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散文随笔集》 忘却的魅力 散文就是渴望自由。自由的表达,自由的形式,自由的来来去去。 记忆是美丽的。我相信我有出色的记忆力。我记得三岁时候夜宿乡村客店听到的马匹嚼草的声音。我记得我的小学老师的面容,她后来到台湾去了,四十六年以后,我们又在北京重逢。我特别喜欢记诗,寂寞时便默诵少年时候便已背下来的李白、李商隐、白居易、元稹、孟浩然、苏东坡、辛弃疾、温庭筠……还有刘大白的新诗: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记忆就是人。记忆就是自己。爱情就是一连串共同的、只有两个人能共享分享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有死亡,才是一系列记忆的消失。记忆是活着的同义语。活着而忘却等于没活。忘却了的朋友等于没有这个朋友。忘却了的敌意等于没有这个敌意。忘却了的财产等于失去了这个财产。忘却了自己也就等于没有自己。 我已不再年轻,我仍然得意于自己的记忆力。我仍然敢与你打赌,拿一首旧体诗来,读上两遍我就可以背诵。我仍然不拒绝学习与背诵新的外文单词。 然而我同样也惊异于自己的忘却。我的"忘性"正在与"记性"平分秋色。 一九七八年春,在新疆工作的我出差去伊宁市,中间还去了一趟以天然牧场而闻名中外的巩乃斯河畔的新源县。一九八二年,当我再去新疆伊犁的时候,我断然回答朋友的询问说:"不,我没有去过新源。" "你去过。"朋友说。 "我没去过。"我摇头。 "你是一九七八年去的。"朋友坚持。 "不,我的记忆力很好……"我斩钉截铁。 "请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一年你刚到伊犁,住在农四师的招待所即第三招待所,从新源回来,你住在第二招待所--就是早先的苏联领事馆。"朋友提醒说。我一下子懵了。果真有这么一回事?当然。先住在第三招待所,后住在第二招待所,绝对没错儿!连带想起的还有凌晨赶乘长途公共汽车,微明的天色与众多的旅客众多的行李。那种熙熙攘攘的情状是不可能忘记的。但那是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了又回来了呢?似乎看到了几间简陋的铺面式的房子。那又是什么房子呢?那是新源?我去了新源?我去做什么去了呢?为什么竟一点儿也不记得? 一片空白,全忘却了。 不可思议。然而,这是真的。新源就是这样一个我去过又忘了等于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比没有去过,或者去了牢牢记住然而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还要神秘。 我忘却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一篇稿子写完,寄到编辑部,还没有发表出来,已经连题目都忘了(年轻时候我甚至能背诵得下自己刚刚完成的长篇小说)。当别人叙述一年前或者半年前在某个场合与我打交道的经过的时候,我会眨一眨眼睛,拉长声音说:"噢……"而当我看到一张有我的形象的照片的时候,我感到的常常只是茫然。 感谢忘却:人们来了,又走了。记住了,又忘却了,有的压根儿就没有记。谁,什么事能够永远被记住呢?世界和内心已经都够拥挤的了,而我们,已经记得够多的啦。幸亏有忘却,还带来一点好奇,一点天真,一点莫名的释然和宽慰。待到那一天,我们把一切都忘却,一切也都把我们忘却的时候,那就是天国啦。 1989年5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又到杭州 一、永忆江南到杭州 又到杭州了。 一到杭州就禁不住不停地默念:"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就想着"春来江水绿如蓝"应是指富春江,想着"郡亭枕上看潮头",真不知道钱塘观潮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了。至于"山寺月中寻桂子",古代的注释已经说明是指在灵隐寺赏月,还说是灵隐的僧人说他们那里的大量桂树是直接从月宫走下来的。那么,与今人有点隔膜的倒是"吴酒一杯春竹叶"了,莫非古代这边有饮用竹叶青的习俗? "吴娃双舞醉芙蓉"呢?算了,不去考查了吧,干脆来它一个歪批:就是说白居易在《忆江南》三首中描写了当年在杭州举行的"艺术节"的盛况。我辈当然比白乐天更幸运些,在二○○四年以杭州为中心会场举行的第七届中国艺术节里,人们不但看到了吴娃,也看到了全国的与国外的"娃",不但有双人舞,而且有独舞、群舞、大合唱、交响乐、水上社戏、书画展文物展……如果乐天诗翁在世,不知道又该怎么样写"忆江南"呢! 白居易毕竟是白居易,他的三首《忆江南》如歌如画,琅琅上口,千古丽句,堪称极致。而且他的忆江南是可以再现的,不像《长恨歌》与《琵琶行》是只能留在纸上了。现在的江南,现在的西湖,依然如白居易、苏东坡当年写得那样清纯秀美。 而在两年前我赴日访问的时候看望患病的大作家水上勉,水上勉衰弱地说:"真想再去一趟杭州啊,哪怕是用轮椅推,推上我围绕西湖转上一圈,就虽死无憾了。 就在今年九月份,就在我在杭州做《汉语写作与中国文学》的讲演与顺路观看艺术节演出的时候,水上勉君不幸辞世了。 我把水上勉君对于杭州的思念告诉了浙江省与杭州市的领导同志,他们都很感动,他们都表示愿意邀请水上君来访,而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了。 二、今日又重游 白居易问:"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自慰:"早晚复相逢。" 我们不用像水上勉一样地苦苦思恋杭州,不用像白居易一样地自问和自慰,二○○四年九月十四日,我们再次来到了杭州。 杭州是永远的,今日的杭州仍然江水绿如蓝,仍然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仍然是西湖歌舞(但是不必叹息它几时休,因为它越歌越动人,越舞越欢畅),仍然是水方好,雨亦奇,淡妆浓抹总相宜。 杭州又时有新意,从苏堤往西,去年""期间大动干戈,扩展了西湖的面积,增添了许多幽雅的新景。我们乘船穿过许多桥洞,经过许多野趣横生的水上植物群落,用各种视角享受西湖美景,看到了大湖面上看不到的另一种妩媚与雅静,清幽与阴凉,看到了另一个清婉的西湖,而与明镜般的大湖相补充相映衬。 倒塌多年的雷峰塔重建起来,修茸一新。你终于找到了一个高点,一个最佳位置,可以从那里鸟瞰整个西湖和周围的山色。叫做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湖光山色永远贮存在你的心里。 而西湖四周的景点,也都免除了门票。旅游是更兴盛了,旅游发展的大效益可以抵除掉某些小的令游人不便的计较。市场经济与旅游经济的规则并没有受到怀疑,但是游人们却立时感到了西湖属于自己了。 杭州人的生活也是越来越好了。 当然,我面对杭州的高楼大厦也颇感困惑。我们的运气只是在登雷峰塔观湖的那一天赶上了山色空蒙的阴天,没有在塔上看到那些与西湖美景不怎么协调的现代建筑。 三、梦魂牵萦话杭州 感谢改革开放,我这二十多年去过了那么多地方。我算是真的知道了世界真奇妙了。 然而没有一个地方像杭州这样令人动情,令人醉迷,令你,令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话说不清楚,就只能正话反说了。我说,杭州是个消磨斗志的地方。 文友王旭烽则告诉我,有一位外地作家说,他是不能来西湖了,来了杭州就不再想写作,不再想读书,不再想苦干,只想游玩…… 中国的古典诗词写过的地方多矣,泰山、洞庭、长江、黄河、边塞……但是写杭州写西湖的最深情,最美丽,最依依恋恋,难解难分。 因为西湖的水平如镜,涟漪如纱绉;因为西湖的柳丝太细太柔太下垂得紧;因为杭州的山峰太秀丽太碧绿,山的线条也如西湖的岸线一样舒缓,不见嶙峋,不见突兀;因为杭州的酒太温柔醇厚,杭州的茶太鲜嫩清淡(例如与我在新疆喝惯了的茯砖相比较);因为西湖的风景与杭州的地名太雅太温馨:柳浪闻莺燕子弄,三潭印月武陵源……因为围绕着西湖有太多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娘子,苏小小与谁谁谁;因为杭州的菜肴太细腻,连鸡、虾、蟹也是醉而后去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并且使食者醉去的;而杭州人确实是一个爱生活也会生活的人群……这当真是个舒服的地方,只不过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祖国的命运太严酷了,不仅南宋的时候不该享福,鸦片战争的时候,大革命的时候,抗日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抗美援朝的时候,谁又能流连在湖光山色、历史胜迹、老酒与醉鸡醉蟹当中呢? 而这不是杭州的错,这只是幸福的推迟。杭州本应该是人生的幸福神州的幸福的载体,却常常成为血腥战斗的见证。 其实--杭州的文友告诉我,杭州也不乏刚烈之士,例如最近就新修复了于谦墓,就是那个宁可粉身碎骨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间"的铮铮铁骨,更不要说名扬万古的岳坟了。而从杭州走出去不远,就是绍兴,就是鲁迅的家乡了。 四、断裂与整合 当新鲜的人文博士(freshph.d)讨论中国社会的断裂的时候,我在杭州倒是看到了一种也许会引起争议的整合。其实断裂也好,整合也好,前提是共同的,那就是承认多样性的存在。断裂的来由是一种存在认定另一种存在不应该存在,只好与之断裂。整合的来由甚至也包含着无奈,一种存在不认为自身有能力或足够天经地义的理由消灭异质的存在,只好整合在一块堆儿。 例如一位杭州人告诉我,新修起的雷峰塔是失败的,原因是一、塔太胖,与六和塔靠了,二、为游人安装了滚动电梯,不古色古香了。 作家王旭烽告诉我,雷峰塔完全是按照文物资料上的原样修起来的,人们心目中的那个瘦塔其实是塔壁因火灾与战乱的破坏塌落后的塔心,而且不仅雷峰塔如此,包括目前俊俏地矗立在北山上的保塔,其瘦身形象也是根源于塔壁的剥落。至于滚动电梯,在建筑中相对比较隐蔽,至少对我与妻这样的年已古稀者,似不显多余。 雷峰塔现在的浮雕与壁画就更有趣,最高的六层,四周是木雕的佛陀释迦牟尼故事,从出世到涅,包括菩提树下的悟道,当然。五层就是从塔上看下去的西湖诸景,画景与实景互证,似乎不太带意识形态色彩。再下一层是白娘子联合小青血战法海僧人的传奇壁画了。按理说,这段故事中不无对佛法的不敬,倒是应该感谢佛家普渡众生的大度。再下一层是重新修建此塔的盛事,则包含着对当今与当局的颂扬。这有什么不协调吗?没有任何人有这种感觉。至少是协调在一个叫做旅游文化的概念里了。不错,旅游二字中含有铜臭的气息,把真正的文物交给旅游部门管理令人不寒而栗。这方面有过失败的与令人痛心的经验。但至少这一个新复建的雷峰塔,给我的印象是并没有污染西湖,倒是使西湖显得更完美,使游人与西湖更亲近。我们完全可以寄正面的希望于旅游,希望旅游文化带给我们的不仅有赝品与伪文化(那是文化的灾难),而且有真正的文化。 这次阔别数年以后来到西湖,还看到据说是参照上海"新天地"的经验修起来的湖东酒吧一条街,欧式风格,夹带韩式。从旁驶过,但见灯光暗淡,装饰华美,一心逐洋……欲知成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五、龙井茶与西湖白莲藕莼 想来是因了小时候家境不怎么样,也缺乏医药知识,我一有病大人就给我吃藕粉(还有挂面)。在高烧不退、食欲全无的情况下,喝点所谓藕粉也许不过是土豆粉或者秸秆粉的东西,起码撑不着,渐渐养成了病吃藕粉的真正小儿科习惯。"成家立业"之后,我的这一稚习,被妻子儿女嘲笑,他们说藕粉是我的"回生粉"。 这次到西湖,说起想喝藕粉,果然也使杭州友人觉得太幼稚了。他们想不到我要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但是,九月十五日在湖畔居,王旭烽还是替我向主人要了藕粉。 现在的藕粉改名藕莼了,用一个生僻的字,也许是为了提高身价。质量也显著提高了,不需要和底子,用九十度的水冲一下,就会自动成为均匀的糊状。几年前也有直接冲开水的,但冲出来效果不理想,常有疙瘩混迹其间,现在,是浑如天成啦。藕粉也在进步呢。 当然到湖畔居更主要是为了饮茶,王旭烽是茶人,她的描写茶农生活的长篇小说《南方有嘉木》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她与茶人们面子大,我们到了湖畔居,喝了各种可饮可观赏可品味的名茶。有一种我觉得应该命名为绿牡丹(也许人家起的就是这个名字)的茶,一小团茶,开水一泡,变成了绿色大朵牡丹,好不喜人。观湖光山色而品上等茶上等水,这样的快乐人生又能有几次?这天茶水喝多了,茶后兴奋中去看山西歌舞团演出的民族舞剧《西厢记》,更是乐事了。山西的艺术家演得很好,剧本突出了崔莺莺和张君瑞对于幸福的热烈追求,压缩了红娘的分量,把老夫人代表的封建势力处理成由男群舞演员表现的符号,使老戏有了新面貌,表现爱情的舞蹈非常高雅优美。 于是当晚大为失眠,茶与舞,都太撩人心绪喽。 六、钗头凤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自己,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钗头凤"这首词是在一出话剧里。那个话剧就叫《钗头凤》,是一九四六年,由国民党的第十一战区司令部话剧团演出,女主角唐婉是由演员唐若青扮演的。 我并没有机会在剧场看戏,我是在家里的一个破旧的话匣子里听这出话剧的。而这个话匣子是二战中日本宣布投降后,住在北京的日本军人家属仓惶回国,廉价出手的。话剧是倒叙写法,一上来就是陆游吟哦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十二岁的我立即感到了这首词的震撼力。我出神地聆听着忘记了一切。我还记得唐若青的嗓子有点沙哑,有一种特殊的磁性。顺便说一下,抗战过程中国政府十一战区建立了话剧团,而这个话剧团的文艺工作者是很进步的。 就在听到最最动情处的时候,突然停电。我几乎发了疯。我忽然想起了我所居住的小胡同小绒线胡同的东口插入一个大胡同:报子胡同,而报子胡同的东口有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有一扇高高的后窗户向着街道方向开放,我常常在走过那里时,听到从后窗中放送出来的广播声,声音质量比我在家中听的话匣子好多了。我也坚信,我们的小胡同的停电,不意味着那边的大胡同也停电。 我飞一样地跑向报子胡同东口,我走到那扇我从中听到过曹宝禄的单弦、赵英颇的评书、孙敬修的故事的高高的后窗下面,我期待着话剧的广播。然而,杳然无声。至少对于我来说,从这次,这个给过我艺术的欢乐的后窗,不复存在了。 这是我平生未圆过的梦境之一,此外例如还有我曾梦到过自己演奏乐器,梦到过自己驾驶汽车……这些,都是我此生的遗憾。 至今,我没有看过听过一部完整的描写陆游与他的表妹的恋情的戏剧。 但是我去了两次绍兴的沈园。第一次是一九年,由绍兴市副市长李露儿同志陪同,阴雨绵绵,草木低首,如同为陆游唐婉的遭遇而哭泣。来到这里我感动得不得了,看了刻在照壁上的陆游与唐婉的词更加感动。当绍兴的同志告诉我当今的沈园修复得太粗糙的时候,我一再为沈园辩解:不粗,很好,很动人。 这一次,我仍然提出要去沈园,而绍兴的人说,现在的沈园比我当年看到的那一个又扩大了。 那次是上午,这次是黄昏。那次是阴雨,这次是晴天。沈园有一口双眼井,解放后在双眼井中修起了一面墙,墙的一端改成了人民公社的菜园。这个故事也很有趣。诗人陆游与他的爱情是神圣的。农民的种菜劳动也是神圣的。我相信经济发展得很好的绍兴人的蔬菜供应一定很好,不需要占用半个沈园栽辣椒苗了,那就把这一小块地面还给历史与文学吧。 这也算圆了我的半个多世纪以前想听完话剧《钗头凤》而不得的一点心愿吧。 七、祥林嫂 如同绍兴的市委书记王永昌同志所说,绍兴本身就是一个人文历史的博物馆。而这些脍炙人口的文物景点的修复修缮,都与发展旅游文化的思路有关。没有一个良性的循环,上哪里找钱去干这些事? 而且有扩大扩容和升级增量。绍兴县就修起了鲁镇。很大一片地方,邻近鉴湖,修成了鲁迅小说中的鲁镇模样,使鲁迅的小说虚构变成了实在的景观。阿q一溜歪斜地走过来了,他受到旧警察的敲诈,他给不出钱来,便被带到了大堂,以"乱党"的罪名要了他的命,而他还在耿耿于画押时的圆圈没有画圆。 这是演出,这是对于鲁迅的纪念和重温。这令人感慨万千。你难以相信,几十年前,中国、中国人是这样的。 而更令我触动的是对面来的披头散发的妇人,她拄着拐杖,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我真傻,真的……阿毛……"念叨着"到底有没有来世……" 当然,是祥林嫂。 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祥林嫂的形象给了我那么大的冲击,我立即热泪盈眶,不止盈眶,而且夺眶而出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忘不了祥林嫂。 我从小就特别感动于祥林嫂这种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物,对于这样的人的同情决定了我的一生。我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的亲人自己的长辈自己的姐妹。一九八○年我第一次到美国,曾经在使馆帮助下在爱阿华放映夏衍改编的电影《祝福》,一位台湾背景的艺术家看完后对我说,他真的再不敢看这类片子了,这样的电影看多了非变成不可的。 八、鲁迅故里与柯岩 而在绍兴市的鲁迅故居原址,修起了鲁迅故里。回想我许多年前参观鲁迅故居的情景,真是鸟枪换炮,昔非今比。二十年前,鲁迅故居破破烂烂,挤在居民房舍内,露不出头角来。而今,扩大了地界,把鲁家(其实是周家)早就卖出的旧屋也收回了,你甚至可以从中看到当年鲁迅幼时亦未看到过的周家最发达时的情景,俨然大户巨绅。整个一片地方,黑瓦白墙,乌木雕刻的门框窗框,像是北京由贝聿铭先生设计的香山饭店的缩小。其实是贝先生汲取了江南民居风格设计了获奖的香山饭店。 卖各种纪念品,卖炸臭豆腐。故里也招商,故里的香臭十分扑鼻。这当然也是旅游文化,而旅游文化招徕顾客的正是非常革命的鲁迅文物与同样吸引人的吴越乡土的民俗文化。故里的门票据说价格不菲。我又想,正像西湖游的火爆终于使西湖边的"花港观鱼"与"曲院风荷"不再收门票一样,说不定以鲁迅的伟大名字命名的有关景点,有可能今后提供更与鲁氏身份相称的服务。在达到这一点以前,我完全理解人们对于"红色旅游资源"的开发,和这种开发反过来对于人文教育人文关切的正面意义。 也许在结束这篇挂一漏万的记述二○○四的杭州之行的小文之前提一下绍兴县的柯岩是必须的,两块高耸的岩石位于绍兴柯镇,故名柯岩。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奇绝、这样英武、这样打破了人间的想象力的石头。这两块巨、高、奇、瘦之石,几乎使亨利·摩尔,还有罗丹,以及什么现代派后现代派的雕塑,在它面前黯然失色。而这两块石头的产生并非完全来自天然,它是历代艰苦卓绝的采石工人凿石取料的剩余,它是无心间造成的么?我想起了罗丹的名言,石雕就是把不需要的东西统统打掉。我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艺术啊,你在非艺术的、非刻意经营的大自然与人工劳动面前,你将怎么样自处呢? 2004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爱喝稀粥 在我的祖籍河北省南皮县,和河北的其他许多地区一样,人们差不多顿顿饭都要喝稀粥。甚至在米饭炒菜之后,按道理是应该喝点汤的,我们河北人也常常是喝粥。 家乡人最常喝的是"黏粥",即玉米面或玉米子熬的糊糊。乡亲们称做这种粥为"",他们说"锅黏粥",而不说什么"熬一锅粥"。新下来的玉米,有时候加上红薯,饭后喝上两碗,一可以补足尚未完全充实饱满的胃,二可以提供进餐时需要摄入的水分(那时候我们进餐的时候可没有什么饮料啊--没有啤酒可乐,也没有冰水矿泉水),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为一顿饭收收尾,做做总结,把嘴里的咸、腥、油腻、酸、辣(如果有的话)味去一去,为一顿饭打上个句号。 喝稀粥的时候一般总要就一点老腌萝卜之类的咸菜。咸菜与稀粥是互相提味、互相促进、相得益彰的,这一点无须多说。吃惯了这种搭配,即使吃白米粥、糯米粥、牛奶麦片粥、燕窝粥、海鲜粥,如我后来有幸吃过的那样,也常常不能忘情于老腌萝卜、云南大头菜或者四川榨菜,还有天源酱园、六必居、保定"春不老"的名牌特制酱菜。咸菜也是不断发展丰富提高的,常吃稀粥咸菜也罢,食者是完全用不着气馁的。 也有属于甜点性质的粥:赤豆汤,八宝莲子粥,板栗、杏仁、花生做的羹食等等。就不就咸菜,则无一定之规了。 粥喝得多、喝得久了,自然也就有了感情。粥好消化,一有病就想喝粥,特别是大米粥。新鲜的大米的香味似乎意味着一种疗养,一种悠闲,一种软弱中的平静,一种心平气和的对于恢复健康的期待和信心。新鲜的米粥的香味似乎意味着对于病弱的肠胃的抚慰和温存。干脆说,大米粥本身就传递着一种伤感的温馨,一种童年的回忆,一种对于人类幼小和软弱的理解和同情,一种和平及与世无争的善良退让。大米粥还是一种药,能去瘟毒、补元气、舒肝养脾、安神止惊、防风败火、寡欲清心。大鱼大肉大虾大蛋糕大曲老窖都有令人起腻、令人吃勿消的时候,然而大米粥经得住考验而永存。 另一种最常喝的粥就是"黏粥"了。捧起大粗碗,"吸溜吸溜"吸吮着玉米面的稠稠乎乎、热热烫烫的黏粥,真有一种与大地同在、与庄稼汉同呼吸、与颗颗粮食相交融的踏实清明。玉米粥使人变得纯朴,变得实在,玉米粥甚至给人一种艰苦奋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乡土意识、忧患意识、安贫乐道随遇而安人不堪其忧我也不改其乐的意识。玉米粥会叫人想到贫穷困难。此话不假,笔者在三年困难时期就有过一天只喝两顿粥的经验,玉米粥拼命喝,喝得肚子里咣里咣当,喝得两眼发直。正因为如此,笔者才由衷欢呼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改革开放、繁荣经济、人民生活提高的有目共睹的伟大成绩。同时,玉米食品又是和营养学、现代化、生活选择的多样化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在那个一些小子认为月亮都要比中国的圆的美国,炸玉米片、崩玉米花都是深受欢迎的大众食品,少量的玉米糊糊也可以作为配菜与主菜一道上台盘,为西式大菜增色添香。近年来,国内的玉米方便改良食品也方兴未艾起来。呜呼,吾乡之玉米粥也,且莫以其廉价简陋而弃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它的生命力还远大着呢! 至于每年农历腊月初八北方农村普遍熬制的"腊八粥",窃以为那是粥中之王,是粥之集大成者。谚曰:"谁家的烟囱先冒烟,谁家的粮食堆成尖。"是故,到了腊八这一天,家家起五更熬腊八粥。腊八粥兼收并蓄,来者不拒,凡大米小米糯米黑米紫米黍米(又称黄米,似小米而粒略大、性黏者也)鸡头米薏仁米高粱米赤豆芸豆绿豆豇豆花生豆板栗核桃仁小枣大枣葡萄干瓜果脯杏仁莲子以及其他等等,均融汇于一锅之中,熬制时已是满室的温暖芬芳,入口时则生天下粮食干果尽入吾粥,万物皆备于我之乐,喝下去舒舒服服、顺顺当当、饱饱满满,真能启发一点重农爱农思农之心。说下大天来,我们十多亿人口中的亿是在农村呀,忘了这一点可就是忘了本、忘了自己是老几喽。 闽粤膳食中有一批很高级的粥,内置肉糜、海鲜、变蛋乃至燕窝鱼翅,食之生富贵感营养感多味感南国感,食之如接触一位戴满首饰的贵妇,心向往之赞之叹之而终不觉亲近。这大概反映了我土包子的那一面吧。 当然,不是说稀粥至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开阔,我们的餐桌上理应增添许多新鲜的、富有营养的饮食,饮食习惯上的保守是不足取的。其实讲到吃东西我是很能接受新鲜事物包括各种东洋西洋土著乃至特异食品的。诸如日本之生鱼片、美国之生牛肉、法国之各色(包括发绿发黑发臭者)计司(乳酪)、俄罗斯之生鱼子、伊斯兰国家之各种羊肉羊脂、我国白族喜吃之生猪肝生猪皮以及生蚝生贝、桂皮味之冰激凌苹果排、各种冷饮热饮天然人工含酒精含咖啡因或不含这些玩意儿之液体食品,均在在下小小胃口的受用之列。这一点使我深觉自豪,这一点使我时而自吹自擂:鄙人口味,就是富有开放性兼容性嘛。我喜欢尝试新经验,包括吃喝,这样,活得不是更有滋味吗?对身体健康不是更有利吗? 但是,我对稀粥咸菜似乎仍然有特殊的感情。当连续的宴请使肠胃不胜负担的时候,当过多的海鲜使我这个北方人嘴上长泡、身上起荨麻疹的时候,当一种特异的饮食失去了最初的刺激和吸引力、终于使我觉得吃不消的时候,当国外的访问生活使我的肠胃不得安宁的时候,我会向往稀粥咸菜,我会提出"喝碗粥吧"的申请,我会因看到榨菜丝、雪里蕻、酱苤蓝,闻到米粥香味而欢呼雀跃,因吃到了稀粥咸菜而熨帖平安。不论是什么山珍海味,不论是什么美酒佳肴,不论走到哪个地方,在不断尝试新经验、补充新营养的同时,我都不会忘记稀粥咸菜,我都不会忘记我的先人、我的过去、我的生活方式,以及那哺育我的山川大地和纯朴的人民。我相信我们都会吃得更美好、更丰富、更营养、更文明、更快乐。 1991年10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榴莲 早在一九八七年访问泰国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榴莲。"你吃过榴莲吗?"熟悉南国的友人问。留连?多么好听的名字,没有任何别的水果有这样美妙的发音。梨,叫人想到离别;枣儿,特土;瓜,傻乎乎的;桃儿,又太小儿科。"不是那个留连,而是石榴的榴,莲花的莲。"友人说。那就更妙了。我想:石榴和莲花,都是最美观、最赏心悦目的,不但看起来悦目,听起来也十分悦耳,既有榴莲的直观的鲜丽,又有留连的深情,还未相逢,我已经爱上了它。 "榴莲很臭,许多人不吃它。""榴莲很香,没吃过它的是很遗憾的。""榴莲嘛,反正吃那么一次也就行了。"不同的说法,使它变得与众不同,使它变成了大自然的一件有争议的创造。而不论是去泰国还是去海南岛,我都没有赶上吃榴莲的季节,真不巧,没有那个缘分,好奇心也就渐渐地淡漠了。 而一九九一年的新加坡之旅使我对于榴莲的兴趣又热了起来。特别是同行的女作家黄蓓佳更是念念不忘念念有词地说是要吃榴莲,似乎不吃榴莲就白去了新加坡,白参加了新加坡新闻艺术部主办的世界作家周。我一面对她的追求新鲜经验的热情唱赞歌,一面绅士风度地默不做声。谁知道是不是吃榴莲的时令呢? 一九九一年九月七日下午,我们正睡着出国访问期间难得一睡的午觉,电话铃响,新加坡作家、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王润华博士开车拉着榴莲来了。按照当地规定,榴莲是不可以拿进佳宾楼吃的。我们从凉爽的室内来到炎热的佳宾楼门口,未吃榴莲大家先笑成一片。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调动了所有的肾上腺激素,准备用意志的力量克服榴莲的据说有的恶臭。及至放到口中,实在是没有那么稀奇。其实,所有南国热带的水果,都是有这种似臭实香的芬芳的,香蕉如此,凤梨如此,珍贵的芒果也是如此。榴莲的气味不过更浓缩一些罢了。为什么要把它搞得这样"臭名远扬"呢? 榴莲的躯壳坚硬多刺,榴莲的果肉分室而居,榴莲的品质润白细腻,食之如脂如玉。马来西亚著名诗人,亦是此次得以结识的新朋友、美髯公吴岸有诗赋榴莲曰: 在洁白的子宫里 孕育着稀世的醇膏 披着盔甲 戴上自由女神的桂冠 伴着八月骤雨的前奏 悠然降临人间 他写得很传神。榴莲确实与众不同,大香若臭、甚细若粗、美极而丑、贵极而贱,享盛名而排斥于堂室之外,牵梦魂而难登大雅之乡,未睹而惧,即见而惊,食之而喜,谈之而笑,别后念念,未知就里。是真的喜欢它了吗?还是为它的命运所吸引?是同情、是羡慕、是嗟叹还是不平呢?慕其名,究竟算不算它的知音呢?世界上已经有了那么多万紫千红的水果,又何必再来一个叫人议论、叫人为难的榴莲呢?难道还嫌我们的口味我们的诸种说法太简单吗? 反正我已经去过了靠近赤道的新加坡,反正我已经吃过了榴莲,反正这已经是一篇小文章的题材啦。写了文章也罢,榴莲对于我们仍然是陌生的。 1991年11月5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海的颜色 海是什么颜色的? 提出这个问题,估计多数人回答:蓝的。 什么蓝?怎样的蓝?一定是蓝色么? 例如在渤海湾,我就没有获得过蓝海的感受。不论在大连、秦皇岛(北戴河)还是烟台,我看到的海基本上是草绿色的。阴雨天,海是灰蒙蒙的,这时天与海的色彩最为接近,相互"认同",难分难解。浅海处常见黄褐色,可能是因为那里的沙滩是金黄色的原故,浅海处因为涨潮退潮,因为风浪,因为游泳的人的折腾,把沙翻上来,便黄了,而遇到大风浪,便成了红褐色。风浪特别大的时候,表面是白色的浪花--泡沫,往下是红褐色的海,好像是--用我的语言--麦乳精刚被沸水冲过。 渤海的颜色令人觉得温暖、亲切、随和,叫做"好说好说"。 一九八二年底到一九八三年初我去南海,去西沙群岛,那里的海完全不同,那是深深的湛蓝色,阳光下映出一片金紫的光辉。阳光一接触到这样的海面便化作飞舞的金星,辉煌耀眼。飞鱼在海面上飞行。军舰在海面上行驶。浪花庄严无声。海的颜色神秘、深邃、伟大而又寂静。人们说这种颜色是由于海非常深。确实令人觉得非常深,不可见底。这深深的蓝色令人肃然起敬。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原貌的海。 一九八七年我去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巴勒莫,在那里的蒙德罗区,我有机会几次下海游水。海滩的沙子全是白色的(是珊瑚沙么?我国南海诸岛的沙子是白色珊瑚沙)。海水则是纯净的天蓝,晶莹的、明亮的、无瑕的、欲滴的;我要说是少年人的天蓝如玉,令人爱不释手,令人不忍前去劈水前游,令人欢海而醉、流连难舍。在这样的水里游泳的时候,可以隔着海水看到海底白沙的一切形状和纹路,似乎比不隔水(即通过空气)还看得清楚。只是游到深处的时候,往下一看,一片漆黑,漆黑中似有几根乱草在水中浮动,不由得汗毛倒竖起了几根。 一九年春季去法国,参加那一年戛纳电影节的开幕式,顺便看了看摩纳哥这个小国的风光。那儿的海也是天蓝的,但似乎比西西里岛附近的策勒尼安海颜色深一些。 不管海是什么颜色,用手掬起,却都无色透明玲珑剔透,似乎这个海那个海以至与湖泊与江河并无区别。都是水,都是h2o嘛。溶化了的盐也是没有颜色的。浪花又都那么白,白得叫人心碎。 1991年3月1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羊拐 三岁的女儿在北京,我们在新疆。我们回北京来看她。 她正和小朋友们忙着玩羊拐,她是借别人的拐来玩的。玩完了回家,她兴犹未尽地叹息:"我怎么没有拐呀!" 而羊拐,正是新疆的特产。由于不知道,没给她带来。听到她叹息自己没有拐,我们便向她保证,一定从新疆带拐来,而且是又多又好,北京孩子想都想不到的新疆羊拐。 "我怎么没有拐呀!"这声音一直在我们耳边回响,使我们热泪盈眶。找拐,这就是我和妻子与儿子的首要任务。甚至去维吾尔朋友家作客,吃完饭还要探询刚才吃过的羊肉是否留下了拐。果然,一年过去了,我们积累了一口袋羊拐,洁白的、染上颜色的、光滑的,多彩多姿,琳琅满目。 "我们给你带来羊拐了!"为了送拐,我们提前了探亲的行期,满怀高兴地把一口袋拐倒了一桌子,就在她面前。 没有兴奋,没有感谢。她看了看羊拐,说:"我们早就不玩拐了,我们现在玩的是跳猴皮筋。" 1981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又见伊犁 离开新疆后,一九八一年我曾返回伊犁,并且去了尼勒克牧区。这次经过九年再来,相隔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当飞机飞越天山的时候,也许可以说有点激动。我只是说"有点",因为这一切似乎驾轻就熟。同样的天空,同样的航线,同样的噪音很大的安-24飞机,别来无恙的山山水水……这里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一下飞机就立刻感到了伊犁的宁静与清新。与乌鲁木齐相比,伊犁有一个更长的秋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爽利的秋意,树叶正在变黄,天气稍稍凉一点,我的呼吸变得格外轻松和舒适……朋友们热情地向我介绍伊犁的变化,新的高楼大厦,新的柏油路面,新的商店市场。但我更愿意说伊犁没有变,不变的是她的悠然与安适,不变的是她的透明的秋天。就连新增加的许许多多的"六根棍"马车,我觉得与其说是新添,不如说是回复,我从它们那里获得的是一种怀念的旧情。 看看老邻居、老住所,也是一番无言的感慨。绿洲俱乐部对面的解放路二巷巷口已经认不出来了,找不到活渠,老杨树也被砍伐了许多。原来我们住过的第二中学的教工家属宿舍纷纷自己围起了院墙,那时候就无人照料的几株小苹果树已经无存,而人仍无恙。一个又一个的老师都见到了,眼泪涌了出来。有两个老师曾经与我一起在一个寂寞的春节开怀痛饮,现在一个已经大大地发福而豪迈的风度依旧,另一个却使我未能辨认出来。一个老师因为不知什么罪名而在那时不能任教,他赶着马车为大家运煤炭,皮里青、察布查尔、干沟、铁厂沟的煤矿成为他常常出没的地方。如今,平了反退了休,也算是安度晚年吗?他流泪了,我们也流泪了。 还有那个躲武斗时居住过的新华西路"大杂院",房东老太太和她的长子已经去世,她的孙媳妇住的正是我们当年的房子。另一家的小孩子早已长大成人,我们看到的是他的媳妇和酷似当年的他自己的孩子。时光果然已经流过那么多那么多吗?逝者长已矣,生者独恻恻,"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并不容易,"别来无恙"又是怎样珍贵的欣慰! 不要说巴彦岱了。那是承受不了的回忆、友情、温暖与挂记。老书记已经退休,他的院子里堆满了金黄的玉米。他站在院门口寻找我,我说:"在这呢!"走进院子,我说:"你这几间房子,还是原来的吗?""当然了。"他答。"你这房梁,还是我帮着上的呢。"我回忆起了给他上房梁的事。 我的老房东仍然健在。他的家里也挂上了颜色鲜艳的挂毯和腈纶毛毯。而在庄子,另一家老房东与房东大娘已经谢世。他们的儿媳妇与我抱头大哭。是哭逝去的时光与逝去的长辈吗?是哭这终于又见面了的欢欣?在他家的墙壁,还挂着我一九八一年来时与他们全家包括逝者的合影呢。 也许这并不算记忆的恢复,因为记忆从来未曾消失。也许这不算时间的衔接,因为一九七三年我们就从伊犁搬走了。再来,再多来,我们毕竟已经不能朝夕相处,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天地、各自的忧乐。也许这也算不上叙旧,因为热情的招待,"堵住嘴"的食品和众多的乡亲使我们很难认真地说点什么。然而,为什么我又觉得我们是这样地互相了解、默契、知心!没有说出的话也许比说出的话更透亮,没有交流的回忆也许比已经交流的回忆更深刻地深藏在我们的心中!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说更多的话了,伊犁的乡亲啊,知我爱我,这不是几句话可以表达的。 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平静。伊犁这块土地是实在的,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伊犁的丰姿越来越美,伊犁的友人永远那样友好和热情。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伊犁,想离也离不开。就让伊犁成为我永远的思念、永远的慰安、永远的镜鉴吧,我还要歌唱你的,你是我永远的歌。我常常遗憾而且急躁,我在伊犁那么多年,怎么没学会一首道地的伊犁民歌呢?比如那首《黑黑的眼睛》,我听人唱过不知多少次,我为之沉醉,为之落泪,为什么至今没有学会唱它呢?我觉悟到,这是一个启示,一个象征。关于伊犁的歌,还要慢慢地学,慢慢地唱呢。我要学唱伊犁的歌,又舒缓又热烈,又迂回又开阔。我要永远问自己,怎么样才能惟妙惟肖地歌唱伊犁? 1991年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新疆的歌 黑黑的眼睛 在遥远的伊犁,几乎每一个本地人都会唱《黑黑的眼睛》这首歌,几乎每一次喝酒的时候都要唱这一首歌。 喝酒和唱歌这二者,从声带医学的观点来看是互相排斥的,从情绪抒发的角度来看却是一致的。 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一九六五年冬天,在大湟渠渠首--叫做龙口工程"会战"的"战场"。我与农民们一起住在地窝子里。那里临时开设了几个食堂。寒冬腊月,食堂的厚重无比的棉帘子外面挂满了冰雪,也许不是雪而是霜,食堂里的水汽从帘子边缘逸出来,便凝结成霜。掀开这沉重得惊人的门帘,简陋的食堂里热气弥漫、灯光昏暗、烟气弥漫、肉香弥漫。更重要的是歌声弥漫,歌声激荡得令人吃惊,歌声令人心热如焚,冬天的迹象被歌声扫荡光了。 在关内的时候,我们也听过一些新疆歌曲。但是伊犁民歌自有不同之处,它似乎更散漫,更缠绕,更辽阔,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抒不完的感情连结如环,让你一听就陷落在那里,痴醉在那里。 从此我爱上了伊犁民歌。在伊宁市家中,常常能有机会深夜听到《黑黑的眼睛》的歌声。是醉汉吗?是夜归的旅人?是星夜赶路的马车夫?他们都唱得那么深情。在寂寥而寒冷的深夜,他们用歌声传达着对那个永远的长着"黑黑的眼睛"的美丽姑娘的爱情,传达着他们的浪漫的梦。生活是沉重的,有时候是荒芜的,然而他们的歌是热烈的,是愈加动情的。 后来我有几次与农民弟兄们一起喝酒唱歌的经验。我们当中有一位歌手,他是大队民兵连长,叫哈里·艾迈德。他一唱,我们就跟,随着每一句的尾音,吐出了无限块垒。我傻傻地跟着唱,跟着唱,却总觉得跟不上那火热的深沉与辽阔的寂寞。 也有时候我不跟着唱,只是听着,看着哈里和别的人们的那种披心沥胆地唱歌的样子,就觉得更加感动。 一九七三年我离开了伊犁,一九七九年我离开了新疆。 一九八一年中秋节前后我重访伊犁,诗人铁依甫江与我同行。为了将《蝴蝶》改编成电影的事,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位导演不远万里跑到伊犁去找我。一天晚上,我们一同出席伊宁市红星公社在西公园附近的一次露天聚会。饮酒之际,请来了民间的盲艺人司马义尔,他弹着都塔尔,唱起了歌,当然,首先唱的仍然是《黑黑的眼睛》。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他的歌声不是那么强烈,却更富有一种渗透的、穿透的力量。那是一首万分依恋的歌,那是一种永远思念却又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爱情,那是一种遥远的、阻隔万千的呼唤,既凄然、又温暖。能够这样刻骨铭心地爱,刻骨铭心地思恋的人有福了,能唱这样的歌,也就不白活一世了!看不见光明的歌手啊,你的歌声里充满了对光亮的向往和想象!在伊犁辽阔的草原上踽踽独行的骑手啊,也许你唱这首歌的时候期待着人群的温暖?歌声是开放的,如大风,如雄鹰,如马嘶,如季节河里奔腾而下的洪水。歌声又是压抑的,千曲百回,千难万险,似乎有无数痛苦的经验为歌声的泛滥立下了屏障,立下了闸门,立下了堤坝。 一声"黑眼睛",双泪落君前!他一唱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伟大的维吾尔诗人纳瓦依说过:"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这又牵扯到一个民族的性格问题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忧郁?由于干旱的戈壁沙漠吗?你的绿洲滋润着心田。由于道路遥远音信难传吗?你的好马和你的耐性使你们的交往并不困难。由于得不到心上人的呼应、得不到知音吗?你的歌、你的舞、你的饮酒又是那样的酣畅淋漓。而你的幽默更是超凡入圣。 快乐的阿凡提的乡亲们,却又有唱不完的"黑眼睛"的苦恋。 我没有解开这个谜。虽然我标榜自己对新疆,对维吾尔人的生活、语言、文字颇有了解。我至今学不会这个歌。虽然我喜欢唱歌、粗通乐谱、会唱许多歌、自信学歌的能力不差。那么熟悉,那么想学,却仍然不会唱。也怪了。 就让我唱不好,唱不出这首《黑黑的眼睛》吧。唱不好,但是我知道她,我爱她,我向往她。小小的一声我就能从万千音响中辨识出她。她就是我的伊犁,她就是我的谜一样的忧郁。至少是因为告别了伊犁,至少是因为它是唯一的我又喜爱又熟悉又至今唱不成调的歌儿。 阿娜尔姑丽 以喀什噶尔为中心的南部新疆的歌儿与以伊犁为中心的北疆的歌儿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北疆民歌的代表是《黑黑的眼睛》的话,那么,南疆民歌的典型则是《阿娜尔姑丽》。"阿娜尔姑丽"的意思是石榴花,而这又是一个在南部新疆常见的姑娘的名字。这个名字很美。电影《阿娜尔汗》的主题歌就是根据民歌《阿娜尔姑丽》整理、配词而成。歌一开始便唱道: 我的热瓦甫琴声多么响亮, 莫非装上了金子做成的琴弦? 而民歌的起始两句,据我所知的一个版本是这样的: 夜晚到来我睡不着觉呀, 快赶开巢里的乌鸦,啊,我的人! 最后一个词是bala,是孩子的意思,这里叫一声孩子,类似英语中的baby,是一种昵称,故译做"我的人"。 以《阿娜尔姑丽》为代表的南疆民歌似乎更具有节奏感,人们唱这些歌的时候似乎正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似乎正在漫漫沙石戈壁驿道上长途跋涉。四周杳无人迹,远山上雪光晶莹,干枯的柴草在风中颤抖,行路者的歌声坚毅而又温情,我好像看到了歌者的被南疆的太阳烧烤成了紫酱色的脸庞。 也许他们是骑着骆驼唱这些歌的吧?在"沙漠之舟"上,他们体验着大地的辽阔、荒芜、寂静与神秘;他们也体验着自己内心的火焰的跳动、炽热、熬煎和辉耀。他们已经漫游了许多日日夜夜。他们已经寻求了许多岁岁年年。他们已经创造了许多城市乡村。他们热烈地盼望着更多的人间的情爱。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歌声冲击的情景。那是在叶尔羌河东岸、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的麦盖提县,一九六四年,我住在县委招待所,准备去洋达克乡。招待所正在盖房子,每天早晨八时以后,来自农村的临时建筑工开始上班。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不紧不慢地用抬把子抬砖,一边装卸,一边走路,一边大声唱歌。她们唱的是《阿娜尔姑丽》,她们的唱歌就像呐喊一样的自然、朴素、开阔、痛快,她们的唱歌就像呼唤一样响亮、多情、急切、期待着回应,她们的唱歌又像是一种挑战、放肆的发泄,自唱自调,如入无人之境。她们戴着紫红色的小帽,穿着红色的裙子,红色的裙子下面还有绿色的灯笼裤。这歌声响彻一个上午,中午稍稍歇息,又一直唱下去,唱到太阳快要落山。她们的精力,她们的热情,她们的喉咙里,似乎都有着无尽的蕴藏。 即使是生活在城市中、生活在忙乱中、生活在纷扰与风霜雨雪中也罢,想起这样的歌,能不为那股热流而心潮激荡么? 1991年3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无花果 小时候院子里有一株无花果,只记得叶片挺大,别的没有印象。倒是它的名称--无花而有果,叫人一下记住了。 新疆阿图什一带,以盛产无花果而著名。那里的无花果,成熟到金黄色,由一位姑娘来摘下,吃以前放在手心里啪地一拍,然后再敬给你。这种吃法好诱人。新疆还出产无花果酱,甜得很。 新疆已经阔别,无花果也只保存在回忆里。 大前年在门口买了一盆无花果,已经结了许多果,煞是玲珑可爱。大叶历历,显得高贵。果不甜,孩子们也不爱吃,给他们讲新疆的吃法他们也不感兴趣,他们又没去过南疆。北京的无花果不甜,可能是由于北京没新疆那么强烈的日照与温差。 无花果在花盆里养着,但结的果愈来愈少,叶子也颜色惨淡起来。"花盆太小了,该换盆了。""该施肥了,不然它拿哪儿的养料坐果呢?"想的说的都清楚,就是没有行动。延宕着。 今年春天,无花果又发芽了,一切充满希望。几天过去,突然发现已发出的芽又枯死了。 是不是忘了浇水?于是连忙浇水,还有些土法施肥,把打过的鸡蛋壳里的残余的鸡蛋清、淘米的水加在无花果盆里。 枯萎了的芽愈发枯萎下去,便决心给它换花盆。这才发现了它枯萎的原因:它的一株主根,竟然不堪小小花盆的桎梏,从盆底的洞中钻了出来,沿着盆底与水泥地生长。五月的阳光已经很强烈,水泥地被照得灼热炽人,把它的根给烫死了。 精心地给它换了大花盆。终于没有挽救过来。 看着它挣脱出来却又成为它的死因的那一截根,我有一种失落感。 后来朋友告诉我说:"你何必换花盆?你就把它栽到院里的土地上就可以了。其实无花果很老实,很好活,很容易过冬。" 我后悔不及。 1991年3月8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宰牛 "它知道的,它要挨刀了!"房东说。 纳赛尔江拿出刀来,喊一声"安拉,艾斯敏拉"(维语:以真主的名义),照准牛脖子飞快的一下,样子一点也不凶恶。牛"哞"的一声闷叫,血喷如注,它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突然睁大,应该说是突然放出了痛苦的强光,旋即暗淡、固定,变成两枚乌溜溜的玻璃珠了。穆斯林是严禁食用动物的血的,他把牛血放净、埋好,用了不多的时间就宰好了牛,倒挂在房檐上,开始按一元钱一公斤的价格出售了。 空气里充满了牛血牛肉的腥气。虽然用土掩埋了牛血,仍然立即引来了许多只乌鸦,真是不祥的鸟。 这天晚上海丽琪罕熬了一大锅牛杂碎汤,我只觉得腥,勉强吃了半碗就不肯再吃,使房东二老颇觉疑惑。第二天一早,我腹痛如绞,腹泻如注。从这一件事上,我已经看准了自己的无用。 后来队里的一次宰牛,我也看到了,印象要淡得多。那是为了迎接夏收开镰吧,队里组织了农忙地头食堂,宰牛开张。宰牛本身已无所谓,令人难忘的是日落西山放牧的牛群回村里时,经过村口宰过牛的地方,牛群彳亍不前,吼声大作,悲怆鸣叫,牛蹄踏踏不已。老乡们说,牛是闻得出味道来的,一旦"得知"一位同类归西,呼天唤地之状,令人震惊。 后来一位朋友安慰我说,你怕宰牛也不算不够男子汉,只不过因为你对牛没有什么阶级仇恨罢了。他说得倒也别致,纲上得高,又叫人心宽。怎样说话,看来也值得学一学。 1991年3月19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四月的泥泞 初到新疆生活的人,面对化雪季节的新疆的泥泞,实感惊心动魄。 在乌鲁木齐和一些北疆城市,冬天的冰雪就够惊人的了。一层又一层的积雪,使公路变成了夹层冰道。汽车与自行车的车轮在冰道上刻印下了千道万道冰的辙沟,辙沟重叠、并排平行或者纵横交错。它似乎有一种象征的意味,人生的道路就是这样错综繁复而又难离旧道。歧路不仅亡羊,歧路亦常翻车。骑自行车最要紧的是不要使前轮陷入车辙沟,那种"重蹈旧辙"的结果一定是车把的"僵化"与自行车的翻倒。也有时候天可怜见,硬邦邦,歪歪斜斜的车打着滑冲出了小沟,像表演"醉车"--即醉汉骑车的特技一般,我们又可以骑车冰上行了。比起辙沟来,冰面的光滑反倒成了第二位的威胁了。滑就滑,倒就倒吧,车照骑不误,虽然时而有某某人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的消息。等到真粉碎了,也就不怕冰路了。 终于三月到了。三月下旬便开始化冻。天!大街小巷都变成了泥塘。穿上套鞋似还不够,在伊犁,必须穿上高胶靴。到了四月,泥泞更加透彻,虽然穿上了高胶靴,裤子上仍然会沾上泥巴。特别是一旦汽车驶过,泥点会溅到脸上、头发上、身上。你咒骂司机,司机又咒骂谁去呢?走在泥泞里,胶靴发出的不是噗噗的泥声,而是从泥里抽出靴子时造成瞬间的真空、空气与泥形成的气泡破裂,然后稀泥又填补了真空所发出的呱呱呱的声音,像是江南夏日的蛤蟆叫。 泥泞中,土路上被马车和汽车轧出的辙印则更深重巨大,它不再是冰雪上的小沟小路,而是,简直是一条又一条的河道、河床!谁能想象,在这样的路上还能开汽车、赶马车、走行人乃至骑自行车呢!有时在将干未干的这样的河道里骑自行车,脚蹬子蹬到了已干的"河岸"上,蹚起了尘土,磨坏了鞋底子…… 在乌鲁木齐的一些巷子里,也有这样的泥泞河道奇观。所以当七十年代初期,乌鲁木齐提出"出大力流大汗,定叫马路见青天"的口号,清除淤泥,露出巷子里的柏油路面。那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厚实的泥泞下面,竟沉睡着沥青路面!我从没想过,这些巷子竟修过柏油路。"这是怎么回事?"我迷惑了。"有拆修房屋的,把老房土老墙土倾倒在路上,这样,就把路面盖上了。""老新疆"如是回答。是吗?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有了好路却又莫名其妙地把它掩盖起来,那怎么可能呢? 见到那些北京上海的大城市的养尊处优的青年的时候,我禁不住想:让他们去新疆见识见识吧,哪怕只见识一下四月泥泞,他们就会懂得建设的不易,走路的不易,管理的不易,春天的不易,一切不易的不易了。艰难,这不正是我们每个人的必修课吗?泥泞,这不正是通向日暖风和的盛春与初夏的必由之路吗?这些大城市的孩子们未免活得太轻松太舒服了,他们上哪里了解"国情"去?上哪里结合实际去?如此这般,不知道这样想是否也有点"红眼病"的前兆。 据说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多泥泞了。乌鲁木齐各单位承包门前的道路,不令雪积,不令冰就,到了化雪天气无雪可化,也就无泥可泞了。至于伊犁,像阿合买提江路之类的大土路,早已铺上了沥青路面,即使翻浆也成不了条条大河的河道了。乡下的土路呢?该是依旧吧?高轮牛车(二轱辘)可能正是为了适应泥泞的与多渠道的路面而制造出来的,如果车轱辘小一点,陷入没入泥中渠中,不就更麻烦了吗?农村,世界上正因为有农村,怀旧的温馨才有所寄寓,岁月的无情的冲刷之中才保留了几个安全的小平台。真没了泥泞,还能算新疆的春天吗? 而不论大的泥泞也罢,愈益减少的泥泞也罢,经过了化雪季节,新疆的盛春初夏是极为美妙的。待到百花盛开树叶纷披的时候,待到过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时候,不论有过多么吓人的泥泞,一点影子也不会留下了。一切都会变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到那时候你向一个外地人介绍乌鲁木齐或者伊犁的四月泥泞,说不定他以为你是在危言耸听或者"踩乎"边疆呢。 1991年6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搬家 我有许多次搬家的经历。 记得幼年时期曾经住在北京后海附近的大翔凤胡同,那是一个两进的院落,我们是租住的。我至今记得夏日去什刹海的搭在水面上的店铺里吃肉末烧饼,喝荷叶粥,傍晚看着店工费劲地点燃煤汽灯的情景。 后来家境每况愈下。住不起两进的院落了,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儿胡同14号去,住里院,外院是另一家。里院有一架藤萝,初夏开起红紫白相间的花朵。花朵很好看、很香,如脂如玉,藤萝架也很美。藤萝花还可以吃,把花洗净了,用白糖腌起来,然后做蒸饼的甜馅,好吃。 藤萝角长得很大。小时候我爱想的一个问题是:藤萝角有什么用?没有人能告诉我藤萝角的用途。我幼年时曾经有志于研究藤萝角的用途,我认定,像柄柄匕首一样垂在藤萝架下的藤萝角,一定是有用的,关键是还没有人把它们的用场研究出来,而我,应该完成这个使命。 后来把这个使命感就丢了,忘了。如果写检讨,说不定这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选择失误。好好地研究一下藤萝角的用途,正像电影《决裂》上的那位农学教授研究"马尾巴的功能"一样,应该还是有用的。我也会因而多做出点实事来。 后来在西城报子胡同住过一个地方,当年似乎是甲3号。那是人家房东的大院子后院的几间厢房。房无奇处,但后院似有几分"后花园"的意思:有假山、有几簇竹子,假山与竹子都破败了,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可能是因为社会不安定,政局不安定,谁还有心管什么竹子、山石?但我似乎看到过小猫在山石上爬上爬下。我和几位小学同学也利用这地形玩过亘古长青的打仗的游戏。晚上,我欣赏过窗户纸上映出的竹叶的阴影。我那个时候又有志于画国画了,还买过芥子园画谱。后来又忘了学画了,这又是一件该叹息的错处了。 还住过受壁胡同18号,小绒线胡同27号等等的。 一九六三年底来了一次大搬家,搬到新疆去。一到乌鲁木齐就被接到了文联家属院的家。天寒地冻,冰封雪掩,房子从外面看一片土黄,黄土墙黄泥顶子,更像乡下的房子。进屋以后还不错,刷得白净,烧(火墙)得暖和,只有窗玻璃上结满了比玻璃本身不知厚几倍的冰凌,使窗户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水晶体的半透明。隔着这样的窗户望出去,一切都看得见,一切又是变形与错位的,好一个富有现代感的窗子!为什么房里生着温暖的火灶火墙窗冰凌都不融化呢,主要是因为窗外太冷了,零下二十多度。我这才明白爱斯基摩人用冰造房子,而房内温暖如春的道理。这是我第一遭住机关单位的"家属院"。 不久我搬到妻子所在的乌鲁木齐一所中学里去,为了她上班更方便,也因为那边是三间房。一家占三间房,这简直阔绰得难以思议,搬进去才发觉了缺点,原来那房是土地,没有地板,没有洋灰地,也没有砖。土地起土,卧室里的地还发出一股强烈的尿臊味,此前住这房子的人家一定有小孩子就地小便。我始终觉得值得一忆一笑一叹的是我们决定搬家的时候竟还不懂得需要看一看新居的地面是什么样的、竟不懂得地面状况是挑选房子的标准之一。我们曾经多么天真过呀!人是总能够自慰的,想到幼稚天真就想到了纯洁可爱,为自己曾经傻瓜过而眷眷依依。那时候我们已是"而立"之年了呢。 一九六五年去了伊犁。先住在一间办公室里,顶棚和地都镶着木板,只是木板已经破旧,漆面已经剥离脱落,走这种破地板地比土地还容易崴脚。三个月后搬入新落成的教工宿舍。由于房子入冬才建好,潮气大,一点火,屋里氤氲弥漫,谷草味很浓。又由于麦子打得不干净,麦草里混着麦粒,和成泥抹在墙上,一升温,便纷纷发芽,墙上居然长出了一根根的绿麦苗。当然,它们长不成小麦,虽然我玩笑地向农民朋友称之为"我的试验田"。这点经验写在一篇小说里了,也算是文学效应吧。 在伊犁-伊宁市搬过多次家。每次搬家都是用俄式的四轮马车,大体上两车搬完,一车拉家具行李,一车拉煤柴,破烂。那时的家当确实很少,符合"轻装前进"的原则。 再以后从伊犁又搬到乌鲁木齐。为修房子又临时搬到充满药品气味的化学实验室。"化学屋"的好处是夏天不进蚊蝇。 一九七九年搬回北京,先住一个小招待所,再住"前三门"、虎坊桥,直到现今又住起了平房。平房的特点与优点是更接近自然,听得清雨声风声,室温随着气温变得快,下过雪后可以堆雪人,便于养花养草养猫养狗。我养花多失败,不会侍候花过冬。植树倒小有成绩,除原有的枣和香椿以外,我们自己移栽了石榴、柿子和杏。石榴移栽当年就结了八个,杏树开花一朵(仅仅孤单的一朵,一花独放,绝了),柿子只长树叶。平房更利于夏季乘凉,完全可以在院内"派对"。这个小院接待过日本作家井上靖,作曲家团伊玖磨,旅美诗人郑愁予,台湾作家琼瑶等等。夏夜放置躺椅数个,饮茶与可口可乐及绿豆汤,闲话天南海北,怨而不怒,乐而不淫,亦福事也。 缺点当然也有,蚊子多,虫子多,有潮气,有会飞的与不会飞的土鳖,有攻枣的臭大姐(学名犁椿象),有好杏的蚜虫。虽几经征战,虫子还是落而复起。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吧,有虫子,是天意。 回忆半个世纪,重要的搬家已十余次,不知是反映了变动、不稳定,还是反映了改革和发展。我的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搬家是个体力活,即使有了全套服务的搬家公司,也还得花力气。尤其是书,常用的书没几本,不常用的书也死沉死沉的,打点起来活活要人的命。还有就是旧物,扔又舍不得,不扔又白白地占地方,白白地自我霉烂、自我死亡。其实理论上我完全懂得,家庭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是否充斥着多余的什物。家里东西摆设的道理与写文章是一样的,精少为佳。应该在增购新物品的同时搞精简,这件事上也需要点魄(破)力的。 常搬家太累,太不稳定。见到一些数十年如一日住在一处的老友又替他们憋闷得慌。我们有一家亲戚,最近搬了一次家,条件似还不如原来。但他们说,他们已老了,这次不搬,恐怕底下就"没戏"了。我完全理解和同情这种心情。为搬家而搬家,就像为吃苦而吃苦、为上大学而上大学、为艺术而艺术、为锻炼而锻炼一样,未必堪为训,实亦不足奇。 刚搬到一处总有几天的新鲜劲,临搬前告别旧居又有点依依不舍。行李打成包,乱纸扔一地,东西一堆堆的搬家前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电影上敌军司令部溃散前的场面。呜呼,哀哉!上车!而且往往在搬家的时候,人会想起:"又是好几年,就这样无影无踪地过去了。过去的年代、过去的家,都一去不复返了。"如《兰亭序》所言,俯仰之间,已成陈迹。 其实不搬家,时光也在不停地迁移着。 1991年7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清明的心弦 我喜欢北方的初冬,我喜欢初冬到郊外、到公园去游玩。 地上的落叶还没有扫尽,枝上的树叶还没有落完,然而,大树已经摆脱了自己的沉重的与快乐的负担。春天它急着发芽和生长,夏天它急着去获取太阳的能量,而秋天,累累的果实把枝头压弯。果实是大树的骄傲,大树的慰安,却又何尝没有把大树压得直不起腰来呢? 现在它宁静了,剩下的几片叶子什么时候落下,什么时候飞去,什么时候化泥,随它们去。也许,它们能在枝头度过整个的冬天,待到来年春季,归来的呢喃的燕子会衔了这经年的枯叶去做巢。而刚出蛋壳的小雏燕呢,它们不会理会枯叶的琐碎,它们只知道春天。 湖水或者池水或者河水,凌晨时分也许会结一层薄冰,薄冰上有腾腾的雾气,雾气倒显得暖烘烘的。然后,太阳出来了。有哪一个太阳比初冬的太阳更亲切、更妩媚、更体贴呢?雾气消散了,薄冰消融了,初冬的水面比秋水还要明澈淡远,不再有游艇扰乱这平静的水面了,也不再有那么多内行的与二把刀的贪婪的垂钓者。连鱼也变得温和秀气了,它们沉静地栖息在水的深处。 地阔天高。所有的庄稼地都腾出来了,大地吐出一口气,迎接自己的休整,迎接寒潮的删节。当然,还有瑟缩的冬麦,农民正在浇过冬的冻水,水与铁锨戏弄着太阳。场上的粮食油料早已拉运完毕,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整理谷草。在初冬,农民也变得从容。什么适时播种呀,龙口夺粮呀,颗粒归仓呀,那属于昨天,也属于明天。今天呢,只见个个笑脸,户户柴烟,炕头已经烧热,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却宁愿呆在家门外边。这时候到郊外、到公园、到田野去吧,游人与过客已经不那么拥挤。大地、花木、池塘和亭台也显得悠闲,它们已经没有义务为游人竭尽全力地展示它们的千姿百态。当它们完全放松了以后,也许会更朴素动人,而这时候的造访者才是真正的知音。连冷食店里的啤酒与雪糕也不再被人排队争购,结束了它们的大红大紫的俗气,庄重安然。 到郊外、到公园、到田野去吧,野鸽子在天空飞旋,野兔在草棵里奔跑。和它们一起告别盛夏和金秋,告别那喧闹的温暖;和它们一起迎接漫天晶莹的白雪,迎接盏盏冰灯,迎接房间里的跳动的炉火和火边的沉思絮语,迎接新年,迎接新的宏图大略,迎接古老的农历的年。二踢脚冲上青天,还有一种花炮叫做滴溜,点起来它就在地上滴溜滴溜地转。 初冬,拨响了那甜蜜而又清明的弦,我真喜欢。 1983年11月26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雨 我喜欢雨,从小。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雨。因为它迷蒙而含蓄,因为它充满生机,因为它总是快快活活,因为只有它才连接着无边的天和无边的地!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天的小雨便是大自然的温柔与谦逊,大自然的慷慨与恩宠,却也是大自然的顽皮。它存在着,它抚摸着,它滋润着,却不留下痕迹。用眼睛是很难找到它的,要用手心,用脸颊,用你的等待着春的滋润的心。 也有"凄风苦雨""秋风秋雨愁煞人""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其实那倒不一定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秋天。即使这样的天气也给繁忙的人们带来休息,带来希望,带来遐思。 正因为有雨中的忧伤的甜蜜,人们才伸出双臂歌唱雨后初阳的万道金光。于是有了那波里的名歌《我的太阳》。 而暴雨和雷雨又是多么欢实,它们驱走暑热,它们解除干渴,它们弥合龟裂,它们叮叮咚咚地敲响沉闷的大地,它们咋咋呼呼地嬉闹着对人们说:"别怕,我们折腾一会儿就走。" 小时候,我最喜欢北京城夏日的大雨。雨中,积水上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半圆形的小泡儿。 "似水晶、非琉璃、又非玻璃,霎时间了无形迹。"我的姨妈教过我这样的谜语。 为什么这几年在北京很少见到大雨冒泡儿了呢?是气候变了么?是我事太多、心太杂,对似水晶又非玻璃的泡儿视而不见,这泡儿已经唤不起我童年的那种好奇和沉醉了么?哦! 一九五八年的特别炎热的夏天,我下乡以前暂在景山公园少年宫劳动,盖房当小工,每天担四十多斤一块的大城砖,很累。一天早上刚开工便赶上了天昏地暗的大雨,"头儿"只好宣布放假。我落汤鸡似的回到家,换了一身衣服,打起雨伞,和同样处于逆境的爱人到新街口电影院看电影《骑车人之死》去了。电影看完了,大雨威势未减。这是一九五八年,也许是五十年代的最后几年我们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天,而这一天,是雨赐给我们的。 冒雨出游,这才有特色,这才有豪兴,这才有对于生活、对于世界的热情。这热情是什么也挡不住也抹不掉的。 所以,当一九八二年六月初我和几个中国同志一起访问美国的东北海岸而赶上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阴雨的时候,当不论是主人还是其他客人都抱怨这不凑趣的天气的时候,我却说,我喜欢雨,雨使世界更丰富了。在维尼亚尔(意即野葡萄园)岛上驱车行路的时候,我甚至把汽车窗打开--让溅起的雨珠雨花吹到我的脸上、头发上、脖子上和衣服上吧,这该是大西洋上的天空--与我们古老的神州大地上的是同一个天空--飘洒下来的美丽、友好、清凉却也有些阴沉的信息。雨中的大西洋,似乎泛着更多的灰白相间的浪花。天、海洋、小岛、大陆、漂亮的花花绿绿的别墅房屋、泊港的船只、行驶着的和停下来的汽车,都笼罩在那温柔迷蒙的雨中的烟雾里。 这样的雨就像夜,就像月光,使世界变得温柔,使差异缩小,使你去寻求一种新的适应,新的安慰。 就是让雨淋个透也未尝不是人间快事。在新疆的草原上,我曾经骑着马遭遇过一次短暂的却是声势浩大的雹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一株可以略略遮雨的小树也没有。没法子,除了百分之百不打折扣地接受大自然的洗礼之外,没有别的路。当理解了这种处境以后,我便获得了自由,我欣然地、狂喜地在大雹雨中策马疾驰。 这种经验我写在小说《杂色》里边了,但我觉得没有写好。如果有机会,不,不管有没有机会,将来我一定要再写一次草原上的夹着雹子的暴雨。 这豪兴也要有一个条件,就是在前方不远,有哈萨克牧民的温暖的帐篷。兄弟般的哈萨克人会亲切地接待你,会给你一碗滚热的奶茶,会生起他们的四季不熄的火炉,烤干你的被雨打湿了的衣裳。 我们常常说"风吹雨打",说要"经风雨、见世面",我们还说什么经历了"风风雨雨"。这不但让人骄傲,也让人欢喜,不但让人刚强,也让人快活,像我那次在新疆的草原上那样。 而我现在正航行在从武汉到重庆的长江航道上,又赶上了雨。雨对我有情,我对雨有意。 在避风的那一面的甲板上,你看不到也摸不着雨。在船头,雨丝向你迎面喷来,在迎风的那一面,雨丝拉曳成了长线。 江上的雨和人似乎更加亲近。坐船的人都爱水,靠水,感谢水。而正是雨供给着江水,江水升腾着雨。当轮船疾驶的时候,浪花飞溅到甲板上,那不就是雨么? 天色虽然阴霾,两岸的垂柳和庄稼却被雨洗得更加碧绿。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最多戴一个草帽的岸上的女人们的服装在雨中显得分外鲜丽。连岸上的黄土和石头也在雨水中映着洁净的、本色的光。 "晴川历历汉阳树",当然。但是你知道吗,阴川和雨川,也使我们的河岸、我们的人和树历历如画。 雨是我对生活和土地的无尽的情丝,情思。 1984年6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周扬的目光 如果我的记忆无误的话--我从来没有用文字记录一些事情的习惯,一切靠脑袋,常有误讹,实在惭愧--是一九八三年的岁末,周扬从广东回来。他由于在粤期间跌了一跤,已经产生脑血管障碍,语言障碍。我到绒线胡同他家去看他,正碰上屠珍同志也在那里。当时的周扬说话词不达意,前言不搭后语,以至尽是错话。他的老伴苏灵扬同志一再纠正乃至嘲笑他的错误用词用语。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惭愧地不时笑着,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他笑得这样谦虚质朴随和,说得更传神一点,应该叫做傻笑。眼见一个严肃精明、富有威望的领导同志,由于年事已高,由于病痛,变成这样,我心中着实叹息。 我和屠珍便尽量说一些轻松的话,安慰之。 只是在告辞的时候,屠珍同志问起我即将在京西宾馆召开的一次文艺方面的座谈会。还没有容我回答,我发现周扬的眼睛一亮,"什么会?"他问,他的口齿不再含糊,他的语言再无障碍,他的笑容也不再随意平和,他的目光如电。他恢复了严肃精明乃至有点厉害的审视与警惕的表情。于是我们哈哈大笑,劝他老人家养病要紧,不必再操劳这些事情,这些事情自有年轻的同志去处理。 他似乎略略犹豫了一下,然后"认输",向命运低头,重新"傻笑"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与他的见面,他的突然一亮的目光令我终身难忘。底下一次,就是一九八八年第五次文代会召开前夕陪胡启立同志去北京医院的病房了,那时周扬已经大脑软化多年,昏迷不醒,只是在唤他的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睛还能眨一眨。毕淑敏的小说里描写过这种眨眼,说它是生命最后的随意动作。 周扬抓政治抓文艺领导层的种种麻烦抓文坛各种斗争长达半个世纪,他是一听到这方面的话题就闻风抖擞起舞,甚至可以暂时超越疾病,焕发出常人在他那个情况下没有的精气神来。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同时,没有"出息"的我那时甚至微觉恐惧,如果当文艺界的"领导"当到这一步,太可怕了。 一九八一年或一九八二年,在一次小说评奖的发奖大会上,我听周扬同志照例的总结性发言。他说到当时某位作家的说法,说是艺术家是讲良心的,而政治家则不然云云。周说,大概某些作家是把他看做政治家的,是"不讲良心"的;而某些政治家又把他看做艺术家的保护伞,是"自由化"的。说到这里,听众们大笑起来。 然而周扬很激动,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由于我坐在前排,我看到他流出了眼泪。实实在在的眼泪,不是眼睛湿润闪光之类。 也许他确实说到了内心的隐痛,没有哪个艺术家认为他也是艺术家,而真正的政治家们,又说不定觉得他的晚年太宽容,太婆婆妈妈了。提倡宽容的人往往自己得不到宽容,这是一个无情的然而是严正的经验。懂了这一条,人就很可能成功了。 就是在那一次,他也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导作家们要以大局为重,要自由但也要遵守法律规则,就像开汽车一样,要遵守交通警察的指挥。他还说到干预生活的问题,他说有的人理解的干预生活其实就是干预政治。"你不断地去干预政治,那么政治也就要干预你,你干预他他可以不理,他干预你一下你就会受不了。"他也说到说真话的问题,他说真话不等于真理,作家对自己认为的说真话应该有更高的要求。他在努力地维护着党的领导,维护着文艺家们的向心力,维护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出现的文艺工作蓬勃发展的大好局面,甚至为之动情落泪。殷殷此心,实可怜见! 在此前后,他在一个小范围也做了类似的发言,他说作家不要骄傲,不要指手画脚,让一个作家去当一个县委书记或地委领导,不一定能干得了。 他受到了当时还较年轻的女作家张洁的顶撞,张洁立即反唇相讥:"那让这些书记们来写写小说试试看!" 我们都觉得张洁顶得太过了,何况那几年周扬是那样如同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地以保护文艺新生代为己任。但是彼时周扬先是一怔,他大概此生这样被年轻作家顶撞还是第一次,接着他大笑起来。他说这样说当然也有理,总要增进相互的了解嘛。 他只能和稀泥。他那一天反而显得十分高兴,只能说是他对张洁的顶撞不无欣赏。 周扬那一次显得如此宽厚。 然而他在他的如日中天的时期是不会这样宽厚的,六十年代,他给社会科学工作者讲反修,讲小人物能够战胜大人物,那时候他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影响达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峰,他的言论锋利如出鞘的剑。他在著名的总结文艺界"反右"运动的《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提出"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的时候,也是寒光闪闪,锋芒逼人的。 一九八三年秋,在他因"社会主义异化论"而受到批评后不久,我去他家看他。他对我说一位领导同志要他作一个自我批评,这个自我批评要作得使批评他的人满意,也要使支持他的人满意,还要使不知就里的一般读者群众满意。我自然是点头称是。这"三满意"听起来似乎很难很空,实际上确是大有学问,我深感领导同志的指示的正确精当,这种学问是书呆子们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我当时正忙于写《在伊犁》系列小说,又主持着《人民文学》的编务,时间比金钱紧张得多,因此谈了个把小时之后我便起身告辞。周扬显出了失望的表情,他说:"再多坐一会儿嘛,再多谈谈嘛。"我很不好意思也很感叹。时光就是这样不饶人,这位当年光辉夺目,我只能仰视的前辈、领导、大家,这一次几乎是幽怨地要求我在他那里多坐一会儿。他的这种不无酸楚的挽留甚至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每次对于我的难得的造访都是这样挽留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软弱了呢? 我想起了一九九三年初我列席的一次会议,在那次由胡乔木同志主持的会议上,周扬已经处于被动防守的地位,吃力地抵挡着来自有关领导对文艺战线的责难,他的声音显出了苍老和沙哑。他的难处当然远远比我见到的要多许多。 而在三十年前,一九六三年,周扬在全国文联扩大全委会上讲到了王蒙,他说:"……王蒙,搞了一个右派喽,现在嘛,帽子去掉了……他还是有才华的啦,对于他,我们还是要帮助……"先是许多朋友告诉了我周扬讲话的这一段落,他们都认为这反映了周对于我的好感,对我是非常"有利"的。当年秋,在西山八大处参加全国文联主持的以反修防修为主题的读书会的时候,我又亲耳听到了周扬的这一讲话的录音,他的每一个字包括语气词和咳嗽都显得那样权威。我直听得汗流浃背,诚惶诚恐,觉得党的恩威、周扬同志的恩威都重于泰山。 我在一九五七年春第一次见到周扬同志,地点就在我后来在文化部工作时用来会见外宾时常用的孑民堂。由于我对《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受到某位评论家的严厉批评想不通,给周扬同志写了一封信,后来受到他的接见。我深信这次谈话我给周扬同志留下了好印象。我当时是共青团北京市东四区委副书记,很懂党的规矩、政治生活的规矩,"党员修养"与一般青年作家无法比拟。即使我不能接受对那篇小说的那种严厉批评,我的态度也十分良好。周扬同志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见我十分瘦弱,便问我有没有肺部疾患。他最后还皱着眉问我:"有一个表现很不好的青年作家提出苏联十月革命后的文学成就没有十月革命前的文学成就大,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我回答说:"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进行全面的调查和研究,需要掌握充分的资料,随随便便一说,是没有根据的。"周扬闻之大喜。 我相信,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决心要一直帮助我了。 所以,一九七八年十月,当"文革"以来报纸上第一次出现了周扬出席国庆招待会的消息,我立即热情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并收到了他的回信。 所以,在一九八二年底,掀起了带有"批王"的"所指"的所谓关于"现代派"问题的讨论的时候,周扬的倾向特别鲜明(鲜明得甚至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奇,因为他那种地位的人,即使有倾向,也理应是引而不发的)。他在颁发茅盾文学奖的会议上大讲王某人之"很有思想",并且说不要多了一个部长,少了一个诗人等等。他得罪了相当一些人。当时有"读者"给某文艺报刊写信,表示对于周的讲话的非议,该报便把信转给了周,以给周亮"黄牌"。这种做法,对于长期是当时也还是周的下属的某报刊,是颇为少见的。这也说明了周的权威力量正在下滑失落。 新时期以来,周扬对总结过去的"左"的经验教训特别沉痛认真。也许是过分沉痛认真了?他常常自我批评,多次向被他错整过的同志道歉,泪眼模糊。在他的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特别注意研究有关创作自由的问题,并讲了许多不无争议的意见。 当然也有人从来不原谅他,一九八○年我与艾青在美国旅行演说的时候就常常听到海外对于周扬的抨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听到不止一位老作家议论他的举止,在开会时刻,他当然是常常出现在主席台上的,他在主席台上特别有"派",动作庄重雍容,目光严厉而又大气。一位新疆少数民族诗人认为周扬是美男子,另一位也是挨过整的老延安作家则提起周扬的"派"就破口大骂。还有一位同龄人认为周扬的风度无与伦比,就他站在台上向下一望,那气势,别人怎么学也学不像。 还有一位老作家永不谅解周扬,也在情理之中。有一次他的下属向他汇报那位作家如何在会议上攻击他,我当时在一旁。周扬表现出了政治家的风度,他听完并无表情,然后照旧研究他认为应该研究的一些大问题,而视对他的个人攻击如无物。这一来他就与那种只知个人恩恩怨怨,只知算旧账的领导或作家显出了差距。大与小,这两个词在汉语里的含义是很有趣味的。周扬不论功过如何,他是个大人物,不是小人。 刘梦溪同志多次向我讲到周扬同志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总结党的历史经验时说的两句话。他说,最根本的教训是,第一,中国不能离开世界,第二,历史阶段不能超越。 言简意赅,刘君认为他说得好极了,我也认为是好极了。可惜,我没有亲耳听到他的这个话。 1996年4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船 我崇拜一切交通工具,崇拜一切自己能动而且能负载着人运动的东西。 直到一九五八年,在我"出了事情"以后,在我已经发表过几个短篇并完成了一个长篇以后,在我已经早就是共青团的干部并有十年以上的革命"经验"以后,我曾经梦想从此改行到火车上做列车员。 我觉得列车员的工作是神奇的工作。他总是不停,他半夜也在奔跑。每一个车站都和前一个车站不一样,而更新的车站,更新颖的城市和乡村在前面等着他。当睡眼惺忪的旅客摇来晃去的时候,当我国的绝大多数城乡居民酣睡沉沉的时候,当检车工用大小头敲了一遍车轮和车轴以后,他--列车员,是清醒的列车的守卫者,他在暗夜中观察着山峦、河谷、道路、桥梁,观察着头顶上的星。一颗星离他越来越远了,另一颗星却正向他眨眼,迎接他的靠拢。 最主要的是他拥有比你我大几倍、几十倍、几百几千倍的空间和距离,也就有那么多倍的生活。不是至今仍然有人一辈子不出自己的村,一辈子不肯、不敢、死乞白赖地不离开自己呆着的那个城市市区吗?对于别人是远在天边的、不可思议的、令人发憷或是吃惊的那些地名,对于列车员来说,不就像是他家的房前屋后吗? 至于船,截止到八十年代,真正的船还只出现在我的梦里,爱唱的歌曲里,儿时的稚气的画里。 从前当我少年时, 鬓发未白气力壮, 朝思暮想去航海, 越过重洋漂大海, 但海风使我忧, 波浪使我愁。 啊…… 我多恼故乡其水流溅溅。 我不知道这是一首谁作曲、谁作词、谁翻译的歌。这歌词显然翻译得古老而且生硬,但这首歌曾经使我多么感动啊。 解放初期我看过一部描写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动荡的十年》,小说结尾是改造了十年的主人公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又蓦然心动了……这证明,他需要改造的东西还多着呢。 多有趣,这证明,这首歌确是有力量的呢。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劳作课的作业是叠一只纸船,我叠了又叠,越想叠好就越叠不好。那船就像江南的小木船,两边各有一个篷子,为了遮雨。不知是不是鲁迅先生描写过的乌篷船。我终于没有完成我的纸船,我急出了眼泪,眼巴巴看着同学们一个个以自制的船只乘风破浪地出航,而我却造不出一只船来。 仿佛后来有一位长辈送给过我一艘高级的玩具船。船身是金属做的,漆着彩漆,用火柴把船的"发动机"点着,船就能够航行啦。 我端来一大瓦盆水,我的兴奋的心情如哥伦布将要驶往新大陆或麦哲伦将要开航绕地球一周。"发动机"终于点着了,突突突的响声持续了五秒钟,船"航行"了五厘米,噗的一响,机器坏了,从此,它便成了一艘失去了动力、不能动、连打转也不能的死船。哥伦布与麦哲伦的伟大的梦破灭了。 后来船就不见了,锈了?坏了?扔了?丢了?我记不清。 终于,我也记不清究竟这儿时的伟大航行的悲哀故事是实有其事,还是出自自己的虚构了。写小说的人也是报应,老是虚构一个一个的故事去赚取(就不说是"骗取"了吧)读者的眼泪与笑容,最后,说不定糊里糊涂地自己虚构起自己的事来了。 到建国以后,到我"出事情"以前,我的船是北海与什刹海的小游艇。我和我所"领导"的共青团员们常常在那里过团日,划船。我觉得我划船的技术很不错,可以转硬弯,可以两手同时划,两手交错划,可以两只桨划一个方向,也可以划相反方向。 去过南方的同志讥笑北海的游船是"瓜皮小艇",我听了很不服气。瓜皮小艇又怎么样呢,我们想着全中国,想着世界革命。 我的歌声飞过海洋, 爱人啊你别悲伤, 国家派我们到大海上, 要掀起惊天风浪。 这是一首苏联歌,共青团员们爱唱的。我们不再唱"海风使我忧,波浪使我愁"了,我们是将要掀起惊天巨浪的一代。 后来瓜皮小艇翻了船,果然只不过是瓜皮小艇。后来我来到了瀚海。沙漠之船的称号也是有的,那是指骆驼。新中国的瀚海里不仅有骆驼,也有牛车、马车、火车、汽车。不仅火车是可以连夜移动的,在新疆,汽车也有时连夜开,开到午夜两点半钟,司机累极了,便跳下汽车,躺在沙石戈壁上,摊开四肢,睡到天发亮,再开。当然,那是夏天。我乘过这样的车,如船在瀚海上漂游。 直到八十年代,我才和海上的、河上的,也包括陆上的(车)和天上的(飞机)船们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候,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条大船,已经行驶在新的广阔得多也平稳坦荡得多的航道上了。 最难忘的是南海之旅,救生艇、运输艇、炮艇、猎潜艇和鱼雷快艇,我们和海军同志一起站立在指挥台上,高唱着刘邦的《大风歌》,劈开紫缎一样闪闪发光的南海海面,在海鸥和飞鱼的包围之中,在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的感召之下,环绕着南海与西沙诸岛,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航行。晕船要什么紧?呕吐要什么紧?大风大浪四十五度摇荡要什么紧?那才是爱国男儿的滚烫的生命之船,热血之船,乘风破浪的必胜之船。人站在这样的船上,全中国装在这样的船上的人的心里。 晚一点了么?在我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不像梦幻中的船那样脆弱、不像公园里的船那样旖旎和小巧、不像沙漠里的船那样拙笨和缓慢的另外一种船,巨大、坚强、英勇,踏长风、奔大海,勇敢而又沉着地前进。 而今天,是在长江的航船上。雨后初晴,春意如酒,桃红柳绿,阡陌纵横,鸥鸟飞翔,清风振荡。船上平稳、舒适、安详,这是一首成熟了的江轮进行曲。老船工告诉我,他在江轮上做工已经四十五年。 但发动机是不敢懈怠的,发动机一刻不停地、激动地、细听起来有时甚至是愤怒地工作着,掌船的人又是那么谨慎而老练,他们带动着全船向前。 1984年6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飞沫 一 我曾不止一次地发生一个冲动,写一篇小说,描写一个人自己给自己打电话。比如说他家里没有一个人,他的孩子上大学住学校了,妻子出国访问了。他上街,锁上了家门。在街上,发现了一个很文雅标致的电话间,比他自身更加标致和文雅。于是他忍不住通话的诱惑往并无一人在的家拨了一个电话。假定,他的名字是a。 令人吃惊的是,接了电话。 "我是老a。" "我是老a。" "你……"表情应该是吃了一惊还是心中甚喜或是"原来是这样"呢? "你上街了,我在家。你买东西,我读书。你打电话,我接电话。你惦记我,我惦记你。" "这回,我们都放心了。" 随着一声放心,老a已坐在家中电话旁,虽然家门是锁上的,他开不开。他饶有兴趣地接收另一个老a的电话。 自己给自己打电话,一定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二 比如说描写一只狼,一只狼的性格是怎样完成的呢? 是不是它也懂得慈爱,懂得友谊,懂得风的呼啸与雨的凄迷,懂得饥饿的痛苦与被追逐的屈辱? 也许它本来是仁慈和软弱的,它的牙只是为了吃草。也许只是偶然的一次,它无心地碰坏了一只羊羔。从此便都说它是狼、狼、狼,嘲笑它、欺侮它、迫害它。 它便忘记了母狼的白乳,忘记了同伴的嬉戏,忘记了青草和野花的芬芳,忘记了驰骋奔跑的欢乐,只记住磨砺自己的牙齿,咬啮和捕捉…… 狼的眼睛是阴沉的,充满孤独的痛苦。 没有请君美餐的决心,真不该去看狼的眼睛。 三 我早就想写一部长篇小说。第一页,描写大海,描写狂风,黑浪颠簸着白帆,神妖在海上大笑,暴雨发表论述,一只小蝴蝶栖息在浪花上,排炮轰鸣,九个太阳此起彼落,马蹄踏破酒席,碰杯时的微笑顷刻成为浮雕,乐队指挥摘下白手套投向一只大象,和尚的光头上长出了嫩芽…… 酝酿着序,始终没有动笔。 四 没有比童话更吸引我的了,我却始终写不成童话。 就写溢出的这一滴墨水吧。无心的释放,不受欢迎的客人,在来得及擦拭以前,留下了自己的任意。任意只能是无意,无意却又只能是无任意。墨水羡慕笔尖,而笔尖又羡慕因为字写得不好而总是抱怨笔的孩子。 也许更应该写一盒歌曲磁带?小小的歌唱的精灵坚忍地贮藏在长方盒子里,随时准备着有声有色有整整五个乐队的伴奏的演唱,而这一切都被忙碌的主人耽误了……磁带渐渐受潮,污染,还没有得到一次发声的机会便被埋葬了……小小的精灵愤怒了,它……后来,主人的耳朵就聋了。 也不行。 五 不知道医生是怎样论述老的征兆的。我的体会是,主要看心脏。什么叫年轻?年轻就是心跳,就是心跳节奏的明显变动,就是对于自我的心跳状况的切肤觉察,就是心在胸膛里的焦躁、冲击、拉扯、扭曲、撞打、不安分地运动。 因为春日的一丝和风。因为电影片头的一段吹奏乐。因为广播员的慷慨激昂的宣告。因为一个笑容。因为送到耳根的几句不敢见天光的流言。因为连阴天后的阳光。因为对某件事和对整个自己的无所作为的羞耻。因为游泳季节的开始。因为电话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心这个跳呀,跳呀,跳呀。练气功也不行,默念老子庄子的佳言妙句也不行,想另一个银河系也不行。 这还是缺少磨练的缘故啊!少年的我判断说。要千锤百炼,要饱经风霜,要稳重如泰山,要安然如流水……我真羡慕啊! 近一两年来,我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剧烈心跳的经验了。是由于涵养还是由于脂肪?是更成熟更健壮(应该叫做茁壮吧)还是真的进入老年期了?吃点西洋参或者维生素e管事吗? 也好。 1987年5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鳞与爪 一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刚刚举家从新疆迁移回北京,临时住的地点离故宫护城河很近,晚饭后我常常沿着护城河散步。垂柳、角楼,劳动人民文化宫与公园后门,种种亲切和美丽使我陶醉感叹。 我几次看到四个(也许是三个?已经到了再不敢吹"记忆力"的年龄了)青年弹着吉他靠在河堤上唱歌。我觉得惊讶、羡慕、疑惑,甚至有点紧张。怎么能这样大模大样地在街头弹那个资产阶级--至少不是无产阶级--的乐器呢?自己玩就玩吧,何必跑到大街上呢?三四个人一起弹吉他,不是有点闲荡、有点不务正业吗?三四个人算不算聚众呢?惹得许多行人、骑自行车者停下来看,多出风头,多不好意思!许多人还吃不饱饭呢,他们却吃饱了撑得弹上吉他了。北京,北京,毕竟是北京啊!他们是不是有点可疑呢?需要不需要给他们一点劝告乃至监视呢? 我是带着一种陌生感、一种不安、一种窃窃的喜悦来看这四个人的。觉得看多了不太方便也不太礼貌,每次看上几眼便迈步走过去。却也想,"四人帮"毕竟是倒台了啊。 一晃,时已八年。弹吉他的年轻人,你们过得可好? 二 一九四八年的北平,已经是风雨飘摇、土崩瓦解,一片将死未死的萧条景象。这时,在我居住的一条小胡同里,出现了一个挎着篮子卖杂货的老头(依我当时的年龄和眼光认为的老头,也许他不过才四十岁)。老头用洪亮而又甜美,应该说是软软的、嗲嗲的声音吆喝:"油炸花生米!老腌鸡子!" 除了炸花生米与煮好的咸鸡蛋,几乎没有别的商品。他见了谁都笑容可掬,见了小孩子马上用讲故事的声调说:"跟妈妈要点钱,买花生米吃!甭提多香了!" 果然有小孩子回家去又出来了,买了花生米。他给花生米应该说是相当"抠门儿"的,但态度实在和气。如果小孩子抱怨花生米给得少,他就会慈祥地说:"小少爷!您看我这花生米多干净!多油分!多个儿大!"确实,不论花生米还是鸡蛋,都干净极了。 一个月以后,老头从挎篮子变成了挑挑子,花生米从油炸发展到既有油炸又有水煮,鸡蛋从老腌发展到既有咸蛋又有茶蛋,还增加了瓜子、绿豆糕和炸油饼。 两个多月以后,他改成了推车,一辆崭新的售货车,以熟食为主,兼营白干酒。他仍然那样款款地、无腔无调却又多情地吆喝着:"花生米!老腌鸡子!白干酒!" 不像那些具有悠久的从业历史的小贩,那些人吆喝得出花儿来,称得上是婉转入云。他的吆喝只是大声说话罢了。他有很好的音量与音色,只是没有旋律,"无调性"。 然而他的"白干酒"三个字足以使每个酒徒泪下,传达出了生活的艰难、酒的苦辣温馨、小贩的效劳之情。 他越是笑得甜你就越觉得他走得辛苦、卖得辛苦。如果你在这样美丽的笑容与动情的吆喝声中扬长而过,无动于衷,那简直是铁石心肠,罪过! 待到解放前夕,他已经开起了一座两间门脸的小铺,俨然食品杂货店的掌柜了。 以后我就顾不上再想他再看他。五十年代后期,我去这个小铺子买过一次东西。已经公私合营了,他穿着干部服,胖得出奇,没有吆喝,只有习惯性的微笑。 不久便听说他已病逝。 我始终觉得他的小小的发家史是一个难以思议的奇迹。 三 五十年代,我有几次机会去山西太原。在规整美丽的海子边公园附近,我吃过几次刀削面。很大的一个饭馆,从来都坐得满满的。山西的刀削面是驰名的,但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专卖面的馆子了,不知道是由于人们的口味与"消费档次"已经提高还是由于利润指标的提高。反正那个时候,海子边公园近旁的海子边饭馆里,坐着的都是吃三棱形劲道利落的刀削面的。 给人的印象比面条还深的是一位服务员。矮矮的个子,留着平头,椭圆形的头脸,一脸孩子气的笑容,只是眼角皱纹透露出他已经并不年轻。他一只手端三碗、两只手端着六大碗面,你没准觉得面的体积和重量已经超过了他本人。他是奔跑着来为顾客上面的,又奔跑着去算账。那时候都是先吃饭后交钱,不像现在的饭馆,不但要先开票付款,而且要为每一个瘪三样的塑料杯子交押金。人心何其不古了啊! 同店还有几个女服务员,但大家都喜欢招呼这位小个子。可能是因为他的笑容,因为他跑得快、账也算得快,一口清,声音洪亮。你一眼望去就可以认定他十分喜爱自己的工作。他是一个快乐的,甚至有几分得意的服务员,于是大家都叫他。他从这桌跑到那桌,从店堂跑到后厨,再从后厨跑到店堂。他满场飞,他满场飞跑着端面、拾掇餐具、擦桌子、摆碗筷、算钱、收钱、找钱,像一阵风,像是在跳舞,像在舞台上表演。所有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他,欣赏着他的精力、热情与效率,满意地发出会心的微笑。 工作,本来是可以这样的啊! 几十年过去了,再没有碰到过第二个这样工作的服务员。海子边饭馆和全国各地的各个饭馆一样,面貌一新。而我,对碰到这样的服务员却似乎愈来愈没有信心了。 四 目光,世界上没有比目光更有力量而又更费解的了。 在欢呼雀跃的场面里我看到呆木茫然的目光。在庄重深沉的嗓音后面我看到过傲慢而又闪烁的目光。当然也有谦卑后面的坚毅的目光,玩笑后面的大有深意的目光。 目光比人还难作假。 今年四月份访问日本的时候,参加了一次在京都举行的招待会。招待会由著名作家、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常务理事司马辽太郎主持。会上有一位身材苗条的老太太来见我,她长着一头黑发--也许是染过的。她和我握手,笑着,注视着我说:"战争时候,我在华北。"她的汉语说得很慢。"华北"两个字说得非常沉重。我马上想起了我的在日本侵略军占领下的童年经历,想起"华北"在日本侵华史上的特有的含义。老太太继续笑着,说不清是苦笑还是喜笑。而她的眼睛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我。惭愧,痛苦,留恋,感慨,友好,认错……我说不清,而她的"华北"两个字一下子复活了我的多少尘封已久的记忆!谁知道那一刻我的目光又有多少变化和流露呢? 我永远忘不了这位纤瘦的老人的目光。我甚至觉得,大老远的来一趟日本,我就是为了看看这百感交集、感从中来的目光。 1987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2004·俄罗斯八日 一、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终于找不着了啊。 二○○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我坐在俄航的北京--莫斯科航班上,是波音767型客机,而不是伊柳辛或者安东诺夫的型号。我戴上耳机寻找一个哪怕只是听着熟悉一点的,没有苏联味道,但是至少有一点俄罗斯民歌味道的歌曲,我找不着。 有意大利歌剧,有百老汇音乐剧,有交响乐,有爵士乐,大概也有俄罗斯的流行歌曲,摇滚风格的,都是我不熟悉的了。 在通向莫斯科的路上,我寻找的是自己的往日,这方面的话我已经说过太多,已经不能再说。我想起了"前苏联"一词,本来我觉得莫名其妙,谁不知道苏联已经"前"了?加一前字纯粹脱裤子放屁。但是在俄航班机上找寻歌曲的经验使我想起了那种前朝"遗老"的悲哀。我自嘲像是苏联的遗老(?)于是从遗老想到"前清",不也是加"前"字的么? 历史,使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许多"前"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飞机的服务极好,至少飞机上没有我国民航上常见的那种飞行小姐扎堆聊天的。飞机起飞十多分钟了,已经完全平衡地飞行了,空中小姐们仍然紧紧系住安全带,端坐在特定的位子上,也不是我国或有的那种把最好的座位留给机组人员,先为自己再为人民服务的路子。直到统一宣布了可以不系安全带了,她们才开始走动,厕所也才开始启用,这是全球飞行业务中极严格的一批人,毕竟是俄罗斯人,没有中国人那么"灵活"。 八个半小时以后,到达莫斯科。我弄明白了,莫斯科国际机场旁边的仍然是密密的令人感觉是原始的大片白桦林,而不是我想象的山毛榉,像我在《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中描写过的。我还发现,在俄罗斯画家偏爱的风景画中,树木,特别是白桦起着主角的作用,例如列维坦的《春天和大水》。我的可怜的美术鉴赏能力和背景,使我喜爱列维坦胜过了法国和荷兰的大师。 可是,我又迷惑了,介绍说列维坦是立陶宛人,立陶宛在脱离苏联和远离俄罗斯方面是最积极的,它现在已经加入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还能把列维坦算做俄罗斯画家么? 莫斯科机场的屋顶仍然像是悬挂着金属易拉罐式的铜状圆环,像我二十年前看到过的那样。俄罗斯是一个金属与林木都多得不得了的地方。"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它有无数田野和森林……"《祖国进行曲》的歌词完全是事实。这首歌是杜纳耶夫斯基作的曲,曾经脍炙人口,中国的"进步"青年无人不唱,头两句的旋律还作过莫斯科广播电台对外广播的呼号,响彻全球。当然,机场里已经大大增加了商业气氛,而且许多是英语的标志、广告和霓虹灯,品牌也是国际化了的了,例如耐克的对号与苏格兰威士忌的"红方""黑方"和更昂贵的"蓝方",好像还有维多利亚的秘密牌的女子内衣。 彼此彼此。我想起了一九八八年访问匈牙利的情景,那时中国与苏联东欧国家的关系还存在着相当的问题。当我向匈牙利同行介绍中国文学与中国社会的情况的时候,他们的笔会领导人不断用英语说着--应该说是喊着:"brothercountries"--兄弟国家嘛。 我也想到,一个商品的名牌竟然比例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联外交部副部长维辛斯基在联合国的气壮山河的长篇讲演更持久?半个世纪多前,大概也只有我这样的中华少年革命人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位据说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立过功劳的同志的宏文谠论。现在,不论俄国还是中国,有几个人像我这样还念念不忘他老人家? 二、宇宙饭店 我和妻与原来的助手崔建飞同志一行三人住在coos--"宇宙"饭店。说是前两年铁凝全家来旅游也在这里住过。一个四星级大饭店,大堂里明晃晃地设有赌博场地,当然还没有拉斯维加斯或者葡京饭店那种规模。住房里可以看到称做"欧洲电视"的高塔和设计气魄宏大的加加林纪念碑,像是一个长长的大钝角三角形,最短的底边在下,最尖的一角顶端指向太空。窗下是熙熙攘攘的和平大道。 然而最难忘的是宇宙饭店的餐厅:柯林卡,柯林卡就是雪球树,就是俄罗斯那首令我眩迷痴醉的民歌,先是高耸入云得近于孤单,而又委婉多情得近于凄凉的男高音的领唱,你原以为已经没有可能给这样的领唱以回应了,它只能曲高和寡地悬挂在那里了;然而狂欢式的近于暴烈的火一样的合唱响起,于是孤高的英雄与广场和四乡的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扭成了可畏的扫荡一切的宇宙伟力。我那年写过一篇文章说我在香港太古广场听俄罗斯(马戏团)小丑艺人唱这首歌乞讨的感受,发表在《南方周末》上。 十一月十六日与十七日,我有两个晚上在这个餐厅里吃饭。两个晚上都有民歌民乐。飞机上没有的地面上有。一个男子用弹拨乐器伴奏,两个青春无瑕的姑娘唱歌。有时她们俩也拿起三角琴或者摇鼓。我完全没有语言学的根据,但是我坚定地认为,英语的girl最好译成"女孩",俄语的"捷乌什卡"只能译成"姑娘"。这次旅行中,俄国译员把"捷乌什卡"说成"小姐",我无法接受。 她们还在。民歌还在。她们唱了喀秋莎,唱了山楂树,唱了红莓花开和莫斯科郊外的傍晚。我不用书名号因为这就是她们唱的内容与心情,而不仅是歌曲题目。她们唱的却又有很大的不同,更接近民歌的原汁原味,节奏一样,旋律颇有区别,十分欢快活泼,接近说话--诉说--呼唤,似乎这些歌曲并没有固定的乐谱。这使我想起了延安,同年五月在延安旁的安塞县听到的革命歌曲,也都向原汁原味的陕北民歌--爱情"酸曲"上回归。 尤其是她们唱的《有谁知道他呢》,韵味悠长,纯情无限,天真无邪。一面唱一面轻轻摇着身体,像是微风中的花朵。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她们的歌声直出直入,无装饰无表演无技巧,自语自叹,却又俏皮谐谑,灵动随意。每句词都是以啊、呀、nia、lia、达、掐押韵,比中文词唱起来动人得多开放得多也热烈得多。这样的歌声是无法抵挡的,声声入耳入心,令人心荡神迷,难以自已,挥之不去。事隔数周,我至今一闭上眼耳边就有她们的"有谁知道他呢"响起。 中文中的"呢"字,很难唱出效果来。 我想起了一九五三年十九岁时候的冬季,那是唯一的一季冬天,我每周到什刹海冰场滑冰。可惜每周只休息一天。那是我陷入初恋的一年。那是我开始写作的一年。那是我欢呼祖国的"大规模有计划的经济建设"的开始的一年。那是我每日每时都充盈着想象和感动的一年。所以我在作品中多次渲染与歌唱过十九岁。我在什刹海冰场上听到原汁原味的苏联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团演唱的《有谁知道他呢》。我还知道这个合唱团是根据斯大林的意思建立的。 没有办法,在宇宙饭店的雪球树餐厅听到的演唱给了我十九岁在滑冰场上的感觉。没有办法,苏联就是我的十九岁,就是我的初恋,我的文学生涯的开端。我告诉崔建飞,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知道苏联已经"变修",已经成为我们的"敌人"的时候,我感到的是撕裂灵魂的痛苦。这种痛苦甚至超过了处决我本人。本人处决了理想和梦还在,而苏联变修了呢?世界就是这样崩溃的。现在说起来未免无趣,老掉了牙,没有什么出息,不像男子汉哟! 而在她们唱起雪球树的时候,我更加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苏联不存在了,但是雪球树还在,《有谁知道他呢》还在,红莓花儿还在,俄罗斯姑娘的头饰与衣服花边还在,她们的天真与微笑还在,比"时代的荣誉、智慧和良心"(苏联不断自诩的一个套话)更天长地久。 我赶紧布置要给她们小费。我毕竟是跟上了时代。艺术与小费不沾边,友谊、青春、爱情与梦里都不包含小费。然而,艺术的创造者传达者是人,艺人是在乎利益的,俄罗斯的唱歌的姑娘们是不拒绝小费的。只要理念不要利益的伟大实验未能成功,遗憾啊您哪。 给小费的行为中还包含了显示一下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的崇高动机。 顺便记一笔,关于斯大林虽然众说纷纭,虽然现在的俄罗斯人不见得愿意正面地谈说斯大林,但是斯大林喜欢的庇雅特尼斯基民歌合唱团还在。几个俄罗斯朋友向我说明了这一点。 三、给列宁鞠躬 到达莫斯科的第二天就去了红场。日程上写的是游览市容,而莫斯科的市容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中国人来说,离不开红场:克里姆林宫、红星、列宁墓--列宁斯大林墓--列宁墓,去过一次的人还会知道圣巴苏教堂、沙皇时期法国老板建的大百货公司。 上一次到莫斯科是一九八四年,正好二十年前,弹指一挥,人间已不是二十年前的人间。那次由于目的地是塔什干,没有怎么在莫斯科活动,当时想去克里姆林宫或者列宁墓也排不起队。我那年住在俄罗斯饭店,出门就是红场。两支队伍摆在眼前,要排队,必须有枯立五个小时以上的准备。 现在的列宁墓则每周只开放两天,参观人数不多。就这样此地还不断有人发出取消这一陵墓的言论。我们在小雪中排队,大家都很严肃,一次次反复进行安全检查,进入陵墓以后不得出声,不得交头接耳。五十余年前,有幸去瞻仰过列宁遗体的人都对我讲墓前的红军卫士如何如铜像般一动也不动。现在倒是也没有这样严格了。 墓中的水晶棺光照通明,列宁的面孔与衣装新鲜明丽,我恭恭敬敬地给遗体鞠了躬。想不到我瞻仰列宁墓瞻仰得这样迟。 如果是当年……而现在俄罗斯不乏对列宁不敬的乃至亵渎的说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草率和随意呢?难道能够无视历史?难道历史就像打秋千一样地摇摆极端? 无言。无声胜有声。 我们也看到了红场检阅台背面的墓地,斯大林、勃列日涅夫、伏罗希洛夫、柯希金、斯维尔德洛夫等等。铜牌与字迹依旧。 我们进入了克里姆林宫,里边有一个现代化的办公会议楼,是依据赫鲁晓夫的命令修建的,为此拆除了大量古迹,真是得不偿失。许多次苏共的全国代表大会是在这里开的。另一个简朴的楼挂着俄罗斯的三色国旗,是现任总统普京的办公地点。更多的是看了里面的东正教堂,古色古香,蜡烛点燃,教堂特有的气味浓烈。苏维埃时期这些教堂只能算是博物馆,现在香火旺了起来。我乘机学到了一点有关东正教的知识,东正教的十字架,除大十字外,上端有一小横,说明耶稣的头部也曾被钉住,下端一个斜横,高的一端是一位圣徒宁死不屈,至死承认耶稣是主的儿子,从此端升入天堂。低的一端是一位被吓倒了改了口的软骨头,便从低端堕入了地狱。二分法的传统,"零和"的模式是古老的。 俄罗斯正在努力回到古老的俄罗斯去。克里姆林宫正在脱掉意识形态的外衣。虽然大红星仍然闪烁。说是那红星的配置是斯大林的意思,耗资无数,用了不知多少昂贵的红宝石,使之昼夜闪光,明耀寰宇。现在也有激进人士不断要求拆星移星,当局以成本太高而财政困难不干。 我们也去了大百货公司。与一九八四年不同,现在柜台上摆着的多是西欧进口名牌货,应有尽有,规模与购物环境极佳。然后克里姆林宫的钟楼上大钟响了,正午十二时钟声"敲"出原苏联现俄罗斯的国歌的第一句的旋律:原词是"俄罗斯联合各自由盟员共和国,造成永远不可摧毁的联盟……" 在小风雪中我们到了苏联一本有影响的长篇小说中描写过的阿尔巴特街。一条漂亮得大大方方很有品位的旅游街,街中心有卖礼品的摊档,而不是贴着墙根儿。过去,这里住过一些苏联要人。现在是富商居住的"高尚住宅区"和商业街。这里的俄式大餐实在味道好极。我们点牛肉,不是大块牛排而是罐焖,点鸡肉,上的也不是半只西装鸡而是基辅式的黄油鸡卷:把一片鸡肉卷成卷,内装洋葱、蘑菇、奶酪等馅子,外裹蛋汁淀粉,煎熟,使我想起当年莫斯科餐厅在北京开业时的盛况。不知是否俄罗斯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口味介于东西之间,我辈华人易于接受俄餐。 歌德说过,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长绿。所有的理念都应该通向生活。附丽于生活,就没有,至少有可能减少破灭和虚空。 四、莫斯科 莫斯科毕竟是一个大地方,大都会,大国首都。 与二十年前的造访时相比,莫斯科焕然一新,地面大大地扩大了。我们住的宇宙饭店,原来只是郊区的田野。虽然不乏高层楼厦,基本风格仍然是石块、砖木、水泥与钢筋结构,浮雕式的建筑,与纽约或者香港的玻璃钢梁摩天大厦风味不同。建筑并不林立,仍然是"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仍然是"能够自由呼吸"的足够空间。 妻一到莫斯科就说:莫斯科显得大气。我补充说,就像北京。人们常常批评北京已经失落了古城名城的韵味,很可能这个批评是正确的,而且我曾经设想,如果我们的申奥口号不是"新北京,新奥运",而是"老北京,新奥运"该有多好。幸好,搞申奥翻译的人明了这一点,英语的译文就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新北京"的"新"字的痕迹。然而北京仍然是北京,不是南京,不是上海,不是广州也不是香港。巴黎高雅而伦敦矜持,罗马雍容而悉尼舒适,维也纳华美而柏林严整,阿姆斯特丹自在而纽约高耸。北京和莫斯科一样,大气,而莫斯科却显得比北京天真。 比如那种我们在北京展览馆、上海展览馆身上已经领略了造型的所谓斯大林式建筑,在莫斯科一共七个。底盘大,楼层越是往上越是减少面积,像摆放好了的积木。正中的塔楼好像竖着一根旗杆,顶着一颗红星。我在布达佩斯等东欧城市也看到过苏联援建的这种类型的建筑。 据说斯大林原来下令修建四十处这样的大楼,作为二战胜利的纪念与二战期间莫斯科建筑受到的破坏的补偿。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只修建了七处,斯大林逝世,于是此种楼不再。现在的七处中重要的有莫斯科大学和俄罗斯外交部,仍是莫斯科的庞然大物。靠近红场最近的一处这样的大楼现在只是普通的居民楼。 莫斯科河给莫斯科带来了好风水。到处看得见莫斯科河。来到麻雀山,在莫斯科大学正前方,一道平直的栏杆,下面就是莫斯科河,远处--其实不远,就是红场,克里姆林。麻雀山曾名列宁山,一首苏联歌曲《列宁山》是我们年轻时候最喜爱的歌曲。我甚至不想说"之一"。"穿过朝霞太阳照在列宁山,峻峭的山岭多么神往……当我们回忆少年的时光,当年的歌声又在荡漾……世界的希望,俄罗斯的心脏,我们的首都,啊,我的莫斯科!" 峻峭山岭云云恐是译者杜撰,因为列宁山名为山,实际只是一个大高地,整个高地归莫斯科大学所有,开阔平坦。歌词里还有一句"工厂的烟囱高高插入云霄",与现代环保观念不甚吻合,回忆起来有点滑稽。事实确是如此,从麻雀山看下去烟囱不少。其实当年我们开始搞五年计划的时候,我们的梦想也是到处架起烟囱,各种黑烟黄烟白烟红烟齐冒。 我在二十年前《访苏心潮》中写过莫斯科大学给我以傻气的印象,奇怪的是,这一次,在俄国人不乏对于斯大林式建筑的嘲笑抨击的时候,我反而觉得"莫大"这种大楼也挺气魄。是不是我的审美也受国家关系的影响呢?是不是因了苏联的变成"前"我反而遗老起来了呢?反正你不把它当成美梦看也不把它当成敌人看,你反而与之容易交往与沟通。这一回我两次造访"莫大",一次在白天,一次在雪夜。白天有许多游人,包括冻得发抖的穿着婚纱拍结婚照的少男少女。苏维埃时期则是结婚者必在这里照相。雪夜中的莫斯科大学,灯火璀璨,光明令人仰视。雪花轻落,别来无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历史怒吼长啸,铁血生死,狂舞疾转,然后山河依然,城市依然,大学依然,生活依旧。现在有几百名中国留学生在此就学。 然而这么伟大的苏联,伟大的俄国,伟大的莫斯科,怎么连一条一截高速公路都没有呢?尤其是雪后,莫斯科的堵车甚至超过了我所体验过的以交通堵塞闻名于世的墨西哥城。雪后,我在莫斯科每天用在路上的时间五六个小时,而参加活动的时间只有路上时间的一半。说是没有钱,说是莫斯科人不能想象过路收费,所以也就无法进行良性循环,也就没有人投资修路了。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与一位匈牙利外交官的谈话,他说,中国匈牙利现在经济改革还来得及,因为革命前的商人企业家还都活着,而苏联十月革命已经六十余年,懂商品经济的人已经死光了,再想搞什么商品经济,只怕后继无人了呢。当时我还以为他是说笑话。 俄国朋友说我们是幸运的,抵达莫斯科的时候是深秋,桦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落尽,柳条还是绿的,十月阳春,信然。几天后大雪飘飞,寒风怒吼,冬天来了。 五、莫斯科与北京 不,莫斯科与北京还是不同。莫斯科没有那么多铺面、摊贩、商店。看来,莫斯科的改革虽然激进,却没有像北京那样深入到社会每一个角落。是不是这样反而多了些"人文精神",少了些铜臭呢?至少表面看是如此。中国的不少人文知识分子大概喜欢这样。 何况莫斯科比北京有更多的空地,更多的即使白雪覆盖下仍然保持碧绿的草坪,尤其是丛丛树林,树远比人多得多。而莫斯科的四周,干脆被森林所包围。伟大的俄罗斯呀,得天独厚的俄罗斯呀,这里有更多的被有心人们苦苦守护了半天仍然守不住的大自然。 但不论是入境、住店……办手续都相当慢,住酒店还动辄扣住你的护照,过数小时至一两天才还给你。这些事上,前苏联并没有怎么"前",前起来也并非易事。有人说,中国规定,边防办入境手续正常情况下不得超过四十秒钟,而俄国规定不得少于四分钟。反正我觉得他们的认真管理精神大大超过了方便服务精神。 莫斯科有北京想象不到的高质量街头雕塑。普希金、柴可夫斯基、托尔斯泰、高尔基、罗蒙诺索夫,包括马克思。我们在街旁的树林中看到一位老人家的慈祥的塑像,我们问这是谁,答:马克思。多么惭愧,竟然认不出马克思来了,在莫斯科。用文化人物名字命名了许多大街与广场,你觉得这确是一个重视文化尊崇艺术的国家。苏维埃时期被贬斥过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坐式雕像也于近年落成。我想起了《白夜》《白痴》《卡玛拉佐夫兄弟》《被污辱与被损害的》,想起陀氏的癫痫病,想起他的陪绑绞刑,想起他的酷爱轮盘赌,想起他的落笔万言泥沙俱下拷问灵魂扭住脖项的文风,悲悯无限的陀氏终于坐到了莫斯科的街头,这使我感从中来,不胜唏嘘。 我忽然怪想,俄罗斯的文学太沉重太悲哀太激情也太伟大太发达了,这是不是造就她的独一无二的历史的因素之一呢? 彼得大帝的雕像就矗立在从莫大回红场的路上,底座是一艘巨大的帆船,身高二米多的彼得一世手持双筒望远镜向远处(应该是向西方吧)眺望,气魄宏伟异常。而一想到北京近年来勉勉强强弄起的城市雕塑,实在牛不起来。 说是人们不一定愿意多提前苏联的话题。说是苏联七十年,农业产量始终没有达到过沙皇时期的最高水平。而现在俄国人的收入也低于前苏联的水准……上苍保佑吧。然而,莫斯科人穿戴打扮仍然美好,莫斯科的姑娘的美丽度远远超过其他访问过的数十个国家和数百个城市,莫斯科的餐馆仍然颇有情调品位。 你到莫斯科大剧院看戏,你觉得这里的人的文化素质很高。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新版的《天鹅湖》,白天鹅最后没有得救,而是死在了魔鬼手里。当黑天鹅搅得王子迷失本性的时候,背景上出现了一个小景框,小框里是白天鹅的悲戚与挣扎,音乐也变得急促不安,惊慌乃至于恐怖,令人神移。去掉了大团圆的结局,留下了沉重的困惑与遗憾,留下了沉重的悲剧感。 剧场的秩序与氛围极佳,比北京的剧场文化强。 苏联说没有就没有了,苏共说解散就解散了,卢布说贬值就土崩瓦解,一塌糊涂,而莫斯科居然基本平静有序,至少不像南斯拉夫也不像乌克兰。再想想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中国将会是怎样的乱局……这在使你叹息的同时却也使你赞叹。 六、动荡年代的爱情 为了发行新版的拙作中短篇小说集俄文版,我们在"找到你自己"书店举行与读者见面会。 这个集子由托洛普采夫翻译编辑,他的眼光比较艺术。他选的是《夜的眼》《杂色》《木箱深处的紫绸花服》《深的湖》《失去又找到了的月光园的故事》《焰火》《他来》等。 (俄女学者兼我们的导游阿克桑娜博士表达了对于"紫绸花服"的理解与欣赏。而在我们后来访问阿拉木图的时候,哈萨克斯坦国家图书馆馆长穆拉特先生引用"月光园"的故事评述世界与两国关系的失而复得,这都应该感谢这个译本。) 书店的楼下是礼品店,其中也有不少中国礼品,包括佛像、吉祥物、灯笼、刺绣等,快到圣诞节了,各种商品密密麻麻,碰头撞脸挡胳臂绊腿,使我想起儿时旧北京街上开的文具店。 三十多个读者等候因为塞车而迟到一个多小时的我们,气氛比我想象的热烈。我的印象是他们对于中国的事情都很有兴趣,但又都不甚了解,特别是近年来的发展,他们想象不出来。 有一个中年男子提出与我共唱苏联歌曲。我们一起唱了一些比较流行的,诸如《喀秋莎》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后来我唱起《五一检阅歌》:"柔和晨光/在照耀着/克里姆林古城墙/无边无际苏维埃联邦/正在黎明中苏醒……"他和了几句后拍着脑袋表示已记不起歌词。我又唱了地下时候学会的第二首苏联歌"我们的将军就是伏罗希洛夫/从前的工人今天做委员……"(第一首是《喀秋莎》,当然。)和另一首歌颂苏联名将肖尔斯的歌:"队伍沿着河岸……在那红旗下面/躺着一位游击队长……"他唱不出来了。 正式会见开始前一位年长的、身材仍然不错的女士来找我,向我介绍,她是一位诗人,我国苏联文学翻译家与研究家老g的当年的恋人。g只是代号,不是高或者甘。我与老g是友人。女士把一本影集给我看,老g当年在莫斯科留学时候与她同班同学,那时他竟是这样潇洒英俊。内中有不少他们二人的合影,可以想象二人的感情的火热。影集中也包括了老g后来的照片,有他后来在国内结婚后的全家福。最后一张是老g前几年不幸猝逝后的灵堂,黑幔上写着老g的名字,悬挂着的是女诗人的青年时代的恋人的遗像,叫做天人相隔。 我惊讶震动,不仅在于她与老g的早年恋情,而在于老g从来没有、国内也从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这段故事。而当年的苏联姑娘,却坦白自然得很,这也是文化的差异么? 更令人震憾的是时间,时间比你想象得有力得多,无情得多,时间主宰着我们,像暴君。一位研究者曾经评论我的作品常常以空间的转移来写时间。是的,到日本使我想起童年,我的童年是在日军占领下的北京度过的。到新疆使我想起中年与壮年。而俄罗斯呢,一到俄罗斯青年时代的记忆就纷至沓来,浑若不胜。 朋友告诉我,老g与这位俄罗斯女诗人的爱情是不可能实现的,双方政府都有禁令,后来,两国关系又敌对成了那个样子。所以,虽然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老g曾经供职于我驻莫斯科大使馆,也不可能与之见面,直到一九九一年,两国关系正常化以后,老g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找到了女诗人。 还说什么呢?恩怨情仇,藕断丝连。又是近邻,又是第三国际,又是共同的理念,牢不可破、万古长青……本是同根生,这是历史?这是命运?这是天意?你永远不可能非常理智非常冷静非常旁观地谈这个"外国",看这个国家。你为她付出了太多的爱与不爱,希望与失望,梦迷与梦醒,欢乐、悲哀与恐惧……这占据了我们这一代人还有上一代人特别是革命的老知识分子的一生。而后,错错错,莫莫莫;长已已,永恻恻。你老了,去了,她也老了。 七、波罗的海的夕阳 这次还去了圣彼得堡。这是这个城市的古老名称,源于耶稣的十二个圣徒之一的圣彼得。后来改成彼得格勒,是为了纪念彼得一世即力行新政的彼得大帝。十月革命后定名为列宁格勒,当然是为了永忆列宁。现在又改了回去。城市的名字改了,但是城市所处的州的名称没有改,仍是列宁格勒州。而莫斯科的通往圣彼得堡的火车站也仍然名为列宁格勒火车站。想洗净一段重要的,震动了世界也改变了世界,震动了本国也改变了本国的历史谈何容易?价值选择的变易不能代替历史的书写,而书写历史不等于历史本身。当我与该城的汉学家们座谈时,一位女学者问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改革得太慢了?"我说:"没有啊,你们连城市的名字都改了呀……"有同行者以为我语带嘲讽,实无此意!我怎么会觉得他们慢呢? 我不想再写这里的涅瓦河、冬宫、阿弗洛尔巡洋舰、购自埃及的狮身人面像,也不再写这里的大街了。有一首民歌叫做《沿着彼得大街》,抒发一个喝醉了酒的马车夫赶车的情景,歌曲里有车夫吆喝马的叫声。是我记错了吗?当我问导游哪里是彼得大街时,导游表示不知道。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曾经在与列宁格勒红霞工厂结成姊妹关系的北京有线电厂做共青团的工作,我在彼得堡,竟忘记了问这家工厂的情况了。一位中国人告诉我,即使还有,也早已面目全非喽。 感谢导游带我们去"木木餐厅"用饭,餐厅门口有屠格涅夫的小说中的狗"木木"的雕像,饭后老板送给我第一版"木木"的复制本。后来我们又到柴可夫斯基与科学院餐馆用餐。就冲这些餐馆名称也令人钦佩。彼得堡全城就是博物馆,普希金、柴可夫斯基、屠格涅夫的坟墓都在这里。 十一月二十一日我们碰到了风雪,可能没有普希金小说里描写的"暴风雪"那样激烈,但已经可观。风是白色的,雪是散漫无形的,风成了雪的力量,雪成了风的形体。街道与巨石建筑也在瞬间出现了白色,剩下的河流显得格外黝黑。我在风雪中踉踉跄跄地奔向也是普希金描写过的"青铜骑士"--彼得大帝铜像前留影纪念。那里有交通警察,近处不得停车。咔嗒一声,摄影完毕,胶片也没有了。 由于当天夜间还要乘车返莫斯科,我们回旅馆休息。天昏地暗,疲劳的我们迅即躺下,合上眼睛。突然,一片火光使我惊醒,满室通红。睁开眼,得知红光来自窗户。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才知道天空忽然局部放晴,看整个天幕,远看仍是乌云。看海洋,似乎也阴沉得很。只有海平线上,留出了窄窄的却是明亮的长长的光带,红色,金色,橙色,玫瑰色,紫色,蓝色,褐色……光芒四射,仪态万方,霞光千里,为宇宙扎上彩带。夕阳就停泊在波罗的海面上,夕阳傲视着我们,满目风光,满身骄傲。 我与妻都惊呆了。我们被一种狂喜的心情攫住。这像是沉郁中一次欢乐的爆炸,像是神圣的显示,像是波罗的海与圣彼得堡再次举行了开光典礼,像盘古开天的巨斧劈出了的辉煌,像是寂默之中突然铙钹齐鸣,响起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大合唱--《光明颂》。谁都知道彼得堡的阴沉的寒冷的冬天,知道彼得堡一年只有六十个好天,却不知道暴风雪后突然展示的波罗的海夕阳的美轮美奂。 我们住在波罗的海宫,隔窗望去就是波罗的海,芬兰湾。而过去,芬兰湾的风光只在列宾的油画里见过。现在看出去,已经没有当年的野生水生植物,却多了一个灯光昼夜眨眼的海滨夜总会。远处也有灯火,我开始以为是芬兰,后来导游告诉我那边是喀琅施塔得岛。这个岛的名称我也不陌生,因为苏联七彩电影(那时叫七彩以示比五彩更多彩)《难忘的一九一九》中有这个岛的水兵叛变的故事,有一个镜头是斯大林乘着摩托快艇破浪前行,前来解决水兵叛变问题,像圣者下凡一样,一时全电影院的观众欢声雷动。 很快,夕阳落入波罗的海,天立刻黑下来,阴云重新弥漫,风雪再次接续。我相信二○○四年彼得堡的寒冬自今夜开始。 谢谢你,波罗的海的夕阳,我相信你是特意冲破乌云,一显灵验,一展风采,向我们说一声"你好"的。波罗的海的夕阳是太阳、海、芬兰湾和城市的精魂,是两个彼得和一个列宁的精魂,是俄罗斯、苏联和俄罗斯的精魂,是卫国战争中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斗、英勇牺牲了的百万列宁格勒人的精魂!法西斯硬是拿不下这个光明的城市,历史早已证明了。 八、俄罗斯永在 这次去俄罗斯是应俄罗斯总统驻西伯利亚联邦区全权代表、俄中友好、和平与发展委员会俄方主席德列切夫斯斯基先生的邀请进行友好访问而进行的。而首先倡议这一安排的是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他们要利用此行我在莫斯科之际举行授予我荣誉博士学位的仪式。 仪式上,依例所长季塔连柯院士有两个提问:一个是"您是否准备继续致力于我们的人民之间的和平与友好",一个是"……致力于科学的发展繁荣"。我都回答了"是的",然后将博士证书交到我手里。 这让我想起了基督教的婚姻仪式与法庭上作证前的宣誓;还有来自苏联,而与中国的规矩一样的少先队的誓言:"时刻准备着"。人们是需要许诺的,中国古人称之为"然诺",李白的"古风"里盛赞鲁仲连的一诺千金的精神。我也应当记住这两项肯定的答复。 仪式后是我的讲演与学者们的发言。其中索罗金先生主要讲了我的《季节》系列,华克生讲了《活动变人形》,而托洛普采夫讲了我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他们甚至谈到了近两年堪称畅销的《我的人生哲学》与《青狐》。他们还是真的了解情况啊。我想起一九年春陪当时的外交部长钱其琛同志宴请其时的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时的一件事,"谢"外长提到了我的《活动变人形》在莫斯科"虹"出版社出版的事,此书的俄文版一次印了十万册,一抢而光,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中文版平装第一次印刷二万九千册,加精装不过三万余册。我向客人介绍了这一情况,并且说我正在考虑今后是不是主要应为俄罗斯读者写作。于是引起了大笑。 前些时候读报看到,"谢"先生由于格鲁吉亚的"天鹅绒革命"已经被迫提前退休。也是命吧。我想起了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最后的台词,由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员路曦扮演的索尼娅,抚摸着由金山扮演的,狂暴之后陷于极度颓丧的万尼亚舅舅的头,她说:"我们会有休息的,我们会有休息的,休息啊……" 话剧由苏联专家列斯里导演。 然后是午宴。在主人们轮流进行的热情洋溢几乎是溢美有加的祝酒词后面,我致了答词。我说:"苏联,俄罗斯,莫斯科是我青年时代的梦。现在,苏联没有了,我的梦想已经比青年时期发展成熟了很多。但是,俄罗斯还在,莫斯科还在,中俄人民的友谊还在,而且一切会更加繁荣和美丽。" 我相信我的话打动了俄罗斯朋友,这从他们的目光的突然闪亮中完全可以看出来。中国的熟语叫做为之动容,我知道什么叫为之动容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感伤 少年时候,我似乎颇有几分感伤。 上小学当儿,喜欢养蚕。那时北京的桑树也多,上树或者连树也不用上,就立在树下,可以够下很好的桑叶来,把桑叶洗净,擦干,喂蚕。眼看着蚕从蚂蚁状的小虫变白,一次蜕变又一次蜕变,吃桑叶吃得这么香,这么快,这么多,真令人高兴。只是觉得它们生活得太紧张,争分夺秒,未有稍懈。 最后蚕变得肥壮透明,遍体有绿,于是它吐丝了。扬头摆头吐丝怕也是很累的吧。 它变成了蛹,觉得令人难过,觉得它是把生命收缩起来了。变成蛾子,更令人痛惜。我有多少次想喂蛾子吃点东西啊,馒头也行,白糖也行,当然桑叶也行。可是它们根本不考虑维持生命了。它们忙着交尾,甩子,干巴枯萎,匆匆结束了一个轮回。第二年虽然有许多的蚕,已经没有原来的蚕了。 桑叶呢?所有的树叶呢?多虽多矣,却也是谁都不能替代谁的。一片树叶枯萎了,落地了,被采摘走了,对于这一片树叶来说,它就不再存在了。 所以春天繁花的盛开在使我惊叹的同时也使我觉得匆促。我常常觉得与春天失之交臂。我常常觉得这盛开的繁花是凋零的预兆。我常常觉得春天最令人惋惜,最令人无可奈何,还不如没有春天。 甚至当我把一个木片、一个纸片扔到流水里去的时候也有一种依依思念:这木片会冲向何方?这纸片将沉向何处?这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 夏天,我特别心疼那些被捉住的蜻蜓,它们扑着翅膀却飞不出去。我也心疼黄昏的蝙蝠与夜间的萤火虫,因为它们寂寞,它们不出声,我总觉得它们的生涯太缺乏乐趣。 还有中天的月亮,是那样的遥远。还有婴儿的哭声,是那样的无助。还有算命的盲人吹笛子的声音,他们的步履是何等艰难。还有各式各样的民乐小曲,那里面总是饱含着悲凉。还有初秋第一次发现躺到床上已不那么暑热的时候,又是一个季节,又是一个年头。甚至还有春天时燃放的鞭炮,砰砰叭叭,然后,烟消声散,遍地纸屑…… 哪儿来的这些感伤呢? 后来革命了。革命是最有力的事业。后来深知这种感伤的不健康,并笼统地称之为"小资产情调"。其实真正的小资产者--如卖袜子与开餐馆的个体户,未必是感伤的。 后来碰到了真正的挫折和坎坷,感伤反而愈来愈少了。后来都说我豁达、乐观、潇洒乃至精明。反正绝不感伤了。 感伤究竟是什么?是一种幼稚天真?是对心劳力拙的计算争斗的一种补充?是一种轻微的心理的疾患?是一种天赋?是一种享受?是一条通向文学的小径?据说外国人也认为,"感伤"早已经"过时"了。 那就老老实实承认吧,我有过,现在也还有过了时的那点叫感伤的东西。活到老改造到老吧,路还长着呢。 1991年9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喜悦 我不知道词典上是怎么解释汉语中表示快乐一类情绪的字眼的,我也不知道外语中是否有相应的词儿,反正对这些词儿我有一些不知道算不算独到的感觉,它们会唤起我一些特别的、互不相干的情绪。 高兴,这是一种具体的、被看得到摸得着的事物所唤起的情绪,它是心理的,更是生理的,它容易来也容易去,谁也不应该对它视而不见、失之交臂,谁也不应该总是做那些使自己不高兴也使旁人不高兴的事。让我们说一件最容易做也最令人高兴的事吧,尊重你自己,也尊重别人,这是每个人的权利,我还要说这是每个人的义务。 快乐,这是一种富有概括性的生存状态、工作状态。它几乎是先验的,它来自生命本身的活力,来自宇宙、地球和人间的吸引,它是世界的丰富、绚丽、阔大、悠久的体现。快乐还是一种力量,是埋在地下的根脉,消灭一个人的快乐比挖掉一棵大树的根要难得多。 欢欣,这是一种青春的、诗意的情感,它来自面向着未来伸开双臂奔跑的冲力,它来自一种轻松而又神秘、朦胧而又弥漫的隐秘的激动,它是激情即将到来的预兆,又是大雨以后比下雨还要美妙得多也久远得多的回味…… 喜悦,这是一种带有形而上色彩的修养和境界。与其说它是一种情绪,不如说它是一种智慧,一种超拔,一种悲天悯人的宽容和理解,一种饱经沧桑的充实和自信,一种光明的理性,一种坚定的成熟,一种战胜了烦恼和庸俗的清明澄澈。它是一潭清水,它是一抹朝霞,它是无边的平原,它是沉默的地平线。多一点,再多一点喜悦吧,它是翅膀,也是归巢,它是一杯美酒,也是一朵永远开不败的莲花。 1991年12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烦恼 谁能够没有烦恼呢?夸张一点说,生存就是烦恼。 烦恼又是生存的敌人,生存的异化,生存的霉锈。 痴人多烦恼,妄人多烦恼,野心家多烦恼。虚妄的与追求只能带来一己的痛苦。长生不老的仙丹,点石成金的法术,一帆风顺的人生,永远属于自己的美貌,光荣与成功,一句话,对于绝无烦恼的世界与生存的渴望,恰恰成为深重的烦恼的根源,这不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讽刺吗?克服了过分的天真,克服了软弱的浪漫,摈弃了良好到天上去的自我感觉,勇敢地面对现实的一切艰难,把烦恼当做脸上的灰尘,衣上的污垢,染之不惊,随时洗拂,常保洁净,这不是一种智慧和快乐吗?而那被克服了的、被超越了的烦恼,也就变成了一个话题、一点趣味、一些色彩、一片记忆了。 亲爱的朋友,你的烦恼不过是醇酒入口的一霎的那点苦感,真正的滋味还需要慢慢地品尝,细细地回味呢! 1991年12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嫉妒 嫉妒是一种微妙的情感,强烈而又隐蔽,自己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却又时不时地表现出来。嫉妒很伤人,很降低人,使人变蠢,变得可笑,可悲,可厌。一个人越是掩饰自己的嫉妒,就越容易被别人觉察出来。嫉妒是弱者的激情,因为他除了嫉妒还是嫉妒,做不出什么能使自己感到自豪、使自己的心理变得平衡的事。强者以理智以道德和大局为重的心胸把握自己、克制自己,以竞争心进取心改造和取代嫉妒心,用光明的奋斗驱散嫉妒的阴影。弱者以冠冕堂皇、滔滔不绝、气急败坏的说词掩盖自己的报复心,恶毒心,败坏心,诽谤和中伤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渐渐地,他们活着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要做事,而是为了不让别人做事,不是为了自己要做出成绩,而是为了不叫别人做出成绩。据说在南亚流行着这样一个故事:"上帝告诉某人,上帝可以满足他的要求,赐给他他所要求的任何一样东西,条件是:给他的邻人双倍的同样的东西。这个某人想了一想,便说:神圣的上帝呀,请挖掉我的一颗眼珠吧!" 亲爱的嫉妒者呀,您的眼珠可平安? 1991年12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落叶 人说自己的作品是结成的果实,我却觉得,我的作品像一片片落叶。一年年落叶。一阵阵落叶。 春天,叶芽萌发,渴望生长,汲取养分,迎接阳光。夏天,日趋丰满,摇曳自语,纷披叠翠,自在茁壮。而小树成为大树、老树,就靠了这些树叶而呼吸,而做梦,而伸展自己的向往。 等到秋天,一片树叶又有一片树叶犹豫不决地与树干商量:我完成了么?我可以走了么?我渴望乘风飞去,海阔天空,被心爱的知音拿去珍藏。我又怕我们去了,使母亲树干凄凉。 树干说:去吧,去吧。我已经尽到了我的力量。你们是无法挽留的啊,纵然与你们告别使我神伤。你们应该去接受命运的试炼。 一片又一片的落叶落下了,它们曾经是树的。现是也还是树的,却又不是树的了。 它们是它们自己。是树的过往的季节,过往的尝试,过往的儿女。又是大地的新客人,新的星外来客,新的友人。 它们也许因陌生而受疑惑的冷眼。它们也许因平凡而受不经意的遗忘。它们也许被认为枯干而被一根火柴点燃,点燃中发出短暂的烟和光。它们也许被认为美丽而藏在情人的心上。它们也许跌入烂泥而遭受践踏,终于肥了土地。它们也许被一阵大风吹入异乡。它们也许进了科学家的实验室,做成切片,浸入药液,再放到显微镜下观察分析。而过多的树叶也许会引起清洁工的腻烦,用一把大扫帚通通地把它们扫到大道旁。 太多的树叶会不会成为自己的负担呢?太多的树叶会不会使树干弯腰低头,不好意思,黯然神伤?太多的树叶会不会使树大发奇想:我为什么要长这么多的树叶呢?它们过分地消耗了我的精力和思想。如果在我这棵树上长出的不是平凡的树叶而是匕首、外汇券、奶油或者甲鱼,是不是能够派更多的用场? 树不会愿意处在自己落下的树叶的包围之中,树不会愿意再看自己早年落下的树叶。树又不能忘怀它们,不能不怀着长出新的树叶的小小愿望。 一九八八年秋十月在苏州,我问陆文夫兄:"当你看自己的旧作的时候,你有什么感想?可像我一样惆怅?" 他回答说:"我根本不敢看哟……" 落叶沙沙,撩人愁肠。 1989年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轻松 许多报纸都办开了周末版了。你说好吗?我说不错。 五十年代我做团的工作的时候,经常在星期六、星期日办公开会。那时候没怎么听说过周末这个词,更不要说解放前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了。现在都有个周末调剂调剂了,这也是成就。这不但有利于身心健康,有利于享受生活的乐趣,有利于家庭和睦、朋友交流,更有利于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避免在匆忙、紧张、急躁中作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定,有利于更全面更周到地考虑问题,更妥善更从容地做事。在适当的轻松中人们才有可能读点书,看点节目,更多地接触点文化、艺术、体育,以及祖国的大好山水,名胜古迹,有利于人们知识面和心胸的扩大,有利于人们的全面发展,有利于人们多一点智慧和大度,少一点愚昧与狭隘。 当我参观一些伟人的生平展览和故居的时候,我常常为他们劳顿的一生而感到崇高的敬意和些微的遗憾。他们晚年的某些悲剧很可能与他们过于紧张有关,如果他们能有相对比较轻松的周末可度,如果他们的生活更多一点节奏,如果他们有更多的可能调节自己的身心,如果那时候各报也有周末版、周末版办得好而伟人也有机会读读周末版,也许那种悲剧性的事迹会少发生许多。我想得可能有点可笑,但我确实是这样想了。 有时候我争分夺秒地忙着。有时候我做一顿猫食要用半个钟头,有时候我自磨一次豆浆用掉四五十分钟。更不要说听上两个小时的唱片,看上一个半小时的胡诌乱侃的警匪片了。我的孩子问我:"您怎么这样津津有味地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呢?"我答:"无意义就是它们最大的意义。如果我整天生活在我所热衷的某种意义之中,这种意义就会膨胀、爆炸、'异化',我说不定会被这种意义整趴下。人生是丰富的嘛!"孩子恍然。 老一代革命家确实比后辈辛苦得多。前人种树,后人歇凉。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安定团结要求着正常的生活气氛,正常的生活气氛有利于安定团结。紧张的工作要求着也衬托着轻松的休息,勤劳的一周以幸福的周末终结。二者相辅相成。我勤劳,我也理应轻松,这里有人生的真谛。在充实的人生中能够适度地轻松,这是学问,这是胸襟,这是艺术,这是谋略,这也是信心和气度。一个又能勤劳又能轻松的人,他活得很有点滋味喽! 1992年3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无为 一位编辑小姐要我写下一句对我有启迪的话。我想到了两个字,只有两个字:无为。 我不是从纯消极的意思上理解这两个字的。无为,不是什么事情也不做,而是不做那些愚蠢的、无效的、无益的、无意义的,乃至无趣无味无聊,而且有害有伤有损有愧的事。人一生要做许多事,人一天也要做许多事,做一点有价值有意义的事并不难,难的是不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比如说自己做出点成绩并不难,难的是绝不嫉妒旁人的成绩。还比如说不搞(无谓的)争执,还有庸人自扰的得得失失,还有自说自话的自吹自擂,还有咋咋呼呼的装腔作势,还有只能说服自己的自我论证,还有小圈子里的吱吱喳喳,还有连篇累牍的空话虚话,还有不信任人的包办代替其实是包而不办、代而不替,还有许多许多的根本实现不了的一厢情愿及为这种一厢情愿而付出的巨大的精力和活动。无为,就是不干这样的事。无为就是力戒虚妄,力戒焦虑,力戒急躁,力戒脱离客观规律、客观实际,也力戒形式主义。无为就是把有限的精力时间节省下来,这样才可能做一点事,也就是有为。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无为方可与之语献身。 无为是效率原则、事务原则、节约原则,无为是有为的第一前提条件。无为又是养生原则、快乐原则,只有无为才能不自寻烦恼。无为更是道德原则,道德的要义在于有所不为而不是无所不为。这样,才能使自己脱离低级趣味,脱离鸡毛蒜皮,尤其是脱离蝇营狗苟。 无为是一种境界。无为是一种自卫自尊。无为是一种信心,对自己,对别人,对事业,对历史。无为是一种哲人的喜悦。无为是一种对主动的保持。无为是一种豁达的耐性。无为是一种聪明。无为是一种清明而沉稳的幽默。无为也是一种风格呢。 199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逍遥 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这样喜欢逍遥二字。是因为字形?两个"走之"给人以上下纵横的运动感,开阔感。是因为字音?一个阴平,一个阳平,圆唇与非圆唇元音的复合韵母,令我们联想起诸如遥遥,迢迢,昭昭,萧萧,淼淼,骄骄,袅袅,悄悄……都有一种美。 不知道对庄周,对"文化革命"中不参加"斗争"的一派,"逍遥"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从《说文》到《辞海》对"逍遥"有些什么解释。反正对我个人,它基本上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态度,把生活,事业,工作,交友,旅行,直到种种沉浮,视为一种丰富、充实、全方位的体验;把大自然,神州大地,各色人等,各色物种,各色事件视为审美的对象,视为人生的大舞台,从而获取一种开阔感,自由感,超越感。 自己丰富才能感知世界的丰富,狭隘与偏执者的世界只是一个永远钻不出去的洞穴。 自己好学才能感知世界的新奇,懒汉的世界只是单调的重复。 自己善良才能感知世界的美好,阴谋家的四周永远是暗箭陷阱。 自己坦荡才能逍遥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蝇营狗苟者永远一惊一乍,提心吊胆。 因为逍遥,所以永远不让自己陷入无聊的人事纠纷中,你你我我、恩恩怨怨、抠抠缩缩、嘀嘀咕咕,这样的人至多能取得蚊虫一样的成就--嗡嗡两声,叮别人几个包而已。 当然不仅逍遥。也有关心,倾心,火热之心。可惜,只配逍遥处之的事情还是太多太多了。不把精力浪费在完全不值得浪费的方面,这是我积数十年经验得来的最宝贵的信条。 199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安详 我很喜欢、很向往的一种状态,叫做安详。 活着是件麻烦的事情,焦灼、急躁、忿忿不平的时候多,而安宁、平静、沉着有定的时候少。 常常抱怨旁人不理解自己的人糊涂了。人人都渴望理解,这正说明理解并不容易,被理解就更难。用无止无休的抱怨、辩论、大喊大叫去求得理解,更是只会把人吓跑。 不理解本身应该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不理解",这是理解的初步,也是寻求理解的前提。你连别人为什么不理解你都理解不了,又怎么能理解别人?一个不理解别人的人,又怎么要求旁人的理解呢? 不要过分地依赖语言。不要总是企图在语言上占上风。语言解不开的事实可以解开。语言解开了而事实没有解开的话,语言就会失去价值,甚至于只能添乱。动辄想到让事实说话的人比起动不动就想说倒一大片的人更安详。 不要以为有了这个就会有那个。不要以为有了名声就有了信誉。不要以为有了成就就有了幸福。不要以为有了权力就有了威望。不要以为这件事做好了下一件事也一定做得好。 有人崇拜名牌,有人更喜欢挑剔名牌。有人承认成就,更有人因为旁人的成就而虎视眈眈。有人渴望权力,也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你对权力的运用。一个成功可以带来一连串成功,也可以因为你的狂妄恣肆而大败特败。没有这一面的道理,只有那一面的道理,就没有戏看了。 安详属于强者,骄躁流露幼稚。安详属于智者,气急败坏显得可笑。安详属于有信心者,大吵大闹暴露了他其实没有多少底气。 安详也有被破坏的时候,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问题是,喜完了怒完了哀完了乐完了能不能及时回到安详状态上来,如果动不动就闹腾、动不动就要拽住每一个人,论述自己的正确,如果要求自己的配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下属无休止地夸赞是多么多么的好,如果看到花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开果没有按自己要求的尺寸长就伤心顿足,您应该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安详方能静观。观察方能判断。明断方能行动。有条有理,不慌不乱,如烹小鲜,庶几可以谈学问矣。 童年常听到一句俗话,形容一个人气急败坏为"急得抓蝎子"。如果您对,急什么?如果您差劲,越急越没有用。动不动摆出一副抓蝎子的样子,以为这种样子可以动人唬人,实属可叹可恶。《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就是个动辄"抓蝎子"的人,我要以她为戒。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至少不必自己活得那么痛苦,也给旁人带来那么多不快。 199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凝思 我喜欢凝视,我以为凝视也许能带来长久的温习。 也许是永远的记忆。 一朵莲花,纯洁得动人,一池水,温柔无语。荷叶平静豁达,饱经世事却仍然孩子般坦诚,全无遮蔽。水面上的游虫,很有章法地蠕动着肢体,我行我素地有趣。 古老的青蛙,以漠然的平静思考着。 石桥石坊,青白方整,玲珑如戏。回廊九曲,如柱脱漆,犹有没有你我时的字迹。好柔媚的字啊,如舞女的身体。 不要走,不要改变地位,就这样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一个小时,再看一个小时。我不要别的角度,我不要别的景致,我不要重叠和淡化,只要这一个景,这一幅画永远保留在我的心里。 我只希望,分手之后,告别之后,我仍然能想起你,想起便如见的清晰。 已经起身了,还要回头,还要回眸,还要再一次地看你,记你,得到你。 ……而这一切都失算了。回忆没有清晰,冥想没有清晰,内观照没有清晰。凝视是不会被忘却的,凝视是不会被记住的。既没有永久的凝视,也没有永久的清晰。 已经记不起形状的莲花,别来无恙吗? 顺着简陋的、摇摇晃晃的木梯下去,是湖。被树木围绕的,说小也不小的湖。 隔着客厅的玻璃门,欣赏湖水的平静。 走到水边,却有一点晕眩。些微的涟漪里似乎蕴藏着点气势,蕴藏着不安,也许是蕴藏着什么凶险。 一条木船,绑在木桩上。木船上堆满了落叶。木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木桩。 没有扶手的梯子上也堆满了落叶,甚至在夏天。有很多树,很多风和雨,却没有很多闲暇。对于一条木船,这湖毋宁说是太空旷了。 这也就够了,当闲谈起来,当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一直没有得到什么消息的时候,便说,或者说也没有说,那里有一个湖,梯上的落叶许久没有扫过。 一座豪华的,由跨国公司经营的旅馆。旋转的玻璃门上映射着一个个疲倦地微笑着的面孔。长长的彬彬有礼的服务台。绿色的阔叶。酒吧的滴水池。电梯门前压得很低的绅士与淑女的谈话声。 电梯到了自己的楼层。微笑地告诉陌生人。陌生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走进属于自己的小鸽笼。 舒适,低小,温暖,床与座椅,壁毯与地毯,窗帘与灯罩,以及写字台上的服务卡的封面,都是那样的细腻柔软。 这细腻和柔软令一个饱经锉砺的灵魂觉得疏离。这是我吗?是我来到了这样一个房间? 顺手打开床头的闭路音响,有六套随时可以选择旋转的开关。这是"爵士",还是古典?这是摇滚,还是霹雳?这是迪斯科,这是甲壳虫? 都一样,都一样。一样的狂热,一样的疲倦,一样的文质彬彬,一样的遥远。 一样的傻乎乎的打击乐,傻乎乎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吼叫在那里哭,在那里发泄永无止息永无安慰的对于爱情的焦渴。 闭路音响,如一个张开嘴巴的、冒火的喉咙。它随着我的按钮而来到我的面前,向我诉说,向我乞讨,向我寻求安慰和同情。 我怎么办呢? 我打开写着"迷你酒吧"的小冰箱,斟满一杯金黄醉人的鲜橙汁。我的口腔和食管感到了一股细细的清凉。而你的凉喉咙仍然在冒火。 我按下键钮,把你驱走。安静了。嗅得见淡淡的雅香。但我分明知道,我虽然驱走了你,你仍然在哭,在唱,在乞讨,只是你不得进我的房间。你不得一时的安宁。 我不准你进我的房间。你乖乖地站在门外,不敢敲门。你真可怜。 我又按了键钮,果然,你唱得更加凄迷嘶哑痴诚,我哭了,我不能,一点也不能帮助你。 如果我能够安慰你,如果我能够拯救你--只怕是,我只能和你一起毁弃。 那天早晨我匆匆地走了,会见,愉快地交谈,即席演说,祝酒,题字,闪光灯一闪一闪。夜深了,夜很深了我才回到这温适的小鸽子笼。 你还在唱着。 你已经唱了一天和多半夜,我出门的时候忘记了消除你,就这样将你的动情的声音遗留到鸽笼里。没有人听,甚至连打扫卫生和取小费的女服务员也没有理睬你。而你一刻不停、一丝不苟、一点热情不减地唱着叫着,寂寞着与破碎着。 天天如此,也许还要唱四百年。 下了小飞机就进了绿颜色的汽车,汽车停在一座两层建筑门前。 我被引进了一个宽大的、铺着猩红地毯的房间。长着红扑扑的脸蛋,穿着笔挺的灰呢裤的女服务员端来了暖水瓶和一包香烟,她的一大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 你吃七块、五块、三块一天的标准。 我点点头,她去了,我听到了一声鸡啼。 什么?又一声鸡啼。不但有雄鸡的喔喔而且有雌鸡的咕咕嗒,而且有远的与近的狗叫,叫在摇荡着的白杨树叶窗影里。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鸡鸣狗吠了。就那么疏远地高级了么? 走出去六十步,便是尘土飞扬的市街。我蹲下来,观看正在出卖的多灰的葵花子、烟草、杏仁、葡萄干,被绑缚的活鸡活鸭、用木板盖着的碗装酸奶油、龚雪与杨在葆的照片、拆散零根卖的凤凰香烟。 我买了两角钱瓜子,吃下去,像当地人那样,不吐皮,葵花子空壳附着在唇边。 经过了漫长的冬季,似乎很难看出冰块是怎样融化的。一直是坚硬如石的冰面,车轮和人足都在上面轧。待你注意到,已是一泓春水。 突然出现了春水,出现了摇曳的水光阳光,映照在桥墩上映照在栏杆上,映照在同样摇曳的新发的柳条上。 映照在脸上心上。感动得翻搅得不知怎样才好,如水的空阔、无定、欲暖还冷、混浊复又清明。还没有荷梗,还没有水草,还没有蝌蚪浮萍。是刚刚的流动,昨天还坚硬冰冷,然而已经流动了。 是希冀和期待,是祝福。 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样的,在春水之上,在古老的街坊下面,你含笑走来,走进我的期待里。 我提醒你,我们那么早就见面了。你说是的,我却老觉得你也许没有记得那样仔细。 常常说起这冰雪融化的时刻,后来为它规定了日子。后来,又觉得,又想又认为也许相会得早得多。那次火炬晚会,那次纪念冼星海,那次城区和郊外,那次雨后捉蜻蜓和夏夜寻找萤火虫的时刻,已经在一起。 玩水(蜗)牛的时候,唱的童谣也是一样的。一定是一起唱过。经历了许多岁月,互相寻找直至今日。 这间小土屋与其说是砌成打成的,不如说是捏成的。 就是老妈妈用那衰弱而辛劳的手歪歪斜斜地捏成的。 门缝可以容进三个拳头。春天,燕子在室内做了巢,就从这门缝飞出飞进,带大了小燕子。 冬天可要了命,风雪放肆地涌进来,用破毡子、棉絮、旧衣服堵了又堵仍然堵不住,冷得刺骨。 而且无论如何烟不从烟囱里走,先燎了一个小时,燎得小屋变成了杀人的毒气室。又在六级风中登上了矮矮的房顶,往烟囱里浇了三铁桶水,说是可以压掉凝结在烟囱里的冷气柱,能够使烟道畅通。 后来有了一点火,有了许多烟许多冷。 就这样烤了火,相依偎着睡下,牙齿打着战,在战乱中感到了幸运。幸福。 多雨的夏季,冷得发抖。汽车在大雨中抛了锚,虽然是外国的公路外国的名牌被我们视为至高的无上权威,然而,说是车又坏了,无法修理。 司机的脸上没有表情。健壮的导游小姐流了泪。 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汽车旅店的餐厅,餐厅里布满了动物标本。正墙上是黑色的多毛的牛头,两只巨大的角威严如恶魔。侧墙上是一只鹰和两只山雉几只斑鸠,全都在展翅飞翔,全都永远地用一个姿势飞在无名小餐厅里。 而且有壁炉,跳动的火焰诉说着展翅不飞的痛苦。 于是便说笑起来,喝杜松子酒和兑白兰地的南非咖啡。情绪愈是恶劣,笑话便成联珠妙语。 走上这个山包,便看到了大海和对岸的城市。 看到巨大的钢铁的桥,桥上的蚂蚁一样多的汽车。看见船舶。看见对岸城市的潇洒的各色摩天楼屋顶。看见飞机在城市上空飞,飞得比大楼低,你真担心那太长的机翼。 而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只有雾。不知道是凭记忆经验凭想象还是凭超敏锐的眼球,你对着雾说:桥、楼、车、真美、城市。 见到来到的这样的城市愈多,在城市跑来跑去活动得愈多便愈容易淡忘。这一团雾却永远忘不了了。 有一首歌《啊,我的雾》,是来自一个与我们很相像又很不同的国家的,唱的是游击队出征。 我走进一座辉煌的建筑,像殿宇,像旅馆,像塔,像纪念碑。 地上铺着大理石。墙上挂着壁毯。所有的陈设都是艺术都是古玩。室内的绿化,乔木和灌木和花草比室外还要丰富自然。一切设备得心应手。你可以把自己弹射到任何一个空间,你可以指令任何的风光服务出现。服务是这样尊敬和体贴,使你一经接触便觉得一生一世再不能失去。 没有冲撞,没有差失,没有任何含糊和疑惑,一切要多好就有多好,要多顺心就有多顺心。 然而空荡荡的。空荡荡得怕人。 宁可回家去挤公共汽车。下雨的时候车窗也不关闭。淋湿了所有的鼻子。 1987年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假山 假山算什么?算石头?又何必雕琢? 假山不算山。假山怎么能算山?假山最多是对山的不可企及的艳羡,如果不是对山的歪曲和亵渎。 假山太匠气,抠抠缩缩,小里小气。登山者不来假山。滑雪者不来假山。山鹰不来假山。 假山是对自己的欺骗。瞒和骗。 假山是癞蛤蟆为自己塑造的微型白天鹅。假山是阳痿者的春宫画。 假山该死。然而假山不死!许多的人来看假山,砸也砸不烂。谁让不可能一人一个喜马拉雅山,一家一个乞力马扎罗山,哪怕是一城一个阿尔卑斯山。谁让你仰望高峰却又爬不上去。谁让你游山观山赏山却又不认为荒荒大山适合你渺小的去居住。谁让你不是山鹰,不是雪莲,不是雪松,不是昆仑山上的一棵草。 假山就是你,癞蛤蟆就是你!你的有限,你的安慰,你的聪明,你的无能,你的如来掌心的调皮,灵巧和反叛。 而更多的蛤蟆连假山也无缘。 1988年1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天津旧宅 五十多年前,你在这里出生学语。五十年前,你在这里嬉戏。四十年前,你在这里读书写字。三十年前,你在这里成婚。二十年前,你在这里生火炉。十年前,你搬到这里。一年前,你从这里搬出去。 五十年前的房子已经不存在,四十年代的住宅已经湮没。三十年前的房子已经改建重修,面目全非。二十年前的房子已经阔别久远,近况无消息。十年前的住宅、一年前的住宅,现在住着别人。住宅已经忘记了你曾经住在这里,在这里息过、想过、饮过、爱过、闹过。 你已经变得陌生。 不要到旧宅去,不要问旧宅的变迁,不要问下一次搬向何方,不要把旧宅串在一起回忆,尤其是,不要在夜里变成一只黄鼬钻进旧宅里。 不许。 你是宁静的,这就够了。 1989年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初冬 当湖面上结起最初薄冰,你温柔的,可是悸然心动? 你知道,太阳一出来,冰就化了,水面上仍然泛舟。 你知道,人们会愈来愈喜欢太阳。在阴天之外,人们还有许许多多晴朗的日子。 你知道,树叶会大落特落了,落完之前,它们正在枝上灿烂得紧。 你知道鸟并不会飞光,即使是黑老鸦,也会在严冬分担你的冬日的愁闷。 你知道火炉将会生起,火焰将用它的不可捉摸的躲闪与静静的温热来挑逗你。你可以干一杯因为涨价而显得更加神异或者因为不涨价而显得更加友善的酒,让火的闪耀发生在你的身体里。 你怀念远方的朋友和亲人,你奇怪,为什么愈是你想念的人你愈少与他们联系。 你知道一年将终,而这已经不像--例如十年前那样使你惊奇,使你抗拒,使你兴奋,又使你逃避。一年,又是一年,就是一年而已。 你知道冰将逐渐冻厚起来,许多年轻人在冰上游戏。你奇怪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结束了你滑冰的历史,那么早就退出了冰之天堂,又永远不忘火热的冰戏。 你觉得初冬还不是冬,而只是秋的继续,甚至是夏的继续。你觉得夏是漫长的。啊,冬也是漫长的。而一切是多么短促。当夏去秋来冬来的时候,你说不清你是在告别还是在等待。你说不清如果你等待的话究竟在等待什么。遍天飞雪?冻柿子?爬犁?冰挂?新年春节的爆竹?还是次年的拂面和风? 当第一片薄冰在初冬时节被你的眼光捕捉,正像你发现了自己的与妻子的第一绺白发。又平静,又庄严。又悲伤,又甜蜜。 1989年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天街夜吼 从平地上看泰山,实在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仰望泰山,普普通通,比起任何你随处可见的俗山,并不更雄伟或更壮丽或更神奇或更险峻或更潇洒飘逸浑若上帝一不小心给玩出来的似的。你可能觉得,给你点时间,加上子孙后代,发扬后智叟精神,你也可以堆一个泰山。 爬上去,上了南天门,进入她的境界,你才叹服她的恢宏与镇静。 泰山不是为了唬地上的众生的,不是为了仰视的,是为了登临的。 至南天门东行曰天街。石头铺好了平平的路,路口有卖当年武大郎兄卖过的炊饼的,虽然蜜斯潘金莲人面不知何处去,令人黯然神疲并赞扬改革开放带来的观念更新,街还是真像一条街。 至于天,自然是言其高也。入天门,行天街,头右甩,但见森森郁郁而又一目了然。泰安县如在掌中。津浦路如悬天上。宇宙辽阔,气象万端,高低起伏,阴阳明暗,远近曲直,风云寒暑,变化有定而又各得其所。游人纷乱如蚁。在大山大河大自然大宇宙面前,己身亦如蜉蝣而已,于是想起几个装模作样要吃人的纸老虎或纸老鼠或活跳蚤,不禁哑然失笑。祝他们平安。 晚饭毕,披上军大衣夜游天街。虽说是高处不胜寒,夜景仍然迷人。同行文友曰蒋子龙、范希文、毕玉堂,走过一趟,依石而坐,观星,观月牙儿,观灯,观黑影夜色。便觉渐入佳境,乃仰天长啸,引吭高歌,歌妹妹你大胆往前走,远处一位不相识的老哥便喊此歌不让唱了,略一困惑,继续唱自己的,不信唱这歌能割鸟。接着唱我们人好比呀种啊啊啊子,人民好噢比土啊啊地……颇有泰山石敢当之感。然后唱沙家浜人士郭连长所唱的听对岸响数枪声震嗯嗯芦荡昂吭昂吭及唆啰蜜藕--意大利那不勒斯名曲《我的太阳》。觉得极为痛快。 人生能得几回吼?跟着感觉也不好走! 第二天起来,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是日壬申五月初六,端阳后一日,西历六月六日,星期六,六六六六,或曰大顺,或曰六--啊,是"没门儿"的意思,北京土话而已。 1992年9月5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设防 我有三枚闲章:"无为而治""逍遥""不设防"。"无为"与"逍遥"都写过了,现在说一说"不设防"。 不设防的核心一是光明坦荡,二是不怕暴露自己的弱点。 为什么不设防?因为没有设防的必要。无害人之心,无苟且之意,无不轨之念,无非礼之思,防什么?谁能奈这样的不设防者何? 我的毛笔字写得很差,但仍有人要我题字。我最喜欢题的自撰箴言乃是"大道无术"四字。鬼机灵毕竟是小机灵,小手段只能收效于一时,小团体只能鼓噪一阵,只有大道,客观规律之道,历史发展之道,为文为人之道,才能真正解决问题。设防,只是小术,雕虫小技。靠小术占小利,最终贻笑大方。设防就要装腔作势,言行不一,当场出丑,露出尾巴,徒留笑柄。设防就要戴上假面,拒真正的友人于千里之外,终于不伦不类,孤家寡人。 不怕暴露自己的缺点,乃至敢于自嘲,意味着清醒更意味着自信,意味着活泼更意味着真诚。缺点就缺点,弱点就弱点,不想唬人,不想骗人,亲切待人,因诚得诚。不为自己的形象而操心,不为别人的风言风语而气怒,不动不动就拉出自己来,往自己脸上贴金。自吹自擂,自哀自叹,自急自闹,都是一无所长,毫无自信的结果,实在让人笑话。 从另一方面来说,不设防是最好的保护。亲切和坦荡,千千万万读者和友人的了解与支持,上下左右内外的了解与支持,这不是比马其诺防线更加攻不破的防线么? 之所以不设防,还有一个也许是最重要的最根本的原因:我们没有时间。比起为个人设防来说,我们有更多得多、更有意义得多的事情等待我们去做。把事情做好,这也是更好的防御和进攻--对于那些专门干扰别人做事的人。 因为不设防,是不是也有吃亏的时候,也有让不怀好意的小人得逞--乱抓辫子乱扣帽子的时候呢? 当然有。然而,从长远来说,得大于失,虽失犹得。不设防仍然是我的始终不悔的信条。 199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故乡行 --重访巴彦岱 我又来到了这块土地上。这块我生活过、用汗水浇灌过六七年的土地上。这块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慰安,并且给我以新的经验、新的乐趣、新的知识、新的更加朴素与更加健康的态度与观念的土地上。 高高的青杨树啊,你就是我们在一九六八年的时候栽下的小树苗吗?那时候你幼小、歪斜,长着孤零零的几片叶子,牛羊驴马、大车高轮,时时在威胁着你的生存。你今天已经是参天的大树了,你们一个紧靠着一个,从高处俯瞰着道路和田地,俯瞰着保护过你们、哺育过你们,至今仍在辛勤地管理着你们的矮小的人们。你知道谁是当年那年老的护林员?你知道谁将是你们的精明强悍的新主人?你可知道今天夜晚,有一个戴眼镜的巴彦岱--北京人万里迢迢回到你的身边,向你问好,与你谈心? 赫里其汗老妈妈,今夜您可飘然来到这里,在这高高的青杨树边逡巡?您是一九七九年十月六日去世的,那时候我正住在北京的一个嘈杂的小招待所里奋笔疾书,倾吐我重新拿起笔来的欢欣,我不知道您病故的凶信。原谅我,阿帕,我没有能送您,没有能参加您的葬礼,您的乃孜尔乃孜尔,这里指人死之后举行的祭奠仪式。那六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喝着您亲手做的奶茶。茶水在搪瓷壶里沸腾,您坐在灶前与我笑语。茶水对在搪瓷锅里,您抓起一把盐放在一个整葫芦做成的瓢里,把瓢伸到锅里一转悠,然后把一碗加工过的浓缩的牛奶和奶皮子倒到锅里,然后用葫芦瓢舀出一点茶水把牛奶碗一涮,最后再在锅里一搅。您的奶茶做好了,第一碗总是端在我的面前,有时候,您还会用生硬的汉语说:"老王,泡!"我便兴致勃勃地把大馕或者小馕,或者带着金黄的南瓜丝的包谷馕掰成小小的碎块,泡在奶茶里。最初,我不太习惯这种我以为是幼儿园小孩所采用的掰碎食物泡着吃的方法,是您慢慢把我教会。看到我吃得很地道,而且从来不浪费一粒馕渣儿的时候,您是多么满意地笑起来了啊!如今,这一切还都历历在目呢。可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呢?青杨树叶的喧哗声啊,让我细细地听一听,那里边就没有阿帕呼唤她的"老王"的声音吗? 笔直的道路和水渠,整齐的、成块的新居民点,有条有理,方便漂亮。六十年代中期自治区党委提出的好条田、好林带、好道路、好渠道、好居民点的"五好"的要求,关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号召,如今在巴彦岱不是已经实现了吗?根据规划建设的要求,我和阿卜都热合曼老爹、赫里其汗老妈妈住过的小小的土房子已经拆掉了,现在是居民区的一条通道。当年,我曾住在他们的一间不到六平方米的放东西的小库房里,墙上挂着一个面箩、九把扫帚和一张没有鞣过的小牛皮。最初我来到这个语言不通的地方,陪伴我的只有梁上的两只燕子。我亲眼看见燕子做窝、孵卵,看见它们怎样勤劳地哺喂那些叽叽喳喳的小燕子。在小燕子学会飞翔的时候,我也已经向维吾尔农民的男女老少(包括四五岁的孩子)学了不少的维吾尔语了。我们愈来愈熟悉、亲热了,按照您们的古老而优美的说法,您们从燕子在我住的小屋里筑巢这一点上,判定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于是,您们建议我搬到正屋里,和您们住在一起。我欣然接受了。从此,我们一起相聚许多年,我们的情感胜过了亲生父子。亲爱的燕子们哪,你们的后代可都平安?你们的子孙可仍在伊犁河谷的心地善良的农民家里筑巢繁养?当曙色怡人的时候,你们可到这青杨树上款款飞翔? 阿卜都热合曼老爹啊,我们又重逢了。在那些年,我把我的遭遇告诉了您们。您那天沉默了许久,您思索着,思索着,然后,您断然说:"老王,不会老是这样子的。请想一想,一个国家,怎么能够没有诗人呢?没有诗人,一个国家还能算是一个国家吗?元首、官员、诗人,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不能缺少的。老王,放心吧,政策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您没有文化,您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您不懂汉语,没有看过任何书,然而,您是坚定的。您用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您的信心,对于常识,对于真理,对于客观规律总比任何人的个人意志强大的信心。如今,您的信心应验了:诗人和作家在我们的国家受到了应有的关心和爱护。排斥诗人、废黜诗人的年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而您,也已经老迈了…… 还有二大队的支部书记阿西穆·玉素甫。一九七一年,我离开巴彦岱前去乌鲁木齐"听候安排"的前夕,阿西穆同志对我说:"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心大胆地去吧!如果他们(指当时乌鲁木齐的有关部门)不需要你,我们需要你。如果他们不了解你,我们了解你。你随时可以带着全家回来,你需要户口准迁证,我这里时刻为你准备着。你需要房屋,我们可以立刻划出九分地,打好墙基。一切困难,我们解决。"这真是披肝沥胆,推心置腹!巴彦岱的父老兄弟呀,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您们给过我怎样巨大的支持和鼓励!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在巴彦岱,成百上千的贫下中农都是我的知己!在最困难的时候,最混乱的时候,我的心仍然是踏实的,我仍然比较乐观,我没有丧失生活的热情和勇气。至今有人称道我四十七八岁了还基本上没有白发,说我身体好。其实,我的青少年时期身体状况是很糟糕的,为什么经过了那么多动乱和考验以后,我反倒更结实也更精神了呢?那是因为你,你们--阿卜都热合曼、依斯哈克、阿西穆·玉素甫、阿卜都克里木、金国柱、艾姆杜拉、满素艾山……你们支持我,帮助我,知己知心,亲如兄弟,你们给了我多少温暖和勇气!不是吗?当我来到四队庄子上,看望依斯哈克老爹的时候,他激动得哭个不停。心连心,心换心啊!此意此情,夫复何求? 慢慢地在青杨掩映的乡村大路上前行吧,每一株树,每一个院落,每一扇木门,每一缕从馕坑里冒出来的柴烟,每一声狗叫和鸡鸣都会唤起我无限的怀念。清清的小渠啊,多少次我到你这里挑水?阿帕是贫寒的,她的水桶一个大一个小,她的扁担歪歪扭扭,严格说来那根本不能叫扁担,因为它一点也不扁,而是一根拧了麻花的细棍子。那东西压在肩膀上,才叫闹鬼呢,它好像随时要翻滚,要摆脱你的手心……就是这样,我用它挑了多少水啊。而当枯水季节,或者当小渠被不讲道德的个别人污染了的时候,我就要沿着田埂向北走上三百多米,从另一处渠头挑水了。给房东大娘把水挑满,这也是党的传统,党的教育,党的胜利的源泉啊,我能够忘记吗?即使我住在冷热水龙头就在手边的地方,我能忘记这用麻花扁担挑着大小水桶走在巴彦岱的田野上的日子吗? 继续往前走,就是原来的大队部了。我不由得想起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六年,我们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聚集在这里"天天读"的情景。我把"天天读"变成了学习维吾尔语的好机会,我认真地背诵着"老三篇"的维吾尔译文,并且背下了上百条"语录"译文。一方面做学生,一方面又担任教维吾尔新文字的"先生",有许多个早上我在这里给大队干部教授拉丁化的维吾尔新文字。那齐声朗诵a、b、c、d的声音,还在这里回响着吗? 当然,原来的大队部也使我想起那阴暗的日子,一阵"炮轰"以后的半瘫痪状态,"一打三反"时候的恐怖气氛……这些,已经成为往日的陈迹了。我会见了艾姆杜拉和司迪克,艾姆杜拉已经被落实了政策,担任巴彦岱中学的教员,一家十一口,也转为吃商品粮的了。"你现在和队上没有什么关系了么?"我问。"啊,如果我给队上缴一车肥料,队上就给我一车麦草。"他笑着说。而曾被捆绑和殴打过的司迪克呢,他骄傲地把他新盖的高台阶、宽前廊的房屋指给我看,端来了自己栽植收获的葡萄、梨……劳动者的心地是最宽阔也最厚道的,我们共同引用着维吾尔族的谚语:男子汉大丈夫总要经受各式各样的磨难的。沉重的回忆就这样被欢畅的笑声冲刷过去了。 巴彦岱的农民弟兄们,你们终于安定了,轻松了,明显地富裕起来了。孤儿出身的曾是穷苦的光棍儿的阿卜都克里木啊,你现在也有三间正房,上千元的存款,自行车、手表、驴车,并且饲养着牛、鹿、驴了。你包了十一亩菜地,和你的精明的妻子一起种植管理。当年我曾经多少次睡在你的独间土房里,睡在你那个只有架子没有床板,用向日葵秆托着我的身躯的歪歪扭扭的床上,共同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期望啊!今天,我又睡到你这间房子里来了,你用伊犁大曲、爆牛肉、炒鸡蛋和煮饺子来招待我。曾经教会我扬场、自称是我的师傅的金国柱也来了,他拿着酒杯向我祝酒说:"如果不替我们说话,我们就把你拉下来!"善于经营理财的穆成昌也来了,问我:"农村的政策不会变吧?"为什么要变呢?符合人民心愿的,有利于生产发展的政策,要靠我们自己来贯彻啊!巴彦岱的各个大队,正在进一步落实责任制,把责任包到每户、每个劳动力身上。大家都说,真能这样搞下去,就会搞好了。难道可以不搞好吗?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那么多时间! 中秋刚过,明月出天山,天山上的月亮才是最亮、最无尘埃的啊!但愿我们的生活,我们每个人的心像天山上的明月一样光亮饱满。月光下的新居民点,房屋和庭园,属于社员个人的房前屋后的树木,堆积着的饲草饲料,还有不时发出哞哞声的牛吼马嘶,显示出多少希望!过去大队干部为购买一辆货运卡车绞尽了脑汁,现在,大队已经拥有两辆这样的汽车了。过去收割的时候靠马拉机具和人工,现在主要靠康拜因了。过去轧场的时候靠马拉石磙子,现在主要靠手扶拖拉机了。过去粮食加工靠水磨,现在在拥有更大的水磨的同时,电磨已经占据重要的位置了。过去送信时骑马,现在邮递员都备有崭新的挎斗摩托车了。过去谁家里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会引起轰动,现在,一些社员的家里已经有了收录两用机,有了沙发、大衣柜、五斗橱和捷克式写字台,还有的社员已经提前买下了电视机了(伊犁的电视台正在建设中)。不管有多少挫折和失望,我们生活的洪流正像伊犁河水一样地滚滚向前。 我又来了。我又来到了这块美好的、边远的、亲切的和热气腾腾的土地上。愿已经与世长辞的赫里其汗妈妈、斯拉穆老爹、阿吉老爹、穆萨子大哥安息!愿年老的阿卜都热合曼老爹、马穆提和泰外阔老爹在公社的照料下安度晚年。愿还在工作岗位上的阿西德、金国柱同志实现自己的抱负,做出成绩!愿当年的小孩子、现在的青年人能过上远胜于上一代的更加富裕更加文明的生活!巴彦岱的一切,永远装在我的心里。 是的,我没有忘记巴彦岱,而巴彦岱的乡亲们也没有忘记我。当依斯麻尔见到我的时候,他不是立刻提醒我,当年,是我给他写的结婚请帖,我帮他上的房泥;而我也立刻回忆起,那时他的夏日茶棚不是在南面而是在北面,他曾经有过一头硕大的黄毛奶牛。当那时的小姑娘、现在的三个孩子的母亲塔西姑丽见到我的时候,不是立刻问候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们吗?当吐尔迪、穆成昌……见到我的时候,不是还询问我的那辆因破烂而在巴彦岱有名的自行车和黄棉衣的下落吗?他们不是绘声绘形地回忆起我在哪块地上锄草,在哪块地上收割,怎样撒粪,怎样装车吗?无怪乎曾经担任大队会计、现在担任公社财会辅导员的小阿卜都热合曼库尔班对我说:"我不知道王蒙哥是不是一位作家,我只知道你是巴彦岱的一个农民。"没有比这更好的褒奖了!好好地回忆一下那青春的年华,沉重的考验,农民的情谊,父老的教诲,辛勤的汗水和养育着我的天山脚下伊犁河谷的土地吧!有生有日,一息尚存,我不能辜负你们,我不能背叛你们,不管前面还有什么样的胜利或者失败的考验,我的心是踏实的。我将带着长逝者的坟墓上的青草的气息,杨树林的挺拔的身影与多情的絮语,汽车喇叭、马脖子上的铜铃、拖拉机发动机的混合音响,带着对维吾尔老者的银须、姑娘的耳环、葡萄架下的红毡与剖开的西瓜的鲜丽的美好的记忆,带着相逢时候的欣喜与慨叹交织的泪花、分手时的真诚的祝愿与"下次再来"的保证,带着巴彦岱的盛情、慰勉和告诫,带着这知我爱我的巴彦岱的一切影形声气、这巴彦岱的心离去,不论走到天涯海角…… 1982年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冬之丢失 一个道地的北方佬是不会不喜欢北方的严冬的。例如在我的第二故乡新疆,那飘飘扬扬的大雪似乎充满了热情,它们跳的舞蹈是现代的,铺天盖地,东歪西扭,熙熙攘攘,哄哄闹闹,而凛冽的寒风进一步意欲旋转整个宇宙。雪后天霁,谁能不被阳光下亮晶晶的一串串"树挂"所醉倒?每个行人嘴里都吐着白雾,每个戴口罩者眉毛上都结满了冰花,或者那也是雪花吧。天下过了雪,人嘴里又吐出了雪花。从马的粗大的鼻里喷出的白雾落到马脖子上,也凝结成了白花花的冰霜。 这是一个银白的、冻结了的世界吗?不,乐观的维吾尔人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谚语:"火是冬天的花。"那鲜红的、奔放的火,不正像花,不是比花更富有活力么?有人的地方就有火,有家家户户取暖的火。火苗呜呜地叫着、闹着跳到火墙里,火墙烘得暖洋洋,人也睡昏昏了。还有炼钢炉的火,炒菜锅底下的火,火车头上的火和每个人心里头爱生活、爱祖国的火,原来,新疆的冬天里也有的是温暖啊! 但毕竟冬天是和零下许多度,和光秃秃的枝丫,和冰雪,和西北风,和街头滑倒的行人,和被风雪堵住的门窗,和厚重的棉衣与老羊皮袄联系在一起的。在北方人的大脑皮质的第二信号系统里,"冬"字不可能唤起别样的记忆和联想。 如果在我们的辽阔的祖国,却分明有着别样的冬天呢!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寒冬腊月,艳阳高照,杂树繁花,青波绿草,鸟语虫鸣,果鲜菜嫩,门开窗启,衣少身轻…… 这是一个失去了冬意的冬天。这两种性格和姿态全然不同的冬季的距离,对于三叉戟和波音707来说不过是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以前,我们还在北京,两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就在广西了。冬天依旧而面目全非,伴随着惊喜的,不是还有点迷惑、有点慌乱么? 离开南宁已经有二十天了,南国的一月给我们的冲击却依旧在我的心田里引起许多余震。兴奋、迷惑和慌乱依旧保持在我的情绪里。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声音呢?嗡嗡的,像是觅着花蜜的成群的小蜜蜂,像是奔跑着、追逐着、喧闹着的孩子们,像是远方传来的飞机、汽车和拖拉机的马达在齐声欢唱。在广西南宁度过的三个星期里,日日夜夜似乎都有这样一种声响在吸引着我、逗弄着我。而且,这弥漫着的,暂时还是含蓄和羞怯的,却又蕴含着无限活力的声音是与南宁的绿树与阳光同在的。它们好像是一回事。挺拔中透露着潇洒与妩媚的桄榔,热烈中显现出朴质与尊严的芭蕉,自由的蒲葵,高贵的木菠萝,娴雅的荔枝、龙眼,个子虽大却给人以轻灵俊逸之感的小叶桉,还有执著的扁桃,洁身自好的枇杷,不愿惹人注目的丹桂,像诗一样多情,又像诗一样谦逊的木棉和红豆--相思树,当这么多脾气与外貌各不相同的树木参差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有感于同一个冬日也不减辉煌的太阳,它们能不交流吗?它们能不调笑吗?它们能不发出那神秘的、富有召唤力的嗡嗡声吗? 而它正盛开着红花。羊蹄脚,多么富有泥土气息的名字!因为你的树叶是两瓣的,像羊蹄。一听到名字我就想起新疆来了,哈萨克牧人的小毡房,山坡上的草场,山顶的云杉和山涧里的清水,都是些羊蹄踩过来又踏过去的地方。以你命名的树木把血红的花朵撒落在南宁人民公园的湖波上,双双对对的游人蹬着水上自行车在红花和绿水里穿来穿去。这一天是一九八二年新年,天气太好了,我脱掉了从北京穿来的太多的衣裳,迟疑了一阵子,又终于脱掉了我认为即使到了广西也不应该脱掉的线背心--只为了更好地靠近一下温暖的太阳。 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南宁使我不时忘记了现在正是冬天。也许就在这同一时刻,天山脚下正飞旋着特大的风雪?北京的青年正簇拥着走进滑冰场的大门?而这里,满街是绿树,是柑橘和香蕉,是水灵灵的硕大的蔬菜,是零售的为去掉涩味而用含盐水浸泡着的菠萝块。满街上的行人又有谁在意这是不是冬天呢? 不是冬天!那树叶和白云对我说。永是春天!那池水和游人对我说。农贸市场的"山珍"和"海味"--木耳、冬菇、冬笋、锦鸡、穿山甲、鱼、虾、蟹,以及人们身上的和百货店货架上的每一件新花色、新样式的衣服,不论是尼龙绸还是南宁特产的麻涤制品,都在应和着这绿色的欢呼。我开始听得懂南宁冬天的嗡嗡声的含义了,这是永恒的春天对生活、对人的召唤。谁听到这召唤,就会血流加速,就会心潮起伏,就会浮想联翩,就会跃跃欲试,渴望着高歌、呐喊,用辛勤劳作唤醒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寸土地。爱,献身,战斗,再也不能迟疑、等待…… 在南宁绢纺厂,我访问了年轻的挡车女工钟勇健和汤凤琼,她们由于连续多年万米无疵布被评为劳动模范,去年秋天参加了市总工会组织的进京旅行,连民航都破例减收她们的机票费用。她们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又一刻不停地踏上了新的无疵布的征途。她们的笑声汇合在织布车间的铿锵震耳的喧声里,也汇合到春天的召唤里了。 在工读学校,我们参加了广西壮族自治区领导同志给一度失足的可爱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赠书、赠电视机的仪式。看看他们通红的脸蛋和清洁美丽的衣装,听听他们的热烈的掌声和笑声吧,他们心里的冰雪,早已解冻了…… 而在南宁东南郊的"农工商联合企业"(那是以生产行销世界各地的象山牌罐头而著称的),我参观了柑橘园和菠萝田。特别是那里的衣着朴素的农业科学家们,他们正在试管里用一小片一小片的菠萝叶子进行繁殖优质菠萝的新方法的试验。菠萝,一般是每结一次果,老株就渐渐枯干了,而新根就会生出新芽、新茎来,这种方法不但周期长,而且多半只能更新,很难繁殖。现在,科学家们正在把良种菠萝的绿叶切割成小片,再分别放在试管里培养,硬是从一小片菠萝叶上培养出新的根茎、新的植株来,这巧夺天工的匠心和技术!科学正在默默地夺取春天,把春天牢牢地抓在手心里,固定在试管里,然后是苗圃,然后是大田,把春天成百倍、成千倍、成万倍地扩展…… 春天的景象是各式各样的。比如,我们曾经去拜访一位记者同志,这位五十年代的复旦大学毕业生,不但被"错划"过,而且被"错判"过,他有过十五年的被监禁的沉重经历。只是在三中全会以后,他的沉冤才能够得到平反,他才得以恢复工作、成家立业。他把他的新近降临人间的大胖小子抱给我们,又忙不迭地把电唱机摆在地上,给我们放世界名曲。是不是他还有点不那么习惯、不那么善于过一种安定而又幸福的生活呢?你看他家里的东西堆放得多么乱啊,难道先进的带两个音箱的电唱机却要摆在地上使用么?然而,我仍然在这里感受到春天的喜悦、春天的乱糟糟,婴儿的啼哭和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都属于这同一个春天的奏鸣曲。 还有工人文化宫里的集体婚礼,鞭炮齐鸣,锣鼓铿锵。体育馆的迎接新年联欢,有几个出身广西的世界技巧比赛冠军参加了表演。还有环经街和阳上街两个街道居委会开展"五讲四美"活动的经验。还有温暖的邕江,当年冬泳的地方和气派少有的邕江剧院。剧院侧面的喷水池和凤尾竹有多么美丽!还有始终不辍的来自地球的各个角落的游客。有一个美国的自行车旅游团,他们从桂林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南宁。其中有一个名叫丽莎的科罗拉多州的年轻的女教员,在从南宁到广州的回程飞机上,我们的座位相毗邻,她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对中国表现了巨大的兴趣。她问:"你们真的是很快乐的么?"我说:"当然,虽然我们也很困难。"她问:"听说,能乘坐飞机的中国人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特殊人物?"我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买飞机票,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买了飞机票就能乘飞机。"她笑起来了,愿她也能感染一点中国的春意吧。 这篇短小的散文的题目原本是《冬》。我是从冬天,从风中狂舞的雪开始写的,我想写一写我们祖国的美好而又多样的冬天。写着写着,我迷路了,我走失了,我不知不觉之间把冬天给弄丢了,笔底下走出来的不是冬天,而是春天。我不愿承认这是由于我构思的低能或者"意识流"云云的混乱。请广西和南宁,羊蹄脚和棕榈科植物,请织布机的太响的闹嚷和金红灿灿的橘、橙代我作个检讨吧,是你们把我的冬天拐走了,你们把我搞乱了,使我困惑了。我时时用朔方原野上的风,用难以逾越的冰山,用呼呼叫的炉火和铜铃叮咚响的马拉雪橇提醒我自己,但我终于忘记了冬天,分不清冬天和春天的差别了。 反正这都是属于你和属于我的祖国,反正这都是属于你也属于我的时光。北方和南方,雪白的冬天和碧绿的春天一样的冬天以及所有的季节,所有的地方,所有的生活,反正我要为你而歌唱。 1982年2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苏州赋 左边是园,右边是园。 是塔是桥,是寺是河,是诗是画,是石径是帆船是假山。 左边的园修复了,右边的园开放了。有客自海上来,有客自异乡来。塔更挺拔,桥更洗练,寺更幽凝,河更闹热,石径好吟诗,帆船应入画。而重重叠叠的假山,传至今天还要继续传下去的是你的匠心真情,是你的参差坎坷的魅力。 这是苏州。人间天上无双不二的苏州。中国的苏州。 苏州已经建城二千五百年。它已经老态龙钟。无怪乎七年前初次造访的时候它是那样疲劳,那样忧伤,那样强颜欢笑。失修的名胜与失修的城市,以及市民的失修的心灵似乎都在怀疑苏州自身的存在。苏州,还是苏州吗? 苏州终于起步,苏州终于腾飞。为外乡小儿也熟知的江苏"四大名旦"--香雪海冰箱,春花吸尘器,孔雀电视机,长城电风扇--全都来自苏州。人们曾经担心工业的浪潮会把苏州的历史文化与生活情趣淹没。看来,这个问题已经受到了苏州人的关注。还不知道有哪个城市近几年修复了复原了这么多古建筑古园林。在庆祝苏州建城二千五百年的生日的时候,一九八六年,苏州迎来了再生的青春。一千五百年前的盘门修复了,是全国唯一的精美完整的水陆城门。环秀山庄后面盖起的"革文化之命"的楼房拆除了,秀美的山庄复原,应令她的建造者的在天之灵欣慰,更令今天的游客流连忘返,赞叹不已。戏曲博物馆,民俗博物馆,刺绣博物馆……纷纷建成。寒山寺的钟声悠扬,虎丘塔的雄姿牢固,唐伯虎的新坟落成,苏州又回来了!苏州更加苏州! 当我看到观前街、太监巷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辉煌的彩灯装饰的得月楼、松鹤楼的姿影,看到那些办喜事的新人和他们的亲友,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闻到闻名海内外的苏州佳肴的清香的时候,不禁为她的太平盛景而万分感动。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麻烦、冲撞、紧迫、危机与危机的意识,然而今天的苏州,得来容易吗?会有人甘心再失去吗?不,我不能再在苏州停留。她的小巷使我神往,这样的小巷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脚下而只能出现在陆文夫的小说里、梦里、弹词开篇的歌声里。弹词、苏昆、苏剧、吴语、吴歌的珠圆玉润使我迷失,我真怕听这些听久了便不能再听懂别的方言与别的旋律,也许会因此不再喜欢不再会讲已经法定了推广了许多年的普通话--国语。那迷人的庭园,每一棵树与它身后的墙都使我倾倒,使我怀疑苏州人究竟是生活在亚洲、中国、硬邦邦的地球上还是生活在自己营造编织的神话里。这神话的世界比真的世界要小也要美得多。她太小巧,太娇嫩,太优雅,她会使见过严酷的世界,手掌和心上都长着老茧的人不忍去摸她碰她亲近她。 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见到苏州的园林还能保持自己的威严与老练吗?他会不会觉得应该给自己的眼睛换上纯洁的水晶?他会不会因秀美与巨大这两个审美范畴的撕扯而折裂自己的灵魂?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或者正在或者将要可能成为苏州的留园、愚园、拙政园的对立面呢?他会不会产生消灭自己或者消灭苏州这样一种疯狂的奇想呢? 更不要说苏绣乃至苏州的佳肴美点了。看到那一个个刺绣女工的惊人的技艺和耐心、优雅和美丽,我还能写作和滔滔不绝地发言吗?我能不感到不好意思吗?还有勇气或者有涵养去倾听那些一知半解的牛皮清谈、草率无涯的胡说八道吗?在苏州呆久了,还能承受那些乏味、枯燥与粗野的事情吗? 苏州的刺绣,沉静的创造。苏州的菜肴,明亮的喜悦。苏州的歌曲,不设防的温柔。苏州的园林,恬美的诗情。苏州的街道,宁静的幻梦。而苏州的企业和企业家,温雅的外表下包含着洋溢的聪明生气。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怎么留存的?她怎么样经历了那大起大落大轰大嗡多灾多难的时代! 苏州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挑战,是一种补充。在我们的生活里,苏州式的古老、沉静、温柔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而大言欺世、大闹盗名、大轰趋时的"反苏州"却又太多了。苏州更是一种文化历史现实未来的混合体。苏州是一种珍惜,是一种保护,对于一切美善,对于一切建设创造和生活本身的珍惜与保护。也是一种反抗,是对一切恶的破坏的无声的反抗。虽然,恶也是一处时髦,而破坏又常常披上革命的或忽而又披上现代意识的虎皮。我真高兴,七年以后,我有缘再访苏州。我们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保护苏州,复原苏州,欣赏苏州,爱恋苏州了。我们终于能珍重苏州的美,开始懂得不应该去做那些亵渎美毁灭美的事情。在历史的惊涛骇浪和汹涌大潮当中,在一个又一个神圣的豪情与偏狂的争闹之中,在不断的时髦转眼被更替的巨轮与浪头之中,苏州保留下来了,苏州复原了,苏州在发展。苏州是永远的,比许多雷霆万钧的炮声更永远。 1988年11月7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伊岭岩的启示 为什么人们会对伊岭岩洞感兴趣? 人类的生活的、生活的热情、生活的兴致实际上是无限的,是永远也不会完全满足的。 人们不仅需要此样的生活,这一个世界,人们还渴望着去了解、去体验彼样的生活,别一个世界。 于是有了沙漠探险,有了南北极的观测,有了向外层空间的高飞和向海洋深处的探寻。于是有了神话传说。 伊岭岩洞是小小的也罢,它提供的却是别一样世界,它与洞外的光亮的、辽阔的、各自有着鲜明的质的确定性的世界不同,它是模糊的、奇形怪状的、混乱而又有着自己的某种和谐的、无意义却又富于暗示性的。它们都是一种石头,但是它们给你的是一种小小的大千世界的纷纭繁复的感受。 奇奇怪怪,奇形怪状,这正是伊岭岩洞引人入胜的地方。如果岩洞里的石头就像我们常见的山石、河滩卵石……也就不会有什么人去看了。 奇与怪也是人们的一种追求--对于新的经验、新的感受的追求。奇与怪是一种突破,一种冲击,一种挑战,对常规的挑战,与常规的竞赛。 当然,并非每一种奇与怪都是美的、成功的、引人入胜的。好奇心可以出自崇高的思想境界,也可以只意味着一种低级的卑劣心理。分析每一种奇与怪的性质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人应该具有打破常规的勇气。 伊岭岩洞是自然形成的,它能够成为艺术欣赏的对象吗? 岩洞也正像山川大地、日月星辰一样,时时可以引起人们审美的情操和想象。 这是因为,第一,美与自然是不可分的。许多美的范畴,例如对称与不对称,均衡与不均衡,多样与统一,明朗与含蓄,都是大自然本来具有的特性,都来自大自然的提示。可以说,美是师法自然的。 请到伊岭岩洞一游吧,它会使哪怕是最高明、最大胆、最激进的雕塑家羡慕乃至膜拜。看那恢宏的气魄!看那奇诡的造型!看那无穷无尽的点、线、面、体、层次、空白、角度、距离、虚实、明暗、刚柔、伸缩、动静!有哪个雕塑家能够创造得出、哪怕是完备地想象得出这样一个艺术世界! 有时候,人们甚至觉得难以相信,这浑然一体的伊岭岩洞,难道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吗?大自然真有着这样博大精微的匠心?地理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可以对每一块钟乳石,每一个石笋,每一根石柱的形成和整个山洞的布局作出自己的解释。同时,从这些解释中,我们也可以悟到自然规律的美,不仅形象是美的,抽象也可以是美的。万有引力是美的,物态变化是美的,万物的合成和分解、融化和凝结、流动与固定,都是美的。 第二,哪怕是对最原始的自然对象的欣赏活动,也离不开人们的主观能动性,离不开饱含着勇气和情感的艺术想象。这种想象,把自然对象本身所不曾具有或不完全具有的某些性质赋予了对象,打破了物我之间的隔膜,沟通了自然对象与人的心灵。应该说,这正是艺术创造活动的开始,是一种初级的艺术创造。当你进入伊岭岩洞,为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和它们的布局而欢呼,当你兴奋地告诉你的同伴:"看,那简直像一个木瓜!""啊,那像一头水牛!"这时,你已经在进行艺术创造的活动了。石头之所以被你认为像木瓜或者水牛,离不开你对于木瓜和水牛的经验,你赋予你的对象--石头以某些它本身并不具备的特质,可以说这是你赋予对象以生命的创造性的思维活动。一个有着高度的艺术想象力或者叫形象思维的能力的人和一个不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同游伊岭岩洞,他们的感受乃至趣味,会有很大的不同。 多数人并不习惯于这种想象,多数人对于自己的想象缺乏足够的自信,这里,就看得出解说的重要了。当解说员按动灯光键钮,告诉游客这里是双狮迎客,那里是丹凤迎宾,这里是刘三姐对歌,那里是孙悟空下龙宫的时候,游客们争相观看,按照解说员的提示和规定去想象,然后一个个都服气了:"果然!""就是像!"然后啧啧称奇,感到极大的满足。 可以这样说,解说词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解说,游客也不过就是称奇而已,很难留下什么印象,无法把洞中的陌生的别样世界与自己熟悉的洞外的大千世界联系起来,因而大大减少了观赏的乐趣。 但是,也有许多游客靠自己的观察和想象同样会得出与解说大致相仿甚至比解说更为丰富的有趣的印象,他们为什么还是离不开导游员的解说呢?这是因为,一经解说,这种想象便成了公认的了,而只靠自己想象,似乎没有把握。因为想象不像逻辑推理、三段论法,它愈独特就愈带几分冒险的性质。其次,什么都靠自己去想象,未免太累,太容易疲劳,于是懒于动脑的人宁可吃别人嚼过的馍。当然,一般地说,解说词是经过有经验的人,用较长的时间编纂出来的,它具有集体经验的性质,它比匆匆来去的游客的个人想象会更丰富更高明一些。 但也有一些解说是生硬的、强加的,因而是煞风景的。比如,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硬要说哪一块石头像哪一个民族的人物,或者硬要使伊岭岩具有某种政治意义,似乎石头可能说明某个政治命题,其效果只能是乏味的和失败的。 也会有那样的游客吧,他不完全听信解说,而更能纵横驰骋自己的想象。他不满足于哪块石头像什么,而能欣赏这石头本身的美丽。仅仅说它像什么显然无法揭示岩洞魅力的秘密,如果当真像得像实物一样,像动物园的标本一样,那还是伊岭岩么?而且你说像,我说不像,你说像这个,他说像那个,又有什么不好呢?也许,这里最值得思索的,不在于"像",而在于这个岩洞的石头的"四不像"吧。谁知道呢。 1982年1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音乐与我 我喜欢音乐,离不开音乐。音乐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我的作品的一部分。有时候是我的作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头等重要的部分。 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里,我曾经动情地描写林震和赵慧文一起听《意大利随想曲》的情形。那时候我也爱听《意大利随想曲》,它的曲调对我来说是透明纯洁的,遥远但不朦胧,清亮而又有反复吟咏的诗情。它常常使我想象碧蓝如洗的辽阔的天空,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突然,从天空传来了嘹亮的赞美诗般的乐声。 在我的小说《布礼》里,主人公在新婚之夜是用唱歌来回忆他们的生活和道路与过往的年代的。 当年的战斗的、革命的歌曲,如今唱起来还具有某种怀旧意味,一唱某个歌,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就出现了,这真叫人感动。 我不会演奏任何乐器--真惭愧,但是我爱唱歌和听音乐。在解放前的学生运动里,不仅《团结就是力量》《跌倒算什么》《茶馆小调》《古怪歌》是鼓舞学生们反蒋反美的斗志的,就连《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太阳落山明朝依旧爬上来》《喀什噶尔的姑娘》这些歌也只属于左翼学生。拥护国民党和三青团的少数学生是一批没有歌唱也不会唱歌的精神文明上的劣等人,也许他们会歪着脖子唱"我的心里两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是的,好歌,进步的歌,健康的、纯朴的歌,永远只属于人民,属于新兴的阶级而不属于行将就木的反动派。 《歌神》和《如歌的行板》干脆一个以维吾尔歌曲、一个以柴可夫斯基第一弦乐四重奏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来贯穿全篇。特别是后一篇,"如歌的行板"是全篇的主线,又是这个中篇小说的基调,小说的结构也受这段弦乐四重奏的影响,从容地发展进行,呈示和变奏,爬坡式的结尾。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这些直接写到歌曲或者乐曲的篇章或者片断的作品,(还有《春之声》呢,"春之声"双关的语义之一便是约翰·施特劳斯的那个著名的圆舞曲)。从整体来说,我在写作中追求音乐,追求音乐的节奏性与旋律性、音乐的诚挚的美、音乐的结构手法。 我常常自以为六十年代我写的短篇小说《夜雨》是一个钢琴小品。全篇是"""滴滴答答""哗哗啦啦"这样五次互相颠倒与重复的象声词来作每一段的起始,这是风声、树声和雨声,这也是钢琴声。 那时候(现在也一样)我喜欢听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四季》中的《十一月》(即《雪橇》),当然,我写的《夜雨》要稍微沉郁一些。 另一个短篇《夜的眼》,我自以为是大提琴曲,而《风筝飘带》里,佳原和素素在饭馆里对话的时候我总觉得在他们的身后是有伴奏的,他们说的是"老豆腐""四两粮票两毛钱""端盘子",然而他们的真情流露在伴奏里。后来佳原的奶奶死了,几天没有到素素的清真馆来吃炒疙瘩,素素恍然若失,想起了在内蒙插队放马时失落了小马驹的悲哀。我又写素素和佳原的再见面,又写幻想中小马驹的奔跑,如果说素素和佳原的再见面是用弦乐来表现的,小马驹的奔跑则像是敲响木琴。把木琴插进去,也许能更好地衬托出弦乐。 《春之声》里也写了歌和乐,写的是德文歌和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但这篇小说本身,我自以为是中国的民乐小合奏,二胡、扬琴、笙、唢呐、木鱼、锣、鼓一齐上。《春之声》里用了大量的象声词,"咣""叮咚叮咚""哞哞哞""叮铃叮铃""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轰轰轰、嗡嗡嗡、隆隆隆""咣嘁咣嘁""喀楞喀楞""咣哧""叭"……本来就是写"声"的嘛。 那么《海的梦》呢?也许我希望它是一只电子琴曲吧? 《蝴蝶》大概是协奏曲,钢琴的?提琴的?琵琶的?《布礼》呢?像不像钢琴独奏?《相见时难》呢? 一九五三年我开始写我的处女作《青春万岁》的时候,最感困难的是结构。那时,在我心目里,是有一批人物、有一系列生活画面、有一些激情的,怎么把这些东西组织起来呢?这可苦恼死我了,原因是,从一动笔,我就没有采用那种用一条完整的情节贯穿线来组织全篇的办法。 就在为《青春万岁》的结构而苦恼、而左冲右撞、不得要领的时候,我去当时的中苏友协文化馆听了一次唱片音乐会。我已经记不清那是谁的作品了,反正是那时一个苏联作曲家的交响乐新作。交响乐的结构大大启发了我、鼓舞了我、帮助了我,我所向往的长篇小说的结构正应是这样的呀,引子、主题、和声,第二主题、冲突、呈示和再现。一把小提琴如诉如慕,好像是某个人物的心理抒情。小提琴齐奏开始了,好像是一个欢乐的群众场面。鼓点和打击乐,低沉的巴松,这是另一条干扰和破坏书中的年轻人物的生活的线索,一条反抒情线索的出现。竖琴过门,这是风景描写。突然的休止符,这是情节的急转直下。大提琴,这是一个老人的出场…… 我悟到了,小说的结构也应该是这样的,既分散又统一,既多样又和谐。有时候有主有次,有时候互相冲击、互相纠缠,难解难分。有时候突然变了调、换了乐器,好像是天外飞来的另一个声音。小说里也是这样,写上四万字以后,你可以突然摆脱这四万字的情节和人物,似乎另起炉灶一样,写起一个一眼看去似乎与前四万字毫不相干的人和事来。但慢慢地,又和主题、主旋、主线扭起来了,这样就产生了开阔感和洒脱感。狄更斯的小说--如《双城记》就很善于运用这种天马行空百川入海的结构方法,而我,是从音乐得到了启示。所以说,对文学作品的结构,不但要设想它、认识它、掌握它,而且要感觉它。 音乐是我的老师,当然,音乐也为我服务,它可以引起我的回忆,触发我的感受。当我写《相见时难》的时候,我不停地与蓝佩玉和翁式含一起重温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那些歌儿。我是哼哼着那些歌写作的,包括儿歌"我们要求一个人……""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也包括用徐志摩的诗谱写的《偶然》。这首歌我本来几乎早已忘了,不知道是因为写《相见时难》而想起了《偶然》,还是因为一九八○年秋在美国衣阿华大学参加"中国周末"时偶然听到了《偶然》(只是片断地听了一两句),才触发了我要写《相见时难》,并从而忆起了这首也许并不太好的歌的曲和词。 当然,更多的时候,音乐给我以美的享受和休息。我说过听音乐是给灵魂洗澡,使人净化的说法。当我因为工作杂务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当我因为过分紧张而失眠、焦躁的时候,听上一个小时的钢琴曲或者管弦乐就能把自己的心理机能调整过来,从而获得心理的以至生理的好处。如果能够有机会和条件自己唱上一阵子所喜爱的歌,我的心情就会更加舒畅。可悲的是,对我的歌声表示愉快的人大概远远少于听到我唱歌就捂耳朵或关紧门的人。 除了西洋音乐,我也喜欢民族、民间音乐与群众歌曲,刘天华的二胡曲--特别是《光明行》里的"副曲"使我感动,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电台很少放刘天华的作品了。我差不多可以哼哼出《二泉映月》的全曲来,比较起提琴协奏曲,我宁愿听《二泉映月》的二胡独奏。在《相见时难》里我写到过《雨打芭蕉》,我也许更喜欢《彩云追月》,当然还有《紫竹调》和《三六》。戏曲音乐里我首先喜欢河北梆子,那种高亢而又苍凉的唱腔常常使我想起"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诗句,这大概是我作为河北人的唯一标志了,其实我已经是出生在北京而不是在河北农村。京韵大鼓和单弦牌子曲,蒙古拖腔和维吾尔民歌,云南《猜调》和东北《丢戒指》,黄虹和郭颂,李谷一和才旦卓玛,我都喜欢。当然,我也同样喜欢真正意大利男高音唱",梭罗米藕"(《我的太阳》),我有这个原声带。 音乐给予我的实在是太多了,而我对音乐的知识是很有限的,如果没有手指头帮着数,我大概认不下五线谱来。我所以写了这么一大篇,不是想谬托"知音(乐)",不是想冒充音乐的行家,而且我很担心我的上述杂感有专业性、知识性的错误。我只是想对读者和同行说,更多地去爱音乐、接触音乐、欣赏音乐吧!没有音乐的生活是不完全的生活,不爱音乐的人也算不上完全的爱着生活的人。 1983年2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华老师,你在哪儿? 在我快要满七周岁的时候,升入当时的北平师范学校附属小学二年级,那是一九四一年,日伪统治时期。 我至今记得北师附小的校歌: 北师附小是乐园, 汉清百岁传。 ………… 向前,向前, 携手同登最高巅。 第二句的"汉清"两个字恐怕有误,如果这个学校是从汉朝办起的,那就不是"百岁传",而是一千几百年了,大概目前世界上还没有那么古老的学校。 在小学一年级,我们的级任老师(犹今之班主任)姓葛,葛老师对学生是采取"放羊"政策的,不大管。遇到天气冷,学校又没有经费买煤生火炉,以致有的小同学冻得尿了裤子(我也有一次这样的并不觉得不光荣的经历),葛老师便干脆宣布提前散学。 二年级换了一位老师叫华霞菱,女,刚从北平师范学校(简称北师)毕业,二十岁左右,个子比较高,脸挺大,还长了些麻子,校长介绍说,她是"北师"的高材生,将担任我们班的级任老师。 她口齿清楚,态度严肃,教学认真,与葛老师那股松垮垮的劲头完全相反。首先是语音,她用当时的"国语注音符号"(即ㄅ、ㄆ、ㄇ、ㄈ)一个字一个字地校正我们的发音,一丝不苟。我至今说话的发音,还是遵循华老师所教授的,因此,有些字的读音与当代普通话有别。例如"伯伯",我读"bāibāi",而不肯读"bóbó",侦察的"侦",我读"蒸"而不是"真",教室的"室",我读上声而不肯读去声等等。为"伯""磨"之类的字的读法我还请教过王力教授,他对我的读音表示惊异。其实我出生就在北京,如果和真正的老北京在一起,我也会说一些油腔滑调的北京土话的,但只要一认真发言,就一切按照华老师四十多年前教导的了,这童年的教育可真重要。 华老师对学生非常严格,经常对一些"坏学生"训诫体罚(站壁角、不准回家吃饭),我们都认为这个老师很厉害,怕她。但她教课、改作业实在是认真极了,所以,包括被处罚得哭了个死去活来的同学,也一致认为这是一个比葛老师强百倍的老师。谁说小孩子不会判断呢? 小学二年级,平生第一次造句,第一题是"因为"。我造了一个大长句,其中有些字不会写,是用注音符号拼的。那句子是: "下学以后,看到妹妹正在浇花呢,我很高兴,因为她从小就勤劳,她不懒惰。" 华老师在全班念了我这个句子,从此,我受到了华老师的"激赏"。 但是,有一次我出了个"难题",实在有负华老师的希望。华老师规定,写字课必须携带毛笔、墨盒和红模字纸,但经常有同学忘带而使写字课无法进行。华老师火了,宣布说再有人不带上述文具来上写字课,便到教室外面站壁角去。 偏偏刚宣布完我就犯了规,等想起这一节是写字课时,课前预备铃已经打了,回家取已经不可能。 我心乱跳,面如土色。华老师来到讲台上,先问:"都带了笔墨纸了吗?" 我和一个瘦小贫苦的女生低着头站了起来。 华老师皱着眉看着我们,她问:"你们说怎么办?" 我流出了眼泪。最可怕的是我姐姐也在这个学校,如果我在教室外面站了壁角,这种奇耻大辱就会被她报告给父母……天啊,我完了。 全班都沉默着,大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个瘦小的女同学说话了:"我出去站着去吧,王蒙就甭去了,他是好学生,从来没犯过规。" 听了这个话我真是绝处逢生,我喊道:"同意!" 华老师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厉声说了句:"坐下!" 事后她把我找到她的宿舍,问道:"当×××(那个女生的名字)说她出去罚站而你不用去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我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无地自容。 这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次最深刻的品德教育。我现在写到这儿的时候,心里仍怦怦然:不受教育,一个人会成为什么样呢? 又有一次修身课考试,其中一道答题需有一个"育"字,我头一天晚上还练习了好几次这个"育"字,临考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觉得实在冤枉,便悄悄打开书桌,悄悄翻开了书,找到了这个字,还自以为无人知晓呢。 发试卷时,华老师说:"这次考试,本来有一个同学考得很好,但因为一些原因,他的成绩不能算数。" 我一下子又两眼漆黑了。 又是一次促膝谈心,个别谈话,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华老师扣了我十分,但还是照顾了我的面子,没有在班上公布我考试作弊的不良行为。 华老师有一次带我去先农坛参加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会前,还带我去一个糕点铺吃了一碗油茶、一块点心,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馆子。这种在糕点铺吃油茶的经验,我借用了写到《青春万岁》里苏君和杨蔷云身上。 运动会开完,天黑了,挤有轨电车时,我与华老师失散了,真挤呀,挤得我脚不沾地。结果,我上错了车,我家本来在西四牌楼附近,我却坐了去东四牌楼的车。到了东四,我仍然下不来车,一直坐到了北新桥终点站……后来我还是找回了家,从此,我反而与华老师更亲了。 那时候的小学,每逢升级级任老师就要换的,因此,一九四二年以后,华老师就不再教我们了。此后也有许多好老师,但没有一个像华老师那样细致地教育过我。 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国民党政府在北平号召一部分教师去台湾任教以推广"国语",华老师自愿报名去了,据说从此她一直在台北。 日前我得知北京师大附小的特级教师关敏卿是当年北师附小的"唱游"教师,教过我的。我去看望了关老师,与关老师谈了很多华老师的事。关老师在北师时便与华老师同学。后来,关老师还找出了华老师的照片寄给我。 华老师,您能得知我这篇文章的一点信息吗?您现在可好?您还记得我的第一次造句(这是我的"写作"的开始呀)吗?您还记得我的两次犯错误吗?还有我们一起喝油茶的那个铺子,那是在前门、珠市口一带吧?对不对?我真想念您,真想见一见您啊! 1983年5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的一日 早点起床去看丁香,我和妻商量好了的。十天以前起了一个大早去天坛公园看了桃花,桃花已过盛时,丁香含苞欲放。此后便不得闲,公务之后还是公务。 早五点四十分起床后双双换上了旅游鞋。妻一再指出她新买的福建产的旅游鞋质量远优于我三年前买的那种,材料更加轻柔,式样更加美观。我表示完全信服。于是我们跑跑走走,六点前便到了陶然亭公园。 好生杀风景也!陶然亭正是打扫时刻,到处在横扫一切,尘土飞扬,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别说已误了丁香花期,就是天再好、花再美、兴致再高也经不住这百八十个扫帚的直推横扬。记得报纸上登过读者来信,恳求各公园把清扫时间改在开园以前或净园以后,大概实行起来有困难吧? 吸饱满肺尘土后回到家里洗头洗脸,洗干净了,心平气和地上班去。 下午去北京大学参加授予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名誉博士学位的仪式。我与井上先生去年夏天在西柏林艺术节上曾经巧遇,去年秋天又在参加中日二十一世纪委员会例会的开幕式上谋面。此次见面,井上老益发容光焕发,谈锋劲健。人逢喜事精神爽,概莫能外。仪式举行得干脆利落,数百名青年学生虽未有讲话机会,但坐在大厅里,从他们的笑容和掌声里仍然让人感到青年一代的热情。 回家吃饭时,接到电话,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老作家韦君宜同志突然发病,住进了协和医院,我连忙赶去。君宜同志处于半昏睡状态。君宜老太太虽然不久前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但她一直处于极紧张兴奋的工作状态。她一面长、中、短篇小说不停地写作,一面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业务活动。几天前在北京饭店,在"人民文学奖"发奖大会上她还即席讲话,音调铿锵,声音洪亮。今天下午,她主持研究作家协会期刊工作委员会即将召开的一个会议的事,正发着言,忽感不适,右手功能失灵,语言产生障碍,急急忙忙送到了医院。 说是她多日既兴奋又郁闷。兴奋于自己要写的东西,要做的工作。郁闷于从第一线退下来了,还没有完全适应非第一线的"无官一身轻"的生活。她又顶认真,忧国忧民,忧文忧艺,发表了一些见解,有时不能得到及时的理解和共鸣,颇觉不安不快,心里得不到平衡。这些,都是病因。当然,最根本的病因还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老"字。不服老是雄心,但"老"却不管你服抑或不服啊! 几十年来,君宜对我关心爱护备至。五十年代她主编的《文艺学习》开展过对我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讨论,我曾受到她和她的丈夫杨述(当时任北京市委宣传部长)的开导关注鼓励。六十年代,空气略略松动一些,她就为《青春万岁》的出版而奔走,终于因为历史条件的限制未能成功。一九七八年,国运再造,君宜立即关心我的一切……前不久还收到她送来的新著《母与子》。这位老太太的善良笃诚认真坦直,于今也是不可多得的了。 但愿她能战胜病魔,重操笔墨,完成她的诸多心愿。 莫非是"哈雷彗星"靠近地球造成的祸患么?丁玲、朱光潜、聂绀弩相继辞世,之后艾青患病,现在又是君宜。就连正值壮年的李准也因脑血管病辍笔两年了……哈雷哈雷,何迫众文星之急也! 从医院出来,又赶到了民族宫,看青年艺术剧院演出的《魔方》话剧。迟了一个多小时,看了戏的后半部。其中一个哑巴说话的片段,倒也有味。哑巴多年无法说话,一旦治愈能说,不免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哑巴患了多语症,或者用中医的说法叫做"话痨",却原来比不吭声更讨厌,更令人受不了……荒诞乎?幽默乎?象征乎?扯淡乎? 晚上入睡前喝了一听"汉尼肯"啤酒,一位远亲送的,荷兰产,如今是行销全球的最佳啤酒之一种。睡下的时候,我又回味了一下最近写的几首诗。这大概也算"腹稿"或者"推敲"吧。老了老了,我还能得到诗神的恩宠吗? 我知道我写得再好也不是诗。 如果你没有收到没有读到的话。 1986年6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和图书馆 从小我就喜欢读书,与图书馆的感情是通过书建立起来的。 在我十岁前后,我家住在北京西城的小绒线胡同,旁边的太安侯胡同里有个民众教育馆,教育馆里的图书室很小,但对我却是个吸引力很大的地方。一有空,我就去那儿看书,一去就坐到闭馆时分。大概常去看书的人中我年龄最小、个头儿最矮,而且又常是最后一个离馆吧,管理员对我非常熟悉。到了冬天,天黑得很早,炉火快灭时,呵口气便凝成了雾,手都冻僵了。管理员见我还在看,就总是和气地催促我说:"小孩儿,该回家啦!" 因为那个图书馆的图书不外借,所以有许多书我是坐在馆里读完的。最初吸引我的是一批武侠小说,《小五义》《大宋八义》《七剑十三侠》等。我还借阅过《少林十二式》《八段锦》《太极拳式图解》等讲练功的书,也照书练了一阵子,但收效甚微。渐渐的,冰心、沈从文、丁玲的书引起了我的阅读兴趣,我越来越热爱文学了。 上初中了,我开始去北海旁的北京图书馆看书。最初,因为我个子矮,不像中学生,进门常受到阻拦。初二时戴上了眼镜,显得"老成"了,就不再受阻了。那段时间印象最深的,是等书时的焦急,查卡片倒是很快,交上去后,就坐在规定的位子上等。有时要等四十分钟甚至更久,才有人将书从库中调出送来。如果等了半天,听见的回答却是:"这两本书已经外借了!"心情的沮丧是可想而知的。就靠在这宫殿式的图书馆里借书读,我读了鲁迅的一批杂文,读了巴金、许地山、朱自清、刘大白以及胡适的一些作品,读完了《士敏土》《铁流》和一批世界文学名著。在北图借阅的这段读书生活,对我一生的道路有着怎样的影响,在当时连自己也未曾想到。 惭愧的是,工作以后我不再是图书馆的常客了。当然,我还常常从作协、文化部的资料室直到北京图书馆外借书籍。一九八七年我在文化部任职的时候,主持了北京图书馆新址的施工验收与开馆事务,这使我十分高兴。 能不能在图书馆把屁股坐稳,是一个人治学做文的心态是否良好的重要标志。忙于蝇营狗苟、陷于是是非非、乐于咋咋呼呼、迷于拉拉打打的人是坐不住的,他们的屁股眼里老是像插着草。这是很值得同情和怜惜的。但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问题是他们看到别人在图书馆用功居然会生气,他们总是要无事生非,横生枝节,不把旁人也搅得读不成书他们就不肯罢休。对这些图书馆的克星,该怎么办才好呢? 1992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