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已死》 一. 他们 一. 他们 ..... 电脑里,两具赤裸油腻的肉体正原始交缠着,日本女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挂在男人黝黑的手臂上,强烈对比的色调,深深地烧红了萤幕前两个大男孩的眼眶,皮肤下疯狂的脉动,让他们忽然觉得渴───── 他们早已过了初次梦遗的年纪,那种胯下发热的感觉,虽已不再使他们感到惊奇或诧异,却仍是火烧心般的难耐。 ……喇叭转得有些大声,房门是紧闭的,卓力辉率先挺着裤裆站起来,转身背对李一越,一下就将裤子连四角裤退至大腿,侧头继续盯着电脑萤幕,便动手自慰起来。 说不清是房间热,还是身体热。 十七岁的卓力辉,大腿上已布满一层细密的汗水,这时听闻背后的李一越突然骂了声,投入在蚀骨快感里的卓力辉没空理他,接着又是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他下意识朝后一瞥,只见李一越重複了跟自己刚才一模一样的动作,转身,脱裤子,露出一半屁股,双手慢慢移到了身前…..很快地,对方下半身的肌肉开始颤起来,颤啊、颤地─────卓力辉嗤地一笑,收回视线,埋首投入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 国中时他们就一起看过a片,可背对着背一起打手枪,还是头一遭。 片子是卓力辉上网载的盗版,他家空白光碟特别多,只因国中时他阿姨送了他一台最新的dv做生日礼物,从此对录影这件事莫名地着迷。后来他的录影机越买越多,有美国的牌子,有日本的牌子,均价格不斐,这种东西跟相机一样,无论在哪个年代都算得上贵重物品,又年年汰旧换新,画质越搞越清晰,型号越做越小,卓力辉也没打算专业地学,他纯粹是闲得,但多少还是玩出点心得了。他什幺都拍,多数都是在乱拍。拍人,拍熟人,拍路人;拍狗,拍猫,拍鸟;拍树,拍雨,拍云;鬼话连篇这个节目正火红时,他还试图拍过『鬼』呢,三台录影机分三个角度架在客厅,二十四小时地录,录了七天,除了拍到李一越他们打牌的画面外,结果什幺都没有……. 萤幕里,那对以偷腥为主题剧情的狗男女换了个姿势,镜头一度聚焦在两人的下体,肉体大力地碰撞,拍打出红痕,彷彿下一秒就要擦出火星,那个女人叫的一蹋糊涂,淫靡地迴荡在卓力辉四四方方的房间里。 萤幕外,两个大男生面目越趋狰狞,双眼死死盯着电脑,急促的呼吸掺进了水,又湿又沉,手臂的青筋浮了出来,在下身滑动的掌心,越来越烫、越来越快…… 只听李一越突然问:「你快了没?」 卓力辉懒得说话,肩胛骨一动一动地,李一越吼了句来比一比,两个人便从背对背成了面对面,坦蕩无比,两个十七岁的大男孩,比赛忍耐,在那青涩与血气并存的阶段,性,实在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它神秘、刺激,是荒漠中的一棵酸梅树,光是瞧着就让人唾液大增,却又越来越饥渴,而他们总忍不住偷偷摸摸探索的渴望,尝过一次射精的滋味,便从此念念不忘。 ......卓力辉睁眼瞄了眼李一越的『情况』,似感情况不妙,便耍了贱招,侧身用力撞向对方的肩膀,李一越怒骂:「干!」伸脚就要踹他,卓力辉闪到桌子旁,迅速抽出几张面纸,抵在腿根处。 「啊!」日本女优尖叫了一声,两个大男生的身体猛然一抖,卓力辉的房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 …….是许小北。 身高一八五的李一越本能一颤,立即把裤子拉上,看清是谁后才破口大骂:「shit!差点被你吓死!」 终于大号完毕的许小北像是被房内这幕给惊住了,站在门口不发一语,他的脸变得很红,彷彿被人狠狠地掐住脖子,憋得剩下最后一口气,他身高比普遍男生矮很多,从小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国中时每年的健康检查,许小北的身体指标回回都是『过瘦』,生得不丑,却略有些尖嘴猴腮之相,使他本就极端记仇的性格看起来更加刻薄;此时此刻,他瞠着双眼,加上一张关公脸,分不清羞或怒,或尴尬─────反正看着像瞪,就不知瞪的是李一越,还是卓力辉。又为的什幺而瞪? ......电脑上的a片还在继续,卓力辉彷彿丝毫不受影响,自顾自用面纸擦拭下体;李一越则脸色难看,他是真正被许小北一声不响开门的动作给惊到,被打断的感觉很不好,兴致掉了一半,身体还是硬的。他跟许小北从前就处不对盘,现在看到那张脸,只觉得更烦。 卓力辉瞄了眼李一越,挑衅地说了句:「没用啊你。」 房门被砰地声甩上,大力得很,许小北没进,反而又出去了。这娘炮的性格从小就阴阳怪气的,一点不讨喜,李一越见对方离开,原先的焦躁倒是鬆开了,他深呼吸,本打算再将裤子拉下来解决一回,正想问卓力辉还有没有别的片子,就瞄见电脑萤幕一黑,几秒后,画面再度亮起,萤幕上毫无徵兆地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李一越愣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跳下来!来──── 不会让妳沉下去,别怕!』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哗啦哗啦的碧色溪水拍打出白色水花,金粼粼的阳光,不断移动的镜头,晃的人晕头转向,张细穿着件白色t恤,因为身体侧着的缘故,看不清表情,画面中,她站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卓力辉和李一越先后跳进溪里,身上就一条海滩裤,水里的李一越对岸上的张细张开手臂,对她说,跳下来…….. 那年他们一起从兰新毕业,填完了高中志愿,紧接是炽热又恍惚的、近三个月的暑假。 『细────来!』…… 张细最后跳没跳下去?跳了吧──── 记得是跳了的。 李一越猛然回过神,全身的热慾突然被萤幕里汹涌的溪水一头浇灭,他几乎面色不善地质问卓力辉:「你他妈把这接在a片后面?」 卓力辉耸耸肩,将一团纸扔进垃圾桶,立体声的喇叭传出一声「扑通」,极其生动,张细的白衣服,张细的黑髮,末了还是恶劣的卓力辉神出鬼没地帮她一把,他悄悄游到水边,一手抓住她的脚踝,女孩连惊呼都来不及就被扯进了水中...撩动的水波倒映着翠绿树影,滴滴答答地,蕩漾着青春的神经────可惜刘建扬的技术太糟糕,唯一次的戏水之旅,只被他拍出了头晕欲吐的感觉。 卓力辉还记得,那段溪水并不算深,可张细的身高偏就差了那幺一节,她站到底,正好灭顶。他并没有刻意记住些什幺,可现在无意重温了这段画面,才发现,当初那些琐碎的细节,他亦没有完全遗忘。好比张细的脚背。 好比脚踝那圈湿滑的触感。 以及那件浸了水后服贴在身上的白上衣。... 「有病吧你。」见李一越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自己,卓力辉从心不在焉中回神,只说:「喔,拿错片了。拷的时候以为是空白的。」 按下磁碟机上的退出键,一片毫无标记的光碟被缓缓吐出,卓力辉用中指勾住光碟中间的圆洞,随意甩到桌面上,从抽屉中翻出一包蓝色cd盒扔给李一越,意思很明显:自己挑。 李一越似还不能从刚才那片拷错的光碟中释怀,但也没再说什幺,只是沉默地翻了翻,从第一章翻到最后一章,也没挑出什幺来。那股郁闷不知为何挥之不去,脑种纷乱交错全刚才那段乱七八糟的录像与a片,他放下cd包,摸出自己的菸盒,他的胯早已渐渐冷却,客厅外是安静的,菸都抽到了一半,他才像终于想起许小北这个人似的,问卓力辉:「许小北呢?」 卓力辉正在接ps,扔给李一越一只手柄,说:「走了吧。」 李一越叼着菸,有些不屑:「他怎幺越来越娘呢?又不是个女的,这也能吓跑....」 卓力辉笑,「要真是女的怎幺办?摆在古代我们是不是得对他负责?」 李一越起了片鸡皮疙瘩,骂了声操:「你别说得那幺噁心行吗────欸,开始了!」 卓力辉仰头灌下一口冰啤酒,抖擞了精神,认真地与李一越再开一盘厮杀。 十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这里各自与各自天花乱坠的慾望相互追逐,一鼓作气跑到悬崖边,再享受坠落,唯有那剎那,他们才超龄的像个成人,穿上裤子后,又是这个年纪里该有的样子了。 荒唐。莽撞。用不完的精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二. 张细 二. 张细 小一新生入学的那一天,张细被她外婆换上一套崭新的吊带制服,白色的小衬衫配上浅蓝吊带裙,外婆前一天已将小小的名牌亲手缝了上去。 她戴着白底红条纹帽子,一路上,多的是跟张细作一样打扮的小女生,她们多被父亲或母亲牢牢地牵在手里,那些小脸,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兴奋无比,有的已经开始赖在街边大哭高喊着不要去上学…… 这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张细从那些琐碎的回忆里翻找与李一越相识的那一天,掰指算一算,差不多是十一年前────那年他们七岁。 小学整整六年,他算是张细第一个认识的朋友。肯定是第一个啦。因为那天她还没被外婆送进校门,路上就忽然蹦出了个『小阿兜仔』,让她吓了一跳。张细是个特别内向的孩子,安静,话少,外婆家有那幺多表兄弟姊妹,她长得其实不是最可爱的那个,却是最乖巧听话的那一个。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年她的父母一声不吭把她扔下跑路,是她外婆将她带回了家,那时张细才六岁多,天真无邪的,瞧着什幺都不懂的模样,她那些阿姨舅舅们虽都主张不在孩子面前多说,可会在外人面前说呀!好事不出门,坏事不出门,最架不住的还是成天碎嘴的邻居与亲戚们,彷彿一天不说点八卦舌头就会痒死,每天来外婆家串门子的人多的是,七嘴八舌的,事主的孩子就养在家里,日复一日的,张细也就隐隐约约的明白过来。 她算早慧。这份『慧』,『慧』得含蓄,『慧』得伤人。慧不在脑子,慧在了心窍。 她与二表哥冠霖的那种聪明,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赖冠霖开口说话的时间早,自幼就特别地能说,人小鬼大的,脑袋瓜极为机伶,一张嘴舌灿莲花的,尤其是动歪脑筋的时候,简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他总是带着他们一票年纪小的弟妹到处干坏事,东窗事发时,总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抢先一步将责任通通推到憨直嘴笨的宗叙身上……可怜宗叙每每被揍得鸡飞狗跳,痛哭流涕,冠霖就在一旁装乖看戏,好似这些事通通与他没有关係。那时他们几岁呀?顶多九、十岁吧。六岁的张细,已经把这些孩子们的城府,样样都瞧在了心里,记住了,可她也不会去『告密』,只是觉得宗叙傻,真傻。冠霖坏,真坏。 而她不去做那个抓耙子,自然是怕冠霖报复她。当时她还不知道怎幺準确地用口语表达这些心情,她只是单纯地『知道』了,再把这份谨慎与小心翼翼掩藏起来。 她『懂事』过头了,已然渐渐的世故而不自知。大人们自然也不会发现孩子们之间的任何异样,成人总有种盲目的自信,他们先天地认为,正常的孩子就本该什幺都不懂,天天真真的、单纯的像张白纸;他们不会有心机,要是作了什幺坏事,那肯定是别人『教』的、『电视机』上学的,这幺说也不错误,可身为过来的人的张细知道─────这话,其实也不完全的对。孩子们可不傻的。他们至少能分辨出什幺人对自己是真心的好。他们只是不擅长用嘴说。面对好好坏坏,他们的『眼睛』有时甚至比成人更加锐利。 亲戚们只觉得这小女孩乖啊────真是乖!张细从不跟表哥表姊们争抢东西,就算明知是对方的错也绝不吭声,只因她知道自己『没』爸妈;她做对了事,甚少有人来抱抱她、亲亲她、夸夸她;可不小心做了坏事,那就逃不了一起被打的命运,就算分明不是她做的,可罗冠霖总有各种办法嫁祸到他们几个小的身上。只要他们辩不出来,就免不了外婆那只鸡毛撢子伺候。她没办法,只能夹缝中求生存,于是她学会避了。懂得就避开一些自己觉得危险的人、危险的事。她很不喜欢做错事。她自幼特别害怕被骂,尤其是被人大声地骂,她怕,只要有人一对她大声说话,她就会手抖,完全控制不住,屡试不爽。 像罗冠霖这种笑里藏刀的孩子,害人全凭心情,既然完全无法预测他什幺时候又要来整你,倒不如开始就离他远远的,即便跟他在一起,总有许多新鲜乐趣,可她就是不愿跟宗叙一样,记吃不记打,白白给人坑了那幺多次,却永远学不会教训,只要罗冠霖给点糖衣砲弹,又要一头贴上去……张细从小就在琢磨这些事。 人小归小,对人事已然有了许多计较,她不过就是没罗冠霖会说,可她都清楚着呢!她不去得罪冠霖,也不靠近冠霖,倒跟憨憨厚厚,高高胖胖的宗叙亲得很。她当然喜欢宗叙呀!不只是因为自幼一起长大的缘故。 在那幺多的兄弟姊妹里,张细之所以最亲他,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宗叙傻;二是因为她知道,宗叙『爱』她。前面就说了,孩子嘛,总是会知道谁对自己真心好。 宗叙有一股纯天然的傻劲儿。傻得令人生气,却有傻得令人舒服。他们七、八个孩子,虽各有各的父母,却都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外婆带大的,朝夕相处,同寝同食,大人们总有『自己』的原因与难处,忙打拼,忙事业,这些都算正当理由,唯有张细一个人的存在,是不怎幺光彩的,她家那些糟糕事儿,别说整个家族了,几乎一整条士东路的婆婆妈妈全都知道,她不能怎幺办,只能更加得懂事,装聋作哑,好像什幺都不知道,才能活得稍微舒服一点。然而这些兄弟姊妹对张细也不是不好,甚至可以说不错,可『孩子的脸,六月的天』,好的时候自然很好,坏起来的时候也够叫人咬牙切齿了,他们没有三思而言的概念,吵起来,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全都往外倒,他们说的话也不过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多是自己的父母、亲戚,或其他什幺乱七八糟的人,别小看孩子的记忆力与学习力,有时他们就是一块海绵,什幺都东西都往肚子里吸,小时候,张细没少被那些『无心话』伤过,她又脸皮薄,最怕的就是别人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讲她父母的事,这种感觉真的太可怕了,好比被人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还不能反抗,她也气,也怨恨,三更半夜的时候,更是躲在被子里哭,她太想妈妈了,不知道妈妈在哪?她不敢问舅舅们,也不敢问外婆。她总是记得那些大人们提起她的父母都是什幺样的脸色与语气,那绝不是好的。她很怕妈妈在外面挨饿,她怕妈妈也想自己了,却看不见自己,那是很难受的,她会不自觉幻想出许多穷困可怜的画面,欠钱似乎是种很可怕的事,那些都是在电视看过,只是主角换成了母亲与自己,她太想她妈妈,怕她在外头过得不好……..张细连哭都只敢躲起来哭,隔天早上,又是一副孩子该有的模样。 兄弟姊妹之间相处得越久,张细就越明白,为什幺冠霖老热衷地欺负宗叙。 实在是因为宗叙太好骗、太好使了。老人家说三岁看大、五岁看老,宗叙直到升上国中毕业,都还是那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性格,其实他在学校人缘很好,也更难怪冠霖喜欢利用他。张细时而是由衷心疼这个三表哥。既希望他改一改,又一面担心万一他真改过来,就不疼她了。毕竟她也是这股『傻劲儿』之下,长年的受益者,宗叙对她好的不行,简直比对自己两个亲姐姐都要好,张细分明不是他亲妹,可他读小四、五年级的时候,竟就懂得把过年的红包钱藏起来一部分,只为了要在生日那天,给张细买一只芭比娃娃。 柔柔有很多芭比。她是冠霖的亲妹子,比张细小四岁。大阿姨和姨丈经常买芭比给她,有带房子花园的、有带厨房浴室的、还有带衣橱鞋柜的呢…….每回见柔柔玩娃娃玩得开心,宗叙想到的第一件事总是:细细有没有?没有吧。啊,细细肯定没有….. 他的细细没有。细细都不太说话的,也从不去碰柔柔的玩具,因为柔柔会生气,一生气就打人。 柔柔出生后,在所有的内外孙里成了排行最小的那一个。张细外婆疼孙向来是疼出名的,老人家眼里孩子不分内外姓、不分男女,只有一样:谁最小就疼谁。张细那年刚被他外婆带回家的时候,也着实被重视过一段日子,可惜这专宠的好景不常,大姨就怀了柔柔,就是冠霖的妹妹;柔柔出生后,大姨仍把女儿交给了母亲带,然后夫妻俩就携手拚事业去了。外婆可疼柔柔了。只要家里一出现柔柔的哭声,他们『哥哥姐姐』就準备等着挨打,外婆不会问缘由,因为在她眼里,大的就得让小的,无条件的礼让,弟弟妹妹伤了、哭了,肯定就是这些『大的』的责任;在柔柔之后,家里就再没比她更小的孩子了,于是她在外婆家里简直有着呼风唤雨的地位,长年不败,好好一个女孩儿,被宠成了鸭霸的性格,霸道的再也找不出形容词能够形容,只要看上什幺那就全是她的,他们得无条件地双手奉送。冠霖恨死了这个亲妹子。真的。他没少因为柔柔捱过父母的揍,想以前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柔柔还没出生时,都是别人在替他挨打;柔柔出生后,这下好了,冠霖从此正式加入鸡飞狗跳的行列里,跟着其他人一起在鸡毛撢子下上窜下跳……. 按年纪来分,张细是姐姐,柔柔是妹妹,可柔柔从没把她当姊姊看过。这是废话了,在外婆家,柔柔才是老大。这一对小表姊妹站出去,别人也总以为张细是妹妹,因为她又瘦又小又黑,柔柔则又白又胖,以至于冠霖没少在背后讽刺过他亲妹,「抢啊!她就会抢────连细细的饭都抢,看细细多瘦,肉全长那只猪身上啦!」……..赖冠霖那嘴毒的,完全不像那年纪的小男孩能对自己亲妹子说出的话。 其实冠霖说得也不假,却也不全是真的。柔柔的确是爱抢张细的东西,可要更确切地说,其实是他们每个人的东西都被柔柔抢过。这团怨气,是集体的情绪,在柔柔出生后,反倒使他们一群兄弟姊妹团结了,简直拧成了一股绳,向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张细招人疼的地方,源于她的乖巧、她的身世。幼时,她一双黑漆漆眼珠子直直看着人的时候,还真是……没什幺人能抵挡的了。那种彷彿全身过了阵细微电流的痠麻,并非因为这孩子长得漂亮或者可爱,而是因为同情与怜惜。熟知她家庭状况的长辈,与姨婆叔公,谁都觉得这孩子可怜。在成人的眼里,孩子本是弱者,他们高高在上的施予小小的援手,就能得到孩子全心的依赖与感谢,那种笑容,恰恰满足了成人心中的隐蔽的虚荣感,他们因孩子单纯的快乐而快乐,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快乐这种东西,有时它包裹的内在又是多幺的伤人。 至于其他人,那些对张细的家庭一知半解的、或一无所知的人,前者好比表哥宗叙、七岁认识的李一越;后者就是卓力辉…….他们一个个在不同的时期,碰见不断在转变、骨子里又依旧的张细,都像中了命运的邪般,说不清楚一二三四的,就全放不下这个女孩子了。 张细身上贴着可怜的标籤,即使她既不哭不闹,也不说,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谁让那些『嘴巴』不放过她呢!当一个人说她可怜,两个人说她可怜,三个四个、九个十个……..这些词彙就成了她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人格特质,即使她不想要,也甩不掉了。冥冥之中,她这一生的命运,彷彿真就在投胎之前就尽数安排好,她有父母等于没父母,有家又像没有家,看似乖巧实则深沉,种种的矛盾,让她在漫长的成长过程里,几乎都是靠着那股静悄悄的可怜劲 ,讨好别人地过活。她从不开口跟大人要东西────跟其他兄弟姊妹不一样,可这或许就是张细最厉害的地方,四两拨千金,她什幺都不用说,就会有一两个人自动自发把满腔真意捧到她面前,她不敢接,还不行。庄宗叙就是第一个。 这些疼爱,看在大人眼中,都是值得讚赏的相亲相爱────很好啊,兄弟姊妹之间就该如此。可敏感的张细早早看明白了,她知道宗叙其实也在可怜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这样轻易地看出来了。不只是宗叙,还有其他人。大阿姨,二舅舅,宝珠姨婆……还有住在楼上的李妈妈李爸爸。 这样情况让她感到不舒服,让她随时都能想起自己的父母。只是那时她还小,学到的词彙不多,不知道该用什幺样的形容词,才能形容自己内心这些複杂的感受。她没有表现出来。也因为她不忍心。当宗叙拿着第一只芭比向她献宝时,也不过国小四年级而已,他小时候胖胖的,笑起来眼睛总会瞇成一条线,向尊喜气的弥勒佛,一看就是个善良的胖小子,和冠霖那种贼眉鼠眼的面相还真不一样。 那年的宗叙满头大汗,将她偷偷拉到房间里,锁上门,就从书包里拉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殷勤又羞涩地看着他的小表妹,专注地盯着张细脸上每个细微的变化,其实他想得不多,就是想看细细笑一笑。细细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张细永远记得那一天。宗叙那张胖胖的、布着汗珠的脸,一瞬间,她的心脏狠狠抽了一下────疼啊。就那幺一下,就够她铭心刻骨了。她几乎把宗叙当成了自己亲哥。血都融在了一起。她拼命的憋着一口气、彷彿有人从后面一把将她的脑袋压进水里,她只能忍着────忍着不哭出来。 张细成功了,她真没哭。当然不能哭,因为宗叙透着期盼的眼睛让她恍然地明白:他想看自己开心。后来她笑了。宗叙也咯咯咯地笑,笑得比收到礼物的张细还快乐。 分明是他自己掏得压岁钱,却比张细更像那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满足不已。张细其实有一半是骗他的,可到底还是个小孩,架不住演得入戏,笑着笑着,竟觉得自己是真的开心了──── 张细兴沖沖地拆开紫色的包装纸,多年以后,她还记得当初那张包装纸上的图样,是扶桑花,闪着金属的光泽,亮晶晶的。她几乎将整张脸贴在透明的盒子上,眼珠子盯着塑胶膜里的金髮芭比,丰胸细腰长腿,穿着件精緻的蕾丝鱼尾礼服,旁边还有成套的小配件呢!有迷你的手包,镜子,梳子……宗叙关了灯,拉着她躲到桌子下,这是他们小时候玩烂的的游戏,有了『新宝贝』,就要躲到秘密基地里玩,一起分享。 阴暗的桌底下,铺着一条毛毯,角落藏着一盒弹珠、尪仔标…….那是他们童年坚固的城堡、心墙的壁垒。 宗叙小声地说:「细细───妳看这个。」 从对方手中接过那双迷你的高跟鞋,张细笑呵呵的。 宗叙既天真又认真地说,「妳喜欢啊?明年哥哥再给妳买一个,偷偷的……要藏好,妳不能说啊……打勾勾……」 晦暗的桌底下,靠在椅子腿上的张细重重的点头。 …..越长越大,读得书越来越多,张细才渐渐明白,幼时宗叙给她的那种震撼是什幺东西────啊,原来是感动。 而七岁的李一越,在后来的十三年里,成了张细生命里的惊蛰,第一道春雷落下,惊醒了蛰伏于烂泥底下的睡虫…….从此有了动态,翻滚,蠕动,种种细微的生命象徵,令青春栩栩如生,那些酸甜苦涩──────正是怦然心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三. 李一越 三. 李一越 童年时代的李一越,不仅长得像个假老外,内心还富有一股豪气的正义感,和普遍的小男生一样,都有过一个英雄梦,渴望救死扶伤,守护世界和平。 他自幼外向,有段时期是极其顽劣的,走哪都是半个孩子王。小学写得的第一篇《我的志向》就是:我要当大侠,每节下课就跟刘建阳他们在操场捡树枝,然后开始打『蒙古鞑子』,那时神鵰侠侣正热播着,李一越每次都作神鵰大侠,胖胖的刘建阳永远是那只『雕兄』,班上的好几个小女生为了当小龙女总是争得面红耳赤……当年他们班导师瞧李一越这个混血孩子的操性,只觉得比起大侠,他倒更适合作带头大哥。 李妈的父亲,也就是李一越的外公,是一位荷兰籍传教士,四十多年前飘洋过海来到台湾,周游环岛,走过东半部的许多部落,最后与台东姑娘坠入爱河,台湾那会儿风气纯朴保守,据说这段感情直到修成正果,过程都是坎坷重重的,两人婚后,李一越的外公与他外婆在花莲定居,生下了荷台混血的李妈妈。李妈自幼就是个小美人,皮肤白皙,五官深邃,那副模样便是典型的混血儿的美。那年代混血儿少见,一票年轻小伙子成天追在李妈背后跑,成年后她认识了李一越的父亲,李爸是泰雅族的儿子,血统一种混一种,所以李一越才会长成那个样子。 无论是哪个时期,李一越的女人缘都不曾坏过。上至婆婆妈妈,下至同龄异性,小时候每回李妈带着他出门,总会引起菜市场那票三姑六婆的惊叹,纷纷以为他小时拍过奶粉广告,纷纷给他塞零嘴吃:「唉唷!这小子太帅啦!哪一国的啊?会说国语吗?……」李妈的一张脸本就长得跟台湾人不太相似了,她们更加认定李妈定是嫁了个人高马大的『阿兜仔』,谁知道她丈夫不仅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还是半个山胞同志呢。 李一越第一次见到张细,是在小一新生入学的那一天。他已完全忘记那是一个怎样的天气,几月几号,是阴是晴,落没落雨.....他并不擅长在回忆里搜寻细节。可该记得的一些事,他都记得。 张细和李一鸣在李一越心底,几乎是并列的地位。虽无血缘,犹胜血缘。这无非是岁月惹得祸,谁让他跟张细认识这样早呢─────当年他在士东路上对着七岁的张细背出一大串母亲反覆教导的自我介绍时,李一鸣都还头下脚上的窝在李妈肚子里呢!…… 多数孩子面对新环境,会本能感到恐惧;有些则不。李一越显然是后者。他自幼就上赶着长大,对于『大人』这个身分十分的嚮往。他期待上小学。开学前,李妈在家里再三叮咛过他好几回,「楼下婶婆有个小孙女,叫细细,今年也要跟你一起上小学,你马上就要当哥哥了,在学校要学会照顾妹妹,别让别人欺负她。以后才知道要怎幺保护弟弟……」这番话可是戳到了李一越的心坎,可当时他年纪小,并没听出母亲这番话里的重点,只是一昧的乐──────乐着即将作哥哥。 自打知道母亲肚子里有个弟弟后,他每天不知道多兴奋、多着急。首先当然是好奇了。他怎幺都想不明白,一个人这幺大,是怎幺塞进肚子那幺小的地方的,不会憋死吗?那会儿的李一越 每天都有『十万个为什幺』,脑袋瓜里有问不完的问题,弟弟到底还得多久才出来?不能早点出来吗?弟弟叫什幺名字?怎幺进去的?……有些问题实在尴尬,又叫人啼笑皆非,可无论如何,李妈总是欣慰的。大儿子对于即将出生的小儿子,没有一点负面情绪,甚至满心期盼,这让她很放心。 『哥哥』的身分,令李一越产生了莫名的虚荣心以及责任感,让他有种『长大』的错觉。于是他开始急了,自动自发撕着日曆数日子,盯着母亲的肚子吹气球似的越渐撑大,日复一日,他越来越急躁,简直等不及了!这种感觉好比过马路,明明那一头近在眼前,可车流一辆辆的呼啸而过,你站在这头急跺脚,怎幺就是跨不过去。 李妈已经很完善地在李一越的脑子里刻划上一幅兄友弟恭的概念图。栩栩如生的。这种日日耳提面命的效果堪比催眠,李一越很认真,认真到心浮气躁,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的準备好了,準备好去做一个哥哥。他自幼好动,难得有静下来的时候,家里长期就他一个男孩,当他知道在不久的未来,生活中将添进一位弟弟时,简直乐得不能自己。等待是心焦又煎熬的过程,原先还不曾意识到生活的孤单,现在却渐渐显形了。他很无聊。这种无聊搅得一颗蠢蠢欲动的心更加不得安宁。在七岁的李一越的想像里,哥哥就该是一个威猛英勇的形象。是棵参天树,是座武当山。他天马行空的编织各种画面,奈何时间这样缓慢,弟弟就是不出来─────这时张细的出现,正是赶巧啦! 好比一盆温凉凉的水,中和了极度亢奋的李一越。 那个看上去既小又怕生的小女孩,彻底激发了李一越那些酝酿已久的表现慾以及英雄情节。孩子的心思说单纯也单纯,说複杂也够複杂的,跳耀又难料,是一片平地而起的风暴,你不能指望它消散,只能静待它过境,而张细的出现,正好分散了李一越对于李妈那颗肚子的执着。 他隐约还有印象。 ......当年在上学的路上远远见到婶婆牵着张细,自己一下就激动起来,他抓着母亲的手就问,「是她吗?」母亲提过的楼下的妹妹,他记得的。 李一越大声地喊了婶婆,拉着书包猛地冲到了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家怯生生的,只想躲,李一越却早已自动代入了角色,几个月的引颈期盼,在对方瞟望过来的沉默的一眼里爆发。张细幼时那双眼珠子黑亮亮的,眼白少眼珠大,孩童们的双眼都是真正的灵魂之窗,乾净,里头彷彿盛着一碗水,水里倒映着四季,穿梭春夏秋冬,蕩漾阴晴圆缺,那是人一生中最窗明几净的时刻,是豔阳下两颗内镶花朵与蓝白帆船的汽水弹珠──────瞧一眼,便难以释怀。 李一越立刻入戏了。谢天谢地,终于有个对象能让自己畅怀地做哥哥了。他在脑海中预想过成千上百种场景,那些日夜对着母亲肚皮不停絮絮叨叨而积累的情感,在正式见到张细的那一天,便澎湃激昂地移转了。那个年纪哪里有什幺男女之别呢?李一越自己都是毫无意识的。他也小啊!哗地下就牵起了张细的手,那手比自己小,指头又细又长─────感觉太奇妙了! 七岁的李一越无从叙述这股充盈在心中的饱满,他抬挺胸,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超前地长大了。他对着张细呼啦地背出一长串李妈教他的自我介绍:「我叫李一越─────一李白的李,一二三四的一,翻山越岭的越……妳知道李白是谁吗?妳叫什名字?…….」他牢牢牵着她的手,把母亲跟婶婆直接落在了后头,『摩拳擦掌』地做起哥哥来。 李一越机哩瓜啦说个不停,即使一路上张细几乎不怎幺开口,也丝毫影响不了他的愉悦。 他将她送到她班上,又伸手指着自己的班级,就在走廊最前面,让张细记住。 「…..我是哥哥知道吗?我是一班的,要有人欺负妳,妳一定要跑来找我!我就在那边,妳一直往前跑,就会看到我了。」…… ……李一越从此安分了。简直把那个未出世的李一鸣直接抛诸脑后。 每天早上自动自发跑到楼下婶婆那裏接张细,牵着她去上课,再牵着她放学。一、二年级他们都是如此生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整整六年,那条士东路,他们一起走过上千次。......李一越忘了从什幺时候开始,就不怎幺再牵着张细的手走路了,就像他也忘了,自己什幺时候不再在大庭广众的场合里叫她细细,只叫张细。......人是会变得。这幺多年过去,那些童稚的记忆,纵横交错地丢叠成山,定格的神情样貌,即使生了尘埃仍然货真价实。 他们是城市孩子。城市的一大特色就是:快。什幺都在赶快。脚步快。时间快。景貌变换得快。人变得也快。 跟着一去不复返的还有这个大时代。 过年过节,过得是一年不如一年,往昔提灯笼放烟火的快乐,多热闹啊!公园发放的红白汤圆,甜腻腻的红糖水,在大台北的共体记忆中,渐被岁月漂白成瑰丽的空壳,全是剩的────至于个人还剩下什幺,也只是个人的事。 国小时,有些老师真误以为李一越和张细是那种长得不相像的亲兄妹。一股劲地夸李一越是个负责的兄长,他得意的尾巴都翘上天了,对张细就更加的呵护,恨不得在她帽子上贴张自己的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就是她哥哥。李一越童年的两个愿望,全在张细的身上获得巨大的满足。当他迫不及待地想做哥哥的时候,张细出现了;他作梦都想做英雄,张细便在深夜当中哭哇哇地呼救。这缘分简直是作孽。 孩子的爱纯粹到没有种类之分,与成人世界里一丝一毫都要精细地斤斤计较不一样,孩子的爱就是爱。对父母的爱,对兄弟姊妹的爱,对猫猫狗狗的爱,全是爱─────所以他们总容易哭。 李一越爱父母。爱一天要换五六张尿片的弟弟。他爱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爱老家养得大黑狗。爱外公年年寄来的朱古力。─────他也爱细细。 爱就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简单到不能以大人的眼光去度量,有时他们爱一只狗,和爱一个人,情感上并无什幺区别, 母亲生李一鸣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七号。李一越永远记得。 母亲疼的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出来,时而哀号,昏昏沉沉地喊疼……李一越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后来父亲在医院苍白的走廊告诉他,「生小孩是一件极其辛苦又疼痛的苦差事,以前妈妈生你的时候也是这样……每一个母亲都是很伟大的……你以后要孝顺你妈妈。」……李一越整晚都睡不着,想起母亲疼得汗流浃背的模样,只觉得惶恐不安。 ……后来他被他父亲抱着站在育婴室的玻璃窗前,瞪着那些白列整齐的小箱床,怎幺也找不到自己弟弟在哪里,这些婴儿无论男女怎幺都一个样,红红黑黑的,又皱又丑……母亲抱着在襁褓中睡着的李一鸣,小声对李一越说:「jerry,来。这是你弟弟,你摸摸他……」......看着虚弱的母亲与安睡的弟弟,七岁的李一越出奇的平静与茫然,那种感觉就像坐过山车,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到了低点,还来不及缓口气又一下冲到了最高处,叫人难以消化…….. 那是李一越生平第一回嚐到因爱而生的恐慌与难耐。他当时还小,事情一件件来得快,情绪追不上现实的速度,等他差不多回味过来,母亲差不多都出院回家坐月子了,他才渐渐从那股浑浑噩噩的劲儿中清醒。 然而这样雷同的感觉国小三年级又来了一次。这一次的对象是住在楼下的张细。 那是一个惊人的深夜。那年他们九岁。 那晚发生的一切,至今都深深烙印在李一越的脑海里,他不经意间做了旁观者,目睹了张细童年中最深沉的噩梦。这件事后来被时间渐渐掩埋,张细保持沉默,他也只字不提,这算是李一越幼时无师自通的体贴,只是不说,却不代表真正释然。 …….前面的事情是怎幺发生的,他也不清楚。李一越只记得当时自己睡熟了,结果被外面客厅的动静吵醒。是他父母交谈的声音,后来大门被砰地一声甩上,震的人耳膜发麻。睡不着的李一越打开房门跑出去,就见母亲穿着睡衣,站在家里的铁门前朝外张望,十分担忧的模样;他跑过去,就听见楼道外面传来阵阵叫骂的声音,听起来有好几个人,声音都很熟悉,他们吵得极兇, 三字经飙来飙去,还有人呜呜地哭......李一越的睡意已然全失。 他爸刚刚就跑了下去。光听声音就知道,楼下一群人已经打起来了,三四楼几户邻居陆续被吵醒,纷纷打开铁门张望,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 李一越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很紧张,他抱着母亲的腿,坚持一起站在门口,他问母亲:「是不是婶婆家?」母亲眉头深锁,拍拍他的头,不肯多说。李一越想到了张细,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漫入四肢百骸,几次想伸手转开家里的铁门,都被母亲打了下来。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楼下的情况,听见了婶婆的声音,还有几个阿伯,有个男人不停地呛声,他也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啊──────」那一天其实也是李一越的噩梦。 ......楼下的声音其实很混乱,可他仍然敏锐的捕捉到那一阵哭声。他还听闻过张细的哭声。她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可那晚,他就是听出来了,在哭的小孩是细细。 那哭声是一计重磅炸弹。在李一越的身体里砰的一声炸开了花,他在母亲的怀抱中挣扎起来,像中邪一般,李妈几度抓不住他,气得喊了他的全名,可又怕吵醒李一鸣,于是压抑着音量,李一越死不听话,伸手就要去拉门锁。 .....楼下几个女人再度尖叫,似乎在争抢什幺,有个女人简直叫破了喉咙:「张铭华!你把女儿还给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四. 卓力辉 四. 卓力辉 卓力辉是非婚生子,直白点说就是私生子,而卓这个姓,是随母姓。 直到十八岁那年被生父半强制送去纽约留学前,在卓力辉的印象里,多数人对他母亲的称呼都是『卓小姐、卓小姐』,即便已有了个十七、八岁大的儿子,『卓小姐』也始终未婚。 卓小姐在大学时代的花样年纪里,被卓力辉的生父看中。她几乎在每个求学阶段中,都是校花级的风云人物,身边永不乏追求者,可自从撞上了卓力辉的生父,整个人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据说当年,那个男人又是送花送车,又是送珠宝,卓小姐再怎幺高傲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大学生,不曾在社会打滚,她见过多少人啊? 这样猛烈的糖衣砲弹将她砸得晕呼呼的,眼看要完─────果然,虚荣感淹没了她。 以前追她的人那样多,可多数都是同龄同辈的小伙子,要不就是纨裤公子哥……..她见得多了,简直都腻了。可这个成熟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卓小姐几乎挑不出对方的一点毛病。他风度翩翩,谈吐不俗,出手又豪气,几乎就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最佳对象,她自幼被父母的文化气息教育薰陶,骨子里养出了诗意,对于爱情,她有自己浪漫的憧憬,说複杂也不複杂,大概就像童话故事那般,她从小就被父母宠成公主,备受呵护,未来也只想继续做公主,她要找的就是那幺一个人,能够让她、让她───────她说不清楚,可十九岁那会儿,她几乎觉得自己要等那个人,已经出现了。 还是学生的卓小姐哪里见过这样华丽丽的排场,且人家摆明了,就是『冲』着她来的!『只』为她而来─────女人最受不了便是这种『唯一』。 这份特殊待遇简让卓小姐疯狂。 那条底线,她根本无能守护多久,便与那男人展开一段相差十四岁的、水深火热的不伦关係。卓力辉的生父那年就已婚有子,考上艺大的卓小姐不满二十就做了人家情妇,一头栽下去执迷不悟。卓小姐的父母皆是外省人,出身书香世家,在上一代的社会里是文青、是高知识分子,俩人自由相恋,婚后只生了卓小姐这幺个掌上明珠,极尽关爱。卓小姐很会装。在外、在家完全是两个模样。卓家夫妇对于卓小姐的交友状况亦不曾起过疑心,直到卓小姐将满二十岁那年怀了卓力辉,肚子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卓父得知女儿未婚怀孕相当震怒,强逼着卓小姐去把孩子打掉,卓小姐又哭又闹,抵死不从,半夜包一拿,留下封信后便离家出走,消失无蹤…….... 当她再次出现,已是六个月后,连月子都做完了……整个人看上去红光满面,一身名牌,怀里抱着个男婴,气色比以前还滋润亮丽。 她任性,胆子又大,这段音信全无的日子究竟躲到哪里去,也不言而喻。 她父亲一度气到要与她断绝父女关係,但架不住妻子心软。祖辈爱孙,从来是天性,他们隐隐也能猜出卓小姐与孩子生父的关係可能不太正常,却万万没想到女儿是长期做了人家的情妇,给人包养,还生下孩子。有一瞬间,两老为女儿这一年来的所做所为感到心寒与不齿,甚至认为自己教育失败,彷彿从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骄宠到大的宝贝女儿…… 可所有的不解与愤怒,在见到孙子的那一刻,又通通按耐下来。 父母是斗不过子女的。他们这一生除了卓小姐再无其他盼望,临老含饴弄孙的心愿,也只能指望卓小姐这个女儿,能多生几个可爱的外孙,俩夫妻甚至还计画过,当外孙生下来,他们也愿意帮忙带几年,让女儿和女婿继续过一段逍遥的二人世界…….谁也不曾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卓力辉的名字是他外公亲自取的。俩老很疼这个唯一的外孙,至于他複杂的身世和荒唐的母亲,俩老只字不提;卓小姐生下卓力辉后,也很少回家了,她明白父母看不惯自己的行径,乾脆眼不见为净,独自搬去了卓力辉生父给她在阳明山上买的小别墅,孩子刚出生最难带的那几年,卓小姐把卓力辉丢给了父母,四岁后,才将孩子带回身边;而卓力辉虽从母姓,可监护权实际仍在生父手裏。 卓小姐带着个孩子,没有工作,大二那年因怀孕休学后,再没有复学的念头。 生活上他们吃穿不愁,那个男人每个月都给卓小姐按时汇钱,物质上,母子俩过得很是满足。卓小姐并非一位合格的母亲。虽对卓力辉有感情,却不擅于付出。卓力辉幼时,她母亲能每天半夜起床给卓力辉泡奶换尿片盖被子,她却没有这样的恆心与耐性为卓力辉作得这样细緻;她会亲暱地说辉辉,妈咪真想你;她可以带卓力辉出门买衣服吃大餐看电影,却没有能力对这个孩子负起全责.....她生他的时候,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成天过着贵妇的生活,花蝴蝶似的,逛街 做脸喝下午茶,谁也看不出这已是个有孩子的女人,卓小姐身分证上的配偶栏仍然空白,她却始终造着一个浪漫的美梦:日复一日,等着卓力辉的生父签字离婚的那一天。 .......而这日复一日的,卓力辉直到到国小毕业前,都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 十四岁那年他闯下大祸。那件事让卓力辉与生父开启生平第一次正面的交集,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兰新的三年,卓力辉在他们那届的名声并不良好,叛逆时期,他抽菸翘课带头违反校规,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坏』的气息,没有师长管得动他,连训导处主任也拿他没办法。 国二那年,他在校外打了场群架。 这场架,让卓力辉与同校不同班的李一越不打不相识,又因他,先后认识了娘兮兮的许小北与张细那个乖乖牌。 兰新人自古就跟天母那帮学生磁场不合,这几乎成为了传统,每届每届往上推,细数历史,皆有迹可循。你天生看我不顺眼,我见你长得讨厌,彷彿天生从骨子里带出来的世仇,每每穿着制服在校外狭路相逢,十有八九就要隔空开呛,动手的事件,更数不胜数。 卓力辉在兰新的『鼎鼎大名』早就传到了天母校园里去。兰新那届的学生,无论是认识他或不认识他的,对于卓力辉的态度基本上就分为极端的两种,一种是在走廊这那瞧见卓力辉,会绕道走;一种是想方设法地接近卓力辉,对他又爱又怕又好奇。 十四、五岁的年纪,通常是第二性徵显现的开始,男生的嗓子开始变粗,女生的胸部逐渐泛硬,日复一日,他们在彼此的肉眼里,产生翻天覆地的生理变化,样样都是可『看』得见的;他们既还不是成人,却又离无邪的童真越来越远───────啊,他们从此有了男女之别。在肢体上。在心理上。 男生们声音的转变是尤其明显的。那是一个颇为窘迫的尴尬期,嗓子彷彿一夕之间被人用双手啪地下拍扁,他们不适合再随意尖叫,只要随便吼得大声点就容易破音,某段时间内,校园内处处都是这些『唐老鸭』,笑声不断,一切都要感谢作祟的睪丸酮。 ……兰新学生在放学后被『天母帮』围堵的那天,本来并不关李一越和卓力辉什幺事的,因为当时他们俩都不在场。被围殴那群人里,有个男生狼狈地逃回学校搬救兵,当时卓力辉的不良作风『名扬四海』,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生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接错了线,心一横,竟冲到卓力辉就读的二年九班,四点四十分时候,九班里还有不少人,谢天谢地,卓力辉正是其中一个。 那天发生的事,后来在学生的口耳相传间流传许久。 卓力辉少年时期的性格阴晴不定,关于他的谣言在校园八卦内被传得满天纷飞,他被定型成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可其实他经常笑,但大概是碍于那些流言的缘故,他的笑容看在别人眼底,总是富含深意的,令人隐隐感到心慌以及手足无措。 ....谁也不知道那天,那个男学生是怎幺请动卓力辉的。 校外那帮人是将近五点钟开始打起来的;五点十五分时,卓力辉跟着那位男同学走出教室,手上拿着把羽球拍,还不是他的。 下楼梯时正巧与三五成群的男学生擦肩而过,那个搬救兵的男生依然激动不已,逢人也不管认不认识,就热血沸腾地拉队伍:「兰新在外面被天母的围殴!你们上不上?你们上不上?……」…… 而李一越当年就是那群男生里的其中之一。 ............ 那个男学生逃进学校的时候是一个人,再次离开学校的时候,成了七个人。 有带着球拍的卓力辉、有赤手空拳的李一越。 ─────那年他们十四岁。 七个人气势忡忡地冲下二楼时,在转角撞见一个揹书包的女生,卓力辉并无特别留意对方的长相,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走,混乱之中,他听见后面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叫喊,音量不大,像是叫住了他们其中之一的谁。 卓力辉人站在一楼楼梯上,下意识抬头一望,看见的就是刚刚那个临时加入的『假老外』还停在上面,跟那个女生不知嘀嘀咕咕些什幺,卓力辉突然嗤地一声,在楼梯间产生些微回音,上面两个人一顿,齐齐低头往下望。 卓力辉抬头说了句:「没种就别跟来凑热闹了。」说完抬脚就走,再没回头看一眼后面那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一眼…… 后来几个人冲到现场,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局,因为有校服,并不怕打错人。 这是兰新与天母的战争。卓力辉这边一个男同学率先吼了一声,本意想助阵,结果破音,被天母那帮人一阵恶嘲,两波人下一秒就撞在一起,场面混乱,原来对方也是有带家伙的,看起来是早有预谋,两帮人马十几个男生打得难分难捨,撕扯,挥拳,踹脚,全是骨头碰骨头的声音─────卓力辉已经打红了眼,毫不留情地挥球拍,羽毛球拍外围那圈铁缘,几乎被敲到变形…….. 这事在那年闹得很大。 两间中学的男学生在校外斗殴见血,其中一个伤得最重的学生是天母那一帮的,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先是抽搐着,后来就一动也不动了……在怎幺逞兇斗狠,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在场那些人,都被这个画面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转头盯着卓力辉手上那把沾了许多血的畸形球拍,误以为闹出了人命…… 后来救护车来了。两边校方大为震惊,隔两天家长通通被请到了学校,在校长室内交涉许久。 兰新六个参与斗殴的学生一夕间在校园内爆红,搞得风风雨雨,结果六个人都被记了大过、罚写悔过书与作爱校服务,无人被强制退学,令许多人大感意外。 那个被送到医院的天母学生没死,他被卓力辉用球拍敲到脑震荡,晕眩呕吐的症状相当严重,头部脸部多处挫伤、瘀伤……起初传言是,对方家长扬言要告死卓力辉,却不知道作罢了;卓小姐也因这件事被请到学校恳谈,几个当事学生见到卓力辉母亲的剎那,眼睛都为之一亮……卓力辉心底冷笑,从小到大,每一年的家长会、运动会,他不知道见过多少这种眼神,没办法,卓小姐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没有一点母亲该有的『生活气息』。与其说他们是母子,两个人站在一起更像姊弟。 优雅的卓小姐并没有对卓力辉动怒,也没有教训他,只是那几天待在家里的表情却也不怎幺好看,老是坐在客厅的电话旁,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像是在等什幺人的电话,却又害怕电话真的响起来…….. 卓力辉身上也有几处擦伤,只是并不严重。那两周他都没有去内湖外公外婆家,就怕被俩老逮到,口训起来能训一天。卓力辉对于家庭的留念或许不深,却对两位老人家尤其敬重;青少年时期的卓力辉,有一段时间极其不愿承认自己与卓小姐有任何相像之处,可不得不说,那时的他就与过去十几岁的卓小姐一样,特别会装乖,在卓家俩老面前一个样,在外又是另外一个样。 卓家俩老重蹈覆辙,依旧相信了外孙。 不久后的某一天,有日卓力辉放学回去,在家门口见到一双陌生澄亮黑皮鞋,心一动,走进家 门,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也是那天,他才知道学校那件事是他这个男人託人传一句话摆平的,学校为何从轻发落,为何对方家长最初扬言提告却又沉默作罢.......卓力辉终于明白,为何这一年又一年自己都见不到他生父一面,原来他母亲不是『胡说』,他的父亲,真是个『大人物』。 第一眼,卓力辉觉得对方眼熟,才慢慢想起来自己该是曾在电视新闻上见过这个人。 年轻的卓小姐与那个男人一起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很是拘谨,那日,他生父在别墅里待得并不久。 ....卓小姐有些激动地催促卓力辉:「…..辉辉,叫爸爸啊。」 那位『爸爸』冷着一张脸,没什幺表情;卓力辉顶着与对方几分相像脸,同样没什幺喜怒哀乐,他以为自己会坚持抗拒到底,可最后还是不带多少感情地妥协了,他叫男人一声爸爸。….. …..………… 斗殴事件就此在一片质疑的声浪中强制落幕。那是卓力辉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特权的威力与压人。 那段频繁进出训导事与爱校服务的日子,卓力辉才知道那个混血儿叫李一越。说起来,后来那场斗殴李一越还是加入了,在卓力辉前脚甩出那句「没种就别来了」之后,他后脚就追了上去…… 卓力辉想,这个『假老外』大概是古惑仔看多了,动不动把义气挂在嘴边,那天卓力辉被误以为把天母的学生打死,在救护车抵达之前,六个兰新学生也只有这个假老外敢走到卓力辉旁边,一起握住那枝球拍,说:「要担责任一起担────」……. 卓力辉面上虽不屑,心底却着实对这个人有了几分欣赏。说完全不触动,那是骗人的。 男人在青春期的情谊都是『打』出来的─────这话不可谓假。 因为这段交集,他们俩迅速地熟悉起来,相当谈得来,卓力辉没想到这张洋气的脸,骂起台湾髒话来竟是如此流利与信手捻来,李一越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没多久他们就成了称兄道弟的哥们,从此『干坏事』又多了一个良伴。 ......有回他们躲在垃圾场的死角抽菸,卓力辉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似的,问李一越打架那天在楼梯间与他说话的那个女的是谁?是不是女朋友? 结果只听李一越笑骂了一声操,反驳说:「屁个女朋友────我把她当妹妹!」 ……听到这俗掉牙烂理由,换卓力辉笑了,一根菸叼在嘴边,十分不以为然。 以前学校里影一阵子还真流行过这种认乾哥、乾妹的游戏。就跟女明星到处认乾爹差不多性质,都是奔着某种虚荣的目的而去;小太妹到处认『大哥』,大哥热衷认『妹妹』,嘴上叫得好听,什幺事都给你出头,冠冕堂皇地乾来乾去的,最后都在床上干来干去……. 卓力辉弹开落在制服上的菸灰,哼了声:「你她妈怎幺不说她是你乾妹妹、你是她乾哥哥?」 李一越听出了其中的暗示意味,笑着掼了卓力辉一拳。 卓力辉闪开,又随口问了一句:「她叫什幺名字?」 李一越说:「张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