挤,我迟到了十分钟,就在转角,我看到了小曲。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她还没有见到我,正焦急呢。我把车子慢慢的驶过去。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一双凉鞋,头发剪得短短的,左顾右盼,一脸的青春盈溢,有一种说不出的活泼多姿,我轻轻的按了按喇叭。 她转头看到我,马上笑了,扬着手,“家明哥哥!”当马路就嚷了起来。 我连忙把车停好,让她上车。 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才说话。” 她说:“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呀。” “太过奖了,老了这么多,还算一样?”我笑道。 “不不不!一点也没变。”她坚持着。 我看了她一眼。过了两年,她看上去正式是个少女了,以前说话巴辣得很,现在不知道如何。 “好吗?”我问。 “还好,我快毕业了。”她说,“今年。” “很好。”我尽量装得自然,“姐姐好吗?” “她?”小曲想了想,“大概也很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呢?她胖了,比以前稳重了,不大说话,也不大笑,吃得很好,穿得很好,又是正式结婚的。孩子也两个了。我不知道。” 我听着。孩子都两个了。 凡是打击,第一下比较厉害,后来就不大觉得,等到一切打击都在心里生了根,什么都无所谓,逆来顺受,不过胸口发闷,胃口不佳。人总得找个道理活下来,而且要活得快快乐乐,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 我想笑,但是找不出什么适当的道理来笑。 “家明哥哥,真对不起你,一直没写信给你。”小曲说。 (我那些信,一叠叠的信,在抽屉里的信。)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与她走下车。 “我们去吃咖啡吧,在香港,不吃咖啡就没有地方可去了。”我笑说。 小曲说:“家明哥哥,我想把话先说了,先说了爽快,不必放在心里别扭。” 我们在咖啡店找了个位子坐下。 我叫了啤酒,她要了橘子汁。我说:“开始讲吧。” 她有点激动。“你要原谅姐姐,她不是存心瞒你的。那次见你,她矛盾得很,有话说不出口,回家想了几天,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终于是说不能带累你,她才结婚的。” 我默不作声,幸亏他结了婚,不然等我等到如今,不气死也饿死了。 这世界上有谁的话可以相信? 我低头喝酒。 她说:“结果你当然是生气,一气就去了外国念书,姐姐说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不!我心里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在那短短的三个月,碰到了婉儿,变了心,是我变了心! 但是我说不出口。 就让小令存一个这样好的印象吧。等她年纪老大的时候,有一天她会想起:啊,很久之前,有一个男孩子,因为得不到她,一气之下去了外国念书。就让她那么想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想念她?”小曲很同情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些日子来我的确想念她想得厉害,但是又怎样呢?也许我想的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不过是想念过去的片段,我认为是美丽的片段。 “不要难过了,”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姐姐……我认为她是错了,但她有她的想法啊,唉。” 我点点头。 “我想……见她一次。”我问,“可以吗?” “你真想见她?”小曲兴奋的说:“好极了,你没生她的气。好的好的,我马上打电话给她。” 她一刻也坐不住,走去咖啡店的公共电话,拨起号码来。我已经有多日没打过电话了,到此刻还是做梦一样,不晓得是真是假——真的回来了吗?要见的人都可以随时见吗? 我不是鼓不起勇气回来,只是没有勇气见不想见的人。 她向我招手。 我慢慢的走过去。 我听见她说:“是!姐姐,我与他在一起。他?他很好,人好像瘦了点……姐姐,你自己跟他讲!”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电话筒递给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亏她先开了口。“家明?”语气很软,说得很慢,“来我家吃顿便饭好不好?” “好。”我答。 “明天晚上,与小曲一道来。” “好。”我又说。 “你万事原谅我。”她说。 “你很对,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 她静默很久,约莫是哭了,我不晓得,然后她说:“明天一定要来,明天见。” 那声音还是慢的,就像台上做戏的小旦念词儿一样,只不过她是真实的、恳切的,叫我明天一定要去。 我把电话还给小曲,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又叫了一杯啤酒,一口喝尽了。啤酒如果要醉人,那也太容易了。但是醉人的决不是酒,白开水要决心喝醉的话,也会醉了。 小曲搁下电话回来了,一直劝我不要难过。 我只是缓缓的笑着,我答应了母亲回家吃饭,就替她结了帐,走了。 我送了小曲回家,然后赶回家吃饭。居然吃得很多。我默默不作声的吃着。这两年来,我学会了吃,但还是不胖,就是为了考试,也不会这么瘦,我老怀疑肚子里长了虫子,像我这种人,瘦也不会是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 我专心的吃着:冬瓜鸡汤、薰鱼、蛋饺、牛肉芥兰,全中国家常小菜的精华。吃了三碗饭,再吃杏仁豆腐、西瓜。这样子吃法,是要肠胃病的。 然而母亲一直在笑,并不制止我。 她问:“明天要吃什么?” “明天有一个约会,一定要去的,晚上不回来吃饭。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荠菜馄饨。” 妈妈笑了,“唉呀,现在哪里找荠菜去?包子还可以自己做。”她白了我一眼,还是心中欢喜的那种白眼。 爸爸咕哝着笑了:“你去找呀!” 我陪爸爸喝了点白兰地,睡了。 躺在床上,冷气还是不自然的轧轧声响着,我有点迷糊,以后还叫我想谁呢?痛苦不是相思,痛苦是不晓得想什么人才好。硬抓一个人来想,才找了小令,然后她已经快乐地正式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了,叫我想谁? 我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窗帘还是那种翠绿色,满室生阴。我应该做什么才好?找一个女孩的电话打过去?约她出来?出来到哪里去?满街都是阳光,应该有第二个婉儿,戴一顶有花的绢草帽,太阳自草缝漏进去,一小格一小格印在她脸上,雪白的牙齿上,太阳在她褐色的皮肤上跳动。 没有这样的女孩子,我宁可一个人走路。我还没有到人尽可妻的地步,我是一个读书的男人。我抬眼看着天花板,那只纸灯罩就垂在我眼前。啊,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种男人,一种聪明的,惹花沾草,点到算数,碰到了贤妻,娶了就算了。第二种是蠢的,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然后才后悔个够。我是白痴的那种,脑筋不转变,非要另一个婉儿,或者另一个小令不可,但是这两个人,该抓住的时候,又没有抓住。那时候年轻,总以为不算什么,天长地久,总还有好的,总还有好的。 我用手拨了拨灯罩,它晃动起来。这样的夏天,给了高庚,又是一幅好画。 母亲推门进来,说:“唉呀,就等你一个,你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起来?有两位小姐来看你。” “什么小姐?”我转过头去。 “你起来就晓得了。” 我说:“十五分钟。” 妈妈退出去了。我起来洗了一个澡,刮了胡须,套上白t恤,一条粗布裤,梳好了湿头发。我走到客厅去,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女孩,一见到我就掩嘴笑。我也只好笑。其实又有什么好笑呢?以前我也当婉儿是小女孩,但现在晓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有了比较才会知道。 我坐下来,母亲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晓得我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了。母亲替我介绍,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我很礼貌的点了头。 我吃了我的午饭,陪她们说了话。这种自以为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叫我吃不消。纯洁如果等于一张白纸,我还是要一张报纸,上面还有可供阅读的资料。 她们拼命的笑了一会儿,就没话说了。 我跟妈妈说出去走走,她不勉强我,也没叫我送人。她是一个了解儿子的母亲,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得出“是,没有第二个婉儿了”的神色。 我下了楼,开车到市区,走了一间店又一间店,我不晓得买点什么礼物给她好。结果我买了两盒玩具,给她的孩子,又买了糖,才去接小曲。 小曲的家人对我很好,就差没加入一份子来劝我。 我接了小曲,问她时间到了没有。 她说:“我们早点去也好。” 小曲教我走哪一条路。他们住在山上,弯弯曲曲的到了,还得步行一大段石级。干吗住得那么高?我捧着我的礼物,有种梁山伯的感觉。九妹已经嫁了人了。到底梁山伯是难得的,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 小曲说:“到了。” 我们站在一层很好的房子前面。簇新的,两层楼复式洋房。如果为了生活,小令是嫁对了。为生活是应该的。男人读文凭是为了生活,女人凭点运气,嫁个好丈夫也是为生活,那有什么错呢? 小曲说:“今日你好看极了,家明哥哥,我喜欢你的短头发,你打了补钉的牛仔裤,是的,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饭,不然你见了他,一定好笑,他是个老头子,皮肤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铃。 穿雪自上衣,黑色裤子的女佣人来开门。 小曲带我进去。 屋子里的装修,像国语片的布置一样,惨不忍睹,照规矩是米色的地毯,黄色的沙发,黄色窗帘,来不及的糊墙纸,挂着水晶灯,该有的全有了,除了气派。 我坐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人来倒了茶。 小曲扬声道:“姐姐,我们来了!” 我看着房门口,等小令出现,她却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丝旗袍,拖着绣花拖鞋,仍然是那种没有时间性的美;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人胖了,也更白了,脸上的轮廓填得满满的,腰身也比以前丰圆,脸上带一种暧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认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声音是软软的,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 我不认得她了。 小曲我还认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来,问我:“你好吗?” 我看着她的丝旗袍。天啊,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着,看着她。 小令说:“你要原谅我。”她低着头。 你做得很对。我说:“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还是朋友,不然我不会来看你。” 她笑了,有点无可奈何,有点难为情。 我问:“你好吗?” 她点点头。 “大宝!小宝!”她叫,“出来见客人。” 大宝小宝?我惘然的想,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随着奶妈出来,是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刚会走,很活泼,但看不出怎么特别清秀。 一切都这么正常、平凡,使我觉得我的确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给他们。奶妈很快把他们带走了,客厅里又静了下来。小曲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她显然有点不大开心。小令穿着她的丝旗袍,端端正正,脸上的笑容凝着,不笑也有个笑,是画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静静地握着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我觉得口渴,拿过了条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问道:“英国……英国好吗?” 我点点头,说:“很好。春天尤其好。树叶长得飞快,雨落下来,先听见树叶上的雨声,然后才感觉到雨丝,满眼的丝,”我变得喃喃自语似的,“满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美,日子是很难过的。” “功课,难吗?” “不难。”我说,“我不觉得难。” “外国女孩子好看吗?”小令问。 “好看的也有,少一点,多数很粗壮,普普通通。”我说。 “有女朋友吗?”她随口的问,问得这样不经意,就像一个长辈问晚辈一样。 我停了一停,说:“开头有一个人,后来没有了。” “啊。”她点点头。 小曲不耐烦了,她说:“姐姐,说些别的,不要一直问。”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 她变得这样钝、这样钝,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好,世界与她没有关系,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饭,我就留下来了。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吧。谁说故事,定有个结尾呢? 吃完饭,我略坐一会儿,礼貌地告辞了。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 她抱歉地说:“姐姐现在就是这样,做人胡里胡涂的。” “这样才好。”我淡淡的说。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说。 “不,我怎么能怪她呢。”我说。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总是细腻动人的,事实不过如此,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见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个梦,醒了忙还来不及,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 走下山去的那条路仍然是滚烫的,太阳落得很快,夜色没有合下来,路灯霓虹灯倒早已亮起来了。我站在山腰,看着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这一次去,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父母要见我,否则我是真不要回来了。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后,整个人瘫痪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坐下。 我们闲闲的聊着,她的中心思想很简单,坚持“大丈夫何患无妻”。 最后她说:“你猜谁打电话来了?” 我摇摇头。 “张伯母。” “谁?” “婉儿的母亲。”她说下去,“张伯母先是问你好,然后她告诉我,她把婉儿拘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国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再也不让她胡来了。这么说来,婉儿只比你迟了一些回来。张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无论怎样,婉儿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对你不起的,我们可作不了主。” 我点点头,“是完了。”我说。 母亲放下心来,“当初他们照顾你……这是要报答的,我们得另想办法。”她说。 “婉儿——她好吗?” “没有什么事吧?我没问。” 我也不再问下去。一切是索然无味的。只不过短短的两三年。当初是如何的情景,现在又是如何的情景。我不想见婉儿。世界上只有见不到得不着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当夜我睡了,因为无牵无挂的缘故,睡得特别好。 睡前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是空白的一片。本来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但脑子里空白,无人可想,更加痛苦。我终于想到回去该做什么实验。还是寄情在学业上吧,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离开家里。 我很静默,比刚刚回来的时候静了不知多少,那种“半学成归国”的虚荣褪得极快,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而且家里的好食物吃得多了,也不过如此。 我受了这样大的几个打击,实在已经不在乎发生些什么了,名正言顺的做好懒人来。 妈妈见我天天孵在房间里,便担心。 妈说:“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整天一条牛仔裤,一件破汗衫,当心闷出病来,度假度假总要好好度,这样子怎么行?等回去了,又说父母招呼不周。” 我苦笑。 躲在家里,我心静。 然后婉儿来了。 她母亲带她来的。 婉儿一定很爱她父母,否则以她这样的性格,她怎么会听话跟着到处走?我有点感动。她们在客厅里坐,我在房里看书,我不知道谁来了,也不想放下书,然后母亲犹疑的脸在房门出现。 她说:“张伯母与婉儿在外边,你出不出来见客?” “谁在外边?”我放下书本。 “婉儿。如果你出去了,倒也好,可惜你又在家。” “婉儿?”我站起来,“我去看看她。” “你——”妈妈急了。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但是她来看我,我不见得不让她看。” 妈妈点点头。 我推开房门,我等着看一顶草织帽子,但是我只看到婉儿坐在沙发上。短头发,一套白衣白裙,没有帽子,没有花。我失望了。她见到了我,只略略抬一抬眼,然后笑了,她很大方,向我点点头。“家明。”她说,好像我们的关系只止于此,好像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她这样大方,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曾在一间屋子里同住过。 我面上渐渐热了起来,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婉儿胖了,也疲倦了。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几乎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明亮,我实在觉得有点惊讶。女孩子变海这样快,匆匆几年,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觉。她不出声,静静的坐在沙发里,不熟悉的人大概不会看得出分别,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细的,现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她不一样了。 她心不在焉的坐着,垂着眼,我呆呆的看着她。 我可以明白当年我不顾一切陪她离开这里的原因,因为她长得实在好。即使是胖了憔悴了,她的轮廓还是在的。 我忍不住低声说:“你还记得‘小王子’吗?” 她点点头,“我是那朵花,是不是?” 我笑了,有很多惆怅,但不说什么。 她说:“你长大了,家明。当时如果你是这样子……还说当时干什么?难道我老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很明白。”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普通一点倒好了。”我笑。 “你很明白。”她抬抬眼,“不错,我值得骄傲。他们说你没有讲过我一句坏话,并且不让别人说我坏话,我很高兴,到底像你这样的人是难得的。你以后并没有其他的女朋友。我不是那种女人,不要你又不给你找别人,可以到处炫耀。我倒希望你有女朋友。我对不起你。” 两个女孩子都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但是在恋爱这方面,谁占了上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胜利的人不一定快乐到哪里去。 “如果你觉得我了解你,不要说对不起。”我说。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她整个人是懒懒的。 张伯母说:“家明是长得益发出众了。” 我也没有特别的高兴。众人都褪了色,我独独出众,有什么用?褪色也是一种特权;成熟,历尽世故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退步。我呢? 婉儿与我站在露台上。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家明,你还会来看我吗?”我觉得很惊奇,随即又悲哀起来,这问题不是她问的。 她是张婉儿,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她随时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拣,在乎我吗? 波希米亚人老了,也就是这样,一个朋友说。 但她没有老。 她应该知道这里是家,不比外国。在家里,她在外头的声名传开了,就不受欢迎。我不能够去看她。即使在英国,我也不会再去看她。一切都完了。但她却要求我去看她,这是她今天来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我低着头。 聪明的她,也应该知道答案。 我们一阵沉默,她仍然站在露台上,站在我身边。 她说:“天气真热,我以后的时间,非留在这里不可了。这么热。” 我缓缓的问:“你计划结婚?” “不。”她说,“我不想结婚,我从来没有想过。” 但她还是站在我身边,没有离去。她变了。 她开始留恋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是不是因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我替她惋惜。她那种不在乎、不羁、任性,如果隐没了,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你呢?”她问。 “我也不打算结婚。”我说。 “为什么?”她诧异的问。 “心爱的人难找。”我简单的说。 她失笑:“当时我们不是就要结婚了?” “是的,就差那么—点点。”我承认。 我的笑始终凝在嘴角,变得茫然的,没有焦点。她的确是胖了,精神也不大好。 没坐了一会儿,她母亲就把她带走了。 我仍然坐在露台上,没有说什么。 母亲到露台来坐了一会儿。 太阳虽然下山了,但热浪依然。 她说:“婉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年前一个活泼明媚的小姑娘,怎么今儿这样老气了?由此可知女孩子还是规矩一点的好。” 我不响。叫我说什么呢,的确如此。 这就是我两个女朋友,一个丢弃我的,一个被我丢弃的。 我的恋爱故事,不过如此。 暑假其余的日子,就这样无梦无歌的过去了。 直到上飞机之前,我再没有见过婉儿与小令。 妈妈对我说:“好好物色一个对象,带回家来。” 爸爸说:“他自有分数,你催他做什么?” 我笑了。 上了飞机,我照例缚好安全带,才把头往座位里靠过去,忽然眼睛一亮,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向我走过来,拿着座位号码,凑巧便坐在我身边。她没有看我,自顾自拿出了一本杂志,翻了起来,但是她心也不在杂志上,没看了多久,杂志上一点一点的湿了,我才发觉她在哭,她在哭。 我把手帕递过去,她头也不抬,接过了,放在杂志上。 飞机起飞了。 我注视她的脸。她年轻,皮肤很好,眼睛下面有一颗眼泪型的痣,睫毛浓而且长,嘴唇极薄,鼻端有点尖,头发剪得相当时髦。换句话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她到哪里去?她的终站在什么地方? 她用手绢擦了擦脸,还给我。 我向她笑笑,不说什么。 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啊,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 她也没有说话,数小时后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替她盖了一张毯子。 她的护照落在地上,我拾了起来,略一犹疑,打开来看了一看:陈玫瑰,十九岁,女,身高五尺六寸。黑发棕眼。职业学生。护照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各个国家的入境出境印戳。最后的目的地:英国。 我合上小册子,放在她身边。 她的侧面是略为削薄的,眼睛下那颗痣,像一粒永远的眼泪。 就是她吧,我想。我总得有个女朋友,就是她吧。她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她吧。不管她在什么地方下机,我看只是廿小时的时间。 我不会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要问我过去的事。 人总是寂寞的,我总要找女朋友的,一切从头开始。 下了飞机,又该是秋夭了。满地的黄叶,早暗的天日,穿毛衣的季节,潇潇的夜雨。总得有个人陪,就是她吧。我喜欢她眼下那颗痣。 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我尽量想笑,但是笑不出来。没有什么可以笑的。 (此版本为花城出版社1990年出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心之全蚀--一 一 我走进疗养院,路上不少看护迎上来,向我甜蜜蜜的笑,以及打招呼:“宋医生,早。” 笑得不怀好意,带些调戏意味,有些高级的女职员,索性说:“好吗?漂亮的宋。” 仿佛我姓宋,字漂亮,名俊。 在以前,男女没有这么明朗化平等之前,只有男人调戏长得好的女性,称她们为“蜜糖”。“甜心”。“爱人”。 六月债还得快,此刻没有什么能阻挡男性不受这种轻微的侮辱。只要长得平头整脸,她们例不放过。 我进入电梯,郑医生刚刚进来。 她向我睞睞眼:“宋星路,好吗?” “好,好,大家好。”我无奈地答。 “下巴怎么了?是谁的长指甲抓破的?啧啧啧。” “剃胡子不小心割的,不行吗?”我没好气。 “行,当然行,那剃胡刀是搽鲜红蔻丹的,是不是?”她伸出手来摸我下巴。 我往后一缩,电梯中地方浅窄,差点没避过去,我苦笑道:“郑医生,请你自重。” 郑医生风趣的说:“宋星路,你知我已经看中了你的身体,你是逃不过的。” 电梯门在这个时候打开来,我连忙踏出去,一边高声说:“下次,下一次。” 她哈哈大笑,我朝四○三号房走过去。 半年来我与疗养院上下女职员混得烂熟。 似郑医生,德高望重,四十多岁,却还风韵犹存,有一个女儿,在美国读书,正经的时候,她曾同我叹口气说:“星路,我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但心情好的时候,她又会拿我开玩笑,像刚才那样。 我推开四○三号房,略觉有安全感,脱下外套,往椅上一搭,高声说:“我来了。” 照例没有回音。完全在意料之中。 病人坐在露台晒太阳,背着我。 我走近她,轻轻把椅子转过来。 “好吗,董言声?”我蹲下问她。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低垂,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更显得晶莹通透。 “没有进步?仍然不想说话?”我柔声问。 她什么都听不见。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叹口气。 “你又要令父母失望了,”我说,“每次见到我,他们都要问我:‘言声有没有进步?’没有,你仍然没有进步,你仍然痴呆。可怜的言声,这样下来,难保我不向令堂引咎辞职。”我搓着双手。 她仍然无言,一点表情都没有,标致的面孔如一尊大理石像。 “美丽的董言声,我多希望我有办法令你恢复健康,说说笑笑,一切同从前一样。” 她眼睛看着前方。 我无奈,取过一张绒线披肩,轻轻搭在她身上。 看护刘姑娘进来,“啊,宋医生,你已经来了……” “她没有进步?” 刘姑娘摇摇头,“还不是一样,吃饭如厕可以应付,其余时间像灵魂出窍似的,可怜。” “她长得那么美。”我看着呆坐在露台上的董口尸。 “可不是。”刘姑娘叹息,“这种病是无名肿毒,一拖三十年的例子多得很,幸亏家里有的是钱,永远可以休养下去。” 我查阅她的健康记录表,拿在手中,颇为踌躇。 每天来一次,美其名曰特别治疗,六七个月下来,丝毫进展都没有。 “刘姑娘,”我搔搔头皮,“你说我应该怎样做?” 刘姑娘讪笑,“初出道,面皮薄,是不是?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医生不是神仙,每个症一针下去就痊愈,那还得了。” 可是收病人的诊金,而不能治疗病人……我仍觉得那个。 刘姑娘经验丰富,当护士已近三十年、她说没有起色,最近便不可能有起色。 我高声说:“董言声,外面风大,进来好不好?” 刘姑娘说:“她一整个上午坐在那里。” “来,我们去抬她进来。” 我们合力,一二三把她连人带椅搬进来。 刘姑娘收拾完床铺,同我说:“宋医生,今天晚上,你有没有空?” 我大吃一惊,“什么,连你都要我的身体?” 刘姑娘的老脸涨红,“我啐!”她说,“你见鬼。” “那又是为了什么?”我奇问。 “我是为我表妹。” “你表妹?你表妹怕也有四十五岁了。” “去去去,”她笑着要打我,“你这坏小子,自侍长得好,一张嘴就不饶人。” “嘘!”我把食指放嘴角。 董言声听若不闻,仍然看着窗外的风景。 刘姑娘降低声音问:“到底有没有空?” “当然没有空,今天是我生日,早有人约好我吃饭。” 她给我老大的白眼,推开病房门出去。 我对董言声说:“看到我的烦恼没有?每个人都想把我推荐给女人,仿佛我是一只新出的肉肠:味道不错,值得一试。” 她仍然不笑不动。 “言声,你没有烦恼吧?”我坐在她对面,“你像天使,天使都是没有烦恼的。” 她当然不出声。 “言声,对我笑一笑。你是否有洁白的贝齿?你是否有酒涡,唔?”我恳求。 一切依旧,没有反应。 “可怜的言声。”我说。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董言声的父母。 他们并没有立刻推开门进来,悄悄站在门外商量了一下。 “言儿一点进展也没有。”董太太懊恼地说。 董先生叹息:“没想到她会受这么大的刺激。” “要不要换医生?” “已经是第三个,再换也不管用,我看来医生挺老实尽责,经验虽然不足,医德倒是好的,不然院长不会推荐他,不必换来换去。” “但是他长得那么漂亮……”董太太说,“他行吗?” 我在房内听得啼笑皆非。 一向女人长得太好,会被人怀疑她们的工作能力,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玩笑转到我身上,便不觉得好笑。 只听得董先生说:“真纳罕,怎么会有那么漂亮的男孩子。” 我低声跟董言声说:“看,你再不好起来,我的饭碗就成问题了。” 我替她量血压,检查瞳孔,继续开出维他命丸。 董氏夫妇并没有说什么。 董太太打开她的鳄鱼皮手袋,取出一方抽纱手帕,在眼角印一印,问我:“没有好转?” 我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下个星期,我想带她出去走走。” 董太太呜呜哭起来,“我儿,你怎么一直痴呆,连爸妈都不认得了?” 我很心酸,双手插在袋里。 董先生说:“她妈,也许你对宋医生说一说,言儿得病的因由,会得对宋医生有帮助。” 董太太欲语还休。 不用说我也早已明白了几分。 像董言声这样的女孩子,难道会考试不及格陷入痴迷状态不成。 自然是为一段得不到的爱。 一边厢她父母上演七情六欲,另一边董言声元知无觉。真好,什么感觉都没有。想得玄一点,何尝不是种福气。 董太太拉我到露台,向我透露女儿的往事。 她说:“一次恋爱,足以致命哪。” 我点点头,我虽没有试过,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你们不喜欢那男孩子?” “才不,女儿喜欢,我们也只得爱屋及乌,是那个男孩昧了良心,硬是不肯同言儿结婚。言儿收到他结婚请帖那日,便变得不言不笑,痴痴钝钝。” 她又抹眼泪。 “在家有谁能二十四小时侍候她,只得住疗养院,大半年一晃眼过去,你说怎么办?” 我很不懂得安慰女人,只得默默无言。 幸亏这时候刘姑娘进来了,她一听得董太太这番话,立刻维护我。 “董太太,俗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令媛健康没问题已是大吉,脑子有点糊涂,那可急不来,需要静心疗养,你快别哭哭啼啼。” 董太太心一惊,连忙住哭。 我说:“最近她情绪比较以前稳定,我想或者可以带她出去接触生活。” “是是,”董先生拉起妻子的手,“我们让宋医生做主吧。” 刘姑娘一阵风似把他们撮走。 言声仍然照原来的姿势坐着。 我对她说:“你已经瘦得不能再瘦了,何必呢,他又不爱你。” 刘姑娘笑答:“她要是会得回答,早就开口。” “我们再去做脑电波索描。” “唉,心病还需心药医。”刘姑娘看着她说。 “听见没有?”我轻声说,“你的心病,为什么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遮盖?” 言声的双目没有焦点。 “你的心,一点光芒都发不出来,这像什么?这好比心之全蚀。” 刘姑娘问:“什么?” “心之全蚀。” 刘姑娘横我一眼,没听懂。 我替董言声做好日常诊治,便离开疗养院。 一大班女孩子拥出来要搭顺风车。 我耐心的解释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今天骑脚踏车来,怎么载人?” 她们在我身后又笑又骂,我却悠悠然而去。 但是我心境并不好过。 即使今日是我生日,即使有三位出色的女子约好与我庆祝,我仍然牵挂我的病人。 到了朱雯的家门口,我停好自行车,上楼去。 我们约好四点半,此刻已经五点钟。 大厦停车处照例有三两穿校服的女孩子在留恋地张望,是等朱雯下来,好向她拿照片,或是签名。 朱雯这几年很红,每本杂志都用过她做封面,电影海报,荧光幕的节目,无不是伟大的朱雯。 短短十年问成名,真不容易。 管理人员认得我,我顺利地上楼。 一按铃,朱雯便冲出来欢迎我。 “生辰快乐!” “你也一样。”我轻吻她的面颊,香气扑鼻而来,“大家都是二十六岁,朱雯,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见你的鬼,”朱雯说,“谁二十七岁,你才二十六岁,”她一边向我陕眼,“我才二十三岁。” “你不二十七?”我故意做出一副牛皮灯笼的样子来,“那么咱们念小学一年级时你岂只有三岁?神童哪!” 她捧出一只小小精致的蛋糕来,“难得有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 “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友倒不止一个。”我提醒她。 “她们可不是我的老友。”朱雯说。 “廿年的交情,还不舆老友?”我问。 “虽老不友。” “小时候也一起捉过迷臧,跳过橡筋,借过对方的功课来抄,如何不友?” 朱雯说:“后来就不友了,她们看不起我没念大学,又妒忌我登一次台比她们一年收入还劲。” “依我看,你们三人各有千秋,最好能够恢复邦交,省得我年年一月十五三处跑。大家在一起过生日多好。” “等五十岁时再说吧。”朱雯丝毫不动容。 我叹口气,“只怕你们不肯在同一年五十岁。” 她轻轻切开蛋糕,斟出香槟。 我朝她碰碰杯子,“朱雯,祝你今年比去年更成功,更漂亮。”我由衷地说。 “谢谢你。” 心之全蚀--二 二 “同时,今年别再告诉记者,你的医生未婚夫是我。” 她白我一眼。 在过去三年内,朱雯在工作上一碰到些微不愉快,便立刻嚷要嫁宋星路医生,天知道我并没有为此得到艳羡的目光,我得到的是导师与同学的白眼。 “也许有一日我们会得结婚。”朱雯说。 “美丽的朱雯,我不爱你,你不爱我,咱们怎么结婚呢?” “我们情若兄妹。” “我比你小,你在凌展出生,我在下午七时,应当说情若姐弟。这是事实。” “你信不信我把这只蛋糕蒙到你面孔上来。” “别说笑话,最近事业如何?” 她不答,在客厅中踱步。新一代的影后不比她们的前辈,以前女明星的香闺要豪华如文艺片布景,白色的家具非得镶一条金边不可,现在朱雯的家装修讲究别致,落落大方,品味上佳。 她在家的穿戴也极之普通,凯丝咪毛衣,牛仔裤,惟一不同之处是一只钻表,据说是卡地亚古董,去年在巴黎出外景时觅得,视之若瑰宝,天天戴着。 当然我这位小中学的女同学是美丽的,不过自小看惯她为输了场赛跑而痛哭流泪的样子,心内很难产生友情以外的激素。 而朱雯,虽然口口声声说随时会下嫁,毕竟无此可能,我的宿舍地方浅窄,设备如医院三等病房,只怕她不习惯。 但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仍然情比姐弟,或是兄妹。 朱雯正向我诉说:“……我告足三个月假,来等这部片开拍,结果一声通知也没有,换了角儿,对方连‘对不起’也省下,你说这一行难不难做?我还是影后哪!”声音越来越高,一双浓眉越来越斜竖。 我在报纸上看过这段事,因此诧异的说:“但是记者们盛赞你把这件事处理得极之漂亮,一句怨言都没有,还说下次有机会再合作等等。” “不然怎么办,你知否潇洒背后是多少眼泪?你知否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很歉意,作为一个朋友,我并没有给她什么帮助。 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劝慰她,“朱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得到的,必然是别人所失去的,或者相反,不必耿耿于怀,你的机会多的是。” 她坐下来,“我倒不是为失去一次片约而悲哀,我难过此刻女人连诉苦的机会都没有,死都要死得漂亮与不计较。” 我说:“这是你高贵的选择,你已经得到报酬,记者称赞你倒是小事,你并没有因此树敌才是至高的见识与智慧,当然要比开招待会诉苦超脱一千借,不应埋怨。” 她一口气喝尽香槟,“是,我在十年的光阴内,早已把自己训练成老江湖。” “恭喜恭喜。”我微笑说,“真不容易。” “星路,大澄与定华她们,所付出的代价没有我这么大吧?”朱雯用她碧清的大眼看牢我,迫我说老实话。 “她们付出的代价,未必低于你,所得到的,绝对少于你,满意了吧?” 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要到太澄那里去。” “不准。”朱雯故意捣蛋。 “人家也是今天生日。”我披上外套。 “那我岂不是没人陪。” “你那英俊小生靳志良立刻要来报到,不要拒八千里。” “谁要他陪,我说过不与同行泡在一起。” “这句话好不老土,”我说,“怎么会出自你口,以前贵同行多数没个打算,做一日算一日,的确不是理想的终身对象,此刻靳志良不但一表人才,私生活严谨,更有生意头脑,投资的几问工厂生意蓬勃,他不论才与财,都胜我百倍。” “你与他拜把子结成兄弟吧。”朱雯到底对我不客气,“走走走。” 我乐于遵她的逐客令,告辞下楼。 在楼下碰见英俊的靳志良。 他风度翩翩地叫住我:“宋医生。” 我停下来,只见他手中持着朱雯最喜欢的长茎玫瑰,我拍拍他肩膀。 “脾气不佳,小心侍候。” 他苦笑起来。 老靳追朱雯,不止三四年了。 我祝他有情者事竞成。 坐上自行车,我飞踩着到九龙塘那一列老房子去找王太澄。 二十年前我们进入国际小学读一年级,第一日老师便宣布:“在这一班里,有四位同学生日在同一天,他们是宋星路。朱雯。王太澄与奚定华。” 小小的朱雯一直艳压群芳。女同学们都留或长或短平凡的妹妹头,她却梳猪肠卷,长及腰,引来多少妒羡眼光。她们三个一直不和。 性格上也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真不知怎么会混在同一天过生日。 到太澄的家我出了一身汗,这是最佳运动。 女佣人欢迎我,“宋医生,小姐等了好久。” 这是她家的老佣人,现在拥有老佣人的千金小姐也不多,大澄是少许特权者之一。 太澄迎出来,“还早,客人尚未到,进来画室看看我新作品。” 太澄的画功之差,差过任何黑猩猩一时兴至之涂鸦。 十年来开过无数画展,被画评人捧到天上去。本世纪除出毕氏就是王太澄女士是旷世奇才,肉麻得读后起鸡皮疙瘩,但聪明的王太澄小姐信之不疑。 千穿万穿,马屁勿穿。 她的画且有人高价买去,挂写字楼里,因为她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大贾王某人,办公室或会议室中挂着王小姐的画,王小姐的爹多多少少有点感动,谈起生意,方便一些。 一次,王殷商同我低声偷偷说:“太澄的画,到底讲啥物事?” 我只得苦笑说,“画是勿会得讲闲话格。” “若果会得讲闲话,依猜伊拉要讲啥物事?” 我猜它们会得叫救命。 王殷商又问我:“这种画,到底有啥标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看得顺眼。愉快。舒服就是好,怎么没标准。 太澄的画,一眼看去,观者先是吓一大跳,跟着想哭。难为她的偶像还是伟大的毕加索。 此时她娇嗔的斜睨我一眼,“上次见面至今,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见一次的朋友,也算非常接近。” “在这期间,我画了两幅写生。” “画什么?苹果?” “苹果已被画过一千次。” “一千次只要是塞尚,仍使观者着迷。” “有几个成名的画家?”太澄笑说,“当然,他们是前辈,前辈的作品我是佩服的。” 我几乎要把凸出的眼珠推回眼眶中。 总要老老实实地告诉王太澄:看,王小姐,你没有穿衣服,那些赞美,都是皇帝的新衣。 谁有这样的勇气,照说我应该这么对她说:太澄,你没有天分,你嫁人算了。 我认识她二十年,与她又没有利害冲突,感情又好,但偏偏不忍心伤害她。 我这个虚伪的人。 可喜的是,四周围的人同我一般的假冒伪善,全部入籍法利赛国,太澄的画秘一直没被拆穿。 “看,这张如何?” 我一瞥,心中一阵寒意。 颜色如一团酱般。 “有人说像赵无极。”太澄咬一咬画笔,“恐怕是误会了,我用色较艳。”她还不满意呢。 “另外一幅呢?”我顾左右而言他。 “在这里,是我最大的作品,两米乘三米半。” 也只有王殷商的千金负担得起这么大的画室。 她抬头说:“这个天窗不够大,阳光不充分。” “够好了,”我由衷的颂赞起来,“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宽敞优雅的画室,谁说画家一定穷?” “也许应该住在巴黎,但巴黎没有佣人照顾我。” 她指着那张墙般大的画问:“星路,我是不是大多产?” 我避重就轻,“你知道吗,格特鲁德斯但说的:‘如果你面对着一件艺术品,你的掌心会开始湿润,你的心会跳得快些,以及你的呼吸开始会变得更深长。’” “是吗,你有这种感觉?”太澄大喜。 “太澄,你本身本是一件艺术品。”我说。 她穿着黑丝绒豪华套装,黑色底皮高跟鞋,在家中也化妆得明艳照人,比朱雯更像一个女明星。 现在你不容易从一个女人的打扮猜测她的身分,不比从前,黑是黑,白是白,荡妇穿旗袍老是不扣领扣,女学生永远穿着小白袜。 大澄的女佣捧进香槟酒。 “星路,生辰快乐。”她在我面孔上香一记。 “你也一样,太澄,祝你的画,呃,进步。” “我猜你不能留下来吃饭?”她语气变得讽刺。 “我还要去奚定华那里。” “陪,她。吃。饭?”醋意冲天。 “不。”我说,“我三个都不陪。” “不骗人?” “我从不骗你。”但我也没对她说老实话。那些画,那些可怕的画。 “那个叫你心事重重的病人没有好转?”她忽然问。 “大澄,我真高兴你记得她,我真为她担足心事。” “慢慢来,我爹的一条膀子风湿,看大夫足有二十六年,一点进步都没有,还不是照旧看下去。” 这是什么样的鼓励,我苦笑。 “咱们的大明星好吧?”太澄又问。 “朱雯?” “还有谁。”工大澄怪里怪腔说。 我不由得护着朱雯,“当然,她很好很红。” “干吗每次出现都戴双黑手套?”太澄懒洋洋的语气,“黑手党?” “现在流行,人人一身黑,停电熄灯,谁都甭想看到谁。” “我不准你帮她!”太澄撒起娇泼来,“从小你帮她,问我哥哥借车去按送她到派对——” “我何尝不帮你,罢哟。” “你为什么要帮我?”太澄立刻警惕起来,“她们说我什么坏话?” “谁敢说你坏话?你这么无暇可击的一个人。”我取笑她。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她忽然问。 “你找到对象你先订,我这里真是十划还没有一撇。” 她被我气得笑。 心之全蚀--三 三 我看看表,糟糕,快五点钟,定华要下班啦,我得赶快走。 我喝完香槟就走。 “星路!”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生辰快乐,太澄。” 我跳上脚踏车。 我在会客室等了十分钟,奚小姐才接见我。 她亲自走出来招呼我,天大面子。 “好吗?”我说,“策划统筹部经理。” 她立刻诉苦:“我头痛欲裂,星路,做人真的没味道哪,那日我搭电梯上来,有两个女孩子抢着进来,有一个差点被电梯门轧牢手,另一个叫她小心,你猜她怎么答?她叹曰:‘轧断敢情好,不必做。’你看你看,十多二十岁小女孩有什么做,都苦水一连篇。” “你快乐吗?”我笑问。 “我?我不是不快乐。星路,我重伤风,不能告假,星路,我累得站在这里就睡着了。” “我差人送来的良药呢?”我问。 “不能吃,一吃就渴睡,这里的工夫怎么办?” 我不去理她。 她每一分钟都在享受,越忙越好,忙到人仰马翻她才找得到自我。以为自己一柱擎天。 我进入她办公室,闻到一阵中药香。 “咦?” 我一找,看到她用蒸馏咖啡壶在煮中药。好办法! “吃这个应当好一些。”一股薄荷香。 “喝了这里略松一松。”她叹口气指指额头。 我说:“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你的同情心放在什么地方?”她问。 什么地方?不会说话的董言声身上。 我在朱王两家喝的酒渐渐攻心,说话大胆起来。 “定华,那位叫阿贝孔的先生今天晚上陪你吧?” 定华停止诉苦,斟出苦口的良药,剥开陈皮梅,喝一口药,吃一粒陈皮梅。 她缓缓说:“你如果破例同我吃饭,我就推掉他。” “我要与妈妈吃饭,报她养育之恩。”我年年都以这个理由堂而皇之推掉定华。 她今日也许是真的疲倦了,用手撑着头,头发略为油腻,化妆褪得七七八八,憔悴之色遮掩不住,幸亏尚未过三十,还不显老,但平时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便黯然失色,半合着,性感无比。 她打个呵欠,按钮叫秘书小姐进来。 那女孩子礼貌的等待吩咐。 定华说,“告诉阿贝孔先生,我实在熬不过来,要回去睡觉,改天再约,如果他要同我说话,说我早已离开公司。” 女孩退出去。 她取过外套,“走吧。” “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 “如此惨淡的生辰。” 我替她穿外套。 “告几天假吧。” “在家干什么?无事可做,闷得要死,我早已无个人兴趣,一切喜怒哀乐都在办公室发展,到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女人,你的车子在哪里?” 我把自行车折好,放在她车子后厢,开车送她回去。 看她上了楼,亮着灯,我才结束了今日繁忙的社交活动。 母亲才不会陪我吃饭。 我静静回到疗养院,趁着日班工作人员都落班,静悄悄,我又来瞧董言声。 尽管她听若不闻,我仍然敲门才进去。她坐在房内,没有开灯。 我也不需要灯光。 病房位置极好,对牢海港千道霞光。 我自纸袋中取出三文治及牛奶,自顾坐在她对面吃起来。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她动也不动。 “我去探朋访友,与她们叙旧,她们虽然都是天之骄子,但都不快乐。” 病房很静,我听得到言声的呼吸声,均匀地一下一下起伏。我们之间有一股难以言传的亲呢。 “不满现状是人类的劣根性,就是凭这样,文明才有进步。”我咀嚼食物。 “我每日跑到这里来自言自语已有半年,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的心理医生。” “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连读书时洋妞只包着一块大毛巾走到我房来都说过。” “我的座右铭是:当心女人,她们只要你的身体。” 我轻笑。 言声仍背着我坐。 我搔搔头皮,“如果你真的再开口说话,我会写一篇稿投到读者文摘去,他们对奇迹故事特别有兴趣。” “但我怕你一直自我封闭下大。” “言声,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也许它现在已经比较可爱。” “即使你觉得没有人爱你,你也应该自爱,我的朋友朱雯老说:‘你们不爱我吗,不要紧,我爱我自己。’你会很奇怪她这么说吧,她是受千万人爱戴的明星,但她也不开心。” 我吃完三文治。 “该睡了。” 我轻轻扶起言声,她驯服地随我摆布,如一只洋娃娃,我把她放在床上,我轻轻摸抚她的额头。 就在这时,夜班护士推门来:“啊,宋大夫,你在。” 我点点头,“由我服侍她得了。” 护士退出去。 我替言声盖上被子。“我明天再来。”我说。 至此我也疲倦,叫部街车回家。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新希望,新责任。 我倒在床上,似一只猪。 定华发牢骚时说过:“幸运者做猪,不幸运者做人。” 我是个有福气的不幸者,最低限度我睡着时似猪。哈哈哈哈。 猪被闹钟闹醒后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的师傅区院长说的,凡事慢慢来,今天来不及明天做,否则你会比病人先倒下来。 所以我的态度有些游戏人间,区院长退休后,我不算一个挺受欢迎的人物。 太澄说:“到外国的大城市去,租问写字楼买张长椅,听咱们这种女人发牢骚,你便发财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不干。”是我的答案。 我穿好衣服到医院报到。 “宋医生,电话找你。” 一大早。 我到电话亭接听。 “宋星路,”我报上名衔,“哪一位?” “是我,太澄,你有没有十分钟?” “太澄,大清早,你不睡觉干什么?我没有十分钟。” “别这么残忍,我读一封情书给你听:‘我爱你多于昨天,少于明天,我会永远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一口气说完。 我们之间有一阵缄默。 我问:“说完没有?” “你一点感情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写给什么人的情信?” “我不管,我不能再盯在这里听你说话,我要去做事。” “我们吃中饭。” “太澄,我一向没空出来吃中饭。”我尽量利用我的耐心。 “那么晚上,我等你电话。” “好好好。”我但求脱身,挂上电话。 已经来不及,被郑医生一把拉柱,“风流要有风流的代价,是不是?”她朝我陕陕眼。 这个女人,有机会我会向她报复,但不是现在,我强笑说早。 “来,今日我与你拍档巡房,还不准备?”她催我。 这项工作繁复而沉重,需要全神贯注。 郑医生一踏进病房,顿时判若两人,立刻变为德高望重的专业人士,脸容严肃,在病人眼前,她无异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时我同朱雯说:你再也没想过,做医生最基本条件是要有壮健的双腿吧。 听说做建筑师也是,工务局来验楼时陪着业主巡遍三十层楼,故勿论阁下是否有才华,双腿不够力就不行。 到一点钟我与郑女士都已经筋疲力尽,躲在休息室吃咖啡暖胃提神。 “一一七号看样子不能挽回了,”郑女士对两个徒弟说,“真可惜,大家都尽了力。我奇怪的一一九号怎么会得恶化,灌满了脓液。” 我说:“但二○一与二○七痊愈,可以出院。” “那种小毛病提来做甚,”郑医生是另一个没有成就感的人。 我不出声。 “下午你仍然服侍董小姐?”郑医生问。 “是。”我说,“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不错呀,上午为人民服务,下午敛财。” “不——”我想分辩,又维持沉默。 她忽然说:“在苦海中,宋星路,看到你英俊的面孔,是我们惟一的快乐。” 我立刻涨红面孔。 最惨的是她的两位女徒立刻莞尔,表示赞同。 到头来,总要调戏我。 我脱下外套,洗手,半天工作算是完毕。 “病人有无进展?”郑女士间。 “没有。她根本无法抵受那一刹那的痛苦而放弃有知觉的权利,从此变成废人。” “多么软弱。”郑女士更感慨,“又是为了一个男人吧。” “男人为了女人,女人为了男人,”我唱出来,“总免不了是somebody’s done somebody 。” “真活泼。”郑女士瞪我一眼,“快走吧。” 我忽然顽皮起来,促狭的问,“你呢?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人对你不起?” 她怔住了,面孔在一秒钟转色布满沧桑,随后立刻恢复,“走走走,玩笑开到我身上来了。” 我加上一句:“我专医破碎的心——”得理不饶人。 “这颗心太老了,你不懂得处理。”她也很会应付。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 她的女徒这时才松一口气。 你真的看到一颗心的时候,你不会那么说。一堆柔软的肌肉,无数血管通向它的中心,维生的机器,如此而已。 我在探访董言声之前解决肚子的需要。 走到一半,下起雨来,我把外套领子翻高,微雨中我的自行车轻过泛油虹彩,如在南欧不知名小镇,潇洒而苍茫,我记念董言声。 半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渴望坐在她面前,对她倾诉。 渐渐我变成她的病人,所有痛苦,一吐为快。 回来时医院门夕贿老妇卖花。 我见有白色茉莉,奇问:“茉莉?” 老妇递上来,我买一大束。 刘姑娘见我便说:“好了好了,你来了。” “什么事?” “董小姐熟睡至今,我们不知你昨夜有没有给她吃药。” 我一怔,抢进病房。 她熟睡在床。(睡公主。众人皆老,独她无知。) “有没有推醒她?” “唤过,也拉过她。” 我拍她的面孔,很焦急,如果拍不醒,就得用水。 我三两下手势之后开始大力,结果两下掌掴,她蓦然睁开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拥在怀中。 刘姑娘挥一挥汗,“吓得我。” 真是我的心声。她已睡了近十六小时。 “要尽量避免她陷入昏迷状态,”我说,“替她梳洗换衣服,我要带她出去。” “到哪里去?这里一出去便是闹市、又下雨。” “散步。”我说。 “她还没吃东西。” “我等她。” “下雨!” “借你的伞。” 心之全蚀--四 四 我一意孤行,取过厚毛衣,替董言声加身上,再围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肿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块面孔。 我挽着她手带她走下楼阶。 我不知道她有无感觉,我自己先兴奋起来。 我与言声一直在石阶上走下去,她的脚步很稳,亦步亦趋,并没有露出不健康的样子。 微雨中的空气很润湿清新,我拖着她的手。 “春天到的时候,你会不会痊愈?”我问。 她的眼睛看着远处。 “努力一点,言声,努力一点。”我低声说。 当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辆车子停在空地上,下来的是奚定华。 “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她笑着走过来。 当她看见我身边的言声时,定华笑不出来了。 她很讶异的看着言声,言声自然自顾自看着山下的海与雾。 “原来如此。”定华悻悻的说,“雨中散步,情调十足。” 我问:“你怎么会找了来?” “还不介绍我认识?”她答非所问。 我悲哀的说:“不能介绍。” 定华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声说,“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 定华为之动容。“啊,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华。”我回答。 我把言声紧紧拉着,不舍得放开她,即使是一刹那。 “啊。”定华又再低呼一声。 我轻轻拨开言声的头发,当她如一个婴儿,让定华看清楚她的脸容。 “她长得美吧。”我轻轻说。 “这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五官。”定华叹道。 我把言声头发轻轻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边。 “一点知觉也没有?”定华问。 “是的,你说过你希望无知无觉,快乐似白痴,定华,现在是机会,你定睛看个清楚。”我无限无奈。 “多么可惜。”定华吃惊的说。 “你能不振奋做人?”我趁机瞪她一眼。 定华无语。 我们三人缓缓散步。 我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说。” “你似无限不耐烦似的。”定华讶异。 我不出声,也许在言声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无病呻吟。 “阿贝孔向我求婚。” “跟着他去犹大国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强劲,何必考虑。” “星路,我跟你说正经。” “我爱莫能助,这种事确也帮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头痛。” 我本想说:如果必须想那么久,那还是安全点不结婚好。 定华说:“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转头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仿佛抬不起来。 我禁不住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定华,卿本佳人,为何好强?” 她双手插在口袋中,不出声。 “这些年来,我们情同手足,忽然结婚,多么滑稽。” “多年来我都在找一个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赖的、为我好、事事以我为先、忠诚、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结果你找到了。” 定华讶异地说:“不,我没有找到。” “怎么没有,”我提醒她,“那个人是你自己。经过多年的努力,你终于符合你自己的标准。” 定华非常震惊,站住不动。 我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别太仓促做出任何决定。” 定华有无限苦处说不出口,也对牢海景发呆。 我身边有两个木美人。 过一会儿定华说:“所有的事,我会自己考虑定当,像以往一样。” 她转头走开。 作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我同言声说:“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长地久,一个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声不响。 “我们回去吧。”我说。 定华的小车子正沿着小路转下去。似红红的一只甲虫。 这时董太太正急急跑下来,看到女儿,才松下一口气。 我把言声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个无知无党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为她解决衣食住行这些大问题,医生护士照顾她的健康,她还用担心什么。 灰色一点,有时也觉得言声永远生活在黑暗世界里并非太坏的事。 那一个下午我很沉默。 我离开言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莱酒暖暖身子,开了所有的灯,取出看了一半的书,预备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电话响。 应该有两具电话,红色由医院打来,绿色供私人用。那么我可以有权永远不听绿色电话。 我一拿起话筒,就听见定华颤抖的声音。 “定华,你还没有平静下来?”我放柔声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来,失去控制。 我立刻放下书,“定华,我立刻来看你。” “不,不用。” “你还行吗?你怎么了?” “我思前想后,悲从中来。” “你不必想大多,况且,有什么悲?大不了升职之前被人轻微陷害过一两次,我马上来看你。” “不!” “为什么不?我弄不懂。” “我的头发待洗,我的眼睛很肿,星路,我不想见你。” 我松一口气,她仍然这么爱美,由此可知我不必过虑。 “那么你快快睡觉。” “我想多与你谈谈。” “定华,我很惭愧,除了陪你吃顿饭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愿意。”她幽幽一声叹息。 “定华,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你的双目,只为事业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与我拉拢天窗,太不公平,我记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让虾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气得要嫁人,下学期把宝座抢回来,又忘记这件事,我已经上过你当。”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 她隔一会儿酸溜溜地说:“可惜你的记性对每个人都那么好。” 又来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记得,难怪王太澄与朱雯都对你死心塌地。” 哟,太澄,该死,我答应跟她联络,怎么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们结婚,又对我们这么体贴,为的是什么?” “所以说你是商业社会最巅峰的产品。定华,你有没有听过这世上有朋友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报销了。” 我只好干笑。 “你有没有见过她那些狗啃似的画?还誉满香江呢,不看那些画评,真不相信有那么多人肯为一顿饭埋没良心。” “凑热闹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画,她以为把颜料挤在一张画布上就是画,就差没与毕氏拜把子。” 我待她发泄完毕,“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谁?”她吃惊。 “告诉太澄呀。” “什么?对她说老实话?让她把我的眼珠于挖出来?我才不会那么笨,况且她太过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扫她的兴,她又不靠那个吃饭,不过白相白相,这也是她惟一的乐趣。” 定华对太澄还是很仁慈,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没有对太澄的小嗜好发表真实意见。 “时间不早,该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见的病人,还有没有得救?” 我沉默,说到我心事上头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华感喟,“请你看治也不过是略尽人事?” “是。”这也是事实。 “医生不好做吧。”她轻笑。 “是。” “你闷坏了?”定华反而倒过头来安慰我。 “定华,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乐。”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乐呢。” “这样说太残忍了。” 她默认。 “再见。” “星路,我们是相爱的。” 我笑着挂电话。 我们当然相爱,二十年感情的投资,非同小可。 才放下话筒一分钟,立刻又响。 我发觉话筒是温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电话得不到休息是会炸开来的。”那边冷冷地说。 是太澄。 人永远是这样的,人家做同样的事会得引起绝对不良效果,他做就不会,断然不会,说不定还造福社会。 我忍不住笑起来。 “很好笑吗?” “你读完那些情书没有?”我间她。 “咄!” “是毕加索写给玛莉蒂列兹的情信,令你向往?” 她说:“有人写这样的信给我,欲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烧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 但此刻即使说破嘴皮,她仍然不会相信。 “其实你的偶像是个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出名,那么有才华,·以及那么有钱,你就会觉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这是不对的,所以说你是一个俗人。”她不悦。 我打一个呵欠。 “与我说话就瞌睡。”又来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个红颜知己之间,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这样写:‘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够与你吃饭;是惟一的乐趣。’” 鬼才相信这是他惟一的乐趣!艺术家总是夸张,一点点挫折说得苦海无边,太澄也就是这一号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击节赞赏,“唉,有时我想,狗还比我们强呢。” “大澄,你这样说就太不公平。” 定华要做白痴,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骄子,一味呻吟,唉,这群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睡在疗养院中的言声不会这样抱怨,我长长叹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烦恼?”她问我。 “太澄,”我说,“我想休息。” “饶你这一次。”她意犹未足地挂断电话。 我的妈,累得我! 终于再取出我的宝书《天龙八部》,但双眼已经睁不开来,屎。一切宝贵的私家时间就让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尽致涓滴不剩。 可是这二十年来,我居然一贯容忍地与她们维持这样的关系,不可谓不是异数。 我睡了。 做一个极奇怪的梦,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为一问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装修成浅紫色,可是你别说,浅紫的细花墙纸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开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转。 闹钟又把我叫醒,前生我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梦由新屋那个间隔起,大床放在大书桌旁边,一列衣柜,音响设备前有两座位沙发,地毯是蓝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养着白鸽,晾着我心爱的威也纳衬衫。 这么清晰的梦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舍地掀开被子起床。 我不够时间刮胡子,只好用电须刨一边走一边操作。 到了医院每个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仿佛我面孔上开了花。 发生什么事? 我对牢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见皮色红润,双目明亮,没有什么不妥。 我略略安心,进人休息室。 郑医生看到我,“早。”她说。 “早。” “恭喜。” 心之全蚀--五 五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恭喜?“加薪水?” “装羊。”郑医生笑骂,“一切都登在报纸上,清清楚楚。”她将一张报纸摔过来。 我低下头,一眼看见斗大标题:朱雯定下月嫁宋姓医生,近日忙缝制婚纱及筹备酒席。 还有一张我与她合摄的照片。 我脸色发紫。这,这,这从何说起? 郑医生问:“没有这件事?” 我说:“绝对没有。” “那么这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 “我不知道。”我拿着报纸,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说话小心点,专业人士要有职业道德,你的名字老与这种绯闻连在一起,于名誉不太好。别以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誉,男人也一样,这样下去,恐怕没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千万别以为明白你的人总会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极少极少。”郑氏停一停,“这次你付出的代价可大了。” 这是金石良言。 我问:“我能做什么?” 我又问:“我能做什么?” “做什么?千万记得什么都别做,事实胜于雄辩。” “可是人家会误会我——”我着急。 “人家不会老记得你。”她笑着拍拍我肩膊,“幸亏如此,不过这一两天,也够你受的。” “教我怎么应付?” “不要解释,人家问你,你装没听见,这就没事。” “不大好吧。” “你听不听?不听就别请教我。” 我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赶快抓一只浮泡再说,当然言听计从。 这一个上午,大约有二三十人对我的“婚事”表示兴趣。 他们的意见纷坛: “以后看电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说她怪瘦小的。” “据说她的财产是八位数字。” “宋医生很快会自己开诊所吧?” “你们真的是青梅竹马?” “婚后朱雯会不会息影?” “恐怕是宋医生息诊吧,哈哈……” “什么地方渡蜜月?不会在香港请喜酒吧,客人那么多,怎么会没挂漏?” “要多少个孩子?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新居布置在什么地方?都是同事,别忘记请我们喝杯咖啡之类。”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电话给朱雯,她的佣人居然说:“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齿说:“告诉她我是朱星路医生,我不是记者。” 佣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小姐约你今晚七时见,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电话。 那日上午浑浑噩噩,我都不晓得怎么过的,只觉得气,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丽的朱雯,仍忍不住气恼。 下午我没吃饭,就进病房见董言声。 只要对牢她的时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宁静。 刘姑娘正在喂她吃东西。 我说:“让我来。” 刘姑娘也不例外,她问:“下个月做新郎倌?” 我说:“出去。” 她吐吐舌头,离开我们。 我说:“言声,我有说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报上说我要结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声既无声亦不言。 我把一碗饭喂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说,“你没有烦恼。”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晒太阳。 我说:“你看太阳多好,简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们蚤子。”我呼呼笑起来。 董言声有点渴睡,我替她盖上薄被。 或是打网球,我想。冬日的太阳天最好打网球。 而夏日的太阳天最好躲在屋里饮冰。 凡是有太阳的日子都不是适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头,是董太太。她那带苏州口音的粤语嚅嚅地有说不出的悦耳,但除非言声痊愈,否则她声音中不会带有欢愉之意。 她替言声整理头发。 言声睡着了,像只小猫,根本不管这些,天有没有塌下来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声。 “你蜜月期间,咱们言儿可怎么办?” 我忍不住解释,“董太太,那是报上的谣言,每隔一阵我一个朋友就拿我开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尴尬的笑。郑大姐说得对,不分辩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别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颇有重要位置。 她说:“你们年轻人是越来越新潮了。”略有怪责之意。 我面红耳赤。 “言儿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连人带椅搬进来。 “别让她睡大多,”她说,“我怕她的肌肉活动量会不够。” “是。” “宋医生,他父亲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们或者会得把她带到北美洲去看看专科。” “也好,”我说,“看看那边的专家怎么说。” “你不见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这世上,不会有比看着言声痊愈更令我快乐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动,紧紧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来,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还有,她怪喜欢茉莉花的香味。” “什么?”董太太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因为我买了一大束茉莉回来,放在这只瓶中,她便一直坐在这瓶子旁,” “啊!”董太太动容,“言儿一定最喜欢茉莉,你说这是否意味着她在痊愈中?” “情况有进步。”我低声嚷。 “宋大夫!”董太太双眼立刻充满泪水。 “有希望。”我说,“显示她对以前的事有记忆。” “太好了。”董太太紧握双手。 “快去买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忆,她还喜欢些什么?” “喜欢——喜欢——”董太太团团转。 “慢慢,”我斟一杯茶给她,“不急。” “记也记不了那么多,让我想,啊是,音乐盒子,她搜集音乐盒子。” “够了,让我试一试,”我说,“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么样?”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过外套,立刻到礼物店去物色音乐盒子,逐间逐间的铺子找。 终于被我在一问古玩店找到一只玻璃音乐盒,一开动里面一个穿银色衣服的小丑会得缓缓舞动。 歌曲的名字:《请来华尔兹》。 非常美丽,非常动人,我把口袋里所有的现款都掏出来,抱着那只盒子,没有钱吃饭,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与朱雯有约。 到朱宅其实火气已过,但忍不住要教训教训她。 我在电梯中试着咆吼:“嫁我?我怎么不知道?嫁我?” 电梯门打开,一位太太进来,刚好听到我在叫:“嫁我?” 她吓得一怔,然后狂叫起来,奔出电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电梯门已经闭拢。 可怜的女人、她准会被吓得三天睡不着,今日时辰不对,她遇见一个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门铃。 朱雯满脸春风的来开门。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领镶黑色透明花边,黑色长裤。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发不出脾气答,“反正下月我们要结婚了。” “啊,怎么,你就是为这个不高兴?”朱雯讶异,“你几时变得这么小器?” “朱雯,我要郑重警告你,以后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面孔。 “你生气了?” “是。” “真生气?” “是,再这样下去,连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发上不出声。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显得单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着千斤重担。只有她一头乌黑铮亮的头发,才带出无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边去,拉拉她的头发。 她不响。 我把她的秀发捧在手中,深深的嗅着,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为了这把头发,不知花了几许心血与时间,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吧。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为什么告诉他们,我们将要结婚?” “我不快乐,又无依无靠,空虚的时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觉得世人除出你,没有一个可靠。” “这是不对的,”我温柔的说,“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还不满足?你不应太贪,每个人都有寂寞的一刻,这是人生无可避免的。” 她不出声。 “昨天又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 “公司与我的合约谈不拢,他们说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么价钱?是不是太过分?逼他们说出不好听的话?朱雯有时候要想想别人的处境。” 我紧紧地搂一搂她的香肩。 她不语,但已经看得出情绪平定下来。 “而且你也总会走下坡,谁不是呢,这是天然定律。” 她双眼露出恐惧的神色。 “朱雯,从现在开始,你也应当有心理准备。” 她颓然。 “培养个人生活兴趣是很重要的,钱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发时间,确是一项艺术。” 她低声说:“我明白,” “而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理由要拒靳志良于千里之外。” “你别管我。”朱雯又强硬起来。 “真的,他对你那么好,”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还是迷信不嫁圈内人?” “你别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说,“只要你让我下台。” “明天我发一则消息,说记者误会我所说的话好了。” “谢谢你。”我站起来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爱我,是不是?” “我能不爱你吗?你像我妹妹一样。” “星路。”她紧紧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体柔软而温馨,抱在怀中非常诱惑,但我们情比兄妹,我又怎会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么?”她指着我的音乐盒子问。 “啊,”我说,“我送朋友的礼物。” “什么朋友?” “你别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认识的人。” “我保证是王大澄,或是奚定华。” “我保证不是她们。” “你敢发誓?” “敢。” “发誓如果你说谎,你那些病人永远不痊愈。” “你这个毒妇,我才不会这样说,这关我的病人什么事?我拿我自身来发誓也就罢了。” “你不敢发誓?”朱雯问,“包裹里是什么?我要看。” 她来抢夺。 “别过分,朱雯,别过分,喂,朱雯,请你控制你自己——” 在挣扎中,那只音乐盒子摔在地下,我听到玻璃破裂的声音。 我眼睛都气红了。 拆开一看,果然极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内容就知道不是送给王太澄或是定华的东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说:“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妒忌,要破坏要损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过别人?” 朱雯不敢出声。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东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 心之全蚀--六 六 “我赔。” “不,你赔不起。如你这样的女人,满天的星对你来说不外是一堆碎镜片。” 我从来没有这样失望,我离开朱宅。 这么夜了,还有影迷围在楼下。 当我出来,不少人追上来问:“你是宋医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着头疾走,一头撞到人。 一抬头,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来就是刚才在电梯中遇见的太太,我想说几句好话,没料到她拔脚飞奔,我只好颓丧地离去。 不知是怎么睡的,连闹钟叫我都听不到。 在医院一班女孩子虽然吱吱喳喳围住我,我也没有兴趣听她们说些什么。 报上说,朱雯否认她说过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难为这些记者肯陪她玩,混口饭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渐渐分不出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演戏,两者合而为一。 我替她担心。 一个早上我都比平时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声房中打开。 我抱怨说:“你看,就是因为某些人不负责任放肆的行为,招致我这种损失。” 言声闭着眼睛假寝。 但是音乐盒子的发条没有坏。 我上了链条,音乐盒发出一种柔和单调的乐声。 我看到言声的长睫毛颤动一下,我略为紧张。 “言声。”我叫她。 她茫然睁开眼睛。 “言声。”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叹一口气。 音乐结束,发条渐渐放松,只余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终于全部停止,病房中静得可怕。 “言声,你听不听得到?你想不想它伴着你?我把它放在这里,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开来听。” 刘姑娘进来,评语:“真是二十四孝医生。” 我用手捧住头。 “疲倦?”刘姑娘挺同情我。 “嗯。” “我介绍我妹子给你如何?”她再一次试探。 “我的女朋友已经够多了。”我说,“不劳你操心。” “听听这种口气。” 我说:“替病人抹身吧。” “董太太今早来过,她说有要事到美国去一趟,大约三五天回来,拜托宋医生云云。” “是的,他们要另请高明。” “到全世界医都一样。” “也许她以前的男朋友可以医好她。” “她此刻还认得他?” “她对他总比对其他人熟悉。” “没有用,他怎么肯来陪一个病人,董言声没生病时他都不要。” 爱情这种事情最最巧妙,一点勉强不得。可以培养的只是感情,不是爱情。 我长长叹息一声。 刘姑娘照顾言声,无微不至。 我拨电话到董府。 董太太说:“是宋医生,什么事?” “没什么,我想知道,言声那位……朋友……的姓名地址。” “他?唉,你想找他?” “是的,董太太,实不相瞒,我想一尽绵力。” “这个人非常难缠。”董太太说,“我怕你受委屈。” “不怕,大家男人怕什么。” 董太太说:“他很会侮辱人,我跟他谈过一次,我被他气得什么似的。”董太太呜咽起来。 郎心如铁,怪不得有人发誓要杀尽天下负心人。 “让我再试一试。”我恳求。 “他叫孙永强,你到锦垛路七号去找他吧。” 我挂上电话。 我紧记这个名字:孙永强。 能够使言声神魂颠倒的男人,无论如何,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 我趁傍晚去访他。 很幸运,他在家。 “哪一位?”他来启门时说。 高大。神气。粗扩。双目炯炯有神。 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似好角。要我给分数,我会给个忠字。 “我姓宋,孙先生。” “我们认识吗?”他问我。 我刚在犹疑,屋里面有温柔的女声传出来,“强,是谁?” 孙某马上转过头去,以同样温驯的语气回答:“有客人来探访我们。”他便引我入内。 屋子布置是普通的陈设,印象深刻的是室内的整洁。 那位太太出来同我一照面,我就呆住了。 她腹部隆起,已经怀孕多月,神态有些倦意,但仍然看得出是个美妇人,最突出之处是她的脸容仿佛有圣洁的光芒,是的,所有的孕妇都如此,所以圣母马利亚那么美丽。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切太迟了,人家的孩子都快已出世。可怜的言声,注定要做伤心人。 我傻傻地站在人家客厅中。 那孙某不是笨人,他问我:“宋先生,我们真的见过面?” 我一眼看见墙角放着网球拍子。 我说:“我们一起打网球,记得吗?你给我地址……今日我恰巧在这附近访友,顺道上来看看你们。” 孙氏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他非常聪明,即时微笑对妻子说:“给我们做两杯牛奶茶,我相信宋先生会喜欢。” 他妻子立刻微笑着起身到厨房去。 他转身看她走开,然后问我:“你是谁?” 我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董言声的医生。” “呵。” 我说:“本来我要求你去见她,此刻觉得不必,总有人会被伤害,我不想尊夫人知道这件事。” 孙永强缓缓地说:“她不需要知道。” 我讶异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同你去。” 我呆住。 “是不是真的?”他低声问,“他们说言声已完全迷失了本性。” “我是她医生,你可以相信我。” 孙略为变色。他深深叹一口气。 他取过外套,“还在等什么?” 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一时不知是悲是喜,手足无措。 孙氏高声同他太太说:“我出去一会儿,一小时就回来。” 他的妻子追出来,同他说再见。 我像犯罪似的:犯了引诱他人丈夫去见旧情人的罪。 孙开得一手好车,无远弗届,每一条道路他都了如指掌,这是追女子必须有的技巧之一。 而我,我连浅水湾都去不到,好几次开车接朱雯去兜风,有时上了大学堂,又有一次闯到香港仔,总是无法兜到那著名的沙滩。 “什么?”我看着孙永强,是他同我说话? “她会不会认得我?”孙氏问。 “我希望她会,你是她刻骨铭心的人。”我答。 “你认为我害了她?” “我不能回答那个问题。” 孙氏的车子开得飞快。 我抓紧安全带,说道:“小心驾驶。” 他不理我。可以看得出他内心也很痛苦。 车子在二十分钟到达医院。 我与孙永强一下车就看见有两个女人在停车场,一见我们,马上迎上来。 她们一个是太澄,另一个是定华。 咦,怎么会走在一起的? “星路,”太澄根本不管我身边是否有陌生人,“你是否要与朱雯结婚?是还是不是?” 我呆住。 孙马上退开三步,以极同情及过来人的目光看牢我。 “星路,”太澄简直有点歇斯底里,“你说呀。” “你误会了,太澄,我没有要结婚。”我走过去,“你别信报上的胡言乱语。” 她松下一口气,掩住面孔。 定华则转过身子,背着我们。 空旷地方的风很强劲,把她的衣服吹得往身上贴,我这才发觉定华瘦得可怜。 我叫住她,“定华。” 她抬起大眼睛,神情呆滞。 我说:“我有点要紧的事办,此刻没有空与你们说话,你们先回去,别胡思乱想。” 我拉起孙永强,跑进疗养院。 在电梯中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孙终于忍不住:“你要当心,稍一不当,便会铸成大错。”他以前车之鉴的身分说。 “说来话长。” “我的同情属于你。” 我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她们都想同你结婚?” “不,她们只是不想我结婚。” “嗄。” “极端自私,像一些占有欲极强的女孩子不爱兄弟娶妻一样,只不过她们更厉害。” 轮到他苦笑。 抵达四○三病房前,我与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进去,你隔五分钟进来,如果她不抬头,试试弄出点声响。” 言声照样坐在床沿,刘姑娘不在。 她似一个小孩子般,双手放胸前,头垂干,不知在想些什么,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声,”我过去蹲在她面前,“言声,我带了一个朋友来。” 她不响,仍然维持那个姿势。 “言声,你看看是谁。”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门。 言声听到声响,没有反应。 我轻轻托起她的头说:“看,言声,你可认得他?” 言声眼光涣散,毫不关心的射向孙永强的面孔,逗留在他脸上很久。 但是,她不认识他。 她甚至不觉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孙永强,对她来说,都好比两张椅子,或是两个床铺。 我双眼发红,颓然坐在地上。 这样也好。我见过一些女人过分“正常”的反应,看到男人,咭咭笑,骨头发酥,变为一堆肉泥,往异性身上乱靠,声音都变了,只觉十分丑亚 真正好风度有教养的女性,应如董言声,对条件再好的男人也视若无睹,保持矜持,但言声已经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无法抑止,呜咽起来。 孙永强走近她,“言声,是我,你要打要骂,我都随你,无所谓,你叫我一声。” 言声眼睁睁看往他,连冷漠的神色都没有,她根本不关心他。 我站起来,知道这件事失败。 “孙先生,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你可以回去了。” 孙永强忽然失态,他抓住言声的双肩猛摇,“我不信你不认识我,我不信。” 言声给他一个不瞅不睬。 “言声,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怎么可以?”孙永强直叫。 我心中一丝痛快,是的,正应该这样,正应该忘记他,忘得一干二净。 这种人还把他记在心头做什么? “孙先生,够了。”我阻止他。 刘姑娘听见声音进来,推开孙永强。 “这是干什么?”她恼怒地问。 如一只母鸡保护雏儿。 “我们出去吧。”我说。 孙永强面色灰白,神情沮丧。 “她竟不认得我!” 我忍不住说:“你又不爱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辈子对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们——” “你们并没有结婚,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被你一笔勾销,她现在忘记了你,忘记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没想到是真的。” “她在这问疗养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说。 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哭泣,可见是真正伤心。 “走吧。” 心之全蚀--七 七 他一声不响地奔出去。 我缓缓走到停车场,太澄与定华仍在等我。 “你们两个,什么气候,当心冻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机开着大车在一旁等。 “一起上车吧。”我说。 车子的暖气使我四肢百骸都松下来,我打呵欠,肚子饿,仍没吃东西,心想横是横,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个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顿。 “我们三个人去吃顿饭如何?”我问,“西北风是吃不饱的。” 两个女孩子噗哧地笑出来。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们任何一个人不快乐,但这是比较的世界,捧了一个人,总会要踩低一些人,结果被捧的不领情,被贬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继续我那迎送生涯,顺得哥情失嫂意,结果齐齐联合起来对付我。 在一流的豪华饭店中,定华告诉我,看了报上那“女戏子嚼的蛆”,顿时没了主意,于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却前嫌,与她联合起来,找我来听自白,一找便找到医院。 我说:“太太平平的,老同学在一起吃顿饭多好。” 太澄看看定华,定华看看太澄,危机过后;她们之间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来,她们之间的阴影巨如泰山,照理我应当受宠若惊,因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为了我的缘故,但我却没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银狐大衣。 定华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领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从不流行小领子,皮厚,小领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华。 我说:“大小不要紧,来,喝了这龙虾汤。” 定华显然已经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总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讥讽太澄不懂时髦款式。 她们两人的座位便如长了钉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来时辰八字犯冲,怎么夹都夹不拢。 连吃一顿饭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觉得十分没瘾,要叫侍者来结帐。 忽然之间有一个外国人走过来,先向我与太澄礼貌地点头,然后俯身向定华说:“哈啰。” 我一怔,从来没见过这么登样的洋人,高大,英俊,一头美丽的金发,碧蓝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装,比电影明星还漂亮。 他的态度也好,问我:“我可以跟定华说几句话吗?” 定华介绍说:“阿孔,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开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没想到阿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给定华一个“他是个理想的对象,对你又那么痴心,你还在等什么”的目光,定华低头叹口气。 她随即抬起头来,跟阿贝孔说:“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华当皇后般侍候,他向我与太澄道别,礼仪周到,拥着定华走了。 太澄等他俩自门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说:“奚定华怎么会有个这样的朋友?” 我答:“认识很久了,阿贝孔追她起码有三年,”我故意抬抬两条眉毛,“他显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体。” “说真的,奚定华还在等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见阿贝孔,亦未想到他质素那么高,故此假装生气,“怎么,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为她是傻瓜?她当然知道你把她当妹妹,不可能与她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那你们为什么还拿我做幌子,明争暗斗呢?” 太澄低下头,“无聊呀,不过奚定华太不知足,有那么好的男朋友还来霸住你。” “那种水准的男朋友,只要你王大小姐点点头,那还不是一整卡车地开过来给你挑。” “是呀,每个人都那么说,可是二十八年来,并没有追求我的人。”她把弄着酒盏。 “你拒人千里之外。” “是的,亲友也这么说过,替我解嘲,而实际上,星路,你是知道的,真的没有追求我的人。”她用手撑着头。 我温和地说:“是否怕了你的排场?” 她点点头,“也许觉得我老了。” “你老之才二十七岁怎么好算老,我都不答应你认老。” “想不认也不可以,”太澄情绪很低落,“况且我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家中画画画乱画,见不到生人的面,到什么地方去找男朋友?” “职业病是一定有的,如我,见来见去,除了病人,还不就你们三个。” “你还见着那么多的医生跟护士。” 我说:“你也可以去你爹的公司做事。” “我实在做不来,我被纵惯了,从没坐过写字楼,一天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摆个小时,简直要我的命,我吃不消。” “活该,你这种口气这种性格,谁敢接近你,喷都被你的口气喷死。” “只有你肯对我说老实话。” 我愧不敢当,我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她以后都不再把我当朋友。 “奚定华有阿贝孔,朱雯有靳志良,就是我,谁也没有。” “直至你找到男朋友,大澄,你有我。” 她激动地说:“所以我最怕失去你。” 我忽然无端端挨起义气来,“这样好了,太澄,你一日不结婚,我陪你。” “哟,这种话,说了也白说,你若真的遇见适合的对象,刀山油锅也阻挡不了你。” 我笑。 “我们走吧。”太澄什么兴致也没有。 我叫侍者结帐,领班说阿贝孔先生已经付过。 很少有这么豪爽的洋人,真是难得。 太澄说:“我要是奚定华,就嫁给他。” 司机如影附形般在门口等她,她要我送,我不肯,太澄虽懊恼,也没奈何。 她也很难做人。 我同言声说:“好的男人,哪里会去贪女人的便宜,像我,认识她二十年,还不肯坐她家的车子。会得对她家财势趋之若鹜的男人,她也懂得避之则吉,太澄是很寂寞的。” 言声坐在露台,不声不响。 “唉你,什么时候你才会听懂我的话?”我拧拧她的面孔。 刘姑娘进来听见我的话,做出如下反应:“她的病好了,就该你生病了。宋医生,我看你每天来对牢她絮絮诉说,咕咕哝哝不知讲些什么,真弄不明白。” 我握着言声的手,“你父母要带你去北美,我们很快要告别,我会想念你,但你呢,你心底会不会有我这个人?” 刘姑娘摇摇头。 我又说:“我们都患上了心蚀症,言声,摆在眼前最宝贵的东西都看不见,我们到底要的是什么?” 我把言声的手放在面孔边依偎着。 感情这么丰富;根本不配做医生。 我知道有个同学,医一个病人;医了三年,病人终于不治,他亦跟着精神崩溃。 我真怕有一日会跟着他的老路走。 看着自己的病人,一天比一天消瘦,生命逐渐离去,而我们身为医生,却无法挽回他们的健康,多么难受。 就以言声,我对她真是束手无策,不能恢复她的健康。她成为我心理上的负担已经有一段日子,寝食不安都是为着她。 我轻轻问她:“你几时动身?” 好比低头问花花不语。 “你对付孙永强,真有一手,实在太好了。忘记他还不够,真得做到仿佛以前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刘姑娘说,“宋医生,请让开,我要替病人抹身。” 我只好算完成一天的工作,黯然离去。 走到医院门口的石阶,觉得疲倦不堪,坐在一角抽烟。 天色已暗,点点繁星出现在天空上,我深深吁出一口气。 “嗨,英俊小生。” 是智慧的郑医生。 她陪我坐在石阶上。 我看她一眼,她向我陕陕眼,“不快乐?” “不快乐。”我答。 “我能不能帮你?” “你不能使事主恢复神智?”我问。 “不能。” “能使我三个女友获得归宿?” 郑女士说:“回家去吧,别想大多。” 我站起来,用力伸个懒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早被倾盆大雨吵醒。 睁开眼,才六点半。 那时念小学,我们四个人住得近,常在附近等齐了上学。 下雨天我只有一件灰色塑胶布长雨衣,衣不称身,不知是父亲哪一年哪一月留下来的,前幅的揿钮全部脱落,还撕破一角,打着把黑伞,也敷衍过去,天总是晴的多。 她们三个女孩就不同,花样多得透顶,雨衣都分好几种,特别爱红色的,也当时装般换,朱雯家境最差,故此最不快乐。 如今又是下雨天,我们岂只长大,我们简直快老了。 朱雯找我。 “十点钟有没有空?”她问我。 “没有,我要工作。” “抽半小时到滨海酒店来好吗?” “干什么?”我问,“又叫我陪你喝咖啡?” “不是,我有个记者招待会,想你来一下。” “有关什么?新戏开镜?恭喜恭喜。”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及温柔,“星路,我要你来,我觉得你会替我高兴。” “故弄玄虚,我尽量抽空来。” “星路,你是爱我的是不是?” “瞧,隔三天就间一次。” “说你爱我比奚定华及王太澄她们多。” “我不能在背后出卖她们。”我说。 “你这个人!” “我们一会儿见。”我挂电话。 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朱雯一年不晓得要主持多少个招待会,芝麻绿豆都宣传一番。 碰巧有一个小时空档,我便溜出去。 我到的时候招待会已经开始,朱雯穿一件贝壳红底皮裙于,长发松松挽起,淡妆,美艳得不是文字可以形容,坐她身边的是靳志良,所谓一对壁人,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他俩不知有什么新片要开镜。 我坐在一角,临近记者席,听她有什么话说。 朱雯开头时说,她要感谢观众多年的爱戴,以及记者朋友的捧场,诸如此类。 后来话锋一转,她接着说:“……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得些好意需回头,妇女的最佳归宿不外是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记者群听到这里,略略骚动,窃窃私语。 我张大了嘴,这家伙,看样子又要宣布同我结婚了。 我站起来,走到“出路”处,预备随时寻门而出。 谁知朱雯接着说下去:“……我决定退出这个圈子,同时借此机会同各位宣布:我要同靳志良结婚了。” 说完她看着靳某甜甜一笑,两人握紧双手。 我呆住。 记者群为之耸容,哗然,冲上去拍照。 真是戏剧人生,我坐下,这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 我非常惆怅,拧拧自己面孔,才相信不是做梦。 朱雯要嫁人,靳志良当然是明智的选择,但消息公布得这么突然,我不禁彷徨至死。 这些年来,虽然被她们缠得慌,但却也热热闹闹的过,这班妹妹如果不再包围我,日子怎么过? 最觉得受不了的,恐怕是我。 只见记者纷纷发出问题,朱雯笑得犹如一朵春花,面孔益发娇美。靳志良多年的心愿得偿,也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只落得我斯人独憔悴。这个大哥不好做。 小妹未嫁的时候吵死,小妹嫁了静寂至死。 怎么办?一时间耳边嗡嗡作响,觉得这个打击太大。 我终于站起来,悄悄走到门边。 刚想按电梯走,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宋医生。” 一转身,是靳志良。 心之全蚀--八 八 我尽量把声音装得自然,“你怎么出来了?” “让朱雯去应付他们好了。” 我笑,“恭喜你,我替你们俩高兴。”这是由衷的话。 “朱雯说你大力劝她结婚。”靳志良露出感激的神色来。 “当然要结婚,”我顺水推舟,“这么好的对象,打着灯笼没处找,她还等什么?朱雯是我妹子,你要好好地照顾她。” “这我晓得。”靳志良与我紧紧握手。 我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红了。 “朱雯有你这样的大哥,就是万幸。” “星路,”朱雯也来了,“星路,来,我们一起喝杯东西。” 我拥抱她,“祝福你,朱雯。” 也把靳志良拉过来,拍他的肩膊。 记者群追出来,“朱小姐,这位不就是宋医生吗?” 我低声说:“我先走一步,贤伉俪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见电梯门打开,便乘机溜之大吉。 真没想到朱雯的思想终于搞通,送一件这样的好消息给大家。 我走到街上,给凉风一吹,才清醒起来,赶回医院。 晚报出来的时候,我在言声那里朗诵朱雯宣布的新闻。 刘姑娘问:“你少一个女朋友了?” 我不置可否。同她解说我与这几个女孩子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事,刘姑娘的理解力去不到那里。 董太太出现。 她放下鳄鱼皮手袋,除下大衣,一言不发坐在我们对面,怔怔地落下泪来。 “董太太,又什么事伤心?”刘姑娘问。 “下星期我们就动身到波士顿去,倘若那边的医生也诊治不好,那真……”她用手帕掩住面孔。 “快别这样。”刘姑娘劝慰她。 “我对她太疏忽!”董太太忽然忏悔起来,“在这件事发生前,我从没好好的与她坐下来说过话。” 许多父母都是这样,许多夫妻也这样。灾难来临之前从不说话,有什么事发生就一拍两散,也懒得应付。 董太太算得勇敢的女人,到如今她毫无惧色的应付事实。 她又说:“言儿一直是寂寞的;没有小朋友陪她,她又是家中惟一的孩子。我随着她爹到处跑,为做生意忙,把她丢下在这里念书……此刻想起来,几次三番要吐血。” “她还年青,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刘姑娘说。 “二十多岁了,一个有病的女孩子,你说她还有什么前途?”董太太又掩住面孔。 “董先生呢?” “早飞到美国去了,他要先去安排一下。” 那天董太太噜噜苏苏地直诉苦,说了一个多小时,刘姑娘的双肩滴满耳油。 我们表现得很容忍,不止因为我们是她的雇员,而是因为我们同情她。 好不容易董太太走了,刘姑娘嘘出口气。 她说:“弄得不好,我们就得服侍这孩子一辈子。” “别这样说,千万别这样说,”我变色,“太可怕了。” “你都不接受现实。”刘姑娘说。 我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将来自己拴牌做生意,我想我会做儿科,专治伤风。那也不行,伤风引起的并发症多得很,都有生命危险,还是会紧张,死细胞,伤感情。唉,做什么医生。 大澄约我午饭,我因感寂寞,百忙中抽空去见她。 她穿得很随便,面孔上也没有什么化妆。 我讶异,“你怎么松懈下来?平时不是像一枝花?今日手袋与皮鞋不配对,围巾与大衣也不成套,怎么搞的?” “朱雯要结婚了。” “朱雯结婚,是你不肯再打扮的原因?”我大惑不解。 “不,星路,你不明白,”她说,“我们三个人斗这么久,忽然之间,她上岸去了,我们多寂寞。” 我微笑,“真是的,斗足二十年,现在少却一个假想敌,怎么会好过?打扮整齐也无处显威风,可是这样?” 她不出声。 “你可以专心与定华斗。” “同奚定华斗?她可怜兮兮的,斗什么鬼?” “那可好,天下太平。” “定华怎么想?”太澄忽然问。 “想什么?你怎么说话一团团的。” “定华对朱雯的婚事怎么想?” “我还没见到她,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是天天见面的吗?”太澄说。 “几时有这种事。”我否认。 太澄说:“星路,我心情很坏,我想你陪我一天。” “我有病人。” “等我成为你的病人时,就太迟了。” 我不出声,我看得出她的心情坏得不能再坏。 “下班我来你家。” “你可以来看我的新作品。” “你又有新作?”我会心莞尔。 “星路,等你自己置房子的时候,我一定送一帧画给你。” 我别转头吐舌头,那我情愿一辈子住宿舍,哈哈哈哈。 “我们晚上再见。” 我拍拍她肩膀,“别气馁,你不是为朱雯而活的。” 她叹一口气。 人很少为自己而活,不是为所爱的人,就是为所恨的人,我呢,我则为我的病人而活。 说得太伟大了。 那夜我准时到太澄那里去。 很意外,饭桌上有第三者。 太澄偷偷跟我说:“讨厌,不识相,也不懂得避出去。” “是什么人?” “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在加拿大小镇内住了一辈子,忽然回来探亲,寄宿在此地。” “很一表人才呀,什么年纪?” “谁关心,人像木头一般,朝他白眼,也看不懂。” 我笑,“那是他的幸福,” “我们出去吃,来。” “既来之,则安之,人家是老实人,别恃宠生娇。” 太澄却耿耿于怀,她原本大约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此刻添增一个不速之客,变得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暗暗好笑。 我知道太澄不会替我们介绍,故此自己伸出手,“我叫宋星路,阁下是——” “我是周永良。”他很客气礼貌,“大澄的表兄。” 太澄扁着嘴说:“一表三千里。” “很久没回来了吧?”我搭讪问。 “十三年。”他答。 “周先生干哪一行?”我也不过是客套。 “我在猩市国立美术馆做助理馆长。”他笑笑。 我肃然起敬,看样子他并非真傻,只是不与大澄计较。 太澄一听,对这个表兄产生新的兴趣。 “是吗,你管哪一个部份?”她问,“东方艺术部?”她想当然。 “不,现代美术作品。”周说。 “啊!”太澄惊喜地说,“那么你得看看我的画,给我中肯的意见。” 周永良大吃一惊:“你画画?” “是呀,”太澄骄傲地说,“我从事美术已经有十年。” 我连忙把眼睛转到别处去,不与太澄正视。 周表兄说:“那么得先睹为快。” 太澄推开碗筷,“真的,你要给我批评指教。” 我想避席,谁知太澄说:“星路,你也一齐来,我想明年到欧美开画展,也许表兄可以给我一点帮助。” 我耸耸肩,好个势利的家伙,忽然又成为她的表兄了。 我见避不过,便只好跟着他们进画室。 太澄的画一张张摆在画室一角,一亮灯,我几乎没立刻闭上眼睛。 只听得太澄的表兄一声惊呼。 太澄还得意洋洋,一副洗耳恭听赞美之词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正要看周表兄如何支吾过去。 谁知地说:“这是你画的画?” 大澄愕然:“当然,”她笑,“你以为是枪手画的?” “这些画怎算画?”他嚷,“我的意思是,十年来从无人告诉你,你在这方面没有天才?” 太澄呆住,她张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吓呆。 这个周永良,他怎么可以谬谬然在太澄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打击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着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撑住一张椅子,她震动地问:“你……你说什么?” 周永良指着那些油画说:“这些画比街头摆买的帆船更不堪,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不但颜色对比全不是路,你连用笔都不会,”他毫不容情地批评,“没学走先学跑,这些画像是黑猩猩画的。” 终于拆穿了,英雄之见略相同,我早就这么说过。 太澄尖叫一声,“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赶他出去,我不要他在这里。” 周永良讶异地看我,“你同她这么久的朋友,难道你没有把忠实的意见告诉她?不需要是专家也懂得,这些根本不是画。”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画室。 我很惭愧,我说:“是我不好,我不敢说。”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来。 “不是不是,太澄的画……她并不是认真的,所以——”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若不认真,就不会画十年之久,那么熟的朋友,你不说谁说?” 我惊异这家伙的坦白与傻气,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我尚想文过饰非,“艺术有什么标准……?” “看了令人打冷颤的画总不算是好画吧?”周永良犹自责备我。 我默不做声。 “看得出她对你很信任,”小子观察人微,“她会听你的。” 我摊摊手,“谁会对一个千金小姐的事业认真?” “这话也不对,千金小姐也是人,我们不能因此看轻她的工作能力。” 这家伙乘机连我都批评上了,吃不消。 但他说得合情合理,千真万确。 我颓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个好医生,亦不是一个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随她去,不能永远的迁就她,她总归要长大的。”周永良板着面孔。 我忽然发觉这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而我,我是个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克星了。 “那我告辞。”我说,“你同我安慰她几句。” 他送我出门。 大澄有这么一个表哥,可算福气,如今很少有人肯说老实话,人与人之间每每虚与蛇委,认识二十年又如何,我与太澄。定华。朱雯便是个例子。 如今朱雯已获归宿,看样子另外两个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声说老实话,因为她听不懂。 我实在太累,也顾不得太澄伤心得什么样。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载言声到处走走。 心之全蚀--九 九 刘姑娘反对我带病人走得太远。 “一小时就回来。”我说。 “不行,你不方便照顾她,今天放假,你还不出去轻松轻松。” “好好好。”我只好把计划作罢,但没有离去的意思。 他们都以为我女朋友多,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内心我很畏羞,来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我有我的寂寞。 报上的报导,朱雯与靳志良动身到纽约结婚去了。 刘姑娘说:“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声才最美。” “但董小姐只是你的病人。”刘姑娘说。 我替言声做一连串的检查,她身体各部分在仪表上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说:“朱雯只是我朋友。” “青梅竹马,那时常常开着漂亮的跑车在医院大门等你。” “我们是好朋友。” “现在也只得相信你。”刘姑娘说。 电话铃响,刘姑娘接听说:“找你。” 是定华,她要见我。 “明早我要动手术。” “那么现在。” “现在我在医院。” “你与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会引起妒忌的人。 “我来一下子,说几句话而已。” “也好。”我说。 刘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虑过,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绍给你。” “那是你们刘家之福。”我笑说。 我把音乐盒子上了链条,让它表演独奏。 没到十五分钟,定华就赶到。 大概是经过充分休息,她的精神与心情都比较好,一进来她便跟言声打招呼。 “你好吗?”她柔声对言声说,“我很牵挂你。” 这就是定华可爱之处,无论怎么为事业与感情烦恼,她始终留着一份天真,我叫这个为天良未泯。 她坐下来,见我握着言声的手,她说:“你很爱她,是不是?” 我点点头。 定华说:“看得出来。” 我说:“这些日子来,惟一使我梦中牵挂的女子就是她。” 定华笑说:“要是她痊愈了,你会追她?” 我涨红面孔,“别乱说,叫病人家人听见会有误会。” 她沉默。 定华今日很漂亮!黑色的凯丝咪套装,奶白毛衣,眼袋不见了,头发光亮。 “你气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来,想跟你宣布一件事。” 我瞪着她,又有事宣布,什么事? “星路,我已答应阿贝孔。” “答应了他?”我呆若木鸡,答应他什么?还有什么?当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的。他很爱我,会善待我。我本人对于外国的生活,也还适应,因此决定卖掉房子,连同节蓄,到外国去生活。” “到外国去?” “是,他的本家是纽两兰,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 “哦,纽西兰,是南岛还是北岛?” “北岛,渥克兰。”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当大哥哥的,因此来知会你,这件事也没有大多人知道。” “什么时候去?” “总要半年后才可动身,琐事进行起来是很麻烦的。” “那么你将跟他入籍?” “当然。”她说,“不过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够的现款做小型投资者。” “定华,你真是能干。” 她很唏嘘,“能干什么啊,一个女人靠双手出来打天下,不饿死,又能够守着名誉,已经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星路,我真不舍得离开你,我一直都爱你,我会永远的记念你。”她双眼充满泪水。 “定华定华,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着她的背,像对一个婴儿,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抚我,我真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刹间她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甚至还得强颜欢笑,为她们庆幸。 我叹息一声,用手搔搔头。 “先是朱雯,后是你,不知几时到太澄。” 定华带泪笑,“现在你可以同太澄结婚了。” “你明知没有可能的事,还要拿来开玩笑。” 定华说:“阿贝孔在楼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说:“现在没有时间给大哥啦。” 定华笑,握着我的手,不住摇晃。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飞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见阿贝孔站在停车处,向我招手。 他与定华一齐登上小房车离去。 又少一个。 我同言声说:“又了却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乐盒子上链条。 谁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涟漪。 我说:“言声,你也要走的,比她们都走得快。我多么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听到你开口说话。” 我停一停,“甚至与你共跳华尔兹。” 我站起来旋转身体,“我会得跳华尔兹,你没想到吧?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与人跳过,我怕难为情。人看我,以为我是风流小生,事实上,唉,言声,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坐下来。 她不出声。 我吻她的手,“但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没能治愈你,使我耿耿于怀。” “这是我们间的秘密,别说给人听。” 言声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时更像一座雕像,她整个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说:“言声,把我也带去好不好?把我也带去。” 说完又后悔这样孩子气。若果她听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么地步。 那日几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检讨自己的情意结,什么意思呢,多数只不过是病人爱上医生,鲜有医生爱上病人。 为什么?为言声的缄默?为她的美貌? 我们从来没有交通过,连一个眼色都没有,那究竟是为什么我用尽心思与耐力在她身上? 单称赞自己是个好医生是说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问有人在床边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强睁开眼睛,“谁,是言声,言声——”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马上闭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么时候,你怎么进来的?” “电话没人应,你又没锁门。” 我太恍惚,神经衰弱便是这样的。 “太澄。”我说着要撑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额头,“哟!发烧,医生也生病。” 我一摸,可不是。 连忙叫太澄替我拿药箱来,我取出药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么方便。” 我定下神来,“太澄,是你。” 她既好气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气?” “气,怎么不气,”她悻悻然,“把你当大哥一样,二十年来你都不对我说真话,一直骗我。”转口我都变成她们的大哥。女人的一张嘴。 “我没有骗你,ok,我承认没说老实话,但我从来没骗你说你的画同毕氏并驾齐驱。” “你真坏。” “我不承认。” “你狡辩。” “太澄,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会来看你吗?” 我松口气,乘机说:“太澄,给我喝杯水。” 她给我开水,扶起我,我一口气都灌下去。 “可怜。”太澄说,“平时大把人围着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没人照顾。” “什么时候?” “才晚上十一点。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个腮都是滚烫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华要嫁人。”我说。 “是,她告诉我,我马上决定把我那只钻表送给她,她一直喜欢,等朱雯回来,我们会得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替她庆祝。” “怎么,你们言归于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这人,说什么话?我们一直都很要好。” 嘿,听听她语气! 女人。 睁着眼睛说谎话面不改容呢,岂有此理! 她说下去:“她们两个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轻轻说,“一事无成,没有事业,没有爱情。” “你还在诉若?”我说,“那么其他的人怎么办?” “我同表哥谈足一个晚上。”她说。 啊,我惊异,她没有把他抽筋剥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说我如果真的喜欢画画,那么就得下苦功,那么就算没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吗?”这不是假话,王太澄这个名字在画坛确不是无名之本。 “你还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尴尬的笑。 “表兄叫我进修。” “进修?怎么进修?”我好奇。 “进学堂去学呀。” “还来得及吗?”我冲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说不定我三十岁才开窍。” “对,”我笑说,“摩西婆婆八十岁才成家。” “你真是坏,星路,现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么地方的学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术馆。”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头来。 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走的路,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跟的人。 她站起来,“星路,你没想到吧?” “他是个好人。”我只得说。 “我喜欢他老实,只有他不领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诉我,我的画似黑猩猩的习作。” 我忍着笑。 “黑猩猩!”太澄说,“他为什么不说拂拂?猢狲?猴子?为什么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较高,他不是个没有知识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头丢我。 我问:“那你几时动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我有北美洲两国的十年旅游证件,随时出入,非常方便,到那边买间房子转学生护照即可。” 我的天,口气那么大,仿佛到什么地方必须把房子也带过去,住租来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样子,我听着倒抽一口冷气,难怪这些年来没有男人敢追她,现在总算来一个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赶,唔……让我问问表哥再说。” 表哥表哥表哥。 呜呼,我的地位已经被人取替,我黯然。 总而言之,她要去读书进修。 太澄毕业后也在美国念过大学,贵族女子学校,学费比人家贵四五借,混了两年,腻了,打回头,始终没取到证书,她也不在乎,艺术家怎么可能俗气到做完一件循规蹈矩的事呢? “那时候你念什么?”我想起来问,“你从来没提过。” “念什么?”她朝我陕陕眼,“念吃喝玩乐。” 我呵呵的笑,“人生三十开始还不迟,像你这种天之骄子,爱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够的自由。” “你真的那么想?” “我骗你做什么?”我说。 “你骗得我也够了。”她说。 心之全蚀--十 十 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真正的原谅我,我知道,我也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又打回头,“记得销门。” 我笑着向她挥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较重,起不得床,告了两大假。 真没有良心,这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来探访我。 朱雯在蜜月,当然没可能来。 定华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颗心另有所属。 我觉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们还为我欲仙欲死,争个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又随人去了。 感慨怅惘之余,真想看佛经度日。 我煮了一锅饭,用罐头来送,翻煮又翻煮,终于饭成为稀粥,吃得欲呕,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尝到。 我还挂注董言声。 等我病好了,她也该被父母带走。 届时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只好出卖色相,沿门兜售,反正她们都喜欢好看的男人,而漠视他们的灵魂。 才病儿日,便像个蓬头鬼似的,于思满脸,一梳头,头皮屑纷纷落下。 我大吃一惊,怎么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饰。 我搔搔头皮,回到床上,看武侠小说度日。 有人敲门,我跳起来,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华? 我连拖鞋也来不及穿,我挣扎去开门。 是郑医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这个老太太来看你。” 我调笑,“不管了,多日不见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状伸手去拉她。 “你呢,只有一张嘴。”她指我一下,“给你带吃的来,晓得没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泪流。 “对,我的病人怎么了?”我问。 “她父母已替她办妥出院手续。” “什么?”我顿时食而不知其味,喉咙像是被铅块塞住也似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通知我?” “院长知道便行,何劳于你?” “言声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对她的感情,有点怪怪的,早已超越医生对病人应有的态度。” “我是鬼医,畸医,怪医,好了吧?” 她不出声。 “真的出了院?什么时候接走的?刘姑娘呢?” “刘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郑医生没好气,“你镇静些。” “什么?”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床上,用枕头压住面孔,呜咽起来。 “喂!年轻有为的医生,怎么会这样子?” “言声呢?”我在枕头下发问。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国。” “他们趁我生病飞甩我,解雇我。” “别胡说。” 我拿开枕头,我说:“我要去找言声。” “你发什么疯?”她说,“快给我躺下,我替你诊治。” 她把我按在床上,检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这家伙,快随我去照调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发炎。 不,心蚀。 郑女士叫来车子,把我载到医院,照了调光。我挣扎着要去言声的四○三房间。 “早已人去楼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声在那里住了那么久。 现在四○三是一个肥大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来疗养,也许为减肥。 见到我无故推门走进去,很想尖叫,我连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会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没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连言声都已离我而去。 那只破音乐盒子,一定被他们丢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头似有千个重压。言声以后的命运如何?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都会是我以后生活中的悬疑。 唉。 我捧着头,心如刀割。别人离开我,隔一会儿我都可以忘记,像朱雯太澄定华她们,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干十借八借,身边又都有钱。但是言声……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声。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热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觉时听见自己口中喃喃叫“言声。言声”,以及叹息。 傍晚下了一阵雨,空气更加清凉。 我狂叹,唉,言声,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会与我说声再见,不至这样无情无义。 夹着风雨声,我听到音乐声,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梦,我睁开眼,呻吟几声,怀疑自己烧得迷糊了,撑起身子来,猛地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吓一跳,揉揉眼睛。 这是谁?不像太澄,也不像定华,身形好不熟悉。 怎么会有个陌生女子走进来?难道我又忘记关门?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疯了。 我有一丝害怕。 “你是谁?”我提起勇气问。 少女转过头来,“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如见了鬼似的自床上弹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声,“你是谁?” “我是言声呀。” 我“呜”的一声,差些儿没昏厥过去。“言声?言声?” “是的,你的病人董言声。”她走过来,双眸闪烁着光芒。 “言声——?”确是言声,“你怎么,你怎么会说话了?” “我觉得想说话,于是便开口说话。”她狡黠地说。 真是她,我大力拧自己面皮,觉得痛,证明不是做梦。 我跳下床:“言声!” “宋星路!”她格格地笑。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董言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糊涂?”她坐在我床头。 我怔怔看着她,“我不明白,你不是生病吗?你不是精神病?你不是连话都不说,你不是听不见看不到?”我疯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谁?真是言声?” “是,我是童言声。” 我们四只眼睛凝视着。 我忽然明白了,“啊,你玩弄我们。”我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地说,“你根本没有生过病!” “不,”她抢着说,“我生过病!我初见你的时候,的确是个病人,我觉得普天下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我万念俱灰,成日所想的不过是生不如死!” “但是你神志是清醒的!”我大声说,“你怎么忍心叫你父母伤心?” “对不起,”她黯然说,“宋星路,你说得对,我患心蚀病,有巨大的阴影遮住我的心,我根本不能顾及亲人的苦楚,我自私。厌世,把自己关起来,锁上门,打算一辈子都不出来,在医院中度其余生,与世人隔绝……” “太忍心了。” 她有点激动,美目润湿,“这个世界既然不需要我,我何必还要眷恋它?” “这世界?你的世界有多大?”我夷然,“为一个男人就放弃一切?笨虫!” 她紧握着双手,“但是我痊愈了。” “真的?”我侧着头,这个像狐狸般狡猾的女孩子,住在医院大半年,瞒过我,瞒过护士,瞒过父母。 怪不得我动起气来,“你做得一场好戏。”我说。 她看着我,“我以为你见我开口说话会开心,” “你心中取笑过我几次?”我责问,“你听懂每一句话,却装傻!” “原来你喜爱的,只是白痴董言声。”她退后一步。 “嗯,你别动!”我紧张起来,“我不准你走。” 她又站住。 我爱恨交织。 “过来。”我喝道。 “为什么来找我?” “我爱你。” “什么?”我耳朵嗡嗡响。 “我爱你。”她清晰的说。 我叹气,我眩头转向,我完全迷糊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要原谅我,要像以前一般的爱我,我是一个新的董言声,我完全痊愈,可以应付生活。” “我几时有爱过你?你只是我的病人。” 她不与我分辩,她只用一双碧清的大眼睛看着我。 病人?只是病人? 我连自己也骗不过。 我将她拉在怀中,紧紧抱住。 她哭了,我也鼻酸。 我这般拥抱过她多次,只是她那时没有感觉,那时她不关心日出日落,不理会四周有些什么人,她处于一种自暴自弃、极度伤心的心思下,无法自拔。 我轻问:“是我救了你吗?” 她点点头。 “是我令你日渐痊愈?” 她又点点头,呜咽的说:“我并没有假装生病。” “是,你没有。”我喃喃说,“感谢主你痊愈了,你现在己认得爱你的人;不再为伤害你的人而活,言声,现在你懂得说话,也许我们就可以去跳华尔兹了。” 她在我怀中不停地点头。 “不要离开我,言声,永远不要。”我整个人如沉湎在美梦中,生怕一放手,她就会如幻像般离我而去。 我双目充满泪水。 这时候我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一边说:“又忘记锁门?太大意了!”是郑医生。 她进门看见我与一个女孩拥抱,马上道歉。 随即看清楚言声的面孔,“哗——”她惊叫。 我擦擦眼角,决定再开她一次玩笑,板着面孔说:“这是我最新的女朋友。言声,来见过郑医生。” 言声说:“是!” 你们得看看郑医生那表情。 我本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眼珠子掉出来般的情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星之碎片 一 一定有很久很久了。一定有。但是为什么我的心仍在痛呢。请把手按在我的心上,你一定可以觉得它虽然在跳动,但是每一下都是那么空虚,那么伤痛。 一定有很久了。再让我从头想一次。再让我从头想一次,我是怎么样看到朱明的。我愿意再从头想一次,因为我没有更好的事可以做,即使有,我也情愿一个人躲在漆黑的房间里,坐在一张靠角落的椅子上,把这个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一定是学校的舞会。但那是一个雪夜。我与琪琪一起去的,琪琪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时节不近清明,时节近圣诞。打开门,有一群孩子随时站在.那里,张开口唱:“……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我们希望你有一个快乐的圣诞……”个个孩子的脸像卡片上画的小天使,蓝色的大眼睛,金黄色的卷发。琪琪会马上掏出铜板给他们。琪琪是很爱孩子的。 那个夜里如果我们不出去,就不会看见朱明。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实在太喜不自禁了,顺利的拿了硕士学位,进人研究院读博士。常常在有空的时候偷偷的把学生卡拿出来看一下:方家豪。博士。第一年。机械工程科。莱斯实验院。琪琪每当我做这种孩子气的举动时,便会偏过头去笑我。多年的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有空总是坐在房间里想。是的,而且我想把这件事告诉每一个人……我想说,如果那天不是琪琪说:“我们去周末舞会看看吧。”可能就一辈子也见不到朱明了。 但是我们去了。 一直下雪。我握着琪琪的手。琪琪穿得很厚,但还是纤细的、整齐的、大方的。琪琪的秀气是有目共睹的。她的脸有种瓷像的感觉,美丽是美丽,但非常冷,虽然手没有碰上去也知道冷,她念法科。 我们去了那舞会。 停好车一进门便看见一大堆人席地而坐,揩揩挤挤的在喝啤酒,有一队乐队。我才在脱手套,眼光便落在那个唱歌的女孩子身上。 咱们学校中国同学会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子。她套了一件男装羊毛衫,暗色的,似乎多时未经洗涤,穿一条牛仔裤,她是中国人,但是与外国女孩子一般的丰硕,或有过之,因为骨骼小的缘故,我觉得她是这么的肉感,手臂是手臂,腰是腰,非常健美的胸部,一头长卷发,直垂到腰间,纠缠不清的样子,只有一张脸是干净的,她有一张很天真的脸。圆眼睛、厚嘴唇、浓眉毛,她给我一种原始的、大地的感觉。 在外国的中国人是单纯的,不是唐人街的工人便是学生,并没有舞女歌女,这女孩子长得再野,也还有一双通灵的眼睛,她是一个学生。 琪琪不悦地说:“哪儿来的嬉皮,你看她那把头发,恐怕一辈子没洗直过。” 女人还是女人。 这时候这个长发女孩子抱着吉他开始唱: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吻, 告诉她不不不, 如果她要问你取一个约会, 告诉她不不不, 告诉她你已经属于我, 告诉她不不不,——” 我问学生会主席:“她是谁?” 人家很诧异,“你不知道朱明吗?皇家艺术学院的高材生。报上都有载的,才念到第二年就靠作画为生了,现在她的画洋人订下的很多,明年打算在‘蒂脱’画廊开个画展,嘿!人家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呢,你不相信?” 琪琪笑,“艺术家非得有艺术家的样子不可,都是脏兮兮的,他们的教授大概也同样的脏,那我们不行。” 我是说过的,假如那天我们不去,是不会看到朱明的。 琪琪问:“谁带她来的?” “唐,你应该认识唐。”有人说。 我看琪琪一眼。我当然认识唐。唐便是琪琪的表哥,与琪琪一科。我顶不喜欢他。他与琪琪长着一般美丽的脸,但是琪琪的五官到了唐的脸上忽然美丽得冷酷而残忍,他说话也是一般的决裂与讽刺。 琪琪马上要去找唐,“这个人——又换了新女友,也不介绍给我们认识!” 我只是看着朱明。 她的圆眼睛半垂着,一边唱: “去找欢乐是应该的, 去一个派对也是可以的, 但是不要挑她做情人, 告诉她不,不不不,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要你随她回家, 告诉她不!” 她的头发边缘溅上了金色的灯光,整个人迷迷茫茫的,只觉得热。我垂下了头。到这个时候,我才脱下了第二只手套。 她唱完了。大家哄然的拍手吹口哨笑。 这是一只大卫艾克萨斯的歌曲,当时非常流行的。 倒是近圣诞了,早放了假。进人莱斯实验室,得一重重地自己锁门,我有一间小小的房间可以写报告。门外贴着“ch方博士”,琪琪与唐在下面写了小小的“堕胎专家”。博士与医生在英文长久是同一个字。我不喜欢盾也因为如此,他老是带头做他以为顶幽默的事。 我坐了下来,自己买了啤酒与薯片,也替琪琪买了一份。琪琪与唐一起过来,带着朱明。 我连忙站起来。唐十分讽刺地说:“家豪是个绅士,是不是?家豪?家豪永远这么多礼,真是的。” 我不去理他,那朱明看我一眼,又看琪琪,又看唐,她忽然笑了,“你们三个人,长得像三胞胎似的,像极了。” 我像唐?我才不情愿像他,没有可能的事。但是琪琪却很高兴,她后来与我说:“咱们是不是夫妻脸?”我们立在镜子面前很久,还是觉得不像。不知道朱明是怎么看的,或者艺术家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朱明当时大把大把地用手抓了我的薯片吃,她显然是饿了,但是唐没有发觉,他对于别人永远是粗心的、幼稚的,但是对于他自己有切身利害的事却又精刮得惊人,他极是矛盾,一个双重性格的人,但两面性格都是毫无可爱之处。 我不知道朱明看中了他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一处不是大学生,满满的,何必要挑唐。 终于她把我的薯片全吃了,叹口气,把手在牛仔裤上擦擦,我习惯性的拿出手帕递过去,她笑了,并不伸手来接,我伸出的手只好慢慢地缩回来,脸已经涨红了。只希望没有人看见,但琪琪还是斜眼看了我一眼。 唐在那里发表他对于新看的一部电影的伟论。我发觉朱明用手撑着头,在那里倾听着,听了很久,我才突然觉悟,她不是在那里听,她是在那里看,她醉心的眼光追随着唐的手势,唐的语气,唐的一切。 我忽然有点心酸。我看琪琪一眼,心想:你可从来未曾为我这样过。琪琪是那种非常冷静,非常有自制力的女孩子。她曾经说过她爱我。但是她的爱是高贵的,冰清玉洁,是她夹在法律笔记本子中的一条书签,可有可无。她的生命中即使没有男女之爱,也还是十分完美的。她承认这一点。她十分的想念我,但是她绝对不会主动给我一个电话。居移体,养移气,自幼的家庭教育与长大以后的生活都使她成为一个理性的女人。买一包白脱油也是理性的,规定是那只牌子,那种包装。但琪琪可爱,明亮,我喜欢她这一点理性。 我与她拣了个角落坐下,我说:“回去吧。”我觉得寂寞。 琪琪拉起我的手晃了一晃:“家豪,你做事真冲动,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老是这样孩子气。” 我说:“是的,我的脾气不好,我的功课不是上等的,现在我又犯了幼稚病。” 琪琪诧异的问:“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话?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去好了。” “不不,对不起,琪琪,我有点累,我在这里靠一下便好。”我说,“我要你陪着我。” 琪琪微笑。 我说:“记得我们去看的那部电影吗?叫《亚黛尔雨果的故事》?我喜欢那样的电影,以前在香港,看过一部叫《春来花已落》,还有《阿薇拉麦迪谨),还有(梦里情人》。” 我说:“我看电影很乱很散,我不懂得什么大导演大编剧。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我不是一个影评人。” 琪琪惊异的说:“你是指唐吗?但是当然你也喜欢维斯康蒂的,这个名字还是你教给我的呢,怎么了?吃唐的醋?为他在那里发表伟论?” 我也吃惊了。是的,就是因为唐,我一向不喜欢他,难道是因为妒忌他嘛?如果为了妒忌,那真是非常幼稚。 我闭起嘴巴。 琪琪体谅的说:“你如果不喜欢这里,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临走之前我用目光找寻唐与朱明,却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我低下了头。是的,我不喜欢唐,因为我妒忌他。妒忌他的运气特别好,这么粗心自私的人,却往往得到他不应有的东西,他生命的道路上等着无数愿意无条件为他牺牲的傻瓜,也许我也是这一群傻瓜中之一。 到了周末,他来吃饭,我刚刚烤好了鸡,他便来了,打开烤箱,便持下一只鸡腿大嚼。琪琪以歉意的眼光看着我。他身后跟着一个外国女孩子,不是朱明。 我穿上了外套,琪琪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外面走走,你陪唐好了,”我说。 我连琪琪也怪上了,因为她有那样的表哥。 琪琪也很不耐烦,她对我说:“家豪,——如果你不喜欢唐,你可以对他直说,你这人太逃避现实。 我苦笑,“我真有那么多的缺点吗?” 找还是出去了,开车到城里,走过戏院,冷清清的,忽然想一个人看场电影。我把围巾绕几绕。围巾头上破了,还是琪琪补上的,我又想回去见琪琪,这样子反反复复为了一点小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方寸已经乱了。 买票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脱口叫: “朱明!” 朱明转过头来,看见是我,笑了一笑。 我问:“与朋友来?” “是的。”朱明指一指,她身后有一大堆人,都是年纪气质与她相仿的,“看电影。” 站在电影院大堂当然是看电影,不然干什么。问了也是自问。她其实长得不高大,还没有琪琪高,其实也不怎么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我一种胖的感觉。 她问:“你一个人?” “是的,我要回去了。”我说,“我出来散散心。” 她犹疑了一刻,她说,“你如果见到唐,说我——找他,可以吗?” “当然可以。” “谢谢你。”她感激的说。 她是那种很温暖的人,看得出来做事是不大理后果的,就像一张画。画哪里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一宗官司不一样,官司是有始有终的,官司是狡猾的。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朱明轻轻的说:“我要进场看戏去了。” 我高声说:“好好的玩,高兴一下。” 她点点头,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很不高兴的感觉,而且也感觉得朱明也不快活。我在熟食铺中买了一只烤鸡回去。 琪琪瞪我一眼,她已经做了面。 琪琪问。“这一阵于你老是吹无定向风,叫别人伺候你的脾气,为什么?” 我不出声,我看着唐身边那个外国女孩子。若这个女孩子是个邋遢的,拣回来的女孩子,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她很清秀洁净,吃完饭后又抢着去做咖啡洗碗。我忽然非常的恨唐。 但是我说:“我在城里看见朱明,她说她找你。 唐靠起身子来问:“是嘛?她那样说?她与谁在一起?” “她的同学,我想是她的同学。 “我知道了,谢谢你,家豪。 他正看着电视。我问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谁?”唐转过头来,“朱明?她太认真了。看她那样子,谁也不晓得她会那么认真,我简直有点怕她,怕被她缠住。” “你认为我也是被琪琪缠住了?”我生硬的问道。 唐那一晚脾气特别的好,仿佛朱明的柔和已经渗人了他的心,他说:“不,你应该明白琪琪,她如果与你闹了意见,她可以接连不停的写她的论文,甚至因为不必与你约会,进度更快。你如果忘了琪琪,琪琪也必然忘了你,琪琪是一面镜子,清晰的,一目了然。这个女孩子,有时候她是很令男人开心的,大清早下雪,她会步行三公里来门口等我,为了看我一眼,然后再去念书。与她吵架,她会回宿舍把所有的画毁掉。想清楚一点,未尝不是一种可怕。” 琪琪洗完了杯子,抹着手出来,正在笑呢,我心里想,真的琪琪,你可永远不能够那样对我,琪琪那可恨的自尊心,简直要令全世界毁灭在她脚底下她才会动容。 是什么令琪琪与我订婚的?她爱我有多少?我只记得我们有一天到小戏院去看电影,我已经约会她一两年了。当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为电影实在是动人,因为我们在戏开场的时候吃了一个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紧握她的手说:“琪琪,我们结婚吧。”她美丽的脸怔住了一下,然后微笑了。 第二天我带了支票簿子去买钻戒。市区一间小小的珠宝店内我选了一只小小的钻戒。我对于钻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钻石。 买了戒指之后很心平气和的走到她学院门口去等她,她穿着法科学生短短的黑披风放学,我把钻戒拿出来,往她左手上套,她没有拒绝。 我拉住了一个外国人说:“我们订婚了。” 外国人说:“恭喜恭喜。 我们是这样订的婚,没有任何仪式。她一定是爱我的。或者只是各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我知道,琪琪决不会随便在戏院大堂跟任何人说:“告诉家豪,我想见他。”要琪琪那样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杀。 我很少见过这样子的极端,我的意思是琪琪与朱明这样子的性格。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 我问唐:“你会打电话给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说,“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叹口气,他也会叹气。 但只有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算是最爱朱明的时候。算是。他居然为朱明叹息了。他居然为别人而叹息了。 琪琪问:“谁?” 我说:“朱明。” 琪琪说:“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边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齐点的话……” 我打断琪琪,我说:“有些人非要那样才算是美丽的,她有她的气质,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会有懂得欣赏她的人,何必随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说:“方少爷家豪今天又闹情绪,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爱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不会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画,沾染到别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适合她个人天地的男人,她没有,她找到了唐,她对唐是这么盲目,就像她对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车子永远过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铁路去,冲咖啡烫了手,天然的卷发被人误会是假的,牛奶至今几分几毛一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唐与她的画。如果没有唐,也没有她的画,她没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错了对象。 唐还是被缠住了。 他们在过了圣诞没多久便搬到一个小阁楼去住。 我与琪琪去看他们,唐答应我们星期六,但是他不在,朱明倒是招呼我们。小阁楼十分干净,是朱明做的吧?唐是一只猪,以前宿舍脏得不能再脏的时候,他就到女朋友的家里去睡。 在一个角落有她的画,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总有一叠吧。都是公园中老人的素描,各式各样的老人,在喂鸽子的,坐在长凳上的,逗孩子的,看上去都那么寂寞。 到了吃饭的时候,唐还没有回来,朱明有点坐立不安。 琪琪帮她自冰箱里取出食物,开始调配。 朱明搓着手,“对不起,我不会煮饭。” “你们吃什么?”琪琪诧异的问。 “我们出去吃,有时候在家吃面包。”朱明说。 “你学一学。”琪琪说,“不会烧饭的女人是不会被原谅的。” 朱明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心全部放在唐的身上了。我说:“唐有没有说他要回来吃饭?” “有,他说傍晚回来。”朱明答。 我看着她这些画,我问:“这些画都有名字吧?” “不,我每一组画只编号码,这应该是第三十八组。” “将来预备画什么?”我问,“下一次?” “我打算画‘星星的碎片’第一次有名字的画。” “星星的碎片?”我问,“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琪琪说,“你又不是艺术家。” 唐一直没有回来,朱明呆坐在床前,还是那样子的旧毛衣旧裤子,但是她的神情呆滞,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她不快乐。 她低着头说:“文生梵高生前说:最愉快的事,将会是在星夜,抬头看,一边抽着烟斗。以前我常常抽烟斗,抬头看星夜。” 我自窗外看出去,只看见满天星斗。唐没有回来,我们草草的吃了饭,琪琪向我打个眼色,要早点走。 临走时朱明说:“梵高其实是个很乐观的人,你知道。实在星夜没有什么好看,我们人活在世上,拣到一点星星的碎片,便乐得什么似的,太天真了。” 琪琪在车上问我,“你明白她说些什么?她说话要兜圈子的,你说奇不奇怪?” “她不是在兜圈子,她只是在打譬喻。” “我没听懂。” “她是在说,人们往往以为他们得到了他们要的东西,其实却错了,就像夜晚看星一样,星星并不见得有那美丽。”我说。 “嘿!”琪琪笑,“给你这妙人一注解,我更弄不懂了。” 我陪着笑。但是我知道朱明不快乐。看见她不快乐真是沮丧的事,因为她快乐起来是那么神采飞扬。唐也真是太不努力了。 琪琪永远是高兴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半夜把她推醒,她还是那么欢愉,她像某种屋子的温度表,气温永远维持最舒服的华氏七十八度,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本性如此。如果我可以像唐那样控制一个女人的喜怒哀乐,我就不会像他那么残忍。谁知道呢?事情不临到本身是不会知道的,或者当我有了这种机会,我会比唐更残忍。 琪琪与我永远是那么忙。 有一日下班,我去超级市场买菜,看到了朱明,她拿着一个篮子,却不是在选食物,她在看一束氢气球。牌子上面写着:“小朋友凡是买冰琪淋两个,送气球一个。”她呆呆的看着那束氢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轻轻的唤:“朱明。” 她转过头来。 星之碎片--二 二 我掏出了角子,买了两盒冰琪淋,递一个给她,“要吃巧克力的便换给你。” 她很高兴的接过了。售货员问:“要什么颜色的气球?”朱明脱口而出:“请给蓝色的,谢谢。”她又接过了气球,向我笑笑,很快把冰琪淋吃光了。 我问:“你快乐吗?” 朱明说:“有时候,像现在,但是快乐而与唐没有关系——那不算真的快乐。” 她那么坦白,她永远是那么坦白,把心事像一本书那样的摊开来,呈现在别人面前,但是有几个人要看呢。我为她牵着气球,一起离开了超级市场。她什么也没买,我把篮中的食物分了一半给她。朱明说:“你是这么温柔的人,家豪。” “我是吗?我是个绅士吗?”我高兴的问。 “当然你是的。”朱明肯定的说。 我笑了。她像是个孩子。 “最近在做什么?”我问。 “画画。上学。”她说,“画是我的生命。” “哪一样才是生命?唐抑或是画?”我笑问。 “我不知道。”她答,“画是早已存在于我心中了,但是唐,我对唐,已经尽了我的力。他强逼我煮饭,我不喜欢煮饭,我没有时间,画画不能在一半停下来,如果不必画画,我愿意煮。” “一个女人还是要做女人的。”我说。 “我们不要谈那个了,我要去一个画展,钟米罗的版画展出,你要去吗?”她问。 “我有功课要做,下次与你去。”我说,“试试与唐和谐点,两个人的生活是要互相迁就。” “谢谢你,家豪。”她吻了吻我的面颊。 “再见,朱明。” 她招招手,走了。 回到家里,我想也没想到唐与琪琪都在。 唐的面色雪白,他像是在与琪琪讨论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与他们打招呼,脱了手套,自己做了茶喝,我无意窃听,但是他们的对白像流水一样的灌进我的耳朵。 琪琪说:“你不该搬进去与她同居。” “我只是说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看她,住在宿舍里不方便。” “但是她坚持你每天都要去?”琪琪问。 “她没有坚持。” “那么你埋怨什么?” “琪琪,”唐说,“我自己会跑去见她,因为我不放心她,她不是那种会照顾自己的人,没有人制止她,她会跪在地下哭到天亮,她吓坏我。她渐渐变成了我的负担。我可不要这样的担子,我的功课很忙,放学之后,我希望看到的是张笑脸与一锅热汤——要求并不高吧?甚至不是每天的。” “你有与她谈过吗?” “我谈过了。” “怎么样?” “我得到了我的笑与热汤。”唐说,“勉强的笑,汤里要是有字母的话,拼出来的是‘血地狱!是你逼我的!’”唐耸耸肩。 “你打算如何?”琪琪问。 “离开。” “你喜欢她的,是不是?” “当然我喜欢,我不想再陷下去,我不要再更喜欢她了,爱一个人是这么吃力,我很自私,我不希望有太多的爱情飞来飞去。女人都一样——我的要求并不高,将来娶妻子,只要不是妓女舞女,只要我不讨厌她——你知道我是不讨厌任何女人的。”唐干笑数声。 “你要我做什么?”琪琪说。 “叫她出去。”唐说,“她连上学也不大去了,整天在那阁楼里等我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便像犯了罪似的。叫她出去玩玩,到处走走,到公园去,到画展去,像以前一样,我起码要找她三两次才见得到她。甚至到唐人街搓麻将去,不要专门等我为我,我受不了。” 琪琪低下头。 “很多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这么好的福气,”唐说,“但是我不想被缠住,我借家豪的床躺一躺,我好久没睡好了。”他走上了楼。 我在骂:傻瓜!傻瓜!多少人在等这样真挚的感情!蠢汉!我哽咽住了,眼泪流了下来。 琪琪走到厨房来,她说:“看来两个人是势必要分手的了。” 我擦干了眼泪。 琪琪倒一杯牛奶坐在我对面,她看我一眼。 “男人,”她说,“如果女人天天在家等他们,他们吃定了女人。但是女人不在家,他们又怪女人不守妇道。 我不出声。 琪琪很少说男女间的事。 她说:“爱是奇妙的感觉。我记得有一个念电脑的男孩子,我不爱他,他陪我去爱尔兰海,隔着岸,我们一起看成千成万的海鸥拍翼飞起,浪浩浩荡荡的奔上沙滩,风那么大,我应该缩在他怀里才是。但是我没有,硬着心肠站得笔挺,连手都不给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残酷的,因为我不爱他。” 琪琪说:“其实唐说了那么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辩护。他应该简单的说:‘帮帮忙,我不爱她了,帮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说不外是这样。” 我还是不出声。 琪琪说:“以前在香港念中学,有一个小阿飞老是追求我,半夜打电话来约会,我怕他吵醒家人,穿着睡袍下楼去骂他,但是他蹲在楼梯口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没听过吧?无论怎么样,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总有那么一点温柔在牵动着心,无论如何,闹翻了,成了仇,还是好的,因为当初在芸芸众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记,那印记除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你明白吗?我也说起迷迷糊糊的话来了——家豪!你为什么哭?” 我拼命的摇头,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说:“你看你那孩子气是益发的重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为什么要哭?为唐与朱明吗?” 我摇头,我呜咽的说:“为了……我们都长大了,要得到的东西都拿不到,要什么没什么,诸般的不称意,抬抬手便伤害了别人,有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的寂寞。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多余的日子了,却还忙着互相伤害。将来的日子是蜡,现在的日子是黄金,为什么要拿黄金去换痛苦?” 琪琪强笑道:“瞧我们,都中了朱明的毒,说话一个个都像打灯谜似的,快别哭。一会儿,唐看见了又说你像娘们,又有得好吵了。” “你认为唐不怕?他是顶顶神经病的一个人,他害怕他会爱上朱明,他不愿意爱上她,因为他害怕爱会带来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爱上她之后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为他不爱她,他才可以控制她,否则唐也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别的一个人,所以他要把她甩掉,好让她一辈子记得他。” 唐冷冷的声音自我身后传过来,“家豪,你又说对了。” 我转过头去。 唐说:“你幸运,你没有碰到半夜起身朗诵童话故事的女人。” “或者她的情绪激动,或者她睡不着,需要你的安慰。”我说,“你为什么不与她一起读读那本童话?” 他轻蔑地说:“我还没有发神经病!” 我面色铁青的说:“你去过疯人院没有?那里的疯子都说正常人是疯子,喝醉酒的人常常说没醉。你的心是瞎的,你的心没有感觉,你是一个残废!” 琪琪说:“你们两个人不要吵了好不好?” 唐讥笑的说:“或者朱明认错了人,她应该与你在一起,半夜大声读‘假如你看到一个爱笑的小人儿,有着金色的头发,拒绝回答问题,你会知道他是谁。假如这发生了,告诉我,把安慰带给我,他回来了。’” 我跌坐在沙发上,“那本书。” 琪琪诧异的说:“是这本书嘛,这不是一本童话,家豪逼我看过,那是一本小说,叫《小王子》。” 唐刚愎的说:“你们学问好,我没有看过,也不想看。” 我平静地说:“你这个残废。” 唐说:“家豪,我对你的容忍已达到最后地步了。” 琪琪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同时闭嘴好不好?” 我马上闭上嘴。我去倒了一点拔兰地,先一口喝光,再倒一点,慢慢地喝。 唐去开了录音机,不知道是何处借来的录音带,唱着洛史超域沙哑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少了是难以生活的,与另外一个人……” 琪琪连忙伸手关了,他的声音,这首歌,不过是个流行歌手,但是有无形的压力存在,我心里闷抑。 琪琪跟我说:“家豪,看我的面子,向唐道歉。” “对不起。”我说。 “没有关系。”唐轻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那个舞女的缘故,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明白,但是家豪,我告诉你,刚才那首歌,我喜欢,朱明也喜欢,我们曾经一起靠在地板上,她弹吉他,我合唱。我并不是残废得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那个舞女,那是过去的事,我要努力的忘了她,但是她是一个事实,她活生生的还在做舞女,她硬是占了我生命中近七百个日子,我不是上帝,我无法把她从这世界上除去,消失,即使我把她杀了,她还是存在过的,你们就是忘不了别人的过失?” 琪琪说:“唐,没有人提到那个舞女。”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给唐,劝她喝下去。 唐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每一个人都可怜。活在边界上呵,没有不可怜的人。最可怜的是无论怎么样,第二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活下去的。 我又倒了酒喝。 琪琪勉强的笑,“喂喂,我这瓶xo已经只剩两寸了,你们省着点喝好不好?” 唐说:“回香港去,一个晚上喝三瓶。” “我也想回家。”我说,“但是我没有家,我父母双亡,只有一笔银行存款,琪琪的家就是我的决,琪琪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唐又把杯子倒满了,他说:“琪琪,恭喜你得倒了一个乖儿子。” “我希望琪琪永远不要离开我,”我说,“我们将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全部哺母乳长大,那里就是我的家,美洲欧洲没有关系。西伯利亚也没有关系。巴黎有什么美?我请问你独自一个人踯躅在香谢丽舍,巴黎有什么美?” 唐喝了一点酒,可爱起来,他说:“朱明一个人去巴黎十来次.信不信由你,你去问她快不快乐?”他还肯说着她,这证明他还记得她,后来就不知怎么样了。 我记得后来他不提她,他不爱她,他也不恨她,他当她不存在,听到她的名字除了有点疲倦与烦厌之外,他没有别的感觉。 我站起说:“我出去走走。” 唐笑说:“琪琪,你当心,这人最近老出去走。” 我转过头来,“也不过是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做人!” 琪琪说道:“做人像我们,留学生,毕了业总有工作在等着我们,算是天之骄子了,再抱怨,天地不容,我们算是躺着的人,还不晓得有多少人是跪着的,站着的,人要满足现实才好,是不是?我们还要怎么样,左右不过是点儿女私情——我爱他,他不爱我。人比海底沙,何必多牵挂,看远一点,说不定有更好的在那边苦苦的等着呢,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别强求。朱明丢了唐,没什么稀奇,这种事在一个人的生命里随时会发生好几次,十多次。我们不要再谈这题目了。” 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 是初春,天气非常的冷,晚来天欲雪,但天太冷的时候雪也落不下来,忽然之间,眼前起了鹅毛大的雪片,飞舞着,扑到我脸上,撞到我嘴里面去。 我早知道,男女有别。但是琪琪与男人一样,没有了我,她一样生活,爱情占太少的地位。我与朱明太丰富认真的感情,被打入“傻”、“孩子病”、“神经病”一类。琪琪的理智是可歌可颂的,一点不错。我慢慢走向唐与朱明的家。 我在附近摇一个电话上去,她马上来接的,“唐?” “不,”我说,“我是方家豪。” “呀,家豪。” “我可以来看你吗?” “我喝醉了。” “没关系,我也醉了。”我说。 “那么我们俩再去喝。”她说。 我说:“你下来。” 我挂上了电话,走到她家门前,她已经下来了,穿着一件皮大衣,随随便便的靠着电灯柱,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辫子,就那样。皮大衣是好的,雪白的皮毛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我看得出她的脸色已经足足瘦下一圈来。 “你好吗?”我问她。 她不说什么。 我与她一直散步,她这里附近有一家酒馆。 我说:“唐在我们那里。” “是吗?”她抬起头来,“他这个人很奇怪,不见到他会想他,但是见到了他又巴不得逃远一点。” “那你干脆离开他。” “那不行,”朱明笑,“如果他爱我,我可以马上离开他,但是他不爱我,我不能够走。” “你何必这么赌气呢?” “做人不是一口气的问题吗?一口气不上来,也就是这样了。”她灰心的说,“我很少爱一个如我爱他,也难得开头的时候他也爱我。他不必承认或是否认,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得出来。我几乎看到了他的灵魂。然后他害怕了。我没有见过这么极度自卑的人,连爱都不敢爱,他把自卑带到我身上,我没有了光彩,我连画都画不出来。” “你没有喝醉,你顶清醒的。”我微笑。 她把手放在口袋里,也朝着我微笑。 我认为我非常懂得朱明,好像自出娘胎就认识了她。但是唐却觉得她有距离。唐比较喜欢容易的事情,他爱吃罐头食物,爱看口袋画,爱喝可口可乐,他没有文化。他也爱上完床可以一脚踢开的女人。他喜欢简单的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但是他的生命中忽然闯进了朱明,一个艰深的填字游戏,虽然引人入胜,但是他没有本事解答,不得不马上放弃。他心里是恨朱明的,但是恨恨也忘了,到底恨也是很复杂的感情,而我早说过,唐喜欢简单的生活。 我并不觉得朱明难了解。她很温暖,很讲理,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比琪琪要像十倍的女人,虽然琪琪看上去温馨如玉,纤纤动人,但是明眼人可以知道朱明实在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她的终身目的是要找一个能够欣赏她,也被她欣赏的男人,她可没有意思要成名要做个画家,她根本不是那种人。她作画不过是为了消遣,现在可能是为了生活……大多数是为了生活。 我们到了酒馆坐下,我为她脱下大衣,她身上穿着一件毛衣,松松的,我见唐穿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穿着他的衣服,满心郁闷。就算到今天想起来,心中仍是十分的伤痛。 朱明这么的爱他,而他故意不去爱她,只要他能够放松一下,他就可以得到她了。 朱明很轻松的叫了酒来,我实在看不得她自在的样子,我把唐与琪琪的对白复述了一遍,我做了小人。我不应该那样做,但是我想叫她有个心理准备,或者是我妒恨唐,我想朱明快快明白,唐确确实实的不爱她。 朱明喝了一口酒,很平静地说:“那么我搬出去好了。” “宿舍有空位吗?” “一定有的,宿舍那么贵,如今都空下来了。搬回去,可以到饭堂去吃饭,我仍做我的好画家。”她幽默的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得做画家,其实世人并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我看看不错,那好,做就做吧,真是欲罢不能。下个月我开画展,你来不来看?本来我想在画册子上写:给唐——现在看起来恐怕是不必了,留给我自己好了。” “朱明,你几岁了?” “二十五。” “我们都不小了,剩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 “谁说不是呢。” “你看上去并不快乐呀,朱明。” 朱明吟道:“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问:“这是陶渊明的吗?” “正是,”朱明笑一笑,“你不要以为他老是悠然看南山,每个人有每个人固执的地方,有些女人屁股往麻将桌子上一推,便不肯动了,这是最最无伤大雅的一种固执。”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我说:“在香港,有位小姐说道:丢了男朋友有啥要紧,重开锣鼓另开张,东家不打打西家。” “她是她,我是我。” “朱明,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说:“我不是为了好处而来的,我爱唐,没想过要在他身上捞什么好处,纵然我们结了婚,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会缠住他,你们放心。”她说着面色渐渐的变了,像是刚刚觉悟,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唐终于要走了。 朱明双眼直视地说:“除非我得到他的全部,否则我一点也不要。我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或者挥之即去了,但是有一天,他要叫我回来,我不会回来。他很明白我的性格,所以无论在什么事上他总要来个先下手为强,他实在害怕了。” 是的,唐自从离开家庭,跟一个舞女混得焦头烂额,无面目见人的时候,就对女人没了信心,所以他巴不得扼死她们,变相的出口气。他恨女人,恨他的母亲跟父亲离婚,恨她母亲死要面子,恨他的女朋友背着他与别人上床,恨那个舞女使他抬不起头来,他有太多的恨,朱明有太多的爱,朱明把所有的爱堆在唐的身上,也改变不了唐,这个世界里,谁也改变不了谁。 “你肯离开他?” 朱明转头跟我笑笑,“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我一向不喜欢勉强别人,或是为难别人,我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我不能讨得他的欢心,我抱歉。” 她的笑容是那么凄苦。 “想一想,你有多少别人没有的东西。你长得漂亮,画画得漂亮,你有朋友,你不愁生活——”我说。 “把这些都加在一起,然后把唐给我。” “说是这么说,但是你那么爱画……这世界上到底还有别的东西……真把唐给你,你又后悔了。” “或者会的,”朱明说,“但是现在我不后悔。” “艺术家都非过这样的生活不可吗?毫不珍惜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依我看,你暂时先把唐搁在一边,然后努力你的功课,将来大家见了面,也好打招呼。” “家豪,你怎么这样婆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不喜欢玩帅,我并不介意我做人不潇洒,爱一个人决不潇洒,为自己留了后步的,也就不是爱,我不介意出丑,你们为什么要替我担心?” “你太不自爱了。”我说。 “是吗?或许是。我从来不曾喜欢过自己,所以我渴望别人喜欢我。” 星之碎片--三 三 朱明站在街角,“我的‘家’到了。” “我送你上去。”我说。 “不用了。”朱明说,“家豪,谢谢你的美意。” 我看着她上楼,她到了阁楼,把灯开亮,开了窗,向我招招,“再见。”她说。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街上那么静,声音几乎起了回音。我低着头走了。 那一夜我并没有睡好。一大清早,唐就来了个电话,说:“琪琪在不在?叫她到阁楼来一趟好不好?我想朱明的安眠药片服多了。”他的声音并不慌张。 “为什么不送院?”我急问。 “早洗了胃出来了。”唐冷淡的说。 我与琪琪同时赶到他们住的地方。朱明并没有躺在床上,她挨窗口坐着,唐在收拾东西,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毛衣,随时预备走的样。 他们崩了,再也没有办法和好了,我算一算那时间,自圣诞前后,到现在,连春天都还没过完,才两个多三个月。唐瘦削的脸板得很紧,薄薄的嘴唇闭成一条线。 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不怕女人玩这套把戏的,真正为我差点死掉的人还有呢,别说是几颗安眠药片……不过是想折腾我,可是连带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不会是你第一个男朋友,也不会是最后的一个,是不是?” 琪琪跑去按住他:“别多说了,够了。” 从这几句话来听,唐对朱明不是没有好感的,至少他恨她。要叫一个人恨了也并不容易。比叫一个人爱一样的难。 以前有个女同学喝醉,我去扶她,她碧绿的眼珠子瞪着我看很久,然后痛哭失声,嚷道:“没有人爱我——甚至没有人恨我!”这话也不是讲得没有道理的。 我问:“你们两个人同时搬走?” 朱明说:“我先走。我不管别人了。” 琪琪说:“我看一切没问题了,家豪,我们走吧。”琪琪这样子做也是对的,到底这是他们家的事,我们怎么管得了那么多,帮了这个帮不了那个,说不定他们转头又要好了,反而跟我们疏远。 下得楼来,我有点迷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琪琪替我拉拉围巾,她顺口问:“你看他们是闹别扭呢,还是——”我说:“我看是没有希望了。” 琪琪说:“唐这个人也奇怪,可以跟一个舞女同居两年,弄得几乎身败名裂,却不能容忍朱明。” “滑稽是不是?生命本来是最最滑稽的。”我说。 “我想朱明很快会没事的,我不欣赏她的作风,我觉得她又固执又邋遢,真的,她要是让一让唐,你知道唐,一个幼稚园园长就可以把他摆平了……但是……”琪琪说话也一截截地,“朱明的脸,开头是觉得略嫌平板的脸,后来是觉得十分明媚,我不懂形容,她有一张很经看的脸,还有那双眼睛,真是恩怨分明,七情六欲都写在上面。” 看久了令人害怕的,一个孩子那样的眼睛,带审判性的。 他们并没有和好,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夏天几乎要完,他们也跟着完了。 唐现在与一个离过婚的外国女人来往。他觉得很舒服很平和,他绝口不提朱明。夏天的时候,我把功课告一个段落,打算休息一两个月。有一天经过朱明的宿舍,我去找她,广播下来,她不见人。打电话上去,接的人说朱明并不在那里住了,我问:“现在朱明住什么地方?” “小溪路——你等一等,”那个女孩子去查了很久,“小溪路十号。” “谢谢你。” 我很不放心。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亲戚在此地,但是看上去她是很孤寂的。我开车到小溪路去,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见一排那种湿气很重的旧房子,房租想必是很便宜的,但是怎么能够住得舒服呢?朱明家庭的环境应该不会差,否则的话她穿不起银狐裘。 我按铃,没有人来开门。 我坐在她家门口,家门口信箱有几封中文信,有两只空牛奶瓶子。我打算等她回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深夜不回来,难道我就坐到深夜吗? 我把她的信都拾起来,都是写自一个地址的。看样子是回邮地址,是她父母寄来的信,我心中责怪着朱明,再忙再贪玩,也不该把父母的信扔在一角,她把儿女私情看得太重要,天生一副情痴的性格。 我靠在树边等,树叶很茂盛,碧绿的、大块大张的,被风吹得拂过来翻过去。夏天要过去了。时间过得这么快,我们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再回来。是呀,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明年谁住这里就没人知道了,人事改得这么快,烟月又从何得知呢?太累了,我靠在门框上,累得人真想睡一觉。说不定陪朱明回来的男人会揍我一顿,我凭什么坐在这里等她? 但是朱明回来了。 她叫醒我:“家豪,家豪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她抱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一大堆衣物。她到自动洗衣店去洗衣服了,我看见她的脸,真是吓一大跳。她真的瘦,这时候走在草地上。她整个人是那么憔悴。 我替她抱好衣服,她说:“唉,生活真是沮丧。” 我心痛的责备她,“真的,对你这种人来说,生活真是负担,你不顾吃,不顾住,不顾父母亲戚朋友,你就为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活的,是不是?” “你都不原谅我。”她疲乏的笑一笑。 她开门进去。我跟着进去。 “你等了多久?”她问我。 “那不重要。”我打量着屋子。奇怪,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她不是一个脏女孩子,她只是随便,她对什么都随便也好了,偏偏又对唐这么认真。 “星星的碎片。画好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开始,我现在画‘一是寂寞的数字”’ “还没有找到男朋友?”我问。 “我再也找不到了。”她低下头,把洗完烘干的衣服一件件地折叠好。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问。 “是的。”朱明答。 “那不好,没人照顾。” “我不在乎。”她的眼睛是定定的,以前我曾经见过的是双宝光灿烂的眸子,我真忍不住了。 “你吃得好吗?”我直问。 “我不知道。”她把衣服搁在一边,她哭泣起来,“我是这么的伤心。下次你见到唐,你跟他说,叫他把我的心与灵魂还给我吧。” 我捧起她的头,她缓缓的哭泣着,她已经没有那种胖的感觉,她在渐渐崩溃中。多久了?太久了,她只不过认识唐三个多月而已,现在分手将近一倍的时间,她还没有忘记,她是故意不要忘记的吧? 我轻声而残忍地说:“唐,他根本会说没见过你所要的那两件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 她用裙子蒙着头,一直哭,我心里很难过。 “你这样子下去,怎么办呢,好久没上学了?”我说。 她点点头。 “要开除的,你去上学,我天天陪你吃晚饭好不好?我去接你放学,”我问她,“好不好p” “琪琪不喜欢我。”她呜咽的说。 “那是不对的,她当然喜欢你,我一个人来陪你,那总行了吧?你总得振作起来,你父母生了你,养了你那么大,你自己又挣扎着活了那么久,总不见得都是为了这一次短短的恋爱吧?” “我天天等他回心转意,我天天等。”她发了一身的汗,哽咽低声的告诉我,像是梦中被惊醒了,一时弄不清楚。 “这些日子,我不敢出去,我在等。”她哭。 “明天我来,我接你出去上课,你听明白没有?”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尽是哭,一个孩子似的蟋伏在地上缓缓的哭,好像已经哭了很久,又像很久没哭,整个人痴痴呆呆的,我真怕她呕出病来。 “别气了,事情都过去好久了,你净想,越想越玄,来,我们吃饭去。”我拉她的手。 朱明缩回了手,还是哭,“我不想吃。” 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开一开热水龙头,居然有热水,我替她洗了一个脸。她的长发牵牵绊绊的垂在肩上,我见桌上有一把大梳子,便拿来替她梳通一下,弄得满头大汗,那头发都打结了。 我说:“你洗一个澡,我们找个地方洗头去,你看好不好?” “我自己洗。” “好,那么你自己洗,你到浴室去,别把门锁上,知道吗?洗干净了我们吃点东西。” 我不放心她,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她进人浴室之后,我翻她的抽屉,第一格便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副注射器。我看了很久,又把抽屉恢复原状。怎么跟她说呢?不是这么简单的。如今她的心情如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什么事情都难以说明白。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种药,我只不过是她的普通朋友,我怎么开口呢?劝她,她是一定不听的了,骂她,也骂不进去,她连父母的信都拒绝看,那还怎么办?我默默地坐在书桌前。 室内的温度很低很湿,我把暖炉开大了一点。 我坐在那里想,我可以救护她,至少救她的身体,天天早上陪她上学去,天天晚上接她回来,陪她吃饭。我认识她,我不能见死不救,她不是那一种哭哭就会好的女子,但是琪琪,焕琪会怎么想? 朱明自浴室里出来,脸似金纸,但是一双眼睛却不那么呆了,她甚至问我要喝什么。 “我们出去喝一点热汤。”我又重说了一次。 她这次没有反对,她换了长袖子的衬衫与牛仔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不明白她怎么会对唐倾倒如此。我衣服的袖子湿了一大片,都是她的眼泪。 她很虚弱,不过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我让她喝一大碗罗宋汤,她也喝下去了,又让她吃面包,她也吃了。 我不敢提药品的事,假装不知道。我说:“明天我一早来,八点半接你去上课。”她摇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去。” “没有关系,反正我要去上学的,大家一起很方便,然后我接你放学,也很方便,饭也是要吃的,你家有厨房,我煮海南鸡饭给你吃。”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明天一定去上课。”朱明说。 我说:“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我要你天天去,接触人,接触事,把不愉快的过去完全忘记。你是喜欢看《小王子》的人,小王子说过: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忧伤。的确你是爱他,很好,我们都知道,可是你也得爱自己,这一下子回去,你把信都回了,你父母的信。” “是的。”她说。 她的唇微微颤抖,她六神无主,灵魂像是出了窍。是的,我暗自叹一口气,或者是唐把她的心与灵魂都收起来了;不知道搁在哪个抽屉里,忘了。他一向是个善忘的人,除非那件事那个人对他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我送她回家,看着她把家信拆开了,看着她茫然的坐着,不知从何下笔。 我对她说:“谈恋爱不是玩死亡游戏,你要先把父母兄弟亲戚朋友以及你自己放在主要的位置上,你这样子闹情绪,大家都不好过,说不定你妈妈已经担心坏了,她又做错了什么?你要她连带受这种罪?她又不是可以帮你把唐往屋子里拉,你真糊涂。”朱明呆呆的坐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过了很久,她才说:“不知怎么,人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心里总是痛的。” 我笑道:“这倒没有关系,我有个小妹妹,她喜欢大卫宝儿,哪提到洋名她都心痛,但是她照样念书上学约会,有空的时候捧着照片呻吟一番,你照她的例子学不错。” 朱明说:“家豪真会说笑话。” “我可没有说谎,若干年后,她长大了,开始看真正的小说,听真正的音乐,她会否认喜欢过大卫宝儿。”我说,“做人根本是痛苦的,成长也是痛苦的,有些人不敏感,他们的痛苦略少一点——也不见得,舞女往往最喜欢为情自杀,其实她们并不重视感情,你是与众不同的,朱明,你有你本身的存在价值。” 我说:“朱明,你可以开你的画展,卖你的画,你们学院里三百多个人,有几个做得到?若是别的学生,早开除了!因为你是朱明,他们让你请这么长的病假。” “家豪,你真会说话。” 我微笑,“画家都是寂寞的。艺术家都是寂寞的,比起梵高来,你要好得多吧?” 朱明笑了。 “这才对呢。”我说,“成日价愁眉苦脸的,为什么?” 我要她睡,问她有没有安眠药,她说有,我逼她用热牛奶吞了半片。我替她把厨房里的东西洗净之后,也不替她关灯,就走了。她睡得很好。 回到家中,琪琪在看书。她冰清玉洁的抬起头来,齐耳的短发漆黑乌亮。她的眸子如一汉水般,她冷冷的问:“这么晚才回来?这里可没舞厅啊?” 我赔着笑,把朱明的事情告诉她。 琪琪诧异的说:“怎么?还没好?这事可不能让唐知道,不然他会乐得疯掉。怎么会这么严重呢?恐怕是她关在屋子里,自说自话久了,一时看不开可也有的。” “你不反对我去照顾她吧?” 琪琪冷冷的笑,“我一向尊重人,何况是你,家豪。 “我明白的,我懂得。” 琪琪说:“各人的性格不一样,我是比她坚强得多了,到底她是念艺术的,麻烦就是出在这里,拜伦的故事看多了,就学起蓝勃夫人来了,但是唐又是哪一家的拜伦?” 我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琪琪说,“我看你,可是最最客观的眼光来看,我不会令你失望,你也不会令我失望。 “不,我不会。”我低声说。 “那就行了。”琪琪说,“爱情原是锦上添花的事,男女互相为对方倾倒,糊里糊涂那么一刻两刻时分,便视为爱情,等到看清楚之后,不外是那么一回事,双方可以容忍的,便相处下来,不能够的,便立刻分开。” 琪琪说:“我们这一班人,也算是天之骄子了,闲杂世务一切不通,跑来过这种太平日子,做个大学生,还要怎么样呢?那些跟我们一样年纪的,或是要负担家庭,或是要拖大带小,或是穷困得很,一辈子没出过家门,做人总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才好。朱明什么都有,不见得没有追求她的男人,只是人家送上门去,她便不要了,唐要是苦苦追求她,说不定给她骂个贼死,我想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恍惚听见朱明在哭,仿佛她在悄声说.“我……一直在等。” 我实在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做好了早餐,留一份在烤箱里给琪琪,她要等十一点才有课,然后就连忙做两只热狗,开车到朱明的家。我拼命的敲门,她来开门,已经梳洗好了,我松口气,到底还是个理智的人。 我说:‘“我帮你做菜,把这两个热狗吃下去,当早餐。” “家豪,”她拉住我,“一切都谢谢你,我会自己去上学的,你看我,我不是起来了吗?” “找还是送你到学校的好。”我问,“昨夜睡得好吗?” “做了一个梦,梦见唐叫我回去。” 我看她一眼,“我还是送你的好。” 她坐在我身边,我临开车的时候看她一眼,这么的苍白,这么的美丽。是她自己紧紧地把自己陷死了,缚住在一种这样恶劣的情绪里。 “到了学校你会好得多。” “很久没有上学了,同学会以为我是怪客。” “你那班同学很好,真的,”我想起有一次在戏院门口看见过这一小群人,“你跟他们去走走也罢。” “有时候……根本不想动。” “你要多出来走走,像以前那样,懂吗?” 她不出声,车子到了她学校,我看她走进校园里,才把车子开走,这一天她上学到下午三点。我在两点三刻保收拾工作以便去准时接她,免得她等。以前我都是做得很晚的,但是我觉得我的研究很有进步,不需要太赶紧做出来。 车子到了她学校,我才发觉我很久没有等人了,琪琪是不用等的,她约了人一定会到,一定不失约,这是她的美德,我十分欣赏,我相信朱明也不会迟到的,但是她几时会从校门口出现,那就不知道了,何况我也不知道她告诉我的时间有没有错。我忽然手上冒起汗来,我等到三点半,她还没有出来,我开始着急了,我下了车子等,然后我终于远远看到了她,她是这么的瘦,好像整个人失去了一半,那一夜在同学会,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胖得几乎有点凶悍。 我希望终于有一天,当我们提到唐的名字时,朱明会诧异怎么她从前爱过一个这么样的人。我情愿看见一个残忍的女人,也胜过现在的朱明。 我扬手叫:“朱明!” 她看见我了,有点感动,马上走了过来。 “你真的来了?” “这还值得假吗?”我笑问,“我们去吃东西。”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撑死你。” 她又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笑。尽管在这种心情之下,她笑得还是比琪琪要多。 到了她的家,我建议她搬回宿舍,她立意不肯,我只好作罢,我看着她慢慢的梳着头发,她的卷发又好像恢复了生气。她的头发一直垂至腰间,我心念一动,《圣经》里有说到玛莉亚用长卷发替耶稣以香膏抹脚的事,就是这样的一头黑发吧? “你多久没剪头发了?”我问。 “偶然也修一修,最近好像不大长,越修越短。” “漂亮的头发。”我说。 “谢谢你,家豪,但是比不上你漂亮的心。” 我的脸忽然红了。 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自己脸红,想来一定是很尴尬的,我只好到厨房去做菜煮饭。 朱明在一边说:“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帮着干家务。” 我笑笑。她错了,每个人都很会做,只除了她。她这些年来在外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活得像一只蝴蝶。 朱明的生活没有时间表,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便拿起面包吃,很少男人肯接受这样的女人。我是把她当艺术家,艺术家没有一点毛病那是不行的。 我陪她吃了饭,看她画了一小时的画,嘱咐她早早休息,她便上床睡了,我仍然替她开着一盏小小的灯。 回到家时,琪琪睡了。 我独自坐在客厅良久,也不做什么,只抽了一支烟,便睡了。其实我应该把事情从头到尾的好好的想一想,但是我没去想,是故意不去想,想明白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叹一口气。 日子好像比往日快了十倍速度,忽然之间,我要负起这么大的责任,早上得开车去接朱明上学,下午接她放学,要看着她的精神慢慢地进步起来,稍后还得劝她放弃麻醉药。 琪琪一直沉默着,这一两个礼拜里我很少看到琪琪,我们并没有睡同一间房间。我回家的时候,往往是十一二点,她睡得很早。 一日唐来了,那么晚还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我一眼。 我还没有开口,他先说的:“听说你天天与朱明在一起?”眼睛睁得老大。 “你是怎么听说的?”我希望他见过朱明,心病还需心药医。他是朱明的心药。 “琪琪说的,她非常不满。” 我默然。 星之碎片--四 四 “你真的想清楚了?”唐问,“朱明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你是迟早会晓得的,琪琪到底是你的未婚妻,你想清楚了没有?她对你已经够容忍的了。” “唐,”我说,“琪琪与朱明皆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甚至是我方家豪,也不是那么龌龊的,你想清楚一点。” 唐冷笑一声,“你自己假撇清也罢了,别替女人辩护,女人,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看着他,“你受了刺激,对女人抱有畸型的意见。” “你不相信?等到琪琪开口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唐冷笑道。 “琪琪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琪琪除非不是人,否则她不肯让未婚夫去陪别的女人,你想想有没有道理。” 我沉默了。我当然希望琪琪可以做一个超人,可以允许我去陪其他的女人吃饭玩耍,但事实是否这样呢? 唐说:“你当心朱明,她天生有一种倚赖性,她喜欢缠人,要她结婚生子呢,她又不肯负那个责任,她需要一个爱的奴隶。”他冷笑,“谁也办不到。” 他边说边穿大衣,戴手套,预备走了。 我送他出门,下锁,然后回房间,琪琪坐在我的房间里,穿着很整齐。 我一怔,想起唐的话,马上赔笑脸,“琪琪,你还没有睡吗?”问了可也是白问。 她把头微微的侧过来,我看到她雪白的脸,雪白的下巴,那种微微的苍白,更显出她气质的高责,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隔了很久,她又动了动身体。 我问:“琪琪,你有话与我说吗?” “有。”她答,“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也很久没与你说话了,我想看看你,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我有点失望,琪琪竟也不能例外,琪琪原来也是一个女人,纵然她的外表那么高超,一肚子的学问,原来她也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一切的缺点,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多多少少有一点。 我说:“我知道你要讲些什么。” “是吗?你办得到吗?” “朱明现在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我说。 “我不知道原来你是做慈善事业的。” 她的口气像极了一个人,像唐,到底是表兄妹呢,我惊讶的看着琪琪,怎么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这一面?这是我的错,我把她估计过高,因此她不得不装成比别人高的模样,现在我又逼得她原形毕露,我有内疚。 “这样吧,”我说,“我听你的话,我不再单独去找别的女人,好不好?虽然你误解了我的心意,我避开这种嫌疑就是了,一个订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这种自由的。”我闷闷的说。 琪琪看我一眼,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她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琪琪永远这么冷淡,即使是刚才,她也像在警告一个放肆的孩子,略为说他几句,好叫他觉悟,她永远不吃醋,永远不哭诉,男女之间的把戏她不屑玩,就算我悔过认错,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副严母的样子,她不会露一点点的真感情。 我多么希望刚才琪琪可以与我大吵一顿,然后破涕为笑,拥抱我,我多么希望有这一天。 注定我要失望,琪琪不是那种人。 我闷闷的睡了,不知道怎么向朱明解释才好。这世界上哪个人不是泥菩萨过江,她必需要原谅我。 第二天起床,我与琪仅一起吃早餐,她在看早报,神情镇静,好像昨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说:“我送你上学去吧。” “不用,我上午没课。”她答道。 “那么我自己去了。” “你答应过的事,记得要做才好。” “知道了。”我看她一眼。 琪琪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我叹一口气。 我仍然把车子开到朱明的家去。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更不是因为我内疚,而是因为我对她尚有留恋。 就是这样,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朱明站在门口等我。这些日子来,她从来没提过琪琪。她不过问我如何天天抽出时间来陪她,她不管,她也很自私,她只要我陪她,她就满足了。我对她真的有这么重要?如果我对她说,我不能再见她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上车,一边说:“今天你迟了十分钟,我几乎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 我转头看着她,她眸子是澄清的,她在微笑,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朱明,以后我不再来接你了,你应该可以自己上学了。” 朱明怔了一怔,并不问“为什么”,她只说:“是” 她没有哭,没有激动,她只说“是”。她的反应几乎有点像琪琪那么冷淡。我心里想:我原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是我送上门去要替她服务的,她可没稀罕过,为她引起我与琪琪间的不愉快,太不值得了,应该适可而止。 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到了她校门口,我说:“再见,朱明,好好保重自己。” 她默默的点头,下了车。 就是那样。 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永远不会像唐那样,使女孩子为他要生要死,唐有那种魅力,我没有,我应该满足于现况,我有琪琪应当知足,我不该叫琪琪不安。 这是一种什么心理?难道我还希望朱明爱上我?不是不是,我希望朱明多多少少表示有点失望。 ——“啊,你不能来了。”但是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她抽屉里的注射器……我还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事,就是这样,我半途而废了,谁也没有遗憾。真是的。 我仍然回实验室,东张西望,一个上午才看了一份报纸,中午时分,吃了客三文治,肚子还有点饿,再喝一个汤,不知道朱明中午吃了些什么,她最拿手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吃。算了,她不是孩子,吃什么关我什么事,一个人最大的毛病是要做救世主的模样。 琪琪呢?她中午又吃什么? 她太能照顾自己了。 我终于打了一个电话给琪琪,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她一定是出了门,上学去了。刚要挂上,琪琪的声音“喂喂”地传了过来,我连忙问:“你在哪里?”她说:“刚出门,听见电话铃响,于是又折转来听电话,有什么事?” “你中午吃了什么?”我问。 “到学校再吃,你不知道我一向不在家吃午饭的?” “我不知道。吃多一点,要保重身体。”我无聊的说。 “好。”琪琪挂了电话。 原来她并不在家做午餐,我这些日子来都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琪琪的心事也是我不知道的。 下午更没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人真正的需要我,过去一两个月来,看着朱明渐渐振作起来,我有种兴奋,仿佛我挽救了朱明,现在想来,就算没有我,她还是会恢复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 回家吧,我想,买菜等琪琪回来,今天我们吃海南鸡饭。 我收拾杂物,锁好抽屉,便出实验室,走到旋转门一推,便看到朱明站在那里。 我吓一大跳,以为是眼花看错了,但是那人的确是朱明,她的长发垂在腰间,扣着的发夹不知如何松开了,天气转暖了许多,但是她还是穿着那件羊毛衫,她怔怔的抬着头看我们实验室的窗口。 我扬声叫她;“朱明?” 她一转头看见了我,她想走,但是又站住了。 “你来找人?”’我问,“是不是?” 她还是怔怔的看着我,神色又是钝钝的,我抓住她摇了摇,“中午吃什么?”我问。她没有回答。 “你找谁?”我问,“你是找我吗?” 她点点头。 我问:“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吃了什么药?” 她低下头不响。我知道有许多时候服食药品之后会引起这种沉默与迟钝,找心痛得很,觉得她太不自爱,我走了才半天她就逃学,而且这样傻气的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怎么办才好? 我说:“朱明,你听我的,你跟着我走好不好?” 她点点头。 我说:“我现在去买菜,回家煮饭,琪琪一会儿会回来的,你到我们那里休息一下。” 朱明还是点点头,我把她扶上车子,一路开到超级市场去,我把她留在车子内,匆匆忙忙地买了一点作料,看见冰琪淋,又买了一个冰琪淋给朱明,出来的时候,发觉她没有渴睡,她神色呆滞地看着路上,头靠在玻璃窗上。 我把冰琪淋递给她,她拿起来吃一口,对我笑一笑。 我把车子开到家,她自己下了车,我用锁匙开门,请她进去。 我说:“来,让我看看你。” 天气已经相当温暖了,她还穿得那么厚,她应该换季了,但是我怎么对她说呢?这个时候,我不是不觉得朱明有点幼稚的。她需要的是一个保姆,日日夜夜的看顾她。 这话讲得不公平,她需要的是朋友。琪琪如果愿意做她的朋友,朱明可以天天到我们这里来,她可以在我们这里看电视,听电话,吃饭,画画,我不介意。希望琪琪也不要介意。 还有什么人能够介意呢?朱明现在……等于一个残废的人。我心中如压着一块铅。 当我把鸡与饭送进烤箱的时候,朱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替她脱了鞋子与羊毛袜,开一只窗子,又设法脱下她的羊毛衣,一起塞进洗衣机里。她穿着牛仔裤与衬衫睡得很稳定。 今天早上才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又变得这么糊涂,由此可知她心中还是有鬼。 我到楼上去拿点给她盖的东西,但是听见门响,琪殡回来了。 琪琪站在大门口,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她抬头看着我,眼睛是愤怒的。 “琪琪!”我解释,“这件事……她来实验室找我,她身体有点不大好!”我受了琪琪一脸霜的影响,忽然冷静起来,说道:“我觉得她需要我的照顾,我现在不能撒手不管,我已洗湿了头,必需看她振作起来。” 琪琪蹬蹬蹬的跑上楼去。 我连在她身后,她忽然站住转身,我几乎撞在她身上。 琪琪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看着她:“琪琪,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你何必悲天悯人的耍这许多花枪?干脆说你已经爱上了她,不就完了?” 我爱上了朱明,不不,我拉住琪琪,“你误会了。” 她不耐烦的说:“我不想吵架,我是最最不喜欢吵架的,你放开我,我收拾东西搬走好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 “你真的不听解释?” “我还听什么?这是不是我的家?”她也提高了声音,“我一回来便看见这个女人躺在我的沙发上,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她的声音是严厉的、尖锐的。琪琪终于失态了,“你要看两个女人为你争风喝醋?对不起,我先办不到,我让你们好了。” 我还想分辩,朱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转头,她已经醒了,她软弱疲倦的说:“谢谢你们,我要走了。”她看一看琪琪,“我喜欢这里,以前唐常常向我提起你们的屋子,常常有食物,有朋友,所以我今天来看看,谢谢你们,我要走了。” 我看琪琪一眼,朱明走到大门口。 我追上去,“你的衣服我替你洗了。”我脱下身上的薄毛衣给她。 她说:“天气已经热了,不用。家豪,真……感激你。” 我说:“吃了饭再走吧。” “不。”她说,“我不能天天在你们家吃饭。”她笑一笑转身拉开门就走了,她的长发一直飘着。 我看着她走了,我没有追上去。等到她在街角转弯上消失了,我才关了门。 烤箱中传出香味,鸡饭煮好了。 我把食物端出来,琪琪默默在一边帮忙,我们坐下来静静的吃,然后悄悄的收拾好,我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很久很久我没有回来看报纸了,通常这种时间我在为朱明煮东西吃。 当然这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我是个订了婚的人,琪琪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子,有什么道理我会去追朱明?她走了也只好让她走。我怀疑我是否真有点爱她,我如果还没有订婚,是否会得追求她。 这些都是不能想的了。 琪琪坐在我身边。叫她道歉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她也没有错,凡是女人都会在这种情况下发脾气。 “琪琪,”我说,“你可不可以跟我去散散步?” 她点头。 我们走到公园,树叶嫩绿,已经出得十分整齐了。我说:“这些叶子一下子会变得巴掌大,遮得到处都是影子,年年如此。” 琪琪点点头。 我说:“琪琪,我们回去吧。回香港家去,我忽然想亲戚朋友了。” 琪琪隔了很久才说:“毕了业就可以回去了。” 是的,现在是要紧关头,连度假都不可能。但是我相信换了朱明,她会扔下所有的东西陪唐回家去,她欠他的甚多。 我说:“明天,明天我们去吃饭跳舞,很久没有去玩玩,闷得很。” “好的。”琪琪平静的说。她没有笑。 她永远是不笑的,从来不笑,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博得她开怀。 我想这是过分苛求了,我拉着琪琪的手,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但却有种戴手套的感觉。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好。 我真的没有再去看朱明。我对演琪的认识不够,以致那天使她尴尬,非常不好过。或者唐是对的,永远不要在这方面把任何女人估计过高。 直到春天差不多过去,唐带来了消息。 他说:“你倒是回头回得快,与朱明混一阵,又回到琪琪身边。”他一边笑,一派局外人的样子,好像与朱明是陌路人,根本不认识她。 我说:“我与朱明,不过是普通的好朋友。” “算了,别否认了,谁不知道朱明为你已经罢课被开除?”唐说。 “什么?”我瞪着他。 “朱明现在住西区,不上学不画画,幸亏你早日扔了她,不然的话可累了。” 搬了?我发呆,那层小小湿湿的房子,她不住那里了?她搬去西区?她现在可好?能否照顾自己?一千一百个问题,我的脸罩上了灰色。 琪琪也听到唐的话,但是她的眼睛落在别处,装作没听见,我不知道,原来琪琪也懂得来这一套,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人都这么的虚伪。 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非常暧昧,我没有说话,唐仿佛很愉快,他的女朋友还是那个外国离婚妇人,他与她相处得很好。 朱明还有什么朋友呢?我想起她父母寄来的家信,恐怕又一叠叠的落在门口吧,她有没有再回复?她不再上学了,连同学也失去了呢。 我说:“如果我是风流种子,我一定对我所有的女朋友负责。以前的女朋友沦落了,那多没有面子,人家会说,看,那女的那么落魄,以前是某人的女朋友哪。” 琪琪说:“怎么管得了那么多。” “一个男人要负责任,不负责任的男人是下等男人。” “要做一个上等人原本是很难的。”她看我一眼。 我想帮助朱明也没有帮助成功,我是一个坏朋友,我也不是一个上等人。 琪琪说:“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越是没有人爱,越要爱自己。” 她不原谅朱明,我也不原谅朱明。事情隔那么久了,她凭什么还要荒废学业,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她有什么苦衷? 我老是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她像个小泼皮那么活泼动人,浑身是劲,那令人一见难忘的好身材,那一头长发,人人都知道她是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她现在成了什么? 第二天我到了朱明以前住的那房子去看看。朱明当然已经搬走了,有一个孩子在那里骑脚踏车,门口的树早已成荫,我穿着一件单衣在门口踱步,冬天早已过去了,第二个冬天快要来了,但是朱明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冬天,她圆滚滚的身子里在厚毛衣中,一条长长的围巾。她是适合冬天的。 在这几个月里她搬了好几次家,从宿舍搬出来与唐合住,再搬到这层小房子来,再搬到西区去。但是西区住满了嬉皮士与黑人,是个很脏乱的地方,她是一个艺术家,但却还不失是个天真可爱洁净的人,她应该好好的忘记唐,好好的活下去。 她到底有没有忘记唐呢?有还是没有? 她又有没有忘记我呢? 我惆怅的在她门口站了半日,才颓然开车回家。琪琪煮了饭在等我,我们除了吃饭时间很少见面,谁说吃饭不是最重要的事? 琪琪以前与我无所不谈,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能谈,我总是不能够原谅她那次把朱明轰出去。她处处都表现得那么超逸,使人难以相信她居然会跟一般的女人一模一样。她也一般的不能容物容人。 如果我知道她经不起考验,我根本不会考验她,把朱明带回去受窘干什么? 或许她爱我。但她从来不说,从未表现给我知道。我益发感觉我是她的附属。 琪琪,只要对我笑一笑,不要太骄傲,只要转过头来笑一笑,告诉我你是爱我的。这么些日子,我们在一起,我渴望的是什么,她应该知道,我赚了钱希望她一起用,我有快乐希望她一起开心,但是这些日子了,琪琪永远还是她自己,她硬是用保护膜把她自己围了起来,任何人碰不进去。 琪琪。 她在学校里有朋友,在外面有未婚夫,我们都是点缀她生命的人。朱明不一样,朱明是乐意去帮助别人发热发光的,可惜的是她竟没有碰到一个好的对象。 朱明呜咽的诉说她失落的爱,她为唐付出太多太多,也许只是为了他不爱她,她追求着虚无缥缈的感情生活。真正的感情恐怕只是像一般夫妻的生活。妻子拉住丈夫的心不外是为了饭票,而不是炽热的心。 我必需要停止想念朱明,必需要停止将朱明与琪琪做比较。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自实验室出来,我开始到处游荡,有时候到酒馆去喝一杯啤酒,有时候去打弹子,总是不想回家,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总是回去看书或是看电视,陪琪琪说话,但是我怕见到她,我在躲她,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冰。 琪琪是少有的聪明人,她当然感觉到了。 有一天她有意与我谈论这个问题,不过她是不吵架的。她一贯是那么冷静,她说:“我们的感情日走下坡,如果为了责任问题,我们大可不必继续下去。”她说得是这么漂亮,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很是震惊,这么严重的事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我不惯。我问:“你要解除婚约?” 她说:“你对我的感情已经死了,拖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要叫我等你复苏?” “我对你的感情死了?凭良心说一句,琪琪,你对我的感情根本没有生存过。” “我们别吵架。”她马上说。 “我也不想吵架,我很明白你是一切讲究优雅的人。” 我想起朱明,她伏在地下,整个人埋在膝盖里,哭得天昏地暗,她可没有介意出丑,她不觉得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妥,即使那个人不爱她,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她不是那种要面子的人。 星之碎片--五 五 琪琪很气,她的脸色转为苍白,看上去更像一座大理石像。美丽的琪琪。她需要的不是这样的男人。她需要一个理智的、冷静的。聪慧的男人。 “其实我也知道,我对你不公平,”我说,“我太幼稚,我不够冷静。” “我可没那么想过。”琪琪的声音比较缓和,“你别多心,我希望你的态度改一改,若果你有什么问题,我希望你提出来讨论。” “我不要讨论!我们不是开会!我可以把事情告诉你,我是很想去看朱明,但是因为你的缘故,我没有去找她,我怕你,你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超人一等,我发觉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无法与你接近?”我说。 琪琪看着我,有点激动,但是说不出话来。 我说:“不要问我是否爱上了她,我们也许只是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关系,我是个幼稚的人,我需要时间了解自己。”。 琪琪薄薄的嘴唇颤动一下,她问:“你要去看她?” “我想。”我说。 “我尊重你。” “我不要你尊重我!”我大喝一声,“我只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父母师尊君王?” 琪琪苍白的说:“家豪,你说得对,我们实在是没有法子交通了。” “你以为我不难过?”我问,“你以为我当初向你求婚只是儿戏?我对你的轻描淡写真是愤怒,你是神祉,我是凡人,我请你怜悯我这个普通的人,好不好?” 琪琪转头便上楼。 我一个人大吼大叫摔东西,琪琪那夜没有开过门,她连晚饭也没有吃。 第二天我一早独自开车到实验室去。 真无聊。 我决不会解除婚约,我不是不爱琪琪,我也不是不懂得欣赏琪琪,我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了解她,了解我自己。没见到朱明之前,琪琪是我惟一认识的女子,我根本不晓得世界上还有第二种类型的女人存在,一旦发现了朱明的热烈,琪琪益发冰凉。 但是我不要与她解除婚约,除非是琪琪自动抛弃我,否则我不会离开她,这是一种道义,她是一个女人,女人跟过我之后流落了,我觉得塌台的是我,不是她。 我想,就算我要离开琪琪,也要等她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男人才是,如果她找不到,我就得负责她一辈子,谁让我当初向她求婚呢?这便是做男人的难处。若果我现在离开了琪琪,她一时激愤,认识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每个人指指点点地说: “这是方家豪以前的未婚妻。”那个男人也会问: “你以前是方家豪的女人吗?”无论怎么样,我脱不了关系,人们总把我的名字带在口里,不不,我是个骄傲的人,我不是唐,唐是个拆烂污,没人格的男人。 我永远不会与琪琪解除婚约。 甚至对朱明,我也有一份歉意,我答应照顾她,却半途而废,现在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像与我有关,我觉得难过。 在实验室里我无法集中精神,打电话到法科院去问琪琪那一班几点钟放学,我开了车去等她。 琪琪放学了,她独自走过校园,捧着一叠书,穿着黑色法科袍子,也没有脱下来。 我叫她:“琪琪!琪琪!” 她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眼神很复杂,阴晴不定,但是一忽儿就镇静下来,忽然微笑了,琪琪笑起来非常的美丽,像春天的花开放一般。 我竟叫她烦恼了,我这个幼稚的人。 “家豪,”她走过来,“你怎么有空?” 我竟瞒着她去看朱明,接朱明。 我拉起她的手,“琪琪。” “你,你怎么了?”琪琪说着上车,“你看你,又哭了,你怎么能够永远像女孩子?”她笑, “唉,你这个人!” 我觉得她要求是这么低,她原来是想我先低头,但是又说不出口。 琪琪拿出手帕来替我抹眼泪,叹口气说:“你真是娘娘腔。” 我们回到家中,又和好如初了。 我始终没有去找朱明,这次去除非有善后的办法,否则还是随她便,她不是我的女人。 琪琪与我又进进出出的,仿佛是雨过天晴的样子。 唐最近很少来,我不欢迎他,琪琪也不欢迎他。他这个人实在太爱说话,说出来的话又是大家不爱听的话。 我从头到尾厌恶这个人,闯了祸叫别人来替他善后,当然他没有要我多管闲事,他希望朱明自生自灭。 后来我放学便去接琪琪,要不便去吃顿饭,吃完饭看场电影。我们两个人的经济都比较宽裕,可以用比较多的零用钱。有时候也去看看舞台剧,但是我们两个真的很少去夜总会,那是情侣的事,我们已不是情侣了。 提供精神很快的恢复,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她外表再坚强,还是一个女人。歌儿不是唱吗?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丛,龙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 冷冰冰的琪琪原来也是红花。 一夜我们在家看电视,几乎是夏天了,白天有点热,可以穿短袖,但是夜间还是凉的。唐来看我们,带着他的洋妇,一定要去喝酒。 琪琪看着我,“去不去?” 我摇摇头。 “不去恐怕他在洋妇面前没有交待。”琪琪说。 我不想逼人太甚,懒洋洋地说:“去哪里?” “红狮吧,近一点。” 我只好点点头。 “去吧。”琪琪说。 我给琪琪面子,不想她太难堪,何必要叫她看我面色做人?我们坐在唐的车子里去了。 我们只坐了一会儿,轮流买着饮料,为了琪琪,为了我们不常出来,我居然还装着笑脸。琪琪不久就说要走,我向她眨眨眼。 我们早走,我与琪琪到了马路便开始笑。 我想开车门让琪琪进车子,发觉车锁匙落在酒馆里,我耸耸肩,琪琪说:“我等你。 我回到酒馆,唐不知是几时溜走的,我向酒保拿回锁匙,酒保取过小帐替我去取锁匙,忽然看到朱明被一帮人拥着进来,我见她,连锁匙都忘接了,呆住。 朱明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像男人的西式头,戴一副银耳环,穿一条长裙子,她胖了,胖很多,有种肆无忌惮的感觉,样子迷迷茫茫,似笑非笑的。 我拨开人,走到她面前,“朱明。”她没有听见。 她没有听见。 “朱明。” “茱莉,有人叫你。”她身边的人提醒她。 “朱明”茱莉? 朱明抬起头来,看住我。 “是我,家豪。”我说。 她想起来了,“是的,你是我的朋友,”她笑,拉住我的手,她好像喝醉了酒似的,但又不像,“你好不好?” “朱明,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你记住我的电话,三三四八五二。 我默念一遍,“朱明——” 她已经被拥到一个角落去坐下,有人送上吉他,叫她唱歌,那班人与她的同学不一样,那班人非常的轻佻,非常的肮脏,我看了满心不舒服。 但是我时间到了,琪琪在等着我。 我取了锁匙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她沙哑的声音唱: “告诉她不,不不不, 如果她问你要一个吻, 不不不不不。” 我迟疑了一会儿,马上推开门走了。 琪琪看着我问:“为什么这么久?又与唐说话了?” 我不出声,我没有把实情告诉琪琪。 我们开车回家。 她整个人变了,她完全堕落了。 第二天我打完电话又打电话,但是那个号码没有人听,我几乎以为记错了号码。最后有人来听,却又不是朱明。我问:“朱明在吗?”那男人没听懂。我说:“是茉莉。”那人说:“她在睡觉。” “告诉茱莉我来看她,你们的地址在什么地方?”我在电话中说。 那人说了一个地址。 我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把电话挂上了。 下课我便开车去找朱明的屋子,她住在西区那条希僻街,看上去非常的破烂,根本许多地方已经要拆除,都是瓦砾。我找很久,才在一间旧教堂旁边找到她的家,我按铃,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来开门。 那女孩子长着一头好头发,我记得以前朱明也是这样的头发。 “茱莉在不在?”我问。 “哦,朱明。”她说。 “是的,朱明。 她带我进去,那是老式宿舍,一间间的房间,客厅脏得像猪栏一般。 我走路的时间要小心地避开啤酒罐子与脏碟子。 朱明住在楼上的一间房内,我觉得这地方像间公社,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它。 朱明并没有关门,她和衣倒在床上,地方乱成一片,与以前是不能比了。她在熟睡,房间有窗子但是没有打开,空气闷得几乎有一股异味,我觉得害怕,这是朱明吗?这真是她?她蟋缩在一张小床里,一头是汗,脸颊上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红润,一种可怕的呻吟声不住的自她喉咙里发出来,我去摸摸她的手,她的手心是滚烫的。 我急了,拉住那个红发的女孩子问她要水。 “水?”她尖笑,“我们这里没有供应水已经很久了,有啤酒,要不要?”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生病吗?不要急,一会儿就好的,我要出去了。 “她是怎么搬进来的?”我问。 “米高带她来的。” “米高呢?” “米高搬走了,她没有走。”红发女郎笑笑,像是怪我多管闲事,然后走了。 我看着朱明,心中痛苦的犹疑着,如果我马上。走还来得及,她不会知道。但我们大家是中国人,是同胞,她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见死不救。我马上决定了,我要把她搬出去,我不能再计较到后果,但愿琪琪也能看到她现在的情形。 她床底下有只小箱子,我拉了出来,扫扫上面的灰,看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全收了进去,肮脏的旧衣服任它撇在一边,有一叠没有拆阅的家信,几本书,一本照片簿,还有旅游证件与身分证都在皮箱内。 我摇她,“朱明,朱明!” 她没有醒,转一个身。我的经验告诉我,她又是服了什么药物了,我把她简单的行李先搬走,然后急步抢进屋子里,把她抱起来,也放进车子里。 等到开车的时候我才知道麻烦,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家中不能容纳她,找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功,到旅店去找房间,人家看见她这个样子未必肯租。我把车子尽在市区中兜,心急如焚,朱明没有醒,她不停的冒汗,呻吟,我并不后悔把她带了出来,她会死在那个地方,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终于把她送进医院里。 我对院方说她有急病,昏迷不醒,我只是她的普通朋友。 医生在急症室内看看她的瞳孔,问:“有无亲人?” “无。”我说着,鼻子先酸了。 “我们要给她洗洗胃部,那里有表格,你去填了再说吧。”医生吩咐着。 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在医院里总是没错的。 随后有两名护士走出来对我说:“那位是你的同学?请你跟我们进来一次。 医生在病房内,朱明的床用屏风围了起来,朱明已经换了白衣服,医生把上衣的袖子拉高,我看到她手臂上布满了黑色与红色的斑点,开头我并不明白,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一群斑点像蚂蚁一般,十分丑陋肉酸,后来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针孔吗?我恍恍惚惚地想。 我愕然的看着医生,我嗫嚅地说:“我不知道……” “当然,我们要把她送进特种医院,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充任她的监护人呢?” “可以的。 “她发热,注射器不洁净常常会引起死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玩弄生命,生命是一去不回的东西。 “她暂时住这里?”我问。 “当然,她不能出院,有什么事我们通知你好了。 “你一个人住?” “不,我与我未婚妻同居。病人是我的同学,我们都是中国人。 “那自然。”医生很了解,“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如果没时间可以先走,我们会得派人日夜照顾她。” “谢谢,谢谢。”我说。 我看了朱明一眼,她还没有醒,护士们捧来了器皿,预备替她抹身。我走了。 那么可怕,简直不能置信的事实,朱明已经迷失她自己,她连生命也不要了。生命真的是一种负累?她活得这么累。 我一整夜都做恶梦,长发的朱明,短发的朱明,朱明在病床上呻吟,一下子叫唐,一下子叫我。惊醒已是八点了,琪琪有早课,她已经出了门,我连忙穿好衣裳开快车到医院,护土带我去看朱明。 朱明坐在床上,呆呆的看着窗外,她已经清楚了。 我走过去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看牢我,一时记不清楚我是谁,待看清楚了,忽然之间变了神色,不想相认,过了很久,她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只好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不要紧,医生会帮你的忙,你放心好了。” 她哭:“我对不起你们,家豪,我太不争气,我实在没有法子,我活不下去。” 我说:“胡说!年纪轻轻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为什么活不下去?还是为了儿女私情吗?” 朱明只是哭,一种绝望的哭。 “你老是这样,又怎么能怪朋友疏远你呢?”我温和的说,“美好的日子总在前面,你转一个弯,说不定就碰到好东西了。” 她尖叫说:“我疲倦,我疲倦。” 其他的病人都把头转过来,我把她的头埋在我胸前,她闷闷的号叫着。 “朱明,从医院出来,你便成为一个新的人,我替你搬进青年会去住,好不好?” “没有人喜欢我,家豪,我总是替别人带来麻烦,家豪,真的,你想想,你与琪琪——” “你放心休养,你要答应自己,要恢复以前那个朱明,明白吗?朱明是永恒的,朱明还要画‘星星的碎片’,朱明是一个好朋友,好女儿,好学生,你要回到学校去,这么一点点小的打击就粉碎了你,太不争气了。” 她还是哭。 “明天医生会把你调到专门医院去,你明白吗了我会来看你,等你痊愈以后,我们再为你介绍新朋友。除非你自己愿意帮助自己,否则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明白吗?” 护士过来问:“怎么?她又不高兴?”护士的笑容使人精神一振。 “她在哭,哭完就没事。”我说。 护士没奈何,只好耸耸肩,“你安慰安慰她吧。” 我说:“你看,并没有人不喜欢你,也没有人会看不起你,就算十个人当中有五六个人不喜欢你,也是很普通的事,要求不可以那么高,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也不要把别人看得太重。你努力画你的画就是了。” 朱明坐在那里不出声,过一会儿忽然打两个呵欠,我知道是为什么,她掩住了脸。她的药瘾发了。我没有问医生她注射的是哪种药品,我不想知道得太详细。 “我走了,明天转医院,我再来看你。” “你不要来了,家豪,我听你的话就是,我与你无亲无威,你这样为我,我是很感激你的。” “那么朱明,就算看我的面子,振作起来如何?” 她点点头。 “唉,朱明,你答应过的事要算数呵。” 她又哭了。 “别哭,你别哭。”我说,“只要你从头开始,朱明。”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我走了,”我说。 她不睬我。我转身向大门走去,护士笑问:“你女朋友?” 我摇摇头,答道:“不,我的朋友。” 到家,琪琪说:“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 她是说,不是问,她并没有期望我会回答她。 我非常非常的疲倦,连洗澡都不想去,电视上正在演一项非常精彩的节目,我躺在沙发上,忽然睡着了。 做梦看见朱明躺在医院中,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人像一棵菜似的,活还活着,但是没有知觉,我发狂的叫她,她不应不睬,她就那么躺着。我去求唐,也许她看见他会醒过来,但是唐严词拒绝,我绝望的哭了,挣扎号叫,但是没有眼泪。 “家豪!家豪!” 琪琪用力地推我。 我睁开眼睛,看着琪琪,又看看电视机,电视正在播映广告:“棕揽洗洁晶,不伤皮肤……”一个美女愉快地洗着碗碟,一片升平的样子。 琪琪问:“你做噩梦?怎么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 是噩梦,认识朱明,爱上朱明便是一个恶梦,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从此以后我不再会有平安的日子过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琪琪。 琪琪问:“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我反问。 “当然,那时候你向我求婚时,表情就是这样。” 我低下头,叫我怎么开口呢?我不是说过不会主动与琪琪决裂的吗?任何人都要说我是个傻子,放弃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而去迁就一个垃圾堆中拣来的,朱明并不爱我,我是知道的。 琪琪问我,“你要说什么?” 星之碎片--六 六 我摇摇头。 “那么吃饭吧,”她说,“你试试我做的面包,我刚学的。” 我只觉得一切食物塞在口中,都像块橡皮似的,没有一点点感觉,我很难过。尽管琪琪说我是个出名爱哭的男人,我这一次并没有哭,哭也太迟了。 吃完之后琪供收拾,我并不是懒,我实在是没有心思,我多想开口说:“玖琪,我知道你有多大的好处,但是我爱的却是那个不自爱的弱者。” 我练了好几十遍,真怕一时嘴滑,随意说了出来,但是我紧紧地闭着嘴。 我天天去看朱明,她换了一家医院接受个别治疗,要整整一个月才可以出院,她很痛苦,上她受不了,精神上又支持不住,好过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被单与毯子,护士说她难受的时候会骂人打人,摔东西,接着是爬在地上求他们把她放走。 药物对她的帮助不大,每次她看见我的时候都哭,低声的呜咽,像一只不开心的小狗。 “你放我回去吧,”她会说,“我受不了这医院。” “放你回去?到哪里去!”我冷冷的问她,“我每天开一小时的车来看你,怎么可以放你回去?除非是你死了,否则我不会放过你。”她抱紧我,把头埋在我怀里,我们的感情在这段日子里逐渐增加,她瘦得像一把骨头,这个朱明难道真是我以前见过的朱明?只有她一双眼睛,还是那么激烈,那么热情,这我是知道。 我同时也知道朱明永远不可能爱我。 后半个月她稍微有进步,看到我去看她非常的欣喜,有时候我们在一起为她家人写信。 我说:“父母俱在不知道有多好,我没有家人。” 她有点惭愧。“我明白了,家豪,我懂得。” 我说;“我不是教训你,又要过农历年了,你浪费整整一年,将来你是要后悔的,我情愿你把这一段日子全忘记,过一阵子你出院,我替你去安排住所,你快点再办入学试,从头开始。” “我……不想再人学了。”她轻声说。 “那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我想在家画画。”她说,“然后拿出去发卖。”’ “卖给谁?”我问。 “有几家相熟的画廊,只要是好的作品,他们是肯要的。” 我心里盘算一下,点点头。“只要你喜欢,就算是当消遣也是好的,我并不介意,先要你精神恢复过来。” 她看着我,大眼睛里感情很复杂,她深褐色的眸子像一只鹿那么温柔,我低了头。我从来没有对琪琪像对她,对琪琪我有是尊敬与欣赏,对朱明我却是不一样的。 “家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要知道,找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什么叫值得与不值得?”我问她,“你好好休息吧。” “人们会怎么想?”她问,“他们会不会看不起我?” 我笑说:“他们要看不起你,也只有随便他们了。” “你不会看不起我,是不是?家豪,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你的心地这么好。”朱明很是激动。 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出院了,身子非常虚弱,我为她买了几件新衣,不外是羊毛衫与牛仔裤,还有托女同学买的内衣。朱明接过了衣服,把头埋在衣服里哭了。 我默不做声。 朱明咬牙说:“如果我不振作起来,叫我不得好死。” “别这么说,我相信你,来,我们出去看看世界。” 她换上了衣服,毛衣是白色夹粉红的,牛仔裤碧碧蓝,凉鞋稍微大了一点,但是穿上羊毛袜刚好,她说:“这套衣服就算我自己买,也没有这么合身。” 不过我知道她不喜欢粉红色,但是粉红色看上去永远有点喜气洋洋,一种窍喜,并不如大红那么明目张胆,但是分外引人入胜,我甚至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短大衣给她。 我先把她接到青年会,让她看过那房间,再跟她说邮局在什么地方,银行又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住得不舒服,再告诉我好了。”我说道。 “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她坐在床沿,摸摸热气管子。 我自口袋里摸出若干现款与一张支票,放在她面前。 “你要买什么,自己出城买也可以,叫我陪也可以。 她抬起头,忽然问我,“琪琪呢?她知道了怎么办?她并不喜欢我,这一定会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也忽然坦白的对她说:“朱明,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我对她很抱歉。” 朱明像是忽然听到什么坏消息,呆了一阵子。 我说:“但是你与我还是好朋友,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她点点头。 “我们去吃饭,你要吃什么?”我问,“好久没与你在外面吃饭了,医院的膳食真是糟透。” 她说:“我希望吃到广东点心。”盼望得像个孩子。 我笑:“好的,我打一个电话到实验室去。” 电话拨到实验室,他们说琪琪曾经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到家中,没有人。 我心中有点不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陪朱明去吃了饭,朱明很是开心,吃完饭硬是要去买画具。我陪她买好整套工具,她又要去画廊接头,我劝她不要心急,她硬是不肯,走遍了全城,她终于买齐了她要的东西,又联络了画廊,好几家画廊对她的出现都表示欢迎,同时问:“你到哪里去了?”她说她病了。 画廊的主人说:“你快再画吧,画好送到我们这里来。” 朱明笑了,她在画廊中从头缓步到尾,神色骄傲地看着那些标好价钱的画,她又回到她的世界里来了,她眸子闪闪发亮,她的生命恢复过来。 她含笑跟我说:“那些画也不过如此呢。” 我也笑了,我看不懂画,但是我对朱明有了信心。 我送她回去青年会,问她肚子饿不饿,人累不累。 “不,你赶快回家,琪琪要等你的。”朱明说。 “那么你呢?” “我会照顾自己,一会儿我会到小食店去买热狗。” “你别太累才好。”我坐在那里,并不想动。 “你放心。” 她把买回来的工具—一拆开,把架子竖起来,铺得一房间都是,兴奋得脸上发光。 “家豪,我卖出第一张画的时候,便可以把钱归还给你了,我还要请你与琪琪吃饭,你相信,我的命是捡回来的,从此以后,我活着是对你们有一个责任。” 我点点头,这自然是最好,我告辞了,朱明送我到门口,天气有点儿冷,她忽然抱住了我,就在门口,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当儿。她羊毛衣的味道直钻进我的鼻子来。朱明飞快地吻了我的脸一下,向我挥挥手,进去了。 我开车回家,约是六点钟左右,屋子里没有灯光。 我开门进去,开亮了灯,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琪琪不在。 我想到中午时分她给我的电话,我上楼到她房间去,她房间是空的。 书桌上面的书。笔记、卡片,一切小摆设都不见了,只剩一张我的照片。 我猛然去拉开衣橱,衣橱里也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琪琪!”我大声吼叫,“琪琪!” 她走了。我到处找信,翻遍了整座房子,都不见有一张字条,她什么都没留下来,她就这么的走了,我心里惊恐,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为什么不指着我骂我?为什么不赏我两个耳光?为什么? 琪琪走了! 我坐在客厅里。她走了,现在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们曾经在这间屋子里住了两年多,她是我的未婚妻,现在她走了。 我的心里非常羞愧非常难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留下来,她竟对我痛心若此吗?我岂是这么不可理喻吗?我的眼光落在茶几上,有一样东西闪闪发亮。 我看仔细了,原来是我给她的那只小小订婚戒指。 我把它握在手中,再摊开来,然后放回在茶几上。 我拨电话去间唐。 “唐,你见到琪琪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他实在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她离开了家,你难道一点也不知情?”我问。 “为了你不欢迎我的缘故,我们表兄妹已经很少来往。” “我明天到她学校去找她。” “家豪,如果琪琪要离开你,她是下了决心的,她决不是耍花枪那种女孩子,你是找她不到的。”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唐挂上了电话。 学校已经放学了,明天一早去找人吧。 我那一夜没有睡,也没有吃晚餐,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琪琪走了以后我第一个念头便是得设法把她找回来。非得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天天去见朱明?倘若不是朱明的出现,我们在夏天便该结婚了。 天一亮我便走到琪琪的学校去等开门,那几个小时简直是渡日如年。大门一开我便走到她课室去,一个人也没有,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等。 一会儿琪琪进来了,我将对她说什么呢? 叫她原谅我,叫她了解我,我们一定得开心见诚地再谈一次。我要她明白我。 这一次我要冷冷静静地表达我的意思。 学生一个个的进来,太阳射进课室,是一种黄玫瑰的颜色,我准备琪琪随时穿着短袍子出现。 她没有来,每一个人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终于有个女同学走过来跟我说:“你来取琪琪的功课吗?她把一切都带走了,没有剩下什么。” “带走了?”我问,“她走了?你们看样子都知道,是嘛?” “当然,早一个多月她便计划转学,你是她的男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她经过详细的考虑,到后来非常的忧愁,但是终于乘昨天中午的飞机走了。” 我如五雷轰顶。“飞机?昨天?”昨天中午她曾经打电话到实验室去。我不在,那时候她在机场?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我昨天去接朱明出院,天下的事有巧得这样的? 还是这是琪琪的计划?她察知我又与朱明联络上以后,便悄悄的计划离开我了?她的时间把握得那么准? 我问:“她……到哪一间大学去?” “我们不知道,她到美国去了。” “美国?” “美国。” “我明白了,谢谢你。”我离开了学校。 琪琪做事是一整套的,知妹莫若兄,唐比我了解琪琪,我到昨夜还以为琪琪是一时意气的离家出走,只要我找到她,三言两语她就会再回来。 琪琪不是朱明,她根本懒得与我噜嗦,要走便走得干干净净,连字条电没有一张,人跑到美国去了,地址也不留,免得我去烦她。 我真料不到琪琪,会这么决裂。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心肠像钢一样。她给过我一次机会,她也忍受过我对她的冷淡,对她来说,已经是大大不容易的事,她会责怪我一辈子吧? 或者琪琪会很快的恢复过来,忘了我这个人,我走到图书馆门口,忍不住落下泪来,世界上的事尽是这么令人烦恼。如果我一直不知道有朱明这个人岂不是好,如果知道了朱明,我的心肠有唐那么硬又岂不是好,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决断,想来想去没有一个结果了 现在琪琪逼我做出了决定,她毅然的退出,维持了她的形象,但是她并不知道朱明不爱我,朱明感激我,听我的话,但是并不爱我。 琪琪是不与任何人争任何东西的,她不屑,她的自尊是无可比拟的大。为了她的自尊,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回到家里,打一个电话给朱明,她很快的来听,我告诉她稍迟去看她。 她说:“家豪,我昨夜打了好几幅草稿,已经拿去给画廊看过了,他们不反对这个题材。” “什么题材?”我问。 “‘星星的碎片’,不是你叫我画的吗?我终于动笔了,我要你来看看。” “好的,我休息一下即来。”我说。 我与房东联络上,打算退租,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干什么,我会觉得累,琪琪已经走了,日历翻过新的一页,住在这里处处会想起她,我不要故意地怀念她。 房东准我一个星期后搬。 事情的变化竟会大得这样。我真是不能相信,琪琪永远是一个主动的人,她不像我,因循地一日过一日。 我把东西收拾好,打电话给一个同学,要求到他那里去睡,晚上十时到,我不能够再在这间屋子里多睡一宵。 看到朱明,她精神似乎很好,正在喝苹果汁,一边喝一边看着铺满一地的速写,我只看见纸上有来去纵横的线条,我瞧不懂,正如朱明一样,我其实并不懂得她,我真正知道的只有琪琪,我知道她爱我,因为她曾经一度打算嫁给我。 我精神很恍馆,只坐了一点点时候,便要告辞。朱明问道:“家豪,你不觉得我的画没有退步?” “没有。”我勉强的说。 琪琪知道我一切的缺点。在琪琪面前,我不用假装,我们是这样的熟络,我可以对着琪琪痛哭,但是在朱明面前,我必须微笑,因为我是一个强者,我不能在朱明面前失态。 那夜我躺在同学家中抽烟喝酒。同学何尝不是好奇的? 他问我:‘与琪琪吵架了?”每个人都知道琪琪。 难怪琪琪要离开这里到美国去,在陌生的地方她可以有新的开始,她做得对,她是个大智大勇的人。 “她走掉了。”我说。 同学诧异,“什么?她走掉了?屋子不是没有人?” “是的,空洞得可怕,所以我到这里来睡,我要找个新地方住,我简直不能忍受那间屋子。 同学问:“你不爱她了吗?我记得琪琪是很可爱的。” “我不知道。” “那么快睡吧。” 我没有睡,非要等琪琪走了以后我才会发觉损失有多大,人就是这么贱。 我在实验室的工作几乎完全停顿下来。晚上睡不好,三顿饭没有地方煮,白天忙着找地方搬家,脏衣服堆在同学的家中,一切都乱成一片。 每天回到旧屋子去看信箱,希望有信,期望着信封上是个美国邮票,但是又害怕收到之后不知如何作答,我非常的矛盾,结果直到搬,一封信也没有。琪琪是不会来信的了。她是那么倔强的人,即使她的世界塌了下来,她也不会求告任何人,她的骄傲是她的一切。 终于我找到了新房子,设备很差,租金很贵,我得花力气好好的布置它。那时候与琪琪搬进一层房子,是多么的愉快,现在得靠我自己的一双手来做妥一切工作,我十分的没精打采。 房东问:“年青人,你的女友在哪里?叫她来帮忙呵。” 朱明?她忙她自己的还来不及,我每天去看她,她总是叫我看她的画,朱明现在是我惟一的安慰,为她而失去了琪琪,我并没有让她知道。 我天天去看她的人,不是看她的画,她的情况良好,只是有少许紧张,烟酒全戒掉了,体重略有增加,她还是那么热爱艺术,与我一说可以说上一两个小时,她现在是乐观的人,愉快的,我常常被她感染到,坐在地下陪她吃芝士夹面包,喝果汁。 画是她的一切,现在没有不想与她结婚但乐意批评她的男人,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现在她恢复了健康。 但是她这一次所画的我一张也看不懂,那些画的颜色是细腻的,没有特别的技巧,调子很黯淡,一组组的图案,人们所称的抽象画。 我记得她以前画的都是写实的作品。 朱明解释,“如果你仔细看,还是同一类型同一作风的。” 但是我没有懂,我非常引以为憾。 我认识朱明至今,她一直都消沉不振,她总是哭。所以我以为我了解她,现在她渐渐强壮起来,我又成了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惆怅的想,她是否会比琪琪更独立更倔强?不会的,朱明的眼睛永远那么热烈。 我等待与她一起谈诗词歌赋,与她说小王子,弥补唐所有没有给她的,但是她不需要,现在画就是她的生命。 天天回家拥被独眠,想到琪琪,也惟有朱明的笑脸可以抵偿。 朱明对我是没有话说的,她对我的感激与尊敬几乎达到极点,连家信都给我看。 她父母在上一封信中写:“……我们对于方家豪先生给你的关怀,感谢不尽,我们订于圣诞前后来看你一次,上几个月我们完全与你失去联络,非常惊恐,望你保重身体为要。永远爱你的父母亲。 朱明歉意的说:“我告诉他们我得了重病,几乎死去,他们是很乐意相信的。” “那的确是一场大病,”我说,“你以后要多多保重。” 她沉默片刻。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已经免疫了。” 我有点安慰,我看着她,朱明现在穿得很好,衣服总是很干净,头发长到耳朵,很稚气很漂亮,胖多了,但还没有去年的现在胖,我认识她竟一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 琪琪适应美国吗? 朱明卖掉了一整组的画。 我心中未免好奇,那些洋人看中了她画里的哪一点呢? 我是个机器佬,我不懂艺术,大概朱明是不简单的。 她的画卖得好价钱,她还清我这里的债务,买了好些新衣服,租了一个很大很暖的阁楼,真正的开始发展她的事业。但是她没有拉开我与她的距离。 我笑说:“‘星星的碎片’全卖出去了?” 她转头,“呵,那批画并不是星星的碎片。” “为什么?”我惊奇的问,“你在打草稿的时候明明告诉我是的。” “后来我改变主意了,”她歉意的说,“画写实作品永远卖不出去,今时今日,画不过是用来装饰公寓用的,真正的艺术可有谁要呢?” 我呆呆的看着朱明。 “现在我要名气,也要赚钱,”她叹一口气, “卖出去的五张画,是画廊派给我画的,连色调、尺寸都有人指定,换句话说,这不过是室内装修的一部分,真正的画家是不屑为的,但是我不同,我现在喜欢做一些肯定的、安全的事,我接下来做。” “将来有机会,你也可以画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说。 “不,”朱明摇摇头,“画这样东西,一妥协便完了,再也做不出好东西来。”她有点黯然。 “这……” “我说得太玄了。但是我在其它方面得到很多,家豪,有你做我的朋友,我太幸运了,今天我要请你们吃饭,我还买了小小的礼物,请你接纳。”朱明说。 她掏出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两只同样款式的手表,一男一女。 “送给你与琪琪。”她说。 星之碎片--七 七 我低声说:“琪琪走了几乎两个月了。” “走了?”她一时没会过意来,“走到什么地方去?” “到美国,并没有留下地址,找都没法找。” “这是几时的事?”朱明震惊着,脸上的欢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说,“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为我吗?” “不是的,也许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点太多,并不值得她原谅,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现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谢谢你,我们去吃饭吧。” 朱明没说什么,服从地走在我身后。不久她将会成名。 有一天我与朱明走在路上,碰见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他与我打招呼,我停了下来。 那个朋友诧异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压低了声音问:“琪琪呢?” 我脑子里马上升起琪琪那种雪白纯洁的模样,在这种大气里,她应该已经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买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国,她有没有想到我? 我低下头:“琪琪到美国去了。”我说。 朋友的神色闪烁,然后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们两个人默默走着。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声。 “什么?”我问她,“有事吗?” “家豪,让我们结婚吧。” 我又低下了头。“是吗?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问。 “因为你是这么一个好人。”她说。 我心里冒酸泡,“因为我是一个好人?并不见得,琪琪就不会说我好,我对你好不见得是对每一个人好。” 朱明说:“那是因为对我好。” “是吗?可是唐对你不好,你也一样的想嫁给他。” 我漫无目的地伤害着朱明。 朱明并不出声,我们渐渐散步到公园里去,黄昏时刻,公园是深紫色的,树木、云、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干叶子。 我们走在树叶堆当中的小路,忽然之间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下雨了。”朱明抬起头说。 她的声音这么纯和,一点都不生气,她还是这么信赖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说:“是的,下雨了。”顿时心平气和了起来。 谁晓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可以维持多久,我绝对不会这样与她结婚,因为我对她好?现在不是卖身报恩的时代了,乘虚而入去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说“家豪,我爱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娶她,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爱? 现在就让我们维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渐渐下得大了,但是还属于毛毛雨,阴天是这么的美丽,雨水凝在大衣上,头发上,渐渐一切都润湿起来。 “朱明,你暂时安心作画吧。”我说,“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过没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后带了一个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只觉得她老是爱上洗手间,吵得我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开窗帘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边的洋女人,“快!起床!”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个身,仍然睡着,外国女人就是这么一点懒散,不叫人尊重。 那边朱明已经用锁题开门进来了。 我披了晨褛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着一大堆食物,看着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吗?”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条裙子,看了看号码,抬头,眉开眼笑的说,“十四号,好丰满。” 我非常的气,朱明一点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态出现,难道她不知道我是爱她的吗?她竟是这么糊涂。 我把裙子拿来,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耸耸肩,她说:“我今天来看看你,我可能在这几个月内开一个画展,短日子里将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来看看。”她纯粹是孩子气。 我没好气的进房去,一把拉开床单,那个洋女人终于起来,双眼朦胧,化妆一块一块,眼睛下一大块青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脸,我忽然同情她起来,于是声音就放轻了,“起来吧,我的妹妹来了。” 她终于起床,穿着我的衬衫,套上牛仔裤,这时候朱明整个人靠在房门上,看着房内这一幕两人剧。我从没见过这么顽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乐地嚼着口香糖。真见鬼。什么地方来的口香糖! 洋女人说“嗨!” 朱明用手画了一个圈:“嗨!” 她一点也不妒忌,当然,我不是唐,没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吃醋,我好生气。 我看住洋女人说:“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耸耸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开门走了。 朱明回头走到厨房去煮咖啡。 我把床单枕头套一股脑儿的拉下来洗。 在淋浴的时候,朱明间:“该下雪了吗?” “还早着呢。” 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干身子。 “刚才那个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说,“无牵无挂的,爱怎么就怎么,活得那样才够意思。” “你羡慕她吗?” “嗯。 “我觉得她顶可怜,长这么大了,还一条狗似的,到处睡觉,什么也没有。”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她也可以结婚,但是结婚又怎么呢?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带两个孩子,什么地方白脱油便宜一毛钱,就走到那里去买,那多累,倒不如现在好,她又看得开,因没有感情的缘故,一切都容易办。” 我叹口气,“喝咖啡吧,妹妹。” 她又笑起来,“我那画展得筹备起来了。” “最近睡得好吗?” “一碰到床便昏迷了,也可以说睡得不好,她笑,“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内什么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烟,我拒绝,那个人说:‘嗯!没有画家跟作家是不抽烟的。’你说多么好笑。” “的确好笑,”我说,“最好画家还抽鸦片,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给你看一张画。”她说。 外面下雨了。琪琪在美国的哪一州呢?下雪还是大太阳? “给你看。”朱明把画摊了开来。 是一张炭笔素描,已经弄糊掉了,一个女孩子的侧影,丝丝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着一只猫,她看着前方,一点目的也没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这一张,其余的还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为赚钱而画的,这一批是开画展的,先几日到学校去旁听,与教授谈了一会儿,他们赞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着呢。” 咖啡凉了。 朱明没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没有男朋友,她的头发长得很快,卷卷的长出来,还没有流行爆炸装,她已经略具规模。为了工作时的方便,朱明用两只颜色鲜艳的塑料夹子夹住了头发,看上去很稚气可爱,她现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裤上全是油彩。 她把画展筹备得头头是道,支持她的画廊打算把她当摇钱树,与她签下合约,自然是力捧的。东方人在西方人的社会中打出一条路子,谈何容易,总要在艺术界里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现在我公寓,有时留一张纸,我们许多日子没有见面,感情淡过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后悔一时冲动离开了我? 我想在美国的报纸上登寻人广告。 算了吧,无论怎么样,我爱朱明多过爱她。 我有空的时候也去看朱明,有时候故意忍着一天、两天不去看她,终于忍不住,冲了上去,我永远猜不到她在做些什么。 一个下午,她在画具当中睡着了,缩着身子。我曾经看过她熟睡的相貌,以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对面抽烟,非常的无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画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厨房去,看见有一大堆中文报,恐怕是朱家寄来给她的吧。 我做了一个茶,坐在那边吃边看,翻着翻着,忽然看到一段结婚的启事,我呆住了,张汉彪与白琪奥结婚之喜。在美国纽约史丹顿教堂结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我回头打个电话问声就知道了,这附近便有一所公众电话亭,我出去打电话。 唐来接听。 我问:“琪琪结婚了吗?” “你是谁?”他冷冷的声音。 “家豪。 “呵,家豪呀,你好你好。”他说,“好久不见。 “琪琪结婚了吗?” “是的,上个月的事儿,嫁了一个医生,三十多岁。” “在美国结的婚?这么快?” “不算快,她到那边已经三四个月了,你要她的地址吗?”唐问我。 “不要,谢谢。”我挂上电话。 琪琪结婚了,我茫然的想,她结婚了。 才离开我三个月,她便嫁人了。她似乎是一离开家门便忘掉我的,我真的那么容易被忘记?恐怕是的。 我默默的走回去,朱明已经醒来,她问:“你刚才来过?” “来过。”我坐下来。 “外边那么的冷,你出去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吗?” “没有,我不怕冷。”琪琪结婚了。 “怎么,你看上去不开心呢。” 琪琪忘了我了,她并没有为我抱恨一辈子。 不要说是一辈子,一阵子也没有,我与她在一起三年,都不值半文。 我说:“朱明,我们订婚吧。” 过了很久,她点点头。 她答应我的求婚不外是因为我对她好,多么叫人伤心的一件事,太没有自尊了。可是我要自尊有什么用呢?还是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吧。 我们筹备一个订婚宴会,说是“我们”筹备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朱明不是琪琪,朱明对于生活中的小事不感兴趣。订婚对她来说也是小事,叫她去订礼堂,选择酒类、点心,简直是等于谋杀她,她的一心一意都用在画上。 真是奇怪,琪琪的世界建立在她的自尊上,而朱明的世界在感情上。她对于画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我自问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直到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朱明来了,一件毛衣,一条芝士布的裙,她的美丽在她的随和,她的姿态是无可比拟的艺术家风度,我把指环套在她手上,她向朋友一鞠躬,笑容可掬。 忽然之间我原谅了她的一切,她到底是特殊阶级,她原不应该理这些俗务,只是她人到了就好,只要她脸上有笑容就好。 我看着她脸上娇憨的神情,这个女孩子是我救回来的,如果一直让她在那间稀僻屋里住下去,她一定会死掉,是我救她回来的。 我为朱明牺牲了跟琪滨之间三年的感情,幸亏琪琪现在也结婚了,表面上来说,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心里隐隐不是这么想。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好像唐的不请自来。 是我先看见他的,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会有胆子来。他迎上来,他笑道:“真没想到你订婚了,琪琪结婚我没到,你订婚我必需要来。” 我点点头,我不想与他吵架,算了。如果朱明忘不了他,不见他也忘不了,如果已经忘了他,见了面也不过如此,虽然这么譬喻着,但是我的心还是往下坠,手脚几乎是冰冷的。 朱明向我走过来,她根本没有看到唐,她笑着抱起我的手臂,我的心马上一定。 “家豪,我想早一点到画廊去,那边有人等我。”她以一种小孩向教师请假似的声音问我。 平时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今天是我订婚的日子,又有唐在我身边,顿时使我骄傲起来,而且她问得刚好,我的确不想她留在此地与唐谈话。 “你去吧,晚上我到你那里来。” 她吻了我一下,还是没有看见唐。 我说:“唐来了。”我乘机故作大方。 她转头,看见了唐。我火眼金睛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她根本当我在与她介绍一个陌生人。她温和的点点头,“你好。”她平静的说,眼睛很随便的看了唐一眼,“我走了。”她告诉我,然后转头便走开了。 我觉得朱明真是值得我这么疼她,她没有令我失望。 我胜利地看着唐,唐一脸茫然,我真觉得痛快。唐满以为他还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爱朱明,但是他很愿意朱明爱他一辈子,他巴不得朱明一眼看见他,马上昏死在地上。可爱的朱明没有那么做,朱明把他当陌生人。 朱明根本不识得唐,即使朱明恨他也是好的,但是朱明对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了,朱明绝对不懂伪装。 我对唐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这种情形,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唐如梦初醒,“朱明漂亮多了。”他说。 我说:“朱明一向是漂亮的。” “不不,”唐回忆着,“她没有笑容,很多埋怨,态度非常消沉,不是这么美的。” “一个女人如果有机会美,为什么不美呢?” 那个时候我把朱明送到医院去,她憔悴得只剩一口气,也不是这么美的。 我很满意。 我说:“朱明下个星期在现代美术馆有个画展,连展七天,你可以去看看,她的画非常吃香,非常多订单,把画与金钱一齐提是奇特的,但是这年头,什么不是钱呢?” 唐迷惑的站在那里,没多久就告辞了。 事实与他的意料差得远呢,他以为他有多重要! 朱明见过唐后并没有提起他。 朱明忙得昏了头,整天穿着牛仔裤跑来跑去,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一会儿是记者访问,一会儿与展览会联络,又要把画抬来抬去。 她心中几乎一点旁惊也没有,何处有唐的影子,唐即使愿意回来,她也看不见了。 人是善变的,变得快速,根本不认得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我很高兴朱明也懂这一套。 她的画展陈列好之后,我赶去看。 朱明兴奋的告诉我,“家豪,我太快乐了!太快乐了!” 的确是的,华人能在外国地方出人头地,非要打真军不可,我不知道朱明的画有什么好处,隔行如隔山,但是以她这么一个女孩子,艺术学院又还没有毕业,能够获得画廊的支持而开画展,已经够难得了,我替她高兴。她的快乐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说:“这画展原本应该早一年举行的呢。” 朱明说:“现在也不迟呀。”她笑吟吟的说。 “自然不迟。”我说。 她盘膝坐在地毯上,她的书一直在她身后两旁伸展出去,好美的一幅风景,我几乎看呆了。 “我想替你拍些照片。”我说。 “我不知道你会拍照。”她笑说。 我摸着她的头发,“头发几时再长?” “不打算留长了,多脏!”她皱皱鼻子。 我吻她的脸,她避开。 我笑一笑,“怎么,你不是怕难为情吧?”我问,“怕我?” 朱明低下头,不响。 我说:“不要紧。” 朱明忽然抬起头来,说:“家豪,我老把你当哥哥似的,真不习惯。” “从今天起,你努力把我当未婚夫吧。” “真抱歉,与你拥抱接吻,似的。”她笑。 “乱讲!”我说,“过一阵就好了。”我也笑。 “不过我是爱你的。”朱明说,“我十分敬爱你。” 我说:“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 “你不高兴了?”朱明不放心的问,“我说话老是不用心。 “没有,我又不是喜怒无常的人。”我心中还是气着唐,说话老把矛头指着他。 朱明并没有察觉,她不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我说:“我等着明天看你吧。 对丈夫是应该尊敬的,我非常了解,朱明尊重我,无疑是一件好事,不知道为什么,在琪琪面前,我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孩,但是在朱明面前,我被逼长大与成熟起来,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第二天我在画展中看到了朱明,她与一大堆熟人站在一起,谈笑风生,一看就觉得她是会得成功的,她有那种信心。 朱明见到我,马上撇下众人迎上来。 朱明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由衷的说,“你今天太漂亮,为什么订婚的时候不穿这套衣服?” 朱明穿一件黑色纱的晚礼服,背部挖空,都是纱边,她略略化了点妆,显得明艳照人,一头卷发梳成洋娃娃似的,一脸笑容,简直把洋人看得呆了。 别说人长得漂亮没有用。简直太有用了,朱明单在长相方面就占尽了优势。 “订婚是订婚,画展是画展,不能混为一谈,你是明白的。”她笑。 “我当然明白,我以你为荣。”我说,“你去招呼朋友吧。 我站着欣赏她的画,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转头,见是唐,他最喜欢这种轻浮的动作。 我问他:“你的女朋友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带你的女朋友?”我是指那个外国离婚妇人。 “什么女朋友?”唐没好气的说。 我看看他,又看了朱明一眼。 唐说:“真没想到朱明穿晚礼服有这么漂亮。” “你根本没有给她一个穿晚礼服的机会。” 我记得他们只来往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朱明都在哭。唐这种人永远不会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一直羡慕别人的快乐。 我把他撇下,一会儿他走到朱明身边去,朱明愉快地与他说了几句话,也撇下他走开了。活该!我幸灾乐祸的想。 星之碎片--八 八 但是唐的意图我不是看不出来的,他在吸引朱明的注意——这个下流的人,他想怎么样?他把朱明磨折得不似人,人家刚站起来,他又想来破坏了。 我真想把他揍一顿。 朱明出尽了风头,辛苦了整整半年,她的努力与心血都得了报酬,我的努力也得了报酬。 画展的鸡尾酒会散后,我与她一齐走回家,朱明提出散步的要求。 她在纱裙外另加一件皮大衣,不是以前的那一件。 “我没有见过这一件。” “这件嘛?”她笑笑,“是姊姊新近给我寄来的。” 我挽着她。现在朱明是属于我的。 我感喟的想,终于属于我了。 她道:“家豪,与你说话,实在是最最开心的,你永远称赞我鼓励我与安慰我。” 我拍拍她的手,“那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我很开心。”她看着我,忽然吻我的手一下。 朱明有时候很孩子气。 她说:“你知道吗?家豪,我已经有好久没睡觉了,今天晚上我可要好好的补一觉。” “你又该担心画展有没有人光临。”我笑她。 “我才不担心这个呢。”她扬一扬眉毛,“由得出钱的人去担心,谁叫他们把我当商品。” 我哈哈的笑几声,搂着她的肩膀。 “家豪,最近我发觉你好高兴。”她说,“为什么?” 我想一想,“那是因为你高兴的关系。” “真的?”她问。 “是!”我简单的答。 “家豪,我始终不明白你怎会那么的好。” “我不是好人。”我说,“我跟你说过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指的是琪琪那件事?她有没有消息?” “她结婚了。”我低声说。 “是唐说的吗?不要相信他,他说的话哪里可信,他倒不是撒谎,他只是喜欢信口开河,讲到哪里是哪里。” “不是唐。”我说,“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结婚启事。” “哦,她爱那个人吗?”朱明问。 “那个男人是医生,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你不明白,朱明,琪琪觉得相处和睦比热烈的爱情重要,这是各人的习惯。” 朱明问:“你想念她吗?” 我坦白的说:“有时候。” “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的地址。” 朱明口中的“我们”使我觉得很安慰,她提及唐的时候,是那么理智与冷淡,都是令我高兴的事。 “何必呢,既然她不想别人打扰她——我们就不要打扰她。”我说。 “暧,到家了。”她往回看我们走过的那条小路。 公园永远是深紫色的,天空蓝蓝灰灰地压在树顶,黑色的空树枝伸展在天空中。这个美丽的公园只有催我早日回家。 我的家在什么地方呢?即使到了香港,我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我这一生只对两个女子认真,真正倚赖的是琪琪,真正爱的是朱明,我把朱明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可以,你说不回家也可以。”朱明驯服的说道。 她可没有想到她的事业刚开始,她也没有考虑到我的论文写好没有。 我的论文! 拿去给教授看过,认为有两节要改一改,我火急的又重写,再交上去,现在还不知道下文,如果琪琪在,我不知道已经发了多少牢骚,对朱明我什么也不敢说,人就是这么贱,琪琪好像一生下来就该听我的牢骚,现在,我在朱明面前又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她说什么,我做什么,想想琪琪,难怪她要逃走,的确不好受。 我向朱明告辞,永远要做一个体贴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呢,我从来不在朱明家中逗留,除非她要留住我,她确实又很少留住我,我从来不向她表示亲热,除非她主动,她又把话说得很明白,她对我如哥哥般。这样子的未婚妻!我做梦也没想到。 事情还不止这样,朱明跟别人的亲热常常叫我难受,不久她便与其他的朋友联络上了,世态是这样的,救活橘树的是我,吃橘子的是大众,朱明的姿势洋味太重,见了人搂搂抱抱,百无禁忌,常把我冷落而不自觉,我是活该冷落的,反正我永远在场,永远不会冷落她。 有一次我终于发脾气了。我早上到她家去,发觉她睡在床上,穿着长长的睡袍,有两个外国男子躺在地毯上,牛仔裤毛衣全在身上。 当然昨天晚上不可能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朱明的不检点表示对我看轻,我非常的愤怒。 那两个男孩子看得出我是吃醋了,连忙道歉,打躬作揖的窜逃,留下我与朱明面对着面。 我面色铁青的看着朱明,“难道艺术家都非要这样才能表示潇洒吗?” 她刚刚被我叫醒,卷发蓬松,憨里憨气的看住我,她越是傻,我越心疼,所以更生气。 “你要到几时才学乖呢!吃的亏还不够多?” 她低下头。 “我是为你好呀,你不明白?生活总得检点,怎么可以留两个男人在屋子里睡觉?” 她并没有解释,也没有分辩。 她很心平气和的说:“家豪,我错了,我叫你生气。” 我说:“你说话呀,你怎么不为自己说话?” 她稍微有点急,“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推开窗子,站在小露台吸冷空气,我深深为自己悲哀着。她对我的服从不外是因为我救过她,我对她好。谁知道她心中怎么想!我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她立在我身后,等我回过头去,她没有披上厚衣服,冷风直往她身上吹,我终于不忍,把她推进睡房,关上了窗。 世上最讨厌的不是知恩不报,而是施了小恩小惠就处处表现伟大状,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讨厌朱明这样子听话,简直是一种侮辱,我不能忍受,以后让她自由发展好了。 “我不想干涉你的自由。”我说,“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家豪,”她连忙说,“我对于世界上的事原本不甚了了,我一定听你的话。” 我叹一口气,我觉得我像一个土匪对着强抢回来的民女,太服从了,太认命了,也许朱明对她的诺言真的遵守的,她说过:“以后我会好好的做人,以后我一定不会辜负你。”她变了,她在我面前太拘谨太害怕。我们之间的气氛是僵硬的。我的脸上一板,朱明就笑不出来,我是一个严兄,不是未婚夫。 我说:“朱明,你一个人吃中饭吧,我要走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你还在生气吗?陪我吃中饭吧,如果你没有生气,陪着我。”她是非常惶恐的。 我温和的说:“朱明,我不是天,你可以得罪我,你有权保留你的生活方式。” 我取起外套,走了。走到门口,无上无缘无故地飘下大雪来,一团一团的飞扬着,我默默地走着,没有开车,在附近兜一个圈子,雪不停的下着,被风吹得四周围飘。琪琪白色的大衣。白色的雪,为什么我可以告诉朱明,我常常想念琪琪,而朱明却不可以招待异性朋友?以我这么自私的性格,其实不配获得任何女朋友。 我用手拨开车窗上的雪,看见朱明坐在车里,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她在微笑。 我拉开车门,笑问:“你不怕冷,坐在车子里,当心冻死你!”我开动了车。 我们还是去吃午饭,两个人。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很恩爱的,没有人看得出我们的心中的事。 我心中很闷,是的,我明白朱明对我的感情,她会很乐意的嫁给我,但是她不会爱我,永远不会。吃完饭我送她回家,朱明说:“你今天自己放假?” 我点点头。今天是我的生日,不过算了。我认得朱明,已经差不多足足一年。 在她门口,另有一部车子。 唐坐在车子里,这个人永远阴魂不息。 他迎出来。 “你来干什么?”我不客气的问。 “来看看你们。”唐涎着脸说。 “我们很好。”我说,“朱明打算休息。” 朱明马上开大门,自己先进去,正眼都没看唐,也不打招呼。 我说:“唐,路上的女人多得很,你何不去烦她们?朱明对你没有兴趣,你难道不晓得?” “我来探访你们,我没说我要见朱明。” “自从琪琪离去后,我已经与你断绝关系了,我讨厌你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对你发生过好感,为什么你从来不知道该何时停止呢?非要让人有机会侮辱你不可。”我说。 “你恨我是因为朱明爱过我。”唐说。 “哼。”我根本不想与他分辩。 我进屋子,重重的把他关在门外。 他的拿手好戏是在门外等人,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把朱明等上手的吧?他这个人的性格,人一到手便尽情糟蹋,朱明要是那时真死了,他还洋洋得意,以他这样的人,照说是不会回头的,什么女人对他来说都一样。 我不想上去见朱明,我高声说:“我走了。” “我做了咖啡,你上来吃吧。”她在阁楼上叫下来。 这是难得的,朱明长年累月的喝水龙头水,冰牛奶,我买了维他命丸给她,她自己去买面包,她始终不肯点炉子做饭吃。 我用咖啡杯暖着手。 朱明忽然说:“家豪,你不必担心唐这个人。 我一怔,勉强的笑道:“我没有担心呵。”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今天是我叫他来的。 我抬起眼,“为什么?” “因为他问我有没有空,我说没有,他问什么时间可以约会我,我叫他在门口等,他果然来了,对付他这种人,原该如此。” “何必呢?”我不以为然的,过去的事忘了算了。 “我知道你会不高兴,但是我要看看这个人,以前对我那么嚣张,现在能有多卑下。 “过去的事还是忘了的好。”我说,“他这种人原本是这样的,你睬他做什么?” “知道了。”她笑。 我拍拍她的肩,越来越像一个哥哥。“唐是一把火,不能玩火。” “知道了。”朱明还是笑。 她是想报复的,我不是不明白,这是人的本性。 很少女人有朱明这么好的机会。 我走的时候唐还在门口等。 我问:“为什么?”我冷冷的看着他。 “现在的朱明不再是以前那个。我在你们订婚的时候看见她,她是这么威风,明艳照人,她那么忙,目中无人,我巴不得想在她身上抢一点时间下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我根本没有把她与以前那个朱明连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在等的是另外一个人?可惜碰巧她也叫朱明?” “正是。” “她恨你,你当心点。”我说。 唐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如果恨我,我还有希望。” 我走了,唐是一个奇怪的人,一个人如果不珍惜已有的东西,都是非常悲剧的。 我开始约会别的女朋友,像大部分的老式中国男人,我开始把对象划分开来好几种,吃饭有吃饭的女朋友,睡觉有睡觉的女朋友,而朱明则是我精神的寄托。 在旁人的眼中我仿佛是艳福齐天,我知道我自己的苦处。 有一天我约了华人同学会一个名誉挺坏的女孩子出去喝酒,才进去就在门口碰见朱明出来,朱明身边是一个卷发的男孩子,朱明穿一件长裙子,戴一件披肩,那件披肩是非常美丽的,彩色缤纷,衬着她的浓发,大眼睛,唐说得对,她是这么威风,这么明艳,我看呆了。 朱明看见我连忙打招呼,过来亲我地下。“家豪,明天记得找我。”她并没有看我身边是谁,便走了。 我的女伴倒是有点吃醋。“那是谁?” “我的未婚妻。 “呵,她就是朱明呀!”她服帖了。 我不响。 “所以说男人都是坏蛋。”她说,“那么漂亮的未婚妻还来约会别的女人。”她媚笑着。 这种话是每个女人爱说的,我实在是听得很腻,那夜我喝酒喝得不痛快。 朱明始终对我不在乎,完全是一个幼妹的感情:哥哥不交女朋友当然最好,有了嫂子也无所谓,这算什么未婚夫妻,太荒谬了。 第二天她见了我:“爸妈要看我们的照片,我们用自动照相机去拍几张吧。 “好好的到照相馆去拍。”我说。 “那多贵。”她说,“我不赞成。” 她不赞成,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她并不重视,结果还是去了照相馆,印出来的照片很美,像一幅油画,我寄回了香港。 朱明自从出院之后过得太得意了,她自己常常扬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一笑置之。 圣诞我想与她去瑞士。她说巴黎。我说瑞士,她说巴黎。 “巴黎有什么好?你又不是爱吃爱穿的人,我取笑她,“一天到晚是烂裤子烂披肩,吃罐头汤与面包。” “巴黎有美术馆!”她理直气壮的说。 所以我们决定去巴黎。 我到过巴黎那么多次数,自己去,与琪琪去,都很高兴。在巴黎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他要的东西,从漂亮的女人到漂亮的菜式。但是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找到。 冬天到巴黎实在不是好主意。 朱明在天涯海角都可以找到知己,去一趟美术馆,一个人进去,成群结队的出来,一起喝咖啡,吃面包,高谈阔论,我被撇在一旁。 天气很冷很灰,穿了大衣戴手套还要搓手,不停地下着毛毛雨,还是美丽的巴黎,我却这么寂寞。 我们睡在旅店同一间房内,不到三天,朱明的床那边已经堆满了画样、瓷碟、颜料,都是她的宝贝。 我忍气吞声的睡另一边床,总不能在巴黎与未婚妻吵架吧?于理不合。 自现代美术馆出来,我买了两条面包,朱明一边吃一边走。“那十多座像,型状完全一样,颜色不同——” “垃圾。”我说。 “家豪?”她住了脚。 “垃圾!骗人的垃圾!”侮辱了朱明的宗教,我觉得痛快,我常常有意无意地伤害她。 朱明不出声,她的快乐消失了,她照例不敢反辩,只是默默的走着。 我说:“我们去美心吃饭。” “我不饿。” “为什么?”我残忍的问,“又闹情绪?” “我把面包都吃光了。”她温和的解释。 “你这个人,永远这么吊儿郎当!不该吃的时候吃,不该睡的时候睡,你简直是与这个世界脱节的!你怎么那么可怕!” 她沉默了很久,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总不能讨得你的欢心,家豪。” 我也沉默下来。 然后她说:“看!氢气球!下雨天有气球!” 她飞奔过去。 是的,她完全是个小妹妹,那么驯服她的兄长,她不介意我教训她,妹妹原来是受兄长管教的,她的皮很厚呢,我伤不了她的自尊心。 等我走到她身边,她已买了一大堆气球,用一只手抓着,兴奋得哇哇叫,我见到这种情景,忍不住拿起照相机,替她拍了一张照。 在旅馆时,我说:“我们解除婚约吧。” “为什么?”她震惊了,“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什么——” “你不要我了?”她惶恐的问,“为什么?”说着脸色都变了,她不懂伪装。 我忍不住问她:“朱明,你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她大声说。 “把我当哥哥?”我问。 她说:“你不能离开我,家豪。” “我没有要离开你,朱明,我只是觉得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不如取消了吧。” “你有了别的女朋友,一样会离开我的。”她说。 我厉声说:“你自己不肯嫁我,又不让别人嫁我,我再笨,也不能这样呀!” “我愿意嫁你!”她叫起来。 “不是吧?恐怕是你不愿意离开我吧?”我说道。 “家豪,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为谁努力,我会失去重心,”她绝望的说,“我听你的话,我都听你的,没有你我又会堕落的,掉在坏人的手里,睡觉老做梦,家豪,求求你。” 星之碎片--九 九 我绝望的叹一口气。 “好吧,朱明,我等你找到了男朋友再离开吧。 “家豪,我不会再要男朋友的了。”她说。 “睡吧。 她无可奈何的睡下,翻来覆去,终于睡定了。 半夜我起来吸烟,听见她喉咙底下发出呻吟声。这小子,又在做梦了。天晓得我是怎么多了一个妹妹的,我摇摇头,忽然之间她的呻吟声较剧,我转身去推她。 朱明被我摇醒,发狂地尖叫,眼泪滚下来。 我抱紧她,“朱明,是我,我是家豪!” 她哭得很厉害,尖声喊:“家豪!你为什么吓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做梦又回到那阁楼去了——”她喘气,呕吐。 我抱紧她,“别怕,我不走,走到哪里都带着你。 她绝望的号叫着。 楼下有人来敲门:“发生了什么事?快开开门!” 我连忙开了门,让酒店老板进来,问他要拔兰地。 “什么事?”老板狐疑的问。 “她是我妻子,她做了恶梦。” “那么我马上拿酒上来。”老板匆匆下楼。 我跟朱明说:.“你看,整个旅店都让你吵醒了。” 她整个人挂在我身上,号啕大哭,头发都被汗贴在额上,也不言语,只是哭。 老板拿了酒上来。 我说:“喝。” 她听话的喝了。 我向老板道谢,老板关上门走了。 “我不走,好不好?永远不走,你赶我也不走,那总行了?”我说。 朱明不说话,哭声渐渐平下来。 我嘀咕,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唐真的害惨了她,那件事的阴影在她心头永远不散,太可怕了。 那天我没有睡,我坐了一夜,朱明的头枕在我的怀里,她脸色惨白的睡了。 我不明白她,没有我,她难道不仍然是朱明?出色的朱明?她没有独立的精神,也许等她的自信心再坚定一点的时候—— 我们在十点钟起来,上路到鲁昂去的时候,筋疲力尽。 我想回家。 末了在罗浮宫,我买一只银制仿埃及的戒指给她。 朱明又似一个小孩子一样,高兴得不得了。 我不担心,等她另外找到一个更好的男孩子,她会自动叫我走。我毫怀疑她爱我,但是爱分好多种。 我们乘气垫船回来,朱明无端端多了三箱行李,在码头她走快了几步,回头不见我,大叫“家豪”,又急了,我原来想躲起来吓她,后来实在不忍心。 自从巴黎事件之后,我一直以“大哥”姿态出现,我找别的女孩子,找得更勤了。 有人跟我说,朱明有好几次与唐在一起,我没在意。 朱明怕唐。她会找别的男孩子,但是不会找唐的。 找朱明,她会说:“我今天跟朋友去吃饭,你要不要来?” “你们谈的话我不爱听,我在家好了。” 天气益发的冷。 朱明每隔三两小时来一次电话,她喜欢随时与我联络,从头到尾我们没有发生过关系,已经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那天我回实验室,同事告诉我说朱明来过,没碰见我,我打电话到她家去,没人听。 “什么事?”我问。 “朱小姐好像有心事。”同事说,“她说一会儿再来。” 发生了什么?偏偏不打电话,要亲自来找? 我心中无端端的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是没有原因的,像以前琪琪跟我说,她要离开我的时候,我心中就是这么忐忑不安的。 发生了什么事?朱明是不会出毛病的,朱明刚说过她不能离开我,我还能不放心吗? 朱明—— “家豪。” 我抬起头来。 “朱明,你来了?”我站起来,让她坐。 “家豪,我有话跟你说。”她低着头。 “什么要紧的话?”我心中已经隐隐觉得不妥,“回家说来不及吗?” “你找个角落吧,我快快说了出来的好。”她说。 我勉强的笑,“你这个人就是这样,见风驶帆。” 我与她到饭堂去,叫了两杯咖啡。 “说吧。” “家豪,我们还是解除婚约吧,你说得对,我不能像爱一个丈夫似的爱你。” 我几乎一切都逆来顺受似的,默默的想了一想。 “好吧。”我说,“只是你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 “我想过了,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自己不能嫁你,也不让别人嫁你,离开你,至少你可以再认识别的女人——” “我早就累死了,你认为我还有那样的精力吗?” “这都是我的错,别的女人不会像我这么麻烦。” “我不是指这些。” “家豪,抱歉得很,我不能对你发生激情。” “你并没有试试看,是不是?也许我们之间的确会相处很好,你并没有与我上床睡过觉,”我激愤的说,“也许你会觉得很满意呢?” 朱明低着头,“要找男人睡觉我自信还不难,家豪,像你这样的朋友是不可多得的。” “是的,”我的胸口像是被重物击了一下似的,“我是你的傻瓜,你要我留,我便留下,你要我走,我便马上走,这样的傻瓜,的确是不多了。” “家豪,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你现在找到对象了,是不是?所以你可以叫我走了,先几天你才大哭大叫的让我留下来呢?原来你是找我填空档。是不是?” “不是!”她哭了。 她哭了之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下来。跟她吵有什么用?她不是琪琪,她不会让我,她也不会跟我论理。天理循环,我怎么对琪琪,朱明也怎么对我。 现在我最好的办法,是学琪琪那样,逃到美国去,来个不闻不问的,那才是本事。 我不能再控诉朱明,那是非常幼稚的行为,感情要来,便来,去了,阻挡不住,不论怎么样,她曾经给我带来过无限的快乐。 我哭了,我伏在桌上。如果琪琪看到,她会怎么想呢?琪琪是不会落井下石的,琪琪会说:“大丈夫何患无妻。;”然后鼓励我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应该后悔,我确确实实爱过,我不应该后悔爱过朱明,她要拖我,也就拖下去了,但是她没有,她需要我,但是无法做我的妻子。男女关系不过如此,如不能结婚,便只好分手做陌路人了。 “家豪,你怎么了?家豪!” 我伏着摇摇头,在朱明眼中,我是强壮的、可靠的,琪琪眼中那个孩子气、幼稚的家豪不是朱明的家豪。 朱明没想到我会哭。 我抬起头来,“别摇我,随我去。 她神色是凄然的,“家豪,对不起你。” “没有,才没有,最主要的是,有人快乐。”我说,“只要你快乐便行了。 “我对不起你,我把琪琪气走,我自己又不能嫁给你,我心里非常难过,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很明白,那时我在垃圾堆里,不会有人来理睬我。”朱明说。 “没有关系,那时我自己愿意的。”我长长叹息一声。 我非常明白梁山伯是怎么回去吐血死的,现在我完全有一种吐血的感觉,朱明啊朱明,生命那么短,你为什么要做令我那么伤心的事。但是生命那么短,朱明的确不应做勉强的事。 我不是她爱唱的那支歌。 我站起来,“我明白了,朱明,一切我都明白,你不必多说,我完全明白了。” 朱明抬起头来,“家豪,你的口气,你的口气怎么会这样?”她很是惶恐。 “小姐,”我终于忍不住,“你要我的口气怎么样?我到底不是一条狗,你赶我走,难道还要我对你摇尾巴吗?” “家豪,”她大哭起来,“家豪,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你哭得太多太多,谁知道你是真哭还是假哭?”我拂开她的手,“全世界的人都看过你哭!”我走了! 我离开时从大门走的,连东西都没有收拾,我去看了一场电影。在电影院里我觉得一切都像个梦。 我决定走,最聪明的办法便是一走了之,反正是她不要我,而不是我不要她,一个男人被女人面对面的发话,说她不爱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朱明做事一向都是牵丝攀藤的,她十分想报恩,但是因为我实在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所以她这个恩无法报下去。 我真的那么不可爱吗? 失恋最痛苦之处就是对自己的存在价值起了怀疑。 为什么她不爱我? 是不是我不值得爱? 为什么不值得?我不漂亮?不潇洒? 我长长叹息一声。 自电影院出来,我在街上闲荡,学校我是不打算回去了,我要避开她。我也不要回家,我想朱明还要解释,一直解释得她自己心安理得为止。 我真是害怕。 在街上逛了很久,暗街上的妓女哈哈的向我笑。我避开她们,但是避不开我自己。 我终于回了家,老远便看见朱明蹲在石级上等我。 我转头就走,她有什么权那么做?让我回家都不能? 我要让她坐在那里,让她内疚,让她坐一个晚上好了。 我到旅馆去开了一间房间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红丝充满了我的眼睛,我回到家中一看,她已经不在了,我连忙做贼似的取出一些应用的物品,逃到同学家去。 同学问:“这次怎么了?”他笑,“又是未婚妻逃走了?” 我说:“一点也不错,这个未婚妻又逃走了。” 同学一怔,马上予我最大的同情。 “你替我请假两个礼拜。” “这种重要关头,家豪,你怎么可以请假?”同学大惊,“院长随时会传你。” “我不要那张文凭了。” “你会后悔的,为一个女人而不要文凭,你会后悔的。” 我迟疑着,是的,我也知道我是会后悔的,但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回学校去。 “你再没有心思,也要回去坐在那里!”同学说。 “好好好!明天再说吧。” “不能明天,明天还有明天,我亦要去学校,你跟我走如何?” 他硬是把我拉了起来。 我跟他走,到了学校,我吩咐上中下三级人马,凡是有人找方家豪,都说不在,都不放进来。 我的心辣辣的痛。 放学的时候,我问门房有没有人来过找我?没有。 朱明没有来找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想她来又不想见她。 我随同学回到他家去。 几天来我混沌的过日子,晚上吃大量的安眠药,也不大做梦,白天吸很多的香烟。第四天院长传我上去,把我的论文还给我,告诉我口试的日子。 我记了下来,谢了他。几乎欢天喜地的跑回实验室,告诉谁呢?论文可以开始打字,但是告诉谁呢? 我心中闷闷的。要是琪琪知道……琪琪早嫁给别人,琪琪现在所关心的,是她的丈夫多了什么样的病人。 我坐下来,静静的做完一天工作,便走了,我一直没有开车,让他们以为我失踪好了。 但愿我懂得在适当的时间失踪,出场出得好才是艺术,不是进场。 我请了秘书小姐打字,付款,依旧回到同学家睡。 同学笑说:“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我也笑说:“不能久最好。” “奇怪,你两次失恋都跑到我家来坐着,也不见你有多伤心。倒也好,有些男人一失恋便狂饮狂嫖。” “我是最爱自己的。”我冷冷的说。 “再接再厉,从头开始,摔倒了再爬起来是好汉。” “我不是好汉。” “有什么打算?” “把这边的事结束,回香港去。” “在香港,你根本没有家。”他说,“上哪儿去?” “有钱便有家。”我强辩。 “一间屋子不是个家。”他笑。 我翻身睡了。我不觉得安眠药有什么不好,那时候朱明也借助过它,真是失意人的良药,朱明,琪琪,我与意气风发的女孩子无缘。女孩子一得意便嫌我多余,她们只有在消沉的时候才会想到我。消沉…… 唉,先把功课做出来再说吧。 有了这一点寄托也是好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注重过功课,忙着在女人身上找安慰,现在知道只有功课永远不会辜负我,下多少功夫有多少效果,男人只有在事业上寻求答案,有了事业就什么都有。 我忙着做这个那个,渐渐忘了朱明是我的未婚妻。我没有忘记我爱她,但是我不再属于她,她也不再属于我。幸亏我是男人,被人扔来扔去骨头还没有碎,经用得很。 在周末朋友要带我出去,我摇头,我不要再与女人出去,我又搬了家,把自己收得很密。 我开始喝一点点酒,倚靠安眠药,体重减轻,不修边幅,常常陪着打字小姐工作至深夜。但是不要怕,打字“小姐”已经近五十岁了。 同学说:“标准的失恋相!” 我认了命,也许命中注定在三十岁之前不可能认得女朋友,做不了那么多事,组织不了家庭。 同学又说:“不与女人出去,改与男人出去吧,所有失恋人都容易转为同性恋!哈哈,以家豪这般相貌,不难找到对象哩。” 我问打字的老小姐:“我算得上漂亮吗?” 老小姐端详我一会儿,“很漂亮,年轻人,很漂亮。” 我满意的点点头,我们继续工作下去。 有一日,我在实验室中预备口试,唐闯了进来。 我大叫:“赶这个人出去,我不认识他。” 唐按住我:“你不要发神经!我知道你不会放弃你的博士学位,你不会一走了之,你一定还在学校里!” “你找我干什么?”我问。 “当然有事!” “什么事?”我不耐烦的问。 “朱明病了。”他说。 我怔一怔,随即不耐烦的说:“我不是特别护士,通知我有什么用?” “她是为你病的!”唐说。 我笑:“林黛玉?我可不是贾宝玉。” “天气冷,朱明天天坐在你家门口等你,冻出病来的。”唐说。 “唐,”我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觉得有点好笑?唐人街华人与华籍学生有五万名,为什么你我老是为朱明起争执?我们的世界太小了。” “你使她内疚,家豪,除非你原谅她,她会一直病下去表示她于心有愧,惩罚她自己。” “你几时变了心理病医生?”我冷笑问。 “你答不答应!”他猛地拉住我的衣领。 我大力拍开了他的手,同学几乎以为我在与他打架了。 我狠狠地说:“就算有人来找我算帐,也不应该是你!我心里有数,我对得起朱明,现在你们随便哪一个都别来烦我!”我转头走了。 后来的同学就说:“你何必生气呢?” 我苦笑,“非这样不可,你不知道那朱明,她能跟你伙上十年八年没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 “壮士断臂。”我同学说。 这是自尊心问题,老叫我跟在朱明后面,像个保姆似的,算什么呢,她那么爱我,却把我当瘟生,手都不让我碰一下。但是我并不生她的气。她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她的优点远远胜过了她的缺点。 当论文拿去印的时候,我比较空闲,晚上买了很多武侠小说来看,常常看十二个小时,到天亮才睡,我学了朱明,家里储藏了大量的罐头荡,饿了便吃一个,吃完一个又一个,周末除了睡觉便是看小说,非常的没有味道。 有时候我会听到朱明的哭声。我常常在梦中听见她的哭声,其实到后来,她也不常常哭了,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为唐伤心的痴情女孩。 那次我到她家去,她伤心地蟋伏在地下,哭得抬不起头来。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痊愈得那么快,到后来简直是换了一个人,那么飞扬跋扈,意气风发,而唐就是爱上了她那点神气。唐需要永远的挑战,如果这时候的朱明碰到那时候的唐,两个人准可以过一辈子。 现在整个事与我无关了,怎么样的来,我怎么样的回去。 一个人。 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琪琪来了。 房东告诉我有女客来探访,她坐在我房间等了好久。 我以为是朱明,并没有回避,反正要走了,见她一面也无所谓,我推开轻掩着的房门。 里面站一个女孩子,穿雪白的大衣,背我站着,朝窗户,房间在二楼,楼下是后园子,一株树,枝杈光光的,伸展在天空中,没什么好看的。 这并不是朱明,我一时还会不过意来,我敲敲房门,她听见声音,一转身。 “琪琪。”我叫出来。 是琪琪。雪白的毛衣,短短的黑发,她在脸上展开了一个笑容,给我某一个程度的愉快。 房间里的暖气关了,很是清冷,所以她没有脱大衣,我连忙扭开煤气暖炉,火融融的上来。 她问:“你与房东同住,习惯吗?” 我微笑,“房东把我照顾得很好。” “你变了,整个人成熟了,瘦了不少,为什么?” “赶功课。” “拿到了学位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总会拿到的,日子见功。” “朱明呢?” “朱明并没有嫁我。”我说,“我的地址是唐告诉你的吧?他一定说了很多,是不是?” “不是,我到学校去找你的教授,是他说的,记得葛兰姆教授吧?他与我很要好。” 房东太太问:“要茶吗?” “谢谢你,钟斯太太。”我高声说。 “生活好吗?”琪琪问。 我微笑,搓搓手,“时间总是要过的,到时不妥的事情自然会妥当,信不信由你,事后看当时的情形,莫不是可笑的,是不是?” “你真长大了。”琪琪惊异的说。 现在的我,碰上以前的琪琪,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我相信是的。时间捉弄了我们。 “朱明呢?”琪琪关心的问。 “她现在与唐好得很。”我说,我想起唐那次为了她而来臭骂我,“你结婚了吧?” “是的。”她微笑。 “怎么想到来看我?” 她温和的说:“我总是想念你的。” 我相信她,我当然相信琪琪。 “琪琪。”我叫她一声,我想到了我们之间的过去,她的体贴,她的退出,都是温馨的,忽然之间,我不觉得她是一块冰了。 “你知道吗,琪琪,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容易接近。” “那是我的失败,与你相处三年,还使你有这种感觉。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非常空虚。每个人都有了适当的下场,只除了我之外,我以后怎么办呢? “你又来了,”琪琪熟络的说,“看你的性格。” “你丈夫对你很好吧?”我问她。 琪琪说:“我觉得你与朱明都是一路上的人,对生活上琐碎的要求太高,一点点不如意都不容忍,非常的任性,当然我丈夫是对我很好的,因为我也对他好,不过是互相迁就罢了。” “琪琪,你总是不忘教训我。” “对不起。”琪琪说。 “可以与我吃饭吧?”我提议。 “我只想看看你,说到幼稚,一年前的不辞而别,实在是很不成熟,这次见你,算是交代。” “你的法律念得怎么了?”我问,“在美国跟得上吗?” “美国完全是两套法律,”她笑,“我根本没有念下去,我婚后的职业是家庭妇女。” “你——”我惊讶,意外,惋惜,震动,一句话说不下去。 琪琪轻松的说:“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颓然坐下,不知道想什么说什么才好。穿黑色短袍子的琪琪,琪琪竟放弃了功课,不可思议的人心,是什么令她变得这么厉害? “我要走了。”琪琪说。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车,我已经搬回来了。”琪琪说,“我丈夫会在伦敦住上两年。” 我心里想,你回来,我却要走了。 我到门口送她,风吹来,她的大衣衣角被吹起来。她的微笑也是雪白的。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与她说,但是忽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了,没有那种必要,我把手插在口袋中,回了房间。 房东太太送了茶来,很惊异我的女伴已经离去了。 我独个儿坐在房间里慢慢喝茶。 房间渐渐暖起来。 想到朱明,我的心猛地痛一痛。她将永远使我心痛,因为我放她自由了,多么奢侈的一个动作。 我很满意一无所有?并不。我喝着茶,我将从头开始,生活不是星,只是碎片。 (全文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一段云 第1章 很久之前,某一个晚上,病在台北,与刘午琪说话,小刘这人很有点意思、咱们在说男女的事。 我很寂寞的说:"……也有女孩子去留学,那男朋友等她三四年的……"小刘忽然淡然打断我说:"那只不过因为他没有碰到更好的!"这样的爽快,就把一切浪漫否定了。当时我怔住了很久,这么好的话,真正少听见呢,是以一直牢记至今。除却巫山不是云,不过是因为巫山的云最好,若有好过巫山的,那人也就不呻吟了,也就快快乐乐的过了,也就忘了巫山了——都是这样的吧!他记得这一段云,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找到更好的。我不能写自己也不相信的故事,是以我的故事都有点乏味,这是一段云的故事。 星期日下午三点半,宿合静得像配音间,所有的人都出外跳舞唱歌看戏去了,我常常怀疑我是惟一走不开的人,因为我是一个紧张的人。我连吃一杯茶都比别人紧张,更不用说是做功课了。赶好功课,我还要写稿子,熨衣服,想到做不完的工作,简直要尖叫一声了,吞枪自杀。我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几步,然后洗一个杯子,预备冲咖啡喝。来到了英国之后,我的生命靠无数的咖啡支持着,一杯又一杯,一个一个的星期日下午,有时候也抱着电毡说:"如果没有你,日子怎样过……"不过也过了。有一次看《读者文摘》,那里头说:"你是不是一个太紧张的人?是不是想一个人身任数职?是不是略有空闲便有犯罪的感觉?"我连忙把书扔在一旁,继续我的工作,忙得发疯的时候,往往有种异样的痛快感。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了。 我狂喝咖啡,再在我那张木椅子上坐下来。翻开笔记。真是飘零到此,只好认命。荷顿先生说:"做人……总不能满足现实。我在剑桥的时候,惟一的愿望是做辩护律师,现在教了书,总还是奇怪,如果没有改行,现在会怎么样?……或者在美国维斯康辛州,有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在等着你,你去不去呢?"我记得我说:"如果他一定在维斯康辛,我自然肯去,只是他在哪里呢?也许在乃济里亚呢?太累了。" 人家读一次书比我读五次好,我的毛病是心不在焉,太紧张了,太多心事要想。我不喜欢胡混胡混的安逸,所以我常常清醒的痛苦着。真的痛苦吗?并不见得,下星期六,约了黑人荷根去打"死过去"球,这种球,我约莫可以支持五分钟,球一出去,反弹过来,不是被它弹死,就是再拍出去,如果接不到,就只好满场逃,抽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我的房门。 我一乐,居然有人来看我了,楼下的广播电台并没有叫"外找",由此可知不过是这宿舍里的人,但是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想起以前,真是"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吹笛到天明"这样的境界,现在不过是些长不大的人,隔壁女孩子大减价买件大衣,她没有,便跑来诉半天苦。 我高声叫,"是,请来。红玲?瑞玲?亚伦狄龙?罗拔列福?魅力王子?"我惟一的本事是黄连树下弹琵琶,且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门轻轻的推开了。 我张望着,我站起来问:"谁?" 门又被推开多一点,一个女子走进来,站在门口,对我笑了一笑。 我连忙说;"你找错了。"我坐下来。 我不认得她,可是也忍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多么标致的一个女子,绒线帽、大围巾、一件短短的皮夹克,窄窄碧蓝的牛仔裤、靴子。一张脸是雪白的,有一种孤芳自赏的味道,虽然笑着,可是不像笑。 这里并没有这样的人啊。 她问:"你是亦舒?" 我愕然点点头。 "我是找你的,有空吗?"她问。 "找我?请坐。"我诧异的说,"我们未曾见过。" "是,我知道。"她说,"有人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什么人?"我稀奇的问,"在这里我并不去。什么人?" "不能告诉你。"她笑一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的。" 我看她一眼。真鬼祟,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有一个故事要告诉你。"她说。 我马上用手托住了头,我说:"我不是一个说故事的好手,有好的故事,说给我听也是枉然,你找错人了。而且我写的故事,看的人不多。" 她坦白的说:"可是只有你在这里,并没有第二个写小说的人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眼睛是澄清的,宝光四射,多么好的一双眼睛!有很多人,相貌倒还过得去,一双眼睛,却浊得像浓痰。 她笑了。一边问:"这就是你的房间?怎么这样乱?" 我说:"其实不是这样的,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以前……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现在就成了这样了,人是会变的。" 她没有回答,一边替我拉好被褥,把脏衣服都归在一边,把鞋子一双双的放好,把书本搁回架子上去,杯子碟子都洗了。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每个周末来一下敢情好,我就不必做那么多事了。" 她笑着坐下,"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我让她吃香蕉,她不要。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吃。我问:"你以为我是怎么样的?我是个穷写稿的。" "你就毕业了吧?"她问。 我吃惊的看着她,由此可知,我的事情,她都知道。 她又笑, "你别害怕,都是你自己写在报上的。" 我脸红了,解嘲的说:"没法子呀,这年头……赚钱要紧,能够写什么,就写什么……" "可是你还不要写我的故事呢。" 我干笑两声,"你说来听听。" "我会告诉你的。"她说。 我看着她。照以前的脾气,早不高兴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在我这么忙的时候走进来,批评我的作风为人,噜里噜嗦一大堆,说话这么尖锐。 现在不是在香港。在香港我是不会做错什么了.在香港做人是要小心翼翼、万分警惕的,否则活不到二十四小时。可是到了英国,人就笨,所以在英国碰见刚来自香港的人,很容易就被人家吃进肚子去了,还黑墨墨的莫名其妙。我看着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令人心酸的一种美丽,不是一种快乐的美丽。 "你的故事是什么?"我问。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几本日记,一大叠信。 我马上笑,掩住了嘴,我想:妈呀,多么像某某的小说,真可以写一本砖头书呢。怎么会有这样的妙事!再也不象的,太好玩了。 那位小姐一睁眼睛说:"你怎么了?你跟你的小说与杂文一点也不像!看你真有点傻傻的,笑什么?" 我吓了一跳,"嗳,你这个人,别这么凶好不好?做你男朋友有什么意思?"我还是不生气,笑吟吟的。 "喂,你真是写稿的那个人?"她又问我。 "可不就是区区小可在下。"我笑说。 "你怎么老笑?一点没正经?我跟你说正经事!" 我收敛了笑容。这女子太紧张了,做人紧张是没好处的,做人紧张是迟早要出事的,我静静的看着她。 她居然向我道歉说:"对不起。" 我居然说:"没关系。" 她低下头,"这故事不是我的故事。事情是这样的,我最近搬到一层房子去住,房间里有一张书内抽屉锁着拉不开来,我觉得可惜,找个锁匠开了。里面放了这些,我看了便想起你,拿来给你。 我很惊异,"不是你的故事?"因她是个美丽的女子,我觉得有点可惜,随即又问:"可是谁把这些东西锁在抽屉里?" 她白了我一眼,"当然是它们的主人,是个华人。""可是他为什么没把它们带走?"我大惊小怪的问。"不知道。他不要它们了。你自己看吧?""那个人在什么地方?"我问。 她不耐烦的站起来,"我怎么知道?" 我愕然看着她。 她说:"真是失望,看到你真是失望,你根本不会写这个故事!''她拉开门,竟准备走了。 可是她的脚绊了我的皮鞋,那只皮鞋方头大耳,像只潜水艇形状,又够重量,她差点没摔死,我赶紧扶住了她。 她又笑了,说:"你怎么穿这种鞋子?太笨了。" 我据实答:''我不懂穿高跟鞋走路,笨人只好穿笨鞋。" 她忽然很温柔的对我说:"像你这样,马上可以结婚了,做人非得这样,不然结了婚也没幸福。"她停了一停,"我走了。" "喂喂!"我追上去。 可是她已经急急的走了,像一只燕子似的灵巧,我衣冠不整,追不上去。燕子,像一只燕子。 旧时王谢堂前燕。堂前燕,今天可飞到我宿舍来了。 回到房间坐下,便不肯再做正经事,看起那日记本子与信件来。日记写得很好,很简单,信也很好,很简单。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信上贴着邮票,写着地址姓名,是封口的,没有寄出的,是第一个读者把它们拆开的。 但是他搬家的时候没有把它们带走。为什么?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我"是写日记的人。 (无端端被人进门来骂一顿、如果不把这故事写出来,就太划不来了。) 我是一个最最怕寂寞的人。我没有研究过别人怕不怕。但我自己是最怕的,因为怕得厉害的缘故,所以只好默默忍受,我不能到处打锣宣扬我的寂寞,但是往往在宿舍窗前站好几个钟头,或是上床睡觉,梦常常是生活的影子,更加寂寞。 对于人家这么容易找到伴,我是极表妒忌的,是一种纯粹、原始的妒忌,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自己的年龄。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做梦常常是见到她的,醒来后一笑置之,我并不再爱她,然而因为静的缘故,入梦的往往是她。 回想那是一次不成熟的恋爱,她也早已子孙满堂了。 在一个圣诞节,我病了。因为伤风,我不肯去看医生,一直服亚斯匹灵。加倍的吃,吃得一二天,过量的原因,胃出了血,半夜起床,吐得一地,心中慌忙,以为吐的是食物,要走出房间,在走廊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真像拍电影一样,淡出:宿舍。淡入:医院病床。 我躺在医院过的新年,护士给了一个手提无线电,我放在耳边听,听到气笛大鸣,是新一年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出奇的平静。这世界上就是这样吧,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幸运,现在我的处境,跟别人比起来,简直有天渊之别,说不定将来是可以翻案的,将来……嘿:在医院里十天,没有探访的人。有小孩子自儿童病房出来,在我床沿排队唱: "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我们希望你圣诞快乐……" 我还微笑,有时候真不知道是几时学会这个窍门的——在不高兴笑的时候可以笑出来。 我一直躺着,医生为我输了血。我也得数数我的好彩,如果在香港这么来一着,破了产也不够付医院费,只好卖身,现在是英国,落后有落后的好处,医生保证我一毛钱不用付。我就心安理得的躺着,解释了我假期没有地方可去的原委。 我颇为用心考试,然而那远远。那是夏天的事情,现在春天还遥远无期呢。一个冬天就能磨尽人的壮志,这里的冬天是六个月的。虽然如此,我并不想回家,在一事无成的情况下回家,比打落地狗还要惨。 天天有护士来替我抹身,她们倒是不怕难为情,我装得落落大方,可是她们格格笑,并且说:"一点体毛也没有,像只小羊般。"我又笑了。 总比宿舍好,那些食物,那些人,那些书本。 到过完新年,她来了。她穿着一条牛仔裤,褪色的,一件松松的芝士布衬衫,在腰间打一个结,她并不怕冷,头发短短,是个中国人,那样的头发只有中国人才有,漆黑乌亮,剪得短短,在耳后,可以看到戴着金丝圈的耳环,额上有一圈头发是烫过的。她并不怕冷,也许开了车子来,医院里的暖气又足。 她没有转过头来。她正与一个黑人病人在聊天,说的是英文,发音非常的准,她耐心地安慰他。我知道她是一个义务到医院来探病的人。 到她走到我的床畔,我看着她,她并没有天姿国色,但是皮肤非常白皙,五官很秀气,笑容可掬。你可以看得出她这种笑是诚恳的。 她说:"见到同胞了。" 我向她微微一笑。 "是学生吧?"她问,"好好当心身体啊。" 我又点点头。 她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我摇摇头,为了免她太难堪,我开口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她说,"我是天天来的,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谢谢。"我礼貌的说。 她走到另张床去了,她一定是信教的吧?这么博爱,有空在家什么不好做,到医院来工作。我是不喜欢黑人的,觉得他们粗鲁无礼,又噜嗦。我也不喜欢白人,头大,有自大狂,我也不喜欢外国的黄种人,永远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小心翼翼的受着不必要的气,我基本上不喜欢这世界,我改不过来。现在看着这个女子,她是多么开心,这么自得其乐,每个陌生的病人都像她的至亲友好一样,这样勇敢的笑着,对世界的挑战。这精神是什么地方来的?第二天她来了。使我难过的是,她竟自中国餐馆替我买了包子来,并且声明医生批准我吃,我默默的接过了,咬了一口。我胃口并不好,也没有想吃包子,来了这么久,这种享受不是穷学生可以常有的,我心里不过只有功课。忽然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淌下来了,她并没有惊奇,只是一副温婉的表情,仿佛她知道这包子的后果,她令我很生气。我知道她的年纪要比我大一点,可是她也没有资格这 么做。 包子吃完了,我擦干了眼泪。 她说道:"你爱看什么小说?明天我带书给你。" 我淡淡的说:"我就要出院了,不用看。" 她歉意的说:"对不起,那么我带点画报来吧。 " 我点点头。 她果然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画报,五彩缤纷的递给我,她的手指是白皙的,纤长的。我低声说 "你对我太好了,谢谢。" 她笑了,并不说话。 我问:"你贵姓?" "我姓云。"她说,"好像是一个名字,所以朋友都叫我云。" "云小姐。"我称呼她道,"我姓宋,宋家明。" " 她点点头,"你好好的休息吧,别想太多,出了院要保重身体,钱都还是其次的,最要紧的是健康。" 她的好话,像一切好话一样,并没有钻进我的心。 再过一天,我就出院了,我穿回了自己的衣服,站在门口,觉得脚步虚浮,故此等计程车,不再去乘公共汽车。云小姐来了,她开着一部积架房车,我向她微笑。她连忙停了车,走出来。 "家明,你出院了?"她急说,"我送你回去,来。" 我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坚决不肯。 她笑,"你别孩子气了,我送你一程、有什么关系?" 我才觉得再挣扎下去就小家子气,上了她的车子。 "哪里?"她问。 "不妨碍你吧?"我也问。 "没有的事。"她笑,"这是我的工作。" 我只好说:"勃灵顿街。" "啊,高塔宿舍,你是理工学院的,"她看我一眼,"年纪轻轻,做了硕士了?" 我只是微笑,她倒是很清楚,高塔只有毕业生才可以住。 车子很快的到了目的地,我向她道谢,她一直很温情很客气——是有这种人的,对世界有无限的热忱希望。 我回了宿舍。那是一个星期日,下午。阳光居然很好,朦胧地照在我的书桌上,有一层金色的灰,一本参考书摊开着。我缓缓的躺在床上,医院里一切都有煮过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这张床有种亲切的感觉,可是寂寞不变的,我瞪着天花板,每个人照例的出去了,叫我往哪里去呢?自己一个人出去看场电影?到酒吧去喝一杯酒?看见单身的洋女人,带一个到宿舍来么?都没有意思。 我默默的拿了毛巾去浴间淋浴,回房间换了睡衣,强迫自己睡了。 也有同学来敲门,问候一声,就走了,英国人是非常各扫自己门前雪的。我睡在床上,反复思想,觉得人生真止于此,我又不会玩吉他,又不懂打毛衣,所以我没有排解苦闷的方式,我只好发愁。 人是越来越寂寞了,以前活在大家庭里,多么热闹,大伙儿争着败家,明争暗斗,嬉笑怒骂,赌钱抽鸦片嫖戏子娶小老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 这是有钱人的日子,钱花光了,一生也完了,不用动脑筋。穷人更不用动脑筋,没有钱想什么? 现在就不一样,现在人太讲究上进。不是开玩笑,在家,羡慕我的人还真不少呢。去年妈妈寄一信来,上面写着:"儿啊,让我套大卫王的一句话:'如今我的指望在乎谁?我的指望在乎你。'"我看了倒没有心如刀割,只是发了一阵子呆。 呀,我愿意照顾她,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怎样能够改变他们的观感呢? 留学好比一个黑社会,没有尝过滋味的人是不会知道内幕的,到过外国的人又有一种默契,心照不宣,也不多语,是以年年有人继续上当。想想真是可怖可笑。现在我因还没脱离苦海,是以只有可怖的感觉。 我仿佛是睡着了。梦中又见到了以前的女朋友。那年她只有十八岁,雪亮的眼睛,贝壳一般的牙齿。我约了她在大会堂等,她是一个守时的女孩子,常常比我早几分钟,她穿一件米色扣布的短裙子,高跟鞋,转过头来一个微笑,我迎上去招呼她。 天星码头的碧海蓝天,如真的一般,我迎上去叫她的名字,然后我便醒了。 我躺在床上,天色已经黑了。应该是五点钟左右,不早了,也该到饭堂去吃饭。 我在换衣服的时候,决定回家后约她出来跳舞。她一直喜欢跳舞。我可以很礼貌的请她出来,跟她说明原委。可以不理她有多少个孩子。 饭堂的饭仍然一样味道,我默默的吃着。隔壁班的玲达见了我,跑来坐在我对面。英国女子什么都好,就是样子贱不好。连茱莉姬斯蒂都有高级应召女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她说:"你到哪里去了?好几天不见你,躲起来了?跟女朋友躲在房间里。你连学校都没有去,为什么?一向你是最用功的。你为什么闷闷不乐?告诉你,别担心,什么大事,找个女孩子喝杯酒聊聊天就没事了。我陪你好不好?晤?说好……" 我没有回答,吃完了饭,我说:"我病了几天……"然后就走开了。 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不能管她怎么想。老天,我做人不是做给她们看的,我寂寞,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风流,我也自己知道就可以了;我不能展览我自己,我的心,我的肺,我在床上做什么,我在厕所做什么,我与他们无关。 我开了无线电。我只有一只小小的无线电,还是最近买的,贵得很。后面刻着:台湾制造。以前有一只录音机,可以唱时代曲录音带——"心上人,你为何好像水中月天边星?"可是住在外边,被毛贼偷走了。还是女朋友多年前送的,因此气得不得了,可是气管气,人还是不肯回家。气的事多呢。 像财政部长丹尼斯希里,这混球因左翼分子攻击他削减多项幅利,居然对记者说:"他们想昏了那小小的中国头。"什么意思?我最怕人家中国长中国短的,可怕之至了。可是还受着气。 音乐是不错的。 有时候伏在案上做四五个小时,台灯照得脸色发红,背脊多么酸疼,但是功课不能停止,推到明天。 明天又何尝没有明天的功课,逼死命似的天天赶,对于人家房间里日日夜夜大被共眠,进行国际友好行动,春光四溢,我还是妒忌得心痛。我的日子是痛苦与妒忌的组合,找死。 明天又该早起床了。 去上学。 穿着熟悉的牛仔裤、大衣、帽子、手套去上学,对着那些熟烂了同学的面孔,他们恨我正如我恨他们。衣服穿了六个月的冬季,同学对了五年整,终有一日大家会呕吐起来。 我不大等待明天。 有一个女孩子写了段专栏,其中两句名句我是永远记得的——"日出并没有带来希望。日落并没有带来失望。"唉,写得真是好。 有空的时候,我便写日记。 写日记与写信都是最最寂寞的举止。 看电视也是。 做功课的时候常常长叹一声,即使是莱歌惠珠站在门口,我也没有工夫招呼她。但是我多么愿意牺牲功课来陪一个好看的女孩子。 同学们说:"啊,你终于病了,做得太多了。" 说的很是,做得太多了?没有,没有太多,做得太少了,上学放学,走一条弯曲曲的路,到了课室,拿出笔记,一二三开始抄。手像是自动的,跟着流丽的字移动。常常做梦,在考试上把所有的卷子答成中文。 这样子又过了一个星期。 一日放学,到了宿舍,便有人在外找,我下楼一看,是一个女子,我十分惊异,看仔细了,却叫不出名字来,我并没有忘记她的姓名,但是不好意思叫出来。 她笑着迎上来,"我姓云,记得吗?" "云小姐,"我不好意思,"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你痊愈了吗?"她轻快的说。 我签了名把她请上楼去。她买了水果来看我。 她的热诚是出乎真心的,因此非常大方,她穿了衬衫与呢裙子,头发还是短短,眼睛闪闪生光,她使我有种踏实的感觉,与她在一起,很平安。 她坐了二十分钟,她说:"我们每周有一个聚会、都是年轻人,多数是海外学生,在我家举行,你如果有空,请来看看。" 我心想,如果我去了,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就不稀奇了,她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你是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吗?"我问。 "不不,我是无业游民,整天与小朋友们说说笑笑,就完了一天。我们每周来见一次面:做功课唱歌看电影,很自由的,如果喜欢群居生活,再好也没有了,如果比较爱静,也可以躲在一角看书,没有人会骚扰你。" 我笑,"那么你是沙龙女主人了。" 她摇头,"怎么敢?学生在外国……很静。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验,大家能够在一起,当然比较有照应。" 我唯唯诺诺,然后她告辞了。 我觉得她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年纪不小了,长得很好看,又不是人家的太太,手头很阔,心地很善,人又热心,没有工作。她是干什么的?身分特殊。 我拿起她的卡片看了看,地址是一个高贵的住宅区。 也许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我不要周末去,我或者会在星期三的下午去探望她。 第2章 这些年来,我所遇见的女子,除了学生,还是学生。也有嫁了人的太太,做一份简单的秘书工作。也有唐人餐馆里的女侍。可是像她这样,还真少有。如果我没有生那场病,到医院去躺了几天.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可恨的是,她并没有留下了什么名贵丝巾之类,使我有造访的借口。 虽然手中什么也没有,在一个星期三,我还是去了。她可能不在家。我早准备了一张字条,可以放在她信箱里的,说我来过,这样更好,礼貌上头,我已经来过,又不必多话,以免尴尬。 但是她没有出去。 她在屋子前修剪玫瑰。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手上戴着很厚的手套。这时候天气刚刚有点暖和,她只穿一件毛衣背心,不过是长裤、衬衫,可是这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常常令人看上去很舒服。 我迟疑了一会儿,刚想上去招呼她,却发觉她并没有动手剪花。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动,仿佛已经坐了很久了。我很吃惊,注视着她的背影。平时她的起劲与朝气不见了,现在连背影都是寂寞的。 怎么了?我很是诧异,但是又觉得自己要求过高。她一个人在家,难道还咧着嘴笑不成? 我轻轻叫她一声,"云小姐。" 她抬起了头,转过身子来,见到是我,马上站起来,"唉呀,家明,你怎么来了?也不预先通知我一声。" "我……是顺路的。"我说。 "我才做了一下子工,就累坏了,正憩着呢,没看见你来,对不起。"她说,"来,请进。" 她的态度永远很和蔼,却处处不失年龄身分。 我随她进屋子。房子装饰得漂亮极了,跟她的人一样,有一种大方。我坐下来,她做了咖啡,拿出了点心,一边问我功课忙不忙。 她仿佛真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了,可能吗?在外 国生活的这些人们。我礼貌的坐着,一种无关痛痒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捧着杯子,不要使茶溅出来。自然我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爱上一个人,往往是不知不觉的。 一种不可能,绝望的爱,是不自觉的,等到明白以后,已经太迟太迟了。也有人爱得不一样,那只不过是一种强烈性占有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子无影无踪。 从前有一个女孩子,她仰望她的兄弟,她的兄弟离她而走的那一日,她说: "你相不相信?真象小说中形容的一样,我的心,碎作一片片。"说话的时候,她泪如雨下。真的泪如雨下,她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哭。他们相处得并不好,她与她的兄弟互相痛恨对方,但是等发觉的时候,已太迟了。 每次经过她兄弟住的宿舍,她心如刀割,整个人发呆。但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每次写信,只是流泪,可是写完了信,又不寄出。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爱上她了。 我细细的看着她的足踝,她的手,她的脸。 她说:"别这么静静的坐着,我让你听一首歌。" 她拿出一只小小的录音机,打开了,放在耳边,忽然之间,那神情是孩子气的,她叫我听。因为她喜欢这歌,那歌是很普通的一首时代曲,听没有听过都无所谓,反正每首时代曲都一样,"一场梦,空欢喜,梦醒的时候不见你,天真的我,天真的我,只以为已经得到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去找你?痴心的我,痴心的我,我为你伤心到底……" 我麻木的听着,我看着她。怎么会听这种歌呢?全世界最最低级的是这种歌,不过是最无聊的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跑去歌厅对着一个女人色迷迷的发呆,假装听这种歌,那女人唱不唱歌都还不一样。 她怎么也听呢?而且这么津津有味。 她说:"你在想什么,我完全知道。你在想,我为什么如此低级,是不是?" 我但笑不语。 "其实这是一首很好的歌——你的中文行不行?"她笑问。 "我的中文?我的中文像英文,我的英文像中文,我是二不像。"我笑,"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你有没有听过柳永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 "我倒是有的,我母亲爱词,我自小听她念来念去的,焉有没听过之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好,可是这歌,你想'我为你伤心到底',这又如何呢?"她问我。 "伤心到底。"我笑,"你真相信?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浪漫,谁为谁伤心到底? '到底'是多久?三裁五载?还是一辈子?" 她看着窗口,缓缓的说:"'到底'是很久,久得人人以为你忘了,你还很心平气和的记着,一直记着。" "那只不过因为你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我断然的说,"一找到更好的,你什么都忘了,还到底不到底呢?" 她很悯然,那种成熟的姿态消失了,然而忽然又镇静下来,她说:"到底你是个孩子,还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微笑,"我失言了。我道歉。" 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把录音机关掉了。 我不明白?还真有海枯石烂这种事呀。我对于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走了,我寻更好的,寻不到,一个人发闷,只为寻不到发闷。即使想她,也是一种很合理、很客观的想,不是刻骨铭心。 但是我怎么能够说这种话呢?唉,我并不懂得恋爱,我还根本没有爱过人呢。 我们把话题支开了,渐渐我发觉她活泼的一面,她学国画,她会打毛衣,缝衣服,她做很多福利工作,换句话说,她很寂寞。 我在晚饭的时候告辞。 宿舍有饭可吃,我不想打扰她了、她也没有十分留我。 我回家的时候一直想:她几岁?男朋友呢?家人呢? 得不到答案。 她有一种稚气,喜欢看柳永的词,听时代曲。周末有一大班大学生往她家玩。她过的生活。倒是很不错,就差没养个戏子,在家清唱。懂得享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不可忽略。 以后她每个星期,差不多总给我一个电话。不外是"好吗?""好。""天气冷。""可不是。" 听电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紧张,心跳得很。莫名其妙的,放下电话,倒是没事了。她来电话的日子不准,有时候星期三,有时候星期五。我在这两天下午便不大上街。潜意识想听到她的声音。我渴望她的电话。 在宿舍里我是最静的一个,在这里我没有朋友,惟一认识的就是她。所以每次电话来,我总可以很快的叫出"云小姐" ,她大约是觉得奇怪的吧。 自那一次以后,她没有提那一首歌,那一首"……我为你伤心到底",可是我始终怀疑她曾经为一个人伤心过。 她爱上一首这样恶俗的歌,可是这首歌一经过她喜欢,也就不难听了,有时候我在同学的房间里听到,还认为是一首很奇怪的歌。 我想探访她,可是觉得常常去不方便,我只去过一次,可是多去就不好了,常常坐在那里,什么意思呢?可是每个周末,我总是想象她家中高朋满座的情形。 司学们开始起疑,他们知道我以前是没有电话的,有人问我:"宋,找到女朋友了?"可是他们又不见她出现。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倾慕的一个女人,我连她的年龄与名字也不知道。 母亲节近的时候,我出去买礼物,什么都贵,黄金、白银、大衣、鞋子,什么都买不起,我呆呆的站在公司柜台前面,考虑买不买粉盒,我知道妈妈是不用粉的,不过这是我最后买得起的东西。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 "四姊,四姊,你过来看看这个。" 因说的是玲珑的国语,我转过头去,说话那个女孩子脸蛋扁扁白白,虽然很清秀,倒还罢了,那位"四姊"却是我能知道的云小姐,我高兴得更呆了。她戴着一顶草帽,上面有一根斜斜的羽毛,一套非常春季的衣裙,那衣服的裁剪是不可多得的,颜色并不出众,但的确是好式。 我忙叫她:"云小姐。" 她抬起头,见是我,马上笑说:"家明,怎么看见你在这里?男孩子也逛公司了?" 我解释我的原委。 她说:"买个香盒吧。" 我笑说:"我妈妈年纪大了,不用这个。" "胡说,你妈妈自己不买,你不会送她?" 一言提醒了我,我果然买了,又便宜。真是,妈妈从来没用过这样的东西,不一定代表她不喜欢,只是从来没有人送过她,她自己又不舍得买。我很注重云的主意。 她手中大包小包的抱着不少东西。她说:"家明,我们去吃杯茶吧。"我答应了。我们选了一间吃面点心的店。这个地方显然坐下来的人非富则贵,衣着豪华。 我看看坐在我对面的两位小姐,云小姐介绍那年轻的女孩子为"小燕"。她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我问:"为什么你叫她四姊?" 小燕笑说:"她的名字叫四姊。" "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我笑。 小燕说:"我骗你做甚?四姊的名字不像名字,她的姓不像姓,她的姓像名字。" 我笑了。 云小姐说:"再乱讲,我就要生气了。"她没有生气的样子。 "其实这是很好的名字。"我说," '四姊'。以前我外婆有个堂妹叫'小姐',外婆叫她'小姊妹',你说多好听!现在男男女女的名字都没有想象力。我叫家明,难道宋家真因我发扬光大了?" 小燕说:"我呢?小燕?我都二十一岁了,还小!我又过重,飞也飞不起来,还燕子呢。" 大家笑。 这么幼稚的对白,我奇怪云怎么会有耐心听着,笑着。我忽然想起那日她独自坐在花园里,她寂寞吗?那时候的云,怎么可能是现在的云? 吃完了茶,云付了帐,小燕大方的向我要了电话、地址,她说如果功课不明白,可以问我。 云说假如我常去她家,就可以得到很多这样的朋友。我看了小燕一眼,她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俏俏的脸,可是我并不需要她那样的女朋友。象她那样的女孩子,在学生会的舞会里,还可以找得到,可是像云这样的女子,是难得见到的。 天暗下来了。 她说:"今天我看到了一株梨花,白了一树。春天到了 " 我点点头, "梨花总是先开的,然后桃花。" 风很大。可是她的车就在附近,我犹疑了一刻。不上去呢,找不出借口,而且太小家子气了。上车,她是女,我是男,太不争气。可是小燕已经坐到车后去了,把前座的位置让给我。我只好怪不自然的坐在车头,但一路上没说话,她们把我送到了宿舍,我礼貌的道别。 小燕热心地招着手。她似乎对我颇有好感。今天可真是意外之喜呢。那一日我回了家,有点开心,坐在一张小桌子面前,那功课也不似先一阵子那么生硬了,连笔记本子里的字也漂亮起来。 有一个工业心理学家叫马斯路,他说人类有五大需要:(一)食物。(二)蔽身之处。(三)朋友。(四)工作。(五)实现理想。 可怜,我连朋友也没有,由此可知这种需要实在是正常的,不过分的。可是谈何容易。今日一旦有两个小姐跟我说几句话,我就高兴得这样。 很多人因此同情我:呀,这个寂寞的孩子。 前年暑假到意大利去,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团体里有一对中年夫妇,特别照顾我,陪我说话。做我义务导游,我自然很合作,也很感激,话多了一点,最后道别的时候,那位太太说:"可怜的孩子,有个伴就开心得那样。"我才知道他们居然同情我,我置之一笑。 我可怜吗?有时候我是无所谓的,譬如说大家开同学会,要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人人有女伴。只我没有,我买了一张票,去了,因为同学们都希望我去,其实约个女伴也容易,英国女子经济实惠,她自己买的票,我只消去接她一下,她已经感恩不尽。但是何必呢。那日我照样很合理的开心。 我晓得男人的逻辑,借乙女来抛弃甲女,借丙女来表示不爱乙女,结果碰着了老虎,在山上陪丁女一辈子,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呢?我特别的爱惜自己,人家说我有水仙花情意结,那还真是不错,我得当心自己,我一直好好的安排着自己的生活,我不能错,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将来是人家的父亲,我不能错。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人,给老师说一两句,别的同学觉也不觉得,我已经哭了,知耻却不近乎勇,我胆子却是小得可笑的。 我忽然希望我口才好,相貌好,并且跟她一样有钞票,还有——大十年八年。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二十岁的男人可以约会二十岁至四十岁的女人。二十岁的男人难道约十岁的女子上街?她总是处处比我高一等,我受不了这种感觉。 过了那个周末。我正在洗澡,忽然就有外人找我。 我从浴缸里跳出来,抓住一个洋同学说:"刚刚广播.楼下有人等我,我马上去穿衣服,你替我下去招呼那位小姐,别让她跑了!" 洋同学笑,"看你,住这儿十年也没有一个女朋友.忽然之间有人来找,急成这样,好,我替你下去。可是你欠我一杯啤酒啊!" "喂!你快点去好不好?你当心我揍你!"我说。 "功夫来了!功夫!"这混帐小子胡说着下楼去。我连忙奔回房间去穿衣服,我套上了牛仔裤与t恤。头发还是湿的,就飞快的奔下楼去,门也没锁。上次我忘了锁门,回来就不见了抽屉里的五镑。算了,如果是云来找我,我怎么好叫她久等? 一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来找我呢? 到了楼下一看,我倒呆住了。 不是她。 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正在与我那洋同学攀谈得起劲,她穿着一件时下流行、东方式的宽身袍子。左右手腕戴满银镯子,扁扁的脸,长长直发。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啊! 我那洋同学已经入迷了,傻的看着她笑。 我走过去打个招呼,签了名请她进来。向她解释我洗澡等等的事,她一直笑着,不是微笑,而是轻笑,我请她进房间坐,问她有什么事(是不是云没有空,叫她传话来的呢?)。 她忽然很顽皮的问:"没有事就不能来吗?" 我忍耐着,"不,也许你是有要紧的事。"我说。 她把手臂枕在我的书桌上,压皱了我的功课纸还不知道,然后把下巴放在手臂上,她笑吟吟的说:"我是来看你的。" 老实说,小燕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女孩子,她有她的好处,她的时髦是真时髦,太追得上潮流了。而且打扮得地道而漂亮,不但要有功夫,而且要有那个,还要有那个闲钱。 至少她没有幽怨地说:"我来看你。" 她是笑吟吟的说:"我来看你。" 我只好笑笑。 她看着我书架上的书,我的论文,我的功课。 我忍不住问她:"你念什么科?" "法律。"她说。 "也是很好的科目。"我说。 她笑笑,"但凡好的科目,将来都找不到饭吃。" 我也笑笑,她说话也还有点意思,只是没有劲跟她辩论下去。 她问:"为什么这些日子里从来没见过你?" "因为我从来不出去走动,我不去舞会,我不要参加同学会,我总是坐在宿舍里。"我答。 "为什么?为了女朋友妒忌,不让你出去吗?"她又问。 这小女孩子问得这么明显,我又不傻,当然听得出她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女朋友,于是我笑了。 她见我一笑,面色便一红。 我只好大方地告诉她:"不,我没有女朋友。 她脸上红得更厉害。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她汕汕地问。 "你有没有男朋友?"我问。 "普通的就有,可是没有要好的。"她说。 她很天真,也很活泼,所以我说她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你为什么没有要好的男朋友?" "找不到呀。"她说。 "那就是了,我也找不到。"我笑说:"你能怪我吗?" "我不信你普通女朋友也没有,除非你讨厌女孩子。" "讨厌女孩子?不不,女人是天下最可爱的了,男人除了为女人忙着,还有什么其它娱乐呢?我一点也不讨厌女孩子,你完全误会了。不可能的事!" "那么我常常来看你,你不反对吧?"她问。 我真笑了,她太可爱了,我真还没见过她如此可爱人物呢,她一点也没有矫情,想什么做什么。我们正需要多几个这样的人呢。 "只要你有空,我不反对。" "那么你不是常常有空了?"她问。 "不一定,我有空,你未必有空、法律不容易,是要下死功夫的,所以这不是我喜不喜欢你的问题。"我说。 "不见得咱们二十四小时都对着课本吧?" "当然不一定。" 她看着我笑,扁扁的面孔很好看。她不是暗示,她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她要来看我,她喜欢我,这种喜欢是表面化的,就像一个孩子喜欢吃糖一样。拍电影的时候,这种类型的女子常被称为"纯情女星",大概纯情是日文,香港台湾人抄抄袭袭,觉得合用,就用上了。其实小燕是很纯情的,只有读法律的人才能纯情。 我问:"你念大律师?" "是。"她耸耸肩,"念是念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挂牌吗?这里轮不到我们。" "回香港去,开律师楼。" 她笑,"我父亲再有钱,他有十二个子女。不能花这种钱在我身上,没希望。" "可是法律还是有趣的,将来读好了。你丈夫不敢欺侮你,那就够了。" 她又笑,"读七年大学只为了将来丈夫不敢欺每我?四姊说:男人好起来,娶个妓女还顶在头上,不好的时候,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内。" 我震惊,"这是四姊说的?" "是。" 我沉默了。是什么使她说这种话的?这简直不象她。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难道不是我眼睛看到的那个人?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好淡淡的说:"妓女也有好处。" 小燕笑,有兴趣地问:"你会娶妓女吗?" "我?"我也哑然失笑,"当然不是我,百货识百客,自然有人娶了去。" 小燕拍手笑,"你在四姊面前,一句话也没有,为什么跟我就可以说两车话?" 我说:"四婶是长辈。" "你几岁?"她问。 '二十三。" "她三十。"小燕说道,"又比你大多少?你们这班人,一直以小孩子自居,最好永远不长大。" "人家说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诉你,难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别太得意了,一转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纪轻也好算是本钱?也许对某些男人女人说是,可是我们又不靠那个吃饭。"她说。 我说:"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岁的时候,有四姊那种气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亏了,小的,她让着;老的,她也让着;同辈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没出息了,难怪人人把她当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没有。"我说。 小燕看我一眼,说道:"你我有什么用?与她何益?" "不能这么说。"我站起来,"你要喝咖啡吗?"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来,要是不忙,我们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么做,要忙起来一辈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过了。我是一个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只蚂蚁还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经过时了,我也没有资格做嬉皮,正如"风流"、"新潮","嬉皮"也是一个被最多误解的名词,抽抽大麻就懒于工作,或是敢当众出丑,就好算嬉皮了。难怪天下嬉皮这么多,有人到了四十岁还乐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没有福利金派,这些人全变了瘪三。在我来说,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学苦干的人,尽一份责任,名成利就之后,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载,这才是一种浪漫,是一种选择——社会没有对不起他,他也没有对不起社会。这才是人。 我最喜欢参加会议,跟一大群教授、同学、别间大学来的专家一起讨论一个题目,谈笑风生,争论得有理,这时候,谁还高兴做那种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么条件?他们懂什么?一流嬉皮如钟拜亚丝日日说花与和平,她的唱片还是得卖钱,送给大众不成?她吃什么?屁。 最最没出息的人,一事无成的人,懒得出名的人、在怪社会怪人类之余,当然拿手好戏是表示他们清高。 也们想庸俗可还难,等下辈子重新来过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试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饱就清高了。 是呀。几百年后有什么分别?分别在现在,谁还管几百年后的事?现在重要,现在我要做一个站得出来的男人,对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电茶壶滚了,我冲了咖啡。给小燕。 她看着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一下子说:"你怎么忽然静下来了?" "对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说。 "你是一个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问。 '不。我是一块木头,只担心自己长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乔木也好。妾系丝萝,愿托乔木。"她说道。 '别胡诌,那红拂是杨素一个小老婆,自然有这种念头,你是好好的法科学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么不好2"她忽然涨红了脸。 我呆呆的看着她,他妈的女人真难应付,好好的就变了脸,什么得罪她了?难道她母亲是小老婆?她是小娘养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我最不高兴女孩子自以为有天生本钱,可以随意给男人脸子看。 于是我声音冷了下来,"说错了话吗?错在何处?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样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没个黄毛丫头来给我受气了,她有什么稀奇?大学里她这种女子一班里有一打,我要她这种女朋友不会等到今日。 她说:"你脾气真坏。" "那也是我做人的态度。"我说,"我有自由,至少我没有到处跑到别人宿舍去,对别人涨脸涨脖子大声音的。" 她气结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她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我马上拉开了门。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来的,当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说说还可以,后来一得意,就变了样子。她念法科与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软饭。 这样见了两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声下气来侍候她?女孩子们幻想力都很丰富。所以我宋某人没女朋友,我还之一笑。没有就没有,对她和颜悦色一点,她就跑去告诉人家我爱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样的,与她在一起,不必担这样的心事! 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还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发脾气,她有那个道理,她从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个女孩子。 现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后,往往有种更想象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读书,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来找我听电话。 我去听了,是小燕。我问:"什么事?我刚打算睡觉。" "你太没礼貌了,你常常对女人这样子?" "女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她们,男人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他们,你不该无端对我发脾气。" "我不是无端的。" "难道你母亲是小老婆?"我问。 "我告诉你,你听了会后悔的。我生气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 我听了如遭电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紧紧地抓住电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后悔了吧?你太自我为中心了,任何人必须讨好你,你对人表演你那伟大的情绪就可以,人家给你颜色看就不行,你得罪了我尊敬的一个人、原来我不该说的,但是我要你知道,你错了。" 我还是呆着,终于她挂上了话筒。 我蹒跚地走回房间,锁上了门,然后钻进被窝里。一个人想了起来。小老婆,她是一个男人的小老婆。为什么?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才貌双全、学贯中西,为什么? 四姊难道为了生活?谁相信?难道她这样的本事还找不到事做?为了寂寞?难道她现在还不寂寞?为了什么?难道我除了功课之外什么也不懂?我觉得我伤害了她,也伤害了小燕。第二日我本不愿意上学。到了实验室,什么都做错了,完了,我想、从此之后她们两个人都不会来看我了,像我这么自我中心的人,的确只配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我那洋同学还不知趣,他来缠着我——"宋,我请你喝啤酒。告诉我那妞儿是谁?" 我不响。 "是不是你爱人?" "不是。" "是女朋友?" "不是,我只见了她两次。" "你喜欢她?"他问,"打算追求她?" "没有,我来英国是念书,不是泡妞儿,女人太麻烦,没有女人就天下太平。" "那么——"他吞吞吐吐地说,"我告诉你吧,自从那天我见了她以后,我不能忘记她,她是特别的,不一样的,我非常地想见她,你不会介意吧?我能问你要她的电话地址吗?" "我并没有她的电话地址,你不会相信,可是这是事实,我一得到马上告诉你,你满意了吧?" "我实在喜欢她。"洋小子喃喃地说。 我自鼻子里哼一声出来,"喜欢?一句话,你们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喜欢?你还娶她做老婆不成?告诉你,咱们中国女人是碰不得的,眼高心大,嫁人是找饭票,跟你泡,泡十年八年也没个结果,你也不过是把她当时新货,将来可以跟人说:'我跟中国女人都躺过!'如此而已。你有什么真心?一辈子不过是二十镑周薪的人物,算了吧!" 洋小子生气,"宋,我早听人说你脾气怪,你没有毛病吧?无端端地骂了我一大顿。" 我不响,把门关得震天价响。 我是发脾气了,我是忍不住了。 这么多失望,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失望? 哪里来的这么多寂寞?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不平? 人只好信耶酥了。真的没有其它的东西可信。 上课的时候,我静默着。放了学,我静默着,开了口也不过是风花雪月,这年头谁还要听真话不成?历年来我的家信才是最好的小说,拿来出版一定销数惊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编出来的,可怕。 可是家里不要看真的信,父母也一样是人,要好大家好,不好还是你一个人不好,别麻烦他们,一则他们无能为力,二则他们自己也有烦事,可是对别的亲戚我就不肯写这种天方夜谭了,他们若要帮我,自不待我开口,如今这样子,我又不是白痴,向他们告苦,引他们耻笑。自生自灭算了。 可是正当桃花开的时候,小燕又出现了。 她在学校门口等我,长长的芝士布裙子飘飘的。 一个女孩子孤独地站立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我与她没有交情,但是因为四姊的缘故,我们有一种默契。我走近她。要一个女孩子到门口来等我,也不容易了,至少我不肯在任何公众场合等人,男女再平等,女人也要维持她们的矜持。 她说:"你好吗?" 我点点头。 "四姊请我们吃饭,她知道你不喜欢周末.因此安排在明天。"她说。 "你打电话来就好了,何必亲自来?" "我也不知道。"她说,"那天我不该为自己出气,把四姊的事告诉你。" "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 "我做错了。"她说。 "年纪轻的人有大把机会错。"我说。 "你不原谅我吧?"她说。 "为什么硬要我原谅你呢?你这件事又与我无关,我说过了,我不会讲出去的。"我说,"不要提了,我对你也太没有礼貌。" "四姊请吃饭,你去不去?如果你嫌我,那么我推说没有空,你独自去好了。"她说。 这根本不像她了,我笑,"这是什么话呢?我去了,你就不能去?我又不是皇帝,是皇帝,也不能管得那么远,我来接你,咱们一块儿去,不过预先说明,我没有车子,所谓接,也只是走路去挤巴士而已。" 她笑,"这就很好,你呀,真是个怪人。" 她居然完全原谅我了,女人其实才是怪呢,喜欢的时候,她跑上门来向你道歉,委屈求全,愿意为你做不合理的事,不喜欢的时候,你带了祖宗十八代向她三跪九叩也没有用。男人也一样吧。人总是一样的。 我不喜欢人。 我觉得每个人都太有办法了,男女老幼都三八卦地懂得保护他们自己,比较起来,我简直是一条无能懦弱的毛虫,于是一方面只好装作比他们更有办法,另一方面是远离他们。 我一向喜欢《绿野仙踪》这类的电影,便是这个缘故。 小燕问我:"你又沉默了。" 我间:"你要我二十四小时不停的说话?那也不是好事吧?四姊约了我们几时?" "后天晚上,但是有空,我们可以下午去。" "是不是有很多人?" "不不,只我们两个人。" '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问。 小燕迟疑一下,她说:"我说我得罪了你,她说她可以使我们和解,因此请我们吃饭。" 第3章 我笑了,"你这个人,说你没有心思,你却有心,说你有心思,到底话是多了一点。" "这是赞美还是批评?"她问。 "这是薛宝钗说史湘云的,我不清楚。她们这些人说话,从不好好的说,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是你好。" "我怎么跟小说中的人比?"她笑。 我笑笑,不响。 "我要写一篇功课、你呢?"她问,"看样子你一定是没有空了,那么咱们后天见面。" 我并没有请她到我家去。我们左右不过是住一间宿舍,不是独门独户的房子,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把女孩子带回去,也显得没意思,窄窄的一间房间,除了床便是书桌。 我们有什么资格结交女朋友?又没有车子、约了女孩子,叫人家穿了高跟鞋冻进冻出,人家越是无所谓,我越是不好意思。将来,将来再说吧。有了能力的时候,一切就比较好办了。 我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头,大家站在那里等。我同她并不是一路车,但是我看了她上车才走。她有没有男朋友?怎么会没有呢?恐怕排队约会她的人,如足球观众那么多呢。她却很明显的对我有意思。为了什么?这里相貌好的学生有,有钱的学生也有,她不似一天到晚躲在家里的人。连我都胡涂了。 到了家,我才发觉不知道她的地址。 她的电话马上来了,说:"你并不知道我的地址。"她把地址说了,是一个住宅区,离法科学院很近。 然后她把电话挂了,我回到房间里,做我日常应做的工作,忽然我很希望她在我身边,说着傻气但天真的话,甚至使使小性子也无所谓。一个人寂寞起来。选择伴侣,就不大严格了,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只不过我择偶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后天我没有依时赴约。 我邻居的一个学生服毒自杀了。 收拾房间的女工开门进去,发觉他坐在沙发上,头靠在背垫上,手中还拿着杯子,似乎很舒服的样子,脸上还有一个微笑,可是皮肤发青。死了。 女工尖叫,先敲我的门,因为我的门最近,我刚预备去上课,走到邻房一看,整个人吓呆了。 他坐在那里,吓人的是,他不像死了,床铺很整齐,他是下午服药的,没有上床,没有换衣服,身上是熟悉的牛仔裤与毛衣,桌子上放满了功课、笔记、一瓶剃须水盖子开着,香味传出来,根本不象是死了人的房间。 舍监马上赶来了,锁了房间,我那天没上学。 医生太好心,强逼我吃了镇静剂,我进人了黑甜乡,梦见了七千多个人,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醒来已是六点了。 我穿好衣服,打算出发到小燕家去。 房间围了一大堆人,都在看热闹,只见一箱箱的书本衣服被抬出来,死者原籍阿拉伯,要通知他家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这么一去就去、一了百了,留下的事,够其它人头痛十日八日.玩这种潇洒事的人,都不是好汉,至少应该把房间理干净、把东西寄回家去,甚至把文凭拿到了再说、现在算什么呢? 舍监问要不要换房,我婉拒,那只鬼要来寻我,我搬得再远,他一样要来寻我,逃也逃不掉,算了。 如此这般,到了小燕那里,已是七点半了,我还是叫了计程车去的,我叫车子在门口等。我自己按铃。 小燕跟几个女孩子同住,那来开门的说:"来了!"一边笑,"都等了三个钟头了!" 小燕自楼上奔下来,一点怒容也没有。只是说:"别乱讲:"她白了那几个女孩子一眼。 她取过了大衣。 忽然之间,我对于有生命的一切都珍贵起来。我默默替她穿好了大衣,挽起她的手,我没有说任何话,甚至没有道歉一声,我与她走进了车,小燕很惊异,她把地址告诉了司机,车子驶了出去。 她轻轻的说:"你的脸色不太好,为什么?这么苍白。" 我说:"发生了一点意外,对不起,我迟到了,不是我想的。"我把今日发生的事略说了一遍。她低嚷:"哎呀。" "我……日日看见这个男生的,也就像一切男生一样,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并没有什么特别,也穿着一般的牛仔裤、毛衣,站出去可以代表一切男学生,有时候也带个女孩子回来,怎么会呢?"我问她。 她摇摇头。 我们沉默了很久。 她说:"问四姊吧,四姊或者会知道。" 我只是空虚的看着车子窗外。 车子一下子到了。 我们走到四姊家中,她早等我们,穿着个围裙出来。脸上很急。 她见了我们,又笑又骂:"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电话也不打来,我终于等急了,打了电话去,又说人已经出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在半路打了起来.眉青目肿的,来不成了呢!" 一见了她、我就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苗条的身形包在围裙里,鼻尖凝着汗珠,表面抱怨着,心中还是欢迎我们,这世界上可靠的东西毕竟太少了,我呆呆的看着她,眼泪淌了下来,她一定很少见我这么喜欢哭的男孩子。我往客厅里走。 四姊问小燕:"你给他受了什么气?把他气得那样?他脸皮最薄,又要强,又受不了气,因此受尽委屈,你还不晓得他?" 原本这种哭不过是一时冲动,可是忽然之间她说了这番话,仿佛她已经认识我十年了二十年了,那种了解是父母兄弟姊妹之间都没有的,他们便明白,也装作不明白,因为他们都不要招揽闲事,可是如今她忽然说出来,我一呆之下,一下子所有的积郁都得了解放,号啕大哭起来。 小燕站在那里,结结巴巴的向四姊解释着。 我用手帕掩着脸,静了下来。 那个同学,靠在沙发上…… 我们活着的人,依然得活下去…… 四姊递上了一杯,可口可乐,上面浮着冰的。她若无其事的说:"里面有点伏特加,别喝醉了、" 我喝了一口,心里便舒服了。 小燕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笑我,"男人也是水做的?" 我不响,她懂什么?她的生命止于史蒂芬生与当纳器官司案。她懂个屁,我不出声。 "你真像个女孩子。"她轻轻的说。 我说:"男人非得大碗酒,大块肉,妻子如衣服吗?" 她说:"我说你像女孩子,是因为你敏感。。 "有些女人敏感得像马桶盖。你不能这么比呀。" "今天不能跟你说话,"她笑,"今天我说什么都不能讨你欢喜,我去帮四姊。" 我喝完了四姊给的饮料。 四姊在那边说:"莱都凉了,现在又热了出来,过来吃吧。" 我国睡过了头,因此吃不下,为了礼貌,也只好吃着。 我说:"四姊,那狮子头再给我一点。" 她惊异:"怎么你也叫我四姊?" 我一呆。 "我并不是第四个姊姊,这是我名字啊,你们真没大没小的。"她笑。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叫你云小姐。" "算了算了!"她说,"真拿你们没法子。" 我吃着饭,不做声。 四姊说:"关于你那个同学——以前我写过一篇小说、不过主角是个女孩子,她死在一个夏天,手中也握着一个杯子,握得很稳,坐在沙发上,薄的窗帘一下一下拂着,她脸上凝着一个黑紫色的笑。但她身边有一具唱机,是那种自动从头来过的。除非关掉,会一直唱下去,那唱机正在放一张唱片重复又重复,是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你看,这样的巧合。" 我震惊的看着她。 她拨着饭。 真看不出她是一个基本上这么绝望的人。 小燕说:"四姊喜欢时代曲与元曲,我都不喜欢。可是我喜欢四姊的小说。" 我实在被那个故事慑住了,动也动不得,叫我说什么呢?早已经有人知道有这种结局。 然而四姊淡淡的说: "然而这种事也少有了吧。大家能够活,都活了下去,我很鼓励大家乐观的活下去,现在我也不写这种东西了,你那同学——是一种冲动,对生活根本上的厌倦,不是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没有值得难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尤其是一个大学生,他总有理由。" 我无话可说。隔了很久很久,我说:"我不知道你写小说,一定要借我看。" 她微笑,"写了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还是不看的好。" "有很多人还不看《红楼梦》呢。"我说。 "谁若敢比《红楼梦),九成是失心疯了。"四姊笑。 "给我看看。"我说。 "等你考完试吧。"她说。 不管她开心,不开心,笑,静默,她总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镇静与淡漠,但是这种淡漠使我觉得她可靠。 这一顿饭大家都食而不如其味。 可是就在吃完饭的时候,我们喝咖啡.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小燕正在说话,本来无论谁说莫名其妙的话,四姊都有本事全神贯注的听,她是一个礼貌的人。可是她忽然打断了小燕的话。 "有车子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这种车声?" 我们停了说话,侧耳而听,的确有车子引擎的声音,而且是一辆跑车。 四姊"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把大门开了。 我问小燕: "什么事?" "九成是他来了。"小燕微笑道。 "他是谁?"一时间我还没醒悟过来。 '四姊的男朋友。"小燕说,"不……不是男朋友,该怎么说呢?同居的人。情人,爱人,异性朋友。我的天,反正是四姊的男朋友。" 我的好奇心大炽,我太想知道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我希望他真的会进来。 小燕仿佛知道我想什么,她说:"是他,那辆跑车的引擎声我都认得出来。" 没有一会儿,门外有声音传了进来。 一个低沉男人的声音说: "你何必出来呢?一会儿又着凉了。" "你真该打个电报来!"四姊说。 那男人出现在门外的时候,我几乎停止呼吸几秒钟。我顿时明白了。是的,惟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四姊做他的情妇,可恶的是,上帝竟这么不公平,这么厚待了这个男人! 他约莫四十岁左右,漂亮得简直不成话,所谓"英俊"两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无懈可击,两鬓早白,仿佛染成的。 脸上只有额角有皱纹,白衬衫,黑西装,黑呢大衣。一身衣服贴在他身上,舒服顺眼之至。他轻轻的举止,几个动作,便充分的使我明白"从头看落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上头,风流往上流"。这样的外表,如果再有学问修养,简直如虎添翼。 我呆得忘了妒忌。 是的,他配得上四姊。 我忽然不怪四姊抹了,正像小燕一样,我把这事当作一件极普通的事看待。 那男人见到了我们,和蔼的点头。 四姊介绍, "这是黄先生。小燕是见过的,这是宋家明,家明与你念同科呢。"她看着黄说。 她那种眼光,是我从前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一种我们无法进人了解的境界。忽然我心又酸了。得一红颜知己若此,夫复何憾?这该死的男人,这幸运的男人。 "最近你做什么?"他问四婶道。 "画仕女图。"她笑,"学了一辈子的梅兰菊竹,现在总算出头了。" 黄向我们笑笑,他脱了外衣,坐了下来。 我与小燕起来告辞,他苦留我们,小燕答应再坐半小时,可是我与她坐到另一角去。 我凝视着窗外。 小燕说:"他真漂亮,是不是?" 我点点头,难得的是那种风度。 "与四姊真配,可是他不能与四姊结婚。"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黄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黄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欲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吹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 "请不要侮辱你的医生。"他说, "吃这个药。一天两次,吃了睡觉。" "我没有空睡觉,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三个月前欠下的功课还没赶出来。"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医生说,"你别想太多。想太多了,会发风疹。" 我在医院里服了药,叫车回家,照着镜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会发这个,哪里来的逻辑,外国人最最好笑,他们的养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烦恼,结果搞成现在这样、那个财政部长结果还是在报上道了歉才罢,又去信中国道歉。看样子就快丢职了。 我在数我回家的日子,还远呢。 一个人躺在床上,猪头似的躺着。不是你我他的错,是社会的错。我哈哈的笑了起来。那药不错,我睡熟了,一件功课也没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会及格的,但是要拿个优就难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电话,老实说,我还真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说,"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时开始看《红楼梦》的?"我问。 "自从你告诉四姊说:很多人连《红楼梦》也不看的时候。" "我是说笑的。" "你从来不笑,"她说,"我看得出来。"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说,"我到医院,每次他们问我;直系亲人是谁?我总是想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问,"什么病?" '性病。" "你不会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会生性病,也不会生肺病、我只懂得发风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说。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点没有?说得怪可怜的。" '好一点,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说。 "我的天!"她在那边大笑,"你有没有不坏的东西?" "同学也这么问我。"我说,"什么都坏了,连手表在内。真痛苦。" "首相辞职了。"她说,"你听见没有?中午时分宣布的。" "每个人都辞职,我可不可以辞职?"我问。 "不可以,你总要读完的。"她说。 。 我叹一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黄先生这次来,是为他女儿订婚来的,女儿订婚了,但是他妻子没有来主持仪式。" "应该夫妻双来的。"我说,"这才有气派。女儿毕业,双双来观礼,女儿订婚,双双观礼,女儿泡洋人,双双观礼,女儿鼻子上长了个疮,双双观礼。" "你也太难了,"小燕说, "人家还请你去观礼。"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这女孩子不是现在这黄先生的太太养的,所以她没来。" "我听不明白,实在太复杂了。"我说,"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复杂。是不是一个人长得漂亮一点,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什么都干?,' "那是讲运气的,我不能说。"她说,"你不去吗?" "我不去。"我说,"我要去睡觉了。" "我要去睡觉了,他说。"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挂了电话,我去睡觉了。 我想象着黄先生复杂的感情生活。开头是一个女人,没有结婚,或是结了婚,反正脱离了关系。可是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现在也很大了。他后来结了婚,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娶妻,但是因为种种不得意,他有一个情妇,现在情妇与女儿在英国。 我这样想着,因为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简直像数绵羊一样,所以很快的睡着了。黄先生本人一定不会有失眠的烦恼。我生命中只要有一个女人就够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丽的女人,或是能干的女人,或是学问好的女人,或有钱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学,累得半死。坐在课堂中,我觉得是浪费时间,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好好的找个静静的窝去睡一觉、然后再出来。累?不一定,是一种闷倦。 大家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懒腰。教授絮絮的说着。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这人最好去讲授催眠术。我的眼光投到同学的报纸上去——火车与货车撞,有人在火车站下放炸弹,一死四十伤。 在家里,火车与货车也常常在平交道里出事。家里那种灰尘,炎热,母亲拖鞋"拍拍"地响着。太阳有一种腥气,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时就干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钟就湿了。 在家里,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走近一看。却是一箩筐西瓜。 听听时代曲也是好的。 回家惟一的好处是可以睡至日上三竿,不要问我是怎么过的日子,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日七点四十分跳起床,穿上牛仔裤、毛衣、大衣。拿起书包一步步的走向学校。我真的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我不明白,回了家、如果找到了工作,也要一早起来去上班的。做人还不如做一条狗。 隔壁的同学说: "越来越闷了。" 在家里,我心爱的女孩子说: "我不爱你,我们从来没有相爱过,从来没有。"我还记得她那惊人的肯定语气。她是壮丽的,长头发盘在头顶上,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衬衫,松的,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一只肉色的胸罩,花边是美丽的。因为热,她的头发被汗湿得贴在耳边,无处不是的碎发,她很紧张,好像我随时会放飞刀收她的首级似的,但是我当然没有,我哭了。 我是一个好哭的男人,一般刚硬的女人还没有这么多的眼泪。我在痛心的时候总是哭的。 后来……她结了婚。 后来……我们放学了。 我一步步的走回家,女同学们搭坐着男同学的车子——女人总是有办法的,小燕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她不是一种很天真的单纯,我想她是可以做朋友的。 四姊是不一样的。 四姊是四姊。 虽然她比我大,但是娶妻子一定要娶她那样的,娶妻娶德,她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而且我猜想她一定一直如此,她的本性很完美,她不该爱上了黄,但是命运如此。 我没有机会,她与我活在两个世界里。 回到宿舍,我脱了衣服,打个呵欠,躺在床上休息。 隔壁又有人搬了进来,生活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叫人受不了。 这个人的无线电哗啦哗啦的唱着:"……一定至少有五十个办法可以扔掉你的爱人……五十个办法……"嘉芬可的声音。 我的天。 我用拳头擂墙壁,声音低下去了。 我实在不想到饭堂去吃饭。我什么也不想做,不不,不对,我希望四姊可以陪我五个钟头,六个钟头,一整天,听我诉苦,听我的委屈、我的梦想。 我希望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在我身边,我可以吻她的耳根一下,满足地,安全地再好好睡一觉。这是我想的。 我想我是快发痴了。 这并不是说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我是尊敬她的,如果只是为了早上醒来床边多一个女人,那还不容易,那一天换一个也行,那多龌龊。 我只想她,她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 我不承认我是一个难看的人,到底年轻的男人没有那种气派。黄是突出的,很多中年男人也没有也那个气派。黄不算中年人了,他已经步入老年了,他女儿都订婚了。 这样的父亲必然有个出色的女儿。不知道那女儿长得如何,我想小燕或者是见过的。 周末我见到了小燕,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只与四姊来往。显然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说: "你每次见我,总是问起有关四姊的事。你其实并不想见我,你想见的是她,对不对?"她的声音有点变了,"你是爱上四姊了?"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我爱上她了。 "我怎么会呢?"我还笑着,然后我问小燕:"什么叫爱上她了?" "你爱她,对她有兴趣。"她简单的说。 "对她有兴趣就是爱上她了?"我说,"不不,你是对的,我大概是爱上了她,不只这么简单,奇怪,是几时的事呢?我竟不发觉。" 小燕沉默,隔了一会儿说:"是不是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不不,第一次见她,我顶讨厌她。"我笑。 "我第一次见你,我爱上了你。"小燕说。 我的脸涨红了,有时候太坦白的人令我难堪,我不怀疑她的真诚,但到底她不说出来,我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呢?她还年轻。 我转过头去。 "所以如果你见我只是为了四姊,我劝你不必见我,你应该直接去找四姊,做人不能婆婆妈妈的。"她的声音很硬。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喜欢见到你的。我再笨,也不致笨到那个地步。" 她转过头来。 我说:"你何必这么凶呢?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你再凶也没有用,把全世界看破了,是你的本事,你放在心中就可以了,你何必把全世界点破呢?" 我取了我的大衣,使走到大门,拉开了门,就叫了车子回宿舍了。 回到宿舍,我觉得频频与小燕闹意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认识她并没有多久,感情也不深,一直像情侣似的吵嘴,不知为什么,她不让我在她面前提四姊,我不怪她,但是我有权不见她,她也不能怪我。 我决定以后不见她了。 我并没有睡着,我看小说。 隔壁的洋小子过来看我,把我书架上的书翻遍了,并不肯离开,他这么磨,我就知道有事。 我问:"你要借钱?" "不不。我只是想问你,那中国妞儿,是不是你爱人?" 我的天,几个星期前叫他去招呼小燕一次,他到今天还没有忘记。 小燕不是我的爱人,但是我也绝对不肯把小燕的电话号码给他,这是不对的。 所以我说:"她是我女朋友。" "如果她是你女朋友,为什么周末坐在宿舍看小说?"他问。 我干笑,"有什么奇?我才见了她来,她要做功课。所以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幸运的人。"他咕咕哝哝,"喂,宋,几时有这么标致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啦!" "你的女同胞们有什么不好?"我问。 '她们脏。"他简单的说,"中国女孩子干净。" 我笑,"你刚刚见到个干净的,就那么高兴!中国人是极端,脏起来,比谁都脏。" 他很向往,"你放心,我会尊重她们。" "尊重?你们最尊重女人的方式是把女人弄上床去、三两下手势,你以为我不知道?" "最近我也明白了。"洋小子说,"有很多女人,不只是跟她们睡觉那么简单的。" "你还娶她们不成?你娶得起?没有前途的事。除非真有诚意,否则做来干什么?"我教训他道,"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胡涂。" 他刚想辩解,有人敲门,我当又是同学,便随口答:"进来。" 人是进来了,却是四姊,我们两个男孩子,一中一西,都衣冠不整,呆在床上。我抢过了件t恤套上,发觉反了,又脱下来,再穿上,这次前后调转了。 四姊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微笑。 我奇问:"你怎么进来的?门房没见到你?" "门房开小差去了。"四姊笑,"没见到他。我自己来了,对不起。"她站着。 我对洋同学说:"喂,你移一移尊屁股好不好?小姐没地方坐呢。" 洋同学见了四姊,更不肯走了,说:"我去做咖啡。"他虽然走了,表示一会儿还是要来的。 四姊穿着衬衫毛衣长裤,一件皮大衣,头发有点乱。 她笑说:"怎么一回事呢?小燕在我那里狂哭。" "是吗?哭?"我呆呆的。 她哭?女人也太没有出息了,早知如此,不如缠了脚早早嫁人,也一样是哭。父母花尽心血,养到她这种地步,她却还是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说。 "你也别太过分,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四姊说。 "我不懂。"我说。 "你这个孩子,"她坐在我身边。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你怎么有空来?你的朋友呢?" "他忙他的呢。"四姊说道,"他女儿订婚了。" "我听小燕说的。" "我想叫你与小燕代表我去,你们怎么又不答应?" "为什么一直把我与小燕扯在一起?"我生气了,"我要找女朋友,我自己会找,我又不哑不痴!" 四姊一呆。随即笑了,"我的天,脾气还没发完,我不该这时候碰了上来,家明,你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么烦躁?" 我不响。 洋同学把咖啡饼干端了进来,我还是不响。 倒是四姊,那涵养真正好,反而与他一句句的说起话来。忽然我很害怕她会站起来跑掉,所以才开始说话。 "我们六月初考。"同学说。 "也快了,开始温习没有?"四姊问。 "宋早就温习了,没有间断的,但是自医院出来后,他精神与身体都不大好。" "这不能怪他。"四姊看我一眼。 "你是他姊姊?"同学问。 "不,我们是朋友。"四姊微笑。 "哦。"同学艳慕的看我一眼,知趣的走了。 四姊到这个时候才说:"我也该走了,回去看看小燕怎么了。" 我跳起来,"不不,请你再坐一会儿、刚才是我不好。" "你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又坐了下来。"年纪轻的人,情绪当然有点不稳定,我是多管闲事了。" 她这么淡,我就心冷,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根本与其它人没有两样。 "你六月大考了,情绪要平静一点才好。"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脸有点苍白,她自己也是满腹心事,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倒为别人的闲事忙着.我看着她,可是我不敢说我爱她,话说出来之后,我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我就犯了小燕一样的错误了。 我问:"……你冷吗?" 她微笑,"不冷。" 我想她也是明白人。她是明白的。 我问道:"订婚礼是几时?我来。要带礼物吗?" 她笑说:"下星期三,钵兰酒店,七点到十二点,我寄帖子给你好了,礼物,带不带随你,事后也认不清楚谁送了什么。" "你不去?"我问。 "我不方便去。"她坦白的告我。 "你干什么?"我多么想与她在一起。 "家里要做的事很多。"她说。 我送了她下楼,我看她上了车。 "四姊。"我叫她。 "什么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温柔。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我说。 她把手自车窗里伸出来,我握住她的手一分钟,我说:"再见。" 她把车子开走了。 她来过之后,我更像炸开来一样。我把头按在枕头下面,我真的闷坏了。我不能拖到六月了,惟一活下去的法子是回家,不然就会像邻房那个同学一样了。我一个周末看着闲书,睡着觉,没有做任何功课。 星期一早晨,我约见了校长。 他表示很了解。可是他半说笑的解释,"每个学生都有这种考试恐惧,可是你不该有。你是名列前茅的。" 校长说:"如果你放弃了考试,拿不到学位,岂不是太可惜了?你尽量放松一下,即使放弃温习也不要紧,可是到时在试场出现一下,尽你的力,我介绍你去看医生。" 我耸耸肩,"其实我想听的就是这番话,你想我这样回了家,家人还会理睬我吗?这几年关系我的一生,而这两个月,简直太重要了。" "我明白,"校长说,"你们对教育的看法与我们不一样。" "什么教育,我们看到的,不是教育,而是文凭。"我苦笑,"我想我还是到医生处去取镇静剂吧。 " 校长说: "……据说你身体不好……别太紧张了,可以解决的事,想法子解决,不可以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学学我们,我们的国家在陆沉,我们可不担心。"他笑。 我恭敬的说:"是。" 我走出校长室,到了校医处。 校医说:"你要忘了你邻房发生的事。" 不不,不是邻房的事,我现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药便医得好,可是我的药呢?我长叹一声。 医生白我一眼,很气, "你为什么叹气,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脚,至少我不是白痴,至少我还年轻,至少我比别人略为聪明能干一点,至少我不愁钱,至少——这样算起来,我应该跪在地上感谢上帝才是。 不过感谢是感谢,我仍然不快乐,心里很闷。 我旷了课,到公园去坐了一天。买了一磅面包,自己吃一点,吃剩的喂了鸽子。 我的时间全浪费了,这样的青春。 医生给了我镇静剂,叫我每天放学便吃一颗。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没有信。是呵,每个人只管每个人的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干么要写信给我? 我上了楼,用锁匙开了房门,坐下来,又跳起来,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镇静剂,坐下来,手里拿着杯子,才想起这姿势跟邻房死去的同学一模一样,我惊吓得很,又跳起来。 我忽然想起四姊说她写过的那个故事。 一个阳光好好的夏天,一个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着"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为这些浪费了的生命苦苦哀伤着,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浪费了。 我扭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意大利导演路契诺维斯康蒂因心脏病去世,六十九岁……"浪费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欢看他的戏、他捧起来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电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以为他是独身的,像这种艺术家,拖着个不争气的后代简直是个负累。应该生命自他开始,自他终止。我每次看见玛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这个年轻的女人。还有拍罗玛·毕加索。浪费掉的生命,条件这么好的生命而这么盲目糟蹋着,似乎是不可饶恕的。 服食镇静剂后,一个人会得胡思乱想,一种平静的胡思乱想。 宿舍在这种时刻是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燕此刻已经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场。我有机会总是大哭的。看着张爱玲的小说也会哭起来,传说她住在纽约,曾经兴过念头,想到纽约去找她,可是见了又说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纪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样。老了。 我是一个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们说,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患者。同性恋始终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个男同学对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礼貌而厌恶地推开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恋。 四姊现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园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两个月了。还搞什么鬼,考完了试回家,在家里呆一阵子,烦恼没有了,回来再从头读,我并不是惟一的问题青年。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烦恼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书,是劳伦斯的《吉普赛人与处女》,妈的,一小时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这是冒劳伦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的诗倒是不错的。文学便是这样,好起来人人都说好好好,一个不好人人都说不好,兵败如山倒,看起来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来五点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为睡过了头,我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人。她也在看那本劳伦斯的书。 我说:"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奇怪,现在宿舍连看门的人包没有了、所有访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说。 "你不欢迎我。"她说,"我知道。" 这女孩子,躲也躲不过,她自己就来了,叫我赶走她。我还不至于这么放肆,可是她这样子,我以后可就名誉扫地了,为什么我不敢学她,天天跑云四姊家里坐。 "几点钟?" '七点。" "我睡了三个小时。"我说。 '你又去看医生了?桌子上放着药。"她说。 "嗯。"我说。 她说:"这本书一点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说比这好看。" 我说:"别乱讲,人家是世界公认的劳伦斯。" "屁。"她说。 "念法律的人,最不讲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说。 "你不生气了?"她转身过来问。 "我根本没有生过气。"我说,"谁生气,谁心里应该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个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做朋友还难。" 我看她一眼,心里想:我可没有要你来。 她说:"你心里在想,你可没有叫我来。是不是?" 我不出声。 小燕就是这点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说:"我请你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药,不便出去,又没有车子,天这么冷,冻个半死,又回来,干什么?你要看,我介绍人陪你去。" "谁?" "外国人。" "我不喜欢跟外国男人走在一起。"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宋家明,你别以为我需要你跟我介绍人陪,我自己一样找得到,"她骄气的笑,"看什么人而已。" 她又可爱起来了。 我还是躺在床上。我问:"洋人也有不错的嘛。" "谁?"她笑问。 "安东尼安姆斯庄钟斯。"我说。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说他好,若是他也罢了,别人没意思,真娶了我,那几十镑周薪,一年九个月的冬天,我也受不了。"我侧头看她。她在台灯下微笑。她大概是喜欢我的,几次三番,她都先向我来低头,以她的性格,很不容易;以她的性格,吃过她白眼的男人的确也不少。娘娘腔有娘娘腔的好处,瞧这女孩子! "说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说。 "不说,你以前的男朋友逢人说你,你有什么意思?" 她答:"我乐都乐死了,只怕他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笑,"她跟你差不多,不过比你强硬,她不哭的,打网球又够力。长得也很漂亮,后来嫁了别人,大概很开心。完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她问。 "两年多三年。"我说,"为什么问?" "你记得她?"小燕问。 "当然,她是我女朋友,我们接过吻的。"我得意的说。 "呵,这么难得呀!"小燕取笑, "还拥抱啦!还少不免到郊外去,绕着大树兜个圈子啦,真够情趣,跟国语片一样!" 我被她气结。 "你的男朋友呢?"我问。 "我没有男朋友,你可别不相信,我真的没有男朋友,我不是三贞九烈的女人,只是看不中周围的人,要把自己送出去也不行,你说多惨!"她扁扁嘴。 "你的《红楼梦》看成怎么样了?" "没什么好看的,"她落寞的说,"那宗旨不外是说:女人要长得像猪,不然就够你受的,上帝不会放过聪明漂亮争气的女人。这种书看来做什么?" 第4章 "不看也算了。"我说。 "嗳,你到底出不出去?"她问。 "不去。"我说。 "真是,我还没吃饭呢。"她说。 "罐头里还有几块饼干,吃了吧。" "士可杀,不可辱。"她笑,"不吃!" "那你就饿死吧,可惜你是洋士。"我起身穿衣服。 "干什么?"她问。 "陪你出去吃呀,总不能隔壁死一个、这里死一个,像什么话!"我扣大衣的纽子。 她看著我,问我:"你到底讨厌我吗?" 我说:"你问这种问题干什么?你只要不无理取闹,做朋友,谁讨厌谁?" 我们挤公共汽车出去,我请她吃面,她高兴得似个孩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四姊长四姊短,我绝口不提四姊了。我一个晚上都很静,吃完东西,打发她回家,我回去还看了一章功课。我又恢复正常的了,这便是我对现实反叛的结果。 我不知道别人轰轰烈烈的反叛是怎么样的,像丐士甸。 我太自爱。我是懦夫。 星期三,我上街买了一条银项链当礼物,算是女方的贵宾,到钵兰酒店去转了一转。黄一眼把我认了出来,跟我握手。我心平气和。 (我的校长说,不可能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 黄的女儿很美丽,可是皮肤颜色很深,一眼看上去,像马来亚人或是菲律宾人,跟她的父亲不大像。我转一个圈子便想走了。 黄很是够气派,仍然是黑西装,白衬衫。 我远远看到小燕,跟她打了个招呼,我没有留下来吃饭,我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我去看四姊。 我心平气和的去看四姊,想跟她道歉,我那些反常的举止,是不对的,是不礼貌的。我真的心平气和。 车子到了她的家,还很早,她大概在吃点心,门没有锁,我按了两下铃,没人应,一推门就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她刚刚自楼梯下来,见到我,先是一呆,然后招呼我。她的脸色是雪白的。我一眼看就知道不对劲,发生了事,她的手指上流著血。 我说:"你手上受伤了。" 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是抬那只大箱子,太重了,勾了手指甲。" "痛不痛?" "不觉得。"她找了一块胶布,贴上去。 "你搬什么?"我问,"要不要我帮你?" "家明——"她转过头来,"我搬家。" "怎么忽然搬家?"我愕然问。 "我很方便,只有两只箱子,你愿意帮我吗?"她问我。 她的脸色是这么雪白。 我点点头。 "帮我叫部街车,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说。 我很冷静的说:"好。" 我拿起电话,叫了一部车子。车子十分钟后会到。 然后我上楼,她在收拾衣物,真的差不多了、地方并不十分乱,我只是帮她关上箱子,抬下楼去。 四姊仍然很镇静,一丝不乱,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嘴角少了那种笑容。 多说多问都是没有用的,我不想多说话。 我们等来了车子、她把门匙放在门口的地毯下。司机与我将箱子搬上车子,我与她两人挤在一起。 她的手抖著,嘴唇都变了颜色,可是她仍然是镇静的。 我问她:"箱子搁哪儿?" "酒店吧。" "不如先搁我宿舍,我们吃了饭再说。"我出主意。 她居然点点头。 箱子一到宿舍,自然有义务帮忙的同学,一下子就抬了上楼。同学问我是不是搬进来的新生。 我顺口问她要不要在宿舍住几天才找房子,她居然又答应了。我便帮她办手续。大学宿舍也收外边的客人,最长可以住两个星期。 她在我房间喝了一杯水,洗干净了手,我帮她擦了消炎药膏,再贴胶布,她的头发乱,我忽然拿起一把梳子,替她梳起头来。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她叫了白兰地。 我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终于想到要脱离黄,趁这个时候便搬了出来,没有争执,没有吵闹。可是为了什么呢?她跟了他这么些年,也不应该再在乎下半辈子了,有什么气,有什么意难平,也该忍下去了,是为了什么她伤心得要离开他?我想不通。 有她在我身边,我也不要去想它。 她喝了很多,脸色越喝越白。 我们叫了几样菜,但没有吃饭。 屋子不是她的,她住了这些年,不过带出了随身衣物,屋子里的东西她没有怎么动过。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简单?说走就走? 吃了饭,我与她散了一阵步。她的酒意渐渐上来,在街下看她的脸,雪白的皮肤,眼角有点红。我伸手叫了车子,把她送回女生宿舍。 我说:"你好好睡吧,明早我来看你。" 我回了自己那幢宿舍。 我看著时间。这个时候,订婚舞会该散了。黄回到那层房子,真正的是人去楼空。 但是我想四姊是会回去的。她以前也许也做过这样的事,出走几天,又回去了。人总是人,女人总是女人。玫瑰是玫瑰,不管你叫它什么名字、它还是玫瑰。 她是会回去的,那时候轻描淡写的跟黄说:"我到大学宿舍住了几天。"真是又新奇又清高又漂亮。要脱离他,何必等到今天? 然而我是同情她的,一般的女人,虽然不会比她享受得多一点,但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要求会变得很低,低得只想身边有个伴,在要紧的时候援一援手,如此而已。她得到了些什么? 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等待爱人是一种情怀,过了十年,算是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等了那么久,等来的爱人,是为主持他女儿婚礼来的。 长久的等候。她没有多少时间剩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我不知她睡了没有。 清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伏案写字,写了满满一张她要做的事。一件一件,条理分明,她是一个有思想有脑子的女子,可惜命运不过如此。 她抬起头来,给我一个微笑,我呆呆的,她的微笑回来了。这么快。 她说:"我想去洗个头发,然后去找房子,你不必理我,快去上学吧。" 我说:"我陪你好了,功课根本不吃紧。" "不不,我习惯一个人办事了,快一点。"她说。 我坐在她床沿,我说:"四姊,如果你真不回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 "家?"她愕然,"什么家?" "香港、台北,你总有家呀。"我也愕然。 "没有,"她说,"我没有家。" "父母呢?兄弟呢?" "没有。早过身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她微笑,"我在哪里都一样,我选了这里,是喜欢这个城。你放心,搬一个家太方便了,我今天下午之前就可以找到房子。" 我默默的去上学。 学生里没有什么新鲜事。几个外国女同学还是撒娇撒痴的跟教授打情骂俏,我深觉乏味,三小时便完了课,赶回宿舍,四姊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等,她是三点钟到的。 我去找她,她洗了澡,穿著毛巾浴衣。 她的脸上很明朗,一点忧伤也看不出来,只是肤色仍然一样的白,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 我问:"怎么样?" "找到房子了。"她笑,"我还买了一部小迷你、同时又去求职,还洗了头,喝了一杯茶。快不快?" "太快了。"我笑,"五小时办这么多事,人家四圈麻将还没有搓完呢。" 她说:"搓麻将有搓麻将的乐趣,我要搬走了。" 我问:"你的新地址,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你自然不能告诉别人的,现在我或者有工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样高朋满座了。家明,我跟你一块儿去吧,你也可以看看我新居的样子!很不错的,连家具,一房一厅,小小的地方,一个人住刚刚好——" 我们坐了她的小迷你,迷你车是白色的,到了她的新居。新居真的很漂亮,全新,有家具。她叫我去煮菜,我发觉厨房已放著不少食物了。 等我做了茶与点心出来,她已经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橱里,把照相架子取出来放在床头。 我说:"不要心急,慢慢的做。" 我抄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她坐下来吃茶。 我问:"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她点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如果要找朋友,她会自己去找的,犯不著我操心。 "我可以常常来看你?"我问。 "可以。"她说。 "你休息吧。"我说,"当心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轻率。" 她点点头。 我取过外套。"现在天气时冷时热,说不定的,今天冷下来了,这天气最容易——" 我转过头去,看到她一脸的眼泪,她嘴角微微一个笑。 我连忙把大衣放下来。 我说:"我不走了。"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我掏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用,只是放在膝盖上。我走到窗口站住,看出去,隔壁人家的猫走到她的窗户来了。 我镇静的说:"我总是在这里的,你放心,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在这里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有一只猫是很好的。" 她又恢复平静了。 如果我像她这么忍耐,我是一定会发疯的。 我走了。 我到一家畜店,买了一只小小的玳瑁猫,把它的颈皮抓起来,它的四只爪马上缩作一团,这证明它不是懒猫,我看看它的头,圆圆的,我看看它眼睛,圆圆的,我忽然爱上这只猫了。我把它放在柜台上。付钱,它的身子缩成一只小球一样。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好猫,又不抓人,又不乱叫。 店员问我:"你叫它什么?"她是个老太太。 我想想,说:"猫。" 老太大说:"那是不错,它是只猫。" 我把猫交给四姊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呀!她叫,"猫!" 那只小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姊看著它笑,我分辨到她真的笑容与假的笑容。 她以前展露的笑,全是假的,那只是一种装饰。呵我可怜的四姊,她的笑原来不过是等于她身上一件漂亮的毛衣,因为她做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没有人。但是真与假终久是有分别的吧,我看了她的真笑容,才知道她的假笑。 我呆呆的看著她。她是何等掩饰她自己啊。 她才只有那么一刻,随即沉著下来,她说: "家明,你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了。" 我看著她,噢是的,我爱她,有什么关系呢?我爱她,没有遗憾,没有疑惑的,我爱她,是几时发生的事?我不知道。或者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我不怪我自己,我偏偏爱上了她。不是寂寞,我可以忍受寂寞,我寂寞了那么些年.那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寂寞,与世界完全脱离了关系的寂寞,不不,我可以忍受寂寞。也有很多女人在我身边晃来晃去,不是为了要一个女人,不是。我只是爱她。 "咦?"她看著我,"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还有点功课要做,我先回去了,你当心自己,你随时叫我,我马上来。" 她说:"我只想你功课做得好一点。" "我会的,"我报以微笑,"我一向是个好学生。" 她点点头,然后转过头来,"我的洗头水用完了,你可否经过小店的时候,代我带一瓶来?" 我深觉奇怪,为什么她叫我做这种事?为什么?她不是托男人做事的女人,而且一瓶洗头水…… 我问:"什么牌子?什么香味?" "草药味道,任何牌子都可以。"她说。 "我明天带来。"我说,"我现在走了。" "家明——"她叫住我。 我微笑:"什么?" "为何你什么都不发问?"她问我。 "问?为什么要问?"我笑说, "误会都是从说话而来。" 她也笑,"你也是看《小王子》的。"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燕在大堂等我。 她等得很焦急,很不高兴,一见我就站起来,一开口就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适才方与四姊说:问是没有用的,可是她一上来就是问问问,我朝她笑了一笑,小燕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原因在此。 "你知不知道?四姊失踪了!"她说。 我一怔。消息倒是传得快,我不想向她说实话,也不想骗她,是以维持沉默。 小燕说:"那天黄的女儿订婚,黄回家以后,她就不在家了,黄不以为意,以为她另有应酬。谁知一夜未归,黄急了,到处找,找到我这里来,可是我也没有消息,大家只好怔怔的等著,又报了警,还是不见,你知道怎么好?黄坐在家中,守著电话,整个人呆了,我也不晓得四姊在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她,我们虽然跟她有说有笑的,可是她的事,我们全不晓得,这下子她一走,我们连影子也找不到,黄是心里明白的。" 我还是不响。 她跟著我上楼,她的拿手好戏是以小卖小,不请自进,我也随她去。 她说下去,"四姊也是,要走何必等这个时候走——其实这些,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也不会知道。" 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忍耐程度。" "可是她都忍了那么久了。"小燕不明白。 "你的手怎么了?破了?"我问。 "手?噢,是,洗衣机坏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用手去绞毛巾,绞到一半,虎口出血,没想到自己的手这么嫩。"她笑。 我想到四姊的手在抬箱子的时候割破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离家里过来读书?"" 她诧异的说:"人与畜牲,不读书,何以别之?我喜欢念法律,香港没有这一科,所以跑了来,我是不后悔的,是呀,在家,衣服脱下来,扔在一只篮子里,过两天,熨好了,又回到橱里挂著。可是我不后悔,这种破了手的故事,有什么关系?我学了多少东西!帮我做人处世之道。每次放假回家,我看见亲戚们还是那个老样子,心里就好笑,可是教育叫我不要笑出来,我要学的还多,太多了。有一个人告诉我,读了十年大学,才明白要学的是什么。如果一生不学,一生无愁,因为根本不知道缺乏与需要,这种人自然在某个角度是幸福,猪猡在某方面也很幸福,到了碟子上做了五香.猪肉还是幸福的。"她拍著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的看著她,她真是滔滔不绝。 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 她停住了笑,"这三天内你见过四姊没有?" "你忽然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问。 "黄急于找她,有什么话说清楚。" "也许她过几天就回去了。"我说。 "四姊不是那种人,她走,就走了。" "为了什么?" '说不清的纠纷,"小燕说,"四姊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尤其不喜欢解释。反正说不明白,走了最好。" "动机是什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笑,"你的成语仿佛懂得很多。" "你少笑我!"小燕说。 有人叫我去听电话,我满以为是四姊打来的,一听之下,却是一个不认得的男人。 "我姓黄。"他这么一说,我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是,黄先生。" "家明是不是?"他的声音也很冷静,只是有点疲倦,他说,"如果你见到四姊,请跟她说声,我等她一个月,就在老房子等,如果她不来,我就回去了,我也明白了。当然你们也不一定见到她,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新闻,万一在路上遇见她,请说一声。" 我问: "或者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不不,我很明白她。她是不会走的,她喜欢这里,她没有家。"他的声音低下去,"说我对她不起。你们是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是明白的惟一一个人。 "我知道。" "谢谢你,家明,骚扰你了。"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这个男人,真够他烦的,刚要嫁女儿,跑了情妇,我是他,头都大了。 我回到房间,变个办法,把小燕送走了。 我对小燕忽冷忽热,自己也觉不对,只是现在情形不一样了,现在只有我知道四姊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相信我,她只告诉我一个人。 我像是忽然见到了一线做人的希望。到底人是奇怪的,受尽了奇奇怪怪,大大小小的气,还是会活下去的。 我睡得很早。 我的功课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追上去,我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给四姊,仍然努力温习我的功课。 一星期之后,我去探她,带著笔记,那一日我在她家里温习,她已经找到工作了,是在一家洋行里做买办。周薪五十镑,这是很好的薪水了,可是对她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这一天她带了一副耳环,不过是普通的一个金圈,但是圈子上镶著小小的钻石,配著她的黑发,好看极了,由此可知,再美的女人也还是需要这样子的装饰。 这些首饰,是黄送的吧? 说不定。她很能干,说不定是她工作赚的,反正也花不了太多的钱。 短短两个星期她搬了房子,买了自己的小车,找到工作,完全开始她的新生活,那只猫还是走来走去。 我很平静的把黄的话转说她听了。 她笑,"他总是不相信,不相信我会走。" 我不敢说话。 "当然我爱他,可是爱也有自尊心,"她低声说,"我对他的爱是庸俗的,不高贵的,是我终身量憾的,可是我真是为他伤心到底。可是……我也是人,我觉得还是离开他好。" "他在老房子等你一个月,现在还有三个礼拜。"我说,"如果你不习惯目前的生活,你还是可以回去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目前的生活,但是我永远不会回去,永远不会。"她微笑。 我很害怕她这种微笑下的果断。 "他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他……什么都好……只可惜不是我的。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失去什么。我像一个小孩子,看著糖店的橱窗,从来没有机会走进过店里,从来没有,现在不如走离那家店,眼不见为净,我有我自己的世界。"她说。 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是他的情人,她开过他的名贵车子,住过他的豪华住宅,用过他的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可是没有那么简单。与一个人生活久了,成了一种习惯,戒了香烟,除非马上抽鸦片,否则总有点惶然不妥当。 既然事到今日,我也不方便说什么,我总之在她身边,可以做什么便做什么。比起黄,我不过小阿飞抽的大麻,还是捣了杂草的,算不得一回事。黄才是纯种的麻醉剂,活在他的世界里,那才真是无忧无虑,可惜四姊不会享受她这种生活。现在她走了出来,白吃这种苦,连我都觉得是多此一举,多少年了,何必等到今天才走出来?小燕说:这些年了……现在不迟了嘛? 现在难道不迟了嘛? 我轻轻的说:"你是一只燕子……" 她转头笑道:"燕子也有很多种的,有王谢堂前的燕子,有《快乐王子》里的燕子,有忘了南飞的燕子……" 我笑了,拿出了我的功课,现在我很习惯在她家里做功课。她下了班,我便到她家,她做饭.我做功课,然后我洗碗,她看电视,我温习。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快过。 我每夜十一点钟返回宿舍,洗个澡便睡了,很少见得到其它的人。 后来四姊说:"你看这只猫,大得真快。"她的语气很诧异。我看著那只猫,它果然大得不得了,莫说是口袋放不下,连大布袋也收不下了。我觉得生命真是奇怪的事,怎么一只猫会长大长大呢? 那只胖胖猫常常坐在我的膝头上。 有时候我问四姊,"这种新生活,你难道真的习惯?" 她说:"怎么不习惯?" "比起从前的生活,那是差得多了。"我说。 "看你怎么比。物质上当然有很大的差别,可是现在不见得会饿死,也是见什么买什么,一件三十磅的毛农与三镑的毛衣,分别没有想象中的大。" "现在的寂寞是永恒的寂寞,可以安之若素的,毫无牵挂。比以前好?不见得,但是不必一直担著心,等他来,他来了,怕他走,他走了,又怕他不来,现在完全失却希望,反而有种坦然的感觉。反正没有了他,我还是要活的。"她忽然笑了。 难道她日日与我在一起,也感到寂寞吗? 我黯然想,难道她没有看出来,我为她的一片心吗? 难道我们都比不上他吗? 难道她一定要为他伤心到底吗?难道——我看著她。 "其实我也没有正式的做过太太奶奶。他把钱放在保险箱里,每次放一千镑,我只要开了拿来用,可是看到的只是钱,他的人是难得见的。有时候他来了,抽空陪我一两天,我觉得那种满足感,是难以形容的,想想看:整天就是跟在他身后,钱,他出,主意,也是他出,力气,也是他出,我简直觉得这样的生活维持一辈子,谁还做神仙呢,可是我受不了那么大的洪福,所以好日子不多,渐渐人就变俗了,所以喜欢唱唱时代曲,喜欢念念'花好月圆'这种句子,把以前一切一切学的都忘了。现在自己寻生活,东奔西走的,我也没有空想其它的东西。" 我看著她,"听说你写小说。" "那怎么能见人。"她笑。 "我能够看看吗?"我问。 她立刻坚决的说:"不能够!" "买得到吗?我可以去买了看。"我负气的说道。她笑,"真是孩子气,买得到?我的东西根本还没有出版。" 我们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但是我在她的心目中没有地位。 没有地位。 我像那只玳瑁猫,偶然可以使她展颜一笑,可是虽然在她家里这么久,是没有地位的。她离开了他,可是她的身体里无处不是他,我是没有地位的,我明白了,即使我走了,另外一个男人来了、那个男人也是没地位的,她只是属于他一个人。 她当我是什么呢?小朋友。她说:"小朋友,他待我很好,很尊重我,很照顾我,很喜欢我。"我是她小朋友。 那一日我回家,小燕在等我,她显然等了很久,很累很累了,我头一个感觉就是认为她傻。我天天跑到四姊家去坐著,至少她不介意,至少四姊比较欢迎我,但是小燕来到我这里,我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她也应该明白了,她还来做什么? 第二个感觉,我觉得她过了分,因此有点可怜。 她见到我,站了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著我。一脸的憔悴。 我呆呆的站著。谁的心属于谁,是先一辈子注定的吧?是不能移动的事宜。 小燕疲倦的问我,她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她问:"一个人一生可以恋爱几次?" 我毫不犹疑的答:"一次。" "为什么有人爱了又爱?"她问。 "只有一次是真的,那人心中明白,其余都是伪装的。" 她问:"爱好还是不爱好?" "人各有志。"我说。 她微笑,低下了头。 我扶著她,"你应该打一个电话来,那就不用等我了。" "打电话也找不到你,所以我才找了来,我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是失礼的,没有面子的,不恰当为。但是我不能禁止自己,我只是想见见你,是什么令你讨厌我呢?"她微笑。 我把她领到我的房间,让她洗了脸,给她茶。我跟她说:"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你也不喜欢我。" "不不,这是错的,如果有别人来问我;'你喜欢小燕吗?'我一定答:喜欢。" 她笑了,没有再问下去。 她看著我在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很是高兴,她说:"进展得很快,你一定是躲到图书馆去做功课了,不然怎么找不到人?而且做了这么多.相信毕业是不成问题了。" "是的,"我说,"论文是没问题了。还得温习一下,应付考试,你呢?" 她躺在我的床上,稚气的脸,扁扁白白的、她看著天花板说:"三个星期没动笔记了,以我一向的成绩来说,还是可以及格的。" 我指著她:"我们的要求不是及格,而是第一,除了第一,第二都不是一回事。" "奇怪,上次见你,你还很颓废,要罢读罢考,怎么一下子不见,换了个人似的?"她微笑的看著我。 我没有办法解释,我不能说,那只是为了四姊的一句话,因为四姊说,她要我好好的念书。 她说:"那也不必脸红,人的情绪当然有低落,能够集中精神念书是最最幸福的事。" 我不响,低头玩弄一支铅笔。 "黄走了。"她说,她是忽然这样说的。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什么?"我问。 "你记性真坏,你记得四姊没有?"她问,"四姊的男朋友,他在屋子里等了一个月,走了也没有找到四姊。" "哦?"我问,"他一点踪迹也找不到?" 小燕说:"不是,他晓得四姊没有离开这城,只是她不愿意回去,他也没有必要苦苦的去求她,过了一个月,可知她不是冲动,黄说他们两人已经过了追求恳求的阶段了,没有做戏的必要,放戏又做给谁看呢?所以他回去了,那层房子的钥匙他自己留了一条,另外一条在我身边,可是我没有见过四姊。" 我问:"他是不是很想念四姊?" "我看没有,他不是一个七情上面的人,而且他一年也见不到四姊多少天,他在香港还有他的家,他是一个大忙人,生意又多又烦,能够为四姊牺牲这一个月,在那间屋子里等她回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他说,那屋子是送给四姊的,她不要搬走,只要她一句话,他决不去打扰她。" 我冷笑,"果然是很大方的样子,可是真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大方不起来的,这点他不明白吧? " "中年人……人到中年百事哀,最哀的是感情麻木,还笑我们年轻一辈浮躁冲动。"我说。 "可是男人如果像一条软皮蛇……那又该多恐怖,我不喜欢男人那样。"小燕说。 "做男人也不好做,这又不是,那又不是。"我说。 "做人根本就难,没男女之分。"小燕说。 我笑,"听这口气,完全跟四姊一样。" "你又没跟四姊说过几句话,你怎么晓得?"她问。 我不响。 "你仍然爱慕她?"小燕问。 "永远。"我淡淡的说。 "你有没有告诉她?"小燕问。 "我爱她,与她何干?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我还是玩石掷铅笔。" "这是什么论调?"小燕说,"不过现在她失了踪,多说也没有用呀,爱一个人,应该告诉她。" "告诉她有什么用?她若是明白,你不说她也感觉得到,这年头,谁是傻子?你说!"我的语气并不好。 可是小燕没有生气,她说:"但是我把事情说明白了之后,我没有后悔了,我尽了我的力。" 我说:"爱情不是竞跑,不是考试,尽了力也没有用。" "我不管,咱们两个人的观点不一样,你太消极了。" 我微笑,"你要积极?" "当然!"她自床上跳起来,"只要你不厌憎我,我就有希望,我不会放弃,我有把握,我会追求到你,家明。" 我很是难过。"小燕,有那么多的男人喜欢你,你何必一定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已经有心目中的人了。" 她笑,"听你的对白,国语片似的,我不理,这是公平竞争的,直到你结婚为止。" "你决定了?"我问。 "决定了。" "隔了三个月你就后悔了。"我说。 "不会,跟你一样,我不后悔。"小燕道。 "你一直是这么固执?"我问。 "不固执的人读不好法律,必需要意志力强。"她说。 我说:"好的,可是……我不值得你这么等我……" 她笑,"我认为值得就可以了,而且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而死,你放心,我爱你,可是我更爱自己,我正是为了爱自己而爱你,因为我见到你快乐,我想永远得到这种快乐。如果我见到一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我就不会再来了。" 我呆了。 她笑,"这是我们法科学生的爱情,不是梵高式的,你以为我会把耳朵割给你?废话。" "这不算爱!"我说。 小燕说:"爱是牺牲,可是也有个限度,四姊够不够伟大?终久也有个限度,我举个例子,如果梁山伯死了,祝英台不去投坟,就没有意思。我看了《红楼梦》,觉得林黛玉最无辜,笨得要死。可是丹麦童话那个人鱼公主,那又不同,她是真的不盼望任何东西,把命赔了上去,心平气和,又变为泡沫,多么美丽,林黛玉天天哭,夜夜哭,什么意思?什么价值都哭光了。" "这叫'小燕论爱情'。我告诉你,有三个题目是不能提的,提了会叫人骂死,一是宗教,二是政治,三是红楼梦,不得乱批评,乱说,否则引起人家反感就不好,明白没有?" 小燕对我笑笑,说:"我要走了,除非你留我过夜。" "你不是那种人。"我说,"我不敢留你。" "不,你是柳下惠,我告诉你,我不是淑女,可是有时候某些男人把手搭在我肩上,我还发抖,对你,我是没有反感的,我愿意这么做。" 我看著她,我握著她的手,我说:"我尊重你。" "如果换了是四姊,你会怎么做?" "我?我连手都不会握她。"我坦白的说。 "你爱人是一回事,找情人又是另外一件事,对不对?你把爱与欲分开了。" "不,我没有欲念,有时候我想有一个女子在我怀中,那不过是为了一种安全感,决不是为了想跟她睡觉,我是一个怪人。"我老实的说。 "我爱你,家明。" "谢谢你。" "我回去了,"她说,"不要送我。" "小燕——" 她用手臂缓缓的环著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胸上,我按住她厚厚的黑发,吻了她一下。 她是一个好女孩子,好女孩子。 "你有空,打个电话给我!一星期一次也好!一个月也好!" "小燕,不要这样,我不敢当。" 她笑。她的笑有点落寞的味道。 啊,天下这么多寂寞的人是哪来的?哪里来的? 我说:"小燕,你可要回去了。" 她转头走了。我开著门看她走出去。 夫上了门。我知道黄已经走了,他走了,没有等四姊。四姊在等什么?日子总是要打发的,她现在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可以过多久? 她可不可以爱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爱小燕,一共才四个人,弄得一塌胡涂。 我想我惟一的逃避是毕了业回家,皆大欢喜。 可是四姊呢?我并不为小燕担心,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空闲,而且她说得清清楚楚,遇见更好的,她就走了,这态度是公道的,他妈的人往高处,水往低流,小燕不亏是一个念法律的人,她说得对。 可是四姊呢,她又是怎么的态度?假如她遇到一个男人,比黄好的,她又会怎么样?她会不会马上结婚?会不会即刻忘了黄,会不会只是因为她没有遇到一个更好的?而我呢?我跟住四姊,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我所见过最好的女子,如此而已,会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不会了吧?即使有更好的,我的反应如何? 爱不是推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故此我停止不想,这都是小燕引起来的。 我有点满足感,至少有女孩子喜欢我,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我那一夜睡得很好。 四姊最近没有交际应酬,也不上街,我很想去看一场电影,问她,她说情愿看电视,我说一直闷在家中不妥当,也该出去吸吸新鲜空气。她勉强答应了,可是不起劲。 她说:"跟你出去不好。" 我马上问:"是,我配不上你,像个小瘪三一般的跟在你身后,替你提鞋子,拿大衣都不配,是不是?" "你也太多心了,我怕跟你出去,人家会说:咦,怎么这老太太跟孙子出来看戏,这么好的兴趣?" 我笑,"你很在乎别人说什么?" "当然在乎。每个人说的话我都在乎,我不会故作大方,我最怕人家说我坏话,有些人一直说不怕不怕,就是因为太怕了,所以说不怕,如果真不怕,那也不会提了。人就是这样的。" "喂,你到底去不去看电影呀?" "去。是什么片子?" "很好的电影。"我说。 我很清楚她有多久没看电影了,她一个人不会出去,黄又不大来,她多久没出去走走了;对她来说,真是不公平的一件事。 我们去看了场电影。是说一个疯人院里的正常人故事,她说是好电影,我也说是好电影,她说其实我们多多少少都有点疯。我说人不疯是活不了很久的,看那程度如何。 我们说著走著笑著。走进唐人街里,我把她很当然的拉进一家馆子,我们叫了一桌子吃的,什么都有。中式牛柳,炒芙蓉,粥,面,饭,乱七八糟,我们说定了还要去看电影,至少应该去看一场舞台剧。 她没有进城很久了。 我们正在打算著、计划著、考虑一会儿应该做的事,忽然之间有一个人坐到我们桌子上来。 我一看就呆了。 那是小燕。 她默默的坐下来,低著头。 我看著她,非常的震惊,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四姊也有点惊异,但是她并不知道我与小燕之间的事,她不晓得小燕常来找我,而且常常找不到,可是声明爱我。所以她马上招呼小燕,她替小燕倒了茶,给她叫点心。 小燕说:"不用了,四姊,我是与朋友们一起来的。"她的声音很低。 果然那边有一堆小孩子在吃饭,有男有女。 四姊问:"好久没看见你了,你好吗?你记得家明?你们见过好几次,那时候还闹别扭呢,现在不生气了吧?" 小燕拿起茶喝了一口,眼睛还是朝下,她说:"很久没有见你了,四姊,刚才你一进来,我还不敢认是你呢,大家都找你不到,我们那个会也无形之中解散了。" 四姊说:"真对不起,我有点很不得意的私事。" "我知道,黄先生跟我说了,事实上我们找你找得很苦呢,黄先生把门匙留了下来,叫我有机会交给你,我一直带在身上,没想到今天真的看到你了,你等一等,四姊,我过去那边在手袋中找出来给你。" "好的,谢谢你,他其余没说什么吧?"四姊问。 "没有。"小燕站起来,走过去了。 从头到尾,小燕没有看过我一眼,她把我当作不存在的一样,我可不是存心的骗她,我真的没有。 四姊说:"像我们这种人,真该用黑布罩住头出来才是,真不敢见人,都是丑闻。" 可是这不过是四姊的想法,多少人还洋洋洒洒的招摇过市呢,四姊的不幸,是因为她多了一点知识。 没一会儿小燕便过来了,拿著一个信封,锁匙显然在信封里。她放下,四姊便收在口袋里。 她问四姊,"四姊,最近还有没有去医院探访病人?" "没有了,我找到一份工作,每周工作四十小时,哪里有空?"四姊答得很合理。 "我的朋友在等我,"小燕说,"我要过去了。" "好的。"四姊说,"谢谢你。" 小燕拿起茶杯来喝茶,在她垂下的眼角,我看到有眼泪一闪。她掩饰得很好,马上抹去了,她放下杯子,道谢,而且跟四姊握手,说再见,然后大大方方的走了。 我没说什么。 这个世界太小了,当然我良心上没有不安,我并没有欺骗小燕,至少她过几天会来将我大骂一顿出气,那时候一切便可以解决了。 四姊说:"小燕还不愿意跟你说话呢?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伤了她的自尊心。"四姊说。 结果那一台子的人先走了,我与四姊又坐了一会儿。 那日我送四姊回家,便没有那么起劲。 我等了好几天,但小燕都没有来。 她也没有打电话来。 我又等了很多天,她还是没有消息,我开始不安。 当然我可以去找她,我知道她的电话、住址。但是第一,我一向没有主动去找过她;第二,我没有做错事,我不需要解释,她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我没有必要解释我一切的行动,我跟谁见面。与她无关,如果她为了那夜见了我与四姊,引起不快、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责任。 于是我等小燕的消息,继续等了下去。 但是我渐渐有点浮躁不安。 小燕说过她是不会放弃我的,她说的话要算数吧,可是她现在就是放弃了。因为她以为我骗了她,我没有骗她,我只是替四姊遵守诺言、四姊不想别人知道她的下落,我没有骗小燕。 当然小燕有权放弃我,她有权做一切她愿意做的事。她可以像嘉洛琳蓝勃斯跟拜伦一般的跟住我,也可以把我当瘪三一样的放弃,这是她的自由,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世界难道不是即兴的世界?喜欢怎么就怎么。毫无犯罪感,毫无道义,毫无责任的,要怪可以怪社会。 但是我坦白的承认,我想念小燕。 我曾经有好一段日子见不到她,因为我天天在四姊那里,可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她哭了。 她是常常哭的,我见过她的眼泪,那一夜她忽然之间长大成熟起来,流了眼泪不愿意给人看见,甚至连四姊也没有看见,真是长大了,长大往往是心酸的。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我终于去找了她。 一日放学,不知道为什么,我上门去找她。 她亲自来开门的,而且笑著,见到我脸上也没有多大的惊异,只是说:"啊,家明,是你。" 我心里感觉到:天下间最后一个纯真的人也消失了。 她是几时开始学会做戏的? 受了欺侮受了伤害之后学会的吧? 她请我进屋子,我坐了下来,她照样的请我喝茶,吃饼干,我跟她在一起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平静,她一字不提那日发生的事。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要发脾气,发好了。"我说得很缓慢。 "发脾气?"她愕然,真的一样,"为什么要发脾气?" 我愣下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多么希望她再恢复以前那个傻气的小燕,但是没有可能,永远不能了。 我静默,不响。 她甚至一字不提那天发生的事,一字不提。 我坐了会儿,便告辞了。 小燕非常殷勤的在门口向我道别,请我有空再去。现在的她,与那一夜的她,是完全两样了,那一日她与我辩论爱情的观点,现在…… 我耸耸肩。 我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我无权说任何话,我也不想说太多的话。 我来到她家,我尽了我的力量,她并不搭讪。 我只好回宿舍。 我很纳闷,每个人都长大了,而且长得那么快,几时我也长大呢? 第5章 我纳闷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这些日子,她应该习惯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几时需要过我? 我只在周末去,我也客气起来,就像小燕,我也客气起来,从一开始那种血肉横飞的感情。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是爱四姊的。爱一个人,并不是要为她死,如果为她死了,她得了好处,那又另作别论,可是现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静静的好,我也比较聪明起来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处便是她待我以诚,她的确当我是一个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当我是一个朋友,而且现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说:"家明,我想到旧屋子去看看。" 我觉得奇怪,离开了那么久,她从来不想回去看,为什么今天?但是我从来不问问题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个独立的女子。 我们到了旧屋子,她有点紧张,是真的不安,手心仿佛冒著汗。我记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顶针织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锁匙开了门,推门进去。 那间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样,黄走的时候把它收拾得非常干净,四姊离开已有三个月了,这间屋子有两个月没人住过,但是一样的整齐。 一只水晶瓶子里插著满满的玫瑰花,已经谢了,干了,干枯的花往往有种诡秘的感觉,美丽的哀伤。 四姊走到电话那里,拿起电话。电话线并未割断。想必是付了电话费才走的。暖气也继续开放著,一切都如常,仿佛准备四姊随时回来。 四姊坐在沙发上,很是静默,我陪著她。我在这些日子来如影子似的附著她,仿佛是一种默契,我从来没问过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没告诉过我。 一间静寂的屋子。 我记得以前在家里,也是这么静的。有时候屋子里只有我与我的侄儿。他才四岁,在小盆里养了一只小乌龟,有时候喂乌龟一粒饲料,他便很满足也蹲在那里看很久。他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当他蹲在那里的时候,我看著他美丽的膝,美丽的后颈,真替他惋惜,美丽的孩子可都是谪仙。 但是侄儿不知道,有时候他仰起头来,默默的给我一个笑。他使我哀伤,虽然美丽,他离不了人。 四姊这时候半垂著头,美丽的发脚,美丽的后颈。都跟一个四岁的孩子没分别。 她在等什么? 然后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电话铃响得那么突然,我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我的天,四姊已经搬离这间屋子三个月了,怎么如此巧,她一来就接上一个电话? 我看牢四姊。她脸上没有惊异,但是眼睛里闪过一阵温柔。 我明白了,这是约好的。 电话铃继续响著,四姊的手放在话筒上,随时预备拿起来听。 这是约好的。她没有骗我,但我的的确确有种被骗的感觉,就像我明明没有骗小燕,小燕深被伤害,她觉得我是骗了她。我不说什么。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阵轻轻的碎裂,我心碎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心是会碎的吗?在医学来说是不可能的,心是软体,不会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会裂开。 我把杯子的碎片拣起来,四姊终于拿起了话筒。屋子里这么静,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是黄的声音。 "云?"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傻鸡似的闯了上来,不要说过十年八年,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没有声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声。 那边并不理,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会来听电话的,以后没有这种电话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边。云,我离了婚了,我会回来,回到这间屋子来,我要把事务理一理,也许我们会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话。云,我刚才想,如果这电话一直没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这时候,门铃也响了。 四姊说:"门响了,你等等。"她掩住电话筒,跟我说:"家明,烦你。" 我只好替她去开门。我只是个撞仆。我没有妒忌,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满脸微笑,说:"国际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红的玫瑰,当中一朵白的。玫瑰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子一本正经用缎带绑了起来。一大堆,香喷喷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镑小费。 转头,四姊已经挂上了电话。 她的脸色如旧,但是眼睛里光辉四射,她自我手里接过了鲜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黄送来的。他们两个人演了一场戏,黄一切所作所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黄也了如指掌,他们如两个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角色? 对对,我为她抬过两个箱子下楼。 她取出了另一个水晶瓶子,把花插进去,深深的一嗅。 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连边都还没有摸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这电话铃不响,那么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会问她,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告辞,她忽然说: "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衬衫是血。几时割的?" 我一低头,才发觉拇指与食指划得很深,血还在流呢,我是在拣杯子碎片的时候割的吧? 她连忙替我洗涤,又要找纱布。我微笑,我用手绢随意包了一包,我说:"我到医院去,割得很深,恐怕要缝一两针,我现在就去。" 她没有多挽留我。 我走到门口,叫了一辆街车,驶往医院。 她现在浸在她的快乐中,她不会发觉任何人的存在,任何人的感觉。 我与小燕一直以为她是脱离了黄,却不知这是一场斗智比赛。 我们还得好好的学习做人。但是四姊,她是一个好女人,我始终觉得她是我见过女人中最好的一个。我忘不了她,每个人得有生存下去的本事,她的手段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即使黄没有打贺电来,我仍然是她的"小朋友",我的地位不过如此。 到了医院,医生为我的手指好好地包扎好。 我就是在这间医院认得四姊的。 那时候她是一个男人的情妇,有花不尽的时间,所以她来做好事,探访病人。现在她要晋升为夫人阶级了,她不会有空了。我信这一场赌博,她下了极大的勇气,在这三个月的孤独生活里,她忍受了无限的痛苦,对她来说,她的生命就是黄,现在她得到了他,她终于得到了他。黄是一个有福气的男人。她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 回宿舍的时候,我茫然的走著那条弯弯曲曲,但非常熟悉的路,即使蒙住眼睛,我还是可以走回去的。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难过,我回了房间,坐了下来,看了看时间表,离开考试还有六个礼拜。大把时间,不必害怕。今天还可以睡一觉。手指虽有点痛。不碍事,可以服亚斯匹林止痛。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伤心的感觉。 一切事都可以合情合理解决的,即使心病,也还有心药医,问题是找不找得到那帖药而已。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等女朋友的电话,等得是那么痴心,整副生命不过是为了听她的声音,因为她不再接我的电话,她说如果她要找我,她会打电话给我。我居然相信了她,对于我自己这一份纯真,我是不羞愧的,不难过的,不后悔的,我日日夜夜。整个假期里守著一具电话,仿佛那是我的生命,我连无线电都不敢听,怕杂声扰乱了铃声,深夜家人都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一张摇椅里,等著铃声一响,可以马上拿起听筒,不必惊醒任何人。可是铃声从来没有响过,她把我忘了,忘得-干二净.而我却继续在那张摇椅上坐了多久?多少个深夜,我一下一下的摇著那张椅子。她是我第-个女友,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她不喜欢我,她没选择我,那不是她的错。 我是不怪她的。后来那种记忆渐渐淡忘,现在四姊对我来说,又是另外一种境界,我开始知道我该几时走。几时出现,我不会再坐在电话那里等候,我会早早上床,情愿做一个与她说话的梦。也许连那样的梦都达不到,那是无可奈何的,也就算了。 这次回宿舍,忽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以前的小事情。很多很多。吃饭的时候,看到碟子上的珍珠米碎粒,那时候大家小,我与弟弟都喜欢吃珍珠米、弟弟说如果牙齿不刷好,看上去就会黄得像珍珠米,咱们把珍珠米一颗颗的剥下来吃。 如今多少年没有见弟弟了?多少年了?我只想找一个机会,与四姊说说这种趣事,希望她会明白,她也会笑一笑,如今都落了空了。 如今。 都落了空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功课还是在桌子上,信纸摊开来,我的喜怒哀乐是我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找个人诉吧,谁? 小燕不是那种人,跟她说话,她只把眼睛到处溜,一点也不留心听,说到一半,我就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的爱情没有像以前那么心痛,开头就没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只不过因为我得到一个看她的机会而已。但是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她说,现在都来不及了。 我拿出医生给我的镇静剂,服了一粒。我拿著瓶子,镇静剂是重量的,浅蓝色的,这么一大瓶。如果加一瓶子拔兰地,他们开了门,我也跟先头那个同学一样了。可是我总要负一点责任。对爸爸妈妈,兄弟姊妹负一点责任。 观在我最怕的是"明天"。明天还是要起床的、还是要刷牙洗脸穿衣服的,还是有那么无穷无尽的工作要做,我太怕明天了,我怕得不得了。太阳升起来、并没有带起希望,那是一种新的恐惧,太阳落下去,我想妈呀,明天要来了,我的天,长命百岁对我们这种贫贱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 不是为了四姊,四姊曾经把我自低潮中提了一把,现在她离我而去了。 我又变回老样子,灰灰的一个人,不大有笑容。家明又恢复了以前的家明。没有外找,没有电话,一切都正常了,同学们开头觉得奇怪,后来很快便习惯得象以往一般,我也热闹过一阵子的呢,你别说。两个漂亮的女子轮流来找我,现在没有了。 但是心底里盼望电话,常常听见接线生叫一o六。或是六0,我都听错了,在午睡中闯出去问是不是"十六号"房,接线生说不是。我又胡里胡涂的回来睡。每次有电话,我都希望是找我的,我愿意丢下功课去玩,真正开怀的玩,但是明天还是要来的,明天真是一个难题,明天又怎么办呢? 明天还不是跟今天一样,今天怎么过,明天也怎么过就是了。我睡得很多。小燕也不来找我了,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她也不来找我了。男人与女人之间没有友谊,永远只好勾心斗角。 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她们永远有两个男朋友,两个都应付得好好的,那么一个走了,还有一个。日子永远不愁寂寞,可是我不能够那么做。 我又打回原形啦。 过了很久,就在考试前几天,我因为心中闷。所以跑出去在大学附近的小酒吧喝啤酒,那边的电视在放足球赛,挤满了学生。 看看像什么样子,过几天考试了,学生们不在房间里温习,都跑出来在酒吧里站著。连我都是这样。其实读书这件事,说穿了不过如此,读来有什么用?有几个男人的财产是靠读书读回来的?女人念书,简直是越念越糟,但凡钻戒皮裘,满足快乐,也与书无关。可是既然一脚踏在这条船上了、也只好等这条船到岸。前两年的兴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想想真有点悲哀。 我看著电视上足球赛的重播,非常的热闹,大家看了还要叫嚷,我默默的吃著花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想喝完了就走、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膊。 我转头,看到了小燕。 她很漂亮,松身毛衣,长牛仔裤,头发长了一点,但是漂亮得不得了。 我只是觉得她再漂亮也与我无关,曾经一度我可以得到她,但是我没有那么做,现在再去求她,与原则不合,难得是她一直对我客客气气。 她手里拿著饮料,拿起来喝一口,眼睛明亮的自杯角转出来,斜斜的看住我,使我想起那一日她的眼泪,年纪轻的人忘得快。 她问:"我可以坐一下吗?"她很礼貌。 '请请。"我拉开椅子。 她坐下来,说:"真是,家明,没想到你也会来这种地方,都快考试了,你是好学生。" 我傲笑,说:"但凡是及格的,都算是好学生了。" 她黯然说:"说得也对,我现在也看开了,什么一级荣誉,二级荣誉,都是骗人的,得了又怎么羊:男人还可以——女人——人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读不读得完还成问题呢,当一个目标不再值得追求的时候——你是明白的,家明。" 我微笑,"当一样东西随手可得的时候,没有竞争,不用力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能够爱还是好的。"她更黯然了,她瘦了。 "是的,全心全意的爱,爱一个人。"我点点头。 "像四姊一样。"她忽然说,"穷一生的力量爱一个人,他回来了,她回去了,听说他们马上要结婚、所以不能说这世界上没有花好月圆的事。" 我点头,"她的确是爱他。她眼中没有第二个男人。" 小燕笑,"那是因为她没有碰见比他更好的男人。" 我也微笑,"要比他更好的男子是少有了。" 小燕说:"可是要比四姊更好的女子也没有了。是不是?你应该是明白的。" 我点点头。 我的运气不好,一开头就碰见个好的,以后就难了,以后还看得上谁?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家明,"小燕说,"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都没有说,以前见了面,反而跟你说几句不相干的话。" 我又何尝不是有很多的话要跟四姊说,现在都没有机会了。我低下了眼睛。 "其实——我的家很普通,很穷。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小职员。我惟一记得的是,他很爱我。家中那么多孩子,他最爱我。" 我抬起头来,看住了小燕,为什么在一个偶然遇见的晚上,她对我说起心事来?是的,她寂寞,我也寂寞,那么就让她来说,让我来听吧。 她以前那种活泼轻挑到什么地方去了? 奇怪。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说下去:"我父亲爱我。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爸爸下班,他兴高采烈的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香水,那瓶子是小小的、美丽的、玻璃的,上面还贴著七彩漂亮的招牌,里面是琥珀色的香水。爸爸一脸的笑容,他说:'阿妹!看!看我买了什么给你?'我又笑又跳,接过了那小瓶子。那一定是贵的吧,以爸爸的薪水,哪处来的钱呢?我问他,爸说:'我走过地摊看摆著卖,才两块钱,我想你一定喜欢,闻闻香不香。'我急不及待的打开了,一闻,并不香,我没敢说,我说:'爸,放在冰箱冰一冰就香了。'可是在冰箱里冰了好久也不香,那是假的呀!爸爸两块钱买了一个瓶子,瓶里装的是茶。爸说:'不香。'我记得我还一直说:'香味走了。'家明,这是我第一瓶香水的故事。"她在微笑,但是眼泪一直淌下来,她很坚决的:"我爱我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哭了。 小燕说:"可是没有分别,家明,我爱他。我用功读书。我考了奖学金,我发誓等我回家,爸要退休。我们可以买最好的'香水',把它冰在冰箱里,然后批评它不香。我拼死命的工作,假期在律师楼里做书记,家明,可是我骄傲,别人是千金小姐,收汇票的,我不在乎,我不妒忌,我有一个爱我的爹。他爱我。我可以令全世界的人失望,我不能叫他不高兴。我们家是最穷的,最普通的,我与弟弟小时候见了巧克力如苍蝇见血一般,但是爸爸爱我,这不普通。他们都忘了,都忘了,他们现在要什么有什么,忘了。我记得,我要做一个法科学生。 "我记得那一小瓶'香水'。我记得。"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有时候我寂寞了,我只想找一个人,告诉他这样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或者他会取笑我,或者他会同情我,都不重要,只要他懂得,他明白就可以了,你是明白的,家明,是不是?" 我点点头。 "可是我以前见到你,只会说废话。"她说,"现在是没有机会了。"她流泪。 "自然是有机会的。"我说,"这自然是有的。" "我要走了,他们还在那边等我。" "不不,你今天不过去,你今天要告诉我这些事,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小燕看著我,"你有什么话要说的?你是大好青年,书中自有黄金屋,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有什么话要说?"她有点醉了,眼圈红红的,就像那个晚上,四姊妨那般。 我说:"我真有话跟你说、你听,你听我的。"我才喝了一个品脱,眼泪就落下来了。 "你真爱哭,你这毛病多早晚才改呢?"她温柔的说,"我听你讲就是了。" 我说:"我要说给你听,我要说——" "慢慢的说。"她安慰我。 我用酒把眼泪逼了下去。 我说:"我很小的时候,很小很小,大约八岁吧,父母上了街,弟弟早已睡了,弟弟比我小两岁,他睡了,我独自在母亲的衣车上面画地图,你知道有种缝衣车,机器放下去,就跟桌面一样的。我在那上面用彩色铅笔画一张日本地图,那张地图是怎么样子的,我还记得。忽然弟弟醒来,要妈妈,妈妈一向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一直气他,见他吵,便走过去狠狠给他一记耳光,照平常、他该跳起跟我拼命的、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用被子覆住脸,睡了。我拿起我的颜色笔,手在抖,我只有七八岁,我永远没有忘记。我没敢问他,他现在已是皇家工程师了,我要把这告诉你……" "再说多一点。"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妈妈,她是一等一吃苦的好女人,为了省一角钱,走半小时送饭与我弟弟吃,一身的汗呵一身的汗,赶来赶去,为了什么?为什么?养出我们这么一班人来,为什么?如今恐怕她还是走著路去买菜吧,毫无疑问,然而她的媳妇们都坐在汽车里,有空还讥笑她一番,我母亲,我不再怨她了,一辈子就完了,一个人只能活一次,我们并没有立一合约要被养下来,但母亲是母亲。我们都是为他们活著,是不是?浪费了的生命,一代一代浪费著。" 小燕哭了,我们拥在一起。 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我微笑,"谁要听?我喜欢人家以为我是百万富翁之子。" 她偷偷的说道:"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千金小姐。" "你根本是。我有时很为你骄傲,法律不容易读。" "真的?"她喜问。 "真的。"我点点头。 "我会用功。"她说。 我问:"我们走吧?" "哪里?" "到我的宿舍去,很暖,很舒服。"我说,"我还剩了两只香蕉。" "呵,我最喜欢吃香蕉了!"她说。 那一日她跟我到宿舍,我们说了很多话,我们不停地说起幼时的事,心里面的怨气消了,结果都笑了。她是另外的一个人,她绝对不是四姊。我从来不把她当四姊的替身,她是她,我一向喜欢她、但是我不能爱她,我的爱像存款一般,早已经花光了,一点不剩了,再也变不出来了,都用在四姊身上了。 她没有走。我们在一张小床里睡了一夜。 幸亏被子够大,暖气很好,早上我看到她一手放在被外,脖子上有两条金链子,一条是赤金的、下面一个圆圆的坠子,上面刻著图案纹,写著"花好月圆"四个字,另一条是意大利九k金,很特别的花纹,悬只珍珠十字架,这么两样东西拼在一起,想不出所以然。 后来她说:"那'花好月圆'是别人送的,所以挂著。" 我心里想,每人有每人的一段云。 那日我给她喝牛奶的时候,我问她:"喂。你还有多久毕业?" "两三年。"她答。 "快点可不可以?"我问。 "什么意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 "什么意思?我今年写好论文要走了,你拖著我怎么办?" "我怎么拖你?"她反问。 "我们要结婚了,难道你在英国,我在香港?有这样的夫妻?" "谁跟你结婚?"她放下杯子。 "你呀,你在这里躺过了,还不嫁,你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混?"我问她。 "这么嫁?"她问我。 "为什么不可以?你要穿,我负担得起,不过不能穿紫韶,你要住,我也租得起房子,你要开车,我买架小迷车你开,怎么样?嫁了算啦,我大大小小,也是博土哪,也不辱没你啦。"我说。 "你父母呢?"她问。 "我父母?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只好继续步行去买菜。" "那不公平。" "噢唷,这天下不公平的事多著呢,你看开一点,别念了三两载法律就想替天行道了。喂,你父母呢?" "我喜欢的,他们没问题。" "订婚吧。一下了我出去买个花,跪一跪,就算了。我银行里还有几百镑,买只芝麻绿豆的宝石戒子好不好?" 她看著我。 我指著她,"想什么,我全知道,告诉你,不是为了四姊。" "她终是你心目中最难忘的女人。" "是呀。"我笑,一天写一篇小说,投稿到读者文摘——我最难忘的人——" "去你的!" 结婚就是这样便可以了。结婚想久了是不可以的,想久了可怕,老实说,我又不是公子哥儿,小燕配我,我还真算幸运,她有她的好处。 毕业之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在小大学里做助教,那份薪水不稀奇,拿经验为上,将来别处出路也好点。 至于父母们一向不说什么。但凡没有大把钞票的父母,聪明点还是闭上嘴巴好点。有钞票的父母呢,也且别乐,子女听的不是父母,是花花绿绿的银纸,一般的悲哀。我与小燕极不喜欢小孩子,我们可能一辈子不养孩子,养来干什么?又不会生出一个爱因斯坦来,人口已经爆炸了,省省吧,数十年来喜怒哀乐,何苦害一条生命?我们订了婚之后,住在一起,一层很漂亮的小房子,月租十二镑。两个人过得很舒服。找到工作之后,便去注册处签字。什么也没有,咱们没有做戏的本钱。她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衫,米色长裤,一顶很好看的帽子。我呢,也就是老样子。照片都不拍,拍来干么?有人一年拍三次结婚照片,我觉得小燕跟我蛮合心意。 后来我们没见过四姊。但是我们都把她记得牢牢的。 要去找她,还是容易的。除非她回了香港,即便她回了香港,要找那么一个人,也容易的。 一个人只恋爱一次,至少小燕是爱我的。 两年后她拿了律师资格,威风得不得了,要回香港去见父母。这些年来我们省吃省用,也有点节蓄,见了父母,不会交白卷,她有她的,我有我的。 小燕成熟了。 可是脸还是白白扁扁的,只是多了一种自信。 我们-下了飞机,亲友一大堆上来,我头晕脑胀的点著头。出国之后,回家下飞机,最神气便是两个人一齐下,不然就丢面子,我觉得丢面子无所谓,可是威风一下,倒也大快人心。 我们在香港住了一个多月。 我与小燕两个人都不习惯,情愿再回到破落户国家去。而且朋友亲戚们最爱问:"你们是怎么恋爱成熟的?"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们只是很好的伴侣,我们志同道合,气味相投,好的时候不会当众表演割头换心,不好的时候,决不吵架。三年来就是这样,这样子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另外-种幸幅,可是这不是恋爱,我与小燕,从来没有恋爱过。 我们在香港又见到了四姊。 我与小燕穿著很随便,但是四姊,她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一个画展里看到了她,她是这么的美丽!隔了这么些年了,她还是这么的美丽!她像是那种温玉,越久越耐看,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日夜记念之处,且是时间越久,越觉得她美丽,我一认就把她认出来了。 她瘦了很多,个子更加高,头发长了,束在脑后,仍然是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环,她正在与那画展的主人攀谈著,以她一贯的热心。 她身上没有首饰,只有一只婚戒,穿著一套米色丝质的衣裤,我向她指了一指,小燕也看到她了。 小燕微笑,低声说:"云四姊。" 我们慢慢的走过去,我们已经两年多没看见她了,但是感觉上仿佛没有那么久,她每一日都在我的心中,每一日。 我向她称呼:"四姊。" 她一愕,转过头来,见到我们两个人,呆住了。 我看著她,她的皮肤仍然很好,一点皱纹也没有,头发漆黑乌亮,态度大方,可是此时仍不免少少的露了一点惊讶感。 "你们回来了?几时的事?"她问。 我低下头,看著小燕,我说:"四姊,这是我太太。" 四姊说:"唉呀——小燕,恭喜恭喜,真没想到,你们保密功夫也做得太好了。"她微笑。 那是她一贯的微笑,微笑底下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从来没有人知道。 我们三个人在画廊的沙发上坐下。 小燕笑著:"我们结婚都快三年了,四姊真是不理世事,我们只听说你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但总有种感觉,我们是会再见的,果然见到了。" 四姊说:"三年了。" "是呀。"小燕看著我,"三年了,以前我一天说三车话,现在他可把我变成闷葫芦了,家明自己不喜欢说话,也不许人多说话。" 四姊还是微笑著。 我不响,我也是微笑著。 忽然小燕问:"黄先生呢?他好吗?" 四姊并没有犹疑,她很快的答: "我们离婚了。那声音之平静,像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 小燕完全震惊了。我默默的握著小燕的手。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与小燕,所以我们可以活在一起,平安无事的一辈子,四姊的眼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大家沉默著。她一生只是为爱一个男人而活著。经过这些年,爱过了,失去了,得到了,又再失去,她的一生也已经完了,我并没有见过这么天真而愚蠢的女人,为了一个男人,居然为了一个男人,浪费了一生。这可是我爱她的原因吧? 四姊先开的口:"你们不回去了?" "不不,"小燕说,"家明与我决定,我们还是回去的,反正在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国家,坦白的说,香港比英国更洋。我们来见见父母而已。香港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可以立足的地方;" 四姊说:"我倒不想回去了。我觉得哪里都一样。"她仍旧微笑著。 小燕鼓起勇气问:"你——好吧?四姊。" "很好,有时候也很想念你们。"她说,"来,这是我的地址,你们有空,写信来。" 我把地址接过了,也把我们的地址给她。 小燕说:"我去打一个电话,请原谅我三分钟。"她站起来走开了。她是故意的。她是一个大方的好妻子。 四姊看著小燕说:"好妻子。" "是的,爸妈很喜欢她,她现在律师楼处见习。" 四姊侧侧头,她的珍珠耳环闪了一闪。 我嗫嚅的问:"四姊——你好吗?"我与小燕各问了一次。 她略带惊异的笑说:"我很好,谢谢你。" 她的时间,花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真是的的确确为他伤心到底,且没有一句怨言。终久是不后悔的。她说她很好。我低下了头。 我微笑说:"四姊,你是知道的,我一一总是在那里的。" 她也微笑,"我知道,我很知道,家明,可是……我一生的心血,都用尽了。" 我看向远处,"我很明白。"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女子,所以我一辈子记得她。 画廊在大厦的顶层,天气不大好,云雾渐渐的过来,窗外白蒙蒙的,景色有点迷糊。 我问四姊:"你喜欢雾吗?" 四姊说:"我……无所谓,我现在不大注意这一些了。" "你知道咱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除去巫山不是云'。" 她说:"我听过,我很明白。" 我低下头,"你是我的云。"我说得很自然,很坦白。 她微笑,"谢谢你,家明,我很感激你。"她站起来。她说,"我要走了。我另有一个约会。你别想太多,晚上深夜,睡到一半醒来,身边有一个温暖的人伴著你,那就是你的云。想穿了,不外如此。我们都不应该想太多。" 我也站起来。我能说我是个不幸福的人吗?恐怕上帝不会原谅我。她走了。即使是背影,她还是一眼可以分别出来的。我站在一张画的面前很久,小燕回来了。她问:"四姊呢,她就那么的走了?" "是的,走了。" "她这个人,真像故事一样。"小燕说,"怎么离的婚?她是怎么认得黄的?为什么千辛万苦的结了婚,她又离婚?为什么?她现在干什么?嗯,家明?你没有问她?" "你的话又多起来了。" 我笑著拍拍她的肩膀。 她只好耸耸肩,我们手挽手离开了那个画廊。 暑假过后,我们手挽手的离开了香港。 我们仍然做著平常的工作,再也没有遇见另外-个四姊。 但是我在有空的时候,开始写信给四姊。一些无聊的。不能寄出的信,像一个小孩子的信,写给母亲或是妹妹的,我有时候想告诉她,我剪了头发,有时候写满了三张纸,关于在大学里罢课的事件。 但是那些信都没有寄出去。 因为小燕都知道我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既然她知道,便可以了,如果再叫四姊也知道,我就太贪心。所以这些信没有寄出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继续写著,我恐怕这一切这一切,都变成习惯了。 那日记就这么完了。 还有一大叠信,当然,如果我把它们都抄下来,这篇小说会厚得像砖头,可以骗取很多稿费。可是这些信都不是情信。是一种很稚气的,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是写给母亲或姊妹的信,譬如像—— "今天杏花开了,现在不同以前了。以前的女孩子,有韦庄那样的感情胆色:'妾愿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一向最最喜欢这词——'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妾愿将身嫁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现在的女子们都习惯勇敢的从头开始,况且也决不单挑风流人物。要挑也得有文凭有饭票的。所以杏花算什么呢,看天又是什么呢?在这个年头——" 他爱云四姊,是因为四姊从一而终。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没有把日记与信带走?为什么他搬了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任由它们锁在抽屉里,流落在陌生人的手里? 发生了什么?我最近特别喜欢花好月圆的事,对于这种无疾而终的感情,很是觉得可恶。所以我把日记与信仍然放回一个大信封里,等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取。但是她也没有来,我等了三个月,她也失踪了。唉,现在的人,都是来去自若,我真是落伍了。不合潮流了。 这些人,后来到底都怎么样了?我想我该放下张爱玲看老舍了。老舍是有始有终的。 (全文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玉梨魂 作者:亦舒 第一章 今天,象一百个昨天,与一千个前天,都是刻板的日子,或许,做梦是少女 的特权,我目前的生活,已进展至平安是福,没有新闻是好新闻的微妙阶段。 但为什么,每天清晨,总还有惆怅的一刻。 闹钟响了。该死的闹钟,在它面前,人人平等,但愿有一日不再靠这劳什子 过活。 浴室的镜子里是张脸容惨淡的面孔,更黑暗的是她的前途。 呱啦呱啦与菲藉女佣在争执的是十四岁的女儿咪咪,我假装听不见,往牙刷 上挤牙膏。今天是星期六,咪咪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国际学校周末休课。从没赞 成过把咪咪往国际营里送,但这是分居丈夫的主意,女儿他有份,他说。 他要讨好她,把她放在这个家里,让我做丑人,把她宠得似一只小妖精。 啊,为什么我心这么烦,眼泡这么肿,头发不再听话,牢骚如许多? 为什么太阳升起,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再也不带来感慨。 这样麻木不仁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咪咪扑进我的房间,“她把我的衣服烫坏了,叫她走,递解她出境,叫她回 祖国。” 我抬起头,沉下脸,“谁准你穿这种裙子。” “爸爸买给我的。” “给非礼只是活该,”我诅咒,“快脱下来,要不索性同他住,我眼不见为 净。” “快八点了,去上班吧,”她哄老太太似的,“一点钟我约好爸爸吃午餐, 记得来。” 我抓过手袋,“不许穿这件露背装,听见没有。”女佣追上来,“太太太太, 洗衣机坏了。” 咪咪也说:“对,妈妈,浴缸不去水。” 我逃离家,大门在身后关拢,松一口气,生生世世不用回这家就好了。 一上轿车,引擎拒绝发动,是,六年车,是该荣休,一切东西,包括我在内, 都开始一件件崩溃,它们都可以放弃,独独我不能够。 下车去乘地铁,好不容易挨到公司,脱下鞋子,叫杯热茶,请秘书小姐: (一)叫车房来拖车,(二)有无相熟的通渠师傅,(三)查一查哪只欧洲洗衣 机较经用。 没有秘书,没有倒茶的阿彬,也就没有我,我苦笑,这个世界与我相依伴的, 竟是这两位左右手。 这是一个典型的星期六早上,再也猜不到会发生一连串诡异的事。 正在看早报喝茶,电话接进来,“朱陈丽华女士。” 我笑着听电话,“怎么,蜜月回来了,头上顶着夫家的姓字,生怕别人不知 道你俘虏了老朱。” 陈女士答非所问:“你一定要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先答应告诉我。” “好好好,到底是什么。” “你光顾哪个整形医生,面孔改造得象剥壳鸡蛋似的。” 我沉默好一会儿,“我不知你说什么。” 她在电话另一头长叹一声,“果然否认,顾玉梨,十年老友无所不谈,真的 不能告诉我?” “你说得很对,事实是脸皮也确需拉一拉,可惜没有时间,这三年来我没有 放过长假,而且,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吾爱,昨夜我识相,见你同年轻男友在一起,不与你打招呼,真没想到他 的魅力如此伟大,使你看上去年轻十多年。” 陈丽华的语气非常讽刺。 “等一等,你弄错了,昨夜我没有出去,我与女儿在家看希治阁旧片三十九 级。” 她不出声,哼哈冷笑。 “我干么要骗你,你弄错人了,我比什么时候都象一只老袋。” “不可能看错,明明是你,还朝我眨眼。” 轮到我叹息,“丽华,我们都太累——” “我马上过来。”她挂上电话。 刚蜜月回来还这样,由此可知是真的走火入魔。 老板传我,给我机会听滔滔不绝的宏论。本来星期六办公室气氛比较松懈, 但她一惯摆出最最认真的样子来,她喜欢表现急智,吃一碗云吞面,也要及时描 出它的功过是非黑白;她的心得与众不同,她的感观永远不落俗套。 我暗暗打个呵欠。 三十分钟后,因为我表现欠佳,她又叫别的同事做听众。 甩了难,回自己房间,丽华已经驾到。 她一把抓住我手腕,细细端详我,原来特地赶来检查我的面孔。 看在十年交情上,我任她放肆。 “是什么道理,”不消十分钟她便承认错误,“那不是你?这才是你。” “真不知你说什么梦呓。” “明明昨日看见你。” “一个象我的女孩子,年轻貌美,但不是我,你看错了。” “真的,她全身晶光灿烂,穿着一件夏装,白底红点点,腰身细得象是会折 断,在舞会跳牛仔舞,任由男伴把她拉得满场飞,裙子洒开来,象把伞。” 神经,这怎么可能是我,不怕骨头散开乎。 不过十多二十岁的确置过那样的裙子,吊带装上身衬一件齐腰圆角的小外套, 随时可以脱下展览圆浑的手臂。 “玉梨,她真的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 “没有象得那么厉害的。” “她有青春,我没有,怎么一样。” “你不感兴趣?”丽华说:“换了是我,一定找她来印证一下。” 我只是笑。 她看看手表,“一起午餐吧。” “我约了孩子。” 丽华独自说:“我几乎肯定昨夜那个是你。” 不同她瞎缠,把她送走,办完公事,赴约。 每星期六,为了女儿,两个志不同道不合,再也无话可说的陌路人被形势逼 在一块儿聚会。 这是咪咪的意思,她已经失去太多,为着顺她心,我俩一直勉力而为。 前夫渐渐疲态毕露,有好几次缺席,又好几次迟到早退,反而使我松口气, 真使人唏嘘,从前,看到他的衣角,都会兴奋,现在,他死他活,都稀疏平常, 为什么人心变起来,会有这般极端的表现。 女儿比我早到,仍然穿着早上的露背装,“爸爸不来了。” 我暗暗说真好,随即叫丰富的食物。 “他约好了新女朋友。”咪咪说。 有什么稀奇,或者她会与他合得来。 “而你,你还没有追求者。”连女儿都对我失望。 “你呢,下午有没有事?” “有。” “就穿这条暴露的裙子?” “妈妈,我真佩服你,永远小事当大事,大事当无事,你应该为别的事耽心, 譬如说——” 我拍拍她的手,“他来接你了。” 咪咪一转头,立刻摆出矜持的样子,惹得我莞尔,过来人明白其中奥妙,才 十四岁就抗拒不了异性相吸这道理,非要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 小子长得很英俊,还在发育,声音似小公鸡,穿着有名气男书院的校服,对 伯母很客气有礼,把咪咪接去看电影。 女儿早熟,令我大势去得更快。 走出馆子,惯性走到停车场,待找不到车子,才猛然省起,车子根本没开出 来,真是魂不附体。 是星期六下午呢,竟没有地方可去。 两次失败的婚姻,应当死心,回家午睡吧。 第一次维持了两年,第二次十五年,一开头便决心要一个孩子。 咪咪出世时似一只小猫,故有这样的小名。 到家,女佣愉快地说:“新洗衣机已经送来。” 自从她驾到以后,一年总有好几样电器报销。她说话十分有技巧,譬如说: “熨斗忽然坏掉”,“电话掉地上破裂”,完全象集体自杀,与人无尤。 渐渐学会她的口气,异常管用,象“报告已经失效”,“工作死期无法接触” 等,完全没有抬头,不知是谁的错,老板听糊涂了,随便抓个她平时不喜欢的人 来出气,事情不了了之。 我喜欢向没有知识但有聪明的人学习,他们那一套不讲理、原始,令人难堪, 但往往行得通。 受过教育的女人事事讲风度,连唯一的武器都失掉,任由社会宰割。 总算到家了,扭开电视,搁起双腿,开始甜蜜的周末。 电话铃响,还真不想听。 “我是你前夫。” 真想仿荷里活女明星冷冷而性感地问一声:“哪任前夫?” 但身上背着三千年文化的包袱,不能豪放到这种地步,故此守礼地:“有什 么事?” “我刚才见到你。” “在什么地方?”我纳罕。 “你没睡好,还是怎么的,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什么?我坐直。 “你同一个老公公在一起,玉梨,那是很坏的选择。”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个下午都与咪咪在一起。” “明明是爱克森化工公司的茶会,下午三时,我通气,才没有跟你打招呼。” 我握住电话,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已经有两个人称在不同的场合见过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 “你看错了。” “不可能,别忘了我们曾是夫妻。” “玉梨,你似乎一夜间老了下来。” “胡说什么,前两个星期才见过面。” 他自顾自说下去,“虽然已分手,也想为你好,看到你那么憔悴,心中不好 过。” 我啼笑皆非,“是是是,得不到你爱情的滋润,一下子就老下来了。” “玉梨,你多保重。” “慢着,你说你看到的我象几岁?” “五十多。” “别夸张。” “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放下电话。 跑到镜子前,再一次照看自己的皮相。 即使最刻毒的人,也不能说镜中人有五十岁。 她们是谁呢,断然不是顾玉梨本人。 一位比我年轻十多年,另一位比我老十多年,奇就奇在长得出奇的相似,连 老友与前夫都看错了人。 也许她们的眼睛有毛病。 也许根本不那么象。 一个最普遍的游戏便硬是说谁谁象谁谁谁,等到当事人双方见了面,往往发 现除了性别不差之外,再也没有类同的地方,不欢而散。 在姬斯蒂原著改编电视剧镜子谋杀案中渐渐盹着,亲眼看见自己越变越年轻, 只比咪咪大三、五岁,心中知道做梦,唏嘘中又有几分欢喜。 如果真的可以从头来过,说什么都学乖,争取每一个机会。 刚在咬牙切齿的励志,女佣人大惊小怪地把我推醒,“太太太太,新洗衣机 也开不动。” 我睁开眼睛,“好好好,我叫他们来换一架。” “太太,要赶快,天气热,衣服多,用手洗,烦死人。” 是是是,好好好,是我的箴言。 别人说不是够性格的,我说不就该枪毙。 女儿的电话接着来。 “妈妈,你闲着吧,为我到时装店拿件衣服好不好,我明天要穿,现在我走 不开。” “小姐,你需要的是近身丫环。” “妈妈,帮帮忙,单子在我书桌上。” 婴儿时期不是这样的,养到五六个月,忽然吹气似的胖起来,手臂和腿都一 截截,粉白粉白,只要做出嗒嗒声,她立即手舞足蹈。 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不可思议。 不过总算可爱过。 刚到五六岁时带她去看《雪姑七友》,紧张得整整九十分钟都坐在戏院椅子 边缘,不敢透大气,散场时给我深深一吻,似白马王子把雪姑吻醒。 算了,这都是无价的快乐,由她赐与我,就替她去做一次跑腿吧。 售货员见到我,熟络地过来招呼。 “顾小姐,今天来看什么?” 我看住她。 我从来没进过这家店。 咪咪长得不象我,而且跟她父亲姓,店员口中的顾小姐不会是她。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店员一怔,细细打量我,随即乖巧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好家伙,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怪事。 “是不是我很象一个?” 店员不好意思,“骤眼看真象。” 我接上去:“但实际上比我年轻一大截?” 因为这间店出售的时装鬼怪得很,只适合少女。 店员点点头,“不知两位可有亲戚关系。” “我姓顾,她也姓顾吗?” “是,真巧。” 我替咪咪取了裙子。 心中好奇得不得了,又不能出口探听,只得打道回府。 一整个周末都纳罕另一位顾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咪咪问:“母亲母亲你为何沉默,是不是寂寞?” 小姐在外头跑累了,就回来折磨老娘。 浴室里师傅在通渠,水深两公分,大毛巾全部出场,场面悲壮,象打仗。 明天就星期一了,真好,又可逃回公司里,私人办公室简直已成了我的保护 壳。 “太太,洗衣机明天一定来吗?” 乖乖不得了,明天不来的话恐怕要我动手洗。 想起来问:“咪咪,你爹爹最近又同谁走?” “一个模特儿。” “漂亮吗?” “很会化妆打扮。” “可你老爸并没有钱。” “她有,她开着时装店。” 我马上说:“就是你叫我去取衣服那一家。” “是,六折,她很够意思。” “多大年纪?” “才二十多岁,妈妈,人家多有办法。” 怪不得关怀我未老先衰。 “妈妈,不是我说你,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今晚电视演希治阁的密使,一起看吧。” 年轻人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努力钻研不会带来什么,嗯,顶多是争取到一 间或两间时装店。 “你一天对牢电视看陈年旧片是行不通的。” 看谁教训起谁来。 星期一,女佣说,如果洗衣机事件再不安排妥当,大家就得买新的内衣裤。 衣服堆山积海搁在浴室,她拒绝用手。 整件事似失败的婚姻,换来换去,想尽办法,绞尽脑汁,难题仍然存在。 不但不想回到公寓来,最好搬到另一个公寓去住。 在露台上看到一只飞的老鹰,英俊自在地它快活地打圈子,我羡慕地对它说: “你真好,既不用交税,又不忙升职,更不必付房租……” 后来终于上班去。 老板兴奋地跳来跳去,指挥如意:好,不好,坐下,站起,喝茶,散会。口 气象训练小狗小猫,专门用单字,方便汝等低级小动物把命令记在心。 就这样混过一个上午。 难怪女人都怕回到厨房去,老老实实,厨房内的功夫马虎不得,不是人人会 做的,上午老板背黑锅,下午弟子服其劳,打真功夫,苦也苦煞脱,当然是坐办 公室轻松。 中午到银行去。 轮至我,窗口里出纳员看我一眼,立刻说:“顾小姐,你的皮夹子漏在我们 这里了,我去拿给你。” 我大吃一惊,连忙打开手袋检查,咦,没有呀,一只古兹皮夹子用了多年, 好端端在手袋中。 “小姐——” 她选出一只鲜红漆皮的皮夹子,我看到它,震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幸巧里面有你的照片,”她笑说:“不然只得交到警局去……顾小姐,顾 小姐。” 我着魔似的伸手过去取过那只小银包。 是,是我的东西,是我失去的小银包。 但不是昨天,上个星期,上个月,去年失去的。 这只红色夹子有十多年历史,早已失踪,怎么忽然在银行出现? 打开它,里面有一张小照,年轻的我穿着白底小红点子的裙子,坐在浅水湾 的沙滩椅子上欢笑。 我失声问:“你们在什么地方找到它?”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是你上个星期五遗漏在此地的。” 我一听,顿时歇斯底里起来,嚷道:“不,我没有来过,星期五我根本没来 过。” 排在背后诸人齐齐惊异的看向我。 出纳小姐说:“顾小姐,星期五明明由我招呼你,你来换一百美金。” 她瞪着我,我也瞪着她。 半晌,我抓着红色夹子逃出银行。 口渴,晕眩,心跳。 我走到附近一间冰室坐下。 皮夹子内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学生证,几张旧百元钞票,以及公路车本 月票。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是1968年的夏天,打算赴美国读书,故此到银行去兑美金付报名费,那一天 后,就失去它,根本不知道漏在哪里。 怎么十八年之后,忽然冒出来。 一脊背的冷汗,谁同我开这样的玩笑? 星期五,上星期五,出纳员说,我去过银行,顾玉梨去过银行。 那是实实在在的顾玉梨,不是与我长得相象的一个女子,因为有红色皮夹为 证。 据出纳说,顾玉梨在该所分行兑了一百元美金。 真疯狂,是,我是做过那件事,不过不是在上个星期五,而是在十八年前的 一个星期五。 那时候出纳小姐恐怕还在读小学。 我用力地摇头,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到了,还需要回公司去。 但是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字楼有人生日,买了蛋糕庆祝,吹蜡烛之前,惯例要把愿望在心中念一遍。 秘书因而说:“顾小姐,你没有什么愿望了吧?你那么能干,什么目标都达 到,公司给房子车子,每年度假的飞机票,又有家庭,精乖伶俐的女儿……” 我直愕了一个下午。 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我还是别人的模范。 不觉陷入深思中。 1968年暑假,是,才十九岁,已在恋爱,他被家庭送到美国马利兰念书,我 想尽法子要跟着去,但没有成功。 打击失望之余,感情没有出路,故此相当主动地外出约会,在这种心情下, 根本不可能做出理智的事来。 那是一生当中最冷的夏季。 都几乎遗忘了,那时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不是为着失而复得的红色夹子,根本不会想到陈年旧事。 一开门咪咪说:“爸爸来看你。” 前夫细细打量我,我皱起眉头问有何贵干。 “我不能关心你吗?” 再下去就快要求复合。 “今天你还精神……也许是灯光差,星期六下午的你吓我一大跳。” 他巴不得我既老又丑了此残生,分手后竞争更强,前妻每况愈下,才能使他 信心十足。 咪咪说:“妈妈打扮起来,男人还是回头看她。” “我已说过,你看错人。” “那白头翁是啥人?” 咪咪问:“妈妈,你有个白头发的男朋友?” 前夫冷冷地说:“是个寿星公。” 我忍不住问:“你所见的我穿什么衣服?” “珠灰色的绸旗袍,配同料子中袖外套,”他冷笑,“不用否认了,你戴着 我送的红宝石珍珠项链,嘿,我送的。” 我还没出声,咪咪已经叫起来,“妈妈衣柜内没有旗袍,爸爸,你的确看错 了。” 女儿今日特别兴奋,因为父母亲居然共聚一室。 他仍然坚持,“我认出你的项链。” 我忍无可忍地问:“即使是,又怎么样?” 轮到他说不出话。 隔一会儿他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珍重,不送不送。” “妈妈。” “对了,”他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新洗衣机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忘记插插 头。” 我耸然动容,他救了我们三个女人,“谢谢。” “不客气。” 咪咪开门给他父亲,送走他后说:“你大可不必用那么讽刺的语言。” “对不起,我情绪欠佳。” “你们曾经深爱过。” “后来他忙于爱别人。” 不,不是为他的不忠,而是为着他的坏品味。但这样的话,又怎么能够同十 四岁的咪咪说呢,我并不鼓励她早熟。 将来她或许会明白,又但愿她永远不要明白。 “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把红色夹子放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老古董,哎呀,好不趣怪,”她把它打开看,“咦,照片里的人 是你?好漂亮,当时多不多人追求你?” 一连串问题,为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咪咪不肯把照片放下,她将它抽出来,“咦,后面还有题字:给传书,玉梨。 六七年七月。谁是传书,名字多么好听。” 我都忘了,连忙接过看。 可不是,钢笔小楷,端端正正,十九岁少女的情怀,全部表露在这几个字里, 却如此浪掷。 照片来不及送出去,他已经离开,只通过三两封信,他便故意音讯全无。 这一辈子所托非人,渐渐大约同命运的女性越来越多,是以都学习托给自己。 这男孩子姓郑,叫郑传书,都想起来了。 咪咪还在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可以有那么美的名字?为什么他们都叫菲菲 咪咪蒂蒂嘟嘟祖祖?” 第二章 郑传书很快结了婚,对象是同系的同学。 当年的留学身份矜贵,如果愿意的话,眼睛可以长在额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问。 “去做杯冰茶给我。” “你是否很爱他?” 此刻我甚至不会在街上认出他。 什么都会过去,曾经为之流过那么多眼泪的爱情,何尝不是一样。 “我告诉爸爸你升了职。” “他说什么?” “说这份工作坑了你。” “总比让他坑死的好。” “唏,你们真是敌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试图以逻辑解释红皮夹事件,一败涂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终于入睡。 可以说是进化了吧,从小银包到爱马仕鳄鱼皮包。 朱陈丽华约我在工余见面。她的老朱给她一笔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饰,她 再也不肯锦衣夜行的,于是提携我去开眼界。 珠宝店老板娘亲自出来招呼,取出的宝石都拇指大小,各种颜色都有,丽华 犹疑不决。 老板娘风趣的说:“最好是全部买下,是不是,顾小姐?” 丽华并没有听出毛病来,我已经怔住。 我轻轻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老板娘笑:“顾小姐,没想到你爱开笑,我见你才出来招呼的。” 丽华抬起头来,倒抽口冷气:“好家伙,真人不露相。” 我问:“我买了什么?” 老板娘以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她派经理应付丽华。 丽华早已误会,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着老板娘问:“你几时见过我?” 她诧异地说:“昨天而已,我们还把项链送到区先生那里去了。” “区先生是否一头白发?” “顾小姐,你应当比我们更清楚。”她瞪着我。 我清清喉咙,从这里开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于是笑一笑,“怕你们送错。” “怎么会,经理亲自去的。” “他还没交到我手里,你们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让我看,”她翻出账单,“不,区先生着我们送到乔治五世大厦十六楼他 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记住这个地址。 那边丽华叫我:“喂,别扔下我,过来帮帮眼。” 老板娘对我说:“顾小姐,你今天又年轻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点分数,这上下,不管我愿不愿意,总共有老中小三个顾玉梨在城 里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们是谁? 我震惊地想起民间传说中鲤鱼精与金牡丹的故事来,太荒谬了,哪个妖精要 幻变成我的样子呢,顾玉梨不过是最最普通的一个职业妇女。 “玉梨,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连忙振作起来:“这颗红宝石不错就是它吧,价钱也适合。” 丽华盯牢我,“好小子,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此刻我剖开一颗心给她看也不用,况且我的心脏根本剧跳得象移了位置,似 要飞往乔治五世大厦。 非要查清楚这两位顾玉梨是谁。 不算过分吧,稍后她们要是做出什么事来,本市皇家警队找我顶罪,后悔莫 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区先生那里去。 他在开会,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 传达员待我一如普通人,知会区先生的秘书。 女秘书匆匆迎出来,礼貌周到,态度亲昵,可见那位顾玉梨在区先生心目中, 地位重要。 “顾小姐,你怎么来了,区先生在开会。”她说:“快请进来坐。”她并未 注意到顾玉梨年轻了十年。 女人的状态最难说了,睡得好一点,心情愉快,在恋爱中,刻意打扮过,加 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进入区先生的办公室,心怀为之一宽,没想到如此好气派。 办公厅大得不得了,约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没有间断,一张中型桃木写 字台背着窗口摆,他一张椅子,客人一张椅子,完全没有其他家私。 我深深喜悦。 “我叫人送杯冰冻糖蜜茶来,他半个钟点左右就散会。” 秘书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这顾玉梨是谁,我先替她庆幸,区先生显然是位财才兼备的人物。 我走到书桌前去。 才一眼就发觉银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现在的我要老,但没有加朦镜头拍,笑得很畅快,眼角与嘴角都 有皱纹。 我缓缓放下相架。 只有顾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顾玉梨。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几个、不,三个不同年龄的顾玉梨同时出现。 我转过头去。 是区先生,他亲自替我拿茶进来,一脸笑容。 “不是说没有空吗,咪咪的情绪还没闹完?” 我呆视他。 区先生近六十岁了,头发白掉大半,却不损丝毫风度,倍添潇洒,难怪前夫 说话酸溜溜的。 我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说过她千百次。” “我有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天气热,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趋向前来,细细打量我,“咦,今 天你好不精神。” “区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么?” “她叫你什么?” “谁是她?”他大吃一惊。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这有什么难启齿的。 我握住双手,深深太息一声。 “是否为咪咪烦恼?女孩子大了,心思较为复杂,我相信她会接受我们。” “我同你,”我清清喉咙,“到底已经到什么地步?” 他既好气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这个地步。” 这么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为查探这件事而结识到他。 我的心一动。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轻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不由我不维护起另一个顾玉梨来。 他一笑置之。我则怕她会忽然闹进来,表情甚僵。 我站起来,“我告辞了。” “你看你还闹小孩子脾气,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又决定改口,“也好。” 她会不会在家呢,我会不会看到自己? 万一真碰了头,我会对我说什么? 我们其中一个会不会消失? 我并不害怕,只是无限的讶异好奇震惊,自内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门,见一见自己。 车子驶向住宅区停下。 我问司机:“就是这儿?” 他很出奇:“是玫瑰径三号。” “谢谢你。”我下车。 那是座一层两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门口站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去按铃。 天气炎热,出了一身汗,终于叫街车返家。 甫启门,就听见女佣与咪咪又在冲突,这次不但不觉得心烦,反而有种踏实 的感觉,真好,人世就该如此厌闷,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感觉难以形容。 且莫理她们,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开领口,喝将起来。 待心理准备好以后,迟早要去探访她。 咪咪跑出来,见我呆坐,问:“妈妈,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将起来。 魂,魂不守舍。 灵魂的屋子是身体,既然没有皮囊,那么游荡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过聊斋离魂的故事,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动,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遥远的地 方,与人结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顾玉梨的灵魂?那么,躯壳在什么地方? “妈妈,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脸色。” 我回过神来,“我没事,来,再给我斟杯酒。” “别喝太多。” “你怕我醉?” “许多苦闷的中年妇女就是如此变为酒徒。” 我笑一笑。 “我与同学去看七点半。” “自己当心。”我对她说:“在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过是你自己。” “妈妈,我不知你说什么,至少我还有你。” “我能陪你一辈子吗,嗳?” “你不是考虑自寻短见吧?”小孩始终是小孩,想到什么说什么。 “才不会,我刚才找到人生新目标。” 咪咪耸耸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静下来。我记得电视上有一套阳光下之罪恶,也正是我崇拜的亚素泰 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连忙端坐沙发上观看。 会不会看这种电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连串幻觉…… 但这是我多年来唯一的人生乐趣,生活太沉闷,巴不得跑进侦探片去担任一 角,凶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计。 啊,老一号的顾玉梨看情形过得不错,环境甚佳,这是一项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将来似乎有点意思。 女佣过来同我说:“朋友约我出去喝一杯。” 当然,她需要生活调剂。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哗,通宵达旦的狂欢。 “去吧,我艳羡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电话似炸弹似响起来。 还真不愿意去听。 是朱陈丽华的声音。 “你是谁?”她劈面问。 “小姐,”我笑问:“你想找谁?” “玉梨?”她语气惊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没出去?” “丽华丽华,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谁来听这电话?” “哎呀,那你应该立刻赶来看看,我们在百老汇跳舞,又碰见那个同你一模 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还是小的?” “比你年轻十岁。” 我抓着电话发呆。 “快来呀,还等什么?”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镜子一样,你没有好奇心?” 我强笑道:“一定是个丑妇,你们这些人就爱侮辱我,专门糊乱指一个肉酸 的女子,硬说象我,为什么不说僵死鬼象?更能满足你们。” “废话少说,到底来不来?” “好,来,你到百老汇门口等我。” “快点。”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妆?去它的,何必讨好自己,她不过是顾玉梨自己而已。 我锁好门,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还真没有勇气,再说丽华也在,我同她两把嗓子联合在一 起,可以退贼,不必怕一个小妞。 迷底要揭晓了。 车子十分钟到夜总会,丽华果然穿着亮晶晶的晚装站在门口等我。 我连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丽华忽然哈哈仰头大笑起来。 我瞪着她,干么,疯了? “不是用这种办法,你肯出来?还不是捧着电视亲吻,闷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这只妖精。”我举脚作踢她状。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来,快来,喝香槟吃鱼子酱,既来之则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兴高采烈,见我这个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丽华说:“你看这里多热闹,挤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难为 自身。” 我们排成一大条人龙,每个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没有这么疯,蛮有趣的,不禁拉住丽华,说声谢谢。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妆间。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层楼。 我自一道回旋楼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风日下,要是咪咪穿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郑重对付她,不过不得不承认 这少女的双腿确实很美。 我们十七八岁时,亦流行过迷你裙,我莞尔,当时何尝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我并不在意,低头在她身边错过,但是她接着转过头 来,使我不得不抬眼。 这一照面,我如遭雷击。 回旋楼顶有一盏水晶灯,发出柔和闪灿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 对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阵晕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见年轻的顾玉梨好奇地瞪着我,双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终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议的事。 我喉咙干涸,心神大乱,横看竖看,这女孩都是十九岁时不快乐的顾玉梨, 我当然认得她,比谁都了解她。 与她僵持良久,终于由我先开口,颤抖着声音,“玉梨?” 她点点头。 我震动:“你怎么跑到86年来了?” 她略见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触摸她,怕她是个影子,但这忧虑是多余的,她的皮肤,她的体温, 与常人无异。 我低声说:“你不应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出现。” “为什么?”她倔强的问。 语气同我小时候一个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顾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个空间,怎么可能有两个顾 玉梨存在。” 我说错了,有三个顾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楼梯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无限活力,却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长嗟短叹,看到年轻时自己如 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诉你,所以成年人都只会欺侮讥笑我们。” 忽然她哀哀饮泣起来,我忍不住把她搂在怀中。 “是为着郑传书吧,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后来他娶了别人,婚姻也不见得 特别幸福。” 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觉得无比滑稽,永远?什么是永远?三、五、七年后,一切都丢在脑后, 搜索枯肠,也不复记忆。 “你会的,将来还会发生许多大事,都要你奋力应付,宝贝,前面的路长而 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开我的手,跑上回旋楼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刚想追上去,后面丽华赶来,也叫着玉梨。 一迟疑间,我已追不上她。 丽华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没想到已是午夜,女儿比我先到家,见我夜归,赐我以 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惊小怪地问:“你去疯狂过了?” 我把她拉在怀中,觉得异常幸福。 遇见十九岁彷徨的顾玉梨,才发觉自己已拥有太多,不禁骄傲起来,从一无 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双手,没有指引,没有忠告,没有借力,也都熬过 去了。 还有什么不足呢,感情上一点点创伤又算得什么。 许久许久没这样满意,不禁微笑起来。 酒精做祟,我伸个懒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红日炎炎,昨夜之事虽然记忆犹新,一时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头一丝温馨,她们这一代可真甩苦难,好 受教育,只要照顾自己便可,不比我们小时候,总有义务要做家中生力军,非提 供金钱上的贡献才算孝顺儿女。 咪咪细细打量我,“居然没有醉酒后遗症。” “咪咪,你有无读过狄更斯的圣诞颂歌?” “有。” “在那本书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见到他年轻的自己?” “他做梦而已,他做梦遇见过去圣诞的鬼魂,把他带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还看见他年老的自己孤独无依。” “妈妈,这不过是一篇小说,拿种种比喻来作警世恒言,劝人为善,算不得 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妈妈,不要想太多,不要不开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机不坏,我就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你的要求应当高一点。” 我莞尔:“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为什么不希望恋爱?”咪咪不满我的胸无大志。 我吐吐舌头:“快点上学去。” 是日,老板特别浮躁,大声呼喝,声音都沙哑,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窜动, 影响健康。 为什么没有人带老板看从前的她以及未来的她? 也许她可以从中学习,改掉一些不必要的习气。 大家缩在房内,埋头苦干。 前夫打电话来,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亲,看中一层小公 寓,手上款项短了一点,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说了一个数目,我十分惊异,这不过是我一季的治装费,再也没有理由不 答应的,但为免使他产生错觉,引起自卑,我故意踌躇了一下才说好。 他十分感激。 这时才发觉他手头甚显拮据,然而还一直坚持把最好的留给咪咪,可见为人 尚有可取之处。 于是我请他有空来吃饭。 曾经一度,我俩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渐渐有点谅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径三号。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受阳光催放,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闻 了真会醉。 还怕什么,我同自己说,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对于未来的自己,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环境造她,不 是我之天性。 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不是省油的灯,要小心应付。 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太荒谬了。 没有人应铃。 我寂寥地徘徊一阵,才乘车回家。 用钥匙开门,女佣见到我,鬼叫起来。 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用手指着我,“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她退后一步。 “别过份,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刚才那个是谁?”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数。 我能找她们,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 “那,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开玩笑,是不是?” 女佣惨叫:“鬼鬼鬼,你们中国特别多鬼。” 我啐她,“你再说,你再说!”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一开门,果然是你,你却跟我说, 你要找你,我说,太太,你明明是你,还找谁去,谁知你笑笑走掉,现在你又回 来,到底谁是你?” 我捧着头,走到沙发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 “她说什么?” “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 “你可别鬼话连篇,还有,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 “太太,我觉得好诡异。” “长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饭。” “我问她姓名,她说她叫顾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顾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 女佣略为释然,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明晚七点钟。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乐椅中。 她主动约我来了。 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见完年轻的自己,又见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挂电话给丽华,想与她倾诉几句,她却歉意地说,家中还有亲戚在吃 晚饭,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 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亲人,时间不够分配,就得排 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她手中提着球拍子,一头汗。 “过来过来。”我拍着椅垫。 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庆幸她并不象我, 外型与心情都似她乐观的父亲。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个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为什么?” “最近他周转不灵,三部车卖掉两部,没心情。” “他有的是办法,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 咪咪说:“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当初怎么嫁给他呢。” “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 “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咪咪说。 “怎么对婚姻有恐惧?” “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时失事。”她说得头头是道, “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吓死人,还是独身省事。” “是吗?”我感动起来,“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挤过来,脸皮贴着我脸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 真感激上主赐给我这个女儿。 “那你就伴着母亲一辈子吧。”我自私地说。 “那好。” 说都是这么说,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诚意,但再过数年,昏头昏脑不幸地 恋爱起来,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妈还不是对牢电视机喝威士忌过来她余生。 是夜当然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身体不知少什么,不归位,巴不得放十年假, 但也逼着自己起来梳洗回到写字楼。 女秘书抱着影印的文件出来,笑道:“没有那几部司乐机不知怎么办。” 我说:“用手抄。” “也可用复写纸。”她说。 我的心一动。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简单的影印机都会吓死。”她说。 我凝神。 “现在我们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张。” 我没有说什么,心中疑团似见曙光。 第三章 女秘书笑着说下去,“科学进步,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实现,照相机 留声机都妙不可言,还有,传真机可以把数千公里外的图片在十五秒内传到地球 另一半,昨夜我母亲才说,洗衣机比神仙还好,大堆脏衣服塞进去,耽一会儿, 雪白洁净的取出来,不是魔法是什么。”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在一边听得发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递上来,“看,比真本还漂亮。” 我接过文件。 她说:“迟早人都可以影印复制,公司放一个,家中放一个,真的那一个躲 到一角不问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问:“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龄分别吧?” 女秘书侧头想了一想:“咱们公司有一付电脑,印起图则来,可以随时作出 修订,出来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样。” 我坐下来:“我的天。” “它的记忆系统可以储三十年前的旧图片文件,一按钮,马上把它印出来, 丝毫不差,还是彩色的。” 我着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这样一部机器。 “真伟大。” “嗳,象神话故事中的法宝。”她说。 我看着她,“你真聪明。” “我,”她腼碘起来,“我不过胡扯而已。” “老板今日脾气好吗?” “面如土色。” 开完会,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门。 技术员迎上来。“顾小姐找什么资料?” “我的过去。” “嗯?” “我过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资料。” “那最容易不过,”他微笑,以为我另有高就。“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我将来的资料呢?” 技术员一怔,有点紧张,“顾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当然,顾小姐是本公司高级职员,是的,公司打算根据各人 过去表现,预测他未来成绩,在考虑升级时用。” “预测?” 他笑,“预测一个在未来十年中的成就,比预测天气容易得多了。” 我震惊地站在那儿。 “不过该部门资料只供总经理过目,顾小姐,我们的前途,可以说受电脑控 制了。” 隐隐约约,我似明白了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顾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我如梦初醒,“没有了,谢谢。”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去。 女秘书问:“会议顺利吗?” “老板直骂人。” “要不要胃药?” 咦,怎么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开完大会出来,总是头痛脚痛,今天, 心里有别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问秘书:“公司里最高级的科学家是谁?” “维修工程师。” “不,他是实践派,有没有谁想象力比较丰富?” “唏,算了吧,他们都忙着读马经,哪儿有空。” “一个也没有?” “有的话,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说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宁,因此没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满天红霞的美景。 秘书说:“下班一条龙,我游泳去。 “年轻真好。”我顺口说。 她回过头来,“海滩上并没有牌子注明二十五岁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们几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说下去:“完全没有调剂, 我认为不值得如此牺牲,不过一份职业而已,你们一走,即刻有人上来顶替,公 司不会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着聆听。 “对不起顾小姐,我只是个小秘书,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无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说得很对。” “不怪我吧,顾小姐?” 我拧拧她脸颊。 我们离开公司时是六点半,灯火通明,根本没有下班的意思,这整个城市有 点走火入魔,习惯赶命,还动辄嫌他乡正常速度节奏缓慢。 我不管了,我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紧张,即刻神经兮兮地淋浴休息,用两只湿水茶包敷在双目上, 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发觉我比她老。 一边吩咐咪咪,“那套咖啡与黑的麻布裙,叫佣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两季历史。” “只穿过三次。” “可怜的妈妈,实在很省。” “你懂什么,最笨的是比赛时装,老来只余一橱旧衣,除非有个大户无限量 支持,否则整洁大方便可。” “嗯。” “这人有点苗头吧。” 咪咪误会了。 她以为我这陈年旧货终于有人问津。 “是一位小姐。” “妈妈你真糊涂,女人同女人,于事无补。” 咪咪的口气是妖精,也好,没有人会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担忧。 但愿我十九岁时有她这般智慧。 我说:“我约了人家是谈正经事。” “生意?” “把我那双唯一的高跟鞋取出来。” 本想吃点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象是塞住一大团棉花,我们这种人是无 论如何胖不起来的。 到玫瑰径三号,早了十五分钟。 准时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门外徘徊,心中模拟各种问题多则,预备弄个水落 石出。 终于在九点缺五分上去按铃。 大门打开,她站在我面前。 感觉就象照镜子,十分诡异。 我们两人呆了一会,反而是我先开口,“你保养得真不赖。” 她笑了,“请进来。” 屋子里陈设大方名贵,我坐下,来不及地问:“你是不是真人?” “骗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阵晕眩,“那你是什么?” 她没有即时回答,沉吟着。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真的顾玉梨。” “你怎么知道?现在连我自己都糊涂了。” “镇静一点。” “你到底是什么?”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说得啼笑皆非,沉默下来。 在这所静寂幽暗的寓所内,我看到了自己,与自身对话。 “我觉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羡慕地说。 “托赖。” 我低下头,“区先生似乎很照顾你。” “我知道你去看过他。” “他是不是真人?” “当然是。”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可比我有办法得多。 我叹息一声,“谁不想认识那样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了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乐。” “因为我是个失败者。” “我不准你小觑自己,因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这明明是一双活生生温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拥抱少年顾玉梨 时,也感觉她的存在。 她说下去:“我认为你做得不错——”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自然帮我,正如你适才说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 没有听过一首诗:月边河塘照瘦影,卿须怜我我怜卿。” “那又有什么不好,”她说:“我若不是一个自爱到极点的人,就不会捱到 今天。” 我深深震惊喜悦,这确是我,语气姿势论调,都属于进化的顾玉梨。 但是我不能说她是十九岁的顾玉梨,她们是两个人,若果没有我做桥梁,他 们俩见面不相识。 人真是会变的,非随环境变不可,适者生存。 我问老练的顾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当然。” “你要嫁给区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会的。” “别太天真,别忘记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说话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备,真痛快。” “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很吃了一点苦,父母没留给你什么,丈夫又没送给你 什么。” 这话听在耳朵里,只沉得无限窝心慰贴,又带来几分辛酸,一刹时不知如何 应付,只得傻笑,笑着笑着,忽然发现自己双眼润湿,啊,多年来感情压在心底, 哭笑难分,一切委屈屈辱无奈,都不敢发泄,我连忙用手掩住脸,精心描绘过的 化妆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干,照顾得也还周全,放心,明天会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问:“是应允。” “当然。” “谢谢你的鼓励。” “其实在心底,你一直振作,不停鼓励自己。” “我们可以时常见面吗?” “恐怕不行。”她感喟。 我立刻自作聪明,“你要回去了?” “不,我只有这么多。” “我不明白。” “我的寿命只有这么多。”她补充说。 “什么,可是我活到你这个岁数就得返回极乐世界?” “不不不,我们可以活至耆耋,但此刻你所看见的我只有三个月时间效用。” “可以用我了解的言语解释吗?”我迫切地追问。 “我想你也有点明白,我开头时已同你说,我不是真人。” “你是什么?” “用最简单的话说,我是若干年后的顾玉梨的一段立体映像。” “完全同真的一样。” 她微笑,“顾玉梨真本是你。” 我站起来,又坐下,如是三数次,心痒难搔。 “你明白没有?” “哎呀呀,的确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的意思是,真版顾玉梨并没有突破时 空到处乱走,只是她老年及少年时的录映带在这一刻播放。” “老年?太难听了。”她微笑摇头。 “谁干的,由谁主办,是哪一群科学家的杰作?” “每年都选数名志愿者,我是其中之一。” 不禁深深吁出一口气,兴奋得睁大双眼。 我相信她,但谁来相信我? “其中过程很复杂吧?” “不会比复印机或录相机更难操作。” “区先生爱上了一个幻象?”我笑。 “不,顾玉梨是真的。” 我大声说:“我头都昏了。” “他会找到你的。” “什么?” “我恐怕时间到了。” “等一等,我有太多问题,既然你不是真的,如何同我一样吃喝玩乐?” “傻女郎。” “回答我呀。” “影印的拷贝又何尝不可以书写做记号邮寄珍藏。” 我呆在那里。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见我?” 她凝视我:“你的生活太沉闷,需要刺激带来生机。” “是谁支使你来到这里?” “实验室,把我接收回去之后,他们可以了解当事人的反应。” 我皱起眉头,“这群科学家总有一日弄得人人灵魂出窍。” “玉梨,我们约会的时间已到。”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 “我不想离开你。” “我总是与你同在的,若干年后,你就是我。” “你给我极大的安慰。” “好得很,回去吧。” “还有一位顾玉梨。” “差点忘掉她,她真令人难堪,不过不要紧,那愚昧的青春迟早会过去的。” “真不忍心看着她的天真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 她沉默一会儿,“我们都是那样长大的。” 我挥拳,“可恨的是她心甘情愿地让那些人占便宜。” “不是那样,她永远不会学乖,不是不象天路历程的,生命充满苦楚,不行 了,口气越来越象你。” 她笑着打开大门送客。 “你明天还在吗?” 她摇摇头。 我黯然。 “谢谢你。”我握紧她的手。 “说得好,一个人最好的朋友,终究不过是他自己。” 我们拥抱,说了再见。 她关上门。 我刚转头,情绪还没恢复过来,就听见有人叫我。 “玉梨。” 是区先生。 “到什么地方去,我送你一程。” 我呆呆看着他,他要找的并不是我,我只是替身。 他要见的,是屋内那位八面玲珑的顾玉梨,此刻的我段数还差得远,有待慢 慢修炼。 有口难言,我结结巴巴。 他看着我好一会,“玉梨,你是否不舒服?” 我摇摇头。 “也许是我多心,老觉得你最近有点不同。” 什么有点不同,简直是两个人。 “来,我们去兜风散散心。” 她是故意的,有心把这位区先生让给我。 我随他上车。 以她的聪明智慧,挑的人总不会出错吧。 我感慨万千,但是生活总有办法令我们失望,永远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事 又是另一样。 “你好静,”区先生说,“怎么,不高兴?” “没有没有,只想喝一杯。” “那还不容易。” “什么时候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你?”区先生不胜意外,“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职业。” “那是因为我最近情绪不安。” 区先生凝视我,他是聪明人,知道不对劲,但找不到破绽。 我尴尬地朝他笑一笑。 “还有很多事是你不晓得的。” “过去的事提来做什么,”区先生说:“大不了是感情上受过一些创伤,我 不信你械劫过银行,或是替金三角做过货贩,提来做甚。” “我想找个人告解一下。” 区先生笑了,“开头我觉得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精明,最近一两次相处,发 觉不是那么回事,你还有很天真的一面。” “只有在熟悉可靠的朋友面前才可放心露出真面目。” 他愉快地说:“谢谢你。” 我们在一间私人会所喝两杯才打道回府。 月亮极好,照无眠,坐在露台上,套句陈腔滥调,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涌现, 思潮起伏。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怀念过去,以后不必也不需再回忆这一切不愉快的事。 “妈妈。” 咪咪在我身后。 “还不睡?” 我连忙说:“一起回房去。” “今晚送你回来的,可是你男朋友?” “还没到那个阶段。” “外型好极了,中年男人的魅力具震荡感。” “你倒是看得仔细。” “当然要格外留神。” “什么时候了?” “清早四时。” “不如不睡,这一躺下去,恐怕起不了身。” “告假?” “不行,八点正开会。” “我还以为办公时间是九时到五时。” “时势不一样了,”我感叹,“经济不景气,公司不再聘新人,两个人做三 个人的事,或是索性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老板认为很应份,所以大家都早到迟 退。” 咪咪吐吐舌头,“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叫我醒定做人。” 我笑出来。 七点半到写字楼,精神亢奋,并不觉特别疲倦,嘿,同事已有三四个人在看 报纸喝咖啡,昨夜象是没有回家睡觉似的。 我喃喃说,莫非都服食了安非他命。 秘书小姐替我做一杯滚热的红茶,两个茶包,保证赶走瞌睡虫。 她把报章上的专栏读出来,“顾小姐,你听听这个,躁狂症是一种影响情绪 的精神病,与抑郁症相反,病人日常情绪十分高涨,想收敛一点也办不到。” 我转过头来,咦,这是说谁呢,好不熟悉。 她读下去,“——病人日常生活显得充满活力,很旱起床,搞到深夜才上床, 喜欢夸张地表现自我,平常说话总是滔滔不绝,而且速度十分快,但内容支离破 碎,不能集中在一个主题上……” 我眼睛一亮,老板,我们的老板,她很明显患了这样的症候,叫什么?躁狂 症。 “——他们的情绪十分高涨,很多时为别人带来欢乐气氛,由于不能自制, 他们的玩笑不是每个人可接受,他们对前途充满幻想,随着病情加深,病人失去 判断能力,幻想变得夸张而不实际。” 秘书小姐向我眨眨眼。 这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也想到。 我越来越喜欢她,如此伶俐剔透,她不会长居人下。 我问:“怎么医治呢?” “不知道。” “会不会致命?” 她还来不及回答,我们已听到患者的声音,先是抱怨车挤,复是天气不好, 再就是伙计不力。 最后她问:“谁的花,顾玉梨,啥人送顾玉梨花?” 声音如闻噩耗。 什么花令她这么反感?我们这里女职员大不乏人收花,尤其是她自己。 我连忙探出头去看。 呵,难怪,太夸张了,花束直径怕有一米,全部白色,香气扑鼻,栀子、夜 来香、百合、铃菊、姜兰、蝴蝶兰、茉莉、满天星、康乃馨、玫瑰、全部都配在 一起。 我心花也跟着怒放,因此被开除也是值得的,扬了眉吐了气才死,夫复何求。 “是谁?”秘书问。 我微笑。 跑到窗口去看着天空。 她已经回去了吧,三个顾玉梨已经走掉一个,她留给我宝贵的人生哲学,永 志难忘。 老板推门进来,“你认识区慕宗?” 我点点头。 “你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 “他是一个十分得体的男人,不多见了。” 我当然知道。 “也许我们对男人要求太高,想想他们也真可怜,一点错不得,否则就让女 人看不起。上周末也坐船,一个个中年男士都穿着时髦的便装,颜色鲜艳,拎着 手袋,配着他们的斜肩,雪白皮子,小肚腩,象什么?象上朝的师奶。” 我一口茶含不住,直喷出来。 “玉梨,好自为之。”她出去了。 “谢谢。” 瞧,做人老板,没有三两道板斧,还真罩不住。 秘书问:“她怎么查出来的?” “神通广大。” “顾小姐,你再也不用郁郁不乐。” 小女孩把事情看得多么简单。 我同她说:“我想查一个叫郑传书的人,你帮我找私家侦探也好,查电话薄 黄页也好,务必把他揪出来。” 她即时记录在案。 我想见他,把事情弄清楚,将精力省下来,做别的正经事。 十多二十年没见面,不知他近况如何,见他一半为自己,也是为少年顾玉梨, 我总得有一手资料知会她,才可以令她信任我。 下午,区慕宗来接我下班。 他问我:“花束还合意吗?” 我却说:“不要再送花来,与我的身份不合,叫我难做人,你是图一时之快, 我却被人视作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又好比小掘金娘子找到户头。” 他笑着摇头叹气。 “我已经苦了这么久,熬出头来,不在乎归宿,倒是求想享受,正式地、理 智地、愉快地,谈一次恋爱。” “这倒又不是怕人见笑了。” 我心想,笑死他们,祝他们呛死。 “你已搬回去同咪咪住?” “最不喜欢人家打听我的消息。” “我还算是‘人家’,他点点头,”“咪咪对我还比你亲密一点。” “你同咪咪说过话?” “今早。” 他真有点能耐。 “她说什么?” “我答应这是我们的秘密。” “太信任男人,她是要吃亏的。” 他取出一支平扁盒子,“请笑纳。”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我说:“请收回去,我用不着这样的东西。” 他很诧异:“是你亲自挑选的。” 我暗怪老牌顾玉梨太贪,“先放在你处。” “好,女人有改变主意三千次的权利。” “我到家了。” “稍后接你晚饭?” “我想休息。” 区慕宗凝视我,“你使我心醉喜悦着魔,你的妩媚诱惑我。” 我笑出来,“真好听,谢谢你。” 心想,男人到了那种年纪还有资格说傻里傻气的话,这就是两性至大的区别。 深深叹口气。 浸在浴缸里闭上眼睛,要设法寻找少年顾玉梨,应该不太困难,我知道她会 到什么地方去,除去在百老汇跳舞,还有一间叫鸦片窟的酒巴。 真可怖,竟会在那种地方出入寻求麻醉。 年轻人行径真的匪夷所思。 幸亏咪咪健康得多,不是没有异性朋友,但一切都在阳光下进行,免得我挂 虑得头发白。 电话响,我在浴室接听。 “顾小姐。”是秘书的声音。 “你还没下班?” “我在查你交代的那件事。” 第四章 要命,“有消息吗?”得重重赏她。 “你要找的郑传书,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却忘了 看自家脚底下。” “干得好。” “郑传书今年四十岁,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张董王工程公司转过来。” 我呆住,年龄背景全对,没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员不得已出来的,起薪点比较低。” “他是否毕业自马利兰大学?” “正是。” 是他了,我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属?”我问。 “正是,史蔑夫对他的报告不够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开屏,也不屑拍马屁,如非专业人士,早已危危乎,现在 混口饭吃尚不成问题。 我说:“明天再说。” “是。” 该夜做梦,竟看到衣衫褴褛的郑传书,拉着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还未上班,写字台上很整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连小小的照相框也欠 奉,自此可知,他不过当这里是暂来歇脚的地方。 这态度是正确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职业里。 有人认得我,“顾小姐,稀客稀客。” “郑先生通常几点钟回来?” “九点正。” “史蔑夫呢?” “这里都是九点,你们做京官,近大老板,当然吃力点。”他甚客气。 “我稍迟再来。” “不送。” 我希望心头有一点点异样,但是扪心自问,却是涟漪都没有一圈,泡泡也不 起一个。 那感觉不过似,对,象在文件柜中找旧年会议记录,当时我确在场参与那个 事件。 秘书对我说:“老板病了。” 我笑,“这一天公司就白白损失两千大元。” 秘书咋舌,“是我半个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营生,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侧着头说:“总也要靠些运气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 郑传书似在等我。 一见我便礼貌地站起来。 他胖了许多许多,额头是u字型秃发,但与我认识的郑传书扯不出关糸,他们 是两个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郑传书永远是少年郑传书,这位先生却似当年的郑伯 父。 “玉梨,请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涂,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进公司就认出是你,同你少女时期一模一样。” “没有什么失态的情况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来往。” “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 “一切都有时机。”他微笑。 “有几个孩子?” “三个。” “哗!” “你呢?” “一个女儿。”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经辞穷,如何不着痕迹地请他去喝一杯呢,他会怎么想,如有误会,后 患无穷。 他终于说:“很久没见了。” 真是,我欲惆怅问,我们会见过吗。 他突然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丢起书包来。 “没有啦,你仍然书卷气十足。” 真没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灵。 “几时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电梯口。 郑传书的衣着打扮丝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散发着七十年代初期的气 息,那该是他一生最灿烂的一段光阴,所以他不愿离开它,要把它紧紧抓住,旁 人即时感觉得到。 暮气沉沉的一个人。 年龄上区慕宗比他长一大截,活力上他却比不上区慕宗十分之一。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 与丽华谈起,她说:“还象男人算他够运,管是什么年代,我认得的几位中 年男人,竟似老太婆,头发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齿也不镶,瘪嘴,身材发福, 面白无须,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侠片里的公公。这种卖相怎么出来找生活,我真 弄不明白。” 我一味骇笑。 丽华说下去:“近年来,中年女士不知保养得多好,这种事真要自己争气, 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样子来。”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时髦。” “你的老区也不错呀。” 我沉默一会儿,“丽华,你误会了。” “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误会你。”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丽华气恼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电话。 我叹口气。 当夜就约好郑传书到鸦片窟去找人。 重临旧地,了解年轻人泡酒馆的心情:气氛热闹,喜乐奔放,地方舒适,两 杯啤酒,可以坐一个晚上。 躲在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噜嗦,暂离残酷的现实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装的少年下班来喝一杯。 坐下没多久,便有人来答讪,哼,宝刀未老。 “等人?” 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我?” 我摇摇头。 他耸耸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开,并没有瞎七搭八缠上来。 现代男女关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钟后,郑传书出现。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选这个地方?” 我颇为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说:“人老心不老。” “看样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处张望,少年顾玉梨还未到,是不是来得太早?记得我自己喜欢这个时 候来吃客三明治。 郑传书当然认为是叙旧约会,尽说过去的事,略见暧昧。 “……后来奉双方父母命结了婚,他们支持这头婚姻,尽量在经济上支持我 们,但我俩性格始终不合,你没有见过安琪吧,她喜欢把皮肤晒得老黑,眼皮搽 银绿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忧郁的内心,陪着她的是几个男孩子。 郑传书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发生的事,继续诉心声。 “对不起,”我说:“那边有熟人,我过去一下。” 我挤在人群中,走到她身边。 “玉梨,”我叫她,“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趋近来。 我握住她的手,“你还在这里,还没走?” 她睁大眼睛,“是你,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个角落坐下,趁着音乐没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头。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轻问:“他们没有明天,不负责任,你会吃亏。” “其余的朋友都没空。”她无奈地说。 “当然,人家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做正经事要紧。” 她不语。 “将来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点,提起劲来,不要踏入陷阱。” 我双眼都红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轻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郑传书。” 玉梨动容,“不,那是他父亲吧。” “不相信?过去,我介绍你认识。” “他看上去似一个小老头。”玉梨表情古怪。 “时间是很残酷的,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养得多好。” “谢谢。”我笑。 我把玉梨带到郑传书的桌前。 原以为他看到她会吃一大惊,吓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声来。 但是喝了两杯啤酒的郑传书茫然抬起头,看着我,又看我身边的少女,一点 情绪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我与少年顾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觑。 当然,当然他没有感觉,他心中根本没有顾玉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从未试过有,试问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俩多么相似。 售货员与银行出纳都可以观察得到的事,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这次出来,目 的是诉苦,不是为了认人,他才不在乎谁长得象谁。 只见郑传书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们要坐一会儿吗?”他见话不投机, 要先走一步。 我点点头,“明天公司见。” “再见。”他蹒跚地站起来。 也没叫结帐,便离开了。 玉梨转过来看着我,双目充满惊惶、悲哀、失望、无措,她完全不置信,她 此刻所爱的人,若干年后,会如陌路人一般。 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 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 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 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 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 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 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 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 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 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 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 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 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 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 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 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 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 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 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 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 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 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杰作 这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商场,正面向南的三层楼高琉璃瓦墙壁,有一道人工瀑布轻轻流下,阳光自圆拱型天窗过滤,落在中央茶座上。 衣着整齐的男女正在用下午茶,享受闲情,对四周围橱窗里的最新时装评头品足。 三层高的商场围绕着茶座及瀑布而建成,游客倚着栏杆,往下看,可以看到地下一桌桌茶客。 这一个下午,同其他的下午完全一样,有人轻轻咳嗽,有人咭咭笑,也有人伸懒腰。 忽然之间,所有的茶客游人店员都听到轰隆一声,大家愕然,不知所措,电光火石间玻璃天窗上有一大团东西落到地上,轰地发出巨响,天顶的强化玻璃穿了一个大洞,弹子大小碎片纷纷落下,击中茶客。 有一位女士捧着头尖叫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叫一声又一声,全身簌簌发抖。 原来,那件物体自天窗坠下,就跌落在她身边,溅出来的鲜血,飞染到女士杏色名贵套装上。 保安人员纷纷赶至。有人立刻报警。 茶客立刻被疏散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时,警务人员已经赶到现场。 督察是黄江安,他走近一看。 “我的天。”他喃喃说。 经验老到的他立刻抬起头,玻璃天窗穿了一个大洞,这种装甲玻璃非常坚固,显示重物由极高处堕下,那要巨大冲力才能造成如此破坏。 躺在地上,扭曲了四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一看已知道没有生命迹象。 法医蹲下检查。 这时,商场三层楼的围栏上都有好奇的观众张望,有人还在拍照,呵,记者也来了。 法医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拨开死者头发,黄督察看到一张极之秀丽的面孔,奇怪,全身骨骼都似折断,像一具断线木偶,可是她的脸容却丝毫没有受损,十分平静,瞌着眼,像是终于得到安息。 黄督察吩咐手下几句。 他的助手赶着走了。 现场很快清理妥当,骤眼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茶座仍然空着。 黄的助手回来报告。 “你猜得没错,正是自附近顺均大厦顶楼堕下。” “顺均大厦内有许多政府部门,保安严密,她怎样可以直上天台?” “门锁已被破坏。” “我去看一看。” 黄自云高风劲的三十六楼往下看,双腿有点发软。 “督察,在这里拾到她的手袋,里边有身分证明文件。” 一个小小蓝色手袋,已被放进塑胶袋里。 黄江安想一想,“通知关遂心督察。” “知道。” 这时,关遂心正在顺均大厦的办公室看一份报告,助手敲门进来,打断她思维,向她报告。 “什么,”她讶异,“自我们这里跃下?” “正是,黄江安督察请你去那边一次。” 助手是妙龄少女,说到这里,吐吐舌头。 关遂心看她一眼,“到尾,人人都得去哪个地方。” 助手抗议:“关小姐。” “这是事实,你不一定去巴黎,或是巴哈巴群岛,但是你一定会到那里去。” 助手立刻逃出去。 关遂心前去与黄江安会合。 “遂心,你一向出名细心,故此麻烦你。” “她是什么人?” “又被你猜到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那女子是殷商周新民的女儿周妙宜,上头立刻有压力下来。” “周新民好像是位慈善家。” “且同我们处长有点姻亲关系。” 关遂心问:“你看是件什么案子?” “简单的跳楼自杀案。” “为什么?” “你看法不同?” “我不知道,让我们去探访周妙宜。” “遂心,我不去了。” “你也怕?” “不是,我已经看过,我助手叶咏思会陪你。” 关遂心笑了。 她问叶咏思:“周氏夫妇来过没有?” “来过了,确认无误,十分伤心。” “周妙宜是个怎么样的女孩?” “年轻貌美,二十一岁,性格沉静,还差一年便可在国际大学纯美术系毕业。” “无理由自杀。” “正确。” “让我们去看看她。” 叶咏思忽然问:“关小姐,我们这份工作,可算是厌恶性行业?” 关遂心笑笑,“你怎会这样想?” 遂心进入冷气房。 她仔仔细细检查。 然后,她看到那小小浅蓝色绢制手袋。 叶咏思说:“关小姐,你来看,很奇怪,她腿上有一只老式花边箍袜带。” 遂心不出声。 “粉红色套装则是簇新的香奈儿,很名贵。” 遂心说:“耳环只剩一只,另外一只呢?” “堕楼时飞溅出去,至今寻不着。” “耳环式样同套装丝毫不配,且是假珠子。” “这身打扮,好似有点怪,你说是不是?” 遂心沉吟:“somethingold,那是袜箍,somethingneborroblue,是这只手袋。” “关小姐,”叶咏思吃惊,“你是说……” “是,周妙宜十分洋化,她相信女子结婚那日,身上衣着需要有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蓝色。” “她打算今日结婚?” “我相信是,通知黄督察,顺均大厦内有婚姻注册处,你,到香奈儿店里查一查,粉红色套装几时售出,还有,把解剖结果尽快通知我,这可能不是一宗自杀案。” “是,关小姐。” 关遂心脱下白袍手套。 但是她知道,全身消毒药水气味,挥之不去,需要回家好好洗刷。 第二天,黄督察坐在她对面,用手托着头。 “她的家人不知道她有结婚对象,说她并无亲密男友。” 遂心不出声。 这有什么稀奇,所有父母对于超过十五岁子女的事都知道得极少。 “她是一名内向的女孩子。” “检验报告出来没有?” “出来了,她已怀孕七周。” 关遂心叹口气。 “也可能是畏羞自杀吧。” “我想不是。” “婚姻注册处并无周妙宜登记。” “嗯。” “时装店说周妙宜欢天喜地试穿套装,并且买了同色皮鞋,可是却故意挑了完全不相衬的蓝色手袋。” “嗯,耳环借自何人?” “她的阿姨承认,周妙宜在上星期天上她家去,问她借一副耳环。” “她有无透露任何计划?” “没有。” “这个男人是谁?” 黄督察忽然说:“肯定是一个男人。” 关遂心笑了。 “遂心,把你转到文职,真是可惜。” “我仍然可以帮忙。” “遂心,你是指,有人推周妙宜落楼?” “我没有说过。” “那人丧尽天良,狼心狗肺。”他狠狠咒骂。 “黄,派人到大学去研究一下。” “我知道。” “同学们也许知道她的爱侣是什么人。” “那还算是爱人?” “也许,那人并非凶手。” 关遂心到大厦天台去。 电梯不能到达,从楼梯天井走上去,可达顶楼。 本来很少人用楼梯,去年开始,一些雇主鼓励员工注意健康,多做运动,集资把阴暗的梯间装修过,墙上挂着漫画及格言,希望吸引工作人员多走楼梯,当作运动,扬言一年可减十磅体重,身体好了,请病假的人少一点,得益的始终是雇主。 坏就是坏在这里,楼梯多人用,顶楼的锁竟遭到破坏。 今日,锁已经换过,且加上监察电视。 管理人员替她开了锁,亦步亦趋跟着她。 天台打扫得很干净,有几只锅面大的电视天线。 遂心走到围栏边往下看。 一只鹰呼啸而过,翼尖几乎拍到遂心面孔,遂心一惊,往后退一步。 那管理员扶住她,“小心!” 小心。 女子处世,真需小心。 遂心往下看,呵,商场天窗玻璃已经修补妥当。 一切了无痕迹。 遂心只得回到办公室。 她找到了顺均大厦以及商场的正确位置。 在互联网上,她请教专家,自顺均大厦顶楼堕下,跌进商场天窗的机会是多少,能否从此计算出当事人可是被人掷下。 答案很快自世界各国传来。 详细地计算了力学、抛物线,并且询问了当日天气。 在一个劲风的晴天,自三十七楼跃下,跌进天窗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十二,因为冲力速度惊人,由人推跌或是自动跃下无甚分别。 这时,她上司进来了。 遂心赔笑站起。 “遂心,看你,如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蠢蠢欲动。” 遂心笑,“我没有本事。” “调你来这里,是叫你面壁思过,今日期满,你可以走了。” 什么? “调你回去行动组。” 遂心开心得笑出来。 “你随时可以走。” “是。” “遂心,这次你要小心。” 今日一连有两人叫她小心。 “上次,为着一时仁慈,犹疑用枪,差点累伙伴丧命,这个教训,可别忘记。” 遂心的声音低下去:“是。” “你是去协助周妙宜堕楼案。” “我知道,是与黄江安合作吗?” “是,你向巢剑飞总督察报到,黄亦是他手下。” “是。” 那一个晚上,遂心忽然失眠。 她开亮一盏小灯读小说,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年前,与伙计出差埋伏走私货车,月黑风高的晚上,整组人在郊外公路上静候…… 忽然听见幼儿呜咽声,只见一个少妇拖着两个孩子出现,当时有人警惕地说:“有可疑”,但是关遂心性急,她看到幼儿头脸有血污,忍不住现身。 就在那时,枪声响起。 他们来埋伏,结果中了埋伏。 那妇人有一双绿油油眼睛,把掳来的小孩拉在身前挡住子弹,遂心左臂中枪,同伴大腿动脉爆裂,失血过多,险些丧命。 内部调查,认为关遂心应当检讨行为。 她在资料组守了一年。 放大假一般,每日十时许上班,准六时下班,周末练枪,以免技能生疏,心灰之余,也想辞职。 可是忽然又升她一级,因工受伤,加以褒奖,以免影响整体士气。 同伴苦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倒是不怪遂心,但是她的丈夫及儿子,却持相反态度,从此不与遂心来往。 天蒙蒙亮。 遂心梳洗出门。 到了总部才早上八时,可是秘书满面笑容迎出来,“关小姐,请跟我进来。” 推开门,一个年轻人站起伸手,“我是巢剑飞。” 一看就知道英俊高大的他是个混血儿。 混血儿都有点古怪,有些巴不得人人都知道他有西洋血液,有些却情愿做一个华人,一字不提另一半血统。 遂心不知道巢君是哪种人。 一坐下来,他就进入情况。 不寒喧,不问候,一句废话也无,但是语气却相当亲切,“听你的推测,周妙宜该日准备与一名男子会合去注册结婚。” “我的确那样想。” “线索,应该可以在大学找到。” “是。” “那么,你到大学去一趟吧。” “我也有此打算。” 巢剑飞很高兴,“大家有共识最好,不过,你从前读的是文学,今日却要插班进美术系。” 遂心怔住,什么? “我已同大学联络好,关遂心,劳驾你了。” 遂心啼笑皆非,下次查欢场女子遇害,岂不是要她做舞女? 她立刻反对,“不,我年纪已大,不能做卧底女学生。” 巢剑飞凝视她清纯的脸容,“大家都认为你是最理想人选。” “我又老又胖……” “关遂心,”他又一次连名带姓叫她,“不要推搪,这是命令。” 完全出乎遂心意料,她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警队不再需要她,找个藉口把她扔出去,她大可在大学修毕博士。 她非常颓丧。 这时,巢剑飞笑说:“我要开会,失陪了。” 遂心气结,正想离开总部永不回头。 但是黄江安走来,“遂心,你好,一起喝杯咖啡。” 遂心诉苦:“叫我扮女学生呢。” “舍你还有谁,深入调查,及早破案,将人狼绳之于法。” 遂心不出声。 黄江安又说:“除了身段太好,一切都像个标准女学生。” 遂心怒目相视,“小心我切下你的头颅一脚踢落太平洋。” 身段太好可以穿大球衣大衬衫,遂心不担心这点。 “怎样联络?” “替你安排宿舍,电话传真电邮什么都有。” “我不住宿舍,”遂心叫苦,“只得一间房间,我的杂物多得无处放。” “遂心,一切都属暂时性,也许三天就破案?” “除非随便抓一个人来屈打成招。” “这是你将功赎罪机会。” 遂心看着窗外,“我不一定留恋警队。” “你也不想在这个不得意的时候离去。” 他很了解她。 “要走,立了功才走。” “几时出发?” “随你。” “为什么要这样大阵仗,派一名督察到大学查案。” 黄江安答:“人命关天。” 关遂心返家准备衣物,忽然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叶咏恩。 “咦,你怎么来了?”她对这小师妹有好感。 “给你送衣物来。” “什么衣服?” “大学生穿的时髦衣着。”她笑眯眯。 遂心打开一看,全是衣不蔽体的小背心,低腰喇叭裤、短裙子。 “我不穿这些。” “黄督察说:你要在极速时间内吸引并认识疑犯,穿着大胆才有机会。” 遂心知道黄说的全是真理。 “我从来不穿这种衣服,我的内衣还比它们保守。” 叶咏恩怪同情她,“不叫你纹身已经很好,有一次我扮陪唱女,还得戴上镶亮片假眼睫毛。” 遂心怒道:“歧视女性!” “也不是,黄督察亦因一次行动不见了右眼。” 遂心静默了。 “黄失去右眼?” “你没发觉?那是一只顶尖科技会眨动的假眼,但是,他因此不能瞄准。” 呵,同僚的牺牲比她大千万倍。 遂心轻轻说:“不怕,可以用红外线瞄准器。” “还有吴家璧,她自犯人处传染肺结核,需吃药打针一年整,十分吃苦。”叶咏恩说。 遂心苦笑。 没想到倒要小师妹来劝她。 “可是,帮到人的时候又非常有满足感。” “我明白,你回去吧。”遂心说。 叶咏恩笑一笑,“祝你幸运。”她走了。 有车子在楼下等她。 遂心换上刺眼的钉珠牛仔裤加豹纹大领口、紧身衣,把天然鬈发打开,此刻看上去似一个新进歌星,不过,晚上站街角,又是另一种身分。 人要衣装。 遂心叫司机驶往大学区。 一看到校园她就高兴,阔别数载,没想到在另外一种情况下回来了。 下了车她忍不住提着行李飞奔到校务处。 一路上男同学们转过头瞪大了眼看牢这个隆胸纤腰长腿的可人儿。 “谁,是谁?” “哪个系里的人?” “快去打听,莫被人捷足先登。” 遂心到了校务处,工作人员迎出来。 她递上证明文件。 那人一看,一怔,“呵,请跟我来。” 她带遂心到教务主任房间。 一位中年人走出来,看见关遂心,“你是关督察?”不置信的样子,“啊!请坐,我是教务主任卢家齐。” 遂心与他握手。 “你的宿舍已经准备好,四五一室,正是周妙宜以前房间隔壁。” “嗯。” “我们已通知她父母来领走遗物,但是,他们一直没出现。” “让我看看房间可以吗?” 卢君点点头,把两副门匙交给她。 “大学治安仿佛比从前差。” 卢君苦笑,“这个月校方一共发出三张告示,劝喻警告女同学从宿舍走向校舍,切勿使用小径,并需结伴行走,还有,同学舞会内有人贩卖软性毒物,校方已通知警方,至于酗酒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遂心点头。 “关督察隶属哪家大学?” “我是君主毕业生。” 他叹口气,“都大不如从前了。” 遂心微笑,中年人老是觉得以前什么都比现在好,这叫做怀旧。 “我们不想张扬此事,请警方合作。” “我完全明白。” 遂心站起来离去。 门口有男生等她。 感觉好极了,她忍不住回头嫣然一笑。 有人吹起口哨来。 这一切又同少年时并无不同,有许多事,不会变,也没有必要变。 才穿上少女服装就变成少女了。 正是上课时间,遂心先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发觉一切设备齐全,电话随即而至。 是巢总督察的声音:“已经到了。” 遂心正逐步查看房间,只嗯了一声。 “多谢问候。”她挂上电话。 小房间只得一只窗,对牢足球场一片绿茵。 小小卫生间内只有莲蓬头装置,足够一个学生舒服地生活。 遂心把衣物挂好,搭几件在椅背上,别太整齐了,不像学生。 她走到周妙宜的房间去。 轻轻推开门,只见格式与她的房间一模一样,窗户半开着透气,窗廉缓缓拂动。 这富家女居然也选择住宿舍,是为了方便与意中人来往吗? 遂心先掩上门。 她家人并没有来收拾杂物。 桌子上还摊着功课,一具最新式书本式电脑的插头仍接着电源,手提电话在枕头边。 床上有只玩具熊,鼻端绒毛已经擦光,可见主人自小就不住摩挲,一只藤篮里有若干化妆品,几张照片里有父母及同学团体照。 一切都无异样。 周妙宜仿佛随时会由课室回来,推开门,睁大眼问:“咦,你是谁?” 并且坐下来请她喝一杯咖啡。 遂心用专业的耐心逐寸检查,废纸箩里字纸绝不放过。 只见有几张纸上有风景速写,又另外有一张纸上写着“谁爱我,谁不”,像一本流行小说的名称。 二十一岁了,还这样孩子气,可见出身实在不错。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关遂心十四岁还比她成熟,怎会关心有无人爱,张罗衣食住行是正经。 枕头下有一只香纱囊,里边装着玫瑰花瓣。 一本日记簿,完全空白,但是,当中夹着一只小小塑胶袋,有一颗药丸。 遂心轻轻取出,打算拿去化验。 连灯罩都检查过了,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时,遂心才去查看电脑。 里边有几张功课,没想到读纯美术也得交报告。 遂心忽然会心微笑,原来周妙宜正在互联网上征求“‘拉斐尔前派历史及代表作评价’,愿出五千元,需意见精妙”。 不是一名用功的好学生。 十多封电邮,都是普通的书信来往。 这个男人,假如有这个男人的话,一定非常谨慎。 遂心打开周妙宜的粉盒,发觉她不常化妆,粉很少用,口红淡紫色,只剩一半。 打开衣柜,全是简单的便服,洗熨整齐,显然从家里带回来。 遂心一无所得。 她探头出窗外,看见窗檐一角放着一只铁盒。 啊,有线索了,伸手出去取进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吃剩小半的巧克力糖。 她沉吟。 为什么放得那么隐秘? 当然是怕人看见,糖而已,看见又如何? 同学看见糖,会忍不住顺手牵羊吃一颗。 所以,她放在窗台外,不想与人分享。 这盒糖可能是那个人送给她的,糖叫“吻”,很出名,小颗小颗,也亏厂家想得出这种名字。 遂心已经在房里逗留超过一小时。 该去上学了。 她把周妙宜的衣物挪到自己房中,穿上她的外套。 愈快吸引人的注意愈好。 遂心轻轻锁上房门。 一走进演讲厅,她就被题材吸引住,一位孙正一讲师正在详述日本画家歌磨的浮世绘,墙上打出他的名作。 遂心坐下,浑忘为什么而来,专心聆听。 “嘘。”有人引她注意。 遂心看一看邻座,那是一个染一束金发的年轻人。 “闷死人,想转系。” 遂心不想分心,立刻移位坐得远一点,背后有人讪笑。 接着,金发小子悻悻离去。 这种人,浪费时间、金钱、精力,早该撵出去。 又听得讲师说:“一位周同学家中园子,也种有画中紫藤,一串串直自架子上垂下来,香气扑鼻,醺醺然使人沉醉,一见难忘,”他停一停,“可惜周妙宜同学已经不在人世。” 遂心一怔,谁,谁在怀念周妙宜? 铃声响了。 只见灯光亮起。 讲师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脸书卷气,他正收拾杂物,立刻有三、两个怀着醉翁之意的女生围上去说些不相干的话。 遂心微笑,做女学生最大特权是可以胡乱纠缠某讲师或是某教授,说到底,还年轻嘛。 那时,她也锁定过一个对象,下了课,不走,坐在演讲厅后排,一声不响,等他,亮晶晶的眼睛却一点也不放松他。 那种眼神,是叫那个中年男子余生都不会忘记的吧。 当他回乡间退休,傍晚在洪洪炉火边读报;在时事新闻中,猛然抬头,会回忆到那一张年轻晶莹的脸。 这次,关遂心是来查案。 她站起来,从后门离去。 身后有人叫她:“是你?” 遂心知道有人认错她是妙宜,这正是她的目的。 遂心轻轻转过头去。 原来就是那个讲师。 孙正一看着遂心片刻,低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你是新同学?” 遂心自我介绍。 忽然,身后多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孙老师,还没走?没看见我在等你?” 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另一半。 遂心笑着说:“师母来了。” 那女子听见这个称呼,眉开眼笑,遂心因此脱身。 是这个人吗?他明显对妙宜有特殊好感,身边已经有人,是想换呢,还是想多吃一客甜点? 遂心走到饭堂买了一杯咖啡。 一坐下就有人来搭位子。 遂心发觉这间学校里俊男美女特别多,抑或年轻而正在读书的人多数眉清目秀,总要到踏出真实世界,加入蝼蚁竞血行列,面目自然日渐狰狞。 “我是建筑系吴汉宁,你好。” 遂心看着他,“读书与交女朋友,哪样更重要?” 他很坦白,“如果我不把功课放第一,父母会叫我好看,但是招呼女孩子也太过重要。” 遂心笑了。 他问:“你可是成年学生?” 遂心一怔,好眼力,他竟然看得出来,只比他们略长几岁,脸上已经画下痕迹。 她点点头。 “我认得你这件外套,你是周妙宜的朋友?” “你知道周妙宜?” “校园里人人认识妙宜。”他话中有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墙 结球一向有早睡的习惯,她不能熬夜,一到午夜,金星乱冒,非躺下来不可。 那天,她记得很清楚,是九月二十七号,初秋,天气很好,大暑已过,是憩睡的好日子。 她十点多就寝,熄灯之前,还扬声同在邻房作客的思讯说:「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 思讯是她男朋友王庇德的女儿,十二岁,因父母离异,她觉得有特权可以扮问题儿童,成日板着脸,四处诉苦。 这几天她暂住结球家,因为庇德飞往英国开会,怕她寂寞,托结球照顾。 或许,思讯的确有权诉苦,生母另外嫁人,又有两个孩子,不大理会她,住同一城市,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 就这样,责任有时落到结球身上。 结球隐约听见思讯在厨房找东西吃。 然后,她睡熟了。 不知隔了多久,电话铃尖声响起来。 结球睁开眼睛,呻吟。 她取起听筒:「谁?」 「结球,我是周令群,开电视看十六台。」 「什么?」, 令群的声音焦急得有点歇斯底里,「十六台,快,看十六台。」 结球清醒了,她跳下床扭开电视机。 新闻台上打着红色「突发新闻」字样,记者这样报告:「和谐式飞机第一次坠毁,飞机上一百十八名乘客及工作人员全部丧生……」 结球一时间还未能将事情联系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荧幕。 「当时飞机由伦敦飞往纽约途中——」 「结球,结球。」令群在电话中叫她。 「是,我在这里。」 「结球,王庇德在那只飞机上。」 「不,」结球像做梦一样,「庇德在伦敦。」 「纽约总公司有急事,老板叫他去一趟,因他距离最近,是我帮他订和谐机票,我记得班机号码。」 结球张大了嘴。 「结球,我现在就回公司查清楚真相,你与我在办公室会合。」 结球不再说话,放下听筒。 抬起头,看到王思讯站在门口。 那小女孩皱着眉头,非常不耐烦的样子,「什么事,半夜三更,开大电视,这么吵,早知不在这里睡。」 结球怎么会同她计较,立刻梳洗出门。 思讯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结球说:「你自己换衣服上学。」 她给她零用及锁匙。 结球匆匆出门。 天蒙蒙亮,结球忽然觉得冷得彻骨,她两排牙齿竟嗒嗒碰撞。 她叫了部街车往公司驶去,一路上握紧双手。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不知怎地,她脑袋不接受这是事实。 好像精魂出窍,向不知名的荒野奔去。 半晌听见司机同她说:「到了。」 她付了车钱,往办公大楼走去。 有同事迎上来,「结球,这边,周小姐叫我来等你。」 呵,周令群都设想到了,真不愧是人事部主管。 给球觉得晕头转向,脚步也不大听话,幸亏有同事带她上楼,平时走价的走廊今日有点像迷宫。 周令群一见她便走近,「结球,这里坐。」招呼她到私人办公室,叫人斟热茶给她。 案头私人电脑荧屏上正播放详尽飞机失事消息:「飞机起飞不久便着火燃烧,成为一团火球,有途人拍摄得骇人片段……」 只见那架不幸的飞机拖着烈火浓烟挣扎地飞行。 接着,便看见大堆冒烟的灰烬,焦炭似残骸难以辨认。 周令群说:「我们已派人通知他前妻。」 热茶杯有点烫手,但是结球已不懂放下茶杯。 「真可惜,」周令群声音中的哀悼是真实的,「那么年轻,真是公司的损失。」她索一索鼻子。 结球仍似不大明白,她轻轻问:「他不再回来了?」 怔怔地看着上司兼好友。 「结球,人生多意外,希望你振作,王庇德有父母兄弟,有妻有女,他家人自然会按章办事,他因公出事,公司一定会作出妥善安排,结球,你明白吗,没有你的事。」 结球看着令群,「不关我事?」 周令群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你想想,你是他什么人?」 平时聪敏的结球被令群一言提醒。 真的,她是王庇德什么人? 毫无名份,这下子没有资格哭丧着脸扮孤孀。 「结球,你千万不要出面,愈低调愈好,你照常上班,你不提,没人问你。」 结球张大了嘴,又合拢。 周令群忽然紧张起来,「你有话要说?」 结球轻轻说:「我失去他了。」 周令群吁出一口气,铁石心肠地道出事实:「会过去的。」 结球用手掩住面孔,这时,才发觉胸口被人揪住似,低头一看,又不见什么不对,但感觉心房像穿了一个大洞,生生世世不能弥补。 「我们还能帮你什么?」 「呵,他的女儿在我家里。」 令群讶异,「谁?」 「十二岁的王思讯。」 令群急说:「快送她回家,这孩子不管你事。」 「她刚失去父亲——」 「轮不到你与她抱头痛哭,她生母仍在,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一大堆人,怎么会在你家度宿?」 结球答:「她父亲托我照顾她几天。」 「她现时在什么地方?」 「学校里。」 「把校名及班次告诉我,我差阿清去通知校长,由她母亲接她回家。」 「她母亲另外有子女——」 「林结球,那是人家的事,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 「令群,为什么教我撇清?」 周令群压低声音,凝视结球,「我态度太冷酷,建议太不近人情,可是令你失望?我年纪比你大,生活经验比你丰富,我给你的忠告,听不听由你。」 结球不出声。 「我、你、庇德三个人是同事,我与他同一日进这间公司,十年共事,我太了解他,你是小师妹,两年前踏进大门他就看中你,交到我门下叫我提拔你,我对你们的事也很清楚。」 结球忽然流泪。 「你心底下知道我说的都是忠言,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王庇德绝对是个好人,但他的感情债是一笔烂账,你不该牺牲,你不应牵涉在里头。」 周令群字字珠玑。 「回去你房里静一静,听首音乐,这个时候叫你用理智控制言行是不切实际的事,但是至少不要冲动。」 结球握紧周令群的手。 回到自己房间,看到时钟,才早上八点半。 奇怪,一个世纪彷佛已经过去,但是实际上一日还未开始。 同事们纷纷上班,听到噩耗,都叹息哀伤,窃窃私议。 他们见林结球照常办公,不禁诧异,都传说她与王庇德是一对情侣,关系亲密,不过他俩低调隐蔽,谁也没亲眼见过两人有亲密举止,会不会是谣言呢。 结球非常软弱,但是麻木的表情在旁人看来,同镇静没有什么分别。 男友意外辞世,她却为着自己的前途佯装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现代人非要这样冷酷严密地保护自己吗。 这两年来亲友均反对她同王庇德在一起。 「结球,还年轻,何必一早锁定一人。」 「结球,王又烟又酒又赌,每年缴薪俸税都得往银行举债,前妻女友一大堆,还拖着个女儿,一无是处。」 「他比你大十二岁,过一阵子,你正当盛年,他已经退休。」 「这人年薪一早过百万,但一点节蓄也无,连租的公寓都是公司帮他津贴,百分百是个享乐主义者,结球,他不是好对象。」 「张志威、陆福和、萧慕文他们,条件都比较好。」 「结球,袁健忠一表人才,人家又喜欢你。」 「陈基侠是电脑工程师,追你也不止一朝一夕了。」 结球用手托看头。 都是金石良言。 可是,与王在一起,她觉得快乐。 结球落下泪来,是他教会她一切:开会怎样应对,见客用什么态度,是非缠身又如何自救,几次三番,内部斗争时他指点她脱身,教她作出适当的取舍。 结球伏在办公桌上,所有回忆一下子涌上来,挤在悲怆狭小的通道里,叫她呛咳。 他这样同她说:「结球,你为何流泪?在办公室里,流血不流泪,人头滚在地上,是等闲事,以后,永不永不叫我看见你在公众场所啼哭。」 结球是个好学生。 他又告诉她:「有一个英国人,背上中箭,还若无其事,另一个英国人揶揄地问他:「痛吗?」他轻描淡写答:「只有在我笑的时候」,结球,这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犹豫,也就不敢即时落井下石,你也就获得喘息机会。」 之后,结球在人前从不淌泪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带她跳舞,陪她看欧洲电影,欣赏爵士乐,到欧洲旅行,他选择酿酒出名的罗华谷,踏遍美术馆,向结球说:「我爱你是因为你有一张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面孔。」 在美国,他引诱她坐最新最可怕的过山车,「这一座,冲力是四点五g,亦即是说,同航空母舰上喷射机起飞时力道相若。」 结球被速度吓得目瞪口呆,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她双腿发软,不能直立,需要他搀扶,大刺激了。 今日,过山车像脱了轨,出事,被离心力抛脱,车毁人亡。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周令群。 她捧进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体有关人士,同时,答允随时协助。」 结球轻轻问:「王思讯呢?」 「已自学校带到她母亲那里。」 结球低下头,「她与她母亲不和。」 「是吗,」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问:「做什麽?胸前挂“情人”二字,呼天抢地去主持大局:以後半辈子,你脸上就刻著王氏旧爱四个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会的,不是现在,而是三两年後都没人来约会你,当你是月下货的时候。」 结球知道这都是真的。 现实多残酷,什么社会风气开放,人们嘴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黄锦屏离了婚五年,工馀学语文打发时间,大家觉得她几乎连拉丁文都学会了,仍然没有再碰到适合的人。 当然也有例外,张志阁因是地产大亨的女儿,至今照样有追求者。 令群轻轻说:「我同你,只得自己罢了,没有靠山,再不自爱,死路一条。」 说着,像铁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结球哑声说:「我想回家睡一觉。」 「还有三个钟头下班。」 她出去了。 这时,推广部职员拨电话过来,「林小姐,这件事你最了解,可否向同事们解释几句。」 语气像是带些试探性。 结球答:「请他们过来。」 她把令群给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里。 同事们来了,觉得林结球与平时并无异样:象牙白面孔,浓吁发结在脑後,衣著素净。 他们放心地提出疑问。 结球言无不尽,尽量解答,王同她说过:「结球,大将之风是不隐瞒什麽,任由抄袭,抄人的始终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几个小时晃眼过去。 散了会,结球头晕,脚步跟舱,扶住椅背,这的确是她最难熬的一天。 她没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进屋内,她喊一声,「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泪反而乾枯,流不出来,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结球累极入睡。 梦中在闹市里,好像是下班时份,下雨,泥泞,人群肩擦肩,伞碰伞,一片慌张。 结球已经淋湿,她找人,一个个问:「是庇德吗」,看到相似的背影,探头过去,人家转过身来,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烦,但不是他。 她的确已经失去了他。 惊醒,结球把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 她不但失去恋人,也失去了良师益友。 她紧紧闭著酸涩的双眼,忽然听见大门有开锁声。 她跳起来。 「你回来了!」 她奔到大门前,凝视门锁。 门钮缓缓转动,推开一条缝。 结球握紧拳头,是你吗,你有话要说吗,我不怕,你尽管现身出来。 可是进门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形。 「谁?」 那人轻轻答:「思讯。」 结球一怔,「你深夜来干什么?」 她嚅嚅笞:「我有你门匙。」 「你不是已经回到生母家去了吗?」 结球开亮了灯,看见思讯还穿著稀皱的校服,拎著书包。 「怎麽搞的,吃饭洗澡没有?」 思讯哭了。 「快,先换下校服,梳洗过才说。」 思讯听话地点头。 「你深夜跑出来,家人知道吗?」 「他们安排我睡在客厅里,没人同我说话,没有饭吃,都装看不见我。」 思讯痛哭。 洗完澡,她吃了结球给她做的面,累极而睡。 在结球这里,她睡客房是位上宾。 结球看看她小小身躯气馁能把这小女孩赶走吗,当然不,有时,人的肩膀不得不承受一些责任及重量。 她叹口气,双眼泪又酸又痛,一直没有再睡。 第二天一早她同思讯说:「我送你回学校?」 「不,不。」 「有老师同学陪着你,时间容易过。」 结球取出洗净熨好的校服,思讯又哭起来。 本来她一直仇视结球,时时故意捣蛋,今日明白,父亲的女友封她非常慷慨。 在途中思讯告诉结球:「我想回自己家去。」 「你一个人怎么办?再说公司不久会收回房子。」 十二岁的小孩张大了嘴,无限惊怖。 结球试探问:「跟生母不好吗。」 「不不。」 所有误会可藉此消解。」 「你不明白,她一早已经不要我,她家里有男人,有那男人的子女——」 说到一半,那早熟的女孩忽然闭上嘴巴,大概知道哀求哭告都没有用,她唯一可做的,不过是接受命运安排。 到了学校,结珠先把思讯送进课室,然后与校长谈了几句。 校长相当了解,「继续上课是个好办法,不过,你是王思讯什么人?」 结球只得说:「我是她父亲的同事。」 她轻轻放下名片。 结球忘记好友叮嘱,踩进潭水里。 校长讶异,「你们不是亲戚?」 「不,我们一点血缘也无。」 校长微笑,「真是热心人。」 结球离去之前,同思讯说:「今日,我来接你放学。」 然后她去上班。 周令群迎上来看她一眼,这样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什麽叫做面如死灰。」 结球坐下来,不出声。 令群明白她心理,「你可是要抓住一些汗麽来镇痛?」 结球抬起头来,「我同情她。」 令群说:「王的前妻不愿出发到现场办手续,我们只得派一名同事去领回遗物。」 「让我去。」 「你不适合。」 「让我陪王思讯去,来回三天,了结这件事。」 「我已经请邝畅芳代办。」 「法律不外乎人情,你若真的不批,我辞职自己去。」 令群诧异,「你这牛脾气我与王庇德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扭不转来。」 「这话也是你俩说的:结球天生有正义感。」 「公司明早会宣布我坐他的位置,以後我就是东亚区副总了。」 「恭喜你。」 「速去速回,结球,我要升你职,利用你那有时多馀的正义感。」 结球这才松了口气,看著她走出去。 心酸,鼻更酸。 同事袁跃飞敲敲门走进来,「好消息,周小姐升职。」 结球点点头。 「我同你都跟对了师傅,真好运气。」 结球不出声。 「结球,周总派我同你去伦敦,说帮得了多少做多少,若没我的事呢,就到苏豪看脱衣舞。」 结球实在忍不住,嗤一声。 周令群神机妙算,结球从未见过比她更聪敏的人,她一早算定结球非要去伦敦不可,已经替她找到帮手。 小袁轻轻在一旁说:「人死不能复生,人生不如意事常。」 结球抬起头,「你懂得什麽,本是加国土生儿,为了找生活,这两年才恶补中文混饭吃,滥用成语。」 「头等舱候机室见。」 周令群对徒弟们真不保 那天下午,结球去接王思讯放学。 思讯见了她,像看到亲人一样,走到她身边默默流泪。 「来,我陪你回家看看。」 王思讯的母亲住在中等住宅区,那种每天放学时份成帮外籍女佣在校车站等接孩子的地区。 思讯说:「她现在叫曾太太。」 结球点点头。 她从未见过她,也很少听见王庇德提起她。 电梯到达某一层,思讯伸手按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没有招呼,一看是思讯,丢下她们跑回客厅。 屋内有幼婴啼哭,另外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在看电视,赤足,冰淇淋糊了一嘴。 不知怎地,结球伸手护住思讯肩膀。 这时,一名穿短裤双腿肉腾腾的少妇走出来,看见她俩,不禁一怔。 「这位是谁?」 「我姓林,是王庇德同事。」 少妇不耐烦,「我已说过我走不开,一头家,两个孩子,我还做人寿保险经纪。」 「请批准王思讯去一次。」 少妇沉吟,「她是应该去的。」 结球觉得安慰,「那麽,明早我来接她出发。」 少妇双臂抱在胸前,微微笑,「慢著,这位林小姐,你是谁?」 「同事。」 「不是那么简单吧。」 给球欠欠身,「公司派我及另外一位男同事做代表陪王思讯到伦敦。」 奇怪,前任王太太一丝悲切也没有,原来缘份一尽,夫妻可以变成陌路人。 既然如此,也不必虚伪,结球很佩服她。 她叫佣人带著两个孩子到街上玩,又对大女儿说:「思讯,你帮手。」 孩子与佣人都出去了,她招呼结球:「我叫方玉意,林小姐买了人寿保险没有?」 结球答:「已经有十份。」 「林小姐真是热心人。」 方玉意稍胖,恐怕近四十岁了,但是昔日甜美的面孔此刻有种俗艳,对兜售保险合约会有帮助。 结球忽然问她:「思讯睡什麽地方?」 她却不介意她冒昧,伸手指一指沙发。 「她的衣物呢,怎样做功课?」 方女士打个呵欠,不是疲倦,而是遮掩窘态。 她说:「快十三岁了,挨多三四年,中学可毕业啦,届时海阔天空,爱怎样就怎样。」 结球不相信耳朵,只得不出声。 这时,门一响,有人回来了。 结球转过头去,几乎是该刹那,她已决定带走王思讯。 进门来的是一个男人,年纪比方玉意轻一点,染金发,穿窄衫窄裤,却拖一双拖鞋,看到结球,上下打量,见她一身素净,立即不表示兴趣。 他四处张望,「思讯呢?」对继女却有过份兴趣。 他身上发出强烈体臭,像一只大暑天咻咻的狗。 方玉意简单地介绍:「这是外子曾钜森。」 结球发呆。 那男人开了一瓶啤酒,对著瓶嘴喝,又问:「思讯呢?」 就在这个时候,思讯回来了,手上挽著奶粉等杂物,显然是那女佣都差遣她。 那姓曾的男人立刻趋向前去,「肚子饿不饿,我陪你去吃快餐。」 思讯厌恶地退後两步。 结球咳嗽一声,「曾太太,我想徵求你同意,今天就把思讯接走。」 她用晶莹的眼神凝视方女土,盼她衡量轻重。 这时,那曾钜森竟公然去拉思讯的手臂,思讯连忙闪避。 那方玉意都看在眼内,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谁,你带思讯走吧。」 结球背脊一身汗,立刻抓起思讯的手及书包,夺门而出。 那曾某还在後边问:「去哪里?」 他有一双黄眼珠,在黝暗的走廊里闪著野兽似的光芒。 结球不敢逼视。 她紧紧握住思讯手臂走进电梯,直至手指发酸,这才发觉握得太紧,思讯也会痛。 怎麽可以把她扔在这个地方。 王庇德不会瞑目。 结球瘫痪在自己的车子里。 她一直不敢放开思讯的手。 从侧面看,思讯的高鼻梁与细长眼同她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结球滚烫的眼泪悄悄落下面颊。 「或许,」她低声说:「我可以在伦敦帮你找一间寄宿学校,放假,你到我家住,你愿意吗?」 思讯忙不迭点头。 结球开动车子,曾某那股体臭彷佛仍在鼻端,叫她打了一个冷颤。 回到家,结球把客房正式整理一下,拨出来给王思讯居祝傍晚,袁跃飞送飞机票上来。 结球招呼他,「请坐。」 「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 「蜗居。」 「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样的住宅。」 「这是家父拨给我的嫁妆。」 「很多人会爱上你。」 「跃飞,你是好人,就是一张嘴不收敛。」 「人生苦闷,嘴巴发泄。」 「你年轻风流,还说闷?」 他笑笑,不作答,过一会儿才说:「伦敦天气凉,带多一件外套。」 「谢谢关照。」 「明朝来接你。」 那整个晚上,结球都没有入睡。 周令群打电话来,「失眠?」 「是。」 「也难怪你。」 「那次坐过山车——」 「结球,那同少年带少女去看恐怖电影一样,目的是叫你战栗,好依偎到他身边,是一种颇低级的伎俩。」 「也许是。」 「你也就不必念念不忘了,」她停一停,「况且,也不止是你一个人。」 结球无言。 令群一次又一次打击她,淋她冰水,叫她醒觉,目的是叫她重新开始做人。 「我托人替那孩子找了间声誉不错的寄宿女校,费用可由王庇德的一份保险支付,你可以放心了。」 「公司对下属很负责。」 「所以,单身人士,像我同你,转工之前真得想清楚。」 结球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她推醒思讯。 她的行李很简单,因时常出差,永远有只中型行李箧已装妥必需品,拎着就可以走。 思讯问:「我呢?」 结球的答案很简单:「到了那边才买。」 她自衣橱内取出一件羽绒外套交给思讯。 电话铃响,结球以为是袁跃飞。 但不是,一个女子惺忪的声音问:「你们今早走?」 是方玉意。 到底是一个母亲。 「拜托你了。」 结球扬声:「思讯,过来说几句话。」 王思讯转过头来,表情像大人一样坚决,「不,」她说:「我没有话说。」 方玉意在那边可以听到被女儿拒绝,她无言。 结球忽然劝她:「你振作一点,一个人也可以过活。」 她笑了,「谢谢你,林小姐。」 这时门铃响起来。 「我们要走了。」 「一路顺风。」 门外正是袁跃飞,他穿着长大衣,看上去比平日英伟。 「都准备好了?护照带了没有?别忘记信用卡。」 结球点点头,拉起思讯的手出门。 袁跃飞这才看清楚叫他们劳师动众的小女孩,她长得高,身形同结球差不多,只不过刚刚开始发育。 林结球爱屋及乌,做得极之彻底。 她的事,同事们其实都知道一点。 结球没想到周令群会抽空来送飞机。 她把一条羊毛围巾搭在结球肩上,「别着凉。」 在耳畔叮嘱几句。 临走才向小袁点头,却正眼都不看小女孩。 这时,他们三人才坐下来吃早餐。 小袁抱怨:「有人若成功改良飞机餐厅食物质素,可获诺贝尔和平奖。」 结球不出声。 思讯忽然说:「我知道那是谁。」 结球脸上一个问号。 思讯说下去:「刚才那女人,是爸爸口中所说,喜欢女人的女人。」 结球一怔,语塞。 小袁佯装没听见,别转头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肉体 那是个阴暗的星期一,下雨,行人的伞同伞打架,车子一寸一寸那样移动,都是泥泞,报贩仍然蹲在街边,身上遮一块塑胶布,伸出双臂,递报纸给路人。 这样的都会风情,曾子佳已看得憔悴。 一杯黑咖啡坐在她的喉咙,久不下咽,是今早的新闻片段吧,波兹尼亚的妇孺挤逼在联合国救援货车内逃难,十小时后抵达目的地,活人下车,死人躺在车斗底。 小孩子软软地仰着脸,看着天空,嘴巴微张。短暂的生命,小小的他还不懂控诉什么。 是这种片段叫她食不下咽。 也许,在她生命某一个阶段,保不定命运失去控制,她也会成为一个难民,没有谁可以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 经过烟档,子佳驻足,想买一包烟重新吸,终于踌躇了,好不容易才戒掉,又吸回,太没出息了。 可是,这样节制压抑自己,要是明天有什么三长两短,未免不值。 是因为天阴下雨的缘故吧。 回到办公室,子佳丢下公事包,又是沉闷的一天,她叹口气,坐在桌子前。 还没抬起头,已经有人在门前张望,笑道:“曾小姐,你回来了。” 子佳看清楚,认得是老板的秘书长,噫,怎么会一大早跑到一个小经理的候客室来等。 子佳在江湖混了那么久,知道规矩,连忙招呼:“是衣莲吗?” 差些儿没说“衣莲姐姐,贵人踏贱地,有何吩咐”。 这衣莲是公司老臣子,此刻另管着四名中级秘书,手下的人马比曾子佳多,且都听话,办起事来,比子佳方便得多。 “衣莲,请坐。” “不客气了,曾小姐,老板要见你。” 一大早九时十二分? “我这就跟你去。” 子佳好想间是什么事,可是却把问题吞人肚皮,一则衣莲大概不便透露,二则她也不能在人前太过慌张,再者,十分钟后谜底已可揭晓,何用心刍 老板的房间在顶楼,要乘电梯上去,一路上子佳没说什么,嘴角微微挂着一个笑容。 到了,经过走廊,大门打开,秘书室七个职员己在忙碌工作。 衣莲跑到办公桌前按下通话器,“张先生,曾小姐来了。” 子佳没料到老板张天和会亲自打开他办公室的门,满脸笑容地探望出来,“子佳,请进来。” 张天和是个英俊高大的年轻人,年纪同曾子佳差不多,不过,人如其名,他尽得天时地利人和,故此一出身就是老板,他承继了他父亲部分事业。 说起来,他与子佳还是同一间大学的管理科硕士,他是师兄,不过子佳从来不提此事。 她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今朝不知何事,他竟亲呢地叫她子佳。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老板有事求她?她心头一宽,静待发展。 “子佳,喝杯茶好不好?” “好,谢谢,” “子佳,最近忙什么?” “忙着推广我们代理的一种手表。” “是依稀他表吗?” “是。” “你知道依稀他是什么意思?” 这还难不倒子佳,她笑笑,“依稀他是巴比伦神话中的爱神。” 张天和一拍手,“好极了,子佳,我有事请你帮忙。” 子佳笑,“这是我的职责。” 张天和忽然有点尴尬,转一个身,“不,子佳,这不是公事。” 子佳扬起一条眉毛。 换了别人也许就要误会了,可是曾子佳的明敏过人,她才不会钻牛角尖。 张天和为人平易随和,虽然一味讲究吃同穿,略嫌纨绔,但人却不讨厌,他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他肯用人,肯信人,这几年生意做得不赖。 当下只见他搔搔头皮,“子佳,一切需从头说起。” 哗,子佳立刻说:“这是需要一点时间的吧,我十点半有一个会要开。” “呵我己吩咐衣莲替你推掉,由雷门吴替你。” 子佳斟多一杯茶,打算听他细说从前。 奇不奇。 曾子佳还满以为这个雨天会闷死她。 只听得张天和咳嗽一声,他的耳朵忽然烧红了。 咦,是什么事?子佳大奇,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缘何如此暧昧? “子佳,家父共娶了两房妻室,一共生了四子一女。” 怎么说到身世上去了。 “家母是正室。” 子佳听说过。 “我有一兄一弟,姨娘又生了一弟一妹。” 子佳不便置评。 “我们三兄弟当中,大哥天赐很得家父器重,弟弟天理尚在攻读博士,功课一等一,家父亦非常喜欢。” “姨娘一对子女是孪生儿,才十六岁。” 哎呀,多可爱,子佳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 “他俩粉妆玉琢,冰雪聪明,家父疼爱到极点。” 子佳抬起头来。 张天和就是这点好,在他嘴里,没有坏人,没有仇恨,那样复杂的家庭背景,由他娓娓道来,居然十分正常,且父慈子孝。 他搓着手,“子佳,问题就在这里。” “在哪里?” “子佳,家父挺不喜欢我。” 子佳马上说:“不会啦,你别多心。” 张天和颓然,“是真的,子佳,路人皆知,爸不喜欢我。” 他这样坚持,一定有原因。 且听他把事情讲完。 “这间金星公司,不过是家父拥有的整个宇宙机构极小部分,赚同蚀,都无所谓,他怕我无所事事,困得慌,故把我放在此地耳。” 这倒是真的,宇宙中有银河、银河系内有无数星座,每个星座又有若干太阳系,而金星,不过是我们太阳系中一枚行星,地位低微。 张天和有点沮丧,“大哥下个月要掌管英仙地本了……” 子佳悚然动容。 “他在温哥华大肆收购地皮己有五年之久,当地华侨称他为列治文王,你听过列治文区吧?” 子佳点点头,那是当地华人最喜欢聚居的地区,去年一年,地皮已涨上四十个巴仙。 “而我,我还在代理一只名不见经传的手表。”张天和一脸惆怅。 子佳却微笑,“你志不在此。” 张天和笑了,“子佳,你真聪明,你怎么知道?” 子佳笑不可抑,这还看不出来? “子佳,这件事要请你帮忙。” “请说。” “家父下个月自旧金山返来想见我。” 子佳一怔,张风山一年回来十多次,这有什么稀奇? “家父想见我的女朋友。” 呵,子佳眯眯笑,关键在这里。 “子佳,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女友是什么人吧。” 子佳是真的不知,故问:“是谁?” “你没听说过?” “没有。” “决非明知故问?” “岂敢欺主。” 张天和反而松了口气。 轮到曾子佳问:“是谁?” “她叫车蓉蓉。” 子佳连忙在记忆中把这个名字搜刮一下,不,她没听过这个名字,是谁呢? 此时,张天和又替女友不值,“喏,上届香江小姐十五名人围其中一位佳丽。” 子佳笑笑,“是吗,那多好。” 张天和凝视子佳,“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子佳忽然与这位年轻的老板混熟了,“别多心,”她说,“况且,我想什么,一点不重要。” “固然是,但是我父母的意见,又是否需要尊重呢?” 子佳看着他,呵,张凤山夫妇不喜欢车蓉蓉。 于是张天和烦恼了,故此把曾子佳传来,听他细诉这件心事。 子佳问:“请讲明确点。” 张天和的措辞很好,“蓉蓉她不是我父母理想中的闺秀。” “呵。” “我该怎么做?” 子佳说:“学你的朋友那样,把车小姐收起来,对父母阳奉阴违。” 这根本是最好的办法,不然的话,全城公子哥儿也不会紧密实施。 可是张天和摇摇头,“我考虑过了,我不想那样做。” 子佳沉默。 张天和分明系自寻烦恼。 张天和忽然向曾子佳但白招供:“我一向只喜欢活泼美丽的女子,我不关心她有何修养。家底怎样,只要我与她在一起开心,我就爱她,” 子佳想一想,“那也很好。”她佩服张天和率直。 张天和笑,“子佳,你真是我的知音。” 子佳吁出一口气,为什么不呢,张天和根本是为享乐而来到这个世界。 他说下去:“从前我是那样,此刻我不打算改变,将来,与我结婚的,恐怕也会是同类型女子,我无意向父母隐瞒,我想他们见一见蓉蓉,好有个心理准备。” 信不信由你,子佳有点感动。 太平盛世,一个人的气节无从探测,可是张天和在这件事上对己对人对父母都想尽量做到真诚,已不容易。 子佳看看手表,他已经讲了一个小时。 “可是,”她摊摊手,“我能帮你什么忙?” 张天和擦擦掌,“子佳,你当然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曾子佳冰雪聪明,但是此刻也如堕五里雾中。 “子佳,我想介绍蓉蓉给你认识。” 啊?“为什么?”子佳想不出她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子佳,我与父母的约会定在下个月十五号,我想蓉蓉跟你学习一下,你教教她应对,那么,该次聚会可以顺利进行。” 子佳睁大双眼,这家伙,真匪夷所思,竟有如此奇突构思。 子佳立刻笑笑,“不,我不能接受该项任务。” “子佳,为期三个礼拜而已。” “不,”子佳说,“我并非仪态专家,应对高手,事实上我对于打扮一向马马虎虎,得过且过,说话时常得罪人,你若为车小姐好,我可荐几个人给你,保证你满意。” 张天和急急说:“你听我说,子佳,我欣赏你为人真诚,姿态大方自然,我要蓉蓉学你那套。” 噫,人谁不爱听好话,曾子佳只觉受用,是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子佳语气柔顺,“张先生,你若真喜欢她,就不要改变她。” 张天和笑,“谁要改变她?我才不肯呢,我只不过请你把她略为琢磨,使蓉蓉与爸妈相见欢耳。” 子佳看着他,他很爱父母,考虑到他们的感受。 “子佳,你答允了?” “我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 “别怕,我们会一起进行该项计划。” 子佳咳嗽一声。 “呵对,该谈到条件了。” 张天和写了一个数目字,“这是三个星期的特别津贴,你因为有该项任务,额外放假。” 子佳又咳嗽一声。 张天和又说:“你此刻的办公室方向不好,对街,多烦嚣,马上搬到十二楼向海新装修的房间去吧。” 子佳的喉咙不痒了。 张天和再笑说:“不过,那房间是副总经理坐的呢,这样吧,假后,你升新职,同刘远圳一起掌管推广部。” 子佳不语。 “你可以胜任,子佳,即使你不允帮忙,最迟明年年中,这个位置也是你的,再不升你,敝公司恐怕留不住你啦。” 子佳就是欣赏张天和这个优点,他在明人跟前从不打讹话,所有牌摊在桌上,清清楚楚。 “我叫蓉蓉来见你可好?” “你得告诉车小姐,她要听我的话。” 张天和眉开眼笑,“叫她蓉蓉得了,你不会讨厌她的。” “我需要大量资料。” “衣莲会满足你,她在我家做了十五年,什么事都知道。” 子佳搔搔头皮,张天和自有他的魅力,他说服力强。 “阿佳,你过来。” 阿佳?像不像司机的名字?罢罢罢,统统是张氏伙计。 “这是当日的请客名单。” 子佳一看,当场怔住,忽然明白一个真理:劳方永无办法同资方争持,逢商必好,这话再也不错,张天和出示的名单起码有二十多名客人,而且名单抬头是张凤山伉俪结婚四十周年志庆。 子佳倒抽一口冷气,她满以为只是一家人在家吃顿饭。 “呵对,你也是该晚客人之一,”张天和笑,“你坐我弟弟天理身边。” 他取过外套,整整领带,分明预备出去应酬。 他大力与子佳握手,“谢谢你,要什么,同衣莲说,她是管家。” 子佳想在张天和头上凿一记爆栗,可是条件是她自己答应的,还有什么话好说。 “随时与我联络。”他走了。 跟着衣莲满脸笑容进来,“曾小姐,车小姐等着见你。” 已经来了。 可见张天和十拿九稳,知道一定成功。 “请车小姐到我办公室来。” “曾小姐,”老好人衣莲提醒她,“你的办公室在一二○三室。” 子佳无言。 到了十二楼一看,只见所有私人物件都已经搬上来安置好,簇新房间,私人卫生间,米杏色墙壁地毯配袖木家具,全海景。 曾子佳也是人,是人就有虚荣心,把握机会早十个月搬上来也是好的。 她固然不是善男信女,可是那刘远圳又岂是慈悲为怀,全公司同事均各怀鬼胎。 子佳还没坐稳,刘远圳已经进来问好。 子佳与他寒暄数句,刘某刚欲称兄道弟,衣莲进来打断对话。 “曾小姐,车小姐来了。” 刘某立刻识趣退出。 子佳先闻到一股强烈香水味。 浓是浓,但因为是桅子花香,所以并不讨厌。 接着,人也出现了。 子佳凝神,噫,好一个艳女,高大硕健,肤光如雪,大眼睛、高鼻梁,嘴唇丰满,最难得的是眉梢眼角,并无风尘,双目中带些狐疑,似只天真的小动物,她也正打量曾子佳呢。 可是她那身打扮叫子佳倒抽一口冷气。 车蓉蓉穿一件半透明花衬衫,长袖子镶荷叶边,配条黑色喇叭裤,腰间缠着无数珠子金饰物,叮铃当啷。 不用说,这是中了流行装束的毒,一成不易,把七十年代的服饰抄袭一遍,消化不良。 只见她梳着一个高高的鸡窝头,惟恐不够时髦。 子佳只得说:“车小姐,请坐。” 她见子佳和颜悦色,放下一颗心,笑说:“我以为你是一名老姑婆,谁知这么年轻漂亮,曾小姐,你若肯好好打扮一下,会更好看。” 子佳忍俊不住。 她想修理车蓉蓉?车蓉蓉还想改造她呢。 “天和说,请你叫我蓉蓉,我则称你曾小姐。” 不出所料,张天和把所有细节都想到了。 子佳接过无数棘手的个案,可是经验老到的她,这次也不知该从何开始。 想了想,子佳说:“蓉蓉,谅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需同张家亲友吃一顿饭。” 车蓉蓉非常困惑,“是呀,天和从来不给我麻烦,这次为什么要测验我?” 子佳只得分析给她听:“我想,张天和是想他的家人接受你。” 谁知车蓉蓉道:“我不在乎他们接不接受我,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的圈子,我有我的节目。” 子佳听了,在心底喝声彩,微微笑起来。 真是,人到无求品自高。 子佳说:“但张天和希望他父母爱屋及乌。” 车蓉蓉狐疑地问:“我是乌鸦吗?曾小姐,你认为他们都那么想吗?” 子佳急,“不不不,当然不,这不过是一句成语,一个譬喻,你看我,一开口就讲错话,唉,张天和还以为我会有宝贵经验可以向你提供。” 车蓉蓉见曾子佳如此尴尬,不由得笑了。 这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短短牙齿,双目弯弯,堪称色若春晓。 是。 张天和说得对,曾子佳会喜欢她。 子佳不由得问,“你几岁?” 车蓉蓉却感慨起来,“不小啦,二十一岁啦,我老是没个打算,只得抓牢天和不放。” 曾子佳不假思索地安慰她:“张天和一定会关照你。” 车蓉蓉笑了,“他对我真的很好。” “放心,吃过这一顿饭,一切恢复正常。” “一顿饭大概要吃多久?”蓉蓉有点担心。 “嗯,说说笑笑,三小时吧。” “那么久!” “只得忍耐一下了。”子佳劝说。 “曾小姐,你说得对。” “你且回去吧,我再同你联络。” 车蓉蓉立刻活泼起来,一跃而起,“曾小姐,再见。”像小学生下课似的。 她走了,子佳唤衣莲进来商议对策。 衣莲永远一副好笑容。 “怎么样,曾小姐?” 子佳也笑,“首先,你叫我子佳。” 衣莲只是笑,却没打算改口。 子佳接着说:“真可爱,难怪张天和会那么钟爱她。” 衣莲轻轻说:“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心机的,当然动用过若干手腕,异性才会死心塌地。” 子佳抬起头,惆怅他说:“那当然,可是,我怎么一点手段也不会。” 衣莲大笑起来,“上帝是公平的,给了你一些,别的就欠奉,曾小姐,你那副学问再加手段,那还得了!” 这是明明捧她,子佳微微笑。 “你觉得她外形怎么样?” “那身打扮完全不对,我会打电话给陈帼仪女士看她有无时间指点一二。” 衣莲说:“张先生的意思是,那种专业水准太高了,不如让你替她打扮,家人比较容易人情。” “可是你看我衣着多沉闷。” “我看着就很好。”衣莲真客气。 “那么好,明早九时我与她吃早餐,然后去挑衣服饰物,你替我约她,同她说,我至恨两件事,头一件是迟到。” “是,曾小姐。” 子佳叹口气,怎会接下这种差使,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难为你了。” “衣莲,只有你知道罢了。” “能者多劳。” 衣莲真会说话,子佳并不觉得虚伪,自觉的确能干。 衣莲说:“这是张家诸人资料。” 子佳不敢怠慢,立刻翻阅起来。 厚厚一叠,真不简单,均附有照片。 第一位:张风山,年六十一,原籍上海,圣约翰大学肄业,还没毕业,即随家人南下,人生地不熟,颇吃了一点苦,老父的出人口生意一直亏蚀,直至韩战开始,盈利增加,稍后张凤山接手,兼营地产—— 呀,看到这里,子佳不由得叹息一声,都是靠地产,可是贱物斗穷人,明白这个秘诀也不管用,谁有那么庞大的资金大量积压住宅单位。 张凤山一共五个孩子。 天赐是老大,加拿大安大略省麦马斯他大学经济系文学士,已婚,育有两男一女,家在温哥华,已在当地建立一定地位,长袖善舞。 妻子陈百合,加国出生,卑诗大学管理科毕业,曾参选华埠小姐,那时用莉莉陈一名。 照片上的她鹅蛋脸,端庄秀丽,不似刁钻人物,叫曾子佳放下一颗心。 那三个孩子分别五岁。三岁同一岁,一式小圆脸,童花头,穿水手装,笑嘻嘻,一副聪明相,分别叫锦文、锦武及锦秀,自然另外有英文名字,衣莲用括弧注着文弗。肯尼。苏珊。 子佳连忙去查阅请客名单,果然,这三个孩子也会列席。 非要车蓉蓉把这些中英名字都背熟不可。 比起他哥哥,张天和真的失色了,老大已经什么基础都有了,家庭、事业。地位,老二好似还在脂粉堆里混。 子佳看下去。 老三叫天理,戴一副玳瑁边眼镜,是名书生,在加州理工学院读研究院,已经拿到——什么,史前生态学博士,那是什么? 电光石火间,曾子佳脑海闪过恐龙。猛犸、始祖鸟,啊,太有趣了。 天和当然比不上老三,人家爱化石,他却爱美女,相形失色。 老三没有异性朋友,住在大学附近一幢小洋房内,雇一名家务助理帮他处理日常琐事。 曾子佳不由得羡慕张凤山,这人这辈子许做过些好事,否则三个孩子不会如此出色。 子佳继续翻阅。 轮到张家姨娘的一子一女。 子佳看到照片吓一跳,那两个少年人俊美得像日本漫画家笔下人物,夸张的大眼睛小嘴巴,高桃身段。时髦服饰,可爱得不似真人。 “嘿!”子佳喷啧称奇。 衣莲推门进来,捧着一壶咖啡。 “我刚想找你。” 衣莲说:“你看你太专注了,喝杯咖啡,松一松。” 子佳猛地想起,“衣莲,你没其他事做?” “我这三个星期跟你,另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助理做跑腿。” “太不敢当了,”子佳笑,“对,怎么不见两位太大履历数出来。” 衣莲悄悄地答:“谁吃了豹子胆,敢把两位太太履历数出来。” 子佳也降低声音,“口说行不行?” “我也知道得不多。”衣莲好像有点顾忌。 “这可是最要紧关键呵。” “张太大名邓惠芳,杭州人,家里做塑胶生意,十分讲究吃,可是怕胖,喜欢红色,那三个孙子是她瑰宝。” “平时有何嗜好?” “长居旧金山,她不常打牌,喜欢园艺,可是技术不怎么样。” “不是有座玻璃温室专攻世界新品种兰花那种?” 衣莲笑,“不,她只在后园种蕃茄三色莫而已。” 子佳放下心来。 “那么,姨娘呢?” “曾小姐,我从无见过她。” “她住何处?” 衣莲笑笑,“近在眼前。” “本都会?”子佳大大意外。 “正是,就在南湾。” “孩子们也在这里读书,没送出去?” “且不是念国际学校呢,天真与天爱的中文不知多优秀,会看《水浒传》,《三国志》,与父亲一齐吟唐诗宋词,把三个哥哥全比下去。”衣莲边说边笑。 “那可太好了。” “人家以一开口‘我的中文不灵光’为时髦,天真学的是岭南派国画,天爱练毛笔字,一临大半天,两个人又学得一口伶俐的普通话,会在适当时候卷舌头那种。” 哗。 “那两个孩子对中国历史也熟得很,你知道我的老板张天和,他以为唐太宗一定姓唐无疑,可是天真天爱他们对八国联军进京过程都一清二楚。” 子佳收敛了笑意,这么说来,这位姨娘,就很有一手了。 “姨娘叫什么名字?” “王景霞。” “美名,不落俗套,你们平时怎么称呼她?” “我们从未见过她,她从来不在任何一间公司内出现。” “很聪明。” “绝对是,要得到的己完全得到,何用到处招摇。” “教育背景如何?” 衣莲摇摇头,“没人知道,想必不差,有些无智慧的姨太太一门心思就是想把正室一笔勾倒,徒劳无功,不自量力,惹人憎厌,这位工女士却不会那么想。” 衣莲对她评价甚高。 子佳一直在电脑上做笔记。 衣莲说完,子佳一按钮,整张资料自打印机处印出来。 子佳站起来伸个懒腰,坐得太久,腰酸背痛。 “下班时分到了。”衣莲提醒她。 “一天也过得真快。” “生活充实才会这样想。” 子佳离开办公室。 在电梯里遇到其他同事,众人对她大过敬畏,几乎退避三舍,本来正在闲聊的也即时噤声。 子佳苦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