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女帝纪》 楔子 大齐兴平十三年春,南都健康,秦淮河旁,安远巷。 作为吴姓大族之中赫赫有名的膏粱大姓,顶尖士族陈郡谢氏嫡支居住之地,安远巷就如同所有士族的居所一样,寂静肃穆之中,又透着几分士族独有的热闹与风流。来往比邻安远巷者,皆为顶尖的衣冠士族,他们或乘牛车,或坐板舆,宽袍长袖,举止文雅,体态风流,吟诗作对,对酒当歌,自在惬意,令人好不艳羡。 拥有这样显赫的地位与庞大的财力,谢氏嫡支修筑的园林,自然也极为精巧美丽――九谷八溪,芙蓉覆水,秋兰被崖;松竹兰芷,垂列贶,含风团露,流香吐馥。踏入其中,竟不知自己是来到了天上仙境,还是依旧滞留在谢家园林。 这天,谢家园林东南的“落星湖”边,岸堤垂柳之旁,停着一架板舆。约莫二十多个婢女仆妇,或执羽扇,或捧冰盆,或拢香薰,或持如意,亦步亦趋,跟在一个身着浅紫衣衫以及多折裥曳地长裙的女郎身后。 士族女子多喜梳“蔽髻”,用制作好的假髻安于头上,点缀各式金银珠宝,一显美,二炫财,三斗巧,这位女郎却不然。她本身就拥有一头乌黑浓密且顺滑的头发,无需以旁人之秀发来点缀,随意地拢了一个堕马髻,插上几支玉簪步摇,配上她胜雪的肌肤,难以描绘的美丽眉目,以及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姿态,已胜过旁人无数。 这位女郎,便是陈郡谢氏嫡孙之中排行第三,现任治书侍御史谢纶谢汝言的妻子,上党许氏嫡女,许徽。 许徽步履从容,神情闲适,缓缓走在树荫之下,目光流连在这片美景之中,轻松自在至极。见到不远处一株幽幽绽放的野生兰花,她秀丽的容颜上流露几分欣喜与好奇,提着裙角,加快了步伐,在兰花十步之外站定,心腹的侍女连忙过来,为她打伞遮阳。 “采蘩,采o,我来考考你们。”许徽笑吟吟地指着这株野生的兰花,对两个心腹侍女说,“你们来说说,这是什么兰花?谁猜对了,我就将那支镂空穿枝梅花钗赏给谁。” 采蘩稳重一些,见许徽的性质如此高昂,到嘴边的话都咽了下来,略微活泼一点的采o却顾不得许多,见旁的侍女与仆妇都停在三丈之外,尚算安全的说话距离,她便压低声音,急急道:“女郎,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看花?” 若是换了一个严厉的主人,采o敢这样说话,轻则一顿毒打,重则活活被打死,在大齐这种奴婢就是主子私产,生死皆有主子掌控的时代,谁都不会说一句话。可许徽与她们一起长大,到底有几分情分在,加之她对自家人还是极为宽厚优容的。所以,听闻采o之言,许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反问道:“今日天晴方好,又有凉风习习,岂不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我为何没有心情,饱览这园林风光?” 采o聪明灵巧,却是个真正的实心眼,自六岁跟了许徽,成为她的贴身丫鬟起,心中便只有一个许徽,事事处处为她着想,虽偶有逾越之举,却都出于一片忠心。见许徽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采o就差没急得跺脚了:“女郎,那襄城公主仗三郎君职务之便,日日在宫中痴缠三郎君,倒也罢了。今日三郎君好不容易休沐,她却硬是贴过来,以主人之姿请谢家诸位女眷赏花游湖,却唯独漏下您,三郎君也什么都不说,这……这……” 许徽微微一笑,望着采蘩,问:“采蘩,你也是这个意思?” 采蘩沉默片刻,方缓缓道:“婢子不若女郎睿智,仅知我上党许氏,乃是三姓世家中最末的北姓,崛起不过五代,能入高门世家之列,被世人所尊崇,全靠郎主一人之功。襄城公主之母虽仅为寒门良家子,可她到底是金枝玉叶……”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不再多话,毕竟接下来的话,再说就诛心了。 “你们说得都不错,却没看到更深的东西。”许徽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 采蘩与采o闻言,只得轻轻点头。 许徽见她们明明满腹狐疑,却碍于自己的态度,没有再问下去的样子,只是轻轻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 有些事情,她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解释给婢女听,哪怕是心腹侍女也一样。 自小蒙受极好的教育,加之本身的才能,让许徽的目光不仅远远胜过一般女子,较之许多出色男子,亦不多让。所以,她一点都不在乎襄城公主的“威胁”,因为对她来说,这真不是什么大事。 自皇族畏惧胡人,携诸多世家仓皇南渡,从西都长安迁都至南都健康之后,大齐皇族的威望就失了一大半,朝政彻底由世家大族把持,皇室不过是个象征,一个傀儡。 许徽虽出身北地豪强,五代之前尚属寒族,被吴姓与侨姓看不起。可一来她祖父名望甚高,交友广阔;二来上党全郡已被许氏把持了几十年,许徽之父便是上党太守,虽谈不上水泼不进,可旁人想要渗透其中,却也非常艰难。 无论什么年代,有兵马就代表有实力,有实力就代表有说话的权力。否则,以士族对血统近乎偏执的看重,怎可能让她嫁入膏粱之姓,还是嫁给陈郡谢氏嫡支的嫡孙。至于谢纶为何不请她过来……再怎么傀儡的皇室,也到底还拥有个大意的名分,对皇族的尊重,还是得流于表面,略作敷衍的。再说了,夫妻之间,稍微容忍退避一点,又有何不可? 正当许徽缓步翩跹,继续赏玩春景之时,几个仆妇打扮的人匆匆追上队伍,通报也不通报,就要往许徽的方向闯。许徽身后一长串人,岂容得她冲撞主子,自然是全力将对方拦下。 听见身后的喧闹之声,许徽连头都没回,神色闲适自然,仿佛没听见任何动静一般。采蘩不动声色地渐渐落后许徽几步,待两人距离到了十五步之外,她才轻巧地转过身,快步走过去,冷声道:“什么事?” 见到许徽身旁大婢女过来了,就有几个小丫鬟气不过,七嘴八舌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采蘩闻言,面色一冷,对着一个粗壮的仆妇耳语了几句,见对方将那几个仆妇扭起来,下了几次暗手,确定在找不出痕迹的同时,给对方好一顿苦头吃,采蘩这才觉得火气略消了一些。她看都没再看这几个仆妇一眼,便匆匆地赶到许徽身边,语带激愤地对许徽说:“女郎,襄城公主实在欺人太甚,她听见您也来游园,竟只派了几个粗使婆子,便想请您过去与她们同乐!婢子自作主张,让人暗中给了她们一顿苦头吃,保证让人看不出来。” “你做得未免也太过……小家子气了。”许徽轻轻摇着宫扇,纤长莹白的手指与墨玉的扇柄相互映衬,越发显出了夺人心魄的美丽。她唇边的笑意温婉柔和,眼中却满是自信与骄傲,“她这样做,无非是猜准了我觉得这是羞辱,一定不会去。然后,她再一次又一次派规格更高,却不甚重要的人来唤我,在众人面前,做出我傲慢自矜,狂悖无礼,连她都看不起的样子,以破坏我的名声。” 听见许徽这样说,采o顿时急了:“女郎,襄城公主竟这般狠毒……您可不能任由她奸计得逞啊!” 但凡衣冠士族,无不重视脸面与声名,甚至对名声很有些过分追求与看重的意思。很多时候,名士轻描淡写地一句评论,便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甚至一生。许徽美名、才名与贤名都极为出众,让她在与旁人的交往之中,无形之中便能高出旁人许多。若是好声名被襄城公主毁了,那许徽今后……纵是郎主与主母,还有三郎君都护着她,心中未免也会有些疙瘩。 采蘩见采o着急之色溢于言表,神色略沉,淡淡道:“女郎美名享誉四方,襄城公主的傲慢骄纵,亦不是什么秘密,此等雕虫小技,还不被女郎放在眼里。采o,切莫急躁,看女郎如何处理此事。” 采o护主心切,暴怒之中失了分寸,听见采蘩提醒,连忙向许徽请罪,同时眼巴巴地看着她,想知道自家女郎如何行事。 “她有意给我安上这骄纵之名,我又怎能不顺她的意,将这一场大戏唱下去?”许徽微微一笑,声音依旧柔婉,言辞却是锋利如刀,“我要让她看看,什么才叫做,无可挑剔!” ps:终于开新文了,名字想得好艰苦……本文背景仿魏晋,地图参照三国,设定是历史拐弯,无东汉而有大齐(反正东汉皇帝大部分都是划水得),有世家门阀与九品中正制,却没有三国与五胡乱华。 日更两千到三千不定,粉丝值出执事则加更,希望大家能够支持我,o(∩_∩)o~ 第一章 兴平二年冬,上党郡郡治长子,县城之外,上党许氏的别业中。 第一缕晨光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早起扫雪的仆役认真地做着自己的工作,过了一会儿,诸位主子也纷纷起身,梳洗之后,便有婢女仆妇撑开些许的窗户,让房中充满光亮与清新的空气。上党太守许恽嫡长女许徽的房间里,却不见丝毫动静,只有花罩中摇曳的烛光,透着昏暗的光亮。 许徽躺在柔软的床幔中,怔怔地望着图案精巧繁复的床帐,直到自己的眼睛看得有些晕,才转了个身,面向里间。她凝神望着树立在大床三面,绘制精巧莲花纹与祥云纹,以金丝绣了佛经的祈福屏风,用力抓紧了被子。 温暖厚实又顺滑的皮草,烧得极旺,却由于用得炭极好,没有半点异味的火盆,以及始终保持着温暖的火炕,让这间屋子充斥着暖和的气息,却无法拂去她心中的冷意。 纵然已经过去了十三天,可许徽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是一场由于她太过绝望与悲痛,才会做的,如此温暖的梦。梦醒了,她还是躺在那冰凉的湖底,渐渐失了生气,再也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或许,让她凉到骨子里的,并非冰冷的湖水,而是她的夫君,谢纶。 身着朱红长袍,容颜俊美,气质温雅,站在小舟之上的谢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极了神仙中人。但也正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与他恩爱甚笃,如今却慢慢沉入水中的妻子,脸上满是挣扎之色,随后流露出几丝痛惜,在许徽快彻底沉下去的时候,唯余决然。 彻底没入水中,快丧失意识的时候,许徽听见那没脑子的襄城公主尖叫道:“她怎么会沉?她不是会水的吗?快救人,快救人啊!” 都说人死之时,直觉是最为敏锐的,何况冰雪聪明的许徽?听见这声尖叫的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的她,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是啊,你傲慢无知又无礼,心肠却没有坏透,顶多想看我出丑,让谢家休弃了我,何尝想过要取我的性命?只不过,有人看中了你的愚蠢与无知,才巴巴地将你当做了一杆枪来使呢! 一个生母寒微的公主,纵然“暴病而亡”,也不会有任何人心疼,而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连为我报仇都做不到。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罪魁祸首襄城公主,已经替我偿命了,不是么? 想到这里,许徽的脸上,露出几许讽刺,几许苍凉。 她与襄城公主,一个是名满天下,拥有坚实后盾的美女加才女,一个是大齐皇族的金枝玉叶。外人看起来,都觉得她们无比风光,甚至她们自己也这样觉得,可是,那又如何?政治与权力的角逐中,再倾国倾城的红颜,都可以作为牺牲品,何况她们并没有特殊到,独一无二呢? 上苍垂帘,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可这一生,究竟该何去何从……纵然想了十三天,她却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没有清晰的轮廓。 “见过郎主――”这时,外间传来婢女仆妇跪拜与请安的声音,尽管照顾还在病中的她,声音压得极轻,却被重生之后,六识比往常敏锐了许多的许徽给捕捉到了。 祖父……来了? 若要问许徽最敬爱,最崇拜的人是谁,当属她祖父许泽许伯阜无疑,所以听见许泽来了,许徽艰难地直起身子,取过放在床头的深衣,随意披在身上,就挪到床沿上,打算穿鞋子。 照顾她的大丫鬟寒梅听见动静,轻轻掀起床帘的一角,见许徽这般,连忙取了刚熏好的大红狐狸皮做的斗篷来,给许徽披上,又吩咐旁的丫鬟取香薰、热水等过来,再将火盆靠近一点,带了几分嗔怪道:“女郎大病初愈,怎可贸然起身?若是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许徽抿唇笑了笑,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房门,下一刻,许泽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许泽许伯阜是大齐首屈一指的美男子,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万人空巷,无数女子手捧着鲜花瓜果,翘首以盼这位绝代美男子的到来。更何况,许泽不仅容貌极美,学识也极为出众。他是当世少有的,精通道佛释玄四家,又拥有战功的顶尖名士,每逢谈玄论道、翻译佛经,定品考核,他的言行举止,皆会被他的狂热崇拜者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随后被无数人传抄借阅。声名响彻四方,将上党许氏推向一个高峰的许泽,也是许徽能嫁入陈郡谢氏的关键。 “祖父……”见到自己最大的庇护者,也是最为尊敬的存在,许徽的情绪极为激动,险些流下泪来。 许泽缓缓走了两步,温言道:“你的身子才好转了一点点,无需如此多礼,还是先躺下休息吧!” 听见他这样说,许徽乖乖地脱了鞋子与斗篷,钻进被子里,这才继续眼巴巴地望着许泽,眼中露出几丝恳切与期盼之色。 许泽见状,便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只见他扬了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许徽的奶娘陈娘子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或许是他们俩想说悄悄话,心中便释然了。 待陈娘子带着所有的婢女仆妇退出去,合好里间的门,又示意外间的一干人等,以及守候在门外,能够听见动静的仆役全部退下,极轻微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后,许泽脸上温和的神情霎时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得,则是彻彻底底的冰冷默然。 他伫立在飘着暖香的房间正中央,仿若一尊玉雕的神像,令人心生敬意与向往,却不带任何温度。 “闲杂人等,都已经退下。”许泽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给人造成异样的压迫力,仿佛一个重锤,随着他说话的频率,一下一下,敲击着许徽的心脏,“现在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 此言一出,许徽恍被雷击,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怔怔地呢喃:“祖父,我……” 许泽轻拂衣袖,姿态从容优雅,却带着南方衣冠士族不可能拥有的杀伐之气:“我才到不惑之龄,并未老眼昏花,五岁稚儿的眼神与成年人的眼神,还是分辨得出来的。这十三天来的几次见面,我都仔细地观察过你,也窥见了你虽掩饰得颇好,却仍旧不自觉流露的哀伤与怨恨之色……你到底是何方妖魔鬼怪,厉鬼游魂,占据了我孙女的身体,不肯让她安生?”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轻柔舒缓,连音量都没有些微的抬高,却带着异乎寻常的控制力,仿若利剑一般,穿透了许徽的心脏。 妖魔鬼怪,厉鬼游魂? “不,我不是――”许徽想要站起来,却由于长时间躺在床上,双腿没有力气,差点狼狈地倒下。望着面无表情的祖父,许徽扶着床沿,狼狈至极,声音近乎嘶哑,字字泣血,“祖父,我是徽儿,真的是徽儿啊!不是五岁的徽儿,而是……十六岁的……徽儿……” 说到最后,她伏在床边,泣不成声。 无论再怎么聪慧坚强,在死去的那一年,她都只有十六岁。 十三岁嫁给谢纶,十四岁因阿翁调职,她也随着夫君离开家乡,前往建康,十六岁……葬身湖底。 原来,她的一生,竟这样短暂。 ps:一重生就被戳穿真相的女主,我保证是开了先河,谁让我左思右想,都想不起十年之前自己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东西,有什么习惯和口头禅呢?如果我重生,保证第一天就被发现,所以……(别为你自己找借口!) 第二章 见许徽哭得伤心,许泽收敛了气势,缓步走到床边,将她抱起,重新放到大床之上。 五岁的女孩子,身体轻盈,几乎没什么重量,精致如画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的痕迹,惨兮兮的,可爱又可怜。 看着许徽一边抽噎,一边小心翼翼看他脸色的样子,许泽露出一丝善意的笑容,也让许徽的心渐渐放下来。只见他从怀中取出帕子,轻轻擦拭许徽的面颊,纵带了一丝责备,语气也温和如昔,与方才的冷厉几乎是判若两人:“既是十六岁的徽儿,胆子怎变得如此之小?你难道忘了,这时的你比亨儿还调皮百倍,只知道跟着你三叔疯吗?就连你这次重病,也是因为子坚太过粗心,害你掉池塘里,高烧不退,才……回来的吗?” 听见“池塘”二字,许徽条件反射地蜷起身子,许泽见状,心中了然,却故意道:“莫非……” “我是被他们淹死的,祖父,我是被他们活生生淹死的!”见许泽怀疑她的死因,许徽心中的酸楚与怨恨一并涌上心头,她死死地拉着许泽的袖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喊,“我的夫君,我的娣姒,明明都知道我不会水,可我落水之时,她们个个面露不忍,却碍于我夫君的神色,一个都不来救我。祖父,我……我是被活活淹死的!” 小小的女孩儿死死抓住他宽大的袖袍,不肯放手,力气之大,让他都吃了一惊。 许泽一手抱住许徽的背,一手则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在许徽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眯起眼睛,凛然之中,带着几分杀气。 活活淹死……么? 在许泽的安抚下,情绪不稳的许徽也渐渐冷静下来,她仰起头,扯着许泽的衣衫,说出自己的分析:“祖父,他们敢这样对我,定是朝堂发生了什么变故,很可能……很可能是有人要造反,为撇清与许氏的关系,又或者为了切断许氏与谢氏的盟约,才……否则,根本就没办法解释,为何会……何况我,我自负还有几分机敏,若他图谋已久,我定能察觉出端倪。亜璺砚卿既然我没发现,他的举动,就极有可能是顺水推舟,临时起意……” 尽管一听闻许徽被淹死,许泽就已大概猜到缘由,但听见许徽自己竟这样说,许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不仅带了一丝惊异,还有了几分计量。 他不知“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怎样培养这个姑娘的,可今日观她言行举止,许泽发现,许徽在政治上的敏感度,竟是惊人的高。 寻常女子,不,莫说女子,就算是男子,被人杀死,含怨重生,能做到举止不失常,忍住心中之怨,徐徐图谋复仇之事,已是极为难得,许徽却更进一步。被自己点穿她重生的事实之后,她竟没有先向自己说未来的夫家是哪一家,寻求自己的帮助,向对方复仇,而是反复回想死亡之时发生的事情,寻求死亡的原因。并不将目光局限于闺阁之中,竟能推断出朝廷有变,这份心智,岂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还没等他说什么,许徽便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犹豫,却还是吞吞吐吐地说:“祖父,我,我不想去伯母那里上课了……” 许徽口中的伯母,便是许泽嫡长子许容的遗孀――钟夫人。 钟夫人出身颍川名门钟氏,乃是钟氏当代家主,大儒钟完嫡亲的侄女。她满腹诗书,婉柔娴淑,美丽绝伦,又为许容守寡,誓不改嫁,深得许氏众人的敬爱。许家嫡出的姑娘,全都是钟夫人亲自教导的,个个美名远播,高门争相求娶,前世的许徽也不例外。 见许徽神情落寞,许泽柔声问:“可是因为这些东西,你都学过,所以不愿再学?” 许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何?” “我……”许徽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声音有些晦涩,“狂悖冒犯之言,祖父也想听么?” 许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我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惊得起世,骇得了俗,你但说无妨。” “前生的孙女,事事处处都学习伯母,被时人所推崇,被谢氏所接纳。他与孙女成婚三载,娇童美婢皆消失无踪,视别的女子为庸脂俗粉,看都不看一眼。若论做女人,孙女自认,不输给世间任何女子。” 家中大肆蓄养歌姬舞伎,乃是士族间的风尚,携名妓出游,在南方更是大为流行。虽不过听许徽寥寥数语,许泽也能猜到,她的夫家,必是顶尖士族的嫡子,许泽也非常自信自己的眼力,能被自己看中,将孙女许之的,定为难得的俊杰。正因为如此,许徽才会用这种略带骄傲,又有些苦涩的口吻说出这种话。 在这种情况下,她能够做到独得丈夫三年宠爱,让丈夫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岂止是成功?简直是非常成功! “重生之后,孙女不是没有怨,怨恨愚蠢的襄城公主,怨恨平日温柔和气,关键时刻却一副蛇蝎心肠的娣姒,更加怨恨……他。我恨,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扔到水底,体会我所经历的痛苦,不,这样太便宜他们了,应该让他们过得生不如死,才能消我心头之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许徽的神色变得极为凌厉,一字一句,仿若从牙缝中迸出,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极端的怨毒。 可随后,她望着许泽,声音又低了下来,“可是,恨意过后,我又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我想,重活一世,自己能干什么呢?搭进新的一生,报复今生还没做出那种事情的谢纶?还是嫁一个比谢纶更好,更疼惜我的男人,琴瑟和鸣,恩爱一生?我还有这份热血,这份勇气,这份决心,用来之不易的新生,将自己全部的希望与身家性命,寄托在一个看上去花团锦簇,却不知关键时刻,会不会同样舍弃我的男人身上么?” 说到这里,许徽惨然一笑:“女人啊,争斗了一辈子,自以为风光得意,却不知,她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男人的赐予。才气再高,容貌再美,心思再机敏,又有何用?归根到底,不过是依靠男人生活,温柔小意地服侍自己的夫君,仿若蔓藤缠绕大树一般地活着。” “这种日子,我过得累了,也过得怕了,我想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再将自己的未来交到旁人手中!” 出人意料的,对这狂悖无礼,惊世骇俗的言论,许泽并没有半分呵斥与指责,而是露出一丝怀念之色,又极快地将之收敛。他沉吟片刻,才郑重其事地问:“若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你的一生,必将面临比前生更多的坎坷与磨难,你,当真不后悔?” 许徽惊喜地抬起头,望着许泽,见他神情郑重,不似开玩笑,便用力点头:“我不后悔,永永远远,都不会后悔!” 许泽轻轻摇头,淡淡道:“你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不过是一时纠缠于前世,无法解脱罢了。死灰尚且能够复燃,何况人心呢?事关一生,由不得你如此草率地做决定。” 听见他委婉拒绝的话语,许徽刚想说什么,就听见许泽又说:“不过,你若有心,倒也无妨,待你身体大好之后,就搬来我这里吧!” “祖父――” “不必感谢,若你学得不好,还得回芸娘那里去,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仅此而已。” ps:魏晋称呼小科普:魏晋时的妯娌,称嫂嫂为姒,弟妹为娣,合起来便是娣姒。贵女皆称女郎,贵公子则称为郎君,一家之主称作郎主……虽然看上去有些别扭,但多了应该就能看习惯……吧? 第三章 许家坞堡,南楼主卧房,一位容貌清秀,约莫二十许的贵妇人跪坐在榻上,无声无息地抹眼泪。覀呡弇甠 许恽见状,无奈地放下书帛,叹道:“月娘,阿父想亲自抚养徽儿,这是好事,你何必做出此种神态,平白惹得阿父不快?” “这些道理,奴何尝不知?只是一想到亨儿才在奴身边养了两年,就被阿公抱走,如今徽儿又……”想到对自己不甚亲热的嫡长子许亨,平氏又开始抹眼泪,“奴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往下掉……” 听见她这样说,许恽只得叹息。 许泽娶妻平阳霍氏,共有三个嫡子,嫡长子许容最为出挑,少时即名满天下。皇帝闻许容之名,将之召到建康,几场清谈策论奏对下来,皇帝对许容大为赞赏,允年方十八的许容提前出仕,为著作郎,天下皆惊。 著作郎禄秩四百石,官品第七,掌修国史和皇帝起居注,称得上职闲禀重,位望清美。又因是天子近臣,往往几十天就能升迁,非顶尖高门子弟不得任。许容之风仪才学,能让皇帝连破家世与年岁两例,可见是何等不凡,虽出于政治考量,许容推却了著作郎之位,名声却越发响亮。 有长子珠玉在前,对于稍嫌软弱的次子,以及鲁莽冲动的幼子,许泽便疏了几分照顾。谁料天妒英才,许容早逝,上党太守之位,落到了许泽嫡次子许恽身上。 想到父亲对自己的评价,许恽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在房间里反复踱步。 这十六个字,仿若魔咒一般,牢牢地束缚着许恽,让他极为不甘,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评价真是……太过妥帖。 若他生在侨姓或吴姓世家,如此性情,倒也无忧,偏偏他却生在了上党许氏,还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对他们这些五代之前,尚属寒微,由于手握北地兵权,才勉强进入末流世家之列的家族来说,“不进则退”这四个字,真是再正确没有了。 若非不看好这个儿子,许泽也不至于在许恽的嫡长子许亨两岁的时候,将许亨抱走,亲自教导。 许恽敬畏父亲,加上才学的确远远不如父亲与兄长,是以不敢说什么,但说他不抑郁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牛bb小说*首*发』 平氏只顾着自己伤心,压根没看出丈夫的烦躁,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阿公不是最喜欢婿伯家的素素么?若真想养个孙女在身边,为何不抱走素素?偏偏是徽儿……” “妇人之见,真是妇人之见!”许恽连连摇头,却到底不好说结发妻子什么,只得跪坐于她面前,一边叹气一边教导道,“阿姒就素素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岂能为了自己的心情,让守寡的阿姒伤心?再说了,现如今,我才是许家的继承人,若是阿父抚养阿弟的孩子,不理会咱们的孩子,外人会怎样猜,我们会怎样想?” 见平氏终于止住了眼泪,许恽面上未显,心中却不住叹息。 为求家宅和睦,在三个儿媳的选择上,许泽与霍氏很是费了一把心思。长子许容的妻子,将来要做许家宗妇,自然是什么都好。次子许恽性情优柔,若娶个厉害媳妇,将儿子拿捏住,家宅不宁,反倒不美。为此,许泽与霍氏求娶了温柔善良,却没什么主见,一味贤德忍让的平氏。至于老三许磐与妻子林氏……他们两夫妻,倒是一对暴炭,一个冲动,一个泼辣,却意外地合得来。 颍川钟氏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族,诗礼传家,钟夫人容貌美,气度好,满腹诗书,行事有度,柔中带刚,出身北姓豪强的平氏与林氏在这位长嫂面前,从来都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她们平日言行举止刻意效仿钟夫人不说,在婆婆霍氏过世之后,也习惯了听从钟夫人的指挥。偏生大齐律法规定,非实子不得继承家业,结果,许容一死,钟夫人的地位就颇为尴尬了。 为了避嫌,钟夫人一心一意为夫守寡,教养独女许素,不插手内务。可平氏治家的本事尚有一些,论及才华学识,以及政治眼光……说是被钟夫人甩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是什么夸张之词。 不过,性格温和之人,也有性格温和的好处,许恽再怎么觉得妻子不如钟夫人,也不会不给她面子,所以他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切不可因为此事,心存怨怼,对阿姒与素素有任何怠慢。西楼那边用的炭和皮子,还有笔墨纸砚,皆需差心腹之人逐一检查,宁愿短缺了咱们自己,也不可短缺西楼,明白么?” 平氏虽有些目光短浅,但在“贤德”这一方面,却是无可挑剔的。所以她收起伤心,轻轻点头:“奴早已吩咐了下去,谁都不敢怠慢阿姒。” 说到这里,平氏想起一件事,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听说前几日,颍川钟氏又来人了?” 听见妻子问起这件事,饶是脾气颇好的许恽,也积了一肚子火:“颍川钟氏多饱学之士,又是世代的书香名门,谁料在嫡庶这一方面,却是这般不讲究。纵观我们北地诸姓,哪家的庶子能够入宗谱,自称嫡女的兄弟?偏生阿姒的父母,竟办这种糊涂事,无子便从旁的族人中过继一个嫡子来啊!为何巴巴地将庶子记在主母名下?这下好,他非实子,不受律法承认,定品之时亦同庶子的待遇,可按照家规,他又是阿姒的兄弟,有资格插手阿姒再嫁的事情……” “不过一个地痞无赖,若非顾及阿姒的脸面以及颍川钟家,他连咱们许家的门坎都别想迈进!”平氏素来容易被旁人情绪挑动,见丈夫如此气愤,也就与他同仇敌忾。可她到底与许恽相处了好几年,略微一想,也回过味来,“那姓钟的年年都来,也不见夫主哪次动真火……今儿是怎么了?” 许恽本不欲与妻子讲这些男人间的事,可自从知道那个消息后,他的心中便郁闷不已,倘若不与平氏说,又能与谁说呢?嫡亲弟弟许磐暴炭一样的脾气,真与他说了,后者定是直接冲到东楼去质问父亲,岂不是更加糟糕?妻子虽没什么政治眼光,却能够守口如瓶,纵然被父亲看出几分端倪,只要不说,也不至于闹得太僵是不是? 想到这里,许恽挪着靠近平氏,将声音压得极低:“你也知道,阿父一直都觉得我许氏人丁太少,这才借定品之便,将许仲平和许叔弼定为六品,一步步拔擢他们为官。此举为全族利,倒也算了,偏偏这几天传出来的消息,阿父可能想将他们两个……记入族谱。” 听见丈夫这样说,平氏的脸色就变了。 北地诸姓几代之前,皆为寒族出身,少有例外。由于怕旁人瞧不起,对于礼教规矩,北姓看得比吴姓侨姓还要严格许多。吴姓侨姓士族若无嫡子,庶子说不定就能够出头,北方却是绝无可能。 在北方,正妻就是绝对的权威,随意打杀使唤小妾,谁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完全不影响贤良的名声。毕竟在他们的眼里,婢妾就是一桩摆设,一件玩物,能因为主人打碎了属于她的一个花瓶,就说她不好么? 在对待庶子这一块,许氏乃是北地世家中难得的优厚,许泽不仅给予庶子足够的教育,还会细心把关他们的婚事,又分给他们一些土地、资财与奴仆,让他们衣食无忧,入族谱却是休想,定品考核,亦是按照寒族子弟的标准来。至于平氏、林氏出身的豪强家族,庶子不得学习,只能为嫡子牵马打扇,与奴仆无异,庶女也就是嫁出去为妾或者笼络钱财的工具罢了。且不说别人,单说许恽的两个庶女,现在连个名字都没有,只以大娘二娘来称呼,别说许恽,就连平氏都有些不记得这两个庶女长什么样子。 许泽的两位庶子性情才华皆胜过许恽,却到底是庶出,能够为官而非为吏,已是许家在上党一手遮天的结果了。若是他们俩进了族谱,官路必将更为亨通,子女享受得福利也就更多。虽说这些利益,不侵害嫡子太多的权力,却也让许恽和平氏提高了警惕。 对于许泽的敬畏,早已深入许家众人的骨髓,何况,这种男人之间的事情,平氏也没有半分办法,惊慌之后,她就只能不安地问:“那……夫主,咱们该……” “目前阿父只是动了这个心思,并没有明确表态。”许恽轻轻摇头,叹道,“现在的我们,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ps:魏晋知识小科普――阿父阿公就是父亲和公公,阿母阿姑则是喊母亲和婆婆,婿伯和季叔是说大伯和小叔子,娣姒昨天科普了,姒是嫂嫂娣是弟妹。 另外,大齐继承权仿西汉,非实子不得继承,即除家主的嫡子之外,庶子、过继来的儿子还有嫡孙,都没有办法继承土地与爵位。私以为,如此严苛继承权的确立,实在是正妻嫡子的福利,什么庶子庶女都不需要担心,连宗谱都入不了,更难以蹦q。 第四章 出了主卧房,平氏依旧在想许泽打算让两个庶子进族谱的事情,心绪烦乱无比,一时没注意脚下,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说穿木屐走路寂静无声,只是对下仆的要求,可若是粗使婆子都能做到这一点,主子走路却踢踢踏踏,旁人嘴上不说,心中定会瞧不起。所以,但凡高门大户,从主子到仆役,个个训练有素,走路无声――谁走路声音过大,谁就会被大家认为是粗鄙不堪,从而指指点点,无端矮人一截。 冷不丁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平氏心中羞愤,连忙端正步子,挺xiōng收腹,脚步更轻了三分。她身后的婢女仆妇,一大半都是她从本家带过来的,余下的小部分也被敲打过,知道敬畏主母,见到此情此景,她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一丝波澜也无,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与平氏一道长大,掌管着她私房的蓝娘子更是上前几步,轻声岔开话题,省得平氏越想越不高兴,将她们这些无辜之人给发落了:“主母,这个时辰,女郎应是午睡醒了,您可要前去探望?” 平氏来见丈夫,就是为了抒发许徽即将被抱走的难过与郁闷,谁料与许恽谈过一番之后,她非但没有被开解,心中的抑郁反倒越积越多。听见蓝娘子提起马上要被阿翁抱过去养的女儿,平氏的眼泪又差点落下来。 她性子软和,不似婆婆霍氏一般爽利,也不似钟夫人一般刚柔并济,偏偏又yīn差阳错,接了当家主母的担子。正因为如此,平氏极重视威严,不肯在下人面前失态,是以眼泪一要上涌,她就努力将之压下,过了片刻,才轻轻点头,用最平静的声音与姿态,缓缓吩咐道:“走吧!” 走?去哪里?自然是许徽仍旧居住,却马上要搬离的若英院。 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十几日,被关心自己的奶娘与侍女压着不准起来,顶多在卧房走动一二,许徽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是以待身体略好了一点,午睡毕后,她便来到书房,打算看一会儿书,打发打发时间。 若英院中面积最大,光线最好的屋子,便是许徽读书习字之地。放眼望去,百余卷书帛整齐地码在书架上,将大半个书架堆得满满当当。但若一一打开翻阅,便会发现,每一卷书帛上,都只抄录了一到两首诗经,与一些简单的注释。也就是说,这满满大半个书架的书,真正算起来,也只是许徽开蒙的教材――由齐朝著名大儒桓康所撰写的《诗经注》罢了。 跟着许徽的一干侍女与仆妇在书房外间站定,谁都不敢违背许泽定下的规矩,走到里间去。望着满架子的书帛,她们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艳羡之色。 河内平氏作为北地豪强之一,几代之前亦尚属寒族,却没诞生如许泽一般的奇才,难以打入士族文化圈子。如此一来,他们只能礼教为先,诗书靠后。平氏自己尚且只通晓几卷佛经,识得几个字,不至于做睁眼瞎子,她的侍女就更没有学习的机会。这也是为什么许家的婢女仆妇,都极为崇敬钟夫人,连钟夫人身边侍女都最为抢手的原因――无论何时何地,文化与知识,总是能让大家不由自主便心生敬畏的。 对于自己五岁时的事情,许徽的记忆早已模糊,自然不可能像对十六岁时的书架一样了如指掌,将其中内容倒背如流。她随手抽出一卷书帛,发现恰好是《国风.采蘩》,不由得心绪万千。 采蘩、采o,她们两个明明不会水,却依旧奋不顾身地跳入湖中,想要救她,却也……自己嫌她们原本的名字太过俗气,信手拈来两篇诗经之名,又为面子考虑,也花了一些时间,教她们读书习字。却不料,这些小小的举动,竟让她们感激了一生。 此时的她们,应该还在接受作为丫鬟的培训吧?若是自己向母亲提前要来……不,不行,如果提前对她们投以注目,难保旁人不会多心,也容易养得她们与前世性情大不相同,还是顺其自然吧! 平氏听见女儿身体刚好就去了书房,不由眉头微蹙,她带着一众婢女仆妇,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就见许徽站在书架旁,手中是一卷摊开的书帛,正若有所思。 见女儿脸色苍白,神情还有些恹恹得,平氏的心早就被揪紧了,她无视了由于她到来,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下人,快步走进里书房,按住许徽的手,嗔怪道:“才刚好一点,就巴巴地跑过来看书,也不怕伤神!” 见到突兀出现的平氏,许徽怔住了,她望着自己的生母,手中的书帛不自觉地跌落。见平氏想要去捡,许徽飞快地上前两步,紧紧地抱着平氏,依偎在她怀里,轻声呢喃:“阿母,阿母……” 五岁的许徽高烧不退,十六岁的许徽才得以重生,将她拉出了深渊,让她挣扎着醒过来的,除了对谢纶的恨,便是慈母一声声的呼唤。刚醒来的那些天,许徽根本不敢看平氏,平氏一来,她就装睡。因为她害怕,一见到自己的母亲,自己所有的软弱与无助,都会喷薄而出,什么事情也遮掩不住。 对于女儿突然表现出来的亲昵,平氏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轻轻拍拍她的背,干巴巴地问:“徽儿,你怎么了?” 前世的许徽,对平氏是有些郁闷的,她崇敬得是像钟夫人那样,美貌无双,德才兼备,看似柔弱,实则异常坚强果决的女子。与钟夫人一比,只识得几个大字,不会看人脸色,喜欢计较些**毛蒜皮的小事,关键时候镇不住场子,也收拢不住丈夫心的平氏,无疑差了一大截。可当许徽浸在冰冷的水中,无法呼吸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得,却是自己的生母,于绝望中醒来,第一个见到的,更是自己的生母。 无论平氏怎样笨拙,怎样不通文墨,怎样不会说话,不会做人,但她对自己的心,却是一片诚挚,半点都不掺假的。 许徽趴在平氏怀里,汲取着属于母亲的温暖,过了好半天,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与额头。平氏见许徽没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却无意中瞥见落在地上,沾了些灰尘的书帛,立马蹲下身子,心疼地将书帛拿起,取出素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扁,再仔仔细细地将之卷好,一边卷还一边说:“徽儿,你房中的书帛,皆是阿姒亲手抄录的。为了替你开蒙,她熬了大半个月的夜,你怎能这样随意对待?” 再度听见母亲的关怀,哪怕仅仅是家长里短,絮絮叨叨,也令人觉得无比温馨。许徽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见到阿母,太过激动,一时失态……” 平氏不过嘴上说说,哪有真责怪许徽的意思?见许徽低头认错,而不似往常一般抬起头,娇气地辩解,顿时又在心中埋怨了自己一通。正当平氏上前几步,想说什么的时候,却无意中瞥见心腹侍女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往那边走了几步,问:“何事?” “回主母,祈福屏风已搬出女郎的卧房,婢子不知应将之收入库房,还是……” 听见婢女说得居然是这件事,许徽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再看平氏的脸色。果然,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母亲就不高兴了。 ps:郑重申明,本文无宅斗内容,女主也不会和什么庶女堂姐堂妹玩心计耍心眼,与什么管事婆子仆妇丫鬟斗智斗勇,写这些不过为了交代事情,以及剧情发展需要。严格来说,第一卷是萝莉养成,第二卷……少女进化? 第五章 大齐的建筑沿袭秦汉习俗,豪放朴拙,气势恢宏,北方尤甚。『牛bb小说*首*发』正因为如此,士族的卧房普遍很大,纵然二三十人入内,亦不显丝毫拥挤。 房间这么大,摆在房中的床榻自然也不能小家子气,七八个人在上头平躺,那是完全没问题的。出于某种……考虑,大齐素有在床榻三面树立屏风,屏风外垂以各式帐幔的习惯。这次许徽不幸落水,高烧不断,平氏心急如焚,索性将摆在自己床榻旁,绘制佛门白莲,还以金线绣着梵文佛经的十二扇祈福屏风搬到了女儿的床边。 许徽铁了心不想将那屏风带到许泽的院子,碍许泽的眼,便努力回想并模仿前世所见,印象比较深的孩童说话的方式与神态,拉着平氏的手,撒娇道:“祈福屏风是阿母最贵重的陪嫁之一,怎可轻易赠与女儿?” 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五岁之前的事情,但由于亲人时不时的打趣,许徽心中还是有个模糊轮廓的。她知道,因为嫡亲的兄长许亨才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到许泽那里养,与父母不甚亲热的关系,自己这个留在父母身边的嫡女,就被许恽与平氏纵得比较娇气,言行举止很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味。在拜师钟夫人之后,她才渐渐收敛了性子,养成了日后谦和宽容,滴水不漏的性格。 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五岁的许徽,天真任性,霸道娇蛮。若是一开口就与往常的自己截然不同,面面俱到,舌绽莲花,不会得到任何夸赞,只会被人当做是水鬼附身。 听见许徽这样说,平氏的神情缓和下来,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鬓角,柔声道:“阿母的好东西,自然全是留给徽儿的,这祈福屏风一放,你的高烧就退下了,可见是菩萨保佑,祖宗显灵,怎能不继续摆着?” 许徽闻言,顿时默然。 她竟忘记了,佛道之争,不仅局限于地域的南北,还发生在她的父母之间。就连丈夫的不悦,都没能改变平氏事关佛教时的一切想法,何况年幼的女儿? 道教乃大齐国教,传承近两百年,上至皇族,下至寒门,无一不信奉天师道。亜璺砚卿虽说由于皇室南渡的原因,道教在北方的控制力与影响力日渐衰微,却仍旧占据着宗教的主导地位。 不通道法,不懂玄学,就别想打入士族的圈子。这样一来,新兴的佛教想发展壮大,只能从西北的百姓与豪强着手。 北地多年来饱受胡人铁骑的蹂躏,佛教的转世轮回,业报因果之说,恰恰切合了他们的心声,是以佛教在北地极为兴盛,地位渐渐能与道教比肩。尤其在许泽助三位慧安、明智与竺法译出了大量大乘佛教的经书之后,佛教为更多人所接受,影响力更大,许氏与佛门的关系,也更加紧密。但为了打入士族的需要,上党许氏嫡支,从来是道重于佛,对于这一点,佛门亦能够理解,并特殊对待。 河内平氏,乃是北地豪强中数一数二的虔诚佛教信徒,就连他们家的宅院,也是前厅为佛殿,供奉佛像,后堂为讲堂,虔诚听佛念佛。平氏从小在这种环境长大,对佛教的虔诚早已刻入了骨子里。在这件事情上,许徽压根不敢与平氏硬顶,更不敢告诉她,许泽他……不信道,也不信佛。 许徽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前世的她出嫁前,许泽曾叫她过去,特意叮嘱,千万不可乱吞服道士开的方子,更不能吃什么香炉灰混合的符水。并直言不讳地说,佛道之事,深入研究尚可,却不能真受陈郡谢氏的影响,成为天师道的狂信徒。 殷殷言辞,满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切,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态度,却让许徽恍然大悟的同时,汗流浃背。 翻译佛经,与佛门交好,是为了巩固许氏在北地的地位;谈玄论道,深谙道家诸法,是为了提高许氏在南方的声望。像许氏这种根基不稳,不进则退的新兴门阀,一步都错不得。 若在平氏面前得是十六岁的许徽,千百个理由也能编出来,绕得平氏同意此事,可偏偏如今的她拥有十六岁的魂,却是五岁的身。一面顾忌慈母之心,一面顾忌祖父之意,还得绞尽脑汁地想五岁孩童大概是什么样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实在痛苦不堪。 忍着越发得瑟的**皮疙瘩,许徽摇了摇平氏的手,娇声道:“徽儿不要好东西,徽儿将最好的东西留给阿母。” 平氏听了,大为感动:“徽儿有这份心,阿母就知足了。” 许徽见平氏还不同意,索性抱着母亲不松手,撒娇卖萌什么手段都用出来了。正当她觉得自己八辈子的脸都快丢光了的时候,一道天籁之音拯救了她:“徽儿……阿娣也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素裙的女子携一女童款款走进来,除却鬓角的白花之外,她周身上下没有任何点缀,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却越显得清丽绝伦。 她的到来,仿佛清风拂过,花朵盛开,让人的心都随之软下来。 许泽嫡长子许容的遗孀,颍川钟氏的名门之女,公认的颍川第一美人,钟芸,钟夫人。 平氏素来极尊重钟夫人,见她来了,便迎了上去。 寒暄几句后,钟夫人问到方才的情景,平氏便半是骄傲半是抱怨地说:“徽儿这孩子,病才刚好一些,就说要将祈福屏风送还给我,真是不懂事!” 见平氏嘴上抱怨得不行,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钟夫人微微一笑,淡淡道:“徽儿孝心可嘉,阿娣好福气。” 听见钟夫人称赞自己的女儿,平氏抿着嘴角,强自压下心中的欢喜,谦虚道:“阿姒你就宠着她,一味说她好话吧!这孩子,不知多娇气,多调皮呢!” “咱们家的孩子,哪有不娇的?诚心诚意,比什么都重要。”瞥见许徽再度求救的眼神,钟夫人话锋一转,声音略轻了几分,“我听说,阿娣的屏风是珈蓝寺智光大师亲自祈福开光的,无比贵重,旁人求都求不来。阿娣为了徽儿的,连此物都舍得拿出来,可见爱女心切,才是真宠爱徽儿呢!” 听见她这样说,平氏微微一怔,却马上明白了钟夫人的潜台词。 这屏风太过贵重,病重时摆摆倒也罢了,平日还摆着,定会压了许徽的福气。 想到这里,平氏又一阵懊恼――先前竟没想到这一节,还得钟夫人不动声色地提醒,实在是……太不稳重了。 见钟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帮自己解决了此事,许徽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郁闷自己竟重生回了十年之前,年方五岁的时候。 倘若她的年纪再大了那么一点,哪怕只是两三年,都能自己开口劝母亲而不显得突兀,哪用得着到处借力?但想到上苍给了她更多改变自己的时间,许徽又觉得她方才的想法,实在是太不该了。 能重来一次,已是上天的恩赐,岂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这时,钟夫人一旁眉目如画的女童,也就是钟夫人嫡亲的女儿许素俏皮地朝许徽眨了眨眼,未曾想到能见到日后稳重平和的阿姊如此一面,许徽心中一暖,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见到两个孩子的互动,钟夫人与平氏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平氏的心中还多了一点惭愧。想到自己方才对夫君说,为何不抱走素素而抱走徽儿的话语,她就觉得很是尴尬,一时间有些没办法面对钟夫人。所以,还没讲几句,平氏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先带人离开。 ps:一写到美女我就燃了,字数也爆了,这是节cāo在渐渐碎掉的原因……么?另外,对于重生回五六七八岁,立马就能降伏丫鬟婆子,成为父母智囊,勇斗姐姐妹妹七大姑八大姨的举动,我默默望天……小孩子是没有话语权的(我长这么大在爸妈面前还……)思想太成熟是会被当成妖怪的(小孩和成年人思维方式不一样啊啊啊!) 第六章 平氏一走,许徽就得直接面对聪明绝伦,洞察力敏锐,又很了解她的钟夫人,纵然在心中预演过好几遍,许徽却还是暗暗捏了一把汗。『牛bb小说*首*发』只见她像模像样地对钟夫人行了个晚辈礼,飞快地说:“见过伯母。”然后,不等钟夫人说什么,许徽就自个儿起身,对许素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阿姊好。” 对于这等失礼的举动,钟夫人非但没有责怪,反倒上前几步,轻轻摸了摸许徽的头,眼中是满满的关切:“几日不见,竟瘦得这样厉害……” 听见钟夫人略带哽咽的声音,许徽也觉得鼻子酸酸的,若非前两天对着许泽哭过一场,方才又得到了母亲的安慰,她定会不争气地再次哭出来。 家的温暖,许徽已经整整三年没有感受过了,自从嫁给谢纶之后,她必须孝敬公婆,处理与小叔子、小姑子、娣姒之间的关系,唯恐旁人不喜欢自己;又日日想着如何说话行事,才能让自己的名声更好,得到大家的认同;还得暗中收拾不安分的婢女娈童,连略有些脸面的家生子都不敢明着得罪,做什么都得绕着来。 谢纶在并州的时候,许徽经常能回娘家,心情还不算太糟。后来,她随夫君去了建康,思念故土之时,虽时不时与名士贵女游园赏玩,看似悠闲惬意,风光无限,实则劳心劳力,度日亦如度年。 想到上一世,为做到尽善尽美几乎心力交瘁,却被无情害死的自己,许徽便觉得极为讽刺。『牛bb小说*首*发』 我期待的婚后生活,竟是这般……这一世,我再也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什么叫做家?能你尽情哭,尽情笑,可以依靠,可以倾诉,放松自在,嬉戏打闹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陈郡谢氏,那个永远让她放松不下来的地方,不是她的家,不是。 上党许氏,才是我真正的家,亦是我永远的归宿。不离开,这一世,再也不离开了。 “我早就说过季叔,让他别带你疯,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中却半点不记事,转过身就忘了,竟害得你受了这么多苦。”钟夫人蹲下来,带着些微凉意的双手拂过许徽的面颊,语带心疼,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斥责的意味,“你出事之后,季叔被阿翁狠狠罚了一顿,又被小阿娣骂得狗血淋头,连见都不敢见你爹娘……这一次,你们两个可要长点记性,明白么?” 见许徽乖巧应下,没像往常一样娇声娇气地反驳,钟夫人只当她是被吓怕了,又在心中将小叔子许磐埋怨了一通,随即抚了抚许徽的鬓角,轻声赞道:“好孩子。” 听见熟悉的称赞,许徽低下头,掩饰微红的眼眶,将心中的千言万语,悉数压下。 虽碍着亲疏远近,钟夫人不会越过平氏,将关心之情太过外露,可蒙受了她八载教导的许徽,怎会不知道钟夫人对自己的好?如果许徽是个男孩的话,就会是许容与钟夫人的嗣子,就连她这个“徽”字,都是在病床中的许容取的。 尽管许徽诞生之后,钟夫人曾一度非常失望,但想到这个孩子在平氏腹中的时候,曾是病重的许容最大的期望,以及坚持活下来的理由,钟夫人心中就充满了感激。加上许徽极喜欢缠着堂姐许素玩,天天往钟夫人的房间凑,就算是有那么一丝不自然,也被孩童天真可爱、纯洁无暇的笑脸冲散了。所以,一知道许徽要开蒙,钟夫人就巴巴地熬了大半个月的夜,将大儒桓康注解的《诗经》用娟秀且端正的隶书,一笔一划地默写下来,后来又手把手教她写字。 见母亲与堂妹的谈话告一段落,许素这才小大人一样地走上前,取出一方帕子,柔声道:“徽儿,我将我最心爱的帕子送给你,你别再生病了好不好?” 许徽点点头,郑重地接过许素递来的帕子,这帕子质地极好,但上头歪歪扭扭绣着的几朵兰花,却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如果用许徽这些年来养得越发刁钻的目光与品位评价,只有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惨不忍睹。 “你那帕子,平日不是宝贝得不得了么?怎么今日舍得送人了?”钟夫人见女儿竟将宝贝拿了出来,便掩唇轻笑,打趣道,“第一次描花样的拙劣作品,旁人都恨不得给烧了,不再丢人现眼,唯有你与众不同,硬是当宝贝一般留下来,轻易不肯给人看。” 听见母亲这样打趣自己,许素嘟起嘴巴,不大高兴地说:“都说熟能生巧,第一次描花样,就能做成这样,可见我在这方面必是极有天赋的,怎能将之毁去?” 许素生得与钟夫人极为肖似,长大之后,风华、美貌与才学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着现在既闹别扭又自恋,与长大后形成强烈反差,显得越发可爱的阿姊,许徽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啊,徽儿,你竟笑我!”许素见妹妹笑了,便快步上前,小手直接往许徽衣服里钻,许徽左躲右闪,生怕她挠自己痒痒。 两姐妹的欢笑声传遍了房间,传到院子里,让听见的婢女仆妇,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由于许徽落水高烧,情况一度不好,害得底下人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许徽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也要跟着倒霉。如今见许徽大好,能有精神与许素打闹,待会又会搬到郎主的院子里,地位更高一筹,这些下人也觉得与有荣焉,抬首挺xiōng,很是自豪。 待她们闹够了,钟夫人才面带微笑地将她们两个分开,她先是轻轻地敲了许素一下,示意女儿别闹,这才收敛笑容,正色对许徽说:“我听阿公说,你不想来我这里读书了,可有此事?” ps:要发得时候又觉得不顺,重新写了一次……上党许氏两大boss之一的钟夫人攻略进度三分之一,完毕! 第七章 诺大许家,最难诓骗的当属两人,一是许家郎主许泽,二便是钟夫人。覀呡弇甠所以,在向许泽提出不再去钟夫人那里学习,并得到许泽的同意之后,许徽就想过,若是钟夫人问起这件事,该如何应对。 听见钟夫人的问题,许徽心道“来了”,便故意低下头,不让钟夫人见到自己的眼神,又刻意做出不安的样子,绞着手指,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前些日子,伯母教我《硕人》,我钦羡庄姜的美貌、风仪和……和她出嫁时的排场,本以为她定会幸福一生。后读《柏舟》、《绿衣》和《燕燕》,知这些都是庄姜所做,心中实在难过,才……” 许徽故意将话说得含含糊糊,隐去所有能够明确查证的资料,诱导钟夫人的想法。果然,钟夫人闻言,怔在原地,好半天都没说话。 钟夫人饱读诗书,诗三百信手拈来,对诗经的注解亦是倒背如流,自然清楚庄姜的故事。庄姜是齐国的嫡公主,齐太子的亲妹妹,心地善良,美貌绝伦,出嫁卫国之时的排场极为盛大,人人艳羡。但这位绝代佳人的后半生,却一点都不快乐。 卫庄公脾气暴戾,早有心上人,对庄姜极为冷待,宠妾灭妻。庄姜贤良淑德,却始终得不到夫君的敬重与关爱,后来,卫庄公又娶了陈国国君的两个女儿,与她们分别育有儿子。既无夫君宠爱,又无儿子傍身,远在异国他乡的庄姜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日日守着寒宫冷室,渡过凄清的一年又一年,并写下了好些哀伤的诗篇,许徽所说的《柏舟》《绿衣》《燕燕》,便均为庄姜所做。亜璺砚卿 说完这些,许徽状似不经意地抬头,果然,想到往事,钟夫人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钟夫人的父亲是颍川钟氏家主最小的儿子,自小备受宠爱,很有几分“世界为着自己转,别人都不如我聪明”的天真骄狂。他不敬嫡妻爱小妾也就罢了,却糊涂到以嫡妻无子为由,逼着嫡妻冒认小妾之子为嫡子,想让与“心爱之人”生的孩子继承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家业。 钟夫人的母亲一味贤良淑德,忍让丈夫的行为,却不料竟遭到这样的羞辱,气得一病不起。糊涂的祖母怜惜幼子,不仅不骂儿子,反倒数落媳妇不懂事。钟夫人之母本就抑郁难解,听见婆婆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一时没想开,直接拿根绳子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出了这么大的事,颍川钟氏的顶梁柱钟完不得不辞官归乡,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弟弟拎到祠堂,在祖宗的牌位面前,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他一顿,抽得他半年都起不了床。纵然如此,颍川钟氏的家风,却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门当户对的家族都不敢将女儿嫁进钟家不说,钟夫人这位本能嫁入膏粱之姓的颍川郡第一美人,也只能下嫁,无法如别的贵女一般高嫁。若非钟完又蒙皇上征召起复,位居要职吏部郎,颍川钟氏根本没那么快缓过劲来。 见到母亲神色哀伤,许素连忙上前,轻轻握住母亲的手。许徽提起庄姜,本就是想分散钟夫人的注意力,可见钟夫人如此难过,不由心中愧疚,连连道歉:“都是我不好,说出这种话,惹得您……” “徽儿,你是好孩子,也没有说错。”钟夫人轻轻摸了摸许素的鬓发,脸色虽依旧苍白,却不改丝毫温柔,“你的想法极通透,却为世道所不容,我不明白阿公是怎么想的,但他的决定总不会错,只是……” 说到这里,钟夫人轻轻将许素带过来,神色温柔至极:“你若去了阿公那儿,素素就没有玩伴了,所以,若是得空,你能来多看看素素,也多看看我吗?” 许素眼巴巴地看着许徽,可怜又可爱,简直让人难以拒绝,许徽刚要满口答应,却又生出几分疑惑。 以她对祖父的了解,倘若许泽真有心处理好这件事,定会将之办得妥妥当当。为何祖父却只对伯母说,要将自己抱去抚养,却连个谎都不扯呢?如此行事,不符合他行事缜密,滴水不漏的风格啊!莫非……想到一种可能,许徽狠下心来,别过脸不去看许素,干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但如果有时间,我一定……阿姊,对不起!”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许徽的声音都有些哽咽。 她记得,自己与许素从小一起长大,很多时候都吃同一个桌子的饭菜,睡一个被窝,躺在床上,拿柔软的枕头与被子打闹;以诗书琴棋为戏,比拼记忆力与才学;偷偷躲在屏风后,品评俊秀的少年郎,对未来既憧憬,又兴奋,亲密无间,好得和一个人似得。 重活一世,她决心走一条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却未曾想到,曾经拥有的珍贵感情,却必须由自己来亲手放弃。 纵然血脉相连,可从小一块长大,天天黏在一起的姐妹,与十天半月见不到一次的姐妹,感情到底是不同的。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素耷拉下脑袋,秀美的小脸上满是沮丧与失望之色。钟夫人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轻声道:“阿公说了,若你没有满口答应下来,而是仔细考虑过,就让我再几两句话给你。” 许徽抬头,望着钟夫人,只见钟夫人一字一句,声音温软,意味深长:“女儿家的心肠素来比男人软,男人的心中装着功名利禄,家国天下,女人的心中,装着得却大多是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若你真想彻底改变自己,把握命运,要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自己的心硬起来。” 说罢,钟夫人轻轻摇头,叹道:“对阿公的做法,我是不赞成的,好好一个女孩子,为何偏偏要学男儿?日后……徽儿,若真的受不了,就不要强撑,明白吗?” 许徽轻轻点头,郑重向钟夫人行了一礼,感激道:“谢谢伯母,我已经决定了。” 哪怕前路再难,考验再多,我都会走下去。不仅是为了把握自己的命运,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我的家人。 ps:钟夫人攻略度百分之百,平安过关,女主线路选择完毕,放弃后院宅斗模式,转为武将养成系统……我又早早定了存稿箱,却忘记定发表时间了!我错了! 第八章 上党许氏在北地坐拥诸多田产,最主要的势力则集中在两处――上党郡治长子县里的五进大宅,以及长子县外的许家坞堡与庄园。后者共占有水旱田地近两百顷,三处山林,九处果园,以及近万百姓。这些百姓皆是不计入官府名册,不必向大齐服役纳税,受许氏私人庇护的荫客与佃户。而这被修建得与要塞无疑的许氏坞堡东楼,便是许氏郎主许泽的住处。 许徽的家具摆设,衣服书帛等东西,早在平氏的指挥下,被不住穿梭的仆妇、杂役与侍女们陆续搬到了许泽新给许徽安排的住处。而此时的许徽,正坐在许泽的内书房,将自己所知道的“未来”,尤其是曾任清要之职的世家成员名单,以及江南山东各州州牧都督的情况,一一告诉许泽,看看能不能给许泽什么帮助。 “亨儿娶了颍川荀氏之女,在我意料之中,可你说,素素嫁进了庐江陈氏?”许泽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片刻之后,才问,“你可知前因后果?” 小辈与长辈站得高度不同,考虑得自然也不一样,许徽不清楚许泽出于什么考虑,才为长姊选了这么一桩婚事,只能将自己知道得都说出来:“祖父送阿兄去颍川书院学习,阿兄在书院之中认识了很多朋友,其中就有庐江陈氏的五公子。后来,祖父带着伯母,阿姐去了一趟颍川,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定下了阿姊的婚事,让她嫁给那位五公子嫡亲的兄弟,庐江陈氏的九公子。孙女也不过趁他迎亲之时,见过他几面,样貌风姿极为出挑,却不知性情品格如何。『牛bb小说*首*发』”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泽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庐江陈氏,怎会是庐江陈氏? 见许泽神色不对,许徽小心翼翼地问:“祖父,可有什么问题?” 许泽沉吟片刻,才问:“徽儿,你可知我上党许氏的来历?” 许徽点点头,毫不避讳地将家族黑历史娓娓道来:“我上党许氏先祖初为马贼,又为马贩,提着头做买卖,攒下颇大的家私。时逢天灾连年,民不聊生,义军四起,又遇诸胡入侵。满朝文武,排除异己罗织罪证,享乐攀比斗富炫耀,一个赛一个地厉害,社稷危难之时,却无人能建立寸功。大军连接溃败,诸胡大军直逼西都长安与东都洛阳,仓皇之下,皇室以及一干著姓大族,迁到南都建康。” “大齐高祖有命,开疆拓土者,功为第一,丢失或割让寸土者,不配为沈氏皇族子孙。为保皇位,灵帝南渡后,昭告天下,颁布‘灭胡令’。凡我大齐子民,不分贵贱,不计出身,以胡人头颅领取功勋,根据功劳赐予官职,引得义军与胡人对抗。”提及家族崛起的往事,许徽神色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亢了些:“为防止吴姓与侨姓世家战后抢功,徐徐分化削弱吾等势力,北姓世家互为姻亲,抱成一团,对内虽多有龌龉,对外却往往同进同退。加之世家崇道斥佛,佛门为利益需要,自然也倾力支持北姓世家。对方角力,才造成如今北地豪强盘踞,面上听朝廷任免,实则本郡诸县官员之升迁任免,几乎都取决于一家之言。” 说到这里,许徽望着许泽,眼神清澈,表情自豪:“吴姓与侨姓大族,素来以家世血统自许,面对胡人却如同丧家之犬,只能仓皇逃窜,险些丢了大齐半壁江山,使之染上腥膻。我上党许氏的先祖虽出身寒微,却与诸多男儿一道,以鲜血保家国社稷,挽大齐江山。虽嫁入陈郡谢氏之后,因北姓家族的出身,被人视作寒族,明里暗里刺了不知多少回,但孙女从头到尾,都以出身上党许氏为荣。” “衣冠士族,也不乏蠢蠹,寒微之家,亦有些高士。”听见嫁入高门的许徽没像一些北姓的贵女般,看不起自己的家世,自觉低人一等,许泽不由轻轻点头,又问许徽,“陛下的身体如何?” 陛下的……身体? 听见许泽的话语,猛地想到某种可能的许徽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声音中已带了些颤抖:“陛下的身体极好,无灾无病,可……可这些年来,他笃信道门长生之术,越发不理朝政。若,若是陛下服食了什么丹药,出了不好的事情,陈郡谢氏想造反,就完全能解释的通。毕竟诞下皇长子的谢贵妃,便是谢纶的亲姑姑,吴姓与侨姓又一次角力……” “陈郡谢氏在朝堂与**颇有影响力,可论起军事实力,却远远不如吴姓中的陆、顾、周三姓,就算想造反,也没那本事。”许泽笃定道,“真正打算造反的,是真定郭氏。” 听见许泽这样说,许徽微微睁大眼睛,难以相信祖父的判断:“真定郭氏?这怎么可能?” 真定郭氏是大齐开国皇后郭圣通的娘家,亦是大齐第一世家门阀。这个家族出过好些专权的外戚,跋扈的臣子,也被大齐历代皇帝打击过不知多少轮,却依旧屹立不倒,只能诛首恶,不能灭全族。待皇室南渡之后,当时的郭氏家主两兄弟更是一为丞相,一为大司马,权势凌驾于皇族之上。纵然这两人已经逝去,可大司马之位,却一代代被真定郭氏霸占着,而且,育有太子的郭皇后,便是大司马的亲妹妹。 吴姓大族为皇长子继位,愿意放手一搏,倒也说得通,可真定郭氏……完全没道理啊!再说了,侨姓领袖的真定郭氏造反,自是吴姓大族求之不得的事情,谢纶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与上党许氏交恶? 想到这里,许徽顿了一顿,努力压下心头逐渐弥漫,让她浑身冰凉的寒意,问出心中所想:“祖父何以断定,想要造反得是真定郭家?若真如您的判断……陈郡谢氏乃是吴姓大族,又因皇长子生母的关系,断不可能置身事外。侨姓与吴姓这些年争斗不休,彼此之间素少往来,连婚姻之事也不做任何考虑。这时候,谁能拉拢到北姓世家的支持,纵不说赢定了,胜算却也有七八分,谢纶却为何会……置我于死地?” ps:这次设存稿箱却又点了上传……我最近是怎么了? 第九章 “正因无可退避,才需以非常手段寻求退路。”许泽轻描淡写道,“论北姓豪强排序,我上党许氏纵排不到第一,也能排到前三,说是极有影响力也不为过。你的‘落水’,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陈郡谢氏与上党许氏的盟约关系自然也维系不下去。你说,对那位郭家的大司马来说,这算不算一个好的投诚筹码?” 听着许泽的说法,许徽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原因,她纠结了半天,才有些犹豫地说:“祖父的话,听着很有道理,可……” 许泽轻轻敲击桌子,似笑非笑:“可你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是不是?谢纶也是一样。” “他……” “你既已说了,他杀你必是临时起意,怎么会想不到,这是别人在给陈郡谢氏下套呢?”许泽望着许徽,淡淡道,“照你所说,你出事之时,能压得住谢纶的谢家长辈都不在,而谢纶刚行冠礼,步入官场没多久,如此一来,已不用多想什么。像谢纶这种出身极好,生活优渥,地位卓越的世家子弟,纵然再怎么聪明,看问题想事情,都不会如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般周全,也最容易入旁人的算计。” 说到这里,许泽想了想,还是将一句真心话抛出来:“不过,你与他琴瑟和鸣,恩爱情深,他为了家族,竟舍得看着你死。如此果决的心性,若经历练,必成大器。” 听许泽竟称赞谢纶,许徽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祖父,许泽见状,微微挑眉:“怎么?徽儿认为,我说得有错?” “他……他杀了我……您……” “杀你归杀你,心性归心性,不可混为一谈。”许泽轻描淡写道,“方才忙着思考真定郭氏之事,竟忘了问你,你说想将命运牢牢地握在掌心,是为谋士,还是为武将?” 许徽闻言,也收起心中的不快与抑郁,反问道:“敢问祖父,谋士如何,武将又如何?” “若为谋士,自当狠下心肠,摈弃拥有‘道德、良知、底线’的一面,为全局利益不惜牺牲一切,哪怕是老弱妇孺的性命。『牛bb小说*首*发』”许泽的声音缓慢且平稳,视线却牢牢地落在许徽面上,未曾挪开,“若你选择这一条,我便找个理由,在许家为你兴建一所道观,托言你出家成为居士。同时教你谋略与纵横之术,让你一直隐于幕后,待我百年之后,继续为你父兄出谋划策。” 许徽听着,颇为心动,却又问:“若为武将,又当如何?” 许泽见她没满口答应成为谋士,而是真存了比对两者优缺点的念头,便轻轻笑了笑,说:“若为武将,就需如我一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夜勤学不缀。除此之外,还得熟读兵书,通晓兵法,通读历史,并亲自上阵厮杀。” 上阵……厮杀…… 见许徽低下头,似在犹豫,许泽慢悠悠地补上一句:“若你选择成为谋士,日后想要反悔,凭你前生的本事,依旧能嫁得好人家,若你选择武将……没有哪个比许家出身更高,甚至与许家相若的家族,会喜欢要一个懂得排兵布阵,还亲手杀过人的媳妇。所以,你可仔细想好了。” 听见许泽给出的两个选择,许徽沉默了。 她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不假,心中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除了打死都不嫁人之外,也不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听见许泽给出的选择,不免有些纠结。但是,许徽能被许泽看重,打算亲自培养,心性到底还是过得硬,所以她并未第一时间下决断,反而在仔细想了一会儿之后,极为认真地问:“祖父竟给了徽儿武将这一选择,这天下,可是要乱了?” 许泽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能够避开他设下的陷阱,从这一道选择之中,想到更深远的地方去,果然极有培养的价值。 “自皇族与世家南渡之后,大齐政治中心便从关陇之地,移至秦淮河畔。”许泽也不隐瞒自己的推测,缓缓道,“吴姓、侨姓大族的权力之争极为激烈,区区十余载,废立的皇帝竟多达二十余人。当今天子虽沉醉书画艺术与长生之法中,喜玩乐腻朝政,却稳坐皇位三十载,可见手段不凡。” 说到这里,许泽轻轻叹道:“多少绝顶聪明之人,却在生死这一关堪不破,尤其是了不起的帝王。陛下笃信自己能长命百岁,控制朝政,对子孙后代未免就不顾及了些,谢贵妃育有皇长子,郭皇后的嫡子却排行第二,还有十来个母族高贵的皇子。陛下在位之时,尚能勉强压制这一局面,可若是……你说,这江南的兵权,真正掌握在吴姓手中的多,还是侨姓手中的多?” 听见许泽的分析,许徽心中的思路也渐渐明晰。 皇室虽也看重嫡庶,却到底没世家大族这般严苛,嫡子继位名正言顺,长子继位难道不天经地义么?若帝都还在长安,一百个吴姓也别想超越侨姓的势力,偏偏皇室南渡,到了别人的地盘,此消彼长之下,才形成吴姓与侨姓对峙之局。 真定郭氏一度凌驾于皇室之上,自然被皇帝不信任,并下黑手削弱。听说这一任的大司马素来高傲自负,盛气凌人,从前需要迎合讨好他的皇帝,如今对他各种不待见,他早就积了一肚子的火,有“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想法,完全不奇怪! “郭氏若反,江南必乱,江南若乱,北地不安。如今天灾连年,霜雪大减,我中原富饶之地,作物收成尚且无比惨淡,北方草场,又如何能够不枯竭?诸胡对中原虎视眈眈,又休养生息了二十年,新的青壮已经长成,纵然有粮食,他们也不会安心,何况没有粮食呢?”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许泽的神态语气,都充满了极强烈的自信以及无与伦比的笃定。许徽十几年来,早养成了对祖父的绝对崇拜,想到十年之内,黄河长江的屡屡泛滥,越发觉得自己太过浅薄。纵然琴棋书画造诣极高,才名极大又如何?与指点江山一比,什么风花雪月,都显得小家子气。 见到孙女崇拜的目光,知她已将自己神话,许泽想说什么,却到底没开口解释,因为他解释不清。 事实上,他敢这样判断,完全是有强大科学资料作为支撑的。 虽说在这个世界,大齐代替了历史上的东汉,无三国亦无五胡乱华,但气候的变化,很难以人的意志来转移。史料早有记载,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气候寒冷期,无霜期大大缩短,非但天灾连年,作物的收成也极为不好,这是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 正如许徽拥有重生的秘密一般,许泽又何尝没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这些年来,他只能在史料中窥见同乡的只字片语,零星记载,不,或许对方还不是同乡,而只是如徽儿一般的重生者。 三国烽火,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神州陆沉……这些早已遗落在记忆深处的史料记载,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让许泽心潮澎湃,无法自持。 穿越三十余载,原以为自己必须一生在夹缝中寻求平衡,为子孙铺路,如今却发现,自己重生在了皇朝末年,一个即将群雄并起的时代,岂不痛快? 第十章 谋士,还是武将? 无论如何下定决心,许徽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对战场上的血与火,有着本能的排斥,自然倾向于做谋臣。亜璺砚卿可当她想到前世的自己随谢纶去建康时,一路上的颠沛与辛苦,却又犹豫了。 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完全不顾及陈郡谢氏的赫赫声名,悍不畏死地朝着谢家部曲冲击,以血肉之躯对抗精良的兵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们的眼中,只有车队中一袋袋的粮食,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他。 许徽始终记得,遇到流民袭击时,她与婆婆只能躲在华丽的马车之中,听着外面的厮杀声,以及侍女的尖叫声,死死地抓着衣服,掩盖心中的害怕。待他们一行人到了建康,精悍的部曲已折了三分之一,许多地位略低一些,得不到保护的婢女仆妇更是不见踪影……那种需要人保护,等待别人裁决自己生死的感觉,真是不好受极了。 “乱世,就是那样的么?”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将心中所想念出声。 许泽哂然一笑,冬日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若神人一般,毫无瑕疵,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温暖美好:“你所谓的乱世,可是指一路之上,遇见流民袭击车队?笑话!区区渴求士族收留,为此不惜一切的流民滋扰,算何乱世?你们车队中的婢女,被他们抓去后,顶多被流民享用,又或是卖到青楼楚馆。可若到了真正的乱世,她们被抓后,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被人活活吃了!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这可是《公羊传》中就有的记载,你该不会以为,唯有春秋之时,才会发生如此惨烈景象吧?” 析骸而炊,易子而食,乱世……许徽握紧了双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笑道:“若不断绝所有的后路,何以使自己心志坚定,一往无前?孙女,孙女选择做武将!” 听见她的选择,许泽轻轻笑了笑,随即漫不经心地摊开一卷书轴,随意地说:“既选择成为武将,那你要学,要改的东西就很多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你那十几年来养成的性子给我扭过来。亜璺砚卿” “性子?”许徽不解地望着许泽,“祖父所言……何意?” 许泽的视线停留在书轴上,头都没抬,轻描淡写地说:“普通的女性,依附于男性,为取悦对方,让自己过得更好,方面带笑意,委婉温柔。你想成武将,却又是女子之身,岂还能做平日婉媚之态,事事柔和,为旁人考虑?你当真以为,你笑两下,他们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服从你的决定?” 他的话极为狠戾刻薄,半点情面也不留,与平日示人的潇洒风流截然相反,却是难得的真性情流露。见许徽被刺得有些难受,许泽抬起头,轻轻地,略带傲慢地笑了笑:“世间武将,统帅兵马,大抵有两条路。一条如飞将军,治兵宽缓不苛,与士兵同甘共苦;一如条侯,令行禁止,无人不服,你觉得,自己适合哪条?” 许徽聪明归聪明,却到底是世家之中长大的,习惯了仆役的服从,很有些想当然的意味。此番听见许泽毫不留情地点出纵是寒门子弟,不,哪怕是自家的佃户仆役,也不会服从贵女统帅的事实,又拿出了李广与周亚夫做比。许徽才明白,她想真正把握自己命运的路,有多远多难。 军队之中,讲究得就是令行禁止,若主帅没有威严,如何指挥部将与兵马?以许徽的身份,偶尔搞几次亲民,弄个平易近人的样子可以,却断不能做到与士卒毫无顾忌地玩笑打闹。就算她自己不在意,上党许氏的名声,也容不得她不在意。如此一来,倘若想成为武将,统帅兵马,只能走上另一条路。 磨砺心性,不苟言笑,让人一看难以揣测她的情绪,觉得她不好惹,下意识怕三分。 单单这样还不够,她杀人,要比男人更快;行事,要比男人更狠;军中规矩,执行得要比男人统帅的军队更加严苛,才能勉强做到“认同”的第一步。 许徽蒙受钟夫人十年教导,纵然心中愠怒不已,脸上也带着三分笑意,让人见了,火气就降下七八分。十年如此,早成习惯,如今听见许泽这样说,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却到底不能立刻改过来。 许泽也没要求她立刻改过来,只是让她平日注意这个问题,慢慢来,所以他淡淡道:“既是武将,你身边服侍的人就太多了一些,需要裁减,何况她们日夜照顾你生活起居,容易发现你重生的问题。你也五岁了,是改挑些新人进来,何况每个将军都必须有亲兵,以你的身份,自然不好安排一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还是从小培养加洗脑的女孩比较好……” 说到这里,许泽看了许徽一眼,才问:“你会穿衣服么?” “啊?” “我说,在没有丫头婆子的情况下,你穿衣服的速度有多快?或者说,能不能接受自己穿着不干净的衣裳?”见到许徽还是有点发怔,没从方才的话题变回来,许泽很干脆利落地下了评价,“果然如我所想,完全不合格。” “……” “真到了战场上,十天半月能洗一个澡就不错了,战况激烈之时,几天能眯上一两个小时的眼,就是上天厚爱。你既选择了武将,怎能还希冀如闺阁女子一般,日日沐浴,挑选搭配衣服首饰?”许泽打定了主意要培养许徽,自然方方面面细节都注意到了,“我会命人裁剪多套胡服过来,你得自己学会如何在最快的时间,将之利落地穿好,渐渐改掉自己爱美的习惯。你兄长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切不可与你阿姊作比较,明白么?” 说到这里,许泽望着许徽,见她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便以平静且沉稳的语调,缓缓道:“不必叫苦,也不必埋怨,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要怨恨,就怨恨自己为何身为女儿家吧?这个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平,想以女子之身,做在世人眼中,唯有男子能做的事情,就必须比男人优秀,凌驾于他们之上,让他们纵然心有怨言,也不敢反抗!” 第十一章 许泽素来是个行动派,做事雷厉风行,待许徽一走,他就唤了等候书房外间的管家许安进来,问:“叔平,依你看,徽儿若要练武,适合什么兵器?” 许安半低着头,缓步进门,右手袖管空空荡荡,隐藏在袖子中的左手,亦少了大拇指与无名指两根指头。一道刀疤从他右眼下方穿过,直至下巴,几乎将他的一张脸分为两半,狰狞凶恶非常。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许安都不符合“管家”这一形象,可许家上下,包括现任的上党太守许恽在内,都无人敢对许安有半分不敬。因为许安从小就是许泽的伴当,与许泽一道长大,对他忠心耿耿,这些伤,也都是为了救许泽才留下的。若非身有残疾之人,无法成为官吏,许安至少也是一县之令,岂会是区区一个大管家? 当然,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纵然许安只是一个管家,但他和他子孙得许泽信任与照顾的程度,却是谁都没办法比拟的。对许安来说,许泽无论说什么都是对的,他不需要质疑,只需要完成命令就行。所以,听见许泽的问题,许安面上肌肉纹丝不动,以无比平静的语气说:“女郎到底是个姑娘家,力气弱于男子,矛、戈、槊、枪等长兵器,对她来说都太过沉重与勉强,可以学,却无法精。以我之见,女郎应以弓箭为主,又请铁匠专门为她打造细薄一点,适合女子所用的刀,最好是双刀,如此一来,远近皆能照顾到。” “刀……”许泽记忆力极好,略微一想,便问,“我记得二十年前,许氏故人之中,曾出过一个使刀的女子吧?若对方家世清白,与外界无特殊接触,你知道怎么办。『牛bb小说*首*发』” 说到这里,许泽又补上一句:“若说为徽儿打造兵器……不妨试试将刀铸得状如柳叶,看看此法可不可行。” 战场是男人的舞台,自然没有谁会研究女人用什么兵器好,但许泽来自后世,怎么说也看过一两本武侠小说,对于柳叶刀这个名词,还是挺有印象的。 无论小说怎么扯,既然本本都这么写,总有些根据不是? 许安办事效率极高,所以,许徽搬到东楼的第二天,就见到了一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妇人。 “这是赵大娘,亦是许家故人。”许安站在一旁,板着一张脸,以平淡无波的语气,介绍这位老人家,“二十年之前,赵大娘以女流之身,上阵杀敌,砍下三个胡人的首级,恰是教你习武的最佳人选。” 听见“许家故人”四字,许徽便明白了,这位赵大娘究竟是什么身份。 当年皇族迁都南渡,北地义军以胡人首级领取功勋,换取官职,许氏以及附庸的几个家族作为马贼与马贩的当家,无疑占了大头,勉强挤进了士族阶级。别的马贼老兄弟,只要没死,都或多或少分到了一些田地,成为寒族地主。 若是换做旁人,几代之后泾渭分明的地位,彼此之间自然少了往来,可许泽不。许泽是并州刺史,领安北将军,兼并州的中正,除却领大中正一职,却不被北姓所接受的并州牧之外,许泽就是定品考核第一人。虽说他无法悉数cāo控并州大小的官员任免,但给点面子,弄点倾斜,外加把握上党一郡官员任免,还是没问题的。 正因为有足够的地位与手段来做人情,许泽才能得到无数人口中的仁厚之名,以及旁人死心塌地的效力。这次请赵大娘来教许徽习武,亦是又一次不着痕迹地恩威并施,果然,许安下一句就是:“郎主吩咐过,尊师重道,乃是任何一个有学识之人都必备的品质。” 许徽知晓许泽的用意,自然不可能耍什么大小姐脾气,闻言便极为自然地向赵大娘行礼。 赵大娘是个爽利人,也是个明白人,她不会因为许安传达的一句话,就认为自己真有多了不起。所以,一见许徽向自己行礼,赵大娘就连忙摆手:“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对于她的推脱之词,许安半点反应也无,只是用平板地语气说:“那就麻烦赵大娘了。”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赵大娘心中也有些打鼓,不清楚许徽到底是真心想学武呢,还是最近北姓贵女流行习武赶时髦,就咽了口唾沫,有些谨慎地问,“女郎身娇体弱,这……” 许安郑重道:“郎主有命,无需留情……” 听见他这样说,赵大娘便知许泽动了真格,不由觉得极为尴尬。 她原先还以为,许泽不过开开玩笑,别说世家大族,就算是寒族地主,也没有让姑娘家喊打喊杀的道理啊。谁料竟……万一出了什么事,她怎么担待得起?所以她连忙推脱道:“我一个孤老婆子,哪有什么本事,能教导女郎?我能上阵杀敌,全靠三十几年在庄稼中历练出来得一把子力气,女郎……身体还是太过娇贵了。” 见许安不言不语,赵大娘咽了口唾沫,转了转口气:“您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自然知道那些蛮子有多大的力气,若不打好根基,一枪扎下去,非但不能要了对方的命,反而会被对方顺势带下马……男子力大,不必太过训练,女郎若想上阵杀敌,就得先扎马步,将下盘给练好,练稳,才能保住性命。” 听见赵大娘这样说,许徽下意识就觉得这是对方不想担责任的推脱之词,敷衍之计,但她看了看许安的脸色,便知道赵大娘的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果然,许安下一句话便是:“赵大娘认为,女郎这马步要扎多久?” 赵大娘也不是什么练武行家,对这些事情同样一窍不通,可许泽都指名要她教导孙女,还说她这几年就直接住在许家坞堡,她的儿女,许家会派人去照顾,她也不敢违逆许泽的意思。所以她想了想,采取一个比较保守的说法:“若是女郎早晚都练上一个时辰,三年……应该够了吧?” “三年……”许安心中也差不多是这个数,闻言便没有纠正,只是淡淡颌首,“如此,便请大娘费心了。” ps:女主重生不宅斗反而扎马步,我一定是第一个……新书冲榜,求推荐票,o(∩_∩)o~ 第十二章 模模糊糊从睡梦中醒来的许徽,隐约听见平氏的哭声,顿时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平氏见女儿醒来,当下就将许徽搂了个严严实实,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阿母……”许徽无奈地拖长音,拍了拍平氏的背,轻声道,“徽儿没事,您不必担心。” 听见许徽这样说,平氏越发心疼:“你扎那个什么……哦,对,马步,扎得都晕了过去,这叫没事的话,什么叫做有事?” 许徽闻言,无奈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没练武之前,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体竟这般娇弱。赵大娘让她摆好姿势站着,才没一会儿,她就觉得头昏眼花,浑身冒得不是热汗,而是冷汗。好容易凭着十多年历练的毅力坚持下来,没叫苦叫累,更没说一句休息的话,谁料还没过多久,她竟不争气地直接昏倒了! 许徽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这一昏,除却许泽之外,她的亲人全都坐不住了,理由还是那个――她是女孩子,为什么要习武呢?呆在屋子里弹弹琴,绣绣花,读读书,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才是本职。又不是乱世,被逼得没办法,何须女人来打打杀杀? 她的家人出于怜惜,才阻止她走武将之路,那旁人呢?与她毫无关系的旁人,对于这件事情,应该只会说得更难听,不会说得更好听吧? 平氏不知许徽心中想着未来将要面对的流言蜚语,见女儿低头不语,还以为她习武出于许泽之意,而非许徽本心,便安慰许徽道:“徽儿无须担心阿公斥责,夫主见你昏倒,已去找郎主说情了。亜璺砚卿” 听见平氏的话,许徽抬起头,略带惊诧与疑惑地问:“阿父竟……” 在许徽印象之中,许恽对她极好不假,却是顶顶优柔温厚的性子。哪怕是她与兄长的婚姻大事,许恽也是全凭许泽做主,仿佛木头人似地杵在一旁,半句话都不插。所以,许徽从未想过,为了她这个女儿,许恽竟敢违逆许泽的决定。 “傻孩子,你是夫主嫡亲的女儿,他不为你考虑,又能为谁考虑?”平氏温柔地抚摸着许徽的鬓发,轻声道,“你也不喜欢练武,对不对?” 望着母亲希冀的目光,许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不,阿母,我很喜欢练武。” 平氏右手一滞,半晌才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诱哄道:“徽儿啊,我知你受了季叔的影响,觉得骑马打仗很威风。但练武很苦很累,你看你第一天就昏倒了,所以……” “阿母――”许徽重生一世,自不愿母亲忧心,可偏偏她的选择,注定与平氏的希望背道而驰。所以她别过脸,狠下心,无比郑重地说,“哪怕次次扎马步都会晕倒,我也要继续练下去,今天支撑了一炷香时间,过几日就能坚持两柱香,三炷香……阿母难道不为女儿高兴吗?” 望着许徽坚定的目光,平氏的话语卡到嘴边,再也说不出来,泪水却不知不觉地滑落,她抱着许徽,轻轻抽泣:“我,我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听完她们交谈的许泽示意仆役别发出任何声音,自己则与身后的许恽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待走到院中时,许泽才平静地问:“听见徽儿的话,你有何感想?” “若,若徽儿是个男子,儿子自会极高兴,可……”许恽素来畏惧自己的父亲,能壮着胆子说出这句话,已是难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许泽的表情,见对方面沉似水,不言不语,就立马住了嘴,不敢多说。可他的肢体语言,却淋漓尽致地将自己的抗拒表达出来。 许泽望着二儿子,沉声道:“你随我来。” 从许徽的房间走到书房的短短一段路,许泽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是以到了书房之后,他取出几张书帛,扔给许恽,说:“你看看。” 许恽接过书帛,略微一扫,发现这几张书帛上,写得都是前段时间朝廷一次官员的调整情况。他反复看了几遍,将里面的内容悉数记下,才恭恭敬敬将之递交给父亲。 许泽见他看完,淡淡地问:“看出什么了?” “儿子愚钝,除却看出吴姓侨姓斗争越发激烈之外,再看不出其他。”许恽老老实实地承认,“还望父亲指教。” 士族子弟,二十方能出仕,许恽如今才二十三岁,步入官场正巧三年,又是在许氏一手遮天的上党郡,太子爷一般的存在。在何种情况下,许泽也不指望他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见许恽想也不想,就直接承认自己不行,许泽的心中依旧很失望。 他不怕儿子无能,就怕儿子不肯努力,偏偏许恽的性子已经定了型,总觉得自己不如父亲也不如兄长,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好运,丝毫没有进取心,真是……难成大器! 压下心中的失望,许泽冷冷道:“著姓大族,做官皆以清要为首,以为圣上掌书,成为诸皇子属官为荣,除却这两种之外,你再看看,他们喜欢做什么官。” 许恽略微一回想,便道:“喜做地方官。” “为何?” “求富。”许恽博闻强识,对这些记得很熟,见父亲考校自己,忙道,“曾有士族闻言,求富需做到四尽,即‘水中鱼鳖尽,山中獐鹿尽,田中米谷尽,村里民庶尽’,百家之财,尽归一家之手,是以人人趋之若鹜。” 说到这里,他发自内心地推崇许泽,不无崇敬与自豪地说:“阿父为官多年,不贪墨,不搜刮,不盘剥,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流民悉数涌向我上党郡不说,可见阿父仁厚。” 许泽见未来要挑大梁的儿子还没反应过来,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也透着些许失望之色:“你就记得这一句?” 许恽闻言,顿时懵了。 这一句?难道还有下一句不成? ps:又一次设了存稿箱,却忘记定时间,我最近是怎么了? 第十三章 见自己这样提示,儿子还没想到关键,许泽轻叹一声,无奈道:“兴和七年九月,侍御史魏淮的上书,你可记得?” 侍御史魏淮?那个出身寒族,为帝王鹰犬,五年被处死的官员? 许恽回想着魏淮的一生,尤其注重回忆他的上书,末了却悲哀地发现,作为一个合格的鹰犬,皇帝手中一柄削弱世家权柄的刀,魏淮几乎是逮着什么不法现象,违制举止就要弹劾一番,世家大族的重要成员几乎被他骂了个遍,与强占良田,逼百姓民不聊生有关的奏章也太多了。覀呡弇甠如今许泽冷不丁一问,许恽还真有些想不起来,魏淮在兴和七年九月到底上了份什么奏折。 魏淮活跃的时候,许恽还是个没出仕的世家子弟,又有优秀的长兄许容在前。对许恽来说,政事听听就罢了,却从没放到心里去过。纵然记性再好,可遇上这种随意扫两遍,没刻意关注的东西,想让他时隔七八年之后倒背如流,也太强人所难了。 许泽见状,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平年岁月,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穷迫之人,什有*;但及灾年,人多饥乏,更加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这,便是魏淮奏折之中的原话。” 还没等许恽细想,许泽又问:“兴和九年三月,魏淮曾再次上书,弹劾县长赵勇与尚书仆射秦睦强占官稻田,圣上又是如何判的?” 这个案例,许恽是知道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身寒族的赵勇被绞死,高门子弟秦睦……安然无事。『牛bb小说*首*发』” 见许恽还知道一些事,许泽点了点头,平静地说:“魏淮此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想往上爬。所谓的怜惜百姓,也不过是做给圣上看,让旁人认为他不忘本的工具,以及攀咬士族的借口罢了。但不得不承认,作为侍御史,他到底见过一些世面,奏折中描写的情景,亦句句属实。” 许恽不过性子优柔一些,本人还是很聪明的,许泽前后两个问题太过直白,就差没直接说士族把持朝堂,以致朝政黑暗,民不聊生,过不多久百姓就得造反了,许恽怎么可能听不明白?正因为如此,许恽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阿父的意思是,这天下……不,这天下……” 许泽见儿子这般反应,知他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便坐在了椅子上,食指轻轻敲击桌子,将许恽的神拉回来。 见许恽渐渐镇定下来,许泽才继续道:“子厚……为父曾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子储身上,为避免兄弟争锋,便刻意放纵了你优柔的性子,没对你过多培养。可子储已去了五年,你也做了三年的郡太守,怎可再以以往之目光,来评判自己?” 见父亲先承认了自己的不是,又闻言鼓励他,许恽心中激动,声音颤抖:“阿父……” “我知你崇拜世家风雅与气度,觉得我北姓世家大多粗鄙,与吴姓侨姓一比,高下立判。加上我这个做父亲的一些行为,也影响到了你,让你觉得世家高人一等,才崇道教,喜谈玄,爱书画,重文轻武。若非为父控制得严,你就差没像那群不成器的南方士族一样服食五石散,外加涂脂抹粉了。”说到这里,许泽神色一凛,重重道,“你要记住,为父所做得一切,都是为了打入世家垄断的政治圈子,而非真觉得寒族无用,世家高贵。这一点,你连徽儿都不如!” 许泽的每一句话,都直接打到了许恽心坎上,让后者惭愧地低下了头。 正如许泽所说,许恽竭力模仿自己的父亲,却只看到了表面,从未往深层追求。许泽谈玄论道,翻译佛经等手段,都是为了给许氏铺路,他的内心极为强大与自信,从不觉得出身北姓有什么可卑微的。也正是这种心态与精神,才让他将许氏从区区一县的大族,发展成了一郡的领袖。许恽的出身与环境远远好过自己的父亲,可追究内心深处,他竟很有些自卑。 许恽的心态,归根到底,还是由于看重门第的社会环境。 真正的士族,历史少说也得往前追溯三百年,又有高门、次门与寒门之分。三世三公者为膏粱之姓,位列高门第一等;三世出令、仆者为华腴之姓,列第二等;三世为尚书、领、护者为甲姓,列第三等;三世入九卿者为乙姓,竟只能是士族六等中的第四等。 追究一下许氏的家谱,就能发现,许恽的曾爷爷和爷爷,都只做到了县长,许泽这个并州刺史才是四品官。若严格按照评判标准来,许家连士族都不能称,只能说是次门。进一步为高门士族,退一步就沦落为需要赋役的寒门。但由于许氏在上党全郡极有势力,若不出意外,子孙后代一个郡太守是跑不了的,加上他们手握一郡,才勉强能入高门之列。许泽抓住这一点,趁热打铁:“子厚,你无需将士族想得太过神圣,我许氏五代之前尚属寒族,自为父这一代,也不过是次门出身,可如今呢?在为父成为并州刺史,领安北将军,又握上党一郡实权之后,谁还能说许氏并非士族?成王败寇,古今如是,不到最后,谁都不清楚结果会怎样,你怎可妄自菲薄?” “阿父……” 许泽原先的想法是,让许恽守成,稳固上党郡这片急急打下的家业,多加经营,将进取的希望放在孙子许亨身上。可自从知道十年之后,天下必乱,他不得不改变方针,给二儿子打气,让许恽的耳根子别这么软,省得未来连个值得信任,坐镇后方的人都没有。是以他望着许恽,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地说:“旁人看不起你,一点都不要紧,但你自己不能放弃自己,那才是真的完了!” 许恽心中惭愧至极,过了许久,方肃然道:“儿子受教!” 第十四章 在许泽的一力镇压,以及许徽的强烈要求下,她每日早晚的马步还是照扎不误。 日子久了,许氏众人也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许徽习武的事情,虽说大家仍旧会在私下嘀咕议论,心中一直也觉得许泽这一决定非常不明智,却没人会当面说了。 这一天大早,照例在奶娘心疼的絮絮叨叨中洗去一身的汗水,又换了一身正式的衣裳后。许徽乘着板舆,由侍女捧着笔墨纸砚与书籍,来到东楼中的“致知堂”。这是许泽安排给她的又一项功课――每天上午,与许亨一道,接受许泽的教导。 下了板舆,走到致知堂里间门口,见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捧着一卷帛书,倚着床边翻阅的兄长,许徽的脸上绽开几分笑意,加快了脚步,唤道:“阿兄,你来得可真早!” 许亨看着妹妹迈着小短腿,快步朝自己走来的可爱样子,忍不住流露温暖的笑容。 见兄长虽带了几分稚嫩,却仍旧能窥见日后风华的笑颜,许徽下意识抿唇笑了起来,却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想将脸给板起来,却又怕兄长不高兴。 看着许徽这幅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样子,许亨虽不明白情况,却更觉有趣。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向许徽,在她面前站定,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很不厚道地说:“你刚才的样子,真有意思呢!” 许徽自然清楚,她这个哥哥从小就是别扭又古怪的性子,小时表现在喜欢欺负最亲近的人,也就是唯一嫡亲的妹妹许徽,大了性子越发古怪,总喜欢在别人高谈阔论时泼冷水不说,还老是以刻薄的言语将旁人批得一无是处。亜璺砚卿虽说他说得都是实情,可天底下的人,哪个不喜欢听好话,而喜欢被骂?哪怕是良药,但苦口就是苦口,不是吗?正因为如此,在评论许亨之时,几位长者才异口同声地说他“才华横溢,孤高自许”,许亨却一点都不在意。 前生的时候,年幼的许徽总是被恶趣味的兄长欺负得哇哇大哭,拜师钟夫人之后,与许亨的交流更是少了许多,反倒与许素更亲一点,不过,这一生,她的指责便是辅佐兄长,若不找到一个合适的交流方式……想到这里,许徽抿了抿唇,一本正经地说:“方才是我的不是,下次一定不笑了。” 听见她这样说,许亨顿觉无趣,怏怏地说:“天天板着脸,怎么嫁得出去?” 一听见“嫁出去”三字,许徽就条件反射地想到了她前世的夫君谢纶,她与谢纶的感情,当真是……极好。可纵然如此,谢纶依旧会为了家族的利益,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什么夫君,什么恩爱,什么神仙眷侣?冰冷的湖水,就是对这些言辞最好的讽刺。若再嫁给一个男人,过着依附于他,忐忑不安的一生,她还不如直接去死! 对于“出嫁”这件事,许徽的反应特别激烈,所以她盯着许亨,极郑重地说:“我不会出嫁!” 许亨闻言,还以为自家妹妹如寻常闺秀一般,提起婚事就害羞,便善意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见丫鬟仆役跪了一地:“参见郎主!” 听见许泽来了,许泽与许徽转过身,齐齐行礼:“见过祖父。” “自家人,何须这么多规矩?起来吧!”许泽缓步走过来,见两人精神状态都很好,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无意中扫到了许亨放在桌上的书帛,就随口问,“《秋水》?怎么又重新读起它来了?” 许亨虽年仅七岁,尚算幼龄,但他继承了祖父许泽、伯父许容与父亲许恽的天资,虽说不上过目不忘,但略微朗诵几遍,也能将文章之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这三年来,他囫囵读完了《论语》《孟子》《老子》《庄子》,目前正在攻读《左传》。所以,对他竟没温习或预习《左传》,反而回顾《庄子》的举动,许泽有些诧异。 听见祖父询问自己,许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前些日子,祖父与颍川大儒荀就前辈谈玄论道,孙儿在一旁听着,只觉满室余香。孙儿有心反复咀嚼,却碍于诸多词汇生涩,加之不熟典故,无法深入理解,这才重新温习《庄子》。” 他的解释一点问题也无,却让许泽多了一丝担心,语气也缓和了些,温言道:“你能用心,自是极好,可现在的你还太过年幼,纵然将庄子通读一千遍,也无法领会其中的诸多含义。唯有等你长大之后,有了人生阅历,再取过书来反复阅读品味,才会拥有不一样的感受。亨儿,先将《庄子》放下,继续背诵《左传》吧!” 许亨轻轻点头,将《庄子》收到一旁的书篓中,摊开了《左传》,可许泽与许徽都能看出来,对于许泽的话语,许亨心中还是很有些不甘的。 许泽见状,又扫了下意识流露担忧之色的许徽一眼,寻思着对他们两个的教导方式。 嫡长孙许亨的资质无疑是极好的,可他到底没经历过战乱的狼狈,更没见过许氏尚不显赫之时,被世家无视,想打入这个圈子,却举步维艰的情景。许亨心气太高,太过要强,若是旁人胜过他,他只会挑灯夜战,将相关内容全部背下来,期待下次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这样的心性,对许家未来的家主来说,实在是太过要命。 人生在世,忍耐二字,许泽寻思着,总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打磨许亨一番,让他懂得这个道理才好。问题是,这个度要如何把握?若是打压过度,让许亨心灰意冷,又或是让他钻了牛角尖……这可不大好。 至于徽儿……还是先将许多知识囫囵灌给她,看看她适合哪方面,成绩如何,等她真正定下道路,再决定下一步的教育吧! ps:新书冲榜,求推荐票,o(∩_∩)o~ 第十五章 兴平八年春,上党郡谷远县西北处,一座远远望去酷似牛角,从而被百姓称为“牛角山”的深山内,约莫七八十个人或站或坐,握着手中干涩到难以下咽的炉饼,就着水囊狼吞虎咽,仿佛正在吃什么难得的美味佳肴。『牛bb小说*首*发』 被他们围在正中间,重重保护起来的许徽以及几位女性死士,干粮袋里的东西自然略好一些,却也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炒饼,许徽则多了几条肉干罢了。但此刻的许徽却没有任何进食的*,而是不住擦拭着许泽特意命人为她打制,她也练了三四年的柳叶刀,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心中的紧张,却发现,这不过是徒劳。 望着不住沁出汗珠的双手,许徽犹豫了一会儿,收起干粮袋,向一旁倚着大树,看上去正在休息,实则从未放下戒备的精壮汉子走去。 这个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许氏老管家许安的次子许林,也是这次行动的真正负责人。见许徽朝他走来,许泽行了个礼,恭敬道:“女郎。” “仲宁叔叔。”许徽还以半礼,同时以眼神示意,许林点点头,两人走到不远的地方,许徽这才压低声音,有些忐忑地说,“这个山寨中的人,真的全是该死之……” 许徽虽未说完,许林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许林来说,郎主的命令就是一切,只需执行,不需考虑原委。覀呡弇甠但想到郎主与父亲私下交代,此行以历练许徽为主,切不可妄下猛药,需得循序渐进,又见她只是个十一岁的姑娘家,一路上不叫苦不叫累已是极为难得,对第一次杀人心中忐忑,也实属正常。所以,不会说话的许林纠结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郎主的话自然不会错,属下方才也派人去探查了,这个山寨连最基本的坞堡都没修筑好,只是围了几圈栅栏,建了些粗糙的房子,可见必是去年秋冬才迁移过来的流民无疑。” 虽然早早就知道这一情况,可听见许林又重复了一遍,许徽的心还是稍微安定了一点。 去年,也就是兴平七年,北地大旱,随后爆发了前所未有的蝗灾,作物几乎被啃食殆尽。 纵然丰年,百姓都接受不了大齐与世家双重的重税盘剥,何况如今作物被啃食得一干二净?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背井离乡,跋山涉水,往江南或者太原、上党等相对富饶一点的北地郡县赶去。哪怕这样做,会失去户籍,沦为流民,随时会被抓去当奴隶,也好过在家乡活不下去。 许泽记得一些农业常识,又曾专门请老农研究过这方面的知识,二十多年来努力钻研,改进技术,上党地区的蝗灾得到了有效的抑制,比起别的地区,无疑好了许多。他的仁厚之名早就传遍天下,北地如此大灾,面对流民,他自然不能不表示。在他的治理下,上党郡的流民得到了有效的安排,比起别的郡盗贼四起,流民攻打县城之类的情景,上党郡简直安定得不像话。谁料过了一个冬天,许泽却叫来了孙女,让她带着一堆人,去杀死一些占山为王的山贼。 见许徽依旧低着头,许林还以为自己的话没让她宽心,就结结巴巴地补充道:“郎主仁厚,前来上党的流民大部分得到了妥善安置,怎么也不至在距上党如此近的地方,打劫商队与百姓。唯一的可能,便是如郎主所说,这些人从前都是恶汉恶少,不愿以工代赈,才……” 许泽有意让孙女见血,又怕她心里产生抵触,或者走向心里不健康的道路,便有意偷换概念。如果说这些山贼都是流民,活得没办法才落草为寇,根本没杀过人的许徽一定会心软。所以,许泽的说法是――一些村里坊间游手好闲,只知道吃白食,人们畏惧对方力量,既惧怕又不得不遵从的恶汉恶少,到了灾年,很容易凭借自己的力量与凶狠成为流民的偷偷。他们过惯了好吃懒做的生活,不愿意付出劳动,又习惯了领导者的地位,自然不想接受许泽的安排,才去当山贼。 若要杀一个无辜的人,很多人会有心理负担,下不去手或很是迟疑。但若杀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怕是绝大部分的人,心里都会好受很多,接受程度也能高许多,许徽也一样。她心中隐隐知道,许泽的话不过是宽慰之词,哪怕是恶汉恶少,却也罪不至死,但她只需要一个让自己心中安慰的理由,仅此而已。 或许很多年后,她能心冷如铁地征战沙场,将人命视作数字。但现在,作为一个没杀过人的女子,她还做不到将老弱妇孺悉数杀戮。所以,她沉默一会儿,又问:“仲宁叔叔,山寨之中,应该有一些女人吧?” 无论什么阶级的男人,都拥有同样的劣根性,不同的是,世家大族拥有足够的地位,能肆无忌惮地占有女人,山贼却只能通过掳掠的方式,欺凌那些弱势的女子。 许林顿了顿,才问:“女郎,你分辨得出哪些是山贼的家眷,哪些是被他们掳来的无辜人吗?” “我……” “女郎放心,我应该能分得出。”见她神情沮丧,许林安慰道,“您先别想这么多,看情况再说,如何?” 说罢,他见许徽腰间依旧鼓鼓的干粮袋,有些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尽管是乌合之众,或许也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女郎年纪太小,体力本来就不足……还是多吃点东西吧!” 许徽闻言,轻轻点头,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ps:魏晋之时的面食,统称饼,特殊的才有别名。所谓的炒饼,实际上是炒面,同理,所谓的汤饼,就是汤面或者油炸面。 第十六章 正值春日下午,温暖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在地面上,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面颊。niubb.牛bb☆小說閱讀網站在简易哨塔上的赵一六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朝对面的哨塔看了一眼,就发现自己的族弟赵二九已经靠着木栏,呼呼大睡。 赵一六见状,无奈摇头,心想若是被别人看见他这样子,定得去大当家的那里打小报告,让他得一顿编排不可。但想到他们寨子大当家张虎的嘴脸,赵一六的心中,又生出几分气闷与不忿来。 什么大当家的?叫着好听,却不过是个献了美貌族妹给谷远县功曹的小人罢了。明明靠着裙带关系才保住了位置,却在面对他们这些非嫡系成员的时候,摆出十成十的架子不说,还尽数分给他们脏活累活,却不肯从指缝里露出一星半点的好处。上次打劫一个车队,抓到得几个大户人家的侍女,全寨子里姓张的几乎都乐呵过,他们这些人却是半点荤腥都沾不上。前几日抓来的,那个据说很有油水的小子,几天后得到的大笔赎金,怕是也分不到他们这些人手上,想想就让人心中窝了一团火。 算了算了,不想也罢,谁让他们没有美貌妹子,能与谷远县的官老爷搭上关系呢?猛虎寨这名字,叫得倒是好听,占了大半山头,看似也很威风。可若真惹怒了谷远县中居住的老爷们,随随便便派三十个部曲来,就能将他们这几百人的寨子给挑喽! 这样想着,赵一六又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正打算同自己的族弟一样偷个懒,睡个午觉,却不经意间扫到寨子的西北角,冒着一丝火光。niubb.牛bb◇小说阅读网覀呡弇甠 那个方向,貌似是张虎嫡系居住的地方吧?赵一六精神抖擞地关注西北角的情况,只见许多人被火光惊住,正急急忙忙地拎着水桶,勺子等物件,准备救火。 正当他幸灾乐祸,打算说些风凉话的时候,却突然感到xiōng口一痛。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就看见一支利箭,直插在自己xiōng口。 这是他记忆之中,最后一个画面。 看着哨塔上的赵一六栽下来,许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握着弓箭的手也松了松,才发现冷汗已浸透了自己全身。许林补了一箭,将被落地声惊醒的赵二九射死,才道:“女郎箭术果如郎主所说,相当不错,请女郎跟在我与诸位的后面,按计划行事。” 许徽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将弓箭别在身后,也顾不及什么干净,直接将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就抽出柳叶双刀,说:“寨子已经乱了,仲宁叔叔,我们走吧!” 她心中清楚,祖父派许林以及许家众多精锐来辅助她剿匪,一是不放心她的安全,二是想看看她的本事,能不能让这些精锐部曲认同。 对任何男人来说,一个女性将领都是他们所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以许徽的身份,不可能从底层做起,所以,对普通士卒来说,她的距离一定很遥远。这时候,就需要军中的老兵来做缓冲――他们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熟悉战争,不会一见到敌人就吓得腿软。不仅如此,他们对上能与长官搞好关系,对下在士兵中极有威信,只要许徽能得到许家精锐部曲,也就是这些老兵的认同,她接下来的路,无疑会好走许多。 正因为如此,哪怕,哪怕应了许林的要求,刚刚才结束一个人的性命,她也不能做出任何胆怯的样子。哪怕现在的她,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很想呕吐,也不能显露出来。 许林命二十个部曲守在寨子关键处,以防万一,自己则手持环首刀,带着四十个部曲、许徽和许徽的几个女性死士在,直接踢开寨门,冲了进去。 由于猛虎寨西北角突如其来的火势,猛虎寨本就乱得可以,见许林带人冲进来,许多人连滚带爬,直接跑到自己的房子里,就开始收拾细软,仓皇打算逃跑,还有些人下意识拿着兵器冲出来,却在见到寒光凛冽的兵刃之时,脚都软了。 大齐盐铁官营的禁令,世家大族敢违反,百姓却是无论如何都弄不到铁器的。哪怕是为寻常家庭需要打造一副柴刀、菜刀、锅等家什,都需要去官府报备。猛虎寨号称有几百人,手上真正得用的武器却不会超过三十副,还有很多是卷了刃的,与许氏部曲手上的武器,说是一个天一个地都不为过。有几个悍勇的砍中了部曲的肩膀,却清楚地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由脸都白了。 轻甲……这群人灰扑扑的外袍之下,竟穿了轻甲!他们是什么人?官兵吗?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武器,用撕心裂肺的声音,边跑边喊:“来得是官兵,官兵来了――” 听见“官兵”,很多人最后一丝勇气都没了,原本在怒气冲冲骂人,指挥手下救火的张虎听了,心中疑惑。他前些日子才接到一个官老爷的指示,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扣下一个耍枪耍得极厉害的小子,害得他折损了好些兄弟。对方明明说好了,过几天就拿着巨额赎金来领人,怎么今天…… “杀人灭口”四个字,立马蹦入张虎脑海,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心火上涌。快步跑到自己的房间,抄起官老爷给他的环首刀,怒气冲冲地朝关押犯人的房间走去。 杀人灭口也好,有人援救也罢,定与这小子脱不了干系。这种人都已经得罪了个彻底的时候,想再挽回也没有办法了,还不如先将这个小子给砍了―― 正当他快步打算去柴房的时候,恰好与许林带领的十余人狭路相逢。许徽自重生一世之后,六识敏锐了许多,眼睛极尖,远远地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仲宁叔叔,那个人手上的刀是违禁品!” 许林也没想到,随意挑选的一个寨子,竟可能关系世家的秘辛,不免有些后悔。但事到临头,也不能退缩,所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与张虎缠斗在了一起。 许徽估摸一下张虎的方向,扬扬手,示意自己的女死士与四个部曲跟她走。 观那人刚才的神态,怒气汹汹,面带杀意,再联想一下他手上本不该出现的环首刀……解救人质要紧!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猛虎寨号称占据了半个山头,几百号人,威风得很,可若真走起来,还没有许家坞堡三十分之一的面积。何况大齐的建筑素来大同小异,踩点一个基本上就算了解了一类,许徽先前做过功课,知道宗族建立起来的坞堡或者村落是什么样子。所以,许徽带着死士与部曲才拐了几个弯,就看见柴房外,站着一个手持柴刀的大汉。 许徽退回去,轻轻扬了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才解释道:“区区一个流民组建的山寨,竟能拥有精良的制式环首刀,此人明明听见了猛虎寨的动静,以及同伴的呼喊,却依旧坚守岗位,可见心志不凡。既然确定了人质在这里,又不清楚这个人和里面的情况,咱们不妨抓住一两个山贼,审问一番,也好确保人质的安全?” 她年纪虽小,地位却极高,眼下的态度又偏向询问而非命令,自然容易让人接受。四个部曲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身材消瘦,神情漠然的汉子站了出来,行礼道:“女郎稍带片刻,小人去去就来。” 许徽记性极好,闻言便轻轻颌首,见对方又行了个礼,打算离开,便温言道:“秦九,若两个转角之内,没见到任何流民,就回来吧时间紧迫,不值得多做拖延。” 听见她竟喊出了自己的名字,秦九有一瞬的惊愕,却马上反应过来,又向许徽行了一礼,才微微弓着身退去。 许徽与众人又耐心地等了片刻,秦九才回来,对许徽摇了摇头,说:“小人失职,没见到任何流民,想来是都惊慌逃窜了。” 许徽摆了摆手,沉吟片刻,才道:“我原想谨慎一些……罢了,待会你们分两个人冲上去,另外两个从两边绕过去,守在左右,同时关注一下后方情况,我与侍女们堵在前面,以弓箭支援,切不可让任何人挟持人质走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说:“若柴房中人看见不对,对人质动手……也只能是对方命不好,与你们无关,诸位请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纵然祖父说过,为将者必须让士卒敬畏,可若在没有实力的情况下,一味严厉,只会让人心生反感。恩威并施,刚柔并济,一点一滴地积攒人心,才是正道。 听见她的说法,四位部曲点了点头,秦九与另一个汉子直接冲上去,另两位部曲则听从许徽的吩咐,从两边包抄。 借着房屋的掩护,在几位女性死士的保护下,许徽拿着弓箭,时不时探出头来,观看柴房的动静。 守在柴房前的汉子见人来了,非但不退,反而举着柴刀,大喝一声冲上去,就向秦九的左肩劈下去。秦九微微一偏,卸了几分的力气,又有衣裳下的轻甲掩护,却依旧觉得左肩一麻。 这个人的力气……好大 他们有所不知,守着柴房的这个汉子叫做张牛,幼年时因为一场高烧,虽侥幸捡回来了一条命,却烧坏了脑子,智力如同三岁稚儿,是以认识他的人都称呼他为“张傻子”。 张牛智力不行,却很有一把子力气,耕田犁地修房子做工之类的,都是一把好手。偏偏很多人见他举目无亲,又没有足够的分辨能力,每次都克扣他的工钱,或者干脆不给报酬。后来,张家村大举迁移,张虎想到了这个同村人,答应给让他吃饱穿暖,条件便是张牛必须无条件执行自己的命令,张牛也憨憨地答应了。 他接到的命令是,守住柴房,给关在房中那个小子每天送两餐,若他不肯吃就强行灌下去,确保对方不会饿死。倘若若没有张虎的手令,就不准任何人进来,张牛本人更是不准离开。好吃好喝,觉得日子赛过神仙的张牛极好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哪怕是西北方着火了,他都纹丝不动,见秦九与伙伴冲了过来,就将柴刀挥舞得虎虎生风。 都说“一力降十会”,这句话半点也不错,秦九二十年前也与以力大、身体健壮的胡人交过手,却无人拥有张牛这般的力气。纵然身穿轻甲,他也不敢再有丝毫大意,若不小心,一条胳膊真可能被对方卸下来呢 许徽见两个装备精良的部曲竟与张牛在缠斗,自然知道情况不大好,便举起了手中的弓箭,挽弓,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将利箭朝张牛的心脏射去 她手中的弓箭,与其称呼为“弓”,还不如说是渐渐成型的“弩”,否则以她的力气,也很难彻底拉起来。比风更快的利箭朝张牛呼啸而去,却恰好遇见对方偏了一偏,没射中心脏,只射中了对方的左肩。 秦九见张牛仿佛没受到任何攻击一样,挥舞柴刀的速度丝毫没有变化,不由心中一紧。 女郎手中的弓,他是见过的,穿透力极为惊人。哪怕女郎年纪尚幼,手持此弓,却也能轻易结束旁人的性命。这个人的左肩,少说被利箭穿透了好几公分,却连一丝一毫的动作迟缓都没有……想着这些事,他左手一转,袖刀射出。 许徽见状,微微皱眉,吩咐女性死士注意四周,自己则又搭了一支箭在弓弩之上,继续弯弓,却见张牛的动作停了一瞬。 秦九的袖刀,起作用了。 尽管只是露出一个破绽,秦九与同伴却已抓准了时机,一人刺中了张牛的左腰,一人劈在了张牛的左肩,趁对方行动更加迟缓,秦九扯出绑在身上的绳子,以牢狱中学来的手法,将张牛困了个结结实实,又一个重重的手刀,将对方彻底打晕。这在谨慎地上前几步,以长矛将柴房的门跳开,又在里头赚了两圈,见没有机关,这才一溜烟小跑过来,对许徽说:“女郎,柴房内除了一个少年郎君以及诸多柴火之外,别无他物,您是现在进去,还是等许大人来?” 许徽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对了,多派几个人,看住那个大汉。他一旦醒来,有挣扎的迹象,就直接以矛扎他的手脚,限制他的行动” ps:我又龟毛地大修,以致弄到这么晚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秦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保护许徽与几位女性死士走进了柴房。 由于光线不大好,以许徽的目力,也只能看见一个身着青色绸衣的人躺在柴房的角落里,呼吸平稳且微弱,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在那人身旁不远的地方,十几个粗糙的烤饼胡乱地散在一边,成为老鼠蟑螂的口粮。而他的头部方向,也有许多烤饼的碎屑洒落在四周,与其说是吃剩的,倒不如说是另一个打算强行喂给他吃,却遭到了对方的抗拒,才弄成了这样。 许徽站在柴房门边,冷眼看着昏迷的那人,心中升起几分忌惮之情。 这些山贼只是用绳子束住了此人的手脚,却并没有掩住他的口鼻,若真想死的话,方式很多种,咬舌,撞柱,心一横,什么也都结束了,何须采取绝食这种极端考验人毅力的方法?许徽练武一日比一日长,体力消耗也一日比一日大,自然知道饿着是什么滋味——哪怕是前世的她丝毫看不上,觉得粗糙至极,无法下咽得炒饼、烤饼,饿极了尝起来,也如瑶池珍馐。 她不过饿了一两个时辰,就能摈弃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接受粗粮,看这人身旁的东西以及碎屑的数量,显然是饿了好些天。若换做旁人,跪地乞食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可这些东西摆在他的身边,他都能耐得住不吃不说,还将之踢开……如此毅力与心性,当真……极为可怕。而这样的人,会轻易寻死? 想到这里,许徽微微眯起眼睛,对身旁的女性死士使了个眼色,又对秦九轻轻比划了一下,随即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朝对方走去,一边以轻松的语气,对秦九说:“真没想到,试炼的第一站,就遇上这种麻烦事。我来看看,这个倒霉的家伙到底是哪家儿郎,将来若是在定品考核中遇到,也好取笑对方一二。” 她都表现得如此明白,身旁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意?女性死士之中,年纪最长的阿元故作踟蹰道:“郎君,恐对方有诈,还是等婢子们前去探查一番,又或是等大人来,再做打算吧” 阿元比许徽大四岁,正值及笄之年,虽容貌平平,声音却颇为柔婉,让人很清晰地就能听出是个姑娘家。在没看见她打扮,却听见他们对话的情况下,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一个纨绔子弟在拿山贼的人头来捞功劳混资历。 许徽轻轻颌首,给了阿元一个嘉许的眼神,左手已将袖刀牢牢握住,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不说,还故意嗤笑道:“不过是个手脚都被缚住的丧家之犬罢了,能耐我何?”说罢,她已蹲下身子,似是打算探一探此人的鼻息,谁料原本被确定为睡着的对方,竟一个纵身跃起来,左手打算扣住许徽的脖子,右手就往她挂压衣刀的地方探去。 许徽早有准备,又暗示了众人,岂会被他真正暗算到?她想也不想,出鞘的袖刀狠狠在对方手上划了一个大口子,又一个转身,将之逼到了对方的脖颈上。秦九与阿元阿二等人也立刻扑上来,将对方的双手扣在后方,又取出绳子,结结实实地将他捆住不说,矛尖还顶着他的后背,对方见势不妙,这才安静下来。 阿元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绳子,将之交给许徽,许徽扫了一眼绳子断裂的地方,随即轻轻笑了笑,看似疑问,实则极为笃定地说:“以绝食为幌子,减少山贼对你的关注,让他们不会关注到日渐磨损的绳索?” 尽管周身上下全是灰尘,狼狈不堪,又因几日来只进了一些清水,变得颇为苍白憔悴,却无法掩饰这个少年人英俊的眉目,更让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 没有见过血的人,绝对不会拥有这种如狼崽子一般,孤单且骄傲,执着又忍耐,永远不放弃,亮得吓人的眼神。 听见许徽的问题,他轻轻笑了笑,完全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随意且轻慢地说:“既已猜到,何必多问?” 对于他这样的态度,秦九与阿元等人当下怒了,却碍于此人贵族身份,不敢真的下什么黑手。许徽却不以为意,伸出手摸了摸他衣服的料子,就很笃定地说:“幽州人?从豫州来,打算幽州回去?若真是如此,怎会走谷远县?” 见她露了这么一手,对方亦有些诧异,却大大方方点了点头,说:“不错。” “能着这种料子的衣服,你的父兄叔伯,少说有一个是郡太守级的官员。”许徽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问,“为何会一个仆役也无?难不成是都被他们杀了?” 还没等对方说什么,许林就带人匆匆赶到,他左手拿着一杆长枪,将之交给许徽。许徽抚摸着冰冷的枪身,摸到凹痕处,停顿了一下,脸色有些微的变化:“戚……幽州……莫非你是雁门太守的子侄?” 她话一出口,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从方才对世家贵族的尊崇与敬畏,变得带了些许不加掩饰的鄙夷。 戚忠虽为寒族,却镇守雁门二十余年,匈奴无法南下半步,照理说应得到大家的极度崇敬。可坏就坏在,他父亲是汉人的官,却投靠了匈奴,他自小生长于匈奴,又做了匈奴的官,却趁着匈奴入侵并州的时候反水,害得匈奴人不得不撤军回程,伤亡也极为惨重。虽说他的举动,直接导致北地又一次获救,也让他直接被拔擢为雁门太守,保证了北地一方的安宁,也让匈奴人对他恨之入骨,可对于他们父子两代背叛养育了自己的种族得行为,绝大部分人都是极为不齿的。 这人见许徽三下两下,就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不由苦笑道:“没错,家父正是雁门太守,名讳上戚下忠,我是他的第五子,戚方。” “戚方……”念着这个略感熟悉的名字,许徽想了想,才问,“你不是应该在颍川读书么?怎么会在这里?”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对于许徽的问题,戚方倒是一点都不忌讳,非常干脆地说:“你们知晓我的身世之后,尚且变了面色,何况颍川的学子们?我在那儿呆了一段时间,同窗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尚且能够忍耐。诸多名士对家父那毫不掩饰的不屑与鄙薄,却令我无法忍受。我身为人子,无法对当众辱骂家父之人出手,已是罪过,岂能再与这些人同住?所以,我一气之下就收拾了行囊,打算在各地走走看看,顺路回雁门,谁料竟被下仆背叛,困于此地。” 许徽曾听祖父说过,雁门太守戚忠精于军略,却对内政多有疏忽,加之雁门郡又被匈奴与大齐来来回回争夺了这么多年,鱼龙混杂,各方势力交织。戚忠在雁门根基不深,儿子的伴当被奸细混了进去,虽听上去有些可笑,却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出于谨慎,她还是多问了一句:“既是打算回雁门,为何会走谷远县?” 若说走走看看,谁都不会错过东都洛阳,可从洛阳回雁门郡,正常人都会走上党中部的官道,而不会走位于上党西北部的谷远县。可按照戚方的路线,他竟是想绕过上党郡核心区域,直接从谷远县去太原郡,再去雁门郡。这种不合常理的路线,让许徽心中犯了嘀咕。 若说上党郡吏治黑暗,民不聊生,流民四起,戚方怕不安全,也不忍目睹此等情状,想绕开倒也罢了。偏偏去年旱灾蝗灾接踵而至,上党郡的情况,乃是北地诸郡中数一数二的好,他不走安全的路,反而走危险的路,这是什么道理?纵然托大,也不至于到这份上吧?不少字 戚方见许徽没有让人松绑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多透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底细:“家父在士族与士子之中,声名极为狼藉,我能成为钟大儒的记名弟子,全赖家父昔日与并州许府君的一些交情。我自知这一走对不起两位的期望,才刻意绕开上党郡……” 听见这句话,许徽尚且能绷得住,许林、秦九与阿元等人的面色,却又是一变。 世人称呼大齐官员,几乎皆用“使君”,唯有做到了一郡太守,或者刺史州牧之类的大官,才有资格称“府君”。放眼整个并州,能有资格被称作“府君”的,似乎就只有许徽的祖父许泽,以及她的父亲许恽。 戚方是他父亲戚忠最喜欢,也是最用心栽培的儿子,三岁开始习武,八九岁就在军营里混,十一岁时便跟着小股部队去见世面,收割匈奴人的脑袋。对他来说,冷静、冷酷、冷血,是从小就接受到的教育;静静蛰伏,寻找时机,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则是为将者必须的素质。所以,一见他们的脸色有变,戚方心中立刻了然:“你们是上党许氏的人?” 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反应过来,望着许徽的眼神也有点奇怪了:“猛虎寨败得这么快,没有三十个以上的精锐部曲,根本没办法做到。上党许氏纵然再怎么有实力,也不至于给一个旁系子弟这么奢侈的阵容……许亨在颍川可是风云人物,听说他唯一一个嫡亲的弟弟才三四岁,剩下得都是妹妹……” 对于戚方猜出自己性别的事情,许徽倒是半点不在意,早在她知道戚方曾在颍川求过学时,就知道此事隐瞒不住。 大齐文风最兴之地,当属颍川、陈以及南阳三郡,这三郡之中,又以颍川郡为首,甚至曾有人感慨“不至颍川院,不为世家子”。哪怕是家学再怎么渊源的世家,嫡系子弟都至少要去颍川待一两年,得到颍川诸多世家大儒的点评,才可回归。 世家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尤其是三大姓氏顶尖的世家,你家几个嫡子,我家几个嫡女,大家心中都有一本账。上党许氏作为北姓世家的翘楚,自然也在权衡计量之列,偏偏许氏第三代嫡系男丁本来就不旺,除却许亨之外,就是平氏两年多前生下的次子许懋。这种情况下,许徽想冒充自家兄弟都做不到,所以她点了点头,坦然道:“你所想得不错。” 说罢,还没等戚忠继续问下去,她就扯开话题,问:“钟爷爷乃是当世大儒,多少人想听他一课而求不得,听说两年前,侨姓大族,汝南梁氏嫡系的一位公子,由于资质愚钝,品行不堪,不被钟爷爷所喜,都没能入钟爷爷的讲堂,传为世家的笑柄。你虽仅为记名弟子,却已能令无数人眼红,轻易放弃这个机会,让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在士林抬起头来?你可知,这样做,几乎是将自己的官路堵死大半?” 许徽的说法,一点都不是危言耸听。 颍川的世家,也是士族中特殊的一群——他们基本上不入仕,只是呆在家中,潜行研究学问,著书立说;呼朋唤友,谈玄论道;或是沉浸在艺术的世界中,无法自拔,名气却越发响亮。这种“名士”,不做官则已,朝廷一旦征兆,必授予四品及四品以上的清要之职,比如各州郡的中正,太子及诸皇子的导师等等,可谓清贵无比。 正因为这种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让颍川之地汇聚着来自各地的世家子,以及聪慧又不敢的次门、寒门弟子,他们渴求得到大儒的欣赏,一步登天。就连当年的许泽,也是先在颍川学院读书,被大儒卫恭赏识,收为关门弟子,从而打入了颍川世家的圈子,再步入政坛。雁门太守戚忠为了让儿子拜到钟完名下,也不知欠了许泽怎样的人情,戚方却包袱款款地走人……这也太让人火大了吧?不少字 戚方何尝不知,这一走,就算将前路堵死大半?见许徽诚心询问,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不属于那里。” 他生于边关,长于边关,见得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得是万里烽烟,江山尽染。他心中一腔热血豪情,决定效仿冠军侯,封狼居胥,可颍川……世家喜清谈,论玄与道,这些东西,生性聪颖的戚方不是听不懂,可他真心觉得,那都是没用的东西。 无论是文风鼎盛的颍川,还是风流妩媚,令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世家,都与他格格不入。戚方知道父亲最喜欢,也最想培养他这个儿子,让他走许泽的路线,可他不愿。 皇族与侨姓世家,不过是无法抵抗胡人压力,仓皇逃窜至江南的丧家之犬,凭借冢间枯骨,祖宗余荫,纵毫无能力,夸夸其谈,也能身居高位,前呼后拥,还肆意羞辱他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的父亲。这样的颍川,这样的朝堂,他不想待,更不愿待 ps:新书期,求推荐票,十万字以后就不需要了,o(∩_∩)o~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听见戚方的真心话后,许徽非但没有像旁人一样嗤笑,反倒对他有了几分敬意。 她蒙受许泽多年的教导,拥有卓越的政治眼光,又曾嫁到过膏粱之家,自然知道如今的社会风气如何——次门、寒门的人为打入世家圈子,赖在世家宴会不走,乞食残羹冷炙者有之;买通主簿功曹,篡改家谱者有之;一旦世家子弟落难,欲将对方没为官奴婢的妻女纳为平妻,以抬高自己身价,奔走散财的寒族官员,更是不胜枚举。不仅如此,略低一些的世家对高门的百般阿谀奉承,种种推崇恭维,以及世家表里干净内里腐朽的作风,都令人大开眼界。 由于世家认为“文清武浊”,将兵户、吏户的地位定得极低,几乎与奴婢等同,连与平民通婚都不能够。不仅如此,一些高门世家的成员还将非寒门出身的将帅都视作“兵”,甚至在公开场合羞辱对方。在这种环境下,戚方非但不以能在钟完门下拜读为荣,反倒愿意舍弃远大前程,决意回雁门保家卫国,自然让许徽高看不少。 随波逐流,谁都能做到,逆流而上,却需要一定的勇气。所以,许徽深深地看了戚方一眼,对秦九说:“解开他的束缚。” “是——”秦九虽心中依旧担忧,手中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迟缓,立刻给戚方松了绑,戒备之态却丝毫未减。 戚方站起来,活动活动酸麻的手腕,脚步略有虚浮,显然是饿得狠了。许徽见状,扯下自己的干粮袋,扔给戚方,见他利落接过干粮袋,才毫不客气地说:“如你所想,我姓许,单名一个徽字。家祖并州刺史,安北将军领并州中正,家君现为上党郡太守领上党郡中正,绝对是可以信赖的对象。你是想让我分出二十个部曲,护送你去长子县呢,还是打算在我们的护送下,直接去长子县?” 接过干粮袋,刚想表示谢意的戚方听见许徽给出的两个选择,不由再度苦笑。 无论选择哪个,结果都是一样的吧?不少字他从颍川郡逃离,本就落了戚忠、许泽与钟完三方的面子,哪还有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若不是心中愧疚,他也不会不敢亮出身份走官道,而要走羊肠小道,才被人设计抓住。但想到去了长子县,就能看见名满天下的许泽许伯阜,戚方的心中又有些激动。 若非许泽从不收徒,戚忠哪怕赔上脸面,都要求他收儿子为徒,岂会大费周章,让戚方拜入钟完名下? 许徽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想抓住戚方,但她却清楚,雁门郡乃是抵御匈奴与鲜卑两大胡人势力的关键所在。倘若因戚方之事,害得戚忠心神打乱,雁门失守,北地定会遭殃。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将戚方拎到祖父面前,让他对许泽原原本本讲述事情经过,至于戚方的想法……抱歉,人质是没有人权的,给他两个选择已经是够好的了,不是么? 戚方见许徽心意已决,又知道此时的处境的确不大好,便无奈道:“我与你们一道回去吧,也安全一些。” 见他们已经谈妥,许林这才请许徽挪步偏僻角落,问:“女郎,可要留人下来,静候来人?” 许徽闻言,便反问道:“仲宁叔叔,你在那柄环首刀上,可发现了什么线索?” “猛虎寨张虎手上的环首刀,无论做工还是材质,都极为普通。任何一个熟知环首刀制作工序的铁匠,都能做出来。”听见许徽的问题,许林眼中流露一丝不甘,“属下审问了张虎,对方只知与他交易之人身着绸衣,头带斗笠,身旁跟着部曲,一见就知是世家之人。但让他仔细回想细节,却寻不到任何疏漏之处,更无从探知对方的身份。” 许徽早猜到是这种结果,半分惊讶之色也没流露,只是淡淡道:“几百号人的寨子,咱们想装也装不出来,纵然假扮之后,没被对方发现,让对方带着戚方离开。可若追查下去,定也只能发现受人指使的小卒子,找不到此事真正的主谋,还有打草惊蛇之嫌。此法弊端如此之多,实在不可取,你速命人尽快打扫整个猛虎寨,不让对方发现丝毫痕迹。这样一来,也可模糊他们的视线,扩大他们猜疑的范围,省得将目标单一针对到我上党许氏的身上。” 许林外表冷漠,心思却无比缜密,的确是一位优秀至极的人才。但他的才能,只适合成为一柄刀,一杆枪,却无法参透政治中的玄机。 一般的家族,恐惧战乱带来的威胁与创伤,视胡人如豺狼虎豹,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会凑上去?能与胡人成功接洽,将手伸到戚方身边,以之作为投诚筹码的世家,势力必定极大,自信纵然胡人南下,也动不了他们。相反,若胡人真得了天下,还不得不依靠他们的力量,巩固统治。 靠天下动荡来为自己谋利……这样的家族,许徽想都不用想,就能将目标锁定在不足三十个姓氏之上,再结合稳妥的情报比如家主性格之类的略作分析,定能将范围缩小到十个以内。但这十个姓氏,无一不是跺跺脚大齐都得颤一颤的角色,天下未乱,上党许氏羽翼未丰之前,实在不适合与对方正面对上,害得自己损兵折将。 许徽自认阅历不够,只能粗略地分析出这些利害关系,却一下子难以揣摩更深层次的含义。她不会忘记谢纶被人唆使,仓促之下坐视自己这个妻子死亡,从而落入旁人圈套的事情。世间聪明人何其多,岂能小看天下英雄?所以,一旦遇上这种事情,她不会自己做决断,而是去请示许泽。许泽站得更高,经历得更多,自然也看得更远。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林亦觉得极有道理,他想到一件事,迟疑片刻,才问:“吾等不忘郎主教导,一路都掩盖了行动的痕迹,自然不会让人发现,可若带上寨子中的女人……”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若非许林提出来,许徽险些忘了,猛虎寨中,还有许多被这些山贼抓来享乐,又或是没有独自生存在这个世间的能力,不得不依附于山贼的无辜女子。许徽一开始也想过,一定要救出她们,给予她们安宁的生活,渐渐忘记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去,可眼下事情又有了变化。 正如许林所说,他们这些部曲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急行军、掩盖痕迹还是打探消息,都能做得非常好,还有诸如秦九这种受过专业审讯训练的人才,堪称精锐中的精锐。可无论他们的本事再怎么大,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带着几十个没受过任何训练的女子离开。 许徽不会认为,敢对戚方下手的家族,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所以她背对着许林,轻轻闭上眼睛,阻止泪水流下,片刻之后,才用平缓的声音说:“为我许氏着想,我们不能带她们走。” 许林刻意提及此事,就是为了让许徽有所决断,是以他微微低下头,附和道:“正是。” “但是,也不能杀,至少不能由我们来杀。”许徽的下一句话,却让许林心中一紧,他抬起头,就见许徽身子微微打颤,声音也带了些漂浮,却坚定到令人难以相信,“你待会对大家说,天色已晚,让我们在这里整修一夜,再行离开。然后将猛虎寨的人,无论男女,全都关在一起,故意看守得松懈一些。” 大概是由于下了决断,心定了许多的缘故,许徽的声音也越发平稳:“然后,你吩咐一两个机灵点的部曲,暗示也好,明示也罢,混进山贼的队伍里面也行。总之,务必要让他们认为,女人是他们成功逃脱的负担,倘若发出什么声音,就会影响到他们逃跑。” 说到这里,许徽转过身来,盯着许林,一字一句道:“此事务必做得隐蔽,别让太多人知道。” 她的眼中明明噙着泪水,却未见丝毫柔弱之态,眼睛反而亮得吓人,让任何一个看到她神情的人,都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许林沉默片刻,才露出一个些微的笑容,轻声问:“赤手空拳,未免不美,是否要故意‘疏漏’,给他们一柄兵器?” “不必。”许徽站姿笔直,明明是不过十一岁的孩子,却由于此刻平静的神情,平稳到有些漠然的语调,生生显出几分孤高的挺拔,“纵然连条衣带都不留,他们想杀人的话,依旧有办法,刻意留兵器,反而会被聪明人看出破绽。对了,那个张牛,力气太大,又不好控制,就不必让他参与到这一次的事情中了。” 对于许徽的吩咐,许林一一应下,他刚转身走几步,忽然听见许徽喊:“仲宁叔叔——” 许林回过身,就见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地,带了点黯然地说:“我本想问你,那些人无辜的女子,想不想活下去,可……还是算了。” 无论答案是与否,对许徽来说,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为了上党许氏,她的决定,永远不会改变。知道她们其实很努力地想活下去,除了增加自己内心的伤感与负罪感之外,再找不到别的用处。 攻打猛虎寨的时候,得了许林吩咐,留在寨子外头,守住几个关键出口的二十个许氏部曲,一看见仓皇逃出来的山贼,二话不说,手起刀落,也不知结果了多少姓名。但凡敢抵抗许氏部曲的人,自然也没有任何活路。至于那些精明一点,寻了小路遁逃的人,料想明天打扫干净痕迹之后的一把火,能够让他们短时间内,彻底失去回来这个山头的欲望,许徽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这样算下来,猛虎寨中真正被俘虏的男人,也就在一百左右。算上寨子中六十几个女人,加起来也没超过两百个。 大齐的建筑本来就偏大,一间房子里站三十来个人完全不觉得拥挤,何况眼下猛虎寨的都是俘虏,为看管方便,也为计划实施得方便,许徽自然不会讲任何人权。她命许林将这些人全都塞到一间屋子里,还让老弱妇孺全部放到屋子的最外圈,想穿过门窗,就必须让她们挪位。许林则招了两个灵活的部曲过来,暗中嘱咐了一番,那两个部曲心领神会,当天晚上就成了这间屋子的看守。 曾经是一个人间人嫌的恶汉,后成为一寨之主的张虎,特别享受身为人上人的感觉,处处都要讲排场,要求别人对自己说敬语,搞特殊待遇,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不平凡。他虽郁闷自己被俘,却也知道对方与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级数的对手,所以挺能接受这件事的。但他没想到,对方问过话之后,压根就没给他这个寨主任何特殊待遇,将他草草绑了,就扔进关押着猛虎寨众人的大屋子里。听着周围众人小声的议论,以及一些女子出于对未来的害怕,嘤嘤的哭声,他心中更是烦躁极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刘大哥,小弟刚刚抓了几只兔子,咱们也来打打牙祭,如何?” 被称为“刘大哥”的人对这个提议,显然非常心动,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犹豫地拒绝:“郎君与李大人早吩咐过,要咱们看住这批胆敢绑架高门嫡子的贼子,明日再一一审问。咱们若是烤火,定会惊动在不远处的大伙儿,可若是离开……这不大好吧?不少字” 对方听了他的话,不由笑道:“刘大哥,您真是太实诚了,不过您大可放心,这些人根本就逃不掉。且不说咱们将绳索绑得无比利落,就算他们侥幸弄开了绳索,那有如何?郎君与李大人神机妙算,将女人围在了男人外面,他们想跑,就得通过并带着女人一道上路。您说这一个大男人在山林里穿梭,咱们找不到很正常,带上一个弱女子,岂有抓不住的道理?再说了,他们想跑,也得顾虑着女人会不会发出动静,让咱们发现,对不对?” “你说得也是,那咱们就去打打牙祭?” “这当然”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勾肩搭背去烤兔子了,但他们的话语,却如石子一般,在渐渐绝望的山贼们心中,掀起了阵阵波澜。 如果没有这些女人,他们是不是……就有逃生的希望? 许徽静静地坐在高处,一个能看得见关押囚犯房间的地方,神色漠然,无喜无悲。这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持爱枪的戚方缓缓走了过来。 尽职尽责的女性死士们同时拔刀,拦住戚方,许徽却轻轻道:“不必如此谨慎,请戚公子过来吧”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戚方走到许徽旁边,将枪插在地上,很不讲究地随意坐下。他见许徽依旧望着关押囚犯的方向,又扫到没有守卫的房门,略微一想,心中便如明镜似得,问:“第一次动手?” “不错。” 见许徽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戚方笑了笑,才说:“第一次做主就遇见这种事,确实难为你了。” 察觉到他话语之间透出得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许徽侧过脸,望着戚方,带了几分好奇地问:“你也做过这种事?” 戚方点了点头,非常自然地说:“吴姓与侨姓世家一直致力插手北方事务不假,可谁也不愿接手雁门这个烂摊子。边关将士的粮饷,练兵的消耗,每次抵御胡人的进攻等等,都需要极多的钱粮。对把持朝政的那些世家来说,雁门郡出不出事,北地有无烽火,都与他们无关。反正他们在偏安江南,只要凭借天险,守住江淮与荆襄,一时半会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说到这里,戚方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激愤,却很快低落下去:“阿父没有办法,只得带兵主动出击,劫掠胡人以维持消耗。雁门的官兵,说是官与兵,与匪却也差不了多少。” 望着戚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许徽再度沉默了。 或许是还太年轻,少年意气,藏不住太多事情;或许是因为在他眼里,她是女子,年纪比他还小几岁,不需要过多忌讳;又或是这段时间情绪大起大落,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他竟将埋藏在心里的话给讲了出来。 所谓的世家子,许徽看得太多太多,哪怕内里污秽不堪,藏污纳垢到了极点,他们的外表也一派光风霁月,看不出任何不妥。与他们相比,戚方显得太过正直且诚挚,的确与世家风气格格不入。 既然对方讲了真心话,许徽也不再隐瞒,何况这时候的她,也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尽管祖父一再教导我,不要有妇人之仁,需在各式场合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可我刚刚一直在想,我的作法,真的是正确得吗?或者,我不过是编造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拥有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做出这一判断的时候,我的心中除了痛苦之外,竟还有着几分庆幸——庆幸自己生在上党许氏,备受宠爱与保护,只要自己努力,就不会沦落到如她们一般绝望无助,任人宰割的命运。这种想法,何其自私,又何其卑劣?明明是造成她们死亡的罪魁祸首,却……” 听到她的声音带了些颤抖,眼中也有了一抹泪光,戚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想了想,才轻声对许徽说:“我在匈奴人的部落里,生活了三个多月。” 见许徽吃惊地看着他,戚方露出一个属于少年人的狡黠笑容:“我不是说了吗,我从小就喜欢缠着二哥,让他偷偷带我出去玩。待年岁大了一点,就天天跟在二哥后面,与他一道出雁门关斩杀胡人。有一次,我们乘胜追击得太远,迷失了方向,又因为风沙,与大家走散了。二哥会说匈奴话,我却不会,所以他勒令我装小哑巴,又偷袭了几个落单的匈奴马贼,换上他们的衣服,再去找匈奴人或者胡商问路。由于太过疲惫,二哥半路上就病倒了,是一户良善的匈奴百姓救了我们。”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沉重与怀念:“一旦胡人入侵,雁门郡首当其冲,但凡雁门的百姓,几乎都有亲人惨死与胡人手中。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哪怕劫掠甚至屠杀,也完全不需要任何愧疚。青壮年是胡人的主力,该杀;小孩是胡人的希望,该杀;女人是繁衍的根基,该杀;老人是智慧的传承者,一个经验丰富的老者,能避免一个部落毁灭的命运,更是不能放过。我与兄长们生于这种环境,身边的谁都是这种论调,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自从那户人家明明看出我们是汉人,却还悉心照料我们兄弟俩,让我们得以活下来之后,我们就……” 许徽静静地望着戚方,清晰地看见,他的眼角,已经有了泪花。 “我年纪小,不敢质疑阿父,二哥却不然。他梗着脖子问阿父,胡人也是人,为什么咱们要做得这么绝。阿父拿起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一顿,抽得他鲜血淋漓,阿母就在旁边看,任凭我们兄弟姐妹全都在求情,却什么也不说。”大概是觉得在一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面前快哭出来十分丢人,戚方别过脸,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才有些尴尬地说,“打完二哥之后,阿父问我,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得,我心中害怕,胡乱摇头,阿父才摔了鞭子走人,事后却在书房坐了一宿,眼睛熬得通红,却没办法合眼。” “阿父走后,阿母才走上前,抱住二哥,轻轻地说,战争只有结果,没有对错。胡人也是人,这话当然不错,可我们更不能忘记,胡人更是我们的敌人。‘敌人’与‘人’,本就截然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许徽闻言,不由喃喃:“战争只有结果,没有对错……戚府君夫人真乃奇女子。” 听见她的话,戚方顿时笑了起来:“这话可是二十年前,许府君大人说得,阿母不过借用而已。” 祖父说得?那就不奇怪了。只不过,祖父这句话定不是在公开场合说的,否则必会被崇拜者记录下来,传遍天下,可若是私密场合……戚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说起来,由于三姓世家都对戚忠颇为轻视,加上雁门郡太过危险,少有人会特意去那边,戚家也不曾到别的地方。戚夫人是何种出身,何等样貌,还真没人知道,莫非…… 还没等许徽想明白,尖锐的叫声就划破了寂静的夜,正在休整的许氏部曲听见声音,纷纷取出手中的武器冲了出去,本该“离开”的两个守卫,也顺手取了燃烧着的两三根木柴,将之扔到了柴房一角,那淋了猛虎寨全部油脂的柴堆之上。 熊熊的火光,转瞬之间,就照亮了黑暗的夜。 许徽缓缓站起来,望着越发灼热的火焰,眼神也一扫从前的迷茫与痛苦,变得更加坚定。她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戚方,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约定?什么约定?” “十年之后,倘若你我皆未出事,必将一聚,抑或一战。”许徽微微挑眉,声音之中充满自信与力量,“看看到了那时,你我都成长到何等模样,心中之愿,可有变化,如何?” 戚方也站了起来,握紧爱枪,自信一笑:“好啊”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次日,猛虎寨。 打扫干净残留的痕迹,又命人再度放了一把大火,将猛虎寨中的诸多建筑烧得不剩什么,确定再有经验的老手,也无法发现任何线索之后,许徽与许林才带着戚方与一众部曲离开牛角山。 由于情况特殊,他们改变了原先一个个山寨扫荡过去的历练计划,决定星夜兼程,赶往长子县。令戚方心中称奇得是,明明午时正就到了许家坞堡五里外,许徽却命所有人就地休整,直到夜深人静的子夜,她才带着部曲来到许家坞堡的一处小角门前。 见许徽让部曲站在三十丈之外,自己与许林上前,长短不一地轻轻敲击小角门,戚方在惊叹的同时,不免也有些疑惑。 许氏雄踞上党,对上党郡东南部与中部的控制力极强,几乎到了说一不二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许徽还这么谨慎,有必要么? 还没等他询问,女死士之首的阿元就缓步走过来,恭敬地对戚方行了一个礼,才道:“请戚郎君随婢子来。” 戚方扫了一眼角门,发现许徽的身影已经消失,料想她应是去休息了,就点了点头,随阿元一道去客房。 他得好好想想,明日见了被自己落了面子的许府君,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道歉,才最为诚恳。 事实上,许徽并没像戚方想象的一样,也去休息。她一到东楼,就命人立刻去通知许泽,她回来了,并且有要事与祖父相商,自己则大步往居所走去。 早就机灵的仆人一溜小跑,将睡得正香的仆妇与婢子们匆匆唤醒,让她们赶快烧洗澡水。待许徽到院门的时候,洗澡水已经有了些微的热度。许徽仗着身体好,又有急事与许泽说,不欲祖父多等,便就着带了些凉意的温水,草草将自己清洗了一遍,洗去满身的灰尘,又换了一件家常的衣裳,便匆匆往书房里赶。 她早得到了许泽的特殊授权,无论何时,都能自由出入许泽的书房。等她到的时候,就见许泽披了一件细麻衣,坐在椅子上,见她坐稳,才缓缓问:“听说你在谷远县旁的山寨中,救了石奴的儿子回来?” 许徽知道,这些事情,许林肯定通过许安,将之汇报得一清二楚。所以她也不长篇大论,更没追问许泽怎么会与戚忠认识,还熟悉到了互相称字的程度,直入正题:“祖父,您如何看待这件事?” 许泽闻言,不由哂笑:“还能如何看待?不外乎一些自负自大,妄图使这驱虎吞狼之计,为自己牟利的短视之徒罢了。他们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以他们的本事,此计只可能是引狼入室,后患无穷。” 听见许泽对那等顶尖的世家都如此鄙夷,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地说:“祖父,切不可小瞧天下英雄。” “哈哈,这是自然。”许泽笑了笑,才道,“不过,世家为门户私利,屡屡弑旧君而立新君,使庸碌之徒身居高位,若出了一两个诸如清城县公,淮阳郡公之类的柱国人物,倒还能苟延残喘片刻,若是没有……”魏晋所谓的高门大族,直接投降他们昔日瞧不起的泥腿子,开门迎敌的事情,又哪里做得少了?西晋时的王衍出身琅琊王氏,官至太尉,尚书令,众人推举他为元帅御敌,他却畏敌如虎,害得西晋二十万将士被石勒的部队围歼,全军覆没。等石勒问罪,他又说自己少不更事,祸败之由不在己,百般推脱不说,还谄媚逢迎,劝石勒进尊号。 尽管这个时空的大齐与历史上的魏晋,差异颇多,可在许泽看来,却也没什么分别。那个时空琅琊王氏的嫡系子弟都是这幅德行,别的世家更是不堪入目,这个时空的世家,在胡人面前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也不会仓皇南渡,连根基都不要了。许泽忌惮得,是整个世家构成的社会制度,以及他们经营已久的势力,却不是被人捧得比天还高的世家子弟。 许泽之所以对许徽说这些,是有原因的。 得到许林的汇报之后,对于自己这个孙女,许泽是越来越看好。所以他开始了下一步行动,那就是在平日的生活中,想尽办法消除许徽对世家的敬畏与憧憬,这样的话,纵然未来对上,也不会落了下风。 许徽不知许泽的算盘,她仔细想了想祖父的话,觉得极有道理,却又隐约觉得不可能。世家的强大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岂有许泽说得这般不堪一击,但她素来习惯了相信祖父,就岔开这个话题,问:“祖父,不知您打算如何安置戚方?” 见她神色纠结了一瞬,就挪到这个地方,许泽轻轻笑了笑,才问:“你可知,石奴为了让他这个儿子拜入钟完门下,付出了什么代价?” 许徽心中一动,面露惊喜之色:“莫非……” 许泽见她猜到,便轻轻点了点头,说:“三百匹上等匈奴战马,两百个对马极为娴熟,也被训练得极好,绝无细作之嫌的奴隶。” 说到这里,许泽想到戚方身旁出了奸细的事情,又补上一句:“纵有细作也无妨,在这里,他们掀不起任何风浪。” 听见许泽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许徽再难忍住激动的神色,几乎想放声大笑。 从大秦、大汉再到大齐,汉人吃足了骑兵的苦头,对这一兵种深恶痛绝的同时,也极为艳羡。不是没人想过组建骑兵,可骑兵一是烧钱,二是好战马难寻,也难以养活。幽凉两州尚且能养得起骑兵,上党郡却不能荒废肥沃地土地,将之作为牧场。 戚忠是什么人?雁门太守,大名鼎鼎的屠夫,沿途劫掠过去,也不知屠了多少匈奴人的部落,顺手迁来多少好东西。他为儿子前程计,送来的战马,岂有不好的道理?更值钱得,却是那两百个懂得驯马的奴隶,若没有他们,纵然战马运了过来,养不养得活还难说呢 知道这个消息后,许徽看戚方,那不是在看人,是在看马,看钱,看上党许氏的光明未来。所以,她激动又兴奋地望着许泽,说:“祖父,您看戚方……能不能再换两百匹马回来?”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见许徽兴奋得连想都没想,就直接这样说,许泽不由露出一丝善意的笑容。待她平静下来后,许泽才望着孙女,缓缓道:“我许氏为深深扎根于上党,对百姓必须采取优抚之策,不能如旁的世家一般肆无忌惮,竭泽而渔,财力未免有些不济。战马虽好,多了却也无力供养。何况如今朝堂局势还较为平稳,五年之内定无大乱,为安石奴之心,亦不可行如此莽撞之举。” 许徽也是一时高兴过头,随口说说,岂有真拿戚方去换马的道理?五年的安定生活,足够使小马驹长成,他们犯不着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让盟友心中留下个疙瘩。所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片刻之后才问许泽:“祖父,猛虎寨的寨主与谷远县的功曹,似乎有所勾结,咱们……” “许氏的人丁,到底还是单薄了些,依附于咱们的家族动了小心思,想捞点钱,外加两边讨好,再正常不过。”许泽毫无惊异与愤怒之色,无比平静地说,“这等家族,厌恶可以,却不能将情绪流露在外;任用可以,却不得重用,需掌控得当。”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良久方道:“我上党许氏的根基,到底还是浅薄了一些。” 纵然鄙薄诸多世家子,许泽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个拼祖宗和郡望的时代。倘若天下真的乱起来,世家中的杰出子弟,想到得是投奔世家麾下,寒门子弟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投奔世家,渴盼得到重用。诸如真定郭氏、陈郡谢氏、汝南萧氏、吴郡陆氏之类的顶尖家族,能够轻而易举地收容众多人才,其中定不乏德才兼备的存在。而像许氏这种根基不稳的北姓世家,就只能降低一到两个标准,至少在初期,必须看重“才”远远胜过“德”,甚至可以摈弃对“德”的要求,只求有才之人。 听见祖父叹息,许徽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算算时间,前世的祖父,差不多就是在这时候出发去颍川的……” 她心中百般不愿许泽延续上一世的路线,去颍川郡小住,省得遇上什么无法抵抗的情况,又得让许素早早地嫁去庐江陈氏。可许徽也清楚,颍川之地,人文荟萃,自从皇室南渡迁都以来,颍川更是成为了八方学子的汇聚之地。虽说许亨的家信之中,将颍川郡大部分学子都归到了“汲汲名利,夸夸其谈”之辈,可大浪淘沙之后,总能找到一些好的,提前打好关系,日后也更方便行事,不是么? 许泽见她虽有些不自在,却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便放柔了声音,轻轻道:“我之所以让仲宁带你去历练,便是不想让你参与此事,却不料在我出发之前,你竟带了戚方回来……罢了,看样子,是上天注定要让我带你去颍川郡,你可做好了准备?” 听出许泽话中不同寻常的意味,许徽神色一敛,片刻之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颤抖地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祖父。许泽见状,轻轻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许徽双手用力扯着宽大的衣裳,身子微微颤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就忘了,谢氏郡望在陈郡,虽说谢纶这一支百年之前就定居在建康,并在皇室南渡,滞留陈郡的谢家嫡支影响力日渐衰微的情况下,夺得了家主之位。但出于宗族和睦的需要,位于建康的谢家家主时时不忘对滞留陈郡的谢氏长辈表露尊敬友好之态。这一次,谢家家主嫡亲的弟弟,谢纶的父亲谢俊就任并州牧,领并州大中正之位,没道理不去陈郡看看,更没道理不带着两个儿子去颍川认识一些大儒,打入这个特殊的圈子,不是么? 想到这里,许徽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重生之后,她刻意不去想过去发生的种种,读兵书勤练武,努力充实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淡忘了陈郡谢氏的经历,也能在许泽提及昔日的夫家之时,保持冷静的神态与口吻,仿佛在说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直到今天,直到知晓即将去颍川郡,一定会与谢氏之人碰面的今天,瞬间冰凉的许徽才知晓,所谓梦魇,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摆脱的东西。就好比她已不记得与谢纶的相遇情景,相爱的感觉,却清晰地记得她死的时候,他的神情与面容,以及那彻骨的寒冷。 这样的她,这样的她……见到谢氏之人的时候,真能保持仪态么? 过了许久,许徽的双手才渐渐松开,气息也平稳下来。她抬起头,见许泽望着她的神情无比慈爱柔和,便对敬爱的祖父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孙女要与您一同去颍川郡。” 纵然并州牧的治所在太原郡,并不在上党郡,可谢俊就任并州牧之后,与他们家的接触,无疑是避免不了的。与其一退再退,弱了士气,还不如坦然向前,直面伤疤。 不试试的话,怎么会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呢? 许泽满意地点了点头,才将另一重原委道出:“南北佛道之争,已是越演越烈,在颍川诸位大儒的调和之下,诸多佛门高僧与道门真人,将在颍川相辩,以定初步的胜负。此乃大齐一甲子之内,前所未有的盛事,南北名士与世家子将悉数赶往颍川,我也恰好能借着这个机会,观一观诸多俊杰。何况芸娘那个被极为嫡子的庶出兄弟,始终是个麻烦,若素素出嫁,他跑去素素那儿闹,虽无甚关系,到底也不怎么好,索性在此行之中,一并解决此事。” 大齐虽崇尚孝道,却并非愚孝,儿子当面指责老子,为母亲剁了父亲小妾的事情,实在太正常了。可无论如何,女儿家的束缚总是多一些,纵然是钟夫人庶出的兄弟,但记入了宗谱,勉强也能算是长辈,许素实在也不好做得太过,省得落人话柄。 许泽不愿让孙女日后难做,更不认为让钟家那位高寿的老夫人生气有多严重,自然得解决了这件事。之前不管,只是不想让钟完认为他一个外人插手钟家内务,仅此而已。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来到许家坞堡的第一个晚上,戚方躺在客房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 论奢华、讲究与排场,上党许氏与江南那些动辄斗富,极尽讲究的吴姓侨姓世家,根本就没办法比。一是许氏本身就不似旁的世家一样,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用这些沾满血泪的钱来享乐,二是因为许泽绝对不会允许自家人像旁的世家子弟一样,大肆收集什么仙鹤氅、野**毛、白鹭羽毛来做衣服,更不会因这件极昂贵的衣服沾上一点污渍,就将之随意舍弃。 曾在颍川郡读书,见过世家子弟排场的戚方自然清楚这一点,可是,与他在雁门的家相比,许氏的坞堡,还是太过豪华了些。无论是步履轻盈,身怀暖香,笑靥如花的侍女,还是素雅高洁的陈设,都与他的性子格格不入。 想到这里,戚方懒懒地翻了个身,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他心中清楚,无论找怎样的借口,自己睡不着的根源,还是因为“做贼心虚”,惧怕被心中崇敬的许泽责备,只是……伸头就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根本没得选啊 正当他盯着床边摆放的精致屏风,心绪烦乱地想着见到许泽之后,该怎么说的时候,轻盈的脚步声,以及抖动衣服,拨动熏香的声音在房中轻轻响起,若非耳力敏锐之人,根本捕捉不到分毫。 知道守夜的侍女已经醒来,在为他熏衣裳,戚方再也躺不住,披了件衣裳就直接起来。侍女与仆妇见状,连忙想他行礼,戚方摆了摆手,径直拿过还没熏好的细麻衣裳,拒绝侍女的服侍,自己利落地套上之后,就问她们:“现在什么时辰了?许……”他本想直接说问许徽在哪,但想到男女有别,就将到嘴边的话咽下,随意转了个话题,问侍女,“我的枪呢?” “女郎吩咐过,郎君若是醒了,便可在婢子们的引领下,去东楼找她,并拜见郎主。” 戚方闻言,有一瞬的怔忪,显然是没想到他们竟起来得这么早,但随后,他就点点头,说:“带路吧” 见戚方在几位大婢女与仆妇的带领下,离开客房,负责收拾的侍女们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交换眼神,小声议论起来。 虽说戚方的英俊有些偏离如今社会主流的yīn柔之美,却不妨碍侍婢们觉得他生得极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八卦之心,更是难以断绝。戚方是许徽亲自带回来的,生得又如此俊美,怎么会让人不多想? 戚方自是不知这些婢女仆妇的想法,他在奴仆的引导下,来到许家坞堡的东楼,许泽会客的偏厅,就见一身着白色细麻衣,脚穿木屐,远远观之,仿若神仙中人的男子坐在主位之上。他的右下首,则坐着一个身着素白衣衫与鹅黄曳地长裙,手执羽扇的少女。她周身上下,仅以一根玉簪拢发,以一枚玉佩压群,再无旁的首饰,容色与风华却胜过戚方先前所见,世家子弟炫耀的美女无数。 发现自己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得貌似久了一点,戚方略带尴尬地偏过头,拜见过许泽之后,又望着许徽,不知该如何称呼。见许徽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神情之中有了些许揶揄的意味,加之她的轮廓越看越熟悉,戚方回过神来,略带不可置信地说:“你……” 见他这般反应,许泽与许徽都笑了起来,后者更是轻轻摇了摇羽扇,笑道:“先前一路风尘仆仆,又出于隐蔽的考量,未曾仔细梳洗,怎么?差别竟有如此之大?” 戚方闻言,连连摇头:“不,不是,也没有相差很多,只是……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许徽之前身着轻甲,表现得也极为沉着冷静,完全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加之满身灰尘,掩盖了五分的容色与轮廓。戚方与她相处之时,除却不做身体接触之外,男女之忌差不多忘了个干净,只当对方是战友,还觉得她比颍川那些世家子好相处多了,可现在……面目与轮廓依旧不假,却无端生出几分距离感。 听见他这样说,许徽尚且还没什么,许泽心中却已经了然。光凭戚方这一句展露对世家些微厌恶的态度,以及他面临绝境之时的隐忍,面对违心之事的选择,许泽就能断定,若逢乱世,戚方此人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纵无法结束乱世,一统天下,也能震慑四境,称雄一方。 只不过,雁门郡到底是抵御匈奴的第一线,幽州以北的鲜卑人若在幽州牧与都督那里碰了钉子,说不定也会绕道雁门。戚忠在雁门的根基太过浅薄,把持了军队又如何?内政的官员之中,不知有多少暗地投靠世家之人,戚方这般的人才,若是就此陨落,也未免太过可惜了一些。 将他收为弟子,留在上党?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就被许泽掐灭了。 他看得出来,戚方的真挚与尊敬没有任何伪装的成分,但许泽也清楚,这些都是建立在许徽释放了善意,与许氏交好对戚家有利,外加戚方还太过年轻,心思不够深沉,这个社会也阻止了他心中野望的四重基础之上。但是,狼崽子再怎么乖顺,与狗到底不同,若是提前对他太好……作为继承人的许恽与许亨,一个性子太软,一个太过高傲,而且都不擅武,许徽倒是二者兼修,却是个姑娘家……许氏嫡支不繁,终究是个大问题。 戚方不知许泽短短片刻,就想了这么多,许徽却能看出几分端倪。为不让戚方打扰到许泽的思路,她刻意将话题引过来,微笑道:“我即将与祖父同往颍川,再做胡人打扮,未免有些不妥。纵然极为不喜欢,可装装样子还是需要的,你不也一样么?” 听见她的话,戚方轻轻咽了口唾沫,才有些不自然地说:“府君大人即将去颍川,那……” “不用想,你自然也是得跟去的。” ps:我又二了,设了存稿箱忘记设定时间什么的……刚刚过来刷一下,发现没更,才……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对于许徽如此坚决的态度以及笃定的话语,戚方不免有些疑惑。 他记得很清楚,许徽之前在猛虎寨的种种作法,都透着一个意思——故布疑阵,让对方别追查到上党许氏的身上。可如今,自己却要跟他们一起去颍川?这岂不是将之前的功夫悉数化作流水,明摆着宣告众人,他戚方是上党许氏的人救得么? 见戚方犹豫不决,许徽轻轻笑了笑,才问:“你被困的时候,不是打算逃跑么?” “啊?” “倘若猛虎寨被神秘的部曲攻打,寨子里乱哄哄地,完全顾不上看守被囚禁的你,以你的本事,成功逃跑也不是不可能的吧?不少字”许徽淡淡道,“在前路不明的情况下,不得已做一次豪赌,来到长子县求救……你觉得这个说法如何?” “听着是不错,但主使者会相信么?” 这时,许泽缓缓开口,问戚方:“戚贤侄在颍川也呆了一段时间,可知那些世家子弟,一般都在颍川求学多久?” 听见许泽终于问话,戚方神色肃然,毕恭毕敬道:“据小子所知,膏粱与华腴二姓子弟,一般会在颍川待九到十八个月……”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抬头望着许泽,就见后者轻轻点头,言辞温和,敦敦教导道:“敢于放弃坦荡官途,追求心中所想,这是好事,但你太过年轻气盛,行事也冲动了一些。无论喜或不喜,只要多在颍川待几个月,‘学成归来’,既给自己多留了一条路,又不会惹得石奴伤心,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许泽与戚方一样,极为瞧不起世家的作风以及世家子弟的夸夸其谈,但不同的是,许泽看人看事从来都极为客观。他不喜世家,极斥佛道,却在这两个里圈子混得如鱼得水,让自己与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虽说这是两世为人带来的优势,却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一步都错不得,哪怕只是少年意气,或许都会带来终身的遗憾。 见许泽非但没责骂自己,反而温言教导,戚方心中惭愧地无以复加,不由低下头来,发自内心地回答道:“小子受教。” 得到许泽的示意,许徽笑了笑,又补上一句:“戚公子大可不必担心消息泄露,许氏坞堡之中见过你的人,若无意外,断无走出去的可能。这点控制能力,我们还是有的。” 既然上党许氏能做主的许泽,以及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许徽都这样说,戚方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接下来的时间,许泽很有技巧地以“考校考校功课”的名义,将戚方这个人分析了个七七八八之后,便巧妙地将话题挪到了戚方父母的身上,关切地让他写一封信回家说明情况,省得让戚忠与戚夫人担心。 待许徽送了戚方一段路,再折回来后,她才问许泽:“祖父,您是否打算,将您的信与戚方的信一同送出?” 许泽轻轻颌首,端起一旁的茶碗,带了些漫不经心地说:“戚方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加之又出了这件事,我自是要给石奴提个醒,若雁门真的守不住,戚家怎么说也得留下一条血脉不是?” 听出许泽话语之中的森冷意味,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道:“戚府君的夫人,似乎与祖父有故,戚府君本人亦……倘若雁门真出了事,我上党许氏……” “我上党许氏,自会收留戚方,好生栽培他。”许泽打断了许徽的话,神色淡然,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上党郡的地理位置虽极为重要,可若要问鼎天下,仅仅凭一郡之地,根本无法成事。天下若乱,对太原郡,我势在必得。但你应该很清楚,我许氏的根基太薄,一时之间,无法分散更多的兵力,镇压内患,抵御外敌。如此一来,戚忠的存在,就极为重要。” 除却带来情报,分享这一秘密的许徽外,就连上党太守许恽,以及许氏未来的继承人许亨,都不知晓,许氏的家主,竟有这般的雄心壮志。但是,这等能称得上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语,由许泽说来,却带着异样的张力,让人深信不疑。 纵然早就知道,许泽与戚忠的交好,完全是互利互惠——后者需要前者在士族圈子中帮他说话,帮他儿子铺路,并供给一定的粮草;前者需要后者提供马匹,并顶住来自胡人的压力,让上党许氏拥有充足的时间来成长壮大,毕竟雁门一旦被破,受害得第一个就是太原郡——可许徽的心里,依旧有些不好受。 许徽虽没怎么表露,可熟知她的许泽,怎会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由于要着重培养这个极为欣赏的孙女,许泽放柔了声音,温言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政治与战争便是这般,只容得下利益,至于感情、良心、正义感这些东西,都得抛之脑后。对自己有用的人,哪怕与对方拥有血海深仇,也得一笑置之;若是敌人……纵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兵戈相向,各为其主,亦非罕事。唯有如此,才可为枭雄,亦只有这种人,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你明白么?” 许泽说得这些,许徽心中都明白,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却又是另一回事。是以她沉默许久,才用干涩的声音说:“孙女明白,却……无论如何,孙女会努力去做的。” 亲人也好,仇人也罢,到了战争年代,都已不重要。能为自己所用的,就必须好生对待,优容安抚,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知许徽还有些没缓过来,许泽也不强求,毕竟在没见识光真正的战争与乱世之前,说什么都是多的。等天下真的乱了,一场场仗打下来,打得她神经彻底麻木之后,就什么纠结的心思也没了。所以许泽挥了挥手,说:“三日之后,咱们启程去颍川,你且去准备一番吧” ps:我又忘了看存稿箱时间……明天绝对不会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离开偏厅之后,许徽有些心烦地在许氏坞堡的花园之中闲逛,恰好遇见钟夫人带着许素,以及三叔许磐家的大女儿许媛,二女儿许姝,在侍婢仆妇的团团簇拥之下,踏春赏景。 见到一众姐妹神色轻松,笑语嫣然,无忧无虑的样子,许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她微笑着走上前去,先向钟夫人行礼,再对着三位堂姐妹一一打招呼。 许素一向温柔大方,善解人意,又与许徽这个妹妹多年亲厚,哪怕此世感情没有前世那般亲密无间,却依旧不会显得有丝毫生分。与许素的落落大方,温情款款相比,比许徽小了三岁的许媛,以及年龄尚且不足七岁的许姝,对这个备受祖父宠爱,在家中极有威信,能够参与政事,平素也不与她们一道玩乐学习的堂姐,未免就有些害怕。 许徽见两个妹妹的神色,心中不住苦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们的肩膀,问了她们平素的生活起居。待两方都没话说的时候,许徽才上前几步,轻声对钟夫人说:“伯母,祖父有命,让我也一道前去颍川郡。” 看到妹妹要与母亲商谈,许素一手拉着许媛,一手拉着许姝,微笑道:“咱们去那边看花好不好?” 许媛与许姝怯生生地看了看二姐,见她没露出不悦的神情,这才大力点头。待她们三个走到另一边去玩耍后,钟夫人方轻声道:“她们并无恶意,也没有丝毫排斥你的意思,只是不知怎么与你亲近。” 对于前世的姐妹,许徽焉有不知道的道理?许媛心地善良,性子柔和,爱花成痴;许姝看似浑身是刺不好接近,熟识之后便发现她是个很爽朗正直的人。所以,许徽静静地望着三姐妹远去的背影,神情柔和至极:“大家都是血脉至亲,我怎会因这点小事,就心生芥蒂?” 听见许徽这样说,钟夫人心中感慨,不由叹道:“你生于和睦的许氏,自然不知,并非所有的世家姐妹,都像上党许氏这般温馨,亦不是所有郎主,都如阿公一般治家有方。著姓大族人丁兴旺,男主外女主内,是是非非不知道有多少……”说到这里,钟夫人顿了顿,才说,“阿公的意思,我也明白一些,素素温柔又聪颖不假,却少了几分防人之心,可钟家那种地方……” 见许徽露出些许不解之色,钟夫人也不介意爆娘家的短,她轻轻抿了抿唇,才说:“颍川大姓之女,归宿大抵只有三条——嫁入皇室,为后为妃;嫁入膏粱或华腴之姓,以及在颍川世家内部婚配。明明是一道长大的堂姐妹或者亲姐妹,却因婚姻之事,未来相差如此之大……为了一桩好的婚事,‘聪明人’往往会不动声色地踩别人捧自己,年纪轻轻,心机却深沉得很。若无你的陪伴,素素定会被接入钟家暂住,老妇人本就不喜欢我,偏偏伯父却对我极为看重,若是素素去了,钟家这一代十几个嫡出的姑娘都得靠后……” 听着钟夫人的话语,许徽的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悲哀之情。 原先的她,也汲汲于维护婚姻关系之中,热衷于收服仆人,遣散小妾之类的事情。可蒙受许泽六年教导,成天接触得都是对天下大势以及军略要塞的研究之后,对这种后宅之事,许徽打心眼里厌烦起来。 还有不足六年,天下就得乱了,今日的良人,明日就能置你与死地。这种时候,自家人还斗得和乌**眼似得,为了一段所谓的“良缘”,就踩嫡亲的姐妹?若是呆在自家都不得安生,非得用尽心眼才能过好一点的日子……活得不累么? 察觉出许徽对此事的不耐,钟夫人温柔地笑了笑,摸着许徽的肩膀,柔声道:“徽儿,我知你不喜这些,也不赞同为了所谓‘良缘’,就对亲人使心眼的作风。但女人啊,总想有个家,遮风挡雨,儿女绕膝,而婚姻无疑决定了她们后半辈子的活法,如此做派,也能够理解。越是大的家族,是非就越多,许氏亦能算得上高门,你们姐妹的姻缘……这般单纯,也不是好事,毕竟嫁人之后,怎么还能像闺中少女一般使性子?” 许徽反驳的话语,都被钟夫人这几句大实话梗在了喉头,她双手用力握拳,过了好一会儿,才高声道:“不会的” 听见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钟夫人露出些微的诧异之色,刚想问许徽在所什么,许徽就抬起头,郑重无比地说:“纵然嫁了人,我的姐妹,也能肆无忌惮地在夫家使性子,我保证” 钟夫人见状,只以为是许徽年少气盛,不肯对现实屈服,就温柔地对许徽笑了笑,心想这孩子大一点就知道现实如何残酷,会对现实屈服,是以压根没往心里去,殊不知许徽脑中回荡得,唯有“天下”二字。 世道将乱,群雄逐鹿,我上党许氏早有准备,为何不可问鼎天下?只要一统天下,我的姐妹,纵然做不得国公主,至少也是郡公主。无论将她们嫁给寒族崛起的子弟也好,依附我上党许氏的世家也罢,谁敢不看皇室的脸色,对她们不好?只要他们敢做,我就敢带兵冲上门,将他们全家超了砸了。纵然他们迁怒我的姐妹,对之冷脸相待,那又如何?汉、齐二朝,瞧不起驸马而畜养男宠的公主,十根手指都算不过来,何须管他们想什么? 谁说女子就一定得忍气吞声,在夫家做牛做马,不敢张扬的?我就要我的姐妹过得一世快活,张扬肆意,不再重蹈我与阿姊昔日的惨痛。只要我在一日,就她们舍弃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舍弃她们的道理 ps:国公主与郡公主,统称公主(千万别当后者是郡主),区别只在于封邑的大小不一样,比如国公主食邑至少是一千户,多得五六千或者近万都有可能,郡公主可能就三五百户,这样。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三日之后,上党许氏的车队自长子县启程,携八百部曲,一路向南,往颍川郡而去。 对于此行竟携带如此之多部曲的人数,一开始,许徽还略有异议,毕竟在她的记忆之中,即将上任的并州牧谢俊,也只带了不到六百的部曲。许泽带这么多部曲去颍川郡,未免有太过张扬之嫌。可想到此行之中,还有钟夫人与许素两个弱质女流,以及她们的诸多婢女仆妇,本打算对祖父进谏的许徽默默闭了嘴,将快到嘴边的话语咽下。 不是她与许泽太过忧心,或者故意耀武扬威,实在是这一路上的治安,尤其是必经的河内郡,实在太乱了。 弘农、河内二郡原先世家众多,在皇室与诸多世家南渡之后,就变成了一家独大。不仅为侨姓分支,亦为北姓世家领袖的弘农梁氏,自家主到家中成员,无不随了侨姓吴姓世家的风气,好奢华,喜攀比,一个劲盘剥治下百姓,竟如真定郭氏一般,为积蓄钱财与势力,丧心病狂到让十三岁的孩子负担劳役。而他们对待流民的策略,除了大肆屠杀之外,就是强行将之掳为自家的奴隶。就连梁氏内部很多人都对此颇有微词,觉得如此行事有违天和,更别说外界对他们什么评价了。 在这种情况下,弘农、河内两郡的治安糟糕,已经不是需要考虑“传言是不是真的”,而是到了不得不掂量“何种程度的传言才是真相”的情况。由于梁氏的高压政策,冷酷屠杀,县城内倒也罢了,野外之地,饿得眼睛发红的流民打劫车队之事,已不算什么新闻。就连流民攻打坞堡、庄园或者县城的事情,在河内郡也屡见不鲜。不多带一点部曲,实在难以在濒临疯狂,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流民大队中保全自己,这一点,许徽有切身的体会。 并州刺史及家眷所走得,自然是宽阔平坦的官道,而非寒族地主、商人以及百姓才能走的羊肠小道。在大齐还未混乱,皇族与世家对百姓拥有足够威慑力的情况下,只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纵然是大股的流民,也不敢冒着被官兵剿灭的危险,袭击官道上经过的车队。纵然是许徽记忆中的前世,若非谢俊急于回建康,命车队抄近路,也不会被一波又一波的流民袭击。只不过,河内郡的情况,却超出了她的想象,祖父的威望,更是又一次让她震惊了。 “女郎,请随我来。”驾马巡视了车队一圈的许林眉头紧锁,来到同样骑马的许徽身边,轻声道,“情况有些不妙。” 许徽知许林不会无的放矢,就点了点头,随许林到了车队的后方,就见无数面黄肌瘦的流民小心翼翼,不远不近地跟在许氏车队后头,放眼望去,少说在上千之数。 以许徽的眼力,自然能看到,这些流民之中,不单单有青壮年,还有许多老弱妇孺。一般来说,倘若想攻击车队,定是大批汉子手握木棍之类的东西冲在前头,老弱妇孺不参与此类之事,可现在……他们的样子,不像要攻击车队,反倒像……投奔? 猜到他们的意图,许徽心中微微一沉,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于这件事,她本该高兴的,民心所向,本就是为王的重要条件。不过,许徽这些年也接触了诸多军务与政务,心中清楚,对眼下的上党许氏来说,市恩必须得有个限度。 倘若天下大乱,四方势力各凭本事,自然是来投奔的人越多越好。可如今天下还没乱,过多收留别郡的流民,一是显得那些郡中世家的无能,生生折了对方的面子,四方树敌,二也容易引起朝廷的不满,甚至过早暴露上党许氏问鼎天下的野心。所以,这个头不能开,至少眼下还不能开。但若是见死不救,祖父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人望怎么办? 想到这里,许徽眉头紧锁,片刻之后才问许林:“仲宁叔叔,祖父怎么说?” 许林闻言,恭敬道:“郎主说了,女郎若是想到方法,就放手大胆地去做。” 听见许泽将这幅胆子全压在了她的身上,许徽不由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她沉吟片刻,咬了咬舌尖,才说:“我去找祖父。”说罢,调转马头,朝车队前头赶去。 牛车的速度,本就远远及不上骏马,纵许徽为不引起大家的怀疑,刻意放满了速度,赶到前头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见许徽利落地下了马,随侍的阿元连忙将许徽骑着的小马驹牵好,许徽也没心思管那么多,一咕噜爬上了许泽的牛车,就见自家祖父正手持一卷《庄子》,在静静品味,不由哑然,又升起一丝敬佩之心。 这种时候,祖父竟如此沉得住气……她的养气功夫,果真远远没到家。 读罢一卷,许泽才放下手中的书帛,问:“可是没想出好的法子?” 许徽怔了片刻,才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许泽见状,轻轻地笑了起来:“是没想出好法子,还是认为自己的方法不够周全?” “孙女……”许徽刚想将自己想到的方法说出来,给许泽参详参详,许泽就抬起右手,示意她别说,“无论你想到什么,都放手大胆地去做,不用问我。” 许徽望着许泽,有些迟疑地说:“可……” “徽儿,你太过依赖我了。” “祖父——” 见许徽露出焦急与失落之色,许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温言道:“你习惯了听从于我的命令,认定我做的判断一定正确,只要我在你身边,你做什么决定,都喜欢问我,这样对你不好。” “你应该拥有自己的思想与判断,而不是附和我,成为我的应声虫,明白吗?”。 许徽轻轻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分辨道:“可是,祖父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所思所虑也极为周全,孙女却……” 许泽微微一笑,淡淡道:“纵然是神,也不可能做到事事圆满,我更不可能。徽儿,你可明白?”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见许徽还有些踟蹰,知晓她不习惯担这么重的担子,许泽在心中轻叹一声,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望着许徽,温言教导这个他寄予了厚望的孙女:“同样的事情,我做与你做,在旁人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都这样说了,许徽岂有不明白的道理,是以她也展露一个会心的笑容,补上许泽的未尽之言:“最好的方法,未必最合适。” 是了,一听见由自己处理此事,许徽条件反射地想,她必须做到最好,却忘记在所有人的眼里,她都只有十一岁,还是女儿家。倘若做得面面俱到,别人压根不会认为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而会一致认为这是许泽的授意。 小女孩的善心与胡闹,与一家之主深思熟虑的举动,怎能相提并论?想明白这些后,许徽对许泽行了一礼,利落地下了牛车,阿元适时地牵马过来,就见许徽问:“咱们还剩多少粮食?” 阿元是接受了许氏洗脑的死士,纵然听出许徽这句话中不对的意味,却没有丝毫质疑主上的意思,她恪尽职守地去算了一圈,回禀道:“约莫百又多二十石。” 大齐沿袭秦汉的度量衡,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一百二十石就是一千四百四十斤,听上去似乎有很多。但上党许氏这一次出行排场太大,总人数近千,纵然按一人一天半斤算,一天也得消耗四石粮食,他们携带的一百二十石粮食,一个月就得吃完。 虽说大齐世家出行,都有相互补给的习惯,却也约定俗成,没有向对方购买太多的道理。按照此行的人数计算,少说得留下六十到八十石,以备不时之需,不过,祖父的意思是,她可以表现得思虑不周全一些……想到这里,许徽吩咐名唤“阿双”的女性死士,命他将许林请来。 听见许徽的意思,饶是沉稳如许林,也有些绷不住。他眼中透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许徽,带了点结结巴巴地说:“女郎,属下方才耳朵出了点问题,没听清您的指示……” “你没听错。”许徽淡淡道,“均出一车粮食,分给后头那些流民。” “女郎,万万不可”许林连忙阻止道,“别说一车粮食,就是将咱们 全部的粮食分给他们,也不够他们一餐吃的。何况您若是不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说不定还不敢有动作,若是给了他们希望,又有不怀好意的人挑唆……” 人在饿极了,又被盲目挑唆,跟着大部队活动的时候,是不会管什么等级制度,也不会管你是不是好官的。许氏部曲精良不假,若让这八百人冲击,纵然是过万流民也浑然不惧,可如今,他们的队伍之中,却多了钟夫人、许素以及一干婢女仆妇,未免就有些束手束脚。出于安全的考虑,许林对许徽的举动,不赞成到了极点,若非碍于主仆之别,就差没当场说你头昏啦,怎么做这种傻事 见许林面露焦急之色,许徽不由笑了起来:“仲宁叔叔,我怎会做如此不智之事?我可没说今天给粮食,而是明早,咱们的队伍,不是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就能到河内郡治怀县了吗?梁氏在河内郡的领袖,到底不是梁氏的郎主,与祖父的身份差了一筹,为表示恭敬,自然得派家族子弟出五里来迎接。难道您认为,我上党许氏的部曲,抵挡不了手无寸铁的流民们一时片刻?” 许徽口中的“一天路程”,也不过是白天赶路的时间罢了,也就是说,顶多明天午时,他们就能赶到河内郡的郡治怀县。 还没等许林多想,许徽又道:“今天晚上给予粮食的话,须得提防流民夜袭抢粮,明日早上给的话……给粮的是上党许氏,被流民恩将仇报,偷袭得也是上党许氏,而镇压这些流民的,却是名声本就不好的弘农梁氏,仲宁叔叔认为如何?” 如此一来,既不落会许泽的声望,影响他仁厚的名声,又不动声色,以受害者的身份化解了这一场灾祸。此计,可行 被许徽这样一说,许林的心思立刻动摇起来,他心中已赞同了许徽的决定,却出于谨慎的考虑,还有些犹豫地问:“弘农梁氏之中亦有智士,若被他们看破……” “我本就没指望这个粗劣的计策能瞒过聪明人。”许徽望着车队尾部的方向,不以为意,“不过,弘农梁氏在河内郡的当家人,乃是现任家主的嫡次子,听说他好大喜功,又极好面子。我们待会就说,由于知道马上就要到怀县,料定不会出事,祖父溺爱我,不忍见我不快,这才纵容我愚蠢的善行,谁能想到流民竟如此张狂……” 说到这里,许徽的唇角,勾起一丝森冷的微笑:“弘农梁氏的谋臣再智计百出,那又如何?遇上一个自以为是,听不进他们劝导的主君……越是聪明人,就越知道如何自保,不会傻傻顶上去的。顶多,换一个优秀的主君投靠罢了。” 至于流民……一车粮食,就是五石,也是他们许氏一天的口粮。哪怕这不过是伪善,只能缓一时之急,连让每个人饱肚子都做不到,只能算小恩小惠,却也到底将她的态度表露无疑。若这些流民真冲击上党许氏的车队,妄想强抢更多的粮食,纵被刀兵加身,也怪不得她狠毒。毕竟,他们不是她的亲人,也不是许氏的佃户,他们背井离乡,更不是她的责任,许徽没必要对他们生死负责,不是么? 见许徽已考虑得周全,许林也不再多问,他恭恭敬敬,发自内心地对许徽行了一礼,才说:“属下这就去准备。” ps:女主朝着人渣进化……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是夜,上党许氏的队伍在官道附近就地扎营。 皆为许氏庇护的佃户出身,一家人生死都捏在主子手里的部曲们,这一整天神经都是紧绷的。扎营之后,他们一边用力啃着粗糙的干粮,一边杀气腾腾地防备着队伍后不远不近跟着的流民们,就怕这些人看见他们在吃东西,饿昏了头,直接冲击许氏的队伍,惹得主子们受惊。身为部曲,若是落了个“保护不力”的下场……纵然许泽是有名的宽仁君子,这群部曲也不敢赌个万一啊 队伍中紧张的气氛,同样影响到了婢女与仆妇,她们的动作不似踏青之时轻盈,而是有些僵硬,时不时会用担忧的目光,不自在地瞟一眼队伍的后方。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们走路的时候,都尽量挨着部曲或者车辆走,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一些。 许素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必要时候,粗粮也能咽得下去。可见到这幅场景,她皱了皱眉,正打算起身,却被钟夫人按住。 “阿母?”许素不解地望着钟夫人,就见钟夫人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温柔依旧,却带了一点凌厉的意味,“这种事情,不是你应该管的,有阿公和你妹妹呢” 许素低下头,看着装在瓷碗中,熬得稠稠的粟米粥,明明肚子依旧有些饿,却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她本就是个极聪明也极有见识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在“前世”嫁入庐江陈氏之后,对丈夫乃至整个夫家趁着战乱大肆搜刮钱财的浅薄举动不满到了极点,从而委婉劝谏“乱世蓄财,无异取祸之端,倒不如积蓄谷物粗麻,以做投诚之用”,但那毕竟是七八年之后的事情。 此时的许素,前不久才过了她十二的生辰,又是第一次出远门,纵然性子越发沉稳,却脱不了少女心性。在见到河内郡诸多凄惨场景之后,许素心中对出行的好奇与兴奋,都被腾升的怒火与无尽的怜惜所取代。与河内郡的百姓一比,上党郡的百姓,几乎像是生活在极乐净土一般快乐幸福。 “素素……” “阿母。”许素抬起头,认真地问,“北地诸郡,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只有梁……是这样的?” 钟夫人轻轻摸着女儿的鬓发,眼中流露一丝悲悯之色,她刚想说什么,正从许泽与戚方那里过来,打算找伯母与阿姊吩咐一些明天注意事项的许徽就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听见许素的问题,干脆且笃定地说:“不仅北地,江南也是这样的。” “徽儿……”见许徽跪坐在坐垫之上,认真地对许素这样说,钟夫人沉默片刻,才轻叹道,“罢了,素素想问什么,就问你妹妹吧” 尽管不知道许泽争霸天下的野心,也久久没有接触过许氏的内务,但名为钟芸的女性,还是凭着自己对政治独有的嗅觉,以及对细节的敏锐注意力,察觉到了上党许氏平静表象下的波涛暗涌。她隐隐猜到了什么,却装作不知,更不愿深想下去,因为接下来的一切,都不是她所能够插手的。 仔细听,留神看,动脑想,管住自己的表情与嘴巴,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插手安排,什么事情连触都不能触及。这便是身份尴尬的钟夫人,在颍川钟氏那深深的宅院,复杂的几代人中,学到得处世哲学。 钟夫人期望唯一的女儿许素,也能够变成像她一样的人,尽管这样会活得很累,但只要世家传承不断,与母亲行事作风一般无二的许素,就能过得很好。但内心深处,钟夫人又是那么的希望女儿自由自在,拥有不一样的人生。所以,在许徽对许素科普的时候,明知这对女儿会造成多大的冲击,甚至会影响她未来的婚姻以及人生,钟夫人几番挣扎之后,还是选择了默认。 不是每一个女子,都有幸遇到一个许容——哪怕他与她只相处了短短十年,留下了无数遗憾就撒手人寰,但就凭着对这十年幸福快乐时光的回忆,她就能微笑着走完自己余下的全部人生。 许素不知母亲的心中已转了千百个念头,她静静地望着比自己小一岁都不到,却比自己干练许多,也刚强许多的妹妹,见许徽屏退婢女仆妇之后,压低声音说:“无论北地还是江南,百姓都一样过不上好日子,只不过北姓世家智士不多,手段也学得不够到位,才这样直来直往,横冲直撞,让你看得分明,遭到大家的斥责罢了,江南世家掠夺土地与人口的手段,可就高明多了他们最常见的一种手段,就是假惺惺地收拢流民来自己治下,让他们占田……” 见到许素有些迷茫的眼神,想到阿姊不接触政事的许徽尴尬地刹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对长姐解释道:“兴和元年,当今圣上颁布户调制——江南与北地等地,丁男每年输绢三两、绵三斤;女及次丁男为户者输半。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女子三十亩。其外,丁男课田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次丁男半之,女不课。” 乍一听这命令,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地方——男丁为户主的家庭每年交三两绢三斤绵,女子为户主的家庭减半。一个男人能得七十亩地,女人能得三十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政策都温和得不像话,是以许素不解地看着妹妹,不明白哪里有问题。 许徽一开始也没看出端倪,是许泽解释过后,才恍然大悟。所以她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中也带了些森然的意味:“阿姊可别忘了,七十亩田哪里来?要自己占江南之地富饶不错,可如此多的流民涌过去,别说他们,就连当地的百姓,能满额占到一家田亩总数的,又有多少?若是男子没耕种到五十亩地,就得受牢狱之灾……再说了,纵然占到又如何?田赋、杂税、杂调,一年比一年高,有时还预征多年的赋税……桑长一尺,围以为价,田进一亩,度以为钱,屋不得瓦,皆责赀实……只要想刮地皮,还怕天不能高三尺?百姓过不下去,只能投靠世家,寻求他们的庇护,世家‘仁德’,收容这些百姓。” 说到最后,许徽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如此一来,世家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这就是真正高明的膏粱之姓得做派至于这个过程中,逼得多少人活不下去,多少人卖妻鬻子,生离死别,他们是不会管的。” 听许徽这样一说,许素顿觉一股冷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涌向四肢百骸,将她彻底冻结。 这便是……世家?这便是她所期望,梦想嫁入的顶尖世家?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见许素掩饰不住震惊,还隐隐带了些悲哀和心灰意冷的表情,许徽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再怎么瞧不起世家许多只会夸夸其谈,实事半点不做的成员,许徽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的家教与联姻下来,对方的皮相与风度,那是完全能唬住情窦初开的少女,值得对方飞蛾扑火的。就好比前世的她,之所以喜欢谢纶,最初也不是基于家世、容貌、学识与风仪四方面条件么? 此番佛道二教为争夺道统,而在颍川郡展开的辩论,乃是百年难遇的盛事,必是天下名士汇集,万千世家瞩目,将世家好的一面尽数展露在许素面前,定会让她不胜心驰神往。 曾嫁入陈郡谢氏的许徽,最清楚高嫁的苦楚,何况,经过谢纶那件事情后,对世家子的凉薄,许徽也算是见识了个透,她打心眼里就不希望自家姐姐参合到世家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更别说上党许氏如今决定争霸天下,作为许氏第三代嫡长女,许素的婚姻需要何等慎重……总之,预先给许素提个醒,让她别光看到世家好的一面,准没错 事实也正如许徽所想,许素到底没真正见过传承三百年世家的排场,也没见到未来大放异彩的诸多世家子弟,就先见到了遍地的流民与荒废的土地。听见妹妹告诉她,那些土地之所以荒废,是因为苛捐杂税太重,百姓辛苦劳作一年反而要卖儿卖女才能交清,是以干脆不种,宁愿当生死cāo控人手的奴婢,也不愿当自由民之后。许素原本对世家满满的期待与向往,就被残酷的现实彻底击碎,变得打心眼里厌恶起来。她望着许徽,犹豫半天,才说:“我们……我们就不能收留他们吗?”。 “阿姊——”许徽握住许素的手,脸上浮现一抹沉痛之色,“我们上党许氏,也仅仅是上党许氏罢了。” 一郡之主,需要顾忌得太多太多,倘若是天下之主,纵然仍有掣肘,却少了太多的麻烦,不是吗? 许素不清楚祖父与妹妹的决心,只听出了妹妹话语中的无能为力,是以她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可涟涟的泪水,却出卖了她的难过,也打湿了身下的坐垫。钟夫人红着眼睛,以丝帕轻轻擦拭眼角,将许素抱在怀里,却什么话都不说,因为她与许徽都知道,许素为何哭泣。 作为大齐顶尖名士,想拜访许泽的人络绎不绝,但能到他接待的,无疑都是一方翘楚。来人顺带捎上儿孙,让他们与许家的孩子玩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上党许氏的进项,除却实打实地收税外,就是靠自己庄园的产出。世人皆知,上党郡从无巧立名目的盘剥,更没大肆侵占田地的事情。如此一来,许氏的财力,本就弱了旁的世家一筹,何况这些钱大都拿来维系部曲的消耗,能用在自家身上的就更少了。加上许泽最恶世家奢侈浪费之风,定下一连串规矩,什么独自吃饭时不允许超过八菜一汤,菜式花样不可太过繁复,浪费时间不说,还容易养成以无声的精巧奢靡来讨好主子的风气;衣服不得穿羽毛织成的,因为太耗费钱财,等等等等。就连许氏畜养的歌姬舞伎,也是招待客人用的,平常不得乱传唤,更不得随意捧随意胡来。 他带头遵守,晚辈自然得跟着做,与外人不接触还不要紧,一与同出身北姓世家的孩子聊天,就会发现。对方说得很多吃的,她们却听都没有听过;对方穿的很多衣服,她们只能看着眼红,却知道祖父永远不会同意自家也这样做;对方能一掷千金,收集古玩玉器,附庸风雅,她们却不能够。 许徽始终记得,爱花成痴的三妹爱煞了一株魏紫牡丹,日日夜夜都念着它,几乎都魔怔了。对世家来说,区区五万钱,完全不是什么大数字,排场大的世家子弟,一餐万钱太过寻常,还嫌无处下箸。许泽却寸步不让,不许三儿子为孙女心情着想,将钱花在这般无用的地方。三婶林氏疼惜女儿,从嫁妆中取出了五万钱,刚要派人去买,却被许泽派人拦下不说,还破天荒好一通训斥,羞得近一个月不敢见人。 对许泽的种种举动,纵是前世的许徽,也曾暗地里埋怨过不止一次,觉得祖父太过严苛——明明在周围的小姐妹中,出身最高,吃穿用度却都不如她们,还有“未见过世面”之嫌。别人嘴上不说,暗地里嘲笑却是肯定的,可现在……见识了百姓遭受的苦难之后,为曾经的无知,许徽早羞愧过不知多少回,现如今轮到许素了。 钟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柔声道:“好孩子,哭吧但是,只能哭这一次。从今往后,你切不可再生出攀比之心,亦不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你对世家风气的不满,明白么?” “我……我不知道……”许素抽噎着说,“我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这些,我一定不会在心里怪祖父,一定不会……” 她不知道,世家的庞大财富,都建立在百姓的血泪之上;她不懂,世家的风光与排场之下,堆积了多少白骨;她更不清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许泽,曾经如何踌躇满志地想改变整个社会。可最后,许泽能做到的,唯有保证治下一方黎民安定,以及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子孙与忠心的属下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仅此而已。 这个未来注定风华绝代的女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将自己一生的眼泪流尽。 “阿姊……”许徽上前几步,握着许素的手,眼中虽噙着一丝泪光,却微笑着说,“你不要哭,正相反,我们应该自豪。” 是的,我们应该自豪,因为我们的身上,没有背负无辜百姓的血与泪;我们吃穿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正正当当的。正因为信任许泽,这些流民才会聚拢起来,希望投靠上党许氏。哪怕出于政治的考量,现在不得不昧着良心放弃他们,但至少,我们是不同的 许素擦干泪水,与妹妹一般,努力扬起微笑:“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自豪。” 尽情地哭泣过一场之后,许素的眼光与思想,终于冲破了禁锢她的深深庭院,与自己的妹妹许徽一般,清晰地看见了这个满目苍夷的世界。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天真且充满幻想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次日清晨,许徽特意穿上轻甲与胡服,将双刀与袖刀都擦拭得雪亮。她扫了一圈营寨的情况,见下人与部曲们井然有序地收拾行装,后者的队伍之中更是弥漫着一股隐隐焦虑与兴奋的气氛,便唤了阿元过来,最后一遍询问:“待会你要做的事情,都记下了么?” 阿元郑重点头,肃然道:“婢子不敢忘” 许徽见状,将声音放柔了一些,嘱咐道:“哪怕对方再出言不逊,你与随行的部曲也切不可对他们动手,落下不好的生命。唯有等他们撕破脸皮,与你们大打出手,你们才可亮刀兵。我知这要求对你们来说,实在是有些危险,但若真有什么万一,我……会保留你的名字,用你的本名为你立碑,并且找到你的父母,让他们此生衣食无忧。” 说到最后,许徽的声音,已带了几分沉重。因为她现在才想起来,她竟不知道跟着自己的这些女死士们究竟姓什么,家中还有多少人,以致事到临头,她连一句简简单单的“保全你的家人”都说不出口。 不过,这也怪不得许徽。 考虑到孙女选择做武将,必须拥有自己的亲兵,但她到底是姑娘,身旁一群男人绝不会方便。若是还像从前一般,身边跟着一堆娇滴滴,打理内务一把能手,见到战乱只会尖叫的婢女显然不现实。是以许泽派人买下许多签了死契的女孩子,给她们洗脑不说,还让她们也进行武艺的训练与修行,让这些女性死士成为孙女的婢女兼亲兵。 对许徽来说,这些女性死士都是祖父送给她的,“绝对能够信赖,也非常好用的工具”。既然许泽都这样说了,许徽亦不会像从前一样查人家祖宗十八代,久而久之,就忽略了这件事。 黑暗年代的百姓命如草芥,女孩的性命就更不值一提,这些被廉价买定一生的女孩,没有自己的名字。她们按照训练的成绩,从高到低,分别被命名为“阿元”“阿双”“阿叁”“阿肆”……如此排列。一旦死亡或伤残,就必须退下去,由别人来顶替她们的一切。对尚且不够心狠的许徽来说,一句“保全你的名字,用本名为你立碑”,以及一个苍白的“寻找你家人”承诺,实在有些无力。 听见许徽的承诺,阿元低下头,好半天不说话。当许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就听见阿元以干涩的声音说:“家在哪里,忘记了;姓氏是什么,忘记了;排行第几,叫做几娘,也忘记了。唯一记得的,是婢子有个姐姐。” 寥寥数语,道尽辗转飘零的无奈,以及命不由人的痛苦。许徽下意识地放轻声音,追问道:“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呢?” 原以为干涸的眼眶,原以为冰封的心脏,原以为麻木的神经,在听见这一句话之后,都拥有了名为“痛苦”与“绝望”的韵律。本应如兵刃一般冰冷无情,将全部身心奉献给主君的死士,却在比自己小几岁的主君面前,流淌出苦难凝成的泪水:“婢子只记得,那是一个大雪天,阿父与阿母用身着单薄衣衫的身体为我们抵御着寒风,自己却不行了。久病垂危的阿父,讲述着他年轻时在一户人家里帮工,吃到得一个烙饼有多么香,多么甜。年纪最长的阿姊说要给我们找东西,半天之后,竟真拿来了一张薄薄的烙饼,一边流泪,一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分着吃。” 许徽的眼中,浮现了一丝悲悯。 看着阿元的眼泪,那些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许徽已全然明了。 一个不懂得求生能力的女孩子,怎么能在半天之内,得到一张烙饼?除却用自己交换,还能有什么办法?果然,阿元擦干眼泪,却难以克制哽咽的声音:“为了一张如今的婢子每天都能吃到,甚至还有些瞧不上眼的烙饼,阿姊她,她出卖了自己,入了章台……” “阿元……” “女郎心地仁善,愿意听婢子微不足道的往事,婢子不胜感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阿元先是叩头请罪,随即才道,“请女郎忘记婢子方才的胡言乱语吧您的心神应该停留在大事上,切勿为婢子这等小人物难过。婢子的遭遇,不过是万万千千可怜人中平常的一个,没什么可值得同情的,比婢子悲惨的人……太多了。” 许徽闭上眼睛,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疲惫道:“你……去与仲宁叔叔说,与他们几个一道去吧带两车粮食过去,每车堆上五石……记得,为了你的阿姊,一定要活着回来” 祖父,您说得对,纵然世家大族再有优势,我们也一定要打破他们的垄断与禁锢,夺得这片天下。若下一个皇朝,又如大齐一般,世家林立,门阀争权,寒门子弟无上进之途,世家子弟昏庸无能,却凭冢间枯骨位居高位,皇室亦不敢逆其锋缨。若真是如此,一张烙饼就能买一个女孩子,人人争相做奴婢,宁愿生死握于人手,也不愿成为自由民的种种悲剧,还会再度重演,百姓的命运,依旧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见许徽不曾责怪死士依旧有感情,还将给与流民的粮食翻了一倍,阿元感激地向许徽再度下拜,这才离去。 直到阿元的背影消失不见,许徽才缓缓松开被掐得出了血的双手,心中的悲痛无以复加。 她这样痛苦地想着。 那群流民队伍里,会有多少像阿元这样的家庭,已经或者即将上演这般惨剧?他们满怀期待,打算投靠仁名满天下的上党许氏,得到一份久违的安宁。可出于种种考虑,她不得不用区区十石粮食,打发成千上万的流民。 这一刻,许徽终于明白,许泽让她做这件事,考验得不仅是她处事与思考的能力,还要扼杀她残余的仁慈之心。 “这种事情,做多了,就习惯了……”许徽轻轻喃喃,带着几分麻木地安慰自己,“做多了,就习惯了……” ps:章台,汉代ji院集中地,也是汉代与魏晋时对烟花之地比较普通的代指,千万别用秦淮或者青楼哦在这个年代,前者是世家大族的居住地,后者是……精美建筑乃至帝王宫舍的尊称……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许氏部曲的营地与流民的营地,距离尚不足一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流民营地有什么大的动静,许氏的探子立刻就能发现。 一些早早起来刨食的流民见许氏部曲驻扎的方向,隐隐约约出现几个渐渐变大的黑点,仿佛有人在朝这边移动,不免有些躁动起来。得到消息的诸位流民首领不约而同地派出机灵的部下,让对方一溜烟小跑过去,借着树荫与草丛的隐蔽,趴在道路旁探头探脑地看情况。就见十来个许氏部曲模样的男人以及一个侍女,还有四个苦力拉着满满的两车东西,缓缓朝这边走来。 虽说这两车东西都被油纸严严实实地遮着,但地上那深得几乎陷下去的车辙,已经让探情况的人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满怀兴奋与激动的心情,压根来不及掩饰草鞋踩过枯枝的声音,就飞奔回营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自家首领,许氏送来了吃得这一事实。 时值春日,万物丛生,无论是气候还是食物的多寡,以及食物容易寻找的程度,都远远好于严寒的冬天。可饶是如此,流民们能保证得,顶多是一天有一两口吃的,不至于饿死罢了,想多吃一点都是奢望。一听见许氏竟送了粮食过来,可想而知,得到消息的他们会有多激动,可再听见只有两车,诸位流民首领的脸却全都沉了下去。 一车粮食,多则六石,少则四石,两车加起来顶多也只有十二石,无异于杯水车薪。纵然熬清澈得几乎只有水的稀粥,都不能让人吃上三天也就是六餐。 脾气好一点的,心思深沉一点的,已飞快转动念头,想着如何抢在所有人前头,夺得许氏来人的好感,得到这些粮食的分配权不说,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被对方收入麾下。脾气暴躁,心思简单一点的,比如一个满面胡须的大汉,当场就嚷嚷开了:“两车?这不是打发叫花子么?” 听见他的抱怨,另一个面色yīn沉的中年汉子立刻不yīn不阳地说:“咱们如今的处境,比起叫花子又差得了多少?上党许氏算是好的了,至少还给了咱们东西,若是河内的那位大爷……” 听他提及河内郡太守梁奎的名字,哪怕是最不要命的流民,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许泽瞧不起梁奎,连带着许徽对梁奎也多有轻视,他们一致认为,认为此人好大喜功,听不进人劝,眼界与心思也都略显狭隘。偏偏又奢侈贪婪,荒yin无度,横征暴敛,导致治下民不聊生。若逢治世,梁奎或许能凭借汝南梁氏冢间枯骨,得居高位,若逢乱世,纵然凭借梁氏的根基,一时能风光无限,在群雄逐鹿中,也逃不脱毁灭的下场。但这些论调,都是建立在上党许氏与汝南梁氏同为北姓世家,谁也不比谁差多少的份上。对百姓与流民来说,残暴无仁,动不动就大开杀戒,导致四周血流成河,甚至喜欢狩猎百姓,以看他们的哀嚎与无助来取乐的梁奎,实在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噩梦。 “人都没到,你们就吵成这样,像什么话?”见双方很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怒斥道,“老夫先派五儿去看看情况,大家再一起决定怎么做” 见整个队伍中,文化学识最高,听说祖上还是高祖吕后兄长庶子的吕公发了话,哪怕满面胡须的大汉再不甘,也暂且住了嘴。与此同时,上党许氏一行十几人的队伍,也到了流民营地不远处。 唯有被主君深深信赖其忠心与能力的下属,才有资格承担起这一做得不好,就可能让一个家族家风受损的重要任务。正如同阿元之于许徽,秦九之于许林。望着不远处泛着腥臭气息,哭声喊声此起彼伏,却看得出颇具规划的流民营地,作为领队的阿元与秦九交换一个眼神,想起许徽在他们临行之前,郑重无比的交代与嘱托,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阿元姑娘……” “我明白。”望着迎面走过来的中年人,阿元深吸一口气,才以镇定的口吻对秦九说,“女郎的嘱托,阿元断不敢忘” 说罢,她上前几步,对来人说:“婢子乃是上党许氏中人,奉族中女郎之命,均来十二石粮食,以赠诸位。” ps:以为定了存稿箱就出去散步,我有罪……这两三章许徽镜头很少,但阿元的话都是许徽教得,临场应变挺少,所以……也算间接出场?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见到大批衣衫褴褛,用充满希冀眼光望着他们的流民,阿元心中一酸,感慨万千。 大齐律法规定,奴婢的地位极低,仅在贱民之上,与自由民差了十万八千里。可如今的世道,却是人人争相做奴婢,哪怕当个粗使杂役,都能吃饱穿暖,纵是世家看门的狗儿,也是油光水亮,百姓却朝不保夕,颠沛流离。 不过,阿元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略一瞬感同身受之后,就平复了心情,对来人礼貌地说:“女郎有些话语,想让婢子向这个营地的首领交代,敢问……” 都说居移气,养移体,在上党许氏待了这么久,又跟在许徽身边多年,偷偷模仿自家主君的言行举止。阿元举手投足不失大家之风不说,还与许徽一般,带了几分温和中的凌厉——她的口气一点也不重,反倒极为温和,语速缓慢不说,咬字还极为清晰,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感觉。但不知为何,见她这般的态度,就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听从她的吩咐,吕五郎自然不例外。 由于没得到父亲的吩咐,这个习惯了听从父命的中年人略带歉意,甚至有些惊慌地看了看阿元,请她稍待片刻,这才小跑着进去。片刻之后,吕五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见阿元丝毫没流露愠怒之色,这才松了一口气,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说:“请姑娘与几位军爷随我来。” 走进由粗麻布与木头搭建的简易帐篷,阿元发现果如许徽所言,帐篷中坐了约莫二十个人,其中好几个之间的气氛极为不睦,连在她这个外人面前都掩饰不了。而坐在首座的人,须发皆白,眉眼间带了一些久居高位沉淀的威严,观其气度就能发现,此人定然读过许多书,又当了至少二十年的,一个不小的寒门家族的族长,才有了这种岁月、文化与威严的沉淀。 越是根基薄弱的家族,就越是需要吸纳有才能的寒门子弟,收为己用,以积蓄力量,稳固根基。这是上党许氏几代郎主都在做的事情,也是世家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是以对许徽一连串吩咐的用意,阿元想也不想就能猜到大概。对将身心都奉献给了上党许氏的阿元来说,许氏的兴旺亦是她的责任,所以见到吕公的第一刻,她的心中,涌现出深深的失望之情。 吕公此人,是一个最符合大家心中“领导者”,最能让人信服,也是最敬畏世家,不敢轻举妄动的存在。遇上这种人,阿元、秦九以及随行部曲的安全,几乎就保证了一大半。但这样的人对上党许氏来说,却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没多少利用价值的存在。 上党许氏需要得,是各有所长的人才,哪怕心性与品德不好也无妨,却不需要多一个领导者。 极好地收敛起心中的失望,阿元朝吕公微微颌首,再不管周围的情况,只是望着吕公,温言道:“女郎见诸位跟在队伍身后,情景凄惨,心中着实不忍。但我上党许氏此行乃是往颍川探亲,携带的物件多为书卷与家什,粮食也刚好够吃,实在无法肩负诸位的生活起居,只得勉强均出十二石,赠与诸位。虽为杯水车薪,却也是女郎一片心意。” 秦九隐于几个部曲之中,微微抬眸,以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在场的诸位。 听了阿元的话,几个一看就只有一把子力气,从未读过书的粗汉几乎就要发作,见到部曲们长矛锋利的矛尖与寒光凛凛的压衣刀,知道动起手来讨不了好,这才暂且按捺下去。旁人或冷笑,或讥讽,或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却无许徽想要见到的,一眼就能看穿并认清事实,面色平静之人。 想到这里,秦九心中的失望,不必阿元少。但想到人才难寻,而且他们接下来要去得是才子辈出的颍川,也就略略放宽了心,趁着阿元与吕公交谈的功夫,再认真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许徽想找的人才之后,便不着痕迹扯了扯阿元的衣摆。 得到秦九的示意之后,阿元也不再多扯,几句寒暄之后,就说:“请吕公随婢子去看一看送来的粮食,也好放宽心。” 吕公点了点头,在儿孙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在阿元的引导下出去,诸位首领随后。没有人察觉到,秦九与另一个部曲不着痕迹地落后了小半步,跟在队伍的最后,打量着流民营地的构造,借此来评估这些流民的战斗力有多少。 将十二石粮食卸下,推着车往回走了一段路之后,阿元才轻声道:“没完成女郎的嘱托,真……” “等等——”秦九扬手,望着草丛,示意阿元别说话。他手持长矛,矛尖指着一旁的草丛,厉声道,“一直鬼鬼祟祟跟着我们的人,应该滚出来了吧?不少字” 听见他的话,诸位部曲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长矛,或者抽出腰中的佩刀,满脸戒备之色。 在场的部曲,都是许氏的精锐,可除了耳力过人的秦九之外,竟没人发现草丛里藏了人。倘若是秦九的误判,倒也罢了,若是真的,这人的隐匿能力,当真极为可怕。 片刻之后,一个头上顶满了杂草的瘦小男人跳出来,搓着双手,唯唯诺诺地说:“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两个部曲警惕地走上前,一个将对方反手扭了,一个抽出绳子,将之捆起来,确定对方没威胁之后,秦九和阿元才走上前。只见此人约莫二十岁的年纪,却无任何青年的明朗正直与朝气,唯有满身的猥琐之气。他笑的时候,五官都挤成一团,明明挺大的眼睛,应是被眯成了一条线,配上那唯唯诺诺的态度,让人看了就心生厌恶。 秦九压下腾腾生气的厌恶与怒气,厉声说:“你一直跟着我们,有何企图?” “小的……”对方刚想说出一些谄媚之词,见秦九眼一瞪,吓得差点咬到舌头,忙不迭说,“小的是来报信的,虎头老大对你们才送十二石粮食的举动非常不满,打算偷袭军爷的营地呢” 秦九刚想说什么,阿元就板起一张脸,怒斥道:“满口胡话直到离开营地,我们才与诸位首领分别,眼下又没走多远,就算对方心生不忿,也没足够的讨论时间,你是从何处知道的‘事实’?” ps:不是哪里都能招揽到人才的,唉……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阿元短短的几句话,就给来人盖上一个居心叵测的大帽子,若遇上头脑简单,手段粗暴的人,直接将他砍了,再快速赶回去,将信将疑地布置防守事宜也不迟。 纵然不清楚秦九心中的想法,但看到几个部曲带着杀气的目光,此人也知事情不好,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原本就挤成一团的五官看上去更加猥琐,预想的一串话也压根说不出来。他刚张开嘴巴,被秦九冷冷的眼光一扫,就吓得忙不迭将之合上,却咬破了舌头,一时间,满嘴都是血腥味。 见吓够了对方,秦九板着一张脸,趁热打铁,厉声喝道:“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过来,挑拨我们的,速速从实交代否则,我就先废了你的双手,再废了你的双脚,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小人说,小人说……”对方心中惧怕,说话声音都抖得厉害,“小人知虎头素来脾气暴躁,性格蛮横,不懂知足两字怎写。他的族弟狼头心狠手辣不说,还目空一切。您们送了粮食过来,却去见了吕公,要求均分,虎头定心生不满,被狼头挑唆一下……”见秦九神色又冷厉了好几份,手中的长矛作势要戳下去,此人如同被扎了一般,惨叫道:“这些虽都是小人的揣度,却八九不离十,请军爷明鉴啊” 秦九接受过专门的刑讯训练,若非同样受过此等训练的高手,在被擒的状态下,顶多只能硬撑着不说。只要说了,秦九看几眼对方的状态,就能知道对方说得大概是真话还是假话。是以他冷冷哼了一声,向阿元示意,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说:“他说得是真话。” 阿元一听,秀眉就皱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带他去见女郎,由女郎决断。” “不,不行。”对这等邋遢猥琐又粗鄙的人,身为女性的阿元打心眼里厌恶,怎能让他去见自己的主君?所以她想都不想,就下意识地反驳,随即又沉默下来,带了几分犹豫地说,“不过是判断熟人的性格……也谈不上人才吧?不少字” 秦九虽也厌恶对方的神态,却没有阿元这般强烈地排斥,闻言便极为中肯地说:“他能揣度熟人的言行举止,推断出对方的想法,又敢冒着性命危险偷偷跟着我们,伺机投诚。哪怕只是个没胆量的小人,却也有几分聪明,勉强算得上一个人才。论看人眼光,吾等远远及不上女郎,或许吾等觉得无用之人,女郎却能另辟蹊径呢?女郎生性大度,不若旁的贵女一般……咱们将他带过去,准没错” 阿元心中挣扎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 见到被捆得动都动不了的报信青年,许徽也略略惊讶了片刻,同样有些不喜对方的神情做派。但她涵养极好,不露分毫,只是用温和地态度问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出人意料地,听见对方问自己的名字,这个猥琐的青年迟疑了半刻,才说,“小人闻风。” 见他露出这幅表情,许徽大概猜到此人的身世,微微笑了笑,极自然地问:“闻风?字是什么?” 闻风猛地抬起头,流露不可置信的神情,却足以让见到这一幕的人都明白,他的身世正如许徽所料,乃是寒族地主出身。 造纸术问世百余年,却由于纸张制造的颇为麻烦,并不算非常普及,书卷还是以书帛与竹简为主。在这种情况下,对普通人来说,读书识字成了一件很艰难,也很光荣的事情。加之北地诸郡为抵御胡人入侵,坞堡林立,没有私塾,只有家学,这就呈现出姓名的极端分化——士族与寒族为族中子弟取名,尤其是前者,引经据典,寄托无限寓意,说是慎之又慎也不为过;而大字不识一个,方圆百里也找不到一个文化人的普通百姓,给儿孙取名就不那么讲究了,往往是什么大郎二郎,大妞二妞,多一点就排到十一十二。在一个村里喊一声“二狗子”“狗蛋”之类的名字,能有三四十个男人回应。 若说闻风报出自己名字时,许徽还不那么确定,但在见到他的表情时,她心中已确定了十成十。所以,坦然迎上闻风目光,知道自己这次或许捡到了一个不错人才的许徽,神情又温和了几分:“既然读过书,识得字,为何故意做出此等模样,平白惹人生厌呢?” 提及伤心事,低着头的闻风声音暗哑不说,也带了些哽咽的意味:“十余年辗转飘零,昔日所学所思,如前生幻梦。闻风……并非故意惹女郎厌恶,实在是自身手无缚**之力,难以单独活下去,是以多年来为生存计,背弃祖宗教诲,对粗鄙莽汉点头哈腰,再无颜面见先祖,亦……”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竟渐渐平稳下来。 敏锐捕捉到他心情的一系列变化,许徽面上不说,心中却暗暗赞许。她不再追问闻风的身世,而是转了个话题:“阿元在帐内谈话,你是如何得知的?莫非,你的听力远远好于常人?” 见许徽已在问他的能力,知她动了爱才之心的闻风忙不迭说:“小人少时为躲避乱民,曾避于山里,又畏惧毒虫蛇蟒、豺狼虎豹,不敢入睡。久而久之,六识敏锐,远胜常人不说,还练出一身不错的隐匿与诱捕猎物之术。” 许徽早从阿元口中知道,他无声无息地跟着队伍约莫六十米,才被秦九真正确定存在,确实极为难得。不过,许徽并不打算如此简单与轻易地就收闻风入许氏之中,所以她又问:“你在流民营地中,大概是个什么地位?” 闻风本想吹嘘几番,显得自己十分有能力,极受重用。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敢在许徽面前造次,想了想还是尴尬地说了实话:“小人……小人并不是任何一方首领的族人,显得聪明一点,就会受对方族人排斥,愚笨一点就更不受重用,只能做个小丑,衬托对方的睿智,哄得莽汉开心罢了。到了关键时刻,定是被舍弃的那一方,小人心有不甘,是以在见到那位姑娘的时候,意识到机会来临,便偷偷靠近帐篷,静心聆听,做殊死一搏。”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说完真心话之后,闻风偷偷抬起头,想从许徽的脸上窥见自己的未来。但仅仅一眼,他便忙不迭的低下头,大失所望的同时,还多了一丝隐隐的畏惧。 许徽的表情平静且淡薄,眼角眉梢的弧度都透着一股子温和的意味,优雅完美,找不出任何瑕疵,也无法从中看出她一丝半点的情绪。 这样的神情,在闻风二十多年摸爬滚打,跌宕起伏的人生之中,只见过一次——在他九岁那年。 那时候,他的祖父与父亲还是微末小吏,他的兄长有资格参加定品考核的,他便一道跟去见了世面,却被同龄的世家子弟刁难,恰是京兆郡的尹郡守为他解了围。 出身北姓世家的尹郡守并没有鄙薄闻风寒族的出身,反倒在解围之后,温言勉励了他几句,让他感激得直流泪。直到慢慢成长懂事之后,他才明白,对方温和的态度与勉励的话语,都是基于自身良好的教养,以及高高在上,没必要与一个小人物计较的地位。从而不给予任何人难堪,不做任何让人落话柄的事情,亦不会让人窥见自己真正的情绪罢了。 但是,一郡之守,与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贵女……怎会有一般的神情与气势?是世家都这样,还是…… 还没等他多想,就听见许徽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认为,他们能调动多少人来对付我们,又会采用怎样的计策呢?” 闻风听了,立马收起方才胡乱漂移的心思,恭恭敬敬,还带了几分谄媚地说:“流民队伍看似浩大,实则各为其主,虎头能调用得,顶多是本家以及嫡系一两百个兄弟,再唆使煽动个几百人罢了。他与狼头都是一样贪婪自私的性子,定不会将动静闹得太大,惹得旁人参合进来,分享成果。” 许徽闻言,唇角微微上扬,声音中也多了几分玩味:“分享成果?” 闻风知说错了话,忙不迭求饶,若非双手被缚,他定能左右开弓,将自己的脸打成猪头:“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这不过是狂妄自大,愚昧无知之徒的浅薄想法,说出了污了女郎的耳……” “无妨。”许徽对他的表演,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待他小心翼翼地说完之后,方淡淡道,“你继续说下去。” “是,是。”闻风连连磕了三四个头,才继续说,“吕公谨慎有余,锐气不足,纵然知道这件事,也只会按兵不动,借此观望。依小人愚昧浅薄的见识,出主意的狼头定不会让手下大肆劫掠粮食,而是会做出攻击亲眷队伍的样子,迫使部曲手忙脚乱,从而劫掠贵重物品,打算借此出售……” 说到这里,他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辗转飘零十余年,不知换过多少个主子的闻风深知,任何人都不喜欢有别人比自己聪明,至少不能显得比自己聪明太多,尤其是自己的手下。区别只在于,有些人度量大,涵养好,能忍得下这件事,并为之感到喜悦;有些人则心xiōng狭隘,在显得处处不如手下之后,就会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再不会给予重用。所以,说一半留一半,已经成了闻风的习惯。 许徽轻轻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你带来的情报很有用,秦九,带他下去。给他一套干净的衣裳,让他换上;你们凑一份多余的干粮出来,让他填饱肚子;再让他用灰摸一摸脸,省得待会被对方认出来。” 听见许徽的话,闻风眼眶就红了,他又认真地磕了三个头,才被众多部曲带下去。 不得不说,但凡姑娘,都有些颜控,见闻风猥琐的样子,饶是许徽身旁的女性死士,心中也略微不喜,极瞧不起这等小人。见闻风差点流泪,待他走后,阿双才轻轻哼了一句:“幸好他还知道感恩。” “他是装的。”许徽眼皮都没抬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出事实,“真正的他,根本就没对我这小小的恩惠有半分触动,不过是做出大家期望的样子,以免显得自己不知好歹罢了。” 听见许徽这样说,被洗脑得以许徽为神的女性死士们,都或多或少露出愤怒的表情,略微暴躁或者说泼辣一点的阿双上前一步,凛然请命:“女郎,请允许婢子去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一顿” 许徽轻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没事,待我给他安排一个普通的小吏之位,冷落他一段时间,高傲如他,就会想方设法来找我了。” “他?高傲?”哪怕是最镇定的阿元,也有些绷不住,略带结结巴巴地说,“女郎,这个闻风,哪里有半点高傲的样子?” 别怪她们定力不够,实在是闻风一路上来的表现——猥琐、谄媚、逢迎拍马、见风使舵……哪怕知道他对形势判断得不错,有那么几分才华,也被他的举止,尤其是那张不自觉皱成一团的脸给磨光了。眼下听许徽竟说闻风极为高傲,她们怎么可能不吃惊? 见平日几个八风不动的女死士都露出惊讶之色,许徽轻轻笑了笑,想到闻风暗地里评估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兴趣的同时,也随意解释道:“他出身寒族,读过许多书,又摸爬滚打,练出一身隐匿与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让这样的人与粗汉莽人混在一起,纵迫于生计压力,一时臣服,也不会改变他心中的轻视。尤其在发现那些人都不如他,却任用亲属不重视他的才华之后,他的心里就更多了几分偏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明知世家孤傲,不与非类为伍,纵然通风报信,被杀的可能依旧极大的情况下,选择做殊死一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高傲,又怎么可能忍受以他的才华,不过是个区区小吏的地位?” 对许徽的判断,诸位女死士素来是极信服的,不过,大概是闻风的言行举止给人印象太深,阿双低下头,心中嘀咕那家伙不过一点小聪明,哪里有才华了? 见到阿双的举止,许徽想都不想,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再度微笑起来。 这么多年辗转飘零,闻风习惯了藏,习惯了自保,遇事都缩在后头,自然不会将全部的才华展露出来。不过,她有办法慢慢逼,更有时间慢慢磨。 许徽丝毫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为她看到了,闻风眼底燃烧的熊熊野望,那是曾经呆过云端,又掉入污泥之中的人,对重回富贵世界无与伦比的渴望,以及近乎偏执的执着。 “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望着闻风远去的方向,许徽勾起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微笑,“又能走到,哪一步。”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距怀县约莫五里的地方,百余名装备精良的部曲排开仪仗,簇拥着几位族内的大人物,缓缓在官道上走着。一位年约十七八岁,衣着华贵,眉宇间满是骄矜自负,生得英挺俊美的少年郎对队伍这等缓慢的速度很是不耐,便望着骑马走在自己前侧的青年,带了点抱怨地说:“小叔叔,咱们就不能走快一点么?这样慢吞吞的,如何让许府君看到咱们弘农梁氏的诚意?” 这位少年郎不是别人,正是河内郡太守梁奎的嫡长子梁渊,而他口中的小叔叔,便是梁角与梁奎嫡亲的四弟,河内郡都尉梁斗。 梁斗打小便与他二哥梁奎关系好,否则也不会跟着梁奎到河内郡来当都尉,他本人又迟迟没有嫡子,对家中几个侄儿不免多了几分宠溺。听见梁渊这样说,梁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温言教导道:“渊儿,我知你心急在许府君面前表现自己,想让他给予你好的评价,但风尘仆仆地赶到迎接,怎有礼仪端肃,能让人留下更多的好感?再说了,许府君观人之利害,乃是大齐有数的,你如此毛躁,说不定会起到相反的效果。过犹不及的道理,不用小叔叔再教你一遍吧?不少字” 听见自家叔叔以温和地言语批评自己,梁渊有些丧气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正如许徽所料,弘农梁氏迎接的队伍,几乎是一清早就出了怀县,急急地赶路去迎接他们,为首得还是弘农梁氏两位重量级的人物,原因不在于上党许氏,而在于许泽本人——无论是许泽的官位,还是许泽顶尖名士的身份,都是梁氏必须做出尊重样子的原因。 在这个名士一句品评能影响人一生的年代,哪怕是世家子弟,对名士,尤其是顶尖名士也得慎之又慎——君不见迁居到建康的那一支梁氏,出了一位蠢笨如猪的草包,被钟完狠狠落一顿面子之后,官也当不了了,最顶尖的聚会也没人邀请他去了,被家族当成猪养外加雪藏省得丢人现眼是肯定的……对一个世家子弟来说,这样注定活在鄙夷冷对之中的未来,无疑生不如死。 当然,对割据一方,可以肆意安排族中子弟官位的北姓世家来说,名士的评价并没有像侨姓吴姓世家那样,对自家子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梁氏之所以对无论家谱还是势力都远远不如自己的许泽如此热情,还有另外一层重要的政治因素在,那就是——南北梁氏的家主之争。 就如同所有曾经居住北地的著姓大族一样,在皇室决定南渡之时,家族内不约而同分裂成两派,一派灵活,一派顽固。灵活派随着皇室南迁,依旧享受着荣华富贵,留守原地的顽固派命运却大不相同——他们或被胡人屠杀掳掠,死了个干净;或真正见识到战争的残酷,悔不当初,仓皇南渡,辗转飘零;或如陈郡谢氏一般,虽未受战火波及,但滞留在陈郡的谢氏一支失了实权,无力与建康的谢氏抗衡,从而被生生夺了郎主之位。当然,还有最后一种,那就是如弘农梁氏一般,出了一位惊采绝艳的人物,保住自家的郡县不说,还衍生控制了旁的郡县,割据一方,权势煊赫。 有钱有权有势之后,追求名声几乎成了惯性,北地梁氏历代家主也不例外。他们自称“弘农梁氏”,自然惹得南渡的侨姓大族,也就是弘农梁氏真正的嫡支不满,说你不过一介旁支,怎敢这样自称?北地的梁氏智囊团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反击说,我们的主君留下来抵御胡人,保住了弘农、河内两郡,你们嫡支不思保住祖宗基业,仓皇南渡,还有脸继续占据弘农梁氏的名头与家主之位? 这两方的家主,一任司隶校尉,家族控制了大半个司隶州,手握重权;一居九卿之位,亦有诞育皇子的族中女子为妃,朝堂后-宫互为犄角,说是针尖对麦芒也不为过。只不过,北地梁氏的指责戳到了所有侨姓大族的痛处,几乎是一竿子打翻全部侨姓,才惹得侨姓大族联合起来抵制他们,使之与正统失之交臂。 北地梁氏现任家主梁角见自家在士林方面无人支持,导致凄凉落败,不由痛定思痛,漫天撒金拉拢名士。偏生名士大多聚集在颍川,有自己的圈子,一个不承认,全部都不承认,北地梁氏族中又没有能够拿得出的人才。无奈之下,梁角只得将目标转向许泽,希冀与之联盟。 鉴于梁氏势力太大,名声太差,许泽不过与之虚与委蛇罢了。可如今,梁角梁奎的长子都快弱冠,即将步入政坛,对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梁氏兄弟都略有微词,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真正签订并巩固这一份盟约,让嫡子们的头上多一层“被名士赞赏”的光环。 正当梁渊低着头,思索待会该怎么表现的时候,派去探路的斥候忙不迭跑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报,报……” 一见自家部曲这幅态度,梁斗眉头一皱,沉声问:“何事?” “上党许氏的部队,被……”斥候将心一横,直接说,“被好些暴民袭击了!” 果然,下一刻,马鞭就毫不留情地落到了他的身上,抽得这位斥候痛得差点昏死过去。狠狠地抽了对方几鞭,发泄了心中些许怒气,神色森冷的梁斗方咬牙切齿道:“暴民,又是暴民,这一次,我非得让这群贱民好看!” “小叔叔,咱们……”听见暴民袭击许氏的队伍,梁渊看了看一百二十人的队伍,心中有些畏缩,“听说许氏的部曲,可有一千余人……”言下之意就是,暴民敢袭击他们,人数必定更多,他们才一百二十人,肯定打不过。 梁斗看似温文儒雅,实则与梁奎一般,是最狠戾不过的性子。听见梁渊这样说,他直接将眉一横,冷冷道:“哪怕是上万暴民,也成不了什么时候,渊儿,你不是想博得许府君的好感么?机会来了!” ps:纠正前文十九章一个地方,之前无意中写成了汝南梁氏,实际上应该是弘农,汝南是萧氏,我打错了。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许徽扯着缰绳,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看着不远处的许氏部曲与流民的战斗,或者说,许氏部曲对流民一面倒的屠杀。戚方站在她的身边,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完全没有任何悬念的局势,便收回目光,问许徽:“在想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你自小长于雁门,与胡人也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可知胡人兵力比之我许氏部曲,如何?”许徽将视线移向戚方,不去看流民的鲜血与哀嚎,想了想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权作回答戚方的问题:“汉人的刀剑,不应该对准汉人。” 听见许徽的感慨,戚方轻叹一声,才无奈道:“胡人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他们自小长于马背之上,来去如风。许氏部曲装备精良,训练也极为有素,可惜人数实在是……经不起消耗。而且,你们没有足够的弓弩手以及骑兵,对上小股胡人尚可,若对上大股,必败无疑。除非汉人步兵的人数远远超过胡人骑兵,直接用人命去填,去拼,否则等骑兵切割冲散了阵势,战局差不多决定了三成。” 许徽自不会告诉他,许氏在旁的地方还秘密训练了诸多部曲与精锐,包括骑兵,并早早制定了争霸天下的方针,第一步就是夺太原,以占据去关陇的道路,谋求八百里秦川的沃土以及牧马之地。为掩饰许氏这一天大的野心与秘密,许徽的声音中就带了几分惆怅:“上党多山,好马又大都水土不服,怎能如草原一般大肆饲养?据说草原之中,时常有野马群奔过,也不知是何等景致……” 对于边关的景物,戚方自然极有发言权,见许徽有些憧憬神往,他苦涩地笑了笑,才说:“荒漠与草原,初看之下,只觉得无比壮丽,发自内心地感叹大自然地鬼斧神工。可若行走在其中,十天半月,一年半载见到熟悉的景象,滋味就不是那么好受了。我与二哥流落草原之时,足足有一个月,抬头望着蓝蓝的天,低头是茂密的草地,举目望去皆是一模一样的景致,若非有个伴陪着聊天解闷,保证会闷得发疯,也不知那些为族中寻觅水源的胡人,是怎么耐住这份寂寞的。” 戚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部曲奔过来禀报许徽,说是梁氏的部曲马上到了。许徽轻轻颌首,再度朝流民所在的地方望去,就见前来偷袭得流民被有准备的许氏部曲杀得怕了,仓皇逃窜,哭爹喊娘,恨不得自己再多生出两条腿的样子,心绪不免有些烦乱。 她心中清楚,梁家的几兄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脸长得再好,也挡不住他们残暴的本性。这些流民,怕是要遭殃了,可……可她也断断没有去通风报信,让他们搬迁的道理。再说,就算想撤离,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又能撤到哪里去呢? “别看了。”戚方见许徽情绪低落,便沉声道,“纵然不甘,目前的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唯有长大并步入仕途之后,才有真正改变命运的力量。” 说罢,他猛地想起许徽是个姑娘,不能入仕的事情。不由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那个……倘若你当了太后,说不定……也能改变这令人痛心的一切?” 许徽闻言,没好气地瞪了戚方一眼,策马而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的戚方无奈摊摊手,决定在队伍中间冒着。 梁氏的人来迎接许泽,他这个外姓之人,就别去凑热闹了。 梁斗与梁渊带人赶到的时候,就见上党许氏的队伍平稳且缓慢地在官道上行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队伍之后的大堆血迹、尸体与残肢断臂,昭示着刚才这里的确发生过一场战斗。梁斗心中暗暗记下一笔,决意回去就与兄长好好说道说道许氏的战力,外加肃清一下郡内残余的流民,省得这群贱民再落梁氏的面子。 心中转着无比狠毒的念头,梁斗面上却不露分毫,坦然下马,对着掀了帘子的牛车行见长辈的礼节:“弘农梁斗梁季南,见过许府君。” 许泽微微颌首,温言道:“梁使君不必多礼。”说罢,他望着一旁的梁渊,微笑道:“这位小郎君,可是河内梁府君的嫡长子?果如梁府君所说,丰神俊朗,仪表不凡啊” 听得许泽称赞自己,梁渊忙不迭拜见,脸上还多了一丝喜色,梁斗却在心中叹息。 只是引用二哥的话语,自己依旧不做任何表态,连句随口的称赞都不肯给么?许泽许伯阜,果如传言一般,心思莫测,滴水不漏 生怕许泽再多问几句话,涉世不深,心高气傲的大侄子就将全家的老底都漏出去,梁斗便截断了梁渊的话头,断然道:“二哥已在梁氏庄园内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请诸位随我来。” 见小叔叔做了决定,梁渊也不再说什么,许泽见到这一幕,立刻更改了自己的行程。 看样子,他有必要在怀县多停留几天,看看梁奎梁斗这两兄弟的感情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后者又有什么弱点,该如何设计离间他们。哪怕让梁角觉得两个弟弟联合起来,给他造成了威胁,从而调一个回去,也是好的。若是让梁斗这等面善心恶,又谨慎聪明的人继续留在怀县,对梁奎进言,甚至直接调动手中兵力,直接做一些好大喜功的梁奎不允许,对梁氏却有好处的事情,对上党许氏可是大大不利啊 许泽可以容忍梁奎的手下,有无数个聪明绝顶的谋士幕僚,却不能容忍梁奎的身边,有一个能说动他,还比较有眼光的兄弟。毕竟,在这个宗族血缘维系世家力量的时代,前者与后者的分量,可谓截然不同。 “徽儿。” “祖父?” “我听说,梁奎的夫人,貌似是续娶的,还生了一个儿子。”漫不经心地合上一卷书帛,许泽淡淡道,“你去对芸娘说,让她在与梁氏女眷接触时,细心观察留意,并让她酌情处理此事。倘若能在不着痕迹的情况下,往对方心里扎一根刺,催化催化双方的矛盾,自然最好不过。”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河内郡治怀县南方数里之外,便是梁氏在河内的坞堡所在,纵不是本家主宅,修建也不足二十余年,却穷尽精巧与秀丽,比之吴姓侨姓大族再建康修筑的园林,也半点不差。 许徽坐在铺垫柔软白狐毛皮的板舆上,先是扫了一眼梁氏婢女仆妇的容貌与衣料,再抬眸远望四周园林景致,不由暗叹梁氏的奢侈与大手笔——引江流活水,注入坞堡南堑,使园林内的水萦回不系,本就是一项大工程。偏偏梁氏为衬托湖水,彰显自家财力与气派,竟不似旁的家族一般,堆积一些几十米高的假山就算了,而是花费老大功夫,做出在湖中树立蓬莱、方丈与瀛洲三神山的逾制之举,实在是……太过张扬了些。 不过,对上党许氏来说,作为北地领头家族,弘农,哦不,北地梁氏的张扬,倒是利多于弊……许徽轻轻低下头,掩盖自己唇角扬起的些微笑容。 梁氏如此做派,可见其野心不小,若是朝廷无事,侨姓吴姓大族能腾出手对付北地,他们顶多当个土皇帝,翻不起多少风浪。偏偏许徽知道,当今圣上的寿命只有五年,就会因误服丹药而骤然驾崩。失去了帝王的镇压,诸王定会在各怀心思的世家支持下造反,更别说某位姓郭的大司马还打算抢先挑起叛乱。眼见江南乱成一团,梁角梁奎两兄弟,焉有不反之理?若是运作得好,或许…… 还没等她细想,板舆就缓慢且平稳地落下,许徽收敛了神色,摆出一副得体的贵女模样,将袖中的小刀不着痕迹地向袖内塞了塞,确保不会调出来之后,方与许素并排,跟在许泽与钟夫人后面,走向正厅。 大齐风气极为开放,男女未嫁之前来几段露水姻缘都属寻常,就更别提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初次招待上党许氏的来客,就算梁奎心中再古板再老学究,也不会弄个什么男女分席,何况他本就是不在意这些的人。是以正厅之中,许泽坐了主位的左下首,钟夫人紧随其后,许素与许徽并了一席,对面则是梁奎的夫人,以及他嫡出的三儿四女,还有梁渊的夫人萧氏,梁斗嫡出的女儿太小,就没过来。 许泽的极多“怪癖”,可谓声名在外,为笼络他,梁奎也下足了本钱。案几之上,除却几碟精巧甜点与一些果品之外,便是一盏清茶。 时人饮茶,必加葱姜蒜橘等调味料,再佐以盐酱醋,动辄饮一斛两升,方为时尚。许泽却习惯了后世的喝法,小小一盏,不加任何调料,静静品味茶香,有些人觉得这等喝法高雅,欣然接受,有些人则不然,梁奎就属于后者。 许泽见对方为招待自己,连一直以来的习惯都改了,不由提高警惕,态度温和地与梁奎虚与委蛇。 许泽本就极有本事与学识,态度又拿捏得刚刚好,纵然是不远不近的普通寒暄,也能让人觉得心中熨帖,自然是越聊越高兴。正当二人相谈甚欢之时,一行侍婢手托涂以金漆的乌木盘,鱼贯而入。梁奎见状,不由一怔,显然是先前并没吩咐这么一出。 许徽略一低头,就见侍婢们跪在不同的案几之前,奉上两碟菜肴。翡翠盘中装着纯白的脍,白玉盘中,琥珀色的炙散发油脂的香味,可见是厨子精心烹调的美食。配上一旁调好的酱、酒与各式浓汁,无论招待什么客人,都丝毫不显得丢人。但是,见到这一幕,梁奎的脸色,立马变得铁青。他深吸了几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许泽伸出手中的乌木镶银雕花箸,夹了一片脍,咀嚼片刻,微笑着赞道:“梁府君家的厨子,手艺着实不凡,这一点,我可是望尘莫及。” 梁奎压下怒气,亦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许府君若是喜欢,今儿就让他们全家到您那儿去报备。” 许泽闻言,慢悠悠地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若是想念梁府君家烹调的美食,许某下次再来就是了。” 经他这么一说,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再次缓和下来,生怕兄长在许泽面前发作的梁斗也松了一口气。钟夫人作势品茶,以宽大的袖子遮住半边面颊,许徽保持得体神情,缓缓品味着刚才呈上的脍炙。许素见母亲与妹妹都有些不对劲,心中隐约猜到什么,就略微低下头,不言不语。 呈上脍炙的那一瞬,她们都看见了梁奎铁青的脸色,以及梁奎续弦霍氏起初有些开心,随即却马上变得惊恐,强作镇定的神情,加上梁渊妻子萧氏镇定自若的表现。倘若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们几个,也就白担了聪明的名声。 许徽玩味地看着梁氏一干人的表情,心中却叹了口气, 许泽极好清淡,这是在整个大齐都出了名的,梁奎为投其所好,方奉清茶待客。大概是习惯了梁氏的奢华生活,霍氏见状,觉得桌上的东西太过简陋寒酸,就命人上酒肉,想讨得梁奎欢心,却不知这一次完全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若说见到萧氏表情之前,许徽心中猜测还是对半分,见到她镇定的表情之后,什么都不用解释了。 霍氏自作聪明,固然不假,萧氏在其中掺了一手,刻意推波助澜,也是肯定的,为何?无外乎继承人的争夺罢了。颇得梁奎宠爱,生下嫡子,不甘心只分得一分财产的霍氏,以及害怕继承人地位不保,拿不到主要财产的梁渊以及萧氏,真是……找尽一切机会,拆对方的台啊 只是,眼皮子太浅了。 无论家中怎么斗,在外人面前,都应同心同力,拧成一股绳,此乃世家生存之道。萧氏这一次的行动,的确做得很完美,也能让霍氏失一段时间的宠,可天下聪明人何其多,就算一时想不明白,过久了也能明白,到那时,倒霉的会是谁呢? 女人间的争斗,就是这样,无聊又乏味,难怪世家许多男人看女人都像看玩物似的,觉得女人难当大任,可不就是么?若是没重生一次,自己怕也……罢了罢了,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今生怎么活,她不是已做下决定了么?只是阿姊…… ps:脍——切得很细很薄的生肉;炙——烤熟的肉,都是魏晋时风尚的美食哦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徽儿,你的心乱了。”专注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的许泽放下手中的笔,见许徽的神思有些飘忽,便问,“还在想今天的事情?” 为争得许泽这个盟友的大力支持,梁奎可谓做足了功夫,给许氏众人安排最好的院落不说,梁氏原本在这些院落的仆役也撤得一个都不剩,全让上党许氏跟来的婢女仆妇来服侍,以示诚意。所以,有些话,在房间中说,亦无多少不妥。 许徽知道这一点,便点了点头,却没再多说什么。 正如许泽所说,她的心不仅很乱,还很有些烦躁,一时间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觉得脑子乱得可以,完全平静不下来。 “梁奎的续弦霍氏,按辈分来说,你应该唤一声表姐。”许泽淡淡地扔下这句话,见许徽有些惊愕地抬起头,先是有一瞬的怔忪,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方平静地问,“世家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姻亲师生关系盘根错节,背诵这些复杂的家谱,了解对方的喜好,这是贵女的必修课。唯有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瞩目,前世的你,想必也是受过芸娘的训练与教导。为何不过区区六年,你连自己祖母的娘家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许泽娶妻平阳霍氏,生下许容、许恽与许磐三个嫡子,梁奎的续弦也出身平阳霍氏,乃是许徽祖母嫡亲兄长的孙女,喊一声表姐丝毫不为过。纵然许徽的祖母过世多年,两家往来没有从前那般平凡,可在许泽点明这件事之情,许徽却浑然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意识,完全视对方若陌生人的状态,也是极不正常的。对能够一目十行的她来说,别说六年,哪怕是十六年,这种低级错误,也不应该犯才是。 许徽刚想说什么,许泽又道:“目睹方才的事情后,你瞧不起她们,对不对?” “我……”许徽沉默片刻,方重重点头,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是的,孙女瞧不起她们” 许泽闻言,轻轻笑了:“那么,你是如芸娘一般,因为觉得二者的手段都太过粗糙低劣,让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穿,才瞧不起她们,还是觉得,她们根本就不应该这样做?” “我……” “你觉得,她们不应该这样做。” 不等许徽说什么,许泽已经极为笃定的声音与语气,替这个孙女做出了回答。 话都说到这份上,许徽反而坦然了,她抬起头,望着许泽的眼睛,很直接地说:“孙女确实是这样想的,无论家中闹得多凶,都不应当让外人看笑话,更不应该借外人的手,来……” “那么,对一个女人来说,娘家与婆家,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呢?” 许泽的问题太过犀利,也太过难解,许徽再度沉默了。 对她这种立誓不嫁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完全不需要犹豫,可对绝大部分的女人来说,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属于另一个姓氏,另一个家族,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她们又会怎么选?若是阿姊有了自己的孩子,夫家却与许氏对立……是了,她的心乱了,她打心眼里鄙视将心思困在后宅,以夫主与儿女为天的女子,因为她深深惧怕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堂姐妹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与她为敌。 见许徽想明白了一般,许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点醒潜意识走向偏激道路的孙女:“你不仅在害怕着未来姐妹的分离甚至反目成仇,徽儿,你还否定了曾经的自己。” “祖父,我……”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只看见自己春风得意的时候,忘却他曾经寒微失势的光yīn,这是人之常情。就好比梁奎,他第一任妻子出身侨姓大族谯郡桓氏,二十年前,梁奎算是高攀了对方。也正因为如此,夫妻之间相处得非常不睦,连带着梁奎也不怎么喜欢对方给自己生的几个儿女。倘若桓氏能一直压着梁氏,梁渊的地位自然稳若泰山。可桓氏在十年之前,由于一次颇大的失误,还有家中几位重要人物的相继病逝,略显没落之像,才给了霍氏可乘之机。” 说罢,许泽盯着许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且郑重,“男人可以狠,可以花,可以无耻狡诈,更可以yīn险毒辣,唯独不能像梁奎这样拎不清。从这一点上来说,我给你选择的夫婿无疑是优秀的,所以,徽儿,对于你前世的死亡,没什么可羞耻,更没什么可否定的,你只是输给了变幻莫测的局势,仅此而已。每个人都拥有每个人的活法,谁都不可以瞧不起别人的生活方式,更不能瞧不起曾经的自己。你要记得,无论是前生的温婉贵女,还是今生的稚嫩武将,那都是你,是上党许徽这个人。前世今生的区别,不在于了解所谓的未来,仅仅在于换了一种活法而已。若无法正视失败带来的伤痛,只记得鲜花与掌声给予自己的荣耀感,无论再怎么聪明的人,最终都只会落得一事无成罢了。” “祖父……” “子厚一直活在过去,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明明身为太守,却诸事对我唯唯诺诺,连自己的意见都不敢有。梁奎只看着现在,偏宠续弦,冷待嫡长子,将来兄弟争权,必为取祸之端。”许泽负手而立,望向窗外,声音淡淡,却铭刻到了许徽的心里,“他们一个正视不了过去,一个把握不了现在,勉强算是中庸之姿。但他们是男人,中庸亦能被人接受,得到旁人的认同与信服,以及忠勇之士,诸多智囊的效忠,可你不行。” 你是女人,想得到男人的认同与臣服,就必须做得比优秀的男人更好。无论心性、作风、手段,还是觉悟。 许泽的言语,拥有振聋发聩的力量,让许徽久久说不出话来。见她神色有些空茫,许泽放柔了声音,缓缓道:“你去好好想想,自己这一生,到底想做什么,又该做什么。但务必记住,我们都不过是一介凡人,无法做到十全十美,更不可能完全cāo控别人的人生。哪怕将来,素素、媛儿等人走上了你所恐惧的道路,打败她们之后,给她们的儿女留条活路也就是了,何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想真正得到别人的认同,需时时刻刻忘记,你是女人,又需时时刻刻记住,你是个女人。” ps:我觉得,重生的话,首先不能检讨谁谁谁害了自己,而要反省自身的所作所为,正视曾经的错误,才能更好地改进。许徽重生之后,思想太过偏激,而且这种想法是潜意识的,并不是她有意的,所以才更危险,不过,这一次终于走上正道了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被许泽一席话震住的许徽,久久无法回神,直到听见敲门声,才抬起头来,就见原本侍立在外书房的许林走进来,恭恭敬敬对许泽与她行了礼之后,方道:“郎主,梁氏的部曲决意出动,是梁都尉亲自带的队,他们差人过来问,您是否要前去一观。”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平淡,其中蕴含的血腥味,却不言而喻。 许徽没想到,梁奎与梁斗的动作竟如此之快,许泽才在梁氏的庄园落脚一天,他们就……不,或许,这正是他们为表现诚意与合作,并展现自身力量,才刻意做出来的一种姿态。毕竟对世家来说,任何敢冒犯自己尊严的贱民,都只有死路一条。当然,梁奎骨子里的好大喜功与血腥残暴,也是他们行动如此之快的原因。 这些庸俗之辈,根本就不了解祖父对百姓的同情,对民生疾苦的悲恸,以及对世家的厌恶与憎恨。许徽这般想着,却听见许泽说:“徽儿。” “祖父?” “困在屋子里想,是怎么也没办法想明白,更没办法做出决断,挑起属于自己职责的。”许泽神色淡漠,无喜无悲,平静地阐述事实,“你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脑子去想,做出足够的判断。想破坏自己名声,不嫁人的话,这是个好机会,接下来的颍川之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记住,现在的你能做得,唯有接受一切,反抗与改变,是强者才拥有的资格,明白么?” 许徽神色肃然,向许泽行了一礼:“孙女遵命。” 见许泽没来,许林却带着许徽来了,哪怕聪明冷静如梁斗,也有一瞬的怔忪。 许泽为顾及名声,不参与这种血型的屠杀与镇压行动,是梁斗已经猜到的,之所以派人去询问,也不过是以示尊重,走个过场罢了,但这个小姑娘……这又不是过家家,她跑来干什么? 由于许徽没乖乖坐牛车,而是与戚方、许林等人一道纵马扬鞭,梁斗心中就留意上了。虽然只有路上短短几个时辰,以及宴会中的一次留神探查,梁斗却发现,许徽在许氏的地位极高,高到她的堂姐,会经常下意识地看自己妹妹的表情,却无任何战战兢兢之态,只是觉得自己的妹妹比自己更优秀,想参考她的看法而已。 虽然男人翻脸的时候,几乎不会管自己女儿或姐妹在敌家的处境怎样,但谁也无法否认,缔结盟约的最好,也最和平的方法,就是联姻。 上党与河内毗邻,许恽的妻子又出身河内平氏,恰恰卡在了许氏与梁氏的势力范围之中,态度暧昧。平氏无论倒向哪一边,都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偏偏笃信佛教的平氏家族,对梁氏的血腥行为颇为反感,对许泽倒极为崇敬,由不得梁氏之人不谨慎。梁斗知道兄长的意思,是想让许素或者许徽两姐妹中的一个嫁给年岁相当的嫡三子梁清,只是第一场宴会就让许氏之人看了笑话,才羞于提起此事,不过梁奎心中并没放弃,梁斗也没有。所以,见许徽来了堆上温和的笑容,以极柔和,不带一丝居高临下的温和态度问:“侄女前来,所为何事?” 梁斗的容貌无疑是很不错的,言行举止也极具大家风范,乍看之下,确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令人心折。想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许徽压下心中的恶感,行了一礼,用恭敬却略带骄傲,或者说骄纵的口吻说:“季南叔叔有所不知,那群流民之所以敢冲击我许氏的部曲,全是侄女的不是。若非侄女见他们一直跟在队伍后面,极为可怜,与阿姊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命人去送了十石粮食,也不至于……” 说到最后,她秀眉微蹙,眼中却浮现凌厉与不甘之色,将一个备受祖父与父亲宠爱,聪明骄傲却有些不谙世事的贵女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梁斗压根没想到许泽会让孙女走武将这种没前途的职业,见许徽马术熟练,下意识就想到许泽宠爱这个孙女,给了她诸多特权方面。一听许徽这样说,哪怕心中觉得有几分不对,可想到许徽备受宠爱,下人不敢得罪她,外加许泽可能是想打磨打磨这姑娘的性子,毕竟她是许氏两代继承人嫡亲的女儿与妹妹,态度就越发温和:“侄女的意思是……” “听说季南叔叔打算带人给那群贱民好看,侄女也想跟着去。”许徽咬了咬下唇,略带骄傲地将下巴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不见到这群狼心狗肺东西的惨状,侄女就是不甘心。” 说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说:“好心却遭袭击,祖父也颇为不高兴呢所以……” 她话没说完,梁斗却自以为懂了她的意思,认为许泽也咽不下这口气,只是碍于宽仁的名声,不好展现出来而已。毕竟许泽的心高气傲,在整个大齐世家圈子里都是有名的,何况谁让大齐的世家成员从不把百姓当人看,没想到会出许泽这么一个奇葩呢? 这样想着,梁斗的神色就更加柔和,说:“若跟我去,待会可别吓得跑掉哦” 大概猜到会见到什么的许徽压下心中强烈的厌恶感,高傲地抬起头,满不在乎地说:“侄女才不怕呢祖父特意为我打造了轻甲与武器,我的弓箭也很出色,用武器的话,更是能一人打倒好些部曲,完全不需要季南叔叔的保护” 她说得越夸张,梁斗就越是在心中发笑,认定部曲不敢与这位贵女认真动手,否则焉有一群大男人打不过一个小姑娘的道理?是以他轻轻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许徽却放下了一颗心。 据她观察,梁斗看似温和,实际上却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物,是以她故意装出聪明但不经世事,骄傲且年轻气盛的样子,加上她十一岁女孩的身份,无形之中便让梁斗放松了警惕。 男性对女性的轻视,若是利用得好,也是一柄利刃。拉着缰绳的许徽望向远处,如是想着。 想要独当一面,必须有自己的判断与见解,坚定自己要走的路。为此,她愿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个世间一切的肮脏污秽,痛苦折磨与黑暗血腥。 唯有如此,方能成长,才能坚强。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待许徽穿好轻甲,戴上头盔,别起弓弩,带着六十部曲以及诸位女性死士,随梁斗一道来到梁氏的队伍时。第一眼并未明显地观察梁氏部曲的战斗力,而是将目光移到被一群身着粗麻的人牵着,四肢矫健有力,毛皮黑得近乎发亮,直起来有成年人腰部那么高的猎犬上。 前世的许徽在嫁入陈郡谢氏之后,参加过诸多世家举办的狩猎,见过这种被专人训练的恶犬。所以她知道,这种敢与狼搏斗的纯粹食肉动物,性格凶残至极,若是主人不加以控制,挣脱了束缚的它们就会凶猛地撕碎眼前阻碍的一切活物。 想到这里,许徽望着梁斗,故作疑惑地说:“季南叔叔,这……” “流民狡诈,袭击你们的队伍不成之后,就撤到了深山之中,想逼他们出来,需得用到这些宝贝儿。”梁斗满意地看了看油光水亮,龇牙咧嘴的纯黑色猎犬,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侄女觉得不妥?” 许徽知他在试探自己,打算观察自己的言行举止,来揣摩许泽平素的心思,便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极为真挚诚恳地对梁斗说:“侄女听说,畜养如此威猛的猎犬,花费甚巨。那些流民为不足百石粮食,就敢袭击我许氏的车队,若是这些猎犬被饥饿过头的流民捕了,折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头,委实太过可惜。” 许泽尚简朴,对子孙在钱财方面亦不甚宽容,不允子孙奢侈浪费,此等作风是整个世家圈子里出了名的。颍川郡无数人嫉妒许亨的才华,也没有哪个世家子弟会拿他穿得衣服料子不是顶好来说事,省得给旁人落下一个“无知”的印象。是以听见许徽这样说,梁斗全无疑心,只是淡淡道:“这些小家伙,每只不过日啖猪羊六七斤,再辅以各式杂料,羊rǔ以及清水,真要算起来,也不算多昂贵。若侄女喜欢,我送几只给你,如何?” 许徽心中不愿,表面上却故意做出高兴的样子,随即又垮下脸来,有些闷闷地说:“祖父不喜欢畜养这些耗费诸多资财的猎犬,毕竟我们不怎么打猎,养猎犬也没什么用。阿父对我比阿兄更爱骑射之事,早就颇有微词,若祖父不同意,阿父也……纵然带回去,定也是不准养的,多谢季南叔叔的好意,可侄女……侄女不能要。” 许泽……不喜欢养猎犬?不打猎? 大齐上至皇族,下至寒门,对打猎都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忱,甚至还有人仿效夏朝礼仪,觉得一年不猎三次就是对祖宗不敬。尽管皇室与诸多世家南渡之后,江南一地越发重文轻武,视出身寒门的将官为卑贱之人,打猎的习俗却没有丝毫改变。北地为抵御胡人的入侵,更是将狩猎看得无比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北地,不喜欢打猎,几乎就是不重视武风。 许泽身为并州刺史加安北将军,纵然并州诸多势力割据,但只要大齐朝廷还存在,并州的军务与州郡兵的统筹调度,就大半要经过许泽的手。这样一个以才学打入世家圈子,却以军功巩固了地位,严格来说算是武将的人,竟不喜欢养猎犬? 听见许徽的话,梁斗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许徽骗了,可正如许徽所想,他是个极自负,也极有控制欲的人。这样的男人,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更瞧不起女人,觉得她们当当玩物,讨好男人,婉转献媚,赏心悦目也就罢了,自己这等不动声色拐弯抹角的话语,她们是听不出来的。想到这些年许泽貌似真没打过什么猎,反倒经常与大儒、名士、高僧与道人聚会,不由心中犯了嘀咕,心想莫非许泽真如南地诸多世家成员一般,厌恶武风,汲汲于文学?若真是如此,若真发生什么事情,上党许氏的武力,倒也不足为惧。 如此重大的事情,梁斗也不敢凭一个小姑娘的话就草草下了论断,出于谨慎的考虑,他朗声笑了起来,极为温和,还带了一丝关心的语气对许徽说:“你是女孩子,到底是要嫁人的,子厚兄不愿你骑马打猎,省得日后被人拿了话柄,也属正常。” 许徽低下头,小声嘟哝着:“小叔叔可不是这般说的,祖父也没阻止,明明是阿父与阿兄……”大概是想到不能在外人面前非议长辈,许徽止住了话头,却引得梁斗心思百转千回。 她的小叔叔?许泽的嫡三子,冲动鲁莽名声在外,不喜读书喜骑射的许磐?若是那个没心机的家伙,仗着自己喜欢,不顾及兄长的心情,就将理念灌输给侄女,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听说正在颍川求学的许亨,六艺之中的“射御”成绩平平,不甚熟练,不似旁的四项,能够独占鳌头,之前的许容也是这般,文采风流,武艺平平。看样子,许氏倒是一心想打入吴姓与侨姓的那个圈子,学他们重文轻武,以求官路更为亨通啊 若是世道一直太平,这等潜移默化的作法,自然是半点错都没有的。当今圣上身体康健,梁斗也想不到五年之后的惊天巨变,哪怕仍旧有些疑虑,心中却已相信了大半。许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梁斗的脸色,见他神色沉静,没透出半丝波澜,完全看不出心情,不免有些失望,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到底是比她大十余岁,当了七八年河内都尉,执掌一郡兵力的人物,若是这么简单就被她看穿,也就不足以被祖父视作困难之一了,看不出梁斗的心思又如何?她眼下要做得,就是以一个备受宠爱从而略带骄纵,有些聪明却又不经世事的贵女形象出现,尽量在每一个环节,营造上党许氏全力朝文风倾斜,对武力没那么看重的局面。不求梁斗全然相信,哪怕他在心中扎一根刺,也就够了。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梁斗从来就不认为,一群艰难熬过严寒的冬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更是手无寸铁的流民,会有多大的战斗力。他之所以带诸多部曲,在招待了许泽的第二天就出了怀县,还自信满满地带上许徽,一是为了向许泽示好,二便是向河内郡别的北姓世家炫耀武力,让这些与别郡强大的北姓世家暗中勾连,如墙头草一般随风倒的中小家族生出畏惧之心,从而不敢叛离。 在梁斗的想象中,这次的诸多流民应如往常一样,会被一千余人的正规军摧枯拉朽一般,轻而易举地击溃,成为他的又一道功勋。是以他一点都不着急,而是带着部曲缓缓行进,沿途偶尔打打猎,顺便收割一下小股流民的人头,悠游自在地指导许徽的骑术。却未曾想到,事态竟脱离了他的掌控,不过两天的功夫,就有一则急报传来——数万流民攻陷了巩县附近刘氏的庄园,在里头大肆劫掠了一通后,急急向西南逃去。 一听见这则消息,梁斗的神情,立刻有些绷不住了。他狠狠地将信纸揉成一团,面无表情地将之撕得粉碎,在他近乎冷漠残酷的眼神之下,在场的护卫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心想若是自家主君拥有搏击狮虎的力量,此刻该撕碎得,就不是信纸,而是活人了。 “梁十三。” “属下在。” “去请许氏女郎过来。”梁斗将马靴在落地的碎纸上用力碾了几下,确定脏兮兮地看不出任何痕迹之后,这才命人将碎纸片打扫干净,即刻焚毁。他以手扶额,姿态优雅,毫无方才的暴戾血腥之气,心中却涌起无数波澜,生出万千个恶毒的念头。 北方的坞堡,本就是为了抵御胡人的入侵而设,拥有相当强悍的防御能力。越是强大的家族,所选的门板材质就越好,越厚,夯筑的外墙也越发厚实。 巩县刘氏的庄园,梁斗也是去过的,谯楼哨塔一个都不缺,日日夜夜有家丁与部曲巡逻。何况巩县驻扎了许多州郡兵,刘氏的庄园一旦受到袭击,只要支撑片刻,州郡兵就会赶过去,岂会被流民轻易攻陷? 梁斗越想,就越觉得这是旁人的yīn谋,心中的杀意越发浓厚,只是他还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家动的手。 许徽自幼习武,六识又敏锐胜过常人,还没迈进门槛,就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便意识到出事了。随即,她的脸上就挂起欢快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笑容,大大方方地唤道:“季南叔叔,您找我有什么事?” “侄女来了啊”梁斗压下心中沸腾的怒火,努力露出和蔼的笑容,轻声道,“巩县那边,出了一点事情,叔叔得带人快点赶过去,很难保护到你。我分出一队人,送你回怀县,省得让许府君久等,如何?” 巩县,出事?许徽脑中转过万千个念头,快速权衡片刻利弊之后,觉得还是留下来看看情况比较好,至不济也得多探听一些情报。想到这里,她就刻意做出不大高兴,却不反驳,只是有些忧心的样子:“可巩县……是河南尹的治下,季南叔叔带人赶过去,真的没关系么?” 大齐三都——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南都建康,自然不能如等闲州郡一般。囊括长安周边九县的京兆郡,以及囊括洛阳周边二十县的河南郡,名义上属于司隶校尉也就是梁角的管辖,实际上都拥有自己的府尹,而且二者的来头都极大,非膏粱之姓的嫡系子弟不足以担任,哪怕权势大如梁角,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更不能随意带兵进入河南尹以及河南郡都尉的势力范围之内。 见她发自内心地关心自己,梁斗的神色略柔和了一些,无奈道:“那群贱民逃窜至巩县,洗劫了刘氏的庄园,此等大事……我没有不去解释一番的道理。” 许徽似是被这个消息怔了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乖巧地点了点头,往外走去,心中却盘旋着与梁斗同样的疑虑,以及对梁斗哄孩子一般,用幼稚理由欺骗她的一丝嘲笑。 巩县既临近洛阳,繁华富庶,往西南去七十里,又有险峻且仅有羊肠坂道的轘辕山。后者为洛阳通往东南的要道不说,还置有轘辕关,眼下被梁氏派重兵把守。为此事,以河南尹为代表的侨姓大族不知道与梁氏争斗了多少次,却始终没有得逞。 梁斗不惜触怒世家隐隐的规则,也要带兵赶到河南郡,显然不会与刘氏有什么太厚的交情,而是想到了轘辕关的安全,而巩县刘氏……这到底是一出苦肉计呢?还是有人暗地里在下手,以刘氏的牺牲为代价,挑得北地局势一片混乱?如果真是后者,那么这个幕后黑手,又是什么人?汉人?胡人?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唯有到这种满眼迷雾,看不清布局者究竟为何的时候,许徽才会恨前世的自己对这些方面一点都不关心,斤斤计较于后宅之中,以至于到现在,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女郎——”许林靠近几步,低声问,“可否要写封信,快马加鞭,送给郎主?” 许徽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反问道:“你认为,我们能瞒过梁奎的眼睛,将信送到居住于梁氏坞堡的祖父手里?” 还没等许林说什么,她微微眯起眼,不以为意地说:“纵然这件事与绑架戚方,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现在,对方针对得还不是我们,没必要为了这件不甚紧要的事情,将我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形象毁得一干二净。我们赶回去,也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晚一点告诉祖父,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平静,音量正常,却拥有令人不由自主笃信的力量。许林沉默片刻,无声退下,没再提及这件事。 待她离开之后,许徽方转过身,望着洛阳的方向,冷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无论河南尹还是梁氏,又或是幕后黑手,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就让他们先狗咬狗,弄得一嘴毛去吧 ps:这段剧情暂且告一段落,再写下去的话,就会是梁氏各种奢靡各种宴会……所以,明天进入下一卷,终于到颍川了,o(∩_∩)o~ 对了,诸位是否对目前出现的地理名词以及即将出现的一堆人物感到模糊?要我列一张不断更新的简易清单出来么?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诸位佛门高僧与道门真人辩论的地点,不是别处,正是颍川郡治阳翟。 阳翟历史悠久,轩辕黄帝之玄孙,夏后氏部落领袖禹于涂山与夷夏诸部落首领会盟,禹死后,其子启于阳翟钧台举行盛大的宴会,以此来招待众多的氏族部落首领,夏朝由此建立,阳翟也成为了夏朝的帝都。正因为如此,曾经的禹州,如今的颍川,从上古时代开始,就成为黄河流域的政治与经济中心,亦是人文荟萃之地。 秦朝之时,颍川十七县城就约莫有二十七万户人家,将近一百五十万的人口,胜过帝都长安,堪称全国最大最富有的地方。历经汉、齐两朝,这个数字非但没有减少,反而翻了将近一倍。 纵然在大齐最乱的时候,胡人的铁骑亦被牢牢地抵御在了弘农、河内一带,未曾让战火蔓延到富庶的颍川。无数流民的涌入,老牌世家与新兴世家的交锋,资财货物的快速流通,反倒让颍川更昌盛了几分。兴平元年,大齐重新核定土地与人口,光颍川一郡的住户就有六十万户,近四百万的人口,这还不算户籍挂在诸多世家名下,不用交纳税务,服各式徭役的奴婢与荫户。更何况,在眼下这个皇室仓皇南渡,对北方失去了控制力,连出身膏粱之姓的京兆尹与河南尹都得对北地豪强做出让步的今天,位于南北双方缓冲地带的颍川重要性又拔高了一层不说,还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颍川多山,书院与草堂大多坐落在城郊,倚山而建。住在颍川郡城内的学生自然是早来晚归,居住得远,又在颍川修建不起别院的,就会在一旁搭起简易的茅舍或木屋,以休息居住。 上党许氏在阳翟郊外有一处中等规模的别庄,乃是卫恭送给得意门生许泽的礼物,堪称有价无市。许亨在颍川求学的时候,都住在那里,许泽与许徽等人过来,自然也会在这里落脚。 这天清早,许亨打理完毕自己后,便命人备牛车。 许亨的伴当三元一听,心中略为不赞许,便小心翼翼地劝谏道:“郎主与二女郎都来了信,说是这两天就要到了,郎君……” “我早些日子便答应了卫兄,今日一同去拜访赵博士,岂可失言?”许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字里行间充斥着骄傲与自信,“纵是祖父知道,亦不会责怪于我,备车吧” 这位许氏未来的继承人生得极好——丹凤眼微微上挑,似笑非笑之间,勾勒极致的风华。他的下巴很尖,嘴唇很薄,本是极yīn柔甚至带了点女气的相貌,却由于他本人傲慢又自负,不容得旁人拒绝,更少给人留面子的性格,生生地逼出了十分的张扬与潇洒。 见许亨都这么说了,三元也不敢再多话,唯恐惹得自家郎主不高兴,便命下人速速去备牛车,往颍川郊外的安明湖行去。当一行人到了颍川郊外谭公山下,视线能看得到不远处的安明湖时,一辆熟悉的牛车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见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利落地下了车,朗声笑道:“许老弟还是如此准时。” 许亨下了车,轻轻颌首,淡淡道:“卫兄亦是。” 这个面貌俊朗,笑容阳光的少年名唤卫礼,是大儒卫恭的玄孙,也是这一代卫家家主的第三子。卫氏与许氏的关系素来不错,代代后辈也都保持了一定的友谊,何况卫礼此人没什么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更没什么深沉的心机,他的一门心思全都沉浸在音律与书画中,为人处世豁达大方的很,或者说神经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与性格有些怪异,不大合群的许亨和睦相处。许亨知自己能得一个真心的朋友不容易,很多时候也就懒得扫卫礼的兴致,比如今天,他们俩约好来拜访结庐而居的颍川郡博士赵幕,完全是因为卫礼本人听说赵幕极擅长音韵学,无论是朗读背诵典籍,亦或是书写文章,都如同一首乐曲般,心痒得不得了。几次拜访,却都被赵幕以“需要教导学生,没时间探讨问题”为由婉拒。 赵幕博览群书,才学惊人,却由于寒族出身,始终得不到重用,对世家自然有些心结在,却碍于社会现状,没办法改变。无奈之下,他便将希望寄托到了下一代,教导学生本着先圣“有教无类”那一套,无论对方出自世家还是寒门,只要通过了他的考核,便能接受他的指导。这样的作法不被世家子弟看在眼里,却为寒门学子所崇敬。 世家大多拥有属于自己家族的名士,纵然没有,也能拜入交好家族的名士门下,自然觉得拜入出身寒族的赵幕名下,未免有**份,是以赵幕的子弟之中,以寒门学子为多。更有甚者觉得赵幕明明为官,却依旧与寒族混在一起,深以不耻,对之大加抨击,卫礼的叔父就是这论调的有力支持者。 卫礼知自己叔父与赵幕颇有龌龉,前者曾公开羞辱过后者,自己连带着不被喜欢,实属正常,无奈之下,卫礼只得硬着头皮拜托好友许亨。 与得罪了赵幕的卫家相反,许泽对赵幕有知遇之恩,不仅在赵幕寒微之时,赠给赵幕书帛,等他郁郁不得志的时候,许泽更是推荐他当了颍川郡的郡学博士。这份恩情,赵幕一直铭记在心,许亨出马,自然比卫礼如无头苍蝇一般撞上去好得多。 见许亨神色淡淡,卫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我知你不喜寒门学子多的地方,可……” “上党许氏三代以前,也只能勉强进入次门之列,就比寒门高一等,我又怎会有如此偏见?”许亨见卫礼说不出什么理由,就不咸不淡地解释道,“我只是厌恶旁人对我阿谀奉承,围在我身边嗡嗡嗡嗡,如蚊虫一般,吵得人脑仁生疼罢了。” 卫礼闻言,不由大笑:“好你个许亨,上次直接说郭烨是花孔雀,这次又说那些喜爱钻营的寒门子弟是蚊子,除却两位许府君之外,这天下还有你不敢评价的人么?” 许亨微微挑眉,纠正卫礼的错误言论:“我可没直接说郭烨,更没说他是花孔雀,我记得,我的原话是——某些人日日披着孔雀白鹭羽毛等织成的衣衫,打扮比之妇人更为妍丽,岂非放弃做人,甘愿做个开屏的孔雀?” “是是是,你没指名道姓说他,只不过在他来挑衅你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罢了。”卫礼一边忍着笑,一边说,“听说当天回去,郭烨就命人将他最得意的那件雀金裘给烧了,并将制作和管理衣衫的人痛打了一遍,发落了不知多少奴婢出去,连最受宠爱的姬妾都遭了秧,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这些天也没见他穿什么色泽妍丽的衣裳,只是在青、蓝、黎等颜色中转换……” “如此,他倒是该感谢我,为他节省下一大笔制衣的钱财。”许亨不紧不慢补上一句,若有所思地说,“我未曾想到,他竟如此看重我,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实在是不甚荣幸。看样子,下次遇见他的时候,我得好好对他说道说道。” 卫礼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眼中也带了些眼泪:“你千万别,若将他给气疯了,郭大司马非得跨过长江,冲到上党找你算账不可。” 说到这里,卫礼也不胜唏嘘,颍川这个地方,哪怕再看才华,家世也是必须权衡的一环。郭烨身为大司马郭升的小儿子,皇后最喜欢的侄儿,太子的表弟,一出生就注定被无数人捧着,哪怕对上出身不好的皇子,他也是占优势的,可许亨是谁啊论才华,尤其是口才,许亨甩郭烨一截;论人气……他们一个傲慢一个乖戾,半斤八两;论家世,许亨比不上郭烨不假,但他也不用靠着郭烨,毕竟郭大司马再怎么强横,二十年之内也拿北地军阀割据的状况没辙——人家不求上进,不想打入朝堂的核心圈子,只想安安稳稳经营自己一方土地,你奈我何? 正因为底气足,许亨得罪起人——尤其是吴姓侨姓那些被捧惯了,什么都得别人不着痕迹让着,得了第一才高兴的世家子弟——那叫一个毫不手软。该甩脸子就甩脸子,该冷嘲热讽就冷嘲热讽,你敢对我动手,我就敢报复回来,导致自身人缘极差不说,还得了个恃才傲物的名声。若非许亨身为许氏的继承人,注定成为上党太守,光这四个字,就足以判定他未来仕途的死路。 许亨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视线落到安明湖诸多学子聚集的一处,沉吟片刻,才微微抬起下巴,问:“那边什么情况?” 卫礼前前后后来了安明湖好几次,早把地形与情况都摸清楚了,闻言便道:“你说那边啊是赵幕的得意门生柳瓒,在为许多师弟们温习功课呢” “柳瓒?”许亨记忆力极好,片刻之后就眯起眼睛,不屑地说,“不会是会稽郡的那个,明明是庶出,却要伪装成嫡出,还为此沾沾自喜,假仁假义的家伙吧?不少字” 卫礼知许亨因钟夫人的事情,对以庶充嫡之事没有一丝好感,否则也不会与钟家的诸位子弟关系不冷不热。但卫礼与柳瓒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对方无论才学风度还是心性,都相当不错,便下意识为柳瓒说好话:“上一辈的事情,与他无甚关系,柳郎主爱屋及乌,又见他才华惊人,不忍他一辈子作为寒门子弟荒废掉,才将他过继给族兄当嗣子,他难道能拒绝?” 说罢,卫礼指了指子弟聚集的那处,说:“柳瓒看似温和,实际上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因为他这般尴尬的身份,哪位大儒都觉得棘手,只肯收他为记名弟子,不肯将他正式纳入门下,还将极有才华的他推来推去,他一气之下,才拜赵幕为师的。” “这等身份,能当个记名弟子,已经不错了。”许泽一直以来对子孙必须尊重妻子,分清楚妻妾的区别,以免得家宅不宁思想的洗脑在先,钟夫人那上不得台面,却被记作嫡子的庶出兄弟几番闹腾在后,想改变许亨的想法,光凭卫礼几句话的功夫完全不够,是以许亨微微眯起眼睛,话语之中也多了几分刻薄的意味,“他这等尴尬身份,不做出亲和的样子,难不成如我一般狂傲不成?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卫兄切莫被表象所欺,将豺狼当成了忠犬,日后被反咬一口。” 卫礼自然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与好兄弟翻脸,是以他无奈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见原本留守在许氏庄园的四喜骑着一匹马赶过来,见到自家郎君,狼狈下马,差点就用滚得了。 许亨一见四的样子,心中了然,面上便露出几分喜色,用看似疑问,实则肯定的语气说:“可是祖父、伯母以及两位妹妹到了?” “正是,郎君,您……”四喜气喘吁吁,还没说完,卫礼就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随即有些慌乱地说:“许府君竟是今天来?老弟,你竟不告诉我哎呀呀,你看我的仪容可庄重?衣裳呢?是不是显得太轻浮了?还有配饰……” 许亨无语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今日不是去拜访赵博士么?” “赵博士天天都能见,许府君却不常见啊”卫礼毫不犹豫地说,许亨以手扶额,万般无奈。 感情他今天出来,就是个错误的决定……若真知道卫礼是这德性,他何苦跑到郊外来? ps:o(∩_∩)o~,终于进入颍川卷的剧情了,再征求一下诸位的意见,要不要弄一张简易的清单出来(虽然我觉得光弄这个大家看了也记不住……咳咳,个人意见,仅仅属于个人意见啊)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来到阳翟许氏别院的许素听闻许亨不在,不由流露几许失望之色。 对于年龄相仿的堂妹与表妹,蒙受父祖教导的许亨自然是关注失去父亲的堂妹多一点,对嫡亲的妹妹则以逗弄欺负为主。两人虽为堂兄妹,照理说关系应该颇为生疏,却硬是比许多人家的亲兄妹关系还要好。相比心智成熟,潜意识里处处以大人自居,看淡离别与团聚的许徽,年方十二的许素对许久未见的兄长,自然更加期盼一些。见祖父与妹妹的信中明明提到他们这几日就要到了,许亨不在庄园等着第一时间迎接他们,却往外面跑,许素心中的失落就别提了。 “阿姊勿要担心,阿兄他……”许徽知许亨的脾气,稍稍想了想,便挑了个比较好的说法,“正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他才没那么生疏客气,你说是不是?” 许素轻轻点头,双手却用力拉着衣服,有些不安地说:“徽儿,我……我不想住在钟家……” 钟夫人对钟家的印象着实不算好,无形之中也影响了唯一的女儿,何况从河内郡到颍川郡,从沿途的风景到世家的园林,许素亲眼见到荒芜冷寂与繁花似锦的强烈对比,又想到妹妹说的话,对世家的厌恶感不免又多了几层。想到钟家那位高寿的老夫人还活着,自己与母亲前去,必不会得到对方的喜欢,许素心中更是产生了强烈的抗拒之感。偏偏这一点由不得她,哪怕再厌恶,为了两家的友好关系,许素少不得在钟家住上十天半月。 她想妹妹陪她住,可许徽的行程早被许泽定下,顶多去钟家带一两天,钟家也没有留许徽的理由。这样一来,许素就更加郁闷了。 许徽一听自家姐姐的话,不由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好半天才用不确定地态度说:“阿姊,我帮你去问问祖父,但……不一定能成功哦毕竟钟家那边,伯母也不能不去,被人说是不孝。若是祖父带着伯母与你一道出去,倒是个好借口,可祖父不能与伯母太过亲密,否则有些想法龌龊心思下流之人,就会……” “你们在说什么呢?怎么这般不开心?”许徽还没说完,一道晴朗之中带了点笑意的声音传来,只见许亨身着青袍,脚踩木屐,步履从容地走过来,他扫了一圈退到不远处,绝对忠心于自家的婢女仆妇,才问,“莫非是途径河内的时候,梁……” 想到梁氏的联姻想法,以及那一团烂摊子,许徽不由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还没准头的事情,阿兄莫要乱说,倒是你,不是与卫家郎君一道拜访赵博士么?怎么这么快就赶了回来?” 许亨对梁氏的观感不是很好,听说梁奎没提联姻的事情,心情就好了几分,唇角也不由微微上扬。他随意地坐在石凳上,无奈道:“卫礼是祖父的狂热崇拜者,听说他一来,立马拖着到了安明湖的我打道回府。结果到了庄园外头,他又扭扭捏捏地不肯进来,硬是要回家换套正式的衣服你们说,他怎么就不明白?跟着我进来,祖父看着他是我好友的面子上,招待也就招待了,若是正式拜访……卫家家主和咱们才算是一辈的,卫礼还得矮一辈,祖父哪会单独见他一个小辈?憨人,真真正正的憨人” 许泽十三岁时,便拜入了五十余岁的卫恭门下,成为他的关门弟子。那时候,卫恭的好些孙子都及冠了,却得老老实实喊许泽小师叔,对他执晚辈礼。转眼之间,三十年时光如流水般过去,昔日熟悉的人,哪怕是令人尴尬的“晚辈”,或因疾病,或因过度酗酒纵欲,都已不在人世。别说平等对话,逐渐没落的卫家想找个与许泽相熟,攀一攀交情的人都没有,能与许亨交好实在是意外之喜。偏偏卫礼不懂得打蛇随棍上的道理,还搞这一套,实在让许亨哭笑不得。 不过,也正是这样没心机的朋友,才是大家所放心的,哪怕会给自己带来一点麻烦又如何?总比那等平日鞍前马后,服侍得无比殷勤,却瞅准机会捅你一刀的小人好多了。 听见许亨虽带着埋怨,却并无甚不高兴的话语,许素与许徽都发自内心为他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而高兴。许徽本打算问许亨钟家的事情,却怕给姐姐增添太大的心理压力,就转了一个话题,略带担忧地说:“这段时间,阿兄切不可太过张扬,尤其是在思想方面,纵然对上卫礼,最好也别……颍川的水,实在太深了。” 许亨不是没察觉到颍川郡平静表象下的波澜,可见许徽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却还是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许徽这些年一直跟在祖父身边,连许多紧要的情报与密折都能查阅,消息自然比在颍川的自己灵通许多,便道:“我知佛门与道门素来不睦,因陈安的《夷夏论》,以及随后的诸多言论,更是推向了极致,可你这样说……” “阿兄有所不知,本是单纯的一次道统之争,却由于有心人的挑拨与推动,竟让人生出‘辩论中谁获得了胜利,哪个学派就会成为大齐主导’的想法。”面对至亲,许徽毫不犹豫将真相托盘而出,“诚然,获胜的学派,定会在日后拥有更多的学员,但……但原本的道佛之争,应该是双方齐心协力与对方做辩论,而非玄学与儒家都参与了进来,道门与佛门的诸多派系也各怀心思,想让自己学派成为优胜者的场面,可如今的状况……如此一来,祖父这个评审……实在难做。” 不仅许亨,许素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面色不由变了。 大齐的学界,可谓学派林立,光是玄学就拥有十三大分支,以及无数细小的分支,而且每一支背后,都站着一到多个强大的世家。无论哪个学派都不能轻易开罪,否则就会得罪一票人,让你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儒学虽然没落,可到底是近千年来的正统思想,无论哪位大儒,无论擅长什么,儒学都是必精项目之一,拥簇者甚众。哪一天世家没落,哪一天儒家就要重新崛起,许亨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儒门不能得罪的道理,许泽心中更清楚。 道教乃是大齐国教,天师道当然不让,为道门领袖。可这些年来,什么五斗米道,太平道,天府道之类的道门,也发展的有声有色,在世家之中拥有非比寻常的影响力。就连当今圣上,也是道教的忠实信徒——虽然他不拘泥于到底哪一教派,只在乎让自己长寿甚至长生,却无可否认道教在政坛的影响力。 佛教虽为新兴教派,以小乘佛教为主,可这些年来,大乘佛教也渐渐有兴起的趋势,更就别提小乘佛教中又因主要典籍的不同,分出了各个流派。按道理说,这应该是最弱的一支,可坏就坏在,上党许氏乃是北地的势力,佛门却在北地极有影响力,僧兵信徒无数。倘若真心开罪了佛门,将来无论做什么,都将不顺利许多。 倘若只是道门和佛门为道统,尤其是佛门申辩自己不是夷狄,从而做出的争辩,想和稀泥虽然困难,却不是做不到。可现在,四大教派都参与了进来不说,还决定争夺这个“大齐第一”……见到愁眉不展的妹妹,许亨不由苦笑。 这哪里是什么风光无限,被万人景仰的评审?分明是被架到火上烤的山芋若是一不留神,彻底得罪了哪一支……要命,实在要命。 许素犹豫片刻,才问妹妹:“那祖父呢?祖父是什么打算?” 许徽轻轻摇头,无奈道:“纵然是神,也没办法在这种局势之下,做出最最准确利落的判断,唯有见招拆招。” 见嫡兄与长姊都因自己的话,变得有些郁闷,许徽不欲他们多想,就转了个话题,问:“阿兄在颍川一年有余,可见着什么能投入我上党许氏的人才?除却不能心思yīn沉,打算踩着旧主向上爬之外,哪怕贪财好色性格骄狂,亦是可以的。倘若拥有足够广阔的人脉以及声望,自然更好不过,不瞒阿兄,拥有诸多寒门学子的赵博士,便是我们此行的重要目标之一。” 许亨来颍川郡求学,肩负的重要使命之一,便是为上党招纳人才,哪怕只是做个前期投资都好。所以他点了点头,说:“人倒是看中了几个,就不知对方是否有意,何况人心都是随着时局发生变化的,不过,我方才倒是发现了一个不错的人选。” 许亨性格高傲又古怪不假,却并非一个公私不分的人,他厌恶柳瓒的身世,瞧不起对方庶子的出身,却能在说到正事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推荐柳瓒,这也是许泽为什么放心让许亨过来探路的原因。 “柳瓒?丹阳柳氏家主的儿子?若我没记错的话,他的正妻似乎出身自会稽钱氏?” ps:昨天本打算更两章,一不留神就弄成了一章,唔,今天先更一章三千,明天更四到五千,算是适应上架双更之后的节奏吧?不少字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一边听许徽汇报,一边练字的许泽神色沉静,仿若无觉,直到她提及柳瓒的时候,他才稍稍投以注意力,问出方才那句话。 许泽之所以这样问,并不是要在许徽那里得到答案,因为随后,他就用一种微妙的,似是感慨,又仿佛带了些惆怅的声音说:“我还记得,自己年方及冠,刚刚步入政坛之时,钱宗便是徐州刺史,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后又进开府仪同三司。待几年之后,我成为上党太守时,他已官拜太尉,封南城县公,权势煊赫,无人不敬。那时的会稽钱氏,无疑是吴姓顶尖势力之一,哪怕对上侨姓之首的真定郭氏,亦毫不瑟缩。没想到,仅仅二十多年过去,他的嫡系后人,竟被欺凌到如此程度。柳氏连表面的功夫都不做不说,还无人为之说话,加入丹阳的钱氏,日子看样子极不好过啊” 许徽侍立在书桌旁,为许泽磨墨,并没有说什么。 他们两个都清楚,世家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隐藏着多么黑暗肮脏,又残酷无道的真相。对所有世家来说,他们最害怕得,都是后继无人,纵然是最顶尖的膏粱之姓也不例外。 若是没有一个足够聪明,能够继承自己衣钵,快速攀登上权力高峰的继承人,曾经无比显赫,被人阿谀巴结的家族,很快就会淹没在世家残酷的政治倾轧当中,慢慢被边缘化。直到最后,除却一个看上去高贵的姓氏以及显赫的家谱之外,就连维护大宅修缮的钱都没有,更不会得到别人的尊敬。所以,很多世家表面上装作与帝室联姻不屑一顾,实则眼巴巴地将自家女孩子送进皇室,或者牺牲族中一个略微优秀的子弟,迎娶公主,以保持自己不被遗忘,就连谢俊的长子,谢纶的大哥,也尚了公主。 会稽钱氏崛起得太快,得罪的人太多,又没拥有足够优秀的后人——无论男女,所以,也衰败得如此之快。快到南城县公钱宗才死十年,他的儿孙依旧在朝中担任三到七品,却没什么实权的官员,他的孙女婿,就敢这样打会稽钱氏的脸了。 “若是祖父位于中枢,不着痕迹提拔钱氏之人一把,定能引起不错的反应,至少能惹得扬州一地风起云涌。”见许泽没有了练字的意思,许徽停下磨墨的动作,平静地说,“位于北方,保证了我们的安全,却无法插手吴姓与侨姓的权利斗争,只能说,利弊参半。” 许泽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淡淡道:“清澈美丽的江南,早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沦为一滩浊臭不堪的污泥。若是换做太平年间,不进则退,自然得硬着头皮往下跳,可如今……再说了,无声无息提钱宗的后人一把,倒也不是不可以。”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吩咐许徽,“如今的阳翟,三姓世家的队伍都逐渐到了,你对江南之地的女眷,又比较了解。是以你都留神看着,吴姓华腴或甲姓世家之中,哪家的妇人美貌却目光短浅,夫主耳根子软,女儿长得好却有些骄纵的。若是对方的母亲或者对方本人有嫁入东宫,或是嫁给诸王的愿望,自然最好不过。我欲在这些女子中,为你兄长择一女,为我许氏宗妇。” 听着许泽匪夷所思的要求,许徽忍不住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祖父,犹豫片刻才道:“阿兄乃是许氏嫡长孙,他的妻子,定是许氏未来的宗妇。哪家挑选宗妇,不是往好的来,怎么……前世的嫂子,就非常……” “荀氏虽好,却太过显赫,也太滑不留手。”许泽神色淡淡,毫无决定孙子婚姻大事的慎重,“为迷惑众人,与吴姓或侨姓联姻势在必行,既知……我自不可能让你与素素嫁到南方,孤立无援,重蹈前世覆辙。如此一来,唯有让亨儿娶个姓氏显赫却脾气不好的女子,才更显我们的诚意。这样的女人,自然是锦衣玉食中长大,脾气说一不二,怎能忍得住我许氏诸多家规,在许家呆得住?亨儿到底是个男儿,无论对方什么脾性,哪怕再暴躁,再会闹,婚姻之中,都是他占了便宜。没有妻的德,还有妾与婢的色,千般婉转,百般讨好,总不会让日子太过烦闷。既然如此,身为许氏的继承人,他为何不能做出一些牺牲?” 许泽不用再说下去,许徽已全然明白他的意思。 少女的憧憬与婚姻的经营,完全是两码事,越是骄纵的女子,就越不明白,嫁人之后,一个女子应该肩负起的义务。时间越久,她就越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嫁进皇室,享受更好的日子,从而将皇室的生活无限美化,如此往复,程度越来越深。而对方目光短浅又心疼女儿的母亲,以及耳根子软弱,无甚主见的父亲,被撺掇久了,亦会同样后悔。加上对方颇高的出身,以及五年之后莫测的局势……嫁过一次的世家女,身份无形之中降了一筹,可以当侧妃,不像从前注定为正妃。如此一来,聪明又不那么聪明的世家子,肯定会心动的。 上党许氏注定要逐鹿天下,可正如许泽所说,颍川荀氏却太过显赫,也太滑不留手,不会因为所谓的“姻亲”而大力支持你不说,说不定还会刻意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许氏的内宅,有平氏的经营,以及钟夫人的援助与镇压,很是和睦。既然无法凭借姻亲得到强有力的外援,那么还不如不要,关键时刻,不需要再弄一个聪明人出来,与婆婆争权,搅得后宅无法安生。 当然,若是对方收敛了骄纵的性子,当个贤妻良母,自然最好不过。江南与上党隔着一条长江外加整个豫州,对方又不出身自顶尖世家,纵然要帮忙,许氏也鞭长莫及。若是这一把赢了,荣华富贵,无尽荣耀,自然少不了。 太平年代,对吴姓二三等的世家,将女儿嫁入上党许氏为宗妇,无疑是一桩好事,到了战乱年代……也就只能看各人的眼光与选择了。 许徽知道,许泽这样嘱托自己,肯定是没告诉钟夫人。因为许徽的思维模式,在渐渐向一个冷酷的政客转化,而不像钟夫人一样,保留有内心的柔软。 尽管心中仍旧有些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兄长,毕竟谁都会对自己的婚姻拥有期待与向往。可正如许泽所言,哪怕女方脾气再暴躁再不好,也越不过男人去。无论哪种婚姻,都是男方占了大便宜,何况许氏的目标,不在这些儿女情长之上。若是败了,妻妾被别人接收,自身也没了性命,败军之将,何须在意什么颜面?若是胜了,阿兄就是皇太孙,未来帝国的继承人,只有女人巴上来倒贴,外加嘲笑他前妻的,谁还敢说他的不是?是以许徽犹豫片刻,便沉静下来,问:“这段时间,孙女少不得多陪陪阿姊,参与女子间的聚会。敢问祖父,对方的年岁,应与兄长相差几何?” “年龄相仿或是年长一岁,自然最好不过,往下不能超过两载,往上不能越过三岁。”许泽毫不犹豫地说,“亨儿十五那年,我要看到新妇进门。” “孙女记得,祖父拒绝梁奎联姻请求之时,说,女子未及笄之前生育,生下来的孩子极难养活,所以想多留阿姊两年。”许徽从许泽短短的两句话中,嗅到了不详的意味,不免露出几分忧色,“难不成,阿兄的身体……” 许泽轻轻摇头,否定了许徽的判断:“亨儿的身体虽没你强健,无法进行高强度的运动,总得来说却无太大的问题,我之所以如此迫切,不过是怕有个万一罢了。” 想到这里,许泽不由叹息。 他说钱宗后继无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更快地得到在家族中的话语权,他昧着良心,十四岁就迎娶了十三岁都不到的霍氏。 对这个年代的人们,尤其是北地的人们来说,及冠显得太过遥远,很多时候,成亲,就意味着成熟,有了儿子,就意味着后继有人,真正成为大人。正因为如此,许泽没像很多小说中主角一样,忍着等对方长大,而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以便更早地大展拳脚,霍氏也希望快点生下孩子,在婆家站稳脚跟。两人一拍即合,是以霍氏在一年半之后,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许容,却没想到,由于父母双方的年纪都太小,许容聪明是聪明,身体却一直都不好,磕磕碰碰,挣扎着长到那么大,却还是……霍氏也由于过早燃尽了生命,早早地就……想到平氏也是十五岁的时候生下许亨,大夫也说许亨不能进行高强度的活动,加上这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实在太差,许泽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万一”二字,让许徽沉默了许久,直到推开门,走出院子,等候在外的许亨懒懒地问:“征求一下祖父的意见,需要这么久么?” 许徽压下心中的担心,微笑道:“自然需要,我磨了祖父好久,他终于答应让我与阿兄你能在钟家住几天,陪陪伯母和阿姊了” ps:晚上九点……应该还有一章,点头。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颍川卫氏与会稽钱氏一般,二三十年前显赫一时,风光无比,如今却渐渐走向没落。 许泽深知这等摇摇欲坠的家族最是招惹不得,因为他们享受过富贵与荣耀,就更无法容忍自己沦落到无人搭理,花钱需要精打细算的日子。只要觉得有复兴的机会,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黏上来,哪怕对方是无缝的蛋,也得想尽办法叮一口。 再说了,整个卫家对许泽有恩,与他熟识的人都不在了。许泽愿看在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恩师,已故大儒卫恭情面上,拉卫家一把,却不愿意将许氏的家族成员,尤其是他的两个孙女赔上。所以,前去卫家祭拜恩师的时候,许泽只带上了许亨一人,而且呆了不足五个时辰,就赶了回来。 “你紧张么?”见戚方不住擦拭手中的长枪,许徽问,“对于明天去钟家拜访的事情。” 戚方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一点都不紧张,只是想到许府君为我准备的说辞,就觉得非常无力。我能够想象,接下来的一年,估计会有无数人奚落我被绑架的事情……对一个从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人来说,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许徽见他一如既往地爽朗明快,不由轻轻笑了笑,说:“明日我要陪着阿姊,不可能给予你什么帮助,日后更是……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别忘记我们的十年之约呢” “铭记于心,定不敢忘。” 次日清晨,许氏众人早早起身,许素捏了捏自己母亲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钟夫人轻轻点头,才在婢女仆妇的搀扶之下,坐上牛车。 许氏在颍川的牛车并不奢华,车内空间也颇为狭小,一人尚觉得颇为宽敞,若是两个成年人并排坐,立刻就显得拥挤起来。好在许徽与许素年纪都不大,挤在一起也不算难受。 见平日大都身着胡服的妹妹换上贵女标准装束,精气神都为之一变,许素的眉宇也舒展了很多。许徽握着阿姊的手,好半天才说:“钟家不过暂住,我亦会陪阿姊几天,阿姊切莫太过担忧。” “我……我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明明是血脉相连的另一半亲人,却由于长久的没见面,以及地域的疏远……”许素不安地抿了抿唇,好半天才说,“想到出……出嫁以后,我或许会因为这种原因,与你们产生距离感,我就非常难过。” 钟夫人虽不是感花溅泪,对月伤怀的性子,却无可避免地有些文人加女人感情的通病,许素也不例外。许徽不知怎么劝阿姊,就撩开车帘,指着窗外的景色说:“阿姊你看,阳翟繁华,果真名不虚传。” 许素拍了妹妹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许氏与钟氏庄园,都在阳翟之外,你从哪看到城内的繁华?” 见阿姊展露笑颜,许徽放下帘子,没再说话。这时候,牛车突然停下,部曲们拔刀出鞘的声音,传入许徽耳中。 许徽抽出放在层层锦缎之下的柳叶双刀,摸出自己的弓弩,快速将裙角扎起来,方便自己的行动。随即比划了一下锦缎,示意许素将之裹在身上,许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妹妹连武器都拿出来了,心中惊慌,自然乖乖照做。 看着许素将自己裹成蚕宝宝的样子,又今天外头没有了声音,许徽想了想,用柳叶刀轻轻挑起帘子的一角,不着痕迹地凑过去看外头的情况。只见部曲仍旧握紧手中的兵器,做出戒备的姿态,却没有攻击的意思,不由微微皱眉,轻唤道:“阿元,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许素掀开身上的层层锦缎,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许徽摇了摇头,示意她暂且别放下戒备。没过多久,阿元重新回到牛车旁,隔着帘子轻声道:“回禀女郎,钟氏来人迎接郎主,却没将车队领向正门。许统领发现不对,便制住了对方,逼问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许徽与阿元相处多年,又观察入微,一见阿元的样子,就冷声道:“说下去。” “是——”阿元无奈之下,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钟家派来的管事说,说,说今日广德郡王与王妃前来,正门对他们打开。请……请咱们许氏的车队走侧门,以免冲撞了皇室……” 说完这句话,阿元壮着胆子抬起头,瞧了一眼车内的情况,就见许徽周身空气都冷了下来,竟带了一丝不加掩饰的杀气,许素猛地将盖在身上的重重绸缎掀开,素来温和秀雅的脸上,已是怒不可遏。 广德郡王是圣上的第十四子,母亲不过是个良家子,出身算不得很好,却胜在温文尔雅,精通玄学,颇得圣上的喜欢。他的王妃,便是钟夫人的族妹,或者说,如果没有出钟夫人父母的一档子事,如今的广德郡王妃,非钟夫人莫属。 许氏姐妹都是聪明人,不会领会不到对方此举的用意,只见许徽按住自家阿姊的手,轻声说:“阿元,去告诉祖父,我身体不适,暂且先回去了。” 阿元点了点头,领命而去,刚走到一辆车前,就被许亨叫住:“阿元,两位妹妹怎么说?” “二女郎身子不适,想打道回府,大女郎……什么都没说。” 许亨微微扬起唇角,淡淡道:“妹妹身子不适,我怎么说也该前去照顾之事,你顺便与祖父说一声,这钟家,我也不去了。” 这边的动静,早有人汇报给了许泽,许泽闭目沉思片刻,才说:“今儿真不敢巧,竟与郡王和郡王妃撞上,既知王妃与家人叙旧,咱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回程吧” 听见他这样说,许林的神色不由一凛。 许徽与许亨的决定,可以说是小孩子脾气,笑一笑就轻轻揭过了,许氏与钟氏还是盟友关系。但许泽这样一说,意味完全不同,哪怕没切断两家的盟友关系,留个疙瘩是肯定的。 “仲宁,照我说得去回话吧”许泽轻叹一声,淡淡道,“未曾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汇全还是……如此重情。” ps:我这边起点抽了,更新章节刷了半个小时,看不到任何书评……抱歉。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伯母,这件事情定是您祖母的授意,与钟大人没有一丝干系的。”回到卧房之后,许徽与许素扶着钟夫人慢慢坐下,侍女们鱼贯退出,默契地不听主人家的秘密,许徽才轻声劝道,“您切勿太过伤心。” 钟夫人轻轻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问许徽:“我看见你方才与阿公比了手势,徽儿,你说,阿公打算如何安排戚家五郎君?” “伯母……” “不用担心我的立场问题,我对那个家……失望透了。” 许徽与许素都知道,钟家对钟夫人来说,是个冰冷无情的地方,但她们同样认为,钟完还是给予过钟夫人温情的,是以许徽才会那样相劝。唯有钟夫人心中清楚,祖母不喜欢自己,这是真的,大伯父却并不像对外界展露的一般,对自己这个丧母的之女爱若珍宝。 没错,钟完曾手把手教她练字,重大场合都带她出去,什么好东西都是她先挑……但是,她心中清楚,这些好意不是爱,只是为了挽回钟氏声誉的惺惺作态罢了。可就是这么一份虚假的关怀,却也让大伯母与堂妹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尽管在钟家大宅的十余年,钟夫人过得一点都不快活,可她心中依旧感念着伯父的恩德,存着对家人的期望,但如今……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在外人看来,她应该是很凄凉的吧?不少字传承七百年的钟氏嫡系贵女,低嫁到一个新兴的家族,丈夫死了,自己还没有儿子。无论占着哪一条,对这个时代的世家女子来说,都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何况她几样都占全了呢?若是肚量大一点的人,此时就应该对她表现得无比热情,示意自己家族的豁达。谁料祖母与大伯母竟巴巴地请了堂妹广德郡王妃来,以此羞辱她这个二十余载,多年未曾回家的钟氏女。这样的气度,实在让人失望透顶,钟夫人毫不怀疑,因为此事,钟家在许泽心中,足足降了好几个档次。 没错,但凡了解一点钟氏家族秘辛的人,都知道二十年前的钟家发生过什么,许氏众人也不会傻到认为,这种故意示威的举动,来自于钟完的授意,顶多是他妻子与母亲的自作主张,但那又如何?这并不是一个愚孝的年代,忠和孝的概念被狂悖自由的社会道德所模糊,年幼者可以凭借才华,与年长者同台而坐,甚至反客为主,占据主动,侃侃而谈。只要你占了理字,或者说只要你的举动对家族有益,都是被允许的,被接纳的。在这种情况下,对钟完这么多年都不能摆平母亲、弟弟以及弟弟的庶子这么一摊破事,无论许泽还是许徽,都想象无能。 许泽知道钟完这个人重情,但他更清楚,钟完同样拥有狠毒的一面,光会和稀泥的老好人,是不可能在吴姓与侨姓争权夺利最激烈的时候成为吏部郎,又在漩涡中心功成身退的。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许泽一直以为,钟夫人的庶出弟弟是一个饵,只要许泽为长子的遗孀以及嫡长孙女的前程考虑,就不得不与钟家继续着盟约,甚至将关系更进一步的饵。为此,许泽和许徽还商讨过好几次,若要让钟家彻底解决这么一个烂摊子,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要不要牺牲庶出的子弟来联姻,甚至互相扣为人质什么的。 他们两个讨论得极为细致,考虑到了方方面面,连说辞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钟完是真掌握不住内宅,也怪不得钟夫人这样问。 钟夫人心中清楚,许泽本打算将戚方继续交给钟完教导,这样一来,不仅能加固两家的盟约,也算对雁门太守戚忠有个交代。这位年纪与许亨相仿的少年郎君,是许氏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断然不能有任何失误,偏偏现在…… “这件事,祖父还未决定。”许徽了解许泽的作风,知道许泽最可能是面带微笑地揭过此事,随即慢慢与钟氏疏远,却不知应不应该告诉钟夫人,就暗中对自家姐姐使了个眼色。许素见状,就将头靠在钟夫人的怀中,安慰道,“阿母,您要往好的地方想啊钟大人明知老妇人的心思与举止不对,却害怕老人家受什么刺激,才对之百依百顺,以致做下今日之事,您……” “这不是爱。”钟夫人打断了女儿的话,声音冷淡又疲倦,“是世间最可怕的陷害。” “阿母——”“伯母——” 钟夫人摸了摸女儿与侄女的鬓角,柔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许徽与许素交换一个眼神,担忧又有些不舍地望了钟夫人好久,才慢慢地走出去。未曾想到,刚踏出外门,就有侍婢等候在外,恭敬道:“郎主召见二位女郎。” 许素惊讶地睁大眼睛,确认般地问:“二位女郎?不是徽儿一人?” “是的,郎主请二位女郎一道去见他。” 许素闻言,心中更是有些忐忑。 相比一天中至少有两个时辰与许泽在一起讨论局势,分析情报,接受教导,还拥有自如进入书房这等特权的许徽,许素就如上党许氏所有的女眷一般,没有资格踏入放置诸多机密文件的书房一步。就算她想进去,只忠诚于许泽的部曲,也会将这位没有手令的许氏嫡长孙女拦下,无论怎么说都无法通融。所以,一听见许泽的要求,许素第一时间就想到,祖父怕是对钟氏生气,要去教训她,心中更是不安到了极点。若非许徽一直拉着姐姐,许素估计走路都会同手同脚,难以保持平常的仪态。 看着许素有些拘谨的样子,许泽轻叹一声,问:“芸娘怎么样了?” “回祖父,阿母心情不好,说要一个人静一静。”许素低头回话,一板一眼,大气都不敢喘。望着她的样子,想到前世的自己,许徽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对许泽比了一个手势。 许泽也看出问题所在,他沉默片刻,才说:“我一直极尊敬女性。” “祖父……”许素抬起头,有些不解许泽的话,许泽缓步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男人的强权与领导者地位,建立在他们强大的力量之上,他们的智慧,是个人的,冷酷的,充满野心、欲望与不甘的。而女人的智慧,是温柔、婉约、无声无息,安于平静,甘守幸福的。男人的智慧,或许能让他们得到一时的光辉璀璨,女人的智慧,却是整个种族的福音。” 在这个男尊女卑到极点的社会,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说过与许泽同样的话语。霎时间,许素的眼眶就红了,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钟家,钟家的女性……” 许泽微笑着摇摇头,安慰道:“家宅不宁,是一家之主的过错,不能归咎于女人身上。所以,你与芸娘都放宽心,纵然钟氏与许氏盟约破裂,与你母女二人也无任何关系。” 他没有对许素说太多,因为这些话,已经足够。 待许素走后,许泽收敛温和的神色,从书中上抽出两封加了火漆,却被拆开翻阅过的密信,递给许徽。许徽接过密信,才看第一眼,瞳孔就骤然紧缩,神色都变了。 才看这么一句,许徽就失声道:“这怎么可能?武威郡驻扎重兵,还有护羌校尉领军,武威郡守也能征善战,怎么会陷落得这么快?何况这时间,时间也不对啊” 许泽没理会她的问题,只是说:“继续往下看。” 看到这里,许徽只觉手中薄薄两张纸,竟重逾千斤,她不可置信地继续往下看。 最后两个字,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与之前的潦草截然相反。许泽见许徽看完,才轻声说:“写信的人,一直呆在姑臧,现在怕是已经……你再看第二封。” 许徽点点头,连忙翻到第二封,这一封是雁门太守戚忠写给许泽的感谢信,其中一句,让许徽几乎昏倒。 “二月初,都是二月初……戚方被关了好些天,倘若在他被抓的第一时间,消息就能飞快地传过去,戚府君知道这一消息的时间,的确应是二月初……”许徽浑身冷汗涔涔,无意识地喃喃,“但这不可能,北地诸姓各自为政,流民自北往南,自西往东,使者方向截然相反,无法混进去。否则也不可能三月下旬,咱们才得到情报,可……难道是……” 她想到了,想到唯一一个,不会被守官认真检查,信息传递最快,也最安全的方法。 见她想到什么,许泽轻轻点头,两人一同说: “佛门。” ps:明天上架,开始每天双更,o(∩_∩)o~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九章 收费章节(12点) 第四十九章 假设佛门与幕后黑手有何交易的话,一切的不正常,都能解释得通。 张掖、酒泉、西海等凉州大郡,与其说是汉人的郡县,倒不如说是附庸于大齐的,遍布异族的西域诸国得地盘。在这些地方,道教势力薄弱到可以忽略不计,虔诚的佛教信徒则布满西域各地。更何况,与颇为排斥佛教的大齐世家相比,无论是羌人还是匈奴人,对佛教教义的接受,都是非常高的。 与其在道教的排斥打压之下,艰难地发展自己的道统与传承,还不如扶植另一个支持自己的统治者,让佛教成为国教,凌驾于道教之上。佛教有这样的想法,完全不习惯,不是么? “这次的辩论,一定不能让佛门赢。”许徽再看了一遍密信,沉默了很久,才异常笃定且坚决地说,“不仅如此,我们还必须挑拨得他们内部乱起来,哪一方都需要寻求我们的支持。只有他们斗,我们才能安全,或者说,汉人才能安全。” 说到这里,许徽秀眉微蹙,说:“只可惜,北地佛门地位最高者,无非阿含学派与毗昙学派,无论扶植哪一方,都可能会让另一方彻底崩溃,无法维系佛门的平衡。若是能找出第三个学派,加以扶植,局势定能一变,可……”佛教本就是这些年才传过来的,以梵文书写的佛经对大齐诸多名士来说,不,哪怕对西域来的高僧来说,想准确无误,通晓意义地将之翻译出来,也是一项极为艰苦,难度非常高的工作。是以许多高僧翻译之时,往往会赠送请柬,广邀名士,一同商讨助译。想从本来就不多的佛门经典之中,翻出一套能与阿含、毗昙两学派媲美的第三方学派,谈何容易? 听见孙女寥寥数语点出中心,许泽轻轻点了点头,又递给了许徽一卷书帛,许徽疑惑地接过这略显陈旧的书帛,就见熟悉的章草字迹,勾勒书帛第一列的几个大字。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般若? 许徽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学派,似乎就是靠着几十年前支难禅师翻译的十卷《道行般若经》以及一些附属的系列典籍撑场子,并未引起世人多大的重视,哪怕是佛门,对之也没有投以特殊的关注,祖父却在这时候,拿出般若学派的经典给她……压下心中的疑惑,许徽认真看过去,并轻声朗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等等,五蕴皆空?” 短暂的惊讶之后,许徽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短短几百字的心经,被她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二三十遍,才放下手中的书帛,长抒一口气,声音疲倦又无力:“这本经书若是传出去,定会引得整个佛门,不,应该说是整个学界的震动。五蕴皆空,五蕴皆空……阿含与毗昙的教义写明,世间万物由色、受、想、行、识五蕴组成,唯有舍弃五蕴,才能摆脱生死轮回,到达涅槃的境界。可般若,不,心经经中竟说,它们都是空无。这样一来,佛教徒追求的证菩提,至佛法,还有何用?” 听许徽带了些举动的声音,许泽缓步走到书架前,望着书架中部一堆陈旧的书帛,许久才问:“徽儿觉得,般若与阿含,哪个更能被百姓所接受?” “单凭一本心经,孙女看不出优劣。”许徽极中肯地说,“祖父若想将般若学派扶植起来,很难,毕竟般若的教义,与如今的佛门教义有很大的不同,是对‘正统’的挑战。一旦成长,定会遭到佛门各派极强烈的打压。除非般若学派拥有更多的,更让人无从否定,只觉得满室余香的典籍,才拥有一争之力。” 许泽闻言,又抽出一卷书帛,扔给许徽。许徽一看,发现果然是同一个系列的,这卷书帛的名字叫做——《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正当她翻阅金刚经的时候,许亨轻轻敲了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方推门而入,见祖父与妹妹的神情都极严肃,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就看见许徽将手中的密信与心经递了过来,自己则低下头,继续翻阅金刚经。 许泽接过两样东西,才翻了几眼,也流露些微的震惊之色。 两兄妹传阅金刚经,几番讨论之后,许亨才感慨道:“般若学派的种种说法,的确有与毗昙、阿含一争之力,可若没有更多的典籍作为支撑,想发展很难。” 许泽的右手触摸陈旧的书帛,似是不以为意地反问:“何以见得?” “无论毗昙还是阿含,都坚持五蕴论,唯有般若独树一帜,提出五蕴皆空之理,恰与玄学之中‘贵无’学派坚持得‘以无为本,开物成务’相似。‘贵无’、‘崇有’与‘独化’乃是玄学三大本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哪怕是他们,也希望得到自己所看不起的佛学得支持。”许亨才思敏捷,举一反三,他想都不用想,直接用玄学的理论来解释般若的教义,“无为,故无形而不因;无欲,故无事而不适。无形而不因,故能开物;无事而不适,故能成务。成务者即万有,而自彼开物者,使天下兼而忘我也。” 倘若要许泽与许徽用玄学来解释般若的教义,思考一段时间后,也能给出极好的答案,却不如许亨这般出口成章,精妙绝伦。是以许泽用赞许地眼光望着自己的嫡长孙,又问许徽:“徽儿如何看?” 许徽轻轻笑了笑,扫了许泽手旁的书卷一眼,才微笑着说:“夫执寂以御有,崇本以动末,有何难也?” 很显然,他们两人对般若的学说与教义,都颇为欣赏,觉得很有大用。同样,以他们的聪明,也早早就猜到,许泽定是很早就在做准备,他手旁的一堆书卷,应该就是般若学派真正的教义所在。果然,许泽抚摸着书帛,轻叹道:“我花了三年时间,抄录下《妙法莲华经》的原文,又花了十余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翻译,至今为止,不过译出三卷多一小半。但仅仅这三卷,也足以震惊天下。”因为,法华经,可是一度被誉为“经中之王”啊 许亨闻言,沉默片刻,才道:“祖父是怕,般若学说一旦推广,影响力太过惊人,变得无法控制?” “不错”许泽神色肃然,毫不犹豫地说,“毗昙与阿含虽好,但般若更是可怕,所以我翻译了诸多般若的**,却从未将之拿出来过,就是怕招来更可怕的对手,你们觉得呢?” 在许泽前世的那个世界,毗昙与阿含都属于小乘佛教的教义,般若却是大乘佛教的典籍,后者一度将前者压制得生机艰难,这一点,许泽并不知晓。 而且,许泽更不知晓,百年前的印度,已掀起了一场宗教改革,主张修行菩萨道,普度众生,并以成就佛果为最终目标的佛教教派,排斥一切以前的佛教传统,以及与之并行的有部、经量部、大众部等部派佛教,并将之贬斥为小乘佛教。纵然在这个世界,这件事情也同样发生,只是还没影响到大齐而已。 纵然不清楚这一切,可前世的许泽却拥有一个信佛的母亲,早中晚三遍心经,时时诵金刚经乃至法华经,偶尔见到几个佛教信徒,也与他的母亲一般,未曾听闻毗昙阿含,只闻般若。 虽说大齐佛教刚刚兴起,无论教义还是制度,都远远称不上完善,可许泽相信,一个传承两千年的教派去芜存青的能力。留下来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却一定是最适应社会发展的。正因为如此,厌恶佛门,想挑得佛门不稳的他,才一直没有将之拿出来。倘若不是佛门此次行事,触及了许泽的逆鳞,这些翻译好的般若经书,大概一辈子就是堆积灰尘,最后葬身火海的命了。 听见许泽的问题,许徽犹豫片刻,才说:“孙女觉得,般若虽好,却似乎……缺了点什么?” “亨儿,你呢?” “孙儿起初觉得不对,经妹妹提醒,才有这种感觉。”许亨坦然承认在敏锐度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如自己嫡亲的妹妹,“祖父,可愿意赌一把命?” 缺了什么?除了许泽,没有人清楚,如今的宗教,缺了什么。 他们缺得,是宗教理论的一块重要基石,也是百姓前赴后继信仰宗教的灵魂所在,那就是——因果报应。 没有了这一理论,道教还能靠炼丹长生之道来糊弄,来支撑自己国教的地位,可佛教呢?所以在很早的时候,佛教就拥有业报轮回之说,每位僧人也或多或少了解一些,却没有人真正整理并将之总结出来过。 只要没出现因果报应之说,纵然是未来在佛教拥有重要影响力的般若学说,也必须经过艰辛且漫长的发展,与阿含、毗昙等学派做斗争。但如果因果报应学说一出现……般若学派的优胜,已势不可挡。 大齐文风昌盛,学者辈出,聪明人扎堆,举一反三丝毫没有任何难度。那么,要不要赌这一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c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第五十章 收费章节(12点) 第五十章 事关上党许氏的未来,由不得三人不慎重,良久的沉默过后,唇角挂着苦涩笑容的许徽打破了寂静:“若不推出般若学派,以我许氏如今的实力,可有别的方法,阻止佛门坐大?” 她的问题直指关键所在,许亨思索片刻之后,方以笃定的口气,给出肯定的答案:“没有。” 是的,没有。 上党许氏的根基太过薄弱,人才太过缺乏,为足够的名望争取民心,又不能像别的世家一样强取豪夺,这就注定了极多因素掣肘他们的发展。 如果北地佛门一心,勾连本来就首鼠两端的西域,全力支持胡人,就凭如今大齐被世家所把持的腐朽朝政,五胡乱华,神州陆沉,仅仅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见祖父还是没说话,许亨轻轻笑了笑,声音之中多了几分轻快的意味,又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激昂:“祖父,与其顾虑这个,考虑那个,倒不如放手一搏。若真得偿夙愿,别说般若学派,就连佛门也得俯首称臣,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如此,岂不痛快?” 许泽柔和的目光,在许亨与许徽身上流连片刻,又挪到了法华经之上。 许亨才华横溢,高傲自负,还拥有少年人特有的豪情与跳脱,是一块未经琢磨的钻石,定将光芒万丈。许徽心思细密,低调谨慎,又因前生之事,总是追求周全与稳妥。这样的两兄妹,若能维持一如既往的感情,不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影响,相互配合,纵然他离去了,也能对儿孙彻底放下心来,可偏偏……两者之中,身为主导者一方的许亨,性子还没有彻底定下来,而人心,本就是这个天底下,最善变的存在。 想到这里,许泽在心中轻轻叹息。 没到四十七岁的他,若是在前世,还属于年富力强,应当大展拳脚的年岁,距离退休也得十三年。可在医疗条件极为低下,一个风寒着凉就能要人命,一场普通瘟疫就能成千上万死人的大齐,四十七岁,已经算是半只脚迈入黄土的人啦 察觉到祖父的情绪有些低落,许徽还以为许泽是不满许亨激进的言论,连忙转移话题:“祖父,孙女是不是得离开书房了?算算时间,钟前辈也应该快……” “钟完?”许泽唇角微微上扬,带了些讥讽地说,“难不成你以为,这么一件小事,钟完还会亲自过来与我赔礼不成?” “可是……” 许泽望着最重视的孙子与孙女,神色平静,话语如刀:“颍川的诸多世家,高傲狂悖,连吴姓与北姓都瞧不起,岂会看得起我们这些出身寒微的北姓世家?若非钟家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吴姓侨姓世家清楚内幕,嫌弃芸娘在钟家无半个人依靠,不肯以青年才俊相许,钟完碍于面子与家族声誉,不能随便让芸娘出嫁,才弄得高不成低不就,这桩婚事,怎会落到子储身上?这些年,许氏与钟家看似和谐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一点,难道你们都不明白?” 许容与钟芸的婚礼,将原本毫不相干的上党许氏与颍川钟氏勾连在了一起,成就一份太平年间,无事情况下互相帮助的盟约。但自从本该成为上党太守的许容病逝,钟夫人又无子傍身之后,钟氏众人对钟夫人的定义,就从“关键时候说不定能发挥效用的棋子”,变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肋”。 纵然没有今天这么一出,明天,后天……总有一天,积压多年的矛盾会爆发出来。就好比今日,钟家的人让许氏走侧门,许氏视作羞辱;但对钟家的人来说,皇室哪怕再落魄,再不如人意,也比五代之前尚属寒族的北姓世家好,自然要分个主次出来。在钟完看来,哪怕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做得不地道,也没必要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扯下脸来,亲自过去赔礼道歉。毕竟,钟完曾做过的官,比许泽大多了;而钟氏七百年的底蕴,更是许氏远远不能比的;钟完奈何不了许泽,这的确不假,但许泽就能奈何得了钟完么?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这是新兴家族与老牌家族观念的矛盾,基于同样缘由的不同事情,并不发生于许氏一家,而是发生在每一个北姓与吴姓侨姓碰撞的角落,只是缺少一个迸发的火苗罢了。家族与家族之间,绝不会存在永远的朋友与敌人,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罢了。 许亨闻言,不由冷笑道:“钟完再得意又如何?他最看重的三个孙子,的确个个有才,可他们三个,一个眼高于顶,没有自知之明;一个心xiōng狭隘,难成大器;一个沉溺酒色,为短命夭寿之相。若是太平年代,隐藏在大宅之中,做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学问,遇事和稀泥,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也就罢了。可乱……如此特殊的时刻,偏偏后继无人,曾经的风光,定然是一场空” 他才华横溢,心气极高,容不得旁人看轻污蔑,听见钟完表面上温文和蔼,实际上对许氏是这种心态,对着祖父与妹妹,就有些受不住了。许徽快速回想了一下大齐地图,略带失望地说:“颍川地势太好,环境又极为优越,除非胡人入侵,否则很难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亨不由愕然。 一年未见,妹妹何时变得如此凶残?遇事不想着怎么从政治上打倒自己的敌人,反而想到武力消灭?不过……许亨摸摸下巴,开始思索许徽提议的可能性。 徽儿说得不错,就算是政治斗争失败,凭着世家的底蕴,也很难将之彻底极快,胡人入侵就简单多了。摧枯拉朽,屠城灭族,秀才遇到兵,再有理也说不清啊问题是,上党在颍川北部,倘若胡人入侵,先遭殃得定是上党无疑。 “很难办啊”不知不觉,他就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许徽好奇地问,“什么很难办?” “让胡人入……”许亨刹住话头,尴尬地笑了笑,就见妹妹没好气地别了他一眼,说,“若真为了私怨,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我就当没你这个哥哥” 许亨刚想说什么,许泽突然道:“胡人不行,流民呢?” 听见许泽的问题,在这里待了一年多,勘察过形势的许亨摇了摇头,不大赞同地说:“颍川势力交错,官员不敢太过嚣张,百姓生活尚可,不会兴起造反的念头。别郡流民,若聚齐数十万人,拥有一个足够优秀的领导者,以人命对上诸多部曲,死战不退,方有一丝胜利的可能,但这也太……何况,颍川若毁,诸多书籍也……” 认真听着许亨分析的许徽想了想,才问:“听阿兄一言,我突然想到,咱们的间者,能不能混入太平道之中,待日后……也好寻找机会,为自己谋利?” 道教是大齐的国教不假,却也因此分出了太多流派,像天师道,五斗米道这种都是经官府审核批准,能够拥有自己的道观道场,在世家中也拥有极多信徒与极高威信的存在。至于太平道……它的大名在大齐,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它的宗旨以及行动方式,与天师道截然相反——从创道祖师张角开始,太平道的历代继承人,都孜孜不倦地投入到团结劳苦大众,坚决走造反路线这一很有前途地事业之中。哪怕官府剿了又剿,世家一再镇压,太平道的教义与传承却一直没断绝,永远在大齐脆弱的时候掀起反旗,给大齐本就摇摇欲坠的统治再来上那么一刀。 关于这一点,许泽其实蛮佩服张角的,毕竟换了一个时空,东汉也变成了大齐,那么多英雄人物全被蝴蝶掉了。这位太平道的创始人却依旧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听见妹妹的建议,许亨的心思也活络开了,他刚想说什么,许泽就断然否决:“不行。” 宗教的洗脑功力,实在是太强太有煽动力了,许泽可不敢保证自己派出去的间谍在太平道待个十年八年,还能保持对上党许氏的忠诚。何况这种宗教,想造反就一定要吸纳别的力量,而且很可能是无条件吸纳投诚的力量,特别容易分散权力不说,安插人员也方便,犯不着一开始就来这么一下。 见许徽满脸失望,许亨有点不死心,许泽深深地觉得,太过聪明,思想太灵活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抽出自己小心翼翼拓下的法华经原文,说:“亨儿、徽儿,你二人对梵文亦极为了解,这几天我们不再出去,一道译出法华经,也让你们对般若学派多一些了解,纵旁人问起来,也少几分刻意的做派。” 一听要翻译**,偏向道教胜过佛门的许亨下意识皱了皱眉,许徽也有些郁闷,却到底没说出拒绝的话。因为他们都清楚,无论是对他们,对许泽,还是对上党许氏来说,硬仗,都才刚刚开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c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一章 收费章节(12点) 第五十一章 坐拥数十万人口,与东都洛阳相比亦毫不相让,足以被称为城郭而非县城的阳翟,消息的传递却是极快速的。几乎是在许氏的车队折回自家庄园的三个时辰之内,位于阳翟顶端的世家诸位郎主就纷纷得到了这一消息。当然,他们更加清楚,对于许氏的举动,广德郡王与钟完虽未说什么,心中却是极不满的。 “鼠目寸光,当真鼠目寸光。”阳翟郊外一处五进的宅院之中,一位身着皂色长袍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书帛,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块精巧的小点心,掂量了片刻,无趣地将之抛到一边。只见他从藤椅中起身,在庭院中缓缓踱步,半晌才转过身来,郑重地说,“看样子,以后得减少与他们的接触了。” 听见他这样说,另一位坐在藤椅中的世家子轻轻一笑,咽下婢女芊芊玉指中夹着的一瓣橘子,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对方指尖舔了一下,见容色如三春之花,秀美不可方物的婢女羞红了脸颊,这人挥了挥手,让侍婢们全部下去,这才淡淡道:“崛起寒门的暴发户便是这般没有涵养,与对方减少接触是正常的,许泽名满天下,依我看,这其中也……” 他还没说完,就收到了兄长不赞同,甚至有些冷淡的目光:“我说得鼠目寸光是钟完,不是许府君。” “三哥,你……” “七弟,你应该很清楚,寒族与北姓子弟想得到世家的推崇,有多么困难,许府君盛名三十余载不衰,本就是世间难得的名士。”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落到陆玠的脸上,衬得他本就如瑶林琼树的容貌与风姿更是卓然,让人无法直视。他望着自己的嫡亲弟弟,神色平静,语气冷淡,眼中甚至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你不该因为许府君的出身远远不如我们,就连明智的判断都做不出来了若让寒门子弟与我世家子弟一般,拥有同样多出仕的机会,你且看看,二十年后,占据朝堂主流的,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极为平静,只是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情绪与起伏,却拥有无可抵抗的威严与力量。明明年岁相差不大,可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处于绝对的主导者地位。 对于兄长带了些微斥责的态度,陆珣有些不甘地抬起头,想要争辩一两句,谁料陆玠不置可否地看了自己这个风流的弟弟一眼,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下了论断:“颍川诸多世家,不缺一个钟氏,原本靠接近钟氏以拉拢许府君的计划放弃,我明日就启程,亲自去拜访许府君。”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玠的神色平静至极,毫无骄矜自负之色,仿佛拜访比自己年长许多,名满天下,许多人连许氏家门都进不去的许泽,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一般。 如此举动,反倒却更凸显了他身上那股,属于世家的风范与谦和。那是几百年,一代又一代的先辈,在波涛汹涌的政治斗争中始终屹立不倒,荣耀数百载,才能养出的气度。这样潜藏在温和外表下的高傲与疏离,若没有绝对的权利与地位做支撑,谁也没办法做出来,而陆玠,拥有这样的资本。因为他是陆玠,拥有足够的才华与智谋,更因为他是陆玠,会稽陆氏家主的嫡长子,未来的陆氏家主。 三吴之地,会稽为首,有三吴都会之称。 这样的地方,自然是世家林立,门阀交错,若要问门第谁高谁低,一下子还真难以排出一个准确的列表来。可若要问,诸多吴姓世家之中,谁为魁首,就像真定郭氏当仁不让地占据侨姓第一的地位一样,势力范围覆盖整个江南,郡望以会稽、吴郡两郡为主的陆氏,也是毫无异议的吴姓世家第一。 大齐太祖起兵于关陇,与河北的刘秀激烈角逐,最后夺得天下,却无力再兴兵南下,征讨江南。只得对三吴之地最大的势力虚与委蛇,册之为吴侯,力求缓缓图之,这便是陆玠的先祖。 皇室的算盘打得极好,但这个时代的江南,蚊虫密布,瘟疫横行,北地之人水土严重不服,世家的势力又根深蒂固,想要分化,谈何容易?当一个家族在同一个行业,同一个地方经营了数百年之后,你便会发现,他们如百足之虫一般,死而不僵,指不定何时就冒出一股隐藏的势力出来。 陆氏一族虽不是世世代代领荆、扬、交三州的州牧以及都督之位,却也相去不远,何况来到人家势力范围,敢和他们别苗头的“聪明人”,不是由于“身体不适”,找了个借口打道回府,就是无声无息地因为各种“意外”死去了。 水土不服,真是个好借口,不是么? 若非皇室南渡,吴姓又被挑得内斗,陆氏的实力,也不会比从前受损颇多,可纵然如此,他们依旧是侨姓大族最为忌惮的存在。是以陆玠可以骄傲地不把广德郡王放在眼里——像他们这种凌驾于皇族之上的顶尖世家,给太子甩脸子都行,哪里会在乎一个母族寒微的皇子? “三哥,我承认我对北姓有偏见,但……”陆珣微微皱眉,有些犹豫地问,“由你亲自过去拜访,是不是太……” 陆玠轻轻摇头,不以为意:“我本就是小辈,亲自上门请许府君指教学问,又有何不对?你若要随我一同去拜访,就将那副风流轻佻的样子收起来许府君清正简朴,发妻过逝之后十数年不续弦。这些年更是潜心修学,甚少婢妾,连一个庶子庶女也没有诞生,怎能看得惯你随意与婢女调弄的态度?” 听见兄长这样说,陆珣俊美的面孔已垮了下来,他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敢反问自家兄长——论玩得疯,玩得尺度大,玩得激情四溢,貌似我这个做弟弟的,远远不如三哥你吧?不少字为什么我就得了一个风流轻佻的名声,你就成了正人君子呢? 陆玠看似温文平和,手段却雷厉风行得可以,他决定明日拜访许泽,与弟弟谈完之后,就立马写好了请柬,命人送到许氏别院。这时,许泽、许亨与许徽三人,正在翻译法华经,听见来人的禀报,见祖父与哥哥已沉浸在**之中的许徽轻轻起身,推开内书房的门,缓步走到书房的外间,见四喜捧着一份烫金的拜帖,许徽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妙。 在她的想象中,颍川诸多世家,以及吴姓侨姓世家,对北姓世家都存着一股轻视。听见钟完与许泽闹了不愉快,那些人只会暗中嘲笑上党许氏不自量力,绝不会投以什么援手。偏偏在这种时候,竟有人送了拜帖过来……这种角色,可不好对付啊 一边想着,一边低下头,看见拜帖上的名字,许徽动作一滞,手中轻薄的拜帖,霎时间让她有重若千斤之感。 会稽陆玠,竟然是他 许徽始终记得,自己重生之后,将前世的知名人物逐一告知给祖父,提及陆玠名声极大,却屡屡不应朝廷征辟,纵然旁人非议万千也始终不肯踏入这潭浑水,哪怕皇帝一怒之下禁止让他入仕,他也泰然处之。就为了这件事,他心高气傲的妻子离他而去,他沦为旁人的笑柄,却不改初衷时,许泽就万分感慨地说:“若真有一日举兵南下,此子定为吾等劲敌”潜台词就是,倘若有朝一日,大齐大厦将倾,能够力挽狂澜的,非陆玠无疑。 许泽看人极准,毋庸置疑,而陆玠……果然不负许泽的评价 “陆玠的拜帖?”许泽接过拜帖,扫了一眼陆玠的字迹,评价道;“劲力外爽,古风内含,果真好字” 许徽沉吟片刻,方以冷漠且客观的语气评价道:“陆玠此人眼光长远,善忍善谋,偏偏身份又极为高贵,能动用的势力极多,与之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他送上拜帖,定是打算来个雪中送炭,并借我上党许氏之力,牵制梁氏的力量,以防梁角与郭司马谈妥条件,以弘农梁氏的正统与郎主之位,换得对方倾力支持。若我上党许氏按照他的想法做,长期以往,便会成为会稽陆氏手中的一柄刀。” “出身高贵者,行事果真不用太过畏首畏尾。”许泽放下拜帖,轻描淡写地说,“无论听与不听,合不合作,此番能见陆玠一趟,颍川之行,已然不虚。” 许亨不解地望着许泽,不明白祖父为何给予陆玠这么高的评价,许徽却是知道的——许泽早已认定,陆玠才是大齐最后的救世主,倘若许氏有幸一统北方,陆玠就是极重要的一块绊脚石。对于这等程度的对手,光听从情报,不亲眼见见这个人,难免会做出偏差乃至错误的判断,是以许泽有必要见一见陆玠,看一看他这个人。 “既是如此,我上党许氏,自然不能怠慢了贵客。”许徽笑意盈盈地望着兄长,“阿兄,你说,我们该如何招待这位陆氏郎君?”(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c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二章 收费章节(12点) 第五十二章 次日,陆玠携七弟陆珣与新婚燕尔的妻子杨氏,坐在饰以珠玉,垂以流苏,涂以金漆的奢华牛车上,在诸多部曲、侍从、婢女与仆妇的簇拥之下,来到许氏的庄园门口。 作为主家代表的许亨与许徽等候在二门处,待陆家的三位乘着板舆来到二门,许徽与许亨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随后,许徽默默后退一步,许亨则微微上前一步,以自己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妹妹,让别人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做完这一切后,许亨方扬起属于世家子弟那弧度弯得恰到好处,温和却没有任何含义的笑容,语气热烈得很,就是不带半点感情:“陆郎君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 一听着许亨有些夹枪带棒,略带不善的态度,陆珣微微皱眉,只不过碍于兄长在一旁,没说什么,杨氏的脸色却当场就冷了下来。倒是陆玠本人微微一笑,泰然道:“比之上党郡,会稽确实远了些。” 许亨见陆玠绝妙反击,一没动怒,二没回击,神色比方才柔和了不说,语气之中也多了一些真挚的意味:“会稽虽远,却无比繁华,较之颍川亦不多让,纵然远一些,也是值得的。” 暗中观察三人神情的许徽见陆玠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丝轻松之色,不由在心中微笑。 既然看重陆玠,自然没有让对方看出自家人真性情的道理,反正是不会做长久接触的人,怎有瞒不过的道理?陆玠聪明不假,许亨与许徽也不差啊 正是抱着这个想法,两兄妹嘀嘀咕咕了一夜,否定了一个又一个方案,才定下今天的策略——由许亨先挑衅陆玠,做出恃才傲物,打算看看同样拥有盛名,被人盛赞的陆玠是否是徒有虚名之辈的样子。倘若对方轻松化解,就露出惺惺相惜的意思,口气放松软一些,也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反正许亨本性奇怪的名声早就广为人知,让陆玠认为许亨是个比较好对付的“性情中人”,总好过让陆玠知晓许亨孤傲外表下隐藏的心机与计谋好,不是么? 不过,这样做还不够。 如果一直将主动权握于掌心,凭陆玠的本事,三下两下就能猜出自己被设计,说不定还能反客为主。所以,他们需要适时地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里,才能让对方不起疑心。以许徽对杨氏的了解,她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乖乖地站着,什么话都不说,杨氏就会主动表现了。 “你们男人谈论的话题,永远就是那么几种,听着实在没趣透了。”果如许徽所料,杨氏露出恹恹的神色,,“听说许氏曾经的宗妇,出身颍川的钟夫人既有才名,又有美名,贤德的名声更是广为人知。” 说罢,她望着许徽,带着看似温和,实则高傲霸道到不容拒绝的微笑,“礼貌”地“征求意见”:“这位女郎,可否带我去见一见钟夫人,探讨一些女儿家的话题?” 听见杨氏这样说,许亨不由暗暗佩服自己妹妹的聪明。 陆玠的妻子杨晴,出身吴兴郡杨氏,乃是圣上次女,也是诸多女儿中最大的宜城公主之女。她出身尊贵,生得又美丽,性子虽有些高傲娇蛮,却不失大体,深得圣上的喜欢,破例封了她做唯有诸王嫡女才能受封的县主。 这样一个高傲自负,与皇室深深勾连的女性,在许氏与钟氏之间,自然本能地偏向传承数百年,还与自己小叔叔是姻亲的钟家,许徽丝毫不怀疑,杨氏一定会做点什么,来证明皇室的高贵。毕竟,这是一个觉得丈夫不争气,就宁愿放弃陆氏主母之位,也要与之和离的女人啊 这种性格高傲又固执,偏生不那么聪明——连与自己相伴十载的枕边人真实水平也看不清;也不那么柔和——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刻,抛下丈夫离去;却不明白自己实力底线在哪里,总是将别人当成傻子,理所当然地不如自己聪明的女人,对许徽来说,完全算不得敌手,猜测她的言行举止,完全是小事一桩。 对于妻子的自作主张,陆玠心中略有些不快,但两人一是在新婚期,感情尚好;二是对妻子的尊重,无论对她本身,还是对她的身份;三是觉得只要不在宫廷,女人之间的争斗再争也不过是那么回事,陆玠便轻轻点了点头,对许徽说:“有劳女郎了。” 许徽收敛了全部的锋锐与冷硬,就如前世的自己一般,温柔似水,完美无缺。只见她如所有初次见到陆玠风姿,为之心醉神迷的少女一般,含羞带怯地笑了笑,随即低下头,什么话都没说。 说得越多,可能暴露的破绽也越多,这种时候,什么话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许亨见状,目光微微游移,突然觉得浑身**皮疙瘩都起来了。 自己那个飞刀一扎一个准;弓弩说不上百发百中,也能中个七八次;练刀法不知弄坏了多少个草人,貌似还拿真人做过比划,研究怎么杀人更快的妹子,竟能露出这般神情……就算知道她是装的,许亨也……无法接受,所以他咳了一声,按照许徽之前交待的说:“徽儿,伯母她的心情……你还是先去看看伯母,再有请贵客……” 他虽说得含糊,可大家一听就自以为猜到了怎么回事,也就露出理解的神情。 比起许亨的纠结,杨晴在见到许徽的表情时,下意识流露出一丝恼怒之色,但更多得确实骄傲。因为她明白,无论有多少人爱慕陆玠,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的,唯有她这个正牌妻子。拥有这样完美的丈夫,享受着同性嫉妒的目光,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当然,在见到许亨将他那个美貌的妹妹支开之后,杨晴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女人嘛,天天困在一方小天地中,没有事情做,自然就研究穿衣打扮管家理事。杨晴的交际圈乃是大齐女性中最高贵的那一层,眼光早就被历练得锐利非常。她一眼就能看出,许徽完全没有用任何胭脂水粉,也没有做任何精心的打扮,可即便这样,对方的容貌,也…… 小小年纪,就长成这幅样子,大了怎么得了?这种程度的对手,如果能隔绝开来,自然最好不过。 许徽并没有如众人所想的去找许素,她只是派阿元做了这件她根本不上心的,有关女人之间争斗的事情,自己则走到一间暗室之中,坐于嵌于地面之中的石凳上,靠在铜管一边,屏住了呼吸。 这个时代的窃听,自然不可能拥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工具,想要不被人发现地窃听,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房间的下方或者边缘处修建一间暗室,不着痕迹地让一根空心的铜管穿过,再辅以一点技巧,就能听见模糊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对受到女性身份局限,无法像兄长一般,光明正大参这次会面的许徽来说,哪怕时候兄长对自己复述千百遍,也比不过现场聆听来得震撼。因为偷听的话,她能够在下一句话没出来之间,反复咀嚼揣摩这一句话的内容,思考着如果是自己,应该怎么做。若是事后复述,这样的氛围与效果无疑会大打折扣,也不能很好地起到历练作用。 许泽默许了孙女的举动,唯一的条件,是她不准发出声音,被外人察觉到。 不知是什么原因,快走到正厅大门时,陆珣的木屐突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见四众的人都有些愕然,陆玠也来不及想弟弟为何走神到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就露出他一贯温润的笑容,缓缓道:“珣久仰许府君大名,可惜无缘拜会府君,一直将之引为憾事。今日一见,得偿所愿,喜不自胜,望府君见谅。” 许泽闻言,微微笑道:“能得陆郎君如此推崇,我心中亦极为欢喜,两位请坐。” 陆玠轻轻点了点头,坐在许泽左下首,与许亨面对面。许泽抚了抚最近才蓄起来的胡须,泰然道:“清茶一盏,果品数碟,聊以待客,两位觉得如何?” “甚善。” 在场的四人中,就连稍嫌浮躁的陆珣,都远比一般人绷得住。所以他们的话题就围绕清茶,开始从玄学的角度,探讨清浊,以喻茶道。许徽反复擦拭着冰冷的袖刀,耐心等待他们进入正题。 四人的话题从茶到清,从清到玄学,再到这次的学派之争。这时,陆玠对许泽说:“前些日子,豫章郡秦博士著《三破论》,言佛门入国则破国,入家则破家,入身而破身,不知许府君如何看?” 听见他的问题,无论许徽、许亨还是陆珣,都彻底打起精神来。因为他们都明白,前几次无关紧要的交锋,都不过是小试牛刀,陆玠真正的试探,现在才来了 许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轻一推,将问题反推了回来:“陆郎君如何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c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三章 收费章节(12点) 第五十三章 陆玠会怎么回答?坐在暗室之中的许徽握紧了双手,凭借对陆玠仅有的情报与了解,揣测着陆玠的想法与回答。 会稽陆氏一直以来都是五斗米教的忠实信徒,就因为这层关系,连身为陆氏对国教天师道都没太大的尊敬,还经常不给对方面子,照理说应该更看不得新兴的佛门。可许徽从不敢小看这些大家族左右逢源的能力,以及厚颜无耻的程度,所以她想了想,小声在心里下了初步判断:“这一问,陆玠应会顾左右而言他,将之敷衍过去吧” 事实证明,若能被轻易猜到心里,陆玠也不是陆玠了。只见他轻轻笑了笑,声音清朗,眉宇舒展,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如明珠眉宇一般,令人见之忘俗:“清茶香茶,各有所钟,外人本不应多事。玠不过一介庸人,惟愿自己所好被旁人接纳,被世所推崇,从而不悦清茶之外的一切茶道,说出来,真是贻笑大方。” “清茶香茶,皆为珍稀佳品,无奈世人为利益计,粗制滥造,导致真假难辨。久而久之,好茶也令人望而生畏,如此情况,着实令人担忧。”许泽见陆玠大大方方承认他对道教的好感,以及希望道教,或者说五斗米教压过一切学派的态度,不由感慨身份地位有时真是个好用的东西。但是,区区几句话,还不足以给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造成压力,只见许泽用茶盖轻轻压了压浮起的茶沫,方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陆郎君以为呢?” 听见许泽的话语,陆珣不由在心中为兄长捏了一把汗。 许泽借陆玠的比喻,说自己对道佛二家一视同仁,唯独看不起伪造经书之辈。可大家都明白,为了道统与教派之争,无论哪个教派,都少不得伪造一些典籍,来证明自己的出色,顺便贬低对手。比如佛教宣称释迦牟尼派三位弟子入华行教化,儒童菩萨是控制,光净菩萨是颜渊,摩柯迦叶是老子,将其他三派一并归到佛教之下。又比如道教吸取佛教的教义,制定规章制度,又弄出什么老子化胡为佛……许泽这些话,看似表了态,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但你要说他敷衍吧,伪造典籍这件事还真的算很严重,指不定过个几十年,人家就当它们是真的了,这怎么能算没表态呢? 陆珣心高气傲,瞧不起寒族出身的人,对之极有偏见不假,可上党许氏之人的风姿容华本就能征服任何一个审美观正常的人,无形之中就多添了几分好感。再加上目睹许泽与陆玠的言辞交锋……不,完全不能算是交锋,因为就算陆玠有意避开了一切敏感的话题,回答得也堪称天衣无缝,却比不上许泽轻描淡写,寥寥数语的淡定从容。虽然许泽没有刻意针对陆玠,态度算得上颇为友好,可无形之中,陆玠的气势却落了不止一筹。 纵然再怎么聪明机敏,岁月浸染的风姿与学识,是上苍对于年长者独有的厚爱,这一点,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想到这里,无论是陆玠还是陆珣,都在心中感慨。 顶尖名士,许泽许伯阜,果真名不虚传。 许徽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心中激动的同时,又充斥着异样的难过与不甘。 她虽未曾料到陆玠的回答,却猜到了许泽会谈及伪造典籍的事情。眼见兄长能坐在一旁,时不时插上两句话,才华不逊于兄长的自己却只能待在暗室之中,如做贼一般地窥视动静,她的心中就极不是滋味。 无论许泽给予她多少特权,如何将她视作男儿,可外人不会认同。在外人看来,女儿家就要有女儿家的样子,哪怕再刁蛮任性,关注的事情也该是夫君孩子,衣裳首饰。这个世界,除却许泽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会给予她任何施展才华的舞台。 她想,自己是幸运的,能拥有一位这般开明的祖父。可她又是不幸的,因为睁开眼之后,就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还浑浑噩噩地活着,人生拘泥于一方小天地中,围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打转。 “天下……”许徽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突然失去了再听的兴趣,唯有心潮澎湃,无法自持。 祖父一直说,她依旧活在前世的yīn影之中,没有彻底走出来,才刻意地选择了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重活了六年的许徽,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找不到未来与目标的迷茫之人罢了。可如今,许徽觉得,她似乎有了一个目标。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切实际,而且真正实行的话,必定会耗费极长的时间与精力,说不定她根本活不到那一日。并且,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建立在许氏胜利的前提之下,可那又如何?不去做的话,谁能知道结果究竟怎样?孔子游历诸国,推广自己的学说之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他的学术推广绵延,使无数人奉之为圣典,传承千百年? “女郎?”见许徽从暗室中出来,性子爽利的阿双颇为诧异,下意识脱口而出。 许徽神色淡淡,问:“伯母那边怎么样了?杨氏可有问起我?” 阿元闻言,便恭敬道:“永新县主的确提及过您,钟夫人说您要下厨准备小点心,暂且敷衍了过去,您……” “这边还没结束,但我暂时没兴趣听了。”许徽一边披上阿双递过来,绣了精致兰花的坎肩,一边往钟夫人院落的方向走去,“在那边一直不露面,也不是个办法,厨房的小点心可备下了?倘若好了,你们便派人去取一趟,送到我这里。” 说罢,许徽的声音冷了几分,眼中也划过一道利芒:“我知你们都不习惯我这一形象,可杨氏再怎么粗陋,她身边也有精明之人。倘若我伪装之时,谁觉得不习惯,露出了几分端倪,被陆家与宜城长公主那边的人察觉出来,我就让谁永远留在这里” 听见许徽将话说得如此之重,见过刀光剑影的女性死士们还好,旁的婢女仆妇一个两个都吓得双脚打颤,花容失色,连忙低头,口称遵命,打定主意能不抬头就不抬头,哪怕被别人察觉到她们的举止不对,也比被精明的人从表情中揣测出详情要好。 快到钟夫人院落门口的时候,厨房送来了精巧的小点心,都是用料简单普通,却需要极致的耐心与手艺,才能烹调成功的东西,比如说什么桔香糯米糕,拔丝黄金酥等等。许徽看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侍女鱼贯而入,人还没踏入厅门,笑语就先被众人听闻:“我来迟了,还望诸位见谅。” 钟夫人恰到好处地扬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待许徽向杨晴行过礼之后,才柔声道:“你也知自己拖拖拉拉了够久?该打,实在该打?” 许徽轻轻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方才来的路上,恰好遇见戚郎君在练枪,一时有些呆了。” 听见她这样说,许素也立马为妹妹圆谎:“戚郎君素来勤修不辍,这等毅力,着实令人敬佩。” 见她们三个好得亲母女亲姐妹似的,杨晴在暗中不屑地撇撇嘴,显然是见多了后宅的斗争,觉得这三人都在装。她想了一下许徽与许素口中提到的戚郎君是谁,等想到这是雁门太守戚忠的儿子之后,心中对许氏的鄙夷又多了一层。 她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却瞒不过冰雪聪明的钟夫人,以及擅长识人的许徽,是以她们两人的心中,便多了一层对杨晴的不屑。 杨晴这种人,就是大齐皇室与贵族的典型代表——享受出身带来的尊荣与优渥生活,大肆浪费、攀比与挥霍,鄙夷唾弃出身寒微的将士与诸多官员,哪怕在关键时刻,对方能扛起一个国家,他们却只能仓皇逃跑,或者对敌人奴颜屈膝,摇尾乞怜。但很显然,他们不会这样想,他们鄙夷对方的同时,只会觉得敌人若是到来,自己光凭威仪就能将之慑服,人品是绝对清白无辜,不会像戚忠一样,出卖一直养育自己的异族,拯救自己同族的——毕竟,这些无能又拥有极致贪婪与野心的世家子弟,只会出卖自己的同胞,不是么? 腐朽黑暗的朝政,昏庸无能的朝臣,扭曲变态的风气,苦苦挣扎,流尽了血泪的百姓……这样一个让人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代,该到了一把熊熊大火,燃尽世间一切的时候,重塑一个全新的皇朝之时了许徽一面想着,一面带着温婉柔和,无懈可击的微笑,对杨晴说:“这里不过是临时的庄园,没什么好东西,粗陋之物,代表我的一片心意,请郡主品尝。” 杨晴本就对许氏之人各种不顺眼,听见许徽的话,心想就算有食材,凭你们家的财力以及许泽的作风,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就随意拈起一块点心,沾了沾唇,权作品尝过了。这样的做派,自然惹得许氏的女眷心中,好生不快。(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c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四章 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很显然,在阳城外的许氏庄园中,许家与陆家的男人与女眷,分别属于前后两种情况。 钟夫人出身颍川钟氏,自然清楚大齐皇室以及相关成员是什么做派——旁人照顾他们,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不需要任何感恩,任何回报的。对方若是不照顾,不捧着,不以他们为中心,那就是不知好歹,十恶不赦,活该下十八层地狱,肚肠小一点的,还会直接展开报复。 简而言之,大齐皇室大部分成员,都是自私自利到极点,心怎么捂都捂不热的白眼狼。 若五十年内注定歌舞升平,大齐统治不坠,钟夫人自然不会对杨晴这位御封的得宠县主失了礼数,偏偏钟夫人从许氏一系列动作之中,猜出了几分端倪。 钟夫人本就是顶顶玲珑剔透的性子,倘若她有意照顾全场的气氛,任谁也不会尴尬,有丝毫被冷待的感觉。可她这天恰好因为钟家的事情,心灰意冷得很,又遇上杨晴这么一个眼高顶,不讨喜欢,连表面功夫都做得不够好的人,不免有些恹恹得,懒得看顾杨晴的心思,导致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 由于出身太好,杨晴察颜观色的水准有待提高不错,却并非看不出旁人的态度,见钟夫人的态度不冷不热,杨晴心中不由涌起一团火,心想就连钟完的嫡出女儿,都只能嫁给我一个母族不好的叔叔当正妃你这个被家族遗弃的寡妇,竟敢鄙视我?想到这里,她虽没拉下脸,口气却不是很好地告辞了,许素为全礼数,连忙追出去,道歉道:“县主,阿母的心情不是很……” “不必多言!”杨晴抬高声音,打断许素的话随即冷冷地对婢女仆妇说,“我们走!” 许素还要说什么,许徽按住姐姐的肩膀,扬起真假难辨,揣测不出心意的温和笑容,轻声细语地说出让人感觉是讥讽,却难以作为证据来发难的话语:“县主慢走,我们姐妹就……不送了!” “徽儿······”许素见状,不免有些后怕,“那是宜城长公主的女 许徽轻轻摇头诡秘道:“宜城公主,也未必是不倒的大山。” 许素不知家人在策划什么,却也能察觉出他们隐隐透露出来的,不将皇族与著姓大族放在眼中的傲气,只得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也管不住你,你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做吧!” “阿姊可是生气了?”许徽拉着许素,定定道,“相信我我才不会害你们呢!” “你们两个小家伙,还站在外面干什么?”钟夫人柔美的声音传来,只见她倚在门边微笑道,“别为一个外人置气,不值得。[非常文学].” 见母亲态度大变,许素不由疑惑道:“阿母······” “永新县主,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钟夫人淡淡道,“她脾气太硬,性格太傲,聪明外露养气功夫远远不够。这样说聪明又聪明说不聪明又不聪明的人,最容易办糊涂事甚至会因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毁掉很多珍贵的事物。何况我观她面像颇有一股寡淡肃杀之气,看上去,竟是只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的性子。” 说到这里,钟夫人轻笑着摇了摇头,说:“是我想差了,会稽陆氏乃是吴姓第一高门,陆三郎君又是家主继承人。他们两夫妻,只有共富贵的时候,怎会有患难之时呢?” 见钟夫人不过与杨晴聊了一会儿,就能将对方看得如此之准,许徽不由对她生起一股敬意。但她想了想,还是将未来的事情压到一边,正色对钟夫人与许素说:“不瞒伯母与阿姊,陆这等聪明人,在此次会面之后,定是千方百计想与我许氏联盟,以制衡梁氏,稳固北方的和平,让侨姓不至于请外援。您也知道,联盟的最好方法,无外乎……” 钟夫人闻言,动作为之一滞,片刻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望着惊讶得连帕子都落在地上的许素一眼,才轻声道:“可以回绝么?” “祖父素来疼爱我们,自然不会让我们远嫁他乡,生死由人cāo纵。”许徽正色道,“可陆氏郎君的正妻之位,甚至比一些郡王妃之位,还要让人眼热,我怕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会有些不明所以,心xiōng又狭隘至极的人针对伯母与阿姊,才……” 听见不用远嫁,钟夫人与许素都松了一口气,后者更是一反平素温婉柔和的举止,很直接地说:“她们谁爱嫁,谁有本事,谁就嫁过去,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另外,还件事。”许徽收敛笑意,郑重其事地说,“吴姓与侨姓大族的争斗,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这种时候,北地的制衡与势力尤其重要。尤其是吴姓大族,他们与北姓世家没有矛盾,还拥有侨姓大族这个共同的敌人,按照常理,二者联盟,一定得······祖父回绝,已是违反了众人的认知,若对方拥有君子之风,倒还…···可我就怕对方,还有侨姓世家为破坏二者的盟约,狗急跳墙,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这段时间,请伯母与阿姊出行之时,务必带上百余部曲,且不要离开许氏宅邸太远。若去旁人家做客,也一定得带上备用的衣衫,纵然被人无意中‘打湿,,也请就近找个房间更衣,切莫被人带到偏僻的对方去 这些年,她也收集了许多情报,重点关注过庐江陈氏,发现这个家族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甚出挑,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而许素前世嫁的人,与谢纶相比,虽不能说是天差地别,却也相去甚远。 前世的许徽,与许泽并无多深的感情,怎么看都应该是身为许氏嫡长孙女,许容遗腹子的许素更受照顾,按道理来说,许素的夫婿也应该是个出身、容貌、气度、家世以及心性都很符合许标准的存在。偏偏许素却······除却出了事之外,许徽想不到任何解 钟夫人觉得许徽的态度太过郑重,也太过奇怪,好似这种事情真会发生一样,便问:“这是阿公的意思?” “不,这是我个人的意思。” “那好吧!”钟夫人点了点头,承诺道,“我记下了。” “另外,祖父带了几卷经书来,也请伯母与阿姊翻阅一番。”许徽取出自己抄录的心经、金刚经等般若学说的典籍,交给钟夫人,“此事事关重大,请伯母自己掂量,掌握分寸。” 钟夫人草草看了一遍许徽给予的经书,压下心中的惊讶,诚恳地说:“北姓世家之中,我凭借自己的出身与学识,颇受尊崇,可在颍川之地,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出嫁多年,还没了丈夫的可怜女人,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许徽自然知道这件事,所以她笑了笑,解释道:“请伯母与阿姊翻阅几遍般若典籍,不过是做一手准备,省得露馅而已。具体的事情,我与祖父、阿兄会想办法运作。” 钟夫人点点头,又道:“徽儿,阿公带你出去······定会被许多人误解阿公打算将你嫁到江南,你……” 见钟夫人叫住自己,欲言又止,许徽还以为是什么事。听见钟夫人的嘱托之后,许徽心中一暖,轻轻笑了笑,说:“伯母放心,我不会在意这些,时候不早,我去找戚郎君练武了!” 钟夫人轻叹一声,终究没说什么。 当戚方第三次击倒许徽,将枪尖抵着她xiōng口之后,陆与陆兄弟终于告辞了。听见这个消息,许徽神色未变,戚方便问:“他们走了?” “嗯,总算走了。”许徽接过阿元手中的帕子,擦了擦汗,才问,“你也知道,因为伯母的事情,我上党许氏与颍川钟氏的盟约关系已经濒临破裂。 祖父不知该如何安排你,就让我来问你的意见,说无论如何都随你。” 戚方想都没想,直接说:“我在钟先生那儿过得一点都不痛快,又蒙受了你与许府君的恩惠,你们两家关系破裂,我自然跟着你们!不对,听说许府君没有收徒的意思……算了,我本来就打算回幽州,眼下也不过是给回家找个正当的理由而已。” “可这样一来,你的仕途…···” “人嘛,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戚方倒是很看得开,极豁达地说,“我选择了放弃仕途,离开颍川,所以,哪怕我有一些后悔,老天也不给我悔过的机会,就像人生只能重来一次,没有后悔药买一样。再说了,哪怕许府君能拉下面子,让钟先生收回逐我出师门的话,我在钟家就能呆得好么?” 听见他这样说,许徽叹了一声,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颍川盛会,千载难逢,我自然不能错过。”戚方想了想,方笑眯眯地说,“这段时间,我可否以‘子侄,的身份,跟随在许府君一旁,去凑凑热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刚开学,校园网傲娇地上不去,好不容易才用别人的无线网登了一下来更文,评论是回不了了,真抱歉! 第五十五章 自从陆拜访了许泽之后,吴姓世家的重要成员仿佛突发现世间有这么一个家族似的,一个接一个往许氏宅院送来拜帖,不是求教指导,就是谈玄论道。*非常文学* 态度虽不甚热忱,结盟之意却表露无遗,只不过,没有任何人提及联姻的事情。 不是这些人好心发作,而是他们在等—倘若要与许氏联姻,自然得拿个颇为优秀的嫡系子弟出来,否则许泽的脸挂不住,觉得你态度不好,什么联盟都告吹。而陆家这一辈嫡系子弟,从老六到老九,年纪都比许素大,还个个都单身,无论哪个都是好人选。 陆氏家主陆杭身体不好,此番不得不让嫡长子陆带队来颍川郡,可以陆在家族中的实权,也没有大到随意决定自己诸位弟弟婚事的程度。在陆杭的消息没传回来之前,陆氏不会有任何动静。所以,大家都在默默等待陆杭,或者说整个陆氏宗族的决定。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就像许徽预言过的那样,钟夫人与许素出门做客之时,总会遇到若有若无的挑衅,以及莫名其妙-的敌意,哪怕对她们投以善意的人,或者平淡待之的人,都觉得这是许素的福气。 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她怎么那么好运?”“不过一个丧父之女……”“区区北姓之女,竟能嫁入吴姓高门····`·”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素来柔和的许素终于怒了。 尽管早就接受了自己必定会拥有一桩政治婚姻的事实,也早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未来幸福的觉悟·可所有人或直接或间接,或有意或无意地点醒她注定高攀的举动,以及如稀罕物件一般,让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品评估量,挑挑拣拣的态度,都让许素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她本就因家人的态度,许徽的言语,以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对世家充满着排斥之心。旁人越是挑衅·越是艳羡,她就越是觉得愤怒,认为这是一种羞辱。哪怕得到了许泽的保证,自己不会嫁入所谓的“高门”,而会得到幸福的婚姻,许素也怏怏不乐到了极点。 她终于明白,戚方为什么要从颍川逃离——这个繁华的地方,由于遍布了太多的世家,处处都充斥着攀比与浮华,偏偏又受种种规矩束缚·沉重且沉闷,让习惯了自由的人,压根无法喘过气来。 “阿母,我不想呆在这里……”许素靠在钟夫人的肩头,神情低落,沮丧无比地说,“我想家了. 听见女儿的话,钟夫人轻轻摸了摸许素的头,柔声道:“阿公让亨儿过几日去拜访赵博士,我去与阿公说·让你、徽儿与亨儿一道去,就当散散心,如何?” 许素微微睁大眼睛·忍住心中的欢喜,追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钟夫人微微一笑,回答道,“赵博士与他的妻子蔡夫人伉俪情深,容不下旁人,蔡夫人一连生下五个儿子,夫主又教导诸多寒门子弟。正因为如此,蔡夫人心心念念想要个女儿·却一直没能如愿以偿·便对小姑娘,尤其是漂亮的小姑娘特别欢迎。我与她曾有几分交情·看在阿公、子储与我的面子上,赵博士与蔡夫人定会欢迎你们几个的!” 想到十几年前见到的温柔夫人·钟夫人的笑意更添了几分柔和,见女儿有些踟蹰,她收敛唇边的笑意,轻叹一声,补充道:“赵博士与蔡夫人最小的儿子三年之前就已成家,最大的孙儿也比徽儿小两岁,你大可不必担心。” 听见母亲这样说,许素才露出释然的笑容,重重点头。 两日后,清晨,安明湖畔。 三兄妹与戚方在赵幕茅舍挺远的地方就下了牛车,嗅着清新的空气,感受春风对面颊柔柔的吹拂,缓缓往赵幕的茅舍与开办的学堂走去,权当散步。 许素知兄长与妹妹都极担心自己,就温柔地笑了笑,问:“阿兄,你说咱们今日拜访赵博士,可能遇见卫郎君?” “卫兄是个痴人,必能得偿所愿。”对自己好友的缠人功夫,许亨是极为清楚的,所以做出判断之后,他苦笑着对两位妹妹以及新朋友戚方解释,“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是在不远处赁了一间木屋,**鸣之前就起身,打更之后方入夜。” 在这样日日夜夜的蹲点之下,哪怕是烦都会被烦死。偏偏卫礼出身高,打发不得,又是一片诚心?赵幕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开门来对卫礼指教一二,偏偏卫礼······实在是个不怎么懂得见好就收的性子。 许徽闻言,不由淡淡道:“阿兄的朋友,自是不俗,只可惜……实在矛盾,也太过可惜。” 她的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大家都懂,卫礼妁与诚,以及缠人功夫的无往不利,都建立在他身后的颍州氏这一基础之上。可卫礼太过专注艺术,不通俗物,就如无力的蔓藤,必须攀附卫氏这颗大树而活,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但若是他关心了卫氏的事情,有能力把握命运了,却又不得不为整个卫氏的利益考虑。 无论怎样,这段年少时的友谊,在注定到来的乱世之中,似乎都注定了它的不大长久。 许亨顿了顿,方将右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她,方道:“未及团圆,便思别离,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还有什么意思?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才不会在面临苦痛以及死亡之时,留下太多遗憾,戚兄,你说是不是?” 戚方点点头,笑道:“正是这个道理。” 他刚说完,许徽就停下脚步,许亨与戚方因为她生气了,刚想说什么,就见许徽微微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前头······好像出了什么乱子,咱们是不是让部曲靠近一点,省得被搅进去?” 她的目力是众人之中最好的,旁人只能模糊看见不远处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许徽却能隐约看到双方快打起来了。她不大相信赵幕的茅舍旁,还有人敢这样做,便第一时间想到了“yīn谋”二字。 许亨见状,微微皱眉,随即神色又疏朗起来,不以为意地笑道:“咱们带了这么多部曲,又有你们两个见过血火的人在,还怕打不过他们?都到了这里,再避而不前,未免太过胆怯了吧?”说罢,他加快脚步,朝那个方向大步走去。 许徽早知自己哥哥高傲自负,赌性极重,见他这般说了,便下意识地扫了一圈自己全身上下藏着的武器,并向阿元示意,让部曲快点跟上来,随即也加快脚步,朝人最多的方向赶去。许素与戚方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他们俩的步伐,一道去凑凑热闹。 大齐的士庶之分严格之极,二者距离,仿若天渊之隔。士庶不同席的理念,深入到了所有人的心中,哪怕赵幕也没办法违背。 是以安明湖畔的学堂边,较高一点的南边修建了一排精巧木屋,士族子弟们坐南朝北,嗤笑着望着北方简陋的草棚。木屋与草棚之间,修筑了一条长廊,赵幕上在长廊中反复踱步,朗声教学,以便双方学子都能听到。就算是下了学堂,为数不多的士族学子以及众多寒族学子,也都是从两边离开,任谁也不会跑到那条象征权威,以及士庶界限的长廊之上,自降身份或者白找不痛快。 当然,以上都是许亨记忆中的赵氏学堂,而非他们眼前的赵氏学堂。事实上,在清晰地看见发生了什么的第一眼,饶是许亨,也有一瞬的怔忪与木然。 赵幕独享,任何学子都不会踩上去的长廊之中,如今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寒门学子与高门伴当拳脚虎虎生风,不约而同地往对方的脸上、身上招呼过去,高门子弟不着痕迹地想跑,就被人拖着,背地里下了不知多少黑手,伴当想动用武器,却碍于战况实在太过混乱,怕误伤士族,从而束手束脚。 在这种时候,柔软的书帛被人遗忘,厚实的砚台成了最有利的杀器,砸下去让人头破血流不说,还能浸一堆墨汁,实在是······令人无法想象。 许亨默默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清晰地看见了卫礼的动作——只见这位卫家嫡系的小少爷乐颠颠地在长廊中窜来窜去,这里摸一下,那里蹭一下,伸出脚想绊人,却差点被人踩断脚,幸好被忠心却对主子无奈道极点的伴当拉了回来。 随后就赶到的许徽见到这一幕,沉默片刻,方有些纠结地问:“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亨轻轻揉着太阳穴,郁闷道:“我怎会知道?”这些读书人不是崇尚君子动口不动手么?怎么?如今上演起全武行了? 许徽皱了皱眉,不再多问,也站在一旁,看他们打斗。只见越发混乱的人群之中,有两个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喊:“大家不要打了,不要打再打了······” 当然,如此努力,让自己显眼无比的结果自然是……敌人的拳头,纷纷招呼到他们身上。 见到这一幕,许家三兄妹与戚方,都露出了不带任何嘲弄的,纯粹善意的笑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泪流满面,校园网终于能连上了,虽然还是经常掉线,但···…刚开学这几天实在伤不起啊!第二更十点之前一定会有的,一定!(如果再掉,我就抢别人的无线网) 第五十六章 见双方打得越来越激烈,许亨与许徽交换了一下意见之唐让大家都往后退了三十多丈,确定对方不会刻意关注自己这边之后,方招来几个部曲,吩咐他们混进去,将卫礼拉过来。 戚方对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群殴毫无兴趣,只是关切地问了一句:“就拉卫郎君以及他的伴当过来要紧么?不去劝劝架?这样再打下去···…怕是不大妙-啊!” “他们要打架,是他们的事情。”出人意料的,许亨还没说话,许徽为怕哥哥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语,就抢先说,“我们要做得,只是让自己的朋友不受伤,仅此而已。” 许素吩咐侍女取了医治跌打的药膏过来,便见部曲们簇拥着卫礼,他的几个伴当,还有两个衣着……说朴素′,料子又很不错,不是寒族能穿的,说华贵吧,上头又有一两个补丁的少年郎君过来。由于混战太过激烈,又被对方重点招呼了脸,是以这两人的脸上全是青青紫紫,红得绿得一大片,看上去煞是滑稽可笑。 卫礼倒是没受什么伤,见到许亨,便扬起大大咧咧的笑容,说:“许老弟,我见柳兄与司马兄一直在劝架,却被打得很惨,就见他们一同拖出来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听见他这样说,若非许亨修养好,绷得住,脸色一定会黑如锅底。 卫礼口中的柳兄与司马兄,便是赵幕的两大得意弟子柳瓒与司马安这两人一是被过继的庶子,一是其父不明的私生子,都是许亨看不上眼,却觉得是上党许氏必须拉拢的人物。 为家族计,许亨本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与柳瓒、司马安两人一起谈玄论道,毕竟年轻人的感情很容易靠各种相处积累起来。可卫礼却来了这么一句,让许亨的算盘悉数落空—柳瓒与司马安是聪明人,不会听不出卫礼这句话中潜藏的意味哪怕卫礼这一举动,真是无意识,打算让双方都好。 “卫郎君说笑了。”许徽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来者都是客,岂有介意一说?我见柳郎君与司马郎君伤得不轻,可愿试试我上党许氏特制的伤药?” 说罢,她对许素点了点头,自然有婢女上前几步,恭敬地将小巧玲珑的瓷瓶打开打算为之涂抹。 面对容色姝丽,暖香四溢的婢女,司马安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耳根涨得通红,幸好脸上全是青青紫紫,无人能发现他的脸色;柳瓒则面带厌恶地向后退一步,避开了婢女的好意。 许徽见状,对二人的处境大概有了计量,便失笑道:“贸然让侍女上前为二位涂抹伤处,是我失察了。”说罢她扬了扬手,命侍女恭敬将药瓶递上,方道:“小小伤药不成敬意,请二位务必收下。” 司马安的母亲高傲且艳丽,冰冷且自私,作风放荡且性格强势。作为一个父亲不详,只得跟随母亲生活的私生子,司马安一直生活在母亲的yīn影,以及旁人的讥讽之下,对女性自然而然有些畏惧。对于一个身处大家族却得到比庶子还不如待遇的人来说难得见一个贵女对自己和颜悦色——哪怕对方仅仅出身北姓世家——也很是手足无措。 至于柳瓒,则是另外一重心思。 他一向得自己父亲的喜欢自然遭到主母妒恨,虽说主母打杀小妾天经地义但也架不住男人脑袋抽风,外加自身娘家渐渐没落,不比夫家强势。 若钱氏真敢这样做,纵然无声无息地死在柳氏大宅中,也没人能为她讨回公道。所以,钱氏不会明着与之作对,更不会公然找柳瓒母亲的麻烦,相反还对她挺好。 当然,对于柳瓒这个庶子,钱氏也是关心的,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将容貌艳丽心思不纯的丫鬟放在柳瓒旁边,引他往歪途上走。若非柳瓒的父亲察觉了到柳瓒的不专心,调查了一下情况之后,雷霆大怒。他先是发落了那些婢女,又敲打了钱氏,再为柳瓒定下一门亲事,还商议了过继的事情,柳瓒的前途怎样,谁都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是,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柳瓒对女子的观感就不那么好,对许徽释放的善意,他也很是排斥与抗拒。 柳瓒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好,见许徽竟能越过许亨发号施令,从许亨到许素到戚方到众多婢女仆妇乃至部曲,竟没有一个露出诧异之色,对许徽在上党许氏的地位,也就大概猜到了几分。他心中虽然既诧异又排斥,却也不敢像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得罪上党许氏,便压抑住心中的厌恶感貌地接过伤药。 这时,卫礼猛地拍了拍柳瓒的肩膀,疼得后者倒抽一口冷气。卫礼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问:“柳兄,这件事因你而起,待会那群家伙少不得会将罪状归到你的身上你,你待如何?” 许亨一听“因柳瓒而起”,便不着痕迹地与许徽交换一个眼神,心道或者这是一个机会,随即状似漫不经心地问:“说到这里,我还没问,你们今天是怎么打起来的?怎么会与柳郎君有关?” “其实也没什么。”还没等卫礼说出前因后果,柳瓒便平静道,“前些日子,阿母诞下一子,是以今日有人讥笑我,说庶出就是庶出,有好命都没福气享。几位伙伴气不过,就与之争辩起来,对方却仗着有强壮的伴当,争不过竟然动手……” 柳瓒的父亲爱屋及乌,不希望儿子因为是庶出,就得遭受寒族的待遇,嫡亲弟弟位居三品以上大员,他却当一个**品的小吏,待自己百年之后就被随意捏死,所以借着族长的权力,强行将之过继个一个无子的族兄为嗣子。哪怕不能继承对方的土地与宅院,也能继承一部分财富,更重要得则是有了能勉强糊弄过去的出身。 不得不说,柳家家主将一切考虑得很好,却忘记了世间有个词叫做“意外”。事情偏偏就是有那么巧,四十多年没儿子的族兄却老来得子,拥有了亲生的儿子,柳瓒这个嗣子的地位霎时间就尴尬起来——人家过继一个儿子,都是为了香火不堕,死后有人贡一碗饭。他身为庶出,成了嫡出的儿子——哪怕对方不过是个七品官吏,也算是委屈了对方。 眼下养父有了亲生儿子……这算个什么事啊!也难怪有人拿这件事情来攻击柳瓒,毕竟世间就是有这么一部分人,嫉妒旁人比自己好,想办法得作践对方,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越是优秀,就越遭小人妒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对方先动手?”许亨太了解世家的做派,闻言不由冷笑,“你确定待会赵博士问话的时候,他们会这般说?” 听见许亨这样说,柳瓒无奈地笑了笑,半晌才道:“纵然他们公然颠倒黑白,我又有什么办法?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我不过是一个庶子,能拥有父亲的厚爱,已是……人活一辈子,平安喜乐便是福气,不必事事都掐尖。” 对他的话语,许素颇为赞同,许徽却反驳道:“这话不对,有的时候,不去争怎么知道结果呢?倘若自己都不为自己努力一把,只想着一辈子得过且过,衣食无忧便算活着,不去争取,不去尝试,与被豢养待宰杀的猪养又有何区别?” 戚方闻言,也点了点头,说:“人生在世,‘快意,二字,柳郎君年纪轻轻,怎可做垂暮之态?” 许亨见他们俩都这样说,差点想将自家妹妹的脑子撬开,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明不明白?柳瓒的处境越是不好,对许氏的招揽就越有利?再说了,在许亨看来,柳瓒的命已经比世间诸多庶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再去争的话,岂不是与嫡子争锋?身为嫡出的长孙,许亨对庶出拥有本能的厌恶与轻视,哪怕对两个计入了家谱的庶出叔叔,他也不大在意……徽儿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许徽知许亨不解,一时半会却没时间解释。 许亨聪明不假,却没到过建康,不清楚世家的内幕,曾嫁入陈郡谢氏的许徽,却了解得颇为清楚。她鼓励柳瓒去争,就是知道,柳瓒付出得越多,站得越高,最后就会因为世家的排斥,从而摔得越惨。何况她与许泽早定下计策,要想办法拉会稽钱氏一把,弄得扬州不安,待钱氏崛起了,柳家主还能做得这么过分?这种能不顾及嫡妻嫡子感受,以及家族声望风气的男人,必定自私自利,冷酷到极点,到时候,柳家主会怎么选择,完全不用想。 柳瓒不清楚许徽在想什么,见她这样说,还以为她不谙世事,心中一暖的同时,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似完全没放在心上,却到底在心中埋下一颗种子,等待生根发芽的那一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pdan.ca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我失约了,我和同学真人pk十多分钟,才抢到她的电脑。又花了十几分钟,熟悉她的键盘,修改文章……超过十点二十分钟真不好意思,~~~~~~~ 第五十七章 眼见许徽出来打了圆场,卫礼发自内心地为两位朋友高 卫礼痴迷音律与书画,不理俗物,他知晓亲人的手段有多肮脏丑陋,,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只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从而成为诸多世家之中,难得拥有赤子之心的人物。对他来说,寒族与士族虽有差别,却无旁人那般近乎苛刻的在意,以及身为高门士族子弟那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态度。是以他才能被柳瓒、司马安等人接纳,住在赵氏学堂旁边,向赵幕请教问题,并与赵幕的得意弟子柳瓒、司马安两人抵足而眠,谈玄论道,一道学习绘画与韵咏。 卫礼对两人的才华与学识推崇不已,自然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脱离尴尬的处境,更进一步。他心知这两人身份尴尬,高门大户的名士怕污了自己的名声,怕是不会对之投以任何目光,羞于提及对方的名字,才想方设法将两人引荐给许亨,希望后者能在许泽面前提上一提。 哪怕许泽能漫不经心地在私人场合与朋友提一次柳瓒与司马安的名字,对这两人而言,也是莫大的助力。可卫礼也知道,许亨对柳瓒的身世极看不上眼,加之许亨这段时间又在许氏宅院翻译经书,与各位来客会面,没有时间与卫礼一道出来玩。卫礼无奈之下,只得赌一把,才会在知道许亨来了之后,强行将柳瓒与司马安给拉了过来。 若说一开始,卫礼还有些忐忑·许徽一发话,他心头的大石就彻底落下了。 许亨的性子虽古怪与孤傲,却极为重情,对一道长大的两个妹妹几乎是有求必应。既然许徽都表示出了对柳瓒与司马安的善意,许素也没有任何抗拒,许亨自然不忍两位妹妹伤心,此事就算成了一半,卫礼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如此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还是能够分辨的。纵然心情不好如柳瓒,也不自觉地将眉头舒展开来,更别说心情本来就不错的许徽与戚方,前者微微一笑,对兄长使了个眼色,许亨无奈地看了许徽一眼,便望向柳瓒与司马安,邀请道:“今儿天晴方好,微风习习,两位郎君可愿与我们一道郊游踏青?” 还没等柳瓒说出拒绝的话·卫礼就大惊小怪地说:“许老弟,你看咱们几个。”他撸起衣袖,指了指自己身上一大片淤痕,又比了比柳瓒与司马安脸上的伤,才说,“这样去郊游踏青,若是遇上了旁人···…咱们的脸往哪儿搁?” “人生苦短,本就应及时行乐,何须在意外人眼光?”许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即声音压低了几分·故作神秘兮兮地说,“徽儿从祖父那里诈来了两小坛白酒,我本打算将之赠与赵博士·但看这架势,赵博士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 吃喝嫖赌,本就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何况由许泽发明的清茶与白酒,本就是整个大齐都有名的,后者更是上党许氏独有的秘方,只要许泽不给·就连皇帝也无法品尝这等佳酿。 由于大齐的粮食本来就产量不高·又遇上了连年天灾,许泽自然不会浪费太多粮食在做酒身上·何况他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便定下“只送不卖”的规矩·却导致所谓的“上党白酒”越发声名显赫,千金难求。是以一听见许亨的话,卫礼的眼睛就直了,柳瓒与司马安也有些动容,显然非常想喝却又不大敢,许徽故意做出不高兴的样子:“阿兄,你怎能拿我的努力来做人情?” 许亨拍了怕许徽的肩膀,很自然地说:“倘若祖父愿意给我白酒的话,我也愿意拿自己的努力来做人情啊!可我弄不到这么稀罕的东西,只能朝你要了,你想要什么当补偿?玉器?古玩?武器?衣裳?字画?” 许徽拿起袖刀,作势要砸许亨,被后者利落地避开,许素噙着柔和的微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戚方眼中则流露出一丝怀念之色,显然是想家了。 柳瓒与司马安见多了家族之中的勾心斗角,踩高捧低,哪怕是嫡亲的兄弟姐妹,有时也争得与斗**眼似得,话语里永远都带着机锋与陷阱,哪里见过关系这么亲密无间的兄妹?是以片刻之后,柳瓒利落地说:“既然许郎君都这样说,那瓒恭敬不如从命了!” 司马安才华虽有,却缺乏了一丝主见,见柳瓒同意,他也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说:“安也一道去。” 许亨与许徽见他们都同意了,知这算打好关系的第一步,便命仆役去牵了牛车,抬了备用的板舆来。柳瓒在这边住了三年,对安明湖以及芸香山四周无比熟悉,见卫礼瞎指挥,便无奈道:“芸香山北麓乃是一片茂密的桃林,中有二十余户人家,小溪从山上缓缓流淌而下,声音情脆,环境极清幽;林外便是镜明湖,湖畔种植了许多柳树色极好,既要踏青,不如去哪里吧!” 许徽闻言,心中衡量了一番柳瓒所说地方的僻静程度,以及今天携带部曲的战斗力,不着痕迹地对阿元比了个手势,让她退下去准备,这才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问:“真的吗?咱们就去那里吧!” 柳瓒轻轻颌首,随即郑重地补上一句:“桃林主人爱极了桃花,不容许旁人攀折,桃花盛开之时,咱们只能在林外远望,不能进去,更不能在林中的木屋落脚。如今正值四月,虽有些桃花渐渐谢了,却仍旧有许多开得正艳,咱们切不可贸然闯入,徒惹得对方不快。” 许素与爱花成痴的妹妹许媛相处多年,自然知道有些人的毛病,便微笑着说:“这是自然。” 芸香山名字旖旎,景致却清幽雅致,令人流连。行了约莫六七里之后,众人拐到芸香山北麓,放眼望去,便是一片艳丽的红霞。 偌大一座芸香山的北麓,竟毫无杂树,唯余桃。深深浅浅,或红或粉,夹杂着几率白色,美到目眩神迷。时常有微风吹过,片片桃花无法停留于枝桠,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之后,无奈地落于地面,凋零时的凄艳之美,令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样美丽的地方,若能进林游览,才真叫美事。可柳瓒之前就说了,桃林主人脾气古怪,夏秋冬之时还能进去游览借住,桃花盛开之时却是想都别想,让大家的心如猫爪一般,实在痒得难受。 不过,他们都清楚,能在阳翟这种个地方拥有一片桃林,还定下这般古怪规矩,无人敢违反的,定拥有极大的势力。在不清楚对方是谁之前,谁也不会贸然得罪一个强大的敌人,是以谁都不敢犯桃林主人的忌讳,真正闯进去。 “这样美的地方,这样美的地方……”卫礼痴痴地看着漫天的桃花,半晌方回过神来,拉着自己的伴当,激动地问,“我的画架、画笔与诸多颜料呢?可有带来?” 他与伴当先前打得热烈,没来得及回暂住的木屋,这些东西子自然是没带过来的,许亨见卫礼差点逼着伴当回去拿,便笑道:“这些东西,车上都有,卫兄既然有作画之兴,我又怎能吝啬?”说罢,他拍了拍手,早有人将许亨平素用的诸多画具与颜料搬了过来。 卫礼见美景,心喜万分,随口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开始整理颜料与画笔,打算对着桃林作画。戚方百无聊赖地站在湖畔,不经意瞥见数十位肥大的鱼儿在湖中游曳,想了想,便走过去问柳瓒:“桃林主人只说不能进去,没说不能在湖畔烤鱼,对吧?” 听见他这样说,许素扑哧一声,忧色尽去,柳瓒对戚方的异想天开,不,应该说推陈出新惊讶了好久,就听许亨赞道:“戚兄的主意极好,我这就命人去一旁收集枯枝,大家一道常常戚兄的手艺,如何?” 戚方不仅没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地提出意见:“我不仅烧烤手艺不错,抓鱼手段也很高明,既然是咱们几个吃,除却收集枯枝之外,从打猎到收拾鱼虾,就不劳烦别人动手?如何?” 他们七人中,许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许亨与卫礼是一辈子没进过厨房的大少爷,司马安与柳瓒倒是去过厨房,却只是刨食,压根没做过菜。是以戚方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许徽,后者笑吟吟地问:“你想将十年之约提前到现在?” “不,只是单纯地,比试刀工而已。”戚方懒懒道,“我用枪,扎鱼方便,这件事就我来做。之后处理活鱼,咱们来比比看谁的速度快,你觉得怎么样?” 听闻他的话,许素觉得这对妹妹的影响不好,毕竟还有外人在,许徽却毫不在乎什么影响,满口答应道:“好啊!输了的人不准喝酒!” “这样?”戚方收敛笑意,正色道,“那我可不能放水了。” 许素轻叹一声,无奈道:“我带了好些糕点,阿兄,你来帮我将之一一搬过来。” 见许徽指挥许亨搬东搬西,后者也毫无异义地听从,卫礼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才望向新交的两位好友,摸了摸头,说:“咱们也应该做点什么吧?白吃他们的,似乎不大好?” 见卫礼与司马安都望向自己,柳瓒沉默片刻,才无力地说:“咱们去摘些果子,采些蘑菇过来吧!记住,听我的,不许采有毒的回来!” 第五十八章 自己动手采摘食材,烹调食物,对戚方之外的六个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体验。所以,待铺好垫子,拿了一大堆点心过来之后,许素与许亨也不先将酒温着,而是直接跑过来,站在许徽身旁,饶有兴趣地看戚方暴殄天物地用爱枪扎鱼。 戚方生长于边关,水性却一点都不弱,倘若让他下水摸鱼,保证一炷香时间之内就能抓到一堆,无奈这里有女眷在,脱衣下水实在太过不雅。他自恃眼力、准头与手上速度都过得去,又见过轻松叉鱼的渔夫,就决定自己来试一试,在他的想象中,这应该是极简单的一件事。结果,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一炷香时间到了,你还没扎到一条鱼。”许徽眉眼弯弯地望着戚方,声音之中带了掩藏不住的笑意。她一边说,一边把玩手中的小刀,动作之灵巧利落,让许素心惊胆战,生怕妹妹割伤自己。 戚方郁闷地看着在水中欢快游曳,被惊到了好几次,却丝毫不记事,扔一点食物就会飞快游回来的鱼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准才下手,却每次都落空。 许亨与戚方关系不错,打趣起来自然没什么忌讳:“戚兄,待渔网编织好之后,你能扎到几条鱼呢” 戚方以手揉了揉太阳穴,以严厉却带了些无奈的声音说:“你们两个,实在是······都给我乖乖闪一边去!我今天与这鱼卯上了,我就不相信·自己扎不上一条鱼!” 许徽一边抿着唇死命忍住笑,一边示意哥哥和姐姐走到一边,见她笑得那么开心,许素隐约猜到什么,不由好奇道:“徽儿,莫非戚郎君扎鱼的动作与手法……哪里不对?” “我方才问了做过这种事的部曲。”许徽毫无负罪感地说,“他们告诉我,扎鱼需要有技巧,看着鱼游过·就往同一个地方下枪,越是准,就越扎不到。”说罢,她眨眨眼睛,坏心地说:“咱们不告诉他,继续看他一头热!” 许素闻言,不由边笑边摇头:“徽儿,你真是······”许亨同情地看了戚方一眼,很好地掩饰住自己眼中的笑意,就见顶着一头青青紫紫·却依旧能发现对方黑云罩顶的柳瓒走过来,身后是垂头丧气,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沮丧得无以复加的卫礼与司马安。待他们走近一点,就能看见柳瓒手中用芭蕉叶拖着一堆果子,司马安手里全是灰扑扑的蘑菇,而卫礼的手里······二十余个颜色鲜艳美丽的蘑菇,正向所有人昭示着它们强烈的存在感。 “卫兄,你······”许亨纠结地看着卫礼手中的毒蘑菇,半晌才问·“为什么将它们带回来?” 卫礼还没说话,柳瓒便抢先道:“这两人——”他指了指司马安,咬牙切齿地说·“专采长得漂亮的酸果子,还交给我来辨认,我一咬,牙齿差点没废掉。” 司马安闻言,将头埋得极低,就差没将自己按到土里去了。卫礼正呵呵傻笑,却没料柳瓒立马将矛头转向自己,毫不留情地揭露真相:“这一个就更是·我说过漂亮的蘑菇不要采·很可能有毒,他却总是伸手·还振振有词说这些蘑菇丑得可以,一点都不漂亮·肯定没有毒……我真想喂一个给他吃一吃,让他看看这蘑菇有没有毒啊!” 听见他这样说,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许徽笑吟吟地望着卫礼手中的毒蘑菇,问:“卫郎君将它们全带过来,可是要留下作纪念?” 卫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歹是我第一次动手摘的东西,怎能不留下来?你们要不要分几个去?” 还没等许徽拒绝,戚方就拿着自己的枪,兴冲冲地走过来,让大家都看见枪尖垂死挣扎的鱼儿,大声宣布:“我扎到了。 许徽微微挑眉,很笃定地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吧?” 戚方一听,顿时颓了。 没错,他方才为了发泄久久不成功的郁闷,在湖中乱扎一气,却没想到歪打正着,这让他……非常之郁闷。 无论再怎么成熟稳重,这七人中,最大的柳瓒与卫礼也才十六岁。这个时代,南方人成亲普遍比较晚,女子拖到十七八岁成亲都不着急,男子更不担忧。是以柳瓒虽早早订下婚事,正式成亲却至少要两年后,如今还算得上是个少年,自然拥有少年人的心性。是以他们马上分工合作,温酒的温酒,串蘑菇的串蘑菇,扎鱼的继续扎鱼,还在戚方没过来的时候,就抢先生火玩,却被烟熏得不行,差点流下了眼泪。 许徽见状,无奈放下剖鱼的工作,跑过来帮他们生火。却没料到刚教会他们,这些人就以“女孩子碰火不好”为理由,将她赶去帮许素温酒,自己则继续倒腾许亨这次非但没偏帮自己的妹妹,反而跟着起哄。 “这群笨蛋,又将自己给熏着了。”许徽不经意抬起头,就看见那几个家伙拼命咳嗽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我都帮他们生好了火,他们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啊!” 许素面带微笑地望着一旁,许久方道:“徽儿,我很高兴。” “阿姊?” “我无数次梦想着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许素的笑容一如往常,含蓄而优雅,却看得出真心的快乐,“天气好的时候,就与朋友们一道出去郊游踏青,嘻嘻哈哈,哪怕肚子饿得要命,也高兴得不得了,晚上都兴奋得不想睡着;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呆在家里,陪阿母绣花贪心,与你一道看书下棋,帮助媛儿照顾她的宝贝花,教姝儿与懋儿读书习字······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也没有嫁入别家的恐慌与无奈 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道:“这样的日子,也是我所期望的。” “所以呢!难得的美好时光需要好好珍惜。”许素抚了抚鬓角,柔声道,“我知你心思极重也知道未来怕是······越是动荡,越是不安,我们就越要珍惜如今的每一分时光,不是么?戚郎君注定要回雁门,与胡人作战;卫郎君出身颍川卫氏;司马郎君的生母乃是侨姓大族司马家的嫡女;柳郎君则是吴姓大族柳氏家主过继出去的庶子。这样的身份,注定我们今日是朋友,明日或许就会成为仇敌,哪怕不是,也注定天各一方······我希望美好的时光永远停留,却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奢望,既然如此,只能小小退一步,渴盼这种快乐能长一点,哪怕只有一分半刻,也是好的。” 听着许素的话,望着烤焦了蘑菇,正互相推诿责任的四位贵公子,许徽的眼光也柔和了一些。 “哎呀,酒太烫了。”许素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掌握好火候,见自己裹着绸缎都感觉到烫手,忙不迭将手松开,对许徽说,“徽儿,快去喊戚郎君来帮忙,他常年练武,手中有茧子,应该不会如我一般,觉得太烫手。” 许徽闻言,便扬了扬自己的手,一边笑一边取过绸缎,将酒壶拎起,方道:“阿姊莫非忘了,我也习了六年武?” 白酒温好了,戚方闻到酒香,果断不再糟蹋自己的爱枪,拎着几条鱼,草草处理一下,就准备拿过来烤。见火堆里与四周都散落着被烤成焦炭的蘑菇,戚方的脸黑了一下,决定抢过这份工作,省得这群没烤过东西的笨蛋再糟蹋口粮,谁料大家都烤上了瘾,非但不放手,还将魔爪伸到了仅有的几条鱼上。 “这些鱼很珍贵的,不许抢!” “不就一条鱼么?你给我,我待会还你十条!” “怎么说话的?我家会缺十条鱼?当然,如果你能保证将它们活着送到雁门去,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阿兄,烤鱼不是这样烤的,您不能直接将它埋到柴堆上啊!” “毒蘑菇呢?等等,毒蘑菇不能烤啊!” “阿姊,你竟然偷偷在一旁边吃东西边看我们笑话?太坏了!” 桃林之中,离最外一棵桃树只差十步的距离,一位身着灰色衣裳,面容慈祥,气度优雅端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被一位身着红衣,容貌冷艳却充满魅力的女子搀扶着,面带柔和的笑容,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过了好久才说:“司马安……你将他教得不错。” “我没有教他什么,甚至没怎么管他。”冷艳非凡的女子如是说,声音却低了下去,“他是个好孩子,我…···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听见她这样说,老妇人长叹一声,半晌才道:“安儿今年十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五年之后,他就及冠,要步入政坛,你忍心他一辈子顶着一个私生子的名头,受尽旁人的嘲笑与白眼?” 说到这里,老妇人的声音凌厉了一些,眼中也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安儿是那个人唯一的儿子,一旦认祖归宗,未来就能继承他的一切!他拥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血统,他的父亲是圣人最亲近的兄弟,而那个女人,那个将你赶走,成为全天下笑柄的女人,这么多年都生不出儿子!你纵然忍心让他断子绝孙,也要为自己唯一的儿子想想!”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dianawr)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猛地想起入v之后就能求粉红票,还有个新书月票榜······唔,第一周,给点月票吧!看看能不能冲到前三,咳咳,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ok∩一∩ko~,求支持! 第五十九章 被两位极具权势女性谈论的司马安,此时正捧着一条被蕉叶托着,烤得火候刚刚好的鱼,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仿佛这条加了些普通调料,着实算不上美味的烤鱼,是世间难得的珍馐。非常文学许素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样子,觉得有意思极了,便时不时朝他的方向看去,许徽见状,也顺着许素的视线望过去,随即露出一丝善意的微笑。 对女性有些恐惧心理的司马安正埋头大吃,突然发现周围没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大家都看着自己,下意识将口中一大块鱼肉咽了下去,却被鱼刺卡住,脸憋得通红,不住咳嗽。 许素见状,忙取过一小瓶的醋,递给司马安,司马安一下也没意识到是谁给他的,直接将瓷瓶接过,大口大口地将一小瓶醋灌完,察觉到喉咙没那么堵,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刚想将瓷瓶还给对方,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许素给的,脸不由红了。 柳瓒见司马安没事,这才松一口气,用带了些责备,却不失温和的语气说:“一人一条鱼,这是早就分好的,没人与你抢。司马老弟,你也太不小心了些。” “你们都看着我,我才·……”司马安小声分辨,第一次庆幸自己现在鼻青脸肿,大家才看不到自己的尴尬。 他之所以吃得这么开心,并不是因为东西好吃,而是觉得自己被大家所接纳,拥有了很多真心的朋友心中太过感动罢了。但这些话,性格内敛又带了些自卑的他,是怎么都不可能说出来的,唯有用自己的行动来表达。 许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两个头戴珠翠,身着锦绣的婢女从桃林小径之中出现,款款向他们走来。 不错,婢女。 哪怕身上的衣衫再怎么名贵身上的头饰连落魄一点的士族都用不起,举手投足之间也拥有世家的风范。由于过了花信,得到了岁月历练出来的沉稳与平和,也无法掩盖她们低眉顺眼,居于人下,习惯听从命令的气质。 这两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女子,不仅是婢女,还是地位很高,很有权势之人的婢女。几乎是第一时间,许亨、许徽与柳瓒三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只见这两人走到他们五丈之外站定,恭敬道:“奴婢天璇(天玑)见过卫郎君、许郎君、司马郎君、戚郎君、柳郎君,以及二位女郎,我家主人有请诸位一道前往桃林,观赏桃花. 将司马安的排名,放在了戚方与柳瓒的前面?许徽与许亨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前者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司马安却突然高声道:“我们不去!” 听见他这样说,两位婢女还没什么卫礼与柳瓒都露出惊讶之色:“司马老弟,怎么了?” 一听见好友问自己,司马安马上泄了气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反正他们不去,绝对不去!”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声音猛地拔高,竟带了些尖锐与歇斯底里的意味。察觉出他情绪的不对,许徽礼貌道:“感谢贵主人的厚爱,但我们都尊重朋友的意见劳烦二位帮忙转达。” 许徽都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两位婢女虽然心中犯难,却也没有强求的道理只能回去向主人转达意见。老妇人闻言,不由流露一丝诧异之色过了好半天,才带了些不可置信地问:“筝儿,安儿那孩子怎会……难不成,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搀扶着老妇人的冷艳女子——司马安的母亲,司马家实权掌握者之一,前庐陵王妃司马筝扬起一个讥讽的,带了些畅快的笑容,微微抬起头,仿佛凤凰一般,骄傲自信,不可一世:“不错,早在十岁那年,安儿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对他说,若你要我这个娘,就继续过这种日子;若你想要荣华富贵,就去认回你的爹,别要我这个娘了。是他自己选择继续成为司马安,不要那个男人的!” “胡闹,当真胡闹!”听见司马筝这样说,老妇人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昏倒。司马筝见状,连忙搀扶着她,却被对方一手拍开,待有些力气之后,更是差点将手上的拐杖往最疼爱的外孙女身上招呼,“你这样由着性子胡闹,连最后翻身的机会都没了,能得什么好?啊?你……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亲?你说?怎么对得起她?” 且不提这边的混乱,单说许徽那边,两位婢女的到来,打扰了美好的聚餐气氛。大家都看出司马安的情绪有些不稳,也没心思再嘻嘻哈哈,就连许亨盛情邀请柳瓒与司马安去钾宅邸小住,也被他们回绝了。 走在回程的路上,许徽才对兄长与姐姐说:“我想起了一则传闻。” 许亨微微眯起眼,很笃定地说:“与司马安有关?” “不错。”许徽轻轻点头,回忆起前世在建康之时,曾听过的一则隐秘的,没有任何依据,也不被大家所相信的传闻,再对比一下司马安强烈的反应,突然觉得这则被人嗤之以鼻的消息,可信度极高,便道,“相传,司马安他……是庐陵王的儿子。” 许亨微微皱眉,重新评估与司马安交往的价值,许素则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许徽,有些不相信地说:“庐······司马夫人与庐陵王和离了三年多,司马安才诞生,说是和离之前······也对不上啊!” “和离之前,庐陵王与司马人就打了两三年冷战,彼此没有好脸色,纵然在那之后几个月生的,也不可能。”许徽想着今天司马安诡异的态度,抽丝剥茧地分析道,“那两个婢女的料子与配饰,都颇为昂贵,非膏粱、华腴二等世家不能做到,司马氏列入华腴,也用得起。可是,能在阳翟拥有一大片桃林,还立下如此古怪的规矩,不被任何人破除,绝非等闲之辈能够做到。依我看,这片桃林的主人,八成是圣上仅存的亲姑姑,阳夏大长公主!” 听见“阳夏大长公主”六字,哪怕对朝政不熟悉如许素,思路也清晰了起来,肯定了妹妹的判断。 阳夏大长公主虽是圣上的姑姑,两人年岁却相差无几,她性子温和,与圣上一到长大,两人感情极好。偏偏就是这位皇室之中难得贤良淑德的公主,婚姻却极为不顺——她的三任丈夫,病死了一任,两任都卷入了叛乱不说,还有一任是直接拿她当挡箭牌策划yīn谋,全被她哥哥与侄儿砍瓜切菜一般剁了。 三段婚姻,十数年的光yīn,阳夏大长公主也对世事看淡了。她不再去寻觅所谓的良缘,一心一意守着独女过日子不说,千挑万选,又央了侄儿百般相看,才挑中司马家的郎君,许以爱女,谁料女儿难产,就留下司马筝这么一个外甥女。而司马筝的婚姻,无疑比自己的外祖母与母亲更加不顺,因为谁都知道,所谓的和离,不过是说得好听,顾忌着阳夏大长公主与司马家的面子而已,事实上,司马筝这位庐陵王妃,完全是被庐陵王逼着下堂的。 “司马安见到阳夏大长公主的婢女,态度竟如此反常,如果说他是庐陵王的儿子······莫非,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却宁愿当其父不详的私生子,断绝远大前程,也不想认祖归宗?”许亨露出混杂了奇妙-、感慨和丝丝钦佩的表情,显然对司马安的勇气与选择极为佩服。 他们都清楚,阳夏大长公主无疑是司马筝最大的靠山,倘若司马安入得了对方的眼,得到提携,前程自然无限光明。在这种情况下,司马安应该削尖了脑袋也要讨好阳夏大长公主,怎么会对她派来的婢女抗拒到几乎无礼的程度?唯一的可能,只会是阳夏大长公主执意让司马安成为庐陵王世子,司马安却不肯,这才百般推拒。 想到这里,许徽握紧了手中的袖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纵然乱世来临之后,人人都有逐鹿天下,为民心计,待势力坐大之后,也少不得立一个大齐皇室的正统继承人为傀儡皇帝,以占据“大义”的名分。大齐皇族皆在建康,唯有司马安,倘若······ 这个想法,似乎太险了一些,不过,若是真成功的话······算了,以上党许氏目前的力量,还没办法左右这些高门大阀才能参与的,最高一个层面的政治角逐。何况司马安性子纯良,对他们一片真心,自己却在想这种让他送死的事情,实在不该。 心中权衡日后要不要再度接近司马安,两种选择利弊又分别为何的许徽一回到许氏宅院,就被许泽喊了过去。 她刚到达书房,还没来得及向许泽行礼,许泽便挥了挥手,示意她没做那些虚礼,随即长叹一声,久久方道:“今日传回来的消息,姑臧……陷落了。胡人本打算屠城以儆效尤,却发现原本拥有六万住户,十余万百姓的姑臧城,只剩下了不到八千人。”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刚开学很忙,临时被叫过去开会……十点多第二更,过几天等时间稳定了,更新时间也会稳定,并作出调整的。 第六十章 江南觥筹交错,歌舞升平,颍川诗酒风流,纸醉金迷的同时位于西北凉州,始终在第一线抵御羌人入侵的武威郡治姑臧城,陷落。 “十余万人的大城,最后剩下百姓不到八千······城破之时,孙府君火焚宅邸,自尽殉国······”信纸上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久久无法散去。许徽木然地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用艰涩地声音说,“他们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是不是?” 许泽望着漂浮的白云,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委婉的方式,回答了许徽的问题:“武威君西南,尚有金城、安定、陇西、扶风、冯翊等大郡拱卫京兆,自皇室南渡之后,这些郡被新崛起的北姓世家所把持,憎恨胡人的占多数,与胡人勾连得也不是没有,总得来说,想一口气攻破还是比较困难的。 羌人在武威郡消耗了太多的兵力,短期内,已无力再战,但武威……” 他没有说完,许徽却已知道了答案。 武威郡,要不回来了。 或者说,大齐一日不灭,武威就一日要不回来。 由北姓世家把持的北地,本就是一盘散沙,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不肯分出兵力去援助旁人,对抗胡人,唯恐前一刻做了好人,后一刻就被周边的豺狼虎豹吞了。北地之所以能够保持安宁,全靠百姓对胡人的仇恨以及恐惧,以及如戚忠这般名将的存在·支撑着边关。一旦名将垮了——就如二十年前幽州与凉州刺史先后病故——胡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入,践踏中原,想将之打退,需要付出极大的牺牲与代价。 谁都知道不发兵,最终倒霉得一定是自己,可谁都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胡人下一个攻击得不会是自己。 稍微有一点军事、政治与经济常识都知道,武威郡的地理位置极重要·倘若让羌人控制了武威郡,就是切断了大齐与西域之间的联系,对大齐的损害不可谓不大,可……想到这里,许徽怀抱一丝期望,犹豫踟蹰片刻,终于抬头望着许泽,问:“西域诸国岁岁对大齐上贡,奇珍异宝,巨额资财不计其数·武威乃是通往西域的要道,如今陷落,朝廷……” “沈氏皇族为了活命,连长安都能不要,你当他们还会管武威?”在许徽面前谈及皇室,许泽倒是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态度,“欺软怕硬,欺善怕恶,自己的私利远远胜于国家的公利,在奢侈与攀比之路上登峰造极·却尤嫌不够。想让这样的皇室,这样的世家拨出兵力与财力去夺回武威,哪怕在大齐一统天下·皇室威望尚未沦丧的时候都不可能,何况现在?” “兵贵神速,若是现在进攻……”许徽轻轻闭上眼睛,带了点绝望与不甘地说,“还是有救的啊!” 无论羌人、匈奴还是鲜卑人,都是生长于马上的民族,对攻城与守城都不甚精通,也颇不习惯居住于城市之中·农耕与冶铁技术更是远远没有汉人发达·何况他们在姑臧遇上了前所未有的硬骨头,损兵折将·不计其数,恰是最虚弱的时候。倘若此时选一支精锐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上胡人疲软的铁骑,很大可能取得胜利,将胡人驱逐出去。若是拖延得久了,等胡人吃透了汉人的诸多技术,在武威郡深深扎下根,那可就麻烦了。 望着许徽眼中的悲恸与绝望,许泽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满怀雄心壮志想改变世界,最后只能在坚持原则的同时,不断改变自身,适应环境的自己,所以他轻叹一声,摸了摸许徽的鬓发,轻声道:“孙新在**之前,已经斩杀了所有残余匠人与诸多老农······武威郡中的高明工匠,倒有大部分集中在了姑臧城,此举虽不能起到完全之效,却能有效地拖延时间。至于别的……还是算了吧!” 是的,算了吧!在这种时候,除却痛恨与无力之外,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记下吧!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无力以及所有的仇恨,统统铭刻在心头,在骨中,在血液里。纵然今日弱小,不得不坐视一切的发生,他日强大之时,定要胡人百倍偿还! 不,不止胡人,还有一切为了利益,与之勾结,出卖了汉人,间接造成武威郡血流成河的罪人! 想到这里,许徽收敛了悲伤之色,眼中唯余坚定与冷凝“祖父,孙女今日,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说罢,她顿了顿,压下心中的负罪感,毫不犹豫地说:“赵博士的得意弟子司马安,乃是庐陵王与司马夫人的儿子。” 许泽闻言,微微抬眸:“此事当真?” “**不离十。” 见许徽说得如此肯定,许泽踱了一会儿步,才轻轻道:“此事暂时先放在一边,什么都不要管,以咱们目前的实力,一旦卷入这等漩涡之中,不死也得脱一层皮。何况,还有五年,天下就lll了,庐陵王有没有继承人,会不会断子绝孙,这种太平年间才比较有用的东西,可以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说罢,许泽扬了扬手,阻止许徽将话说完,只听他缓缓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但若真走到了那一步,还怕没有合适的皇室宗亲?何况,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利益大,弊端也极大,需得慎重考虑时机与人选。否则,若是一堆人投奔过来,却是为匡扶大齐皇室,密谋除去我这个奸臣,后方定会不稳。我上党许氏的人丁本就不旺,可信任的人也不多,实在是······”如果能像曹cāo一样,有十个八个同姓异姓,还有数都难以数清的侄子外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得不跟着自己脚步混日子的兄弟,那该有多好?用庶出,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启用寒门子弟,都好过启用庶出。毕竟这么多年世家的教育以及社会的潜规则在那里,羽翼未丰就妄想挑战规则,是傻子才有的行为。 许徽心中也不希望真正走到那一步,只不过她习惯了在事关许氏发展的诸多大事上,将所有可能全部提出来,交由许泽来拿决定而已。一听见许泽搁置了这个想法,她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不过,许泽怕是有意不让她轻松,只听见片刻之后,许泽便道:“这里有一份拜帖。” “拜帖?”许徽奇道,“这次又是哪家,竟惹得祖父特意对我说?难道是真定郭氏?不对啊,听说真定郭氏的小公子不······”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一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莫非······” 许泽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不错,这份拜帖,恰恰出自谢俊之手。” 谢俊字字仲德,嫡亲的哥哥是陈郡谢氏这一代的家主,官拜太常,嫡亲的姐姐是圣上的贵妃,也是大皇子的母亲。正因为这种显赫的出身,让三十又六的他,直接成为并州牧,领并州大中正衔。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真正的关键在于,谢俊是谢纶的亲生父亲,也是许徽前世的公公。倘若他拜访的时候,将自己两个儿子顺便带过来……许徽很难保证,自己能忍得住,不往谢纶的脸上扎几个窟窿。所以她想都不想,直接说:“祖父,您觉得这段时间,我是陪您翻译法华经好,还是带着阿姊外出游玩好?” “说到各处游玩,你将来的机会多得是。”许泽负手而立,慢悠悠地对许徽说,正当许徽以为自己要与讨厌的佛经打交道时,许泽却又来了一句,“但素素与你不同,这段时间,你与亨儿多陪陪她,哪怕未来……至少也让她留有一点美好的回忆。” “祖父……” “这些人的算盘打得都极精明,娶我许氏之女,优先娶素素。我不怕巧言哄骗,威逼利诱,唯独担心他们去求圣旨,逼素素无路可退。若是如咱们之前对你商量的一般,过段日子就让你以修道之名入道观,又很是不妥,太过刻意。”许泽淡淡道,“不过为以防万一罢了,你切莫太过担心。” 许徽与许素之间,为何谁都选许素?一是因为许素乃许氏嫡长孙女,她不嫁人许徽就不能嫁;二是因为许素的母亲是钟夫人,身份与平氏差了一大截;三就是因为,许恽的太守之位是因为许容病逝,才能继承过来的,他舍弃自己的女儿,没人会说他什么,他要敢为利益舍弃大哥唯一的女儿,无论名士还是粗人,都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许素的处境,都远远比许徽危险,是以许徽点点头,应下此事。 最坏的打算······这种没有力量,只能任人宰割的感觉,真是令人厌恶,唯有这种时候,才渴盼着乱世快一点,再快一点到来······ 第六十一章 颍川之地,世家良多,贪看美景,郊游踏青,指不定就糊里糊涂闯入了哪一家的势力范围之中,惹出一大堆麻烦。,是以许氏兄妹以及戚方四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安明湖畔,与卫礼、柳瓒、司马安三人渡过的,也趁着这段时间的功夫,与赵幕夫妇熟了起来。 “还有三天,便是荀府君的宴请,诸位名士、高僧与真人将齐聚一堂,谈玄论道,钻研佛法。”提及此事,柳瓒口气虽淡,字里行间却蕴藏说不尽的艳羡,“若能得一抄本,此生便无憾了。” 听闻柳瓒此言,许泽便指着许徽说:“我们身为知交好友,录一抄本又何妨?若是想看的话,不妨贿赂贿赂徽儿,她正粘着祖父,想让祖父一道带素素与戚兄过去。祖父是个惜才之人,若见识了你的才华之后,定不愿让你被埋没下去。” 柳瓒看似温润平和,心气却是极高的,否则,他也不会拒绝仗着父亲的面子,成为诸多名士的记名弟子,而是自己选择了拜入赵幕门下,无形之中就低了旁人一等。换做平常,倒还没什么,反正他无论拜谁为师,出身都是抹不去的yīn影。偏偏这一次的辩论,格局与规模太高,世家一如往常,羞与寒族为伍,难得接纳一两个寒族弟子,态度也仿若施舍。颍川第一名门荀氏就给了郡学博士赵幕两张请柬,指明邀请他与他的长子,柳瓒顶多在外等消息绝对进不去这种场合,让他心中失望至极。所以,听见许亨这么说,柳瓒轻轻摇头,婉拒道:“我身份太过特殊,加上你们许氏如今的处境,似乎······不大好,还是莫因我之过,惹得许氏被旁人误会卷入更大的麻烦之中吧!” 许亨出言,本就是带了一丝试探的意思,见柳瓒审时度势,思维明晰,不仅有才,而且还有眼光有谋略,又懂得分寸,不由在心中叫好。许徽与许素交换一个眼神后,前者才出声问:“司马郎君神思不属,可是出了什么事?” 听见她的声音司马安猛地抬起头来,刚想解释两句,却不经意看到了什么,霎时间脸色就变了。许徽心中疑惑,便下意识地转过身,向他的视线望过去,一团烈焰映入眼帘,刺目得让人眼睛发痛。 待对方走近一点,许徽才发现,熊熊燃烧的烈焰不过张扬的气质以及朱红的衣裳,给予旁人的一种错觉。 这个朝他们款款走来的女子,拥有最最明艳动人的长相以及骄傲肆意的气质,一抬眸,一眨眼,便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可她本应写满了骄傲自信、甚至骄横自负的眼睛,偏偏冷若冰雪,不过一眼,就能让人的骨髓都彻底冻结。 她的唇极薄也没有涂以任何的口脂给人一种冰冷无情的错觉,偏偏又带上了一丝苍白苒弱的意味。 远看似火近看如冰,一热一冷一动一静,却都是同样难寻的风华。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以及岁月沉淀下来的气质,让天天接触钟夫人这等顶尖美人的许素,都有一瞬的怔忪,以及不自觉的仰慕。 “阿母······”司马安的身体不住颤抖,他低下头,不敢去看这个赋予了他生命的女子,只是用轻轻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呢喃,“阿母……” 站在他不远处的许素听见了他的呼唤,不由再度抬起头,盯着司马筝看了许久,心中的诧异怎么也掩饰不住。 庐陵王前后两位王妃的故事,时常成为世家教导女儿贤良淑德的范例,他们都说,前任王妃善妒,痴缠庐陵王只守着她一个,连身份地位至极的婢妾都容不下,所以被庐陵王休弃;继王妃宽容大度,才能一直得到庐陵王的爱,哪怕没一儿半女,出身差过司马筝极多,都稳坐庐陵王妃之位。 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个死缠烂打,不肯放手的前任王妃,无疑是个恶毒又可悲的女子。许素亦听过前任庐陵王妃容貌甚美的说法,却认为那不过是为了给阳夏大长公主留一丝面子的谎言,可今天······见到了司马筝本人之后,许素忍不住想,能够打败这样美丽女人的现任庐陵王妃,究竟美到了什么程度呢? “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与司马夫人差远了。”看出阿姊心思的许徽,趁着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司马筝身上的功夫,以极小的声音回答许素的问题,“但她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像······”许徽绞尽脑汁回想自己与现任庐陵王妃的见面,印象之中却只有一个安静温顺,空洞苍白,千篇一律的影子。所以,许徽想了好半天,斟酌了许久的语句,才有些艰难地说:“像棵树。” 一棵树?这是什么怪里怪气的说法?许素只听过形容女人美貌如花,温柔似水,清冷如月之类,还从没听过像树的。 许徽却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反而在仔细想了想之后,认真地补上一句:“没错,像一颗树,一颗能给人带来丝丝yīn凉,却无力独自遮风挡雨的小树。” 司马筝像一团烈火,渴盼着爱人的一心一意,容不下哪怕对世家之人来说,不过是玩物,卑微到一句话就能处死的婢妾。若对方真负了她,她会燃尽一切——无论是爱人,还是自己。这样的爱,对男人来说,往往是无法接受的,尤其对一个出身高贵,习惯了为所欲为的王爷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她失败了。现任庐陵王妃却不同,她除却温柔和顺之外,没有任何特点,苍白空洞至极,若没有庐陵王的庇护,她很快就会被吞得渣滓都不剩,对自己的恩主自然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埋怨与不甘。所以,庐陵王能尽情地在美艳的婢妾之间流连,等玩累了,就回到他的王妃那里暂时休憩,因为他知道,她一直会默默地等在原地,赠与自己全部的绿荫。 想到这里,许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司马筝,便见到了司马筝望着唯一儿子的眼神。 尽管对方掩饰得极好,可许徽到底是过来人,她能够感觉到,司马筝汹涌沸腾,复杂难辨的情绪。 厌恶、憎恨,又无法抹去血脉之间的联系,以及对那个男人曾经无与伦比的爱意。多少年爱恨交织,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就如同,刚刚重生那一两年,自己对谢纶的感觉,一模一样。 唯有这种时候,许徽才会庆幸,前世的自己并没有做母亲,所以不会对之牵肠挂肚,能够更快,更好,更冷静,更干脆地舍弃曾经的一切。哪怕未来一生,或许再也没办法体会那样的甜蜜,也毫不犹豫。可对司马筝来说,司马安的存在,只会让她深陷心魔与过去之中,无法自拔,更没办法从这一段感情之中走出来。 我何其幸运,她……何其不幸。 司马筝并不知道,有一个遭遇和她极为相似的女子,就站在她的身边,露出过一瞬理解却悲哀的目光。她只是抬高下巴,睨着自己那个越长越俊秀,由于交了许多朋友,比往常快活不少,却在见到她那一刻,又重新变成小老鼠的儿子,以冰冷的声音吩咐:“三日之后,荀府君主办的宴会,你必须去。” “…···不······”听见这一句话,司马安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反驳,却马上收回自己的目光,小声道,“我不想去见那个男······” “我也不想让你去。”司马筝利落地打断了儿子的话,明艳的面庞上,依旧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但外祖母不肯,我亦没有任何办法,你若真不想去,就找只牛来踩自己几下,谁都不会再勉强你!” 他们两母子交谈,旁人谁也不好任意插话,可听见司马筝这么说,戚方还是立马就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许素的表情也有些微的变化,只是碍于司马筝的身份,以及他们隐隐的猜测,不敢随意乱插话罢了。 司马安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因为他知道,是阳夏大长公主的私心设计,才有了他的存在,也毁了母亲的后半生。司马筝见他这般神态,不由有些心烦,便故意抬高声音,嗤笑道:“谅你也不敢!”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掩住自己快要变红的眼眶。 司马安紧紧握住拳头,想哭,却无泪可流。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司马筝一走,卫礼就烦躁得到处踱步,“如果不是为了卫家着想,怕自己做出失礼的事情,有碍卫家声誉,得罪阳夏长公主,真想对着她大吼一顿啊!” 他这样大大咧咧,毫不掩饰,直接说出自己不行动是因为家族利益的态度,反倒赢得了大家的好感。许亨无奈道:“卫兄再怎么焦急也没用,这是司马家的家务事,咱们怎能贸然参合?” “纵然不参合,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帮忙总是好的吧?”出人意料的,第一个站出来的,竟是温婉和顺的许素,只见她望着许亨,诚挚却坚决地说,“大家一起想,总能想到好方法的,不是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pdan.ca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几位重要剧情人物少年时的友谊,用了比较多的笔墨各自描写,请见谅,ok∩一∩ko~ 第六十二章 对于朋友们的善意,司马安心中很是感动,但他知道自己的事情太过复杂,不能让好友牵连太深,便连连摇头:“不,不用了。” 许徽知道司马安是庐陵王唯一的儿子,但更知道五年之后,圣上一死,诸皇子之间必定拥有一场惨烈到极致的厮杀。出于利益的角度考虑,司马安若恢复了身份,自然对许氏更加有利,但出于朋友的角度考虑,许徽倒觉得,司马安保持现在的身份说不定更好。所以对于许素的提议,许徽非但没有反对,反而附和道:“阿姊说得没错,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将心事藏着掖着,会闷得难受。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能多几条路子呢?司马郎君,你说是不是?” 见许徽满是善意,许素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司马安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若是仔细观察,还能发现他微红的耳根。 这么多年来,在他的生命之中,只有五种类型的女人——冰冷强势的母亲;温柔慈爱,却汲汲于让他认祖归宗的曾外祖母;不清楚他身份,对他很是鄙夷冷待的司马家女眷,以及别家的贵女贵妇;狗眼看人低的婢女仆妇,以及,为了锦衣玉食,千方百计想爬上主子床,饥不择食到连他都不放过的低等侍女或者卑贱歌舞伎。是以对司马安来说,许徽许素两姐妹,无疑是这五种女人之外的存在。 童年时的yīn影,让他无法抵御不掺杂任何利益因素的善意更是对与母亲截然相反,温柔善良的女子抱有无与伦比的憧憬,许素不仅符合这两个条件,还拥有更甚钟夫人的美丽容貌,以及满腹的才情。纵然与他们这些人谈天说地,许徽与许素也不会弱于他们,甚至还在某些方面胜过了他们。 这样的许素,让司马安无法克制心中的倾慕之情,却又被深深的自卑以及心中的善良所压抑。 恢复身份认祖归宗,确实能有一线期望,与她在一起,却无法阻止她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以及活在旁人“高攀”的言论之中。可若不恢复身份,单凭他一个私生子的尴尬,以及阳夏大长公主对外孙女,曾外孙子安好的决心···…事情会非常糟糕。 所以,就这样吧!在对方没有察觉,自己尚且能够克制的时候保持冷静与距离,这样就好。 唯一察觉出司马安感情,以及许素自己都没察觉的,那若有若无一丝好感的许徽静静地望着这一切,眼中划过一丝悲哀之色,却什么都没说,更没有点醒自己的姐姐,为之牵线搭桥的意思。 这样做是对的,她告诉自己。 对于他们这些世家子女,尤其对上党许氏这种已经决意争霸天下的家族来说爱是最不切实际,也最奢侈的东西。在他们享受了家族提供的锦衣玉食,无忧生活的同时也必须拿自己的婚姻乃至整个人生,作为付出的筹码。倘若司马安像柳瓒一样,不过是个庶子,倒还有那么一丝半分的可能,但司马安的身份,实在是······ 政治、战争、经济、算计、利益……这些才应该是世家的主旋律,而爱这种东西,别说可遇而不可求很多时候哪怕遇到了,也不得不将之舍弃。 这便是荣华富贵的,代价。 压下复杂的无用情绪许徽走向柳瓒,恰到好处地露出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任何错误的笑容,说:“趁着我们还在颍川,柳郎君与司马郎君不妨来许氏宅邸做做客吧!祖父天天说阿兄性子太过古怪,交不到几个朋友,若是你们来了,阿兄再也不必被训啦!” 大齐民风本来就极为开放,纵然她一个姑娘家邀请柳瓒与司马安去许氏庄园做客,大家也不会觉得丝毫不妥。许亨知许泽最看重自己不假,但是建立在他是许氏嫡长孙的基础上,真正了解许泽的人,当属六年一直陪伴在许泽身边,接受他各种训练与教导的许徽。 所以听见妹妹提出邀请,猜到许泽心中意思,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许亨手持一柄玉如意,将之轻轻地砸了砸妹妹,面带戏谑笑意地说:“好你个丫头,竟连兄长都打趣,实在该打!” 许徽错身避开玉如意,故意躲到许素身后,对许亨眨眨眼。在任何人眼中,这应该都是兄妹之间的玩阄与挑衅,唯独许氏兄妹知晓,她动作代表的含义。所以下一刻,许素就无奈道:“你说徽儿不给你面子,可从小到大,我就只看见你欺负她。” “素素,你可不能雏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仗着祖父宠爱,打趣我比较多! “徽儿被吓得躲在我背后,你还拿着如意要追打她,怎么不是你欺负她了?” “素素,你······”纵然是真情流露的演戏,也没必要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她拿柳叶刀鞘追着敲我头的时候,你就选择性地忽略到了,是不是? 我还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算不错了! 他们兄妹之间的相处实在太过温馨,让旁的四位少年或羡慕或失落的同时,心中都泛起同一个想法。 堂兄妹之间,能拥有这样亲密无间的感情,在世家中是极罕见的。很显然,上党许氏,是一个非常和睦,纵然有什么芥蒂与龌龉,也能一笑泯恩仇的温暖大家庭。而身为一家之主妁许泽,定然睿智又通透,才能将儿孙都教成这样,不是么? 这样温暖的家庭,纵然只是短时间的做客,应该都能感受到那独特的氛围吧?所以,柳瓒与司马安考虑了片刻之后,就带着各自的心情,答应收拾收拾东西,就去许氏宅院做客。 见他们同意了,三兄妹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胜利笑容。 说客游走各家各国,纵横捭阖,凭三寸不烂之色改变天下局势,素来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攻之以弱。由此可见,这世间最高明也最有效的手段,无外乎一个情字。 许徽不过是看中除却戚方之外,卫礼、柳瓒与司马安的家庭都无甚温暖可言,这才示意了许亨许素,与兄长姐姐本色出演了一番,直戳对方心灵最深处,没多费唇舌,就让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的柳瓒与司马安答应下来。对于这种事情,许徽做得毫无负罪感——她又没欺骗谁的感情,更没做任何对不起柳瓒与司马安的事情,不过借着他们对温暖,对亲情的渴望,完成这一局,仅此而已。 卫礼去过许氏庄园,但想到今天能见许泽,依旧兴奋不已,柳瓒则在进入庄园之时,露出些微的差异之色。许亨捕捉到这一点,便道:“景色简陋,令诸位见笑了。” 他这句话,没有半点谦虚的意思,毕竟阳翟城外的许氏庄园,十几年才迎来一个主人,平常压根不会有人住,自然也不会费心思改造,并派太多人打扫。事实上,庄园里许多房间,除却简单的家具之外,连被褥与简单的摆设都没有。对素来奢靡,随便一个庄园都要大肆休整,穷尽精巧富丽的世家来说,简陋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许氏庄园在旁人眼中的寒酸程度了。 许徽见哥哥没说到重点上,就做出尴尬的样子,补上一句:“北地连年灾害,祖父拨了许多钱粮赈济灾民,于自家就有些······许氏早有规矩,一餐饭菜不会超过十盘,也不准太过精巧,不知两位是否···…” 她话虽说得吞吞吐吐,却将许泽宽仁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塑造了出来,加之有戚方为证,柳瓒与司马安不由对许泽肃然起敬,前者更是感慨道:“瓒早就听闻许府君宽仁的名声,却因自身缘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府君名不副实。 今日一听,不由为自己的浅薄与卑鄙汗颜,心中惭愧万分。” 许徽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世家子弟,对祖父有褒有贬,多有说他沽名钓誉之辈。我一开始听闻,也极为生气,可祖父丝毫不将之放在心上,十几年如一日坚持下来,我自然也就看开了。” 说到这里,她对许亨眨眨眼,带了些诡秘地笑了笑:“就不知道,即将来许氏的人,能否习惯了。” 她这句话本没什么问题,却由于说话的时机以及她说话的态度,变得有些暧昧。许亨微微皱眉,忙问:“徽儿,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比如……呢?” “佛曰,不可说。” “你少来!” “那么换一种说法,我曰,不可说。” “你——” 望着又快打起来的两兄妹,戚方微笑道:“他们两人的感情,还是这般好。” 许素以袖遮脸,掩饰自己的笑意,无奈道:“徽儿若是个男孩子,估计家中宅邸都要被他们从小打得给拆了。”说罢,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柳瓒与司马安的表情,轻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第六十三章 趁着许亨与许素招待客人的功夫,得到暗示的许徽找了借口退场,随即快步走到凉亭视线的死角处,对站在一旁,静静观看他们多时的许泽行了一礼:“见过祖父。*. 许泽将视线挪了回来,缓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许徽很自然地跟上,就听见许泽问:“站在亨儿旁边,身着青衣,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就是你们说的柳瓒?” “正是。” “听说他在赵幕诸多子弟之中,风评很不错?” 由于打算招揽柳瓒,许徽自然在这方面下过一番功夫,所以她点点头,将自己知道的情报悉数说出:“柳瓒性格温文,乐于助人,态度不骄不躁,无论旁人多少风言风语,都一笑置之。哪怕曾经中伤过他的人向他求教,他仍会不计前嫌,悉心教导,因而在赵幕诸多弟子之中,极有人望。前几日,有人羞辱他,他自己尚且没什么反应,耐不住的几位师兄弟却挺身而出,与之大打出手。最后,是司马安央了司马筝,请她帮忙压下此事,才免除了柳瓒的责罚。能让司马安为他做到这一步,着实难得。” 许徽对柳瓒的评价极高,纵然说得客观却依旧能从字里行间听出,许徽对柳瓒的为人与才学赞不绝口,许泽却微微皱眉,半晌才道:“这个少年郎,给我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祥?”许徽心中诧异,却马上想到一点便道,“祖父是觉得,他在伪装?但我看不像。伪装的假象,无论多么完美,总会露出破绽,可柳瓒······我能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一切,哪怕有些利用以及谋利的成分在,本质却是好的。” “我并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的温文,并不能给我一种发自内心,如沐春风的感觉。”许泽如是说,随即轻轻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又好似对许徽说,“但说他伪装,倒也不至于,与其说是为了自保而戴上的假面具倒不如说是还没察觉到……”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小下去,纵然以许徽的耳力,也没听清楚后半句到底是什么。 许泽看人眼光之利,品评人物之准,在整个大齐都是极有名的,哪怕许徽对柳瓒感官极好,听着祖父的话,也不免信了三分.但对于这件事,她却有不一样的看法所以她想也不想,便直接说:“祖父亦说过,我上党许氏想招纳人才难之又难,纵然千金买骨,也未必能得到旁人的投效。柳瓒纵在伪装,又有何干系?能为我所用的,便已足够。” 许泽闻言,不由停下脚步,望着许徽,淡淡道:“你倒是极看好他。” “因为孙女这些天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许徽正色道“若孙女没记错的话,会稽钱氏家主嫡亲的妹妹嫁到了吴兴张氏,而后者家中的一位嫡子将会在一年之后,迎娶太子的次女,孝昌县主。” 太子嫡女,册为郡主;太子庶女,诸王嫡女,册为县主,这是无可逾越的规矩。但对许多世家来说,他们宁愿迎娶诸王的嫡女,也不愿意迎娶太子的庶女,尤其是像孝昌县主这般,生母出身低微,与世家毫无干系的庶女。毕竟联姻,就意味着关系深了一层,对不随意战队的诸多世家来说,除却太孙的正妻之位,还没有别的什么婚姻,能让他们全心全力的投入。更何况,太子与侨姓关系密切,会稽钱氏与吴兴张氏,却都是吴姓中的甲姓世家。 “如此要事,你先前怎会不记得?” 许徽抿了抿春,半晌才道:“太子妃精明厉害,将庶女们管教得服服帖帖,几乎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与丑事,而且······孙女去建康之前,孝昌县主就因难产过世了。” 听见她的回答,许泽轻笑道:“难产?” “深宅大院之中,想要一个女人死,实在是太容易了。” 很显然,无论许徽还是许泽,都不认为孝昌县主是正常死亡,是以许泽以笃定的语气,说出完全不像疑问的疑问:“你认为,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以一个女人的死,双面投诚,双面下注,这种做法,许徽实在是太过熟悉。所以她抿了抿春,沉默片刻才道:“一半一半,不,应该说,七三开。” 说罢,她又补充道:“孝昌县主的婚事,乃是圣人乱点鸳鸯谱,否则以侨姓吴姓老死不相往来,绝不通婚的惯例,纵然两厢情愿,也是绝对成不了的。孙女也不知此事到底多少人在推动,又有多少人在角力,但如会稽钱氏真是以我孝昌县主的死,来敷衍吴姓大族,暗地里继续对太子投诚那么,圣人猝死之日,便是钱氏飞黄腾达之时。” 钱氏若飞黄腾达了,柳瓒的末日,还会远么? 对许徽来说,柳瓒完全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还极有可能拉拢过来的人才,别说许泽觉得柳瓒给人不祥的感觉,哪怕知道柳瓒真被厄运之神诅咒,她也得想办法让他为许氏出力。 “你有这么大的把握?” “无论是与不是,赌一把总没有坏处,太子不会因为一个庶女的死亡,就放弃两个出身吴姓的甲姓世家的助力。”许徽慢悠悠地说,“何况有祖父在,哪怕他们没那意思,也能将他们逼到那种地步,不是么?” 许泽闻言,不由失笑:“你太高看我了。” 许徽轻轻摇了摇头,不再提这件让她浑身不舒服的事情,而是转了个话题,问:“祖父可有想好,三日之后荀氏宴会,a何提及般若之事?”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佛门势力虽大,可道教到底是数百年的国教,隐藏势力不知多少,般若学说又不如毗昙、阿含一般······这般驱狼吞虎,可会遭到反噬?” 得知武威郡的情况时,她深深地憎恶着佛门,恨不得食其皮啖其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挑起佛门的内斗,让他们无法再给胡人带路。但这些日子随许泽翻译佛经,静思大小乘佛教之间的教义,揣摩它们各自的影响力,许徽也渐渐冷静下来,才有此一问。 “你未免将道教,想得太过厉害了一些。”关于宗教的问题,许泽想了十余年,所以许徽一问,他连斟酌思考都不用,直接说,“道教以长生不老之术,吸引了无数信徒,也让大齐历代帝王奉之为国教。可每一次对‘仙丹,的失望,对死亡的恐惧,必定会让年迈的帝王怒不可遏,伴之而来的便是对道教的残酷清洗。加上道教内部激烈无比的权力与道统倾轧,让道教时常元气大伤,只是碍于无人可敌,方能稳步发展,逐渐恢复元气,否则他们这次也不会急成这样。再说了,许多道士侍奉于帝王身侧,难免染上是是非非,得罪诸多世家······佛教之所以能在北地大行其道,与世家的驱狼吞虎之计,还有暗中的支持,功不可没。” 世家暗中支持佛教,以之为耳目、喉舌与兵刃,对抗道教,牵制北姓世家。却不曾想到,佛教从没将宝压在汉人身上,反倒对胡人相当看好。道教依靠着皇帝,暗中勾连儒家,谋划镇压世家,恢复皇权,又在吴姓世家中大肆发展信徒,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宗教往往伴随政治,而政治,恰恰是如今的上党许氏,或者说是所有北姓世家的薄弱环节。 “还是戚方说得好,颍川之地,看似无比繁华,实则腐朽又烦闷。”提及即将到来的荀氏宴会,以及涌动的暗流,许徽抱怨道,“倒不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得爽快利落。” 许泽带了些诧异地望着许徽,问:“你喜欢行军打仗?” 许徽轻轻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孙女厌恶夺取旁人性命,却由于被束缚了太久,享受自由的感觉。血与火的气息,虽然令我晕眩,可比之如今的情状,我倒宁愿去剿灭山贼,与胡人对抗。” “那你觉得,我暂借给你的诸多部曲之中,哪些比较得用?”许泽认真地望着许徽,说,“无论你说了谁,我都将他们给你,看能不能真正收复他们,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这样说,就相当于同意让许徽拥有属于自己的部队,这是连许徽的父亲许恽、叔叔许磐与兄长许亨都没有的特权,是以许徽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色,刚想喊许林的名字,却忍住没说,只是谨慎地选了自己满意的几个人:“秦九与他的几个伙伴,实力都很不错。孙女还收留了一个叫做闻风的人,也应是可造之材,不过需得暂时冷落他一番 许泽闻言,不由流露几丝兴味之色:“你要的人,就这么一点 “有些合适的人,心思颇大,我若强要了过来,是结怨而非市恩。”许徽倒是看得极明白,“家中部曲,孙女顶多挑选百个,剩下的队伍,还是自个儿想办法收拢流民,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好。如此一来,许氏的诸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朋友点出文章中几个bug与不合适的地方,所以我将存稿大修了一番,更新比较晚,请见谅。 第六十四章 秦九被喊去见许徽的时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出什么事,或者说自己又要被派去办什么事。却未曾想到,许徽见到他之后,打量了半晌,直到他心中忐忑不安,开始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的时候,才听见许徽问:“秦九,你可愿意跟着我?” 跟着我?他本就是······等等,跟着我? 终于回过神来的秦九,原本冷漠,没什么表情的脸,如今更僵硬了。 他是隶属于许氏的部曲,听从于自己上司的命令,若要论主君,自然只有许家郎主许泽一个,哪怕之前对许徽的保护以及言听计从,都建立在第一任务的基础之上,可变成女郎的直属······女郎若是嫁人,他该怎么办?跟着去家长里短,当个管事,娶个不知道被碰没碰过的婢女,了此一生? 想到这里,秦九的拒绝之词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自己的理智给压了下来。 他心中清楚,对方当着他的面这样问,已是非常看得起他,贸然拒绝实属不智。 何况许泽给予了许徽太多宽待与纵容,眼下竟同意让许徽执掌私兵,怎么看都不像要将她嫁出去的样子。秦九也摸不清楚,许徽的未来到底会怎样。 事关未来,由不得秦九不慎重,是以这个审问犯人时毫不留情,手段狠辣至极,眼神也无比锐利的男人,破天荒地沉默了。 许徽见状,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只是温言道:“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不会做任何干涉。当然,若是你有比较好的同伴,愿意投诚与我,我亦会欣然接纳。” 说罢,她拍了拍手,命人送秦九回去。 待他走后阿双这才义愤填膺地说:“女郎好言相劝,他竟犹犹豫豫,毫不领情,实在可恨!” “事关未来,慎重一点,也是自然的。”对于隶属许氏内部的人才,许徽不得不摆出温和,丝毫不带一点骄矜与傲慢的态度,毕竟秦九等精锐部曲,都属于珍贵的许氏嫡系力量将来要成为军官,辅助将军指挥军队的,而非能够随意消耗的炮灰,自然要极为慎重。所以一听见阿双的话,许徽的声音就抬高了几分,“阿双,勿要胡言!” 见许徽带了些呵斥的态度,阿双悻悻地闭上嘴,不再多说。阿元适时地上前一步,问:“女郎您打算等秦九几天?” 许徽捧着一个香薰,漫不经心道:“三天之内,若没有结果我也不必再等了。” 秦九的才能与忠心的确难得,但也没有珍贵到非他不可的程度,实在不行,许徽直接仗着身份在名单里勾名字,和许泽打声招呼就随意要人,也不是不可以。反正部曲的全家性命都掌握在主子手里,心中再不情不愿,也得完成任务。只是许泽给她的特权本来就太多这样不顾影响大张旗鼓地收人,会比较扎眼尤其扎她那两个庶出的,据说极为聪明能干在庶务上干得非常不错的叔叔的眼睛。 不过,在这个阶段,暂且还不用顾虑那两位待遇照比寒族的庶出叔叔,倒是谈起庶务,粮食···…想到这里,许徽不由叹了一口气。 上党郡土地肥沃不假,可北地的灾难实在太多了,上党许氏得顾忌着好名声,不能做得太绝不说,暗地里还得畜养大批部曲。如此一来,存下的粮食,与江南大姓的粮仓一比,实在是······少得可怜。 以战养战?得了吧,别的郡县存储的粮食,还不见得有他们多,毕竟老天可不管你什么世家平民,该闹灾的时候还是一样闹灾,谁都不会被厚爱,谁也不会短了去。倘若能从江南,弄来一批粮食······许徽放下手中的香薰,霍地起身,说:“我去书房,谁都不许跟过来!” 见她态度如此严厉,谁也不敢犯她的忌讳,贸然闯入书房。只见许徽快步走到里间,合上门窗,燃起油灯,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诸多书帛之中,抽出一卷毫无异样的书帛,慢慢摊开。 三千里锦绣山河,尽在泛黄的丝帛之上。 “粮食······”许徽纤长的手指在江淮之地挪动,秀眉微蹙,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青徐二州占盐铁之利,江南之地更是富饶至极,想以并州出产的丝帛彩绢换取粮食,且不说人家会不会多给你,这些东西有没有江南生产的东西好,还非常难说。 此路,不通。 能够换取粮食的,除却同等的贵重物资之外,唯有奢侈品与利益,而后是上党许氏难以给予重要分量,也不可能给予旁人的。所,剩下的路,唯有一条。 奢侈品。 或者说,武威郡被羌人占据,通往西域之路被切断大半之后,从而变得更加昂贵与珍稀的,来自西域诸国的,奢侈品。 许徽在建康呆过几年,自然知道,但凡高门世家嫡系弟子,都会拥有自己的庄园,以及足够的产出。这些粮食往往是他们自己的私房钱,不会囤积到家族粮仓中,所以他们可以满天满地撒钱玩,反正粮食是最硬的货币,输了多少钱,就让人去搬多少等价值的粮食即可。用奢侈品从这些公子哥手中捞钱,虽说风险极大,玩大了,玩久了,都必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却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 “你的意思是,我们派人去,与羌人谈判?”看着急冲冲来找自己的孙女,许泽一开始还以为是秦九的事情,却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便收敛了笑容,以平静却冷淡的声音问,“借着武威郡被羌人占据的机会,踩着孙府君与数十万汉人的尸骨与羌人勾结,借此发国难之财?” 许徽盯着许泽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解释道:“我们还可借着挑拨佛教内斗,两头平衡的机会,请佛教徒帮忙捎带一些东西来。 这是一个完美的,能够掩人耳目,解释诸多东西来历的借口,不是么?” 许泽盯着许徽,冷冷道:“继续说下去。” “借着派人去西域经商的同时,最好派一些说客,充作奸细,混入西域诸国以及羌人的部落之中,蓄意挑起矛盾。”许徽挑起一个微妙-的,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却让人怦然心动的笑容,轻描淡写道,“胡人与汉人之间,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待力量壮大之后,将他们杀得无力反抗,也算为孙府君他们报仇了吧?” “你想得非常好,那么你告诉我,你凭什么与羌人谈判?”许泽居高临下地望着许徽,厉声问,“技术,还是情报?” 给予胡人技术,后患无穷,若给予情报…···那可就真是联合外人,来捅自家人一刀,都是足以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事情。许徽却仿佛没看见许泽的态度一般,镇定自若地说:“这不过是一个初步的设想,必须等羌人各部族之间的资料收集了一些,外加咱们在佛门中的影响力进一步加深,才能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继续说:“政治这种事情,本就没有绝对的输赢,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不赌一把,怎么知道结果会如何呢?但咱们最先要做的,就是将佛门的影响力进一步拔高,高到足以让人觉得,西域传来的东西,能够成为珍贵的奢侈品,并非蛮夷之物的程度。” 短短几天,她的成长,实在有点吓人。许泽不知许徽哪根弦打通了,竟能做出这种分析、判断与计划,所以他问:“你为何会想到这些?莫非谁……” “没有任何人给孙女提示,只是……”许徽沉默片刻,才轻轻道,“这些日子,孙女在一旁看着阿兄的言行举止,才发现,您将他教得实在太好了。” 是的,许泽将许亨教得太好了,而许亨本人,又太高傲了。对没有受过挫折,不懂得如何暂作妥协的许亨来说,汉人是绝对的正统,民族大义高过家族利益。哪怕和他讲明利害关系,他一时听了,心中也会留着一根刺,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聪明又高傲的兄长,喜欢用阳谋噎死别人,厌恶yīn谋诡计,他不懂得,什么叫做有光的地方,一定有yīn影存在。阳谋与yīn谋并存并用,才是决定一切的最好办法。 “所以,我来做。” 黑暗肮脏,污秽血腥,通敌叛国,滥杀无辜······这些令人厌恶,也令他不快的事情,统统都让隐藏在暗中的我来做,由我背负骂名,让他这位未来的主君,彻彻底底,清白干净。 若是男人来做这些事,性命注定不保,而女子······说不定能捡一条命,不是么?再说了,就算最后身死,也无妨。这一世重生,本就是偷来的岁月,无所谓长或短。她不求问心无愧,也知道自己注定不可能问心无愧,但那又如何? 这一生,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说自己想说的话,拥有前所未有,梦寐以求的······自由。 第六十五章 “西域之地,诸国征伐,教派林立,实在太过混乱,一旦■入其中,便难以抽身退出,为区区一点蝇头小利,让自己染了一身腥,实在不智。与羌人勾连之事,不必再提。”听完许徽的意见之后,许泽沉吟片刻,便用平静却带了一点责备的语气,教导许徽,“不过,借用佛门之便,派人混入羌人领地,让他们充作贪图富贵,数典忘祖的汉奸潜伏其中,伺机挑起羌人各部族首领之间的矛盾,倒不失为一条可行之法。” 得到否定回答的许徽,出人意料的,绽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许泽一见,便明白大概,不由微笑道:“你在试探我?” 许徽点点头,毫不避讳方才的行动,以及她小小的心思:“孙女知前路多磨难,才······何况孙女觉得,般若教义的事情,应该缓一缓。羌人得了武威郡,佛门必派人游说,暗中支援技术,说不定还会为之造字,双方合作,如虎添翼,再……未免有些不妥。” “此事我自会慎重考虑,你勿要担心。” 羌人围攻武威郡,与羌人占了武威郡二者概念全然不同。倘若说在接到第一个情报的时候,许泽的确想挑动佛门不安,换取喘息的机会,让他们没时间忙着与胡人勾勾搭搭。可在第二个情报传来之后,他也不得不按下这个想法,先观望一番再说。 许徽听见许泽这般说,不由松了一口气。 放下这桩心事之后·许徽也有了几分游玩的兴致,便道:“祖父,明儿卫郎君邀请我们,去阳翟第一楼逛一逛,毕竟后日就是荀氏的宴会,接下来……” “这等小事,你无需向我报备。”许泽打断了许徽的报备,淡淡道,“带上一些不慎扎眼的精锐部曲·顺便去账房支钱,多少你自个儿看着办。” 许徽点了点头,与许泽告辞之后,就离开书房,阿元便快步上前,轻声道:“女郎,秦九同意跟随于您,还带了他四个好兄弟一道,您…···” “这可赶巧了。”许徽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就让他们明日跟着我,一道去阳翟第一楼吧!” 阳翟第一楼叫做“绿漪楼”,取自《卫风.淇奥》,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得出来,绿漪楼的东家打定了主意,要将之弄成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风雅之所,而非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非常文学谁料伴随着绿漪楼的名声越来越响,竟得了个“阳翟第一”的美名,久而久之·人们都称之为第一楼,原名倒少有人提。 此番颍川盛会,名士汇聚·世家云集,阳翟车水马龙,热闹非常,第一楼的生意自然也火爆得紧。纵然囊中羞涩之辈,也要想办法来这儿凑凑热闹,看看能不能撞见名士,赏识自己,就更别说许多虚度光yīn·以攀比享受为乐的世家子弟了。卫礼也是提前好多天打了招呼·又仗着卫家与许泽的声名,加之司马筝的过问·才能在清净的三楼拥有一张靠着角落的空桌子。 与一楼二楼的高谈阔论相比,坐在三楼品味茶点与小菜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展现自己良好的家教与优雅的做派,纵然议论也是轻声交谈。偌大三楼,只听琵琶声声幽怨,如泣如诉,坐于浅浅帐幔之中,怀抱琵琶,隐约可见秀丽眉目的女子朱唇轻启,唱道: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她声音柔婉悦耳,又带了些哀愁,歌声与曲声相合,说是绕梁三日也不为过。偏生坐在靠窗那一桌的一位华服男子听着心烦,不悦道:“时值佳日,纵不做轻快之调,也应唱欢悦之曲。为何偏唱这凄凄惨惨戚戚的《长门赋》,让人心中烦闷?” 他这样一说,便有侍从快步走过去,命歌女唱些欢快美好的歌。歌女不敢违背大人物的意思,曲调为之一变,换成了江南的《采莲曲》。 “那人好像是······”许亨微微皱眉,扫了男子旁边的华服美妇几眼,碍于男女之别,收回目光,却对妹妹咬耳朵,“你觉不觉得,他身边的女子,与伯母有几分相似?” 许徽目力好过许亨,又在前世见过广德郡王与郡王妃本人,闻言便轻轻点头,说:“不错,正是他们。” 听见妹妹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许亨冷笑一声,趁着卫礼对几位朋友大谈特谈第一楼来历,没功夫管他们这边的时候,不屑道:“竟在这时候遇上他们……真是晦气!” 他对钟氏的行为极度慵,免不得迁怒广德郡王与郡王妃,是以许徽还没说什么他便补充道:“武威已破,身为皇子竟四处游玩,恍若未闻如此噩耗,可见此人必重视自身感受胜过一切,全无家国天下之心。有此皇族,实乃大齐不幸……”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一点声音,除却许徽之外,无人能听见他的话语:“若诸王皆为这幅德行,离天下大乱,也不远了。” 许徽很想说这点你错怪广德郡王了,武威郡离京兆郡尚且还有一大段距离,护羌校尉都是出身北姓世家的孙府君堂弟担着,别说皇室,哪怕以前扎根在京兆的侨姓世家,也鞭长莫及,这时候,他们收没收到消息还真难说。但想到当今圣上的做派,以及他那些儿子的德行,许徽很理智地保持了沉默,因为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自家哥哥的言论。 当今圣上幼年登基,一度被世家权臣压得喘不过气来,哪怕在长久的,艰苦的政治斗争之中,取得了优胜,也由于过往经历影响,习惯性地重视自身权力胜过一切。官员的升降、臣子的赏罚、嫔妃的宠与不宠、皇子的爵位······一切的一切,都保持权力的平衡,或者说保证这位圣上的绝对权力为先。 就连前世自己的死亡,许徽都怀疑,这位陛下是不是掺上过一手。 仔细看去,数十年的朝政,多少人的起落,除却帝王心术之外,竟找不到半点身为明君,坦荡大气的味道。 这种做法,能够镇压世家一时,毕竟小人就是要靠小人对付,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父亲如此,为谋私利,儿子自然个个有学有样,全无为国为民之心,唯有自身利益,与世家勾连,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打击报复。圣上却听之任之,甚至刻意挑起矛盾,来维持自己的统治。哪怕知道平衡之道,乃是帝王不可或缺的手段,可看着圣上这几年的种种行径,说是由于惧怕死亡以及权力的流失,从而走入了魔道也不为过。 年老的父亲,盛年的儿子,偏偏又是世间最尊贵,占据“正统”名分的存在,哪怕皇族的权力,已经被世家分去大半,却也足够致命。 想到这里,许徽附耳对许亨说:“圣上即将过花甲之龄,朝堂定有一番大动作,我们切不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广德郡王与郡王妃若是看见我们,出言不逊,咱们听着就是了,勿要反唇相讥。” 许亨亦知上党许氏的优势在于割据,而非政治,所以他轻轻颌首,却想起一件事,不由问:“前些日子,我见祖父一直把玩着青铜爵,似有不舍之意。这些日子却没看见青铜爵的影子,可是祖父将之送给了谁?” 许泽手中最珍贵的一件珍藏品,便是偶然中得到,商代武丁时期的青铜爵,据说还是妇好曾经用过的东西。许泽总喜欢指着这个青铜爵,打趣许徽:“妇好统领大军,南征北战,声名赫赫,徽儿可愿效仿妇好,做出一番事业?” 这因为这件青铜爵对许氏众人来说,纪念意义不凡,许亨才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许泽下这样大的本钱,将心爱之物割让。 “青铜爵现在的主人,与皇室还有一些渊源。”许徽拉着许亨的手,写下一个“青”字,许亨是聪明人,自然一点就明白,“青州牧沈孚?若能换得······这个青铜爵,送得值得。” 他虽没有明说,许泽到底要用青铜爵换什么,可他们心中都清楚,青州最贵重的东西,也就那么一样。 盐。 虽说国家定制,盐铁官营,却架不住青徐二州世家对之的控制,以及中饱私囊。想买到合适又足够的盐,就必须打通青州牧的关系,与这件大事相比,别说是妇好用过的青铜爵,哪怕是轩辕黄帝用过的物件,送出去都不会亏。所以,许亨下一句话就是:“沈孚能从一关系甚远的落魄皇族,步步成为青州牧,可见手段不凡。祖父到底要以什么借口,才能在不引起他怀疑的情况下,取得足够多的食盐?” 说罢,他皱了皱眉,才说:“何况我上党许氏,也不能一时拿出太多的物资,来换取大批食盐,毕竟……”骑兵与弓箭营的训练,对弩箭的研制,以及对诸多部曲的培养,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之中,这些都是烧钱烧粮食的大户。何况未来几年,还不知道会不会闹灾荒,一旦粮食用得过多,怕是有捉襟见肘之虑啊! 第六十六章 听出许亨的言外之意,许徽只能沉默。 除了她与许泽之外,没有人知道,未来的五年,北地会闹三年旱灾加蝗灾,黄河也泛滥决口了两次,百姓四散奔逃,用“不景气”已经不足以形容未来五年,或者更长时间内,北地作物悲剧的收成。 为了自家利益不受损害,北姓世家纷纷提税,有些竟达到明面上就要百姓缴纳八成税收的程度,更是激起了百姓的愤慨,说是义军四起也不为过。朝廷乐得看北姓世家消耗力量,拒绝发兵,进一步恶化了北地的局势。 一切的起因,归根到底,都是没有吃的。有了粮食,就能招来人,买来命。这也是许徽为什么动过与羌人合作,贩运奢侈品,去江南换粮食这一心思的原因。 不过,许徽也不得不承认,许泽的话更有道理。 粮食可以种,食盐却必须囤积,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对于许泽的作法,许徽非但没有反对,还变着法子非分析沈孚的性格,想自家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够与之交换。所以她压低声音,对许亨说:“食盐地位之重,你亦知道,哪怕暂时缺粮,也得想办法将盐弄过来啊!” 许亨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木屐踩着楼梯的声音。许徽随意看了一眼,神态有一瞬的怔忪,许亨见状,也朝着楼梯的方向看去,就见几个风姿各异,却同样俊美且优雅的世家子走了上来便疑惑地说:“陆?他身后跟着的,除了陆,还有······” “还有陈郡谢氏谢俊的两位嫡子,谢衡与······谢纶。”许徽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很快就恢复正常,“其余的人,我不认识。” 好在许亨将心思移到了陆氏与谢氏的关系之上,没注意到她这一点小小的反常,只是将目光移到走向广德郡王的陆身上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这群人的相处方式,奇道:“广德郡王对陆热络,倒也罢了,他对谢衡为何……” “谢衡身为谢家这一代的嫡长子,却是家主弟弟的儿子,娶公主已成必然。”许徽对谢氏一家,了解得不可谓不透彻,闻言马上说,“广德郡王也有适龄的妹子,又暂时是中立的立场自然要两面讨好,省得站队站得太彻底……”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再说,因为许亨已然明白。^/非常文学/^ 唯有这种时候,许徽才庆幸,他们这些人坐在视线不好,位置也很不好的角落之中。只要不是有心一一巡查过去,无论是谁,都发现不了他们的所在。 卫礼显然也看到了窗边一票名门子弟,是以他停下滔滔不绝的话头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他们今天怎么全凑这儿了?” 见他这般样子,戚方顿觉好笑便打趣道:“卫兄与他们一道,都是高门世家子弟,怎么是这般态度?” “别别别,我和他们这种人,完全相处不来。”卫礼连连摆手,随即小声嘀咕,“说话弯弯绕绕,做事拐弯抹角那张脸就像三月的天说变就变,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人留······与这种人相处太累了一点都不舒服。” 说到这里,他垮下脸无奈道:“再说了,卫家渐渐······那般顶尖的世家,也看不上我。与其点头哈腰,陪着小心,倒不如与大家相处,来得轻松痛快。” 许亨点点头,似笑非笑地接话道:“与咱们这般出身不如你的人相处,你自然没有太大压力。” “没,才没有!”卫礼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不自觉拔高,随即下意识地扫视四周,见周围有些人已经看过来,不由尴尬道,“我们……我们已经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走吧!待会若是与他们撞上,哪些不长眼睛的羞辱······我怕又忍不住与他们打起来,若真如此,可不是阳夏大长公主能够轻易压下的……咱们先走吧!” 他难得求人一次,大家自然不会不同意,何况大家也没有对上真正的高门子弟与皇室的意思,许徽更是懒得见到谢纶,省得自己在他脸上划几刀,是以卫礼扔了茶钱之后,众人便一道下楼。 陆无聊地听着兄长、广德郡王以及谢衡三人的寒暄,目光随意在四处打转,见许亨等人缓缓往楼梯走去,不由怔住。他下意识地想走上前,却碍于兄长在与广德郡王交谈,不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离开。 下楼的时候,许徽看了窗口一眼,对许亨道:“陆看见我们了。” “看见又如何?不看见又如何?钾亨不以为意地回答,“我们提早离开,不过是省得麻烦可没有怕他们的意思。” 许徽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过想到自己重生之后第一次见谢纶,竟没太大波澜,已经很了不起,也就释然了。 待离开绿漪楼之后,卫礼才松了一口气,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下轻松了,便道:“阳翟南市的琉璃坊中,多是藏书以及稀罕古玩,咱们去淘一淘,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物件吧!” 许徽见卫礼自信满满,也沾染上了许亨的恶趣味,不由打趣卫礼:“好容易带我们来一趟阳翟第一楼,就遇上了广德郡王与陆,再去琉璃坊,该不会遇上郭烨他们吧?” 听见她这样说,卫礼的脸不由垮下来:“不会这么惨吧?” “卫郎君,徽儿逗你呢!”许素掩唇轻笑,柔声道,“素闻阳翟的琉璃坊大名,我正想去看看呢!” 许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阿元附耳在她旁边说了几句,许徽眼中划过一道利芒,随即微笑道:“你们先去吧!我这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就不与你们一道去了。” 许亨闻言,微微皱眉:“可要我回去?” “不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许徽给了兄长与姐姐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带着阿元等女性死士一道匆匆赶回许氏宅邸。 无视见到她就行礼的诸多婢女仆妇,许徽大步流星地走到许素的卧房,见阿双已带人封锁了这里,便沉声问:“人都带到了么?” 听闻她的问题,阿双面有难色:“能进大女郎房间的,统共就是那么些婢女,除却大女郎心腹之外,就是钟夫人的心腹······” “伯母和阿姊那里,我去说,纵然有什么怪罪,我也一同担下,现在,把她们给我全部带过来!”许徽的声音极为平稳,神色沉静一如往昔,连口气都没什么变化,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她即将发怒的征兆。 面对这样的许徽,阿双再也不敢说什么,她低下头,匆匆地带人离去,顺便派人通报了一下钟夫人与许泽。前者什么都没说,只是平静地将自己的侍女与仆妇全部让阿双带走,许泽只说了一句话。 “此事全权交给徽儿处理。” 郎主表明了态度,旁人再没有多嘴的余地,不消片刻,钟夫人与许素的心腹婢女仆妇,就悉数被粗大的麻绳绑着,捆到了许徽的面前。 许徽扫了一圈这些面色苍白的娇弱女子,看都不看她们一眼,直接摆了摆手,阿元就捧着一沓写了编号的绢帛,阿双抱着笔墨以及一张只写了一个“静”字的纸,走到了这些女人面前。 “你们每个人,给我模仿这个字,写也好,画也好,不想受皮肉之苦的话,就给我好好写!” 听见阿元的话,有些与许徽相熟的婢女仆妇,乍着胆子抬起头,想向许徽求饶,却在见到她面无表情的脸时,一个两个都吓破了胆,不敢再说什么。她们挨个抓过笔,用颤抖的手,或写,或依样画葫芦,将之给画下来,阿双收集所有的绢帛,按照她们跪着的顺序与编号,恭恭敬敬递给许徽。 许徽接过绢帛,一份份翻过去,阿元与阿双站在她身边,看她哪手递出绢帛,就恭恭敬敬地接过。当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许徽在看着几张绢帛的时候,稍稍停顿了片刻,才将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这个过程加起来,也没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待放好最后一份绢帛之后,许徽指着阿双,说:“你手上的那些,都是不识字的人写得,她们没有嫌疑,将她们放了吧!当然,若放出去之后,她们还敢乱说话,我不介意也将她们再抓起来。” 阿元领命,对着编号,一个一个地放人。 被许徽的话语吓到,纵然被释放的婢女仆妇,双腿都抖得如筛糠一般,哪里还敢胡言乱语? 待她们全都离去之后,许徽对阿叁与阿肆耳语了一番,两位死士听命,快步上前,将其中几个婢女仆妇的嘴巴用布条堵住。见到这一幕后,许徽方扬了扬放在自己膝盖上的三份书帛,微微抬高下巴,以平静到几乎冷酷的声音说:“明明识字,却要在我面前装作不会写·……将她们全都送到秦九那里,告诉秦九,无论怎样,都要撬开她们的嘴巴!” 第六十七章 许徽这种不管仆役之间错综复杂关系,不顾及自己名声不在乎得罪什么人,稍微确定谁有一点嫌疑,就让人直接拖去审讯的态度,无疑加重仍旧跪在地上的,不知命运如何的众多婢女仆妇身上的压力。钟夫人rǔ娘的女儿,如今被人尊称为张娘子的仆妇一面流泪,一面用颤抖的声音说:“女郎,奴婢与夫人一道长大,定不会做出背叛主子的事情,还请女郎明鉴啊!” 她这一开头,旁人就和开了窍一般,一道求饶起来。她们这个说我服侍了钟夫人多少年,那个说我看着两位女郎长大,怎么会做出不义之事。哪怕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的人,对死亡的恐惧却让她们本能地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一时间,整间房中都充斥着她们的求饶与哭号,令人听着极不舒服。若在外人看来,就好似许徽仗着主子的身份,在欺负这些可怜人一般。 许徽好整以暇地坐在主座之上,捧着茶杯,轻轻品味茶叶的清香,对于此情此景,眼皮都没有动一下。见她平静到近乎冷漠的神情,不知是谁第一个先停止了抽泣,随即,哭声渐渐小下去,直到房间内重新恢复寂静。 刚才的一幕,就好像是一个最荒诞不经的笑话一般,无法让主宰她们命运的人,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见她们不再哭了,许徽才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淡淡道:“我这个人呢·最讨厌背叛!当然,在今天之前,我也认为,上党许氏的内宅纵然不如铁桶一般牢固,至少也是水泼不进的。却未曾想到,竟有人胆大妄为到潜入阿姊的书房,想找一些东西。” 说到这里,她轻轻勾起一个讥讽的,带了几分凉薄的笑容′让人看了,更是胆战心惊:“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哪怕你们签了死契,但你们之中的某些人,亲人的死契,不在我们手上。” 她口中没签死契的人,当然不可能是受许氏庇护的家生子,所以,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后·随着钟夫人陪嫁过来,还有亲戚留在颍川钟氏家为奴为婢的婢女仆妇,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能做到心腹之位的奴婢,哪怕不那么灵巧,心思也不会差了去。 何况许徽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忠仆谁都想要,可忠于旧主的仆人……”她勾起一个冰冷的,却带了几分艳丽,从而显得异常危险的笑容,说出残酷无情的话语,“还不如带着他们的忠诚·一道下地狱的好。” “女郎饶命,女郎饶命。”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女郎明鉴啊!” 望着由于她一句话·又陷入了惊慌失措中的奴婢,阿双在许徽的示意之下,拍了拍手。待房间又一次安静下来之后,许徽才缓缓道:“不想死的话,也很简单。伯母治家严谨,纵然是心腹侍女,也得各司其职。你们好好想想,这几天来·是否有哪个同僚消失过一段时间·又或是借着伯母的名义,来看望阿姊。至于阿姊的侍女······”许徽漫不经心地扫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一眼·淡淡道,“谁单独打扫了书房·或者负责里书房的,不用说,都给我送到秦九那里。”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婢女缓缓倒下,阿元在许徽的示意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翻过对方的身子。随即无视倒抽冷气或者压抑到一半的尖叫,回禀许徽:“大女郎房中的二等婢女春草,听说是钟夫人陪嫁过来的哪个丫鬟的女儿,刚刚咬舌自尽了。” 许徽望着那具倒在地上,渐渐失去了温度的尸体,眼中的温度,几乎凝结成冰。 若非她碍于前世的莫名,早生出提防之心,命人在许素的房间,尤其书房与卧房中,不着痕迹地动了一点手脚,又怎能发现前世害得阿姊嫁到一个窝囊废家族的元凶?偷出来的,几份平日练字之用的诗经,以及几件随身的衣物······哪怕大齐民风开放至极,可作为“名士”的家人,尤其是女性家眷,德功言容少不得做得比旁人好一些······这等鬼蜮魍魉,yīn邪下作,足以毁掉一个女子一声的歪门邪道,怎么可能是男人想出来的? 以为自尽,就能够逃过惩罚,让她既往不咎?休想!我如今动不了住在钟氏大宅那几个愚蠢又短视,心思还恶毒得紧的女人,难道还动不了你们? “命人将春草的家人,全部关起来,一个一个给我审过去。”许徽双手交叠,神情平静,却没有半丝留情,“告诉秦九,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听见这句充满血腥味的话,阿元和阿双一怔之后,利落领命,跪着的婢女仆妇惘嗅到了不详的意味,疯狂求饶。 “女郎饶命啊!” “女郎,奴婢什么都没做,求您放奴婢一条生路吧!” 对于这些告饶,许徽仿若未闻,大步流星地从房中走了出去。待离得远了一点,阿元才有些担忧地说:“女郎,一次性处置这么多人,是否太过······” “这个世道,缺钱缺盐缺粮,却独独不缺人。”许徽停下脚步,看了阿元一眼,似笑非笑道,“死了一些人,补上就是了,我正愁没有足够的位置,来收留流民,展现我上党许氏的宽仁慈爱呢!” 阿元被许徽眼中的疯狂与冷锐震慑住,压根不敢反驳她的话,许徽也没有多想,直接走到许泽的书房前,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轻轻敲了敲门,就听许泽说:“徽儿么?不用敲门,直接进来吧!” 许徽推门而入,就见许泽拉开了一旁卧榻的帐幔,轻轻在大齐地图上比划。许徽受他教导多年,这张大概的地图背都能背出来,一见许泽比划的方向,便问:“祖父还在想青徐二州之事?” “盐铁之利,四战之地,不多想想,怎么能行?”许泽收回落在地图之上的目光,问,“可是解决了?” 许徽点了点头,坦然道:“孙女没空与她们弯弯绕绕打机锋,圈定一个范围之后,就将人全部交给秦九他们几个处理了。” “上位者必须知人善用,若事必躬亲,迟早劳累过度,一病不起。”许泽丝毫没批评许徽的作法,反而赞同道,“芸娘与素素都是明理之人,哪怕心中一时不舒服,也不会太过在意。但能想出这一‘妙计,的外人可不会这么看,你说,是不是?” 许徽一听就明白许泽的意思,附和道:“孙女一心为伯母与阿姊,手段过于粗暴简单,血腥凶残,是以明日荀氏之行,只得跟随在祖父身边,免得惹伯母与阿姊不快。” 说罢,她皱了皱眉,带了些抑郁地说:“祖父,我可总算明白,戚方为什么要从颍川跑出来了。 世家争斗,弯弯绕绕,一点都不够坦荡大气,实在压抑,令人心烦 “大齐皇族与世家,也就只剩窝里横的本事了。”许泽淡淡道,随即对许徽说,“你想回去,倒也不是没办法,你李叔叔昨天刚好寄信过来,说是县内有些不妥。你若觉得烦闷,过了几天,就带上一队人马与我的手令,彻夜赶过去吧!” 许泽的友人中,姓李得挺多,但能被他用这种口气提到的,唯有许泽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心腹中的心腹,壶关守将,县尉李准一个。是以一听见李准带给许泽的话,许徽的心立马揪紧了。 壶关位于上党郡治长子县东部,北有百谷山,南有双龙山,两山夹峙,中间空断,山形似壶,以壶口为关,因而得名。此地地势狭窄不说,仅有的通道还是险之又险的羊肠坂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偏偏这个地方,又是沟通两地的一条要道,说是争夺中原的一条必争之路也不为过。 正因为壶关的地势与位置都如此重要,许泽才对之重之又重,就连许徽也从小受他洗脑,知道壶关若是不保,上党郡就极为危险。所以听见许泽不仅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件事,还让她在颍川多留几天,许徽差点忍不住主动请命,速速赶过去了。 “你也莫要太过担忧,李准坐镇壶关多年,虽不甚精通庶务,却按照我的指导,哪怕小人蠢蠢欲动,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顶多让咱们焦头烂额一阵子罢了。”许泽见许徽心急如焚,唇角含笑,不紧不慢地说,“多留点时间,引蛇出洞,比你一开始就急吼吼地赶过去,抢先将苗头掐灭,要有用得多。何况我已传信给子坚,让他去壶关一趟,也顺便看看,他成长了没有。” 三叔许磐?他去了壶关? 许泽不说还好,他这样一说,许徽差点忍不住破功。 自己三叔那鲁莽暴躁的性子,那小事化大,大事闹得不可收拾的性子,许徽还是了解一二的。让许磐去壶关,纵然没有事,他也能挑出一些事情来,这…… “祖父,您让我等几天去壶关,其实是给三叔收拾残局的吧?”许徽沉默半晌,才无力道。 许泽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被你发现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pd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学校停电断网到晚上十点,我泪流满面了······十二点之前有第二更,一定有! 第六十八章 次日,阳翟县东郊。 颍川第一名门荀氏的别业外,已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纵然说一声世家齐聚,名士云集,也丝毫不为过。 男丁与女眷,被训练有素的荀氏仆役分别引到了荀氏别业前后两个花园里,早有无数娇美的侍婢轻盈地穿梭其中,服侍贵客。 宽袍缓带,头带皂巾,身着木屐的许徽自牛车之中走下,很自如地走到了兄长许亨的身边。负责引领他们的荀氏仆役望着许徽的耳洞,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将他们引到了前花园。 充作男装打扮,跟随父兄来看热阄的女子,不止许徽一个。她们数量不多,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非常受宠。正因为如此,旁人哪怕发现了不对劲,也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反正大齐崇尚yīn柔美,男子涂脂抹粉做妇人大半乃是常态,夫人比夫主英气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相反还挺多,这种小事,就无需在意了。 许泽一到荀氏别业,就被荀氏家主荀优请了过去,许徽与许亨只能暂时在荀氏别业闲逛。谁料他们两兄妹进入花园,就听见好些人聚在花园的湖泊一旁,争得面红脖子粗。只听其中一人拔高了声音,声嘶力竭地争辩道:“佛乃破恶之方,激流勇进;道乃兴善之术,自然为高。二者各有优劣,为何非要争个高下?” 听这人的论调,就知他是最正统的和稀泥路子觉得道家的理论好,佛教的教义也不错。事实上,拥有这种想法的人,还真不在少数。当然,与之相比,另一种论调在整个大齐的学术界更占上风,那便是······ “各有优劣?当真可笑!佛门之道,要人剃发旷衣,毁貌易性弃妻绝子,断绝宗祀与香烟传承,实乃悖礼犯顺,孰优孰劣,自不必明说。舍华效夷,义将安取?” 反驳前者言论的,只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相貌清俊的少年郎。只见他神色慷慨,语调激昂,字字句句入情入理惹得旁人纷纷点头,赞同他的言论,也让前者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却无从反驳。 许徽见状,便问许亨:“这个少年郎君是谁?” “我在颍川一载有余,从未见过此人。”许亨很肯定地说,“大概是侨姓或是吴姓哪家高门子弟,自小蒙受名士教导,不来这边逛一圈也是可能的。” 他们两兄妹才讲这一两句话的功夫不远处的局势又是一变,只见一个身着灰衣,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站了出来反驳少年的言论:“孔、老以治世为本,释家以出世为宗,二者之道,截然不同。况道教为追求羽化成仙,炼制金丹妙-药,却难脱生老病死,白首苦痛;佛教追求涅灭度,使人了却尘缘脱离生死湛然长存。如此,岂非佛优于道?” 少年闻言便露出一个带了些许挑衅与狡黠的笑容:“这位兄台认为,道教金丹无法使人羽化成仙,与天同寿?” 青年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一时激动,竟然脑袋发热地将心里话讲了出来,神色不由萎靡下去。 谁都清楚,当今圣上狂热地痴迷于金丹方术,渴求**的长存,而非精神的永恒。否定丹道,便是否定了圣上对永生不死的期望,也是断了道教的一大支柱。谁都不能保证,那位随着年老,从而越发yīn晴不定的老人在绝望之下,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哪怕对道教敌视无比,希望他们快快垮台的佛教,也不敢公然拿道教的金丹说事——哪怕他们都知道,长生不老,有一大半是骗人的。 见对方轻轻一句话,就扳倒了一个对手,许徽流露一丝赞许的微笑,评价道:“这个少年郎,当真有几分急智。” “徽儿,这一方面,你切不可与祖父学。”见妹妹竟以长辈的论调,来评价一个比自己年纪大四五岁的人,许亨不由扶额,无奈道,“旁人听了,定会发笑。” 许徽不在意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旁边有些小声议论说:“桓氏后裔,果真不同凡响。” “桓氏代代出名士,几百年的传承,又怎会弱?” “听说桓氏一族,素来是天师道的忠实信徒,与五斗米教极为不合,为此还辞过好些官……” 事实证明,男人八卦起来,丝毫不差于女人。许徽静下心来,侧耳聆听了好些议论,这才微笑着对许亨说:“原来,这个少年郎君,就是大名鼎鼎的桓家四郎。”桓氏,乃是自汉代就传承下来的名门,曾连续七世在三之中享有一席之地,又出了好些名满天下的人物,就连如今大齐世家子弟启蒙的诗经注解,也是桓氏族人桓康所做。纵没出名到妇孺皆知,却也是四海皆闻。 这个家族,论势力或许不如真定郭氏,但论及好名声,却甩了后者十万八千里。也难怪桓四郎桓殊与旁人争论时,周围自发地空出一个圈子,很多人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怕有心,也不敢上去辩论。 众人如此行径,显然一是畏惧桓殊本人才学,生怕自取其辱;二畏惧桓氏威名与权势,怕侥幸得胜之后,也被打击报复。 当然,与畏畏缩缩的他们相比,抱着辩论胜过桓殊,从而一举名满天下的赌徒也不是没有。所以桓殊依旧在与源源不断的人辩论,倒也不显得寂寞。 “陆家三郎,谢家二郎,桓家四郎,王家三郎等人,年纪轻轻,名声都大得很。”许亨的声音之中,带了些微妙-的嫉妒,却立马释然,更多则是跃跃欲试,“我原先以为,他们能得到如此大名,不过是占了家世的便宜,今日才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许徽闻言,便拉住自己的长兄,满是不赞同地说:“他们能拥有如此大的名声,才学占得不过是一小部分,膏粱之姓,嫡出之子,未来的家主继承人,这些才是关键中的关键。哪怕你上去打败了他,旁人也不会拿你与他们相提并论的。” “再说了,桓氏乃是天师道的忠实拥簇,你与他辩论,说来说去,最后定会绕到佛优于道上去,与祖父的想法背道而驰。何况他们这些人,哪怕你是自己的见解,他们也会联想到祖父身上去······不是说好了么?咱们这次来,以看热闹为主,没必要参合到世家这一摊子破事中去么?” 说罢,许徽轻叹一声,故作忧虑道:“这次的辩论,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月五月,偏偏三天之后,我就得赶去壶关,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顺便看住三叔,省得让他做傻事。这样一来,没一个身份足够的人,能够时时刻刻地看着你,若你忍不住冲上去辩论,偏离了原本的意思,这可如何是好?” 听见她这样说,许亨刻意拉下脸,大力在妹妹发间揉了几下,才作势威胁道:“这些事情,我早早就记下了,纵然没你拉着,我也不会乱来,破坏我上党许氏立场的!” 这时,桓殊的声音渐渐拔高,带了几分凌厉的意味:“你说佛祖释迦牟尼早于老子与孔子,从而佛优于道?但别忘记,道经完成于西周,而你所谓的佛经,才传入中土不足百年。夷狄之说,岂能与我汉人衣冠教化相提并论?一旦为僧,便使身体一有毁伤之疾,二有髡头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绝种之罪,五有亡生之体!” 说到这里,桓殊微微扬起下巴,厉声道:“假使子先出家为僧,母后出家为尼,按照佛教教义,其母需跪拜其子。 如此悖逆人伦的大不孝之学说,本应在中土断绝,岂可追捧听信?” 忠孝二字,早在汉人心中扎了根,虽说皇室衰微,忠字不在,孝道却依旧是大过天的存在。桓殊这么一举例,哪怕对佛教有些信服之人,也开始动摇思索起来。 半晌之后,方有一人站出来,说:“一人是否出家为僧,乃因果所定,旁人勿可改变。僧尼不跪父母,乃是佛祖高于父母,母迟于出家而拜其子,实则不为母拜子,而是其母屈尊拜佛,恰是合乎礼法之行。桓郎君如此言论,未免有些过了吧?” 他的话语虽回辩了桓殊的话,在旁人听起来,却实在带了太多强词夺理的味道,是以许徽轻轻摇头,许亨不屑地撇了撇嘴。桓殊更是说都懒得说,毫不犹豫道:“你若觉得这合乎礼法,那么你自己合乎去吧!这等悖逆人伦之礼,殊未有一丝一毫遵守之兴!” 扔下这一句堪称无礼的话之后,桓殊利落地转过身,扬长而去,徒留被他辩得无话可说的诸多佛教信徒站在原地,迎接众人嘲笑的目光,个个面红耳赤。 “这个桓四郎,竟比阿兄还傲气。”许徽收回目光,带了些感慨,又有些促狭地说,“阿兄,可算遇上对手了!” 第六十九章 收费章节(12点) 第六十九章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亨沉默片刻,才意味深长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方才这句话,有些明褒暗贬的意思?” 许徽眨了眨眼睛,很是无辜地说:“在我看来,阿兄与桓四郎有诸多相似之处,你觉得桓四郎在你眼中如何,你在旁人眼中,便是如何。倘若阿兄觉得,这是明褒暗贬,只能说明,阿兄对桓四郎的评价,有些不够看啊” 他对桓殊什么评价?聪明、高傲、能言善辩,才气纵横……哪怕将诸多溢美之词堆积到桓殊的身上,也不会觉得有丝毫的名不副实。但这被世人赞颂的一切,都不能掩饰桓殊言辞咄咄逼人,态度尖锐至极,不给人留任何后路的事实。 棱角太盛的人,往往不会被旁人所喜,这一点,许亨心知肚明。所以他扬起右手,对着许徽脑门轻轻弹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知你怕我强出头,却也不必抓住一切机会,时时刻刻这样提醒吧?不少字” 许徽皮肤太过娇嫩,稍微有个磕磕碰碰,淤青就好些日子消散不掉,看上去煞是恐怖。就好比现在,她的额头,就有些泛红。许亨见状,便叹息着揉了揉妹妹的额头,这才不无担忧地说:“昨儿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竟瞒着我与素素,抢先回家处理了此事,还将数十余人交给秦九他们几个去审讯……这般沾染血腥之事,不是你应该沾染的,下次再有类似之事,交给我就行了。” 许徽知许亨说得极对,毕竟在世人看来,男人哪怕屠城灭族,都是正常行为,女人要是杀了一两个人,就是心狠手辣。可她早不在乎名声,自然也不关心这个,反倒对许亨说:“阿兄……还有两年多,便是祖父半百寿辰,阿父却正当盛年……虽说咱们家无那些魍魉隐私之事,咱们却不能不顾及阿父的感受,在我看来,很多事情,我参与,远比你参与的好。” 许亨闻言,不由沉默下去,久久无言。 想到凑合着过日子,内心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父母,再想想哪怕妻子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也没有任何纳妾举动的三叔许磐,许徽的情绪也有些低落。这时,却听见许亨问:“听说前些日子,大娘闹了一场?” 对于他的问题,许徽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才想明白,许亨口中的大娘,乃是许恽的庶长女。倘若嫡庶能一并排行的话,对方才应是许恽的长女,甚至整个上党许氏第三代的长女。 对于这个庶出的姐姐,许徽没有任何印象,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完全不记得了。所以她有些迷茫地看着自家兄长,疑惑又带了一些不以为然地说:“闹?难不成是为了婚事?看样子,她的心气倒是很高啊” 许徽对生母平氏极为了解,知道她是一个宽容忍让,贤良淑德的女子,哪怕对庶女再膈应,也会供着她们好吃好喝,读书识字。加上许泽一直以来的策略,上党许氏的庶女,从来没有嫁给旁人换资财的例子,只可能嫁给寒门有才之人,发展势力。所以,听见许亨说自己的庶姐在闹,许徽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母亲肯定没错,错得一定是对方。 “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清楚。”许亨无所谓地说,“大概是有什么心上人,所以不满意阿父与阿母定下的婚事吧?不少字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咱们上党许氏待庶出足够宽厚,若她生出什么不妥,大家也只会认为咱们养了一条白眼狼出来,从而劝咱们别对庶出太好,不会牵连到你们名声的。” 许徽点了点头,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对她来说,那个一年都未必见得上一次的庶出姐姐,还不如身旁的婢女亲近一点。若是对方真闹出什么大乱子,她直接处决对方就是了,不需要考虑太多。 为了上党许氏,她连看着她长大的诸多婢女仆妇,都能毫不犹豫地送去给秦九审讯,区区一个庶姐,还不在许徽同情怜悯的范围之内。 有的时候,许徽也不无悲哀,带了些迷茫地想, 她厌恶男人轻视女人,毫不顾忌姐妹女儿等人的幸福,为了利益,将她们出卖的态度,可如今,自己却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司马兄?”还没等许徽多想什么,瞟到一处的许亨微微挑眉,示意许徽与他一道过去,直到走到树下,这才猛地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说,“你怎会在此处?” 司马安被许亨的动作唬了一跳,随即连忙比了一个静音的手势,才无奈地说:“曾外祖母与阿母都去了后头的花园,没办法带着我,我便找了个机会,甩开跟着的人,偷偷跑了出来。” 许徽见状,不由蹙眉:“阳夏大长公主乃是圣上的姑姑,地位极高,想要找你,不过是发一句话的事情。司马郎君,你本想掩人耳目,却不知如此行事,只会更加引人注目。” 听见她这样说,司马安低下头,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想看……看一个人,看到他之后,我就回去。” 他说得是谁,许徽与许亨都心知肚明,所以许徽愤愤地拧了许亨一下,心道平日与司马安交好也算了,这种时候再走上前,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许亨心中也有些后悔,却马上露出关切之色:“你想见谁?我们帮你去打听,总比你在这里干等的好。” “不,不了”司马安拼命摇头,很激动地说,“我,我先走了。” 说罢,他仿佛身后有什么追赶似得,连忙跑了。 许徽给了许亨一个“还是你厉害”的眼神,抿唇笑了起来,许亨一脸没趣地耸了耸肩:“咱们该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看着零零碎碎,星星点点的辩驳吧?不少字祖父那边……” “今儿是第一天,应当不会有真正的高人出手,越到辩论的后头,才越是精彩。”许徽有些遗憾地说,“阿兄一定要帮我抄录下来,我从壶关回来之后,定细细翻阅。” 许亨点了点头,满口应下此事,随口问:“听说这一次,戚方也要与你去壶关?” “戚郎君再留在这里,不免有些尴尬,祖父赠了他两卷兵书,让他与我一道离开。我去壶关,他则直接走官道,前往雁门。”提及这件事,许徽不由轻叹,“西域之路,被羌人卡死了大半,雁门之守,就越发地重要。鲜卑与匈奴二族,皆是胡人主力,他们居于关外,逐水草而居,民风剽悍,血腥凶残至极。我真有些担心,光凭戚府君一人,无法守住北方的关卡,毕竟他只是雁门太守,不是幽州牧。” 许徽虽没明说,许亨却知道,由于北地局势太险,她总觉得这次与戚方告别,就是永诀。所以他沉吟片刻,才道:“幽州之地,咱们也派出了一些间者,何况戚府君粗中有细,断不会……咱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或许事情没有那般糟糕呢?” 说罢,他停下脚步,神色冷了下来。许徽诧异地望过去,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被几个人簇拥着,正谈笑风生。 “阿兄,他是谁?” “钟完嫡孙,钟凌。”许亨淡淡道,“一个连卫兄都不如的草包。” 听着许亨这句评价,许徽无奈道:“卫郎君听见你这样说,定会非常伤心……所谓的不如,到底是哪方面啊” 许亨折过身子,淡淡道:“钟凌识诗书,懂字画,却样样不精,偏生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觉得卫兄痴迷于书画,乃是不走正道,是以屡屡与卫兄发生冲突,极喜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碍于两家的友好关系,我还不能帮助卫兄……钟家的家教,也就这样了。” 说到这里,许亨又郑重地补上一句:“当然,卫家的家教,也就是面子上过得去而已。卫兄的两个兄长,一贪财好色,二夸夸其谈,共同的特点是心性都非常狭隘,他们的长辈更是……若是钟凌与卫兄的两位兄长撞上,我从来都是看热闹的,反正半斤对八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概是来了兴趣,许亨对妹妹总结颍川诸多家族,很中肯地评价道:“颍川世家虽多,但这一辈中,真正出人才的,当属荀氏、庾姓、郭氏与方氏。曾经显赫一时的钟氏与卫氏……后继无力,渐呈没落之兆,若非颍川世家偏安一隅,地位特殊,这些家族,早被像会稽钱氏那般越发凄凉了,哪有今日的横行霸道?” 对这些世家,许徽心中也有一杆称,所以她只是说:“在如此场合起冲突,定会让人看了笑话,咱们还是避远一点为好” 许亨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谁料他们想息事宁人,对方却不。钟凌远远望着许亨,想到这些天许氏吃的瘪,心中大乐,便扬起声音,与许亨打招呼:“我当是谁,原来是许老弟,实在是好久不见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c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第七十章 对方公然挑衅,己方自然没有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负的道理,是以许亨微微抬高下巴,扬起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礼貌笑容,淡淡道:“贵府忙于迎接贵客,事务繁忙,闲杂人等无法面见,也是自然的。” 许徽一听许亨的反击,不免对钟凌生出几分悲哀来。 光从字面意思看,许亨这话说得既礼貌又得体,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可禁不住大家联想啊! 钟家忙着接待的贵客是谁?广德郡王与郡王妃!无法面见钟完的闲杂人等是谁?上党许氏的来客! 广德郡王与上党许氏同为钟氏姻亲,钟氏之人不好好错开二者来拜访的时间,反倒让后者走偏门。任谁听了,都得说一声趋炎附势,而这个评价,对内里怎样不管,外在一定要清名的世家来说,恰恰是致命的。 当然,钟凌也可以回答,钟完思女心切,一时间有些糊涂,没照顾到侄女的娘家。不过偌大颍川,年岁稍微长一点的人,谁不知道二十年前,钟完视侄女钟芸若亲女,什么都要优先紧着她?倘若钟凌这样说,钟完一个伪君子的名声,完全是跑不掉。 钟凌虽不如许徽才思敏捷,不点都透,却也从许亨一反往常的态度中,察觉出了许亨这句话中的不妥意味,却想不明白文字陷阱到底设在什么地方。再说了,纵然他察觉出来,许亨也毫不畏惧·毕竟钟凌没有陆、桓殊等人的急智,绝对不能完美反驳他这句话。对于这一点,许亨有十成十的信心。 “你若有自知之明,自然最好不过。”思来想去之后,实在找不出任何问题,只能归咎于北姓泥腿子终究畏惧皇室的钟凌扬起头,带了几分得意地说,“寒微卑贱之徒,却妄想与日月争辉·本就是自取其辱!” 还没等许亨反驳,就听见一个晴朗的声音冷冷道:“纵穿上人类衣冠,却依旧掩饰不了猕猴本性,还敢说什么萤火日月?”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桓殊缓缓走过来,俊秀的面庞上,写满了凌厉与不满。他走到许亨与钟凌中间,居高临下地望着钟凌,比起钟凌对许亨的态度,倨傲无礼何止一辈:“偶人镀再多的金粉·也掩饰不了泥塑木胎的本质,如你这般的跳梁小丑,如何还能洋洋得意?” 说罢,他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在周围的人群身上扫了一圈,这才重重一拂衣袖,冷哼道:“有眼无珠之辈,何其之多!” 许徽示意许亨,意思是桓家四郎骂起人来,可比你狠多了。许亨回以无奈眼神·暗道你是没见过我怎么收拾吴姓侨姓大族的,若不是你说这次得忍耐,他还会用这么温和的态度回敬? 还没等他们俩交流完毕·桓殊就撇下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钟凌,走到许亨面前,说:“早听闻许府君嫡孙年纪轻轻,才思敏捷,却远胜过寻常人等,也将我家小七比得暗淡无光,殊早心生结识之意。今日有幸得见许郎君,殊不甚惭愧·宁以痴长四载之身·向许郎君请教一番。 说到这里,他看了许徽一眼·大概是想到什么,就补上一句:“此地无味之人甚多·实在倒胃口,咱们不如向此间的主人索一叶扁舟,泛于湖上,两位郎君认为如何?” 对这位脾气直爽,嘴巴毫不留情,神采飞扬的世家继承人,许亨与许徽也颇有好感,是以两兄妹交换一个眼神之后,许亨便轻轻颌首,应下桓殊的邀请:“如此甚好。” 作为顶尖世家的继承人,桓殊是被绝对优待的目标,早在他说出要泛舟游湖的话时,就有人忙不迭去为他准备。不出片刻,三人便坐于小舟之上,只见桓殊一边无聊地摆弄着桨,一边道:“《夷夏论》问世之后,佛门与道教之战愈演愈烈,其中昙光禅师著《辩惑论》,声称道教有五逆、六极之罪。听闻昙光禅师乃是许府君挚友,时常请许府君助译诸多佛教典籍,不知两位郎君,如何看待此事?” 说到最后,他望着许亨,目光炯炯,甚至带了一丝森然的意味。 听见他的问题,许徽终于知道这位桓家四郎为何插手许亨与钟凌之间的事情了——感情是兴师问罪来了啊! 所谓五逆,便是禁经上价、妄称真道、合气释罪、挟道作乱以及章书伐德。所谓六极,则是——畏鬼带符,妖法之极;制民课输,欺巧之极;解厨墓门,不仁之极;渡厄苦生,虚妄之极;梦中作罪,痴顽之极以及轻作寒暑,凶佞之极。 可以说,昙光禅师这一理论,将道教驳斥得一无是处。正因为如此,他的《辩惑论》一问世,就将佛道之争拔上了另一个高峰,而这种纯粹人身攻击的举动,也激起了诸多道教徒的极度厌恶之情。也难怪桓殊对许亨的态度,实在不怎么样—对他这种天师道的忠实信徒来说,昙光禅师可以说是罪无可恕,仍旧与之交好的许泽以及许氏众人,显然也成了他讨厌的人。 和稀泥最怕得就是两头不讨好,是以许亨与许徽面上不显,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回答,毕竟他们今日对桓殊说的话,说不定晚上就能传到桓氏长辈那里。 这种时候,敌人能少一个就少一个,不是么? 片刻之后,许亨缓缓道:“生者气也,聚而为生,散而为死。” 听他这么一说,别说桓殊,许徽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大齐道教重要理论之一,便是道为气,无形无质,又无处不在,是以修道者又往往被人称为“练气士”。谁料许亨摘出庄子的原话,潜台词就是气有聚有散,有生有死,既然如此,为气的道也就不能永恒存在,而会死亡消散。与证佛果与菩提,得到死后极乐的佛教一比,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幸好他们这是在小船上,桓殊不能立刻拂袖而去,所以,他就听见了许亨第二句话:“佛教为传承计,严明佛道二教,出于同源,殊途同归。否认‘各出彼俗,自相聆解,的说法,如此一来,佛门五蕴,岂非同为世间之气?” 不得不说,许亨先抑后扬这一招,用得极好。如果第一时间就说出自己的想法,桓殊说不定觉得这个理由太过苍白无力,从而步步紧逼。许亨哪怕思维再怎么敏捷,也架不住同样聪明的桓殊一再询问。而眼下…···作为聪明人,桓殊自然听明白了许亨言辞之中,隐隐对道教的理解与支持,联想到北地的情况,他也大概明白了对方的苦衷,神色柔和下来了不说,还慷慨激昂道:“佛教三破,不礼不孝,不仁不义,圣人知之,从而不将之传于中土,只在西域流播。胡人刚强无礼,粗蛮血腥,恰需教化。圣人慈悲,胡人凶恶,他不欲伤其形,从而髡其头;胡人粗犷,欲断其恶种,便戒令男不娶妻,女不嫁夫,如此数十代,胡人自然消灭殆尽。自古以来,中原人士莫不信奉笑道,凡有奉佛者,必是羌、胡之种!” “不蚕而衣,不田而食,不娶妻生子,长此以往,却易国灭人绝。”许徽按住自家兄长,巧妙避开桓殊言语中让他们表态的意思,轻轻道,“我中原衣冠教化,少染胡人腥膻,佛教纵传,却也大不过天地人伦,桓郎君大可不必忧心。” 桓殊猜到许徽是个姑娘家,态度本就柔和了三分,听见许徽如是说,便以为她在隐晦地表态,也就不再逼问,转而说起方才的事情:“我在下邳,早听闻钟完大名,来颍川之后,却大失所望。虽未见他本人,但光凭今日听闻之事,以及方才钟氏子弟的气度······” “桓郎君——”许徽出言打断桓殊的话,淡淡道,“长辈之事,吾等岂可妄自议论?” 桓殊也是少年心性,一时激动,脱口而出,被许徽打断之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不由对许徽投以感激地一瞥。这时,一叶小舟缓缓挪向他们,只见戚方站在船头,笑道:“你们倒是悠闲,却让我一通好找。” “是谁一下车就溜得没影?”许徽笑道,“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戚方身后苦哈哈cāo桨乱摆的,不是别人,恰是卫礼。一听许徽这样说,卫礼连忙道:“是我请戚郎君帮个小忙,唯有他这般常年练武的人,才能······我没有刻意避开你们的意思,你看,我与戚郎君这不就来找你们了?” “说是来找两位,实际上是卫兄忙不迭躲桃花债。”戚方很不给面子地掀了卫礼的老底,“前些日子,他见一女站在花下,姿态甚美,便巴巴地央人家让他作画,纠缠不休,谁料······” “戚兄!”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戚方给了大家一个“你们都懂”的眼神,随即果断闭嘴,徒留卫礼尴尬地坐在船上,迎接大家探究的,带着善意笑容的眼光。 第七十一章 戚方擅使长枪,也精于弓箭,若非还未成年,力气不够,百步穿杨也非虚妄之谈,以他的目力,自然早早就看见了一道坐在船上的桓殊.] 他本还有些踟蹰该怎么办,却在接到许徽的暗示之后,纵不明所以,也按照许徽的意思,继续将船划了过来,并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趣卫礼,转移大家的视线。 桓殊果如许徽所料,戚方先声夺人,随即亲热与许亨许徽攀谈打趣,出于礼貌,桓殊一开始便没有插话,只是对性格同样率直的戚方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待听见他姓“戚”之后,快速想了一遍贵族以及高层官员家谱的桓殊心中咯噔一下,眼神未免有些不对,却到底有了一个缓冲以及考虑的时间,才让桓殊没在接下来的互相介绍之后,露出任何鄙夷的态度。 得知桓殊的身份后,立马将前因后果想通的戚方不由感激地看了许徽一眼,知道她是给自己圆脸。卫礼没察觉到萦绕在他们几个人身上的微妙气氛,只是想到刚才听见的一些闲杂议论,便不无担心地问许徽:“听说你前些天……做了一些……” 许徽笑吟吟地望着卫礼,非但没回答卫礼的问题,反而问他:“自家之事,你如何听说?” “这个世间,最不缺得就是喜欢兴风作浪,本事没本事,最爱搬弄是非的小人!”卫礼真心为朋友着想,又恰处年少气盛之时,一听见许徽的问题,便义愤填膺地说,“枉我曾经那般崇敬钟先生。却未曾想到,他的家眷竟是这般……若非为了躲避……的纠缠,巴巴拉着戚郎君,劳烦他帮我一道翻墙,又被追得……慌不择路逃到了后花园,躲在假山里头停了一会儿墙角,我还不知……” 戚方闻言,不由无奈地看着卫礼。心想这可是自己将糗事曝光的,与我没什么关系。许亨早习惯了卫礼的缺心眼,便淡淡道:“此事你莫要再管,与他们计较,只会降了自己的身份。” 说完这句话,他望着卫礼依旧带着愤愤之色的脸,想到这位好友大概听不进去。或者说冲动时顾不了这么多,便加重了几分语气:“你还要在颍川生活,勿要为我们强出头,省得又挨一顿家法。” 听见“家法”二字,卫礼不甘心地小声嘟哝了两句,却到底没说什么.]显然是将许亨的话真正放在了心上。 见他们几个旁若无人地在谈自己的事情,桓殊觉得这样旁听实在不好意思,就干咳了一声,待大家全部望向他,他才礼貌地说:“我刚刚才想起,小七有事找我,实在对不住诸位,殊先走一步。” 许亨闻言。轻轻颌首,与之道别。戚方见桓殊一副公子哥的做派,身边又没带人,就随口问了一句:“桓郎君,你一个人划船回去……可有问题?” 听见他的问题。桓殊动作一滞,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不该因为许亨与许徽说了会划船,又碍于自己问的话带了点政治性质。让旁人听去不好,就将伴当留在岸上,不准他们同来的! 正如戚方所问的,出身优渥,锦衣玉食,除了琴棋画喝酒品茶之类的雅事,以及偶尔练习的骑射之外,连吃饭穿衣都有侍婢服侍得妥妥帖帖的桓殊,完全不懂得怎样划船。或者说,怎样以最省力的方式,将位于湖心的小舟,准确无误地划到岸边。 看出了桓殊窘迫的许徽笑了笑,轻声提议说:“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 许亨了解自家妹妹,见她竟如此好心,帮方才咄咄逼人,质问他们的桓殊解围,便提议道:“待他一到岸,咱们就将船划回来?” “若真是如此,这位桓家四郎,定会终身难忘这一尴尬时刻。”许徽眉眼弯弯,认真思考了这个促狭的建议后,拍板道,“就这么干!” 少年人有一点小小的报复心,无疑是非常正常的,相信年岁痴长他们四五岁的桓家四郎不会计较,对吧? 对于这种堪称幼稚的行为,桓殊自然不会计较,他只是在一转身,就发现两只小船又离了岸之后,破天荒呆滞了片刻,显然是习惯了被人巴着捧着,还没遇上过这种事情。 待离得足够远,确定桓殊听不见之后,四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卫礼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疼得差点龇牙,这才勉强止住了还在不断扩大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你们看见……桓四郎的表……表情了吗?实在是……难得一见,太难得一见了!” “我说,也只有你们两个,才会想出这么有趣的法子,看来桓家四郎方才将你们得罪惨了。”戚方丝毫不认为这是什么有仇必报的表现,反倒觉得很有趣,不过随即,他就收敛了笑容,正色问许徽,“三日之后启程?” 许徽轻轻颌首,平静道:“按照祖父的吩咐,我需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过去……劳烦你与我们一道受苦了。” 戚方扬了扬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关外风沙漫天,顶着黄沙前行,伏于沙丘之上偷袭的事情,我也做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如今不过多赶一些路,哪里谈得上什么受苦?” 他心中虽极好奇上党郡内出了什么事情,许徽为何要带人赶回去,却很理智地没有以任何方式套问。偏偏有些缺心眼的卫礼没想那么多,只当是流言蜚语逼得许徽不得不回去,不由愤愤道:“她们上下一张嘴,大肆宣扬旁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偏偏还有人信!若非如此,怎会害得女郎你如此奔波?实在可恶!” 许亨闻言,微微挑眉,刚想说自家妹妹并非因为这件事情回去。许徽扬起许亨看来是促狭,卫礼看来是黯然的笑容,万分平静地说:“落荒而逃,怎怎是我的作风?实在是……罢了罢了,今日天晴方好,理应诗酒赏花,说这些yīn私琐碎之事,着实大煞风景,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她越是做出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卫礼就越是愤慨,偏偏卫家与钟家同为颍川世家,他又只是个小辈,人微言轻……想到这里,卫礼气得差点咬碎了自己一口牙,心想从今以后,自己绝不与钟家的任何人友好相处,绝不! 见他不忿的模样,许徽与许亨相视一笑,却没说话。 这时,许亨的伴当三元划了一条小船,急急地赶过来,一见自家主君,忙道:“郎君,女郎,出事了!” 许亨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后花园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冲突,竟然起火了!”想起方才许素贴身婢女急急跑过来告诉他的消息,三元就一阵后怕,“郎君,女郎,您们可要拿个主意啊!” 听见后花园着火,许徽第一时间想到得是钟夫人与许素的安全,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淡淡道:“这里并非许氏宅邸,咱们纵然拿了主意,也丝毫做不了主。倒是三元你,立刻带上几个人去备好车,省得待会手忙脚乱!” 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才带了些遗憾地说:“闹了这般乱子,惊扰诸多女眷,再怎么喜爱寻欢作乐的人,此时也没甚玩乐的心思了。若我所料不错,祖父定会借此告辞,待荀氏处理好自家事再上门……原先还想着,三天之内,怎么也能决一个初步的高低胜负,观一观精彩绝伦的道统之争,谁料……看样子,这场盛会,我是注定赶不及了。” 当然,说归说,事实上,许徽真正遗憾得,是自己无法在颍川就待。如此一来,她就没办法亲自挑出一位合格的嫂子,这事还得交给钟夫人去办……实在遗憾! 许亨素来疼爱妹妹,何况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他对后宅之争厌恶透顶,闻言不由冷冷道:“后花园起火,定是妇道人家起了争执,才惹出的祸事!” “阿兄,你也太武断了……” “相信我,绝对是这样没错!” 结果,还真被许亨说对了,一半。 司马安没见到庐陵王,就被阳夏大长公主的人逮着压了回去,谁料半路上撞见庐陵王与现任王妃的女儿,司马安同父异母的姐姐乐安县主,后者知道前者是司马筝之子后,便开始冷嘲热讽。 司马安一直忍气吞声,无奈对方越说越过分,竟到了质疑司马筝品行的程度。无法容忍对方侮辱自己母亲的司马安反唇相讥,谁料乐安县主见他一个低贱的,连族谱都入不了,与蝼蚁无异的私生子竟敢反驳自己,就抽出随身携带的马鞭,劈头盖脸往司马安身上的打去! “然后呢?祖父,然后呢?” 见许徽与许亨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许泽笑了笑,才说:“司马安闪躲之时,不小心撞到了烛台,火星窜到一旁的彩绢之上,方起了火。” 见他故意不说,许徽不满道:“祖父,我问得不是这个,孙女想知道,此事闹得那么大,那……司马安呢?阳夏大长公主说出他真正的身份了吗?”(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二章 “阳夏大长公主说不说出真相,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许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许徽的好奇之心全部堵死,“你现在要做得,是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为后日的出行做准备。” 听见许泽就是不告诉自己后续,许徽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说:“孙女知道了。” “好了好了,徽儿,你明明没那么失望,就别装出这幅样子了。”许泽轻轻笑了笑,这才端肃了脸色,郑重道,“壶关勾连东西两地,乃是我上党郡的军事重镇,这些年来,我虽投入了极大的人力、物力与精力,也无法保证在青徐二州世家的威逼利诱之下,一直如墙头草般随风倒,亦或是有别的弱点得文官武将,是不是成了旁人的暗棋。我唯一能绝对相信,不必怀疑的,唯有李准的忠诚。” 听见他开始说正事,许徽也不再胡闹,而是静静地听着,将许泽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子坚做事素来不经过大脑,又与亨儿一般,高傲自负得紧。亨儿到底还有几分明理,子坚却总觉得我们是主子,给过旁人恩惠,旁人就应对我们感激涕零,言听计从。是以听见壶关诸多被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吏之中,可能出了叛徒,他一定会怒不可遏,在壶关大闹一番。” 许徽抬起头,秀眉微蹙,话语中带了些不解,更多得则是担忧:“祖父不怕,三叔如此行事,会惹得壶关官吏寒心?” 许泽轻轻颌首,漫不经心道:“若是无人加以节制,任由事态扩大,自然会,所以我才将这个重任,交给你呀!” 听闻自己肩上压了这么一个重担,许徽沉默半晌,才毅然道:“孙女定不负祖父所托。只是,三叔毕竟是长辈。不可能事事与我这个年岁不大的侄女商量。若他不听我的,或者知道了什么事情,不告诉我,自己派人去做……” “关于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许泽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许氏第三代八个孩子中,子坚待旁人都是用长辈对小辈的态度,唯独待你像朋友。你只要持了我的手信。又对子坚说,我命他诸事都要与较为稳重的你商议,便没有任何问题.]” 大概是志趣相投的原因,这一世的许徽与她三叔许磐关系极好,是以听见许泽这样说。许徽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回到屋子里,命人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这一天。许徽与戚方都起了个大早,晶莹剔透的朝露还停留在枝叶上的时候,他们两个以及许徽的诸多女性死士,百余名部曲已经来到城郊。 见戚方回过头。遥望在晨雾之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的城墙。许徽随口问:“你在等谁么?” “我以为,许府君或者许老弟,会送我们到这里。”戚方下意识回答了许徽的问题,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刚想道歉,就见许徽神色自若,万分平静的说,“昨日不是吃过践行宴,也得到了大家的祝福么?既是如此,今日如过场一般的送别,除却兴师动众,引人瞩目之外,又有何意义?” 见她这么不当一回事,戚方还以为中原与边关风俗不同,毕竟对边关将士的家眷来说,男儿的每一次出行,都可能是永远的诀别。所以每到出征之时,城中人山人海,大家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哪怕看不清,看不到,也锲而不舍搜寻着自己的亲人,贪婪地勾画熟悉的容颜,作为铭记一辈子的珍藏。所以见许氏竟无人来送,戚方极为奇怪,但想到许徽不过是回上党郡,不沾生死,戚方也就释然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看见许徽回过头之后,那复杂的一瞥,以及些许的怅然。 中原风俗,与边关大不相同,在重离别这一点上,倒是一般无二的。事实上,无论钟夫人、许亨还是许素,都很想来送许徽,却被许泽勒令,谁都不准来。 选择身为武将,征战四方的你,注定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的城郭,露宿荒无人烟的旷野与茂密森冷的山林。未来多少次的行程,无人能为你相送十里,与其日后伤感,倒不如现在习惯。 装备精良,行程匆匆的百余名部曲,哪怕绝大部分都没有马匹,只能靠双腿匆匆赶路,也是流民不敢招惹的对象。趁着这一路急行军,许徽在心中默默记下每日大概赶了多少路,算算时间又是多少,并时不时请教胡人的事情,为以后的战事做准备。 “匈奴可汗如今的大阏氏,是柔然的银铃公主。”这一日,讲完了胡人作战方式的戚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你应该知道,匈奴的规矩,一向是最疼惜幼子吧?这位银铃公主,是个极为美貌又工于心计的女人,她迷惑住了老迈可汗的心灵,让他沉醉于她的美貌与风情之中,变得越来越偏听偏信,对幼子的宠爱越来越过。除非匈奴闾利可汗等不及小王子长大,在六年之内,否则,匈奴必定迎来一场极大的内乱!” 对诸胡之事,许徽的了解也仅仅来源于许泽一知半解的教导,事实上,由于情报的短缺,两人对诸胡的了解与认识,都是极为浅薄得。就好比现在,许徽想了很久,才挫败地问:“柔然……是匈奴的哪个部落?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戚方闻言,不由哂笑:“若在匈奴诸多部落你想,纵然你对匈奴无比了解,也是想不出来的!” “哦?这么说,柔然莫非是……鲜卑的一支?”许徽刚说完,就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匈奴人看似粗犷豁达,实则心机深沉,排外严重。哪怕是我汉室公主和亲,都只能做可汗的阏氏,而非大阏氏。哪怕他们不重嫡庶,这个位置,也没有随随便便让给外人的道理啊!” 听见她这样说,戚方不由笑了起来:“不错,大阏氏不能让外人坐,但有匈奴血统的,就没有问题吧?” 他前后两句话,听上去矛盾到了极点,许徽却一下就抓住关键:“所谓的柔然,是匈奴与鲜卑的混血?” 戚方点点头,说:“正是。鲜卑人肤白貌美,又一度不如匈奴强盛,是以族中女子大肆被匈奴人掳去,沦为奴婢,侍奉在匈奴贵族身边,为之生儿育女。后鲜卑强盛,与匈奴分分合合,匈奴掳鲜卑女人之事虽收敛了许多,却架不住多年交战与通商,让许多匈奴人与鲜卑人混在一处,加之西北地域的羌人,逐渐崛起的突厥……这些胡人聚聚一处,生下诸多孩子,渐成拓跋鲜卑一族的诸多部落,而柔然,便是拓跋鲜卑部落联盟的领袖。” 汉人心中的胡人,无非曾经给予汉人巨大创伤的匈奴、羌与鲜卑三族,若不经戚方这等熟人解释,许徽也不会知道,关外局势竟也如此微妙。正因为如此,她的心思又活络开了。 老牌霸主匈奴;新兴强族鲜卑;位于西北,对北方蠢蠢欲动的羌人;混血的拓跋鲜卑;逐渐崛起的突厥……错综复杂的关系,彼此之间暗潮汹涌的局势,却恰好是汉人的机会。 纵然不在胡人之间制造矛盾,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同样尖锐无比。倘若能派人过去,挑拨他们的关系,进一步扩大……不,现在还不行,上党许氏的分量还不够重,拿出的东西,没有多少人会信。 她要等,要忍,直到这个家族真正成长起来,才拥有cāo纵棋局,左右天下大势的资本。 戚方不知许徽心中所想,只是轻叹道:“无论我怎么祈祷,闾利那个老东西都没有半点风寒着凉的意思,身体康健至极。偏偏只要他活着,银铃公主掀起的风浪,只能克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无法造成让整个匈奴动荡的大乱子不说,还会加强匈奴与柔然、鲜卑两族之间的同盟关系。” 说到这里,戚方揉了揉太阳穴,很是头疼道:“雁门虽号称铁壁,可自家人知自家事,胡人来十万兵马,雁门尚且能守得住。若是匈奴不计一切代价,大举来攻,缺人缺粮,没有后援的家君,也坚持不了多久,何况……我真怕鲜卑不走从前的路线,直接与匈奴联手,绕道雁门……” “戚郎君……” “现在想这些,也没多大用处。”戚方打起精神,扬起微笑,平静且带了点释然地说,“倘若雁门被攻破,你定要留心……罢了罢了,没个准数的事情,我们在担心什么呢!胡人的青壮还没长成,真正的大战少说要等个七八年,世事瞬息万变,指不定到那时候,又是另一重天地了。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器,你说是不是?” 许徽也笑了笑,肯定了戚方的话语:“你说得极对,恰是这个道理。”说罢,她望向戚方,说:“还有两日,你就要单独启程,纵然走得是官道,也要注意安全。”(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三章 以许徽为首,从阳翟出发的许氏一众部曲,星夜兼程,紧赶慢赶花费了月余,终于到达壶关。 “我们不去县城。”距县城十五里的时候,许徽突然勒了马,对一旁的阿元吩咐道,“直接去壶关军营。” 听见这个命令,阿元立刻明白了许徽,或者说是许泽的态度。 壶关好歹也是人口破万的大县,自然需要一个得用的人来治理,在这个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没有什么比自家人更可靠,上党许氏自然也不能免俗。所以,壶关县令许利的曾祖父与许泽的祖父乃是同一个人,按辈分算,恰好处在许徽五服之列,许徽应称之为堂叔。 许徽来壶关,没有先去拜见这位一县之长,反而先去见壶关县尉李准,如此行事,已将态度表露无遗。 壶关军营位于百谷山麓,一处地势开阔,不熟悉地形之人,却极难找到的地方。若非两个从壶关军营里调出的部曲带路,纵然是知道军营具体方位的许徽,也少不得花费大量时间,走上许多弯路。 在部曲的引领下,众人来到壶关军营,只见枪戟如林,弓弦如雨,将士们个个披坚执锐,在令官的指挥下,不懈cāo练。见他们来了,守卫辕门的军士扬起长矛,肃然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止步!” 许徽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交由阿元,阿元郑重将之接过,上前几步,将之转交给刚才说话的军士。只见这个军士踟蹰片刻,才正色道:“卑职不识令牌,还请诸位稍等片刻,待卑职通报上官,再做决定。” 阿元闻言,刚想说什么,就听许徽缓缓道:“如此。甚好。” 赶路的这一个多月,跟随许徽的部曲不一定了解她这个人。却都看见了她的韧性,对她也颇有几分佩服的意思,眼下见她竟被拦下,便有些躁动不安。可见许徽什么意见都没有。他们也渐渐安静下来,耐心等待结果。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着甲胄,容貌普通的精瘦汉子领着一位白衣文士。四个亲兵打扮的人,快步到了辕门处。守卫辕门的军士见到来人,利落行礼:“见过大人!” 李准轻轻颌首,随即走到许徽面前,打算行礼。许徽可不敢真的受他一礼。连忙扶住他,并抢先行了一个晚辈礼,笑意盈盈道:“季允叔叔。好见不见。您仍是这般严谨。难怪祖父一直叨念着您,总说让您千万要记得保重身子,切莫累坏了自己呢!” “府君恩德,下官没齿难忘!”李准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嘶哑的味道,却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知道这位将军不善于言辞,他身后的白衣文士摇摇羽扇,道:“女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移驾军帐,信自当美酒一坛,权当道贺。” 听见他这样说,李准眉头一皱,不悦道:“军中禁酒。” 白衣文士优哉游哉地摇了摇羽扇,狡辩道:“信非军中之人,军中之禁令,对信无效。” 李准知辩驳不过他,就不再多话,亲兵却已熟门熟路地打算开溜,将白衣文士带来的酒给扔了。白衣文士见状,便扬起右手,拦住对方,似笑非笑道:“女郎在前,怎能如平日一般,扔了我带来的佳酿?” 见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许徽便微笑道:“徽不善饮酒,更不愿破了军中戒令,让季允叔叔犯难,也惹得祖父责骂,所以……真是对不住季诚叔叔啦!” 她嘴里说着怕责骂,脸上却笑意盈盈,丝毫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林信闻言,不由哂然一笑,众人相携往主帐走去。入主帐之前,更是屏退了众人,留绝对可信的精兵与死士守在门外,坐于李准左下首,与林信面对面的许徽才问:“季允叔叔,壶关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准斟酌了好一会儿言辞,才吐出一句:“事情……颇为棘手。” 若让人听见李准此时的声音,必会大吃一惊,因为与方才的沙哑低沉相比,他说这句话的腔调,不自觉地带上了吴地特有的婉转,以及努力学习官话,却摆脱不了多年吴语烙印在生命深处,所带来的含糊不清。 世人皆知,李准讷于言辞,旁人说十句,他可能就应一个字。与他相熟之人自然以为他本性如此,不熟之人只会说他孤高自许,却只有寥寥数人知道,李准鲜少开口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为掩饰这一身地道的吴语——他是正宗的南人。 北人南迁,极好理解;南人北逃,必有缘由,且多半是开罪了世家,李准自然也不例外。 他本是吴兴郡人,家中有二十亩水田,三十亩旱田,产出颇丰。父母又极为勤劳朴实,男耕女织,纵江南苛捐杂税极多,但他们家缴了税与租调之后,尚有些许盈余,一家人过着稍显清苦,却和和美美的日子。未曾想到,一世家庶子看中了他们家的良田,强买不成之后,就将他父亲打成重伤。母亲与大哥去告官,被乱棍打出不说,后来还被官府罗织了个罪名给拿了起来,全家良田尽归对方所有。 他二哥气不过,将柴刀留给两个弟弟,让他们快点逃。自己则拎着一柄铁锹,将那世家庶子的脑壳开了花。李准与他的三哥一路逃亡,露宿过野外,感染过时疫,差点被人抓去吃……李准命大,挣扎着活了下来,他唯一的亲人却永远离他而去。是以对李准来说,带兵将他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并慧眼识珠,一路提拔他的许泽,说是有再造之恩,为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为免旁人从他的吴语之中,查到他的身份,勒令他回归原籍,李准遵从许泽的吩咐,尽量少说话。纵然说,也会刻意压低声音,不露出太过明显的痕迹,久而久之,就成了旁人印象中的孤高。 见李准说事情有些棘手,许徽将信将疑,因为她知道,李准能成为壶关守将,将才是一,忠心是二,于内政与斗争之上,却是毫无建树的。所以她做出担忧的神色,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林信:“就连季诚叔叔,也觉得棘手,毫无办法?” 她要来壶关,自然做足了功课,明白壶关最重要得,只有三个人——县令许利、县尉李准,以及白丁林信。 林信原先不过是一普通道观的烧火道童,与许多幸运的孩童一样,为混口饭吃,过着起早天黑,成日做苦力的清苦日子。与旁人不同得是,他有极强的上进心,且记忆力极佳。几年道观待下来,零零碎碎,拼拼凑凑,竟将几部重要道经,以及皮毛的风水堪舆之术学了七七八八。 待胡人入侵,富庶的道观自然是对方的进攻目标,趁着大家惶恐不安的时候,他偷偷去藏书阁,卷了几本书帛,趁乱逃出,一路向东南走去。同时摆出算命的摊子,靠自己察言观色与漫天胡扯的本事混口饭吃,有时还兼任不靠谱的游方郎中。这样一边走,一边混,一边学,慢慢地过了好些年,林信竟在风水堪舆之上也有了些微的成就,虽然是野路子,却完全不逊于家学渊源的“大师”。 当然,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若非许泽觉得这人有用,将他提出了大牢,林信早就为自己胡乱开的方子,给人偿命去了。 许泽不予林信任何官职,又将他放到壶关,就是看重林信对天文地理,尤其是地理的了解,以及三教九流都能混得开,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本事,以及厚如墙壁的脸皮和三寸不烂之舌。 林信、李准与许利三人隐隐互相牵制,又不经意间通力合作,才能让壶关如铁桶一般。所以,若要问一些**魍魉之事,纵然壶关县令许亨,也没有林信这个白丁了解得清楚。 林信收敛起轻浮的表情,正色道:“信不过有些小聪明,远远不及郎主深谋远虑。既郎主说女郎能解决此事,信就先不妄作论断,影响女郎的判断,而是先将前因后果说明白,让女郎自己斟酌,如何?” 许徽权衡片刻,轻轻颌首:“季诚叔叔请说。” “事情的起因,要归于去年的旱灾与蝗灾。”林信缓缓道,“女郎应该也知道,北地蝗灾四起,民不聊生,纷纷往江南逃窜,亦有许多流民,往我上党赶来。府君仁厚,收容流民,让他们得以活命。” 这件事情,许泽与许徽讨论过具体方法,许徽自然不会陌生,所以她很快就接话道:“但祖父也说了,诸县之中,位于边界的高都、阳阿、谷远、涅县等地,多收容流民亦无妨。而位于腹地的长子、泫氏、襄垣等地,便应谨慎行事,宁缺毋滥。壶关乃军事重镇,我记得三位叔叔也被祖父重点嘱咐过,不可贸然收留流民,纵然迫不得已,也不能超过县中百姓数量的半成。更何况,壶关西北两面都被诸郡所阻,东面为富饶的青徐二州,断没有大批流民从那边过来的道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四章 一听许徽的疑问,李准与林信便确定,许徽在军政事务这铟块,无疑是非常熟悉的。^/非常文学/^否则,她也不可能在林信才将话起了个头的时候,就勾勒出清晰的脉络,抓住问题的关键。 正因为如此,原先有些担心许泽太过轻忽壶关的问题,心中嘀咕着派一个姑娘家来顶什么用的李准与林信,总算觉得肩头的担子轻松了一些。是以林信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羽扇,继续道:“大批没有,小股流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壶关周边,却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情。” 流民的到来无禁止,为名声计,无论哪个郡县,都少不得接纳一部分,连壶关也不例外,否则许泽也不会象征性地设置几道关卡,没派人逐一排查不说,就连壶关县城,也只是接纳流民的人数。这一点,许徽心知肚明,所以她望向林信,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就听见林信慢悠悠地说:“女郎应知,壶关位于两山之间,百姓靠山吃山,又蒙郎主指引,种植茶果桑麻,日子过得颇为富足。但人手这种存在,永远是不嫌多的,您说是不是?” 他这几句话,似有前言不搭后语之嫌,许徽却一下子就弄明白,壶关的问题出在哪里。 但凡世家,皆可庇护自家奴婢,以及被称为“荫户”的门客、僮客、佃客与庄客等存在,后者在官府有特殊的,记名于庇护自己世家名下的户籍,凭此享有不纳税不服役等多项权力,与主君关系极好的荫客,子孙前程较之普通士族弟子,亦不多让,是以人人趋之若鹜,削尖了脑袋想成为世家的荫户。 若按照大齐律法规定,纵然是世家中第一等高门的膏粱之姓,能庇护的荫客,也只有六十户。可纵观大齐高等门阀哪个不是坐拥十数甚至数十庄园与作坊,在其中劳作的人成百上千?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并非拥有户籍,登记在册的荫户,而都是背井离乡,没有户籍,从而不得不为奴为婢的流民。他们被世家纳入麾下,同样不需要缴纳赋税,被征徭役,却将生死与自由都交给了主君被打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隐户的存在,是一桩所有人都知晓,却心照不宣,丝毫不会提及半分的“秘密”。正如林信所说,免费的奴婢,谁会嫌多?壶关的官吏,倒有大半是许泽从寒族中提拔上来的,对自认为有了身份的寒族官吏来说,第一时间购置田地,雇佣人手兴建庄园,乃是头等大事。非常文学纵然许泽下了禁令,可人嘛都有那么一点子私心外加侥幸心理,想着在许泽设下的限度之外,自己再多接纳几十个人当自家奴婢,开垦更多的田地,增加每年的收入,也在情理之中。 一个人这样做不打紧,可若人人都这样做······想到这里,许徽沉吟了好半天才问:“私自收留流民的管理占了壶关管理数量的多少?他们收留的流民之中有人不安分,被查出是细作?三叔又是如何做的?” 听见她的问题林信苦笑了一下,才说:“壶关官吏之中拥有几十亩薄田,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与劳作,秩俸微薄的小吏倒也罢了。而那些手握权柄,秩俸在三十石以上的官吏。乃至乡间稍微有些权势的乡老、蔷夫,游缴等人,都或多或少地收留了一些流民,更别说亭长、里长、乡长以及……那一位。” “听起来,牵连倒是极广,的确不好处理。”早在林信提到流民问题的时候,许徽就差不多想到这种情况,听见林信这样说,她没露出半分惊讶的表情,只是在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以,许徽问都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直接跳到最后一个话题,“那么······三叔他,究竟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 谈及那位年轻冲动,暴躁鲁莽,却由于血统与出身,位居上党郡都尉一位,为李准直系上司的三郎君,饶是以李准的定力,以及对许泽的绝对忠诚,也流露出些微的不赞同之色。林信则连连叹气,不断摇头,见许徽越发忐忑,才无奈叹道:“许大人······着实太过率真了些,他听说这件事后,竟打算让所有官吏全将家中隐户几何,逐一登记并审核……” “这怎么使得?”待林信停下之后,许徽才不悦道,“除却没落失势,无力保全宅邸奴仆,打落牙齿也得活血吞的人家,没有哪一个官吏,能够受得了无缘无故就被这样落面子。此事若往大里说,与断人财路也没什么分别,纵我许氏在上党极……对方又大多是寒族,无甚大势力,却也经不得这样消磨,更不能这样胡乱得罪人!” 见她神色凌厉,声音中带了一丝不赞同的意味,林信心中一惊,手中羽扇摇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大齐重孝道,晚辈能在谈玄论道之时,与长辈意见相悖,激烈辩论,并被传为美谈,也能对长辈的不公据理力争,却没有随意点评,否定对方所作所为的道理。而许徽不自觉流露的态度······虽不带任何轻慢,仅仅就事论事,可她敢这样说话,显然非朝夕之功,而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潜移默化。是以林信心中,许氏重要人物,或者说上党许氏诸多晚辈后辈在许泽心中的地位表,稍稍有了一丝变化。 为证明自己的猜测,外加试探许徽的本事到底有多高,林信斟酌片刻,方悠悠地问:“女郎不担心?” 许徽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季诚叔叔还有心思来找季允叔叔喝酒,可见三叔必被您劝住了,祖父也正是料到这一点,才让我勿要太过着急赶路。既然事态没有恶化,我又何必太过担心?” 明知许徽在不动声色地捧他,但这两句话,还是让林信听得舒服极了,所以他呵呵地笑了笑,连连谦虚道:“女郎过誉了,若非信狐假虎威,对许大人说,此事事关重大,需先上报府君,由府君拿主意。又拉得季允上场,与许大人较量了几番,还以军务以及士兵训练为由,住许大人,此事想要善了,还真没那么容易。”° 许泽嫡幼子许磐,不若父兄一般,拥有智慧的头脑。他体内流淌得,是属于祖上马贼那渴望自由,渴望战斗,渴望鲜血、火焰与死亡,永远不屈的血液。说他是生于马背,也注定属于马背的男人,一点都不为过。 这位天生力气就比旁人大许多的北姓世家嫡子,不喜欢端架子,更没有任何洁癖与不良嗜好。大概由于是幼子,母亲霍氏又早早没了的原因,被父亲与兄长宠着放纵着长大的许磐,不大受世俗条条框框的影响,更不怎么看重世家那套破规矩。纵然在泥里滚两圈,浑身脏兮兮,也能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于许磐这样冲动却直爽的人,哪怕他犯了一万次错误,看着他全然为你的眼神以及灿烂的笑容,纵然是冲天的怒火,也只能化作满腔的无奈与无力。 此世的许徽与许磐,关系不可谓不好,所以她知道,许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赶上二十多年前的胡人入侵,无法斩杀敌人,割下他们的头颅,只能靠打猎来发泄过剩的精力。林信让许磐与士兵打闹,与李准交手,若换做旁的世家子弟,可能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对许磐来说,却是正中下怀。 听见林信这般说,许徽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身为许泽的嫡幼子,总揽上党郡军务的都尉,许磐不需要做什么,他的到来与存在,本就是一种绝对的震慑。事实上,许磐越是平静,反而越容易让心怀鬼胎的人乱想,甚至做出自乱阵脚的事情。不过,若没一个拥有绝对的,能压得住或者劝得动许磐的人来,时间久了,以许磐的性格,一定会出什么乱子。 想到这里,许徽暗道祖父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一点都不着急,所以她的语调也平缓了几分:“徽方才太过忧心壶关局势,一时失态,竟忘了询问,壶关到底出了什么事……实在该罚。” “前些日子。”李准淡淡道,“斥候在双龙山之中,发现一具男尸,身体泛黑浮肿,显是被毒蛇咬了,中毒而死。在他身上,我们搜出了一封加密的书信,写着一串意味不明的数字。仵作细心检查了这一具男尸,发现他双手双脚都有厚厚的老茧,定干了许多年的体力活。” 李准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字字句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茧多,证明干了多年体力活,却不能证明对方识不识字,更不能说明对方没同伙。何况,一串数字……刻意加密,纵然旁人发现,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 若是真正的巧合,定是对壶关不轨,可事情真的会这么巧么?一个带了加密信件,打算赶去见他主子的人,恰巧被毒蛇给咬死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这两天是我的倒霉日,昨天学校寝室断了一天的电与网,所以只更了预存的第一章。昨晚又着凉,冷得感冒,如今脑袋都是一团浆糊,还不得不上课上到晚上九点……今天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更,如果没有,明天三更补上。天气转凉,大家千万注意保暖,千万别像我这样生病了! 第七十五章 先将这人到底是真细作,还是旁人另有所图的问题搁到一边,许徽单刀直入,丝毫没有任何隐晦遮掩地意思,利落地问:“那份密信在哪?可否借我一观?” 李准从怀中掏出一直贴身保管,尚且带了体温的密信,交给许徽.]许徽将卷成一团的帛打开,只见约莫两尺见方的薄薄帛之中,写满了诸如叁玖伍贰叁叁柒伍之类的数字,全无任何规律,亦无踪迹可寻。 反复看了三遍密信,将之从头到尾,倒背如流之后,许徽闭上眼睛,左手拿着帛,右手食指轻轻敲击桌面。过了好半天,她才睁开眼,有些遗憾地说:“失败了。” 林信见状,心中痒痒,又见许徽年纪小,看上去颇好说话的样子,就忍不住问:“女郎方才是在……” “世间暗号千奇百怪,但若以信相通,上头又写了一串数字,则万变不离其宗。”许徽淡淡道,“取一卷,作为暗号原本,数字则为取字顺序。方法虽多,无外乎几大种类——其一,单列字,以排序算行;其二,行列皆;其三,数字跳跃。在这其中,第三种最不规律,也最难找寻,所以我抱着侥幸心理,草草尝试了前两种。” 听见她这样说,林信不由瞠目:“世间帛,何止千万,女郎在这么短的时间,就……” 许徽闻言,不由微笑道:“季诚叔叔太过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缩小了范围之后,略微试了几本罢了。” 见林信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就连李准都将目光投过来,许徽也没有蚕丝的意思,便指着密信说:“如此多的数字,蕴含的信息,定然不会少了去,而值得密信相传的资料,无外乎那几种。若我所料不错。这密信上写的,应是壶关县内外驻军情况。及粮仓、官府等地方所在。所以我先回忆了一遍自己见过的典籍,将出现过略微生僻相关字眼,又较为熟知的典籍,悉数默诵一遍。” 对于她的判断。林信与李淮都颇为信服,便点点头,等待许徽继续说下去。许徽也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又道:“为更好排查细作,祖父集前人智慧。将城镇分割为棋盘,设置里坊.]任何人都只能在符合自己身份的区域走动,若无手令,一被巡逻兵士抓到,立刻入狱审问。不脱一层皮没办法出来。所以,间者的领袖宁愿耗费一点时间,将之翻译成暗语。再让接到密信的人翻译回来。也不愿直接画图,将自己暴露出来。这样一来,在暗语的选择上,就非常重要。” 壶关作为上党郡军事重地。对细作提防得极为严格,里坊制自然执行得非常彻底。一旦拿到旁人画的壶关全图。哪怕对方只是粗略画了一个草图,经受过专业训练的部曲,都能大概推断出对方是单人还是多人,大概处于什么位置,厉害得还能推断出对方目前的身份。 “间者,一要谨慎,二要大胆,三要果断。”许徽将帛放在一旁,以平静却笃定的态度,得出结论,“诸如我与祖父、阿兄这般过目成诵,不会再忘之人,世间虽有,却颇为难寻,何况有此之才,也不会……间者联络,必要将暗语出自的那本给背熟,可观间者宁写不画的行为,可见对方,或者说对方的首领,是一个谨慎过度之人。而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容易疑神疑鬼。这种人,纵然将一切布置得完美无瑕,也非得亲自看上好几遍,否则也会心神不宁,觉得哪里出了纰漏。” 话都说到这份上,林信怎么可能不懂?所以他以折扇拍打了一下自己的xiōng口,接道:“正因为性格使然,暗语出自的那本,应较为常见,甚至在坊之中,交纳一两个铜子,便能翻阅片刻,以便他随时核对与默诵。” 许徽轻轻颌首,肯定了林信的说法:“虽不知是否正确,但这个猜测,怕是不离十。我按单字排序,将《论语》、《老子》、《庄子》、《易》、《诗经注》等常见典籍,快速比对了一番,却一无所获。为今之计,只有盯牢坊,暗中监视往来可疑之人,看看能不能寻出对方的破绽!” 她虽如此说,却未见丝毫沮丧之色,毕竟纵然知道对方拿得是哪一本当暗语原本,在不知道对方暗语如何设置的情况下,想将之破译,也非常困难。她之所以这样做,也不过是抱着侥幸心理,随意一试罢了,成功最好,不成也只是有些遗憾罢了。因为,她已找到了另一条探查对方间者首领身份的道路——坊。 许徽不关心死去的男人是谁,因为她知道,追查这个人的身份没有任何意义——且不说隐户的身份户籍太难查,纵然好查,估计敌人也做得天衣无缝,从这方面追究,不过徒费人力而已。但是,她敢笃定,这么重要的情报,间者的首领不可能不过目。在她看来,死者不过是个负责跑腿的,写密信,统领这群间者的另有其人。这个人的身份究竟为何,能否快速找出,才是问题关键所在。 林信混惯了三教九流,对奸细与反奸细颇有一套,闻言便质疑道:“时下间者,多为三人一组,主知副身份,副知侧身份。纵抓住主间,也只能再问出一人之下落,旁的间者之组尚无音讯不说,若对方亦发现了坊旁有人跟踪……怕有打草惊蛇之嫌啊!” 许徽又拎起帛,看了片刻,才轻轻摇摇头,说:“粮仓、官府、匠坊等地,位于壶关县内不同的几个方向。在里坊制的限定之下,区区三人,还不足以探知这么多情报,是以这个主间手下,必定超过十人。” 说到这里,许徽皱了皱眉,问林信:“季诚叔叔,你可知壶关的官吏,是否有谁收了外室?”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坦坦荡荡,一丝一毫的矜持与害羞也无,却让林信吓了一跳。这位神棍加痞子一般的人物无语地盯着许徽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李准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尴尬又支支吾吾地说:“确有两三个,不知女郎……” “去查一查,她们和她们身边带来的人。”许徽毫不犹豫地说,“这也是一条线索。” 她之所以这样判断,也是有道理的——想从一个男人口中套得情报,酒色财气四法,屡试不爽。酒、财二事,怕是事情刚出之时,林信就查过了,是以许徽才单单拎出一个“色”字来说事。 这个时代严格的嫡庶制度,确保了正妻的剽悍程度,很多男人都是今天与一个漂亮丫鬟翻云覆雨一番,明日就能知道她被打发出去,甚至直接卖到窑子里的消息;勾搭风流娘子,随时可能被别人的丈夫一刀捅死;想去窑子乐呵乐呵吧,壶关又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娼多妓少不说,容色也只能说是平平,指不定官吏们还嫌脏。如此一来,想要时不时偷腥,就只剩下一种办法——纳外室。 许徽好歹也花了三年功夫在谢纶身上,自然清楚男人大都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心理。暴躁又啰嗦的黄脸婆,怎么抵得过温柔小意,婉转多情的解语花?许徽也没有灭了这些外室,给正妻嫡出们出气的心思。她想要得,只是让林信差人查一遍,看看她们以及她们带的人之中,有没有心怀不轨的家伙而已。 “什么线索?”还没等林信应下,就见一人掀开军帐,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这人眉目疏朗,纵满身灰尘,无比狼狈,亦掩不住他明亮的双眼,以及浑身上下透出的活力。他见到许徽,便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徽儿,你来了!” “三叔,您……”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看见许磐连暂时的打理也无,就这么满身灰尘与泥土地走了进来,许徽还是有点无奈,“若是三婶看见您这样子,您又少不了一顿教训!” 许磐大喇喇地坐下,摸了摸头,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婉娘心疼我,必不舍得骂我!”说罢,他望着许徽,带了点讨好地笑了,“再说,只要徽儿你不告诉阿父与婉娘,不就没人知道么?” 没人知道?你一路这样走过来,会没有人知道?听着许磐的话,许徽就差没掩面了。 好在,许徽比许磐靠谱太多,至少她记得正事。所以,她郑重地望着许磐,道:“祖父有命,令三叔协助侄女我,全权处理此事,三叔……” 她还没说完,许磐大手一挥,很豪迈地说:“你说什么,我做便是!” 他这般直爽且坦然的态度,让林信与许徽,尤其是一路上都在担心许磐不甘心受她一个小辈指挥的许徽,心情复杂到了极点,生出一种自己是卑鄙小人,从而无法面对眼前坦荡君子的感觉。 望着笑得有些傻兮兮的许磐,许徽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什么君子,什么小人,都是错觉!错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六章 壶关县衙内,县令许利一手捂着嘴巴,不住哼哼唧唧,一手拿着凉下来的菊花茶,大口猛灌,却无法缓解半分疼痛。 许利之妻江氏见夫主被嘴巴上的泡折腾成这样,心疼得不行,便劝道:“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没有这般硬熬的道理。天气渐渐转热,你一直住在县衙处理公务,不去庄子里避一避,这火怎么消得下来?” “唉,你不明白。”许利放下手中的茶,一面抽气一面道,“许都尉来壶关好些天,却一直住在军营之中,没有来县城一步,也不是否对我有什么成见。林信那厮也三天两头往军营跑,我日日派人等他,好容易请他来喝酒喝茶,他笑眯眯将东西照单全收,却什么话都不肯说。我这心啊,就一直被悬在了半空之中,没个着落。” 许利与许泽拥有同一个祖先,就是许氏那位斩杀了诸多胡人,拿人头换到了官职,使之入北姓世家之林的剽悍马贼头子。但任何一个家族,三四代繁衍下来,血缘稀薄了不说,关系也生疏了许多。尤其在二十多年前,许泽不仅不肯率众逃跑,还打算抵抗的行为,遭到族中许多“聪明人”的不屑,觉得他忠义了又如何,朝廷可不管北地,自己组织抵抗,与送死又有什么区别?多少平日攀关系攀得亲热的叔叔伯伯,冷嘲热讽过后,不仅不帮忙,还带着自家人跑了。待匈奴人攻到上党的时候,诺大一个许家,站在许泽身旁的同族,一只手就能算得清。 这样的“自家人”,自然不为许泽所喜,待日后他成为上党太守,这些人再涎着脸皮回来求官,他明着应下,却只给对方微末小吏当,半分多余的照拂也无。若非许利在内政上是一把好手。又玲珑圆滑,人际关系处理得不错。父祖也不甚贪婪,没去许氏的宅邸大吵大闹过,这个壶关县令也轮不到他坐。 正因为职位来之不易,许利对待许氏嫡系成员。不免有些诚惶诚恐,唯恐得罪许氏嫡系成员,被对方在许泽那边上眼药,影响许泽对自己的评价。是以许磐简单的一个举动,就能让许利吓得如惊弓之鸟般。急得连嘴巴上都起了泡。 江氏闻言,也吓了一跳:“这……这许都尉,为何不……” “听说,是在请示郎主!”提及此事,许利全身都在打抖。说话也很是不稳,“可许都尉来壶关,本就是府君的意思。还需等待什么?我怕他们几个一直按兵不动。是……是在等府君,不,应是等大郎君,或者二女郎来!” 许利对自己的职位极为看重。是以对许氏嫡系极为恭敬,逢年过节的厚礼与拜访永远少不了。对上党许氏嫡系的情况自然知道得极清楚。 他明白,许磐此人大大咧咧,无甚心机,极好说话。纵然身旁有林信这个老油条跟着,相对来说,也比较容易糊弄,若是换了人……指不定怎样呢! 江氏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颍川盛会,尚未结束,大郎君应不会回来吧?若是二女郎……女郎心软,奴带上萼儿蕊儿,时不时与她话话家常,求求情,应该……” “二女郎若真这般心软,怎能自由进出府君书房,参与议事?你去许氏宅邸的时候,时常能见到主母、钟夫人与大女郎,何时见过二女郎做这些接待妇人之事?”听见江氏的提议,许利心中一动,可嘴巴的疼痛,让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摇头叹道,“府君看人极准,能被他托与重任,怎能简单?” 见夫主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江氏心中很不以为然,暗道如主母平氏、钟夫人与许素一般,安守宅院,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许徽一个女儿家,在外四处奔波,与男人混在一起,哪是什么好事?出身好又如何?哪家会要比男人还厉害,善谋善断手段狠辣的女子做媳妇,府君非但没禁止她乱来,还着意培养,可见也不是如夫主说得那般英明。但看在许利为一家之主的份上,江氏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中逆他的意思。 许利举起茶杯,又灌了几口,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恐慌自己的未来。这时,他的伴当东扬轻轻敲门,得到应允之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轻声道:“使君,许都尉命人捎了口信,说在未时三刻会过来。” 一听这消息,许利连忙放下茶杯,追问道:“只是许都尉么?可还有别人?” 东扬觉得许利这句话问得极奇怪,却不敢显露,更不敢怠慢,只是道:“来人就捎了这一句话,随即匆匆离去,再没说什么。” “就一句话……”许利沉吟片刻,才挥挥手,让东扬退下,有些无奈地对江氏说,“无论如何,还是将蕊儿与萼儿都带过来吧!若二女郎愿意与她们说话,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愿,也没什么……切记,二女郎没与你们说话之时,切不可主动挑起话头,明白么?” 江氏点头应下,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夫主可确定,二女郎一定会来?若不是,奴又携了萼儿蕊儿来,定会被旁人笑话咱们为攀附都尉,连脸面都不要的!” “来得若是大郎君,捎带的话中,必定要知会我们一声。”能坐稳壶关县令之位的许利,哪怕很有些贪财好色,胆小怕事,论心计与能力,却绝非寻常之辈,所以他极为笃定地说,“唯有女郎来了,为她声誉计,林信才会特意抹去她的名字。” 江氏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心道来都来了,再做这些小功夫又有什么用处?正因为如此,她对待许徽之时,态度虽热情,却大都是面子上的功夫,内心中很有些嫉妒与不屑。 才打一个照面,许徽就极有兴趣地发现,许利一家男女,对自己的态度截然不同。但这种小事,她没多少关注的兴趣,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许利。 许利生了一张国字脸,正气凛然,让人一看就觉得忠诚且威严,无端生出几分好感,是顶顶合适的为官之相。他对待许磐与许徽的态度,也拿捏得刚刚好,既殷勤又热切,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是以许徽测了测头,果见许磐被第一印象迷惑,频频点头。 见三叔如此,许徽心中叹息,却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许使君,壶关县内,近来可有商队进出?” 许利一听,立马打起精神,道:“壶关乃青徐二州通往凉州的重要关隘之一,来往商队自然颇多。光是今年,便有十七支商队前来,其中的十二支,都是……”说到这里,他有些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才微微压低声音,说,“都是按照郎主的吩咐,明着运送绢帛与粮食,实则囤积了铁器与食盐。” 青徐二州占盐铁之利,纵受过战火波及,也很快就缓过劲来,富饶程度比起从前也不差多少。而冀州多石炭,也就是煤,由许氏匠人制作的诸多石炭,少烟尘与气味,燃烧得又久,最适合放在火盆之中燃烧取暖。从而被世家追捧,纵然许泽将石炭的价格极为昂贵,还供不应求。是以许泽一直借着扼守交通要地的便宜,暗中与青徐世家联系,以制作好的石炭来交易盐与铁器。 许徽去过工匠坊,自然知道上党一年产的石炭,也就是祖父口中的煤,远远不止他们销售出去的那个数。但用煤炼出来的铁,比用木柴炼出来的铁,无论是韧性还是坚固程度,都要好了数倍,实在是打造兵器的好东西,许泽怎么可能将自家都不够用的煤卖太多出去,让旁人发现这个秘密?虽说在汉代,就有人用煤饼来炼铁,但眼下大家都被许泽引导,走入了错误的方向,单单认为煤不过是取暖之物。真正重视煤炭作用,并有足够的资财,能以之大规模炼铁的,还只有他们一家。 许徽沉吟片刻,方稳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别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表情,让许利看出端倪,这才平静地为:“半年时间都不到,就来了十二波商队?咱们今年,到底运了多少石炭出去?” 许利不知煤乃炼铁要物,只当这玩意制出来的炭是能生钱的玩意,觉得自己为许氏聚拢盐铁立了大功,便颇为兴奋,还带了点神秘兮兮地比了一个数字,却让许徽的心都在滴血。 对许氏部曲训练,以及煤矿铁矿粮食产出的绝密事情,她经许泽允许,都翻阅过具体资料,算得上颇为了解。许徽很清楚,上党一地的煤矿开采量,每年大概有多少,却未曾想到,还没到半年,一年的开采量,就偷偷贩运了三成还有多出去!若加上卖到大齐各地的煤炭,少说得去了六成! 难怪祖父要与沈孚商谈,以粮食换取盐铁,或者说一部分的食盐。想到那些能制作诸多兵器的好东西,被炫耀斗富的世家成员当做柴火来烧,许徽真觉得有一口血梗在自己的喉咙中,久了真的会折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七章 缓过气来之后,许徽沉吟片刻,方故作忧色,不无担心道“诸多商队之中,难免掺有心怀不轨之人,借经商之便,窥测壶关动向,实在是防不胜防。不知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有多少支商队来到壶关?” 许利心中自有一本帐,听闻她的问题,便极利落地说:“秋冬之季,天气转冷,又多有流民,不便出行,是以九到来年二月,都不会有多少商队过来,但接下来的两个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方露出犯难的神色,犹豫道:“您二位也应该知道,天越是冷,这炭火啊,就越好卖。无论价格抬得多高,只要不太过分,都有人舍得买。从青徐二州到壶关,约莫要两个月,所以……所以这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恰是商队来得最多,咱们也赚得最多的时候。” 许徽轻轻颌首,片刻之后,才郑重道:“许使君,我觉得,你应该对商队首领放出消息,说我上党石炭矿脉,顶顶重要,产量最大的几条之中,有一条极浅,开采了十余年,已濒临枯竭。这石炭往外贩售的量,少不得降下来,价钱也需提高一些。” 听见她竟信口捏造这等谎话,许利不由瞠目结舌。许磐虽不喜政治与经济,鲜少理会这些东西,却也知盐铁的重要性,闻言便不住皱眉,有些不悦道:“徽儿,你……” “放出消息,一能给商队示威让他们知晓,对于间者之事,我上党许氏亦是有脾气的。二能让商队之中心怀不轨的存在惶恐不安,兴许会做出自乱阵脚之事。”许徽一面想着借口,一面组织语言,缓缓道,“咱们贩运到青徐二州的私盐,数量都快超过公然贩售与赠送的总和了,若让旁人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别生意没做成,反倒结了一堆仇人,平白得罪江南诸多世家。” 一听见“得罪江南诸多世家”,许利不由肃然,许磐也信了这个理由,唯有林信依旧看着许徽,若有所思。许徽环视三人,见林信的模样,知瞒不过他,便补了一句:“这次去颍川我与祖父一道去见了青州牧沈府君,商谈以粮食交换食盐之事。” 林信停下摇摆羽扇的动作,正色问:“此话当真?” 许徽轻轻颌首,没有说话。三人见状,都以为她承认了,却不知她只是知道有这件事,外加与许泽见过沈孚,旁观他们谈天说地一次,知道用意,却没涉及正经事。 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涉及这件事,就不得不赶到壶关来。 青徐二州与旁的十一州相较,盐铁极多私下贩售以谋取暴利不假。但绝大多数的人,在他们手里都是买盐多,买铁少。并非没钱,而是人家不肯卖。就好比上党与青徐世家交易,一支车队百辆车子,能有五车是铁器,甚至生铁、铁矿石就不错了。倘若许泽改以粮食交换食盐,酌情删减石炭的出售数量也不是不可以。 许利为官多年嗅觉敏锐,他反复品味咀嚼几遍从许徽的话语与态度之中,察觉出几分不协调的味道便有些怀疑此事乃是许徽自作主张。 旁的事情,他利落答应,姑且算卖嫡系一个人情,日后也好说话办事,这也没什么。但盐铁之事涉及军略,乃是许泽抓得最紧的一块,许利实在不敢贸然答应下来。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带了点试探地问:“此事事关重大,女郎是否要知会郎主一声,待郎主来信,再做决定?” “传信往返要多久,目前在壶关的商队,又能留多久?”许徽猜出许利的心思,便深吸一口气,随即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笑吟吟地问,“您是打算将他们全部扣在壶关,让他们烦躁不安,回去与自己的主君说上几句,比如咱们办事能力太差之类;还是打算在这等时刻,都让他们来去自如,任由有嫌疑之人海阔天空,嗤笑我上党许氏的无作为,权当一出笑话?” 这话虽不带任何斥责之语,却无疑说得极重,许利动作微微一滞,心中不住叫苦,暗道女郎年纪虽轻,主意却大得很。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许徽的话,说得极有道理。 商队兼窥探之责,本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更何况来壶关的多支商队,后台都十分硬,无法贸然得罪。许徽制定的策略是,对隐藏在壶关的间者采取强硬态度,杀一儆百,对来往的商队,一则敲山震虎,二则减少往来。对这一策略,许利也颇为赞同,毕竟顾虑重重的情况下,也没有多少更好的办法。可减少石售卖……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 许利不愧为许泽赞赏过的能吏,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想到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便有些为难地对许徽与许磐,尤其是对位于左上首的许磐说:“女郎的决定,自然不会错,只是下官······不敢贸然允下啊!” 许徽一见,就知许利打算按自己的话行事,却又猜到这件事情可能是自己自做主长,从而盘算着怎么将他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纵然许泽追求起来,也不沾任何责任。 能吏许利,当真长袖善舞,滑不留手! 不得不说,许利的目标也选得极好,他话一出口,许徽压根来不及阻止或是打断,就听许磐豪气干云地说:“徽儿自小侍奉于阿父身边,论对阿父的了解,她敢说第二,就没人敢······厄,不对,叔平叔叔或许能称第一……” 说到这里,许磐顿了顿,纠结片刻之后,又很快恢复镇定自若的神情,毫不犹豫地说:“徽儿既说阿父与青州牧商谈,那就肯定是有这件事,纵然将她的决定告诉祖父,得到得肯定也是同意的回复,一来一去还耽误时间。要不这样,你一面告诉商队,一面传信给祖父,若真出了什么事情,我来担着!” 虽有些气许磐的鲁莽,但不得不说,听见他想都没想就直接揽下责任,许徽心中还是颇为感动的。所以她无奈扶额,叹道:“三叔怎将侄女想得这般没有担当?若时局改变,需更多食盐,祖父怪罪下来,徽儿一力担着便是,怎会牵连三叔?” “这不行!”许磐一听,连连摆手,认真道,“我皮糙肉厚,从小挨惯了家法,也就不在乎受几十鞭子,罚跪多久祠堂,纵然关禁闭,也……也只是有些闷而已。可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这般责罚?不用说,真出了事情,我担着!” 听见他这般说,许徽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你我男女有别,我纵然犯了什么错,也不可能受你一般的惩罚啊!不对,咱们怎么扯到受罚这件事情上了?祖父以粮食换食盐,本就动了节省煤的心思,我这么做,只是恰逢其会而已。何况结束这一两个月的贩运之后,至少得拖到明年二月,到时怎样,还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许徽见林信在一旁偷着乐,就故作不悦道:“好啊!季诚叔叔,你明明看见我与三叔被绕了进去,却不肯告诉咱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原本打算,回了长子县,就与你送一坛白酒过来,现在看来,实在是我太好心了!” 一听见白酒没了,原本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林信一个鲤鱼打挺,差点由于用力过猛,摔下桌子。只见他望着许徽,连连告饶,嘴里不住道:“别,千万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许徽见状,抿唇笑了笑,许磐亦挠了挠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许利见许徽对着林信一介白丁都叫叔叔,对自己这个族叔却很是生疏地叫着府君,不由有些失落。 对许徽这种世家成员来说,对外人怎么喊叔叔伯伯都没关系,反正是无关之人,称呼热络一点毫无干碍,而对家族成员,称呼问题就必须慎之又慎。有的时候,嫡系子女喊了出身旁系的家族成员一句叔叔伯伯,就是承认了对方在族中的地位,祭祖都能排在更前。这一点,许利不是不知道,心中却依旧有些不是滋味。 纵是五服之内,血缘以及父祖做得孽,也实在是······看样子,他做得努力还是不够啊!也不知府君是否有给孙女选伴当的意思?听说许都尉的几个女儿,都蒙钟夫人教导,若是许都尉动了心思,给自己的女儿选一两个玩伴,他最小的两个女儿萼儿与蕊儿,与许都尉的长女次女年纪恰好相仿,若是成了对方的玩伴,可不就能混个脸熟? 这个心思一动,就被不着痕迹打量了许徽脸色的许利掐灭在襁褓之中。 许都尉好糊弄,二女郎却不是易于之辈,若自己真当着她的面,算计她的家人······罢了罢了,打理壶关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许氏诸多子弟之中,他纵然混得不是头一份,也能入前三甲,还是不投机取巧得好。 第七十八章 壶关县南坊,乃是百姓聚集住之地.] 这里虽无十分之富裕,但走街串巷货郎的叫卖声;女子浆洗衣服,嬉水打闹的欢声笑语;孩子们捉迷藏,赢了就大声欢呼,输了就泪流满面的可爱情景,交织成鲜活且温馨的画卷。 纵然每一天都过得普普通通,为柴米油盐计较,会因为一文钱吵闹,也会因为一小块甜糕重归于好。但这样平静安宁的日子,在这越发黑暗的世道,实属无比珍贵的宝物。 坐于茶楼二楼,恰好对着南坊中唯一一家坊的雅间之中,许徽以茶盖轻轻压了压茶沫,却未品一口,只是望着安静坐于坊外间,对每一个人露出友好微笑的,约莫二十岁,温文儒雅,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的男子。观察良久之后,才转过头来,问:“季诚叔叔,你可认识这个人?” 林信万年不变地摇着羽扇,故作名士风流,虽有些不伦不类,许徽也不会指出来,是以林信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只见他笑了笑,方道:“自然是认识的。” “无论世家还是寒族,都重清名,厌浊物。纵此人废了一条腿,就凭他那一手好字,为官府做些抄写文的工作,也能够养家糊口。”许徽扫了字体遒劲的牌匾一眼,才道,“此人虽身着打满补丁的粗麻衣,然而一身风姿气度,不同凡俗。更何况他满腹诗,能默记出三百余卷经传典籍,显然出身不凡……若被宗族寻回,纵无力仕途,却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有此条件,他为何固守壶关,还开这么一个坊,让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越是世家,就越要在外面表现出重文化,轻财帛的那一面。纵是胡人入侵。举家逃难的时候,有好些带了财帛不带帛。却被旁人,尤其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一些名士,喷得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逃难之时,尚且如此。这人非但将帛默记下来,还开了一家坊,供来人参观,每次都要收取一定的资财,还会为百姓写写家信之类的……此等行为。若被他的族人知道,无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都是迁出宗谱的大罪! 林信早知许徽要问起此事,便有些感慨地说:“他在等一个人.]” “等人?” “不错,等他的妻子。”林信收敛了轻浮与不正经的神色。极为郑重,还带了一丝敬仰地说,“他虽未说得太明白。但我好奇他为何这样做。便总是带酒去找他聊天,久而久之,也知道了一些事情。听说,他原本出身吴姓大族。无奈他的父亲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发配到昌黎郡去做中正。他只得带着新婚燕尔的妻子,一道踏上去北方的道路。” 昌黎郡位于幽州东北,靠近辽东,饱受鲜卑人与高句丽人的骚扰,幽州牧刘昌又是个狠戾霸道,不好相与的狠角色。这一去,说是当中正,司一方官员考评,实则无半点权力,且与送死无异。 对幽州的局势,许徽也算有些了解,所以她回想了这几年的情报,才缓缓道:“我记得七年前,昌黎郡似乎被鲜卑人攻破,失了大半土地?后幽州牧纳了高句丽王的妹子为侧室,与之两面夹击,才将昌黎给收了回来吧?难不成,他……” “不错,他便是在那一场灾难之中,失去了父母,又在一路的流离奔逃之中,与妻子失散。”林信答道,“早在逃亡之时,就心生不祥预感的他们两个约定,一定要在较为安逸的壶关相见,并肩携手,忘却所有的悲伤、苦痛与不堪,一道回江南,过着安逸平稳的一生。为避免对方找不到自己,若男子先到壶关,就开一家坊,悬挂“晏”字牌;若女子先到壶关,就开一家刺绣坊,并高高地悬挂一个牌子,上头写了一个‘苏’字。” 说到这里,林信不无同情地说:“七年过去,若她真活着,逃离了男人的魔窟,再怎么走,也应该走到这里了。我……我劝过他,让他不必等下去,可他这样对我说。” 她才与我成婚三月,就随我去了苦寒的昌黎。边地风霜与严寒,让她不复曾经的美貌,只得日复一日浆洗着曾经的衣裳,不复昔年的光鲜亮丽。 身为男子,我无力给予妻子安稳、优渥的生活,那么至少能做到,兑现对她做下的每一个承诺。 不必劝我,我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听着这个故事,许徽不由唏嘘,许磐更是极为动容,立马道:“他与他的妻子姓甚名谁?若我们去找……” “逃亡之途,本就诸多艰难险阻,想找到他妻子的下落,谈何容易?”许徽就怕自家三叔时不时热血慷慨两下,连忙劝阻,随即又有些失落地说,“我亦不知,让他怀抱一丝期望,继续等下去是好。还是让他看开一些,回到家乡,走向新生的好。若他回到建康,只要咱们不说,无人知他开过……” 说到这里,许徽猛地停下,小声嘀咕道:“苏氏、晏氏、昌黎……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许磐虽莽撞热血,却也不是傻瓜,一听许徽这样说,就连连皱眉:“莫非那女子不过是糊弄他,让他在壶关傻等,自己跑回去了?这,这不是吃定他是个死心眼,不会回建康,才……吗?” 不得不说,许磐说事,十件有九件是道听途说,严重不靠谱,却也会瞎猫遇上死耗子,撞对一两件。比如现在,林信只是想着许徽或许记起了朝廷的处置,知道了这人是谁,许磐就直接转到这方面上,偏偏还……转对了。 想到某件事,许徽示意旁人下去,顺便将旁边两间空的雅间看守住。这才让许磐与林信靠近她一些,附耳道:“若我猜得没错,此人乃是新都苏氏的子弟,名灿,而他的妻子,应是鄱阳晏氏的女子,后者……”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才有些不忍地说,“现为圣上最宠爱,连皇后与谢贵妃都不敢轻易得罪,而要蓄意结交的……安信夫人。” 林信闻言,羽扇摇动得频率都大了一些,许磐则有些结结巴巴,不可置信地说:“不,不会吧?徽儿?这种事情,你可千万别乱说,你又没见过安信夫人,怎知……” “我虽没见过她,却知她出身。”许徽面无表情道,“出身晏氏,初嫁苏氏,前往昌黎,五年后以寡妇身份,逃难回来。在华阳长公主举办的赛马会上,被微服私访的圣人瞧见,迎入宫中。圣上对之宠爱备至,竟惹得一贯鄙夷武道的宫中女眷乃至江南贵女,兴起学习骑射之风……这般重要的人物,祖父怎会不留些资料?” 她说得这般信誓旦旦,有理有据,别说一贯觉得她可信的许磐,就连颇有些多疑的林信,都将此事信了七八分,是以不住嗟叹苏灿痴心错付。却不知许泽手上除了安信夫人薄薄的身世记载之外,还真没多少资料。毕竟他们家又不参与这些斗争,知道就行,没必要深究。许徽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完全是她前世的时候,进宫见过安信夫人。 见过那个美艳、骄纵、贪婪、奢侈,却身兼江南女子温柔婉媚,以及北地女子张扬豪放,浑身散发万种风情,还由于过往经历,偶尔会带些忧郁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宫中一把一把,青春的少女,纯洁的,更是永远都不会缺了去。可像安信夫人那般,兼具能让老年人重新感到青春活力的野性狂放,却偏偏时不时柔情似水,还聪明得可怕,又非常漂亮,实在太过稀少。也难怪为攫取更多的权力,效仿前朝馆陶长公主,喜欢给皇帝拉皮条,被后宫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讨好奉承的华阳长公主,会选择上贡一个寡妇。 “她约定与苏灿相聚壶关,怕是已想好了这一切,说不定,还给自己找好了退路。”还没等那两个男人想明白,许徽就若有所思地说,“壶关乃是上党重镇,上党又是北地公认的安逸富庶之地,苏灿在此,生活无忧,可免去流离失所,无奈之下不得不爽约,回到建康,破坏她寻找新生活的可能。” 听见许徽的分析,许磐怒道:“这太过分了!” “话不能这么说。”林信以扇抵住下巴,凉凉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能庇护自己,给予自己更好生活的丈夫,以及身为天下至尊的天子,该选择哪个,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 他虽说着理解的话,但语气中显露得讥讽,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见许磐的怒火越烧越旺,许徽冷冷道:“你们两个,都已失了冷静,这些天最好别与苏灿接触,反正他人就在这里,派多一点的人看着,怎么也跑不掉。我立刻写信,派人送到阳翟,去请示祖父,说不定,这枚棋子,还能起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九章 时值正午,日头极毒,书坊之中除了苏灿之外,再无旁人。闲下来的苏灿右手拿起放在一旁,制作极为简易粗糙的**毛掸子,拖着早年摔断的左腿,缓慢又艰难,一步一步地挪往书柜处。 只见他挨个取过放在书柜上的书帛,以轻柔且缓慢的动作,逐一拂去书帛上的灰尘。摊开一卷书帛,见到被弄得皱巴巴,还有些灰尘印子的一角,苏灿无奈地摇了摇头,取出一块很旧,但被洗得很干净的帕子,沾了一点点水,将上头的灰尘与印记慢慢地擦去。 他擦得很慢,也很仔细,却依旧有一些浅浅的印子留着,苏灿见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就听见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响起:“既然不喜欢他们污了书帛,为何要开这家书坊呢?” 纵然对方将话说得太直,让他听着有些不高兴,但出于礼貌,以及知道对方全然善心,并无恶意,苏灿还是转过身,轻轻颌首,与之打招呼:“林娘子。” 随即,他的动作又慢了半拍。 林信与他的养女林娥,乃是书坊的常客,无论何时来了都不稀奇。事实上,也正是碍着林信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这家书坊才没有被任何官吏,以及恶少懒汉敲诈骚扰过,这一点,苏灿心知肚明,他惊讶得,则是与林信父女一道来的许徽,以及她身后的四个四十,八个部曲。 他出身世家,自然分得出世家子与寒门儿,林信与林娥父女身上,都有一股行走江湖的痞气,纵然穿上华服。也掩盖不去早年生活给予他们的烙印。苏灿与这种人相处,纵然言行举止不那么合规范,也不会觉得别扭,可世家之人…… 想想前些日子,壶关突然的戒严,以及到现在都有些紧张的气氛,苏灿心中一沉。 他不过想安安生生地在壶关开一家书坊,等待顺娘寻过来。两人一道回江南,却没想到,明明尽量万事不沾,却还是卷入了是非之中。 “苏郎君。”许徽微微一笑,平静万分地问,“来者是客,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苏灿迫于无奈。只得轻轻颌首,邀了许徽、林信与阿元阿双他们四人进里间,就连林娥,都只能与部曲们呆在外头,警戒地看着四周。 一入里间,许徽就迅速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发现所谓的里间,不过是用几块木板,在书坊一角辟出的一块方寸之地罢了。除却一块看大小,仅能容纳一个矮小成年男子在上头蜷曲的麻布垫之外,就是一张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案几,以及结满污垢,没有多少油,灯芯更是只剩下一点点的油灯。 纵收起麻布垫。竖起案几,也只能勉强让六个人身子贴着身子站着,连跪坐的空间都没有。 想到圣上为安信夫人修建的,耗费数千万钱,穷奢极欲的落凤宫。再看看这略显yīn森,似乎连阳光都不愿照耀的地方。许徽抿了抿唇,用了两个呼吸的功夫平复心情。才道:“想必,苏郎君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对不对?” “壶关县令,养不出这般有魄力的女儿。”纵然身处陋室之中,仅有两件粗麻衣欢喜,白天穿了晚上盖,苏灿的神色,依旧平静,温柔,淡定且从容。他望着许徽,淡淡道,“唯有名满天下的许府君,才能教出如女郎一般的奇女子。” 旁人说这句话,大都是溜须拍马,很瞧不起许徽以女子之身,参合男子该做的事情。但苏灿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发自内心,毫不掺假。 他生于江南,长于建康,在苦寒混乱的昌黎郡渡过了五载岁月,又颠沛流离,从幽州到并州,一路走来,不可谓不艰辛。但有些人会被生活的苦难压倒,变得麻木不仁,有些人却能以之为教训,始终锻炼自己,苏灿便属于后者,因为他拥有真正强大的力量,那便是万般苦难加身,也无从动摇坚持的心灵。 这些年的经历与磨难,让苏灿明白,这世间没什么是命中注定,唯有自己努力。就像他这个在江南备受欢迎,一帆风顺,被捧得有些飘飘然的世家子弟,到了幽州,作用还不如一个大字不识,却有一把子力气的村夫莽汉。如果你固守成规,抱着自以为是,实际上毫不适用的荣耀感,除却一再失去之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看见了许徽的双刀,以及手中厚厚一层老茧之时,忍不住称赞的原因——他花了七载光yīn,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之后,才学会如何不在意世人的目光,做自己想做之事。一个比他年岁小一轮还多的姑娘,竟能坚持下来,如何不值得人敬佩? 许徽闻言,不由莞尔一笑:“这话说得极好,我爱听。”说罢,她微微抬高下巴,带了几分戏谑地说,“不过,光凭好话,并不能让我改变自己的想法。” “我早听闻,新都苏氏之中,有一位郎君名灿,年少才高,意气风发,却碍于苏氏淑妃惹出的一桩大祸,不得不跟随其父远去昌黎。”许徽以一种轻松的,随意的语气,将苏灿的身世娓娓道来,随即微微挑眉,似笑非笑道,“以苏郎君的记忆,对书坊之中,本就不多的往来之客,应该个个记得很清楚吧?” 苏灿复杂地看了许徽一眼,又望着坐在一旁挤眉弄眼,一见许徽看过来就正襟危坐,装作事不关己的林信,半晌才叹道:“灿这个书坊,还想继续开下去……” “既知我身份,苏郎君就不必做如此浅显的推脱之语了吧?”许徽倒是半点不恼,反而笑吟吟道,“若非间者这些天一直都不来,商队又急着要走,抓到得虫子,又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让我有些失去与他们猫抓老鼠的耐性,我也不会找上苏郎君了。再说,这一两年,若非祖父与我授意部曲保护苏郎君,别说书坊……”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笑了笑,明知苏灿的心被她这几句话高高地悬了起来,却再没了下文。 苏灿见许徽一句话透了这么多底,早就做好不能活下去的准备,却在听见那句“一直保护苏郎君”的时候,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 保护?纵然知道他的身份,可他这种违逆家族,定会被抛弃的弃子,哪里需要谁保护?或者说,他这么个废人,谁会巴巴地想起他,让他消失在世界上? 上党许氏要抓的间者?不,不可能,如果是对方,那么顶多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不会是一两年……还没等苏灿问,许徽就站了起来,与林信交换一个眼神,才淡淡道:“听说苏郎君作画的本事,与过目不忘的记忆,以及你风流的文采一样高明,纵不认识来人姓甚名谁,将之形貌画下来,对苏郎君来说,也应是举手之劳吧?我会在县衙之中,静候苏郎君的好消息,也请苏郎君……不要让我失望。” 她最后几个字,声音很轻,咬得却非常重,带了一种无可违逆的力道。苏灿听是听进去了,可他的心沉浸在另外一件事上,所以待许徽一走,他就拉住尚有几分交情的林信,急急地问:“这位许氏的女郎知道顺娘的消息,对不对?” 想起如今宠冠后-宫的安信夫人晏顺,林信下意识躲闪苏灿的目光,随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等事情,我一介白丁怎会知情?我说,苏老弟,若你应下女郎,说不定……” “不用说了,我明白。”苏灿心思机敏灵透,不逊林信,见林信这般神态,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神色瞬间灰败下去。 林信见状,不由觉得,许徽此行过于险了一些。 哪怕接到许泽的来信,说父祖都做过荆州刺史,家学渊源的苏灿是个不错的人才,最好想办法收为己用,也不应该初次见面,就将人家最挂心的事情给透这么多情报吧?苏灿又不是傻子,听了她的话,哪有猜不到的?若是他心灰意冷,又或是走入极端……看样子,这段时间,还得自己这个老人家劳烦劳烦,看住苏灿,省得他做傻事。 出乎林信意料的,大概猜到事实的苏灿,并没有任何寻死觅活,或是抄着刀去建康问个明白,大不了同归于尽的举动。他很平静地接受了深爱的妻子抛弃他的事实,将来往他书坊的人姓甚名谁,出身何家一一默记下来,若是没通报过姓名的,他就尽力回忆对方的样貌,一笔一划地勾勒,直至肖像成形。 不眠不休熬了五个日夜,眼睛熬得差点看不清的苏灿,完成了最后一幅画之后,将手中的画笔一搁,这才转过头,问守在一旁,不住打瞌睡的林信:“世间没有谁,希望我再回去,对不对?” “啊?”林信猛地醒来,有些迷茫地问看上去很苍白憔悴,神色却极为平静的苏灿,“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章 “这世间没有谁,希望他回到建康?”许徽扬起一丝讽笑容,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桌子,不紧不慢地说,“苏灿这么说,未免也太过妄自菲薄了。不知多少人明面上装着热情,上着赶着奉承安信夫人,背过身来却恨得咬牙切齿,想找个由头,将她拉下来,直至万劫不复呢!他若回建康,都难以数清多少家族会极度欢迎他的到来,不想他回去的,顶多也就是圣上、华阳大长公主、安信夫人,还有晏家与苏家的人罢了。” 林信小小地抿了一口惨了姜片与橘干的热茶,又回味般地咂了砸嘴,才带了些无赖,又带了些无奈地说:“您也不用刻意提前头那一串人,直接说自淑妃死后,被圣人记恨上的苏家逐渐没落,急红了眼的他们,实在太需要‘不忘旧情,的安信夫人,时不时得照拂与提携,一个两个都觉得苏灿死了比活了有用万倍。哪怕安信夫人不出手,他们为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会——”林信扬起右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才继续捧着茶盏,感慨地摇了摇头,啧啧道,“这世家啊!看上去真叫花团锦簇,兄友弟恭,可要论起品德来,还不如我这个招摇撞骗过日子的假道士一半呢!” 许徽闻言,就微笑道:“若拿季诚叔叔为参照,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比不上你一半。” “别,千万别!”听见她这样说,林信连摇头·不安地说,“我这一辈子,被人打过骂过,抓到大牢里关过,只听过不知情的人赞我,认识我的人,对我都只有——”他倒着竖乐竖小指,才摇头晃脑道:“女郎您这样说,我·我真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坐都坐不自在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受之有愧啊!” 他虽这般说,许徽却没改变自己的想法。 若说旁的事情,林信没资格对别人评头论足,但在这件事上,他非常有话语权。 许徽很难想象,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少年,竟会为了报一位大婶的半碗冷粥的恩情,纵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差点死去,也要阻止饥得发疯的村人吃大神的遗孤,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可林信做到了。在这个父母尚食亲生儿女的悲惨时代,为将恩人的女儿养大,他放过自己的血,割过自己的肉,多少次自己饿得头昏眼花,都将仅有的食物喂给不懂事的孩子·从来没有吃了她顶几顿饱,或者将她卖了换几个钱的想法。 成为上党许氏的门客之后,许泽一时兴起·也曾动过给林信做媒,好歹让他留个后的念头,都被他拒绝了。照林信的说法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种委屈女儿的事情他不做。还不如等林娥出阁,自己再看看能不能讨到媳妇,若能讨到自然最好·若没人愿嫁给他这个老酒鬼老神棍也无妨·这个世道,卖妻鬻子,毫无人性的家伙太多了,能活着就不错了·时不时有点酒喝,那就是神仙般的日子,还在意什么香火啊! 见许徽笑而不语,林信越发觉得受之有愧,他知改变不了许徽的心意,只得转移话题:“女郎,您能确定,苏灿会投向我们么?” “不投向我们的话,他也没地方可去。”许徽慢悠悠地说,“安信夫人出自吴姓世家,在太子与诸皇子愈演愈烈的时候,吴姓世家需要这个盟友,不介意牺牲区区一个苏灿,而侨姓世家······”许徽扬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指了指自己头顶,“他们的眼睛,都是长在这上面的,从来不会正眼看人。若是身份贵重如陆、谢衡等人对侨姓世家投诚,尚能得到一两丝重视,至于旁人,在侨姓大族眼里,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林信与苏灿到底有几分熟悉,知苏灿看似温吞,实际上是个极为刚烈,一做决定就不回头的性子。所以,见许徽如此自信满满,他还是有些担心地说:“若他就此消沉下去……” 许徽闻言,不由奇怪地望着林信,很是诧异地问:“怀才不遇,国破家亡,遭亲人背弃······这些都可能让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消沉下去。但被妻子所骗,绿云罩鼎,这都不采取任何手段的话,那还是男人么?” “呃,这个······”林信实在不好意思告诉许徽,逃难流亡的时候,他看过很多主动将妻子献给别人,就为了求一口食物的男人。甚至为满足对方变态的**,这些男人还会应对方要求,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对方糟蹋。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样子,令看了都反胃,偏偏还有些人就是吃这一套。 不过······想到苏灿的样子,林信觉得对方哪怕落魄至此,也没有丢掉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应该……应该会寻求上党许氏的庇护吧?所以,林信随口问:“是我想差了,那对苏灿…···” “他不松口之前,什么特殊待遇都别给。”听见林信的问题,许徽轻轻扬起下巴,冷冷道,“太好太特殊的待遇,会让他滋生自己很了不起,咱们非上着赶着求他的错觉。所以,我得让他时时刻刻都牢牢地记着,是他要求我们,而非我们不得不依靠他!” 许徽心中清楚,世家子弟,哪怕是落魄得不行的世家子弟,骨子里大多还是有一种傲气。否则也不会有宁愿饿死,也不肯娶美貌如花,陪嫁甚多的土豪之女,从而在史册上留下“不与非类为婚”一笔的世家子,不是么? 这样的傲气,若与自己无关,笑笑也就罢了。可换做与自己有关的人,便让许徽打心眼里生出几分厌恶之感—她要收得是手下,可没有供个祖宗回来的意思!苏灿有才不假,却也没到非他不可的程度,不趁这个机会打磨打磨他的性子,将来怎么好驱使?林信对世家尚且存着几分敬畏,才会瞻前顾后,许徽却没那么多顾忌。 哼,世家! 再怎么强横的世家,五年之后,也必定元气大伤,莫说北上收回失地,能不能偏安一隅,还是个问题,何足为惧? “竖子无礼,实在无礼!”林信还没走,许磐就猛地踹开木门,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边走边道,“青州世家,着实欺人太甚!” 见许磐气成这样,许徽也无半点诧异,只是悠哉悠哉地说:“青州诸多世家,追溯祖先可至周时齐国,在众多世家之中,地位也颇为尊崇。若非汉代诸天子在青州设济南、乐安、齐、北海等国,又在徐州设琅琊、彭城、下邳等国,命宗室就之,削弱青州世家的势力。而我朝诸位圣上与侨姓诸多世家,又汲汲于将手伸向那块富饶的地方,分一杯羹。若非如此,自皇室南迁之后,怎会只有三姓世家?” 说到这里,许徽抬眸望向许磐,淡淡道:“纵世人公认,三姓世家实为侨、吴、北,可在很多人眼里,最后一个‘北,字,得换成齐。” 她说得这些话,解释得这些道理,许磐不是不懂。但作为一郡都尉,最高军事长官,他顺着苏灿给予的线索,查到了青州世家的商队,对方却不允许他抓人,虽话语委婉,却字字句句都透着拿身后势力来压他的意思,让他差点气炸了肺。是以他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见许徽淡定自若地喝茶,完全不为所动,这才一屁股坐到许徽身边的椅子上,很是不满地说:“徽儿,让我调兵吧!不给他们一顿颜色看看,他们还觉得咱们好欺负呢!” 许徽闻言,不由哂然:“对付区区下人,何须出动县城中的兵力,让百姓心生惶恐?徒惹不安?” 见许徽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许泽郁闷地抓了抓头发,才弱弱地辩解:“你有阿父的手令,能调动李……” “正是被托于重任,徽才不敢轻举妄动。”许徽一本正经道,随即望着许磐的苦瓜脸,扑哧一笑,说,“三叔莫要生气,您就是不如那些小人奸猾,才被他们气着,让侄女给您出气去!” 说罢,许徽侧过头,对阿元吩咐道:“告诉许使君,让他派几个孔武有力的下人,再让壶关的捕快们穿上平常的衣服,一道去方才许都尉去过的地方,将方才得罪了许都尉的人,让他们带上自己运来的货物,全都给我赶出去!顺便吩咐县内仅有的几家客栈,谁要是敢收留他们,谁就给我滚出壶关!” 无视许磐与林信吃惊的眼神,许徽不紧不慢,轻描淡写道:“青州世家传承日久,就连家养的奴才,也比咱们这些主子金贵几分。 区区招待商队的陋室,咱们住的得,他们身份太过高贵,怎能屈居于此?只可惜,壶关到底是个小地方,没动辄良田千顷,耗资百万的庄园供他们居住,只得劳烦他们自个儿去找房子了。” “女郎,这……” “按我说得去做!”许徽冷笑道,“他们不想做这趟买卖,有的是人想顶上,青州世家,不缺这么几条狗。” 第八十一章 见许徽沉吟片刻,就以万分坚决的态度决定了对方的命运许磐沉默片刻,才感慨道:“我不过想弄一些训练有素的兵士来,将他们好生教训一顿,你倒好,直接将人家给扔出去了!” “三叔乃上党都尉,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看在眼中,认为是祖父的意思,而我就不同。”许徽放柔了神色,轻声道,“我的举动,顶多只能算少年的意气用事,哪怕对方被我整得鼻青脸肿,一句玩笑就过去了。他们只能白白受了这顿苦处,却还没处报去,岂不两全其美?” 察觉到她平静外表下的忐忑,许磐笑了笑,大手用力地揉了揉许徽的头发,满不在乎地说:“小丫头,对着自家人,还耍什么心眼?你比我聪明,所以祖父放心将掌控大局的事情责任交给你,这有什么不对?我呢,资质愚钝,只有一身算不上多好的蛮力气,冲锋陷阵,才是我的强项,你说是不是?” 明明身为长辈,又是上党都尉,遇事却不能由自己指挥,而要交由侄女全权做主,说许磐心中没点微词,那绝对是谎话。但短暂的失落与不忿后,自小被放养,习惯了不担责任,听从旁人指示,遇事也直来直去,没多少心机的许磐才发现,更多的情绪,竟是惆怅。 昔日那个小小的,玉雪可爱,天天跟在他后面,用嫩嫩的声音三叔三叔地喊,缠着他要骑马要举高·被抛到空中还咯咯咯直笑的小侄女,竟已成长到能渐渐独当一面的程度了,实在不得不感慨岁月催人老——哪怕他还有五年,才到而立之年。 “对了,三叔,你想不想看看,那些人着急上火的样子?”许徽对许磐眨了眨眼睛,随即对林信道,“季诚叔叔也一起来吧!” 正如许徽所料·当一群如狼似虎的大汉冲进商队居住的宅院,不由分说将他们连人带货物一起扔出去的时候,好几支来自青州,方才“招待”过许磐的商队领袖还没反应过来,正嚷嚷着要去报官,壶关县内怎容暴徒出入的时候,就见一个蓄着山羊胡,身材消瘦,两眼却精光炯炯的中年男子缓步走过来,带着礼貌又生疏的笑意·客客气气道:“哟,这不是范主事么?怎得这般狼狈?” 这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恰是壶关县令许利家的大管家张十五,是以隐为众商队领袖的范闲见状,心中咯噔一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也强行咽了下去。 能混到身兼如此重任的,都不是傻瓜,张十五此时的态度,与从前热情的样子大相径庭。若还猜不出是他们之前的行为惹了祸·范闲也不必当这个主事了。只是,他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礼貌地问:“不知张管家此举……” 他这样说·不过是想套话,谁料张十五眯起眼睛,挤出几丝不怀好意的微笑,将字咬得极重极慢:“您几位来自青州世家,尊贵无比,怎能住这等简陋的地方?可惜咱们壶关太小,容不下您们这些尊贵的大人,更没资格与您们交易·自然得将您几位·恭恭敬敬地请出去啦!” 听见张十五的话,范闲眼前一黑·差点没昏过去。 领商队出外贸易的主事,纵然辛苦又担着风险·却也是顶顶的肥缺——任谁都知道,漫长的路途中,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运送得货物折损乃是常事。他们这些主事只需在折损货物的数量中,轻轻动一点手脚,比如折损两成半说三成,三成说四成,扣下并瓜分得,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尤其像上党许氏卖出的几种石炭,无烟又烧得久,最受世家的喜爱与追捧,顶顶昂贵的一种“银丝炭”,许氏自己产出得都不多,拿出来卖得自然更少。这样的东西,别说扣下小半盆,就算扣下几块,也是巨额的利润。 既是肥缺,有心照不宣的,捞太多有谁的方法,就肯定有人争抢。正如许徽所说,他们不做,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也要接过这份职责。范闲之所以能从诸多后台强硬的奴婢之中脱颖而出,除却他本身很有才能,八面玲珑之外,他那个作为范氏家主伴当,时不时兼任替罪羊,外加做点拉皮条,打掩护生意的兄长,显然功不可没。 世间万事,有得有失,就如范闲兄弟靠着旁门左道得了范氏郎主亲眼之时,也招了主母的不满。 正因为如此,范闲兄弟尽力巴结着每一个自己送上去,或是经过手的美人,对方一旦得他们就服侍得殷勤无比。好比这次,范家郎主宠爱一个姓王的美人,范闲的商队之中,就捎带上了这位美人的兄弟,王实,并决定分给对方一大笔钱,以讨好这位郎主的宠姬。并在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地对许磐大放阙词的时候,范闲两相权衡后,出于对青州范家极度的自信,竟选择了庇护王实,而非立刻向许磐道歉。 在范闲想来,许氏急需他们的盐铁,他们却不是特别需要这些石炭,谁买谁卖一清二楚。 纵然交易不成,自己倒贴一点资财,补一些损耗,去郎主那里大肆胡编乱造一通,外加贿赂几位美人吹吹枕头风,不就了结了?顶多是钱倒霉罢了。 许磐心xiōng豁达,若范闲老老实实地道歉认错,让他查完商队里的人,再说些好话,他肯定不会再计较这件事。可偏偏范闲错事一桩连这一桩,将这件事情的主事人,从好说话的许磐换成将这件事情上升到了“区区一个奴才,竟敢侮辱我上党许氏”高度的许徽······只见张十五顺了顺一小撮山羊胡,毫不犹豫地说:“将人带走!” 他话音刚落,几个彪形大汉就重重地给了嘴里还在不干不净的王实好几下,随即将对方的胳膊一扭,无视清脆的骨裂之声,像捆畜生一样,将王实给捆了个结实。范闲见状,失声道:“慢······” “范主事,我家郎主与主子,都是极为讲理之人,不会断送这个小子的性命。”张十五眯起眼睛,不紧不慢道,“敢对都尉大放阙词之人,身份定然不凡,咱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少不得将此事告知许府君,唯有府君与范使君商谈过之后,才能知道怎么处置此人,是不是 听见张十五的话,范闲的双腿霎时间就软了,险些站都站不住。 范闲之兄当了范家郎主这么多年的伴当,对自己的弟弟自然也耳提面命了不知多少次,范闲自然将自家郎主的性情了解得七七八八。他知道,这位郎主花归花,也颇有几分怜香惜玉的情怀,大事上却是不会糊涂半分的。 王实什么身份?一介寒族,有个漂亮的妹妹,仅此而已,怎能与许泽的嫡子,上党都尉许磐相提并论?若许泽真质问,不,不需要他质问,只需要透个消息出去,范家郎主保证会直接将王姓美人外加他们兄弟几个送过来,任由许磐出气。这可不是什么散尽家财,填补差价,再说说好话就能挽回的事情啊! “三叔,你说,这家伙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安安稳稳坐在另一间院子里,看着不远处动静的许徽笑意盈盈道,“这等刁奴恶犬,看似凶恶不堪,实际懦弱无趣得很,只要比他们更凶恶,他们就吠不起来了。狐假虎威,归根到底,还是虎的本事,与狐无甚关系。” 许磐撇撇嘴,不屑道:“与这种人计较,是我太傻,平白降了自己的身份。”说罢,他顿了顿,失笑道,“也是我想岔了,区区几个仆人的想法,怎能动摇到两家利益?再说了,哪怕没有范氏,也有崔氏柳氏,不差这些。” 许徽闻言,就轻轻摇了摇头,说:“与范氏交恶,乃是祖父在回信中特意嘱咐我的,纵然没有今天这桩,我也会刻意制造机会,挑起事端。所以,并非三叔你误会,只是祖父改了心意,加上我······”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尴尬道,“知道三叔起了与商队交涉的性子,怕您知情之后做得太刻意,才故意不告诉您······” 听见她的说法,许磐睁大眼睛,半晌才指着被彪型大汉拖着走,如一团烂泥的王实:“那他……” “他为寻娼寮,去南坊转了几圈,对苏灿极是无礼,强‘买,了对方好些书帛不说,还自报身份,说有种你这个瘸子就来找我算账。”许徽慢悠悠地说,“所以苏灿将他的画像,以及身份写得特别清晰,还特意放在了第一份。” 第一份,就是苏灿认为最可疑的人选……想到画像摆放顺序,再想想自己行为的许磐,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蔓延到心底。 亏他还以为,苏灿是需要同情的对象,现在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一条将自己装得纯良无害,实际上凶残暴戾的大尾巴狼!得罪了他,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第八十二章 许磐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像他这等坦坦荡荡的人,最厌恶得,便是背后给人使绊子的yīn毒小人。所以,短暂的震惊过后,许磐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地说:“亏我还同情苏灿的遭遇,却未想到,他一转过身,便是yīn谋诡计……” “三叔此言差矣。”许徽知许磐的情绪一向外露,很容易被苏灿看出端倪,偏偏她目前的威望依旧不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许磐的态度,才是上党许氏的态度。这样一来,纠正许磐对苏灿的想法,不让情绪到达临界点的苏灿受刺激,就显得极为重要。是以许徽轻轻摆了摆手,不紧不慢地说,“苏灿用得,并非是什么yīn谋诡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他知画像与名单送上来,我必会先暗中探查一番,再有大动作,又怎会不知王实身后的东莱范氏身份微妙?他的举动,与其说是报复区区一个王实,还不如说,是要咱们拿一张投名状出来,以示诚意。” 许徽不说还好,一说出苏灿的用意,许磐气得重重一拍石桌,右手通红也仿若未觉,怒气冲冲地说:“他投靠咱们,咱们还得拿出诚意来,为他这么一个连妻子都看不住的瘸子,得罪东莱范氏?” 说到这里,许磐突然想到许泽正与青州牧沈孚谈的交易,便望着许徽,带了几分不确定地问:“徽儿,你确定,祖父真让你故意寻衅,开罪东莱范氏?这……这不合理啊!” 拜汉武帝推恩令所赐诸王之后,一代更比一代惨,当街卖草鞋的龙子凤孙,也不是没有。青州牧沈孚作为济南王的第九世孙,未发迹之前,家徒四壁,穷得连下锅的米都没有。若非东莱范氏一位有名的贤者范益看重沈孚的才华,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又游说了身为一族之长的兄长,使之将爱女嫁给沈孚。沈孚纵满腹才华,也不可能在短短二十多年内,爬到如今的地位。 青州顶尖高门东莱范氏族长的嫡女,哪怕是入宫为后,也不会有人说她身份不符。这样一位娇生惯养,身份尊贵的贵女,带着十里红妆嫁给了清贫的沈孚,为他cāo持打理家业,悉心服侍寡居的婆婆在他一步步往上爬的时候,不知咽下多少昔日姐妹的嘲笑,一度向昔日身份不如她的女人行礼,被刁难也不是一回两回,却没有一句怨言。 妻子的付出,沈孚都看在眼中,铭记在心里,默默以行动回报。哪怕如今他已成为青州牧,位极人臣,连圣上都刻意寻了他的族谱出来序了辈分之后,时不时喊他一句老弟,沈孚都不改对妻子的尊重——青州牧家不仅没有一个庶子庶女,也没有任何婢妾,甚至连通房丫鬟也无。 世人皆知,若想走青州牧的关系,就必须打通好与青州牧夫人的关系,反之亦然,否则,你注定无功而返。所以听见许泽竟特意写了信回来说要与范家交恶许磐第一反应就是许泽写错了——谁不知道,青州牧沈孚与东莱范氏的关系好得要命若是大事,沈孚不一定会全听他妻子的话可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若是范氏对沈孚一哭诉,他们这买卖,还要不要做了? 上党缺盐铁,青州却不缺粮食,纵然他们自己没了,也能向江南世家购买,但上党这边…… “侄女办事,三叔难道不放心?”许徽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取出许泽单独给她的回信,递给许磐。许磐将薄薄的丝帛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确定是许泽的笔迹,才悻悻地将之递过来,嘟哝着,“阿父到底在想写什么?一面与沈孚商谈,宝物都不知送了多少,一面又让咱们来上这么一出……” 许徽隐隐猜出了许泽的意思,却碍于许磐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自然不好与他分说,便含糊不清地将之敷衍过去:“祖父素来走一步看百步,深谋远虑,远非吾等能及。我们身为小辈,只需履行祖父意思即可,细节可添加删节枝叶,大体方向却是不能错的。三叔莫要以为我太过看重苏灿,若真是如此,我也不至于冷他那么久,全无热络态度。只不过,他的要求与我许氏的意愿不谋而合,侄女才将两件事并在一起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让他领咱们这份心意。” 许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分析揣摩许徽话中的深意,辨析她每一句话的真假。听许徽说自己不喜欢的苏灿不过是个顺带得,许磐心中就好受多了,也没再计较此事,只是苦想许泽为什么做如此不符合常理的决定。却有所不知哪怕许泽没有要得罪范氏的命令,许徽也会顺着苏灿的心意,在壶关就把王实给处理了。 苏灿敢在最穷困潦倒,众叛亲离,被她轻轻一捏,就能死无葬身之地的情况下,明着试探她,显然心气极高。而世间心气高的人,又分有真本事的,与眼高手低的两种。 许徽冷眼看着苏灿,觉得经历人生几度大起大落,从高门子弟到一无所有后,仍能坚持本心,神态平静,竟带了几分禅意的苏灿,怎么也不像那种眼高手低的无用之人,那么,答案就很明显了——苏灿有才,而且定是极为有才,又因如今一无所有,更增添了几分骨子里那孤注一掷的疯狂,才敢在尖刀上跳舞。 想到前世自己与安信夫人的多次见面,许徽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像晏家这种高不成,低不就,一旦顶梁柱倒下,就后继无力的家族,最普遍的作法就是送几位颇为美貌的族中贵女送进宫,博取圣上的宠爱,如安信夫人这般可遇不可求的倾城美人,自然是入宫的最好棋子。晏家没在一开始就送安信夫人进宫,反而让她嫁给出身与之差不多的苏灿,定是觉得让少年慕艾的他娶到心意的女子,会给晏家带来比送安信夫人进宫还巨大、稳妥且绵长的利益。 据许徽所知,新都苏氏在吴姓世家之中,充其量也就是个三等的甲姓世家,自保尚可,进取之力却是半点也无。就连苏家在宫中的那位淑妃,也不是多么得宠,所生的皇子既非嫡又非长不说,上头还七八个年富力强的兄长,怎么都不占优势。那么算来算去,只可能是苏灿本人才华过人,被晏家看重—只可惜,谁都没想到,苏家惹怒了圣上,还未入仕的苏灿丝毫没有发挥才华的机会,就随着父亲,左迁昌黎。 虽说要做决定的时候,许徽也有些担心,毕竟她不知道苏灿的才华到底多高,遭逢大变,心性又如何,有点怕自己控制不住苏灿,也想过要不要拖一拖,等祖父来再说。可心中一股傲气,却让她一生出这个念头,就很快压下。 祖父教导过她,身为上位者,就因如百兽之王一般,拥有包容一切,镇压一切的气度。无论手下是勇猛的虎,狡猾的狐,yīn毒的蛇,无害的兔子······都应将之方到合适的位置,巧妙-平衡,又不失强力镇压,让他们臣服与自己。若是一个文弱无力,目前还没臂助的苏灿,她都不能暂时驱使,将来怎么镇压诸将与兵士,以女子之身统兵?纵将士智谋,或大都不如苏灿,yīn谋分化与平衡,定能取到成效。可与将士们做过接触的许徽还是觉得,与将士相处,应堂堂正正,行坦荡阳刚之道,鬼蜮魍魉之计,不仅会被这些汉子厌恶,也属于旁门左道之流,终究上不了什么台面。 这样想着的许徽,心中顿生一股豪情,见商队那边的骚乱还没结束,她也无甚看下去的兴致,只是望着许磐,随意道:“若我所料不错,这群人必会赶到府衙,痛哭流涕地说想见您,希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恕他们这起子不懂事的奴才。若您见了他们,他们自然有本事将活人说死,死人说活;若您不见他们,便是与区区奴才置气,显得小家子气不说,也污了自己的声名。” 许磐闻言,怒瞪了那个方向一眼,轻蔑道:“他们敢!” 上党许氏发家才几代,又蒙许泽家规严厉,霍氏与钟夫人治家有方,还没太明显的派系出现,许磐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对奴婢是很典型的轻视与傲慢,不清楚其中利害,可许徽哪有不明白的?繁衍了几百年的世家,家生子互为姻亲,消息灵通不说,手段也很是不同凡响,算计主子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更何况舍下面子撒泼,给你扣帽子?不过这些事情,许徽也不想对许磐解释得太清,只是下了个论断:“神有神道,鬼有鬼途,下人不用顾忌自己的面子,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pd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我周一和周三全天满课,晚上都上课上到九点四十,回寝室就十点多了。所以,这两天更新一定会很晚,之前忘记和大家说一声了,抱歉。 第八十三章 听见许徽这样说,许磐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不整螫被自己抓歪掉的发髻,就望着许徽,带了些不好意思地说:“徽儿,这件事情……” “我开的头,自然由我来收尾。”许徽轻轻颌首,很是利落地将此事给包下,“雕虫小技,还不至于让我为难。” 许磐重重地拍了许徽的肩膀,没有任何虚伪的推脱、谦虚与感谢之词,只是露出爽朗的笑容,大声道:“走,咱们去演武场比试比试,让三叔好好看一看,这些日子,你的双刀生锈了没有!” 许徽闻言,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说:“好啊,侄女也想看看,三叔的武艺,精进到何种程度了。” 见许徽应得干脆利落,许磐心中更是开怀,脸上残余的yīn霾之色也一扫而空,不住道:“好,好!咱们走!” 见许磐如此火急火燎,许徽笑了笑,才道:“三叔请稍待片刻,让侄女咐阿元几句,省得刁奴跪府衙之事,底下人不知该怎么做,巴巴地来请示咱们。平白拖延了时间,让人看了笑话不说,也打扰了咱们比武的性质。” 许磐也知家族名声重要,自然不会拒绝。许徽便唤了阿元过来,详详细细地嘱咐了一番,才与许磐便出了县衙,携一部分部曲,加上巴巴赶来凑热闹的林信,一道赶往壶关军营。 在壶关周边,唯有那里,才设有正式的演武场。 许磐惯用的兵器·名为槊,民间通俗叫法,则为丈八长矛。 槊分步槊与马槊两种,前者制作过程较为粗糙,造价低廉,使用起来也没多少技巧可讲,顶多就是持有者必须身体强壮,否则压根挥舞不动这东西罢了。事实上,步槊在战场起到得作用也很有限·属于那种存在也可,不存在也无太大干碍的编制,马槊却截然不同。 马槊制作十分不易,需取上等韧木的主干,以作弓用的柘木为最,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然后,需要用细蔑用油反复浸泡,直至不再开裂,也不会变形·才完成了第一步。 而这一步,通常需要耗费一年多的时间。 第一步完成后,工匠会将蔑条取出,荫凉处风干数月。然后用上等的胶漆胶合为一把丈八长的杆子,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再涂以生漆,裹以葛布。葛布上生漆,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至于什么刃部下必须与杆部一体锻造,设有留情结·尾部又系绳子,该怎么弄。这些零零总总的事情,听上去麻烦又琐碎,却一步都错不得。 顶尖的马槊,轻、韧、结实,可使武将借马力冲锋,纵然落马,也能利落挥动·斩杀敌人·可谓远近皆宜。但这样好的,造价无疑是十分高昂的——哪怕是在制作马槊这一方面最精良的匠人·想制作一杆马槊,也需浪费少说四十个月的时光·成功率还低得吓人。更何况,马槊的轻,本就是与步槊相较,才有的说法。事实上,三到四杆马槊加起来,重量怕就有一石,也就是说,使用马槊的武将,必须有足够的臂力将这个大家伙举起,光这个条件,就足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更别提将之拿在手中挥舞,进行攻击、格挡以及各种有技巧地战斗了!可许磐使马槊的本事······说据不夸张的话,足以令诸多家学渊源的使槊名家汗颜。 若从这一点上来说,许磐这上党第一军事长官的称呼,倒是名至实归,毕竟在许泽那里挂了号的军官们,没一个拥有许磐这般惊人的臂力与耐力。 听见许磐与许徽要比试,李准立刻派人将演武场四周全部清扫了一遍,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私自入内,一旦靠近就得挨板子。霎时间,原本喧嚣热闹的演武场周围,霎时间就安静下来,唯有寥寥几个得到许磐等人允许,能够观战的军官,以及他们的心腹奴婢、亲兵、死士等,依旧停留在原地。 换了胡服的许磐与许徽,同时来到演武场,许磐见许徽手持用布条卷住刃的双刀,原本背在背后的弓弩被弃之不用,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正色道:“此战仅为指点,考校考校你的武艺,徽儿,你可向我猛攻,我点到即止。” 若是久经沙场,又使过马槊,或者与这玩意交过手,知道马槊特点的老将听闻许磐此言,定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不是蚩,就是震惊。无他,因为马槊实在太沉,无法像枪、矛等较为轻便的武器一般,做到收发自如。哪怕许磐已用厚实的布条,将精钢打制的槊首给层层包裹了起来,却也掩盖不了马槊本身太重的事实。若是被这么一击砸中身体的哪个部位,哪怕侥幸不死,被砸中得地方,骨头也彻底长不回去了,如果砸,或者捅到了脑袋······被开瓢什么,绝对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这也是许泽三令五申,绝对禁止许磐与许徽练武的原因——刀枪无眼,谁知道一个小小的比武,会不会酿出什么大祸?尤其对许磐这种越大越兴奋,越兴奋就越顾不得事,满脑子只想着战斗的人来说,自然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当然,正在兴头上的许磐,是不会在意许泽知道这件事之后,会抽他多少鞭,罚他跪多久祠堂,又没收他几个庄子的。至于许徽···…她虽想过许泽即将到来的处罚,可偶尔放纵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对吧?顶多就是抄几个月的书,权当温习功课了! 许徽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下一刻,她二话不说,直接发力并加速,冲到许磐身侧! 兵法有云,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句话虽不能放到哪里都通用,却有一定的道理。 手持的兵器越长,攻击范围就越广,攻击威力也大。何况,用长武器的人本就比用短小武器的人更占优势,进攻起来往往是直来直往,大气恢弘,许磐这种偏向力量型的猛将更是如此。他持马槊一扫过去,敌人就被抡晕一大片,哪怕单打独斗,那连绵不绝的刺与突,以及马槊丈八的长度,也足以成为任何人的噩梦。若非如此,马槊也不会成为汉、齐两代世家出身武将的标志,以及猛将的象征。 许徽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赢三叔,但哪怕必输,也要全力以赴,打出漂亮的一仗。所以她从比武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将自己身子娇小,行动灵活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何况她手持的双刀,本就比寻常的环首刀短那么一小截,近身战,才是她发挥的舞台! 鉴于此战名为比武,实为指导,许磐连爱马都没骑,自然也不会一开始就以命相搏。所以,看见许徽冲过来的时候,他不仅没有做出任何的防御,反而用赞许地眼光看着许徽,轻轻点了点头。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许磐就会什么都不做! 当许徽冲过来,右手柳叶刀直指许磐左肩之事,许磐马槊一横,被布条层层包裹的精钢槊首恰到好处地格挡了这一击。可同一时间,被许徽训练得,与右手灵活度相差无几的左手,如蛇一般,yīn损地劈向了许磐的腰际! 许磐冷哼一声,右手不过微微用力,就震开了许徽右手的柳叶刀。他手上的马槊似乎根本没移动,却在许徽左手的柳叶刀快接触血肉之时,挡住了这一击,与此同时,许徽听见了许磐的声音:“两手分两个部分攻击,按策略来说是不错。但徽儿,你莫要忘记,你要做得是武将,而非单打独斗!哪怕有重甲,又有护心镜,可双手同时去攻击别人,让自己门户大开。在战场上,对你这种使双兵的武将来说,实在是太不明智的举动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许徽与许磐,已交手了不下十个回合。许徽用尽各种手段,想刺许磐的薄弱之处,却被许磐轻描淡写,一一拦下,反倒是每次他施加的,对他来说完全算不得什么的力道,都让许徽虎口隐隐作痛。 笨重的马槊,在许磐手中,仿若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轻巧,随他心意而动。 唯有手持武器,才会一扫平日给人的不好印象,变得光辉耀眼,无懈可击。这,便是上党都尉,许磐。 又一次的进攻被逼退之后,许徽不由咬牙。 男女的先天力量差异,本来就很大,何况如今她年岁不足,力气尚小,许磐又是男子之中都算得上豪勇的汉子,双方的差距,自然只有越拉越大的道理。 但是,这不足以作为她后退的理由! 战场瞬息万变,谁也无法准确预料,与你交手的敌人,可能力大无穷,可能下手狠辣,可能箭术惊天,可能勇猛无双。既无法选择敌人,就只能改变自己! 第八十四章 “这场比武,对女郎很不利。”看见许磐只用了一只手就轻轻松松拦下,卸开许徽所有的攻击,林信不住叹息,摇头晃脑地评论道,“她力气本就远不如许都尉,又碍于兵器之故,不得不与都尉近战。若寻到机会,说不定能伤到都尉几分,可偏偏刀刃又被包了起来……” 在场的人,除了林信这个老神棍以外,谁不是能看出这场比武门道的练家子?林信一开始说得几句,倒也颇为中肯,可接下来提出的“解决方法”,端是漏洞百出,荒谬可笑都不为过,偏生林信还不知自己阄了笑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是以到了最后,顾念老友面子的李准难得开口,来了一句:“不过一场比武,输赢有何要紧?” 林信被这句话一噎,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也失了再讲下去的兴致。 与此同时,演武场内的比武,也告一段落。 见许徽浑身大汗淋漓,脚步都带着几分疲软与虚浮,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向自己进攻,许磐便率先叫了停,又问许徽:“教导你武艺的,还是那位赵大娘?” 许徽点点头,反问道:“三叔,怎么了?” “这件事情,是阿父想左了。”许磐皱着眉,颇为忧心地说,“你不是冲锋陷阵的料子,应将才能放在运筹帷幄之上,若是两军交战,你应该做得,并非奋勇杀敌,而是全力自保。毕竟在万军之中,个人的勇武可振一时士气主将的存在,才是军队不崩溃的根基。那位赵大娘为了生存,被逼着拿起刀,与胡人对抗,自然是满腔豪情,一往无前,只可为卒,不可为帅。像她这种半路出家的野路子,琢磨出来的使刀诀窍大都是多进攻少防御与你应走的路完全不对。” 听见许磐建议她少进攻,多防御,甚至可以完全放弃进攻,只防御,许徽心中未免有些委屈,就抱着自己的柳叶双刀,低下头,不说话。 许磐见状便笑了笑,心想他这侄女还与小时候一样,与家人相处时高兴不高兴都表现得明显一些,与在外人面前完全不同。 想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重了几分,许徽纵再怎么聪明,到底也还年轻,几句话就否定对方一直以来的努力,实在不好。所以许磐尴尬地咳了几声,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说辞,只得干巴巴地说:“徽儿,三叔不是瞧不起你只是这男人和女人的力道,就如同你与我的脑袋瓜子一般,从一出生就差了太多太多。咱们得有自知之明不能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对不对?” “三叔说得有理,徽儿将来一定照做。”见许磐为了安慰她,竟刻意贬低自己,许徽心中一暖,轻轻颌首。许磐这才露出笑容,想想又安慰这个侄女:“我知你心中所想,主将若是光被亲兵与死士保护丝毫不作为的确说不过去。听说你箭术精湛,阿父又特意请人为你造了一架特殊的弩三叔教你个偷懒的主意。” 说到这里,他靠近许徽附耳轻声道:“两军交战,阵前喊话乃至武将单挑,都是常态。对方见你是女子,定会污言秽语,以此来羞辱你。你呢,就将箭术练得更加精准,到时候,谁敢对你乱说什么不恭敬的话,你凭着弩箭之利,给他们狠狠一击!若是能射掉他们的头冠或旗帜,或者直接将对方一箭射死,对方的士气,可不就降下来了?” 许徽在双刀上的资质与天赋,只能算是普普通通,比之她的箭术,的确差了不少。若非顾虑到两军交战,一定会演变成短兵交接,她也不会重双刀胜过弩箭。是以一听见许磐这样说,她颇为动心,又有些不确定地问:“这方法······行么?两军对战,武将单挑,我不出去,就站在后方用弩箭?这……” “行,绝对行!”许磐平生最好这些,已经到了近乎狂热的程度,在这方面,他的“歪点子”实在多得很。所以许磐想都没想,就轻轻地拍了许徽的脑袋一下,恨铁不成钢地说,“笨丫头,谁让你站在后方了?如果对方一再叫阵,逼着你出去,你就大大方方地骑着马出去,然后给他一箭。不过这种方法,最适合对上胡人,汉人的话····…还是别冒这个险的好。” 胡人?为什么? 仅仅一瞬的迷惑与不解之后,许徽马上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 胡人不擅冶铁,哪怕羌人夺了武威郡,前任郡守孙府君殉国前诛杀所有匠人的举动,也让他们好一阵子都够呛。 匠人属于重要的战略资源,无论是流民还是规军,首要抢夺得,一是粮食,二就是匠人,这种情况在北尤为明显。在北地,匠人拥有单独的住宿区,有些甚至是直接住在世家的庄园之中,被严格管制起来,上党许氏的绝大部分匠人,就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哪怕佛门再手眼通天,想裹挟被世家看重的匠人们去为胡人效力,也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这就意味着,绝大部分的胡人,身上是没有哪怕一块铁片的。就连他们的箭,也大多是将木头削尖,将兽骨磨细,用一点,就少一点。 身着单薄衣裳,没多少防护,甚至袒xiōng露rǔ的胡人将领,与全都揣着一块护心镜,大部分都配有轻甲的汉人将领相比,弩箭对谁的威力大,不言而喻。再说了,在民族大义与自身存亡面前,男女之别造成的矛盾,自然会小许多。 见许徽眼睛越发明亮,许磐知她了悟,就得意地说:“怎么样?三叔出的这个主意可好?” 许徽心悦诚服地点点头,赞道:“确是妙-极。” 听一向被许泽称道的许徽称赞自己,从来都只有被自家父亲痛骂得份的许磐高兴得尾巴都快翘起来了,是以在离开演武场,见到阿元的时候,心情极好的他还破天荒地问了一句:“那些奴才处置得怎么样了?” 许磐素来好恶分明,青州商队的人得罪了他,他就直接用人家的身份当代称,若非阿元恰好办这件事,被他冷不丁一问,也会一头雾水。 身为许徽的死士,阿元的心中就只有一个许徽,哪怕是许徽的亲叔叔许磐,她也是不听从的。所以她故意拖延时间,拉长音刚说了“回都尉”三字,许徽也缓缓走了过来,并不着痕迹地给阿元一个“说下去”的眼神。 得到许徽的示意,阿元这才恭敬道:“奴婢按照女郎的吩咐,给了许使君家的张总管一些建议,得到许使君的允诺后,张管事召集了所有的衙役,趁着那些人长跪不起的功夫,以‘冒充世家商队之罪,,将他们暂压大牢之中,不交赎金不放人。” “冒充世家商队?”许磐万分诧异道,“他们本不就是······” 许徽闻言,不由抿唇轻笑:“三叔以为,在百姓眼中,世家该是什么样子?” 许磐认真想了想,才说:“宽袍大袖,风姿气度非凡,出行前呼后拥,下巴必定抬得高高的,不与非类为伍······” 他一口气说了十七八条,许徽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反问道:“那三叔觉得,跪在县衙面前撒泼的商队,做到了哪一条呢?” 说罢,还没等许磐说什么,许徽就不紧不慢地说:“别说他们哪一条都没做到,哪怕他们形貌全都符合百姓心中世家成员的形象,那又如何?这是壶关,是咱们上党许氏守得如铁桶一般的壶关,在这里,我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真的能变成假的,假的也能成为真的。别说是区区一个商队管事,哪怕是他范家的郎主来了,我若是想,也能将他给一直留下。所谓的借口与理由,都是用来搪塞无知百姓,省得风言风语席卷全县,让百姓惶恐不安,您说,是不是?”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笑意丝毫未减半分,端得是美丽绝伦,可那轻柔语调之中的森冷意味,却让这原本招摇张扬无比,很容易让人心生恶感的话语,硬生生透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这一刻,许磐突然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力排众议,也要给予许徽不一样的待遇。 上党许氏人丁单薄不假,却并非没有人才——已故的许容与许氏未来继承人许亨精于权谋韬略;许恽耳根子虽软,于内政却颇为在行;许磐鲁莽名声在外,却是一员猛将;就连被计入族谱的许泽庶子许存与许庸,也一知治民生,一擅断狱讼;更别提血缘更远,才能却也不错的许利等族人。 但与许泽一般,诸事皆精的,唯有许徽一个。纵然说许徽是整个上党许氏中最像许泽的人,也无丝毫夸张之处。 如果徽儿是个男孩······许磐不无遗憾地想着,却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庆幸许徽是个女孩,能充当他们之间的桥梁,调剂梳理,却无继承家业的可能。否则,她要么就是被压制,要么就······那才不妙-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dianawr)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昨天本来有第二更的,但我改文章改得忘了时间,要上传的时候发现已经断网了……这是何等的悲剧? 第八十五章 壶关县东,约莫六里外的一座小山丘旁,以范闲为首的氏商队诸人,无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像他们这种目的地明确的商队,一般都是按照人手与路程,还有路上大概的折损,算足了粮草带上路。这般计量,纵不甚精准,往往也相去不远,若是真短了几分,在路经的大县中买个十石二十石,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若按往常的例子,商队卸了自己带来的盐铁与铜钱,交换诸多石炭与绢帛走的时候,得了许泽命令,竭力与这些商队搞好关系的许利,自会命人送上三十石粮食作为“路费”,就连不大管县内事务的李准,也会派一队兵士保护他们好一段路,确保他们在壶关县治内的安全。偏偏这一次,范闲一时脑抽,为保护王实,开罪了许磐,让以家人为重的许徽怒了。 许徽得了许泽的命令,行事无需顾忌,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在她一声令下,范家商队先被赶出落脚处,又因“聚众起事”受了三天牢狱之苦,被明里暗里下了不少暗手,随即连人带货物,一道被赶出了壶关县。 见许氏之人没有昧下货物,范闲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脸色就变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这一次,许利没给他们开任何路凭。 修桥铺路,便利于民,却得花费不菲的人力与物力,是以世人才会认为这是顶顶行善积德的好事。朝廷自然没这么大的闲心与精力,也不愿浪费这么多钱弄个全国各地四通八达,顶多在重要县城的外头,修筑可容两辆八人马车通过的道路,以供驿马传递消息,这便是所谓的官道。 既名为官道,显然是唯有官员及家眷,还有得到特殊任务的州郡兵才能通行,身为商人兼奴婢的范闲等人,自然没有这个资格。不过碍于之前上党许氏与他们一直保持友好的关系许利得了许泽的授意,大开方便之门,以自己的名义担保,为他们开路凭,允他们在官道上行走。上党境内的官员见了这张路凭,知道是谁的意思,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斤斤计较。 许徽做事,素来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她有心使坏,哪会不考虑到这一层?所以东莱范氏的商队才会停在壶关县外不走,因为他们真的没有想好,自己应该走哪条路。 “主事,咱们······咱们还是走官道吧!”范闲得力的副手秦生满脸为难之色,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世道,流民四起,哪怕上党郡治安再好,也架不住许多从前的懒汉如今的山贼······在上党,流民不怎么敢靠近官道,纵然纵然被许氏的官兵发现,又或是到了旁的县城被盘问,咱们抬出身份的话,也······” 范闲没好气地白了秦生一眼,压低的声音,却掩饰不了其中的愤怒与焦躁意味:“这是上党,是许家的地盘,咱们大大咧咧走官道他们会发现不了?人家扔都将咱们扔出来了说得罪早得罪死了,还会在意区区一个东莱范氏的名头?咱们只要一走官道他们就能拿起厚厚的枷锁,将咱们以‘逾越,之罪给束了发落到哪个矿山煤窑里去做一辈子的苦力…···你不想要这条命回去搂婆娘,我还想留着自个儿的命,回去抱抱刚出生的小儿子呢!” 说到最后,范闲再无平常的冷静与圆滑,话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一般。 他虽是家生的奴才,祖辈几代却都在主子面前极为得用,打小身边也有两三个娇美的丫鬟,四五个伶俐的小厮与勇武的长随服侍,吃穿用度比起许多寒族的地主,都光鲜亮丽许多。 若非大齐嫡庶之制严格苛刻,无可逾越,像他们这种能糊弄乃至拿捏主子的奴才,送个自家人去做个姨娘,待对方生了孩子之后,不着痕迹地左右继承人的选择,也并非不可能。 范闲的兄长当了多年伴当,才成为范家郎主私人庄园的大管事,深知奴才的苦与不易,行事极为小心谨慎,也无多少骄横之心。范闲却不然,他凭借父祖与兄长的余荫,年纪轻轻就去了账房,没过多久就被连连拔擢,开始打理范家的铺子,又一步步爬到如今直接对郎主负责,连主母面子都可以不太给的主事之位。别说庶出的少爷,就连范家血缘稍微远一点,混得差一点的旁支子弟,对范闲也是客客气气 世间看不清自己身份地位,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人很多。自小生活在这种主不主,奴不奴的环境中得范闲,便是其中一个,哪怕他说的话语,好像他“认命”了一般可他的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秦生被范闲森冷的声音震住,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可走小道的话……” “咱们带的部曲,都是吃白饭的么?”怒极攻心之下,范闲也顾不了许多,何况他心中清楚,能得回货物,已是对方看在范氏的面子之上,这路凭,不可能拿到的,所以他冷冷地瞥了秦生一眼,怒道,“你说,若不走小道,能走哪里?” 秦生闻言,不由哑然。 范闲一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心里就窝火,暗道这家伙若非有个是郎主奶娘的祖母,他也不会巴巴地将之拉过来。谁料好处没分到,拖后腿倒是很有一手,若非他听话,胆子又小,才沾手自己指缝中漏出去的一点钱,就提心吊胆,被自己拿捏住……罢了罢了,笨蛋也有笨蛋的好处,来个精明点的,说不定比现在更烦心。 想到这里,范闲横了秦生一眼,粗声粗气地说:“还在愣什么?不去叫大家收拾行装,尽快上路?” 范氏的商队自小径蜿蜒,走入茂密树林的边缘区域,见天色渐晚,便停下来休整,并埋锅做饭,却不知半山腰之中的一处山寨里,听了斥候回禀的许徽冷笑道:“果如我所想,他们终究还是走了小道。” “他们真走了小道?”听得许徽此言,许磐不由摩拳擦掌,很是兴奋地说,“今晚我就带人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将盐铁全都抢回来!” “三叔——”许徽不满地皱了皱眉,问,“您忘了侄女之前是怎么说得了么?” 许磐闻言,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听闻要打劫范家商队,许磐兴奋不已,就没听清许徽之后讲了些什么。一见许磐的模样,许徽就猜到他方才没认真听,压根没将她说得话往心里去,不由轻叹一声,无奈道:“我的意思是,让一些训练不甚认真,不会让人一见就与兵士联想起来的人扮作山贼,打劫范氏的商队。咱们此举,以打击商队,毁坏货物为主,切不可赶尽杀绝。至少得留四成的活人,让他们能继续拼凑成商队,狼狈地回到范家。” 说到这里,许徽还有些不放心,便刻意重复了最关键的一句:“切记,是毁坏,而不是掠夺货物。 象征性地抢一些盐可以,然后让谁用刀子往装盐的袋子上以砍,发现是盐不是粮食,就将之舍弃……流民流民,自然以粮为命,旁得都不甚重要,他们不会打劫那么多盐,并在没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将沉重得背都背不起的铁矿石运走的!” 听见许徽的话,哪怕不理俗物如许磐,心都在抽痛。 大齐产盐要地,在青、徐、交、益四州。这其中,交州地广人稀,蛇虫鼠蚁密布,不被世人所看好。益州却碍于地形,固步自封,极为排外,所出井盐很少外销。正因为如此,说是青徐世家cāo纵了食盐的交易与价格,也不为过。 许徽一句毁了货物,说得轻轻巧巧,却相当于拿着装满铜钱的筐子,往江里倒钱玩,一筐不够,还有十筐,端得是豪气无比。 哪怕这些钱不属于他们,但想到白花花的盐会在袋子被扯开后,全洒到地下,又不能将那十车铁矿石带走,慷慨豪迈如许磐也犹豫了:“这……咱们就不能偷梁换柱么?” “流民什么做派,三叔应比我更清楚,盐铁等物件,在咱们眼中是稀罕物,可在这些饿疯了,又无甚远见,还没有任何出手销货渠道的流民眼里,唯有吃食是命。”许徽不紧不慢地对许磐解释道,“趁他们自顾不暇之时,故意打翻一两辆装有矿石的推车,待他们逃跑之后,咱们来打扫这边,昧下东歪西倒的货物,倒是没有任何问题。可悉数夺取,或是打翻得多一点,未免就太过,也太过刻意了,毕竟范氏商队之中,也不乏藏了能人的可能。祖父只说要开罪范氏,却没说要与他们结仇,若为一点蝇头小利,就做得难以挽回,实在太不划算。” 开罪与结仇,还有什么分别? 许磐挠了挠头,心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搞不明白这其中的度,却也不打算多想,只是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许徽眯了眯眼,沉吟片刻,才道:“既然要做,就得做全套,咱们再等等。” 第六十六章 “主事,车子又······”秦生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范闲的脸色才吐出几个字,范闲就烦躁地一甩衣袖,怒道,“又陷到泥里去了,是不是?” 秦生低了头,不敢说话。 不能走官道的他们,唯有走百姓开辟出来,容纳一辆车通行便是极限的阡陌小道,还时不时得钻几次林子。 这如长蛇一般的阵型,以及不得不进入林地的情景,商队中略有见识的人,无不频频摇头,说是不安全,却苦于无法改变现状。偏生昨晚半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原本就不甚平坦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行路变得更是艰难。被油布盖着,装满了食盐的车子还好,载满了铁矿石的车子时不时就会陷到泥里去,必须整支商队全部停下来,等待车轮从泥里弄出来。 看见秦九窝囊的样子,范闲心中窝火,简直想大骂他一顿,出了这口积蓄已久的怨气。但想着秦九的身份,范闲到底将这个想法给按捺住了,只是没好气地说:“陷到泥里去了,就勒令队伍停下来,快点将车子给我弄起来,一个时辰来请示三四次像什么样子?” 秦九唯唯诺诺地应下,心中却不满道,若是不告诉你,贸然让整支商队停下,到时候你还不得觉得我擅夺了你的权力,把我往死里整?秦九不过是做人憨实一点,没那么精乖,却不是傻瓜。所以范闲无论怎么骂,他都只是点头,让范闲没了骂得兴致·旁人看了,也在心中又加深了一分“秦副管事太实诚”的印象。 大齐遵古制,辰时朝食,申时哺时,商队烧火做饭的规矩,自然也按照这个来。 时值正午,干巴巴地一两块饼子经过两三个时辰的消耗,也差不多了,负责推运小车的壮年汉子们·普遍有了饥饿的感觉,较为能吃的汉子,已是腹中空空,有若雷鸣。偏偏距哺时的到来,少说还有一个时辰又两刻,为节省体力,挨过这些时辰,他们卸下铁矿石,再将车子从泥里抬出的动作,不免有些缓慢。 范闲见秦生去了一会·依旧没传回消息,不免频频皱眉。这时,两旁的林子中,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哨,随即,一大批衣衫褴褛,甚至干脆用几片大树叶遮住关键部分,手中拿着用木头削的兵器,甚至干脆抡着一个大木棒的汉子冲了出来,二话不说·直直往货物那边冲去! 被人袭击之时,范氏商队迫不得已改变阵型的弊端就显露了出来——若是走能让两辆车并行的官道,他们也会让车辆单行·推车一辆接一辆,两旁派家丁与护卫看着守着,这样一来,队伍宽却短,极易抱团抵抗袭击。可如今行走的小道,一辆车旁边站一个人,已是走得别别扭扭,待流民一冲·猝不及防的商队就被流民截成好几段! 范闲见状·连忙躲到护卫队中,哆哆嗦嗦地将身上略昂贵一点的配饰悉数摘下·塞到袖子里。深深地后悔自己为了显摆,穿了一身不合制的绸衣·恨不得将这些皮扒了,换件粗布麻衣,泯然众人的好。秦生则手忙脚乱,又带了几分焦急地指挥护卫,让他们抵御敌人。 若是军队,被这样拦腰截断,使不上力,不说全歼,残余的人也不可能多了去。但范氏商队面对得,不过是饿疯了的流民,一见货物旁无多少人保护,他们一个两个疯了般冲上去,哄抢着货物,全无组织与纪律,哪怕有几个人起初声嘶力竭地在呐喊,看见没有效果之后,也一头扎进了哄抢的队伍中。 “该死,许利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壶关周边的山贼全被李准当成了练兵的玩意,一锅端了么?”眼见商队的反击渐渐奏效,范闲心中稍定的同时,忍不住低声咒骂道,“上党许氏这些年名头甚响,亏我还以为他们名至实归,却不知也是吹出来的货色。” 范闲之所以这样想,也是极有道理的。 大齐考核地方官政绩,算得不是破案率,而是犯案率。也就是说,哪怕你所管辖的地方出了一百件案子,一百件你都破了,也不如出五件却只破了四件的官员好。 哪怕在大齐还没黑暗到彻底由世家把持朝政,导致民不聊生的盛年,地方官员信奉得,也是“民不举,官不究”,装聋作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计入档案自然最好。有些官员为更进一步,甚至立下“一旦有人上官府喊冤告人,不计原有,双方先各大二十大板”的规矩。到了如今这地方官使尽手段刮地皮的黑暗年代,百姓要什么公平正义,更是绝不可能。可各个县城的档案中倒是花团锦簇,看上去无一不好,无一不美。 正因为粉饰太平,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例子实在太多,多到范闲看得麻木。所以,一见事实与听来的消息有悖,他丝毫没想这些流民是伪装的可能,先入为主地判断是李准没尽心尽力,暗道哪怕被称为上党第一名将的李准,也就是这种水平,比起旁人也高明不了多少,连山贼都搞不定,还伙同县令许利欺骗许泽,未免对上党许氏所谓的“控制”,生出几分不屑之心。 就在他一面躲闪,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得时候,“流民”那边,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几个装扮成流民,实则为李准心腹军士的汉子装作争抢一代粮食,“一不留神”,麻袋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子,白花花的盐如细小的雪一般,撒了他们满身满脸。 跟在他们旁边的瘦小男子,亦是秦九的朋友,归顺了许徽的王十二见到这一幕,便拿起手指抹了抹落在自己脸上的盐,吮了一口,这才高声喊道:“他们运得不是粮食,是盐!” “盐?”下一刻,身为他好兄弟的王十七就拎起一袋盐,猛地一撕,他力气极大,这一次又刻意用了力,瞬间就被盐洒得满身满脸。 面对这样金贵的东西,王十七却用一种极度愤怒失望,甚至带了几分杀气的声音怒吼,“咱们被李准那个贱人派兵追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饿都快饿死了,要盐干什么?” 听见抢得不是粮食,只是有用,却不能顶饱,更不能卖出去的盐,“流民们”就生出几分退意,有些不甘心得,则划开装了铁矿石的麻袋,见里头放得是自己不认识的,黑不溜秋的石头,这才彻底死了心。秦九见状,趁着范闲忙着心疼那两袋盐值多少贯钱的功夫,他连忙指挥护卫挥舞着兵器,朝流民们逼去。 所谓的流民,不过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农夫与普通百姓,他们没经过任何正式的军事训练,被别说军纪,就连简简单单的听从号令都做不到。完全是有好处就捡,一看见情况不利,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无赖作风。所以,哪怕范家商队的护卫并不多,数量仅仅是流民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在他们渐渐回过神,开始反击的情况下,流民们的溃逃,几乎就在反击后一炷香的时间里,但他们造成的破坏,却让范闲看了,险些呕出一口鲜血。 光是在打斗过程中,被扔到地面中,沾了泥水,以及像刚才那样,开了口子或者直接撕开袋子的食盐,就折损了残留食盐的三成。偏偏统计铁矿石的时候,还发现至少两个麻袋的铁矿石不见了,气得范闲大骂:“这群贱东西,识都不识得铁矿石,将他们偷回去做甚?” 同为范家家生子,脑瓜子又几分灵光,经常出歪主意的范赖闻言,便凑过来,带了几分不确定地说:“主事,您说,这事······会不会就是上党许氏的人做得?” “上党许氏的人要真做,将咱们的性命全部留下,截了货物,对外说咱们出行之后遇难了不就是,哪用得找这么大费周章?”凑上前的范赖对正在气头上的范闲来说,无疑是个最好的出气筒,所以他破口大骂道,“你这猪脑子,就不能好好想想问题?” 范赖方才不过是灵光一闪,被范闲否定之后,也觉得自己想岔了,就不再多话。殊不知不远的山寨之中,许磐正看着上缴来的两麻袋矿石,无奈道:“纵然极少,却也聊胜于无。” 许徽本意不是为了几代矿石,闻言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才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李叔叔为何留下这么一个空壳子的山寨?” “不是留下一个,是留了很多。”许磐无奈叹道,“壶关被太多世家觊觎,他们派出的人往往化作流民落草的山贼,在附近落户,窥视壶关的动向。李准受了阿父的命令,将四境山贼一并剿空,权作练兵,又在每个山寨附近的隐秘处,设了猎人小屋,命妥当的部曲扮作猎人,居住于此,窥视空山寨动向,看看有没有人在此,做些见不得人,对我上党不利的勾当。” 听了他的解释,许徽轻轻点头:“这些空的山寨,对窥视壶关的有心人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第八十七章 见许徽若有所思,许磐扔下手中的铁矿石,问:“范氏的情,可是完了?” “需要咱们做的事情,已经没了,但这件事,不过是个开始而已。”许徽平静道,“接下来,就得看祖父的手段了。” 这些天,她反复思考上党郡的民生军政,细细揣摩许泽近来行动与命令的用意,终于将一件件事情都梳理得条理明晰,并在彻底明白的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与许泽知未来天下必乱,为在群雄逐鹿中,占据足够的“势”:一要收拢人心;二要在不扩充地盘,引起旁人反弹的情况下,积攒足够的实力;三要麻痹旁人,不让任何关注上党许氏的世家生疑,认为他们有狼子野心。 不得不说,前两点,他们都做得极好,第三点······有嚣张跋扈的梁氏挡在前头,分担视线,压力实在轻了很多。但任何事情都是一样,日子久了,总会露出些许破绽,尤其是他们这些年向青徐二州世家购买的铁矿石颇多,已超过了诸多世家郎主与幕僚心中,上党许氏能承受的极限。 对一个已经掌握了上党全郡,没什么扩张的想法,做出种种姿态,急欲向侨姓与吴姓世家靠拢,往政坛发展的世家来说,这等举动,未免会引得聪明人的狐疑。若再联系一些别的事情,足以让拥有陆这等聪明人的膏粱之姓生出提防之心,对上党许氏进行压制。 在皇权尚未彻底湮灭的情况下合情合理的圣旨若是抗了,仍旧是一顶足以让人入狱的大帽子。所以,现在的他们必须考虑,如何示敌以弱,或者说,在不开罪重量级人物的情况下,示敌以弱。 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许徽才在壶关,卯足了劲地抹黑自己以及自家的名声。 论家族则毫无规矩—只因受宠,就让年幼的侄女凌驾于官居五品的叔叔之上;论子弟,则娇纵跋扈——-不顾忌两家交好,任由自己的性子来行事;论厉治,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壶关乃军事重镇,却没清干净区区流民组成的山贼……这一大通伪装,虽顶多能让聪明人半信半疑,但对绝大部分盲目骄傲,觉得北姓世家的子弟无甚大用暴发户就是暴发户,永远学不来世家底蕴,又信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纵知范闲话语中带了怨怼,不尽不实,却仍旧偏信他三分的诸多世家子来说,足以混淆视听。毕竟,范家的那位郎主,以及青州牧沈孚都不是吃素的。范闲顶多添油加醋,却不敢将许徽没做过的事情,也安在上党许氏头上。 许磐不清楚许徽的考虑只是有些担心地问:“你确定,东莱范家真的会为这么一件,不,这种骄横无力的奴仆,就贸然切断与咱们的盐铁交易,乃至一直维系的友好关系?” 想起前世见过一两面的沈孚之妻范氏,许徽抿了抿唇,才淡淡道:“范氏这一生过得实在太顺了。” 是的对范氏来说,除却沈孚奋斗之初她受过一些言语讥讽之外,她的人生完全没有什么波折——在闺中则为华腴之姓族长嫡女,出嫁之后,婆母宽厚,夫主敬重,肚皮又争气,一口气生了三四个儿子,个个都对她孝顺得不得了。 这种顺遂的,一直为人上人的生活,纵然没有脾气,也能养出三分来,何况是本来就骄傲内敛的范氏?青徐世家势力极大,为压制他们,吴姓与侨姓倒是空前一致,抬出北姓,一口咬定世家只分三姓,将青徐世家忽视,让他们与北姓世家生出芥蒂。虽说这点心理障碍在利益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对一个从小在此言论中长大,平日闲得太过,还对丈夫拥有足够影响力的妇道人家来说,只要有人在旁不住撺掇,纵是星星之火,也足以燎原。 “区区一个妇人······”许磐小声抱怨了一句,却想到许徽也是女的,便果断住了嘴。 许徽倒没介意这些小事,只是一面盘算着许氏的未来,一面回了壶关的县衙,谁料她才踏入县衙大门,就见阿肆等在门口,一见许徽来了,连忙迎上去,急急道:“女郎,林郎君带了苏郎君来,许使君却恰好不再县衙之中,婢子自作主张,请他们去了偏厅暂歇。” 苏灿了?许徽挑了挑眉,轻轻颌首,说:“你做的不错,去与他们说,我换身衣裳就来。” 阿肆领命而去,许徽则到了自己临时的卧房,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装束后,就大步流星地走到偏厅,恰见林信与苏灿正在品茶。 见许徽来了,林信很有眼色地说:“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先走了啊!” 他这挤眉弄眼的模样,着实不像介绍谋臣,倒像要保媒拉纤,实在是不入世家子的眼。但无论许徽,还是苏灿,都没对他这等行为有何不满。 许徽有好气又好笑地看了林信一眼,随即挥挥手,摈退众人,方微笑着说:“苏郎君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女郎大事办成,精气神自然远胜苏某。”苏灿不紧不慢,异常从容地说,“在女郎面前,灿不敢自许。” 许徽未露丝毫惊诧之色,淡定自若地反问道:“苏郎君何出此言?” 苏灿轻轻笑了笑,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才道:“女郎何必明知故问?” 见他气定神闲,许徽压了压袖刀,这才缓缓起身,走到苏灿旁边,扫了一眼那两个字,不由心中一惊。 苏灿写得,不是别的,恰是“大位”。 看见这两个字的第一眼,许徽差点以为苏灿察觉到了上党许氏打算逐鹿天下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她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杯弓蛇影。 这件事情,乃是他们家族最大的秘密,除却许泽与许徽心中清楚,许亨猜到大概之外,就连许恽与许磐,都丝毫不了许泽的雄心壮志,岂能如此容易地被一个消息不甚灵通的外人猜到? “苏郎君果真有才。”许徽不动声色地夸了苏灿一句,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苏灿见许徽情绪内敛,难以揣测端倪,知她并非泛泛之辈,也就将端架子的心收起一两分,淡淡道:“上党与建康相隔万里,女郎却知顺娘情况,灿不得不多几分心。当今圣上…···年纪也略大了一些,您说,是不是?” 他一解释,许徽立刻明白,苏灿想到哪里去了。 正如他所说,上党与建康相隔万里,若非有所图谋,谁会特意关注那边的情况? 以上党许氏的情况,若逢治世,在世家把持朝政的情况下,顶多几辈子守着一个郡,无法身居三公九卿之列。可若是圣上驾崩,诸皇子征伐,下对了注的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也非不可能。 对一个在政治上始终被压制,不逢战争就无法出头的家族来说,皇子之间的争斗,反倒是最好的机会。 苏灿的想法,才是正常人的想法,毕竟,除了许徽这等蒙老天恩赐,重生到过去的人之外,谁能想到,作为太子舅舅的大司马郭升会不满足位极人臣的地位,打算推翻了外甥,自己来做这个皇帝呢? 倘若只是诸皇子之间为夺位而进行的征战,哪怕元气再怎么大伤,也会被隐隐控制在一定的“度”中,可若是郭升这么一造反,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想刹住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知苏灿想错了方向,许徽就放下了一大半的心,也有了考校他本事的心思。是以她缓缓走回位置,望着苏灿,似笑非笑道:“先生认为,若想达成夙愿,应该如何做?” 听她将称呼从“郎君”变成“先生”,又问出这个问题,苏灿心中更是肯定了几分,却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说得太详细。 他自负才学不假,却不会认为世间的人都是不如他的傻子,对于未来如何发展,许泽心中肯定有一本明帐,就不知道,这位对外传言极为宽厚的并州刺史,是否有容人的xiōng襟,容许一个能猜得到他想法的谋臣活下去。 苏灿的赌性极重,又经历颇多坎坷磨难,从而养成了颇为极端的性格。他珍惜自己这条命,必要的时候,却也不在意拿自己的小命折腾着玩。 风险越大,收入越大,纵然失败,顶多也是拿命填上,赔个血本无归罢了。现如今,除了一条命,他也没什么可输的了。 正因为如此,一瞬的犹豫之后,苏灿便望着许徽,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咬字却甚是清晰:“仅仅上党一郡,对我许氏来说,筹码仍旧不够。若想位极人臣,必取太原,拥有与司隶校尉抗衡的力量!” 纵然苏灿认为的目标,与许泽心中所愿截然相反,但他们两个做出的判断,却是一般无二。 欲成大事,必夺“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土地肥沃富饶,郡治晋阳更是拥有“锦绣城”之称的太原郡!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pdan.ca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昨天定了两章的存稿箱就出去给同学庆祝生日,结果回来一看,第二章定错了时间······我最近老是办糊涂事…···看看今天能不能三更吧! 第八十八章 “上党周边,并非太原一郡。”bi被猜中策略,许徽依mp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更没有如旁人一般,欣喜若狂地请苏灿上座,只是不紧不慢地说,“苏先生以为如何?” 苏灿轻轻地笑了笑,淡淡道:“诚然,上党毗邻六郡,非独太原一郡。但位于上党郡东面的太行,西南面的王屋、中条,以及西面的太岳四条山脉,是抵御外敌的天险,亦是阻挡自身的障碍。” 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 由此可见上党一郡,地高势险到何种程度,但对苏灿的话,许徽心中亦有些不同意,闻言便淡淡道:“高屋建瓯,谈何障碍? 在许徽看来,上党三面环山,恰好俯瞰三面,利于外出。敌人若想攻进来,则属于仰攻,极容易被阻碍,此乃优势,怎会是障碍?光凭这一句话,苏灿对军略的生疏,便暴露无遗。 苏灿十五岁之前,学得都是老庄孔孟,读得都是玄奥之学。直到去了昌黎郡,见玄学无用武之地,这才卯足了劲研究军略,却碍于昌黎郡的苦寒,出身泥腿子的寒族官员对士族的偏见,以及昌黎君文化的贫乏,只是凭着本身的精明,囫囵学了个大概。 自家人知自家事,一听许徽这般说,苏灿便意识到自己说了外行话。可他不愧是擅使阳谋的高明之士,明明被不着痕迹地点了出来,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倒万分自如地说:“上党毗邻的六郡除却同在并州的太原,冀州的赵郡与广平郡之外,余下平阳、河东、河内三郡,皆为司隶校尉所属。女郎认为,侨姓与吴姓世家,可会容忍北姓世家占据司隶绝大部分的土地?” 既露短处,就将话题转向自己擅长的地方,这点小伎俩,苏灿清楚许徽更是心知肚明。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苏灿这一手转得太好,恰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皇室与世家会容忍北姓世家占据东北与西北的土地,甚至可以分割走一部分腹地,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一时不察,就会被胡人蹂躏的土地,但司隶郡不一样,因为司隶校尉所辖之地,有一个洛阳。 东都洛阳。 约莫一甲子前,胡人入侵中原,皇室与世家仓皇逃窜,他们原本定下的目的地,是东都洛阳。这样一来,他们的行为,顶多只能算作“权宜之计”的“移都”,不算会背上舍弃祖宗基业骂名的“迁都”,无论是面子还是名声,都要好看许多。谁料皇帝与权臣见大齐兵败如山倒胡人气势如虹,被吓破了胆子的他们,宁愿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大肆扩建建康,以之为南都。并压榨百姓,在建康修建起金碧辉煌的宫殿,精巧细致的园林,也不愿在当时尚且安全的洛阳多呆片刻。 明明以最最丑恶的姿态与嘴脸,舍弃了繁华的洛阳,却在见到天下勉强安定下来之后,又不甘心放弃这块肥肉。以自身的权势以及鬼蜮魍魉的手段与弘农梁氏的分支交换协议保住他们在弘农、河内郡的地位。 虽说梁氏的梁角、梁奎与梁斗三兄弟,与河南尹、洛阳令等人斗得十分激烈就差没兵戎相见了。但这种事,是世家喜闻乐见并能够容忍下来的,若是换了北姓世家在司隶郡占大头,环抱着洛阳,建康的皇帝与权臣,怕都会寝食难安吧? 幸好,他们的目标并非洛阳,而是太原,以及······但若这样做,那么平阳郡······不,到了那时候,吴姓与侨姓世家自顾不暇,也未必……压下心中沸腾的万千思绪,许徽端正了神色,缓缓道:“如此看来,平阳、河东、河内三郡,倒是与我许氏颇为无缘。” “女郎何须忧心?单单太原一郡,已抵得上千军万马。”苏灿自爆其短过一次,自然不会犯第二次错误,闻言便道,“纵幽州被破,以太原郡之地势,加上许府君之才,亦不会如二十年前一般。” 听见苏灿称赞许泽,许徽露出骄傲的,却极为内敛,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觉的浅浅笑容,差点想说“那是自然”,却好歹凭着理智刹住了口,只是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苏先生以为,若是……”她指了指南方,笑意盈盈道:“先生曾在建康住了多年,与排序略大一些的诸位皇子,年岁也差不了多少。” 若说在来之前,对于年纪不大,又是女子的许徽,苏灿始终存了一丝轻视之心,在与她几番锁之后,他已不得不收起全部的轻视,用对待势均力敌的对手得态度,来与许徽交谈。是以听见许徽这样问,他沉吟片刻,才说:“世易时移,人心易变,灿远离建康十余载,一时之间,无法判断。” “苏先生无需忧心。”许徽温言道,“此间事毕,请苏先生与我一道回长子县,我会尽快安排您与祖父的会面,这样可好?” 苏灿轻轻颌首,权作应下,待他走后,许磐才从隔间走出来,有点不高兴地说:“他连咱们上党在军事上的优势劣势都说不清,你还打算安排他与阿父见面?” “苏先生远在昌黎数年,又流落民间多年,在信息一道上·着实匮乏了些。”比起感情用事的许磐,许徽说话,未免公允许多,“何况人嘛,本就各有所长,苏先生虽在军事一道上,条例不甚明晰,于朝堂之事,却看得极透。何况他多年受苦,做事总留几分,我亦看不清楚,他方才是真不清楚上党的军事优势,还是假不清楚,这才刻意没问他对太原窦郡守的看法。” 听见这些弯弯绕绕得东西就头疼的许磐下意识地撇了撇嘴,露出几分厌恶之色,没好气地说:“窦开那家伙就是一个草包,在女人身上用得功夫,都能开出一朵花来。平日里天天听闻的,便是他与他妻子柳氏你追我躲,你砍我杀的戏码……实在腻歪透了。” “一个草包,是没办法坐稳太原郡守之位的,他越是伪装得无害,就越让我担心。”许徽慢悠悠地说,“新任的并州牧谢俊,乃是一个看上去醉心风月,同样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实际上心机颇为深沉之人。他的长子谢衡,也不是什么易于之辈,若非身为家主之弟的儿子,却是这一辈的嫡长子,不得不娶公主,为堂弟开路······圣上这个并州牧的人选,选得真是好,好到让那位郭司马大人,非常不服气。” 听着许徽的话,许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太原居并州之中,西侧为吕梁山层峦叠嶂,山外侧更有黄河环绕;东面为太行山,虽有井陉关勾连河北,却极为险峻,只要有一支强军在,不像五十余年前和二十余年前一样,州郡兵与世家都糜烂透顶,由河北佯攻就殊为不易;北面为大同,有雁门险要;西南是蒲州与临汾,有龙门与蒲津险要;东南还有上党,说是诸面屏护,又足以接引与控扼四方,说是得天独厚也不为过。 太原郡治晋阳三面环山,一面临着汾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端得是繁华富饶,人文荟萃,才被定为并州的州治,也就是说,未来的并州牧谢俊,也得在晋阳落户。 “这两个人若是凑在一起,明着讨论女人,实际上一道使坏……”想起前世常年不在家的阿公谢俊,又想想自己曾经对谢衡的敬畏,许徽不无忧心地说,“**,着实难办。” 许磐闻言,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侄女,结结巴巴地说:“徽儿,你用错词……” 许徽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用什么形容都一样,反正知道那意思就行了。” 听见她这样说,许磐纠结得五官都快皱成一团,却不得不承认,许徽这个说辞虽然……不大妥当,却实在贴切。 “这些烦心事,咱们暂时别管吧。”心中想着窦开既然打算用“好色”作为伪装,欺瞒世人,干脆让他死在女人肚皮上算了,许徽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问许磐:“三叔,那些间者……” “抓到的,全都扔到大牢里去了,秦九带人在审呢!”许磐不以为意地回答道,“像他们这样注定被牺牲的小人物,料想也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的情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之后,直接将尸体扔到乱葬岗里头就是了,用不着多么关注。一个地方没几个间者,可能么?” 许徽知他说得对,却多问了一句:“那么,尸体呢?” “抛到乱葬岗里就是了,怎么了?” 面对许磐诧异的眼神,想到许泽曾经提过一些情报传递方式的许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虽说死者为大,但某些特殊的方法······不可不防,这些人的尸体,别抛到乱葬岗,为他们找几口薄棺,找个隐蔽地方,弄上标记之后,好生安葬吧!” 第八十九章 随着间者的被捕与死亡,原本气氛紧张的壶关县,也渐渐恢复了往常的秩序。 这天一大早,城南的一家粮庄便开了店门,不消片刻,一位约莫二十五六岁,身着簇新的细麻衣,头裹皂色纶巾,面貌普通,气派却做得非常足的青年走了出来。 在这种世道,粮食就是金子,更是性命的保障。能开粮仓的人,无一不拥有雄厚的背景,以及强硬的后台,与对方交好,总不会错。所以,这人一路走过去,遇上的人,普遍会以极为和气的态度,很是热情地与他打招呼。 这个年轻的粮庄掌柜,显然极不会做人,只见他遇上店面稍微大一些,财力雄厚一点的店铺掌柜与自己打招呼,就轻轻颌首,权作回礼,遇上别人则一概高高地抬起下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是以待他走后,便有碰了冷钉子,亦或是看不得他那副德行的人咒骂开了:“不过是得了十万八千里远的亲戚得势,开了个小小的粮庄,眼中就瞧不见咱们这些人了……什么玩意!” “你······这话你也敢乱说,若是传出去…···可是不要性命了?” 听见旁人的劝告,第一个咒骂粮庄掌柜的人那原本只有三分的火气,生生变成七分,就差没大声嚷嚷道:“说几句又如何?难不成他还能劳动衙役,将咱们关到大牢里去不成?” “关到大牢?怎地没这本事?你知他亲戚是谁?说出来吓死你!这江老板不是别人,恰是咱们县太爷的小舅子!” 说得人神秘兮兮·听得人惊出一身冷汗,却不知有个靠在墙角的人无声冷笑,随即侧过头来,望向跟在自己身侧的族兄,带了一点不满地说:“县太爷的小舅子啊!听起来,可真是威风极了。” 听见百姓的谈论时,许利就在心中暗道,寻思怎么将这个话题给彻底圆过去。 凭能力当官的,都有几分机智·待许磐发话,许利已是苦着一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下官妻子的三个兄弟,都是在府君那儿挂过号,无人随下官一道来壶关,这个人······也不知是隔了几道茬的便宜亲戚……” 许磐虽无太深沉的心思,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对象,若不是碍着许利的态度,他也不会将粮庄掌柜江器放到最后一个·非要等事件在外人看起来平息下来,对方的戒备心也松懈一些之后,再动手抓人。所以听见许利这样说,他嗤笑一声,方漫不经心道:“拐了七八十道弯的便宜亲戚,你们也敢随便用?若对方真要下手,在节礼中弄点毒药,你还有什么命在?” 他的话虽一点委婉的意思也无,说得非常不留情面,但许利却没半分恼怒。 毕竟·想起许磐说得那一幕,哪怕是许利,也心有余悸。 这个时代的人·一旦发达,率先想到得就是购置土地。在他们看来,购置土地就是加固基业,这是足以传给子子孙孙,哪怕九泉之下去见了列租列宗,也十分有光彩的一件事,许利也不例外。 他做了这么多年壶关县的县令,名下田产庄园都增添了不少·粮食也堆得多到自家根本吃不完·少不得分出一小部分,弄个粮庄·盘活手中的钱财。偏生他与妻子江氏的兄弟,都是游手好闲·好逸恶劳,脸皮还一个赛一个厚,上不了什么台面的货色,如果让他们管了自家的田庄与铺子,纵然产出一年比一年高,收成也只会一年比一年少。 以一个小家庭来算,许利的家底显然颇为丰厚,指缝中漏出些许,也足以养活自己与妻子的几个兄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冤大头,会慷慨地将钱财白送,养得兄弟的心越来越大。正当两夫妻苦恼的时候,一个老迈的妇人带着自己年轻的儿子投奔江氏,声称是江氏嫁到常山郡的十一姑母,丈夫死了,族人欺他们孤儿寡母,先是侵占田产,随即又打算给儿子罗器安排不好的婚事,罗器奋起反抗,反倒被族中长辈以“无礼犯上”等多项罪名扣在头上,逐出了宗族,前程断了不说,连个容身之处也没了。好在被江家拒之门外的时候,好些亲人生出恻隐之心,纷纷指出自家混得最好的一个姑娘已成了官太太,让他们来投奔江氏。江氏见倍受打击的罗器,哦不,应该是江器性格虽古怪,理财却是一把好手,便让他当了自家粮庄的掌柜。 听完许利的解释,许磐沉吟半晌,才问:“你的妻子,连自己的姑母都不认识?” 许利闻言原本假装的苦笑,这次变成了真的:“都尉家中人丁稀少自不清楚,越是弱小的家族,就越是要全族抱成团。说是姑母,实际往上追溯了三辈,不论亲缘的远近亲疏,排序完全按照辈分来排。这样的亲戚,一年能见到两三次就不错了,看见眉眼相似,又听得对方能说出自家父母的几件往事,就觉得八成不会差,谁能想到······”说到这里,他已是连连摇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么容易混进去······”许磐微微皱眉,不无忧心地说,“如此一来,谁还能够信任?” 他自言自语,倒不觉得有什么,却将许利吓得满身冷汗,生怕许磐说他御下不严,禀告许泽,让壶关太守的位置换人做。好在许磐也就是说一说,没动这方面的心思,只是打定了主意,务必要将江器活捉。 与此同时,壶关军营。 许徽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条斯理地问刚刚从牢房出来的阿元:“江器之母江氏,还是坚持自己那套的说辞么?” “回女郎,她仍旧没改变自己的说法。”阿元恭敬万分道,“她的儿子被族人痛打之后,伤势太重,一个晚上都没熬过。她哀痛欲绝,本想与儿子一道离去,却遇见了如今的江器前来借宿,自称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感受到江氏的慈母情怀,欲认她为母,代罗器承欢膝下。” 许徽闻言,便勾起一丝讥讽的神色,无比冷淡地说:“儿子才刚死,就来了一个能干又孝顺的干儿子,她也没觉得奇怪?” 她这句话问得太过尖锐,也太过诛心,从阿元到阿肆,没一个敢接下她这句话的。 好在许徽也不要她们的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听说江氏没读过书,没察觉到其中异常,倒也不奇怪,纵然察觉了······”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个轻轻的,却极尽悲哀的笑容,好半天没说话。 哪怕江氏隐隐猜到什么不对,知道便宜儿子利用自己的身份,打算做什么事,甚至与亲生儿子的死亡有关,那又如何?死者已逝,生者还是要活下去的,不是么? 许徽在思考的时候,侍女们向来是不插嘴的,直到见她再一次端起了茶杯,阿元才上前一步,轻声问:“女郎,是否要再次讯问·……”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省点精力对付江器吧!”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就全力对付谁,这是许徽的原则,可没兴趣一再戳一个青年丧夫,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就因为她的身份,儿子就牺牲在旁人yīn谋下的可怜母亲的伤疤。所以,许徽沉吟片刻,对阿元吩咐道,“待江器交代了他的主家是谁之后,你去知会江氏一声,让她切莫丧失求生之欲,好好活着。我会分几亩天地,并择一品行不错的孤儿过继给她,让她与她儿子百年之后,不至于少了一碗饭,也一定让她活着,好好地看着,害她儿子的人,最后落得多么惨。” 这个命令,与许徽平日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是以阿元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女郎,难道不要……” 许徽知阿元的意思,便轻轻摇了摇头,正色道:“对咱们起了坏心思的人,自然要毫不留情地一一歼灭,可对因咱们而受难,又翻不起什么波浪的可怜人,还是莫要做得这么绝。若是祖父知道,也必会赞同我的想法。” 他们要争天下不假,却不能为争天下,彻底磨灭了人性。战场上消灭敌人,政治中斗倒敌人,下手必须狠辣,因为这本就是不进则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事情,可对平民…···若为了大业,丧失了基本的人性,想得天下,也不大可能。 “心怀敬畏与悲悯,方能长久。”想到这里,许徽略带感慨地说,“哪怕与未来的杀孽一比,小小的善举不过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若换个人在这里,必会觉得许徽终究是个女人,心肠还是有些软,不够杀伐果断,可阿元等人素来以许徽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听见许徽这样说,便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连忙应下并去做,唯有阿双顿了顿,似是挣扎了片刻,才:“女郎,您说,江器他······到底是哪家的人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dian.awr)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知道中国有航母,激动得昨天一晚上没睡着,今天起来头昏脑胀,又上了十来个小时的课······我先去补眠了,大家晚安! 第九十章 “无论江器是谁派来的,这种事情,你都不该过问!”许磐还没进门,就听见阿双的问题,顿时拉下脸来,冰冷的目光环视诸位侍女一眼,才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望着许徽,责备道,“徽儿,你将她们纵容得太过了!” 许徽见许磐的神情冰冷,不似寻常一般爽朗豪迈,就知他心中怒极,不过强行压抑一两分罢了。 这种时候,许徽也不好与许磐分辨,惹得她更加生气,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淡淡道:“三叔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随即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才问,“江器背后的人,可是出乎三叔的意料?” “正是!”想起在诸般酷刑之下,终究如实交底的江器,许磐心中的怒火蹭蹭蹭上涌,话语也似从齿缝中迸出一般,“江氏虽为上党郡之人,却早早嫁到常山,多年未归。正因为如此,我一开始,只是往那边的诸多势力去想,却没想到,江器幕后的主使者,竟是平阳霍氏之人!” 听见这个答案,许徽也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对于江器背后的主使者,她也揣测过两三分,并将目标圈定在了弘农梁氏、太远窦氏以及冀州牧和冀州几大世家,乃至青徐世家之中,却惟独没有想过平阳霍氏。 “平阳霍氏如今的当家,似是三叔的表兄吧?”仅仅片刻的惊愕之后,许徽就恢复了常态,极为平静地评价道,“虽说祖母过世之后,咱们与平阳霍氏的联系渐渐少了,可江器在壶关扎根。少说也有十二三年了,按照江器来壶关的时间算……竟是祖母快不行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筹备了。” 说到这里,许徽的神色黯然了些许,显然是想到了自己前世的遭遇,感同身受,不免感慨道:“如此急促,定是怕祖母一过世,平阳霍氏对许氏的影响力大降。才……世家的女子,境遇实在是……若是祖母活着,知道这件事,该有多难过啊!” 许磐闻言,不由冷笑:“你这般说,倒是太高看他们了,他们定是觉得自己与咱们结了仇,才做出这种事呢!” “结仇?”许徽不解地看着许磐,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想起往事,许磐轻轻闭上眼睛。过了好久,才用干哑的声音说:“你出生之前,阿母就过世了,自不知其中的曲折。那平阳霍氏前任与现任郎主。在阿母快不行的时候,后者就带着前者的命令,巴巴地过来,说他有个堂妹正待字闺中,年方二七,与阿母一般美貌。理家是一把好手不说。还极仰慕阿父的才华,又是难得的知情识趣……” 接下来的话,实在太过露骨,也太过厚颜无耻,考虑到许徽是个未嫁的姑娘,许磐就没再说下去,只是沉默了半晌,才红着眼睛补充了一句:“听得嫡亲的兄弟过来。阿母本是极高兴的,那几天她精神好。还能下床走几步,谁料……” 他身为幼子。性格又飞扬跳脱,最被母亲霍氏宠爱,与霍氏相处的时间也最多。霍氏病重之时,他才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抛了书本,舍了弓箭,日日侍奉母亲身侧,对这些内宅的事情,也了解了几分,并亲眼目睹了母亲是如何从兴奋到痛苦,病情恶化,无视他声声血泪呼唤,带着无法看见幼子娶妻与长孙出世的遗憾,撒手人寰。 从那时候开始,对于除却两位嫂子之外,被旁人赞为“温柔体贴”的女子,许磐总是厌恶得不得了。因为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少女,如何带着梦幻的、憧憬的、“温柔善良”的笑容,默默在心中恶毒地期盼着堂姐快点死去,自己好得到良缘。 尽管知道,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乃是霍氏前任郎主的决定,也无法掩盖许磐对此类女子的厌恶,以及对平阳霍氏的愤恨。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听见霍氏现任的郎主,也就是他表哥将女儿嫁给与自己同辈的梁奎做填房后,刻薄万分地说出“她们家的女孩一个养得不如一个,上着赶着给人做妾”的话。 当然,他说完这话之后,就被自己二哥许恽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因为他骂霍氏的女子,自然也将自己的生母给带了进去。 “祖父不肯再娶他们家的女儿,就与他们结了仇?若说祖父续弦了,我还觉得有可能,但祖父根本没……”许徽总觉得许磐这话水分太重,个人情绪太多,就带了几分不信地问,“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多年的姻亲呢?世间岂有这般没脑子的人?” 听得许徽的话,许磐沉默半晌,才干巴巴地说:“无论如何,江器是平阳霍氏派来的间者,总不会错。” “那窦开呢?太原郡守窦开怎会如此安分?”许徽霍地从椅子上坐起,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咱们抓捕了这么多间者,虽然其中也有来自太原窦氏的,却都是些小鱼小虾,翻不起什么风浪。可我这心,却总是悬着的,落不下来。以窦开之才,怎会不关注壶关,又怎会只派这么一点点人来?难不成是……弃车保帅?” 太原与上党相辅相成,一拥关中侧门,坐富饶之地;一坐拥天险,为兵家必争之地。二者分属不同势力,优势不甚明显,可若是两郡都落入同一人手里,就如同龙翔九天,虎掠平原,势不可挡。 正如许泽图谋太原,欲取之稳固根基一样,窦开不可能不对上党动心。并州牧谢俊此行的任务,除却风花雪月,享受生活之外,便是分化并州诸多势力……等等,分化势力? “此一时,彼一时……”似是想到什么,许徽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能,便对许磐道,“三叔,您说,我有一个想法,极为重要,最好与祖父面议。您说,我要不要立刻赶回阳翟,免得夜长梦多?” 许磐见许徽迫切至此,到了嘴边的不赞同话语都变成了疑问:“什么法子?” “合纵。” “合纵?你的意思是……”由于她的话题转换得并不是很突然,许磐稍微想一想,也想到了许徽的意思,所以他皱了皱眉,才慢慢道,“我觉得,你派个可靠的人,送一封密信给祖父便可,没有自己去的道理。阳翟人多眼杂,你带着诸多部曲走掉,本就引人注意,再贸然回去,未免不妥。阿父计谋,远胜过我等,纵寥寥数语,亦能了解其中大概,你无需太过担心。” 许徽也是一时太过心急,才有些慌乱,听许磐这样一说,就冷静下来,点点头:“三叔说得对,待会我就写好密信,命可靠的人送出去。” “壶关的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了。”许磐轻轻颌首,随即无奈道,“这段日子,倒是劳烦你为**心……你打算在军营中多住一段日子,让我指导你的武艺,还是先回长子县?” 许徽本打算回长子县,翻阅一遍上党诸县的民生档案,再细细揣摩周边诸多势力,寻思与周边势力的关系。可她一不好拂许磐的好意,二也知许磐上次的意见极为中肯,双刀本就是最适合防御的武器,却由于教导她的人路子不对,被她练成了攻击的路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许徽权衡片刻,便干脆利落地说:“愿听从三叔指导。” 许磐见许徽选了前者,不由笑道:“教导谈不上,毕竟我擅长得也是进攻而非防御,只能说在摸索中进步罢了。” 与此同时,壶关县外,许利的宅院内,许利之妻江氏跪坐在踏上,不住摸着眼泪:“奴一听是自家姑母,就高兴坏了,怎知落入了有心人的算计?夫主,奴,奴……” “我知你委屈,可这件事情,哪怕都尉与女郎不追究,少不得也得记上一笔。”许利不住叹道,“就怪咱们不带眼识人,错了这一遭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江氏倒生出几分怨气:“若非女郎多事,找出了那个苏灿,以都尉之能,怎能察觉到江器的不妥?她的父祖尚在,上有长兄,下有幼弟,怎就由得她乱来?” 听得妻子之言,许利不由哑然。 倘若江器不被挖出来,哪天他将许利与江氏卖掉,毫无所觉的他们都只能生生受了,岂有不骂江器,反而责怪许徽的道理?虽说江器的身份,让他们夫妻面子挂不住,他的仕途也受了挫,但这些怎及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她怎就……如此是非不分? 想到这里,许利拍了拍脑袋,无奈地叹了一声。 不,她本就是这样,小事上精明得厉害,大事却丝毫看不清。偏偏自己这段时间与许徽接触多了,习惯了许徽雷厉风行又面面俱到的做派,自然有点瞧不上自己的妻子,但也仅仅是瞧不上而已。 太过厉害的女人,会让男人产生敬畏,敬而远之,江氏虽有些糊涂,却是能过一辈子的人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一章 由于在壶关又耽搁了些日子,许徽回到长子县时,已是七月中旬了。 “平阳霍氏……”听着女儿与弟弟的汇报,许恽轻叹一声,心中烦乱至极,一时间也拿不定注意,便对弟弟道,“子坚,你离开了几个月,弟妹与几位侄女都很想你,你这些天别劳心劳力,好生歇歇吧!” 还没等许磐表态,许恽又望向许徽,温言道:“徽儿,月娘很担心你,你也去多陪陪她。” 见他下了委婉的逐客令,许徽与许磐也知要给许恽一定的时间冷静与思考,便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从府衙回到了县外的许氏坞堡。 他们回来的消息,早被人通报了平氏与林氏,一时间,许氏坞堡的南楼尚可,也就是平氏一人激动,北楼却忙活开了,迎接小家庭之主许磐的回归。 换好家常衣裳的许徽,见阿元已将自己从阳翟带回来的精美茶具装在熏了檀香的盒子里,想起母亲见到礼物时欢喜的表情,一丝微笑不自觉地爬上许徽的面颊,让她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温情的意味。 但是,她的好心情,只持续了一会儿。 才踏入南楼内院,就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骑在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手里拿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不住责打着这个少女,就像驱策着马儿一般,一边打还一边兴奋地喊:“快点,快点,驾——” 见到这幕场景,阿元心中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徽的表情,就见许徽原本轻松愉悦的笑容,一瞬间就收敛得全无踪影。 还没等阿元说什么劝解的话,许徽就大步流星地走上前,用力夺过小童手上的东西,才发现这是一个里头填充着羽毛,外头用毛皮包裹。又镶了银的玩具。 小孩子的记忆力是不大好的。许恽的嫡次子许懋已不记得几个月前还见过的亲生姐姐,一见有人抢了自己的玩具,就不高兴地扬起右手,似是想要一巴掌向许徽扇去。偏生他藕节似的小胳膊腿,压根够不着许徽,许懋见状。瘪瘪嘴,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指着许徽,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傲慢无礼地命令周围的婢女仆妇:“打她,打死她!” 跟随许懋的婢女眼观鼻,鼻观心,心中为难得要命。 她们自然清楚,许徽在上党许氏的地位与权力,谁不要命了,敢听命去打她?可他们毕竟是服侍许懋的人。若是不做,被这位记仇的小祖宗给记住了,将来日子指不定多不好过…… 见平日百试百灵的“喊人**”没用,许懋顿时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动了南楼里的婢女仆妇,没过多久,平氏就带了一大堆人匆匆地赶出来,见许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徽拿着一个镶银的玩具站在旁边。连一丝哄他的意思也无,心疼地抱起许懋的时候,带了些不高兴地说:“徽儿,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弟弟闹脾气,见他哭了都不哄几句?” 说到这里,平氏想到许徽一直被许泽教养,以为她手足无措,声音便放柔了些许。温声道:“将玩具还给他吧!” 还给他?让他继续抽打仆人么? 在这么多奴婢面前。许徽不会不给自己的母亲面子,所以她轻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玩具交给许懋的rǔ母,随着平氏进了屋,并认真地回答平氏琐碎的问题,比如这一路吃得好不好,可有穿暖,天热了有没有用些冰,别跟着三叔乱疯之类的。 她们谈天的时候,许懋一直闹腾着不安分,对刚刚抢了玩具的姐姐极为敌视,却到底年纪小,精力不足,闹着闹着就睡着了,平氏便命人将他抱回去,好生安置着。 许徽的耐性极好,所以,她陪着平氏足足说了一个时辰,又用了一顿小点心,这才屏退众人,神色郑重地说:“阿母,我方才进门之时,看见阿弟拿着自己的玩具,以人为马,以之为鞭,不住抽打对方。” 平氏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见你这般郑重,我还以为阿公决定了亨儿的婚事,却不料是这等小事……懋儿他年小体弱,别说是镶银的东西,哪怕是纯金打造的东西,他抽几下人也是不痛的,你大可不必担心。” 见平氏会错意,许徽沉默片刻,才轻声道:“阿母难道不觉得,阿弟的行为,实在太过不该?” “不该?”平氏惊讶地看着许徽,见她毫无开玩笑的意思,字里行间便充斥着满满的疑惑,“怎么了?” “他今日能用不伤人的玩具抽人,明日就能用带着倒钩的鞭子打人,此等行径,不好生管教怎么行?”许徽正色道,“我一取走他的玩具,他就命人上来打我,这般娇气与蛮横,若是大了……可怎生是好?” 平氏听了,便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你还是个未婚的姑娘家,自然不知道,小孩子都是这般爱闹,略大一些,教他事理就好了,没必要看得太重。” 若换做平时,许徽自是没有任何意见,但她方才抽出许懋手中玩具的时候,曾认真看了被许懋当做马骑的少女几眼。 时值七月,无论主子还是奴婢,都换上了清凉的衣衫,加上这个少女跪在地上,不住摩擦,春光泄得颇为严重。许徽能清晰地看见,她手上的层层叠叠的红痕与淤青,甚至还有结了疤的伤口,待她走路的时候,许徽又认真地看了一眼,发现她走路的姿势很不自然,显然是跪在地上太久,次数也太多,膝盖受了不轻的伤。 许徽自认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也不是一个怜惜奴婢的人,为找出与颍川钟氏暗中勾连的背主奴才,她不介意将一群奴婢全部送到大牢里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但这不意味着,她会坦然接受“凌虐”这种惨无人道的行为,所以她微微皱眉,说:“咱们上党许氏的孩子,哪怕年幼,也不能做这等事情,给别人留下任何话柄。阿弟也三岁多了,是时候该开蒙了,阿母,我……” “他做了什么事情?嗯?”平氏拉下脸,不高兴地说,“你说,你的弟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用这种口气来说话?” “阿母……” 见到女儿回来,平氏不是不高兴的,但许徽这些年都住在东楼,与平氏谈不上多么亲近,倒是一直养在身边的小儿子许懋,已成了平氏的命根子,容不得旁人说他半句坏话,哪怕那是自己的女儿也不例外。 话一出口,平氏就后悔了,可想到一开蒙就不在自己身边的一儿一女,平氏逼着自己硬下心肠,口气不善道:“徽儿,阿公给了你极多优待,连夫主与小叔都越过去了,这点不假。可你看看,你现在哪有一个女孩的样子?你这个样子,将来谁会要你?” 许徽从未想过温和到近乎软弱的母亲会训斥自己,一时间呆住了,偏偏平氏不会看人眼色,见许徽发呆,还以为她后悔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话头一时间便刹不住:“前些日子,我见了自己娘家的几个侄女,那才叫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再看看你,练武练得手上满是老茧,梳洗打扮半点不学,张口闭口民生政治,竟敢妄议朝政,连自己的本分都忘得一干二净……” “阿母……”压下心中的酸涩,以及声音中的颤抖,本想问平氏“您就是这般看我?”的许徽抿了抿唇,为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临时转了个话题,“您娘家侄女来干什么?您莫非是想……亲上加亲?” 她若是不换话题,说不定还能博得平氏的几分怜惜,可她一问这件事,想到从小到大,事事自己都无法插手的嫡长子许亨,平氏的心中就极为不痛快。见许徽语带诧异,似是极不赞同此事,被戳中了心事的平氏不高兴起来,声音都冷厉了几分:“这种事情,也是你该管的?许徽,别以为阿公给了你太多的优待,你就连长辈的事情都能随意插手了。你在许氏的地位再怎么高,也是我独自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女儿,你若还懂得一个‘孝’字,就别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这一番话说得太重,让许徽几乎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您……您认为我……我,我……不,孝?” 见许徽听了自己的话后,一脸惨白,平氏也有几分后悔,可想到她方才对自己好些行为都不赞同的态度,又想想她近年来的行为,平氏逼迫自己硬下心肠,暗道说狠话是为她好,便冷冷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竟敢插手长辈之事,不是不孝是什么?我不知阿公究竟是怎么教导你的,但你也太不像话了一些。张口闭口就是定亲成亲,日日与男人混在一起,可还有什么名声不曾?天下能人辈出,怎么就非得你一个女儿家出去闯荡?你,你知不知道,‘廉耻’二字如何写?” 许徽闻言,惨然一笑,喉头腥甜无比,更觉头昏眼花。 她双手勉励支撑着塌子,想要站起来,离开眼前陌生无比的母亲,却在发力的第二刻,猛地呕出一口鲜血,直直栽倒在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二章 许氏坞堡,南楼,许恽的书房中。 见许磐推门而入,神色有些憔悴的许恽猛地抬起头,急急地问:“徽儿情况如何?”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身体渐渐变得外盈内亏,又遭人刺激,情绪大起大落,急火攻心,才会呕血昏迷过去。”许磐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地将好几位大夫的话复述了一些,尽捡好的,许恽能接受的说,“好在她身体底子不错,若是慢慢修养,一年半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只是在修养的过程中,需得放宽心思,不可思虑过重,更不可再受太多的刺激,免得病情恶化。” 听见“积劳成疾”四字,许恽第一反应是不可能,随即就不住苦笑。 怎么会不可能呢?那孩子有多拼命,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孩子往往没有足够的自制力,不若成人能耐得下性子,稍稍累一点就呵欠连连,说要休息。如此虽有“不够努力”之嫌,却颇好地保证了足够的休息,劳逸结合,身体自然颇为康健,许徽则不然。 她拥有成年人的思维与心智,克制得住身体的疲乏,又因了解未来,迫切地想要改变,拼命地汲取知识,练习武艺。对她来说,只要强逼着自己熬过犯困的那段时间,就不会再有什么睡意,如此好事,为何不做?哪怕不得不吹灯休息,许徽也会在床上反复想着各种事情,辗转许久方艰难入眠……她实在太过拼命,拼命到,好像在过度透支并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许徽努力至此,休息的时间自然远少过一干同龄人。时间久了,便给人一种“她的精力永远充沛”的感觉,又因为她本身的才华,让人会不知不觉地忽略她的年龄,收起全部的轻视,认真倾听并分析她的每句话,怎会认为她照顾不好自己? 正因为如此,对她带人星夜兼程,仅仅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从阳翟赶到壶关。随即立刻投入工作的举动,就连身为至亲的许磐,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妥。反在事情结束之后,日日与许徽练武,没个休息,回程的路上也没有游山玩水,而是加急赶路,却不知许徽的身体,早就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平氏的不理解与责问。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我没用……”许恽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愧疚与自责,“倘若我这个当爹的有阿兄一半的本事,也无需让徽儿如此……我连看她都不敢去看。就怕她对我诉苦,偏生我又无法处罚月娘,给徽儿一个公道,毕竟在世人眼里,月娘的话才是正确的……” 见兄长钻了牛角尖,许磐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极好的话题,便道:“六年前,徽儿落水之时,二嫂伤心不已,破天荒将我大骂了一顿,她那焦急的神态,我至今都记得,可如今……”说到这里。许磐顿了顿,才略带艰涩地说出下半句。“我想,在当时的二嫂心中。自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徽儿,无疑得到了她双倍的爱——连同亨儿那一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不需要继续说下去,因为许恽已听懂了他的潜台词。 平氏本就不是什么有远见卓识的明理女子,对她来说,从小就被抱走的许亨与一直养在身边的许懋,若是出了矛盾,她会更偏向谁,已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许恽与许磐甚至能想到那一幕——许亨要责罚许懋,平氏却拦着不允,好说什么“你是兄长,怎能不容着弟弟几分”等等。 生母不喜长子,偏疼幼子,由此兴风作浪的事情,也不止一桩两桩。往远里说,最有名的自然是武姜、庄公与共叔段母子三人的故事,往近里说,也有大齐武帝之女清平公主偏疼幼子,闹得夫家**犬不宁,又卷入政治斗争之中,差点家破人亡的光辉事迹。 想到这里,许恽勉强挤出几分微笑,口气很是软弱:“阿母当年也最疼爱你一些,此事或许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般……” “我也不过是说说最坏的可能,并没断言二嫂一定会这样做。”许磐轻叹一声,久久不语。 一时间,两兄弟坐在光线极好的书房之中,听着窗外的鸟鸣,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许磐耐不住这沉闷的气氛,语气也焦躁了一些:“二哥,无论你怎样偏袒二嫂,我只知道,徽儿姓许,二嫂却姓平。” 说罢,他抬起头,望着许恽,有些冷淡地说:“听说前些日子,她见了娘家来的人,尤其是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侄女……倘若换做大嫂,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许恽轻轻点头,随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他得与妻子好好谈一谈。 待弟弟走后,许恽推开书房的门,踱过长廊,来到平氏的卧房,就听见了连绵不绝的木鱼声。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许恽依旧无法接受佛教的任何理念,却渐渐学会尊重妻子的信仰。所以,他一直站在卧房门口,直到木鱼声断绝,这才推门而入,挥挥手,让所以的侍女全部退下。 一见许恽来了,平氏的脸上浮起欣喜之色,却在窥见许恽的态度时,渐渐收敛了笑意,变得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轻声唤道:“夫主……” “我不去见徽儿,是愧对于她,你不去见徽儿是为什么?”许恽看都没看平氏,淡淡道,“觉得自己将亲生女儿逼得吐血的名声不够好听,非得再加上一个冷漠刻薄,死不悔改的名头?” 平氏闻言,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半晌才道:“奴……” “我不想听你编理由。”许恽冷冷地打断她的话:“我知你派人去问了大夫,听见徽儿不是被你气病得,就将心放宽了。想到你曾经对她那么的好,再想想你如今的冷漠,月娘……你真令我害怕。” 说罢。不等平氏分辨什么,许恽抬高了几分声音,神色也冷厉了起来:“亨儿的婚事,连我这个做爹的插不上手,你巴巴地找什么娘家人来?你生了亨儿与徽儿不假,却不代表你能任意干涉他们的人生!还有,你当我不知道么?那个天天被懋儿当做马骑的少女,就是三个月前,想凑到我面前来的奴婢!” 见平氏恍然大悟。又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许恽冷笑一声,才慢条斯理道:“你方才定是在想,我果然还对她没有忘情吧?告诉你!若非今日闹了这么一出,我记都不会记得这个侍婢是谁!” 后宅之事,只有男人不想知道的,若要认真去查,什么“秘密”都能被抖出来。是以许恽不过随口问了一句,那个被凌虐的少女是谁,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震惊之下,派人追查,却发现了更多的,发生在许氏后宅的。不为人知的事情。比如,平氏故意派丫鬟在许恽第二个庶女二娘耳边说大娘的夫婿种种不好,二娘告诉了大娘,大娘去闹之后,收获了许恽的斥责与厌恶,知道了自己的夫婿其实很好。并坚定地认为妹妹想抢她这一桩姻缘…… “心机手段。都没用到正道上。”这是许徽的评价。 得知平氏耍的种种伎俩,在极度的震怒之后,涌入许恽心头的,便是深深的失望。 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妻子,因为无知而犯错,却无法原谅她出于嫉妒,不仅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还让不懂事的许懋也参与到了这件事情中。所以他轻叹一声。下了最后的通牒:“我原先想着,多留懋儿几年。却未曾想到,你的才智与心性。完全不足以教导我上党许氏的下一代。” 说到这里,许恽望向天空,沉默良久,方道:“这两年,由我亲自教导懋儿,并赶在素素嫁出去之前,恳求阿父开祠堂,祭族谱,将懋儿过继给大哥!” 听闻许恽所言,平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凄厉:“夫主——” “多年之前做下的保证,拖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许恽轻轻地,对着自己如是说,这才侧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平氏,“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在告知你结果,我许恽许子厚的儿子,有许亨一个,就已足够。” 听见自己第三个孩子,又要被抱走,从此喊她“二婶”而非“阿母”,平氏“噗通”一声跪下,抱着许恽的腿,一边哀求一边哭泣:“夫主,懋儿是咱们的孩子啊,为何,为何……” “我继承了原属于大哥的上党太守之位,怎能让他彻底断了香火,九泉之下,百年之后,坟前荒芜,一丝供奉也无?”见发妻哭的伤心,又想到小儿子要被自己过继出去,许恽也有些不忍。但忆起对兄长许容的承诺,以及钟夫人与平氏巨大的差距,许恽硬着心肠,以冷漠地口吻,无比坚决地说:“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可亨儿,亨儿他……他的身体并……”平氏心急之下,口不择言,却被许恽破天荒冰冷的眼神吓到。 哪怕知道妻子并无诅咒嫡长子的意思,但许恽之前存了这桩心事,看平氏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懋儿才三岁,她的心就偏成这样,若是待懋儿长大……以亨儿的能力,顶多是伤心,没有被平氏制住的道理,但亨儿的媳妇……哪还有活路? 想到这里,许恽一拂衣袖,怒道:“在你心中,唯有懋儿是孩子,亨儿与徽儿都不算,对么?所以,你才会说出伤人的话,将徽儿气得吐血,又诅咒亨儿?” “不,不,奴没有……”平氏连连摇头,涕泪横流,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奴是为了徽儿好,以她的容貌、家世与才华,哪怕王妃,也是做得的啊!”(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三章 听闻平氏此言,许恽深深地看了她许久,才冷冷地问:“这些话,是你娘家人教给你的?” 平氏低着头,久久无语,显是默认。许恽见状,声音抬高了八度,怒气简直无法掩盖,“她们作为客人,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势力都不如我们,又有求于咱们,自然把你往天上捧。不过区区溢美之词,你就当真了?这就是你身为大家主母的见识与气度?” 许恽能看得出,自己的妻子字字句句,无不发自真心——她是真觉得自己的女儿样样都好,比起膏粱之姓的贵女尚不逊色,还犹有胜之,嫁入皇室丝毫不成问题。 哪怕嘴上不说,但对于有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儿,平氏心中是极骄傲自豪的。哪怕别人不提,平氏自己也会想,所以他不觉得平氏的娘家人是挑拨离间,何况天底下,也没有这样挑拨离间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平氏才会对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特别不满,卯足了劲想将许徽给“纠正”回来。 身为母亲,平氏不希望许徽走那么艰难,看不到未来的路,只希望她如这个时代的所有女子梦想的一样,能觅得地位又高,又疼爱她的如意郎君,一生幸福美满。只是由于嘴笨舌拙,说出来的话太不中听,又不走运地踩在了关键的时间点,恰好触到了许徽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才闹了这么一出。若非如此,许恽也不至于无奈至此,连女儿都有些不敢去见。 对于自己的孩子,父亲希望他们成长,而母亲。仅仅渴求他们的平安,这是绝大多数家庭的共性。哪怕这种平安,是将梦想与追求压抑在内心深处,磨平棱角,做一个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人,名为“母亲”的存在,也是这样希望着,希望你一生平平顺顺。别走那艰难坎坷,磨难重重的险路。 许恽无从指责平氏,因为在世人看来,平氏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若为男子,则为王为帝,至不济也位极人臣;若为女子,则母仪天下,这本就是世间男女对“荣耀”的至高追求,不是么?所以,在暴怒之后。他只能无语,唯有叹息。 如果许徽是个男孩儿就好了,这样的话,他就能将许徽过继给钟夫人。^/非常文学/^九泉之下的大哥也必会安心,反正许徽的出生,本就是大哥渴盼已久,却始终未曾如愿的事情,一切烦心事都没了,可偏偏…… 平氏温婉贤淑惯了。对于丈夫的质问。她不敢顶撞半句,心中却是极不甘的。在她看来,男主外,女主内,乃是千万年不变的准则。唯有家中无壮年男丁为顶梁柱,女子才不得不顶上,但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寡母抚养幼儿,弱女招赘壮丁。任何的家,哪怕女人撑过一段时间。归根结底也要靠男人,哪有女人做男人工作的道理?除却被庐陵王抛弃。没有男人敢娶,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司马筝,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事情?何况司马筝插手司马家的事务不假,大多却管得是商队与店铺,不像许徽一样,连政务和军务都插手了啊! 想到司马筝的悲惨遭遇,以及被人议论纷纷的,没半点好名声的现状,平氏不由打了个寒战,所以她用力地拉住许恽衣袍的下摆,不顾许恽愤怒的脸色,苦苦哀求:“夫主,求求您,让徽儿停下放在乱七八糟事情上的心思,转回正道上来吧!趁着,趁着她的名声还没彻底被败干净的时候……再这样下去,她,她会找不到好人家的啊!夫主,您,您不能为了上党许氏,就这样牺牲您的女儿,她……” “上党许氏的嫡女,再怎么离经叛道,也不会缺了求亲的人。”许恽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异常铿锵有力。他的声音慢慢拔高,愤怒却被越发冰冷的神情,压抑在心底深处,“我许恽的女儿,缺了男人,就活不成了么?” 见他的态度如此坚决,平氏的神色,霎时间灰败下去。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谁也无法说服谁,就如同许恽偏爱道教,平氏却笃信佛教一样,无可调和。 到底是结发夫妻,见妻子如此,许恽也有些不忍,便放柔了声音,缓缓道:“大夫说了,徽儿需要静养,阿父与大嫂、素素他们,却还得月余才能回来。为给徽儿排遣寂寞,也为了媛儿、姝儿的课业着想,这段时间,徽儿会为她们授课,你……”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末了才道:“你的希望,未必是徽儿的意愿,一心将自身的愿望,自己认为的‘好’强加到她的身上,带给她的,不一定是欢乐和幸福,也可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为避免你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也为了咱们许氏的安宁着想,你好好想想吧!” 我的意愿,会让徽儿痛苦?不,我明明……嫁入皇室,享受无尽的尊荣与富贵,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不是么?哪怕天天嚷嚷着自己很清高,不屑与帝室联姻的高门大阀,背地里还不是卯足了劲将女儿送入宫廷,嫁入皇室?为了一个出身高的皇子正妃之位,他们可以手段尽出,撕下面子,大打出手,就更别说什么皇后、四妃之位了,为何…… “阿姊……”见许徽随意披了一件薄薄的衣衫,斜倚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就连嘴唇都没有血色。年纪大一点的许媛不自觉地上前两步,想要伸出手,却很快将之放下,只是柔声问,“你还好么?” 许徽微笑着点了点头,早就得到她吩咐的阿元立马命人搬来两张小小的案几,放到许徽的床边,又从许媛与许姝的侍女手中接过笔墨纸砚等物件。 见一切东西都准备齐了,许徽这才对两位堂妹扬了扬手,示意她们坐到自己的床边来。 对于这个不怎么见面,感情很是生疏,偏偏在家中很有权威的堂姐,许媛与许姝都有些惧怕,走路也轻手轻脚,尽量维持仪态,唯恐出了什么岔子,惹得许徽不快。 见前世关系甚好的两个妹妹,今生对自己又敬又畏,许徽心中苦笑,面上却丝毫不露半分端倪。只是拉着两个妹妹坐在自己的床边,随即望着容貌清丽,眉宇间却带了些忧愁的许媛,轻声问:“听说前些日子,平家来的客人,惹得你不高兴了?” 听见许徽的问题,许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若是往常,她定会忍下此事,一个劲在许徽面前说平家来人的好话,可许徽这场病,明着说是劳累过度,私下却都在传,是被她的生母,也就是许氏如今的当家主母平氏气得…… 许媛心思重,她的妹妹许姝却不是,许姝的性格像极了生母林氏,快人快语,说话如炮仗一般,从来不经过大脑,也不管得不得罪人。见嫡亲的姐姐沉默不语,许姝愤愤不平道:“二姊,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平氏来的那群女人……就是你舅母与表姐妹,也太过分了一些!” “姝儿——”听得妹妹竟这般说长辈与亲戚,许媛大惊,刚要制止,许徽却抢先问:“她们做什么了?” 许姝看了一眼满面担忧的姐姐,本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倾诉的**占了上风,便对许徽抱怨道:“阿姊见她们是亲戚,好心地请她们去自己的花园一观,谁料那些人表面上阿谀奉承,说阿姊的花圃多漂亮,背地里却说她是暴发户,没品位也没教养,珍奇的花,弄一两盆来赏玩就行了,哪有弄一堆放在一起的?阿姊听到之后,回屋大哭了一场,也有些发热,碍于她们是二婶的亲戚,连大夫都不敢请……” “姝儿!”这次,许媛的声音,真变得又惊又急了。 她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没心眼成这样,嘴巴没把门,什么话都敢乱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姝的抱怨越到后来,越像在许徽面前给平氏上眼药,挑拨她们母子的关系。若是再多心一点的人,说不定还以为这话是她们父母教得,许磐夫妻对当家的二哥二嫂一家有怨言…… 见许媛急得都快哭了,又说不出什么话来,许徽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打趣道:“媛儿的花圃,我也是去看过的,定是那十余盆兰花惹出来的祸事,对不对?” 许媛不安地搓着双手,犹豫许久,想到就算自己不承认,许徽也有办法知道内情,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那么,你觉得它们摆在一起,漂亮么?” “我……”见许徽神情诚挚且温柔,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许媛心中生出一丝勇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它们孤零零地生长,实在太可怜了,才……才将它们般到一起,觉得有伙伴的话,它们应该会开心很多吧?什么‘兰花放在一起,反凸显不出美丽,只觉得繁琐’之类的事情,我,我想都没有想过……” 说到最后,许媛的眼眶都红了。 许徽轻轻拍了拍堂妹的肩膀,微笑道:“既然这样觉得的话,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名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四章 “真,真的吗?”得到许徽的赞同与理解,许媛喜出望外,结结巴巴,很是不确定地追问,“我这样做,真的可以么?” 见许媛小心谨慎的样子,许徽轻叹一声,方轻轻颌首,温言道:“她们抨击你的理由,无非是觉得兰花清雅端方,应将之放在幽静之地,使之静谧又傲然地开放,方具有‘兰’的美感【虾米文学而你将诸多上品兰花放在一起,让人生出繁琐纷杂,无从欣赏的感觉。你听了之后,觉得她们说得很对,才开始质疑自己,对吗?” 许媛闻言,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却见许徽微微抬高下巴,傲慢又不屑地说:“他们所谓的‘雅’与‘爱’,都建立在将兰花当做玩物,用以赏玩的基础上,希冀花儿在自己面前展现最美的姿态,欣赏并炫耀,名为爱花,实为附庸风雅。你怜惜花儿孤独,将它们放在一起,无刻意之‘雅’,却有发自内心的‘爱’,比他们高了百倍不止,怎能因为无知之人的几句话,就妄自菲薄?什么时候,地下的泥能与天上的云相提并论,加以比较?” 许徽这一句话的打击面实在太广,几乎将世间所有“爱花”之人给扫了进去,一时间,许媛竟找不出什么说辞,许姝却已眉飞色舞,连连称赞道:“二姊,你真厉害,倘若那天你在,她们就不敢背着说阿姊了!” 听见她略带幼稚的言语,许徽浅浅地笑了笑,柔声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控制别人的脑子,让别人连背地里说我们坏话都不敢。这些自以为是的酸话。当做没听见就行了,何必与她们多计较呢?再说了,她们敢这样说你,无非是有恃无恐罢了,若你地位远剩她们,她们奉承都来不及,纵然背后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到你面前,还不得毕恭毕敬。阿谀奉承?” “二姊,你说得真对!”许姝兴奋地说,“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仗着二婶是咱们许氏的主……” 许媛生怕妹妹又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言辞,连忙咳了两声,许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急急地去拍许媛的背,一边拍一边担心地问:“阿姊,你怎么了?” 许徽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姐妹互动,心中却一片yīn郁。**【虾米文学 笃信佛教。只给女孩子认几个字,让她们不必做睁眼瞎子,从来不让她们深入读书的河内平氏,能有一位上党许氏的主母。已是意外所致,无论是许泽、许恽还是她,都不会允许许亨的妻子来自河内平氏。但这并不意味着,听见河内平氏的女孩子竟这般无礼且无脑,许徽会真的无动于衷。 夹在上党许氏与弘农梁氏之间,还拥有一位上党许氏主母。从而做墙头草。天天随风倒的河内平氏,感情还真将自己当做一盘菜了?想将女儿嫁到上党许氏来当宗妇,至少得装出几分厚道样子吧?怎样背着主人家谈话,能让在内宅之中无甚势力的许媛听到?怕是认定了自己的未来一片坦途,觉得丈夫的堂妹丝毫不重要,才这样肆无忌惮的吧?难不成,阿母她……做下了什么许诺? 想到这里,许徽面色一沉。刚想下床找平氏再说一说,动作却又顿住。笑容微微发苦。 这个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阿母怕都是听不进去的。不是因为她“离经叛道”,只因为她是小辈,倘若换了祖父、阿父、三叔乃至钟夫人……哪怕是同样的话,得到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罢了罢了,无论阿母下什么许诺都没用,顶多开罪娘家罢了。上党许氏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祖父手里,谁敢拿许亨这位许氏嫡长孙的婚姻开玩笑,谁就准备受罚吧! 这件事情,已经压不下去了,还是想想待祖父回来,怎么劝慰祖父,让他少责罚一点阿母…… 万千思绪,都被xiōng口的闷痛压下,想到大夫的嘱托,许徽勉强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随即快速调整好心态,神色淡淡地问:“我住东楼,少与西楼接触,不知你们的功课,都到了哪一步?” 见她过问正事,许媛与许姝的神色都是一肃,前者说:“伯母启程离开家之前,让我将《六经》囫囵读了一遍,真正通读,能了解其中意思,品味其中诸般韵味得,不过《诗》、《礼》、《乐》三本,外加半大本《尚书》罢了。” 听闻姐姐的进度,许姝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声音轻得难以听清:“我,我才读到《礼》,也没办法背下来。” “囫囵读完六经?”许徽望着许媛,再次确认她的进度,“仅仅是六经么?《令》《语》《故志》《训典》这几本,伯母可教了你?《老》《庄》呢?” 许媛温柔乖巧,听从大人的指导,却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花卉与女红上头,对读书一道,只是钟夫人给她布置什么,她就学什么,旁的从不多看一下。是以听闻许徽的问题,许媛与自己的妹妹一般,惭愧万分地低下了头:“二姊刚才说的这些,媛只闻其名,从未读过。” 对钟夫人那边教导的进度,这么多年过去,又隔了一个前世今生,许徽也记不大清了。但从寥寥几句话中,她便了解到,自己这两个堂妹像极了许磐与林氏,都是不喜爱读书的性子,不由犯了难。 她博闻强识,又能自由进出许泽的书房,随意取阅他的藏书,将之悉数看完了不说,对其中一小半,已经到了能倒背如流的程度。别说作为启蒙的儒家六经,释、道、玄三家的诸般经典,许徽也多有涉猎,连翻译梵文佛经都能掺上一手。是以对她来说,教导两位妹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在于,程度该控制在什么上头。 如果遇上好学的学生,倒还好办,无论讲得多深,他们都会听的津津有味,闲暇时自己钻研,就有如许亨与许徽听许泽讲课一样,但……许徽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堂妹,不由扶额。 许媛性格柔和,听不懂会不会回家看书不知道,但不会吭声是肯定的,至于许姝……求她不神游天外就很不错了,让她听课……这个,有点难度啊! 纠结了片刻功夫后,许徽很利落地问:“琴棋书画,诸般杂学,你们喜欢什么?” 与其将自家姐妹个个培养成女先生,还不如让她们过得快活一点,许徽自负两世为人,才华横溢,倘若教不了比她小两三岁的堂妹,面子往哪里搁? 一听她的问题,许姝的眼睛都绿了,只见她猛地扑上来,拽住许徽的被子,急急道:“二姊,让我临你的字帖吧!” “临我的……字帖?” 没察觉到许徽语气里隐藏的一丝古怪,许姝抬起头,眼巴巴地说:“二姊一手飞白无人不赞,姝心中羡慕极了,只求能有二姊一两分,此生便已无憾。” 大齐文风昌盛,书法作为高雅艺术的一种,被无数人青睐。别说男人,许多出身世家,受过良好教训的女人都写得一手好字,足以入品,许徽自然也不例外。她与钟夫人、许素一样,都能自如地在隶、草、八分、章草与飞白这五种字体之中变换,每一种都如行云流水,优美动人,如诗如画。但比起擅长章草的许泽,偏爱草书的钟夫人、许恽与许亨,许徽最擅长的,却是在上党许氏没什么人专攻,于女子也不怎么合适的飞白。 对许姝的要求,许徽本想满口答应,可想到“临摹自己的字当字帖”这一条,她心中又生出几分不安之感。 为免日后一模一样的字迹生出什么变化,许徽想了想,还是微笑着摸了摸许姝的鬓发,柔声道:“飞白需善运枯笔,练习颇为不易,也不为绝大多数的女子所喜。你性子急躁,无法耐下心来,就更不大合适。我教你草与隶,赠大家字帖给你临摹,可好?” 许姝闻言,便嘟起嘴巴,有些不高兴。好在她对飞白这种字体也不是真正的喜欢,只是颇为崇拜许徽,处处想模仿这个姐姐罢了,听得许徽这样说,又见自己嫡亲的姐姐许媛死命摇头,她也不再任性,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见许姝答应了,许徽不由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视线,望着许媛,问:“媛儿呢?” “我……我喜欢下棋。”许媛犹豫片刻,方缓缓道,“听说二姊棋力颇为高明,若指教……” 说到这里,许媛又摇了摇头,很是失望地否决了自己方才的提议,说:“阿父说了,二姊需要静养,下棋还是……” “待我先测过你的棋力,看看与你下棋要不要然让我劳心劳力之后,你再与我说这些话吧!”许徽见许媛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笑道,“阿兄与我下棋,从来不敢让子,就连祖父,都之能让我三子,多了就有很大可能会输棋……可别小瞧你二姊啊!”(小燕文学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五章 颍川郡,阳翟县,陆氏宅邸。 “三哥,稀奇事,天大的稀奇事。”身边破天荒没跟着美丽侍女的陆珣兴冲冲地走进书房,眉飞色舞道,“颍川钟家嫁到上党许氏,那个守寡的女人,你知道吧?她这几天频频拜访广陵崔家!” 陆玠放下手中的书,示意自己的弟弟坐下,这才淡淡道:“钟夫人拜访崔家?我记得,崔家的家主之女,恰好比许亨小一岁吧?不知性情、风评如何?” 他嘴上说着“不知”,视线却已落到了陆珣的身上,显然认定陆珣知道其中内幕。 见兄长如此淡定的样子,陆珣的兴致被扫了一大半,却在提到那位崔小姐的时候,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这位崔家嫡出的小姐,生得花容玉貌,出身也很不错,性子却异常骄纵蛮横,容不得旁人拒绝不说,还说风就是雨,若与许亨撞到一起……可有好戏可瞧了!” “他们在上党,咱们在建康,纵然有好戏,你也看不到。”陆玠凉凉地浇了过度兴奋的弟弟一句,沉吟片刻,才有些感慨地说,“许府君在阳翟的这些日子,与青州牧沈府君走得颇近,眼下又打算给许亨定这么一门婚事,显然是对咱们吴姓世家不怎么看好,对侨姓那位眼高于顶的郭大司马又不抱什么期望,打算朝青徐二州的世家靠拢了。” 陆珣闻言,便露出几分不屑:“青徐世家?能延续这么久的他们,算什么好东西?朝廷派去青州徐州的州牧、刺史与都督,稍微动一动盐铁上的事情,不是‘能力低微,自请回朝’;就是‘得了疾病’。不明不白地死了;活着留在任上的,个个盆满钵满,说是盐铁官营,却被他们把持了这么久……侨姓世家素来翻脸不认人,青徐世家就很仁义道德?到了关键时刻,哪怕自家人都能舍弃,所谓的盟友还不是照样说扔就扔?与其找他们,还不如与冀州的北姓世家结盟,或者干脆与梁氏结盟。混个安全呢!” 无论是听到消息的陆玠,还是说出消息的陆珣,除了短暂地提过一次崔小姐的容貌性情之外,就没有再提一丝一毫。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或者说对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丝毫不重要。 世家的男人娶妻,女人嫁人,都是一桩桩盟约与利益的交换。纵然对方貌若无盐,纵然对方性情暴虐,只要是冠上“为了家族”的名头。无论怎样也得容忍——除非你愿意放弃世家给予的优渥条件,做一个颠沛流离的平民。 至于这样的婚姻,会不会幸福……男人可以纳妾,女人可以偷情。身份高一点的女人还能直接收男宠,自己过得开心就行了,还管这些无聊的东西? 见自己说了一大串话之后,兄长就沉默不语,陆珣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便有些不安地问:“三哥……” “想到一件烦心事。有些憋气罢了。”陆玠摆了摆手。抽出一份书帛,一边递给自己的弟弟,一边说,“你说青徐世家一向有奶就是娘,没有利益给予就能随便翻脸不认人,宫中的那位又何尝不是?亲生的儿子,也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爵位一削就成了庶民……” 陆珣接过陆氏郎主的信,快速浏览一边。才知近来宫中又发生大事——圣上的第十一子广平郡王过度奢侈,打死姬妾不说。还纵奴行凶,皇帝一怒之下,将他的爵位削成了白丁不说,连自己一干孙子孙女的世子与县主之位都剥了个一干二净,甚至将郡王府都收了回来,任由他们一家人在狭小的庄子中居住,做个靠吃收成过活的地主。 寥寥几行字,透出的信息,却让陆珣心中一紧。 过度奢侈?打死姬妾?纵奴行凶? 在百姓耳中听起来,广平郡王做下这些事情,削个爵位也算够了,说不定还会歌颂圣上如何英明神武,大义灭亲,但在世家眼中,这些罪名简直就是笑话! 谁家子弟没攀比炫耀?谁家子弟没处理过几个奴婢?谁家子弟外出遛狗打猎之时,没践踏过农田,伤害过百姓的小摊子?倘若这些小事,就能让一个郡王被削爵,大齐的朝廷,就没人配当官了——还真没哪个官员自己或家里人,没做过这些事的。 “广平郡王,一向与太子走得很近。”陆珣眉头紧锁,略有些焦急地问自己的兄长,“难不成,圣上对太子……不满了?” 太子之母郭皇后,出身侨姓第一世家,赫赫有名的后姓真定郭氏,还有个身为大司马的哥哥,侨姓世家,尤其是真定郭氏,自然是他的坚实后盾。但对一个控制欲极强,与世家斗了多年的皇帝来说,无论是太子的母族,还是他亲近母族的行为,都是非常扎眼的。 若非皇帝刻意扶持打压,大皇子广宁郡王也不能与太子分庭抗礼,两派斗得不可开交。但在之前的争斗中,无论程度多么激烈,皇帝从来没对自己的儿子动过手。 广平郡王,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也是第一个被斩落的皇子。 照理说,作为吴姓世家的魁首,陆玠与陆珣兄弟应该为这个消息而欢呼雀跃,可事实却正好相反。 他们在担心,非常担心。 “圣上的年纪,渐渐大了。”陆玠轻轻地,慢慢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没有再说下去,可陆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老了,疑心病也就多了,为了给自己积德,再怎么铁血强硬的帝王,手腕也会软一些。原先改杀的,说不定就改了流放;原先要流放的,说不定就只是夺了官;原先要被夺官的,顶多被贬谪……但对于自己的儿子,以及在儿子身边上串下跳,迫不急待想得到“从龙之功”的诸多幕僚们,这位帝王手腕的软硬程度,却恰恰要反过来。 臣子再怎么得罪帝王,也不过是个外人,容忍对方的无礼,倒也不是太难。但年富力强的儿子,却眼睁睁盯着自己这张椅子,巴望着他快点死去……只要一这样想,儿子就不再是儿子,变成了应该置于死地,彻底打压的敌人。 “太子再怎么受打压,只要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就是皇帝正正经经的嫡子,谁都没办法逾越了去。”陆珣一字一句,说得极艰难,极郑重,也极缓慢,“但广宁郡王……说句不好听的,他如若是打落尘埃,就难以翻身了。” 陆玠闻言,轻轻摇头:“这两人一人占长,一人占嫡,都不甚危险。潜藏在暗处,无甚优势,又窥视着帝位的皇子,才是最可怕的。圣上如能一直保持清醒,不对儿子动手,再怎么……的人,也兴不起太大的风浪来,可若是圣上……朝堂、后宫,怕是要乱得可以了。”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凛,问:“咱们在华清宫中的内线呢?从此以后,鲜少与他接触,另外,与安信夫人的交易,也立刻收敛一些,必要的时候,哪怕得罪她,也再所不惜!” 他口中的“华清宫”,便是皇宫之中专门开辟出来的,为皇帝炼丹的道场。是以陆珣吞了口唾沫,才有些犹豫地说:“三哥,华清宫与安信夫人,都是圣上身边的红人,难得能够说得上话的存在。咱们费了好大力气,花了诸多资财,才打通了他们的关系,现在……” “不过一些钱财罢了,你也这般不舍?与人争夺歌姬美伎时,你那一掷千金的豪气呢?”不赞同地看了弟弟一眼之后,陆玠缓缓站起,推开窗子,望向远方,轻描淡写道,“越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在这种时候,卷入是非的可能就越大。为保证我陆氏一族的安定,咱们切不可主动参合进去,消耗自身元气。谢衡若是找了你,你敷衍过去便是,切记,不可做得太过明显,并州牧这个职位……非常重要。” 陆珣点了点头,又想到一件事,便问:“三哥,那你……” “我原本打算,回了建康就出仕。”陆玠沉吟半晌,才轻轻摇头,有些无奈道,“如此看来,怕是要反复推脱,得一个‘高士’的名头了。至于你……你还有两三年才及冠,若是同样不出仕,未免太过刻意。不如寻个机会,转个闲散的武职,一步步混日子即可,哪怕被人嘲讽,也好过莫名其妙卷入漩涡,怎么死都不知道。” “那嫂子……她……” 陆玠闻言,微微一笑:“我不出仕,纵妻子是公主,也无人能奈我何,何况是县主?我陆氏家大业大,纵不出仕,一辈子供她锦衣玉食,也是无忧。若她心中不愿,径直往悬崖走……人各有志,怪得了谁呢?” 他的笑容清朗温文,配上他的容貌,当真如芝兰玉树,足以令任何女性心醉神迷。但那柔和话语之中的森然意味,足以令任何一个听得懂他言下之意的人,不寒而栗。(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六章 “广平郡王被贬为庶民?连带着母族李家的好几位官员也受了牵连?”大半个月之后,许恽也得到了这一则消息,他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滞,片刻之后,方望着自己的弟弟,万分感慨地说,“广平郡王的生母李婕妤出身侨姓中的甲姓世家,父兄颇有权势,名声也算不得差,谁能想到就这样……同样是儿子,圣上眷顾长子与嫡子,对旁的儿子,还真是——” 许磐闻言,不由冷笑道:“说圣上眷顾长子与嫡子,倒也未必,一个冷血无情,心爱女人说杀就杀,得用忠诚说灭就灭,又发了疯追求长生,希冀不死的帝王,会对他两个年级最长,蹦跶得最欢的儿子产生什么怜悯之心?不过是因为这两人身份地位最为特殊,前者又是唯一能勉强与后者相抗的存在,若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局面便无法控制,圣上才没第一时间动他们罢了。” 说到这里,许磐扬起不屑的笑容,神色冰冷,更甚方才:“难怪祖父与徽儿都说,大齐如今的这位圣上本末倒置,不见正君气度,唯见帝王心术。我原先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眼力远远不如他们。” “这些话……”许恽轻叹一声,无奈道,“是徽儿与你说的吧?” 冷不丁被兄长戳穿,许磐之前酝酿的气势悉数消散,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尴尬万分地望着兄长:“二哥……” 许恽没好气地白了许磐一眼,斥责道:“知道不该告诉她,就别忍不住去做!” “二哥,我只是……”许磐耷拉下脑袋,没精打采地说。“我不过是在花园遇见徽儿,被她看出端倪,就随口说了两句,却不料被她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二哥,我这纯属无心之失,全无刻意透露消息给她,让她忧心忡忡的意思啊!” 见自己弟弟既郁闷又悲愤,就差没拍桌子或是挠墙的样子,许恽忍住快挂到嘴角的笑意。缓了片刻,才催促道:“徽儿猜出广平郡王后,必与你说了许多吧?快快从实招来!” 听得二哥这样说,许磐“哦”了一声,组织片刻语句,才斟酌着说出许徽话中的意思:“徽儿说,广平郡王的事情,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年内,作为太子与广宁郡王左膀右臂的诸位皇子。都会陆续出事,朝堂的水会被搅得更混,任谁也无法全然看清,哪怕是再精明的猎人。稍有不慎,都会被折了进去。陈郡谢氏深陷夺嫡之事中,无法脱身,只能全力以赴。为广宁郡王计,并州牧谢俊定会卯足了劲,分别拉拢咱们上党许氏与太原窦氏。并阻止许氏与窦氏的联盟。” 对于并州牧谢俊的到来。许恽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听闻许徽此言,也没有太过诧异,只是问:“还有么?” 许磐挠了挠头,仔细想了想,才道:“徽儿还说,谢贵妃仅仅位于皇后之下不假,但妻妾之分。就如天渊之别。皇后无宠,只要有子。又有祖宗家法傍身,自己与母族行事谨慎一些。倒也无妨,妃子却不同,她们无宠,便是无命。谢贵妃人老珠黄,宠爱不在,虽碍于光宁郡王等三个子女的面子,在后宫极有话语权,可这枕头风……”说到这里,他暧昧地笑了笑,见兄长面露不悦之色,才收敛了男人都懂的笑容,正色道,“陆氏手握兵权,可以不理会安信夫人,谢氏却不行。为大皇子计,他们必须与安信夫人这位出身吴姓世家,圣上最宠爱的嫔妃打好关系,投其所好。” 见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嘴,显然打算卖关子,许恽不由思索起来。 投其所好?安信夫人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圣上一得了好的东西就往她那里送,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想打动她,除非……联想一下谢俊并州牧的身份,又不自觉地联系了平氏的言行举止与心思希望,许恽的脸色不由严肃起来,“莫非……” “父母最惦念的,无非是儿女一生安稳平顺,衣食无忧。”许磐不待自己的兄长逐一猜测,便急不可耐地说出谜底,“圣上比阿父的年纪,尚要大上十余岁,已过花甲之龄,实为难得的高寿。可他活得越久,这未来的日子就越是短……” 见许磐说得话越来越大逆不道,就差没说皇帝没几年好活,生性谨慎的许恽瞪了他一眼,许磐才悻悻地闭了嘴,心中腹诽着太过谨慎的兄长,却老老实实地略去啰嗦的话语,只拣关键的地方说:“安信夫人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是圣上驾崩之时,她还无孩子傍身的话,定是被后宫里那群女人拖去殉葬的结局。就算是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她怎么说也得生个孩子,尤其是儿子出来。虽说她在后宫根基不深,受人嫉恨,圣上年纪又大了,孩子生不生得出来还难说,可若是安信夫人真的如了愿……册封幼子王爵,并给与一块封地,岂不是最好的报答?” 大齐沿袭汉制,册封诸王的同时,严格地执行了推恩令。可什么王子皇孙,天潢贵胄,封邑郡国,都被五十余年前的胡人大举入侵中原之举,给毁于一旦——大齐皇室与世家视南方为荒蛮凄清,满是瘴气之地,是以诸王封地,皆选在北地富饶之处。谁料一朝北地沦陷,皇室南逃,所谓的郡国县国,也落入北姓世家之手。 皇室迫于北姓世家的压力,不得不改国为郡,使之受北姓世家所辖,又因侨姓涌入吴地,皇室衰微,无法与侨、吴大族争夺江南沃土,无奈之下,封王吝啬至极不说,就连封号,也不敢带有地名,只取祥瑞字眼。纵如庐陵郡王一般地位特殊,以庐陵为号的王爷,也拿不到庐陵的半分税收,更别说插手那儿的事务。 皇室地位与权利衰微至此,与昔日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要说这些皇子王孙就此放弃,从没做过统辖一郡国,名正言顺拥有财政税收,建立大批私兵的美梦……谁信呢! “上党与太原的位置太过重要,改郡为国,不大现实。”许恽认真思索着许徽点出的这个可能,半晌后,才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语带抑郁地说,“徽儿所思所想,的确极有道理,可环顾四周,最后可能恢复郡国的,无外乎曾经的赵国,如今的赵郡。且不说册封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为王,会让至今才是郡王,甚至无任何爵位的诸位皇子心生不满,哪怕圣上当真有意……谢俊是并州牧不假,可赵郡为冀州所属,冀州牧周适可不是什么号想与之辈,想从他手中划出赵郡,无异在他心头重重割上一刀。这冀州的事情,谢俊他,能随便插手?” 许磐沉默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许徽的猜测:“二哥,你怎就这般自信,认为太原或上党不会被改为郡国?你可别忘了,周公灭唐之后,将这块土地册给了武王幼子,成王幼弟唐叔虞,后其子燮父迁都于晋水之旁,改国名为晋,这可是有先例的!哪怕是瓜分了晋国的韩、赵、魏三家,也无不林立于七雄之列。若是要给予幼子独一无二的爱,什么乱七八糟的唐王,赵王,渤海王,琅琊王,哪有晋王听起来……再说了,若是从前,太原与上党在朝廷手中,皇帝自然舍不得,可现在……拿别人的产业做自家的人情,别偷着笑就不错了,哪有半分心疼?” 许恽神色一凛,直起身子,追问:“这些话,也是徽儿教给你的?” “这话是徽儿说的没错,但徽儿说,此事不是她第一个想到的,而是阿父无意中透露出来的。”许磐有些为难地摸了摸后脑勺,不忿道,“除却渐渐枯竭的八百里秦川,以及占盐铁之利的青徐二州之外,论富饶,便当属我上党郡与窦开所属的太原郡。徽儿说,她打算行合纵之计,联合窦开,抗衡谢俊,可这郡国……我本想说阿父杞人忧天,可徽儿这番话,偏偏字字句句,入情入理,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许恽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他们敢做初一,我们就敢做十五,晏顺再怎么受尽宠爱,也无法掩盖苏灿还活着的事实。纵然她有命生下儿子,想让对方成为晋王?也得看咱们同不同意!” 与此同时,许徽坐在书房之中,罗列出上党周边错综复杂的关系势力,端详墨迹良久,方缓缓搁下笔,望着被圈出来的“谢俊”两字,勾起一丝冰冷的笑容。 前世的上党许氏,碍于消息的不通,一不留神中了招,不仅让自家被隐隐绑上了谢氏的战车,也让她含恨而逝,但今生……想拿上党许氏的产业,讨好一介深宫妇人,为自家谋福利?纵然你们想,也得看看,我许徽,同不同意!(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九十七章 兴平十一年,春。 锦绣太原,盛极晋阳。 大齐的城池,规模普遍不够大,为不招皇帝的眼,也为尽情地享乐,绝大多数的世家,都会将自家坞堡修建在城郊。但晋阳曾为赵国都城,之后屡屡扩建,太原如今的郡守窦开,又是个贪图享乐的性子。他成为郡守之后,公然占据了晋阳城内,南端最好的一块土地,大兴土木,耗费无数资财,修筑自家的坞堡,俨然城中之城。论起富丽堂皇、精巧用心的程度,比起建康的皇宫也不差什么。 “专门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好色又奢华无度”之名响彻大齐的太原郡守窦开,自然不会委屈了自己,他的宅邸之中,除却器皿摆设之外,最多得,便是难以计数的歌姬美婢。容貌稍微逊色一点的,别说出人头地,就连进入内院,当个粗使扫洒丫鬟的资格都没有。 常年的纵欲,让窦开这个颇为英武的中年人眼眶发黑,神色也有些萎靡不振,本应让人一见,就生出嫌恶之心。但他望向美丽女子之时,眼神却未见丝毫浑浊,更无贪婪与**,唯有精明锐利之色。 小觑窦开的人很多,男女都有。但与他敌对,又因ˉ象小瞧他的男人,都已经被他打落尘埃。自负美貌,认为能将他玩得团团转的女人,纵然侥幸不死,也不知被处理到了哪些肮脏地方,生不如死。窦开的生活却越来越好,越来越滋润。 这天窦开又命家中优秀的歌姬与舞伎来到偏厅,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美妙-的舞蹈。 跪坐在窦开身边,穿着浅绿色衫子,梳着妇人发饰的美貌女子手执小巧玲珑的金壶,忍着身上的伤痛,小心翼翼地往白玉樽中斟酒,却不小心将些许美酒撒到了案几上。 见窦开将视线移了过来,这个女子忙不迭求饶:“奴错了请郎主宽恕奴这一回……” “绿意,将你的衣袖掀开。”窦开不紧不慢道,“别妄图哄我,你身上的血腥味,我早就闻到了……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听见他的命令,绿意轻轻掀开宽大的衣袖,就见她素白光洁的手臂上,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略微看了一眼,窦开就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有了儿媳妇需做出表率的之后,便是与从前不一样。三娘的脾气,这几年越发好了。” 他这句话不带任何反讽的意味,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绿意低下头,不敢接任何话。 窦开喜好美人不假,却极为喜新厌旧,聪明的妾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都变着法子讨好窦开的夫人李氏,争着服侍她给她做奴婢。希望给李氏留一个好印象,在窦开厌弃自己之后,李氏这位当家主母能够给她们一片容身之所不求奢华富贵,只求平安温饱,绿意也是其中之一。但无论她们再怎么小心谨慎,一听闻自己的夫主在她那里过了夜,李氏就会变着法子折磨她们,比起从前动辄打死、赶出去之类的,一顿鞭子,的确算是很轻的。 见绿意螓首轻垂露出脖颈处象牙般素白细腻的肌肤窦开不由心中一荡。 他正宠着绿意,还在兴头上自不愿她身上多出累累伤痕,平白失了兴致。是以斟酌片刻之后他缓缓道:“这次出行,你随我一道去吧!” 绿意一听,喜出望外。 她虽不能插手外务,却也知上党许氏嫡长孙许亨与广陵崔郎主嫡出千金的女儿,会在今年六月完婚。窦开所谓的出行,便是指不日后,他将离开晋阳,前往长子,参加许亨与崔家小姐崔琳的婚礼。 众所周知,两年前,一奴仆出言不逊,得罪许磐,连人带商队被赶出壶关。按照世家的强盗逻辑,如此无礼的奴才,处死实属天经地义,许氏之人只将对方赶出境内,连货物都未曾收缴,完全是看在东莱范氏与青州牧沈孚的面子上,说是仁至义尽也不为过。谁料沈孚之妻沈氏不辨是非,在听从范闲一面之词,完全没弄清楚真相的情况下,就先定了许徽的罪,还出言无状,公然声称许磐气量狭小,许徽没有家教,将来无人会要。惹得许磐大怒,不仅切断了上党许氏一切特产对青州世家的供应与贸易,与青州牧沈孚也成了敌人。 此事传出之后,范氏被视为“过得太顺,从而目中无人”的典范,气得她大半年都没参与任何社交活动,沈孚也因“惧内”,被人嘲笑。两家原本能缓和的关系,被有心人推波助澜,越扩越大的流言蜚语一弄,为了自己的面子,也再无挽回的可能。 青徐二州世家纵有内斗,对外却同气连枝,同进同退,郡位于徐州郡内,广陵崔氏更是徐州大姓。正因为如此在在得知许泽为嫡长孙向崔家求婚,却仍旧与沈孚关系恶劣,没恢复对青州世家的贸易时,众人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说许泽的举动,不过是让大家惊异,崔家郎主崔垣不顾青州世家隐隐不赞同的态度,以及青州牧沈孚的脸面,就应下婚事,还与许泽约定,婚事必须大肆cāo办,宴请无数宾客的举动,就越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不明白,崔垣许婚,到底是他个人的举动呢,还是青州世家与徐州世家渐生嫌隙,徐州世家忍受不了这些年青州世家渐渐成主导,而非双方平等的地位,打算分裂的前兆? 若非涉及如此重大,几乎能够动摇整个大齐政坛的政治意义,许亨区区一个小辈的婚礼,怎能劳动窦开大驾?何况,两年之前,许泽在阳翟与他的一番交谈,窦开至今难忘。 安信夫人,变郡为国,皇子与属官成为郡国的统治者与官员,迫于忠诚的名头,北姓世家再怎么不甘,也无法抗旨,只能任由这颗钉子扎下,无法采取常规方式解决,如烫手山芋一般,左右为难······若说两年前,对许泽的推论,窦开只想嗤笑,心道你忧心谢俊的到来,想与我联手,也不必如此危言耸听,平白坠了你的名头。可两年之后的现在,窦开却不得不佩服许泽的睿智,以及深谋远虑。因为就在半年之前,安信夫人晏顺生下一位皇子,圣上大喜,在小皇子满月之时,就册封他为长乐郡王,给予种种优厚到令太子都眼红的待遇。如此盛宠,若是圣上活得久一点,给长乐郡王再升几级,裂土封王,怎会不可能? 占据了北地的北姓世家,本就是圣上心中的一根刺,而诺大北地,除却被羌人威逼的京兆之外,当属太原最为富饶——上党的富庶与安宁,全赖许泽治理有方,太原的富裕,却是上天的恩赐。换了窦开自己,他也会在太原与上党之中,选择太原。 正因为心中存了芥蒂,窦开与谢俊推杯换盏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松口,答应两家一起对付上党许氏的事情。 想到这些烦心事,窦开也没了听歌看舞的兴致,挥挥手让所有人全都退下,自己则静坐于霎时间空落落的大厅里,细细斟酌去长子县之后,自己应与许泽谈什么。而这一路上,他该如何做,才能既敷衍到精明至极的谢俊,又不至于让他看出端倪,将之推到上党许氏那边去。 “阿兄,这些日子,你怎么一直愁眉不展?”许徽不知道窦开的纠结,更不知自己的合纵与分化之计,已经成功了大半。此时的她,正望着自己嫡亲的兄长,笑吟吟地打趣道,“快要成亲的人,都做出这般模样,会被人觉得贪心不足的!” 许亨没好气地看了许徽一眼,虽没有对妹妹发作的意思,话语中的冷意却丝毫不减:“崔琳什么德性,你会不知道?” 听闻此言,许徽渐渐收敛笑意,不知该说什么好。 无论是崔琳本人,还是广陵崔氏的家主与主母,乃是广陵崔氏的地位,都恰恰合了许泽的心意与标准——广陵崔是在徐州世家中颇极有地位,却于政坛与军务都无甚造诣,崔垣耳根子软,其妻周氏眼皮子浅,崔琳生得美貌,却异常骄纵。 “每餐必三十二道菜,十六道热菜,六份冷盘,六种热汤,以及四份或者更多的点心,还必须搭配得当,精心烹调,每盘都得有五种以上的材料为调和,光是这一餐,至少就要八千钱。”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许亨的脸色越来越差,“每个月都要做一箱衣裳,稍微沾上一点灰尘就命人烧了,纵是最爱的衣裳,也不会穿超过三次······每月在这上头耗费的资财,就超过二十万钱……” 许徽越听,头埋得越低。 许亨不知妹妹也参与了这件事,还点了头,对许徽抱怨道:“若是奢侈一些,倒也无妨,如三婶一般,好生教导,也渐渐有了简朴之风。可崔琳此人,委实太过恶毒了一些,服侍她的奴婢稍微不如意,或是她自己心情不好,就变着法子折磨他们,打板子打得去了半条命还是轻的,大热天命人跪在瓷片上两三个时辰也是常事······想到此等毒妇,便要与我终生为伴,我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刚赏完月,回到家,就开电脑更新了。祝大家中秋月圆人团圆,外加国庆快乐,ok∩一∩ko~ 第九十八章 许徽与许亨,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自然清楚真正的奢,到底是何种做派——以珍珠磨粉,捣绫罗为浆,融金银为漆,镶白玉做阶……如此种种,一言难以道尽。 这种穷奢极欲,动辄拿糖水洗锅,拿蜡烛当柴烧的人,数量非但不少,反而很多。 别的不说,单论上党郡北方的窦开,南方的梁角、梁奎、梁斗三兄弟,都是与皇帝攀比享乐,满天满地洒金银珠宝,砸古董配饰,拿钱不当一回事的德性,就更别说那些传承数百年,平日低调地奢华,一动起手来就吓死人的世家了。与这些人相比,崔琳的种种做派,顶多只能称得上娇生惯养。但旁观是一回事,知道这样一个人要来自家,又是另外一回事。 上党许氏的子弟,无论嫡庶,皆蒙受庭训,自幼便以简朴为要,绝不奢靡浪费。听闻未来的妻子花钱如流水,许亨心中不悦是必然的,别说将与崔琳成亲的他,就连想到崔琳种种光辉事迹的许徽,也忍不住一再叹息。 哪怕他们两个都知道,这桩婚姻是为搅乱政局,在越发激烈,甚至影响到了北地的政治斗争之中,为自家发展谋求几年安稳,所不得不做出的牺牲,却无法掩盖心中的怅然。 “我当亨儿你这段时间闷闷不乐,是心有所属,却碍于自身职责,无法与她在一起,却没想到是这等小事。”正当两兄妹静默无语之时,就见许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全无听墙角的愧疚之色,而是异常豪迈地挥了挥手,望着视若己出的侄儿,朗声道:“丈夫立于世间,若连区区妇人都降服不住,谈何建功立业?与其忧心······咳咳,徽儿,三叔不是说你啊!你不算妇人,不不不·你不算区区妇人,等等,也不对……” 被他这样插科打诨,许亨脸上的忧色消失殆尽,许徽则上前两步,笑吟吟址'望着许磐,带了点戏谑地问:“三叔,你成婚之前,是否由于思念佳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否则,您怎会想到阿兄‘心有所属,上头去?” 许磐闻言,脸色大变,忙不迭摇头:“徽儿,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被婉娘听见,我这耳朵就得遭殃啦!” “徽儿——”许亨微微拉长音,示意妹妹别说得太过了。 许磐与夫人林婉感情之好,乃是整个上党乃至北地都出名的,哪怕林婉连着生了四个女儿·又伤了身子,恐再也无法诞育子嗣,许磐也无一丝一毫的怨言。他这般行事·倒让林婉羞愧不已,四处求医问药,希望养好身子,为夫主留下香烟。若许徽这话被林婉听到,又被她当了真……谁知会生出何等风波? 许徽自知其中分寸,也就不再多说,而是转移话题,问:“若徽儿没记错的话·三叔今日恰逢休沐……” “婉娘带着媛儿、姝儿她们去找大嫂·说是要学如何描花样。”许磐摊了摊手,无奈道·“我一个人呆在院中练武,略感无聊·又见今日天气颇好,便来找你们随我一道打猎了!” 听得“打猎”二字,许徽微微蹙眉,有些不赞同地说:“春季打猎,许会误伤幼兽与怀孕的母兽,未免有伤天和。” 对于大齐那“坚持打猎,能维持尚武之风”的论调,许徽素来是不赞同的,在她看来,这种行动除却能让一些“收获甚多”的人变得极自以为是之外,就是让人变得更加嗜血。 她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毕竟世家贵族所谓的打猎,基本上就是圈个地方出来,扔一群动物进去——大部分还都是性格较为温顺,不怎么会伤到人的鹿、狐狸、兔子、獐子等。 做好这些准备后,家丁部曲们会驱使猎犬,追赶野兽们,将之圈到一个极小的范围。这时候,手持猎弓的贵族子弟们才会出现,哪怕箭术不好也没关系——小范围内,一箭箭慢慢地来射,哪怕箭术再差,总有中的时候,不是么? 对于这种“打猎”,许徽连看的兴趣都没有,更不会像许多贵女一般,被所谓的“战绩”所欺骗,满脸通红地议论谁比较英武。由于世家流行的,那所谓的“打猎”,给她留下的恶感太深,一听见许磐说要打猎,许徽下意识就找了个理由拒绝。 许磐不知许徽真正的想法,还以为她如万千女子一般,本性慈悲,怜贫惜弱,便不以为意地摇了摇手,说:“这几年灾荒闹得着实凶猛,略矮且浅一点的山中,别说獐子兔子,就连虎豹豺狼,都被饿得眼睛发绿的流民给生吞活剥了,为安全又不好入那深山老林,纵然想打猎,也无甚东西给我来猎难得去年只是黄河决堤,太原郡不好,咱们上党的收成却还算不错,百姓能活得下去,涌进来的流民也少了,不趁此时好好练练手,万一今年又阄灾……咱们出去转转,别刻意往林子里钻,看见动物就猎上一猎,没有动物就权当踏青了,你们觉得如何?”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许徽也不好再拒绝,便利落地答应了下来 许亨本就因未婚妻子太过骄纵奢侈之事,郁结于心,对许磐的提议,更不会拒绝。议定之后,三人分别回屋换衣服,取骑射用具,又命人牵马过来,再点了随行的部曲,一道出了许氏坞堡。 时值三月,莺飞筚长。 从许氏坞堡出来的叔侄三人赛了一回马,抒发抑郁的心情后,也没太过赶路的心思,便一道下了马,命随从将之牵着,自己则走在前头,缓缓踱步,就见许多衣衫破旧,却浆洗得颇为干净的百姓在乡间忙碌,或用衣袖擦拭满头的汗水,满怀期待地从小径往长子县方向走去。 许徽驻足凝视挖掘水渠的百姓片刻,方露出会心的微笑:“虽说灾年之时,也能看见这幅场景,但丰年看见同样一幕,感觉总是不一样。” 许亨对妹妹的言论极是赞同,便附和道:“收成好,百姓脸上的笑都多一些,哪怕以工代赈的人少了许多,以致修筑城墙、挖掘水渠的速度慢了下来,也令人欣慰不已。” “只是,收成再好,咱们上党的土地与收成,到底也有限。”想到临边诸郡荒废的土地,许徽就对那些只懂得压榨百姓的血汗,用以享乐,毫无长远目光的高官们嗤之以鼻。 那么多的荒地,哪怕只开垦三成,只收取其中一半的粮食,也足以养活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部曲,拥有更强的战力。偏偏这些人只看顾眼前的利益,做出杀**取卵的蠢事……也罢,敌人越无能,对他们就越发有利,待占据了那些地方,再分给百姓器具与耕牛,用以屯田也就够了。只是······提到农耕,少不得说说技术,而一提到这个,许徽的神色就有些黯然:“只可惜,哪怕祖父一早就征集了诸多老农,以重利相许,命他们钻研农耕技术,又寻了诸多匠人,让他们改进农具,进展也不是很大。” 许磐素来比较看得开,没侄儿侄女心思重,闻言便笑道:“凡事要往好处看,只要努力去做,滴水也能穿石,今日研发不出,改进不了,未必将来弄不出来啊!那个什么东西来着?对,高炉,能让咱们用煤弄成的焦炭,而非木炭炼铁炼钢的物件,从阿父在古籍中寻到残破的,仅有一个构思的图纸,到真正实现这一技术,可是用了二十余年的时间!多少次,老道又熟练的匠人都摇头叹息,说是不成,不可能,阿父定是记错了。若非阿父坚持自己不会记错,只是他们没想到最关键的一层,才觉得不可能,又一次次加厚奖赏,努力到最后……还不是成了?还有那个姓段的,怪里怪气的大夫,阿父冒着名声受损的代价,秘密将十恶不赦的罪犯全部送给他,让他用来试验医药。那家伙好些年一无所成,还敢厚着脸皮问阿父继续要钱要人要药材,见他那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得瑟样子,好几次,我都想砸了他的庸医馆,让阿父醒一醒。可如今,人家是什么身份?活死人,肉白骨的大神医,声名传遍整个北地,达官贵人见了他,为请他出馆,也得忍着他的怪脾气,恭恭敬敬喊一声‘段神医,。” 前一个例子,许亨没意见,可听见许磐提起那位“段神医”,许亨微微抽动嘴角,半晌才道:“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大神医一直窝在长子县,任谁来请也不肯挪动半步,显是极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离开了咱们的庇护,凭他的脾气,必死无疑。” 见他们两个都在说神医段赋,许徽也就凑了个趣:“说到这位大神医,我才想到,他好些日子没问祖父要死囚了,也不知近来在倒腾什么。咱们不如凑个巧,去看看他,如何?” 说罢,许徽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顺便去问问,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一些不安分的下人,‘水土不服,,‘难以治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d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今天单更,明天双更,后天三更,ok∩一∩ko~ 第九十九章 神医段绝的宅邸位于长子县南部,压根不用费什么心思找大老远望过去,求医问药之人排了长龙的那家便是。 许磐与许亨见那排到街尾的人群,伫立原地,久久不语,许徽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许亨的肩膀:“别傻站在那儿,跟我来吧!”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转过身,抄了一条小径,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幽静的小巷子中,熟门熟路地来到巷子深处一扇小门前,轻轻敲击了三下。不出片刻,便有一灰衣童子打开小门,见是许徽来了,又惊又喜,忙不迭道:“女郎来了?这边请,这边请! 许徽见状,得意地对目瞪口呆的叔叔和哥哥砸了眨眼,这才俯下身子,问灰衣童子:“今日坐馆的是谁?怎得人这般多?莫非,段叔叔心血来潮,跑到前头去了?” 灰衣童子能被段绝派来守小门,自然是精乖伶俐,话说得干脆利落,又条理明晰:“师公新得了一条剧毒的大蜈蚣,正亲手炮制,怎有时间坐馆?诸位师兄一道轮班,今日坐馆的,恰是善诊伤寒的周师叔。” “段叔叔在炮制药材?”许徽闻言,便有些踟蹰,“看样子,我们今儿来得着实不凑巧,要不,我们先回去,你去与段叔叔说一声,他哪日有空,就给我递个帖子?” 童子见许徽要走,忙道:“您与府君都是咱们医馆的贵客,师公吩咐过我等·若是您或府君来了,不拘什么时辰,也别管他在做什么,咱们都必定要立刻通报给他。请您随我过来,稍待片刻,可好?” 许徽闻言,轻轻颌首,童子便领他们到了花厅,奉了茶·这才利落地退下。这时候,许亨方意味深长道:“徽儿,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与三叔啊!” “我的身体能调养恢复得这么快,全赖段叔叔之功,与他较为熟识,本就理所当然。”许徽故作听不懂许亨话中的深意,只是微笑着说,许磐不明其意,便赞同道:“这等熟识的机会,纵然给了我·我也不想要,亨儿,你说是不是?” 被他这样一打岔,许亨也没了多问的兴致,三人坐在花厅之中,静静等待段绝的到来。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段绝匆匆赶到了花厅。 这位闻名遐迩的神医,容貌普普通通,气度普普通通,穿着一身再平常不过·被反复浆洗得有些破旧和发白的灰色衣裳,一眼望去,与寻常百姓也无什么不同。唯有与他接触过的人才知道·他只要一张嘴,定能气得你七窍生烟,说不出任何话来。 许徽显然与段绝极为熟稔,与段绝打过招呼之后,也没有多少避讳的意思,便微笑道:“段叔叔可知,如今的许家,最热闹的事情是什么?” 面对许徽·段绝也没有卖弄他犀利言辞的意思·他用右手指了指许徽,笑道:“我虽窝在屋子里·少问世事,也知眼下最热闹的·便是你的兄长,这个小子——”他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许亨,“他的婚礼。怎么,需要我提供一点药,在新婚之夜助兴么?” 许徽死死地按住许亨的手,心中腹诽段绝那管不住的嘴,待察觉到兄长的心情平复了一点之后,许徽沉吟片刻,才缓缓道:“上党郡与广陵郡相去千里,崔氏郎主夫妇疼爱幼女,为她陪嫁了诸多珍宝与奴役。他们拳拳爱女之心,令人动容,却难保有不安分的人混入队伍,对我上党许氏不利。倘若能让有些人水土不服,缠绵病榻,无力到处钻营,自是最好不过。” 段绝一听,便知许徽这是在求药,不由叹道:“我这个大夫在你们的心中,便是这般心狠手辣的角色么?前些日子,便有南人隐瞒了身份与姓名,携重金与至宝,千里迢迢来找我,说想弄些龙精虎猛,淘空人身子的药,你又求我让一些人水土不服……唉,难,实在是难啊!” “千里迢迢,携重金来求这般虎狼之药?”许徽神色微凛,与许磐、许亨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都想到了同一桩事。 段绝见状,微微一笑,淡淡道:“来者虽刻意伪装,遮掩住一切能暴露身份的衣饰,并刻意改变自己的习惯与口音,却仍旧瞒不过我。观那些人的言行举止,出自世家是肯定的,却定与宫廷、膏粱之姓等无缘。” 说到这里,他扬起轻蔑的,不屑的笑容,补上一句,“传承数百年的大族,哪怕再瞧不起医者,为自己的小命想,也会豢养一批不错的大夫出来。哪怕那些家伙都是不敢开方子,一心追求四平八稳的庸医,研究了这么些年,一两种类似的药还是能拿出来的。所以,来者应出身自崛起时日不甚长久,无深厚底蕴的家族。” 对于他的判断,许徽深信不疑。 曾经的段绝,也是世家子弟,却由于爱好医药这等被世家视之为“匠”的“贱业”,被家族所不容。 他身份贵重,若回心转意,仍旧是家主之位最有利的继承人。正因为如此,哪怕他避世隐居,仍旧被一些人所不容,他们设计他被赶出家门。心灰意冷之下,他舍姓弃名,自号“段绝”,在各地游荡,尝遍世情冷暖,性子也越发古怪。入得了他眼的人,哪怕伤天害理之事,他都能装作没看见,照样庇护对方;入不了他眼的人,哪怕拥有滔天的权势以及富贵,他都不屑一顾。而许泽与许徽,恰恰属于前者。 许徽斟酌了片刻,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虎狼之药····…男子知道伤身,哪怕······也未必会用,这等药物,应是女子用来固宠,或是害人之用。但若说是固宠,对方又不来自宫廷,何来大笔资财,以及走到这里的实力?若说是害人,也说不通啊!女人困于内宅,能害到的人就那么几个,自己的孩子,自然不可能去伤害,庶子的话,一句话就能捏死,也犯不着拐弯抹角,留下证据,难不成是······继室要害元配留下来的嫡子?” “此人前前后后,共来了三次。”段绝知许徽心急,却不紧不慢地说,“态度一次比一次倨傲,药剂的分量也一次比一次要得大,催得急。更重要得是,前两次用药,对方针对得,都应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唯有最后一次,对方针对得,却是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 态度一次比一次倨傲,就证明后台越来越硬,联想到这段时间朝堂的震荡,倒也不奇怪。只是,对方催得急,那就代表着,她要对付的人,地位也越发高了······十七八岁,又不能出仕,地位······等等! 想到一件事,许徽豁然色变,她拉了拉许亨的衣袖,问:“上次柳郎君写信给你,说了些什么?” 许亨一听,神情也变了:“你的意思是,来人针对的是柳瓒?竟有这般凑巧?” “阿兄,你这段时间忙于筹备婚事,自然不知,太子庶次女孝昌县主在一年前嫁入吴兴张氏,却由于身体太过娇弱,一尸两命。县主夫婿悲痛欲绝,缠绵病榻,也去了半条命。太子怜惜女婿,拔擢他入了秘书台,允他带病领俸,病好再去上朝。”许徽刻意咬重“一尸两命”四字,不无嘲讽地说,“丹阳柳氏的主母,来自会稽钱氏,而吴兴张氏的主母,同样来自会稽钱氏。” 她说得这般清楚,许亨哪有不明白的?他稍微回想一下,便道:“柳瓒上上次的来信中说,司马安交了一个好友,也拖着他去与之会面。那人容貌不显,风姿气度却颇为卓然,纵一见他就生出不屑之心,也隐藏得颇好,还与他一道品酒论诗,交游赏乐。上次的来信倒是颇为简短,字里行间却隐隐有兴奋之意,对我说,他出头的日子怕是快来了…···” 说到这里,他望着许徽,不住皱眉,“我曾怀疑过,他所谓的新朋友,便是太子的嫡子,未证名分的太孙,却不好多问,还曾遗憾无法将他收入麾下,若如你所猜,这几家也卷入了太子与广宁郡王的博弈。 别说柳瓒才华横溢,就算他才高八斗,通神惊天,只要没个好身份,一样是被舍弃的命。如此遭遇,对我们来说,倒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收服他的好机会。只是,建康离上党甚远,柳瓒他······”有命活下来么? 许徽在花厅中反复踱步,沉吟许久,方道:“眼下只能看,柳瓒的理智与谨慎,有无压过他的功利之心。若他仍像在阳翟之时,处处好人缘,做事留一线,总能得到一线生机。当然,得不到咱们的接应,他也是死路一条。” 先前一直不明所以,只得默默听两人交谈的许磐闻言,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忙道:“建康至上党相去十里,想要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接应一个行踪不明的人,谈何容易?” 第一百章 还没等许徽说什么,段绝就挥挥手,如同赶苍蝇一般驱赶他们几个,不耐烦地说:“此等机密之事,切勿在这里说,我还想多过几年安生日子呢!” 他都这样说了,许徽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待他们离开了那条小巷子,许亨才正色道:“此人看似疯疯癫癫,性子傲慢又古怪,实则字字句句暗藏深意,还有故意透露消息给咱们,诱咱们入陷阱的嫌疑。他说出的话,当真可信?” “他本不欲声名显赫,无奈欠了祖父人情,不得已担了神医之名。他是极重情之人,在祖父手上的把柄又太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命门都被祖父暗中扣着。”许徽淡淡道,“何况,除了零零碎碎的情报收集之外,我们顶多让他做好本职。我与他熟识,一是两年前为自身病情,二便是隔三差五过来一趟,与他面谈。收拢一切能付得起巨额资财的求医者情报,将之悉数记载脑子里,回去逐一分析。他开出的方子,也有咱们专属的医师验证比对。别说他会不会背叛,哪怕他当真背叛了我们,我这里也有足够多的应对方式。” 许磐一听,非但没有放松,神色反而变得铁青:“你身子虽已大好,却也不能仗着自己的底子强健,胡乱挥霍来之不易的元气啊!段绝的脾气讨人厌不假,本事却真有几分,他说了你切莫思虑过重,你竟……竟还做这种事?” 想到许徽仗着记忆力好,记下段绝颠三倒四不着边际的一堆回忆,回去一一默下来,慢慢整合处理,许磐的怒火简直无法克制。 他瞪着自己的侄儿,怒气冲冲道:“身为长兄,又是快要成家的人,理应惦念自己妹妹的身体建康,怎可让她如此劳累?” “阿兄是要做大事的人,怎可做如此琐碎的工作?”许徽笑嘻嘻地看着许磐为许亨说好话,许亨想到自己这段时间都是随父祖一道认识诸多官吏,与他们谈玄、论政,看父祖对他们的考评,轻松又写意,心中羞愧,便对妹妹摇摇头,叹道:“三叔说得对,是我太过目下无尘,不够关心徽儿……” 许徽见状故作不高兴地说:“你们再这样拖下去,柳瓒就等不到咱们的救援了。” “就算我们不拖,他能得到我们的救援?”许磐万分不赞同地说,“他走哪条道,谁猜得准?” 听闻许磐此言,许徽诡秘地笑了笑,信心十足地说:“若柳瓒是蠢笨之人,他会选哪条路,我还真猜不准,可谁让他是聪明人呢?” 许亨心中一动也想明白了其中关键,许磐见状,更是无奈:“你们两个……好歹说清楚啊!” “其实想猜到柳瓒逃亡的路线,也很简单。”待回到许氏坞堡后,三人来到许亨的书房里间,就见许亨取出一张简易的地图,比划道,“太子与广宁郡王的争斗,哪怕高门世家子弟,也折了一批进去作为年轻一辈最优秀弟子的陆尚避而不出仕。柳瓒卷入这二人的争斗……别说他在吴姓侨姓大族之中,无甚朋友更无恩师,哪怕他有在这种时候,也没人敢保他!” 许徽点点头,接过许亨的话头:“柳瓒若没利欲熏心,定能看准时机,早一步抽身逃离。他是聪明人,怎会不知此时若去投奔所谓的朋友,除却被出卖之外,没有别的下场?司马安倒是想庇护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如此一来,柳瓒能投奔的,除却咱们这些不拿朝廷命令太当回事的北姓世家,就属颍川世家与青徐世家了。” “颍川世家与朝廷素来联系紧密,说不可靠都是轻的,青徐世家一向首鼠两端,毫无信义,只重利益,又自负源远流长,底蕴深厚,对寒族、庶出等都极看不惯。柳瓒在青徐世家,纵有人推荐,也无法得到重用,还有朝不保夕之嫌。如此一来,他便只剩下了北姓世家一个选择。”许亨矜持地笑了笑,比了比自己,才淡淡道,“北姓世家之中,真正有名有权,势力颇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连朝廷也不得不顾及三分的,当属冀州牧周适所属的信都周氏、司隶校尉梁角所在的弘农梁氏、咱们上党许氏与太原窦氏之外,便当属西北等地的一些家族。但他们被异族牵制着,若天下不乱,一辈子也别想让柳瓒出这口气,是以柳瓒只能在这四家挑选。” 见许磐听得认真,许徽笑了笑,补充道:“四家之中,梁角兄弟与大司马郭升走得很近州牧周适精明得厉害,偏生见小利而忘大义;窦开沉湎色,声名不好,也不知身体······阿兄与柳瓒本就有旧,这两年有来往不说,也频频赞柳瓒之才,若来投奔,比去旁的地方,起点本就高了不止一层。何况阿兄不日成亲,未来的嫂子来自广陵崔氏,广陵郡又恰巧在建康南方,只需越过丹阳与广陵之间的关卡,危险就少了大半。若他再大胆一些,混入崔氏的送亲队伍……我想,应该没人会这般地无趣,为了不知道是否在队伍之中的,区区一个柳瓒,得罪赫赫有名的广陵崔氏吧?” 听许亨与许徽兄妹俩一唱一和,详详细细地将自己的推断说完,许磐这才长抒了一口气,感慨道:“你们两个的脑子,实在是···…那咱们只要坐在长子县等柳瓒,就行了?” “不,不行。”出人意料得,许徽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许磐的提议,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忧色,“这一切都不过是咱们的设想,其中却有太多的难题,比如说,广陵崔氏的陪嫁队伍,是那么好混进去的吗?柳瓒会不会只是暗中跟着车队,根本没办法参合进去?钱氏憎丈夫与丈夫最宠爱的妾侍、庶子又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派人来追······等等。若不亲眼看看,我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许磐闻言,不由瞠目结舌:“亲眼看看?徽儿,你打算······” 许徽轻轻颌首,万分郑重地说:“没错,我打算率一队人,去迎接我未来的大嫂!” 大齐成亲,礼节琐碎,什么问名、纳礼、占卜吉凶、送聘礼暂且不提,单说这最后一道程序。 成亲的两家若是住得近,新郎官家里给女方下聘礼,以及女方送嫁,自然不是同一天,甚至还有提前一天就把大件家什嫁妆给送过去的。但若像上党许氏与广陵崔氏一样隔了十万八千里,大家就会折中一下,商定婚期之后,许泽算好时间与路程,派人提前将近一年出发,待下聘的队伍到了广陵崔家,崔家这边的嫁妆也差不多准备好了,整装完毕,就挑个黄道吉日出发,再走上半年,在婚期之前赶到长子县,寻一宅邸暂住几天,再行拜堂礼。也就是说,新娘从自家到夫家,只有自己娘家人送过来,没有夫家人去接的道理。 当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重要,自由恋爱同样占据一席之地的大齐,两情相悦最终成就眷属的也不少。有时新郎官急不可耐,非要跑到新娘家去接新娘子,被大家调笑打趣,甚至刻意为难,以做笑料的事情也不少。很多女子还将之视为被夫主敬爱,日后婚姻定将和谐美满的象征与炫耀的资本,但无论如何,所谓的“迎亲”,顶多发生在同城或邻村之中,时间从未超过三天。可听许徽的言下之意,她竟是要带人千里迢迢,一路过去,与送嫁车队会合。 “这······从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许磐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许徽回心转意,他吭吭哧哧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一句,“这,这不大好吧?” 许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丝毫没有改变心意的想法,轻描淡写地说:“不合规矩,前所未有的事情,我也做了不止一桩两桩,又何必在乎这点小事?广陵崔氏不是总觉得他们嫁女儿过来是低嫁,哪怕咱们再怎么大cāo大办,也失了面子么?既然他们这么要面子,我给他们就是了,千里迎亲,方能展现咱们上党许氏的诚意,对不对?当然,若是在成了亲之后,崔琳闹出点什么……可就不关咱们的事情了!” 许磐还是觉得有点不好,皱着眉思索了半天,才转而望向侄子,希望他能说两句公道话。谁料许亨沉吟半响,方轻叹一声,对许徽说:“那就劳烦你了。” “不过惺惺作态,跑一些路罢了,就能为我上党许氏解决诸多烦心事,少了不知多少麻烦,哪会有什么劳烦的说法?”许徽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阿兄,这种小事,你就别往心里去了。我这就去与祖父说一声,让他拨一支部曲给我,我这就出发。” 说到这里,许徽露出轻慢的,又带了点自负的笑容,淡淡道:“千里迎亲,自然是越远越好,不是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说今天双更的,结果修改文章修改得时间过了······ 第一百零一章 清脆的蝉鸣伴随着伙夫烧火做饭的动作,似在抗议四周的烟熏火燎,阿双左手以袖遮挡难闻的味道,右手不住挥舞,好容易找到伙夫的头人华十八。 灶上的人不缺吃食,虽不说个个加餐加的肥头大耳,却也满面红光,华十八却生了一张苦脸,无论怎么吃,面色始终蜡黄,身材依旧精瘦,无论谁看了,都觉得他缺衣少食。 他这幅模样,倒让不知情的人个个点头,谈起他就翘起大拇指,说他从不监守自盗,端得是品行良好,阿双也是一样。见华十八有些不安地搓着手指,又扫了扫他身边两个与其说是壮硕,倒不如说是肥硕的汉子,她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低声嘱咐道:“女郎见大家都被热得无甚精神,命我送这东西来,让你加在汤水里,说是能够提神。” 华十八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小的纸包,慢慢将之打开,发现里头是七八个细长的,身子暗红色,还有一小截绿色蒂之的陌生植物,不由犯了难。他斟酌片刻,才有些踟蹰地问阿双:“这东西,是……” “女郎说,这是从西域传过来,仅在凉州一地小范围栽培,不仅昂贵,且非常难寻的秦椒。”阿双本就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察觉不出华十八语气中的怀疑,便不疑有他,干脆利落地将许徽的交待给倒了出来,“要将秦椒剁碎,碾磨成粉,再放上多多的盐,熬成一锅浓浓的汤,大家一喝,保证精神百倍!” 华十八听了。原本蜡黄的脸色,更是能苦得滴出水来。 他能被许徽许以重任,掌管一行人的吃食,靠得就是自己对许徽绝对的忠诚与谨慎。别说是阿双捎了口信,拿了东西给他,哪怕是阿元持了许徽的手令过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也不敢往锅子里加啊! 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华十八咬了咬牙。将秦椒包好,放到口袋里,硬是没做。 整个队伍休整的时候,许徽站在小山丘上,遥望远处的城郭,半晌,才轻声道:“自此东去十里,便是陈郡郡治陈县所在,也是陈郡谢氏的旧址。” 她这句话,透着些许的伤感、寥落与疲惫。若是许泽在此,必知她想起前生旧事,心绪澎湃。只可惜,跟在许徽身旁的。恰是不知情的阿元与秦九,是以前者犹豫半晌,才回答道:“陈郡谢氏这一支早就没落,无人在陈郡担任要职不说,连族长之位,都落到了建康的旁支身上。从侨姓变成了吴姓。不知女郎打算用何等礼节。前去拜访谢氏的元老?” “位于陈县的谢氏族人,既非族长,又非高官,没有我巴巴绕路过去拜见的道理。”听见阿元的提议,许徽不是不心动,毕竟前世的她也在陈县的谢氏坞堡居住过,结识了朋友,也惹下了敌人。若能故地重游,倒也不错。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一看似很美好,实则毫无异义的想法。 如今的陈郡谢氏。与她是敌非友,没有巴巴贴上去,讨好渐渐谢氏越发没落,无论哪一方都不讨好得一支的道理,哪怕这一支曾为嫡系,也是一样。只不过……她沉吟片刻,就转换了话题,问秦九,“前些日子接到的消息,说是崔氏的送亲队伍快出谯郡了?算算时辰,他们也应该在陈郡走了些时候吧?会不会……这几天就与咱们撞上?” 如果真是这般不凑巧的话,陈县的谢氏宅邸,说不定,她还不得不进去一次。 秦九早在心中盘算了许多遍,听闻许徽的问题,便道:“若按崔氏送亲队伍的速度,咱们一直走官道追的话,约莫三四日,就能与他们迎头撞上了。” 许徽轻叹一声,刚想说什么,就听闻后头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便住了话头,凝神倾听。片刻之后,方笑道:“阿双这丫头,谁又惹她生这么大的气?” 阿元与秦九都转过身去,望着一边跺脚一边走上来的阿双,阿双见状,非但没觉得奇怪,反倒气鼓鼓地说:“女郎,您给评评理!您让我拿秦椒给华十八,谁料他面上答应得好好得,说是一定会做,转过身来就照样弄淡而无味的蘑菇汤!” 许徽一听就知是怎么回事,便微笑道:“秦椒太过少见,华十八出于谨慎,不敢随便给下锅,实属正常。如此小事,就不必生气了,阿双,你也累了一天,去吃些东西吧!” 她话语虽淡,却隐含命令的意味,是以阿元对阿双狂使眼色。阿双也难得机灵了一把,领命退下,待她离开之后,秦九方单膝跪地,为华十八赔罪:“华十八太过小心,连女郎近侍带去的口信都心怀疑虑,实在太过不应该,还望女郎饶恕他这一回!”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这不是你的错,你起来吧!”许徽头也不回,淡淡道,“下次出行,我会让华十八自己去领些许秦椒,省得半途赠与,徒增如此多的是非。他身为伙夫领袖,司全队之人的伙食,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我非但不会罚他,还会嘉奖他!只是,为阿双的面子计,奖励的事情,就暂且压下吧!” 为主君效力之人,最怕无意间得罪主君身畔侍奉之人,日说夜说,不着痕迹地上眼药,不知不觉就被疏远,甚至有性命之忧。是以听见华十八这般不给阿双脸面,许徽都没有任何不满,反倒公正裁决,秦九心中一热,激动道:“多谢女郎。” “只是……”许徽慢慢拖长音,吊得秦九心绪起伏不定之后,才慢条斯理道,“小心虽好,但太过小心,做事瞻前顾后,便是懦弱地一种。阿元与阿双都是绝对可信之人,我分身乏术,自然会让她们代我传令,总不能事事都让你跑一趟吧?” 知道许徽这是在敲打华十八,秦九利落应下,决定回去便与华十八认真说一说。 许徽也不欲让秦九有乱想的时间,见他应下,话锋一转,淡淡道:“地上凉,起来吧!这几天内,咱们就能遇见送亲队伍,让大家都扎上红绸与红花,免得崔家人认为咱们是打劫的!” 阿元见气氛颇为冷肃,便凑趣道:“听见兵器末端得绑红绸,身上还得戴一朵红花,大家个个愁眉苦脸,觉得实在太碍事,也让易让旁人侧目了。王十二还囔囔着,若要震撼,还不如咱们都穿青袍,让崔氏的送亲队伍吓一跳呢!” 百姓成亲,主基调都是红色,为图喜气和好兆头,哪怕再穷,也得扯几尺布下来,扎几条绸子。但世家无不遵从古礼,问名纳吉下聘迎亲……相关人士,全都身着青袍。若是哪家拜堂升庙祭祖之时,谁穿了红色衣裳,便会被旁人嗤笑。 许徽知部曲们大多没读过书,不清楚这句话的逾越与忌讳,更不懂一干古礼,也就不计较他们话中令她不舒服的含义,只是微笑道:“若真那么想穿青袍,就快点找个好女孩儿成亲吧!” 阿元自知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忙道:“他们都是粗人,哪懂得古礼,也就图个乐子。您看,再怎么嚷嚷,也不是喜滋滋地将红绸给扎上了?倒是女郎……这几天,女郎打算穿哪件衣裳?” “我记得,你们给我带了几套红色的骑装出来。”许徽淡淡道,“阿兄成亲,怎么着也要图个喜气,我自然是穿红色的。” 说罢,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远方。 能被祖父说出“给他一种不祥之感”的天才,柳瓒,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同一时刻,同样在烧火做饭的崔氏送亲队伍里,肥头大耳的掌勺们吆来喝去,派头十足。上百个人为这几个师傅打下手,或洗菜,或择菜,或切菜,忙得团团转。 靠近角落的临时灶台旁,蹲着一个身穿灰扑扑衣衫,脸色苍白,身材消瘦到不正常的人。负责灶台的小管事见状,趁着大厨们不注意,凑了过来,有些担心地问:“喂,你行不行啊!别烧火烧到一半,倒在地上,若是大管事来问,我可盖不住你!” “放心,我还顶得住。”柳瓒勉力笑了笑,又取出一小块银子,塞给这个小管事。小管事喜滋滋地接过银子,又瞅了瞅柳瓒的脸色,见他放柴火的动作与速度虽慢,却看得出尚有余力,也就放下心,去旁的地方巡视了。 见这个小管事离开,柳瓒按住绞痛的xiōng口,过了许久,方长抒一口气,继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灶台里添加木柴。 大概是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慢,火烧得不够旺,另一个巡视过来的管事见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柳瓒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了,灶间跳动的火光映衬着眼中的冰冷、杀意与怨毒,越发触目惊心。 他的怨与恨,不是针对这等狐假虎威的小人物,而是针对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旁人生死的角色,以及他的……血脉至亲。(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零二章 好容易做完了手头上的活儿,柳瓒领了属于自己的一个杂粮面饼,寻了个僻静角落,就着水囊,一口一口地用力啃着。 广陵崔氏豪富不假,但在层层克扣油水之后,分给他们这些低等仆役的面饼,已是粗劣到难以下咽。哪怕柳瓒一再强逼着自己咽下,可到了最后,大半的面饼,依旧被狼狈不堪的他给吐了出来。 取出布巾摸了摸嘴巴,柳瓒的神情,彻底冷了下去。 虽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但他的健康,已被饮下的鸩酒毁了大半。若是从今往后,养尊处优,说不定还能恢复些许的元气。但他本就是仗着皇族子弟要脸,皇太孙又有求于司马安,这才求赐一杯鸩酒,又故意漏了好些。这般糊弄对方,若不尽早抽身,难不成等着被抽筋剥皮么?别说恢复元气,经过这一路的奔波逃亡,他能感觉到,寿命与力气,已经渐渐抽离了他的身体。拖着这样近乎腐朽的残躯,还能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下去,连他都无比佩服自己。 不,应该说,那个温和有礼,谦恭忍让,风度翩翩,无人不赞的柳瓒,在被父亲、养父、岳父以及他们代表的家庭,还有谓的朋友们悉数舍弃与背叛之后,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依附于死尸之上,唯有内心一团冰冷的火焰熊熊燃烧,咆哮着复仇的恶鬼罢了。只不过······柳瓒捏了捏衣袖里的已经扁得不成样子的钱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司马安冒着性命危险将好友送走,又取了满满两袋装满银角子,小块碎银的钱袋交给柳瓒,给他做盘缠。柳瓒受了好友的这份情,权衡利弊之后,直取广陵,想方设法混入崔家,打算随着崔氏的送亲车队一路北上。 越是传承时日久的世家,就越是藏污纳垢多少代的家生子互为姻亲,关系盘根错节。靠着犀利的辩才,以及身上诸多碎银作为贿赂,柳瓒成功地假冒了一个想借到去颍川的学子,又为了安全,几番贿赂好几个管事,让他成功地混到了专门给几个主子做菜的小厨房,而非大锅大灶,东西一盘烩的大厨房。 他选择来小厨房,一是为了隐蔽二就是觉得厨房较为省事,谁料崔氏的子弟,无论男女,皆奢侈成性。只给几个主子做饭菜的小厨房,忙碌的时间丝毫不比大厨房少,工作也就是稍微轻松一点。柳瓒心中咒骂了崔琳以及她的叔叔、兄弟等千百遍,为了不引人瞩目,也只好咬牙忍了下来。只可惜,沿途的外出、买药以及做稍微轻松一点的工作,都让他身上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出去了就不见回来。 不是没想过,若是司马安给得不是银子,而是金子该有多好。但柳瓒明白,金子在大齐,哪怕不算稀罕,大都也是作为首饰、装饰等出现。就连皇室,所谓的“赏金”,也不过是品质略好一些,颜色澄亮,丝毫不显暗淡的黄铜罢了。倘若司马安给了他金子值钱是值钱这些有眼力见的奴才敢不敢收留他,还是个问题。 “这样下去别说熬到颍川,到了陈县差不多就······”略算了算自己还剩多少钱之后,柳瓒低声咒骂道,“这也要钱,那也要钱,一个两个都是钻到钱眼里去的黑心货!”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对策,不远处的人群就躁动起来,柳瓒微微眯起眼,支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随意拉着一个人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被他贸然拉住,那人也不怒不恼,反倒满面红光,兴奋无比地说:“上党许氏的人,竟然来迎亲了!听滞留咱们队伍里的人说,还是上党许氏顶顶要紧的一位大人物!他们已到了陈县,至多还有两日的路程,就能赶到这里!使君说,为迎接他们的到来,这两天,咱们不走啦!” 对他们这些仆人来说,主子受宠,他们的xiōng膛就能挺得高一些,主子失宠,他们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所以,哪怕被柳瓒拉住的人,不过是个普通的低等杂役,却在听见这个消息之后,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千里迎亲,这是多大的殊荣?古往今来,还没有哪家远嫁的女儿,得到过夫家如此礼遇。就连春秋时诸国公主出嫁,也不过是夫家派个宗室或是使臣来,一面下聘,一面等新娘一道回去,断没有在这么远的距离,就接第二道的道理。可像而知,他们家的女郎在嫁过去之后,会多受敬重,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脸面也足啊! 柳瓒闻言,勉强挤出一个祝贺的笑容,又坐哺落,闭目沉思,面上始终挂着满是嘲讽的冷笑,在yīn影妁映衬下,与魍魉鬼魅也差不了多少。 他不仅见过上党许氏的三位年青一代,更与许亨有几分交情,虽说他隔上好几个月,才会心血来潮地给对方写一封,或是回一封短短的信,聊聊近况,算得上联系很少,却不代表他不了解许亨这个人。 在柳瓒看来,许亨眼高于顶,又因出身北姓世家,报仇旁的世家排斥,对之天然就有一股反感。十里迎亲这等举动,哪怕只是为了家族好的惺惺作态,也是许亨做不出来,更忍受不了的。偏偏迎亲这种事,长辈不能来,否则就太过连崔氏脸面,有阿谀奉承,折了自己脸面之嫌,而小辈嘛……许亨可没有年岁与他相仿的兄弟。估计也就是让个什么有官职的堂叔族叔过来,充一充场面吧?至于尊敬未来的主母,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对她柔情蜜意,百依百顺?就凭崔琳那德性,能三句话不惹怒许亨,就算不错了! 不过,上党许氏来人,到底是个机会。看看没有没办法在到颍川之前,就混入他们的队伍之中,撇开广陵崔氏,省得弄假成真,差点真做了一辈子的奴才吧!. 负责送亲的有两人,一是崔琳的族叔崔坪,一是崔琳嫡亲的兄长崔谅,听闻许氏要人来迎亲,都满脸喜色,哪怕是之前一直觉得自己低嫁,满是抱怨的崔琳,也眉飞色舞起来。 崔谅到底少些历练,二话不说,当场就宣布原地再等两天,不仅如此,待报信的人一走,就兴奋道:“我就说,他许泽的名气再怎么大,先祖到底也是泥腿子出身。妹妹嫁到他们家,本就是委屈了,再怎么敬着都不为过。” 崔坪虽领个闲职,却到底入了仕,远非崔谅这等自我感觉良好,却又没什么本事,只知道享乐的公子哥能比拟。所以他皱了皱眉,不大赞同地说:“上党许氏拿出态度来,咱们理应快马加鞭,再走一天,到时候休整也是一样。原地等两日,任由对方赶路,似乎······似乎太过了吧?” 崔谅撇了撇嘴巴,很不以为然地说:“我就让人休整两日,怎么?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崔坪一听,就知道与崔谅说不通,只得将目光转向崔琳。崔琳懒懒地搭着右手,正让侍女细心地给她染着指甲,见到族叔的神情,便漫不经心道:“等两天又如何?若不是他们求着,我本是做王妃的命,怎会嫁到这穷乡僻壤去?” 做王妃?这种时候去做王妃?说不定今日披上嫁衣,明天就成了庶民!就是怕你和你那发了疯想让你做王妃,天天给你洗脑的母亲,郎主左摇右摆,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安稳还该赌一把。最后还是在许泽的劝说,以及诸位徐州世家家主的造访之下,难得强硬地决定了这桩婚事。你明不明白,嫁给许亨,是让你去避难,外加给家族增添一个盟友,留一条后路,不是让你用这种态度,去给广陵崔氏结仇的! 想到这里,崔坪心中一阵绝望。 世家嫡支与旁系,素来分得极轻,他与崔谅、崔琳之父崔垣虽是同一个祖父,但两代过后,往来虽有,关系却着实不够亲密。哪怕崔谅与崔琳都是他的小辈,但以他的身份,还真不敢胡乱教训他们,一是没用,二是怕崔谅这位广陵崔氏未来的继承人回去添油加醋两句,害得自己丢了官位。 可是,这样的继承人····…真的拿得出手么?许泽该不会是看广陵崔氏这一代的年轻人蠢笨好拿捏,才选中了崔琳吧? 这一刻,崔坪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许泽的想法。只不过片刻之后,他扁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 再怎么不着调的人,也不会拿未来的宗妇来开玩笑,许泽一定是被沈孚以及东莱范氏逼得无路可走,才不得不与徐州世家联盟吧?不得不说,许泽走了一步好棋。 徐州世家一直以来,都凌驾于青州世家之上。偏生圣上年幼之时,徐州世家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下错了注,青州世家又出了好些厉害人物,此消彼长,才在这些年一直处于下风。害得人人都说青徐青徐,徐州世家嘴上不说,心中却是憋着一口气的。 “未来的路,究竟会到何方……”崔坪轻轻摇头,不住叹息,“罢了罢了,又不是我的女儿,我关心她做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重生女帝纪103-第一百零三章 憋气归憋气,作为广陵崔氏的一份子,崔坪也不能就这榉撒手不管。 一离开崔琳的马车,崔坪就去了车队后半段,也就是押运物资的地方,命人取出一部分算不得嫁妆,或者说在预算之外的物件,开始用它们来装点整个车队。 又喊了几个机灵的,能说会道的仆役来,命他们携带资财,快速去最近的县城,以及县城之外的世家坞堡,亮出崔氏的名头,买一些好东西来。花多少钱不论,务必让本来就张灯结彩的车队越发花团锦簇,一时间,整个车队都忙活开了。 崔谅与崔琳兄妹打小就过着奢侈的生活,漫天漫地撒钱已成了习惯,对崔坪张扬的举动非但没有半分异议,反倒兴致勃勃地出主意,不住指手画脚。让本就心情不好的崔坪更添几分暴躁的同时,也让许泽极得用也极信任,连下聘之事都全权委托,一路跟着送亲队伍过来的使臣张穆,越发不满。 “不知来得,会是哪位郎君,若是都尉,那就糟了。”坐在牛车之上的张穆望着不远处热闹的景象,虽觉得许磐亲自来,实在太过抬举崔琳。但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第二个“身份贵重”,这时候又能过来的人。张穆犹豫过后,还是决定抢先一步,给来人说道说道,省得对方一见崔氏这做派就暴躁,所以他找到崔坪,说,“张某蒙府君大恩,少不得亲迎些许路程,还望崔郎君海涵。” 如此小事·崔坪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次日,张穆便率了一行人,轻装简行,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在山脚安寨扎营。第三日,天刚蒙蒙亮,张穆起身净了脸,正打算让队伍继续走的时候·便见官道前头,他视线能够触及到的地方,炽热张扬的红衣如同冉冉升起的太阳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待对方近了一点,张穆才发现,竟是许徽、阿元与一名叫做庄七,来自雁门,武艺高强,骑术也极为高明的汉子,三人驾着马·风尘仆仆的赶来。 张穆擦了擦眼睛,见他们身后竟没跟随部曲,嘴唇都哆嗦了起来,许徽刚翻身下马,还未站稳,他便迎了上去,眼角眉梢满是担忧与不赞同:“女郎,您……您怎可……” “徽是晚辈,怎能劳烦长辈相迎?”许徽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一听见张叔叔要来接我,我便舍了部曲,星夜兼程赶过来啦!” 张穆在上党·只领了一个整理书册的清闲职位,虽然大家都知道他是许泽的心腹,不敢怠慢,但走到外头,听见他才不过是个八品官,很多人嘴上不说,无形之中便透着轻蔑。就好比崔谅与崔琳兄妹,还有他们的诸多亲戚乃至仆役·一听张穆的官职·脸都拉长了,直说上党许氏不够尊敬他们·连点场面样子都不做,就差没将他当成奴才呼来喝去了。 在广陵那种地方·寒族子弟为上进,哪怕成了官吏,对世家也舔着一张脸,把自己当奴隶的着实不少。崔谅与崔琳习惯了这等事情,满以为自己使唤张穆就是纡尊降贵,却不知后者心中已经积攒了一肚子怨气,只是碍着脾气好,又身负使命,不好发作罢了。此时此刻,许徽一口一个“长者”,字里行间都透着敬重的意思,也用行动做了表达,见她风尘仆仆,略显疲惫的样子,张穆听了,心中不知有多熨帖,忙道:“女郎这般敬重,可真是折杀卑职了,卑职不过一介微末小吏,哪能,哪能让您······”说到动情处,张穆的眼眶都渐渐红了。 许徽一看,便知张穆在广陵,尤其在崔家,定是受了不少气,否则也不会这般情绪外露。 传承数百年的世家越是狂傲,他们这种根基不深的家族,就越是要礼贤下士,若非如此,怎能让一门心思阿附世家的寒族弟子皆来投奔呢?是以许徽连忙扶住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朗声笑道:“张叔叔无需太过自谦,连祖父都对您的本事赞不绝口,否则也不会对您委以重任。与您的才华阅历相比,徽这般蒙父祖庇荫的小辈,便如萤火与皓月一般,着实不值一提,又怎能受您的礼?” 哪怕所有寒族见到世家子弟,在忍气吞声行礼的时候,都会想——“若不是他投胎投得好,又怎能与我相比”。但自己想是一回事,听见这话从对方嘴里说出,又是另一回事。虽说有心思yīn暗之人,会暗骂对方惺惺作态,但不得不承认,听见旁人自贬的话,谁的心里都会舒服许多。 张穆见许徽坦坦荡荡,微笑以对,满是诚挚的态度,又想到比她年长两岁不到的崔琳骄纵任性的模样,暗叹这人与人,实在差别太大了别说是即将成为许氏未来主母的崔琳,哪怕是快要入仕瀣谅,与眼前的许徽一比,也是天差地别啊! 这种时候,张穆也顾不上曾经对许徽的微词,满面担忧地说:“女郎的好意,张某心领了,但那崔氏……”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万般无奈道:“上党要员皆知,女郎才华远胜一般男儿,无论书画、骑射还是本领,都极为优秀,若是个男儿,纵是丞相都做得,可广陵崔氏的人不知道啊!见女郎来了,他们指不定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何况那崔氏少主崔谅,着实不成体统,他的车子就在崔女郎的车架之前,却每天都搂着几个美姬,公然胡天胡地……” 张穆越说,越是担心,许徽却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笑意盈盈道:“何况我在世家中的名声,着实不算好,对不对?” 在这等时候,还当面挑衅惹怒她的草包蠢货到哪里都是死一死的命,何须她多费心思?若是崔家的人一见到她,便能言笑晏晏,和和气气,她才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呢! “女郎实在是······太过年少了些。”张穆斟酌片刻,方小心翼翼地说,“您……” 他自然知道,许徽在世家之中是什么名声——骄傲自负、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东莱范氏和沈孚为给自己的家人与妻子洗净名声,自然是使尽手段将脏水往许徽身上泼。毕竟很多罪名,安到许磐身上,定多算是不羁,旁人听一听,笑一笑就过去了。放到许徽身上,却可能毁了她一辈子。谁料许徽不怒不恼,淡淡一笑,半点也没将之放在心上,倒是平氏怒气冲冲,指着许徽骂了不知多少次,说她任性太过,这样肆无忌惮的行事,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堂姐堂妹的名声,害得她们找不到好人家。 想到生母的不理解,以及三婶隐隐的怨怼,两位妹妹似懂非懂,心事重重的样子,许徽的笑容一黯,却很快就恢复正常,满不在乎道:“年少之时,若不情况一把,难道非得等到老了,再缅怀少年时的岁月么?再说了,我还没计较他们一再拖延行程,害得祖父得赔上面子改请柬,延迟婚期的事情,他们还敢计较,我上党许氏给予的脸面不够多?” 见许徽有些发黑的眼圈,想到她上党许氏嫡支人丁的稀少,以及许泽偶尔的话语,张穆深觉许徽的不易,也为自己过去哪怕赞叹她的才华,也腹诽她“太过张扬,不懂藏拙,更不知女人的本分”而后悔。这位无太大本事,唯忠心耿耿,恪守礼节,微小谨慎的老者关切道:“女郎一路行来,实在太过辛苦,不如暂且歇息片刻,待部曲们到了,再一道上路吧!” 说罢,张穆想了想,还是加上一句:“纵然赶路,也不差这一时片刻,多些人,也能让他们敬重一些。” 对于许徽的行为,上党许氏的官吏分了两种态度,一者颇为开明,哪怕心里别扭,但见许徽才华不逊于男儿,又通情达理,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接受,毕竟许徽嫁不嫁得出去,那是他们家的事情,与自己何干?另一种则非常顽固,无论许徽怎么说得他们哑口无言,他们都坚持女子就应该窝在内宅之中相夫教子,不应插手任何外务,并屡屡对许泽进言,声称如此溺爱反倒是害。 眼见顽固派代表人物之一的张穆,都对自己释放了善意,许徽顿觉这趟路赶得值。这种时候,她自然不会为了一群草包,拂了张穆的好意,便轻轻打了个呵欠,说:“走了一夜,我也有些累了,那就劳烦张叔叔,代我看着一二啦!” 张穆见许徽累得连仪态都顾不得,心中越发愧疚,忙道:“卑职定不负女郎所托!” 看着这一幕的阿元,也露出真心的笑容。 跟随许徽多年的她,自然清楚,许徽为得到大家的认同,付出了多少。时至今日,连素来顽固的张穆都松了口,阿元如何不为自己的主君感到高兴? 高兴归高兴,许徽的嘱托,阿元也不会忘记。 服侍许徽睡下后,阿元便去寻张穆,神色柔和,却不掩忧愁:“女郎见送亲队伍迟迟未到,连婚期都延误了,生怕他们出了什么事,就带咱们星夜兼程赶了过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见到使君之后,女郎才睡了第一个好觉·……不知使君可否借灶间一用,让我为女郎做些吃食?” 第一百零四章 阿元这一番话,虽是许徽事先教好的,却也没有掺多少水分,说出来才分外真实可信。 张穆果无半分怀疑,利落应下后,便问:“不知阿元姑娘想做些什么?或许我这队伍里,有你需要的食材。女郎一路行来,殊为不易,若是能够,少不得做些补气养身的吃食,如此才好。” 听闻张穆所言,阿元露出几分喜色,忙不迭问:“不知张使君这里有什么食材?可否待婢子去一观?不瞒您说,这一路上,女郎与吾等一般,就清水吃炒饼,极少沾荤腥。为节省时间,哪怕路上靠近林子,也鲜少踏入,热汤都是隔三四天才能喝上一口。阿双瞒着女郎,带着的几只腊鸭,也被女郎分给了大家,自己沾都没沾半点……”说到最后,已带了些亲近之人才有,口吻亲昵的抱怨,以及淡淡的责备。 张穆未曾想到许徽一路竟是这样赶过来的,不由惊道:“女郎何须如此拼命?纵为赶路,也不许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吧?” “使君的下聘队伍,旧年这个时候出了上党,遭逢深秋寒冬,也在腊月到了广陵。哪怕崔女郎的父母心疼女儿,留她在家过了年再出发,也能赶上六月的婚期。谁料三个来月过去,送信的人竟说,崔氏的送亲车队才刚过广陵与谯郡,连陈郡都没进,郎主迫不得已,昭告北地众位决意来参加的客人,说要改变婚期。送亲车队的情况,怎不让人忧心?”阿元的声音又轻又柔,不含半分责备的意味,却让张穆羞愧地低下了头。“使君与崔氏之人在一起,不甚方便,书信之中也未曾写明缘由,主母又担心,又气愤,都尉与郎君亦有些忐忑。女郎怕诸位出了什么事,这才自告奋勇,星夜兼程,纵然晚上。也少不得趁着天还没全黑的时候,多赶一些路。这般紧赶慢赶,才能在短短两个月多月的时间中,直取河内、颍川,千辛万苦,才赶到了陈郡。” 这一席话说完,张穆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都是卑职……卑职无用,才累得府君失了脸面,不得不推迟婚期。成为……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还,还累得女郎……” 阿元见状,吓了一跳,忙道:“使君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奴婢说错了什么。触及使君的伤心事?” “不,阿元姑娘,你没说错什么,只是我……”这位对许泽忠心耿耿,为人很有些固执,脑筋经常转不过来的长者不顾仪态。直接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脸。声音中依旧带着哽咽的意味,若非阿元扶着,张穆就要对着西北方向跪下,“是我太过无用啊!” 旁人不知内情,他一路跟过来,却是知道的。送亲车队走得如此之慢,归根结底便是崔谅与崔琳太过娇气,衣食住行讲究得不得了。哪怕在外赶路。不若在家中奢侈,崔琳也就是将每餐的三十二道菜。换成了二十四道,材料要求略低一些罢了。更别说每到一处。崔谅总要停一停,拜访拜访世家,受人家几日款待,带几个美婢走……与其说他们在赶路,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游山玩水,速度怎么快得起来? 张穆官卑位低,言辞又不甚讨巧,无力约束崔琳,也说不动崔谅。偏生这等事情,他还不能在书信中说明,只得含糊其辞,免得许泽震怒,连徐州世家的关系也得断了。心急如焚的同时,还得一面想法子催促,一头遮掩,却不知许徽会为此赶来……郎主,哪怕是为郎君计,定得求娶一位世家女,也不用娶崔琳吧?崔琳的族妹,崔家旁支的女儿,比她出挑的,多了是啊! 好容易扶住站立都不稳的张穆,猜到了一些的阿元故作不解,只是遗憾道:“早就听闻崔氏豪奢,不知他们车队之中,可有足够的好食材?婢子知道自己的本事,能倒腾一些家常的菜肴就不错了,若能邀到好的厨子……” 张穆一听,便知阿元这是在僵硬地转移话题,但不得不说,阿元的话,恰好扣在了张穆的心弦上。 哪怕再怎么讨厌崔家兄妹,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想给许徽做足够好的吃食,非得找他们不可。 “罢了罢了,忍都忍了这般久,也不急于一时。”小声嘀咕了一句后,张穆方轻轻颌首,道,“崔氏车队之中,确实食材众多,稍稍借用一下他们的灶间,也并非难事。但非我族之人,到底还是……阿元姑娘是女郎跟前第一得用之人,少不得劳烦你多跑两趟了!” 许徽给阿元的命令,本就是让她找机会去崔氏车队的厨房,尤其是小厨房,借机寻找最可能隐藏其中的柳瓒。 至于柳瓒可能不如许徽预料的那样,甚至完全没活下来?对许徽来说,这等小事,完全构不成任何障碍。 她的血液里,本就流动着孤注一掷的赌徒之血,只不过,这份疯狂被她压抑在了内心深处,那被“女性”的世俗层层禁锢的地方,从而不得不披上微小谨慎的面具,戴久了,也以为自己是了,仅此,而已。 次日,崔氏车队,临时搭建的小厨房。 从一早上开始,小厨房的所有人,都开始忙活。精瘦的中年男人刀工绝伦,切出来的肉丝同等粗细;水桶腰的大娘有一双巧手,能将细细的面皮折成美丽的花;就连平日只懂得耀武扬威与压榨仆役的管事,都加紧了巡逻的步伐,唯恐被人说成是偷懒。 “阿元姑娘,您这边请——”正当柳瓒麻木地做着例行的活儿之时,突然听见了一个谄媚的声音,随即,阿元柔和温婉的声音响起,“崔氏富庶,果真名不虚传。” 阿元?许徽的心腹大婢女,阿元? 柳瓒不着痕迹地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灰衣女子,虽说时隔两年,纵以他的记忆,都有些模糊,可仔细辨认一下,却还是能够确定,这个阿元,便是两年前见到他的那个。 也就是说,赶过来的人,是许徽? 想到那个敏锐明晰,性格果决更甚男子的女郎,柳瓒微微皱眉,又很快地舒展开来。 这个机会,着实不错。 许徽与崔家人的会面,着实不怎么愉快。 崔氏三人之中,崔坪是个很传统的大男人,崔谅是个色中饿鬼,轻浮浪荡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本性,崔琳高傲自负,连身旁的侍女都容不下资质出众的,更别说美貌远胜于她的许徽。好在他们自知理亏,与许徽才谈几句,崔琳就想方设法让许徽离开,见阿元比了比手势,示意柳瓒找到了,许徽也不欲与这些草包多谈,就礼貌地告辞,回了自己的队伍里。 是夜,车队三里外,清澈的溪流旁。 “两年未见,柳郎君清瘦了许多,亦憔悴了许多。”许徽慢悠悠地说,对眼前不复温文尔雅,唯见孤高冷漠的柳瓒,提高了警惕。 这一次,不用许泽,就连她都感觉到了,柳瓒身畔萦绕的,极度不详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柳瓒扬起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笑意也让人有些发寒:“女郎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不就是怕我撑不住,在没复仇之前,就狼狈地死掉么?见我有救,你应该高兴才是,这般客套的话,又是从何说起呢?” 对于柳瓒的敏锐,许徽小小地吃了一惊,随即露出难以形容的,明丽无双,却带着冰冷意味,从而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的微笑,轻声道:“柳郎君倒是……极有信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崔家一群蠢货,还没必要让你这般用心。”柳瓒微微挑眉,以不屑的语气,评价被许多人供在神坛之上的顶尖世家,“我这个人呢,曾经有些眼拙,还有些幼稚,认为凭借自己的能力,始终能摆脱出身给予的枷锁。谁料落到最后,无法给予旁人更多利益的我,只是一颗弃卒。但对任何一个聪明人来说,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 许徽不动声色,慢条斯理道:“柳郎君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 “太过急于上进,却忘记了,对皇室来说,除却权力与地位之外,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对于自己的失败,柳瓒毫不避讳,以直白且尖锐的言辞,干脆利落地说出事实,“与皇室交易,我的筹码太少,但与你们……上党许氏,需要我的人脉与影响力,你说,是不是?” “柳郎君,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个问题?”许徽半侧过身,抬头望着皎洁的月光,似笑非笑,“听闻钱氏秘密买药的消息之后,我便千里迢迢赶来,这一举动,确实表明了我的诚意,但对上党许氏来说,你柳瓒的存在,并非不可或缺。倒是你,若无我们的庇护,没有段叔叔的治疗……你的复仇,又能到哪一步呢?” “不是她。” 没头没脑地扔下这句后,柳瓒沉默半晌,才道:“我的嫡母恨我至死,却短短舍不得为区区一个我,浪费巨额资财。只不过,上苍怜我,认为我命不该绝,才让你们生出误会,歪打正着。” 说到这里,他扬起傲慢的,自负的,令人厌恶又充满魅力的笑容,冷冷道:“若是天下太平,我的存在,自然可有可无,但这个天下,很快就要乱了,你说,是不是?”(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零五章 听得柳瓒此言,许徽不惊不急,神色自若,徐徐道:“圣年事已高,精力大不如以往,有人看准时机,挑得朝野内外不安,确实令人担忧。但说他们的举动,会惹得天下大乱,倒也太抬举他们了吧?侨吴两姓的平衡,已然维持了近一个甲子,再稳稳当当一个甲子,也非难事。” 她话音刚落,柳瓒便轻轻拍掌,赞道:“女郎这一番话,端得是好生豪气!可叹世人愚昧,或如陆一般,不愁前程,是以坦然抽身而退,以求自保;或如墙头之草,观望局势,左摇右倒;更有甚者,如之前的我一般,深入泥潭,为前程奋力一搏。却不知真正明智的许府君,早将局势看了个清楚明白,轻描淡写两个举动,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女郎亦有大智大勇,敢为人所不敢,宁愿赔上自己的声名,也要分化青徐二州的世家。” 想让上党许氏收纳一个被太子乃至皇帝惦记上的人,不拿出足够的筹码是不行的,而所谓的人脉……许泽与赵幕的关系,柳瓒不可能不清楚,这一条,他能说,却不能当做筹码。正因为如此,逃亡的这段日子,他反复揣摩思索,许泽,或者说整个上党许氏,到底需要什么。 他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得许徽如此看重,先前卷入夺ˉ嫡漩涡之中,差点丢了性命。一是体内赌徒血液在作怪,二是太想被人看得起太想出人头地,三便是皇太孙有意拉拢司马安,带了点强权式地刻意接近柳瓒这个司马安为数不多的朋友,柳瓒却无陆那般的家世做底气,自然颇难抗拒。 当然,柳瓒不得不承认,自己年少得志,一步登天,被功名利禄熏得有些浮躁骄傲,飘飘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但这些阻碍他思维的负面因素,都在险些死过之后,被更深沉的黑暗所吞没。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女郎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颇为谨慎,心xiōng也十分豁达之人,怎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事?待许郎君的婚事传出我更是迷惑不已,心想分化了青徐二州的世家,对上党许氏有何好处?对于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在某一天,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柳瓒负手而立,语气仍旧是傲慢又自矜的,仿佛现在的他,并没有落魄到性命都保不住,而是高高在上犹如尊贵的王。 许徽遥望皎洁的月亮,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应该说,她好像没听见柳瓒的花一般。柳瓒知她这等举动的意思,为压下渐渐高昂与兴奋的语调,他缓了片刻,才道:“如果这天下,乱了呢?” “柳郎君······”许徽似是斟酌言辞,片刻之后方采用了她觉得比较适合的言辞“思维宽广,徽着实佩服。” 对于她的否认聪明的人都知道应该避过去,不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未料柳瓒与旁人截然相反明明看出许徽不想再说,却还是咄咄逼人,将一切摊开来说:“上党一郡虽富庶,可北有太原,南有弘农、河内,东有兖、冀、青、徐四州。天下若乱,为求一争之地,唯有先取太原,再入关中,携八百里秦川沃土,三朝龙兴之地,方能真正拥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以上党许氏的实力,着实无法兼顾多面,为经营一家之地,少不得让旁的地方,先乱起来。上党诸边,梁氏兄弟与河南尹,冀州牧的关系都不好,又同样财雄势大,定会先斗起来,对之虚与委蛇即可。唯一需要忌惮得,便是冀州牧与青徐世家联合,强行镇压梁角梁奎。”说到精彩处,柳瓒兴奋得简直要发抖:“纵然事后回想,愚昧无知之人,也只能暗叹苍天不公,时不我待。谁能料到,许府君早在这么久之前,就开始了布局?” 许徽握住袖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送,半晌之后,方淡淡道:“普天之下,唯有一个段神医,敢与阎王抢命。” 她这样说,实则将柳瓒的猜测,悉数承认了下来。柳瓒闻言,便放声笑道:“瓒是死过一次的人,很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上党许氏存在一天,我便不会背叛。但若看见上党许氏摇摇欲坠,瓒会做什么,不用说,女郎也应知晓。” 听得他此言,许徽终于正眼看了看柳瓒,轻描淡写道:“你很想死?” 柳瓒好似听见什么大笑话一般,玩笑一般地重复了许徽的话:“我很想死?不,大仇得报之前,我怎么可能会 许徽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她的观察力,自然能够看出来,柳瓒不止是赌输了这么简单。 像她与柳瓒这种流淌赌性之血的人,哪怕手段再狠辣,再不近人情,对于输赢,能都坦然以对。如若被真正信任的人背叛,心智坚毅如柳瓒,怎会濒临疯狂? 徘徊在冷静与疯狂边缘,想死又不想死,偏生聪明绝顶的人,实在不是个好掌控的目标。是以许徽握住袖刀的手,又多用了一分的力,若非衣袖足够宽大,柳瓒此时都能看见凛冽的刀峰了。 杀,还是不杀?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许徽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后,她一面握着锋刃锐利的袖刀,感受金属的冰冷,一面以平的,没有多少起伏的音调,沉稳道:“京兆、秦川,乃是三朝龙兴之地,群雄割据,倒也罢了。若是一家独大,定会被群起而攻之,不知柳郎君,可有何妙-计?” “现阶段该做的事,你们上党许氏,不是都做完了么?”柳瓒非但没有献策之意,反倒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足以致他于死地的话,“日后之事,自然要随情况而决定,岂能妄下断言?” 许徽闻言,松开握住袖刀的手,微笑道:“柳郎君说得不错,未来的事情,不能妄下断言。”所以,我不会因为你未来可能的“背叛”,而先下手为强地除去你这个助力。 同样身为不为“俗世”所容的异类,你敢投效,我为何不敢接纳? 柳瓒虽不习武,感觉不到所谓的“杀气”,却凭着机敏的思维,猜到许徽的举动。知她打消了第一层的顾虑,柳瓒微不可查地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轻慢道:“许府君让许亨迎娶崔琳那个蠢货,本就不怀好意——崔琳越是骄纵,越让人厌恶,你的离经叛道,就越不会对太多熟悉的人反感。若是日后,崔琳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上党许氏与徐州世家的盟约又一如既往,徐州世家也定会内讧。我想,你现在要做得,便是去见崔坪,离间崔氏旁支与嫡系本就无比脆弱的关系吧?” 他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直指关键,又专把人往不好的地方想,端得是辛辣无比。许徽对此却不以为意,只是慢慢地说:“世间万事,有因必有果。 对于未来嫂子的选择,祖父确实有个大概的计量,但若崔琳不是这般骄奢跋扈,为自身享乐,连祖父的面子都折了,吾等又岂会对未来的亲人,这般冷酷无情?”哪怕要害,也不会害自家未来的主母啊!顶多给肩负了探听之职,不那么安分的下人们,下一些药罢了。 不过,对许徽的打算,柳瓒倒是猜得很不错。因为次日,在张穆与秦九等人的陪同下,跟了送亲车队两日的许徽,找到了崔坪。 “我听人说,崔郎君与女郎应邀,打算去陈县的谢氏坞堡小住几天。”纵然面对崔坪,许徽一如既往,以她温和疏离,冷静沉稳的语调,缓缓陈述事实,“婚期虽已延误,却也没有破罐子破摔,一路拖延下去的道理。若传了出去,上党许氏的面子不好看,这是自然的。但总有人会多想,车队为何速度那么慢?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这般名声落到广陵崔氏身上,也不好听。崔使君,你说,是不是?” 许徽在外界的评价很差,什么“张扬跋扈”“任性骄纵”“不识大体”之类的词汇悉数加诸于身,不知情的人还骂她心xiōng狭窄,气量不足,甚至直接攻击她本身,说她长得丑啊,性格怪异啊,连什么丑人多作怪的论调都出来了。哪怕张穆信誓旦旦地保证,许徽绝不像传言那样,崔氏的许多人,也担心许徽这个小姑子难处。但是,她们的担心,都停留在最最基本的,女人的层面,可现在······望着不紧不慢,以优雅的姿态,品着茶水,却耐心等待他答案的许徽,崔坪心中苦笑,心道沈孚乱弄流言,着实害人。许徽哪里是难处?分明是好相处得不得了,只是比厉害的男人都棘手些! “女郎……” “我知崔女郎嫁给我哥,心中委屈,否则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这般对我宣称。”毫不顾忌地说出足以令崔坪心惊肉跳的话,许徽沉吟片刻,才道,“成亲乃结两姓之好……” 第一百零六章 哪怕混到如今的官职全凭家世,不算草包的崔坪,还是分眼力的。他见过许徽与张穆等人的相处,自然能看得出他们对许徽态度的重视,以及诸多部曲对许徽的尊敬与服从。这些感情都是发自内心,不带虚伪与浮夸意味,更没多少谄媚讨好之感的,与自己这种迫于嫡支与旁支压力,不得不虚与委蛇,明着服从暗着鄙视的态度截然相反。 崔坪不会天真地以为,世间之事便有如此赶巧,上党郡内为数不多尊敬的人,都被他碰上了。他只能在腹诽上党许氏不着调,让一个女人出来做男人事情的同时,在心中将许徽的地位拔高再拔高,半丝轻慢之意也不敢流露,巴望着崔琳在他的提点下,看明白情况,少犯点傻——家世再好,身份再尊贵的女人,若是不讨夫主、公婆的喜欢,又能如何呢?明的亏人家不会给,省得落人话柄,但暗地里的苦水,若夫家真的有心让你吞的话,谁不得乖乖咽下?哪怕是金枝玉叶,也没有天天求着身为主君的父兄,让皇帝给你处理家庭纠纷的道理。和离、处罚夫家,的确能让你逞一时之快,可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大齐的公主抢手归抢手,可仔细看看就能发现,那些真正声名赫赫,清名流传的世家,从未有心甘情愿尚主的,一到该为公主挑选夫婿的时候,这个也定亲了,那个也指腹为婚了,更有者狠下心让自己风寒着凉为拒绝尚主,差点把命都玩掉。愿意靠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不过是一群利欲熏心,为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罢了。 思来想去,崔坪也只能厚着脸皮,斟酌了一套说辞:“琳儿年纪尚轻,行事还不妥当周全,我会好生劝导的。” 年纪尚轻?崔琳就比许亨小几个月,比许徽大了一年多吧? 当然对于这一点,许徽并没有点明的意思。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应下崔坪的话,算是暂且不追究。 崔谅与崔琳娇纵归娇纵,被崔坪苦口婆心,拿出各种事例来说得话,应该多多少少也能听进去一些,车队的行进速度虽不至于快,大概也能达到正常的水准。无论怎么样,她这个随行人员好歹不用在外头迎接新的一年。 想到这里,许徽轻轻叹了一口气。 哪怕祖父一再强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的舍弃脸面,不过是为了日后赢来更多的尊严,但还是…… “不甘心呐!” 兴平十三年,二月,南都建康,落凤宫。 世人皆知,老迈的皇帝最为宠爱得便是安信夫人晏顺。纵一后四妃之位皆满,又有侨姓世家的阻拦,以及吴姓世家隐隐约约的不赞同生下男丁的安信夫人仍旧只能坐在“夫人”的位置上。可皇帝为了讨好她,特意大兴土木,耗费无数资财,甚至用花椒涂抹,象征她与皇后地位一般无二的落凤宫,仍旧是最令人眼红眼热,聚集圣上听政、办公与游玩场所于一身,好些天连皇宫门都不进的特殊所在。 身着华裳满头珠翠美艳绝伦的晏顺半倚在榻上,享受着宫女恰到好处的按摩心中的忧虑,却没有减少半分。 十三日前出身五斗米教,如今为华清宫魁首,最被圣上宠幸的崇真道人献上了十六粒金丹。声称此乃五斗米教的不传秘方,收集无数珍稀材料才得以炼制,服食金丹之后,会觉得通体舒畅,身轻如燕,精神矍铄百倍,就连房事,也会顺畅比以往顺畅许多。 遣人试药,亲眼见过效果后,圣上大喜过望,当天就服了一粒,重新感觉到了年轻的活力,是以日日不曾间断。若非崇真道人再三严明,此药药力太强,炼制又殊为不易,切勿服食太多,过犹不及,圣上定会将残余的金丹在一天之内,吞个干干净净。 老皇帝能恢复活力,最高兴的当属安信夫人晏顺——她的儿子还小,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当,更别说与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兄长们争夺至高无上的位置。在晏顺看来,皇帝必须活得长一些,长到小儿子长成,年长的儿子碍了老皇帝的眼,被这位多疑又残暴的老人收拾干净之后,这个老家伙再死,就最稳妥,也最好不过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晏顺逐渐发现了不对。 自从服食了崇真道人进贡的金丹之后,老皇帝的精神越来越好,但身上的异兆也多了不少,沉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多不说,脾气也越发喜怒不定,养气的功夫直线下降,就好似从来都没有了一半。今早上刚刚起来,见内侍给他穿衣梳发的速度慢了那么小半个呼吸的功夫,就命人将之拖出去,生生打死了! 安信夫人晏顺宠冠六宫,明枪暗箭不知遭遇了多少,直接或间接死在她手里的人,一时半会还真难以算清。哪怕是旁人痛苦的哀嚎,绝望的惨叫,对她来说,也如仙乐般悦耳,如佳酿般醉人。 生杀予夺,永远是上位者才拥有的权力,而权力的味道,永远是这个世间最甜蜜,也最无法抗拒的,毒药。 晏顺一直以为,只要依附着皇帝,靠着这个老人的威势,为自己积攒权势,她就无所畏惧。可今日早晨,皇帝的眼神与状态,却让晏顺浑身发冷。 她吃过苦,受过难,看过死人,翻检过尸体,只为一点可怜的食物与钱财,还从他们的身上剥下衣服穿,也无数次眼睁睁地见到鲜活的生命,是如何在下一刻消逝的。若非对贫穷、对寒冷、对死亡的畏惧,她也不答应华阳长公主那耻辱的要求,孤注一掷,勾引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皇帝,进入深宫。 在晏顺看来,此时的老皇帝,就好似一个即将腐朽的躯壳,在做最最后的一击。 回光返照,不外如是。 想到后宫女人对她的憎恨与诅咒,一直依靠着老皇帝,被众人捧着,自以为左右逢源,日子过得春风得意的晏顺,突然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惶恐。 她心中明白得很,没有了皇帝,没有了宠爱,她就会被打回原形,成为那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不得不受尽凌辱的可怜女人。 “不行,绝对不行!”晏顺轻轻呢喃,随即,她猛地睁开眼睛,无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惊慌万分,跪下来请罪的宫女,拖着轻软又做工精致的绣鞋,缓缓走到了门边,有些痴迷地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能从快速坠落的水珠以及琉璃瓦片之中,看见自己美丽的倒影。 成熟、性感、妖冶又不失端庄,配上“帝王宠妃”这一让人生出无限征服快感的身份,足以迷惑住绝大部分的男人吧? 想到这里,她望着琉璃瓦片,勾起一个充满诱惑力,就连女人看了,都会脸红心跳的笑容。 落凤宫的五彩琉璃瓦片,是老皇帝为了讨好她,刻意命大批能工巧匠为她烧制。这些皇后都只能用来装点主殿,后妃求而不得的珍品,就这样铺满了落凤宫的每一处屋檐,可之前的她,得到的太过轻易,从来没有察觉到这份被后宫女人嫉妒到眼睛都发红的美丽。直到那一天,明明没错的她,却被皇后寻了个借口罚跪,皇帝气得要命,最后却只能无奈地对她说:“顺娘,这段时间,你好生在落凤宫休息吧!” 是的,皇帝知道她没错,知道皇后嫉妒,在刻意针对她,但那又如何?别说世家仍旧把持着官员的任免,郭大司马坐拥十万精兵良将,权可倾天。就算皇权到了鼎盛,皇后的兄长有名无实,那又如何?他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现在宠着不假,日后却能随时更换的妾,去惩罚他明媒正娶的妻。 “我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那一天,为了成为世间······最最尊贵,无人可以违抗的女人。”晏顺的声音很轻很细,仿若梦中呓语,一不小心,就被风给吹散了,“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一瞬间的失控后,晏顺高傲地抬起了她美艳的头颅,又变回了那个风华绝代,宠冠后宫,压得三千粉黛毫无颜色的妃子。只见她莲步轻移,坐回踏上,懒懒地靠着柔软的垫子,闭目养神颇久之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这几日,皇后的嫂子与谢贵妃的弟妹,都去皇宫去得颇勤啊!落凤宫离皇宫也不算远,她们怎么就不来我这儿坐坐,陪我说说话呢!” 轻描淡写,声音也不算高,甚至带了点玩笑意味的话,如落入水中的石子,再无甚后续。连晏顺都没有再提起,仿佛那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的揶揄,却被侨姓与吴姓世家埋藏在落凤宫最深的钉子,想方设法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就传到了他们各自主君的耳朵里,为他们传递了同一个信息。 “安信夫人,想要见我们?” 第一百零七章 大齐兴平十三年,注定是动荡又混乱的一年。 崇真道人献上的金丹,成为老迈皇帝的催命符,让他所剩无几的精力在极端的时间内,快速地燃烧了起来。而本应被他回光返照状态所欺骗,再遮掩一段时间,模糊世人视线的真相,却在安信夫人傲慢又自以为是的试探之下,被高门大阀所得知。仅仅一天不到的时间,尚在老皇帝控制之中的局势,迅速朝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滑落。 不甘心失去权力的老皇帝,重重责罚昔日的心腹,疯狂地屠戮大臣,命人将华清宫的道士全部绑着,以最残酷的刑法诛杀殆尽,妄图以血腥来镇压所有的暗流,却无法延长自己的寿命片刻。就在同年的三月六日,这位争斗了一辈子,冷血了一辈子,也孤单了一辈子的老人,在病床上停止了呼吸。 丧钟长鸣,万人哀戚,真心实意者,纵谈不上一个也无,却大多是为了自身利益着想,觉得靠山失去,地位乃至性命都不保,才越发哀恸,为自己的未来哭泣罢了。 先帝大行,太子继位,一切本应回到正轨。谁料太子继位不到半个月,没来得及对一众野心勃勃的兄弟动手,先帝的谥号还没被群臣吵出来,被崇真道人逐出师门,侥幸逃过一劫的大弟子便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怒斥新帝用崇真道人的妻儿老小作威胁,逼迫他在金丹中下毒,弑父的残忍行为。 此言一出,朝野之中,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兴平十三年三月十八日,帝矫先帝遗诏。欲诛广宁郡王与大力支持广宁郡王的几位兄弟。谁料广宁郡王舍妻子儿女,在母族与妻族的帮助下,秘密潜逃至新都郡。其余皇子与世家家主,有逃了出去的,自然也有见机得慢,沦为禁军刀下之鬼的。 皇子王孙尚且如此,谈何官员与百姓,整整一个月,建康城都被血雨腥风所笼罩。处斩之人留下的血液,在台阶上凝结成了厚厚的褐色血污,纵大雨倾盆,也无法清理干净。 兴平十三年四月二十七日,广宁郡王于新都郡列新帝十大罪状,位列榜首的便是弑父戮亲。广宁郡王宣称,新帝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恤不悌之人,实难为帝。毅然揭起反旗! 受土地、世家与皇帝心思的制约,诸王未曾像前代一样,得到册封,除却少得可怜的禁卫之外。自然也没有别的兵马。但吴姓与侨兴世家的矛盾积累甚深,新帝能力平平,毫无先帝才干。未免自家被打压得失去容身之所,吴姓世家中的高门大阀倒有大半参与到了造反的行列。就连侨姓世家,多半也看真定郭氏的飞扬跋扈不顺眼,举起反旗。针对新帝与真定郭氏的。实不在少数。 五月一日,逃往临海郡的广平、广安两郡王反。 五月五日,江夏广荣郡王反。 五月十一日,豫章广兴郡王反。 五月十二日,庐江广列郡王反。 五月十四日,长沙广越郡王反 ………… 直到六月初,先帝留下的二十三位年长皇子,除却五个糊涂地。跑得不快的刀下之鬼,两个紧跟新帝步伐的应声虫。三个胡天胡地,旁的万事不管。又或是风花雪月,不理俗物的郡王之外。旁的十二位皇子,已悉数揭起造反大旗,声威赫赫,直逼南都建康。 伴随着诸王的造反,被压榨剥削的民间,也趁乱涌起了大股或小股的起义,让本就纷乱的时局,变得更为复杂。 郭升虽为大司马,司全**务,又兼开府仪同三司,领青徐扬荆湘交六州诸军事,听上去无限风光得意,但他手头上可信可用的兵力,却没有这么多。何况郭升最为忌惮得会稽陆氏,尚且没有参战,这让他不得不留存手中的一部分兵力,用来防着这吴姓世家中,军事实力最强,威望也最高的家族。 诚然,郭升有心废掉在他看来软弱无能的外甥,自己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但他也清楚,若不解决诸王叛乱,自己擅自称王为帝,定会让忠诚之心离散,削弱本来就不占优势的己方力量。是以他按捺下暗杀新帝与新帝诸位皇子的计划,命圣上草拟诏书,分别传给青州牧沈孚、冀州牧周适、徐州牧李颂与司隶校尉梁角,对这四路早就不听朝廷节制,名为州牧,实为一方诸侯的府君,命他们亲自带兵增援建康,勤王保驾。 不仅如此,唯恐他们不来的郭升还私下一一修书,命人早早送了私信过去,对症下药不说,也对这四人许下足以令他们行动的重诺。心中则打着卸磨杀驴,借机除了心腹之患的主意,坐着平定南方之后,立刻挥师北上,一统中原,成就无上霸业的美梦。 冀州牧周适与司隶校尉梁角皆为残暴好杀之人,治下百姓血泪斑斑,却敢怒不敢言。待这两人带兵一走,司隶州与冀州,登时乱了起来,什么山贼、马贼、盗匪……层出不穷,屡屡攻打县衙,威胁官府,别说世家的坞堡,就连寒族稍微大一点的族人居所,也饱受他们的骚扰,一旦被攻破,便是家毁人亡。 司隶州与凉州接壤,梁角一走,觊觎弘农郡的颇多势力蠢蠢欲动,本就纷乱无比的凉州北姓世家,更是对弘农郡的军事部署几番试探,梁斗迫不得已,从河内赶至弘农主持大局,却因无兄长之威望,行事颇为束手束脚。 与此同时,纷乱的北地中,似乎唯一尚且安稳的并州,也跃动着不安的意味。 并州牧谢俊生母于两年之前逝世,谢俊辞官丁忧,携妻子回了建康。由于局势越发不稳,谁能继任并州牧一职的事情,在朝中吵了二十余次皆无果之后,只能暂时搁置。若逢治世,州牧一职暂时空缺个三五年,倒也无妨,可在如今这种朝廷大乱,圣旨几乎等同于一纸空文的时候,谁能凭着武力做这个并州牧,朝廷就不得不承认,还得好生安抚。哪怕新上任的并州牧无力控制全局,好歹也占了一个名正言顺。 并州九郡,雁门、五原、朔方位于边境,常年与胡人作斗争,势力虽颇为强盛,却无太多内进的可能。定襄郡面积太过狭小,无甚势力,朔方郡郡守才干虽有,本事到底有限,只愿困守一亩三分地。西林与上郡地域大不错,却在许泽与梁氏等人有心的挑拨之下,郡内诸多势力斗得和乌**眼似得,内斗都忙不过来,断无再进的可能。 如此一来,并州牧的人选,自然只能在并州刺史许泽与并州都督窦开之间产生。 大齐高祖定州郡县三级制,为挟各州州牧,免得他们割据一方,设了刺史分权不够,又弄出一个都督来,两人地位等同,分摄军权。但许泽还领了一个安北将军衔,又暂代了并州的大中正,还是北地难得的宽仁优厚之辈。论名声,论威望,论资历,窦开没有一样及得上许泽的,但这世界上的人,可能会因为自己“无法及得上对方”,就放弃追逐与挣扎吗?显然不会,所以,养气功夫不如许泽好的窦开,抢先动手了。 “根据间者传来的消息,这些天,从晋阳到祁县、邬县与阳邑三地的官道上,来往的车队翻了两番。”许徽坐在书房之中,坦然自若地翻阅着机密情报,侃侃而谈,“看样子,窦开终于坐不住,打算将咱们给一口吞了。” 兴平十三年的二月十六,乃是她前世的死期,也是让她心中隐隐地惶恐不安,惧怕这一天便是老天再度收走她性命的日子。而自认为的死劫安然度过的同时,也让许徽放下了最后一丝患得患失,在由衷感谢苍天的同时,手段也越发凌厉了起来。 许磐双手抱xiōng,没个正形地坐着,听闻许徽此言,便冷笑不止:“想将咱们一口吞了?他也不怕将自己给噎着?” 不理会弟弟的赌气之词,许恽沉吟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方问一双儿女:“祁县、邬县、阳邑……这三个县,都与我上党相临甚近。你们觉得,上党诸县,窦开会选择哪一路为主要进攻目标?” 还没等旁人说什么,许徽便道:“以窦开之赌性,会选哪一路,我都不意外。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狂妄自负,为了胜利,完全不将部曲的性命放在眼中,定会分出一部分兵力,命他们翻越漳山,突袭沾县,妄图起到奇兵之效。” 沾县毗邻山脉,位于上党正北,与上党诸县相去甚远,无论攻打还是增援,都需要消耗诸多的物资,哪怕对主战局无太大的干碍,也能起到恶心人的作用,若是让高明之士来指挥,说不定便会成为上党沦陷的第一步。以窦开的性格,确实极有可能这样做。 不过,奇兵之所以能称之为奇兵,就是因为它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若是早早被猜中,还有何意义?是以许亨淡淡道:“此事先不去管他,咱们先来看看,应该如何调整兵力的部署。”(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零八章 谈到关键之处,在座诸人皆端正了神情,哪怕这场小小的会议,参与者唯有家中嫡系成员,也无人有丝毫轻慢怠懈。 许恽身为上党太守,领中正衔,司官员升迁考评,对上党境内的官员——尤其是文官,心中自有一笔账在,是以他沉吟片刻,方缓缓道:“涅县县令关松,是个稳当人。” 所谓稳当,除却心思细密,做事滴水不漏之外,也能解释为小心谨慎,毫无冒进之心。 这样的人,哪怕无法建立奇功,化不可能为可能,用着却是最放心 “关松此人,我也见过,顾虑着实太多了些。”许磐与兄长的性格截然不同,对同一个人的看法也丝毫不同,所以他皱了皱眉,不赞同地说:“纵县令与县尉分辖不同领域,但县令的意见,县尉也得听从一二,若两者闹了矛盾,贻误战机……咱们是不是派个人过去,才能比较妥当地主持大局?”. 还没等许恽说什么,端坐最上首,一直闭目养神的许泽发话了。只见他望着许磐,淡淡道:“子坚,想去涅县就直说,何须玩这些小心眼?” 许磐闻言,脸就垮了下来:“阿父,您会准我去么?” 他直率不假,却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太特殊,旁人很少干管他。偏偏性格不稳,很容易被人挑拨起情绪不说,真要犯起横来,除却许泽以外没人制得住他。 倘若这次征战,是许泽亲临,或许会让许磐领其中一翼,但若是只派一个人去……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派你去,倒也不是不可以。”许泽无视幼子期待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若我所料不错,窦开此次,应会兵分三路翻越漳山,作为奇兵的那一支暂且不提。剩下两支,应会分为虚实两路,一路主攻,一路佯攻。若你到了沾县,却发现敌人攻得是谷远,会怎么办?” 许磐闻言,下意识就想说“派兵增援”,却在迎上父亲目光时,轻轻咽了口唾沫开始沉思起来。 见许磐在思考,许泽的目光移向孙子与孙女,点名道:“亨儿,徽儿,你们认为呢?” 许徽心中一动,却按捺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望着自己的兄长,就听许亨道:“兵法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若不命人试探一番,谁知哪路是实,哪路为虚?” 纵为掩人耳目许多事无法放手去做,但上党许氏十年累积,实力自不可小觑。 对于许亨的回答,许泽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却问许徽:“徽儿,你的看法呢?” “若祖父能赐予孙女全权,并按照孙女要求拨人的话孙女倒有五六分的把握。”许徽猛地起身单膝跪下,主动请命。只见她神色坚决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孙女愿去第一线,恳请祖父成全!” 许徽敢这样请求,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沾县、涅县与谷远皆为人口上万的大县,都驻守了一定的兵力不假,却是各自为政,彼此官位秩俸都差不多。纵平日为官,没有多少龌龉,但自保之心肯定占了上风,若无人坐镇前线,统一调派,就凭这三个县离长子县的距离,定是赢不了的。而按照这个时代的规则,真正能让人信服的,除却真正声名在外,让无数人信服的名士、名将之外,就属主君的亲属了。 偌大上党,才干平平的中庸之才不少,勇武过人的也不少,但真正称得上“名将”的,唯有壶关县尉李准一个。 李准镇守上党第一险关,自然不可能随意调动,如此便只能从上党许氏之中挑人。偏生上党许氏嫡支的人丁,又着实单薄了一些,许泽与许恽自不可能前去,许磐性格不合,许亨······他倒是能去,但作为未来继承人,身临险境,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正因为如此,许徽才主动请命,不仅是为了磨练自己,也是为了示敌以弱。 “你说,你有办法,打退敌人的进攻。”许泽慢悠悠地复述了一遍许徽的话,顿了顿,才厉声问,“那么,你有办法反攻回去么?” “阿父······”许恽一听,登时急了,“您······” 许泽冷冷地扫了次子一眼,随即再度盯着许徽,他此时的态度,与其说是询问孙女,倒不如说是强行要求部下立军令状:“有把握么?” 对于这个问题,许徽着实有些犯难。 上党郡多山,哪怕与太原交接的西北区域,也分布着漳五云山、竭戾山等山脉,给入侵的外敌增添了许多难度妁时,也导致自己郡内的县城分得很开,而太原不同。 太原郡的地势较上党来说,宽阔平坦了不止一筹,否则也不会得个“太原”的名头。正因为如此,太原的县城挨得比较近,就比如临近上党的祁县、邬县与阳邑,前两者距离甚短,哪怕是步卒急行军,三五日也就到了。阳邑离祁县、邬县稍远,这两地救援不甚方便,却临近榆次与晋阳,乃是晋阳的一道防线,这要打过去······孤军深入不说,敌人的主力又近在咫尺,与自找死路,也没什么分别。 见许徽迟疑着不说话,许泽的神情依旧平稳,淡淡地:“不能?” “孙女……孙女尽力……” “不是尽力,而是一定!”许泽闻言,声音抬高了一些,虽不凌厉,却足以让任何人,都感受到他心绪的欺负,“我本以为郭升虽不甚聪明,但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人,.也不会太笨。谁料权利与荣光蒙蔽了他的双眼与心智,让他听不进旁人的劝,走了最坏的一步棋!” 说到这里,许泽深吸了一口气,方道:“四路诸侯进京,哪怕是虎,也得被群狼给吞了!郭升何来如此大的信心,以为自己能效仿帝辛,镇压四大诸侯?就凭他,还能借着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钳制住这四人,伺机将之给除了?别说周适与梁角残暴不假,但他们不傻,更何况还有沈孚这么个聪明人在,郭升这点小心思,他们能看不透?不先发制人,就算不错的了!沈孚顾忌名声,周适和梁角可不!” 都说聪明的人大都类似,愚蠢的人各有不同,可听了郭升的命令之后,许泽只觉得,天下蠢货都是一样的。在他前世的东汉末年,那个波澜壮阔,群雄并起的时代,不也正是因为大将军何进与宦官争权,想诛杀十常侍,才勒令凉州董卓与并州丁原入京增援么?他也觉得自己能控制住局势,觉得董卓和丁原哪怕过来了,也得老老实实听他的。结果如何?人还没来,何进就先被宦官杀了,倒便宜了董卓这个死胖子!不,哪怕他没被宦官给杀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情况或许还是一样的。 何进犯傻就算了,到底是前世的历史,替古人担忧实属无趣。可眼下的大司马郭升不仅走了老路,还很豪迈地一请就是四路军阀·……这是嫌天下还不够乱,自个儿来添砖加瓦一番呢! 许泽希望天下乱起来,自己能拥有逐鹿之机,却没想到要局势这么快地恶化,这一秒歌舞升平,下一刻金戈铁马。 “梁角与周适,若是死在建康,或是不回来,倒也无妨。可照如今这一团乱的局势,若是他们哪个回来了,打算向外扩张,第一个遭殃的,必是咱们。”许泽不会自负地认为,仅仅凭借一郡之地,就能与拥有一州兵力的梁角与周适抗衡。这是先天优势,十年积攒与准备,只能将距离缩小,却无法将优劣彻底逆转,他们只能凭借天险,与对方打消耗。但这样一来,哪怕侥幸在对抗中活了下来,抵御外敌,也必将元气大伤。未来投靠一方,生死由人倒是可以,想逐鹿天下,却是千难万难。是以许泽望着许徽,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咬得极为清晰,“我们必须抢在局势还没有彻底失控,这两家无力顾及我们的时候,将太原郡全部拿下来。如此,纵他们想收拢打压,咱们也有了喘气的资本。你既决心当主将,就要做好肩挑整个家族未来的准备,除却李准以及几个不能挪动的人外,旁的人,你要谁,我就给你谁。如此,你可有足够的胆子,立一份军令状?” 听得许泽此言,许亨忙道:“祖父,这种事情还是我······” “亨儿,无需多言。”许泽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许亨的要求,“你若是去了,旁人为前程计,纵不溜须拍马,可为讨好你,给你留个好印象,哪怕看出不妥,八成也不会说。唯有徽儿去,这些不甘心臣服于女人之下的文官武将,才会变着法子挑衅,查漏补缺。” 听得他这样说,若是再猜不出许泽从一开始就属意许徽,这些人也就白混了。是以上党许氏的三位男人再不说话,心思复杂地看着许徽,就见许徽咬了咬牙,果决道:“孙女……领命!” 第一百零九章 会议散了后,许泽特意留下许徽,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虾米文学 一路上,见许徽久久不语,许泽思忖片刻,方温言询问道:“我见你方才,有些神思不属,可是太过惧怕?” “不,我不怕,只是……”许徽斟酌了一会儿言辞,力求让许泽知晓她心思的同时,不会认为她胆怯害怕,剥夺她去前线的权力,“孙女知自己能力尚且不够,威望又不高,还受性别限制。若是击溃进犯敌人,只需调配得当,怀着‘保卫家乡’的心思,哪怕失败了,兵士们都会奋勇拼搏,孙女自负能够做到,可打开太原郡豁口之事……孙女看得出来,这两年,上党诸位官吏习惯了我参政,也会听从我的意见。但他们对我的态度与印象,大都是个身份特殊的幕僚罢了,骤然……骤然成一军统帅,孙女怕……怕不用强硬手段,镇压不下对我的议论与忧心,但若太过强硬,又容易失了人心……” 哪怕这两年随着许磐四处扫荡山贼,心狠了,手辣了,杀人不再愧疚不再流泪,许多东西也能活学活用,不似从前一般纸上谈兵了,但那又如何?清剿山贼与克服郡县,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一军统帅,她这个没经过战场的人真得做得来么?虽说用本家人当统帅,乃是大齐一直以来的惯例,但凭许徽现在的年纪与资历,别说她来统兵,就算换做她的哥哥,上党许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比她还大两岁的许亨,众武将之中,又有几个能心服口服的? 文官多心肠,弯弯绕绕,哪怕心中不忿,脸上也带着三分笑意;武将直来直去,佩服打得过自己的汉子,喜欢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上官。敬重冠军侯一般封狼居胥的伟男子。许徽自认这三点,自己顶多与“带来利益”这四字沾边,碍于上头还有人,连贸然许诺都不行。 “他们不服,就打到他们服;他们瞧不起你。就与他们一道吃肉喝酒,看看你的豪气。若是这点小小的阵仗都过不了,也枉费我对你的信任与培育了。”许泽丝毫未把许徽的担忧放在心上,对自古以来用人多半看资历的惯例,也有些不喜,是以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又想到哪怕重生一世,许徽到底还是土生土长的大齐人,没他这么多离经叛道的观念【虾米文学神色便软和下来,柔声道,“你这些年跟着我忙里忙外,白眼冷待受了不少,名声尽毁不说,还得不到你母亲、婶娘与妹妹们的理解,为昔日之愿付出如此之多,可见心志之坚定。既然如此。上党许氏崛起的第一站,你就必须参加!捡功劳也好,主持大局也罢,想得到旁人的认同,这一步,必须由你先迈出,明白么?” 许泽的话虽柔和,却将他的意思表露无遗。 这个世界便是这般不公,哪怕上党许氏经历的每一场战斗。许亨都没有参加,只是在最安稳的地方坐享其成。上党许氏的所有部下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大郎君,将来为他效忠,但许徽不行。她想做在世人眼里男子才能做的事情,不想如笼中之鸟,用一生装点男人的庭院,就必须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正因为如此,许泽才将较为容易,哪怕出了什么岔子,后续补上也较为容易的第一个机会。交给了许徽。 这不仅是对她的历练,也是对她无与伦比的信任,偌大世间,除却许泽之外,再无人能做到这一步。 许徽心中激动,刚想说些什么,许泽的声音就沉郁下来:“何况,除却你之外,在这摊子铺开得不够大,眼下不得不任人唯亲的当头,我上党许氏,竟也无人可用了。” “祖父……” “我知你想为你的兄长辩解,但亨儿此人……聪明不假,却外敏内骄,除却你我的话语外,连子厚的训诫,都隐隐有些不以为然,又未曾受过任何挫折,局势稳当之时,他尚能保持冷静的头脑。而无论胜或者败,都能让他的情绪变得不稳,而战场瞬息万变,谁都无法预料,焉能一直平稳顺遂下去?”想到这里,纵如许泽,亦只能无奈叹息,“更何况,他素来自负自己的智慧,喜奇谋而非正功,赢了固然漂亮,但若是输了呢?他从未受过失败的打击,一旦输了,定会红了眼一般想夺回来……若你输了,诸将心中有准备,还未必会走到多坏的那一步。可凭他的身份地位,还有舌绽莲花的那张嘴,实在是……唉!” 许徽有心为兄长辩解一二,无奈许泽字字句句,皆属实言。六百年前发生在上党的长平之战,奠定了秦一统六国基础,也给赵括留下了“纸上谈兵”的千古骂名……想到这里,许徽连连摇头,心道自己真是太会胡思乱想了,怎能拿兄长与赵括做比?论起无临场对阵经验的,她不也是一个么? 还没等许徽多想,许泽就停下脚步,在一排仓库面前站定。 上党多山,层层叠叠,难以分辨方向的山脉,也成为了上党许氏一些私密动作最好的掩护。无论是冶铁炼钢的作坊,研究农业技术的试验田,钻研工具改造的匠工坊核心,都修建于深山之中, 许徽知道,在隔两个山头,便是上党许氏骑兵的居住与训练之地,以及上党许氏的牧马场。放眼望去,明哨暗岗以及轮流巡逻换防的部曲,组建了森严的防线,想过第一道大门,有手令不假,还得通过三道口令,就更别说到深处的库房了。但她不知,这个她从未来过的库房,到底储藏着什么东西。 她不需要多问,因为许泽已取出一长串的钥匙,将厚厚的铜锁打开,随即命两个部曲推开大门。 在看清库房内放得是什么的时候,许徽怔在原地,好久都没办法开口说一句话。 她此生见过人数最多的部队,也就是与许泽一道去阳翟之时,见到的千余人。饶是如此,还因这千余人分散得比较开,又司护送之职,无法给人太大的震撼感。但望着整整齐齐地码好,堆满了整个库房的矛尖与枪头时,许徽想到它们若是装在枪、矛之上,被士兵高高举起的场景,纵只是想想,也感受到了“枪戟如林”给人的肃杀与震撼之气。 沉默半晌之后,许徽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她的视线在少说二十个库房之中打量了一圈,才有些迟疑地问:“这些库房之中,难道都是……” 许泽闻言,不由笑了起来:“铁本就容易生锈,做太多矛尖枪头,放在不是浪费铁,就是浪费油,我怎会做这等傻事?这二十四个库房之中,真正放了枪矛之尖的,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五间,旌旗占了一间,甲胄占了九间,刀兵占了五间。余下的四间,都堆满了箭头,其中一间,更全都是特制的,足以决定胜负的特制箭头。” 他话中的意思,便是除却上党许氏的部曲,以及州郡兵中的精锐外,临时征召来的农夫,除非确定一直从军,否则莫要从他手中弄到寸铁,顶多自己用削尖了的木矛刺敌人。 裹挟流民或农民为卒子消耗对方战力,以精锐决定胜负,本就是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的作法。是以此言一出,许泽这个说的人心中唏嘘,暗道自己被时间岁月磨练,被社会同化,也成了如此之辈,许徽却无丝毫讶异,只是从腰间的囊带中抽出许泽送她的三棱刺,满面惊喜,却犹有不确定地问:“特制的箭头,莫不是……” 见许泽轻轻点头,以示默认,许徽着实难以掩盖心中的激动。 三棱箭头秦汉便已出现,专门用来对付不穿甲胄,或是穿了皮甲的匈奴人。无奈此箭头对工匠的手艺要求颇高,造价也十分昂贵,始终得不到普及。上党许氏也是仗着这几年,高炉技术与煤炭炼焦,焦炭炼铁炼钢的技术逐渐成熟,又因连年灾祸,收拢了不知多少有手艺的匠人流民聚集于此,重金派人研发,又因地制宜地采取了一点点“流水线作业”的四路,才敢批量制作。但饶是如此,许泽口中的“一间库房箭头”,水分也非常严重。 许徽认真算了算,若用百姓家常见的木箱装,这些箭头撑死能装三十六箱,看似很多,但被几轮齐射……也剩不了多少了。可见这等物件,到底还是稀罕,必须省着用。别说对付普通的民兵,哪怕敌人部曲中的精锐,也不够资格被这等好东西招呼的。 “这是……”许徽眼神何等锐利,略略扫一圈,立刻发现一个箱子与旁得都不大一样,小了两三号不说,做工也精良了不少,还放在最隐蔽的位置,若非仔细观察,一般无人会留意。 许泽见状,淡淡道:“不过一箱子破甲锥罢了,你要看的话,我拿钥匙给你。罢了,你先随我去骑兵营地看看,他们那里也有这玩意。”(小燕文学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一十章 骑兵营地乃是军事重地,哪怕特权多如许徽,也只在许的带领下去过两次,统共住了十余天。而且这两次,还都与她的坐骑有关——第一次是去选择坐骑,第一次是她的爱马“灵连”到了年岁,少不得拉去留下些强壮的后代,让他们拥有更多的好马。 当然,与自己的父亲、叔叔与兄长相比,许徽又是幸运的。要知道,这支骑兵,完全掌握在许泽的手里,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这些骑兵训练的地点,哪怕许恽等人心中大概有个数,没有手令也是进不来的。偌大许家,嫡系旁系嫡出庶出的子孙那么多,特意被许泽带到这边来混脸熟的,只有许徽一个。 正因为如此,一听见许泽这样说,许徽便猜到:“祖父这次·……竟打算调派骑兵给我?” 许泽闻言,不由笑了起来:“傻丫头,没有重骑兵切割开方阵,没有轻骑兵从旁配合,行动如风,你在太原打开豁口的行动,伤亡必将惨重不止一分。攻占太原,乃是我上党许氏极为关键战役,怎能将骑兵给藏着掖着?” 说到这里,许泽望着许徽,正色道:“哪怕这些年,咱们变着法子,使尽了种种手段,从朔方、五原、雁门等郡弄来了上千匹战马,又命人翻山越野,不计代价在山中转悠,勉强找到了一块可以充作牧场并练兵的地方,但咱们的骑兵,到底还是少了些。” 这一点·许徽心中自然清楚,骑兵难养的名头可不是吹出来的,轻骑兵尚且好一些,重骑兵实在是……连人带马一套重甲,少说有几十斤重,耐力再好的马儿,也经不起长时间这般重压。 所以,重骑兵的身边必须配备随从,和至少一匹以上·平日用来负重的马儿。这般一来一去,哪怕只弄两百重骑兵,上党许氏的战马,就得少掉一半。旁的什么,诸如盔甲的花费,兵器的打造,战马的饲料什么,更不必提,简直就是拿钱往水里砸,还是老半天都听不到一个响声的那种。 事实上·许泽命人做过测试,倘若战马也要套上盔甲,重骑兵本人就只能穿一般的轻甲,除非是个子特别矮小的人,才能全副披挂。为了这件事,重骑兵的几个将领还吵成一团,争论到底用高个子穿轻甲,还是用矮个子穿重甲,最后话题转移到矮个子穿了重甲能不能动,要不要实验一二的奇怪方向…… 许徽打住越发不着边际的思绪·问许泽:“祖父,咱们到底有多少重骑兵,多少轻骑兵?” “能出战的重骑兵·满打满算,不过一百八十之数。在训练的,倒还有三四百人,但战马实在太少,最后能入重骑之列的,顶多再加一百二十人。”许泽知许徽口风紧,又一心为自家,对她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干脆利落道·“轻骑兵可用的,倒有六百·若是咱们克了太原,夺了物资与战马·这个数字少说还能再翻一番。” 说到自家的骑兵,许泽的话语里,很有些惋惜的意思,觉得这些骑兵实在太少了,许徽却已然喜出望外。 她先前以为,自家的轻重骑兵加起来,都不会超过五百之数,对心中掂量的数字,还有些难以启齿。听了许泽报的数,许徽也不客气,很直接地说:“祖父若是允许,孙女想带走一屯重骑,四屯轻骑。” 大齐兵制在秦汉二代的基础上,又有所改变。军中五人设一火长;十人设一什长;五十人设一屯长;四到六屯为一曲,设一校尉;五曲合为一部,设将军。至于这个将军,是最低等的牙门将军,略高一等的裨将军偏将军,还是杂牌将军,就得看这支部队主君的实力了。当然,这队伍到底是满员,还是有一部分人空领军饷,实际战斗力如何,也得看部队主君及属下们的糜烂与贪财程度。 一般来说,所谓的吃空饷,都发生在步兵,尤其是被压榨的州郡兵中。家丁组成的部曲,本就能得到主君的优待,事关许泽重之又重的骑兵,更不可能发生什么贪污贿赂之事。许徽向许泽索一屯重骑,四屯轻骑,自然也就是整整五十个重骑兵,两百个轻骑兵。 许徽一直以来蒙受许泽的教导,对祖父的想法与心思,都能揣摩到五六分。是以她的要求,恰好踩在了许泽划下的那条线上——骑兵这种特殊的存在,带少了没用,顶多就探听探听情报;带多了又显摆,让别人对你提高警惕不说,还没得浪费粮食。所以许泽的底差不多就是三分之一,也就是六十以内的重骑兵。当然轻骑可以放宽一点,两百四十差不多了。许徽要的人数,恰好少了五十个,但她直接按照官职来索要人,此番行事,也颇为妥当。是以许泽轻轻颌首,淡淡道:“待会入了营地,你就凭着眼缘选出五个重骑什长,以及四个轻骑屯长吧!” 他没说自己为何不直接拨一个屯长带五十个重骑兵给她,许徽却知许泽这是在照顾自己,怕自己控制不住重骑兵的屯长,对方骄横跋扈,不听指挥,到时候出什么乱子。纵然不出乱子,贻误战机,有时也令人心烦意乱。 至于轻骑屯长,完全不用更担心,她的亲信,跟随了她五年的庄七,骑射之术端得是令人惊艳,一边在马上风驰电掣,一边弯弓引箭,虽不至于例不虚发,却也有七成中目标,怎会不是轻骑兵的屯长?到时候,她只要挑几个与庄七相熟的屯长,有庄七在其中周旋,哪怕心中不忿臣服于她一个女人,也起不了大乱子不是? 想到这里,许徽便对许泽道:“祖父当真同意,上党诸县文官武将,任我挑选?” “自然当真。”许泽望着许徽,微笑道,“怎么?有属意的人选了?” 许徽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旁的人还没想好,羊头山的姜校尉与您心腹幕僚之一的周叔叔,是肯定需要的。” 她说得这两个人,在上党名气也不小。 羊头山脚下的神农镇,乃是炎帝神农氏的故乡,相传炎帝就是在这一带采摘到第一粒谷物种子,并发明了农具,学会了耕种,从而使人类从渔猎游牧生活转变到定居农耕生活。正因为如此,自诩炎帝后裔的姜氏族人祖祖辈辈聚集于此,以身为炎帝子孙而骄傲,而姜华,便是姜氏嫡系嫡支的一位杰出才俊。他不仅能文能武,有勇有谋,言行举止异常谦和有礼。许徽两年前见过他一次,对姜华那不温不火,平静温和,让人听了极舒服的语调,以及沉稳平静,让人觉得异常可靠的长者风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许泽极擅用人,昔日见四境无事,就干脆在羊头山设了一部,命姜华为校尉,负责护卫羊头山东麓的炎帝陵,还几番亲自去拜谒炎帝陵与神农庙。他这番做派,这些理由,旁人无可指摘不说,也让从未得到过官府承认,只能偷偷保卫炎帝陵的姜氏族人感激涕零,誓死效忠,算是“绝对值得信赖”的对象。 “姜华是不错,但他没上过战场。”许泽没想到许徽选得人竟是姜华,先是一怔,随即马上明白了许徽的用意,便赞道,“你这般选倒是……非常贴切。” 许徽知祖父猜出了自己的心思,笑了笑,才道:“姜校尉,祖父是答应了,那周叔叔,祖父是给还是不给?” 她口中的周叔叔,姓周名默,乃是许泽在幕僚中的第一心腹。 周默人如其名,极是沉默寡言,与故意隐藏自己吴地口音的李准都有得一拼。在外人眼里,他能成为许泽的心腹,幕僚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凭借得完全不是本事——事实上,很多人觉得他压根没什么本事——而是独一无二的“背黑锅”手段。 别说上党,哪怕北地甚至建康的诸多世家都知道,这个叫做周默,面貌平平,一棍子打下去说不定都不会哎呦一声的中年人,几乎就是许泽的代言人。他没有自己的意思,因为他的意思,都是许泽的意思;他没有自己的意志,因为他的意志,就是许泽的意志。很多公开的,又秘而不宣,需要推卸责任,不方便许泽来做的事情,都由周默做完了。 牛屁屁书院本站正确网址nppsy。com把。改成. 正因为如此,周默在百姓,乃至不知情的很多部曲眼中,名声都不是很好,没见过他的人,都将他想象成话本中常见的尖酸刻薄,狗头军师。但聪明人都知道,周默在上党许氏的地位没有那么简单,毕竟许泽是个很重情,也很要名声的人。哪怕不得已舍弃了周默,也会安排得妥妥帖帖,至少他后代的前程绝对无忧。若非如此,周默也不至于这般用心与卖命,不是么? “我大概清楚,你在打什么主意了,你呀,实在是······”许泽指了指许徽,无奈地摇了摇头,方道,“答应你,都答应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得到许泽的允诺,许徽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 她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又历经诸多风浪,自然懂得何为分寸,更懂得如何把握其中的度。 或许有人会说,都是一家子骨肉,谈什么注意分寸,岂不生分?在家庭较为和睦的上党许氏,别说许磐是这种观点,就连许恽与许亨——尤其是备受宠爱,打小就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的许亨,哪怕嘴上不说,心中也是这样想的,言行举止自然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骄矜。唯有许徽,无论享受了多少特权,都能谨慎把握其中分寸,不逾越她渐渐试探出来的,许泽心中真正的底线一步。哪怕对她再插手政务再不满的人,都会一次一次地在与她的接触中,产生“女郎也挺上道,与她接触挺舒服的,何况她能力手段都不弱,听从一二也没什么,不算亏面子”的想法,时常与她相处的许泽,怎会不越发看重她? 在陈郡谢氏这种大家族待过的许徽自然明白,哪怕是真真正正的血脉至亲,涉及与“权力”相关的事情,只要其中一个稍微有心,或者被旁人挑拨,都容易渐生嫌隙,若是不挽回,矛盾只会越扩越大。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大大咧咧的人,满以为自己朋友遍天下,直到某个时候才发现,他自认为朋友的人,实际上对他极为不满。关键时候落井下石,反手给他一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些事情都需要靠自己来悟,哪怕看出兄长态度的略微不妥,许徽也不好提醒,免得让人生出她在挑拨离间的想法,哪怕做得再怎么隐蔽都不行。毕竟这种日积月累,潜移默化养成的心态,一朝突兀改变,实在太容易让人生疑。 忧虑才浮现片刻,就被许徽甩出脑海。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无论如何他们底是一家人,哪怕阿兄在某些事情逾越了,祖父忧心得,也只是阿兄太不大成熟,不懂掌握分寸,而非像别家的族长,尤其是驾崩的老皇帝一样,对成年儿孙从未停止过猜忌之心。若真是这般,人的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翻过两个山头穿过林木茂密,几乎遮蔽了阳光的小径,原本只能容纳两人并行,稍微壮硕一点的人,就能触及冰冷山壁的地方豁然开朗,蜿蜒的小溪在低凹处形成一潭冰冷清澈的池水,又自另一端缓缓流下,滋润着眼前的广袤土地。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想象,层峦叠嶂遍布嶙峋怪石的山脉中,连最老练的猎人都不敢贸然靠近的地方,竟拥有这么一片沃土——哪怕这片土地的面积连五方里都不到却也令人欣喜若狂。 “这块地方,原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指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建筑,许泽颇为感慨道,“几代人秘密的开垦与努力,才让昔日的树林,变成了如今的牧场。 哪怕与广袤的大草原相比,这块小地方什么也不是,就连种植、移植过来好不容易培育成长的牧草也远远不如真正牧马地的牧场,却也尽了咱们最大的努力。” 听见“几代人”三字许徽心中一动,疑惑地望着许泽就见许泽轻轻点头,她见状便明了,也没再多问。 上党许氏的先祖与旁的兄弟们,都是被世家逼得活不下去,不得不落草为寇,提着头做买卖。世道乱一点,他们就做山贼,当响马,专门劫掠逃难大户的财务、牛乃至马,毕竟这种时候,旁人自顾不暇,怎有空来找他们?若是世道安稳一点,世家子想拿山贼当政绩了,这些机灵的马贼就不再“干活”,而是就拿着抢来又不好脱手的财物,打通关系,千方百计前往草原,交换皮草与马匹。 十来年过去,以许氏先祖为领袖的马贼们,两百来号兄弟竟大半有了自己的马——哪怕不甚健壮,有些还是性格温和的矮脚马,都不妨碍他们骑射之术渐渐精湛,在上党、西河、太原诸郡来去如风,干下一票又一票大事,官府与世家震怒,派兵围剿了他们几次,歼灭了他们好些人,却始终没找到他们的老巢在哪里,无法将之一网打尽。直到今天,许徽才知道,先祖能够活下来,全赖这块隐蔽的风水宝地,也不知当年,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旁的北姓世家,一面享受着祖先用性命换来的地位,一面又鄙薄于先祖的寒微,羞于将之说出口,许泽却不。他成名之时,不知被骂了多少句“马贼之后”,可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不说,还教导子孙不可忘本,遇上父祖昔日兄弟的后裔,也想办法周济。正因为如此,很多先祖许氏先祖一道是马贼,如今却尚属寒族,甚至落魄得不行的人,很愿意亲近许泽,这些人蒙受祖上传授,比之旁人又多了几分根基的人,便是骑兵的天然来源,也被许泽培养成了绝对的心腹力量。 听人说他们来了,牧场之中,早有人迎了出来。一见到他,许泽便朗声笑了起来,爽朗又不失关切地说:“老弟,才月余不见,你看上去又瘦了好些啊!” 来人嘿嘿笑了笑,脸上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看上去比养尊处优的许泽苍老许多。但他的笑容,却是灿烂且真诚的:“多些阿兄关心,老弟我看上去精瘦,实则健壮得很,一口气干完三大碗茶绝对没问题!” 这个秘密牧场加骑兵营地的负责人,乃是上党许氏为数不多的校尉,姓赵名海。 他与许泽无半分亲戚关系,却能名正言顺地称呼许泽一声兄长——二十余年前,许泽率众抵御胡人,由于一次判断失误,率领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若非一对农夫好心收留,将他藏到蓄水、储存食物的小地窖中,让小儿子照顾许泽,又为他出去找草药,草草治疗一番,哪怕许泽再命大,也活不下来。 不得不说,这对夫妇的地窖挖得非常隐蔽,也将受伤的许泽藏得很好,没有任何人发现,自然也不会有人告密。可残暴的胡人,会管什么人性么?他们大概确定许泽在哪个方位之后,就将那片区域屠杀殆尽,再放一把火烧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等许泽伤好了一点,与农夫夫妇年幼的儿子爬出地窖的时候,触目所及,焦土以及被烧得不成样子,又被恶狗啃食,苍蝇缭绕的尸体之外,便是无尽的血泪。 a果说之前,我对胡人,不过是对‘入侵者,的仇恨,以及一些……你所不明白,也不了解的教育,带来得本能反感。在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为何那么多人说到‘胡人,二字,便会睚眦俱裂,连声音都不复平静,就连自诩冷静如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幕。”谈到义兄弟赵海的时候,许泽万分平静地说了这么一段话,随即望着许徽,郑重道,“他们该死。” 是的,野蛮的,不讲理的,除却带来破坏、悲痛与哀鸣之外,无法给中原子民带来任何幸福快乐的胡人,他们该死。 一样是人如何,下层百姓同样待人热情又如何?我们住在这里,住在这肥沃富饶,养育了我们的中原大地,觊觎它的存在,便是无可争议的敌人! 许泽与赵海寒暄完毕之后,许徽这才行了一礼,恭敬道:“许徽见过赵大人。” 赵海闻言,连连摆手,直白地拒绝道:“使不得,使不得···…兄长这次带徽儿来,可是有什么事?” 许泽笑了笑,赵海见状,猛地一拍脑袋:“看我这糊涂样子,都忘了规矩,兄长,这边请,咱们里头谈。” *记住牛屁屁书院*本站正确网址nppsy。com把。改成. 牧场的位置绝对隐蔽,又处在深山老林里,也没修筑太多的防御工事,就是先祖们留下的一批老房子,又扩建了些许训练场。坐在打磨与制作粗糙,被由于长年被人使用,逐渐变得光滑的椅子上,许泽沉吟片刻,方道:“徽儿将会作为主帅,奔赴前线,我欲从你这里抽调一些人去,你觉得谁好?” 听见许徽为主帅,赵海惊讶得长大了嘴巴,久久合不拢,过了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道:“徽、徽儿?我……我听错了吧?” “没错,就是徽儿。”许泽轻轻颌首,“你在此多年,忠厚老实的孩子应见了不少,先说几个名字,再让徽儿挑吧!” 赵海知道,他就是一老实巴交的农民,除却种地之外,什么都不会。许泽感念他父母的救命之恩,让他当了校尉,说是管着这么隐蔽的地方,实际上是让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占着这个好位置,不让任何派系的人得了。他呢,得到许泽的授意后,也就乖乖地做一个泥塑木胎,与媳妇过着有滋有味,不愁吃穿的生活,哪怕听见别人半是称赞半是讥讽地叫他“泥菩萨”,他也乐呵呵地应着。所以,哪怕此刻心中再惊讶,赵海回过神来之后,都连连点头:“好,好,我马上喊人来!”未完待续。 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ianawr)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临时被叫去开会,快九点才回来……十一点之前还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徽资历尚浅,贸然喊精锐前来,实在太过失礼。”许徽抿唇笑了笑,半是玩笑般认真地说,“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不妨召集诸将,一道宴饮吧!” 听见她刻意加重了“宴饮”二字,赵海不由踟蹰地望着许泽,不知该不该答应。 喝酒误事的例子,古往今来,数见不鲜。对于许氏部曲,许泽没太高的要求,反正他们要弄酒也弄不到多少,可对这支耗费了太多资财,精心打造的骑兵,许泽严禁他们平日喝酒。这也是赵海这个不管事的“泥菩萨”,唯一三令五申,出过面罚过人的。 当然,许泽知这些汉子离不开酒肉,也不会这般不近人情。每隔五到七日,他们便可敞开肚皮,痛饮一番。算算日子,三日前才让他们尽情喝过一场,时间没到,哪怕许徽开口,赵海也是不敢贸然应下的。 许泽看了看赵海的神情,又见许徽无丝毫不高兴的意思,便道:“既你打算做一次好人,我亦不扫你的兴,但这人选……” “人选的话,自然是由赵大人决定。”许徽早已看出,赵海性子忠厚又懦弱,对自家祖父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违抗,自不可能选出那等刺头出来给她,倒也省了她极多麻烦。不过,许徽也没有太谦让的意思,想想又加了一句,“轻骑屯长庄七,与我有几分交情,可否将之加上?” 她都开了口,赵海自没有不允的道理,自是满口赢下,心中却犯了难。 他憨实不假,这些年却也锻炼出了些眼力,见许泽对许徽极是信任与纵容,少不得对自己推荐的人选仔细又仔细,总觉得这个脾气不好,说不定会触怒许徽;那个满嘴粗话,没得污了许徽的耳朵。想来想去。谁都有毛病,谁都不满意。 他存了这么一桩心事,宴席中的佳肴再美味,佳酿再醉人,对他来说也与嚼蜡没什么区别。倒是被请来的诸将见到阔别一年。光彩更甚从前的许徽,哪怕知这是许泽的孙女,骑术箭术与他们相比,还能比下一些人的女将,不是可随意近身的歌姬舞姬之流,也不妨碍他们喝得比平常多一些——见到顶尖的美人,哪怕不能冒犯,心中高兴也是必然的,不是么? 见这些人没心没肺的样子。赵海越发忧虑,见他连觉都不想睡,他的妻子王氏担忧地问:“夫主,可是郎主斥责你了?” “兄长对我极好,怎会斥责我?”赵海与妻子多年夫妻,平平顺顺稳稳当当,闻言便没精打采道,“只是这儿孙之事。再豁达的人,也不得不慎重几分,我若是挑错了人……” 他心中烦闷,便将今天的事情,对妻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王氏虽听得懵懵懂懂,对赵海说得很多话,都是一知半解,却不妨碍劳动人民的淳朴智慧。以及家庭妇女特有的狡黠。是以王氏认真想了想,便建议道:“女郎不是特意点了一个叫……叫什么庄七的么?你怕自己个儿推荐的人不合郎主的心意,便让庄七推荐啊!女郎自己点的人,将相熟的朋友推荐给她,这应该挺合乎她的心意。哪怕犯了什么事,也责怪不到你身上吧?” 赵海一听,觉得王氏这话说得实在不厚道,人家去都没去,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就尽想着推卸责任。可他再仔细想想。发现除此之外,自己也没别的办法,这自己点的人,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哪怕与他无关,沾了这么些许的联系,也是一桩错处啊! 许泽惦念着赵海父母的救命之恩不假,可人也要凭良心说话,如果不是父母的一时善心,赵海一家人说不定早就在连年的灾荒中全给饿死了,哪有如今的光景?朝廷钳制北姓世家出身的武将,许泽这个安北将军不得带任何裨将与偏将,只能领五部。 哪怕谁都知道,他手下的人绝对不止这个数,光是屯长的数量就严重超标,可无论如何,名义上,他手下都只能有五个校尉——李准一个,领了县尉衔;姜华一个,是为了安抚当地有权有势,绵延千年的姜家;另外两个校尉,名声虽不显的,却都是二十多年前与许泽一起守上党的老人;最后这个被太多人争夺,许氏族人也好,许氏先祖旧人,旧部后裔也罢,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位置,凭空落到赵海头上,这难道还不够好?若是许泽哪天,不念这份情了……摸着柔软的被褥,看着虽不甚精致贵重,以前却是做梦也想不到,卖了自己也买不起一个边角料的家什,再想想自己几个都在做七八品官员的孩儿,赵海咬咬牙,决定就这么干了。 趁着时间还不晚,赵海命人叫庄七过来,又在王氏的服侍下套上外裳。等他走到书房,仆役点亮烛台,过了没多久,庄七也到了。 宴席上见到许徽的时候,庄七还有些不清楚情况,只以为许徽陪许泽巡视来了,待赵海慢慢地,带了几分犹豫,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说明状况后,庄七呆住了。 男子汉大丈夫,谁心中没有一腔热血,渴望上战场杀敌?他们这些天天被拘着训练,有紧急要务才能偶尔出去放放风的骑兵,对战争更是充满了渴望。谁让这个时代的人们,对骑兵有着特殊的迷信与崇拜,认为骑兵一出,普遍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对上骑兵,哪怕不死路一条,也伤亡惨重呢?但庄七与赵海一样,都不怎么想担责任——这便是世家政权与裙带关系的不好,若是谁的功劳与地位,都是真刀真枪干上来的,哪用得着这么忌讳? 犹豫片刻之后,庄七一狠心,便抬起头,利落应道:“卑职定不负大人所托!” 他本是个生长于雁门,不知父母是谁,少时游手好闲,大了坑蒙拐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很有几分血性在。哪怕因为骑兵,许徽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又如何?自己活着的时候,自然会竭尽全力地保护她,自己若死了……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还需要管旁的么? 见他应下这一责任,赵海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即老脸一红,觉得庄七是条好汉子,起了惜才的意思,又觉得自己方才表现的这么无能,实在不太像个男人。 两种情绪交织,让赵海犹豫挣扎了好一会软,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庄七说:“这个,庄七呀!我有个小女儿,年方二七,虽长得有点像我,但无论理家还是女红,都是一把好手,性子也很和顺。这男人啊,再怎么漂泊,觉得自由畅快,到底还是需要个知冷疼热的女人在,生几个男孩传承香火,才算圆满,你说,是不是?” 哪怕上党的诸多官吏,乃至上党许氏旁支庶出的族人们再怎么瞧不起赵海,觉得他走了天大的好运,才捡来这么一个官职,但他们表面上都得对赵海恭恭敬敬,毕竟他与许泽的关系做不了假,这个校尉之职也是实打实的。眼下他主动提出,将女儿许配个一个没有根基,年岁也大了自己女儿一轮的屯长,对庄七来说,本应是天大的福分,可庄七心中却有不同的想法。 秦九投靠许徽,是见识到了她的能力,又隐隐猜到了上位者的心思,为自身前程,一开始不得不效忠许徽,哪怕对她心悦诚服,也是这几年的事情,何谈与许徽关系更生疏,之前根本没见过面的庄七?庄七之所以在秦九说了之后,就第一个响应,完全是因为他的野心。 不是没想过投靠许磐、许亨这种大人物,但谁都知道他们将来必定位高权重有出息,上着赶着巴结的人一大堆,哪有他们这些小人物的份?庄七又不是神仙,能算到未来要打仗,对他来说,出人头地的机会,哪怕看上去再荒诞不经,都要抓住,所以他才毫不犹豫地向许徽效忠,也入了许泽的眼。 尚且安稳的岁月,庄七都敢下这种会让人耻笑他一辈子的注,何况快打仗,想凭着军功出人头地的他呢?看赵海的性情能力,上党许氏以后的摊子铺得再大,赵海都只能是个凭借恩情混日子的富贵闲人罢了,贸然就将自己的婚姻许下,看上去值了,实际上……不过两个呼吸的功夫,庄七就下了决断,是以他肃容道:“卑职此去,生死未卜,大人怎可置令爱名声与未来于不顾?” 赵海先是被他义正言辞的神情怔住,听了他的话,又是一愣,想到二十多年前胡人烧杀掳掠,熟悉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的场景,赵海心中后怕,想说一些激励的,以示自己不害怕的话。舌头却如打了结一般,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时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见他这幅反应,庄七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便毅然抱拳道:“卑职告辞!”(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一十三章 庄七的行动非常迅速,次日清晨,他就列出了一份颇为详尽的名单,将之交给赵海。 由于先前不加思考,非常冒失地说出了将小女儿许配给庄七的话,再次见到庄七,赵海的观感颇为复杂。不过,在见到名单的那一刻,他也顾不得自己这点私人情绪,连连追问:“他们几个可信么?武力几何?是否愿意听从女郎的调配?” 他能想得到的事情,庄七自然也能想得到,后者闻言,立马拍拍xiōng脯,骄傲地保证:“卑职向大人推荐的几个人,个个都是好汉子,弓马娴熟不说,也敢冲敢杀,绝对能听从女郎的命令。” 男人么,总有几分血性,怀着一腔建功立业的心思。虽说大齐沿袭秦汉的制度,凭军功授予官爵,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世家把持了朝政,连皇族都对世家很是无力的大齐,除却一个甲子前皇族的穷途末路,孤注一掷外,又有多少寒族子弟真能为官为将? 乱世对百姓来说,无疑晴天霹雳,对这些当兵的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尤其对根基不深,连连擤拔寒族的北姓世家来说,人才大半都是从寒族选的。哪怕听见自将被一个少女指挥,心中别扭万分,也抵不过这群汉子对官职的渴望。何况这次又不是许徽单独带队,还有那么多老辣的武将与幕僚跟随,许徽看上去又极好说话,不似听不进旁人劝导的人。所以·庄七一说,大家就个个兴奋得嗷嗷叫,什么条件都不假思索,满口答应下来,还顾得了许多? 见庄七下了保证,赵海再次看了看这份名单,凭着所剩无几的印象,大概回想了一下他提出的几个人,觉得没什么问题后·转过身就去找了许徽和许泽。 许泽扫了一眼名单,默不作声地将之交给许徽,也不说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许徽略略打量了两眼,修建得圆润平滑的指甲点了点名单中的三个名字,淡淡道:“这三人的年岁,太过轻了些,还是换几个稳重老辣的人来吧!” 听见她这样说,不知情的人只会发笑,毕竟能做上轻骑屯长,重骑什长这种“官”位的人·别得不说,年纪是一定及冠了的,毕竟二十方入仕乃是大齐定律,怎么说也比许徽大上不少,用“年轻”这个理由换掉别人,实在是太······赵海不懂许徽的心思,只以为她是怕死,为安全计,要找资历老的人来,就利落应下。许泽见状·挥了挥手,淡淡道:“我们能在这停留的时间不多,此事今早办好·最好不过。” 赵海听了,连忙告辞,估计是去再议了。待他走后,许泽方望着许徽,赞道:“用人之道,便该如此,你做得极好。” 对祖父的这句赞美,许徽谦虚地笑了笑·却没说出半句谦让之词·而是毫不客气地受了。 派系这种东西,无论在哪都存在·骑兵营地也不例外,被秘密征召来的骑兵分为三种——上党马贼·也就是许氏先祖老兄弟们的后代;身体健壮,妻儿老小在上党许氏的控制下,又接受过洗脑教育的流民;以及从边境诸郡被交换过来,擅长养马,以及作为马匹附赠的边境人。自然,第一种人总觉得自己与上党许氏有那么一点沾亲带故,平日头都抬得高了几分,与后两种纯正泥腿子是颇为合不来的。 庄七身为雁门太守戚忠送马的时候,顺带捎来的俘虏,养马的奴隶,说是身份低贱也不为过。哪怕骑兵营地只看重军中身份,少问出身,他又骑shè精湛,颇为豪武,隐隐的排斥与疏离也是免不了的。 正因为如此,庄七平日结交得,大都是与他一样的俘虏、奴隶与昔日的流民,推荐人选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把几个好兄弟的名字报了上去,没推荐半个许氏先祖旧人后裔。而这一点,却是许徽与许泽不希望看到的——无论是基于对军队的控制,还是对地方的安抚,他们都不能让初次出征的骑兵部队,一个“自己人”都不带。 越是看重许徽,许泽就越是惋惜,不由叹道:“若是亨儿有你一半懂分寸,懋儿有你一半聪明,我也不必担忧了。” 听得许泽此言,许徽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绪着实复杂。过了好半天,她才轻声道:“阿兄尚未经多少世事,未有我这般离奇的遭遇,懋儿年纪尚小……” “性情这种东西,若不遭逢大变,压根改不过来。”这,许泽比许徽清楚许多,是以摇了摇头,无奈道,“至懋儿……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这一生,也就是这样啦!” 许泽很清楚,许亨的症结在哪里——-高傲、自负,这都是家世好,尤其是“长子嫡孙”的公子哥身上得通病,哪怕惊采绝艳,生长在勾心斗角到极点的陆,内心里也是很有些优越感的,何况注定是上党许氏继承人,唯一兄弟都被出继了的许亨? 纵观历史,被搞掉的嫡长子,哪个不是犯了“以为位置注定是我的”,从而行事不谨慎,甚至有些张扬过头的通病?隋文帝长子杨勇好学,喜词赋,参预国政时,每多建议,为人宽厚不说,还较为率意任情,不矫饰假装,常常优礼士人,宽接大臣。除却有些好色,外加很喜欢享受之外,称得上不错的人。但就是他的这两个毛病,与死命撬墙角,还非常会伪装的弟弟一比,就显得有些过了,才惹得文帝与独孤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火,进而猜忌,最终还是把他给废了。后来的李建成,与杨勇性格差不多,风评也很不错,李渊坚持教训,始终不肯废长立幼。若非“长子嫡孙”这个名头被无数人看重,李世民也不会孤注一掷,将兄长与弟弟砍瓜切菜般剁了。 许泽有心打磨许亨,去了他这层傲气,无论处事御人,都能事半功倍。 偏生许懋的才智,实在是……别说与兄姊相比,哪怕是与一般人相较,也稍显愚钝了些,更别说心智。找别人吧,无关紧要的人,哪能给许亨带来什么危机感?是以许泽只得一边叹气,一边安慰自己,长子嫡孙都是这样的,许亨旁的方面也没什么不好,相反还极为出挑,历练多了也就懂事了。但他的心中,仍旧有些后悔自己嫡出儿孙太少,许徽又是个女孩儿,让他连个挑选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许泽的叹息,许徽倒有些不以为然,她心中与绝大多数人都是一个想法,那就是许亨傲一点也没关系,有能力就足够了。长子嫡孙么,资本多,未来光明,总是要张扬些,哪有像次子一般束手束脚,如庶子一般畏畏缩缩的?但这种评论父兄的话,她听听也就罢了,若是真出言评论附和,才是脑子坏了。 约莫一炷香功夫的沉默后,赵海匆匆赶来,再度递上名册。许泽扫了两眼,轻轻颌首,将之交给许徽。 名册上头,只有九个名字,五位重骑伍长——许氏旧人后裔,沉稳忠厚的蓝光;身材健壮,武力非凡的前流民,王彪与张十六;朔方马贩陈飞与雁门来人李子。四位轻骑屯长——庄七、流民出身的孙小五,许氏旧人#阝玖与周四。 这样的搭配,无论许泽还是许徽都非常满意,是以许徽也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此行就算圆满结束了。 快到许氏坞堡的时候,许徽突然对许泽道:“祖父,孙女有些事,想前去见见段叔叔……” 许泽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沉默片刻,才用一种略带悲悯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孙女,轻声道:“去吧。” 许徽点点头,策马飞奔,进了县城才命人牵了自己的马,自己则七拐八拐,重新来到段绝的居住地。一见到段绝,略略寒暄过后,便问:“段叔叔,上次拜托您的药,您……” 段绝闻言,轻叹一声,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淡淡道:“月事来的时候,接连服食三日,就能将之推迟,甚至绝了这个月的月事。” 许徽请求段绝,不过是怀着一个念想,早就做好了不可能也行的准备,见段绝真做出这种药,刚想道谢,就听见段绝慢悠悠地说:“女子来月事,乃是苍天造物之时,定下的公理。逆天行事,有伤天和,哪怕段某耗尽平生所学,尽量将药性做得温和又不失效果,但这药若服食得稍稍多一些,也会对女郎的身体有害。” “有害?”许徽微微蹙眉,追问,“有害到何等程度。” 段绝也无隐瞒的意思,直言道:“这药,您吃得越多,将来有孩子的可能就越小。若是长久服食……哪怕再怎么拜送子娘娘,也没可能拥有自己的子嗣啦!” 听得他这样说,许徽反倒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害处,原来是这点小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女郎,这药的药性实在是……”段绝见惯了生死不假肠却不硬,所以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劝诫道,“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延误几天,兴许碍不了什么事,总比,总比走到那一步好啊!” 许徽轻轻颌首,看似听进去了段绝的话,实则没半分反悔的意思:“段叔叔,您的好意,侄女心领了。 但我心意已决,没有孩子就没有吧,反正这辈子,我也不打算……”说到这里,她浅浅地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段绝握紧手中的药瓶,半晌,方无奈道:“我更名改姓,自号段绝,本意断绝昔日一切关系,可不是让人断子绝孙啊!” 纵然有些不甘心地嘟哝着,可段绝迟疑了一会儿,到底将药瓶交到了许徽手上。因为,这是许徽的选择,他有权劝阻,却无权干涉。 许徽接过药瓶,将之放到怀里,郑重其事地向段绝行了一个礼,正色许诺道:“此次行军,您的徒儿徒孙,我也会带走一部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们全都活着回来。” “你身为一军主帅,这等保证,还是莫要随便乱下的好。”段绝实在不忍心给许徽加多重的胆子,便道,“他们也不过是观察兵士,一旦出现疫情前兆,提前准备预防,都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哪能有什么事?女郎出征在即,还是莫要在我这里消磨太多的时间吧!” 说罢,他挥了挥手·逐客之意颇为明显。许徽知他脾性,也不再多说什么,告辞之后,利落转身,却在跨出门十步之后,听见了段绝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声丝毫不作伪的叹息,让许徽心中一沉,眉间也染上些许忧色。 段绝一个与她认识几年的外人,都觉得她的决定·一步步是在“毁灭自身的未来”,若是她将率军出征的消息,传到阿母那里······许徽有心瞒住平氏,但她知道,这件事情,想瞒是瞒不住的。何况她还肩负着打开太原郡豁口的重责,倘若,倘若真有什么不幸······ 不过一瞬的时间,本打算去一回许氏坞堡,就去东楼自己的房间·再仔细研究一遍地形图,揣摩战略的许徽,硬生生改了自己的打算。 骑兵营地、长子县与许氏坞堡之间,都有颇长的距离,是以许徽回到许氏坞堡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随意拉了一个仆役,听得许恽与许磐都在东楼没回去,知他们心中也不好受,便轻叹一声,自个儿往南楼走去。 出人意料的·此时的南楼,竟异常热闹,灯火通明。许徽得知伯母钟夫人、堂姐许素、婶娘林氏与堂妹许媛、许姝、许嫣·连最小的,七岁都不到的许妙-,还有与婆家之人相处得极不好的崔琳都来了,不由感到头皮发麻。却碍于仆人进去通报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见到许徽,原本噙着笑容的平氏收敛了轻松之色,以生疏到好像对外人的神色,平静地受了许徽的礼·方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钟夫人见状,微微蹙眉·刚想说什么,却想到这件事情因自己的女儿而起·自己越说,反而越让平氏愧疚,就没再开口,还将打算活跃气氛,打打圆场的许素给拉住。 许徽沉默了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才以平稳的语调,淡淡道:“听着阿母这里热闹,就过来看看。” 平氏拨动着自己左手腕的佛珠,冷笑道:“热闹?你贵人多忘事,自然不记得自己弟弟十岁的生辰,大概还觉得我们聚在一起,十分稀奇,过来看个热闹呢!” 崔琳闻言,也皮笑肉不笑地接道:“我们这些眼光短浅,只知道计较**毛蒜皮的内宅妇人,自不像女郎,有那么多大事要做。” 崔琳骄横跋扈,嫁进许氏之后,将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许亨对她极是冷待,她的性子便越发怪异,不止一次口出恶言,大哭大闹,说是父亲为她选错了婚事,她本来连王妃都做得,怎能受这般闲气。正因为如此,上党许氏无论男女,对她观感都极差。平氏看崔琳百般不顺,平日有事没事都得教训两句,可这时候,平氏竟破天荒保持了沉默。 稍微有点人脉的人都知道,许徽与平氏两母女的关系,五年前就有些隔阂,可直到一年多前,还能保持着表面的温情脉脉。两人关系的恶化,是从一年多前,会稽陆氏家主为幼子陆,向许素求亲,尔后又以许徽名声不好,身为堂姐的许素品行定也不堪为妇的理由悔婚,命儿子娶了旁家女子开始的。 尽管许泽、许恽等了解时局,政坛的男人都清楚,陆氏家主从求婚到悔婚,都不过是顺应了建康瞬息万变的时局,见机行事罢了。所谓许徽名声有差,品行不好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名声不损,随意找的借口罢了。世家么,都是这等宁愿损害别人,也要保全自己利益的存在。是以上党许氏的男人,都对许徽与许素保持了极大程度的宽容,但平氏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在她看来,陆氏家主的理由让她愤怒不假,却字字句句在理,无论阿公还是夫主,乃至季叔、儿子,都被许徽洗了脑,彻底迷了心窍。 听见出身北姓世家,还无父亲撑腰的侄女许素能嫁到吴姓第一的陆氏嫡支嫡系,平氏是多么的骄傲?她作为大家主母,心心念念的,无非也就是家中女儿名声好,婚事好,姻缘美满,生活幸福罢了。她不清楚,许泽觉得太早生育,对女子的身体,对生出来的孩子都不好,还很有可能一尸两命,便有意留孙女们几年。她只觉得侄女们全被离经叛道的许徽连累,北地旁的贵女,十三岁就嫁了人,十七岁已是两个孩子的娘。 唯有许素,十七岁还待字闺中不说,连快及笄的许媛,已过十三生辰的许姝,也没有她心目中的好人家来求娶。 正因为抱着这种想法,每次见到娣姒与侄女们,平氏都会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偏生家中男人全护着许徽,个个说她短视,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话。除却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冷漠以待,期待她念着亲情,念着自己这个生母的感觉,正回来,她什么都做不了。 许徽知母亲的苦心,却只能在心中说一声抱歉,两母女的关系,一日比一日冷漠,一时赛一时僵硬,已到了不知该如何相处的地步。 “我······”自从知道太原郡在调兵之后,许徽扑在地图与军略之中十余天,又与许泽在外带了两天,早过得不知天岁时辰,一时半刻,怎会记得许懋一个多月后的十岁生辰?想到原本不存在的幼弟都十岁了,许徽抿了抿唇,半晌才道,“懋弟的生辰那日,我无法到场,劳烦阿母替我对懋弟说声对不住。” 听得许徽此言,平氏的声音中已带了几分怒气:“你一无官无职,在也好,不在也罢之人,何时忙成这样,连自己弟弟的生辰都无法到场?若是有怨气,冲我来就是,何须对着你弟弟出?” 见平氏说得难听,钟夫人连忙喝道:“阿娣!” “阿姒——”平氏皱了皱眉,恨铁不成钢地说,“就是因为你们这样惯着她,才······才坏了素素的姻缘!她已错得这般不成样子,再惯下去,咱们家的女郎,还要不要,要不要······” 对许徽坏了许氏女儿名声之事,林氏也有些微词,但碍于许磐一直称赞许徽,素来爽利的她,这次倒是一句话也没说。许素对陆一丝好感也无,虽有些难过自己声名受损,但她本性柔婉善良,听得平氏此言,刚想说什么,就听许徽说:“徽并非故意不庆贺懋弟十岁的生辰,只是祖父已决定,徽将成为大军主帅,率军前往上党西北部,抵御太原郡入侵之敌。” 话一出口,就听几声瓷器碎落破裂之声,在宁静到几乎停止了呼吸,没了人烟的房中,更显得寂静。 平氏顾不得滚烫的茶水渐到自己身上,推开急急来服侍的侍女,指着许徽,不可置信地说:“你……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许徽反倒平静了,她不紧不慢,将方才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徽并非故意不庆贺懋弟十岁的生辰,只是祖父已决定,徽将成为大军主帅,率军前往上党西北部,抵御太原郡入侵之敌。” “荒唐,这······”平氏不顾满地的碎瓷片,猛地向前走,却由于太过激动,一个踉跄,险些摔着。 许徽下意识想上前扶,见侍女们急急将平氏搀住,右手停在半空中,随即方轻松放下。钟夫人瞧见这一幕,露出些微不忍之色,可无论她怎么说,平日一向听从她的平氏,在这一点上却是固执得厉害…… 好容易站稳后,平氏望着许徽,神色焦急,声音已带了些尖利的意味:“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当什么统帅,打什么仗?那哪是你能待的地方?我,我去找夫主说……” “阿母,不用了。”许徽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干巴巴地说,“这非但是祖父的决意,阿父、三叔与阿兄,也都同意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平氏死死地盯着许徽,确定她所言为真,而非赌气之词后,指着许徽的右手都在打抖,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钟夫人与林氏惊讶之余,难掩忧色,想说什么,碍于此时的情景,不知该如何开口,上党许氏的几个小辈们,则急得就差没哭出来了。 崔琳见状,嗤笑一声,正打算冷嘲热讽一二,却被谨慎的奶娘给死死拉住,只得不屑地撇撇嘴,鄙视上党许氏连个男人都拿不出来,非要个女人来挑大梁。 许徽不着痕迹地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暗叹自家人与外人到底不一样,崔琳无论如何,都成为不了自家人——哪怕她曾经想过,若是崔琳能够改好,哪怕她是草包,也能接纳她。 这种时候,许徽也没与崔琳过不去,平白显得自己很无知的意思。她只是掀起下摆,扑通一声,对平氏跪下,随即望着自己的生母,淡淡道:“女儿不孝,无法如阿母希望一般,温婉柔顺,贤良淑德。累及姊妹名声,是我的不是,错已铸成,我不祈求姊妹们的原谅,只盼能为诸位打下一个未来!” 大齐礼教,与秦汉一般,自周礼演化而来。时人只跪天地君亲师,且后三者还必须要到特别重大的场合,或者犯了极大的错误后,方能行这一礼,平日大都是抱拳打千求万福。哪怕是君王,也没有让臣子随随便便下跪的权力,父母就更没有了。 平氏双手死死握拳,刚想说“你行此大礼,是在要挟我么”,却见许徽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伏了许久,方缓缓直起身子,随即,再度伏下。 如此来往三次,当着众人的面,行完三拜大礼之后。许徽在没得到任何允许的情况下,利落站起来,凝视平氏半晌,才轻轻道:“女儿告辞,阿母……保重!” 说罢。许徽转过身,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 平氏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无力地瘫到椅子上,无力道:“冤孽,当真冤孽……” 许素见状,与钟夫人交换一个眼神,趁着钟夫人与林氏都在劝慰平氏的时候,与两位堂妹比了比手势。让她们想办法拖住崔琳。布置好这一切后,她才加快步伐,也不顾木屐踩在青石板上,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如何地不合仪态,只是匆匆地追出去。 她本以为,以自己的速度,想追到许徽。怎么说也得命人抬了板舆来,箭步飞奔。谁料一下南楼,就听见许徽有些疑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阿姊?” 许素凝神一看,才发现许徽站在树下,本就不好的月色加上浓密冠盖投下的yīn影,若非许徽主动出声,哪怕目力极好的人,一时片刻都难以发现她的踪迹。 许素不知这是军中哨兵一点小小的技巧,却在走近一点后。从许徽站立的方向与姿态中,猜到了她错综复杂的心情,想也不想,便安慰道:“徽儿,婶娘只是有些……并未刻意针对于你,而我,亦从未埋怨过你。” 许徽走出yīn影,勉强的笑意转瞬即逝,有些疲惫地说:“我明白的。” 倘若为了一个男人,为了所谓的“良缘”。就对血亲口出恶言,百般痛恨刁难,这样的人必定本性自私凉薄至极,除却自己之外,谁都不放在心上。吃够了堂姊妹为姻缘相争之苦的钟夫人,绝不会将女儿与侄女养成这幅唯利是图的德性,别说被退了婚的许素,哪怕在平氏心中,仍属“适龄却嫁不出去”的许媛与许姝,除却对未来有些忐忑,见到许徽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羡慕之外,顶多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嘴上抱怨两句,却不会真的憎恨许徽。 只是,为了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地与生母争执不说,母女的关系还年复一年地冷淡下来,饶是心志坚毅如许徽,也免不了疲惫与怅然。 她承认,累及姊妹声名,是她的错。但非常时期,就应该行非常之事,天下大乱,有人有马有枪,才有话语权。名声?那是个什么东西?待日后基业坐大,只要不差到天怒人怨,何愁无人来投奔?何愁家中姊妹嫁不出去?若非……若非顾忌到平氏不懂军事,怕将“未来”告诉她后,她不谨言慎行,胡乱泄情报,哪还能闹这么一出?若说之前,平氏不能理解她,可在这时,还…… “她……”许徽沉默良久,方轻声道,“曾经无比厌恶世间绝大部分男子,一直认为妻子头发长见识短,外头出了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扛,完全不与妻子分说的行为。可如今我却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说了,真不如不说!” 她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与不甘,又带着异样的失落,许素轻叹一声,上前两步,轻轻拥住许徽。接受过许磐“指点”的许徽下意识想将接触自己的人敲昏,随即却慢慢松弛了戒备,任由许素轻轻拍着自己的背。 见许徽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许素柔声道:“我们这些躲在安全的屋子中,享受荣华富贵,满以为天经地义的人,没有任何权利责怪一直付出的你。对二婶的言论,你切莫太过在意。我知道,你才是我们上党许氏所有人中,最累的那一个。”因为她累得,不仅是身体,还有心。 “不,我一点都不在意。”许徽抿了抿唇,平静道,“我麻木了。” 她堵不住别人的口,封不住别人的心,偏生观察力又特别敏锐,自然知道那些贵妇人,甚至寒门的妇人,乃至婢女仆妇,都是怎么议论她的。一开始听着,不是不难过,可日子久了,早就能将之都当做耳旁风。哪怕特殊如平氏,冷言冷语听了这么久,哪怕每次听的时候,心都有一瞬的刺痛,之后也…… 许素知妹妹在嘴硬,更加用力地箍住她,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她才好。以许素的聪慧,自然明白,许徽与平氏,已经走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那一步。 出于前世轻视这个母亲,从而想尽力弥补的愧疚,这几年来,一直是许徽用热脸去帖平氏的冷屁股。除却原则方针不动摇之外,她做小伏低,讨好卖乖,视尊严若无物……能做的,她都做了,偏偏平氏见状,以为拉回女儿有希望,不是苦口婆心,就是冷言相对。日子久了,许徽的热情消退了,心也彻底冷了。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她做得出格事不止这一桩,世间真正认同她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加平氏一个也没差。 许素不知该如何劝解许徽与平氏的关系,闻言嗟叹不已,又想到许徽马上就要去战场,心中一痛,声音中已是带了哽咽的意味:“徽儿,你,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战场并非绝地,我也不会傻到以身犯险。”许徽笑了笑,不着痕迹地拨开许素的手,“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再过几天大军开拔……我今儿不过是抽空来与阿母告别一趟,没有再多的时间啦!” 凝视着妹妹远去的背影,许素站在树下,出神了很久很久。 徽儿找到了属于她的未来,哪怕被那么多人所不认同,也依旧坚定着自己的理想,那么,自己呢?等待着妹妹在前线奋勇厮杀换来的胜利,或为政治联姻,嫁给一个从未见过,或许见过又谈不上爱的人;又或是在家人的期盼之下,谋得一段所谓的锦绣良缘? 看着妹妹过着忙碌劳累,却异常充实的日子,哪怕再怎么消瘦,明艳的脸上都写满了骄傲自信,许素就恨不得狠狠摔了绣架,与她一道奋斗。上战场也好,下农田也罢,哪怕做点整理文书的杂事,也好过天天做那端庄贤德的大家闺秀,一门心思琢磨衣饰食品管家琴棋书画上。 可是,她不能。 昔日的颍川第一美女,在拥有岁月沉淀的成熟优雅,显得越发美丽的同时。眼角也爬上了几丝鱼尾纹,由于日日夜夜地思念亡夫,身形一如既往地消瘦,几缕白发更是悄然滋生。哪怕许素心中清楚,自己提出与许徽一样的话,钟夫人定不会反对,但她也明白,在钟夫人内心深处,始终渴盼着唯一的女儿,安安稳稳。 南楼发生的事情,不消片刻,就传到了东楼。许泽漫不经心地点着手旁的文书,轻描淡写道:“徽儿与素素这般说的?” 低着头站在他十丈以外的少女连连称是,又将许徽从进屋到与许素分别之后的表现学了一遍,活灵活现,连声音都半丝不差。许泽挥挥手,让此人退下,才对一旁侍立的大管家许安感慨道:“费了这么多年,总算让她了断此桩心事了。” 许安知许泽对许徽何等看重,也知许徽对上党许氏的重要性,想到许泽派人一直在平氏耳畔敲边鼓,让她的态度软化不下来,才导致许徽彻底心冷,便有些担心以后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地说:“郎主,若是让女郎知晓此事……”(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一十六章 “那个丫鬟,长得还能入眼【虾米文学许安话音刚落,许泽便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随意地说说,“找个机会,让她在子厚面前露几次脸就行了。” 他的回答,看似与许安的话语毫不相干,实则对人心的把握到了极为巧妙的程度。 这个世间的女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儿子、夫主、地位与女儿,无外乎这几样,许泽不愿动在平氏心中第一位的许亨与被过继出去的许懋,让个丫头给她增添点压力还不行? 平氏贤淑,容得丈夫纳一堆女人,甚至会亲自为丈夫纳妾,却极看重自己的权威,决不允许身边的人背叛。她的丫鬟,谁敢不经她同意,刻意在许恽面前露脸,不是被找个借口弄到外门成三等丫鬟,就是被她随意找个小子给配了。而胆敢背叛平氏,给许泽传递消息,这么多年还滴水不漏的丫头,哪个没几分野心和胆量?被平氏这般对待,无论什么打算都落了空,心中不恨死她才怪,哪怕有说出真相的机会,也定会藏着掖着一辈子,巴不得掌握实权的许徽与平氏的关系越来越僵呢! 由此可见,对于“背叛者”,许泽用归用,却着实喜欢不到哪里去。当然,他能想都不想,随口说出这种计策,可见他对平氏,也没有多少好感。 许安应下此事,在心中默不作声地将平氏在许泽心中的地位,又降低了几分。 他自幼跟随许泽,自然清楚,许泽看上去和和气气,极好说话,让任何一个与他接触的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可这人骨子里却非常强势,说一不二,你若是有理有据,与他争辩也就罢了,哪怕话语再不顺耳。只要是好的意见,他就能听得进去。但若是胡搅蛮缠,质疑他正确的决定,他就会非常反感,待之渐渐疏离。若是外行明明没本事。还硬要瞎指挥内行,他更会极为厌恶此人,平氏却两样忌讳都犯了。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许泽都是个极通达开明的家长,他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尊重女性,对几个儿媳妇也都很宽容,只要她们嫁进来之后,大部分心向着夫家,不为私利捣乱就行了。虾米文学林氏连着生了四个女儿。伤了身子,或许再生不出孩子。这种放到别人家定是休妻,连女方家庭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的事情,他看出许磐不愿,就提都没提过一次,让林氏嫁到旁家,各种不如意的姐妹们眼睛都红了。 这样的许泽,哪怕在瞧不上儿媳妇见识浅。也会一碗水端平,给予对方必要的尊严与脸面。偏偏平氏看不清楚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许徽的事情,总觉得教育女儿是自己的权力,管束女儿是自己的义务,丝毫没想过许泽已将许徽当男丁看待,而男孩的教育,她是绝对插不上手的。在这方面。许泽非常坚持——无论是慈母多败儿的警讯,还是这个时代女子的眼界,都让他没办法将男丁全权交给女子来教育。 许恽屡次尝试过与平氏沟通,却鉴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天下注定会乱,说不到点子上,是以从未成功过。许泽却无太多顾忌,沟通不良的话,就用别的手段吧!平氏是上党许氏的主母,管理内宅多年,为许恽生儿育女。许泽自不会下手弄死她,也不可能会让她很惨。这么一来,让许徽疏远平氏,就成了最好的办法!感情这种东西么,哪怕再坚定,一次两次,十次八次,总有消磨掉的时候。 “何况,她也应该明白……”许泽的后半句话,含糊到连在他身边的许安都没听清,唯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穿越或重生,都不是万能的,尤其是重生。当你在改变自己的时候,也在无声无息地改变四周乃至天下,再用前世的眼光去判断人与事,最后定会失败。 许泽明知这一点,却在花了三十余年,被世家贵族排斥了无数次,哪怕成功打入,仍隐隐被当做二等公民对待,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之后,方磨去了心中最后一丝潜藏的骄傲。在这个人均寿命连四十都不到,活到半百已经算高寿的时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更不知道他能不能指引着儿孙,等到乱世结束,甚至只是局面稍微平稳的那一天。为了让许徽别走他的老路,犯同样的错误,别说是让平氏疏远许徽,借此让许徽认识到“改变”需要付出的“代价”,哪怕要他牺牲许懋,说不定他犹豫片刻之后,也会干净利落地下手。 片刻的惆怅后,许泽微微侧过头,问:“今儿见了姜华,你觉得此人如何?” 许安能一直保有许泽的绝对信任,对他的儿孙都大肆提拔,言行举止自是谨慎得不得了,是以他微微低下头,空荡荡的右手袖摆不自觉地飘了一飘:“姜华能力怎样,老奴不知,但他在接到郎主命令后,只带了几个随从,星夜兼程,两天半的行程,十三个时辰就赶了过来,可见颇为忠心。” 许泽轻轻颌首,心中却有那么一两分忧虑。 听见许徽对他指明要跟随的几个人后,他就大概猜到许徽打算做怎样的布置。问题是,上党二十多年没真刀真枪地打过仗了,大齐的医疗又委实不发达,他这般养尊处优,又有段绝这个神医跟着,旧伤暗疾复发之时,尚有不妙之感,就更别说那些用命去拼,当时已经二三十岁,甚至更大的汉子了。昔年并肩作战,一道抵御胡人的老兄弟,侥幸没死在战场上,如今却大半都不在了。如今位于武将之位的,大到校尉,小到伍长,绝大部分都是连战场都没上过的。 武将不比文官,文官之才好测,几番问答,些许文章,再瞧一瞧对方为人处事态度,随意分到哪个职位观测一二,差不多就能将此人性格、才华与形式方式了解个七七八八。可武将……在没打仗之前,能真正看到的无非是“勇”,至于谋嘛……在出了一个赵括之后,谁敢相信兵法说得头头是道,仿佛给他三千虎贲,就能横扫天下的家伙呢? 许徽的计划再妙,也只是针对各人性格,以及将不了解的人,能力全部估算成中庸来的,若是姜华压不住场子,又或是……想到这里,许泽自嘲一笑,轻叹道:“叔平啊!咱们也都老了,才会渐渐为儿孙之事,牵肠挂肚,从前的果敢悉数不见啊!” 谈及儿孙,许安伤感于自身渐渐老去的同时,也自豪于几个儿子,十余个孙子个个都有出息。许泽见伴当的神情,心中羡慕,加上有一件事,他已盘算了许久,便趁着时机不错,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仲宁与徽儿认识多年,较为了解她,这一次,上党许氏拨给徽儿的两千部曲,就由仲宁来统领吧!” 听得许泽此言,镇定如许安,也不由喜上眉梢。 上党许氏这些年秘密召集训练了极多部曲不假,但一为隐蔽,二为粮食与资财的消耗,真正精锐部曲的人数,约莫在六千到七千之间,或许还有更多,但至少许安这个大管家不知道。 许泽轻飘飘一句话,相当于将自家三分之一的兵力交给,不,应该说暂时交给了许安的次子许林。若说这是一个朝廷,那么许林的位置,怎么说也爬到了九卿之一。更何况,许泽自然下了如此许诺,自然得给许林一官半职,不然像什么样子?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许林就算自由之身,而非上党许氏的奴婢了。如此种种,怎么不让许安欣喜? 这人嘛,自己没盼头了,大都也巴望着儿孙出息,将遗憾全部寄托在了他们身上。尤其像许安这种因为身体残疾,终身无法为官的人,更是巴望着儿孙们摆脱家奴的身份,逃脱生死不由人的命运,为官为将,做旁人命运的主宰,享尽荣华富贵,才不枉此生啊! 知许安对自己越发感激,必会更加忠诚,许泽这才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感念许安恩情,早就有心放他们一家自由,却碍于许安掌握了他太多的秘密,若放许安一家,自没有不放许安的道理,大管家却没有签任何卖身契,乃是自由人……这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何况,许泽也明白,若应他们自由应得太过草率轻易,他们起初会很高兴,等多想想,兴许不成恩,反成仇,这才刻意压制着,怎么说也不肯松手。 不是不知道,许安心中的期盼与隐隐的怨怼;也曾在见到许安脸上狰狞的刀疤,空荡荡的右袖管,以及只剩三个手指头,行动极为不便,连著都夹不了的左手时,每每心生不忍,想着他与自己一到长大,又为自己付出这么多,身体残了,前程也毁了,自己这般做是否太过分。可这些情绪,都被克制着,直到今天,才寻到了一个最最合适的,时机。(小燕文学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许徽已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次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她,已无任何悲伤失落之色。但饶是如此,在听得许泽要拨给她的部曲数量时,她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惊异之情:“两千人?这也太多了吧?” 要知道,许泽拨给她的这两千人,可不是官府名册上看似起满员,实则大半领空饷还混杂了后勤人员,真实战斗力严重缩水,连一半战力都没有的无聊数字,而是实打实接受了少说三年训练,拥有军纪,听得懂号令,看得懂旗语,较为服从指挥,还能够配备铁器的精锐部曲。 哪怕从未上过战场,自小便熟读兵法,通晓军略的许徽也明白,这样的两千人,少说能裹挟驱使十倍以上的杂兵、民兵与农夫参与作战。两三场战斗下来,侥幸活下来的杂兵与民兵们,或多或少能学会一些杀敌的技巧,在敌军冲过来的时候,也不至于胆怯得连武器都挥不动。此时的他们,纵称不上精兵,也能算得上老兵,勉强能称得上敢战之士,成为上党许氏军队的紧要力量了。 见许徽讶然的模样,许泽轻轻颌首,轻描淡写道:“太原素来富饶,可用之民多,储备的粮食也多。窦开贪财好色,搜刮百姓不假,但在寻欢作乐与修建私兵上头,定不会马虎了去。带得人多一些,哪怕浪费些粮食,也比人数不够的好。” 许徽心思何等机敏,自然知道许泽的话只说了半句,真正重要的后半句话,不需明说,他们也能明白。 许泽资历老,威望高,又是公认的名士,百姓心中的仁厚长者。若是他当上了并州牧,凭他的名望与手段,在百姓心里。与他作对的,哪怕平日声名不坏,也成不了什么好人,更别说许泽这般名士当大中正绝对没问题,日后并州官员考评。哪怕他一人不能全部说了算,也能将人卡得吐血,说是一言定生死也不为过。若给许泽几年时间,温水煮青蛙,软刀子剁肉,旁人的好日子差不多就走到头了。 与许泽相反,窦开在百姓中的名声实在糟糕透了,他同样精明不假,却没足够的本事吞下整个并州。何况窦开是公认的没什么文化。朝廷为了自己的面子,哪怕派一个傀儡过来,都不可能让他当大中正,这就给了并州别郡世家转圜的机会。 能混成一家之主的,哪怕性情再残暴,再沉湎于女色,再优柔寡断,都不会是个拎不清的人物。自然清楚如何选择对自家最好。许徽才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旁人的观望之上,所以,上党许氏不仅得与太原窦氏开战,还得防着别的世家插上一手,若能快刀斩乱麻,自是最好不过。 许徽深知自己责任重大,下意识地舔了舔并不干涩的嘴唇,又咽了一口唾沫,才郑重道:“我定尽自己所能。尽快攻入太原!” “时间虽有些紧迫,但切勿求胜心切,失了稳当!”许泽见她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便微微抬高声音,正色叮嘱道,“郭升飞扬跋扈,新帝还是太子之时,就看他百般不顺眼,不过为自身计,每每忍耐而已。本以为登基之后,郭升会忌讳皇权,退让一二。谁料自新帝登基之后,郭升变本加厉,更是不把这个外甥放在眼里。哪怕如今朝野内外乱作一团,这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势同水火,新帝见了沈孚,就如见了亲爹一般,一口一个‘皇弟’叫得亲热,还让自己的儿女全称沈孚皇叔……郭升与沈孚一跋扈,一隐忍,还有三个心怀叵测的诸侯滞留建康。若不出意外,没人头脑发热,这出好戏,说不定还能再延续些时日。十天半月,不,一月两月,咱们尚能拖得起,你需好生掌握其中分寸。” 许泽口中的拖得起,乃是他与许徽之前说得,以三个月为限,再往后延这么些时日,听起来倒是不错。可许徽与许泽都明白,光是大军行路,就得扣掉少说一个半月的时间,甚至更多。这也就意味着,无论许徽怎么部属,怎么分兵,能容许她犯的错误,哪怕是不大影响战局,顶多拖延几天的小错误,也不会有多少。 对于许泽的嘱咐,许徽自是利落应下,随即扫了一眼落在窗棂上阳光的角度,大概估算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便抱拳道:“时辰不早,孙女先去换套衣服,随即就来。” 许泽轻轻点头,挥挥手让许徽退下,许徽大步走回自己简洁利落,堆满了书,放置了武器,实在没什么女儿气息的房间,抿了抿唇,毫不犹豫道:“取我的盔甲来!记住,是那套最全的,而不是别的!” “女郎——”阿元吃了一惊,忙道,“诸位大人很快就要……您……” 为了给孙女树立威望,许泽特意邀了将跟着许徽出征的所有官吏,说是宴请,实则很有些敲打的意思。在阿元看来,宴会么,就应该穿正装,难得洗漱一番,怎能想到许徽竟打算套着厚厚的铠甲去参加宴会? 许徽扫了阿元一眼,没再多说,阿元却立刻噤声,与阿双一道进了许徽的武器间,合力将亮银色的铠甲捧了出来。阿叁与阿肆跟在后头,捧出了许徽的头盔与零碎部位。 这套铠甲完全按许徽的身形设计并打造,上身主要部位,皆用较大块,经过千锤百炼的铁片串联起来,手臂与脖颈等部位,则用小块的铁片细细密密地连接,直到关节。腰部向下的甲片,在工匠高超技艺的锻造之下,竟微微弯出一个弧度,几块厚实的甲片护住大腿外部,确保骑马的时候,双腿能被牢牢护住。 这些甲片放下来,就有如短裙一般,不仅坚实,也颇为美观。但无论如何,它们都只到膝盖上头,将许徽的小腿与小臂悉数露在外面。哪怕许徽在盔甲里头,已穿上了贴身的衣裳,还在关节出都护上了搓揉适当的牛皮,也无法掩盖她这几个部位防御较为脆弱的事实。是以在穿戴完毕之后,许徽休息了片刻,适应了盔甲的重量之后,就缓缓张开双臂,任由死士们为她绑上护腿与护腕。 若是再带上头盔,覆上面甲,穿着牛皮短靴,敌人想伤到许徽,要么就得用重型武器,本身力道也相当不错,硬生生将盔甲砸得凹陷下去,要么就得找准许徽唯一露在外头的眼睛。但有无这种水平的神箭手尚且不论,想突破重重防卫,伤到许徽,也有些困难。可以说,只要许徽穿上这套盔甲,支撑都能支撑更久。 这样一套全身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盔甲,自然需要制作极久,更是价值连城,哪怕作为一般家族的传家之宝,都是毫无问题的。若非许徽记得自己长成后身形几何,想这么快拥有它,根本不可能。 阿双捧着头盔,想给许徽带上,却被许徽阻止:“头盔与面甲不必了,你们也穿戴得整齐一些,一道与我去赴宴。” 许徽此刻说得“穿戴整齐”,自然不可能是让她们做侍女打扮,四人心领神会,也将自己的盔甲给套上。 身为亲兵,她们的盔甲纵与主将不同,造价远远低于许徽任意的武器防具,却符合这个时代主流的全身盔甲,却也足以称得上质量极好。是以当许徽带着她们四个走进正厅时,稍微有眼力的人,尤其是武职,心中都是一紧。 经常与兵器盔甲打交道如他们,自然清楚这一套盔甲防御力惊人,造价惊人,重量也同样惊人。哪怕许泽为许徽身体着想,命工匠在这方面多做考虑,但为了足够的防御,基本重量还是摆在那里的。别说一介弱智女流,哪怕体质稍差的男子,一套盔甲穿下来,扛着都勉强,更无论做什么动作。许徽能穿着它自如走路,别的不说,耐力一定是日日不间断地练过的。她身后的侍女,身后的盔甲重量自然不如许徽身上的,却也非女子能自如承受。 内行嘛,都怕外行指挥,见许徽早做了准备,连死士兼亲兵都备上了,哪怕心中再不满,腹诽与怨怼也少了那么一两分。毕竟傀儡、花瓶这种存在,也分好的坏的,有用的和会添乱的,是不是? 坐在武将席中间的许林见状,不由轻叹。 他见证了许徽的成长,也了解了她的执着,从一开始带着几十个部曲到处历练,搜剿山贼,到如今的统领千军,感触不可谓不深。倘若说别的人,还对许徽的女性身份有所质疑,觉得许泽让她压阵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许林对许徽的却是深信不疑的。兴许也因为他对许徽的熟悉与信任,许泽才会选择让他来统领部曲。 想到这里,许林再次扫了眼身旁未露丝毫震惊鄙夷之色,片刻的若有所思后,便恢复自若的姜华,心中也稳当了几分。 对世人眼中如此惊世骇俗之事,都能保持镇定,千年姜家,炎帝嫡系子孙,果真名不虚传!(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齐兴平十三年,七月初九。 虽说这一日恰巧赶上立秋,可三伏未过,天气还是酷热难当。哪怕坐在树荫下,襄垣县令楚恒还是会时不时地取出帕子,擦拭沁出的汗珠。 站在最好位置,享受最浓密冠盖带来yīn凉,还有仆役帮忙打扇的他尚且热成这样,可想而知,跟随他来的诸多官吏会是什么感受。若是换做平常,他们早呆在自己家中,舒舒服服地享用吊在井中许久,已变得凉飕飕的些许瓜果,眯着眼睛,被温婉可人的婢女打扇按摩。可唯有今天,他们不能。因为许徽前几日就修了书,命轻骑中人快马加鞭赶到襄垣,将之交给楚恒,说是立秋之日,大军就会到达襄垣县外。 想到书信内容,又擦了一把汗的楚恒,实在有点埋怨许徽时间卡得太不巧了。若是她带着大军早一天来,自然由她来主持这迎秋祭祀,谁也不用多等;若是她带着大军晚一天,楚恒自然带着诸位官吏将祭祀给举办完了。偏偏许徽不早不晚,就是赶在立秋这一天到,若是楚恒敢贪恋方便,想抢先将迎秋祭祀给举行了。别说他身后跟的一大批官吏会不会同意,未赶上祭祀的军中之人,绝对能将他给生吞活剥了。 楚恒正在心中埋怨许徽,就见自个儿派去探情况的两个州郡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一见到上官,话都说不稳,抖抖索索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来了!” 诸位官吏一听连忙站起来,整衣肃冠,随意抹了最后一把之后,就将帕子塞到衣袖里。打扇的仆役得了主子的眼色,收了扇子与木凳,无声无息地退下,楚恒站在队伍的最前头,襄垣县尉庞杰站在他半步之后,带着襄垣县一干文官武将昂首挺xiōng地等待大军的到来。 他们保持这般姿态,约莫站了一炷香时间,许多养尊处优,动辄以牛车板舆代步,哪怕方才也一直坐着的官员便脚酸腿麻,左挪右动,不住换动姿势。楚恒刚想叫报信的人过来痛斥一顿,却感觉到脚下大地隐隐震动,知对方快来了,连忙昂首挺xiōng站姿保持得更加标准。 不消片刻,乌压压的队伍,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整支部队之中,最夺人眼球的,当属队伍正前方十二名壮汉轮流扛起,黑底红纹,迎风飘扬的两面旗帜。旗帜上头,唯有由许泽亲笔所书,上党最优秀三十位绣娘夜以继日,呕心沥血年余的隶书“许”字。待队伍行走得近了一些再定睛一瞧,如林刀戟冰冷锋锐的尖端,在炽热的阳光下都生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仿佛将四周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分,也让楚恒的双腿为之一软,不住哆嗦,喃喃道:“当真是……难得的……强军……” 楚恒是外行,顶多只能看看热阄,被如此阵势吓住丝毫不稀奇。庞杰能做到县尉之职,自然有点眼力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了渐渐行来,绵延成长龙的队伍许久在摸出了几分门道的同时,也微微皱眉。 这支军队的主帅乃是一个二八妙-龄少女的事情,楚恒与庞杰也都是知道的。一听见这个消息,楚恒就撇撇嘴,说许徽聪明不假,但要统兵尚欠了几分火候,绝对是个泥塑木胎,真正的决策,都是领着分部兵马的人做呢!可如今看着···…许徽是不是泥塑木胎,庞杰还不知道,毕竟他不知军中决策谁做。 但他明白,这支军队中定有高明之士,还必须有威望颇高的存在。毕竟连日赶路,又是上阵杀敌,非常容易消磨士气,没有威望高之人的镇压,没有高明之士的挑动,行军十余日的部队,怎能保持如此稳健且旺盛的气势? 越厉害,也就代表着越不好糊弄……想到这里,庞杰轻叹一声,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一派冷静之色。 见到前进的道路上,竟堵了一票人,走在队伍前列,唯一一个骑马的人对着队伍吼了什么,先头部队前进的脚步就渐渐加快,第一个方针后的部队按照次序,前进了越来越少的步子之后,陆陆续续地停了下来。而此时,骑马的人又吼了一句,先头部队也停了下来。随即,这个骑马的人策马扬鞭,亲自赶了过来,离他们三十丈时逐渐放慢了马速,又在众人五丈前下马,抱拳问道:“敢问诸位是······” 大齐的官员普遍傲气,士不与庶为伍,偏生这支部队之中,真正能称得上“士”妁有几个,只能这样折中。 楚恒心中纵极为不满,也知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便道:“某正是襄垣县令,上楚下恒,这一位则是襄垣县尉,名讳上庞下杰。” 得到肯定答复之后,那人的神色更是恭敬:“卑职轻骑什长徐八,见过诸位大人。将军有令,若诸位大人亲迎,需立刻禀报。卑职职责所在,请诸位见谅。” “将军?”庞杰知此行之中,武职最大的姜华也不过是个校尉,两千部曲之首的许林更只是个门下贼曹,无一人有资格称将军,听得徐八这样说,心中疑惑,下意识问了出声。徐八见状,爽朗笑了笑,利落却不失恭敬地回答:“统领校尉的,自然是将军啦!” 众人一听,方恍然大悟,知道他们中的将军,指得是许徽。 对于这一点,倒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军队么,本来就是阳刚味十足的地方,除了给士兵泻火的营妓,还有为挣钱过来服侍士兵的低档粉头之外,再没有别的女人。 “女郎”一词哪怕是尊称,在这种时候喊,也有一丝异样萦绕在舌尖和心头,还不如直接喊将军来得爽快。再说了,喊将军多有气势啊,喊什么校尉、女郎,那不是平白矮了别人一头?所以众人点点头,徐八再度保全,上马飞奔,回到军队之中。 不消片刻,大军再次缓缓开拔,并于楚恒十丈之外停下。随即,兵士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道路。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就见许徽玄衣白马,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己方境内行军途中,许徽自不会没事找事,穿戴笨重的铠甲,让自己的战马“灵连”累趴下。此时的她身着紧身的黑色皮甲,双剑别在两侧腰间,迎风飞扬的血红色披风中,若隐若现一些棱角,细看了才知是一柄精心改装过的弩。十数个箭筒、箭囊别在战马的右侧,庞杰将自己换成许徽,设想了一下,才发现无论是弓弩别着的方向,还是箭筒箭囊摆放的位置,都再恰当不过,确保许徽能在第一时间,以最顺利且省力的姿态,弯弓搭箭。 仅凭这一点,庞杰就不敢小觑许徽,哪怕他心中明白,这点绝对不是她摸索出来的,而是积年的老将所教,也不例外。 确定身后数十名死士与部曲已保证了最好的位置,哪怕对方暴起突袭,也能让自己安然撤回大部队之中后,许徽方翻身下马。这个小动作用时太短,就连庞杰都没有察觉,旁人自不会心生不虞。 下马之后,许徽对着楚恒轻轻颌首,淡淡道:“楚县令。” 许徽的姿容与风华,无疑是整个大齐贵族女子中,也绝对出类拔萃的,哪怕在美女如云的建康,也无多少人能信心十足地说自己胜过她。眼下她这一身红、黑、白三色的打扮,给人造成的冲突,自然也无比强烈。偏生她礼貌却冷淡疏离的态度,足以令任何人记起她此时的身份,一时半会也没了什么邪念,反倒被她的气势所慑,不敢轻举妄动。 楚恒见过许徽,也被她温和却不失热络地叫过叔叔,知她极会做人,是以见到她这态度,一时间还没缓过神来,怔了片刻才明白,许徽这是在以将军的身份,而非小辈的身份与他打招呼,便将快到嘴边的“女郎”忙不迭咽了下来,礼貌道:“将军远道而来,本应为您接风洗尘,无奈天色不早,迎秋祭祀尚未举行。还请将军劳烦片刻,率人与吾等一道去西郊,举行祭祀。” 许徽轻轻颌首,答道:“我所率人马,皆会住在西、南二郊,他们当自扎营寨,不骚扰百姓,明日开拔。为军纪计,今晚我亦与往常一般,居于帅帐之中,接风洗尘之事,倒也不必。” 听得许徽竟这样安排,楚恒下意识想说两句,却到底闭了嘴,心道你高床软枕不睡,宁愿吃苦,我又怎会阻拦?省得安排了宴会,你不喜欢,还吃力不讨好。但许徽教给了他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她不进县城,那不就是说,他也得在营中滞留许久么?天啊,这些兵士,大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粗人…… 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楚恒想都没想完,就听许徽问:“楚县令,不知流民征召之事,你准备得如何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听着许徽的话,楚恒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流民征召之事,月前许泽来信与他说了一次,前些日子许徽来信,又着重强调了一次。不同的是,许泽只是让他征调两千人,许徽却令他在全县范围内,包括临近各村庄,征召青壮年上战场。若是投军的人多了,优先考虑流民,尽量将数字控制在流民八、本地居民二的状态,若是人数不齐,就从流民里头强行征调,务必凑齐基础三千之数,若能到四千乃至五千,自是更好不过。 她的命令,一下就许泽给的数字近乎翻了翻,楚恒拿着两封书信,又想到许泽给许徽的种种优待,猜到哪怕自己派人去长子县问,得到的也定是听从许徽命令的指示,自不会去做这等将她往死里得罪的举动,才越发困扰。 所谓的青壮,一般是指弱冠到而立之年的男子,而官吏门大都很有默契地将这个范围,往下放宽四年,往上放宽六年,也就是十六到三十六的男丁,都算在青壮之列。若是真被战事逼急了,前方死得没人,又或是长官黑心,连不满十三的半大孩子和年过半百的老人,都得强行顶上。 襄垣是个大县,十年之前县中住户就破了五,人口也有两万多,经过这十年的休养生息,怎么着也得超过三万。在襄垣强行征调三四千青壮虽较为麻烦,也不是凑不齐。何况这十年来北地天灾连年,民生凋敝,成片的流民往较为安定的太原、上党乃至更东边的几个州,以及南方涌。虽说很多流民羡慕青徐、江南的繁华,卯足了劲往那里跑,但也有许多流民怕了猛于虎的苛政,宁愿投奔名声好的许泽,滞留上党,也不愿再挪动一步。 这样一来,上党的流民。尤其是在最外围几个县的流民,多得实在有些骇人。光是襄垣一地,就接纳了近万户流民,人口约莫在四五万之数,这些人被打散聚居在襄垣县外。勤勤恳恳地开垦荒地,哪怕无法严格地按照户调制,男子分到七十亩地,女子分到三十亩地,甚至连这个数字的一半都不到,顶多只有三成,还得将收成的一半乃至六成悉数交给官府。但甚少的苛捐杂税,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滥加的徭役。与别的变着法子征税,看似没多少,林林总总一算,能将你逼得家破人亡的郡县一比,无异人间乐土。是以许徽从没想过,在一个人口将近七八万的县城里,会征调不起三四千人,可是……“一千六百人?” 见许徽放下手中兵书的动作有些重。阿元、阿双这般熟悉许徽的人自然知道,她有些不高兴了。果然,许徽下一句话就是:“刨去女子、老弱与孩童,青壮的数量,约莫在一成半到两成半之间。何况能跋山涉水,来到咱们上党的流民,大部分都是有一两把力气的汉子,这个人数还得往上翻。祖父的征调之令,也下了月余。你却告诉我,你连两千人都没办法凑齐?” 说到最后,许徽的神色凌厉了些许,还带上了一些斥责的味道。 哪怕被许徽这样说,楚恒依旧陪着笑脸,搓着双手,话语之中竟带了些谦卑的意味:“这帮子流民,桀骜又难驯,还从未将咱们上党当成他们自个儿的家,偏生人数又多得很。我这不是怕……若全将征调县内的青壮,这空了一大半的县城,如何让人放心?”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在时人看来,眷恋故乡就与骨肉亲情一般,天生就有,无法割舍。若非活不下去,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哪怕陌生的地方呆了太久,几代扎了根,老一辈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故乡。所以,楚恒说流民不好控制,许徽相信;说县内青壮若是都走了,有个万一也不好交代,许徽也信。但楚恒这套“我说得都是真的,只是有些没说”的圆滑手段,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许徽。她心中清楚,无论楚恒说得如何艰难困苦,又或是多么花团锦簇,用意都只有一个——不想担责任。 准确地说,是宁愿担上“办事不利”的名头,也不愿真正做些一旦手段用得不好,就会激起民愤的事情。毕竟前者顶多让他的仕途受挫,官老爷还是能做得稳稳当当,后者……若做得好,自然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若是做得不好,遗臭万年,身死族灭,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古往今来,冲到第一线去改革,成功是成功了,却被主君为平民愤给舍弃的例子太多,想一一列举都难。 这世上有赌性重,愿意用性命去博一个前程的人,自然也有图安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从官员的任免上来说,许泽很喜欢用后者,毕竟在为数不多的太平日子里,他寻求得是缓慢且安定的发展,细水长流地滋润并改变着自己的领地,基本上也是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精神。许徽也清楚,在这样矛盾重重的年代里,只要战争没有爆发出来,就不能贸然锐意进取,将自己给折腾没了。只是她的心中,还是憋着一团郁气,因为她明白,如果今天,坐在这个“将军”位置上坐得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许恽,或者她的三叔许磐,楚恒都不敢做得这么明显! 难怪祖父在她自信满满下保证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她起初还不明白,直接将对手想得多么聪明狡诈,足智多谋,却没想到许泽指得是这个! 哪怕是精锐,被杂兵缠久了,也会出事。涅县定要全县动员,征调杂兵与农夫不假,可这襄垣县,也得拿下少说三千人做补充,否则这仗还怎么打? 想到这里,许徽长抒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咬得极重:“看样子,少不得在此耽搁一天……楚县令,你即刻命官府贴出告示,若有青壮自愿参军,本县之人赏地五亩,流民赏地两亩,若是同姓宗族,五服之内出了百名汉子自愿投军,就赏他们一头耕牛,战死者按功劳另算。限一天之内,将两千四百人的缺口给我悉数补齐!若是真凑不齐……”许徽望着楚恒,明明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却让人倒抽一口冷气,“我可就要不留情面,强行从流民里头征了!” 听得许徽的决策,楚恒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许泽对上党郡内百姓的税收,规定得很清楚,如果是自家的地,自家的牛,每年需上缴收成的四成作为税收;若是租用官府的牛,就要加一成作为租借费用;如果连地都是官府借给你的,就得再加一成税,无形之中,就划出了三六九等。 手中有几个闲钱的流民,自然想购置土地房产,但许泽早就下令,没在咱们上党住三十年的外来人,想买地?做梦!哪个官吏敢开这等方便之门,被发现了就等着全家一起被贬谪到煤窑里去做苦力吧!在他的强硬态度,高压政策,以及时不时派亲信暗中巡查,一发现定不容情,连跟随自己的伴当都为此全家进了矿山煤窑的情况下,还真没人敢做这种事情。 没错,许徽为赶时间,的确奈何不了楚恒的龟缩战术,迫不得已担下征兵的责任,但这不意味着,她就一定会顺了楚恒的心,来做这个恶人。别忘了,她最大的资源是什么?是位于上党顶点的家族,是拿在手里的权力! 楚恒征不到足够的人,无非是手头没有足够的利益,哪怕计策千万,为求稳当,也只能凭着官府定例的投军饷银吸引人,但许徽不同。她就敢直接划近万亩的荒地出来,交给百姓开垦,哪怕被许泽知道,联系一下当时情景,也顶多是训斥一顿罢了,毕竟军情如火,贻误它的是楚恒又不是许徽,许徽只是想办法以最快最好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情罢了。更何况,她赏给投军之人的土地,必在襄垣附近,最后头疼的,还不是楚恒自己? 楚恒不是傻瓜,稍微想一下,就能察觉到许徽的用意,是以心中五味陈杂。一面感叹当真后生可畏,一面羡慕嫉妒许徽的权力,还带了些自己儿子都不如许徽这个少女有魄力的感慨,与她再谈了一些细节问题后,便起身告辞,命书吏撰写公文。 见楚恒走了,许徽轻叹一声,揉了揉太阳穴。片刻之后,方打起精神,吩咐道:“召集诸将与幕僚,我有紧急军情与之商议。” 行军十数天,阿元她们也算了解了许徽在军中的风格——与平日的谦逊谨慎不同,在军中,除却商讨军情与部署战备之时,她容得旁人七嘴八舌提意见,情况危急之时,为查漏补缺,旁人能够从权。别的时候,皆是说一不二,容不得任何人违背,谁有话说,先去领二十板子再来看她听不听。是以明知天色很晚,诸位将军与幕僚说不定已经睡了,她们仍旧不敢劝许徽一句,只是忙不迭去传令。(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章 文官与武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军令如山”四字。若换做绝大部分的文官,好梦正酣之时被人打扰,少不得一通抱怨,再急急地穿衣,整理仪容……哪怕速度再快,也得耽误至少一炷香的时间,武将却不然。他们早就习惯了和衣而卧,躺着也能睡,趴在桌子上也能睡,战事激烈之时,十天半月只能抽空眯一两个时辰更是常态,完全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点,在他们到来的速度上,体现得非常明显——许林是第一个赶到的,随即是姜华以及他的侄儿姜鸣,再然后是轻骑兵四位屯长与五位什长。等武将来得差不多了,周默、柳瓒等文官才姗姗来迟,腿脚不方便的苏灿,则是最后一个到的。 见众人都在等他,苏灿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许徽却无丝毫责备之意,只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冷静道:“方才与楚县令交谈一番,方知襄垣征兵之数,连两千都未曾达到。军机不得贻误,人手也不能落下,是以我决定,姜校尉与柳先生带五百部曲,孙屯长携兵随行,明早开吧,星夜兼程赶往铜鞮。我已写一封手书,授予姜校尉征兵三千之权,命人快马加鞭,赶到铜鞮。待校尉到铜鞮时,人数足了即可直接带走。” 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环视四周,方道:“若人数不够……只要不闹出大乱子,一切从权,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许徽本以为这一决定无人会反对,只是碍于摆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姿态,才多问了一句,谁知她话音刚落,站在姜华身后的姜鸣便急急道:“不行!” 按理说,拥有“列席”资格的人,才有权发言,侍立主君身后的亲兵没任何话语权。但姜华乃是在场的武将之中,官职最大的,姜鸣又是他的侄儿。不同于等闲亲兵。是以许徽望着姜鸣,万分平静道:“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姜鸣此人呢,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又是族长的小儿子。很有点飞扬跳脱,张扬跋扈的样子。好在姜家千年传承,又没怎么发展壮大,姜鸣再怎么折腾,也就是折腾自家一亩三分地,还得防着威严的父亲动不动让他罚跪,罚抄。姜族长与儿子斗智斗勇这么多年,发现这小子的皮越发厚实,实在没办法。就交给沉稳的弟弟去管教,让他在姜华身边当一个亲兵。 在姜鸣心中,姜华文武双全,风姿卓然不说,还沉稳可靠,实在是天下难寻的顶尖人物。对于素来崇拜的叔叔得听许徽一个妙龄少女的命令,他自然生出了些许不忿,只是碍于每次许徽召集众人之前。都先把周默叫来。给人一种她下的命令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周默这个许泽第一心腹传达给她的,姜鸣自不敢反驳。 再说了,许徽容貌之美,气度之佳,乃是姜鸣平生仅见。与许徽一比,昔日姜鸣见过的美女就全成了渣,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年少慕艾,怎么着也得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表现。所以。一见这次许徽乃是自己做的决定,而非与周默商量过,姜鸣想都不想,就直接反对,却在见到大家一同看过来的时候,有些紧张,吞吐了好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借口:“在未曾知晓敌人主力为哪一路之前,为何只给小叔叔这么少的兵?” 姜鸣话一出口,姜华扶额。不住叹息。 对一个看见书就头疼,想睡觉,天天变着法子往外跑,听着打仗两眼放光,却连兵书都不愿看,一门心思想与人比武,满以为自己上了战场不会死,只会建功立业,偏偏张口就是外行话的侄子,他还能怎样呢?拒绝?他的官位超过了身为家主的哥哥,原本不错的两兄弟,外表看上去亲亲热热,隔阂与冷淡却是谁都能感觉到的。姜华有心与嫡亲的兄长缓和关系,却碍不住对方多心,什么事都能看出七八种意思,总觉得弟弟不怀好意,觊觎家主之位。 姜华对兄长的要求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唯一庆幸的,只有姜鸣心性纯良,否则姜华真是有苦没处诉去了。 对姜家的情况,许徽自是知晓的。这些天她冷眼看着,发现姜华行事极稳不说,也很是公允,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端得是坦坦荡荡,君子之风。 任何人都喜欢与君子做朋友,许徽也不例外。无论是从利益的角度,觉得姜华大有前途,还是从感官的角度看,对姜华评价不错,她都乐意卖姜华一个人情。所以她冷着一张脸,用略带居高临下的态度扫了姜鸣一眼,方道:“如此可笑的问题……二十板子记下,待会就去领!” 姜鸣果如许徽所料,愤愤不平地抗议:“为什么?” “质疑上峰命令,再加二十板!”许徽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说,“看在你是姜校尉侄儿的份上,我不介意教你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至于束脩嘛!三十板子,如何?” 姜鸣不是傻瓜,见许徽一而再,再而三地加码,姜华都没说什么,旁人亦不言不语,就知自己方才定是说了外行话。但他天生就比较倔,亲爹百般体罚都没让他服软,是以此刻,明知自己犯了错,姜鸣还是梗着脖子,毫不犹豫地说:“不就是七十板么?成!” “与涅县相较,谷远较为散漫,一旦被敌人进攻,人心定会离散,这点不假。”许徽早将地图与资料研究了千百遍,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但谷远两面环山,两面临水,可谓易守难攻。你见过哪支翻山越岭,孤军深入的部队,不求兵贵神速,巴巴跑去攻城的?” 攻城素来是战争最关键,也最拖时间的一环,若是不能速速解决,就要拖上很长一段时间,还指不定谁胜谁负。时人修建城池,最理想的地方便是如洛阳、太原这种,三面环山,一面绕水,若是富饶一些,守上三年五载也不是什么问题,能够生生将人拖死。所以,稍微有点头脑的军官,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也正是许徽责任重大的原因——她就得带着一支孤军,在打赢了入侵的敌人之后,还得翻山越岭,反过去攻人家的城。 姜鸣被许徽寥寥几语,驳得哑口无言,却尤自不服气,争辩道:“若是他们骗开城门呢?总比进攻涅县来得快吧?” 谷远县令陈秋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曾经有过日断百案的光辉记录,但他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散漫,而且不拘小节的人。他贪财,原因在于只有足够的钱,才能满足他的酒瘾,所以对他来说,手下只要给他送了钱,然后大方针不错,一些小动作,他就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不说这样的行事,会让人心散到什么程度,单说“喝酒误事”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头疼。从某种角度来说,如果敌人偷袭或是骗开大门的时候,陈秋正酩酊大醉,底下人稍微收点钱,就真有可能上当,但姜鸣这孩子,似乎忘记了…… “我说过,兵贵神速!”争辩到这份上,许徽非但不生气,反倒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总算是明白了姜华的感受,“姜校尉与柳先生,将会去谷远!” 听她特意点出这一点,还加重了音量,姜鸣先是一愣,随即脸红耳赤,只觉得无地自容。 如谷远县这般易守难攻,地势险要的地方,最忌守城者四平八稳,任你百种花招,千般计谋,我自走龟缩防御流。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兵力多的话,可以将旁边的城镇悉数占了,让他们孤军困守,比一比谁更加能耗。若是兵力相差无几,甚至只是多个一两辈……还是打道回府,洗洗睡吧! 谷远县令陈秋的确不靠谱,那又怎样?奇袭被猜到,那就不是奇袭了,何况姜华与柳瓒马上就要带兵过去呢!若真如许徽所料,敌人分兵,主攻涅县,奇袭谷远,遇上这等阵势,差不多就注定了徒劳无功,反倒是涅县这边的压力大一点。若对方不走寻常路,那也无妨,就凭柳瓒对人心的拿捏,对军事的了解,以及行事的yīn损缺德程度,再加上姜华的稳重与威望,醒酒后陈秋对谷远县的了解,别说拖上十天半月,等到援军来,与援军配合歼灭,哪怕在援军没来之前以少胜多,也非不可能。若非如此,许徽会这样安排?猜到她想法的许泽会默认? 见姜鸣快把头埋到土里去了,姜华才淡淡道:“鸱得腐鼠,欲吓鹓雏,子侄无知,将军见笑。待会我就带他去领七十板字,一板都不能少。” 他将姜鸣贬得极低,言辞中却无任何斥责的意味,旁人自不会跟着他的言辞走。是以许徽笑了笑,淡淡道:“人非生而知之,些许事情疑惑不解,实属正常。三言两语,也求束脩,我岂是这般小气之人?”(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我才不要你免掉责罚!”听得许徽此言,姜鸣猛地抬起头,尚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不服输的意味,“七十板就七十板,我受了还不行么?” 见他这般不知好歹,许徽也有些愠怒,她给得是姜华面子,何尝在乎过姜鸣一个不通事理的年轻人?偏偏有些人硬是将她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她的面子。 若被这样顶撞,她都没些许作为,谈何统领军队?这个三军主帅,还不如换人来当的好!是以许徽侧过头来,望着一旁的秦九,无论声音还是神情,比起方才都冷了不止三分:“将他拉到中军营帐中,给我狠狠地打,没伤筋动骨别来见我!记住,四十板,不许多,不许少!” 打板子是个技术活,愣头青没轻没重地几板子下去,就足以令人皮开肉绽,老手却能将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一般来说,军中专门会携带些许行刑的能手,专门负责这一方面的事情,至于会不会被人下黑手……那就完全看做人了。但在许徽率领的军中,掌管刑讯的不是别人,恰是由许徽的亲兵队长秦九兼着,自无人敢收了贿赂,为讨好旁人,在秦九眼皮底下胡来。 秦九跟着许徽多年,自然听得懂她话中的意思,他对许徽抱了抱拳,示意领命,也不对姜华告声罪,就走到姜鸣一旁,利落地给了他一肘。姜鸣抱着骤然间绞痛的肚子,来不及哀嚎,秦九身后的两个亲兵一个掏出一块布巾,一人随身带着的麻绳,手脚麻利至极地将他的嘴巴用布巾塞住,随即五花大绑了个结实,就像拖拽即将宰杀的猪羊一般,直接将姜鸣给拖了出去。 见许徽发了火,如此对待姜鸣,丝毫不顾及姜华的脸面。有些人看姜华的眼神就诡异起来。谁料姜鸣被拖拽出去后,先前一言不发,仿若未觉的姜华竟缓缓起身,对许徽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万分诚挚道:“多谢将军!” 诸如庄七。邓玖这般心思虽有,但不甚通透的人,免不得对姜华这一举动嗤之以鼻,心道什么坦荡君子,原来也是个忍气吞声,任由人家将面子踩在脚底下的无能之辈。可周默、苏灿等人,心中却通透得很,柳瓒更是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谢谢?是该谢谢!新上任的将领为约束不服管教的部下,杀**儆猴乃是常态。聪明一点的人都将脖子缩得严严实实,哪怕装哑巴,也不肯让自己当那只往死的“**”,有个校尉叔叔的姜鸣却二话不说冲上前,连许徽给的台阶都不下,不宰他宰谁?姜鸣该庆幸许徽养气功夫好,又对姜华报以厚望,这才只给了他四十板。换做旁人,这般顶撞上官,又赶在这么个紧要关头,死了也不冤枉! 哪怕许徽勒令秦九,这四十板必须打得很重,伤筋动骨,可看着姜华的面子,谁敢真把姜鸣给废了,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想而知,这一两个月,姜鸣是别想出战了。比起在前线厮杀,躺在后方休息,岂不安全?姜华也能对兄长交差,没带一个活蹦乱跳的侄儿出去,送具七零八落的尸体回来,是不是? 庄七、邓玖他们想不明白,才会嗤笑姜华无能,姜华心中明镜似的。对许徽只有感激,再无别的情绪。 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纵不服管教,也打不得,骂不得,更丢不得,只得捧在手心烫着自己。除却许徽这位上官之外,诺大军队中,再无人能有这般方便的身份与权力,帮着姜华教训姜鸣了。 见姜华理解了自己所作所为的深意,许徽轻轻颌首,淡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校尉无需太过自谦。天色不早了,大家也都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哪怕是在想说几句话的人,见到许徽对姜鸣的处置,也乖乖地闭上了嘴巴。是以许徽一说散,众人对她抱了抱拳,便陆续离开,姜华亦然。他出了许徽的主帐,闲庭信步一般往自己的帐篷走去,身后跟着的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左推右搡,就是没人说话。 “姜校尉,请留步!” 姜华心中诧异,转过身,就见柳瓒身后竟没跟一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这个年岁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着白色的细麻衣,哪怕身处军中,也照样穿着木屐,浑身上下除了一根绾发的白玉簪和腰间的玉佩外,再无别的装饰。无须刻意彰显,便是属于世家特有的优雅谦和,以及潜藏于温和外表下的高傲,或者说高贵。 一个年轻、英俊、温和还非常有才华的年轻人,无疑能得到许多人的喜欢,偏偏姜华每次与柳瓒接触的时候,都觉得不大自在。明明就与柳瓒见过那么几次,也甚少看见他说话,却不知为何有一种“此人极不好相与”的感觉,甚至在听到许徽的安排后,竟生出“为何与我搭档的不是苏先生”的想法。 姜华是一个很务实的人,素来看重证据,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聪明的人,懂得跟随直觉走。所以他礼貌地对柳瓒行了半礼,方问:“柳先生特来寻姜某,不知有何要事?” “姜校尉,你先回去吧!”还不等柳瓒开口,只带了两个侍女的许徽就匆匆赶过来,想不想,直接说,“他无事!” 柳瓒微微挑眉,不再多话,姜华见状,也没有多问,行礼告辞。 待他们走了一段路之后,一直挤眉弄眼的亲兵们终于忍不住了,姜鸣的事情不好谈,许徽的事情,还不足以作为谈资么?是以立马有个人说:“柳先生一直让我们以字称呼,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可看他的风华举止,也知他定是世家众人,偏生又及弱冠之龄都未曾娶妻,身边一个侍婢也无,莫不是……” 他话音未落,几个亲兵都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姜华眉头一皱,厉声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你们若再这样口无遮拦,索性直接回去,免得我为你们收尸!” 见他发火,亲兵们只得悻悻闭嘴,也不敢再多说,更不敢真将这事情作为谈资。毕竟议论上峰这种事,私底下做做就算了,若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传得满城风雨,等许徽查起来,他们必死无疑。 姜华见状,也觉得颇为无奈。 他眼力比之众人,好了不止一辈,心思更是机敏灵透,自然不会傻到将许徽与柳瓒当成什么情侣。在他看来,许徽急急地赶过来,连名声都不顾,冒着被误会的代价喝住柳瓒。与其说是两人闹脾气,还不如说,许徽知道柳瓒会说什么,在忌惮着他说出那句话,才这样做。联想一下柳瓒特意来找自己,莫非许徽是在……保自己? 若是姜华滞留原地,就会发现,他的猜测与事实相差无几。因为等他们一走,许徽就望着柳瓒,很不客气地说:“你方才想对姜华说什么?” “鸱得腐鼠,欲吓鹓雏,姜鸣如此,他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对于许徽的态度,柳瓒似是早就习惯,轻描淡写道,“堂堂上党五校尉之一,却拘泥于可笑的亲情,束手束脚,让人看了着实惋惜。我不过想点醒他一二,让他摈弃内心的弱懦,变得真正强大起来罢了!” 哪怕早知柳瓒必不会做好事,听见他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想离间人家兄弟的关系,挑得姜家不得安生,许徽还是忍不住想抽他一顿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怒火,道:“鸱栈恋腐鼠,从而做出种种可笑之举,鹓雏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全无可比之处。你非得让鹓雏放下身份,去食腐鼠,方是天理难容!” “那又如何?”柳瓒不紧不慢,毫无悔改之意,“若一者始终在天,一者无法离地,自然无妨。可归根到底,姜华与他的兄长……到底是一家人。与其百般受掣肘,还不如趁早打发了去,岂不快哉?” 说到这里,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即将与姜校尉一道去谷远,你阻止得了一次,阻止得了两次,三次么?哪怕我俩依旧呆在队伍中,你又能防到几时呢?人心呐,始终如此复杂,区区一句话,就能往人心头扎一根针,你说,是不是?” 被他若有若无的威胁,许徽免不得有些烦躁,有些话来不及多想,气急了便脱口而出:“你被亲人背叛,就像挑得千万家庭不得安生么?” 被她提及内心最惨痛之事,柳瓒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与许徽针锋相对,寸步不让:“那你呢?你就没被亲人背叛么?” “我……” “别告诉我没有!”柳瓒冷笑一声,毫不犹豫道,“许家的男人们同意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你领兵,当真是宠爱你?你心中应该也清楚,他们之所以同意,不过是上党许氏第三代中,唯有你兄长一个可靠的男丁罢了!”(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毫无疑问,许徽与柳瓒都是能从细微之处搜寻蛛丝马迹,又能放眼于整个天下,纵横捭阖的顶尖人才。【虾米文学]心思稍微浅一些,掩饰功夫不到家的人在想什么,他们一眼就能看穿。哪怕遇上老狐狸,一时不慎着了道,也能很快地反应过来,想出化解反击之策。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截然不同。 许徽说话做事,总会留三分余地,哪怕愠怒之时,也不忘塑造自己的良好形象,并因人而异,或不动声色,或光明正大地市恩,让人哪怕一开始因为她的性别问题,满腹牢骚,最后也因为受了她的恩惠,完全说不什么,柳瓒则不然。 这个死里逃生的家伙仿佛在毒药池中浸泡了十来年,才爬出来的一般,外表光鲜无比,内心yīn暗扭曲,凡事都喜欢往最坏的可能想,将三分的坏渲染成十分。任何事情,只要被他插上一手,就会不可避免地往人性征伐,骨肉无亲情,挚友变仇敌的道路上偏移,这也是为什么许徽一听得柳瓒去找姜华,就急急忙忙赶来的原因。好在柳瓒做这种事,顶多临时起意,不会刻意挑事,更没有兴风作浪的意思。否则以他的本事,定能无事生非,小事变大,大事弄得无可收拾。 不过,许徽也不得不承认,柳瓒最后的一句话,实在是……戳到了点子上。哪怕对他厌恶如阿元、阿双等人,闻言也惊诧地望着许徽,就更别说许徽自己了。 “你是知道的吧?”柳瓒的神情,傲慢又带着一丝怜悯,还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以你的本事,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你祖父、你父亲、你叔叔与你兄长隐秘的,潜藏于脑海最深处的想法?” 是的,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哪怕许泽对许徽说了千万遍,许磐与许亨性格都或多或少有些缺陷,无法统兵,许徽也好似默认了这一答案,觉得统帅三军舍我其谁。但除却许磐之外。其他人心中都清楚,真正的理由不是这个,毕竟一个性格方面有缺陷的主帅,与一个性别方面完全不对的主帅,说不清楚谁的隐患更大。说是信任许徽,倒不如说是将她架在火上烤,若是能力不行,什么都是空的。【虾米文学]为何?因为上党许氏嫡系的男丁,实在是太少了。 大齐是嫡子继承制。若没有嫡子,哪怕过继了儿子,又或是嫡子留下了嫡孙,顶多也只能分到作为父母家私的土地与宅院,真正的大头,也就是他们靠为官圈来的土地,哪怕记上了自家的名字,在无嫡子继承的时候。也全部要上缴国家,想都不要想藏私。 北姓世家割据西北一方,早被皇族与吴、侨、青、徐世家所不忿,后者觊觎着前者的土地,因为那本就是他们昔日的根基。若是在继承人的问题上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皇族与世家,就连北姓世家内部,都很愿意将对方给吞了。尤其在争霸天下的时候,有没有继承人。这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直接影响到投奔的人数、质量以及人心的稳定程度。 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很差,差到随随便便一个风寒着凉,就有可能要人的命。哪怕贵为三公,稍微发个热,或许也就不行了,二三十岁就病死的世家子弟太多太多,多到大家麻木的同时,也相应地减少了服丧的标准——若是真按照周礼来。这辈子估计都要穿粗麻衣与芒鞋,结庐而居,睡在草垛中,不许吃肉了。 许泽一年前才过了五十大寿,在这个时代算是难得的高龄,许恽也三十余岁,由于年轻时不注意保养,喜欢和朋友饮酒作乐,谈玄论道,身子比父亲还稍微弱些。哪怕神医段绝,也不敢断言这两父子到底谁先死,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许泽先死,许恽承了继承了他的一切,许亨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自然不能出事,可若是许恽先死……按照大齐律法,许泽的一切,就得落到许磐身上。 贸然改继承人不是不可以,毕竟天下乱了,谁有枪有兵就有话语权,什么规矩律法都是空的。但这样做的话,极容易成为世人,尤其是敌人攻击的目标。若非万不得已,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到这般程度。正因为如此,许泽权衡许久之后,才冒着被旁人诟病的危险,命许徽为统帅。一为历练,二则是……哪怕当真出了什么事,许徽也消耗了敌人一部分的兵力,纵然死了,也……倒不是说死了家人不心疼,只是相较之下,若真要选择家中主力死一个,许徽定首当其冲。 许徽也知这一点,与其等祖父提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请缨,对大家都好,反正她也欠缺这么一个机会。许泽对她授以重权,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给予方便以及……补偿。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你再怎么聪明,再有能力,也抵挡不了身份地位带来的压力,阻隔不了世俗的条条框框。若我不是庶子,若你不是女子,我们的境遇,就会完全不一样。”柳瓒刻意放慢了语速,任由每个字眼清晰且缓慢地在舌尖流淌,在耳边萦绕。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又轻柔得仿佛窃窃私语,让人忍不住费力去捕捉稍纵即逝的痕迹,从而将他的话记得更深,更清晰,“姜华的遭遇与你有些相近,不同得是,你是女子,所以许亨没有任何担心。而他是男子,所以他的兄长就寝食难安,凭着牺牲一个不听话的儿子,也要将他给拖下水……真是短视到令人厌恶,是不是?” 每当许徽以为自己看透柳瓒时,就会发现,他的yīn暗程度远非自己所能想象,就好比现在,柳瓒居然说,姜华的兄长为了害弟弟,竟连姜鸣这个儿子也不要,就是将儿子送过来扯弟弟的后腿……对于这一点,许徽不得不甘拜下风,并决定以后碰上什么不解的事情,很有必要找柳瓒解解惑。毕竟在这一方面,许徽实在是……差太多了。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短短片刻,许徽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很是冷淡地问,“将正直之人引入邪道,将温馨家庭弄得人人都成乌**眼,看谁的举动都觉得有深意,这便是你想要的?” 听得许徽此言,柳瓒的神色可谓嘲讽之极:“以大义的名分,将你作为弃子牺牲,这便是你口中的温馨?死抱着虚幻的温暖不放,心甘情愿做一颗被利用得淋漓尽致,为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棋子,这便是你想要的?枉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 “抱着虚幻温暖不放,最后陷入彻骨寒冷的,不是你么?”许徽冷冷地打断柳瓒的话,毫不客气地说,“照你所说,大齐世家一直奉行的长子承爵,次子尚主,岂非牺牲了次子?谢衡身为谢氏这一代的嫡长子,就因为生父是家主的嫡亲弟弟,而非家主,就要牺牲自己的婚姻尚主,为免得堂弟忌惮,还得处处低他一头,岂非天大的不公?” 说到这里,许徽高高地抬起了下巴,与平日的谦和截然相反,言辞锋锐到令人难以招架:“身在世家,享受荣华富贵,特殊地位,理应为家族所牺牲。身为棋子,尤其是我这般或能改变大局的重要棋子,有什么不好?若没些许本事,旁人看都不会看你一眼,谁会巴巴地把你当做棋子来用?柳伯道,我知你因自身境遇,极为憎恶世家,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与你一样!” 她这一番话,端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柳瓒不怒反笑,还慢悠悠地鼓起了掌,自若道:“女郎这番话,我定会铭记心中,永生不忘。也好在日后女郎忏悔之际,好生嘲笑您一番,也好看看,高尚如您,卑鄙如我,最后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说罢,他象征性地拱了拱手,施施然转身离去,姿态惬意非常,仿佛自己才是辩论得胜的那一个。 待他的身影已远得看不清,阿双犹豫再三,才吞吞吐吐地问:“女……不,将军,他方才的话……” “他素来喜欢妖言惑众,这些胡言乱语,你也相信?”许徽厉声道,“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与我回去!” 阿双心思较为简单,加之许徽方才压根没承认柳瓒的话,闻言虽尚有疑虑,却还是信以为真。阿元则眉头紧锁,想劝解许徽两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许徽扬了扬手,命她们退下,轮流守夜,阿元也没想到自己该说什么。 阿元欲言又止的模样,许徽自是看见了,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方从隐蔽之处取出一小坛白酒,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将之一饮而尽,却由于情绪不稳,大部分都没松进嘴里,而是慢慢滑到脖颈之中。 除却许泽之外,谁能接受女子为将,并给她这么大的权力?她不应该抱怨,只能知足,并努力做得最好。 想到这里,许徽将酒杯重重往地上一砸,听着清脆的碎裂声,一扫方才的忧愁,心中下了决定。 纵然是棋子,也有挑出棋盘,翻云覆雨,成为棋手的那一天!(小燕文学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由于心中存了事情,许徽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明明好几次都模模糊糊地,快要睡着,却总觉得被什么给吊着,无法入眠。 翻来覆去了不知多久,好容易有了些睡意,就听见帘子被轻轻掀开的声音。只见阿元与阿双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后者拔出钗子,拨了拨靠近帐内大门旁尚存着半根灯芯的油灯,再将之点着。霎时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帐篷的一角,足以看清摆放在一旁的铜盆。 “冷水即可,不用浪费功夫去烧热水。”纵知时间还早,许徽也没有多休息一会的意思,她一边吩咐她们,一边利落地起身,理了理稍微睡得有点皱的衣服,随即将披风牢牢地系上。 听见许徽这般说,阿元轻轻挥了挥手,让旁人去打水。自己则快步走到许徽身边,劝道:“天气酷热,您又是和衣而卧,衣衫被汗水打湿,再受风一吹,实在太不稳妥。天还没蒙蒙亮,时辰尚早,您……” 许徽一想,觉得也对,还是身体最重要,便解开了披风带子,利落地吩咐:“沐浴就算了,待你们烧好了水,便弄些温水来让我擦擦身子,先打盆冷水来吧!” 知这是她让步的底线,阿元也不再多说。 用冷水抹过一把脸之后,许徽顿觉清醒了许多,她估算了一下时辰,觉得还有多的时间,就摊开上党全境的地形图,准备再研究揣摩一会儿。阿元见状,犹豫许久,才有些不安地问:“柳先生……柳先生对姜校尉没安好心,将军是否将他与苏……” “我这样安排自有我的道理,你无需多管。”许徽闻言,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即语气放柔些许,安抚自己的心腹,“你莫要看他在我面前说得直白。这么不加掩饰,若换做别人,被他卖了都还帮他数钱。” 见阿元应下,却仍有些不信,许徽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从古到今,被赐毒酒者众多,除却寥寥拔剑而起,奋力一搏者外,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人?他这两年在上党深居简出,除了向祖父借书抄录就是在倒腾着什么,又招了谁的厌恶?他之所以与我针锋相对,不过是我触及了他的痛处,让他无法镇定自若罢了。” 许徽这一解释听起来非常自然合理。阿元也就信了,毕竟谁都不愿意自己的伤疤被人一再提起。她完全没想过,倘若柳瓒被稍微戳一下痛处,就会举止失常,许徽还会看重柳瓒么? 事实上,许徽心中清楚,真正的原因不是别的,正如柳瓒所说。他将许徽当成了世间除他之外,另一个异类。几乎是恳切地,羡慕地,又掺杂着嫉妒地,想看到许徽的结局。 他想看到许徽落得悲惨的下场,证明自己那套“世人皆不可靠,骨肉亲情全然无用”的理论;心中又隐隐怀抱一丝期待,渴盼看见许徽能够善终,证明世间还有容得下异类的人存在。他只是遇错了人,不是没有未来。两种复杂的心情交织,才造成了他对许徽的特殊态度,而许徽……她也感觉到,自己需要真正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强大班底,而非旁人,哪怕是亲人给予,能够随时收回的力量,才屡屡容忍柳瓒的挑衅,因为若是自己出了什么事。真正能给予她帮助的人,着实不多。或者说,柳瓒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公然用完全不符合他心智与本事的低级手段稍作挑拨。 建立班底……此事切不可cāo之过急,引得父兄反应过激,还需好生筹谋一番,待她的亲信秦九、庄七等人凭军功爬到高位,才能真正地加快速度。现在,不行。 思考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本来就不多的时间很快过去。 上党许氏的五百部曲,连同姜华带着的一百二十名私家部曲,外加五十名骑兵列成方阵,任凭秋风飒飒,无法动摇他们的矛尖。 许徽站在姜华与柳瓒面前,正色道:“吾等对敌人知之甚少,暂且无从下手,望校尉以固守为要,切不可轻举妄动,中了诱敌之策。” 姜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承诺:“定不负将军所托!” 许徽对姜华倒没什么担心的,闻言便轻轻颌首,扫了一眼柳瓒。后者宽袍缓带,神色自若,哪怕身处森严军营之中,亦如闲庭信步一般。哪怕再桀骜不驯的人,见到柳瓒的神态,都下意识地会赞一声“好汉子”。 知自己该说得都说了,他硬要做自己也管不了什么,许徽也没对柳瓒交代一句话。 按照军营一如往常,或者说主将收买人心的管理,将士出征之前,他们往往都会亲自斟酒给对方。可许徽反复想了想,总觉得这个步骤男人做出来好,由她做出来就怪怪的,所以就略去了这一步,并派人与姜华打了一个招呼。姜华也知许徽受身份所束,在军中力求威严,哪怕热得差点生痱子,也不肯换下正装,自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与她别苗头。是以两人在寒暄片刻,许徽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话,鼓动士气之后,姜华便郑重向许徽告辞,与柳瓒一道,带人离开。 两千人的营地少了五百人,霎时间就空荡了许多,为避免兵士太闲,精力无从发泄。许徽将他们分成好几波,两百人跟着楚恒回襄垣县,维持征召兵士的秩序,至于其他的人,割草的去割草,打扫营地的去打扫营地,没事做的去cāo练,就等楚恒征召齐足够的人手,大军直接开拔。 许徽满以为自己一道命令下去,投军之人定会络绎不绝,唯一耽搁时间的就是人员得选择与登记,才特意派了两百人去维护秩序,却没想到,午时尚且未道,楚恒就苦着脸过来了。 “三百人?”许徽微微抬高声音,望着楚恒,口气已经有些不善了,“楚县令,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倘若说楚恒上次的苦笑,是有恃无恐的惺惺作态,充满了虚情假意,那他这一次的苦笑,绝对真心实意,充满了对自己前程的担心。毕竟一开始征召不到人,那是他手头的资源不够多,顶多算办事不利,可许徽开出这么丰厚的条件,还征不到兵……换做谁,不认为楚恒有意和许徽过不去?偏偏事实当真如此。 楚恒一回去就见了庞杰,与之讨论一番,随后星夜召集衙役,庞杰也将手下悉数派了出去,不说通知到了十成的人,也让五六成的人知晓了这一消息,谁料…… 哪怕对楚恒再不满,见了楚恒的神态,许徽也知他的话没有丝毫作伪,不免有些抑郁:“怎会如此?连分田地,他们都不……” 许徽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明白,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出身世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傲气与优越感,这是生长环境养成的性格,不遭逢大变根本改不了。不同得是,许徽比一般的世家子好很多,到底知道一些民生疾苦,也知“欲将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所以她要征兵,就以田地为赏,满以为什么都解决了,却错估了人性。 说实话,许徽是很看不起流民的,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与“暴民”几乎等同,随时就能转化为后者,而是因为流民连自己的家乡都失去了,就如无根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做,将人性的丑陋彰显得淋漓尽致。是以在许徽的想法中,自己赏田,他们还不得如同乞食的狗儿一般,巴巴地赶过来?可她没有想到,上党郡的流民与别郡的流民,很不一样。 人穷过,就更怕穷;挨过饿,受过冻,就越不想再体会那种滋味;没漂泊的人天天喊着想流浪,却永远不知无家可归之人的辛酸。流民们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在上党,胥吏不敢太过贪婪,家奴也不敢仗势欺人,随意害得旁人家破人亡。租借官府的地与牛,需要交六成的税,看上去是重了一些,却没了乱七八糟的项目,顶多一年再交几匹绢、布上去。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又省吃俭用一些,还能攒下些许结余,这样的好日子,谁不想继续过下去,巴巴地跑到战场上送死?出一个男丁,才赏两亩地,哪怕税收变成五成,与一个壮丁的劳动力比起来,也是很不划算的。若不是怕不出人,会惹得县尊生气,流民中稍微大一点的宗族出了一些人,别说三百,能不能到一百都很悬。 “女……将军,您看,这……”见许徽沉下来了脸,不说话,楚恒的心中着实有些忐忑。他这个县令,光是每年的秩俸便有六百石,更别提购置的宅邸,享受的种种便利。再说了,男人么,哪个不追逐权力?想到这里,楚恒就悔不当初——自己怎么就图个谨慎,一开始办事不卖力,得罪了许徽呢?这下好了,此番哪怕是无心,也得变成有意! “解决的法子不是没有,却都要拖上一段时间。”许徽的神色很不好,一字一句,都仿佛从牙缝中迸出,“时间紧迫,一切从权,给我强行征兵!”(小燕文学.xiaoyanwenxue.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听见“一切从权,强行征兵”四字,楚恒心头一紧,压在底多年的记忆再度浮上脑海。 二十多年前,胡人侵占大半个北地,打到上党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不得不直面残酷的战争—前线的兵死得差不多后,被连连失利逼得眼睛通红,如狼似虎的官兵在胥吏们的带领下,冲进家门,不由分说,更不顾妇孺的哀求与尖叫,就将个儿稍微高一点的孩子与头发花白的老人悉数带走。 不,与其说带,倒不如是抢。 这些被抢到军营里的老人与孩子,没接受过半点训练,只发给一根削尖了的木矛,就被驱赶着上了战场。前头是呼啸的胡人骑兵与连绵不绝的箭矢,后头是紧闭的城墙与同样密集的箭雨,进也是死,退也是死。 与那么多阵亡在战争中的少年相比,楚恒是幸运的,因为他打小就聪明伶俐,又曾死乞白赖缠着一个游方的郎中,央对方教了自己一些简单的字。在被抓到军营后,因为极度的惧怕,在兵士要驱赶他去先锋营的时候,他谎称自己看过好几本书,能说会写,才得以被当做珍惜人才,分在后方整理文书。 楚恒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真正认得的字,不超过三百个,会写的更没有五十个。初抄文书的时候,文书上的字,他有一半都不认识,只得将之细心描摹下来,并想尽种种办法,拼命去学。 若在盛年凭他那拙劣的技巧,自然糊弄不了几天,可战火来临,谁还会与一个半大孩子过不去?哪怕同僚猜到他的糊弄,也都默契地为他打掩护,并在初期为他分担一些困难的工作······跟着他一起被带走的少年们,尸骨都难以寻觅,唯有他活了下来。饶是如此,却也落下了惜命到近乎病态听不得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见不得火光的毛病。 楚恒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于征兵一事,他的态度始终是消极的。所以,听得许徽此言,楚恒便犹豫道:“若是激起民愤,对局势实在是……将军,咱么是不是提高赏……” “提高赏金?别说我没这么大权限,上党没这么多地,哪怕有你也太看得起他们了吧?”楚恒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许徽的火气算是彻底被点爆,连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杀气,“我从前就说过,祖父对这帮子流民太好,偏生祖父在这点上异常固执。我劝谏了祖父好几次,说按咱们上党收税的方式,少说也得让流民纳七成的税,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却也不能吃饱,省得将这群家伙养得太好,到时候用都用不了偏生祖父不允,还破天荒让我跪了三天祠堂······” 楚恒越听,越是心惊肉跳,真想找个什么将自己埋起来,装作不存在。 他心中清楚,许徽到底年少,经历的阵仗少,又带着傲气与优越感才会在连连受挫之后有些失态地自言自语。 *记住牛屁屁书院*本站正确网址nppsy。com把。改成. 但等她反应赶过来,若是有容人之量还好若是没有······自己定会倒大霉。 许徽的确有些失态,因为关于流民的处置乃是她与许泽为数不多的意见分歧中,最为严重的一个。 许徽永远不明白,许泽为什么尽量想给予百姓好的待遇,让他们吃饱穿暖,连流民都拥有此类权力。在她的心目中,隶属本郡的百姓自然要好好对待,才能让他们誓死效忠,可流民······说句不好听的,这群人就是饿疯了的野狗,哪里有好处就巴巴地赶过来,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四散奔逃,被逼急了也会毫不留情地咬人。 对于这种漂泊不定,对上党郡没有丝毫归属感,随时可能反咬他们一口的流民,自然怎么压榨利用都不为过。许徽的意见是,不仅让流民交纳高额的税务,还得向他们征调一部分田租与物调,确保他们每天在半饥半饱,却比流亡之前好了许多的状态。这样一来,不仅能得到更多的物资,哪怕流民们真怀有什么异心,也因体力不足,又无精良器械,一时半会起不到什么作用;而且,如此行事,非但能让之前饱受压迫的流民们暂时安定下来,日后利用他们做什么也方便。 这一策略,许徽想了很久,斟酌考虑,日夜删改,历经月余,方自信满满地对许泽建议。也唯有她这种特殊的身份,才能自如地对许泽提出各式意见,都不会被怀疑。谁料许泽闻言,勃然大怒,二话不说,直接命许徽在祠堂罚跪,好好反省。 许徽本性极倔,认定自己做的决定没错,就怎么都不肯承认错误,才生生将四个小时的罚跪延长成三天。许泽也知许徽妁议才最为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可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接受平等教育的现代人,又见识了这个时代百姓的艰辛,从而有着异样的坚持。别的郡,他不能管,也管不着,但在上党郡,他尽自己所能地让百姓过得好一些。 这是属于穿越者的独有骄傲与坚持,养尊处优,习惯了利用世家资源,哪怕两世为人,都始终高人一等的许徽无法,更不能理解。她心中的不忿与不解,都被许泽以强权镇压下去,却未曾磨灭,尤其在遇到了这种事情之后,更是增添了几分怨气。 许徽极敬重许泽,自不会觉得自己祖父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她只认为祖父仁厚,连流民都给予优待。 偏生流民们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就有些不知好歹,不懂得天高地厚。连地都是租借的,却在上党危难之时,连人都不敢出,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倘若说在此之前,她对强行征兵还有些心理负担,愿意拼着父祖及旁人的责罚,许以重利。眼下的她,当真是半点愧疚都没有,略略冷静下来后,想也不想,张口便是一连串地指令:“寡妇当家,抑或家中独子的流户,暂且不去考虑;家中两到三子的流户,强征次子入伍,违者斩;家中儿子及四个的,掐头去尾,旁的一道弄过来;家中三世、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均分一下,确定都有人养老送终之后,将多余的青壮全拉过来。” 楚恒胆战心惊地听着许徽的命令,已经有些不确定她到底要征多少人去战场,只想着若是流民乱起来,许徽带来的一千五百人,以及襄垣县的三百州郡兵,还有几十个衙役之类够不够镇压。未料许徽歇了一口气,又快速地吩咐道:“流民之中,既有单门独户,便有宗族抱团。桀骜不驯的宗族,同样按照我说的来;领袖稍微圆滑些,或者干脆是老人,青壮又上了百人的宗族,勒令他们百名青壮之中,弄五到十个过来即可,不许超过一成之数。” 楚恒一面快速急着许徽的命令,一面揣摩她的含义,琢磨了一会儿后,免不得倒抽一口冷气。 人都有攀比心理,见自己过得比旁人好,心中就舒服;见旁人过得比自己好,就嫉妒眼红。若是许徽公平征调,一视同仁,大家心生不忿,由宗族大户挑头,散人当前锋,还真有可能被他们闹出乱子。偏偏许徽却玩了这么一出釜底抽薪,彻底断了他们造反的后路。 流落到旁人的地盘,还能给当地县令留下“桀骜不驯”印象的,首领的心机自然深沉不到哪里去,估计就是一把子蛮力好使。偏偏这种人的匪气还很重,自以为很豪气很义气,看不起尽量与官府打好关系的人,却不知这是生存的智慧,不懂得收敛的他们才是傻瓜。 可想而知,这种脑子不好使的人,若是听见平日自己瞧不起的对象,百人里头只要抽一到十个人,他们这边却至少得被带走三十个人以上,矛头会冲着谁去。而被优待的宗族,自以为官府向他们示好,为了应付矛盾,也为了更进一步,必定与官府靠得更拢。 流民们本就是一团散沙,无人领头绝对无法成事,许徽这一计,轻轻松松就将后患免去,着实高明。 见她这么快就应变了过来,楚恒再不敢有任何小觑之心,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惯会挑事的流民大户,都很有些力气,若是······” 许徽望着楚恒,眼神凛冽,有若刀峰,语气中满是森然的意味:“有力气?很好,征兵就需要有力气的人!我会派兵过去,协助衙役与胥吏们行事,稍有反抗,格杀勿论!” “派,派兵?他们也修建了小型的坞堡,也有自制的弓箭···…” “那又如何?”许徽冷冷道,“祖父早有规定,流民修筑坞堡不得用太坚实且珍贵的木材,更不能引水为渠,若真敢负隅顽抗,直接点火烧了便是。这点油脂,我还不缺!” 许徽这句话中的血腥意味着实太过浓厚,楚恒听了,全身都在不自觉地打颤,好容易稳住了呼吸,才做着徒劳的努力:“这,这对您的名声,实在是……” *记住牛屁屁书院*本站正确网址nppsy。com把。改成. “名声?”许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满是讥讽与不屑的意味,“楚县令,你莫忘了,现在的我是个将军,而将军,不需要好名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d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各种忙碌,宿舍今天又检修,九点多断水断电,悲剧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话都说到这份上,楚恒也没了什么推拒之词,干脆地应了下来。【虾米文学]许徽见状,声音较之方才,柔和了不止一筹:“此事事关重大,我需细细筛选人手,劳烦楚使君先派人整理名册,将临近襄垣的流民宗族与村落悉数记下,并召集熟悉情况的胥吏,我就先不派人过去,让百姓议论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请在城郊等候,我自会派人过去相助。” 哪怕大齐沈氏皇族的控制力无法延伸到北方,北姓世家中较为谨慎的存在,比如许泽,也不会公然逾越法规,平白落人话柄。租借土地与耕牛的流民,的确在官府有一份名册,但他们都没有上党本地的户籍,自然也不可能设什么里长、亭长等领朝廷俸禄的职务。 事实上,上党郡内,负责向流民们收取税务,管理这些流民的胥吏,与负责“教化”流民的老者,出身参差不齐,有本地居民,也有流民中的佼佼者。他们领着上党许氏亲自掏腰包付的钱粮作为秩俸,本身无任何官职,从某种程度来说,称作是上党许氏的家奴都不为过。 上党对流民优厚不假,控制力度也更强上几分——在上党的流民,不仅指定了居住与活动的范围,还有种种严苛的限制。 在上党,若是全宗族流亡至此的流民,可聚居一起,但人数不得超过两百,超过这个数字就得分开少说五里地,连互通消息,一来一回都需要几天,更无法做到及时遥相呼应。而流民修建的坞堡,需要得到官府的审核,确定他们为“顺民”之后,才得意进行这项工程。不仅如此,流民修筑的坞堡,无论是墙壁的高度,还是建筑材料的选用。都有严格的规定,甚至不能引水为渠,作为防御。村落稍好一些,能容纳百户不超过六百人,也无甚旁的规定。 襄垣县衙之中的书吏。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三十个,若是让他们整理出几万流民的资料,只怕十天十夜都忙不出个结果来。正因为如此,许徽才大致圈出一个范围,让他们略略计算临近之地多少人,多少户,待会由熟知情况的胥吏们直接带队即可,省时省事不说,好较为省力。居住得离襄垣较远的流民。说是逃过一劫都不为过。【虾米文学] 楚恒也不是傻瓜,自然明白了许徽的用意,从而对许徽的评价,又高上一层。 盛怒中能冷静下来,本就是难能可贵的品质,若是这个人不仅聪明,还很细心,并能极好地掌握分寸。就不止“难对付”三字能形容了。 当然,他不会知道,在他一走,许徽就命人将许林给请了过来。 “应征入伍的人太少,我打算强行征兵。”面对看着自己长大,几番帮助自己的许林,许徽的态度很直白,也带了一丝隐隐的尊敬,“但楚恒的态度。让我有些疑惑。” 许林一听,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神色肃然,带着萧杀的意味:“将军认为,楚恒此人有问题?” 他与他的父亲许安一般,都是上党许氏最忠诚的心腹与家臣,若是许徽给对方面子,他也不介意与对方谈天说地,若是许徽想杀人,他会二话不说。直接抽刀。 不问是非,不管对错,只忠诚于主君,这就是许林。 知自己若点了头,楚恒将来就没好日子过,许徽想了想,还是采取比较谨慎的说法:“他与我言谈之中,几次透露对流民的怜悯,可按照他的经历,理应没有这种情绪。” 楚恒在观察许徽的时候,许徽也在观察楚恒,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犹豫,正因为如此,许徽才觉得奇怪。 她见过一旦成为官员,就露出暴发户嘴脸,满以为自己能入士族而非寒族,耀武扬威的;也见过为保住为官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完全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可楚恒这种,算怎么回事? 上党重要官员的履历,许徽几年前就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她很清楚,楚恒是襄垣寒族楚氏旁支的儿子,在涅县的防线被胡人攻破,上党州郡兵死伤惨重后,他也被强征进了军队,由于识字成了文书。之后的二十多年,他稳扎稳打,慢慢地熬资历,一步步升迁,终于成为襄垣的县令。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份履历都没有问题,更与流民无一丝一毫的关系,所以许徽一时片刻也想不明白,楚恒的情绪从哪里来,毕竟没有经历过同样遭遇的人,压根无法理解旁人对此类事情的抵触。 好在许徽行事,终究比较谨慎,是以斟酌片刻后,她下了决定:“这次征兵,我打算派三到五百人前去,不知咱们的人可有这么多?” 旁人听了她这句话,只会疑惑,毕竟诺大营地之中的一千五百部曲,都隶属于上党许氏,何来人数不够之说?唯有许林明白,许徽口中的“自己人”,不是指出身繁杂,混着流民与本地人的部曲,而是指这些部曲中隶属于上党许氏,三代之内都是家生子的存在! 哪怕出身流民的部曲,都成为了上党许氏的家奴,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主君手里。但想让许徽没有“嫡系”与“旁系”的概念,是根本不可能的,若是让你用人,你会用一个祖祖辈辈都服侍你家的忠仆,还是用一个刚投效不久的新近仆人? 不过,能让许徽说出这句话,也就证明,她的心中对楚恒已经非常不信任,甚至到了怀疑楚恒与流民暗中有勾结,图谋着什么,才故意不全力征兵的程度。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决定用家生的部曲,不用流民征召来的部曲——哪怕后者的忠心程度,绝大部分都能保证。 倘若在此处的,换做许亨、许磐或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样做,还会认为许徽太过谨慎,但任谁也不得不承认,许徽这般的对手是最难应付的。她做事经常不凭证据,就靠直觉,只要觉得不大对头,无论如何,也要先提防起来,再派人调查。或许十次之中,有九次她都是在做无用功,但只要被她防到一次,就可能满盘皆输。 许林略略估算了一下,才郑重其事道:“五百人没有,三百人定能凑出来!” 听见这个数字,许徽微微皱眉,沉吟片刻,方道:“人数不多……公然调拨他们,显得太扎眼了。罢了,仲宁叔叔的眼光,我信得过,你随意挑三百人出来吧!” 说罢,许徽想了想,又说:“三百人用来征兵,若有什么事情,即刻镇压。我再留三百人下来,权作压场之用,仲宁叔叔挑选最可靠,也较为沉稳的心腹留下来,我会去与周先生说。” 听得许徽此言,许林一怔,犹豫片刻才问:“您这是……” “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不详之感,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面对许林,有些话还是能说的,“哪怕算好了时间,留下了充裕的余地,也知道对方不会来,可……还是尽快赶到涅县,我才能安心。” “那周先生……” “除却周先生之外,唯有仲宁叔叔拥有如此威望,哪怕出了什么事情也能镇得住。”说到这里,许徽也不免有些悲哀。 诺大军队之中,能镇得住场子的,唯有周默、许林与姜华三人,姜华去了谷远,她就得在许林与周默之中择其一。许徽两相权衡,还是选择了周默,一是因为他是文官,二是因为他的特殊地位,三是因为……许徽需要周默的跟随,不过是要借他的身份,让人以为她是个傀儡,发号施令的是听从许泽命令的周默,从而更好地掌握军队。但这些天下来,哪怕再傻的人,也察觉出了些不对,不敢公然与许徽顶,所以许徽很想试试,若是周默不在,他们对自己有几分信服,再采取相应的措施,毕竟周默不可能跟着她一辈子,狐假虎威也终究成不了事。 许林自不知许徽这一决定,还掺了些私心,只觉得在军队中嘛,武将的重要性自然比文官高一些,也就抱了抱拳,去清点人数了。 与此同时,涅县外六十里,九云山脚。 暗红的血迹顽强地附在篱笆上,始终不曾褪去,证实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残酷血腥的屠杀。 或许,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怎么都无法想到,那些自称在京兆活不下去,逃难而来,干脆隐居在山中,不问世事,平日鲜少与他们接触,却无比和善的人们,为何会对他们举起屠刀,一夜之间,就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亏得这些村民的贪财短视,否则以上党清剿山贼的力度,就凭你们拙劣的伪装,焉能在这里住上大半年?”羽扇纶巾的贵公子毫不吝惜讽刺的言语,将部曲批评得体无完肤,无论是一路跟着他来涅县的,还是早早就来这里潜伏的,都没逃脱他一张利嘴。好在他还记得正事,随意骂了这些人两句之后,便问,“冲车和投石车制作得怎么样了?”(小燕文学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乌沉沉的夜色掩住星月的光辉,大地寂静一片,呼啸而过的秋夜寒风带着萧瑟的意味。 涅县的城垛之中都打起了火把,火焰照亮了四周,也隐约可见穿梭巡逻的军卒。 “才立秋没多久,天就冷成这样。”见夜已三更,人畜无声,加之上峰不在,守城的军卒也有些偷懒,三三两两地聚在较为避风的地方,裹紧身上的衣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若是再冷一些,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银钱,就得拿去换几块皮子,想想就心疼得紧!” 听见同伴的抱怨,另一人便嗤笑道:“得了吧!你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韩,能得这份差事,简直是祖上积德。如换做旁的,别说攒下银钱换皮子,能吃饱穿暖都是福气喽。” 这两人都是积年的老卒,彼此熟识,凑到一起便你聊聊我的儿子,我谈谈你的兄弟,却不知护城河外,被隐隐所遮蔽的地方,潜伏了十余个身着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这十几个人在寒风中呆了大半夜,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趁夜赶了许久的路,直走了一天多,才回到九云山下。 “涅县的防卫,很是松懈?”听得部下的汇报,身着华裳的贵公子大喜过望,“真乃天助我也!” 见他轻飘飘的样子,身旁一位中年文士连忙道:“涅县虽不靠山,周边却多有陂泽,非敌所向。况他们防卫松懈,多半是被郎主计策骗过,而非对战事毫无准备。” 城外低矮的丘陵多,就容易占据地势来防守,对进攻方来说颇为麻烦。但若这些山丘、高地、河流、树林悉数被敌方占据,倒霉得就是守城一方了。中年文士自知此行没带那么多人来,将涅县给包围,便忍不住劝道:“涅县县令是个稳当人,咱们混也混不进去。郎君还是稍待几日,待大军……” “兵贵神速,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这位公子哥打扮的人没好气地横了中年文士一眼,毫无尊敬之意,“涅县防卫松懈。未曾料到我们能这么快过来,这本就是我们的优势,越是拖下去,优势就越会减少,粮食也绝对不够吃……你让我多等,究竟是何居心?” 见对方连这等高帽子都扣上,中年文士连连摇头,口称不敢。 这位公子哥不是别人,恰是窦开的第三子窦诚。也是太原郡内小霸王一般,无人敢招惹的人物。 与两个资质愚钝的哥哥相比,窦诚打小就聪明,嘴巴又甜,深得窦开与窦夫人李氏的疼爱,什么都是第一份,从未受过半句责罚,也没听过半句重话。只有窦开与李氏指着窦诚训斥两位儿子。说他们怎么不如弟弟半点,从无窦诚被训斥的份。 父母的举动,很能影响孩子,窦诚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性格变得极为激狂自负,除却在父母面前装乖讨巧之外,面对旁人,一概是目中无人,颐指气使。尤其看不起两位哥哥。事实上,窦诚一直觉得,若非自己晚生了几年,家主之位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岂会落到大哥那个窝囊废手里? 窦诚不是不想害死兄长,自己承了这个位置,但窦开还七八个嫡亲的兄弟,那么多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几个侄子,巴望着他们斗得越烈越好,全废了就能将位置传给自己。在羽翼未丰的时候。窦诚着实不想惹太多的麻烦,失去自己的优势,所以听闻有仗可以打,他主动请缨,满以为凭自己的智慧,胜利什么不是手到擒来么!待自己得了军功,笼络住那些粗人,哪怕兄长再怎么继承位置,也终究是个傀儡,活不了多久。若是连番大捷,威望高了,直接换了继承人,也非不可能。想到这里,他怎能不兴奋,怎能不激动? 许泽盯上了太原,窦开也瞄准了上党,两人心心念念都是吞并对方的地盘,间者也不知派了多少。由于窦诚才刚及冠没多久,威望尚不足以服众,此番领兵之权,便落到了窦开之弟窦合手上。但是,哪怕再信任的弟弟,终究不如儿子亲近,是以窦开托言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让儿子领了一千八百部曲翻山越岭赶过来,同时则故意大规模运粮,被上党许氏按在太原郡的间者发现,让他们误判时间。 不得不说,窦开这一手玩得极是精妙,骗过了所有人。但窦开的本意,是让儿子将原本寻到的羊肠小径,暂且开辟得更大一点,并将之彻底把持住,待大军源源不断地过来。毕竟上党地势高于太原,两郡之中的任何通道,几乎都是上党好守,太原难攻,若不开辟一条大道出来,光是争夺道路就不知要死多少人。谁料窦诚少年心性,又极激狂自负,见涅县防卫松懈,竟想凭着一千八百人,就攻打一个户数几千,人口两三万的县城!不仅如此,他甚至命令工匠赶至投石车,可见是做好了若是智取不得就强攻的准备。 太原一地的政治,远没有上党这般温和,窦开在太原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若是心情不好,打杀治下官员也是常有的事情,连带着窦诚也染上了这毛病。自从上次中年文士刘岳劝他误屠尽全村,恐打草惊蛇却被他命人绑起来打了一顿之后,就再不敢顶撞窦诚,免得受皮肉之苦。 想到自己不日将能拿下涅县,建立首功,窦诚端得是踌躇满志。好在他自负归自负,才华却是一点不差。何况窦开为保护儿子,派给他的八百部曲皆是窦家精锐中的精锐,哪怕寥寥几人有马,精于箭术的却有两百人之多。是以窦开命军中十数个识字之人,连夜赶至出几百言简意赅的封劝降文书。次日夜里,趁着夜深人静,命这两百人将文书悉数绑在箭上,朝县内射去。 天冷、风大,他们为安全计,又离得较远,数百支弓箭唯有几十只飘飘摇摇进了县城,其余的全散落在外。但饶是这飘来的箭支,已让快打瞌睡的涅县军卒唬了一跳,谨慎地看了四周好半天,这才慢慢地走过去,捡起箭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点燃更多地火把,往城下看去。 火把能照亮的距离,只有那么一点,这些人射完书信之后又潜入林中,怎能看得清?越是如此,众士卒的心中越冷,有些人已唬得手脚无措。 收了十几支箭,聚在一起商讨片刻之后,由几位老成的士卒拍板,决定将之一道交给长官,毕竟军中严禁私人截留信件,尤其是敌人射来的书信,若被发现,轻者五十大板,重者直接斩首,以儆效尤。但架不住新丁好奇,偷偷摸摸截留一封,一时半会也很难发现。 是夜,涅县县令关松的宅邸内,灯火通明。 涅县县尉赵涛得了转交上来的书信,唬了一跳,什么睡意都没了。他也不敢私自拆信封,草草地披上一件衣裳,不顾仪容就跑过来找关松。两人拆了几封信,发现有写给关松的,有写给涅县县丞、主簿、功曹的,甚至连赵涛的下属,涅县门下贼曹都接到了劝降信——可见对方做足了功课来,却惟独没有给赵涛的。 赵涛也不是笨人,一见如此情形,哪能不知对方在离间?他自负光明磊落,却也知文人大半多心,当下便急得涨红了脸,急忙辩解道:“某,某……” “区区离间之计,不足为虑。”关松能被许恽评为稳当,自不会中如此简单的挑拨离间之计,他慢慢地将那张待窦氏夺了上党,就许他为上党郡丞的书帛给烧了,不紧不慢道,“欲劝降,就证明敌人兵力不足,也有顾忌。咱们只要再守个几天,女郎就将带大军前来,将他们悉数驱赶并歼灭。” 听见敌人趁夜射箭进来,没经过战事的赵涛被惊得有些六神无主,却在关松缓慢的语气中,渐渐恢复了平静与胆气。 关松说得没错,自古以来,守城就远比攻城容易,何况许徽不日将带精锐过来,只要守好这几天,敌人何足畏惧?带的人少,他们打不下涅县来,带的人多……他们的粮食够吃么? 想到这里,赵涛又有些佩服面前这个容貌平平,气度沉稳的中年人。早在接到许泽来信的那一日,关松就下了严令,禁止流民入城,百姓若无要事,也不得出城。不仅如此,关松还雷厉风行,杀了好几个敢于阳奉yīn违,借机敛财的城中大户,加强了涅县的守备。若非如此,窦诚早就能派人混进来,借机夺城了,还能用得着这一招? “今夜风大,许多绑着书信的箭矢,定流落在城外。”关松着实不想让百姓看到这些书帛,哪怕只有一个人识字,也能立刻传得满城风雨,但开城门去捡这玩意,明显不现实,是以关松沉默片刻后,毅然道,“立刻点兵,守卫城门!”(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七章 次日一早,战斗的号角便在涅县响起 窦开图谋上党日久,派遣过来的间者按照他的意思,偷偷躲在山林里制作冲车、云梯等物事,眼下分给千余人,也像模像样,很能拿得出手。但在窦开的眼里,他带来的每一个部曲都是极为宝贵的,不可随意被消耗掉。是以推着冲车、云梯等上前,与第一波冲击城墙的,都是这些天他派人在涅县西北扫荡,掳来的村民与流民。 被太原窦氏精锐部曲趁夜扫荡,驱赶到军阵之前的百姓一面哭喊,一面迫不得已地顶着鞭子前进,谁满了一些,压阵的士兵便是一通劈头盖脸地痛打。这些穿着单薄,绝大部分都衣衫褴褛,手无寸铁的百姓推着诸多藏了士兵的攻城器械,战战兢兢地向城门靠去,偏生稍微靠得离城墙近了些,毫不留情的滚石与檑木,就将很多倒霉鬼砸得再没了人形。 被抓来的百姓在城头下哭嚎,城头上的守兵们也不住打着哆嗦,有些甚至脸色泛白,差点吐了出来。 他们大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应征入伍就为了混一口饭吃,最大的行动也不过是去镇压镇压趁机挑事的流民,连山贼都不怎么招惹,何尝见过这般惨烈的场面?更别说有些人的家就在涅县外的村子,也不知这些被抓来的百姓之中,有没有自己的父老乡亲,下手也不自觉地迟疑了好几分,若非上峰来回巡视,说不定有人就会直接瘫在地上。 关松站在第三道土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全无退避之意,赵涛更是冒着对方透过来的巨石,站在城墙之上指挥。见县令亲自督战,县尉声嘶力竭地指挥,好些士兵都咽了口唾沫,心中生出无穷的勇气与豪情。动作更卖力了三分。 涅县县丞刘阁匆匆攀上第三道土墙,走到关松身边,满面忧色怎么也掩饰不住,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对方守着东门的人,唯有两百。进攻的也多为手无寸铁,或是拿着竹棍木棒,临时被裹挟来的流民,咱们何不选一队人马……” “这种时候,怎能分散兵力?”关松毫不犹豫拒绝了刘阁看似诱惑的提议,正色道,“东门那边,只要咱们拖了几天,女郎带来的兵士。就能将他们悉数吃掉。这种时候让没下过战场的兵士们去,他们连手中的兵器都别想举起来,只有被歼灭的份儿!” 虽几番扩建,日渐繁华,但涅县归根到底,还是个较为普通的县城,也只在县城的东面与西面设了城门。西面由于面对外界,防卫森严一些。在城外的百姓也少一些,东门则相反。 关松先前以为,对方会选择绕路,主攻东门,次攻西门,以牵制涅县内的兵力,便先派人去给许徽送信,希望许徽带人将敌人包抄。但窦诚性子不好不假,却非无能之辈。他知自己兵力不足,后继无力,打定主意速战速决,便也不管东门所谓的“防守力量较弱”,而是集中绝大部分的兵力,猛攻西门,又分出一小部分兵力,裹挟百姓绕道,进攻东门。 不,与其说是进攻。倒不如说是拦截。 说到这句话,关松的视线重新回到激战的城楼,神色虽镇定如昔,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捕捉到他眼里隐隐的一丝忧虑,因为就在刚才,赵涛命人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先头几架冲车与云梯之中藏的,竟不是兵士,而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百姓。 很显然,窦诚这是仗着数百个间者在上党带了半年,造出颇多器械,才敢拿其中的一部分来当做诱饵,消耗涅县内的滚石、檑木、滚油与诸多木柴。 尽管在心中诅咒了一千遍一万遍窦诚,咒骂他这样拿人命不当回事,将来一定会有报应,可无论关松还是赵涛都明白,由于对战事的不了解,他们还真的如了窦诚的心意,在见到冲车云梯快到城下的第一时间,就将最大的滚石砸了下去,结果呢?死得全是上党的百姓,窦氏的部曲也不知伤亡了几个。偏生东城门也受到攻击,连出城采石伐木都做不到。 如果能选出一支部队,冲破东城的封锁……刘阁的提议萦绕在关松的心中,让他也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关松就再次否决了这一点。 无论从武器还是从心态上来说,装备精良,血腥凶残的窦氏部曲,都不是从未经过战争,兵士只有武器,没有盔甲的涅县守卫所能抵抗的。正如他所说,哪怕没有骑兵,他若组织人冲出去,也只有被人切割分化,再注意吞吃的下场——哪怕对手不过是几百流民与两百部曲。 世家部曲,唯有同等的世家部曲才能应付,这是大齐所有人的共识,当然,宫廷宿卫禁卫等不在此列,朝廷么,总是有点优势的。 事实上,一收到劝降书信,关松就用吊篮派了十数人离开涅县,命他们星夜兼程,赶往襄垣去见许徽,告之这里发生的事情。但对于这些人能否在对方的拦截中活下来,又能否送到信,他完全不能够肯定。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许徽一定会带兵过来。 所以,在许徽到来的这些日子之前,他得守好这里。 想到这里,关松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深深困扰关松,给上党带来灾祸的军队主帅营帐中,听得部下的汇报,窦诚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除却女墙之外,涅县内还有两道墙?” 几位幕僚心中腹诽女墙怎能另外算作墙,却知窦诚心情不好,个个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就听见那灰头土脸,满身血污的屯长信誓旦旦地对窦诚保证:“卑职所言,句句属实,虽匆匆一眼,无法明辨两道内墙的材质,但卑职敢断言,这两道墙一定为最近铸就。” 这位屯长满以为自己冒死探查敌情,又带来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定会得到窦诚的嘉许。谁料窦诚随手抓了一个茶杯,狠狠地往这屯长的身边一扔,怒气冲冲地说:“我们的人又不是没进过城,怎会不知道这两道内墙是最近新建的?关松这老货,竟谨慎到这种程度,二话不说就……该死,实在该死!” 他的言论委实奇葩,听得都能让人发笑——知道自己的治下不日将被敌人进攻,哪怕无法临阵磨枪,也得将防御工事修筑牢固些,多储备些粮食与器材,让自己坚持得更久……关松的举动,与正常人无甚两样,怎么就惹得窦诚破口大骂?难不成明知敌人要来,还不做任何准备,才是聪明么? 心中发笑归心中发笑,可在场之人,却谁都不敢将这份情绪显露半分。谁让窦诚本就是这幅唯我独尊的做派,从不知“礼让”与“谦逊”是何种样子呢?惹恼了他,可怜的只会是自己,不会是这位三郎君。甚至连出谋划策,这些人也不敢,或是说得拐弯抹角,让窦诚自己“想到”,否则就会被排挤,甚至死无全尸。 正因为窦诚霸道的行事作风,在场众人只字不吭,窦诚便如发狂地野兽一般,在帐中走来走去,见众人的窝囊样,又发了一通脾气。直到看见一直跟着他,温言软语百般讨好,做小伏低曲意奉承的两个婢女,窦诚的脸色才缓了一缓,问:“杨三呢?” 列于末座那个肤色黝黑,身材精瘦的中年汉子利落地站了起来,对窦诚行大礼:“卑职在!” “若我想从这里,往涅县挖一条地道,需要多久?”窦诚勉强压住了心头的怒气,强作平静地问,心中却咒骂了间者不知千百遍——来这里潜伏这么久,都没想过挖一条地道! 他也不想想,间者来涅县,一为先锋部队储备粮食,二赶着制作器械。何况关松又不是傻子,若早早挖好了地道,他会真不现?这也是他们包围了涅县,才离得比较近,若是想从九云山挖一条地道到涅县,二三十年倒是有可能。 杨三听窦诚点自己的名,心中暗暗叫苦,无奈军中最资深的矿工就他一个,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混个屯长当。眼下窦诚点到他,他也就实话实说:“若是人手充足的话,两三日足矣,但若城中有沟壑……” 窦诚闻言,立马望着报信的张屯长,张屯长一听,脸色顿时青了。 他混在百姓队伍中,冒死登上云梯,草草看了一眼就被戳下去,若非对方是个家人在外头,不敢下死手的愣头青,他又携带了一些工具,运气较好,还真难以活下来。但区区一眼,能记住内墙就不错了,谁知道关松有没有组织人挖壕沟啊! 望着窦诚yīn冷的眼神,知晓他性格的张屯长实在不敢说出自己没看清的话,是以张屯长犹豫片刻,方将心一横,咬牙道:“卑职虽看得不甚清晰,但能确定,涅县之内少说有一条壕沟!”(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听见“少说”两字,杨三就知张屯长八成没看清,只是凭着猜测,随意说个数字来糊弄人。 大家都是在窦诚手下混口饭吃的人,谁都不容易,出于这种心理,杨三不欲出卖张屯长,却也不愿自己担责任被窦诚处置,便露出为难之色,犹豫道:“有沟堑便较为难办了,挖地道本就是抹黑进行的地下作业,若非对城中了若指掌,卑职也不敢妄下判断。” 太原窦氏的间者虽碍着上党严格的里坊制,只能在几个区域行动,对涅县的布防本就有些一知半解。加上关松又派人将县中改造了几番,想挖出一条地道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便是地道中所有人一道葬身地底的下场,杨三不敢接任务,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偏生窦诚顺风顺水惯了,稍遇挫折,就有些气急败坏:“杨三,你祖上几代都不是矿工,家学渊源甚深么?区区一条地道都挖不下来?” 杨三一听,面色就变了。 所谓的祖上渊源,家学极深,看似称赞,实则直戳他的伤疤——若非贱奴罪人,谁会被分派去做挖矿之事?几代矿工,那就是代代贱奴,哪怕成家奴,也是最低等的那一种。 大齐对出身的看重,乃是历朝历代难以理解的偏执,哪怕自己再有为,低微的出身是洗不去的污点不说,还会直接影响到前程。对于杨三的身世,哪怕众人都清楚,可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这样说。都说打人不打脸,窦诚的话,已是说得极其刻薄不留情了。 心中不忿归心中不忿,对自家主君。杨三也不敢违抗,只得忍气吞声地说:“地道之学,看似简单,实则精深。此法吾等施用难,敌人破解容易,若不了解城内布局。胜算着实不大。” 他虽不想做事,答得敷衍。却没说假话。打地道攻城之事,古来有之,自然生出诸多破解之法。光是探测地道的手段,就有“翁听”“观井”等好几种,更别说如果地道被别人发现,什么烟熏灌水派人反守为攻等等。 窦诚也明白这一点,却抱有侥幸心理,命令道:“无论如何,你都尽力去做。涅县之内,说不定无精通此道之人。”说到这里,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若非情况不合适。直接引水灌城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地麻烦?” 靠得他近一点的几位幕僚与军士听见他的话,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引水灌城这么缺德的方法,一般人都是万不得已而为之,他竟讲得这么轻松,还为没有条件而遗憾?此人心性之狠毒,可见一斑,也让众人缩进了脑袋,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毕竟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一不留神惹到了窦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杨三得了命令,也没再推脱的道理。他本就是此道高手,略一摸索四周地形,勘测周围地势,便无不惋惜地说,地道必须从营中挖起,瞒过众人耳目。旁的地方,能被敌人视线遮挡的,不好挖;好挖的又容易被发现并击破。 为掩护杨三的行动,窦诚带来的第一幕僚赵锐建议道:“郎君不妨命那些百姓筑起临时营地,做出长期围攻之举,以麻痹敌人。” “长期围攻?”窦诚嗤笑道,“想长期围攻,少说得拿下一条从上党到太原的道路,才能确保自己的粮草输送,真正麻痹到敌人。若我没记错的话,涅县附近的路就一条,你告诉我,该怎么围?” 涅县到太原郡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位于涅县东部,九云山较为平坦一头的山道。这条山道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与河谷,通往太原郡的平原地区,商队押运着粮食与木材,在这里穿行,而上当郡也派了重兵把守这里。 窦开最初的意思,是让窦诚想办法再开辟出一条路,不行就绕道九云山路,静候时机,等待机会,与窦合里应外合,拿下这条要道。谁料窦诚听信探子的话,认为涅县防御松散。他不甘受叔叔的领导,也不愿折损渐渐投靠自己的人马,铁了心要创下头功,又被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赞誉冲昏了头脑,这才异想天开地跑过来攻城,弄得如今骑虎难下的局面。 窦诚深知父亲的性格,明白这次若是自己不攻下涅县,之前的种种努力定将付诸流水。 想到这里,窦诚咬了咬牙,命人从军中挑出一百个悍勇之士,大块大块地肉好不心疼地供给,并破例允他们喝酒,还让人从掳来的女子中,挑选年轻貌美的,给他们送过去享乐。 这百人中,有四人特别悍勇,尤以一个名为邓虎的人为最。此人满面横肉,四肢粗壮,躯体方方正正,几乎没有任何弧度,光凭力气,就能以一当十。 窦诚挑这一百人,三十人为进地道战斗,七十人却是攻城的主力,众人气势的头领。为笼络最悍勇的四人,让他们效死力,窦诚也毫不手软,他此番带了八个侍婢,个个年轻貌美,知情识趣,很得他欢心。但到了这种时候,他却想也不想,直接均了四个过去,让她们好生服侍四位勇士。 能当上窦诚贴身侍婢的女子,哪个没好些本事?这些女子说是婢女,却由于等级的关系,能有小丫鬟服侍,平日却也锦衣玉食,高床软枕,比起寒族小姐都好上不少,满心要做姨娘,连身份远远高过自己这等奴仆的寒族才俊都看不起,哪能看得上这些粗人?就有自恃美貌与宠爱,脑子又不怎么够的,仗着胆子与窦诚撒娇,谁料窦诚翻脸不认人,当场就将说话的那位发配成了最低等的营妓,没两天就死了。 见到了同伴的遭遇,剩下的七个婢女再也不敢有撒娇卖痴的念头,哪怕原本不用去,如今被窦诚点到的那位,除了怨恨自己命苦与同伴的不识趣之外,也不敢有丝毫怨念,还得强作微笑,笼络对方,脑中却充斥着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慌。 一日后,窦诚调集兵力,命人全力冲击城墙。 为填护城河,百姓手中与背上,多有临时赶制的土包。若是布料不够,索性扯了衣衫,包裹住临时砍伐下来的木柴,赵涛抓住这一点,命兵士将火箭射向背着木柴的百姓。 窦诚只带了一千八百人,又要翻山越岭,自不可能拥有太多的铁盾。木制的盾牌,遇上火箭也就没了本事,是以落在地上的火箭尚可,若是落在木柴上的火箭,带着一点油脂飞溅,火苗霎时间就窜起,舔舐着木柴与百姓的衣服,让他们整个人就变成火人一般。 许多人被烧得受不了,三步并作两步,顶着木石跳到护城河中,却被随即投来的土包、掉下的木头与石头砸死,不远处督战的窦诚见状却哈哈大笑,对旁人说:“涅县的护城河本就算不得多宽多深,千百具尸体进去,也就能填平了!” 众人唯唯诺诺,皆称郎君英明,窦诚见他们的样子,自觉没趣,也就不再多言,专心看战局。只见邓虎扔了盾牌,顶着箭雨与木石,诺大的身体却有与之完全不符的灵巧,竟一路攀到了城头。 他刚冒出头,就有士兵拿矛来戳,谁料邓虎一个后仰,两脚发力,猛地一蹬,竟躲过了矛尖,并跃至了城墙之上。 见他悍勇如斯,众人皆心惊,动作不自觉放慢了一步,只是几个在近处的兵士,条件反射地拿矛去戳他。 邓虎为攀援方便,身上除一把短匕之外,再无他物,本应无法防御。谁料他扛着一直刺向自己左肩的矛,抢夺了一名士兵的矛不说,还将之给拎了起来,充作盾牌防御。 众人未曾料到他力大至此,一时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候,却有一支锋锐的箭矢掠过,毫不犹豫洞穿了作为盾牌的兵士xiōng口,只见涅县县尉赵涛持弓站在城头不远处,怒吼道:“还等什么?将他给我赶下去!菜油呢?不要吝啬,给我往下浇,烧死想爬上来的人!”说罢,毫不犹豫,朝着邓虎的方向,张弓搭箭。 涅县的兵士没经过战争,反应不够迅速,却不代表他们是傻瓜。死者已矣,哪怕心中不忍,下手也狠戾了三分。 这些事情看似很久,实则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邓虎抢得本就不是他熟悉的武器,又在城头这种狭窄的地方,手中还扛了一个人,有些舒展不开。他心急如焚地抵御着攻击,巴望着自己打开的缺口处,还有人能爬上来,只要爬上来一个,为他支起盾牌,他就能大杀四方。偏生赵涛命人加强了在这边的攻击,旁人又无他这般灵巧,能拖着笨重的木遁爬上来,哪怕最近的,也不过在云梯四分之三处,被守城兵士将菜油毫不吝惜地一浇,又往下射火箭扔火折子,霎时间整座云梯就四处起了火,只听得云梯中的人哀嚎,看得到一个个火人往下掉,别说督战的文官,很多兵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日头西斜的时候,血与火谱成的乐曲才暂告一段落。 赵涛就着水囊,不顾形象,咕嘟咕嘟大灌了好几口的水,又豪迈地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血污与灰尘,正欲离开城墙,冷不丁看见好些兵士聚集在一起,对着什么指指点点,有几个年轻人看上去更是激动无比,大声嚷嚷着什么,只是碍着距离挺远,四周又纷乱喧嚣,是以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由于敌人暂且退去,原本紧绷的弦松了松,赵涛也就生出几分好奇的心思,带人慢慢走过去。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抬高了八度,怒吼道:“这家伙杀死咱们那么多兄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凭什么救他?” 听得此言,赵涛神色一肃,快步走上前,问:“什么事?” 见他来了,众人纷纷行礼,方才那个怒吼的少年郎猛地踢了踢脚下躺着的人,愤愤不平道:“赵使君,您来评评理,这家伙冲上来,杀了咱们那么多人,偏生自个儿命大,留了一口气在。照我说,就应该将他千刀万剐,以儆效尤的好,谁料阿余不肯,说到底是一条命,救活了他,他说不定会知恩图报,有劝降的可能。” 赵涛闻言,下意识低下头,见到少年踢得人竟是邓虎,吓了一跳。要知道,一道巨大的刀伤,从邓虎的左肩蔓延到了腰腹,而锐利的长矛,更是戳入了邓虎的左xiōng,就更别提邓虎身上乱七八糟的伤痕。在受了如此重伤,还失血过多的情况下,他竟能抗到现在?说是悍勇,都小觑了这人。 不得不说,被称作“阿余”的少年得提议,赵涛听了也颇为心动,毕竟好勇狠斗之人遍地都是,悍勇到如此程度的却着实难寻。若能招降,哪怕仅为马前卒。都能带得前锋士气为之一振。可他的目光在周围众人的面上巡视一圈,又有些犯难。 涅县的军卒本就不多,几年的交道打下来,大家早就混了个脸熟,经常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什么的。哪怕偶有龌龉,或有些不合,也抵不过一道厮杀奋战的情谊,以及生离死别的残酷。在他们眼里,邓虎杀掉的,不是与自己有过口角的“仇人”,而是彼此之间有那么几分情面,并肩作战的同僚。若非涅县士卒到底懂些礼教,不那么野蛮粗鲁。只怕能将邓虎生吃了,还会起这种争执? 在暂时只需要顾忌眼前的守城上,赵涛还算善断,一下了战场,遇到这种需要考虑长远未来的事情,他就不知该如何决断。到底是杀了邓虎,笼络人心以儆效尤好呢?还是救下邓虎,想办法收纳一员猛将好呢?正当他权衡利弊之时。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把他的命暂且吊起来,能活倒也罢了,死也也无妨,反正最后,他都要死的。” 见关松稳步走了过来,众人纷纷行礼。 大概是由于关松那句“反正最后,他都要死的”的原因,让人误认为关松救起邓虎,是想杀他平民愤之类。义愤填膺的众人也都没了什么反对意见,任人给邓虎做了点紧急处理,随后拉下去。唯有赵涛对这位同僚的说话方式很是熟悉,闻言就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却到底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只是到了独处之时,才问:“关兄,你……” “若按我的心意,邓虎此人,自然是要杀了祭旗的。”关松知赵涛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说,“你身为武人,见他如此悍勇,起了惜才之心,自然想着招降。但我身为文官,自要为稳定官吏与百姓情绪考虑,太原窦氏之人围城,已惹得城中百姓不安,若是这时能斩去他们一员悍将,自是军心大振。” 赵涛之前是存了爱才之心,想招降邓虎,一听关松这般说,便知自己糊涂了,再悍勇的人才又如何?抵得过局势重要?所以他犹豫片刻,便问关松:“那咱们……挑个黄道吉日?” “事情又有了变化,不急。”关松轻轻摆手,慢慢道,“今日东城的守军又受到一封带了书帛的箭,乃是女郎手书,说她还有三日就能带兵到涅县。女郎素来行事谨慎,定是在襄垣出了什么波折,不放心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却恰好遇上乱兵围城,信差无奈之下,才出此下册。” 关松带来的消息,就如定心丸一般,让赵涛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抱着谨慎的心思,赵涛追问道:“女郎手书?可有人能仿冒?” 关松知这位同僚虽说不上粗人,也识得许多字,对诸般典籍却是一窍不通,一手字也写得如同狗爬似的,与他这种专攻书法的文人完全不同。好在他心性平稳,自不会嘲笑赵涛,只是温言对同僚解释道:“女郎在飞白一道上早成一家,旁人纵然临摹,也徒得其神,不得其形,绝无仿冒的可能。” 若是换做别的朝代,仿冒字迹还真是好招数,但大齐一朝乃是历朝历代最好艺术的,若不能写得一手好字,在南方连做个小吏的资格都没有,哪怕世家子也不例外。上至帝王将相,后宫嫔妃,下至寒门学子,歌姬舞姬,多半酷爱书法,手书不倦。许多书法大家更是代代相承,以此作为自家门楣,无限荣光。在这种情况下,想在内行眼中,仿冒许徽的字迹……去洗洗睡吧! 听见关松这样说,赵涛彻底放了心:“这么说,咱们只需顶过三天就行了?太好了,我正想说今天对方一群王八羔子和白眼狼如此奋勇,咱们储备的东西都消耗了不少,再来个十天半月可顶不住,谁料就能听到如此好消息。” “纵然如此,你也切不可放松戒备,更不可露出丝毫端倪,将此事传出去。”关松生怕赵涛欢喜之下,露了端倪,刻意叮嘱一句,“女郎的行事风格与手段,我尚知晓几分,她素日谨慎不错,但若有机会,亦是动若雷霆。听说女郎带的人也不是很多,若是这几天里,你能多消耗对方的实力,届时里应外合,一举歼灭这些敌人,自是最好不过。” 赵涛不浑也不傻,自然知道其中分寸,便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许徽派去送信的斥候,不是别人,恰是庄七手下一名轻骑兵,名唤陈十五。 正如关松所想,陈十五见到涅县被围,本打算趁着敌人没注意,快速离开,向许徽报信。可他身为涅县本地人,对故乡到底有几分感情在,生怕关松顶不住这几天,让故乡落入敌人之手,惨遭蹂躏,这才冒险在涅县东城门一边转悠来转悠去,好容易抓到了一个机会,仗着自己箭术精湛,将许徽的信绑在箭上射了出去。 他知自己耽误了时间,做完这些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原本需要近一天的路程,生生被他压缩成了八个时辰。饶是如此,陈十五赶到营地的时候,也到了丑时,恰是人睡得最香的时候。 庄七被匆忙唤醒,本有些不满,听得陈十五的话,却是骇然,匆忙披上衣服就去求见许徽。许徽好容易睡个安稳觉,骤然被唤醒也很有些不舒服,却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下来。她望着陈十五,一字一句,无比郑重道:“涅县到底是什么情形,可否详细描述出来?” 事关故乡安危,又为寻觅时机在城外徘徊许久,陈十五的记忆倒是颇为清晰,只是不识字,说起话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先说东城被围情况很危机,又说敌人不是很多,再说百姓四散奔逃,又说百姓被逼着攻城,若非确信他的忠诚,听得脑子已成一团浆糊的庄七差点以为陈十五是敌人派来的细作。 见陈十五说得越来越混乱,庄七刚要呵斥,却被许徽抬手止住。因为许徽明白,说得乱,就证明是真的在回忆,而回忆嘛,从自己眼中看到的东西,与事实或许不一样,还会加点自己想象的内容,尤其是涉及到关心之事,往往会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她需要做的,就是从其中挖掘出真相,若是从未读过书的陈十五将情况说得有条有理,思路明晰,许徽当即就会派人拿下他,先审一通再说。 “等等,你说,西门主攻,东门助攻,以百姓为主?”听得陈十五其中一言,许徽命他停下,又问了一遍,“当真如此?” 这种大情况,陈十五自不会错,便很用力地点了点头。许徽霍地站起,左右踱步,片刻之后,方笑道:“天助我也,真乃天助我也。陈十五,既有本事传信一封出去,待会再为我传一封手书!” 被上峰记住名字,往往代表着出人头地的机会多了一步,陈十五忍住激动地应下,庄七也心中欢喜,毕竟陈十五是从他这一系出来的,哪怕许徽将他屏退,叫了许林、苏灿、周默三人密谈,也无损他的好心情。 “将军,您的意思是……” “没错,我不欲援助涅县,而打算直取九云山道,歼灭太原窦氏来犯的主力!”(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三十章 许徽出身世家,自然了解世家内部的情况,野路子看起来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世家子弟看来,却合情合理到了极点。所以她一听陈十五的描述便明白,这绝对是太原窦氏内部又一次争权夺利行动导致的意外。不仅如此,她甚至能够猜到双方领兵的人是谁——窦开让他的弟弟窦合挂帅,已不是秘密,而能公然不听窦合命令,年纪又足够的,整个太原窦氏,也就那么一位。 “窦开聪明一世,在儿孙的问题上,却着实糊涂。”苏灿轻摇羽扇,淡定自若地评价,若不看他空荡荡垂下的一只裤脚,倒真有点神仙中人的意味,“若是换做是我,定会选择能力平平的嫡长子窦证辅助窦合。” 苏灿使惯了阳谋,轻描淡写一语,便是难以抗拒的好计。 若是将窦诚换做平庸的窦证,为自身摇摇欲坠的继承人之位着想,窦证定会想尽办法拉拢窦合,只有听从,没有反对的份。如此一来,窦合声望足够,又能全力施为,无人与他针锋相对,自然能让军队悉数听从自己的命令。若是胜了,窦证赚足了威望,家宅平安;若败了,自是弟弟与嫡长子不好,想换成属意的儿子,也就少了几分压力。 许徽心情尚可,闻言就笑了笑,凑趣道:“我们该庆幸窦开偏心,明明寻出一条山路,却派了心高气傲的窦诚来。若他真如先生所说,派窦证与窦合里应外合,猝不及防之下,或许真能拿下九云山道,那才是上党的心腹大患。” 上党在九云山道的驻军占据高地,俯瞰蜿蜒的山道,除非资深山林人带路。又每每夜间赶路,或能躲过守军视线,但无论如何,行至最后一段路,却是怎么也避不过去的。山道之上的上党守军只需推下滚石檑木,就能让行走在山道之中的人死去大半。正因为如此。欲走中路攻取涅县乃至上党,九云山道非取不可。区别只在于窦开求稳。欲先取山道,大规模运兵,窦诚却太过自负,打算先攻占涅县,再杀回去罢了。 对于许徽的意见,三人皆没有反对的意思,很显然,在他们的心目中,九云山道与涅县的地位绝对无法相提并论。吃掉主力部队与吃掉先锋部队的分量也完全不同。更何况,许徽与苏灿还有更深一步的考量——若窦诚兵败身死,窦合无论胜败,都无功无过。毕竟窦诚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但若窦诚无事,窦合却败,窦开那些本就对郡守之位蠢蠢欲动的弟弟们,定会借机生事。如此,恰好方便他们进一步的进攻行动,不是么?只是周默到底沉稳些,问:“涅县那边……” “攻城历来比守城难,窦诚手上的人也不会太多,能困得住涅县一时。困不住涅县一世。”许徽不紧不慢道。“何况窦诚此人顺风顺水惯了,一旦失利。就会神思不属,脾气暴躁,哪怕有一身真才实学,也难以施展。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一直维持气急败坏的状态,不能让他冷静下来。” 苏灿闻言,不由哂然:“这容易,攻城之道,无非就那么几样。关松乃是稳当人,难被骗开城门;涅县城内百姓好歹过了万,悉数发动起来,也能守个十天半月;真正需提防的,无非城中大户投敌,与敌方有高明的矿工或精通风水堪舆之术的人,挖通地道罢了。” 他虽说了两点,但谁都明白,真正需要注意的,便是那些城中大户。这些大户往往修筑了坞堡在外,能防御一时,但哪怕窦诚没抽开身去攻击他们的坞堡,他们也会惴惴不安,左摇右摆。其中出几个被窦诚花言巧语迷惑,妄想得到献城之功的家伙,也非不可能的事情。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自然清楚苏灿话中的意思,许徽轻轻笑了笑,边摇头边道:“这般得罪人的事情,又让我来做!” 说是得罪人,许徽的声音中却无任何异样,也没多少吃惊的意思。显然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也不把那些除了占地多一些,在县衙有些许官吏,又下大力气打通关节,很是张扬,称霸一方的大户看在眼中。毕竟对上党许氏来说,这些大户都是拉拢也可,换人也行,完全不足为提,不需要探讨什么条件的存在。当然,适当的度也是必须的,震慑过了头,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就不那么妙了。 三人之中,周默是个闷葫芦,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比起口舌,许林更愿意完成主君命令,唯有苏灿微笑着应道:“将军若想让我写信,倒也无妨,只不过灿乃一介白丁,关使君接到信,少不得揣摩片刻,若是贻误时机,未免不妙。” 他此言一出,周默看他的眼光就不同了,许徽心中也有点吃惊。毕竟苏灿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说句不好听的,几乎是在直接讨要官职,并许诺愿为许徽背黑锅——而后者……说不是下注,谁相信? 正因为如此,周默才觉得奇怪。 对苏灿这位后辈,周默丝毫不敢摆长辈的架子——无论基于苏灿世家的出身,还是他本身的才华。在周默看来,天下大乱对苏灿来说,无疑是天赐良机,这位比他小二十余的存在,定能在自己离去之后,成为上党许氏的第一谋士。在周默,不,在上党核心人士的眼里,苏灿虽无一官半职,却不影响他的地位。对苏灿来说,他只需要稳稳地坐着,时不时提几个意见,就能扶摇直上,鹏程万里,何须下注?许徽哪怕再怎么能干,都逃脱不了先天性别的桎梏,领兵已是许泽特立独行,想与大郎君分庭抗礼却是妄想,再说了,上党许氏嫡系又不似旁的世家一样针锋相对,而是颇为和平,苏灿到底是怎么想的?打下某一派系的烙印,会比保持超然地位,顺理成章地为郎主、府君与大郎君出谋划策好么? 若说周默只觉得奇怪,许徽就是震惊了,她想拥有自己的力量不假,却没想过苏灿会来投靠——这就像一个寒族地主扯虎皮拉大旗,却有膏粱之姓家族的子弟来投靠一样,完全出乎了她的想象与接受范围。 会议散了之后,苏灿主动留了下来,许徽见状,沉吟片刻,屏退众人,命阿元等人守在外头,才轻声道:“若阿兄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徽在这里向您陪不是。” “你想哪里去了?”苏灿摆了摆手,淡定自若道,“我与许老弟隔三差五就会讨论一番经典,他的性子,我怎能不了解?既然如此,又谈何得罪与否?灿之所以做出如此决定,不过是感念昔日女郎提拔之恩,又恰逢良机罢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笑了笑,慢悠悠地反问:“难不成投效了女郎,灿就失去了未来么?” 他说得极坦诚,理由也很真实,许徽却不是那么好蒙骗的。只是苏灿的年纪比她的两倍还多,经历的事物也远非她能比拟,加之遭逢大变,谁也不清楚他心性究竟如何,许徽还真有点摸不清苏灿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只得用话糊弄过去,没有明着应下,并在苏灿离开之后,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算什么啊!刚刚被窦诚犯二的举动弄得心情好一点,又碰上了一个神秘兮兮的苏灿……老天是看她过得不顺看得很开心,再让她多一点麻烦吧? 想到这里,许徽轻叹一声,取过帛,将自己的意图,比如注意大户,拖延时间之类的,交代得明明白白。可想想发现不对,将手中的帛烧了,又写了一份简略,满是暗语的。 写完这份信,许徽刚要命人唤陈十五来,动作却又顿住。下一刻,她将本来要交到阿元手中的信给烧了,照着自己第一份写的繁复内容重新写了一遍不说,再几番加工润色,还刻意写得十分谨慎,用笔不见任何潦草与洒脱,唯有满纸沉重意味,这才命人唤了陈十五来。 听得许徽传唤,陈十五心中正高兴,谁料许徽郑重地打量了他许久,才问:“我现在有一件极为危险,可能会丢了性命的事情让你去做,你可愿意?”还不等陈十五说什么,许徽便道,“若是有个万一,我自不会亏待你的亲人,不仅免去他们二十年的钱粮,也会让你的后人能够读妻子。” 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陈十五心中清楚,被许徽用这样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出来,所谓的“可能”,八成是“一定”。 他与所有普通人一样,想有远大的前程,金银任挥洒,娇妻美婢殷勤奉承,儿孙环绕膝下。但与儿子的前程,全家的未来相比,自己这点小心思,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战争么,总是要死人的,一条命能换来这么多,值了! 仗着心中涌起的胆气与豪气,陈十五咽了口唾沫,随即“噗通”一声跪下,大声道:“任凭将军吩咐!”(名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见陈十五真心愿意赴死,许徽满意地点了点头,态度都柔和了几分,温言道:“为壮士赐坐。” 在场的亲兵都跟随许徽多年,见她连称呼都改了,便知她的意思,站在最靠近陈十五方位的阿肆立刻上前,为陈十五挪了一张椅子,许徽点点头,又对陈十五比了一个手势:“请坐”。 陈十五见许徽神情柔和,料她没说反话,这才诚惶诚恐地坐下,不过刚刚挨着椅子边,随时都能站起来。许徽敏锐第捕捉到他这个小动作,心中一动,想了想后,却到底将刚升起的念头压下,只是举了举手中的书信,郑重道:“你的儿孙能否拥有光明幸福的未来,就在这一封信中,所以,我接下来的话,你且仔细听好了。” 深沉的黑夜里,跳动的烛火中,针对太原窦氏的计划,渐渐成型。 三天后,涅县城西。 在窦诚的指挥下,他率领的绝大部分部曲都轮换着攻城,最最精锐的那一部分却逐一扫荡涅县西北地区四周的坞堡。 能在县外修建坞堡的,不是流民,就是县中大户。很显然,二十年来的安逸,早已磨灭了这些人的斗志,他们训练出来的家丁,欺压百姓之时可谓勇猛无比,冷血无情,但一见到正规的部曲,腿就彻底软了,战斗力连三成都发挥不到。在窦诚许诺“只要投诚,就不损害他们的利益,并带给他们共同未来”的前提·又残忍地屠杀了一个敢于抵抗的大族之后,窦氏军队所到之处,几乎没遇到来自涅县大族的抵抗。 面对堪称“辉煌”的战绩,窦诚却并不满意,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就是完完全全的墙头草,看见哪面风好就往哪面倒,压根谈不上靠得住。偏偏关松实在太过谨慎,谨慎到从一两个月前接到许泽消息的那一刻·就命令涅县官员悉数将家中重要成员给接到了县中,让窦诚连抓住对方家人威胁他们的机会都没有。想让这些没用的家伙联系一下城内之人,让对方骗开城门吧,却郁闷地发现这些大户的店铺都在城南,和平之时都得经过重重程序,才到城门处,就更别提这时候了,关松绝对是宁错杀不放过的。 心中咒骂自己收得都是一群废物,表面上,窦诚还是装出很礼贤下士的样子·用高傲且疏离,又绝对不过分第的态度面对每一个涅县投降过来的大户,迫不及待地寻求攻城的机遇。因为他很清楚,关松拖得起,而他,拖不起! 事实上,走到这一步,窦诚也很是后悔,后悔自己为何自大自负,带人攻城·而非与叔叔里应外合。 他有心撤离,一是觉得九云山道守将不可能不清楚这方面的情况,守备定然加强·二是碍于面子,迟迟下不定主意。 就在他百般踌躇,不知该如何抉择的时候,他的心腹兼伴当窦大满面喜色地走了进来,开口就是:“恭喜郎君,贺喜郎君!” 窦诚脸色一沉,刚想骂人,想到窦大跟着自己这么多年·没道理在这时候说反话·便好容易按下了脱口而出的责骂,没好气道:“骑虎难下·谈何恭喜?” 窦大敢这样说,自然有他的资本·是以他探过脑袋,神秘兮兮道:“禀郎君,咱们在东城门的人抓到了上当许氏的一个斥候,那家伙的马乃是顶尖的河套马,身上的弓箭与刀刃做工也很是精良,端得是价格高昂,非亲信不能用,而他的手上,还有一封书信!” 窦诚一听,大喜过望:“什么书信?拿过来!” 接过窦大毕恭毕敬递来地书帛,窦诚难得轻手轻脚将之打开,只见许徽在信中写明,她在襄垣征兵的时候,很是遇上了一些麻烦,大概要过三四天才能启程,为免得贻误战机,她授予关松征兵之权,让他在附近的流民中征五千兵马,并让他通知九云山脉的守将封山,不准任何一条商队通过。 越是战前,穿过交战双方驻地贩运东西冒得风险就越大,当然,赚的钱也就越多,说不定还会带来一些要紧的情报。出于这种考虑,山道的守军对这些交纳颇多资财还带来情报的商队,普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些商队后面,都牵扯到了世家,而封山路,无疑就是断对方的财路,很容易结仇。 如此命令,非位高权重者不能下,但窦诚生性多疑,将书帛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才狐疑地问:“对方既能下此决定,为何会在襄垣停滞许久?襄垣乃上党重镇,里坊严格,时时排查,城墙之高,几欲媲美城郭,间者很难混进去,不至于闹乱子啊!”为了抢功,将俘虏好生审问了一遍,弄到些许情报之后再来对窦诚禀报。 他吃定了这位主子的性格,闻言便满脸谄媚道:“郎君有所不知,那小子弓马娴熟,将咱们的部曲挨个骗过去,杀了整整两个小队,又在对方负责的阵地中乱来,本想在咱们这里制造混乱,他好与城中之人联络,借机混进去。谁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竟被咱们策反的百姓给出卖。这小子很是凶悍,连着打了十几个人,想要杀出去,却到底被咱们给抓……” “我要听得不是这个!”窦诚不耐地打断伴当的话,面带不善,“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将你的舌头给剪了!” 窦大的笑容更是谄媚,忙道:“这小子被咱们抓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取出书帛将之撕碎,被咱们折了一条手臂夺过来,竟想咬舌自尽,喃喃称对不起女郎所托之类的。有些不知情的兄弟还在笑他异想天开,一个粗人哪会与贵女有什么联系,奴婢却觉得不对,想着上党许氏那一位的名声······郎君慧眼,自能判断出其中真伪。” *记住牛屁屁书院*本站正确网址nppsy。com把。改成. 太原窦氏图谋上党,自然将上党主要人物大概了解了一些,许徽也在其中,被人作为许泽老眼昏花,老迈昏聩的谈资笑料,被反复提及,窦大乃是窦诚的伴当,自然也听过许徽的大名。 窦诚谈话好色,窦大也不例外,他们谈论许徽的时候,往往是先说“听得上党许氏的女子都是难得的美人儿”,然后说许徽“传闻上党诸多官员都很服她”,随即露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笑容,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是以一听了旁人的汇报,窦大立马想歪了,心道你说对不起,应该说对不起主君啊,怎是女郎?可惜他不通书法,又不懂小篆,只能冒着一试的想法,跑来向窦诚表功。 窦诚再度摊开书帛,仔细查阅,果见书信全由飞白写成,而书信下方的印章,他一开始以为是特殊花纹,没有细看,如今带了旁的心思,越看越像一个小篆的“徽”字。 大齐世家之人,无不酷爱书法,什么千奇百怪的书写方式都有,将之弄成一团花的造型完全不奇怪。许徽擅长飞白,这已不是什么秘密,窦诚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揣摩片刻,笑道:“许徽一介女流之辈,飞白却端得疏朗开阔,无多少yīn柔婉媚之态,令人难以看出为女子所写,着实难得。” 说罢,他露出一个傲慢自负,又带了点…···与其说是惋惜,倒不如说是怜香惜玉的笑容,自信满满地说:“许泽素来看重这个孙女,几乎到了不辨是非的程度,小姑娘家嘛,玩厌了政治游戏,总以为自己能顶替男人,插手军事,才打算打前锋,谁料第一站就出了岔子。这也难怪,襄垣在上党也能算重镇,楚恒又是积年的老人,怎容得自己被一个小姑娘指手画脚?不能明着弄点名堂,还不能暗着使点绊子么?我想,许泽定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许徽领队,只是让她受点挫折,知道天高地厚,就得将人换成许磐,但这些天的拖延,对我来说却足够了!” 许泽为人处事温和又不失凌厉,宽仁又不失果决,与窦开的武力慑服众人完全相反,两郡官员自然也不是走一个路子。但窦诚生来自负,又确实聪明,他见惯了本郡官员难以应付的程度,以及几个叔叔还有堂兄堂弟们宁愿引来外援,也要伤害自家人的心态,自然也将楚恒往这方面去想,认为此乃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从而不做任何考虑,当即就命令窦大:“你立刻去寻些嘴皮子厉害的人,抓住上党援兵领袖为女子,还要十余天来之类的话,使劲辱骂并叫阵。如此一来,他们的士气必将降低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人心惶惶之下,城池转瞬即破也非不可能。” 说到这里,窦诚假惺惺地叹道:“女人嘛,就应该乖乖待在家中侍奉男人,相夫教子,妄图插手不该的事情,就是这般下场。” 窦大附和着窦诚的话,连连称是,末了又问一句:“那斥候。” *记住牛屁屁书院*本站正确网址nppsy。com把。改成. “人杀了,马留下。”窦诚轻描淡写地说,“将那匹马作为给勇士的奖励,谁攻城最勇猛,就赏给谁!”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iancw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昨天下午到今天中午,我都在医院度过,连声通知都没对大家说,真是抱歉。今天应该会有三更吧?反正这段时间,我的更新应该有点不稳定,如果没更就是去医院受治疗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窦诚不知许徽乃是上党这支部队的统帅,只以为她是个镇,还是注定不会过来支援,不过是走个过场的前锋。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攻城又充满了干劲,认为有了这个大把柄之后,涅县被攻破不过是转瞬的事情。只见他命窦大挑选了百名嗓门大的士卒,在其中混了几个口舌伶俐地,站在城楼下较远,弓箭能射到,却很容易失了准头的地方,待天一亮就骂开了。 涅县的士卒经过几天疲劳的守城,早摸索出了一套应对的方式,虽然总结起来无非是“你攻过来我就死守,你叫阵我就当做没听见”,却也是百试百灵的老方法,局面才这般僵持不下。今天一见敌人摆出叫阵的模样,众人心道无非又是种种污言秽语,说他们没种啊,不是男人啊,连对阵的勇气都没有之类的,谁料对方竟言之凿凿,劝他们快快投降,说上党的援兵还有十来天才到,为首的还是个rǔ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耻笑上党许氏无人,需要一个姑娘家顶上之类的,不由让听闻此言的守城之人豁地色变。 若论这几日守城谁最疲累,怕是难以计算,但若问谁合眼时间最少,涅县县令关松定是头一份。他不仅要上城头督战,还得安抚百姓,剿灭趁乱放火,想要打劫的流氓懒汉。眼见天已过,援军将至,敌人又不知在倒腾什么,未曾进攻,关松好不容易合了眼,小睡了一两个时辰就被仆人匆匆唤醒,来到县衙一看,涅县中的大户郎主竟悉数聚集于此,官吏也能到的也到了大半。 赵涛一见关松来了,便怒气冲冲道:“老哥,这些人昏了脑袋,竟连敌人的话都听信,说是咱们的援兵十余天之后才会来!” 一听得赵涛故意这样说,关松立马知事情有变待细细一问众人,听得他们七嘴八舌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关松脸色一沉,怒斥道:“敌人危言耸听,竟连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也要伤害,实在是其心可诛!如此荒谬离谱的谣言,你们竟偏听偏信?该不会是舍不得在城外的产业、美丽的侍妾与奴婢,才这般来扰乱军心吧?” 他本就是聪明人,先前又收到了那么一封书信,知道援军到来的时间绝对不止那么久。两相联系稍微想想,关松便反应过来——许徽这是声东击西,故意透露假消息给窦诚,就是要他们死死拖住窦诚的部队! 尽管心中叹息,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关松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冰冷的视线在众人身上环顾,每落到一个人的身上,都会让那人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面对他的目光。 毕竟关松的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让存着一丝侥幸心理,盼望投降就能得到安宁的他们有些许的惭愧不说,也让他们略有些害怕毕竟在这种时候,若是谁被扣上扰乱军心的帽子,手起刀落,就在关松一句话之中。 见大家低下头,关松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这才略微放柔了声音,说:“敌人丧心病狂到如此程度,就证明他们已经不行了唯有不行才会狗急跳墙,什么脏的臭的招数都试出来。咱们只要扛过几天就是咱们的胜利,妄想投降的或者与城外投降之人混合的,谁能落得好去?太原窦氏的名声,可比弘农、河内的那一家子好不了多少,听说梁奎去下属家做客之时,见对方女儿貌美,就将那女儿当众玷辱了不说,还出言索要。见对方虽满口答应,两夫妇却对嫡女做妾露出一丝心痛之意,她就命人按住那人,将他的妻子也一并当场收了?” 他说得这一桩事就发生在去年,乃是梁奎做下的无数恶事中比较平常的一见,只不过家破人亡得换做河内寒族出身的官员,才传得比较广,此时说出来,也更容易让官吏们比较感同身受罢了。 果然,一听得关松此言,在场大部分人都变了脸色,毕竟窦开色中饿鬼之名实在传得太广,而男人嘛,不到生死关头,需要真正抉择的时候,谁都不愿做个绿头龟—哪怕侥幸保住了性命又如何?这一辈子能抬得起头来?不得不说,在名声这一方面,许泽比窦开那是好太多太多,无形就给人一种安全感。 好容易打发走了这些人,连刘阁也离开,就剩赵涛与关松两人,赵涛这才擦擦额头的汗珠,小声道:“还是关老哥你厉害,我一听那群王八羔子喊阵,就知道不对,偏生嘴笨舌拙,就怕lp己说漏了嘴,只能装着生气,拖了一段时间,好歹将你盼来,过了这一关。” 关松苦笑一声,无奈道:“这些人不过暂时被我糊弄住了,但若五天之内没来援军,他们定会心生疑惑,拖得越久,这则流言就越容易让人相信,咱们的士气也越·……如今只能盼望女郎行军速度,先将九云山脉那边的敌人给解决下来,否则咱们这边…···还不知能支持多久。” 与此同时,九云山脉,上党许氏营地外,茂密的丛林中。秦九正带着十余个他精心训练的斥候,潜伏在这布满蛇虫鼠蚁的地方,窥视着位于高处的营地。 作为许徽亲信之首,与阿元并列的他,本不应该离开许徽身侧,否则也就失去了“亲兵”的意义,但他始终记得,许徽说过的话。 “窦诚此行,带的人不会超过两千之数,窦开欲使他突袭,自不会容得他驱赶百姓,但想以区区两千人,进攻位于高地的九云营地,显然不怎么现实。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九云营地之中的某个高位将领被他们收买了!”这一判断,是许徽与苏灿、周默、许林三人合计并确认的,是以许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特别凝重,“为此,我必须临时征召一些兵士,进度可能会拖延,你则快马加鞭,赶到九云营地附近,就近窥视营地情况,尤其观察临近小镇送酒送女人上门的时间,尤其是酒。 窦开特意弄出车痕,妄图打时间差,是以我估摸着,窦合的军队再过五六天就会到九云山脉。” “窦合率领的军队,少说在六千人之数,只会多,不会少。这么多的人马,哪怕一天两天也难以藏住,所以趁着他们来的时候,对方安插在军营中的间者定会行动,你只有这么一点的时间来判断情况,而我们则会根据你的判断来动手。” 想到这里,饶是秦九心智坚毅如铁,也免不得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九云山道的守将姓付,单名一个申字,乃是上党五位校尉之一。此人本事不大,资历却很老,又对许泽忠心耿耿,才得了这么一个要职肥差。为报效许泽的恩德,付申也很是卖力,他明明拥有豪宅园林,娇妻美婢与乖巧儿孙,却驻守九云山道,十年未曾归家,不知儿女长相,渐忘老妻音容。 根据秦九打听来的情报,在太平年间,付申每隔五天,会花些钱雇镇子中的一些粉头上军营,每隔十三天,会要约莫二十坛酒。但由于此时已然备战,涅县都遭到入侵,镇上cāo持皮肉生意的女人们,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接到军营中的生意了。 除了这两种方法之外,九云军营一直保持警戒,不准任何人进入,哪怕是商队,也无法入军营内部。 “听说付申最慕条侯,今见这军营,倒真有几分细柳风范。”秦九不动声色地在心中评估道,“但只得其形,不得其神,比起壶关李校尉训练出来的士兵,却要差上一截。” 正当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之时,一个从上到下怎么看怎么猥琐的人小心翼翼,无声地走了过来,兴奋地对秦九道:“打听清楚了。” 此人不是别人,恰是多年之前被秦九亲手抓的闻风,许徽知闻风看似猥琐,实则高傲又藏私,便刻意给他一个微末小吏当,让他天天抄写同样枯燥乏味的东西,被人呼来喝去,对谁都要点头哈腰。 正如许徽所料,闻风卑躬屈膝的外表之下,掩藏了一颗极为高傲,又极有功利之心的心灵。他不满足于安逸却庸碌的生活,渴求一步登天的机会,这才主动请缨,投效许徽。许徽知他八面玲珑,无比油滑,三教九流都混得,堪称审时度势与打听消息的好手,便将他分拨给秦九,让他去打听消息。毕竟秦九手下那群人,审讯啊潜伏啊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若让他们打听消息,却只有大刑伺候一条路,未免太打草惊蛇。 见闻风这么久才来,秦九话语中带了些许斥责之意:“一去大半天,为何如此之久?” 闻风脸皮厚如城墙,闻言仍嬉皮笑脸:“从粉头那里打听消息,自然要先听个小曲,喝个小酒,酒酣耳热,你情我浓,快山盟海誓,再徐徐图之。如此一来,可不就拖了些时辰么?”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秦九才不管闻风到底用什么手段,有没有牺牲色相,当然后者也无甚色相可牺牲,与那些姿色不能入眼的女人相比,只能说半斤对八两,谁也不亏更不赚。 见闻风仍旧没个正形,让人一见就心生厌恶,秦九咳了一声,才问:“她们平日进去······如何分配?有无饮酒?情况如何?是否会举行小型宴会,与诸将共饮?” “因为大人您给的钱不够多,连让头牌见个面的资格都没有。”闻风刚说一句,见秦九横了他一眼,连忙补充到,“小人的身份也不够高,所以只能去找那些三流的粉头问问情况,以她们的身份,自然是见不到任何军官的,哪怕宴饮,也轮不到她们伺候,早有头牌啊,较红的姑娘排队等着呢!” 听得闻风此言,秦九的脸已是青了,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都能感觉到他的怒火,以及近乎咆哮般的话语:“所以你这大半天,就是折腾在如何与三等粉头喝酒听小曲上头了?” “大人莫急,莫急。”知道自己再扯下去,被秦九生生撕了都有可能,想到这位大人刑讯的老本行,闻风打了个哆嗦,忙道,“哪怕轮不到她们伺候,但毕竟都是一个楼里的,哪怕不一个楼也就在附近,闲暇无聊时总能作为谈资。何况服侍当兵的虽然累,给的资财也丰厚,比起什么懒汉穷汉闲汉可是天差地别,这些天当兵的不要她们上去·她们可损失了好大一笔,连脂粉钱都买不······” 听得他还在习惯性地胡扯,秦九怒道:“我是让你去打听情报,不是让你去当龟公,你给我说重点!” 闻风尴尬地笑了笑,显然是平常为了活命,忽悠人忽悠惯了。但他这一笑,眉眼都挤在一起,却让人更加恼火·秦九也是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下将此人痛扁一顿地冲动,冷声道:“还不快说!” “是是是,小人这就说。”闻风为保小命,也就不再胡言乱语,干脆利落道,“付校尉年纪渐大,力不从心,又嫌弃窑子里的姑娘阅人无数,太过肮脏·从来不参与这种事。前几年,他还养了一个外室,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将对方给打发了,据说是为了延年益寿,要清心寡欲。”说道这里,闻风忍不住嗤笑道,“当兵的人还清心寡欲,怎么不去吃斋念佛求安心?” 见秦九对自己怒目而视,闻风又尴尬地住了嘴·顿了顿才继续说:“若想让他出事,唯一的机会就在酒里头了,因为每次送酒来的时候·付校尉也会凑趣喝一些。卖酒的那家人,虽不说全部生计都靠着军营用酒,却也大半落在这上头,是以非常殷勤,付校尉以及几位屯长的酒都是坛子装,埋在土里少说两三年,旁人的酒都用木桶装。偏生前些时日来了一支商队,听说首领乃是个酒鬼·没酒就活不了·走山路的时候,装酒的车子却翻了。这一翻·简直要了对方的命,所以一到小镇·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唯一一家酒坊,对之挑三拣四,最后勉为其难地要了用坛子装的酒,愿意为此出三倍的价钱,对旁的却是不屑一顾。酒坊的坊主被一串串的五铢钱和抗出来的粮食、绢帛迷了眼,又见军营要酒的频率越来越低,就壮着胆子将用坛子装的酒全卖了。 哪怕再傻的人,听见闻风刻意将此事提出来,眼睛滴流滴流地转,也知一听有问题了,毕竟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秦九不动声色,想看闻风能做到哪一步,就见闻风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大人英明,应该想到了吧?这坛子与桶子,唯一的区别,不就在勺子上么?坛子里的酒,能直接倒进碗中,这桶子里的酒,可是要用勺子来舀的啊!” 秦九闻言,深吸一口气,方道:“见你神情如此得意,可是打听到哪一日要送酒了?” “小人不负大人重托,自然打听到了。”闻风嘿嘿笑了笑,刚习惯性地想问秦九要钱,想到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上峰,好容易将快到嘴边的话给咽下,狗腿道:“明天,明天他们就要送酒了!” 听得他的消息,秦九脸色一变:“此言当真?”难道许徽与苏灿他们算错了时间,窦合的大军明天就要到了,这可怎么办?难道在内奸还没找到的情况下,直接冲到九云营地去找付申么?且不说付申会不会相信,相信又能否及时作出反应,这内奸······能混到副官,待遇不可能差,这样都投靠对方,显然是被捏住了命门,或者就是对方的死士,亦或者己方的死仇,这样的家伙不除,始终是大祸患,让人寝食难安啊! 想到这里,秦九心中很是踟蹰,他明白,以大军的速度,少说要再赶三天到四天才能来到这里,这已经是加紧行军,争分夺秒的结果了。且如此赶来,定是疲劳之师…… 百种情绪纠缠在秦九心间,让他难以做下决定,这时,闻风却补上了一句:“听说这次的酒,只是让士兵们喝,才要较为劣质的货色,省得他们许久未闻酒香,人都疲软了。小人估摸着,想让付校尉饮酒,怎么着也得用些好酒,并找个合适的时机吧?比如说,涅县大胜?” 秦九一听,顿时了悟。 是了,许徽折道来九云山道,并未告诉任何人,还误让窦诚以为她十几天后才能到。如果内奸真与窦诚,或者说与别人有联络的话,这则沸沸扬扬的流言,应该近期内就能传到对方耳中才是。若是对方有意压下这个消息,又根据时间估算,谎称许徽带大军来到涅县,敌人不堪大军之敌,早早撤去,以付申对上党许氏的忠诚,还有他实在算不得精明的性子,若有人提议喝酒庆功,他不但不会反对,反而会凑趣! 蒙汗药这种东西,听上去玄乎,实际上只能让人短时间手脚酸软无力,酒越多,药力就越差。与其巴望着士兵全被迷昏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还不如专门针对为数不多的军官,只要长官不能出来指挥,下头的兵士可不全乱了套? 想到这里,秦九看闻风的眼神就不同了。 他总算明白,许徽在他临行之前,说得那句“让闻风去打探消息,他一定能派上大用场”是什么意思了。聪明人很多,心细如发地人也很多,但既能凭区区几个细节与动作,就推断出这么多内容,获取如此多的情报,又能把握人心与细节的家伙实在不多。唯一可恨得就是,闻风这厮摸爬滚打多年,太喜欢装傻藏拙,出谋划策都不肯明着说,非得拐弯抹角不可,谈不上难打交道,就是让人气得牙痒痒。 “大,大人?”见秦九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似在思考什么,闻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战战兢兢地问,“您,您有何吩咐?” 秦九往闻风的脚上看了几眼,才说:“我记得你在山林中很是待过一段时间,早就连得走路无声,如此,可敢与我趁夜一道入九云营中,窥探一二?” 闻风一听,差点没跳起来,他刚想说不敢,见到秦九冰冷的眼神就缩了缩头,急急道:“大人,咱们探知了这么多消息,静候将军带人来就行了,岂有轻易涉险的道理?再说了,当下以抓内奸,歼敌人为最最紧要的事情,您这样做,无疑会打草惊蛇啊!若,若是付校尉为此加强了戒备,内奸不能得手,将军的计……” 说到这里,闻风猛地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看着秦九,就见秦九的袖刀已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稍微一划,就是鲜血喷涌,性命不保。 闻风谦卑地,谨慎地,充满讨好意味地对秦九笑了笑,就见秦九神色如冰,质问道:“你猜出了将军与两位先生的计划?” “这个,这个······”闻风刚想用话糊弄过去,见秦九的刀又往里头送了送,忙道,“小人,小人猜到了一点点······” 秦九压根不相信闻风的话,冷笑道:“一点点?我看是全猜到,打算一旦失利,就去投靠别人吧?” “不,不,没这回事!”闻风忙不迭道,随即小心翼翼道,“大人,您的刀······” “不想死的话,待会就跟着我去勘察营地,顺便掂量掂量,哪怕对方知道计划,又能不能从将军与苏先生的计策中逃生。”秦九面色如冰,不容丝毫拒绝的话语,“你是个人才,但上党许氏,不能要不忠心的人。要么,与我去勘察营地,要么,我直接送你上路,你自个儿看着办!” 闻风挤出一个惨兮兮地笑容,做着徒劳的挣扎:“还,还有第三条路么?” “你说呢?” “我跟你去,跟你去。”闻风讨好道,“大人,我都答应了,您能不能将这刀……给放下?” 秦九收刀,闻风顿时松了一口气,谁料气才出一半,秦九又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冷道:“去营地之时,跟在我后头不许动,若敢玩什么诡计,我定在一息之内取走你的姓名。别忘了,这是上党许氏的军营,我是将军的亲卫,哪怕被抓,死得人也只会是你,不是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九云山的上党军营建立在九云山道南段较高的一处山岭上,俯瞰盘旋的山道,纵称不上一览无余,也能摸清楚敌人的动向。【虾米文学.xiamiwenxue.com]而如此高度,足以占尽优势,旁人莫能寻更高处窥视。 由于断定军中出了内奸,许徽不敢带大军冒冒失失地冲上来,便命秦九带人先走一步,打探消息,并熟悉四周的地形与分布,尤其注意寻找能遮掩旁人视线,潜藏自己身形的障碍物。但秦九在观察过九云山道的守军,发现他们看似军纪严明,实则在排班上有些不合理,换班的时候更是有可乘之机;又察觉到太原窦氏在上党安插的力量,不似他们想象的那般简单之后,为进一步探查情况,秦九便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潜进九云营地之中,窥测营地的分部,并为之后的潜伏工作,做先前的演练。 他不似窦诚一般拥有极大的权力,行事自然小心谨慎许多,事实上,若非见识到了闻风洞察细节的本事,秦九也不敢冒此大险。 “秦,秦大人……”一路上,闻风还有些不死心,秦九不耐,就停下脚步,冷冷道:“你是聪明人,自不用我明说,如今将军麾下空虚,用人不拘出身,若换做以后,可还有这般好的事情?” 听得秦九此言,闻风瞳孔骤缩,收敛起嬉皮笑脸的神色,竟破天荒露出郑重的表情。 以他的如簧巧舌,对秦九此言,竟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毕竟眼前的秦九,便是许徽用人不拘出身的最好例子。何况闻风心中明镜似的,知道秦九说得一点都没错,莫说许徽。整个上党许氏都是用人之际。只要是人才,哪怕人品上有什么缺陷,都能得到容忍与接纳,若以后节节胜利,门槛水涨船高,想投奔还得看人家高不高兴。 这些道理。闻风都懂,也不是没认真想过全力投效。拼死效力。但他摸爬滚打多年,傲气尚存,锐气却是被磨砺得一丝也无,遭逢事情,每每都以自保为要,总想着观望再观望,稳妥为先。久而久之,那曾经让自己不齿,嬉皮笑脸。猥琐到让人怒目而视的伪装已成了一层皮,贴着他的脸,附着他的身,哪怕心中存了念头。【虾米文学.xiamiwenxue.com]却难以快速摆脱。哪怕知道上党许氏与他之前呆的流民营地大不一样,后者谋士稀少,人才短缺,前者却拥有无限可能,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不做出点事情来,人家看都不会看他一眼,闻风却也瞻前顾后,迟迟下不了决定。 许徽培养闻风的心思。秦九隐隐能猜到一些。他也是惜才之人,见闻风明明有才。却刻意藏着掖着,未免有些不满,才打算推闻风一把,声音便冷厉了一些:“你若真想成一番大事业,就莫要在所有人面前都摆出这轻浮不堪的样子。需知寒族纵然为官,也得品貌俱佳,你这……岂有出头之日?” 时人尚美,除却顶尖士族子弟,能允许蠢笨如猪的身居高位之外,旁的官吏,无一不是风流儒雅,仪容令人心折。闻风身为小吏,又是许徽亲自吩咐的,旁人纵然嘟囔,也不敢多说什么,但若真要让他做官,这般品貌,定会招来铺天盖地的反对。是以秦九此言,完全是一片好意,闻风沉默半晌,才无奈道:“不瞒您说,我第二个遇到的主子,极端仇视读书人,若不自毁形象……世间莽汉大都分两种,一种敬重读书人,一种只看重自己的力量,偏生风不走运……”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不知不觉便带了些涩然的意味:“这么多年装疯卖傻,摈弃自尊,只为活下去。早就忘记当年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啦!” 秦九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淡淡道:“知错能改,为时不晚,你是读过书的人,总比我这个才囫囵吞了几年书,不至于闹笑话的家伙好吧?我知你多年在外,习惯了黑暗,隐约能夜间视物。待会记着我的动作,能不被旁人察觉地过来,就跟着我过来,不能的话,就强行记下自己所在的方位与营地的布局。我会带你走过几个哨兵不容易察觉的地方,咱们的时间不多,能记下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听得秦九此言,闻风又是一惊——速记之事,乃是他藏得极好的一桩秘密,毕竟,若知道他什么东西看一两眼就能将之背下来,哪怕过好几个月,也能快速回忆,纤毫毕现,旁人定会对他诸多忌惮与提防。正因为如此,闻风有意识地隐藏昔日引以为傲的本事,却没想到被秦九直接点破,心中如被猫爪挠着一般,不弄明白就难受。 见秦九几番提点,隐隐有提携之意,闻风壮着胆子,问:“大人,您如何知道……” “将军说,你这人心气极高,又能在流民中呆那么多年,保全自己,光靠察言观色的本事与舌绽莲花的嘴可不行,少不得拥有强悍的记忆,方能寻到诸多线索,借机行事。同理,你之所以心高气傲,也是觉得自己比旁人多出这么一样本事,总有出头之日。”秦九难得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柔和神色的笑容,却让人难以揣测他真正的情绪,“我听了还有些不信,此番不过拿将军的话来试探你,未曾想到你竟承认了。” 听见秦九这样说,闻风骇然的同时,心中又有一丝隐藏得极好的自得,显然对许徽已关注了他这么久,证明自己还是有本事有价值的事情,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出头的机会更多了。当然,他也没什么趁机抬高身价的意思,反倒对秦九之前的话动心,犹豫半晌之后,重重点头,毅然道:“我闻风当了这么久的孙子,怎么说也得牛气一把吧?” 见闻风一字一句,如同从齿缝中迸出,再看他双目赤红,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之色,秦九讶然的同时,也顺手摘取了落在头上的几片叶子。 他当然会吃惊,因为闻风的反应,与许徽对他交代得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幕,除却小小的细节对不上之外,大致的过程乃至话语的意味,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想到这里,哪怕看着许徽长大如秦九,也不免叹了口气。 将军,苏先生……他们那般人物,确是无法看透,也难以揣摩的,思忖着左右逢源,几般讨好,或如闻风这般,左右观望,寻求时机下注,完全要不得。 闻风过目不忘,许徽又何尝不是?什么人,什么事,在她心中都有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恩必报,有仇……若能在壮大家族的前提下报了,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不能,也会静静地隐忍,等待时机。光是这一点,就与她的祖父许泽,像了个十成十。 看看二十年前,对许泽有恩,与许泽有怨的;有才的,没才的;挑衅过他的,不知分寸的,老老实实做事的,溜须拍马想往上爬的……再看看如今那些人的境遇与下场,便是再明白不过的信号,也难怪上党许氏的官员,大部分都走稳扎稳打的路子,个个在外人看来,都胆小如鼠,连地皮都不怎么敢剐,显然都是摸准了上峰的心思,为保官位,老老实实做人呢! 知自己想远了,秦九自嘲地笑了笑,将一直不自觉嚼着的草根给吐了出来,对闻风道:“好了好了,别激动了,尽量减少呼吸,脚步也给我轻一点,就像你当年在丛林里躲避野兽一样,随我过来。” 闻风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这赌,他已经下了,若想出人头地,那么这份投名状,他必须拿! 大概是上天眷顾,这个夜晚星月皆隐,夜色深沉,行人难以看清道路,熊熊燃烧的火把也只能照亮周围的些许地方。若非秦九、闻风这等在野外生存过,眼神到底好一些的人,旁的人别说走路无声,说不定两眼一抹黑,直接抓瞎。 见远处火把熊熊,守夜的士兵渐渐生出些许睡意,强打着精神站着,巡逻的士兵慢慢地在四周逛着,闻风望向秦九,就见秦九压低声音,对他道:“从这个方位,先记住全部的分部,包括他们巡逻的次数,以及时间,咱们有好些天来观察,不急。” 闻风寻思着他们的行为不像友军,反倒像真正的探子,忍不住道:“咱们这也太……” “让你做就做,莫要多说。”秦九熟知军中细节,自然清楚,眼下还没开战,九云山地的守军又占据地利,哪怕再怎么严苛训练,也到底存了一丝轻视之心,防守不会太过严密,更不可能奢侈到每一个死角都设置暗哨。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最是头疼——黑暗处、yīn影处乃至疏漏处,对他这等身手的人来说,想潜入虽有些难度,却并非不可能,但若一溜进去,遇见了移动的暗哨,乐子可就大了。(文学.xiaoyanwenxue.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由于忌惮着暗哨,怕打草惊蛇,秦九带着闻风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潜伏于各式便于隐藏的角落,却到底无法翻进去一探究竟。 待天色破晓,两人悻悻地离开,走了好长一段路后,秦九方问:“方才的情况,你都记下了多少?” 闻风犹豫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说:“看过的地方都记住了,离得稍微远一点,看不清的地方,拼拼凑凑,也能大概弄了解营地外围大半的情况吧?” 听了他的回答,秦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既是如此,你当即带两个人下山,将之悉数画下来,待将军到来之时,将之交给将军。” 闻风顿了顿,方点头应下,问:“大人,那您······” “我还有要事要办。”不等闻风再问,秦九便干脆利落地说,“你先去吧!” 闻风心中一动,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什么,只是碍于自保天性,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领命去了。秦九微不可查地转了转手中的匕首,半晌后,竟是原路折回,来到一处大树下,挖出被牢牢包裹的九云营地军士衣帽,以及一枚令牌,将之悉数换上,又将自己的衣物卖好。 秦九探索一天一夜,早就将四周布置牢牢记下,又趁着这个人还没完全清醒地时机,几个翻身,带来一丝微风,摇曳了火把的光亮,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九云山脉上党驻军的营地。倘若闻风看到这一幕,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秦九的动作实在太过熟稔利落,就好像······有谁告诉了他,哪里有暗哨,哪里没士兵一般。 越过视觉的死角,秦九压压帽檐,往不远处一间较为宽敞华丽的帐篷走去,巡逻的兵士刚要拦,秦九就将握在手里的令牌轻轻亮给他们看。对方一个伍长模样的人立刻神色大变,恭敬了许多不说·也再不敢阻拦,连盘问都没有,就直接让他走到帐前。 面对阻拦他的亲兵,秦九也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地交出自己的令牌,不消片刻,先头去通传的亲兵便走了出来,对秦九比了一个手势:“请—” 秦九轻轻颌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对着位于首座·生了一个鹰钩鼻子,眼睛也略微凹陷,因而显得yīn郁无比,不讨人喜欢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道:“见过大人。” “你为将军亲卫之首,比起我也不差什么,无需太过拘谨。”出人意料地,这位男子的口吻与神态,与他给人的印象倒差了不少。只见他望着秦九,正色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九云山脉乃上党重地,哪怕对付申再信任,按照大齐世家的惯例·都得派个自家人——族人也好,家奴也罢,去当主将的副手,许泽自然也不能免俗。 这位yīn郁男子名唤许臼,乃是九云军营之中的一位屯长,也是上党许氏血缘极远,家中也早已没落的一支族人,论辈分·他还得喊许徽一声堂姑。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许臼自然也不例外,哪怕许泽没交代给他什么特殊的任务·但从付申到知晓他身份的士兵,无不认为他拥有检查之职·能够随时给许泽打小报告。桀骜一点的将官倒也罢了,绝大部分的人对许臼那是毕恭毕敬,哪怕骂也在背后骂,当面绝对不敢得罪。这也是为何秦九出示了手中的令牌之后,无人阻拦更无人怀疑他的原因——这令牌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一个在许臼那里,一个在许泽那里,许臼每次派自己的亲信办重要之事时,都会将此令牌赐予。那个伍长看了令牌,压根没想过这是第二份,只以为许臼又派亲兵出去办事,如何敢拦? 秦九之所以没告诉闻风这一件事,完全是不相信这家伙的人品与保证,才花了一个晚上多番试探。哪怕是现在,对于闻风的投效,秦九仍旧不置可否,但此时不是考虑区区一个闻风的时候。 只见秦九收了令牌,不动声色打量着许臼,并正色道:“将军与两位先生接到消息,敌人在这个军营之中,拥有一个身份为屯长的内奸,如此情景,着实令人忧心,是以将军才派我快马加鞭地赶来通知大人,希望得到大人的援助。” 说这些话的时候,秦九对许臼的观察一直没放松过,见对方先是隐隐透出一丝惊讶,以及对性命安全的担忧,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又很有些自得的意味,全无心虚之嫌,加之许徽那句“许臼有八成可信”。秦九才渐渐放下心来,按照许徽的话交代:“将军说,这个人必须很有资历与威望,才能在发生变乱之时,压得住;而且,他得有权,能够调动兵士,哪怕仅仅是一部分还有……” 听得“有权”两字,许臼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很显然,他这个“监察使”,地位高是高,也颇受人惧怕。但付申这位老将不怎么看得惯一个凭着血缘来捡便宜的家伙,将许臼抬得很高,却不给他任何实权,什么军务粮草刑法之类,许臼一个都插不上手,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才让本来就yīn翳的相貌越发渗人。而真正有实权的屯长们,估计也或多或少,若有若无地给过许臼不自在吧? 嫉恨归嫉恨,评价起同僚之时,许臼还是稍嫌公允的,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怕瞒不过马上就要到来的周默,却好歹也讲了实话,只听他有些疑惑地说:“有实权的屯长都在这儿呆了十年以上,亲人朋友全居住在长子县或临近长子的几个县中,资财丰厚,家产日益充盈,没有背叛的道理啊!” 他的话不多,却隐藏了好几个意思:第一,有实权的屯长呆的时间都很长,根基比他深;第二,他们这些将官的家人都在郡治周围,隐隐有被压为人质的意思,一般人顾忌到家人,不可能会乱来;第三,许泽给与了他们足够的利益,哪怕真有什么怨愤,一般也不会让人背叛主君。要知道,这主君败亡之后,无奈追随旁人,与直接捅主君一刀,放敌人进来的概念可差太多了。前者大家都能理解,但后者····…这种人,谁敢放心地用?哪怕主君不说,文人的唾沫星子也能喷死对方,列举出一万条此人不能做官的理由。 这一点,许徽与苏灿显然是考虑到了的,是以秦九立马问:“可有家中人丁单薄,亦或是极慕美色的?不需自己贪财好色,哪怕是家中嫡系子弟,也是可以的。若是哪位副将与付校尉起过冲突,一直怀恨在心,自然更好不过。” 驱使世人背叛与行动的利器,无非“钱”、“权”、“名”、“利”、“色”与“情”六大类,而“叛将”一词代表的意义及很可能暗淡无光的未来,足以令绝大部分的人在行事之前斟酌再三——当然,绝世猛将例外,这些人拥有挑拣的权力。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许徽才会让秦九选择这么一个切入点,寻找破解谜题的契机。 在许徽看来,想诱惑一个人背叛主君,非得多管齐下,以资财诱之,以大义动之,以情理晓之,以美色惑之…···这些副将的家人都在上党许氏的掌握之中,暂时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许徽想来想去,只得找出这么些理由,毕竟太原窦氏派的间者与对方的接触应该不会太多,如果是钱财之类的话······总要给出实物,让人震撼,才能起到效果啊! 听得秦九的问题,许臼一声不吭,显是在回忆,半晌之后方道:“老周家中人丁不旺,却有过继的子嗣,且已为上党官吏;老李谈花好色,儿孙一脉相承,却也不是那等为了美色能丢掉性命之人······” 他一边列举着同僚,一边摇头,否定对方的嫌疑,算来算去,竟是一个内奸也无,不由尴尬起来,生怕自己被扣上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由于许徽早想到这种情况,秦九也没多做追究,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方正色道:“将军有命,既无法擒住内奸,索性将计就计。这些天,我与几位兄弟将会轮流扮作大人的亲兵,侍奉大人左右,还望几日之后的宴饮,大人能够带上吾等。” 知秦九的提议也带了监视自己的意思,许臼心中不是不愤怒,毕竟在他心里,谁都可能是内奸,就是有上党许氏的自己清白无辜得与那刚做出来的豆腐似得。可秦九都这般说了,显然是许徽已下了决定,不会顾及许臼的看法与心思——将计就计,可不只有这么一种,多许臼一个人不多,少他一个人也不少。 想到这里,许臼压下翻涌的火气,神色yīn沉地点了点头,想想还是刺了一句:“怎么?信不过我?” “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秦九淡淡道,“只是担忧您的安全,唯恐对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罢了,还望大人见谅。 见他这般态度,许臼喉头动了动,半晌才从齿缝里迸出一行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pdan.ca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由于生病,修文时间各种增加,更新各种延迟,还望大家见谅…···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秦九此时,应当到了许臼的身边。”许徽捧起一盏清茶将之送到自己嘴边,随即轻轻掀开绘了松柏的茶盖,象征性地呷了一口,方对一旁的苏灿叹道,“他素来性子直,此番又奉了我的命令监视许臼,怕是会弄得对方极不高兴。” 苏灿闻言,微微一笑,淡淡道:“性子直才不会藏奸,此乃好事。” 他心中明镜似的,知秦九乃是故意得罪许臼,以此向许徽示意自己的忠诚之心,许徽也就故意装糊涂。至于为什么选在这么一个时辰说出来,自然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是以苏灿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倒是那个闻风······若不好生磋磨,终究是蹉跎光yīn。” 许徽知闻风禀性,更知想让对方全然投诚效忠,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就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哪怕我在后面一直用力地推·成或不成,也全在自己。” 她想建立自己的班底,而班底之中,很需要一个像林信那般,三教九流都混得开,玲珑圆滑,心思机敏,见微知著的手下来为她打听情报。闻风样样都符合条件,难得的是还不怎么心狠手辣,恰是这一职位的好人选,若说许徽前些年收留他,不过是为了家族收纳人才,此时却千真万确地动了一些小心思。 但在不清楚苏灿的用意之前,许徽亦不会将自己对闻风的看重透露给苏灿,至于对方会不会凭着蛛丝马迹猜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于许徽的心思·苏灿无需猜,也清楚个五六成,是以他同样品了品自己手中的茶,淡淡道:“人活一世,自然得靠自己,若是事事都想着依靠旁人的力量,哪怕位极人臣,也是废物一个。” 如此话语,几乎能算得上是表态了。 苏灿心中明白的很·许徽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建立起自己的班底,归根结底,就落在一个“怕”字上。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不是得不到,而是明明弄到手上,却被强制收回,对许徽来说就更是如此。 她身为女子,能够拥有如今的地位本就不易,偏生又长了一张太过貌美的脸,许泽对她的看重又天下皆知·若真有不能抗拒的敌人提出用她联姻的请求······许徽本就心高气傲,打算凭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怎甘心困于后宅之中,服侍男人,与对方的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之类得货色打交道,天天就是清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收拾男人的婢妾歌姬舞伎? 再说了,乱世之中的女子,哪怕是公主,或者说大诸侯的女儿·若作为政治联盟的棋子嫁到敌对,或者说关系不冷不热的地方去,也是无甚地位的——西汉末年之时·高祖沈晔、河北刘秀与江南的淮王分庭抗礼,为对抗势力最大的沈晔,刘秀将大女儿舞阳郡主嫁给淮王的嫡长子做续弦,但对方并没有拿她当未来的主母看待,而是处处提防,就连淮王的家将们也看不起舞阳郡主,仓皇逃窜之时,竟无人想到这位主母·更无人折回去救——要知道·为了救陷入险地的淮王妃,这些家将可谓前赴后继·悍不畏死,但他们连顺带救一下舞阳郡主都未曾·竟是完全遗忘了这个人,原因在哪?因为刘秀被沈晔使计,大军被拖延在了后方,又出于私心,精锐未行,使得沈晔能全力进攻淮王,而淮王妃的家族,却为淮王倾家荡产……态度能一样么? 许徽自知家中亲人志在天下,又处于这么一个隐人忌惮的位置,哪怕被迫投降,也定是以自保为要,不可能全力投效。正因为如此,她才需要力量,更多的,甚至她一旦离开,就能影响到整个上党许氏的力量与威望。唯有如此,她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确保哪怕出了什么事,自己也拥有反击的力量,而非坐以待毙。 不是不相信家人对她的关爱,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对逐鹿天下的渴望,以及事成之后带来的巨大利益与荣耀。在这个大目标前,为了最后的胜利,一切都是能够被牺牲的,除却许亨这位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柳瓒那个家伙,离开之前肯定说了什么。”苏灿面上未显,心中却肯定得很,犹自盘算着,“在此之前,将军不过隐隐有些想法,到底还是亲情占了上风,没怎么开展行动。可他离开之后,将军似乎有些迫切起来,对成功与力量也充满了渴望。” 想到这里,苏灿轻叹一声,有些郁闷地想:“又被他抢先一步……” 说着这话的苏灿完全不想想,柳瓒公然推了许徽一把不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或明或暗地给许徽施加压力,并每每在言语中充满特殊的意味由得许徽剖析家庭关系,对未来悲观,生出强烈追逐力量的心思?柳瓒说得直,许徽的抗拒之心也就颇为强烈,苏灿这般温水煮青蛙的行径,无论行事、心思还是手段,都不可谓不高明,让人防不胜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人安全是半斤对八两,区别只在于年岁带来的不同,以及性格与经历那若有若无的差距,让两人一个张扬些,一个隐忍些罢了,除此之外,倒真没什么差别—所以说,柳瓒和苏灿关系不大好,一见面大都皮笑肉不笑,是很有原因的。 许徽倒不知柳瓒与苏灿都抱着离间,不,与其说是离间,倒不如说是磨砺,以斩去她心中仅存软弱与犹豫的心思。此时的她,正翻阅着周默命人快马加鞭送上的手书,片刻后将之合上,轻声呢喃:“窦合部队潜藏于山道之中,定会派遣斥候时时观看情况,哪怕内奸得手,也需要通知他们。我虽未去过九云山道,能大概想想那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此一来,最好的通知方式无过午……”她的目光,落在了摇曳的烛光上,半晌之后,方毅然道:“将计就计,以有心算无心,哪怕人手不足,倒也无妨,反倒有奇功之效。” 他们两个的谈话,秦九自无从知晓,这位外表冷漠,心思机敏的男子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与两个兄弟三班倒,轮流更在许臼的身边。许臼自知一时间出现这么多陌生面孔,又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哪怕他已经用“这是我家里来人,给我报信的”理由敷衍过去,呆久了也容易引起内奸的疑心。 为免得打草惊蛇,除却例行公事的会议之外,许臼几乎不出帐门一步不说,还特意自费去将小镇上最红的姑娘给叫了过来。托言家中正妻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极高兴,这些天要好好乐呵乐呵,搂着姑娘就在帐中胡天胡地。 他身份特殊,付申倒也不会太驳他的面子,就是在知道消息之后,呵斥了许臼几句两句,让他收敛一些,过几天就将那红姑娘送回去,别太不像样。许臼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对自己成功用个粉头就转移了旁人对秦九的关注,心中很是得意。 在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忐忑不安的气氛中,又是三天悄然流逝,而这一次,小镇之中的酒坊,掌柜与伙计齐齐出马,好容易将装满了自家酿的酒,足足有半人高的七个木桶弄到车上去,打算明天一早,就将之送到军营里去。而这个消息也通过闻风告知了秦九的部下,再传到了秦九与许臼的耳朵里。 听得这个消息,许臼很是紧张地问:“若是我真中了蒙汗药,那贼子却悍然出刀……” “您可以选择不喝酒。”对于这般啼笑皆非的问题,秦九漠然以对,很是冷淡地说,“军营厨房乃是付申一手控制,无论是谁都难以插上手,真正能动手脚的,也就只有这些由熟人送来,每次都象征性检查一二,很容易欺瞒过去的酒。当然,我劝大人最好装着喝一些,否则让对方生出疑心,没有发难,坏了整个计划,咱们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将军那关更是难以过去,更别说郎主。” 许臼听了,差点想吼秦九一顿——你不用喝酒,倒是说得轻飘飘,可我是要喝的啊!如果那个内奸想赶尽杀绝,不下蒙汗药,直接下毒药呢?虽,虽然无论什么药,被这么多酒稀释一下,效力也就不剩什么,但他还是怕啊! 见秦九神色冷漠,毫无任何保护自己的意思,许臼的心也冷了下来。 他也是有家奴的人,自然清楚在这些绝对忠诚的家奴眼中,除却主子以外,旁的都不算什么。在秦九这种接受了任务的人心里,任务的完成才是第一位的,至于别人的死活?那不过是顺手,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没什么的东西。若说许臼先前还抱着“我也是上党许氏之人”的心思,有那么一丝期待的话,如今就已不抱任何指望。 想到这里,许臼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此事成了,他的功劳就是无可抹杀的,前途也定能更进一步。别说是蒙汗药,就算是毒药,他也照样喝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ianawr)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ps:ps: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一直在医院度过,回家快十点了,更新又晚了……另外,我被朋友说动心,在想要不要写终极的第二部····…主角不是明夕,但主线是他,后面出场率也很高外加有最终之战什么的···…要不要写呢?纠结……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许臼一行人到达主帅帐篷之时,付申已然到达。 这位高首座之上的校尉年过半百,鬓发大半花白,精神却依旧矍铄。大概是听见涅县大胜的消息,心情极好,见到许臼来了,一直看不大惯他的付申竟破天荒地主动对他点头示意。 对付申行礼之后,许臼做到自己的位置上,明明面前摆着得是在军中难得丰盛的佳肴,在心中忐忑不安的许臼眼里,却犹如穿肠的毒药一般,连下咽的兴趣都没有。 见许臼这幅无从下箸的表情,素来与他不合的屯长李横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蝶仙儿姿色不错,功夫也值得称道,许老弟莫不是被掏空了身子,才这般食不知味?” 李横没读过什么,自然是学到一个词就如获至宝,许臼心中鄙夷,却也不点出来,只是指着桌上的东西,不咸不淡地说:“这般俗物,着实令人无甚胃口。” 见李横还要说什么,付申发话道:“平日争争也就罢了,今日乃是为涅县大捷而欢庆,你们二人莫要扫兴。” 李横闻言,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满是愤怒与不屑。许臼视线挪向外头,掩盖自己的心虚与不安,同样不发一言。 随着人员的渐渐来齐,酒肉也送上了桌,粉头们在空旷的大帐中间,卖力地舞动着四肢,暴露的衣裳衬着若隐若现的私密部位,让原本不怎么出众的姿色都越发有魅力,也让在场好些日子没接触过女人的男人们,个个呼吸急促,血脉喷张。 秦九站在许臼身后,装作低眉顺眼地服侍着主子,外加偷瞄场中舞动的女人。他这反应在亲兵之中实在太过常见。旁人也没觉得有何不对,自然未曾发现,秦九实际上是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想从诸位屯长身上找到什么不妥。 很快,秦九就发现,坐在李横右手边。一个年纪约莫四十许,看上去资历很老。地位也很高的屯长,明明握着酒杯,右手却隐隐有些发抖。 他是……秦九迅速回忆了一遍资料,知道此人乃是九云营地的第三号人物,名唤张髯,不由心中一紧。 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让文官武将普遍都是熬资历,慢慢地爬上来,张髯也不例外。这般出身上党。身世清白,不知经过多少明里暗里考核,在此地呆了大半辈子的人物,都能被太原窦氏收买?那上党内部……还不等秦九多想。就听付申感慨道:“老夫坐镇此地十年,未曾归家,上次见到将军的时候,她还是个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对郎主的决定,老夫还颇有微词,未曾想到,她竟能做出这般大事!” 听得付申谈及许徽,许臼哪怕再不以为然,也得在秦九面前为许徽说些好话。是以他仰起头。装作很是得意地说:“郎主的血脉,自然只会更好。不会很差。” 此言一出,哪怕想趁着酒醉的劲头,拿许徽女子身份说事的人,也乖乖地闭了嘴。很显然,这话他们不能接,一接就得连许氏的男人一道骂,明显是嫌命太长了。 付申一时高兴,灌多了酒,头正有些晕。遥想自己年轻之时,连引数坛的豪迈劲,不由叹道:“昔日的孩童,都成长为可靠的人才,咱们这些老家伙,不服老也不行啦!” 在场的人听了,自是百般奉承,一个说您还年轻,不算老;一个说您的子侄也颇为优秀,后继有人;一个说……唯有张髯一直保持沉默,是以在众人都捧完自己之后,付申见张髯一个劲灌闷酒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老伙计,你今儿是怎么了?” “无论你服不服老,都已经不重要了。”张髯放下手中的海碗,盯着付申,一字一句,咬得极重且极慢,“因为今天,你注定要死在这里。” 付申闻言,脸色一变,刚想说什么,眩晕的感觉却越来却严重;李横想拍桌子,谁料刚站起来,脚下就是一软;哪怕早有准备的许臼,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意图,灌了一两碗,眼下不知是真起了效果,还是心理作用,只觉得天旋地转,昏沉沉地使不起劲来。 莫名被卷入此事的粉头们早就吓得脚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聚齐一起,眼带泪花,好不可怜。与此同时,门外传来喧闹之声,随即涌进了十余名亲兵打扮的人,与诸将的亲兵扭打,有悍勇地亲兵想冲出去,才一探头,就是鲜血飞溅。 火舌肆意地舔舐帐篷,散发出独有的味道,察觉到对方竟派人去烧营中粮草,付申的脸色一变再变,饶是他平时也算挺机变,此时竟也找不出什么方法来扭转这一局面,只得不可置信地看着平日关系也算挺好的朋友,半晌方讷讷道:“老弟,你……” “老弟?”听着这个称呼,张髯眼睛发红,近乎歇斯底里地说,“你嘴上与我称兄道弟,可实际上呢?为了一个婊子,你杀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他这一句话来得太过莫名其妙,哪怕是许臼,也露出些许的不解,更何况是秦九。唯有付申微微一惊,似是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方带了些犹豫地问:“那个亲兵是……是你的儿子?但你从未……” “正妻势大,生不出儿子也不允我纳妾,说是婢生子太过卑微,既无继承家业之资格,又有何存在的必要?纵然她说得极对,但我不想真抱养别人的儿子,更不想百年之后,无人供奉,无人传承香烟!”即已撕破了脸皮,张髯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怨气有如山呼海啸般地爆发出来,“为躲避她的辣手,我的儿子还未出生,就被寄养在了别人家。我忍着去看他,去教导他的,从没有去看过他。不仅如此,我还得装作不知道地打压、磨砺、提拔他,好容易让他成为了我的亲兵,能够以上峰的身份栽培我的儿子。可你,你这个老东西,满足不了那个婊子,让她有机会出来勾勾搭搭,迷惑我那年少不经事的儿子,还趁着我不在,直接处置了他!不仅如此,做完这些事后,你竟有脸对我笑着说,一个背主的奴才,死了就死了,可以再送我十个八个,当真……可笑!” 说到这里,张髯那蕴含澎湃怒气的话语中,竟带了几分哭腔。这个不服输的汉子低下头,眼眶湿润,声音嘶哑到几不可闻:“十个八个,十个八个……这些奴才,能换回我唯一的儿子么?” 付申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或者说,除却被背叛的愤怒依稀残留他的心间之外,就连当初那个很受他宠爱的外室的音容笑貌,他都记得不清了,怎么会记得那个曾经带给他奇耻大辱的年轻人?哪怕如今用力回想,也就只能想起那个年轻人的容貌似乎颇为俊朗,也很是痴情。 “我……” “你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吧?”张髯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中满是疯狂的意味,“为了报仇,我等了整整七年,收买着你的手下,计算着兵士的排班,并压下对你这个大仇的厌恶,越发忠心耿耿地为你办事。七年啊,这么漫长的时光,怎么忍下的,我已不记得了。但是今天,今天,我终于能为他报仇了!” “被人利用,找错了仇人都不自知,当真蠢货!”一道冷锐的女声自帐外响起,下一刻,就见阿元与阿双掀开帘帐,许徽自外走进来,还不等张髯想自己的手下怎么了,就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窦开惯会使这么些鬼蜮魍魉之计,他自己喜欢美女,就觉得这是普天之下男人的弱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这么一颗钉子安插在付校尉身旁,刺探情报,并设计离间营中几位实权将领的关系,若非不知那人乃是你的儿子,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付校尉怎会滥杀老友亲兵?这等骄狂的事情,是他做得出来的么?” 张髯闻言,神色有一瞬的茫然,付申望着许徽,哑口无言。 若非他知道自己杀外室与外室的情人完全是怒火攻心,压根没考虑到老友的心情,听许徽这么一说,都以为她说得才像真的了。是以对许徽睁着眼说瞎话,或者说“随机应变”的能力,付申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事人都这样想,何况对上党许氏颇为忠心,只是对付申的恨淹没了一切的张髯?他刚要说什么,许徽却懒得多说,身旁跟着的人会意,加之秦九暴起发难,打了对方一个措不及防,很快就将张髯压了下去。付申顶着药力,颤颤巍巍起身,竟好似一瞬之间老了几岁,只见他对许徽行了半礼,犹豫片刻,方道:“观将军模样,定是有备而来,不知将军打算如何……” “惩戒之事,暂且不谈,校尉还是与我一道出去,维持局面,防止乱子进一步扩大吧!”(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说是维持局面,但付申在旁人的搀扶下好容易站起来,出了大帐之后才发现,营地中看似火光冲天,纷乱不堪,实则忙中有序。 见到这幅场景,付申将心放下一半,可下一刻,望着粮仓方向还未扑灭的火焰,心又悬了起来:“粮草……” “火势已被控制住,正在燃烧的,是粮草堆六十丈之外,我命人堆起来的柴草堆。”许徽不紧不慢,很是自信地说,“真正被烧掉的粮草,完全不值一提。” 对近在咫尺的人来说,六十丈或许颇为遥远,但对在九云山道上隐藏,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讯息的窦合来说,别说六十丈,就是一百丈的距离,他派出的人能看到熊熊燃烧,有若烽烟的火焰就不错了,怎能准确地判断到底是哪一处燃烧了起来?要知道,许徽有意控制了着火的区域,这点没错,但在远处看,九云营地的确是处处烟熏火燎,非出大乱子不足以形容。 浓浓的黑烟,让隐藏在山道中,饱受蚊虫叮咬,还不得吱声,从而被弄得苦不堪言的太原窦氏部曲,终于振奋起来。 与此同时,九云山道两旁,许徽带来的一千部曲早已准备就位,哪怕眼前的距离有些过头,让他们纵然眯着眼睛,也无法看清这支部队的旗帜以及轮廓,却不妨碍他们此时兴奋的心情。 见敌人渐渐走入狭窄的,石头与木头砸下去绝对无从躲避,百发百中的通道,许林身旁的几个副手按捺不住,几番想进言,让许林示意大家一道动手,却在看到一旁轻摇羽扇,优哉游哉的苏灿时。好容易将嘴巴闭上。 他们可没有忘记,这位“苏先生”受将军与许大人尊重的程度,何况许徽离开之前也吩咐过,一切决断都得过交由苏先生参详。哪怕心中嘀咕一介文生,怎通晓军略,在苏灿没发言之前。他们也是不管多嘴任何一句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通过通道的敌人越来越多。稳重如许林也有些急切,忍不住望向左边,轻声道:“苏先生……” 苏灿按下羽扇,神色沉静似水,话语中却蕴含不容置疑的意味:“再等等。” 许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跳动得越来越快的心脏渐渐缓下来。 他们这样耐心等待,又等了颇长的时间,许林方见苏灿问:“斥候呢?听到了马蹄声么?” 斥候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派一个人过来回禀情报。只是他们都潜伏在下方,距离较远。 苏灿之前一直都能稳如泰山,此刻却主动出言相询,若非坐不住了。就是估算着差不多了。 听得他的话语,许林哪有不明白的?他立马派精兵奔去斥候那里,询问消息,一来一回,又耽误了好些时候,才听得来人禀报道:“尚未听见马蹄声。” “苏先生,这山路如此崎岖,他们会带马来?”许林犹豫许久,还是问了出来,“牵马过山道。这……” “能在窦开手下生活得很好的窦合。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见付申渐渐能动,控制了局面。许徽也就不插手自己不熟悉的事情,而是带着许臼、秦九以及营中一些兵士,命他们在熟悉的地方布置好,并勒令旁人拼命去砍扎柴草。 做完这一切后,她方匆匆赶来,恰好听见许林这么一句话,便出言道:“能在窦开手下混得好的,不一定要聪明,也不一定要听话,但一定要谨慎,并且疑心病很重。哪怕张髯的丧子之痛并非伪装,窦合顶多也只会相信八成,而被他驱为先驱的部队,定非太原窦氏的精锐部曲。这支试水的队伍,往好里想,许是太原窦氏的州郡兵,往差里想,大概就只能是太原的百姓了。” 无论粮饷不足,空员大批的州郡兵,还是临时被驱赶的百姓,都属于战斗力微弱的那种,随意一波冲击,就能将他们给彻底整垮。许徽与苏灿自然不希望他们的将计就计,只是废掉这么一批家伙,让太原窦氏的精锐给保留了下来。 许林也知这一点,就没再多说什么,倒是许臼乍着胆子问了一句:“将军,那军营……” “这般无能的部队,军营被冲就冲了,有付校尉指挥,掀不起多少风浪来。”许徽漫不经心地说,随即眼睛一亮,命人道,“你们再去问问,太原窦氏真正的部曲是不是来了?” 哪怕在这个位置无法看清人群,也无法得知来人到底有无坐骑,但太原窦氏的队伍一截突兀停下的,以许徽的目力,却能看得颇为清楚。虽说这一停顿没用多久,又恢复了缓慢的移动速度,但许徽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听见许徽这般说,在场众人心中一紧,注意力都多集中了几分。 在斥候来回的飞奔与禀报中,大家的呼吸也越发沉重,因为在离对方最近,也离许徽他们最远的斥候,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如林的枪戟与雪亮的刀光。 又过了一刻多的功夫,越来越多的太原窦氏部曲已走入了包围圈,喧闹声也越发嘈杂,连骡子和驴押运的辎重车也从山道中显露出来,被斥候禀报给主君的时候。许徽与苏灿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后者肯定地点了点头,纵是一直强作气定神闲的许徽,也免不得深吸一口气,又顿了片刻之后,她方用平稳的语调,毅然道:“传令下去,一盏茶功夫后,全军动手!” 数十斥候飞奔而去,向诸位屯长传达命令,气氛越发紧张起来。 一盏茶功夫后,伴随着巨石落地的轰鸣声,上党的州郡兵,九云营地的守军与上党许氏的部曲们,齐齐将身边的巨石、滚木等齐齐推了下去。霎时间,尘土飞扬,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牲畜被惊动,哀鸣并乱动,让局面更加混乱。 窦合也算通晓军略,自然明白越是狭窄的山道就越容易遭到伏击,哪怕窦开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张髯定极憎恨付申,间者也将一切准备得没有瑕疵,他仍旧有些不放心。正因为如此,窦合才特意命人驱使州郡兵与强征来的一干百姓走在前头,试探之后,发现没多少动静,料想九云军营定是乱成一团,这才渐渐放松了警惕,却未曾想到在最放松的时候,冷不丁迎来了这么一击! 翻滚的巨石与巨木,霎时间就将队伍切割成三大段,前头充作消耗品的先锋部队茫然不知所措,后头侥幸逃生的部曲慌乱逃窜,而被困在中间的人们,迎来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场噩梦。 狭窄的山道之中,连躲避的空间都所剩无几,一旦被巨石滚木砸中,就是浑身成为肉泥的下场。好容易躲过恐怖的袭击,连绵不绝得攻势又随之而来,不仅如此,第二波推下的,除却石头与木头之外,竟还有大捆大捆的柴草。 脑子稍微灵光一点的人见状,瞳孔骤缩,刚要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三百被许徽特意挑选出来的部曲弯弓搭箭,手中的火箭像不要钱一般,拼命向山谷中射去! 浇下的热油,沸腾的烈酒,干枯的柴草,铺天盖地落下的巨石与檑木,让山道的这一段被烟尘与火焰所笼罩。许徽唯恐不够,还抬高声音,刻意叮嘱道:“咱们队伍的两头,给我多多地砸石头,让他们困在其中,无法出来!” 听得这个血腥残忍的命令,见了血,又预见了即将到来的辉煌胜利,杀红了眼的兵士们非但没觉得不对,反倒越发兴奋与卖力起来。 到了这种时候,苏灿反倒不急,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竟带了一点戏谑地说:“看着这幅场景,我就想到了以前在昌黎的时候,冬天没什么肉食吃,只得想办法自己找,拿烟熏兔子出来的举动。” 许徽没做过这种事,自然体会不到这句话中的笑点,但以她的才智与机敏,稍微一想就将那副场景想了个七七八八,便凑趣道:“用烟熏兔子窝,只是想逼兔子出来,而我们则是要牢牢地将他们困住,最好让他们全死在里头。” 说罢,她轻叹一声,不无惋惜地说:“只可惜,为了推滚石檑木,咱们无法将通道封住,让他们全死在里头……” 听得她此言,许臼倒抽一口冷气,苏灿却摇头道:“若是通道,以窦合之心性,定不会走,此计太难,不可取。倒是涅县那边,听说窦诚正在挖地道,若是关使君心狠一二,倒是能消灭对方好一部分的士气。” 见他们两人竟认真谈起了这个问题,许臼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道难怪自己呆了这么多年,老老实实熬资历,完全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屯长,再也上不去。 他一直以为是位置不够,才不得不呆在这里,今日一见才知,感情职位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出在自己不够心黑手辣上啊!(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太原窦氏那些平日耀武扬威,风光无限的部曲们,此时已被头顶上源源不断的巨石与檑木,还有同伴们连形状都不全的尸体给吓破了胆。稍微有些胆气的已红了眼,倘若有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定会将自己的怨气与怒气发泄到对方身上,撕开一条血路。可许徽与苏灿素来谨慎,又深知哀兵必胜的道理,是以不给对方这个机会。他们只是命人堵住两边的道路,不住地往下推石头扔柴火,点燃火箭,一点一点地将敌人的希望悉数断绝。 再精锐的部曲,再强悍的降临,在一众部下大半中了埋伏,只得无助地面对被屠杀的命运,任人宰割的时候,也不可能生出三头六臂,翻起什么大的风浪。何况许徽特意命人将对方的队伍切割成三块,如此一来,更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敌人的力量,至于那些被驱做前锋,实则没什么战斗力的百姓与州郡兵?还真没被她放在眼里,留守于山道尽头的骑兵部队,已经跟随骑兵们的扈从,被许徽差遣留下来的一众部曲,足以应付这些家伙。 那些跟在队伍最后,侥幸没被砸中的部曲与被差遣来做苦力的民夫,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抛下手中笨重的物件,飞也似地往外跑。狭窄的山道让这些人挤成一团,推推搡搡,践踏踩踏不计其数。偏偏上党许氏的部曲见情况大好,竟有些起哄地往这些地方射箭,哪怕准头几近于无,却也让原本就吓破了胆的兵士们跑得更快。 当尘烟,喧嚣与哀嚎渐渐散去,许徽方再度望向苏灿,带了点笑意问:“苏先生,您说窦合到底是侥幸逃生了。还是不幸命断此地?” 苏灿闻言,微笑起来:“是与不是,派人打扫一番战场就行了。” 许徽轻轻颌首,示意秦九带人过去,并吩咐道:“除却身着甲胄之外的活口外,其余人不必留了。” 听得许徽此言。秦九与身后的一众亲兵,都露出一丝喜色。 大齐计军功的方式。乃是按人头来算,收割的人头越多,能够兑换土地与资财的军功就越多。正因为如此,在军中混久了的人,个个都是屠夫,能拿着敌人的人头挂在腰间炫耀,丝毫不觉得血腥可怕,只觉得这是天大的财富。而很多将领冒领功勋的方式,便是屠杀偏僻村庄的百姓。以对方的人头来充作“敌人的头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说是兵匪一家也没错,许多兵士身上的匪气,可不比山贼们轻。 这场谈不上战争的战斗。无疑是大获全胜,但这人头就不好计算了。一般来说,遇见这种情景,上峰都会选择均分,即圈定一个区域,数那个区域有多少人头,将之均分给负责那一片区域的部队——当然,说是均分,实际上官与兵得到的资财肯定不一样。 秦九与诸位亲兵之前一直守在许徽身边,自然没什么抢功的机会。哪怕嘴上不说。心中也有点抑郁的。可许徽不仅将打扫战场的事情交给了他们,还嘱咐了不必留活口。也就是说,只要还剩一口气的,他们都能将之给杀了,用对方的人头来领功。若是运气好,找到活着的敌军将领,又或是杀得幸存者多,简直是……哪怕运气不好,剩下的人不多,可蚊子再少也是肉,谁愿意和钱过不去呢? 待秦九待人走了,苏灿方慢悠悠道:“将军此举似乎……有些不妥?” “哦?”许徽微微挑眉,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秦九带着的人,是她的亲兵,而所谓的亲兵,乃是主君的心腹以及手下绝对的精锐。他们将身家性命交托给我主君,为之效力赴死,自然也能得到最精良的装备,最漂亮的女人,以及后代那最光明的未来。别说让他们做打扫战场这样的苦力活,捞一些人头,纵然是让亲兵吃好处,只要做得不是那么的过分,不会引起公愤,或者说哪怕引起公愤,也是无足轻重之人的抗议,哪怕汇聚起来也成不了事,许徽也照做不误。 不能给手下提供足够利益的主君,凭什么别人要效忠你,对你忠心耿耿,忠贞不二?想得到别人的效忠与效力,自然得拿出更多的利益,这是最最基本的道理。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自己扯大旗,不到绝境,死都不肯投降别人?还不是因为附庸的势力不比亲兵,更容易被牺牲?这种四海之内皆通用的浅显道理,许徽怎会不懂?正因为如此,在这种事情上,她容不得别人质疑她的想法——哪怕那个人是她颇为敬重,并很是看重的苏灿。 苏灿见许徽的态度,态度更是悠然,语气比起方才也真挚了不止一筹:“将军如此认为,自是最好。” 他既有心投效许徽,自容不得主君软弱犹豫,瞻前顾后,更不能投靠一个颇难听得进别人意见的主君,这一点,许亨倒是做得很好,该狠辣之时绝不手软。偏生许亨本就很聪明,心气又比较高,苏灿知若两人意见有了分歧,许亨未必能采纳自己的建议,许徽在这方面占优势,却又是个女郎,先天性别决定道路必将走得非常艰难。是以这几年,已经在上党许氏下注的苏灿都在观望,迟迟不能决定自己到底应该偏向谁。 直到许徽将心中对得到生母关爱的渴望压下,与平氏彻底决裂之后,这位一直受女性天性,以及前世经历影响,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更希望通过“重生”,挽回前世一切遗憾的女郎终于认识到,哪怕自己蒙天眷顾,得以重生,这世界上也有很多的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 摈弃属于重生者那隐隐的自高自大,不再妄想面面俱到,得到所有人认同,而是懂得取舍的的许徽,仿佛那蒙尘的宝剑,终于得见天日,开始展露天性之中对权力的渴望,对玩弄权术的喜爱,对血火硝烟的渴求,以及本性中属于上位者那冷酷的一面——哪怕后面的这些,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却被冷眼观望的苏灿窥见了端倪,在权衡之后,他果断选择下了这个赌注。 女子又如何?商有母幸妇好东征西讨,战功赫赫,还掌管祭祀,连武丁都对之尊敬并忌惮;太史公编纂史记,为临朝称制十六年的吕后撰写本纪,视之为帝王之属;汉太皇太后窦氏承高祖意愿,奉黄老之术,辅佐三代帝王,推动文景之治;大齐开国皇后郭圣通在举城被困之时,毅然走上城墙,带兵守卫城郭,又代在外征战的高祖批阅公文,处理庶务近十年,为大齐开国奠定坚实的基础;大齐清河公主以帝王爱女之尊,毅然选择嫁入好容易再次一统的匈奴,在异国他乡分裂匈奴的势力,不仅使之重新分裂,还推动羌人与鲜卑崛起,使之互相牵制……在历史上光辉熠熠的女子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有作为之人,从不分男女,而权力这种东西,也不会因为性别问题,就不曾降临。再说了,世间能活到花甲的老人本就不多,上党太守许恽性格太过宽厚优柔,自然要将权力分担给自己的儿女;许亨才华甚高,心思机敏,从而眼高于顶,对自己嫡亲的妹妹却极为信任,从某种角度来说,效忠许徽比效忠许亨更划算,毕竟与前者发生冲突的可能性要远远小于后者,而多了亲情与血脉这么一层缓冲剂,也能让苏灿安然隐于幕后,大展才华的同时,也少了很多顾忌。 当然……见许徽忙着吩咐众人如何如何做,苏灿轻摇羽扇的动作稍微缓了一缓,眼神也深邃了一些。 经历那么多事之后,哪怕再怎么好的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会有些yīn暗,他虽不似柳瓒那般愤世嫉俗,对“人性”却也不怎么看好,自然得做好最坏的一手准备。 想到这里,苏灿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命人将自己那安装了滑轮的椅子缓缓推过去,见许徽转过身来,才问:“将军觉得,敌人可还敢再来?” “九云山道未曾出事,他们就不敢再过来送死。”许徽心中激动,纵为求镇定,强自忍耐,身材也免不得飞扬起来,“纵太原窦氏图谋已久,但想送消息到谷远,也需要颇久时间,不需太过忧心,而窦诚……”提及这个送了胜利给她的家伙,许徽顿了顿,计算这么些时间涅县能否撑得住,若是城破,对方又能否控制得住局面之后,方很是笃定地对苏灿说:“离他死的日子,也不远啦!” 见许徽颇为兴奋,苏灿也就懒得在这个当头泼她冷水,说些扫兴的话,只是状似不经意地感慨道:“太原窦氏在上党经营如此之久,渗透当真可怕,若非窦诚好大喜功……” 许徽闻言,原本沸腾的心也渐渐冷静下来,片刻之后方正色道:“先生说得是,自视甚高,好大喜功,当真太过可怕。” 苏灿淡然一笑,受了许徽的感谢,也肯定了一件事——上党许氏在太原安插的人,绝对不会比太原窦氏在上党安插的人少!(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章 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之后,一个亲兵打扮的人跑到许徽身侧不远处,附耳对拦住他的阿元说了什么。阿元一听,面带喜色,便朝许徽这边走过来。 许徽与苏灿虽在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却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见阿元的表情,都想到同一件事,饶是以他们的定力,也不免呼吸急促了半分,连方才探讨的问题都暂且忘得一干二净,只听得阿元略带兴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回禀将军,秦九差人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一人身着甲胄,身旁皆为精锐之士,观其战马残留下来的躯体,可见为名贵品种。只是碍于那人尸体被巨石砸得稀烂,仅余变形的甲胄,无从辨识,秦九也无从辨认对方的身份,只能猜测大概是太原窦氏的窦合。” “太原窦氏之人,皆爱附庸风雅,彰显奢华,哪怕是甲胄,他们也定会佩以昂贵玉饰,区区一面护心镜,也会镶嵌诸多美玉明珠。”哪怕心中肯定了八成,许徽到底比阿元等人镇定许多,到这种时候,也免不得比旁人沉着冷静许多。 许亨与崔琳成婚之时,窦开是来观过礼的,许徽曾不动声色地观察过这个未来的大敌,自然清楚对方的做派——那可是能随随便便上次给微不足道歌姬舞伎珍珠的家伙,出手大方非同凡响。 窦开身为一家之主,不但不将全家人往好的地方带,还率先开了不好的头。导致全家有学有样,都以奢侈为荣,以简朴为耻。上党许氏为庆贺许亨成婚摆出的,难得盛大,几十年都未曾有过一次的排场,非但让生性豪奢的崔琳觉得落了面子,也让周边之人不住嗤笑。许徽心中不忿。却暗暗记下此事,想着以后必定有能够利用的地方,是以到了此时。她极干脆利落地说:“仔细在旁边,乃至甲胄之中找找,定能找到玉饰碎片乃是碎渣。若是他身上什么物件镶嵌了西域来的象牙、宝石。纵然被巨石砸碎,也能看得到痕迹,自然能辨认对方的身份。” 士庶之别,有若天渊,得脸的奴仆,比如什么管事、执事能仗着主子煊赫的权势,不顾及王朝律法,穿绫罗着绸缎,却不敢公然将昂贵的宝石与珍品佩戴在身上,外出招摇过市。能佩戴一块中等的玉,再戴一点金饰都算身份极高的了。所以,若是能找到身旁有奢侈品的家伙,哪怕被砸得稀烂,世家子的身份也是妥妥的。 事实上。这点也不用许徽多吩咐,众人见了精致的甲胄,猜到那人必是太原窦氏的将官,哪有不将之抬出来的道理?哪怕尸体完全不成形,令人一看就能做恶梦,也完全不影响他们高昂的性质。个个干活干得无比卖力,只不过碍于许徽刚才的拿到命令,哪怕刨到什么东西,偷偷藏到衣袖里,此时也大部分吐出来罢了。 望着整整齐齐码在桌子上,被清洗干净血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们,许徽与苏灿一人拿着一件,辨认道:“色泽白皙,质感细腻,如膏如脂……观其品色,应是于阗美玉,且是于阗美玉中的上品。” 这等奢侈品,许徽见得比苏灿还多,自然比他更为熟悉,是以她放下手中有若鸽血的红宝石碎片,捡起做工精细,但此刻已不成形状的护心镜看了看,方将之搁下,语气轻松,却带了些郁闷地说:“光是摆在咱们面前的几样东西,论做工就价值连城,更无论其本身的价值。听说窦开建得私家园林,比起皇室园林尚不弱半分,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到极致,而太原窦氏的主子,纵然不若窦开一般,个个都日食两三万钱,也是花钱如流水……真是难以想象,他们如何在维持奢侈生活的同时,还能维系自己部曲战斗力的。” 许徽有此感慨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这几年,她着实见识到了嫂子崔琳的奢侈程度,并为此与她起过很多次冲突,更是被骂了不知多少次穷酸。哪怕知道自家的种种举动,都是为了未来着想,但看着别人能够享乐,自己却得过着在寒族看来极好,在士族看来却穷酸得不得了的日子,饶是早看清了未来的许徽,也免不得有些抑郁。这无关心性,不过是人的本性在作祟,略微眼红并气闷罢了。 “将军明知,何必故问呢?”苏灿轻摇羽扇,不以为意地说,“除却重税盘剥百姓之外,又有何种法子,能够让他们快速聚敛来如此多的钱财?听说途径太原的商队,少说要缴纳三成的货物与资财给窦开,作为‘买路费’。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露了白,整个车队,无论后台是谁,只要不是一州之牧,都无法活下来。” “光是那七成乃至八成的田税,以及乱七八糟的租调税务,就足以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或非窦开用法苛刻,严格控制人口,一旦有人敢跑,会被就地格杀,太原郡的百姓,少说得短三成。” 这短的三成人会往哪里跑,苏灿不用说,许徽心知肚明。不仅如此,他们同样清楚,弘农、河内等郡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冀州的情况虽好上许多,但上党许氏十年如一日积攒的“人望”,乃是其他人拍马都赶不上的,这也无形地给他们攻城略地,安抚民心降低了难度。 许徽不认为世间之人都是傻子,他们能想到的,别人也能,哪怕对方做不到如他们一般,却能够破坏他们营造的局面。正因为如此,许徽才有些担心地说:“窦合也算个人物,却窝囊地死在了此处,我怕如此一来,观望的诸多临郡家族会……”说到这里,许徽沉默半晌,方自嘲地笑道,“你看我,又瞻前顾后,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既然如论如何都避不开,索性迎难而上,怎可如此畏首畏尾?” 见许徽有此自觉,苏灿自然心中宽慰,便出言道:“用兵之道,应以正攻为主,行堂堂正正之事;鬼蜮魍魉之计,抑或出奇制胜之策,都只能为辅助,或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切不可将期望寄托于这上头,毕竟世事瞬息万变,谁也无法将之尽在掌握。太原窦氏谋划许久,到最后还不是功亏一篑?若他们能将修筑园林的人力物力,以开拓矿山的名义,偷偷勘测山脉中易于打通与掩饰的地方,修筑一条暂且能通行的通道来,出其不意,也不至于如今天这般,满盘皆输。” 许徽闻言,不由笑了起来:“苏先生的建议好生大气,但若不是圣人突然驾崩,江南之地诸王作乱,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窦开纵图谋我上党,若不逢此天赐良机,哪怕穷尽毕生,攘三代百姓之力,打通一条通道,也只能是浪费人力与物力罢了。” 听她提及江南,苏灿微不可查地顿了片刻,才破天荒带了些犹豫地问:“话说,江南,不,建康情况如何了?” 许徽知他想问谁,便道:“建康之地,气氛着实诡异,新帝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对沈孚很是热络,命人取了族谱,与沈孚续了辈分,公然称他为皇叔,也亲热地称呼沈孚的儿女为弟弟妹妹,还给沈孚几个嫡出的儿子都分封了爵位,女儿更是大方地给与了县主职位,此等规格,较之诸位郡王的待遇尚高一筹,与昔日有国的王爷无异。可以说,沈孚已是名副其实的青州王,除却一个真正的王位之外,什么都不差了。” “新帝……倒也有几分聪明,却不够聪明,学到了他老子那一套魍魉伎俩,却到底不如先帝本事足。”苏灿轻蔑一笑,轻描淡写道,“他以为这样做能拉拢沈孚,借诸侯之力制衡郭升,却不知断了自己的路。” 对于苏灿的论调,许徽极为赞同,自然也有些忧心忡忡:“沈孚虽为皇室后裔,却到底是不知道多少代的落魄子孙,比他血统纯正的比比皆是,哪怕他脸皮再厚,也不敢真正排辈分,以皇叔自,否则世家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就能甩他一大截。偏生新帝昭告天下,为沈孚正了名,如此一来,哪怕沈孚没有反心,也要反了。” 他们两个都清楚,声名再怎么好的诸侯,也抵不过“正统”在很多百姓心中的地位,好比西汉末年,汉王刘秀也是血缘较为疏远的皇室宗亲,却凭此得到了许多人的效忠,险些夺得了这个天下。若非高祖有神明庇佑,几次化险为夷,郭皇后又智计惊人,出谋划策每每踩到关键,这天下到底是汉还是齐都说不定。 没正名之前,沈孚说不定还会保一保皇族,可他难到就没有野望,不想演昔年汉王旧事?正名之后,最希望新帝死的,定不是郭升,而是沈孚这位新出炉的“皇叔”。 新帝手段与先帝一般,在制衡之术上多有造诣,这脑子,却远远没有先帝好使。(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对于先帝与整个沈氏皇族,苏灿带了太多的个人情绪,哪怕他竭力让自己的观点公允,也无法掩饰其中浓浓的偏激意味。 许徽对逐渐沦为图章与傀儡的沈氏皇族无好感,也无甚恶感,自然能更加观,是以她沉默半晌,方偏移方才的话题,缓缓道:“诸王举起反旗,都说要清君侧,却大都偏安一隅,当自己的州郡小皇帝。若暂且撇开建康的问题不谈,苏先生,你如何看?” 她没有将心中的问题说出口,也不需说出口,苏灿便已心领神会。后者斟酌片刻,方郑重道:“乱与不乱,世家的心思与举动不重要,重要得是……”他伸出食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百姓”两字,想一想,又将之擦去,换成“流民”。 许徽何等机敏之人,被苏灿一点,也马上回过味来。 世家彼此之间交锋试探,总要遵从一点规矩,先从政治面来,外加打打嘴皮子仗,争论谁是正统,谁卑劣谁高尚——虽然他们没人干净到哪里去。若没有什么特殊事件,这种平衡很难被打破,或者说世家实在太“谨慎”,谁都不愿当着出头鸟,只能任由间者活跃,外加慢慢等待时机。可若是建康出了乱子,亦或是哪个州郡流民作乱,为镇压流民,州郡兵力空虚……微不足道的星星之火,却足以燎尽原野! “不过,将军切不可因此,就认为太原窦氏与弘农梁氏能够一般对待。”见许徽似在思忖什么。苏灿慢悠悠地补上自己的话,“这两家虽一般奢侈,但太原窦氏不过是新崛起的北姓世家,根基不深,经营也不够久。这大树一旦倒塌,依附于大树的猢狲也就散了,弘农梁氏却不一样。纵然北地的梁氏乃是昔日弘农梁氏的旁支。却到底流着这一家的血,若到关键时刻,很多与他们有关。平日不怎么起眼的家族,还是会站出来的。” 说到这里,苏灿收敛起轻松的神色。郑重无比地说:“当一个家族经营十代之久后,你就会发现何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般的家族,若不将他们的血脉屠戮殆尽,稍微出一个厉害人物,拜个恩师结个姻亲,就能恢复昔日的荣光。哪怕诸如苏氏这般好几代没厉害人物的家族,又沾上了‘夺嫡’之事,先帝能做得,也就是对我们这一支下手罢了。将军,若你没有把握杀掉弘农梁氏全族。彻底吞并他们的土地,就暂且别与他们交恶,至少不能主动与他们交恶,毕竟北地的弘农梁氏,可不是南方那群被养废了的酒囊饭袋。” 关于这一点。许徽自然清楚,他们上党许氏区区三代,真正发迹不过二十余年,就能以一郡之地,培养出诸多部曲与死士。弘农梁氏乃是大齐开国时就发迹的门阀,又坐拥一州之地。哪怕他们再荒yín,再奢侈,也不是轻易就能对付的。但许徽对梁角、梁奎、梁斗三兄弟着实忌惮,便有些不甘心地说:“弘农梁氏这几代的郎主都是花天酒地之辈,整个家族盘根错节,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如被蛀空了的枝干一般,稍微推一推,就能兵败如山倒。若是能挑得梁氏兄弟内部不合,再……” “纵是被蛀空了的枝干,也非如今的上党许氏能对付的!”见许徽果有些不甘,苏灿的神情更是凛然,“上党地势险,颇为富饶不假,却是前狼后虎,环顾四周,皆为恶邻。若不想被旁人捡了便宜,此刻对弘农梁氏,就应忍让再忍让。梁氏兄弟早就觊觎洛阳,周适也不愿错过东都之地,只要能让他们一战,设法使之战平,慢慢消耗元气,方为上策。若是此时,咱们贸然削弱弘农梁氏的实力,反倒弄巧成拙!” 说到这里,苏灿的神色倒轻松下来,笑道:“我这么大的人了,倒因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与将军较起真来。眼下最重要得乃是太原窦氏,与弘农梁氏无关,怎么在这说些有的没的?” 听得他这样说,许徽也轻轻地笑了笑,又想到一件事,顿了顿,方道:“又至秋收时节,胡人的大军,也该兵临城下了。戚郎君与石夫人正如胶似漆,偏生……前些日子他们俩修给我,还说自己得了长子,很是虎头虎脑,炫耀之情溢于言表,却偏偏……” 雁门郡虽隶属并州,这些年来却渐渐向幽州靠拢,与并州的关系日渐冷淡,毕竟这两块地方,都被胡人统治过好几年,习俗与人情都近了许多,连胡人都将之划到一处,统称幽州。这种错误的称呼还被一些北地人误解,以为雁门就真是幽州的,何况许泽与戚忠的朋友关系也很是隐秘,大家普遍认为,为了戚方之事,戚忠迁怒于身为推荐者的许泽,二者关系才越发淡了。 在外人眼里,上党许氏与雁门戚家,顶多只能称得上“曾经有交情”,唯有戚方仍记得少年时的友情与救命之恩,与许亨、许徽,尤其是后者保持着联络。为此,他新婚的妻子石氏还将许徽误认为戚方的红颜知己,与他吵过一架,见戚方“死不认账”,这位将门虎女气得肝疼,直接抄起红缨枪,与戚方打了一场,待得知真相之后,实在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她本就是边疆的将士之女,性格爽利,风风火火,虽一手字在许徽看来,着实不堪入目,言辞也粗俗了些,却到底是一片真心,没掺半点功利。一来一去,倒也与许徽成了笔友,信往来总不忘捎带几句。 想到汲汲于名利、道统与传承,从而更倾向于让胡人入主中原的佛教,以及唯恐北地不乱,暗中与胡人勾连的世家。哪怕知道这几年,戚方都是这样过来的,许徽仍有些担忧这位朋友。 遥想边疆情景,又想到至今仍陷落敌手的武威郡,以及尸骨无存的武威郡守孙府君,许徽不由轻叹一声,神色也黯然了一些。 正当她想着两位朋友的时候,戚方与妻子石氏,恰恰在谈论许徽。 “听得上党许氏的先锋,竟是许家的阿徽。”石氏给丈夫披上一件衣裳,方带了些羡慕地说,“许府君真乃宽仁开明之人,家君手把手教我武艺,却也不准我在军营中多呆……” 听得妻子的话语中有些哀伤的意味,戚方微微扬起唇角,故作戏谑道:“纵你求我,我也不会带你一道去的。” 若换做平日,石氏定会暴跳如雷,可方才听来的那个消息,让她着实心里难受,便有些犹豫地问:“端郎,你……你真要听阿公的意思,去……” 及冠之后,戚方便有了自己的字——端宁,石氏不若绝大部分的贵女一般,喊他夫主,而是从他的字中截了一个,算作自己对他的爱称,戚方也将之笑纳了。 这个名字,平时听还没什么,今日由石氏喊来,却多了些愁肠百结的意味。戚方沉默许久,才望着妻子,轻声道:“你素来都是大方洒脱之人,每次离别都未见泪水,为何此次却这般软弱犹豫?” 石氏闻言,鼻子一酸,怔了半晌,才咽下泪水,轻声道:“再洒脱的人,也承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别离,尤其是……我们的朗儿还没有百日,他见到你就会咯咯地笑,不见到你就哭,连被你举高也不怕……端郎,你就真舍得他么?” 她确是洒脱之人,偏生此番胡人来得太多,哪怕分兵数路,也能给雁门造成巨大的压力。为此,戚忠给戚方安排了一个任务——他命令自己最宠爱也最看重的儿子,率领数百游骑,在关外游走,狙杀胡人的斥候,让他们无法及时联络,以缓解雁门几个重要地方受到的压力。 明知这个任务有多危险,戚方还是毫不犹豫地接下,并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完成任务,自己就不回来了。事实上,不用他立什么军令状,这则命令一出,哪怕是再心存不满的人,都住了嘴,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次两次做这种事还好,可做多了,定会被敌人合围,生死听天由命。 主君都派自己最喜欢的儿子去送死,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戚方还是石氏,都没有说出换人的话,因为他们两个心中都明白,除却戚方之外,再无人能够胜任这个位置——不是说实力,而是说,若不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根本无法让旁人与他一道去送死。 在军中,也没有父子兄弟,唯有上峰与下属。哪怕戚忠一万个不忍,但为了雁门的未来,他仍旧选择了这样做,对此,戚方心中也没有丝毫怨恨,听了妻子的话,他心中虽酸,却在长久的缄默之后,方轻轻道:“朗儿……他记住我,倒不如不要记住我,若是我……你需告诉他,他的阿父,是一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大英雄!”(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二章 若是快马加鞭,又走官道的话,一月功夫都用不着,戚忠的信使就能将雁门告急的消息传到上党郡,向昔日故友购买更多的粮食,以抵御数量远远超出他想象的敌人。可如今上党、太原两郡正在交战,窦开有意封锁了消息不说,对进出百姓的审核也严格了很多。 倘若说之前的商队往太原走,只是要上缴三成到五成的货物与资财作为“抽头”,就能平安离去,现如今便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这种情形下,哪怕是上党许氏派出去的间者,都得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装无辜,就更别提戚忠的信差——一路翻山越岭,专走小路,受过的苦抗下的累暂且不提,光说这赶路的速度,就慢了太多太多。是以匈奴、鲜卑以及诸多小族几乎倾全族之力,大举入侵幽州与并州的雁门、云中等郡的事情,许徽还没得到任何消息。 此时的她,正带着大军,火速赶往涅县。 天色渐近黄昏,派出去侦查路途的斥候回禀许徽:“将军,西边十几里外,有个不小的村子。虽无炊烟,也无狗吠,却有屋舍近百间。” 听得“有村子”三字,从许徽到诸将都有些欢喜,毕竟营帐再好,也不比房屋,能住在屋子里,自然比住在帐篷中好。可许徽到底多了一个心眼,听得斥候如此回禀,欣喜之后,便是了然,又问:“村子附近,可有溪泉河流?” 斥候闻言。略作思考,才道:“村子西头,隐隐能听见流水之声,应有溪流。” 无论山村还是城郭,依河而乃是最基本的一条原则,斥候们检查过东南北三边,唯独没再往西边深处去。可这判断绝对不离十。 听得对方这样说,许徽思忖片刻,便道:“你再派人去探一探。务必确定周围有水源,且是活水,并到水源的上头去看看情况。谨防有人将死去牲畜的尸体丢下去,平白害得大家生病。” 许徽的吩咐,听起来着实有点奇怪,毕竟大家都清楚,村子旁边的溪泉河流,那是洗衣服并倒夜香,外加给畜生喝的。人饮用的水,大半都是从水井中打的,怎会来这么一出?但上峰的命令到底是山峰的命令,斥候再不解。也得回去一探。 真正猜到许徽话中意思的苏灿轻摇羽扇,不言不语;与他们会合,带来了从襄垣征调兵马的周默轻叹一声,也没说什么。见两位先生都露出这幅表情,许林也隐约想到什么。待入了村庄之后,他先派人去看了看水井。 不消片刻,许林的亲兵阿福便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沉重地回禀道:“大人,水井之中,全是……大部分是女子的尸体。还有许多是幼童,乃至婴孩的……他们被泡得发胀,看不清容貌,衣服也腐烂得……若不是您派人让咱们探一探,咱们还不会发现井里的水位高了这么多……这井里的水,已是不能喝了。” 当兵的人,自然不会惧怕尸体,哪怕是腐烂得不成样子的尸体,不至于哽咽至此,连一段话都得断断续续拆开来说,还说说停停。但到底是家乡同胞,又是女性,哪怕再愚笨的人,也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投井——大齐虽无甚贞cāo观,寡妇改嫁乃至婚前露水姻缘都是平常,可被那么多禽兽糟蹋,很多女子觉得无颜活在世界上,加之她们的夫主父兄都被驱赶着离开,孩子又多半……没了依靠,又想到噩梦般的经历,承受能力稍微差一点的人,自会寻了短见。 “此举……非我之智,将军早已想到这一点,只是未曾明说罢了。”许林轻叹一声,对着阿福摇了摇手,说,“你且让人安排轮班与执宿,切记,一定要看出新征来的兵士那边,别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再……再差一些人,将这些枉死的女人孩子,寻个风水颇好的地方葬了,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这等善事,哪怕心中略微不愿,也没有抗拒的理由,阿福唱了个诺,就领命而去,许林则在原地顿了顿,片刻之后,方去寻许徽,就见许徽站在村外较高的小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将军……”以为许徽是在为那些女人难过,许林沉默半晌,方开口劝道,“您也莫要太过伤心,这非您之过……” 许徽轻轻摇头,淡淡道:“我之所以沉思,并非为如此原因,而是不住在想,若我带兵攻入太原,兴许也是同样的结果。” 许林闻言,不由愕然,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辩驳。 他心中清楚,对男人来说,血气与,从来都是难以分割的。在军营里呆久了,会想去找女人;杀了人,心绪浮躁之后,更会去想找女人。对“入侵者”来说,他们往往不会考虑花钱的问题,而是就地取材。主将为了士气,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上大的城池,为了考虑影响,他们倒不一定会允许属下乱来。可若遇上这种无甚地位,屠了也无声无息的小村庄,那就不需要顾及那么多了,别说是杀了别人,哪怕杀了自己人,又有谁会说? “也,也不是没有军纪严明的军队……”这句话,许林自己说得都很是心虚,是以他说了一半,就止住话头,想了想才道,“属下读不多,这等事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将军,您……” 许徽自嘲一下,轻轻摇头:“我去问了苏先生,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便不再多言。” 一句话,什么话? 许林知道,村子里的悲惨景象,顶多让许徽动容,苏灿的那句话才是让许徽心乱的主因,但看许徽没有要说的意思,他也就没再多问。 事实上,苏灿的那一句话,非常简单——在将军的心中,到底是道德底线更加重要,还是成败得失更加重要? 苏灿心知肚明,以许徽的身份与性别,定不希望手底下的兵做这种让她极为反感的事情。问题是,她真有本事打造出一支对百姓秋毫无犯,纹丝不取的军队么?要知道,当兵的人,几乎就是拿性命在博取钱财,为了利益愿意提着脑袋干活,都很有一股匪气,许徽的性别本就让她的根基很是不稳,若再出一下乱子……若她是如冠军侯那般名动天下的豪杰人物,想做到这一点还有可能,但现在嘛……她能镇压着底下士兵不乱来,还是由于大齐百姓对世家特殊的敬畏,以及身旁跟着一群老人帮衬的原因。若入侵太原之时,阻止士兵在不会泄露情报,不会引起民愤的前提下,还刻意镇压这种事…… 别说士兵,战胜者能接受战败者的姬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是她同情那些女子,拒绝做这种事……想到这里,许徽抿了抿唇,已是下了决定。 “明堂先前之举,当真好生大胆。”周默缓缓落下一子,看也不看对面的苏灿,不紧不慢地说,“公然对将军说出这种不中听的话,难道不怕将军迁怒?伯道年轻,性子冲动,未免失了一些分寸,明堂可不似冒失之人啊!” 苏灿微微一笑,很是笃定地说:“将军不会。” 他与许徽一般,都是出身世家之人,自然明白世家子弟对百姓,对歌姬舞伎拥有的优越感,那是一种“贱民与物件理所当然该为我们服务”,这令人可笑,又着实存在于每个世家子弟心间的东西,区别只在于许徽受得影响不是很深,苏灿则深受其害罢了。 正因为如此,苏灿心中清楚,哪怕基于女性的心软,对于这些女子,以及未来他们会遇到的很多女子悲惨得遭遇,许徽会动容,可一旦涉及到自身的利益,犹豫之后,许徽知道该怎么选。 残忍也好,自私也罢,能执掌一方权柄的,都不是什么心肠软弱,瞻前顾后之辈。哪怕被吹得神乎其神,仁厚无双,泽被苍生的高祖沈晔,也是个军粮不足就拿人肉抵的狠辣主儿,若没这点气魄,还想披荆斩棘,在这艰难的世道中闯出一条路来……还是省省吧! 周默闻言,心中一动,犹豫许久,却到底没说什么。 能爬到他这个位置上的,绝不会有笨人。他忠于许泽不假,也希望自己与许泽百年之后,后人仍旧有靠。为此,对很多事情,尤其是涉及到上党许氏后两代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对他们这般的聪明人来说,很多事情,是不需要点破的,只需要思考,就已足够。 想到这里,周默换了个话题,问:“咱们这样行军,定有间者通知了窦诚,你说这位郎君会战,还是会逃?” “窦诚此人,才华虽有,心性却着实不堪,遭逢大败,定会以保全自己为要,哪怕这场变数,乃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与此同时,许徽对许林吩咐交代道,“他带来的人,有多少,留多少,但他,咱们最好不着痕迹地放回去。” 许林心中一惊,抬起头:“将军,您打算……” 许徽负手而立,笑容虽浅,却有一种天下尽在掌握的傲慢:“若有内应,进攻太原城,也就不那么困难了。”(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三章 窦诚带着两百残兵败将,趁夜行军。 秋风正寒,吹打在众人的脸上,让他们直往衣服里缩,隔三差五就要拉拉领子,遮挡夜间凛冽的寒风。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将塞在怀里的冰冷刀剑拿出来,唯恐到时候刀剑抽满了半分,就是身首分离的结局。 他们仍旧记得,窦诚在接到间者报讯之后,不可置信的神情;也记得他仿若癫狂,近乎孤注一掷的举动;更记得上党许氏的援军到来之后,对方如何转守为攻,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若非他们这两百人,乃是窦开派来保护小儿子,称得上精锐中的精锐,又想尽办法运来了近百匹马,也不至于能拼死护着窦诚逃脱。 想到这几日逃亡的艰辛,哪怕再忠心的仆人,心中都积满了怨怼之情,只是他们全家人都在窦开手上,窦诚若死,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亲人,全都得陪葬,若非如此,谁愿意为这个公子哥而死? 夜晚的风越发寒冷了,吹得人不住打哆嗦,跟在窦诚身畔,为太原窦氏屯长,也是窦开信任忠仆之一的窦廿七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竭力安抚着胯下焦躁不安的战马,却无法让跟随他五六年的老伙计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去,被他们惊飞的鸟儿久久不肯落下,似在忌惮着什么,又似在警惕着什么。秋夜的风吹来得,不止有寒冷,还有危险的气息。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窦廿七驱马上前。来到窦诚身侧,维持着表面的恭敬,压低声音说:“郎君,似是有些不对,请容我带些人去寻后头看看情况。” 窦诚此时已成了惊弓之鸟,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更别提派几个人去后头看情况了。在他心中。这些人若为了他的性命,用自己的命来争取到一时片刻的机会,便是大大的功臣。他定会奖赏。若是敢背弃他这个郎君,私自逃跑,待他回去。就一定要将他们全家给杀了! 想到这里,窦诚端起架子,咳了一声,才道:“既是如此,你就带几个人去看看吧!” 到了这种时刻,窦廿七也没工夫计较窦诚的态度,他示意十几个兄弟跟着他走,原路折回一段路后,三三两两地散开,寻高点观望。就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竟是毫不掩饰,直接从他们抄的这条道路之后追了过来! 窦廿七见状,心中一紧,连忙派人去给窦诚送信,随即快马加鞭。冲回自己的小圈子中,急急道:“上党许氏的部曲追过来了,顶多在十五里外,咱们夜间行路,没灯没火,借着月光也走得甚是艰难。他们却有熟路之人作为向导。又能举着火把,还有骑兵,想追上咱们着实不需要废太大的功夫,哪怕今儿抓不到,明儿也……” 他虽未曾说完,众人抬头看着无山丘,更无林地的前方,不由都生出绝望之感。 上党郡山林众多,往里头一躲,再多的人也难以追捕他们。偏生许徽派人包抄合围,又刻意将他们往这个方向驱赶,窦诚为了活命,慌不择路地逃跑,忘了带,或者说不信上党郡的人为向导,人不生地不熟,又随便挑了一条路跑,原先还以为得计,却在跑了好几天之后,才发现他们被赶入了上党郡难得的平原之中。 “许徽这小娘子,也忒狠毒了一些!”由于窦诚这几日的咒骂,他们这些亲兵都知道郎君败在谁手上,也就忍不住骂道,“咱们只道她为泥塑木雕,不哼不合,谁知她先是活活砸死咱们那么多人,眼下又故意逼他们到这等地方来,赶尽杀绝不留活路,也不怕亏了yīn德!” 窦廿七闻言,不由烦躁地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多余,以咱们那位郎君的性子,定会让人断后。我看着那些火把,估摸着追过来的人少说在千员之数,哪怕对方不出动重骑,也会出动轻骑,想要断后……” 听得他的话,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这些日子,他们不知断了多少次后,原本侥幸冲出阵势,没在重骑那一波冲击下彻底崩溃的六百余部曲,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断后之中,折损到如今的两百之数。 他们得以活下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有马,跑得快,窦诚舍不得让轻骑兵去断后,只能让步兵去送死。可被窦廿七一说,大家都明白,到了这种时候,别说步兵,哪怕是轻骑兵,也得舍弃一批了。而窦诚定不会拿最最心腹的一批人做诱饵,自然只能舍弃他们这些平常有些不服管教,隶属于窦开的部曲了。 果然,还没等他们多想,报信的兄弟就回来,语带愤懑,又有些绝望地说:“大人,郎君要咱们留下来断后,还说再赶两日,就到了山中,天高海阔,再无被追到之可能。若是这一次能侥幸逃生,郎君定会在府君面前,记上大人一功。” 哪怕心中猜到,听得这则命令,窦廿七还是不舒服到了极点,毕竟与窦诚留下来的那批心腹相比,他无论资格、资历还是官位都更老,偏生就因为不是儿子的心腹,是老子的忠仆,就……见众人的脸上有些yīn晴不定,报信之人百般无奈,却还是加上了一句:“郎君还说,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咱们的家人谁都活不了……” 这句带着威胁的话,霎时间就将所有人的情绪引爆,却转瞬变成了无可奈何。 窦诚说得半点错没有,心爱的儿子若是死了,窦开定会让派去的所有人陪葬,反正他狠戾霸道的名声也不是一天两天积攒起来的了。 像他们这样的家仆,窦开要多少有多少,顶多就是担忧一下新招来流民的忠诚度,却没非他们这些老仆不可或缺,倒是他们,非得跟着主君才能活…… 这时候,又有一人奔来,窦廿七定睛一看,发现是经常跟在窦大旁边,估计也和窦诚混了个脸熟的年轻人。哪怕到这般落魄的时候,那人也是一副趾高气昂,小人得志的模样:“郎君有令,窦廿七窦屯长只能守,不能退。” 此令一下,窦廿七身旁一群汉子个个气喘如牛,眼红到几乎要杀人。那人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心中惧怕,语调颤抖,声音也放缓了一些:“窦屯长请放心,郎君已命张、李二位屯长带人充作你们的两翼,以作支援与奇兵。郎君……郎君还说,上党许氏之人追了咱们好几天,极为疲惫,咱们只要肯下死力气,定能旗开得胜。” 一传完令,这人就如兔子一般,飞快地溜走了。 窦廿七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怒道:“他们追了好几天,咱们难道没逃好几天么?整个上党都是人家的地盘,要什么有什么,而咱们呢?饥一顿饱一顿,人数又这么一点,还得胜,得胜他怎么不过来监督?” “大人,您就少说几句吧,若是郎君真回去……” 听得旁人这般说,窦廿七也泄了气,可纵然嘴上不说,他心中也不舒服到了极点。 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明白,什么两翼,什么奇兵,都是窦诚为了争取更多时间,派出来送死的部队罢了。只要他们拖得时间越长,窦诚逃生的可能就越大,为此,明明只剩了两百来号人,他竟能一口气拿出一百多号人来送死,这份狠辣的心性,与窦开一脉相承,乃是他们这些下属拍马都及不上的。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摊上这么一个主子,为他们家效力这么多年,侄子死了吱都不敢吱一声,谁料是这种结局……”这般想着,窦廿七的心也冷了下来,他只能指望窦诚言出必行,但他也明白,窦诚这种人,一想到失败只会恼羞成怒,别说照顾他们的家人,能不迁怒他们的家人就不错了。 若非窦诚名声如此不好,大家都清楚他性子狭隘,睚眦必报,毫无宽仁之心,诸将的怨气怎会如此之大? 咒骂归咒骂,为了九中无一的生机,窦廿七只得匆匆忙忙清点队伍,发现原本隶属于他的七十余号人,眼下只剩下了一半还多一点,刚四十出头。并且这些人中,连带上他,有马的也只有十二个。而铁蒺藜这种东西,前些天陆陆续续用得差不多,剩下得都捏在窦诚的伴当窦大手里,想从他们手中拿到根本不可能。 再啐了一口,发泄了些许怨气之后,窦廿七匆匆指挥人挖坑,心中祈祷出现奇迹,先来步兵而非骑兵。可是斥候报信止呕,窦廿七心中仅存的希望也消失殆尽,心头彻底沉了下去。 来得有步兵,当然,也有游骑。对方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地推进,却拥有三到四个步兵百人队,还有少说在六十以上的骑兵。 六十……他姓窦,到底算窦家的本家加老人,队伍里才留了十二个活着的骑兵,另外两个屯长的状况只会更惨,不会更好,这种局面,该怎么打?(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四章 指挥追伏窦诚的,不是别人,恰是许徽。 照理说,身为最高统帅,她应留在好容易喘了一口气的涅县,安抚大大小小的官吏,以及惶恐不安的百姓。可对窦诚的追击,涉及到她日后的计划,是以她亲自带兵,与苏灿几番商议之后,一次一次将窦诚逼到绝境,又让他壮士断腕之后,侥幸逃生,以求将他的精神逼到临界点上,稍微出一点事,就容易歇斯底里,让周围的人寒心。 听得游骑的报告,说对方在十几里外布阵,准备拦截,许徽轻轻一笑,与苏灿交换一个眼神,心中都道“差不多了”,随即便调整阵型。 许徽研究学习的阵型,一些是汉人自胡人身上学到的,另外一些则是许泽“研究”,或者“翻译古书”弄出来的。虽然许徽对后者很是有些怀疑,却也只想到祖父与胡人暗中有那么一些勾连上,没有多想,反正能用就好。 她此时摆出的阵法,就是许泽教导的一种——大队包围,游骑在前,两翼如大鹏的翅膀一般展开。 苏灿这些年也恶补了好些军事知识,哪怕他本事在朝堂纵横捭阖之上,但以他的智谋与眼光,稍微研究一下,也将这个阵型的关键扫出了个七七八八,便道:“将军似是……太谨慎了一些。” 许徽知他在说什么,便淡淡道:“困兽犹斗,不得不防。” 若是到了这等收尾的时候,反被区区一百的敌人冲散阵势。那才是天大的笑话。苏灿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不再多说什么。 窦廿七手中的人马太少,见到敌人,索性集合所有人,一鼓作气地迎击上去,希望凭借区区十二骑。撕开敌人的防御,给守在不远处两侧的两位屯长制造空隙,阻止敌人的推进。 许徽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敌人什么意思。她仗着军械充足,算到敌人差不多要近射程范围,就命弓兵一轮齐射。 窦廿七刚带人冲过来。冷不丁被箭雨伏击,见几个兄弟被插得像刺猬一般,心中涌现浓烈的不甘。但这等时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是以他大喝一声,一马当先,朝步兵队伍中冲过去! 庄七有心立功,早早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见窦廿七与身后骑马的几个大汉入利剑一般,要插入步兵的阵势中。竟不退不避,直直地迎了上去! 庄七生于雁门,长于雁门,做过马贩,做过马贼。后被抓为奴隶,又被送到上党。早年的经历,在他的身上留下许多创伤作为印记,虽说这个世道以白皙yīn柔为美,稍微俊朗一点的都是丑人粗人,更别说身上一堆疤的家伙。但真正的实力,都是用伤疤换来的,可不是扑白粉就能证明的。所以这一击立马让窦廿七感觉到,眼前的敌人不简单,至少也与他一般,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手。 窦廿七早年随窦开征战,身上伤疤许多不说,左膝盖还受过伤,每到yīn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如果说这些,他都能忍下来的话,那么最后一桩,才最让他心凉——与庄七的矛尖碰撞之后,他的力道被对方缓慢地,却稳稳地压了一筹,并在随后几次交锋之后,都落了下风。 望着对面精装的,与自己大儿子年岁也差不了多少的汉子,窦廿七的心中,竟破天荒涌起一股悲凉之意来。 哪怕心中清楚,这是由于连日的厮杀,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更没多少东西吃,才会让自己如此地疲倦,甚至生出握不住武器的错觉。可他更知道,年过不惑的自己已经老了,换在别家,都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他的大孙儿,也已经快十岁了,更别提陆陆续续出生,年岁在两到八岁不等的几个孙子孙女。 老了,就挥不动武器,在乱世之中,也就成了废人一个,只能靠自己的儿孙养活。偏生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最聪明的那个却最游手好闲,天天眠花宿柳,盯着漂亮丫鬟,不干正事,若没有了他在一旁,他们该怎么办? 想到儿孙,他似乎又生出无穷地勇气,刺出矛尖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出手也一次比一次准。一时间,气势如虹,竟将原本占据优势的庄七给稳稳压了一头。 倘若这是阵营对垒,武将单挑,他全力的爆发,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偏生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注定了送死的战斗。 哪怕对眼前的中年汉子有些许的敬意,也不妨碍众人下手,毕竟他们这边的骑兵与对方一比,实在是太多了。何况人多的那方兵强马壮,养精蓄锐,人少的那方疲于奔命,连日劳累,实在差得太大。 矛尖刺出多少次,格挡多少次,窦廿七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他听不到旁人的呼喊,看不到友军的阵型,甚至不到自己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身上多了多少窟窿。他只是凭借着本能,一次又一次地向敌人刺去,每一次的抬手,都换来身上七八个伤口。 似是过了很久,实则不过一瞬,一支长矛洞穿了窦廿七的xiōng口,也让他彻底坠下马,随即被马蹄踩踏过去。 都说人死之前,会想起很多事情,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看见自己最想见,最牵挂的人,可窦廿七坠马的那一刻,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解脱之感。 若非活不下去,谁愿意做家奴,生死cāo控人手?乡间田里,男耕女织,清苦却快乐……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他轻轻呢喃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又或是压根没说话,不过是自己的想象。 下一刻,他的世界,彻底变成一片黑暗。 就在他坠马的同时,趁着不算深沉的夜色,埋伏在不远地方,恰好避开火把光亮的张、李二屯长率兵冲了过来,明明不过七十余人,杀声喊声却是震天响,竟让人生出有千百伏兵的错觉。 面对如此情景,阿元与阿双面色大变,刚要请求许徽挥动旗语,暂且退到安全地方,就见许徽露出自信的微笑,轻描淡写地说:“如此粗陋的疑兵之计,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不必征调两翼,也不必破坏阵型,就这样推进,他们这么点人,又是疲兵,还能吃掉咱们这支精锐不成?” 说到这里,许徽看着旌旗的方向,秋夜的寒风,恰好往对方那边吹,扬起的沙尘迷了对方的眼,让他们本来就艰难的举动变得更加困难。是以许徽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今夜风好,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已经占了个全,旗开得胜,毫无疑问!” 军中对“天时”之说,迷信非常,听得许徽此言,更是士气高涨,只觉得老天都在帮助己方,将那些漏网之鱼一一抓住。而听得军中的呐喊,窦氏这方的人,更是心中一紧,几乎快陷入彻头彻尾的绝望之中。 他们想得本就是拖延时间,为窦诚争取逃跑的机会,以求这位郎君在窦开面前帮他们说好话,真正兑现诺言,照顾他们的家人。偏偏许徽不被疑兵之计所骗,稳扎稳打,一路推进,无疑击中了他们的软肋——许徽这边有足够的人消耗,她的步兵都是临时征调来,才参加过几场战斗,后头有人监督的流民,要多少有多少,难道还有什么舍不下的道理? 见战局渐渐收尾,敌人或死,或被擒获,许徽便命令稍微打扫一会儿战场之后,全军就继续战斗。 “将军……”想到许徽与他讨论的内容,苏灿望向许徽,以眼神示意,许徽轻轻颌首,问,“以先生看来,咱们是追好,还是不追好?” 苏灿闻言,不由笑了起来:“将军都命令全军追击,怎还问我这么一个问题?” “不瞒先生,对窦诚此人的性格,以及太原窦氏的行事风格,我也揣摩出了七八分。”许徽很是利落地说,“为了活命,窦诚能不惜一切。他狠得下心,智谋又不错,随机应变的本事也还行。若非求生**压倒一切,若是孤注一掷,倒也不会被咱们打成这样。此时,他的性命受到了绝对的威胁,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定会选择一个伴当假扮自己,让绝大部分的人带着那个假货往原定方向跑,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往别的方向跑。” 苏灿微微皱眉,问:“将军真打算故意放他离开?若是旁人追究起来,此事能算是你‘不查’。” “所以,我才刻意将追上他们的时间,选在晚上,又没带见过窦诚本人的人来啊!”对于苏灿这一考虑,许徽完全没有担心的样子,很是轻松地说,“哪怕有夜色,又有火把,对没见过窦诚本人的我,认不出他也正常吧?若是窦诚死在了这里,太原窦氏哪怕内乱,又能乱得严重到哪里去?唯有犯错的人侥幸活着,无错的人却被牵连着丢了性命,才是最致命,也是我,最想要看到的!”(文昌书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五章 悠扬的钟声,响彻整个涅县,让涅县百姓因援兵到来,敌人被赶走后放松的心神,又为之一紧。却在侧耳倾听,发现十二声钟声都极为悠远绵长,毫无急促紧张之感后,便再度放下心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发生了什么事。 自汉以来,世之筑城,必设谯楼。谯楼之内悬挂巨钟,晨昏撞击,百姓好确定时辰。而每逢急事,钟声或急或缓,不一而足,却大都非常之简单,能让目不识丁的百姓也清晰得不同钟声的含义。就好比这次,十二声缓慢的钟声,可见涅县必是发生了不会影响安全,却又颇为重要的大事。 “要我说啊,必是县老爷又要砍谁的头,才这样兴师动众!”有些爱吹嘘的汉子,此时已是唾沫横飞,极为兴奋,仿佛知道了内情一般,得意洋洋地说,“就好比前些日子,斩的那个叫邓,邓什么的来着?手起刀落,一条汉子的人头就落了地,才叫畅快!” 听得他这样说,另外一个人不服气地反驳:“可上次斩人的时候,没有敲钟啊!” 被人质疑自己的猜测,那汉子眼似铜铃,脸红脖子粗,仿佛就要与人争吵起来,嗓门也大了不知多少:“上次是什么时候?敌人都围到咱们涅县外头了,自然战事最最紧要,岂能随便敲钟?现在不同,敌人被咱们打得什么都不剩,这杀人,哪有不让人看的道理?” 他的话虽稍嫌强词夺理,心中的期盼之意却表露无遗。毕竟对他们这些百姓来说,平日的生活实在太过枯燥,难得一次的砍头,处刑之类的,就显得特别有趣。哪怕明知血腥,很有些不敢的意思,但真正到了这种时刻。百姓也会前赴后继地赶过去看热闹。再说了,涅县守城,死得人虽不多。却到底也有伤亡,对于敌人,他们可是痛恨得不得了。更巴望着看见敌人惨烈的下场。 正当这些人各执一词,争得快吵起来的时候,一人得意地说:“你们别再吵了,是要杀人不假,但杀得不是敌人,而是那些与敌人私通,打算开了县门,投靠敌人的大户!” “你怎么知道的?” “这消息属实?” “……” 见众人的目光一同望向自己,那人显然极是受用,刻意清了清嗓子。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说:“我堂弟的娘子的哥哥,乃是县衙的衙役,自然知道一些消息。听说,在前几日。县老爷命人拆了许多大门和不要的建筑,家家户户征集菜油的时候,有些大户就认为快守不住,又担心城外族人还有娇妻美婢的情况,就聚在一块合计,打算投靠了敌人。也好抢一份功劳。谁料县老爷神机妙算,知道他们会有这等心思,早就派人盯住了他们,将他们全都看守了起来,眼下将军到来,自然要好好算一笔这些账啦!” 说到这里,这人咂咂嘴,无不羡慕地说:“听说,那些大户哀嚎求饶,愿献出家产,保全自己的性命。将军却心冷似铁,毫不犹豫地就将牵头的几个大户判了斩立决,这几日就行刑,这钟声啊,想必就是这些大户的丧钟呢!不过也难怪,他们那点子财产,哪会被将军看在眼里?将军可是上党许氏的嫡系成员,如果说咱们县大户的资财,是这个——”这人小指向下,比了比,又大拇指朝上,“那将军的资财,就是这个。” 对富人的仇视,以及看到富人落难之时的幸灾乐祸,乃是绝大部分人都有的心里,是以听得“杀大户”三字,众人一阵屏息,随即有一个人带了些不信地说:“那些大户人家,成天眼睛往天上望,就这么干净简单地……被杀了?” 见有人质疑自己,说消息的“情报人员”不高兴了:“若是不信,咱们一道去城南看看啊!再说了,将军仁厚,说了将这些大户的土地、资财等物件,悉数分给守城有功的将士们,牺牲的兵士人家,还要多得许多田地。这些天,县衙的吏们都在清点着大户的资财,就等着处斩完这些大户后,将之分了呢!” 大概是心中憋气,嫌众人还有些不信,这人索性甩出最后一道消息,不高兴地说:“不仅如此,等处斩完他们,这些大户的妻女仆役,就得全拉到城南去发卖。到时候,说不定一缗半缗钱,就能买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这个消息一出,许多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些许,可想想自己瘪瘪的荷包,一文钱都要掰成两瓣花的生活,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一道往城南走去。 城南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平日是百姓休闲纳凉,或者摆点小摊子,卖些自家娘子做得绣品,男人打得木柴、猎物得地方,此时却被衙役与兵士清空,临时搭建了一个算不得大的台子。得到了消息,往这边赶的百姓看似三三两两,却在半个时辰之后,就站满了整座广场,周围的茶楼、酒肆二楼,也满是差点将半个身子都挤出来的人。明明在那个位置,他们压根看不到什么,顶多就瞥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点,却仍旧兴奋不已。 茶楼酒肆的掌柜见状,个个眉开眼笑,哪怕心疼当做垫脚的桌椅,看在丰厚的收入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巳时一刻时,只听得远处,传来兴奋地“来了,他们来了”的声音,众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眺望,就见在军容整齐,矛尖枪头闪烁寒光的军士押送下,七辆囚车缓缓驶过,关押着涅县中的七个大户人家的郎主,而在囚车之后,则是他们家中的子弟。 这些平日娇生惯养,趾高气昂,半点委屈都没受过,自以为一生一世能够富贵无忧的男丁们,此时正被木枷牢牢靠着,在军士鞭打之下,无比沉重往前走。 他们不想走,不想通向死亡,早在关在牢里的时候,就涕泪横流了不知多少次。哭爹喊娘,骂天骂地骂许徽,又卑躬屈膝地求饶……什么招数都用了出来,谁料许徽心冷似铁,打定主意要杀**儆猴,无论谁求饶都没用,不仅大户人家的郎主要杀,他们家直系的男丁,以及参与了这件事情的旁系成员,一个都不放过。 不仅如此,对于老弱妇孺,她也没丝毫手软,除却有“大功”的几个大户求情,领走了自家女儿与外孙女之外,其余犯人的女眷,许徽直接下令,将她们记为贱籍,子孙后代,除非立了天大的功劳,否则生生世世就是最低等的贱奴。 将对方的身份一一确定之后,许徽命人将女眷们悉数关在一处,诸将按照功劳与品级,进去挑选几个,合眼得直接带走,剩下得就直接发卖。众人毫不怀疑,若非涅县没什么大的窑子娼寮,道观尼姑庵倒是有,大家也明知里头很是男盗女娼,说是暗娼都不为过,却不好放在明面上,摆出来说事。许徽更不想让“出家”的名义,让这些罪人的家属成为“方外之人”,才断了这一念头。若涅县有教坊存在的话,许徽保证连发卖都不发卖这些女人,而是直接将之送到教坊。 不使出雷霆手段,怎镇得住观望者的侥幸心理?唯有让所有人都知道,顺着我,你就能得到好处,若是阳奉yīn违,这些人就是你的下场,他们在做事之前,才会多掂量几分。 “听说前头第一个,就是王家的郎主呢!” “真的?王家可很有钱,城东近千的土地,都是他们家的呢!我也曾去他们的庄园做过工,那可真是……连他们家的狗儿,都比咱们吃得好多了!” “县老爷待王家也算不薄了,听说还指点过王家儿郎几次,平日也没招着惹着他们,谁料他们竟这般没良心。人家陈家的郎主,可是将家产全都捐献出来,连自家一处宅邸的房梁都全拆了,用作滚木。这叫什么?患难见真情?” “去你的,明明是患难之时,才知人心。” ………… 百姓叽叽喳喳归叽叽喳喳,却没像话本中描写的那样,胡乱砸臭**蛋烂菜叶,毕竟战争时期,谁都省吃俭用,哪会留下这么东西任由它坏掉?再说了,哪怕真有,他们也不敢砸,谁让兵士们的阵势太过庄肃,谁都不敢扰乱秩序呢? 许徽虽未去监斩,却找了个位于高处的好位置站着,冷冷地望着百姓狂热的神色,半晌之后,方露出一个带着满意之色的清浅笑容。显然,对于自己的这一手,她玩得极是满意。 苏灿位于她的身后,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这一手转移仇恨,玩得不可谓不妙,如此一来,不仅能敲打不安分的大户们,杀**儆猴,还能煽动百姓的狂热情绪,省得战时某些不得已为之的手段,激起百姓的反抗情绪。 该强硬的时候无比强硬,该散财的时候好不心疼巨额的资财,谋算与收买人心的时候,更是从不含糊,行事深谙权衡之道,也不失光明正大,自己这位新认的主君,倒是越发凌厉。(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六章 离了涅县,在九云山道的镇子旁暂时驻扎,休整几日之后,许徽接到谷远县的传信。 姜华与柳瓒果不负所托,不仅守住了谷远,也给了敌人漂亮的一击。虽未由于人手不足,谷远守备又较为松弛,城中大户乃至管理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行等多种原因,导致他们曾重创敌人。可无论是之前的反击,还是如今的捷报,无疑都给予了对方深重的压力,大大打击了他们的士气,也让对方狼狈撤退,落荒而逃。 “我已传给姜校尉,让他按照我的命令行事。”在例行的会议上,许徽高首座,用一种平淡却不失笃定的口吻,如是说,“太原郡良田甚多,县外尤甚,眼下又快至秋收时节,咱们快些行军的话,恰能赶上稻麦成熟之时。到时候,不用攻城,只需在城外割几日稻麦,便有人坐不住了。” 她说得轻快,唇角也微微上扬,众人想到那副场景,或多或少都笑了起来。 大齐县城之外的良田,就没有属于百姓的,而是被众多世家分割平摊,成为他们的私有财产。若是上党许氏的军队在太原的郡县外割麦,无疑是在那些视钱财如性命的大户身上割肉,这些能左右一城一县局面,乃至在郡中都说得上话的家族见状,自会不断地朝县令等人施压,逼着他们出兵。毕竟,所谓的世家成员,很大一部分是不顾及任何“大局”,只知道自身利益。只盯着自身那一亩三分地,说是鼠目寸光也不为过,只不过投了个好胎的家伙。 正因为如此,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喜爱在秋收之季出兵,己方粮食补给方便不说,敌人的士气也会大大受挫。若遇上顶不住压力的守城文官武将,还会抛弃身在城郭之中的优势,巴巴地出来“决战”。 想到那么一副好情景。众人心花怒放,只觉胜利已在眼前,功名利落唾手可得。一个个都激动地不行。苏灿与周默却交换一个眼神,暂且按捺住没说,待散了会,还不等他们说什么,许林便道:“将军切不可因前番大胜,便……咱们一入太原,到底势单力孤,若是如胡人一般,个个精通骑射,人人都有战马。来去如风,敌人莫可围之,烧杀抢掠一阵就跑,倒也罢了。偏生咱们的队伍之中,步卒占了大多数。攻城器械又着实不充足,敌人只需从临近诸县调兵,将咱们合围,咱们就……” 大概是顾忌到许徽的心情,许林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几次停顿。可见其犹豫。但这一番不甚连贯的话,却将许林的意思表露无遗。 许徽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轻轻地笑了起来,反问道:“仲宁叔叔怎会以为,我们是孤军深入?” “莫非……” 面对许林与诸将一瞬间炽热起来的目光,许徽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给与了肯定的答复:“捷报送到长子县的那一刻,原本按兵不动的大军,就已经往这边开拔!此番大军,将有我的三叔与兄长带队,诸位大可放心。” 听得这个消息,众人心中大定,只觉得后继有力,完全不害怕。唯有苏灿不着痕迹,却无比仔细地打量许徽的表情,见她神色坦然自若,眼中毫无yīn霾,更无丝毫怨愤与不甘,不由沉思。 此种神情,莫非……她已认命?不,与其这般讲,倒不说,对自己为先锋探路之事,她早有心理准备,或者说许府君早早给她说了什么,才能让她这般镇定,没有风头被压过的不甘。但若时间长了……想到柳瓒隐隐透出的意思,再想想自己一直以来的经历,苏灿轻摇羽扇,很是笃定地露出一个略带高深意味的笑容。 人的心可不是石头,禁不起一次又一次的磨,哪怕是骨肉至亲,在一方反复退让的情况下,另一方若不掌握分寸,可就不那么美好了。 听得援军就在身后不远,顶多半月就能追赶上,全军上下都极为振奋,没了之前要前往太原,孤军深入的不甘。 九云山道本就由上党许氏掌控,眼下通道被封锁,没了往来的商队,自然也由得大军开拔,全无任何阻碍。 距离涅县最近的太原郡县,不是别的,正是历史名人,“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也就是晋大夫姬奚的封地。 姬奚以地为姓,改名祁黄羊,哪怕多年时光流转,祁氏后人不复昔年的风光,统治祁县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很多古老的东西却保留了下来。比如祁县的位置,比如说祁县官吏负责的范围,比如祁县极度昌盛的文风,以及较为淳朴的民风……这个两面靠山,两面环水的县城,不但四周土地丰腴,也能称得上易守难攻。 由于身后有即将到来的大军撑腰,加之祁县着实难攻,许徽也放缓了自己的进度。她命大军分为几队,井然有序地收割位于祁县西北的麦田,并带着亲随,立于丘陵之上,遥望东南方向郁郁葱葱的山林,又望着西北金灿灿的麦田,不无感慨道:“难怪太原窦氏之人,皆崇尚豪奢,太原光祁县一地,少说能当咱们上党三个县,哪怕收同样的税,他们也能比咱们富很多。” 此言一出,稍微懂些地理的人频频点头,都觉得许徽的话正确无比,庄七身后的两个少年郎君更夸张,他们努力吸吸鼻子,仿佛嗅着稻麦的清香,就能让自己精神大振一般。 祁县东南多为山地,峰峦重叠,沟壑交错,皆为灌木覆盖,宜林适牧;由东南自西北,则为丘陵,粮丰林茂;而位于祁县西北的平原地区,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水源充足。放眼望去,皆为良田,一季产量,少说在十万石以上,这个数字不可谓不可怕,也足以令任何人眼红,更别说祁县周边,还有邬县、阳邑等地,都是哪怕做帝王公主的封邑,也绝对象征宠爱的那一种。 望着眼前的葱绿与金黄,许徽心中一热,却又很快镇定下来。 世间之事,素来有得必有失,太原土地肥沃,极为富饶不假,平原却多得可怕。若是雁门守不住,太原丢失得速度也快得可怕,每一次,胡人铁骑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肆意纵横,来去如风,打得他们这些汉人没了脾气。更何况,太原肥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是上党许氏得了这片地方,定会成为众矢之的……当然,他们既已决定争夺天下,就不在乎招人家的眼。哪怕眼下实力不够,不得已步步谨慎,如履薄冰,这块丰饶之地,也定是要夺下来。 “祁县的县令,当真有那么些本事。”想到这里,许徽冷哼一声,随即仿佛自言自语道,“三天,他们的极限,也应该快到了吧?” 正如许徽所料,祁县县令孙结面对如此情景,“焦头烂额”四字,都不足以描述他现在的情况。 孙结虽不通军务,却到底有些常识,明白祁县地理位置很好,敌人想攻的话,不花费极大的力气是攻不下来的。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守在城中,等待援兵,而孙结也派人去晋阳送信,决定等窦开有了决意之前,暂时龟缩,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 太原郡守窦开,是一个看似贪财好色,实则疑心病很重,权力欲更重的人。他既是靠领兵出身,打下这么一块地方,就最见不得手下的武将结党营私,生怕他们重蹈自己的覆辙,谋夺他的权利。为此,他刻意挑动文官与武将的不合,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众人也就顺他的心,制造一两个敌人出来。如此一来,别说一个县城内的县令与县尉往来极少,临近几县的县令尚可,县尉一遇到,知道得人明白他们是同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遇见了什么生死大敌。 许徽与许泽皆知这一点,更明白,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太原窦氏诸县绝没有“事急从权”一说——他们得先将消息报告给窦开,然后窦开再决定怎么调兵,怎么遣将,这一来一去,少说得耽误七八天的时间,若是算上大军整合的时间,那就更是要命。所以她才从从容容,命令士兵就地割去稻麦,置对方于两难境地。 擅自出兵,或是直接向临近诸县求援,可能化解眼前的逆境,甚至可能转守为攻,却犯了窦开的大忌讳。以这位府君的忍耐,一开始定不会动你,还会将你捧得高高得,但过一年半载,你就得进了牢房,不知道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上。而若是一直等下去,等到窦开派得人来……有这么些时间,稻麦差不多能被上党许氏的军队收完,城中大户保证会暴跳如雷,想到今年收成全没了,指不定待会怎么在窦开面前编排孙结。 这人呐,哪怕情分再深,也经不起人持之以恒地毁,何况窦开本就不是什么宽仁之人。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孙结,你会如何选呢?(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七章 若以大齐的审美来看,祁县县令孙结哪怕人到中年,也足以担得上“美姿仪”的赞美。但此刻,他却失了一贯的翩翩风度,焦躁不安地在内室中左走右踱,见香都快燃尽了,幕僚们还没得出个结果来,不由开口催促道:“诸位,你们讨论了这么久,好歹也拿个法子出来啊!” 听得他的催促,众位幕僚默默无言。 孙结手底下的幕僚们,不是孙结的本家亲戚;沾亲带故,一道读书的师兄师弟;就是一心攀附权贵,出人头地的寒族子弟。这些人在内斗上,个个都是一把好手,怎么讨好上峰,怎么平衡势力,怎么巧妙地打击县中的大户,在不伤筋动骨的情况下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可一到这等左右为难,需要展现他们军略的时候,原本滔滔不绝得他们,就好似哑了似得,半天都想不出该怎么做。 见幕僚们的态度,孙结心都凉了半截。 他自然清楚,问题的症结并不出在“敌人”,而在于“自己人”上头。若非窦开的心病与大户的要求相冲突,他也不至于为难到如此地步,偏生……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咬了牙,咒骂许徽“当真心如蛇蝎”,内心却着实凄惶不安到了极点。 孙结手下的幕僚,大都为白身,指望着主君吃饭,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自然也心急火燎,有些人嘴上都急得起了泡。见大户们的情绪越发按捺不住,就差没直接指着孙结的鼻子威胁。他们心中也急,是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终于有个面貌平庸,却有一股风流气度的文士走了出来,对孙结拱拱手,说:“说句使君不爱听的话。敌人已将您逼入两难境地,您能做得,唯有两相权衡。取对您更加有利,损失更小的而已。” 孙结咽了口唾沫,急急地问:“取其轻?可怎样做。才是轻?” “无非八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孙结心中诸般思绪纠缠,迟迟没个定数,半晌才问,“如今的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如何无过?” 文士闻言,故作高深地笑了笑,碍于窦开的威慑。便刻意压低声音,问孙结:“您说,此番入侵上党失败,谁的责任最大?敌人反攻太原,在祁县外割麦。谁的损失最多?” 能当官的人,除却后台实在太硬之外,其余的都不会是傻子,文士这么一说,孙结就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可这又有何用?”说罢,他有些心痛地说。“本官在县外,可也有……挺多良田的。” 见孙结这般问,文士知他意动,哪怕声音压得极低,也带了一丝颤抖的意味:“使君不过舍了一季稻麦,却进可攻,退可守。这般做,既不开罪窦府君,又不得罪许府君,更是能削弱大户们的实力,无论谁怪罪下来,责任都……” 孙结本就不是那等舍己为人之人,被文士这般鼓动,心中天平早就偏移到了这边。想到窦合与窦诚的失败,他一边想着“出师不利,岂非命数不允”,一边下定了决心,按照文士说的做。 听得祁县封闭好几天的大门打开,陆续有兵士出来,早有斥候飞马报了许徽,原本在割麦的兵士们也在长官的命令下,放下稻麦,回到军营之中。 许徽站在高处,眯着眼睛看对方列出来的阵势,半晌之后,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攻城之道,果以攻心为上,咱们这还没打呢,孙结就有投诚的意思了。” 祁县县令乃是肥差,非关系深重,窦开信任者不能当,是以听到许徽的判断,许林尚有那么一分不信,便道:“听得孙结与窦开乃是多年的挚友,还是儿女亲家……” “若孙结真有心出力,怎会让诸位大户自己出人?孙结这是打着脸面都不得罪,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捞好处的算盘呢!”许徽对官场老油子表现出来得所谓的“挚友”“姻亲”,素来不以为然得很,毕竟他们这些高门大阀,高官显宦,从来都是翻脸比翻书都快,任何事情,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哪真正在乎什么“信义”?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如此珍惜与戚方的友谊,毕竟如戚方这般真正一诺千金,热血豪情的男儿,实在太过难得了。 世家的德性,苏灿不会比许徽少了解多少,是以他慢悠悠地加了一句:“祁县孙使君,当真聪明人,比那等利欲熏心,舍不得眼前利益,目光短浅的鼠辈,倒是好了不少。” 许徽闻言,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显然对孙结首鼠两端,还未开战就想着保命乃至保留官职的做派很是不喜,毕竟所有主君都喜欢忠心耿耿的臣子,不喜欢这般圆滑的墙头草。 苏灿微微一笑,似是完全不曾听闻,只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当真是世间不变得真理。窦开若是能再宽容一些,没那么yīn戾狠辣,睚眦必报,也不至于让人心寒至此,非但不誓死以报,反倒一遇大事,就先思自保与退路。” 这些话,许徽听得舒服,因为她毫不怀疑,自家就属于“得到”的那一类。但她心中也明白得很,哪怕再“得到”,首鼠两端的小人总不会少了去。 纵然心中万分厌恶,许徽也懂得千金买骨的道理,知晓欲成大事,就得兼容并储,不得随着自己的心意乱来,便兴致缺缺地说:“这些大户舍不得拿出全部兵力,妄想凭着未曾磨合,也没有见过血的一些部曲来打倒咱们,着实可笑。既然他们这般轻视咱们,咱们就来个一击必胜,打碎他们心中的美梦,顺便加加砝码吧!” 说罢,她望了望祁县的地势,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这般地势,倒是冲锋的好地方。” 她都这样说了,底下的人自然心领神会,自打出来之后,就只在涅县活动过一次筋骨的重骑兵们得了命令,个个兴奋得不得了,在扈从得服侍下,将厚厚的甲胄逐一套上,顺便最后检查一次爱马的状况。而重骑什长之首的蓝光,则得了许林的吩咐,强掩激动地表示自己一定会完成任务。 不得不说,哪怕是临时强拼凑起来的,由各家大户部曲乃至家丁组成的队伍,人数一多,又武装起来,哪怕彼此之间不听指挥,四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嗡嗡嗡嗡得声音,从远处看过去,倒颇为像模像样。 上党许氏临时的军营,驻扎在祁县十里之外,许徽带来的几千人也被分成三波,一波割麦,一波巡视周边,一波驻扎军营,看上去实在没气势到了极点。哪怕此刻,上党许氏的军营中出了近千人,缓缓推进,人数与这边派与得,倒也不差什么、 没了乌压压的近万大军兵临城下造成得迫切感,这些平日对百姓耀武扬威惯了的家丁们,也很有几分得意的样子,甚至沾沾自喜,觉得敌人不堪自己一合之敌,否则怎么会他们都列出阵势,敌人还不快点打过来,只是在一旁列阵,迟迟不给回应呢?但片刻之后,他们就听见了大地的颤动,那是马蹄频频踏在土地上,造成的沉重韵律。 这些家丁来不及收回洋洋自得之心,就见到不远处,那如黑色洪流,又如冰冷枪尖,冲锋而来的骑兵! 祁县的家丁,做得最多得事情就是看家护院;地位高得,能随着主子出去,欺压欺压百姓;若得了肥差,也能朝着自家的隐户乃至乡间的百姓收取租子。总之,他们一直处于上风,居高临下地欺负着手无缚**之力的百姓。而这种人,在许徽的评价中,只能称得上是“无能得恶狗”,遇到比自己弱小的人,就龇牙咧嘴,有如饿狼,可若遇上了比自己强大的人…… “一击即溃,四散奔逃。”许徽淡定地给敌人下了评价,懒得去看骑兵与步卒们收割敌人脑袋的场面,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记得告诉这些家伙,别离城门太近,当心被对方投石波及,枉送了性命。” 待回到帅帐中时,许徽屏退了众人,看似在地图上比划,心中却沉重到了极点。 城中大户……世家……若说之前,许徽对这些地头蛇的看法,仅仅停留在“一柄双刃剑”,利用得好就能安抚百姓,利用得不好就容易与自己争权夺利这种不偏不倚得想法上,而如今,她已深刻地认识到了大户、世家对权力的制约,以及危害。 “寒族大户,终不成气候,能制约孙结得,无疑是太原郡中,势力在祁县的世家……难怪祖父说,寒族子弟越多越好,才用得放心,就连威名赫赫的先帝,也喜欢任用寒族臣子。”许徽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轻声呢喃,“看样子,我也得少用家中带来得老人,多提拔一些出身寒族的家伙了。” 世家子弟,许氏忠仆,都有下注的余地,唯有寒族子弟……想到这里,许徽轻叹一声,为自己怪异的心理。 出身世家,享受世家的种种优渥条件,却希望除自己之外,再无拥有特权的世家。 人心之自私,可见一斑。(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从某种角度来说,世家、大户与祁县外那些狼狈逃窜的恶奴一般,本质都是欺善怕恶的。只不过前者披上楚楚衣冠,保持文雅谈吐与言辞,又有金钱、地位与权力作为光环,才掩饰得较好罢了。 正因为如此,祁县大户派出的家丁部队,被上党许氏骑兵一轮冲锋就直接冲垮了之后,再无人敢提出城之事,只是焦躁地问着援军到底何时才能到来。 孙结见状,心中焦虑的同时,也隐隐有些窃喜,暗道这些家伙活该,更庆幸自己明哲保身的决定。 双方一在城外,一在城内,都在等待自己的援兵。可事实证明,一来一去再调兵的效率,远远及不上早早的准备。是以几天之后,援兵到了不假,却是上党许氏那由许磐与许亨亲自带队的援兵,不仅如此,姜华与柳瓒也修过来,说自己快到了。 见到阔别数月的叔叔与兄长,许徽心中极是高兴的,哪怕许磐的官位比她大,他一来,她就得沦为副手,也丝毫不影响她见到亲人的好心情。只不过,这三人都不是沉溺于感情之人,花了一炷香的时间续完旧,谈了谈之前的战略战术,许徽便听得许磐问自己:“徽儿,你觉得,下一步咱们该怎么行事?” 许徽心中早盘算千万遍,又与苏灿、周默讨论了不知多少次,闻言便很是利落道:“祁县、邬县与阳邑三县连为一线,阳邑、榆次与晋阳又互为犄角。无论哪里受了攻击,都能快速得到增援。加之太原郡的地势极为平坦,若不将祁县夺了,或是切断官道,阻止祁、邬双县对阳邑的运粮,情况对咱们着实不利。” 在许徽看来,别的城镇。他们都能不要,唯有这五个县,那是一定要打下来的。哪怕退而求其次。也必须攻下阳邑、榆次与祁县三县,稳固自己的根基,若非如此。攻打太原,那就是一场空话。再多的军队被困在一郡深处,也是等死的命。 许磐与许亨交换一个眼神,显然很是赞同许徽的意见,随即,许磐又问许徽:“那你看来,这祁县,咱们是夺下好,还是攻打好?” 听到这个问题,许徽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是笑意盈盈地反问道:“三叔、阿兄,你们认为如何?” “祁县,我想打。”许磐毫不避讳地说,“听说你先头得了大胜。敌人士气正低,咱们这边却是气势如虹,此消彼长之下,自能获得更加辉煌的胜利。” 他的想法与许徽有些差池,许徽却没有第一时间提出反对意见,而是望着许亨。问:“阿兄呢?” “我?”许亨轻轻笑了笑,说,“祁县太过麻烦,若是久攻不下,反倒折了咱们的士气。在我看来,截断粮道,直接去阳邑即可。”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傲然,几许轻慢地说:“祁县之人,已被你那一轮冲锋给吓怕了,哪怕援军来了,这些大户对手下的家丁,也定是藏着掖着,不敢拿出来的。” 听见兄长与自己的意见一致,许徽刚想说什么,许磐便道:“我岂不知攻城艰难?但从上党到太原的路本来就少,咱们若去了阳邑,就相当于孤军深入,不将这祁县占住,得一个扎实的住地,我的心中总是不放心。” 见许亨想说什么,许磐绕了绕头,毫无主帅风范,唯见长辈慈爱:“我知你们想说什么,可上党的税收本就是大齐境内有名得低,百姓们早生出向往之心。祁县为商队往来要道,县中百姓与人接触得多,对咱们上党了解得也多,若是咱们进了城,他们定不会为难,难就难在那些大户和他们控制得隐户上头……” 不得不承认,许磐这一番话,说得也极有道理,阳邑的城池虽不似祁县这般依山傍水,易守难攻,想打下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倘若在他们进攻阳邑的时候,祁县这边的守军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带得兵再多,也没有整个太原得人多,消耗战术,着实不智,若是能占了祁县……可祁县城池稳固,这攻城的难度……她没忘记,许泽给他们的要求,可是“速战速决”啊!若是拖得久了,建康那边出了什么事,让周围的州牧能抽出时间谋夺太原,那可就连汤都喝不着,更别说沾荤腥,吞并太原以壮大自己了。 若非能够一眼窥出利弊,明白该如何走的当世名将,还真无人敢利落地面对两难场面。许徽自知无绝世名将之才,不由苦笑,暗道前些日子才给孙结使了绊子,眼下就轮到自己陷入这般境地,这不是两难是什么? 许亨如许徽一般,先头被祖父“求快”的理论所影响,自然想着速战速决,听得许磐的话,也是一怔。半晌之后,方缓缓道:“三叔觉得大户难控制,我却觉得未必——窦开此人生性多疑,总爱安插探子到亲信的家里。他家中妹妹、女儿、侄女乃至孙女、侄孙女、外甥女这些亲戚本来就多得很,勤点鸳鸯谱的程度,还真有几分吕后的风范。咱们占了祁县之后,只需令这些与窦氏有姻亲,又或是各种亲戚之类的人家,将此等亲戚全在咱们面前亲手杀了,并将有窦氏血统的孩子也一并斩草除根了便是。” 许磐看了一眼许亨,没再说话。 许磐渴望征战沙场,对魍魉鬼蜮的伎俩素来有些厌恶,许亨随意想出的这一计虽好,却有过于狠毒之嫌,自不被许磐所喜。好在许磐心中也清楚,若想真正在祁县站稳脚跟,还真得怎么做,除却不吱声之外,也想不出别的方式来表达心情。 许徽还是觉得,守住交通要道,扼守粮道,要远远强过攻城。要知道,攻城略地的话,他们还得派兵来看管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乱子,说不定还……但想到许磐带来的诸多人马,以及临时从流民之中征集,人数以“千”为单位的兵士,也就淡然了。 这种前锋,反正死了也能再补充,若能拿下祁县,自然是好事一桩。是以许徽犹豫片刻,才问许磐:“不知三叔带了多少攻城器械?” 她这样说,自然就是有些意动,许磐见侄儿侄女都采纳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大快,便摆了摆手,意气风发道:“放心,我这次带得攻城器械以及匠人,绝对能让他们哭都哭不出来!” 看过许磐带的东西后,许徽终于放下心,决意攻城。 在她与许亨的建议下,许磐特意分出两队精锐游骑与步卒,在祁县通往邬县与阳邑的两条官道上穿梭巡视,若是发现敌人,速速来报,自己则集中主力,进贡祁县。 祁县安逸多年,未经战事,许徽之前围城,也不过小打小闹,百姓惶恐过后,见她没甚动作,也就渐渐安心。谁料今日大军压境,放眼望去,金色的麦田都被兵士所掩盖。 上党许氏的投石车经多年改进,射程要比祁县中留存得远他们一些,是以这边投石车吱呀吱呀,不停地工作,更有庄七带人驱马在前,在县中投石车与弓矢的范围尽头之内游曳,提防着城内的人孤注一掷,冲出来拼命或者求援。 事实上,庄七带人一堵,堵得不是敌人的进攻部队,而是敌人的逃生之路。因为祁县的大户与官吏们,早被这等阵仗吓破了胆,只想着自己收拾细软,速速逃生。 孙结见状,一面啐这些人平日骄横,到这时候就软了;一面盘算自己守城该守到什么程度,才能既表现出“忠心”,投降之时又能将自己的“不得已”表达得淋漓尽致,不招来骂名呢? 他心中盘算着这些事情,面上却是一脸正气地训斥道:“上党兵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哪怕割了咱们的麦子,也经不起这么多人消耗,粮草转运着实不变。他们眼下气势如虹,实则孤注一掷,咱们只要稍微拖些时候,挫其锐气,就能挽回颓势。再说了,本官的求助信,早在好些日子前就送出去了,料想支援的军队,三五日就能赶到,上党贼子,何足畏惧?吾等食府君之禄,自当为主君尽忠,岂有落荒而逃的道理?” 孙结这一番大义凛然,有条有理地话语,着实令之前一直咒骂他“老狐狸”,说这家伙就知道敛财,拍马逢迎,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假,内务上头却未必多强,看上去就油滑得很,不值得信任的人们刮目相看,也让窦开放在祁县的暗探频频点头,心道危难之时才见真心,未曾想到孙使君竟是这般人,虽失小节,却不坠大义,当真难得。 不过,稍微精明一点的人,见孙结竟没将县城中惶惶不安,脚都软了,若是敌人在面前就能立刻跪地求饶的大户们悉数“保护”起来,眼珠子就开始滴流滴流地转,大概猜到孙结打着什么主意。(本站com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上党许氏的军队进攻祁县时,上党许氏的使者,也分别到了临近祁县的大陵县与界休县。 这两位使者都带了许泽的亲笔信,在信上,许泽对两县的县令许诺,只要在这场交战中,两位县令想方设法阻拦驻扎的州郡兵片刻,亦或是助他们联系上驻扎在一旁的校尉,许泽就有厚礼相赠。同样,他在信中也隐晦地提出,若是对方帮了这个忙,倘若许氏得了太原,也不会动摇两人的职位,说不定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祁县临近四县之中,邬县与阳邑两县的县令以及驻扎的将领,都是窦开的亲戚,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许泽答应战胜之后,还让出太原郡守的位置,让这些人坐,并且签下保证书,否则还真喂不饱他们那贪婪的胃口。 许泽有心将太原郡纳入自己旗下,自然不加考虑如此过分的条件,也就干脆不派人去这两个县,省得自找罪受,还让人羞辱。但大陵与界休的县令,都不是窦开的亲戚,而是如孙结这般,与窦开有些情分,却碍于对方yīn翳多疑的性子,说是憋屈加战战兢兢,看人脸色地活着的存在。说他们是墙头草,倒也不至于,但窦开多年的举止,说这些人心中憋着一口郁气也不为过。如此一来,就给了许泽机会。 多年来累积的人望,让许泽的可信度非常高,是以得到他的手书之后,两位县令都权衡着利弊。想着要不要搞点小动作,兑现许泽信中说的内容,完全没想过许泽会毁诺这一可能,与他们对窦开的提心吊胆,唯恐犯了对方的忌讳,死得不明不白相比,倒是完全不同。 祁县的百姓焦急不安地等待外援。却不知太原郡为数不多的骑兵,悉数掌握在他们的府君手里,仓促调动的州郡兵。只有步卒,没有骑兵。 对方忌惮上党许氏的骑兵,自然不敢公然救援。而是打着抄了粮道,围魏救赵的主意。偏生许徽也早就做好了围城打援的准备,命人守好粮道与九云山道,上党那边则在源源不断地派兵过来,稳固“后方”。 后援无力,强敌在前,祁县的状态,从一开始就不大好。 上党许氏这边攻城器械充足,又连番大胜,许徽带领的部队希望领更大的功劳。许磐与许亨带过来的人也不甘示弱,越发狠戾,导致战事一开始,就很有些一面倒的意思。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祁县西城门的守将已经求援了两次。正在派第三波去求支援的信差,只说城墙几处坍塌的迹象了。 孙结听闻,心都凉了:“咱们祁县的城墙,不知加固扩建了多少次,怎会不坚固至此?” 信差也是个小吏,到底没那么畏惧孙结。又焦头烂额得可以,闻言那脸就像抹了苦瓜汁一样:“城墙坚固不假,也禁不住上党那般子混蛋专门cāo控投石机,往同一个地方砸……咱们想抢着修复,他们的骑兵就冲了过来一群乱射……大人说,这群家伙可能是想等咱们的木头与油耗费得差不多,再来攀登城墙……”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骑兵,倘若有一支机动性强的骑兵做牵制,也不至于搞得这般狼狈。但窦开这种上峰,会允许手下谁掌控骑兵?哪怕是许泽,也不会让骑兵的指挥权落到别人的手里啊! 孙结口中应着会派人支援,待信差一走,便低声问伴当:“那些人……如何了?” 伴当心领神会,也压低了声音:“张家与沈家的两位郎主尚能稳得住,史、柳、李、叶、严这些家的郎主,已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做都坐不住啦!” 听得这个消息,孙结非但不怒,心中还大为安定,对伴当比了比手势,说:“该怎么做,你明白吧?” 伴当连连称是,领命而去,孙结长叹一声,不知心中何等滋味。 他也听说了涅县县令关松守城二十余天,被众人称道的光辉事迹,内心不是不羡慕,可关松面对的难题,哪有他遭遇得一半苛刻?关松早知敌人会入侵,做好了准备,收集齐了滚石檑木和菜油,他呢?滚石没有,檑木不全,征集大户人家的,就如同割了他们的肉;征集百姓的吧,又着实收不到多少。 关松敢得罪涅县大户,一是对方在官府中没什么底气,二是许徽授权,允许他这样乱来,事后还帮他收拾残局,将这些大户人家一起发落了,端得是干脆利落,可自己呢?窦家的人本来就多,还一个个盯着官位,觉得全郡就是他们的私产,能够任意瓜分利益,外人占着这个位置,实在碍死了他们的眼,动辄不yīn不阳,冷嘲热讽,卯足了劲将他们这些外姓人给拖下来。哪怕他这种窦开的老朋友,又是儿女亲家,也得日日提防对方的采集,省得卷入他们家那一摊子乌七八糟的事情中去…… 孙结一一列数他与关松境遇的不同,算来算去,将原因悉数归咎到了窦开身上,心道若他与许泽一般性格行事,自己定不会做这等背信弃义,无耻无道的小人。 如此想着,孙结的心中便好受多了,不仅如此,他还觉得,自己背叛老友,乃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举,是顺应大势的英明决定。他甚至一扫前些日子的yīn霾与不安,小声地哼起了曲子不说,还摇头晃脑地感慨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县外各人,心思不一而足,县外则是战火沸腾。云梯,冲车这些攻城器械,被许磐悉数搬来。 驱赶百姓,作为前驱,乃是这个时代战将一贯的做派,许磐自不会心慈手软多少。好在许徽一再劝解,说是抵抗的坞堡中百姓再驱赶,直接投降的就别动,从而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才没让他将周围的百姓全部抓起来给驱赶了。 饶是诸多百姓望风而降,真正抵抗被捕者十不存一,汇合起来也有近千之数。这些人顶着滚石檑木,恰恰给后头的兵士提供了契机,但饶是如此,在滚油,火箭的攻击下,许多上党的兵士也纷纷从云梯、冲车与城头掉落,有些尚能哀嚎,“噗通”一声冲入护城河之中,有些直接性命无存,连哼哼一声也不能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祁县守卫方渐渐支撑不住,但上党许氏这边的人员,也折损了好些。至少攀城墙的,能够幸存下一般就不错了,哪怕豪勇者勉强上去,也无法长时间占据城头,很快就被杀或者被推了下来。 许磐一改平日的鲁莽之态,面沉似水,哪怕牺牲人数一再上升,也无丝毫动容之色。 他心中清楚,祁县的那群大户,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就义之人,更何况许徽早就对他说了,孙结有投诚的意思,只是碍于“名声”,不好明着表现出来而已。 对他们来说,只要拖够一定的时间,三天,或者五天,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祁县。在此之前,只需要做出不惜一切代价,对祁县势在必得的意思,再狙击所有援军,让这些观望的大户们绝望,鲜廉寡耻的背叛之事,对方自会代劳。 在胜利面前,牺牲区区千百流民征调来的兵士,完全没有任何压力,更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将军……似是不悦?”见许徽才看了两日攻城,就不再去督战,苏灿想了想,还是问,“可是有什么心事?” 许徽轻轻摇头,淡淡道:“无。” 见她不愿说,苏灿也就不再问,只是仿若自言自语地说:“战场素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若是多点的牺牲能换来胜利,身为将帅,自当毫不犹豫。” “我非为此事难过,只是……”许徽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哪怕苏先生才比留侯,亦无法解我心中之难。” 苏灿一听,便明白她到底为何事难过——她为统帅之时,纵底下人不敢说什么,全军隐隐的焦虑不安,许徽却是能看出来得。偏生许磐与许亨带人一来,仗还没胜一场,全军上下就气势如虹……哪怕这中间也有她先前打了胜仗的功劳,但众人心中大石落下,原因在许磐与许亨性别为男的事,却让许徽心寒。 纵一直以来,都是接受这般待遇,哪怕认同她的人,心中也隐隐排斥,却从未有这次一般深刻。 许徽毫不怀疑,若是两军对垒,实力相若,光她的性别,就足以让她率领的军队略显弱势。 “世人如何看待,与自身何妨?”苏灿轻摇羽扇,不咸不淡道,“膏粱之姓的嫡系子弟,纵蠢笨如猪,品貌不堪,抑或身为痴儿,也能身居高位,旁人除却私下言论,又能耐对方何?” 许徽也不过一时心冷,多年压抑得情绪爆发,才有些钻了牛角尖,听得苏灿此言,便郑重地对苏灿行了一礼,无比诚挚道:“多谢先生教诲,徽感激不尽!”(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五十章 重生女帝纪150第一百五十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祁县的援军被截了多少天,祁县中官吏、大户与百姓的心,就提了多少<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越到后来,他们心中的绝望感就越深,只觉得太原郡守窦开怕了来自上党的敌人,已经抛弃了他们。 倘若说被围城的前几天,大户们还愿意象征性地出人出力出钱,到了后来,见势不妙,这群人就个个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无论孙结派去的人怎样说情说理,都死咬着不肯松口,仿佛自己保存得有生力量越多,待敌人攻进来之后,就能抵御敌人,活得更久一样。 哪怕孙结有心投效上党许氏,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气了个仰倒,心道这群王八蛋,平日享受种种特权,连他这个县令都备受制肘,如今想让他们出点力,竟个个哼哼唧唧,给他装起病来若是有机会,他一定要让这些大户孙结一面在心中赌咒发誓,一面抓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尚存些许余温的茶,好容易顺了顺气,才眯起眼睛,露出得意又带了些不怀好意的神情。 这帮家伙作威作福惯了,怎知敌人手段之凌厉,心性之狠辣 想要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纳下祁县,他这个熟知内政的县令与主簿、县丞等几人不可或缺,而那些大户若他们安分一点,倒也罢了,若他们还心存幻想,无疑会是被杀得那只鸡。 想到这里,孙结将茶杯重重扣到桌子上,见仆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地进来,他也不顾自己平日极为喜爱的茶杯上,已出现了多道裂纹,干脆利落道:“派人,再派人去各家催一催。我不管他们是病了、伤了还是残了,若是再不交人交粮,我也不顾及什么情分啦” 他素来圆滑,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哪怕众人心中对他得了这一职位再怎么羡慕,也不得不承认这老狐狸手段厉害。让人难以抓住把柄。对孙结来说,这般的话语。显然是情绪失控到极致,都有些失态了。 “张兄,那孙结已是红了眼睛,再不行动的话,他说不定会直接带人冲击咱们的宅子。”史家的郎主最贪花好色,也最沉不住气,一见到诸位大户的郎主都到齐了,就急急对坐于左上,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子说。“咱们的宅子可不比修建在城外的坞堡,人手不足,若是他真派人冲进来” 听得他的话语,一旁柳家的郎主便笑道:“史兄乃是怜香惜玉之人。岂在乎这点小事” 这两人一贯不合,自然是有的没的就要讽刺对方两句,若换做平时,史家郎主定要反唇相讥,偏生对柳家郎主这句嘲讽,史家郎主除了讪讪地笑之外,竟不能做出任何别的反应,实在尴尬至极。 许徽的军队一到,孙结就提醒诸位大户,祁县恐怕有灾。让他们将重要的亲人全都从坞堡迁到县中来。 这些大户在县中的宅子。个个都有三五进,数百人在其中穿行。也不显得丝毫拥挤。绝大部分郎主爱惜性命,除却重要家人之外,就是抽调精锐家丁来保护自己,连婢女仆妇和粗使杂役都有些不够,还得在县城中临时招募。唯有史家郎主风流多情,这个美人也不舍,那个爱妾也不愿丢,更不愿娇媚的人儿被粗重得活计压迫,事事亲力亲为,加之青涩得小丫头也别有一番味道正因为如此,史家郎主犹豫好半天,除却妻儿子孙之外,带得几乎全是美人和奴婢,端得是衣香鬓影,艳福无边。只不过,这美人的纤纤玉指,夹个葡萄拨弄点乐器也就算了,至于抵抗敌人她们拿得起武器么 严家与史家历代皆为姻亲,两家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是以见史家郎主被噎,严家郎主便道:“怜香惜玉,也因史老弟拥有足够的粮草,诸位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柳家郎主的脸涨得如猪肝一般,支支吾吾好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嘲笑史家郎主带美人不带家丁,可他自个儿将家中的古玩字画金银财宝等珍贵物件悉数押运过来,为此还巴巴地卸了十余车粮食的事情,也传为笑谈。 哪怕北地不若江南一般,重视文风与清名到偏执的程度,但舍书卷就财帛的行为,还是会得到许多人的鄙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行为,比史家郎主的作法要愚蠢一百倍。 见到了这般时刻,诸位郎主还剑拔弩张,时时刻刻不忘旧怨,行径也多半可笑。哪怕对这些人不抱指望,张家郎主张剀的心也凉了大半,是以与一旁的沈家郎主沈丰交换一个眼神,方清咳一声,不紧不慢地说:“孙使君食府君之禄,自然为府君分忧,我等亦不可推卸责任。孙使君的使者前几次来,老夫都恰好病着,子侄无知,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不愿打扰我。若非如此,也短短不至于怠慢了使君的使者。”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诸位郎主顿时急了,史家郎主忙不迭问:“张兄,沈兄,你们” 沈丰轻抚美髯,大义凛然道:“吾等身为祁县之人,自当为保卫祁县尽一份心力。” 他俩这样说,无疑是背叛了众人之前的“默契”,柳家郎主暴跳如雷,怒道:“你二人一有子嗣娶窦家女为妇,一有女儿嫁入窦家,自不愿背离他们,但我等可不愿在注定沉默的船上继续呆着,告辞了”说罢,他竟直接拂袖而去,再未留下至此片语。 柳家郎主的动作,无疑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众位郎主心中不忿,就纷纷效仿,与这两人关系好,有些尴尬得会说一声告辞,关系不好,或者修养不够得就直接走了。稍微小一些的家族郎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着瞬间空了一大半的房间,想到自家与窦氏着实没什么关系,便咬咬牙,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待人都走光了,张剀这才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说:“沈兄好气魄。” “哪里,哪里。”哪怕平日再怎么明争暗斗,此时心中有了默契,沈丰说话也就带了点趣味,“我家小四与其说娶了个女人,倒不如说供了座菩萨,成婚十载未有一儿半女也就罢了,气焰还嚣张得很,无人敢惹。若是能将这尊菩萨早早送走,我呀,心中不知该有多欢喜,怎会有半分犹豫迟疑倒是张兄,亲生女儿嫁入窦家,生活本就过得不甚如意,若是这消息一传到晋阳去” 张剀神色漠然,毫无动容:“出嫁十余年,只知哭诉生活不如意,抱怨娘家没用的女儿有与没有,都无甚分别。” 沈丰闻言,心道这老家伙的脸皮还真厚,当年若不是他死皮赖脸地拉关系,能将嫡女嫁给窦开的侄子么哪怕家中有几个官吏,与窦家一比,那也是天上地下。身世差了这么多,又有求于夫家,自然什么苦都得强行咽下,不能钳制丈夫,生活能如意才怪可张剀这两嘴皮上上下下,轻轻一碰,就将黑白是非颠了个个儿,这份不要脸的功力,以及嘴皮子的理所,可是沈丰难以企及的。 当然,在张剀眼里,沈丰也属于不要脸的典型当年为了仕途,这家伙死乞白赖,用尽种种手段才给儿子娶到了窦家女做媳妇,从而全家飞黄腾达。被巴着捧着那么多年,窦氏女气焰嚣张实属正常,现在好了,见自己羽翼渐丰,对方势力又不如从前,就倒打一耙,全然不计对方昔日的恩义。 两人心中都觉得对方厚脸皮,自己最正义,面上却一团和气,从远处看过去,好得和一家人似得,功力实在不可谓不深厚。 城内之人心中焦虑似火,城外之人也不轻松,再度站在较高的小山丘上头,俯视全局的许磐见许徽和许亨联袂而来,便问:“伤员之中,轻伤多少,重伤几何” “这五日攻城,重伤导致无力再战,亦或是死亡的兵士,约莫在两千之数。”许亨慢悠悠地汇报结果,又补上一句,“多半是新征召来的。” 听得这个数字,许磐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有些不悦地评价:“到底是什么都没精力过的家伙,如此没有经验。” 他这话说得很没道理,毕竟真正的精锐都不会作为攻城战的消耗品,自然也不会死,岂有责怪人家前锋没经验一说但许亨素来不把贱民的性命当回事,许徽也不会为如此小事反驳许磐,只是说:“这几日城攻下来,咱们伤得人多,祁县伤得人更多。第一日,咱们的兵士才冲上城头两次,今日一开打,却就占据了一块城头,只是料想再过几日,祁县就是吾等囊中之物了” 许磐听了,眉头果然舒展开来,刚想说什么,却在想到许徽前几日的判断时,愤愤地说:“祁县那些大户,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到现在都不动手他们可知,征召这么多的流民入伍,也是一件颇费心力之事啊”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0第一百五十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重生女帝纪151第一百五十一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事实上,对于祁县大户至今都没反水的行为,许徽亦百思不得其解。<b>1 3;看;網<b> 高品质更新 <b>: 文字首发<b> 在她想来,这些大户就与她见过得诸多世家一般德性短视,浅薄,自私自利,除却自己之外,旁人皆不入心头,更难有什么气节,晓什么大义。 正因为如此,每次守城的时候,就应该把这群家伙悉数看管起来,提防他们开门献城。可如今孙结连看都没看管他们,无论县里县外,心思透亮的人,都等着他们献城,他们却迟迟没有动作这些大户,何时忠心到这等程度了 不过,这种事情既然想不通,那就不要想了。反正前两日,上党的军队才打败太原截粮道的援兵,窦开能派骑兵过来不假,但不配上步卒也就是过来送的,可若配上步卒,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更不作他想。是以片刻的抑郁过后,许徽就卯足了精神,与三叔、兄长轮班督城。 他们三人都拥有极大的权力,无论杀还是赏,都是一句话的事情。在重利的刺激,照顾家人的承诺,以及一旦退后,就会被军法处置,乃至直接杀死的情况下,众将士自是全力以赴。哪怕前进的途中中了流矢,也不敢后退,眼睛红了的人干脆直接拔了箭头,嗷嗷嗷向前冲,看得守军大骇,动作都慢了半分。 许磐用兵中规中矩,却架不住身旁有个花样百出的许亨,以及善于查漏补缺的许徽,在他们的建议之下,什么夜间骚扰鸣笛,半夜佯作攻城,待敌人不将之放在心上,又真正在夜间攻了一次城如此种种,早将祁县的守将折磨得疲惫不堪。偏生老天都仿佛偏着上党这一边。近十日攻城,天上竟无一滴甘霖落下,火反而因为干燥的天气,越烧越旺。加之许泽早安插在祁县的间者,瞅着时机不错,开始在城中散布谣言。说什么窦开残暴无仁,被上天不容。上党的许府君为伸张正义,讨伐窦开,还太原百姓一个朗朗乾坤。若非如此,怎会老天都不帮忙,太原时不时有雨,就是这些日子没有呢 “天命”这种东西,你说它虚无缥缈吧,它也的确玄之又玄,让人摸不着边际。但架不住人们都信。这个时代的人们本就过得非常凄凉,求神拜佛,渴望生活能够更好,自然对天命笃信不疑。这谣言看上去不着边际。事实上却经过许氏诸位嫡系与信任幕僚的审核,自然有那么些严丝合缝,听起来也有鼻子有眼,一传十,十传百,别说百姓大都信了,就连许多官位不上不下的官员小吏,什长伍长,也将信将疑。 城外敌人气势如虹,城内守将一片低迷。有人得不肯出人。有力得不肯出力,孙结又存了旁的心思。托言“为免暴乱”,非但没再三征调百姓守城,反倒调了一部分衙役出来巡街,提防着有人趁乱放火抢劫,作奸犯科。 如此做法,自引得县内上下一片好评,却让祁县原本就坏的状况,变得更加糟糕。 许徽既息了祁县大户投诚的心思,自不会再手软,若说先前在她督战的时候,祁县的守军还能略缓上几分,如今却没了这权力。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西城门已失手三次,更不提投石车做下的丰功伟绩。祁县的西城门,已是坍塌了一小半,连赶制都来不及,临时赶制的木墙也抵御不了投石车的冲击,隐隐有崩塌的迹象,偏生敌人又没有冲出来,打乱他们攻击的勇气。照这样下去,今日之内,说不定祁县就能夺下来。 见胜利在望,许磐与许亨也不管繁杂的军务,还有九云山道、粮道等方面的情况,更不顾自己好些天都没怎么合眼,也一并站到了高处,俯瞰战局。 日头渐渐西斜的时候,祁县城西的木墙终于倒了大半,城墙也出了好些大口子,上党的兵士更是极多攀到城墙之上,与对方交战。疲惫的守军再也撑不住这等攻势,城门很快就被强攻到县中的上党兵士打开。众将心热,在许磐的指挥下,除却许林带人在城外继续压阵之外,诸多兵士冲入祁县之中,扫荡敌人,顺便分一下队,去进攻大户们的宅邸,精锐部曲则跟随许氏三位嫡系,直奔县衙。谁料刚到县衙外头,却不见丝毫抵抗,唯有一杆面白色的旗帜挂在竹竿之上,迎风飘荡。 “这”许徽心中愕然,下意识地望着自己的三叔与兄长,想问问太原的风俗是不是与上党不一样,却瞧见那白色的旗帜突兀收下去,片刻之后,又哆哆嗦嗦地换了一面朱红色的,众人不由哑然。 这这是在玩哪一出 许磐素来是个不愿多想的性子,见状就烦躁地摸了摸头,命人直接冲进去,拿了孙结等官吏就是。谁料他们才踹开大门,就见二门之内,一群家丁手持刀兵绳索站着,见到他们脚却乱了,再往前头看去,祁县大大小小的官吏,几乎全被绑了个结实,几位大户的郎主站在孙结旁,而孙结正在中气十足地骂人。 “本官食府君之禄,忠府君之事,怎能做那等作奸犯科的小人”旁边的人越是多,孙结就骂得越欢,“尔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许亨闻言,不由笑了:“忠为忠君,孝为孝先,窦开占了哪一条,竟能让诸位担上这等骂名” 孙结略一扫许亨站着的位置与着装,就猜到此人是谁,心道果真是锋芒毕露的少年人,比起窦开最喜欢的儿子窦诚,论才思就剩了不止一筹。更难得的是,同样自信到近乎傲慢的程度,窦诚就让人心生厌烦,许亨却让人觉得他才当如此。 主君儿孙的好与不好,本就是“投效”必须参考的条件之一,孙结心中早就动摇,见状更是偏了几分,只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刻意将脸给别过去,装作不知该如何辩驳,却又不愿听从的样子。 许徽知许磐最受不得文人,总觉得对方心思弯弯绕绕,实在不好对付。他性子直,讨厌鬼蜮魍魉的计策,更厌恶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孙结的种种做派,无疑让许磐很是不屑。为恐自己这位三叔直接发话,将孙结给剁了,许徽便插话道:“方才我见县衙旗帜飘扬,一会儿白色一会儿红色,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果然吸引了许磐与许亨的注意力,被她问到的管事模样得人,大概是太过害怕,张口就是一串许徽不懂的话语。 大齐疆域辽阔,语言也极为繁多,哪怕是一城一县,方言也各不相同。好在世家以学习长安官话与洛阳正音为风尚,寒门学子为仕途计,也争相效仿,哪怕是吴姓的世家,吴侬软语顶多也就私下说说,正式场合绝不会说出来,徒惹人发笑。是以许徽与人沟通,还从未发生过听不懂别人说话的情况,偏生她问得这个人,不过是个土生土长的太原人,又打小就是服侍人的奴才,自然不会去学什么洛阳正音,才导致这等情况的发生。 见许徽听不懂,那人更是迫切,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冷汗都下来了。好在许磐身边有懂得太原方言的人,连蒙带猜,也将对方说得话弄了个不离十,就带了些哭笑不得地回答:“禀大人,这个人说,他们开始升白旗,说是打算投降。后来不知谁说了,咱们府君乃是天下有数的名士,极尊礼教,推崇儒家,自应按照汉制,以红为投降之色才匆匆忙忙地换了红色的旗帜。” 听得此言,诸如许徽、许亨、苏灿等人,皆是哑口无言,心道这是哪个不着调的家伙,连秦制汉制都弄错了 五德终始说由阴阳家邹衍提出,被历朝历代的人接纳,早就深入他们这些读书人的内心。秦尚水德,以此灭周朝之火,自然崇黑贱红,以红色为失败、丧礼等不详事情的象征,可汉高祖为赤帝之子,玄色虽仍旧是帝王之色,红色也变得尊贵无比,高官深衣多为黑红二色,怎会再象征不详若不是刚才许徽多问了一句,大家还以为县衙里出了什么事,谁知道是一群无知草包弄出来的滑稽戏码那么迟迟不献城投降,也是因为太过草包无知,没有决断之心,这才左摇右摆,等到祁县彻底破了,他们才抢先过来抓孙结,用以“投诚” 被这出闹剧和无能的草包们一搅,许磐心中的怒气也消了大半,只觉得孙结这家伙摊上这么一群无能之辈,着实晦气,但这不能影响他对孙结此人的厌恶。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孙结面前,将自己手中的环首刀重重一落,刀尖恰好落在孙结的脚边,稍微挪动一下,就能将他的脚给砍下来。 见孙结抖如筛糠,完全没了力气,许磐在心中嘲笑文人果然无用,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是很干脆利落地说:“降还是死,你自己选一条吧”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1第一百五十一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重生女帝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孙结闻言,心中剧震,双腿抖若筛糠,若非自身被缚,此刻压根没有站立的力气,更无力保持仪态。<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会员登入<b>1 3;看;網<b> 他知许磐性格鲁莽,行事往往不考虑什么后果,对方说不降则死,绝对不是一句玩笑话。虽说有些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草率投降,无法得到更多的清名,但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孙结哆嗦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对许磐点了点头。 许磐见状,便将环首刀拔起,不无嘲讽地说:“这样才对嘛” 哪怕孙结有心相投,骤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心中也有些不忿,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大齐世家把持朝政,影响乃至操纵废立近百年,皇权被一步步被削弱,皇帝几为傀儡图章。哪怕权术高明如先帝,与世家斗了一辈子,也顶多一时制衡,终究无法让真正的膏粱之姓伤筋动骨。到了新帝继位,天下大乱,就更加不可能。 手握权柄的世家毫无忠君之念,也自知自己的种种行为,着实谈不上一个“忠”字。偏偏人心的贪婪,在某种程度上是永无止尽的,手握重权之后,心心念念得就是如何留下一个好名声。 这些人心中清楚,他们的行为,着实谈不上一个“忠”字,儒家一大套颇为完善的学说,自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才会被玄学、佛道之说挤兑得这般厉害。可儒家学说到底也作为正统,流传了几百年,深入人心的程度非新兴的玄学所能比拟。哪怕现在很多玄学大家,也都兼修儒学,在这方面非常有建树。 正因为如此,世家的能人几经思考之后,弄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咱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从不忠君。“忠”这一点自不必再谈,谈“孝”总可以了吧从这种角度上来说,孙结的投诚,是正常的,典型的,顶多被人说一两句闲话。却没有谁会真的拿这说事得。偏偏世家大力宣扬孝道,又不赞同愚孝。加之世家中许多享誉卓著的子弟,端得是“名士风流”,“不拘小节”,起到了极为不好的带头作用。导致在百姓与寒族的眼中,“忠”还是占据了颇大的分量,哪怕真心不想忠,也得做出这么一两分面子。 在孙结看来,上党许氏想掌控祁县,还得依靠他这个县令。毕竟强龙也不压地头蛇嘛照他的想法,许磐与许亨怎么说也该几番劝降,礼贤下士,他才好顺水推舟。将之应下。如此一来,名声被大大提高不说,脸面也赚足了,可谁想到许磐这个名士嫡子,居然半点不按照规矩来 许磐看不出孙结的心思,只是单纯厌恶对方这等做派,才如此行事,却不意味着许徽与许亨看不出来。但他们两兄妹都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之人,能被他们看上眼。真正折节下交得。非苏灿、柳瓒、陆玠这等才华绝世,亦或是戚方这般品行高洁之辈。怎么着也轮不到孙结这种伪君子。是以许亨不懈地撇了撇嘴,侧过头,对妹妹说:“都说北地衣冠文风,南迁了四成,被胡人毁了五成半,真正残留得,十不存一。我初听还觉得不信,只道北地曾占尽天下钟林毓秀,哪怕曾被战火所毁,也出了好些名士真人,却未曾想到”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冷淡得,带着说不尽嘲讽意味的笑容,显是极看不起孙结的做派,只是碍着教养,没将下半句话明着说出来,许徽却心有触动,若有所思道:“北地这些年,确实出了不少名士真人,可略微次一些的士族与晋升无门的寒族,确是毁了大半。我手下的那个闻风,也曾是寒族难得的才子,却被生活琢磨成了这般难以入目的样子。难怪五十余年前,尚算蛮子夷人的江南人,如今却嗤笑咱们北人粗俗,不知礼” 许亨素来心高,听得妹妹此言,冷哼一声,只道:“咱们北人,哪就比他们南人差了若真如此,侨姓怎么还高居吴姓之上呢才在江南待几十年,就自比江南人,又以北地郡望为豪,也真不知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于许亨这几句评价,许徽倒有些左耳进右耳出,因为她心中所想得,恰恰是方才被许亨一言诱出,触动极多的心事。 她长于北地,又在建康的核心圈子里待了几年,自然知道江南名士虽多于北地,但真论本事的话,谁也越不过谁,毕竟颍川等郡的人,到底也算北地之人。可为何南人就如此自大自负,一听得被人,就露出鄙夷或自傲之色,只觉得对方远不如自己要知道,在几十年前,皇室与世家没有南迁的时候,除却吴地三郡与周边几郡较为繁华之外,江南千里广袤之地,也没有多少人烟,端得是荒凉无比,有时候一郡之地的人口,连临近异族,稍微繁华一点得县也赶不上。若非如此,北方逃难过去的人,怎么能那么快地居住,没为住处打起来呢 区区五十年,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导致南北文风掉了个个无他,盖因北地饱受胡人战火蹂躏,势力稍微弱一些,得不到消息的世家,以及更得不到消息的寒族,根本来不及提前逃跑,就被如狼似虎得胡人杀得杀,抓得抓。偏偏这些人看似无甚权力,不值一提,却是“读书人”的中坚力量,数量之多,也远非高门大户所能比拟。 胡人多半掠夺金银,古董器物砸得砸,毁得毁,诸多书本更是一把火给烧了,又将北地识文断字之人不知杀了多少,导致北地文化传承出现了极严重的断代。许多依旧滞留北地,没被战火侵袭,保有传承的高门大户,仍能教导儿孙读书习字,导致北地名士无论数量,还是能力,都不逊色于南方名士。可若比起喜爱在市井坊间,茶楼酒肆乃至歌舞教坊之中呼朋引伴,交友遨游的低阶士族与寒族士子,南方学子不知甩了北地学子多少北地寒族子想读书,多半得去颍川,可颍川大儒虽多,真正收寒族弟子的人却不多,数量更是有限得很,哪比得上携书逃难到南方的世家、寒族,拥有完整的传承哪怕质量上,二者半斤八两,可数量上北地学子,实在少得可怜了一些。 许徽本就是极聪明也极敏锐之人,擅长举一反三,她察觉到这件事情之后,就将之联系到自己身上,只觉得未来仿佛对她敞开了另一道大门,迎向光明坦途。 她心中清楚,除却苏灿、柳瓒这种被自身遭遇刺激得有些愤世嫉俗,心思难以揣测的人外,真正有能力的人,多半不会选择绝对忠于自己,毕竟他们有更好的选择,不必屈就于一个女人之下。 许徽深知自己的弱势,之前一直将心思放在如何发展壮大自己,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奔上,却又担心自己这样做太过张扬招摇,惹得父兄的不满与忌惮,才百般忧心忡忡,两相权衡,却迟迟做不出决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如今,许亨不经意的话却点醒了她,让她想到,自己并不一定要将那些不世出的绝世人才纳入麾下,只需不着痕迹地笼络那些才干平平,不会锋芒毕露到让人注意,甚至会黯淡无光到令人忽视,却很是稳扎稳打的人身上即可。 这些人不显山露水,却个个分布于基层,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只要用得好,也足以颠覆一切。毕竟,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经天纬地的才干与指点江山的气魄,只要他孤孤单单,下头的人一个都不听他的指挥,哪怕他才华绝世,也是空谈。当然,苏秦、张仪这种特殊人才,自得另当别论。 想到这里,许徽有些心虚地看了许亨一眼,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我非为夺阿兄之位,亦无法凭女子之身,谋夺长子嫡孙的正统地位。之所以这般行事,只是怕世易时移,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为自保计,总得留一两分手段,扣一两张底牌。” 如此一想,她的心中就好受多了,甚至带了一丝心安理得的意味。毕竟为了权力忌惮兄弟姐妹,为了讨好爱人责罚兄弟姐妹,甚至为了儿女处死兄弟姐妹的事情,以给他们铺平道路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许徽看得腻了。哪怕她与许亨如今的关系极为亲厚,可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到呢感情再深厚,长大了到底不能睡一个被窝,做到真正的亲密无间。 人心本就有亲疏远近,许徽将心比心,若自己有了孩子,又与家人发生了冲突,她自然也会偏向孩子;若兄弟姐妹与自己争吵得激烈,心中亦会不愉快。寻常人家笑笑就过了的小事,在世家却可能演变成了不得的大事,若全心全意地将希望寄托于“感情不变”上,还不如直接一刀将脖子给抹了最畅快。谁让死人才是最没有威胁,在活人心中也最为完美的人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2第一百五十二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三章 重生女帝纪153第一百五十三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孙结既降,祁县大大小小的官员自觉找到榜样,二话不说,纷纷投降。<b>1 3;看;網<b> 高品质更新 <b>: 文字首发<b>如此,整个祁县,被算真正落入了上党许氏手中。 诸将大喜,纷纷请命去,声称城内秩序尚未完全稳定,他们愿去“整顿秩序”。 众人心中都清楚,所谓的“整顿秩序”,不过稍微文雅一点的说法,完全不能掩盖他们想劫掠东西,趁机给自己和手下捞些好处的心思。反正只要不伤害那些大户人家的嫡系成员,不抢夺那些价值连城,会让主人发疯的东西,顺手牵走什么玉佩啊,晶莹啊,甚至扛走一两个美娇娘,都是完全没问题的。毕竟祁县才刚刚陷落,大户与富户们正惶恐不安,不知未来如何,怎会为了区区一些身外之物,与刚占领这座城的统治者发生矛盾 见手下人虽不说,也隐隐透着想去的意思,许徽思忖片刻,便缓步走上前,对令人给孙结松绑的许磐说:“三叔,我想去看看祁县的县志以及诸多典籍。” 许磐闻言,立刻转过身问孙结:“祁县的县志和典籍,都在” 孙结对许徽好奇得紧,只是碍于许磐太过凶神恶煞和护犊子,不敢当着他的面多看他侄女两眼,只是不住点头:“在的,都在的。” “那好,伱派人去收拾一间干净透亮,向阳又安静的房子,让人将那些玩意扫干净之后,全部搬过来。”许磐大喇喇地说,毫无对读书人。对县令的尊重之态,反正他本来就骄纵惯了,自然也不会顾及他不喜欢的外人的心情。 听得他们的谈话,许亨也走了过来,自告奋勇道:“我也去吧” 听见侄子也这么说,许磐微微皱起眉,深深地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半晌才有些无奈地说:“好,伱也去。” 对于许亨,上党许氏年长的三个男人。都对他报以极大的期望。许磐无子,说是将大侄子当成了半个儿子也不为过,他自然希望许亨与将士们做更多的接触。让将士们服从得是许亨这个人,而不是“上党许氏的继承人”这一身份。 不过,许磐心中也清楚,士族重文轻武,喜清恶浊,连手握重权却事务繁杂得很多官位,都被士族视作“浊官”,完全是碰都不会去碰,哪怕做那么一年半载,也是为了好玩。体验人生,将来有一项谈资。 北姓世家卯足了劲向侨姓与吴姓世家靠拢,不好的习惯自然学了个十成十,许亨在许泽的教导下,虽没那么多坏脾气。隐隐得重文轻武,还是很有一些的别说许亨,就连他的父亲许恽与妹妹许徽,不也有这个毛病只不过许徽太想得到别人的认同,抓住每一个机会,才没将之表现出来而已。 再说了。哪怕是许磐自己,好武不假,也曾因为读书不行,自卑过好一段日子,在许泽的开解下才释然得么 这般想着,许磐心中的担忧尽去,转而嘱咐诸将行为不可太过,却不知翻阅了县志、户籍、田契等物件的许徽与许亨,正面面相觑,心中忧思极重。 “听祖父说,江南一地,与太原如今的情景一般无二。我只道祖父夸大其词,不大相信,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许亨翻阅着祁县的人口记载,冷笑片刻,方道,“我先前还以为,太原的乡绅豪强们,会与咱们上党一般,顶多据了全郡十之三四的土地,却未曾想到,真正留在百姓手中的土地,竟百不存一。” 许徽也没想到,祁县的家族竟强横到这般地步,县外的田地山林,几乎全是他们的,祁县真正的人口,少说也是户籍上得一倍。真正残留的,人身自由的百姓,除却守着贫瘠的旱田劣田,,还得交着繁重税务得一些人外,就剩下居住于危险的山林,时不时会受到虎豹侵扰的猎户了。 想到这里,许徽忧心忡忡道:“祁县如此,太原其他县定不会差,这些大户、乡绅、豪强乃至世家是什么样,阿兄伱方才也看到了,若不削弱他们的势力,将来定成大患。可太原这种样子,削得少了不行,若是削弱得多了是否会让士子寒心” 她的话,恰恰问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也说到了许亨心坎里。 汉初年布衣卿相之局,为寒族子所求,亦为他们这些世家之人所喜。若有可能,哪个有问鼎天下之至的人,不希望自己的手下都是无依无靠,必须跟着他才能有活路的寒族子可秦末之时,情况特殊大秦一统六国不久,根基不稳,许多“布衣”,实乃六国贵族后裔,学识才华都是有的,可大齐一朝读书人以士族子为多,寒门子在颍川蒙受诸多教育,无可避免也染上了坏毛病,汲汲于向世家靠齐,甘愿为世家之鹰犬。若是将世家削得太狠,自然会引得他们的反弹,甚至会闹出无法收拾的乱子。 正因为想得明白通透,两兄妹才面面相觑,只觉得满嘴苦味,得胜的喜悦之情都没了大半。过了好半晌,许亨方叹道:“大齐高祖与汉王,都是靠这些大户起家的,才”才在没有英主的情况下,本来就没有全部揽到手中的权力,硬生生被世家夺了去,闹到如今的地步。 诚然,他们靠着世家的资源起家,享受了特权带来的便利,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世家的掣肘。到底是舍弃便利,走笼络寒族的道路,让前路更加艰辛,还是依靠世家,让路颇为平坦,却隐患重重,大概是所有依靠世家起家之人,都必须面临的抉择。 “咱们家也不算什么膏粱之姓,不能振臂一呼,呼应着甚众。”认真斟酌好半天之后,许亨方带了些艰难晦涩地说,“北地之中的世家,也不是很多,一开始也未必会选咱们下注,咱们还是不要指望这些家伙得好。” 他这样说,就是选择了前者,只是心中仍有些遗憾的表现。 闻得兄长此言,许徽心中大定,笑意盈盈道:“哦,那样很难啊” “再难也比不过伱难。”许亨笑了笑,神色柔和了极多,若非两人坐得不算近,他估计会习惯性地摸摸妹妹的头,“伱都能扛下来,我又岂会惧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从天之骄子,沦落为狱中囚徒,受尽折辱;亦或是身死人手,远赴皇权;再不然就是为了家族,不得不对人卑躬屈膝,忐忑性命罢了,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注定要继承上党许氏,所以骄傲、自负、洒脱,明明有放低身段笼络手下的机会,也因为这份“命中注定”,才不去做。但也就是这个骄傲得认为自己必胜,敌人难寻,就那么几个的青年,在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后,会真心实意地说,哪怕赌到最后,他输到一无所有,也毫不遗憾,并不忘安慰并鼓励自己的妹妹。 他们两兄妹温情脉脉,感情越发地好了,先前一些小小的,若有若无的芥蒂也去了不少。与此同时,晋阳那边的两兄妹,却因为兄长所下得决定,吵得不可开交。 “文和啊,伱说,鸾儿怎么就不理解我呢”送走嫡亲的妹子之后,窦开疲倦地揉了揉头,对心腹幕僚唐儒抱怨道,“她夫家在阳邑,又不是她的夫主与儿子在阳邑,哪怕阳邑陷落了,她在晋阳也能安然无事。偏生为了一群与她没血缘关系的人,对我这个哥哥吵,让我出动手头仅有得骑兵,去援弛阳邑,完全不顾窦明与一群老不死还在虎视眈眈我这张位置她也不想想,若是太原郡守换了个人,她哪能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不得不说,许徽故意放走窦诚的计策,实在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窦开三个嫡子,独独喜欢最小得那个,觉得窦诚无论相貌、胆识还是心性,都像极了自己,又因妻子李氏的偏心,总觉得小儿子窦诚才应该是未来的继承人。 他本就不是什么读书人,礼节什么也只是依样画葫芦,无士人那般,对长幼之道深入人心。在他心中,他这个老子决定将东西留给谁,那是天经地义,别人没办法过问的。虽说为了窦诚的死和自作主张,他将不顾结发妻子的阻拦,将窦诚痛打了一顿,骂对方是“孽畜”,心中却对窦诚能活着回来欢喜无限。谁料窦合的同胞兄弟,同样手握军权的窦明借此对窦开发难,联合一群长老,说要让窦诚偿命。窦开自是不允,就被冠上“不惜亲弟性命,亦不关心族人,不配做族长”之名,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如此时刻,别说阳邑会是下一个进攻的对象,哪怕是晋阳十万火急,他都不会将最精锐得部曲和手中的骑兵调出去。当然,他也不可能不关心丢失的城墙,毕竟每个县得土地,都是他自己占了大头,那都是他的死人财产。所以,他望着唐儒,装作颇为谦逊地问:“文和,逢如此混乱之境,伱说,该怎么办”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3第一百五十三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四章 重生女帝纪154第一百五十四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唐儒沉吟片刻,方谨慎地问:“此刻的情形,对主公着实不利,行事略有差池,便会招来大祸。<b>1 3;看;網<b> 高品质更新 <b>: 文字首发<b>以属下之见,动,倒不如静。” 窦开靠军功起家,读书不多,羡慕世家之人出口成章,却极厌恶手下在他面前掉书袋,平白显得自己没见识,连些许典故都听不明白。唐儒摸清了他的心思,说话从来都是捡最直白得讲,也不故弄玄虚地停顿,只是缓了两口气,给窦开片刻思考,也给自己组织语言的时间,随即便道:“主公之患,一在外,二在内,解决之方,无非内外之序。若以为上党许氏的敌人,乃是重中之重,倾尽全力击退他们,实乃大错特错。上党之敌,癣疥之疾尔,诸位使君,方是主公心头之患啊” 唐儒这一番话,算是说到窦开心坎上了。 太原窦氏最让许泽羡慕得一点,便是家中子嗣兴旺,光是窦开嫡出的兄弟,就有近十个,更别提窦诚的堂兄弟乃至侄子们,说是子孙满堂也不为过。 虽有长幼亲疏之分,但窦开之父与这个世间绝大多数的父亲一样,坚定地认为,将权力分摊给儿子,总比交给外人好。毕竟儿子内部争斗,到底还是自家的事情,太原郡也始终是自家的,若是交实权到外人手里,说不定哪一日太原就改了姓。正因为如此,外姓人在太原郡真正的核心圈子中,饱受排斥,心中积累了一肚子怨气。而大大小小,权力不一,集合起来却很有影响力的诸位兄弟,也是窦开的心腹之患。哪怕是自己好不容易拉拢到的窦合,他都要防着几分,何况窦合还被窦诚害死,对方的同胞兄弟也怒了呢 在窦开看来。许泽是名士,纵不好说话,也要面子。割让一些利益,说不定就能缓和一两年。自家兄弟却是喂不保饱的虎豹豺狼,个个盯着他屁股下的椅子。巴望着将他给拉下来呢 纵然心中觉得唐儒说得极有道理,窦开也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之人,闻言便微微皱眉,有些不赞同地说:“许泽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我那几个兄弟比之他,就好比土狗与狼王,全然无法相提并论。若是我分出心神,却让他占了便宜,那可如何是好” 听得窦开隐隐有些不赞同的意思,唐儒忙道:“许泽再怎么不好对付。到底只坐拥了一郡之地,无法与州牧抗衡。上党乃是东南通往西北的要道之一,冀州牧周适对之势在必得,只是碍于身在京都,无法准确地操控大局。才没有轻举妄动。梁奎与梁斗倒是滞留弘农与河内,但他们的心思都在洛阳上,暂时抽不出身。许泽必是看准这一点,才急急于进攻太原,渴盼在周适与梁角没回来的时候,成为并州牧。” 说到这里。唐儒顿了顿,窥了窥窦开脸色,方继续道:“太原纵只剩下晋阳一城,守住一年半载,也是毫无问题的。这等时候,若不提防诸位使君背后捅刀子,还能提防什么” 窦开闻言,面色阴沉下去,太阳穴突突直跳,大拇指拨弄着手腕上的玉珠串,半晌才道:“上党被人觊觎,我太原又何尝不是若只剩下晋阳一地,纵然敌人撤去,又有何意义” 听得窦开此言,唐儒四顾左右,见门窗隐蔽,仅留得几个奴才也站得远远的,眼观鼻鼻观心,充作木头人,这才刻意压低声音,说:“主公,您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收到的那则消息” 被唐儒一点,窦开立马想到前些日子雁门与冀州两地间者送来的消息,脸色更是不好看:“胡人哼,当年咱们汉人能将这些腥膻之辈驱逐出中土,此番自也能做到” 话虽说得这般豪迈,窦开的心中,却不是不忐忑。 经历过二十多年前那场征战的人都清楚,胡人倾全族之力,席卷中原的架势与劲头,到底有多么可怕。他们每到一地,除却破坏与掠夺之外,便是彻头彻尾得屠杀,杀得让人斗志全无,官吏四散奔逃,也杀得激起了人的血性,与他们殊死一搏。 汉人与胡人,孰强孰弱,谁都没有定论,唯一知晓得是,二十年前,若没有戚忠的反水,胡人会不会被打出去还不一定。上党那种多山的地方还好,太原这种一马平川的地方,若被成千上万的骑兵包围想到那副场景,过了二十多年安逸日子,哪怕时不时打猎,也都是猎杀一些被驱赶小动物的窦开,拨弄珠子的速度不由慢了几分。 唐儒窥见他这个动作,心中笃定了些许,语气起伏有度,端得是舌绽莲花:“胡人倾全族之力,大举入侵中原的例子,大齐唯有三例。一在五十余年前,导致皇族世家仓皇南渡;二在二十余年前,若非戚忠倒戈,也不会轻易事了。再怎么元气大伤,二十余年也恢复过来了,听胡人的架势,竟是渐渐弱势的匈奴,隐隐有草原之主模样的突厥与盘踞着东北的鲜卑,集了力量到雁门,纵幽州那边,也只是做牵制,可见恨戚忠之深。幽州牧刘昌与戚忠面上称兄道弟,实际上也就是面子关系,主君,您别忘了。咱们并州与冀州,还有东南的青、徐二州,可是隔着一座太行山呢只要青徐二州没事,刘昌就不会断了财与粮,他又怎会援救真心援救戚忠” 戚忠,雁门想到这里,窦开真觉得头疼了。 雁门一被攻破,太原就是任人蹂躏的羔羊,胡人铁骑长驱直入见窦开脸色不好,唐儒趁热打铁,忙道:“正因为如此,属下才道,动不如静。若是动了自家的兵士,主君就只能胜,不能败。若是任由诸位使君动作,无论什么罪责,都怪不到您身上。戚忠眼看着坚持不了多久,太原的诸多土地,实在难守,倒不如” 窦开听懂了唐儒的未尽之语,眉头紧锁,一时间难以决断。 唐儒的意思他懂,不断地派兄弟们手上的兵去,分化消耗双方的力量,并静候雁门的动向。倘若戚忠抗过了胡人的进攻,上党与太原怎么打都无所谓,若是没扛过太原的土地,倒不如放一些给许泽,只要保留核心的几县乃至晋阳一城即可。 许泽虽未标榜自己忠君爱国,为发展计,也不能明着表示厌恶胡人,省得得罪佛门。但像他这样的天下名士,自然为盛名所累,也无比爱惜的羽毛,与胡人媾和,奴颜屈膝之事,是断不可能做出来的。若是让出了太原的要地,许泽势必与胡人对上,双方拼得伱死我活,旁的州牧为保住自身力量,不可能派兵增援,若是胡人退了还有谁的人,能比得过一直在晋阳休养生息的窦开更快可若是“若是许泽他输了呢” 窦开这样说,实际上就是有些动心,见他被自己绕了进去,唐儒心中大喜,忙道:“纵然输了也无妨,听说匈奴的左贤王塔阿木,突厥的阿史那那云王子以及鲜卑的君主慕容燧,皆吸取了父祖辈的教训,对汉人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他们若想在中原站稳脚跟,还须依靠汉人,主君不必担心。” 窦开本就是粗人,计较得只是自己的利益,全无大义。加之这个时代,儒家文化又被排挤得很,忠孝节义之流大半都没了,别说他,就连世家之人,嘴上叫嚣着胡人乃是不通廉耻的蛮夷,敌人真打过来,还不是立马摇尾乞怜正因为如此,对唐儒的建议,他不过是听着心中有些不舒服,暗香我堂堂汉人,还要像胡人乞讨,却到底在这件事情记了下来,反复思考,却不知自己颇为看重的谋臣唐儒在向他提及了这件事情后的两天,就借着妻子每到初一十五上香的机会,去了晋阳城中鼎鼎大名的“菩提寺”,见到了菩提寺的方丈,鸠摩罗妙。 鸠摩罗妙高鼻深目,相貌堂堂。他的气度不仅高贵,还多了一股宝相庄严的气势,话中每每带着禅机,让人参悟不透,让人一见就生出敬畏之心,越发笃信他的每一句话。 这位名扬天下的高僧,出身也极为不凡,他乃是龟兹国大贵族鸠摩罗氏的嫡系子弟。 鸠摩罗氏号称战胜鸠摩罗的后裔,不仅在政坛非常有影响力,也在天竺佛教之中,地位极高。鸠摩罗妙博闻强识,家学渊源极深,对佛法又虔诚,年少时就游遍西域,访遍名师,与之辩论。声名大作之后,与几位同样精通佛法,仰慕中原博大的僧人一道,徒步来到中国,传播佛教学说。哪怕受道教排斥,这条路走得极为艰难,他也毫不退缩,可蹉跎二十余年,才在晋阳让菩提寺站稳脚跟,饶是如此,菩提寺香火仍旧不及晋阳几大道观兴盛,加之有人牵线搭桥,百般游说。哪怕心如止水如鸠摩罗妙,也生出一些异样的心思。 那些人说得不错,汉人包容外族不假,本心却极为高傲排外,若是再这样下去,佛教永远只能屈居于道教之下。而胡人素来仰慕佛门,羌人文字还是由高僧明藏所攥,若是让他们得了中原社稷,佛门大兴,指日可待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4第一百五十四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生女帝纪155第一百五十五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诸如真君观,老君庙,菩提寺等建筑,本应修建在青山绿水之间,坐落于半山腰之上。<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会员登入<b>1 3;看;網<b>偏生太原郡守窦开对“利”之一字,实在看得太重,想到北地的僧、道信徒皆信徒众多,良田极广,还有钱畜养兵丁,便眼红耳热得不行。 他是刀尖中拼杀来的性命与富贵,最厌烦这套神神叨叨的东西,自觉站稳脚跟之后,就勒令僧道全部迁入城中,借机占了对方的土地,还搜刮了许多资财,并在心中嗤笑,暗道什么方外之人,还不照样娶妻纳妾,拥金银夺美玉若是他们真清修,自己怎能从中捞到如此多的资财 正因为窦开对僧道毫无好感,太原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不大敢明着信奉僧道。不过唐儒的举动,倒是向窦开报备过的他夫人十余年都没生出个儿子,四处求医问药,苦汁子也不知灌了多少,四处求神拜佛自不在话下。送子观音她供,三霄娘娘她也供,晋阳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没有哪个方丈、观主不认识她的。 窦开见多了求子心切的女人,自觉不应该与她们一般见识,也就当笑话听听,习惯了这件事,却不知唐儒从好几年前,就与几位毗昙派几位怀有异心的僧人勾搭上了。 鸠摩罗妙心中矛盾,见唐儒来了,也就微微颌首,说:“静室已备,唐使君请。” 唐儒压根不信佛,对鸠摩罗妙这位精通佛学与玄学,对儒学也多有涉猎的高僧。却是极为敬佩的。听得鸠摩罗妙此言,唐儒对之行了一礼,方到鸠摩罗妙特意安排的静室之中,那位面貌颇为狰狞的僧人对唐儒行了一礼,方问:“唐使君特来见贫僧,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此人看似普通,却是突厥喇嘛噶赞上师的弟子。名唤喀巴,身份地位极为贵重,代表得意义也很是重大。 噶赞能得到“喇嘛”尊称。在突厥被尊为“上师”,地位自不必说,不仅如此。他还是突厥王子阿史那那云的老师,只要这位注定为突厥可汗的王子不死,噶赞就能一直保持他的尊荣。这般身份的人,竟通过毗昙派的僧人,联系鸠摩罗妙,将一个嫡传弟子派到晋阳来卧底,可见胡人对太原乃至中原势在必得的程度。 唐儒心中也有些看不起胡人,坚持汉人比胡人优越许多,但此人重利,禁不住喀巴言语与利益双重诱惑。以及噶赞乃至阿史那那云的招揽,满心都是胡人入关之后,自己身为“从龙之臣”,能得到多少利益,不必再对窦开区区一个郡守阿谀奉承。 他想着。中行说区区一个阉奴,都能在匈奴受到重用,可见这些蛮子实在没什么脑子。中原人才济济,他唐儒泯然众人,又碍于寒族出身,始终出不了头。但胡人不一样啊阿史那那云求才若渴,又是送金银又是送珠宝,还通过胡商送了好些美丽狂野的胡姬来,这般拉拢招揽,怎令唐儒不动心所以他舔舔嘴唇,说:“我已将窦开说得心动,若是雁门失手,他自会保存实力,将太原的土地让一部分给许泽,任由你们与许泽对上。但我想提醒你们,无论戚忠还是许泽,都不是好招惹的,你们与其针对他们,倒不如先将太原拿下来。上党多山,对你们来说,可是快不好啃得硬骨头。” 听得唐儒带来的消息,喀巴心头大喜,面色却沉静若水,垂眸并拨动念珠,不紧不慢地说:“吾等自有计划,多谢唐使君好意。” 他们这些僧人游走于诸胡之间,卖力游说,好容易才勉强让诸胡达成盟约,自然不会让这些人打无准备之仗。在这些人看来,江南之地的世家与皇族,实在是一群废物狗熊,没半个英才豪杰,北地之中,倒是多血性之辈。而被他们划在最不好对付那一栏的,就是雁门的戚忠,上党的许泽,以及司隶的梁家。正因为如此,早在多年之前,他们就开始秘密地筹谋,只等“大计”真正开始的那一刻。 而如今,也恰是时候了。 与其同时,祁县。 祁县诸位大户怎样尽力与窦家撇清关系,连带着窦家血脉的自家骨肉都能舍弃,之类得种种丑态,许徽并没有去看。她手中拿着一封信,着实忧虑到极点。 许亨见证了人性的丑恶,纵早已猜到,心中仍旧不舒服,便与苏灿以及刚到祁县不久的柳瓒,本打算相约去喝酒,见许徽迟迟没动静,就与二人过来看看她在干什么。 “这是”见许徽在看信,许亨本没有上去的意思,却架不住许徽将心中烦躁,将信递了过来。他匆匆浏览几眼,就变了颜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许徽面色沉重,语气也极为低沉:“少说月余。” 听得许徽这样说,许亨怒极反笑:“枉祖父还说,窦开看似浪荡,实则精明,这哪里是精明的样子还有幽州牧刘昌,我以为他是条汉子,却不想也是这样的货色雁门被胡人六十万大君包围,死伤无数,窦开竟截住了这条消息,不让人传给我们咱们给戚府君送钱送粮,他窦开管得着么” 不怪许亨如此恼怒,他与许徽自小蒙受许泽教导,将民族大义看得极为重要,深知胡人入关乃至统治中原的危害,见戚忠为难,旁人非但不帮忙,反倒抽身自保,丝毫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自然气得不得了。 月余月余的功夫,雁门守不守得住还难说 “兴许是为了对付咱们上党,窦开封锁了进出渠道,非刻意瞒着咱们这件事。”许徽的语气疲惫极了,“半日前,我才接到建康快马加鞭送来的信,说是陛下与沈孚的小儿子误食了有毒的饼,生死不知。偏偏经手了这个饼的,一个是沈孚的小女儿,一个是郭升的女儿,陛下的德妃。现在所有的矛头全指向郭升,我估摸着,郭升忍不了太久,到时候,梁角与周适” 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只觉得无比疲累。 仿佛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就凑到一块,他们才攻下太原一个县,还没将根基打牢,就要迎上北边的胡人,东面的冀州牧,南边的司隶校尉。哪怕顶过了其中一拨,也无力再对抗别人,只得俯首称臣时间,他们最需要得就是时间,偏偏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就看你们选不选而已。”柳瓒闻言,冷哼一声,干脆利落地说,“以二位之才,拖延时间的法子,怎会想不出来只是你们舍不得骨肉至亲,不愿去做而已。” 知道柳瓒何意,许徽刚想说什么,就见苏灿望着她与许亨,不紧不慢地说:“伯道所言,恰是我想说的。梁角与周适势大不假,心思却大都放在洛阳上,只要对之虚与委蛇,想争取时间并不困难。周适不好相与,梁氏兄弟对府君,却是存了许久的拉拢之意啊” 说到这里,他慢吞吞,却咬字极为清晰地加了一句:“我听说,梁奎的续弦,与诸位有亲既是如此,何不亲上加亲” 苏灿此言一出,许徽的脸色就变了,她的目光有如刀峰,几乎要将苏灿一寸寸地割裂,怒火也波及到了柳瓒。偏生两人不为所动,还异口同声道:“这是最好的方法,还望将军冷静。” “我绝不同” “徽儿”许亨截断了许徽的话,他神情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酷意味,“我会修书给祖父,任由祖父裁决。” 许徽心中何尝不知,柳瓒与苏灿的提议最好但她做不到,做不到拿许素的一辈子,去换取几年乃至区区几个月的安宁。 还没等她说什么,许亨就抬高声音,无比冷厉地说:“身在家族,享受便利,谁都要为这个家族牺牲。我已牺牲了自己的婚姻,为何素素不可以” “她她是伯父唯一的女儿”许徽知许亨说得极有道理,是以争辩的声音极弱,犹豫半晌,还是留了最后那句伤人的话在嘴里,没有说出来。 你牺牲自己的婚姻不假,顶多却只是后半生不宁,可他们他们渡过这段危机期之后,注定与梁氏开战,那许素这会毁掉她的一生啊 许亨闭上眼睛,掩住自己眼底的不忍之色,片刻之后方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只见他盯着许徽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同时无比郑重地说:“身在世家,又逢乱世,便是这般无奈。你要怪,就怪咱们家没有适龄的年轻武将或文臣,能配得上素素吧嫁到别家,总是不幸的,区别只在多一点少一点罢了。” 说到这里,与堂妹多年的感情到底还是占了上风,许亨轻叹一声,才轻轻地说:“我不过修书回家,还得看祖父怎么想,说不定若是素素不愿,也就算了。最好的办法,却未必是唯一的办法,咱们上党许氏,做不出卖女求荣的事情”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5第一百五十五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生女帝纪156第一百五十六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许磐身为长辈,涉及宗族之事,少不得与他报备一声。<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会员登入<b>1 3;看;網<b>哪怕许徽心中不愿至极,也只能不甘不愿地跟着许亨过去,任由他将事情大概说给许磐听。 静静地听完许亨说的话,再看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神色却有些晦暗难明的许徽,许磐眉头拧起,干脆利落地拒绝:“让素素联姻之事,想都不要想” “三叔” “待我说完”许磐喝断许亨快到嘴边的话,厉声道,“你们只记得长幼有序,素素未嫁我,下头谁都不能出嫁,却忘了咱家出了一个徽儿,本就与旁人不同,不必顾忌什么排序。” 说到这里,许磐轻叹一声,有些黯然,却无丝毫犹豫,唯见冷酷果决:“我与大哥、二哥三兄弟中,大哥仁厚聪慧,福分却太薄了一些,倒是我这个乐呵呵的无用莽夫,女儿最多。” 此言一出,别说许徽,连许亨都有些动容。 他们都不是蠢人,自然听懂了许磐的意思他赞同联姻的举动,觉得这是一个好方法,却不愿让大哥许容唯一的女儿赴险,而愿意用自己的女儿来替代。 见许徽想说什么,许磐摆了摆手,没一丝虚伪地说:“无需多言,我意已决,立刻修书,命人快马加鞭送回去。另外,雁门与建康生变,阿父与二哥虽能得知消息,身边到底需要一个跑腿办事,分量又够重的人奔波。亨儿,你不若徽儿这般看重军功,就先回去吧” 这幕情景若换在别家发生。定会让人生出一万个心思,以为许磐这是要借机揽权,唯在上党许氏不会。因为他们三个都清楚,长子县那边。还是回去一个人最好。而许徽指望着军功让世人承认自己,巩固地位,许亨自不会抢妹妹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自然是他回去最合适。 许亨知三叔在提点自己,少不得恭敬应下。回去打点收拾行装。见他离开了。许磐望着许徽,轻叹一声,方带了点斥责地教诲道:“你对外人都能狠得下心来,也不知担了多少骂名。这时怎么又软弱至此欲成大业,岂有不做牺牲的世间从无坏处别人担,好事自己拿的道理,若连这点都舍不得。你岂能在这条艰难至极的道路上攀爬” 许徽想要争辩,说自己唯有对嫡亲的家人才这样,对旁人压根不会有多少心软。可见许磐横铁不成钢的模样,许徽只得颓然低头,小声应道:“侄女明白。” 她不得不承认,男性与女性的思维,很多时候真的不一样。 男人的血肉与骨子之中,天生就透着对权力的狂热追求,真可谓是痴心不改,手段尽出,死不后退。女人的心到底软一些,将“情”看得太过重要,哪怕许徽已是女子之中难得胆识过人,心冷如铁得也不例外,怎有许磐这般“我生了你,所以我要你去死,你就得乖乖听我得去死,不许反抗不许质疑”的魄力 许磐知许徽性子,闻言就斜了她一眼,不悦道:“我岂不知你面上看着温柔和软,实际是最执拗不过的性子,认定的事情谁都拉不回来。上次为了流民征税的事情,阿父罚你罚得多惨你认了吗总之,这件事情,你不许破坏,也不必有任何负疚感。时也、命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若转不过弯来,就去好好想想吧天下无美满之事,这般混乱,烽烟四起的世道,我便从未做过全家安详富贵,永享天年的美梦。” 说罢,他走近许徽,轻轻拍了拍她,安慰道:“你且仔细想想,心中过了这道坎,就什么都好了。” “咱们能得到消息,祖父也能。”许徽轻轻应下,想想又有些不甘地加了一句,“祖父未必” 听得她的话,许磐笑了:“你跟在阿父身旁这么多年,怎不知阿父的禀性他若是不愿,任谁也逼不了他,若是我的信,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各退一步,大家都好。” 正如许磐所说,许泽得到建康生变这一消息的时间,比他们还早。不仅如此,梁奎洋洋洒洒的信,也已摆在许泽案前好几天。 许泽再怎么在建康安插人,到底力量有限,怎及得上梁奎嫡亲的兄弟梁角就在建康,大喇喇地当他的诸侯哪怕新帝没出事,凭着建康越发紧张的局势,梁角也会动些别的心思。再说了,新帝出事,这其中就真没有梁角的手脚只怕未必。 司隶校尉梁角与冀州牧周适都想要上党不假,但他们更想要天下三都之一的东都洛阳。正如许泽不想与他们对上,折损力量一样,他们也不想贸然结上许泽这个仇人,消耗自己的力量,平白让敌人捡了便宜。 梁家兄弟合计一番,觉得与许泽结盟为上上之策,一是想借着许泽仁厚的名声,洗一洗自己臭得不像话的名头,在百姓与士子之中攒些声望;二便是觉得许泽乃天下名士,爱惜羽毛,公然出尔反尔,背弃盟友的事情,窦开、周适这种人可以随便乱做,许泽却不能。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联盟,不仅要公开,还要大张旗鼓,最好闹得天下皆知。 如此一来,什么办法最好唯联姻尔。 梁奎的信,看似拉家常,隐晦得意思却极明显,将他的两个、梁角的一个到了年龄,却没成婚的嫡子都提了一提,不着痕迹地试探一下,咱们能不能做亲家呀不嫁许素过来也行,听说许磐的两个女儿也是豆蔻年华,嫁她们过来的话不是不可以,但就不能嫁梁角的儿子,只能嫁他梁奎的儿子,低了一等。 梁奎没一口咬定要许素嫁过来,也实属无奈,毕竟他们研究过许泽,了解对方的脾气,也知道自家儿孙众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更多,名声还差得无以复加。与他结亲家,许泽声名保证受损,对这种手握重权,朝着“世家清名”靠拢的名士,梁家兄弟还真不敢逼得太狠,只需联姻做个表态就行了。 将许磐的书信丢到一边,许泽深深地看着自己桌上价值连城的墨玉麒麟镇纸,片刻之后,方对许安说:“媛儿眼馋这玩意很久了,你将它给媛儿送过去吧” 许媛收到镇纸,心中欢喜不甚,又有些忐忑,不知祖父为何赏她。不过许泽也赏了她别的姐妹,不过许媛得更厚重一些,许媛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父亲打了胜仗,也就欢欢喜喜地收了。 许素与钟夫人都是心如明镜,心思极敏锐的女子,先前听得梁氏来人送信,还与许泽谈了许久,就有些不妙之感。加之崔琳这段时间,也有些心神不宁,这让钟夫人笃定建康必定出了什么事,再联系许泽今日的举动,两人心中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女郎,这个发式,您可满意”贴身婢女之中,凝蔓的手一向巧,梳头又快又好,还不会让人觉得痛,许素一直是极满意的。偏偏今天,她连回答一句都不曾,略略扫了扫镜中越发清丽,又带了一两分愁绪的姝丽容颜,低下头,望着双手握着,镶嵌诸多宝石,做工极为华丽,收入鞘中的裙刀,半晌方自言自语道:“这柄刀,真是漂亮。” 凝蔓素来得脸,见许素有心事,就巴巴地凑趣道:“二女郎为女郎及笄之礼特意送上的贵重礼物之一,自然是漂亮的。” 许素使了使力,将群刀轻轻抽出半分,将身边的丫鬟婆子唬了半天,连哄带劝让她将刀收进去,还想让她换了这么危险的东西,改用玉佩来压衣裙,却被许素拒绝。 这一日,陪着钟夫人说话绣花练字,消磨了大半时光之后,许素破天荒没去找姊妹们玩耍,也没自己闷在房中看书,而是去求见了许泽。 “你来见我,显是猜到了。”许泽见状,心中轻叹,面上却不露半分,淡淡道,“不必劝着改换人选了,子坚写了信来,说我若是敢让你做这般威胁之事,就抱着子储的牌位大哭,再也不认我这个阿父。” “梁氏势大,哪怕我上党许氏壮大,想与他们斗,为不大伤元气,少不得让他们内部不合。梁氏兄弟感情深厚,不入内宅用水磨工夫,定无法离间他们的感情,是以许氏女要嫁,只能嫁入梁奎家。”许素秀丽的容颜上,一派沉静之色,她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仿佛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梁奎诸多嫡子之中,梁清性格优柔文弱,易于拿捏;梁潜却豪爽大气,哪怕好糊弄,视女人也永远不会比兄弟重,嫁给梁清,才是最好的选择。”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梁清快至弱冠也未婚,除却梁奎对他期望甚高,望他娶侨姓贵女之外,与他想找个情投意合的绝色女子为妻也不无关系。这种人喜欢何种女子,孙女稍微一想便能猜到,三妹合适不假,禀性却柔弱了一些,眼界也风花雪月她来得,如此重任她担不了,四妹倒是机敏果敢,性子却着实不会讨梁清喜欢。如此一来,舍孙女其谁” 许泽深深地看了许素一眼,问:“你可知若是嫁过去,自己最终会得到什么结局” 许素微微一笑,淡淡道:“若苍天仁厚,我当备酒,与亲人共饮;若苍天不允,我自以裙刀自尽。”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6第一百五十六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七章 重生女帝纪157第一百五十七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见许素的态度异常坚决,加之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许泽也没做虚伪的不舍与挽留,只是说:“此事,我允不可,非得芸娘点头。<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许素轻轻摇头,神色哀伤,又不掩决然:“阿母素来明理,哪怕心中万分不舍,亦会为家族考虑。与其让她在理智与感情之间,痛苦不堪地做下抉择,日后想起,越发痛心,软刀子慢慢割肉一般永无止尽地疼,倒不如让我做这不孝的罪人。” 许泽闻言,轻叹一声,半晌方道:“芸娘那儿,我会去说,梁奎的信,我也会回。但素素,你切记住,咱们全家无论是谁,都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听得许泽的叮嘱,许素心中一酸,险些流下泪来。但多年来的教养,早就深入了她的灵魂,是以她仍旧端着姿态,温柔优雅,无可挑剔地对许泽行了一个礼,轻柔缓慢地说:“孙女告退。” 她得快点回去,不仅要想想,怎么告诉阿母这件事,还有,徽儿徽儿看上去好说话,内心却蕴藏着一团火,若不好生劝解,让她生出什么求速成的心思,失了平常心,倒是自己的大不是。 许素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回去,却不料途中遇上一个衣饰华美,满头珠翠,发髻梳得极高,一看就知道是今年建康流行打扮的女子,带着浩浩荡荡一堆人走过来,恰是许亨的妻子崔琳。 两人虽称不上狭路相逢,也避开不得。许素对崔琳微微颌首,礼貌地打招呼:“见过嫂子。” 出人意料地,素来对他们家有些偏见的崔琳,此番竟出言邀请道:“今儿天色不错,素妹可愿与我一道走走” 许素心中吃惊,却没有拒绝,反而满口答应。言笑晏晏:“嫂子相邀,素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见她这般模样,崔琳心中更是复杂。想到父母的来信,旁人的劝导,又想想这些年的种种。不知该如何选择。 广陵郡与建康毗邻,随着皇族的南迁,广陵崔家的地位较之从前提高了不止一筹。若在从前的太平年代,侨姓世家还能凭着祖宗与在朝中的权势,将广陵崔氏贬斥为世家六等之中二三流的世家。可在如今,天下乱象已生的时候,广陵郡的态度与地位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广陵崔氏,说是广陵郡的三大家族之一也不为过。 正因为昔日家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以及一心攀高枝。却屡屡遭到冷遇的经历,才让崔垣歇了让女儿加入皇族以及膏粱之姓的心思,为家族利益,答应了许泽的求亲,让女儿成为未来的上党郡主母。谁料天下一乱。广陵崔氏的地位水涨船高,见到几个侄女纷纷加入皇族宗室,崔琳的母亲是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见到丈夫就抹眼泪,唠叨自己女儿哪里不优秀。哪儿不必她的堂姐妹们高一截,可如今呢哪怕许亨成了上党郡守,也才区区四品,偏偏不如崔琳的那些堂妹们,个个都成了“君”,这让崔琳的母亲怎么受得了在广丰郡王状似无意感慨,若是崔琳回来,定将她册为正妃之后,崔母心中的后悔,更是不必提了。她催促着丈夫写信给崔琳,让她和离,赶快回广陵来,做她风风光光的郡王妃。 崔垣没妻子这么短视,却也不是什么重诺之人,加之他的一干儿孙叔侄、谋臣幕僚都收了广丰郡王的好处,将上党的艰难夸大了十倍说,仿佛下一刻,上党就改了姓,更让崔垣心惊肉跳。连忙修书给女儿,将上党的困难掰开揉碎,细细写明,又附上崔琳之母殷殷的期盼与涟涟的泪水,命舌绽莲花之人快马加鞭赶到崔琳,务必让她回心转意。只要崔琳松口,崔垣二话不说,就向许泽提出和离的要求,至于理由就写他们虐待自己的女儿好了 崔琳接到书信,五味陈杂,好些天都浑浑噩噩,不知该如何是好。 嫁入皇室,成为众人景仰膜拜,争相讨好的王妃,乃是阿母一直以来灌输给她的梦想。嫁入上党许氏的生活,的确也没她从前过得那么顺心如意,让她伤心失落,极度扬言回娘家。但凭心而论,许家的人待她,还是很不错的。 平氏不喜欢崔琳这个张扬的媳妇,养气功夫又不够好,偶尔会教训她一两句,但从不在物质什么地方卡她,更没往儿子屋里塞过人;许徽虽对崔家之人有些偏见,在崔琳大发雷霆,为小事动辄得咎,责罚奴仆责罚得太过的时候拦过几次,让崔琳心中不忿,可两人素来你看不顺眼我,我也遇不上你,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钟夫人、许素、林氏、许媛等人与崔琳隔了一层,加之前者温柔体贴,后者爽朗大方,从没刁难过她,都极好相与,崔琳也在心中一一记下,只是不知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好,释放诚意。 再说了,许亨虽觉得崔琳动辄惩罚婢女,花样百出的手段狠辣,也不喜她奢靡的做派,身边却没添过几个人,更不会为别人给她没脸。连她几年不孕,心中焦急,许亨都只有反过来劝她,全家上下哪怕焦急,除了平氏偶尔抑郁之外,旁人没有当面苛责过她一份。 许亨年少才高,容貌生得又好,还不偷腥不风流,无异于万千女子心中的良人,崔琳怎会不喜她倒腾苦水归倒腾苦水,却从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正因为如此,对带来的人众口一词,劝她和离之事,崔琳就很有些反感,又碍于父母的态度,不好明着拒绝,便迫切地想找个无关的人倾诉,听听对方的意见。 她生于内宅,长于内宅,哪怕出嫁,也不过是从一个内宅换到另一个内宅,自然认不得几个人。想到许素温柔禀厚,不若许徽锋锐逼人,崔琳也就来了底气,待走到湖畔,见仆人都识趣地离在十丈之外时,崔琳才对许素说:“我有个庶妹,嫁入寒门,过着比做女郎之时清贫,磕磕绊绊,却仍旧颇为舒心的日子。偏生这时候,有一富户上门,说是想要娶她,让她过上比做女郎之时还有好的生活。她心中犹豫,便写信给我,让我拿个主意。我不知该如何时候,只得”说到这里,崔琳也觉得很是不妥,不能与未嫁的小姑子说这么直白的话,就有些抱歉地说:“真是对不住,我心中很乱,一时失言,你就当做没听见吧” 崔琳以为将自己换做庶妹,就无人知晓此事,却不想想以她的身份,庶出兄妹见她一面,得个好脸色都难,怎能与她书信往来 许素冰雪聪明,怎猜不到崔家做了什么事她面上未显,心中却着实气得不轻,暗道他们家还没出事呢,这些人就这般做派,若是全家真的输了,被这些人一踩,焉有命在 这般想着,哪怕温柔如许素,口气也不大好了:“既是罗敷有夫,竟还这般痴心妄想这样的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吧” 许素难得将话说得这般刻薄,却恰恰踩在了崔琳的心坎上。 要知道,广丰郡王向崔垣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王妃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正因为如此,崔琳初闻此事,下意识地:“广丰郡王妃怎么了”谁料得到的回答竟是“周家嫡支被抄,区区罪人之女,怎能身居王妃之位” 这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回答,却让崔琳心中更是酸涩。 她去过好几次建康,见过广丰郡王妃,了解对方的出身,更看过对方是何等的风光。如周家那般的人家,哪怕嫡支倒了,盘根错节的宗族也不会倒下,偏生广丰郡王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将之抛弃,想用自己的婚姻换取新的政治资本了。这还是结发近十年,育有两儿一女的夫妻呢这样的男人,别说父母只是写了一封信来,哪怕广丰郡王站到崔琳面前甜言蜜语,崔琳也只有胆战心惊的份。偏生她骄纵任性不假,心肠却不坏,对父母更是极为孝顺,若是为了夫主,违逆父母的意思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才越发为难。 长姊与嫂子的愁肠百结,心中抉择,许徽自不会知晓,此时的她,正唤了庄七过来,郑重嘱咐道:“你本为雁门人,对雁门无比熟悉,如今雁门遭难,我欲让你挑些人,越过太原的防线,偷偷潜入故乡,务必与戚方戚将军联系上” 这一去,便是失了立战功的机会,庄七满心不情愿,拒绝的话到嘴边,还是将之咽了下去。毕竟战功没有,可以再立,若是碍了许徽的眼,那就别想出头了。是以他连忙应下,见许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问:“卑职该如何取信于戚将军” “广武县北,芝麻山的山脚下,有一间半是坞堡,半是庭院的地方,住着一户姓李的人家。”自从戚方出了事情之后,对自家的安全,戚忠真正上了心,也就弄了好些隐蔽地方,留作后路。许徽说得,便是戚方知道,并与她约定的一处,“你持我的手令到那里,说十年之约,自然有人为你引荐。” 但愿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布置,能够起到一点点作用想到这里,许徽轻叹一声,久久无语。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7第一百五十七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重生女帝纪158第一百五十<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庄七带人走后,许徽暂了一桩心事,也就将全部的精力集中在对阳邑的进攻之上。 <b>1 3;看;網<b> <b>: 文字首发<b> 看 比起祁县诸多大户人家的针锋相对,阳邑可谓桑家一枝独秀。这个家族自称桑弘羊后人,几分真几分假不清楚,很有经商天赋倒是真的。窦家能发达,与桑家的全力支持密不可分,窦开之父将唯一的嫡女相许,也证明了他对桑家的看重。 桑家是窦家最重要的姻亲与盟友,又握有太原最大的商队,在阳邑的地位当真非同凡响,说是说一不二都不为过。哪怕出身窦氏的阳邑县令、县尉、县丞等人,对桑家都要时时奉承,与对方打好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想,倒是快不好啃的硬骨头。 为攻陷阳邑,许氏军队做了诸多准备,谁料事实却让他们傻了眼负责守卫阳邑的兵士,比之祁县不知少了多少,真正的主力集中在哪里桑家坞堡 例行的会议上,见诸将目瞪口呆,许徽心中轻叹一声,解释道:“商人重利,一遭逢灾年与战乱,就百般囤积物资,谋取巨额利润。桑家坞堡之中,定然囤积金银珠帛与粮草无数,这些东西一时半会转移不走,桑家宁舍阳邑,也不会舍下他们。” 听见侄女解说情况,许磐更是憋气,差点拍桌子了:“阳邑不仅富饶,也是军事要地,桑家的坞堡再怎么修,也”不至于在战略要地,与阳邑的重要程度等同吧 说了一半。他自己都有些郁闷地住了嘴,眼睛往几个重要人物那里瞟,但见苏灿笑意盈盈,柳瓒面无表情,姜华透着几分尴尬,就知苏灿与柳瓒早在事前,就料到了桑家的做派。姜华兴许猜到,只是没想到桑家会这般无赖罢了。 世家大族么,都是这般。只要自己活得好,哪管江山社稷,黎民死活 这时。许磐的亲兵附耳对他交代了什么,许磐面色古怪地接过亲兵递来的书帛,将之摊开,略略扫了一眼,差点没气得笑出来。 这封信乃是桑家家主桑武写给许磐的,在信中,他似有似无地表露了一点投诚的意思,也索要筹码他们要继续维持在太原优越的地位,无论官位还是商队都不能丢。 许磐一见信中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再想想这位桑武乃是窦开嫡亲的妹夫。每年对大舅哥不知多恭敬,就差没成窦开他孙子两相比较,恶心得他连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直接递给一旁的许徽,让她看看什么叫做无耻。 许徽略略扫了几眼。不复反喜:“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拿下阳邑,此乃天大的好事啊” “是啊好事。”许磐听了,就差没翻个白眼,表示一下对“好事”的喜悦。 他心中清楚,许徽说得没错。有人投诚自然是好事。但桑武这幅高高在上的态度,让他百般不快,偏偏为“安抚民生”计,若是接受了桑家的投诚,许磐还真不能对这些人做什么。不仅如此,他还得好生安抚,以示你姻亲都没我对你好,省得让别人寒心光是想想,都让他觉得异常腻歪,这都是些什么破烂事啊 想到这里,许磐兴致缺缺地布置了攻城任务将桑家坞堡围住并不停地骚扰,给他们制造压力,全力猛攻阳邑,哪怕拖一阵子,膈应桑家的人,外加让这群家伙承担窦开的压力。牺牲多少人无所谓,反正有太原本地的子民来填呢不攻桑家坞堡,还不能攻别家的坞堡那么多为安生计,不入户籍,没有记载,与死人也差不了多少的隐户,难道不是天然的驱使对象 待会议散了之后,许磐屏退亲信,对着许徽唉声叹气:“徽儿,三叔知你素来聪明,能否想个法子,将这桑家给” 见他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许徽难得惊讶了:“这桑家极为敏锐,主动朝咱们效忠,何处惹了三叔的不满,让您生出这等想法” 许磐也不避讳,无比干脆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就是他们的效忠,让我极不高兴,窦开亏待过别人,可没亏待桑家再说了,你看看,他们这都是什么态度感情不得到他们桑家的支持,咱们就拿不下区区一个阳邑了” 大齐的世家把持着朝政,也牢牢地掌握着经济,除却走丝绸之路过来的胡商之外,大齐内稍微大一点的商队商号,都与世家有着七拐八拐的关系。若是巴结得好,奉承得多,再砸以大把大把的资财,得到为数不多的“入粟补官”名额之一,从而一步登天,也不是不可能。 在世人的眼中,商人就是世家敛财的一条忠狗,完全谈不上什么身份地位,与周、秦、汉三代时的地位可谓天差地别。哪怕许泽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业者,知道后世商业的重要性,也不会和整个时代过不去,将商人的位置拔得多高,给他们多好的待遇。 不错,许泽教导过许徽,贸易的流通,能够给地方乃至国家带来繁荣与生机,并有意识地让许徽接触并管理过商队贸易。但他针对的,都只是“贸易”的本身,而非商人这个特殊的团体。正因为如此,在许徽的眼中,贸易是能够带来财富,是非常有必要的,但商人是可有可无,一旦不如意就能直接换掉的。 许徽心胸宽广,对桑家隐隐透出的高傲态度一笑置之,只是想着他们投诚的事情。但许磐都明着说了,她也不好违背,何况不在乎是一回事,被人点出来又是一回事,这般想着,她也有些不舒服了。是以对许磐的问题,许徽思忖片刻,回答道:“秦律虽酷,但秦能一统六国,夺得这片天下,可见其律有可取之处。窦家与咱们既成死敌,虽不能明着夷他们三族,免得落个咱们不宽仁的名声,给祖父蒙羞,可这暗示”见许磐若有所思,露出心动之色,许徽连忙补上一句:“纵这般心想,也断不可做得太过,若真像秦代那般行酷刑,咱们什么名声都没啦这等事情,三叔您做不来,还是让我来吧” 秦刑太酷烈,杀人不仅仅是头点地的痛快,而是要先施五刑先在其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先拉掉他的舌头。 这般残忍的折磨,秦九这种研究惯了审讯手段的家伙能习以为常,许徽却不会。为了家族的名声,杀一儆百也不能这样杀,在她看来,最好是自家得了利,又不沾半点名声才最好。 许磐闻言,微微皱眉,显然不大乐意让侄女手沾血腥。但他也清楚,自己玩不大转那些弯弯绕绕,这般带了私心的事情,他也不愿让苏灿、柳瓒等人知道,能得他信任的许林吧,是个听命行事的忠臣,聪明的第一幕僚周默,又在祁县主持大局,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别的人才。 一面想着家中人才,尤其是族中人才太少,实在应该多发展多挖掘,许磐一面愧疚地看着许徽,郑重道:“回信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许徽笑了笑,拿着桑武的书帛回自己帐篷,开始命人磨墨,奋笔疾书。 这封回信,若是让许磐或者他的幕僚来写,不是干巴巴冷冰冰的些许言语,就是含糊到是也可,非也可,完全让人定不下心来,模棱两可的言论,但换做许徽来回,又是另外一番场景。 许徽的文章是做得极好的,又深谙商人那点自卑的心态,一封回信被她当成了策论,洋洋洒洒花团锦簇,旁征博引尽情挥洒,无论哪个饱学之士看了,都要赞一声好。 出于谨慎计,许徽写完回信之后,又刻意用章草抄了一遍,确定对方纵然靠着这份回信临摹自己的笔迹,上党也无人会认之后,才让人送给许磐过目。许磐一看这么多字,头都大了,挥挥手让人送到桑家,忐忑不安期盼许磐来信的桑武一拆,也傻眼了。 无论他们家如今在太原多发达,都改变不了他们二十余年前尚是商人家的事实,会识字,能做一两篇文章就不错了,怎有许徽的家学底蕴,以及这种即兴发挥都能震慑众人的才学无奈之下,桑武召集幕僚与信任的兄弟们研究了半天,才弄明白回信那花团锦簇,言笑晏晏下的腥风血雨。 许徽自然不会明着说想投诚,行,杀了窦氏女与有窦氏血脉的孩子,这不是给人留下明证么她只是隐晦地提起,你们能投诚我很高兴,但你们桑家从主母到好几个重要任务的妻子,都是窦家人,把持了桑家内宅的大半江山,实在不怎么可靠,这万一消息走漏,或者双方都被骗,闹个两败俱伤,岂不是令人痛心所以呀,投诚的事情就别提了,要么挂白旗投降,要么就等我们打进来吧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8第一百五十八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五十九章 重生女帝纪159第一百五十九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无论桑家之人如何斟酌,如何为难,如何舍不下窦氏给予的富贵,又不看好他们,想在许氏身上下赌注,对许徽来说都没了任何意义只要打下战略意义重大的阳邑,桑家坞堡就是一座孤城,全无任何进攻的价值。<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会员登入<b>1 3;看;網<b>哪怕桑家之人在坞堡中躲一百年,藏一千年,也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他们耐得住寂寞,储存的粮食也够活这么久就行了。 五日之后,阳邑告破。 与此同时,许徽得到了许素将嫁给梁奎之子梁清的消息,而太原北边的雁门郡,也迎来了至关重要的转折。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东西两翼,山峦起伏;依山傍险,高踞勾注,乃是古往今来,防御胡人的要塞。 它曾屡屡遭劫,却一次又一次的迎来了新生,唯有司掌雁门防御与内政的众人清楚,雁门郡看似与从前一般,威武雄壮,牢不可破,但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与胡人的征战,又得不到充足的补给,雁门早如被虫蛀空的大树一般,看似顽强,能经受得住更多风吹雨打,可层层力道叠加,终有一日,轻飘飘的雪花压下,也能将它压垮。更何况,如今雁门面临的,哪里是什么雪花,而是百年难遇的大冰雹呢 雁门郡治,阴馆县二十里外,一个修筑不过十年,扼守住交通要道的要塞外,正上演着无比惨烈的一幕。 少说有八尺深的护城河,早被百姓与兵士的尸首填满,而在护城河与城墙之间,以及城墙之上,几十架投石机仿佛永不停息地工作,将之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坑里坑外,除却燃烧的火光之外,就是数不尽的残肢断臂与不成形状的尸首。 不怕死的苍蝇成群结队。盘旋于尸首之上,嗡嗡嗡嗡吵得令人厌烦。不怕死的野狗趁着攻势再缓,总会三三两两地奔过来拖尸去啃噬,蛆虫爬满了亡者的尸体上。鲜血汇成溪流,渗入土地,或凝结成血块,将周遭的一切悉数染红。 戚忠站在要塞之上,哪怕疲倦得下一刻就要倒下,他的站姿依旧挺拔,神色也依旧镇定。 由于人手不够。粮草匮乏,盟友无人支援,以及佛门对胡人的全力襄助比如泄露情报,暗中布局等等,面对全然的逆境,以及浩浩荡荡几十万的胡人大军,哪怕戚忠乃是大齐有数的名将,慧眼识全局。也禁不住这样连番的打击。 再巧得妇人,也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上真正得用。能够信任的人,与胡人的大军一比,委实少得太过可怜。哪怕他最得用的两个儿子深入敌人腹地,携千人大破几万人,那又如何胡人铁了心南下中原,后继力量源源不断,到最后,到最后 “给我打盆凉水来。”稍微想一想半月前发生的事情,软弱就不自觉袭了上来,戚忠容不得自己困倦。便出言吩咐道。片刻之后,几人拎了木桶上来,戚忠定睛一看,发现为首得竟是面色苍白,衣衫中还染了血的戚方,不由大惊:“端宁。你怎得来了” 为乱敌人后方,他派自己最得用,也最优秀的两个儿子前去,已做好了他们有去无回的准备。谁料戚方命大,身中十几箭,刀伤五十余处,枪折了,甲胄凹了,却硬是吊着一口气,被残留得几个亲兵带了回来。 阴馆诸多资深的大夫,都看过戚方的伤势,异口同声地说,戚方伤得太重,又郁结于心,需要静养。谁料他才回来几天,竟撑着重伤,跑到了城头上来。 戚方放下手中的水桶,气血不足,眼前发黑,站都有些站不稳,声音更是微弱得很:“儿子不愿成为废人。” “胡说”戚忠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怒道,“你若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才真会废掉,好好休养就没事” 听得戚忠此言,戚方望着不远处悬挂着雁门百姓人头,少说有上百根,无比狰狞的竹竿,惨然一笑:“修养大夫让儿子放宽心,可儿子,儿子想到就深恨自己无用” 见胡人久攻雁门不下,佛门终于撕开了自己和善的面具,狠狠地给了戚忠重重一击他们运作经营多年,早有了一定的势力,加之戚忠为抵御胡人,将大部分心腹与精锐都抽调到了战略要地,从而被佛门之人抓到机会,开门迎敌。 那一夜,阴馆的上空被血火染红,戚家更是被胡人的虎狼之兵给团团围住。戚忠之妻见大势已去,就将几个儿媳妇与孙子孙女召集过来,让他们一道保全戚家颜面,不要做有辱家中男人声誉之事,并斩钉截铁地告诉儿媳妇与孙子孙女们,哪怕他们死了,戚家在外的男人,一定会为他们报仇。只要戚家有一个男人活着,百年之后,就不会少了他们全家一碗饭 胡人对戚忠恨之入骨,早就打着凌辱他家眷,将他妻儿子孙之肉分而食之的主意,谁会想到戚夫人竟刚烈至此,让全家人自尽后,又放了一把火,宁愿挫骨扬灰,也不要被胡人羞辱戚方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听得这个消息,当场就呕出一口鲜血,再度昏迷。 他离开之时,爱子尚不满百日,为家国天下,他早存了赴死之心,满以为大漠黄沙就是他唯一的归宿。谁能想到,本该死去的人活了下来,本绝对安全的人却撒手人寰 见儿子如此神态,戚忠环视四周,心中更添几分沉重。 他的手下,原本有五校尉,屯长什长不计其数,可这些天一次又一次的守城,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不在,九成的列席人员都成了崭新的,还带着几分稚气,却被血火磨练得提早沧桑的面容。 军官的伤亡率都高成这样,可想而知兵士死了多少。事实上,这座要塞之内,仅存五百兵士,还有一半都负了或轻或重的伤。 若是能等来援军,倒也罢了,可明知此战没有希望,除却死守拖延时间之外,根本就 如果。如果能改朝换代,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而非如今这般,朝廷偏安一隅。北地各自为政。这般,这般地令人绝望 想到这里,戚忠目光炯炯,亮得吓人,只见一个手刀,竟将压根对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戚方打晕。随即侧过脸,对自己最信任的。名为戚八的亲兵吩咐道:“就在方才,我接到了许兄的来信,说是已有人赶到那个地方。”说罢,他顿了顿,才极为艰难地说,“老家伙,端宁他拜托你了” 他曾承诺过,与诸将同甘共苦。战斗到最后一刻。但看着儿子、孙子们一个个死去,哪怕强韧如他,也无法承受这般打击。送走最得用也最欣赏的儿子戚方。保留下戚家的一丝血脉,乃是这位末路豪杰,最后的私心。 北地诸侯,唯有许泽慧眼识英豪,不嫌弃他的出身与行为,除却许泽之外,他戚忠,谁也不信 戚八眼含热泪,郑重应下。 听到昏迷中的儿子被送走,心中估算着马车的路程。再望着远处人头挂起的旌旗,戚忠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再撑七天,只要再撑七天就好。 戚方醒得很快,一见自己躺在马车上,原本开裂的伤口被随行的大夫细心地包扎好,他就知道不妙。他大力挣扎着。想要回去,却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亲兵制住,要么将他打昏,要么用为数不多的麻沸散,让他安静下来。 弹尽粮绝的戚忠,并没有撑过七天,在第五天傍晚的时候,这座要塞就被彻底地攻破,胡人铁骑汹涌闯入,仿若洪流,要将一切淹没。 戚忠不退不避,带着为数不多的亲兵迎了上去,明明个个身上带伤,却好似千军万马,锐不可挡。戚忠挥舞着手中的马槊,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击下马,却被一个人高马大,满面胡须的匈奴汉子挡住。 他认识这个人,匈奴贵族,也是他们敬佩的勇士,冒达。 那张愤怒的,扭曲的,仇恨的脸,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他看到了冒达的嘴张张合合,似在问着什么,声音却异常遥远。 听不清啊不过,听不清也不要紧,他明白,冒达想问什么,无非问他生长在匈奴,为何要背叛他们,让胡人入主中原的机会,足足晚了二十年。 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那时,他的父亲是匈奴左谷蠡王手下一个小小的幕僚,日子还算安逸。汉家奴隶骂他是叛徒的儿子,他愤怒地与对方打了一架,将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之后,兴冲冲地告诉了自己的父亲,满以为能得到赞赏,却不料被父亲直接甩了两个大耳光。 多年之后,他的父亲因小事触怒左谷蠡王,被马活活拖死。母亲抱着他不住垂泪,将往事娓娓道来,他才知道,父亲之所以投靠匈奴,不过是家中三代单传,为保住妻子与她腹中的孩子的权宜之计。这个微末小吏背负骂名,饱受良心的折磨,哪怕在匈奴,也从不肯为胡人出谋划策,更不愿儿子真认为自己是胡人哪怕他们为匈奴做了再多的事情,在胡人眼里,汉人永永远远只是一条狗,区别只在于得用与不得用罢了。 大丈夫来世间一遭,需堂堂正正为人,焉能做狗他名为忠,非忠于匈奴,而是忠于汉人衣冠,忠于华夏社稷 想到这里,戚忠不知哪来的力气,挥舞着马槊,忍着耳畔剧烈的嘶鸣,大吼道:“吾乃汉家子,并非胡家儿” 下一刻,喊杀声,马蹄声,兵器碰撞声,都彻底离他远去。他从马背上坠落,眼前的世界,也彻底失去了色彩。 明明知晓自己左胸被洞穿,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最后一刻,戚忠想到得,不是自己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戚方,而是这些年来,饱经蹂躏,疲惫不堪的雁门郡。 “终究未曾保住父老乡亲”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59第一百五十九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六十章 重生女帝纪160第一百六十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兴平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b>1 3;看;網<b> <b>: 文字首发<b> 看 阴馆失陷,雁门郡守戚忠全族以身殉国的消息传到许徽耳中时,她正坐在榆次县外刚攻下的一处坞堡中,翻阅阳邑与周遭村镇的记录,以及一些顽抗或是太过不堪,从而被他们查抄的大户的详细记载。听见阿元的禀报,许徽纵有些心理准备,握着县志的手也有些颤抖。只见她猛地将手上的书合下,问阿元:“戚将军现在何处” “庄七接到戚将军后,本欲直接去寻段神医,可”阿元的声音低了下去,“天寒地冻,赶路匆忙,又遭逢如此大变,戚将军原本就严重的伤势,更是恶化得厉害,高烧不退,大夫都说他禁不得长途颠簸。庄七不敢擅作主张,又听闻您在这儿,便将戚将军送了过来。” 不得不说,庄七的决策做得非常正确许徽所在的坞堡,乃是榆次县中大户所有,粮食药材不缺,婢女之流就更不会少。比起赏给兵士,这些娇贵惯了的侍女,更乐意去服侍贵人,哪怕是生病的贵人,精心照料自不在话下。是以许徽想都不想,一连串的吩咐就下来:“阿双,你去挑几个手脚勤快又细心,老实本分不想攀高枝的婢女去照顾戚将军,差人看住她们,互相监督,并取这家地窖里藏的十坛烈酒,再命厨子好生烹制些肉食,赐予庄七带去的那些人,以及戚将军的亲信们;阿叁,你星夜去祁县,将段叔叔的第二、第三个徒儿悉数请来;阿肆,你差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将苏先生、仲宁叔叔、柳先生与姜校尉一道请过来,让他们在正厅稍带片刻,我一会儿就到。” 吩咐完这些,许徽才拢了拢披风,对阿元说:“带我去见庄七。” 阿元一听。微微低下头,恭敬引路,心中却有些奇怪。 在她看来,许徽与戚方私交甚好。纵辈分不同,却一直以兄妹相称。戚方遭此大变,她为何先不去看死里逃生的友人,而要去见随时都能召过来的庄七但想到戚方仍高烧不退,在昏迷之中,阿元暗笑自己太过矫情,心中释然。 是了。将军与戚将军私交不错,却无儿女私情,如此关键时刻,自不会浪费在无谓的空等之上。再说了,若许徽在戚方的房间里,不但对自己的名声不好,也容易让别人束手束脚,还不如做得冷血一点。方对大家都好呢 许徽来到偏厅的时候,庄七已在偏厅等候了一阵子,烧得极旺。让偏厅温暖如春的火盆,也没彻底融化庄七身上的雪花与脸上的风尘。见许徽来了,他忙从才沾了一点的凳子上站起,许徽笑了笑,自己坐于首座,让庄七坐下,方正色道:“雁门局势到底如何一一详细道来。” 庄七虽在广武县就待了几天,却知许徽必会询问,是以将自己能做的功课全做了,便道:“广武县令与县尉。都是戚府君一手提拔起来,极为得用的亲信。听得阴馆陷落,怒发冲冠,若非戚府君不准他们支援,只让他们加固防御工事,他们定会不惜一切地前往阴馆。怒气无法发泄的诸位使君。命人砸了广武县内县外大大小小的寺庙,将僧尼悉数贬做奴隶,寻常人家但凡敢拜佛,就被关到大狱之中,导致广武人心惶惶。” 自从知道阴馆陷落乃是佛门与胡人想勾连的结果,许徽对佛门可谓厌恶之至,纵知以自己的身份不能做这种事,听得广武县令这样做,也有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但她素来不会在外人面前轻易展现自己的心思,闻言就不动声色地问:“胡人动向如何你可知晓” “卑职得蒙使君所托,将戚将军送走,对胡人动向不甚明了。”庄七小心翼翼地窥着许徽脸色,见她面沉似水,忙道,“不过,卑职听闻,诸胡,尤其是匈奴、鲜卑、突厥、柔然与羯五家,好似因戚府君之事,闹了些许矛盾。” 许徽闻言,微微挑眉:“矛盾” 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饶是庄七这般看惯了生死的人,也不免唏嘘:“听说,匈奴人将戚府君的尸身鞭打三日,千刀万剐,让二十年前因戚府君的贵族与军官分食,还将戚府君的心挖出来熬汤。突厥与鲜卑似是极为不满,说戚府君乃是英雄,不该得到这样的待遇听说,戚府君死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宣告自己乃汉家子,非胡家儿” 此言一出,许徽顿觉眼前一黑。 年幼无知之时,她曾鄙薄过戚忠的行为,却在与戚方的熟识之中,对其父印象渐渐改观,认为能教导出戚方这般儿子的戚忠,定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对之不免生出几分敬佩。 “夷狄禽兽之类,诸胡牲畜之属,祖父所言,当真不虚”由于用力太过,许徽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腥甜味弥漫整个口腔,却让她好容易冷静了下来,对庄七温言道,“来去匆匆,辛苦你了,我已命人备了上好的酒肉,你且先去吧” 待庄七走后,阿元轻声问:“戚将军那里” “这个消息暂时别让戚将军带来的人知道,他们若问起,你们只需摇头就是了。”许徽拢了拢披风,似要驱散心中的寒意,半晌才道,“若他猜到,你们就来找我,我去与他说。” 许徽心中清楚,胡人对戚忠恨之入骨,戚忠的死法绝对瞒不住,区别只在于世间,而戚方也不是个好哄骗的人。 交代完这些,许徽就去了正厅。 面对这四位,她也不打算瞒什么,便用带了些酸涩的语调说:“今日接到的消息,戚府君以身殉国了” 说罢,她也不等四人询问或感慨,就将庄七告诉她的事情复述一遍。说到佛门的背叛,众人面色已是不好,听得戚忠惨烈的死法,不住嗟叹的同时,对胡人的作法,更是愤怒到无以复加。 许徽心中悲恸,却到底高居主位,得端着架子,不能失态。哪怕重复事实令她极为难过,她也没露出丝毫难过,而是冷静无比地问:“今日请四位来,便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第一,时至冬季,广武县又殊死顽抗,胡人可会继续进攻第二,胡人内部乱象已现,我们能否找到什么法子,挑拨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联盟” 她的问题虽少,却都非常实际。 大齐的制衣料子虽多,但若想要靠衣服御寒,在众人眼中,只有两种方法用皮子,在衣物内填充鸭毛等。 毫无疑问,这两种方法都只是富贵人家才能拥有的享受,上党倒是有别的好东西,比如西域名为白叠,从来不受重视,却被许泽大批采购,命名为棉花的东西。但除了许泽之外,还没人重视这玩意,也就导致胡人与汉人一般,一到冬天,百姓没衣物御寒,冻死冻伤无数。或者说,他们比汉人还惨一点,毕竟中原地大物博,士族又多以步兵为主,胡地却物资短缺,骑兵占了上风,随着天气越发寒冷,哪怕人没倒,马也接连病倒冻死。 不得不说,戚忠终究是成功的在面对几十万大军,还孤立无援的状况下,他硬生生地守住了雁门郡近五个月,将战事拉到了冬季。若是胡人舍不得那么多的人力牺牲,少说要到来年开春再继续进攻,对汉人来说,区区三个月的冬季弥足珍贵,说不定会改变整个战局。 “胡人来势汹汹,怕是不会因大雪而善了。”柳瓒很是笃定地说,“倒是诸胡的情况,我们都不甚了解,是不是等戚将军醒来之后,问他比较适宜” 许徽也知问戚方最好,不过这几年的书信来往,她也知道了胡人不少的情报,闻言便道:“诸胡情况,我倒是知晓一些,西北方的羌、氐暂且不说,咱们对上的突厥、柔然、鲜卑等族,新起的突厥与鲜卑,对匈奴不服得很。偏偏匈奴内部出了乱子,压不服他们。” 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方道:“闾利可汗如今的大阏氏是柔然的银铃公主,这位公主很是了得,将闾利可汗迷得对幼子偏心极过,几次动了传位幼子的心思,导致匈奴贵族对老可汗有些失去信心,大权落到老可汗的弟弟,左贤王塔阿木的手上。但你们都清楚,匈奴那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连对方妻妾也一并能纳来的制度,闾利可汗第二任大阏氏,就是塔阿木的生母,却又在嫁给闾利可汗后,为闾利可汗生了一儿一女,若是老可汗死了,柔然公主指不定也胡人不通礼仪与教化,与禽兽无异,咱们以正常方式揣度他们的心思与行事,说不定会打草惊蛇。” 许徽最后的一句话,虽说得和和气气,听上去极为平静,但话语中带着的轻慢讥讽乃至凛然杀意,却是骗不了人的。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60第一百六十章更新完毕 ... 第一百六十一章 重生女帝纪161第一百六十一章来自<b>1 3;看;網<b><b>: 文字首发<b>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许徽说到这份上,他们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此番自雁门郡入侵中原的诸胡,以匈奴、突厥、鲜卑、柔然与羯五族为大,而在五族之中,又以匈奴为首。<b>1 3;看;網<b> 高品质更新 <b>: 文字首发<b>这个骚扰了汉人数百年的民族,哪怕一度四分五裂,在胡人中也拥有极高的威信,俨然诸胡之主。 诸胡几番入侵中原,最终都落得狼狈逃回的局面,是以在他们心中,不知道能不能吞并的汉家大好河山,完全无法与生养孕育他们的草场相提并论。哪怕在佛门的穿针引线之下,诸胡再怎么歃血为盟,约定同进同退,入侵中原,但在心中,诸胡始终相互提防,一旦哪位盟友露出丝毫的破绽,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咬一口。若想离间诸胡,最好也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匈奴下手。 只要匈奴出了什么乱子,突厥、鲜卑等族的目标,立刻会从中原转到匈奴拥有的广袤土地上去。如此一来,中原尤其是上党与太原承受的压力自然少了许多,无论是拼得两败俱伤,还是各退一步,诸胡中的几支将注意力转到别的郡县去,都是天大的好事。问题是,他们该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一效果 片刻的静默之后,许徽知众人对胡人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两眼一抹黑,又够不着,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主意。她刚想说大家一道回去想,集思广益,广武县怕是撑不了多久,总得在广武陷落之前拿出一个主意。就见阿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纯白无暇,还在咕嘟咕嘟叫的鸽子进来了。 许徽见状,神色一凛。 飞鸽传书虽然好,但想将鸽子驯养到识途。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别提这个年代,连人都很难活下来,何况动物呢上党许氏极为看重雁门郡,在雁门的间者也只有三只鸽子,就连阴馆陷落那么大的事情。为不让珍贵的鸽子出什么事。都没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用信鸽传书。这次又是出了什么大事,竟得飞鸽传书难不成是广武县陷落 接过冻得瑟瑟发抖的鸽子,许徽利落地将系在它脚下的竹简取下,摊开卷成一团的书帛。才看一眼,就怔住了。片刻之后,她才卷起书帛,用一种异样沉重。竟带了几分悲怆的语调说:“咱们不用考虑了,匈奴闾利可汗死了。” 三日之后,戚方悠悠转醒。 听得他醒来的消息,许徽第一时间赶到他的病房,就见戚方披着衣裳,倚在床上。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不见任何血色,一双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其中燃烧的灼灼火焰,竟让人有种难以相信,他是一个重伤的病人。 “阿徽,家君尸骨可存” 见他一开口就是如此笃定地询问,许徽刚想说什么,戚方就毫不犹豫地说:“莫要觉得为我好就哄骗于我,匈奴对家君恨之入骨,羯族乃是诸胡之中茹毛饮血,不开化之冠。他们素来有用人头祭祀,将人肉按照功绩,分给有功之臣不同部位的习惯”说到这里,他望着许徽,郑重地说,“我只想知道,家君的尸骨,是否还全” 许徽沉默半晌,轻轻摇头。 饶是戚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眼前仍是一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许徽心中存了另一件事,见戚方好了一些,才问:“另外你是否有个妹妹” 戚方闻言一怔,奇道:“妹妹” “匈奴闾利可汗死了,死在新宠的床上。”许徽用极为缓慢,也极为郑重的语调,如是说,“胡人破了阴馆,烧杀抢掠,奸淫妇孺。当然,有些机敏的家伙,就将长得较为美丽的女子留着,进贡给大人物。在这些女子中,有一个名唤如儿的女子,娇娇怯怯,安静又温顺,还生得非常美丽,与草原女子大不相同,深得闾利可汗的喜欢,好几天都离不开她。众人见她乖顺,也就放松了检查,谁料某一日在闾利可汗发泄完毕,最为放松的时候,她将发簪刺入了闾利可汗的胸口。哪怕没有致命,但闾利可汗毕竟老了,被这样一吓又失血过多,抢救了三日,还是没有救下来。” 见戚方怔怔地,还没反应过来,许徽轻叹一声,继续道:“此事发生之后,匈奴人大怒,对如儿百般折磨,想让她说出幕后主使。匈奴那乱七八糟的情况,你也明白,多少势力都在角逐,卯足了劲想弄个三五六道的阴谋。如儿看似柔弱,实则刚烈至极,她受尽了折磨,却只说自己亲人都死在阴馆县破之中,特来报仇,未曾吐露身份只言片语。匈奴人翻检她的衣物与贴身物品,发现了一块金锁,上头刻着赠吾妹如,佛门的人辨认出来,那是你的笔记” 伴着许徽娓娓的讲述,戚方心如刀绞。 是的,他记起来了,他有一个妹妹,庶出的妹妹。 他的母亲嫁给父亲时,才十六岁,美貌又知书达理,还不嫌弃戚忠的出身,让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汉子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发誓一生一世珍惜她。两人成亲多年,生了五儿两女,恩恩爱爱夫唱妇随,唯有一次戚忠喝酒误了事,与一个舞伎搅上,后者还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戚如。 戚如的存在,是戚忠夫妇眼中心头的一根刺,两人做不出虐待的事情,该给的份例一样不少,只是对戚如很冷淡。家中兄弟姐妹均一母同出,年长得几位年龄也比较大,更不怎么搭理戚如。唯有戚方与戚如年纪差不多,偶尔会关切这个妹妹两句,但也就是见了面做个态,稍微全点面子情。 在戚方的记忆中,这个妹妹始终低眉顺眼,每次应答的声音都小得几乎听不到,安静本分得好像一个影子,至于那枚金锁戚方曾见戚如偷偷烧纸,想到过逝的生母偷偷垂泪,就将自己一些不用的金叶子之类得东西溶了,给她打了一枚金锁,当做生辰贺礼送给戚如。 大齐富贵人家的孩子,幼时都会戴一枚金锁,以保平安,戚家兄弟姐妹个个都有,除了庶出的,不被人上心的戚如。对戚方来说,这不过是随手做得一件小事,丝毫没放在心上,他甚至连这个妹妹的存在都已经忘记了,谁知道,区区小事,戚如竟记了一生,更为曾想到,这个安静柔顺的妹妹,竟拥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她不承认身份,定是不想让家族蒙羞”戚方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半晌才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论勇气,我不如她。” 许徽叹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戚如乃是一介弱质女子,除却用身体之外,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到用什么方式复仇。你身为男儿,自当征战沙场,报全家血仇,方不负大家的牺牲。” 说罢,许徽沉默半晌,又道:“闾利可汗一死,匈奴必乱;匈奴一乱,诸胡少不得蠢蠢欲动。若说之前,我还怕他们冬天来攻,眼下却已没了大半可能。戚府君与戚女郎对中原百姓的恩德,徽这一生一世都铭记于心,定不忘却。” 戚方惨然一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年少无知之事,他曾幻想过马革裹尸的豪迈与壮烈,可全家都葬送于战争之中时,他才明白,荣耀的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还来不及庆幸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活着,就聆听到了她的死讯,不仅如此,他所有的亲人,竟无一留下全尸不是挫骨扬灰,就是尸骨无存。 “你你好生休息吧待你好之后,咱们一道为戚家上下力衣冠冢,并努力为他们正名。”许徽也知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对戚方打击实在太大,不由安慰道。 戚方听出许徽这句话中隐隐藏着的野心,但他此时太过悲恸,一时半会也就没了什么雄心壮志,只是轻轻摇头,问,“如”他想喊如儿,却想到戚如勾引可汗,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这一定是她的梦魇,为不让她在泉下难过,戚方立马改了口,说:“阿如的死讯,你何以得知的这么快” 许徽心中赞叹戚方在军事上的敏锐程度,却不会如实相告,就半真半假地说:“这般特殊的传讯法子,不仅昂贵,并且用一次就没一次,若非匈奴出事,涉及诸胡,也不会浪费为数不多的机会” 戚方闻言,也没多追问,只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许徽见状,低声吩咐侍女好生服侍着他,就转身离去。 先头为了雁门的事情,耽误了她太多时间,得知胡人不会动作之后,她就命人强攻榆次,务必在过年以前包围甚至攻打下晋阳,方不辜负那么多人的牺牲。只要死得不是精锐,对她来说,再多的牺牲也不心疼。 在百忙之中,许徽能抽出一段时间来看戚方,已实属难得,实在不能再要求太多。未完待续 重生女帝纪161第一百六十一章更新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