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是条龙》 (一)花神 蒄瑶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u.co更新最快 她是这九重天上司花的上神,更是天后姜氏当着西方梵境的佛祖、四海八荒的神仙的面儿亲口诺下的义女。那时候她还小,因为天帝的一个疏忽,全族三百八十六口被倾数灭门,只余下她因为出事前,恰好去西天佛祖跟前做了侍奉净莲的小花童,才逃过一劫。 事后,天帝念她全族数万年来都效命于天庭,没犯过一丁点儿出格的事儿,是个实实足足的忠良之后,又怜她一个女孩儿孤苦伶仃,特命天后将之收为义女,钦封了公主,以显自己善待贤臣的广浩恩泽。 这道圣旨一下,她于是乎也懵懵懂懂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东荒莫稽山,搬到了这高不胜寒的九重天拂嫣宫里。 许是从小就在天后身边被教化,蒄瑶这个公主当得着实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又许是她自身悟性甚高,觉得自己越是非正统血脉,越是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去。是以年纪虽轻,但礼仪风度,言行举止,力争拿捏得滴水不漏,堪称典范。 行路时该用怎样的步速,快一分便失了天庭淑女的风范,慢一分便叫人觉得扭捏做作。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拉大一分便显得轻佻不端庄,小了一分又显得傲慢不亲和。 以上种种蒄瑶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所谓伊人袅娜,步步生莲,唇齿含笑,巧目嫣然。 等她再大一点,每每天庭里各种名目的众仙聚会,她代天帝天后送往迎来,招呼各路仙家,也总是十分的得体,雍容亲和,尽显天家威仪,根本不用天后多操半点心。 日复一日,这蒄瑶公主的声名便远播了开,得到三十三重玄净天和四海八荒神仙们的交口称赞,说天后这个义女收得十分妥帖。 但凡家里有女儿的,都一律拿了她来做表率,苦口婆心道,你看看人家九重天上的蒄瑶公主,那是如何如何仪容万芳,德馨兼备。家里有儿郎的,则举着鞭子训诫说,以你这小子德性,若将来能讨得如蒄瑶公主一半温婉的女子,那是连三生池里的蛤蟆都会笑了。 可今日这十分妥帖的蒄瑶公主却一直心神不宁,她是司花的神,却连着两次弄错了时令。昨日累下届的牡丹在金秋十月一夜间开遍洛阳城,今日又莫名地忘了收韦陀优昙的花期,导致出现昙花三日不败的奇景。 她贴身服侍的宫娥小卉沏了杯香片递给她,笑说:“公主也不必这么着慌,二殿下说是今日回来,但也未必就有那么准,毕竟那极九古渊之地离这里路途遥远,路上耽搁上一两日也极正常。” 蒄瑶面上一红,啐了她一口,道:“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哪个说我……我就是在等二殿下了?” 小卉自下届飞升后,便一直在拂嫣宫跟着蒄瑶,知道她向来面慈心软,虽说是主仆,说话却甚是随便,此时被说了也不过就吐吐舌头,笑道:“公主,此处又没有外人,说说又怎的?你与二殿下自小便情投意合,也不止小卉一人觉得,放眼这四海八荒的,也只有二殿下那般俊朗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家公主呢。” 蒄瑶又是一羞,轻轻道:“别胡闹。”她抬起眼,螓首蛾眉间掩映淡淡秀雅绝俗之姿,美目顾盼,秀波流转。 她心不在焉地捧着小卉给她的茶,却一口未喝,只摩挲着杯口浮起的水波纹样,咬着唇道:“不是我要着慌,只是传说这极九古渊一年四时皆为冰雪,极是寒冻,”她轻叹一口气,道:“而他的身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 小卉知道她一颗心都系在那人身上,也收起玩笑,安慰道:“公主也放宽心吧,听说这次又是大胜而归,你还愁什么?” 蒄瑶无奈一笑,脸上更添落寞,“旁人都只道他次次凯旋,是我们九重天上天生的战神,其实……唉,他不过是次次都拿命在拼罢了。” 她话音刚落,外头却突然传来一阵清朗笑声,一俊美绝伦的年轻男子边走边笑道,“我说蒄瑶,我二哥他人都回来了,你有什么心疼他的体己话怎不当面去说?还偷偷躲在这里长吁短叹?” 蒄瑶闻言霍的站起,语声微颤,惊诧道:“琛华,璟华他……他已经到了?你见着他了?” 那个被叫做琛华的男子阔步走了进来,他确实长得极好,长身玉立,眉眼弯弯,一张脸上似乎总带着浅浅笑意,璀璨星眸中不时泛起涟漪,似乎看一眼便会深陷其中。黑发如缎,只用一根紫色发带随意地束起,更显风姿潇洒昳丽。 琛华轻启朱唇,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慵懒道:“也不算是见着,只是来的路上,恰好看到长宁牵着二哥还有青澜的坐骑回了御马监,所以我估摸着他们已经到了。” “那你可曾问了长宁,璟华他可平安?可曾受伤?” 琛华摇头,语声暧昧,嘻笑调侃:“我问他做什么,我这不留着给你去问么?是否平安,可曾受伤,得让我们蒄瑶开口去嘘寒问暖,我二哥才格外受用不是?” 蒄瑶假意板起脸来,美目含嗔:“不跟你说了,人家好意关心你的兄长,你却总是胡言乱语……端的是没半点兄弟情分。” 这三殿下琛华乃当今天后姜氏唯一嫡出的皇子,与蒄瑶这个义女倒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平素情分也颇深。只是这位风流倜傥的三殿下,人是个好人,心也是热心,却向来只爱风月,不问正事,在天庭上也只是任了个司礼掌乐的虚职,终日游手好闲。蒄瑶从少女时便寄情璟华,有时候见他为天族的事务四处征战,疲于奔命,心疼之余,便少不得要迁怒于他这个不争气的兄弟。 琛华见蒄瑶生气,赶紧赔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今儿宝慧仙君还邀我来着,他新驯得只画眉鸟能将《妙法莲华经》倒背如流,我就是记挂二哥今儿要回来这才推了没去的。好蒄瑶,别生气了,你与其一个人在这儿苦等,还不如跟我一起去宸安宫,说不定这会儿二哥他人已经到了呢。” 蒄瑶本就没真的生气,琛华那张脸,那张嘴又极会哄人,放眼三界六道、四海八荒,上到严执法度的天帝天后,下到春心荡漾的各路女神仙姑,都极难抵挡。他此刻做小伏低,白皙的肤色映着桃红的唇,眼神幽幽地看着自己,摆出一副受尽冤枉的小委屈状。看得蒄瑶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琛华长得俊美,却并不女气,但眼下这个表情,配上他天怒人怨的一张脸,着实叫人无法拒绝。 (二)凯旋 宸安宫颇为偏远,琛华与蒄瑶驾了云头费了刻把钟才到。 u.co更新最快宫殿本不大,也没有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仅白玉铺砌的地面还闪着略显温润的光泽,顶梁和脊柱上镶着几颗夜明珠,放着半昏半明的光。几处纱帘随风而起,更显空寂落寞,暮凉如水。 从宫门一路往里,种着璟华最爱的冷梅,出征三月无人照管,即便是他临行前施了法术润养着,也已经枯败了不少,只剩最后凋零的几朵勉强挂在枝头,大多都已化作雪色尘埃,星星落落洒了一地。 蒄瑶见状不禁心中一酸,她本是司花的神,最见不得残花败柳,忍不住双手轻抚,但见纤手拂过之处,满庭梅花重又展露芳菲,幽幽暗香袭人,这才心头稍稍宽慰了些。 琛华见走了半天,都没一个宫娥小仙出来相迎,不禁皱了皱眉道:“二哥府上的这些宫娥仙婢也真是忒没礼数了,都没个人出来迎一迎咱们,也不知道躲哪儿偷懒去了。” 蒄瑶瞥了他一眼,悻悻道:“璟华身边本就没几个服侍的人,他又常年领兵在外,宫里头的仙婢们,今天给这个急用借走两个,明天又给那个帮忙调走三个,有的借却从来没的还,现如今也就剩下了长宁和静安还在。” 琛华摇头道:“那就只能怪二哥太好说话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堂堂二皇子殿下,又是称霸三界傲视一方的天族战神,怎的一个宅子弄得这般破落?” 蒄瑶无言以对,琛华这话说得让人寒心。他不是不知道,他这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天界的堂堂二皇子,功勋卓著的璟华殿下,在这九重天之上,是个什么地位。 当今天帝膝下共有三位皇子,大皇子玹华与二皇子璟华乃一母所生,只有三皇子是现今天后的嫡出。三兄弟中,数这个老二自小体弱多病,据说是自娘胎里便带出来的,独偏偏令他一个,自少年起便东奔西走,为了所谓的天庭安危出生入死。 其他两个倒都安适地在天上享着清福,大皇子玹华顶着太子的封号,自三百年前就隐居在无妄海孤念峰,至今不理政事,连面都不露。三皇子琛华更是四海逍遥的著名纨绔,整日吟诗赋曲,走到哪里都是一把一把的红粉知己。 放眼天地各方七十二路仙家,不论佛道,修为最精深的便是修那一个“心”字。一个个表面谦恭有礼,但暗地里全都将下一届储君的位子齐齐压宝在老大和老三身上,巴结奉承,溜须拍马。 对这个不受器重的二皇子,向来都没人放在眼里。否则,不会就连司晨星君做个谢师宴都能随意来宸安宫征调人手,换做其他皇子的府上,司晨哪有这胆子。 这些争怨由来已久,谁都心知肚明,蒄瑶也懒得再说。琛华不过是无心之言,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虽然恃宠而骄,但其实本性不错,还算天真纯良,璟华向来也十分疼爱这个最小的弟弟。于是笑笑作罢,只出声唤道:“静安,静安。” 蒄瑶唤了几声,长宁和静安便双双从内殿里小跑着出来,见着两人便跪下行礼。 这长宁和静安本是一对金童玉女,是璟华生母梅妃娘娘嫁过来时就带来贴身服侍的。梅妃红颜薄命,为天帝诞下两位皇子,却并未封后。 她怀着璟华时已重病缠身,拼死生下这个皇子后,终究亏损过大,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就一命呜呼,璟华生下来身子羸弱,也是这个原因。 梅妃去后,长宁、静安就一直尽心尽责地照顾她最后留下的这个小皇子。璟华成年后司了战神一职,常颠沛流离在外征伐,长宁是男子,为方便就索性跟着入了伍,常年泡在营中,仍旧做他随身的亲信,照料他饮食起居。 静安则仍在宸安宫中留守,偌大个宫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余她一人做些日常的洒扫、修葺和维护,冷清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蒄瑶挂念璟华,也顾不得矜持,见了长宁开口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家二殿下呢?” 长宁依旧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脸上仍明显可见长途跋涉后的仆仆风尘色,恭顺道:“回公主,殿下确与将士们一同归来的,只回来后便立即与青澜将军一起,去凌霄殿上觐见天帝陛下了。” 蒄瑶蹙眉道:“这么急?刚回来就去了?” 长宁显见也不满,他知蒄瑶与璟华相好,言语间也没那么多顾忌,大着胆子道:“长宁也劝殿下先回来歇下,这一路颠簸操劳的,他身子一直也不好。可他却说没事,连战甲都未卸下就直奔凌霄殿去了。” 蒄瑶才听了前半句,便急急打断他道:“璟华他怎么了?可是受了伤?” 长宁道:“那几只妖兽虽凶悍,却还伤不了殿下,只是九渊之地实在太冷,殿下刚去没多久,便引发了旧疾,他怕动摇军心执意瞒着,白天还照旧调兵伏击。妖兽一开始受了青澜将军的惊吓,躲在谷底一直不肯出来,殿下考虑周围民众甚多,不愿伤及无辜,因此也只能苦苦耗着,身子便一直拖着未好。” 蒄瑶心疼璟华,抿着嘴唇,鼻子发酸道:“我就说了,我就说了,那冻死人不要命的地方,哪是他能去的。” 琛华见蒄瑶不停地绞着手中的帕子,长宁说一句,她这帕子便绞得更皱一分,无奈取过她手中的丝帕,替她擦去眼泪,道:“唉,这不都已经回来了吗?二哥他这是老毛病了,回来将养几日,便也好了。你这么哭哭啼啼的,回头让他见着,反倒更不放心。” 蒄瑶对自己一向甚有克制,刚才一时真情流露,这才忍不住落泪。她点点头,旋即尴尬地笑了笑道:“嗯,你说得没错,回来就没事了。静安、长宁,你们快把这儿收拾收拾,好等殿下回来。” 长宁与静安很是忠心,璟华又是两人一手带大,不用蒄瑶吩咐就已经忙活开了。 宸安宫没什么奢华的物件,璟华的寝殿也不过就几张檀香木的简单家具而已,静安日日打扫,始终保持得很整洁,这天更是及早换过了干净的床铺被褥,熏了他最爱的寒梅冷香。 长宁道殿下受了寒,这才引发咳喘的旧疾,蒄瑶便嘱咐他去准备几个火盆,用法术烧得旺旺的,置于宫殿的四角,整个宸安宫顿时都变得暖意融融,一扫他们刚进来时那种凄清寒刹的氛围。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只想着要快些快些,赶在他回来之前完成。可真等他们全部弄完,璟华还是没有回来。蒄瑶渐渐沉不住气,轻声怨道:“怎的述个职要这么久?不过就向陛下说几句话罢了。” 琛华素日里屁股是尖的,今天却难得的好耐心,自管自找了个地方坐下,捧着杯茶,悠哉地看蒄瑶指挥他们忙前忙后。 (三)偷吻 琛华此时笑道:“蒄瑶,你很少去凌霄殿,不知道父君年纪上去了,这些年便多了个习惯,喜欢在晌午后打个瞌睡,若我二哥好巧不巧正赶着他午睡,那少不得还要在殿外候一会儿,”他看了看天上当值的日君,估算了下时辰,道:“这会儿说不定还没见着父君呢!” 这一等直等到昴日星君下值,月轮升空,璟华都还未回来。 u.co更新最快 蒄瑶渐渐不安起来。惦念他长途跋涉身倦力乏,不说别的,光那身千年玄铁铸就的铠甲就已十分沉重,这么撑着硬在凌霄殿上站个大半天也够呛,何况他还生着病。 她从宫里头一直等到宫门外,从坐着一直等到站着,再到来回踱个不停,望眼欲穿,璟华还是不见踪影。琛华把桌上果盘里的瓜子都给磕完了,拍拍手站起来,道:“行了,今儿就到这儿吧,晚上我还要陪母后用膳。要不我先送你回去,若二哥晚上回来,再让他来你处瞧你。” 蒄瑶本想说不用,她想留下来再等等,哪怕只瞧一眼也好叫她放心。但转念又一想,这么晚了,她独自一个女儿家留在这里终究不妥,九重天上有的是爱嚼八卦的神君女仙,落了话柄可不好。 她将摇到一半的头复又点了点,对长宁道:“那我就和三殿下先回了。你家殿下回来,就嘱他早点儿休息,我明儿一早再来瞧他。” 她与琛华走到门外,想了想,又不放心回头叮嘱道:“你们最好还是召药师过来瞧瞧,他对别人的事都尽心尽力,偏总不拿自己当回事。” 琛华招了朵彩云,和蒄瑶一同乘上去。蒄瑶见他一直似笑非笑,心虚道:“你做什么?一整天都这样看着人家,怪讨厌的。” 琛华笑道:“怨我平日没留意,到今天才知,原来你对我二哥已这般情根深种。” 蒄瑶面皮薄,脸上已飞起两朵红云,“呸”了他一声,嘴上却不肯承认道:“很稀奇吗?若我再不关心他,只怕他这个皇子当得也太凄苦了些。”说到后半句,语声已不自禁黯然。 琛华像是没听到她话中带刺,只管自己继续道:“你们两个确已到了婚嫁的岁数,身份也般配,不如让二哥早些去跟父君讨个旨意,把正事儿办了,省得你天天受这相思之苦。” 蒄瑶沉默了半晌,垂着头道:“这还得要看陛下和母后的意思,你当我们是你么,母后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她心里嘀咕,嘴上又不好明说,你琛华是母后最宠的独子,天帝陛下又对天后言听计从,自然想什么有什么,讨个赐婚的圣旨,对他们两个来说,却未必有这么容易。 琛华也是聪明人,知她这话里的含义,笑笑道:“也没你想的那般难,毕竟这是好事,你们俩有情在先,父君和母后自然也乐得成全。趁二哥哪天立个大功,父君一高兴,说不定立刻就准了。母后那边我再帮你敲敲边鼓,这事儿**便成了。” 蒄瑶嫣然一笑,皱了一天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她本是倾国倾城之姿,此时含羞带笑,便是九天烟霞、万国霓裳也悉数失色。 琛华微笑道:“好了,看你愁眉苦脸了一整天,这会儿才总算给了我个笑模样。” 他突然低下头,小声地凑在蒄瑶耳边道:“你们,可曾换了贞鳞?” 蒄瑶轻轻地“啊”了一声,顷刻间已羞了个满面通红,尴尬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佯怒道:“好你个没规矩的,这话……这话你都敢问!” 琛华哈哈大笑,“行行行,你们换你们的,我不问就是。” “当然没有!我们,没有!”蒄瑶急得声音都变了。 琛华突然用两手捧住她的脸,拂去她被风吹乱在鬓间的散发,因为离得近,他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眸中倒映出她的面容,里面折射出一些蒄瑶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用一种遥远得不真实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没有,二哥是正人君子,可我不是。蒄瑶,他把你抛在深宫,为他担惊受怕,可知道还有一个人会跟着一起心疼?” 蒄瑶整个儿懵住,万里层云仍极快速地在眼前呼呼飘过,可她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浑身都不会动弹,连脑子都转不起来。 等她回过神,已经到了自己的拂嫣宫跟前,琛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另驾了云头走了。 这天晚上,她始终心不在焉,小卉奉上晚膳,她也几乎没吃几口。小卉以为她是担心璟华殿下,问了她几句,她牛头不对马嘴地应着。小卉看着好笑,便识相地收了碗筷退下。 拂嫣宫里四季花开不败,月桂树下,暗影流芳。蒄瑶立在门前环廊下,四周的花枝藤蔓弯曲纠缠,讨好地争相围拢到她脚边,千花万彩,吐蕊怒放,更有灵蝶飞舞,衬得少女身姿娇艳不可方物。 琛华他,可是在向我示意什么?蒄瑶反复思量,他是想说,想说他……也喜欢我么?想到回来路上他的话,和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她仍觉面红心跳。 他也忒大胆了点,他明知我和璟华的事,却仍敢来亲自己,真是……太胡闹了。说起来,自己和璟华两情相悦,却都还从未做过如此**的举止。 蒄瑶摇摇头,苦笑一声,琛华定是和自己开玩笑的。他是母后唯一的独子,从小是呼风唤雨,无法无天惯了的。这九重天上尚未出阁的女神仙,只要长得稍微有几分姿色的,哪个没得过他几句恭维话,又有哪句能当得了真。 当初追文曲星君家的小女儿,他废寝忘食写了一沓又一沓的情诗,每天一首送给人家,实在忙不过来时,还请自己代劳过。以为他真的动情了,替他才高兴了两个月不到,他竟又移情赤霞仙子,而且极没有诚意地到自己这里打包了几捆鲜花后,将剩下的情诗往上一贴,统统转赠给了赤霞。 唉,似琛华这般的公子哥儿自己还是少惹为妙。蒄瑶向来极有自知之明,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这暗流奔涌人人自危的天庭里仍站稳一席之地的原因。 她全家都为天帝尽了忠,只留她一个孤女,更没什么背景,虽说是天后的义女,但她很清楚那不过是天帝为弥补自己当年的一时之疏而允下的恩典罢了。 (四)重逢 天后生性寡情,她也从不敢将自己真的当做公主,端着架子任性妄为。 u.co更新最快她一直都很小心,凡事恪守成规,甚至要求自己比一般的女仙君做得更好。她总觉得,自己和璟华是同一类人,虽然都客客气气地被恭称作一声殿下,虽然上头也有父君和母后健在,但实际和没有也差不多。 好吧,没有人疼,那就互相疼爱吧!这冷冰冰的九重天上,至少我们还有彼此,也就够了。 “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清冷如玉,在她听来却感觉分外温暖。 “璟华,你来了!”蒄瑶惊喜回头,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眼前。她竟觉一时恍惚,甚至不敢高声而语,怕惊醒了又是一场梦。 三月不见,他还是那样好看,眉若远山,清隽淡然,站在花蔓回廊下,夜风吹起他如墨长发,翩若惊鸿,便好似画卷中人。 他不似琛华,向来言语不多,小小别离后也只是静静地望向她,微低着头,嘴角含笑,漫天星光都不及他此刻眼中的温柔似水。 “璟华,你……你瘦了。”蒄瑶望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疼惜道。 “还好。”璟华笑笑,向她伸出手来,“长宁说你等了我一天。” 蒄瑶轻轻“嗯”了一声,他的手有点凉,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好看,虎口与拇指末端因为用剑而总是留着一层薄薄的茧。 他侧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虽一脸倦容,仍难掩堪比日月的风姿,水越清华的从容。 她欢喜又怜惜地注视着他,“怎么到现在才忙完?这么晚了就不该再过来看我,早点休息才是。”她忍不住伸手去触他额头,果真有些发烫,心疼道:“听长宁说,你一到那边就病了。” 璟华淡淡笑道:“没什么,没他说得那般严重。” 说归说,却还是忍不住掩唇轻咳了几下,“休养几日便好。” “璟华,”她突然心中一酸,忍不住投进他宽大的怀抱里,用了点力抱紧他。 三月来的缠绵悱恻、怅然若失一齐涌上心头,化作此时柔肠百转,泪光潸然。她语声低哑,拗拗的,哽咽道:“你不知道,每一次,我都好担心。” “我知道。”他搂着她,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安慰,语声温柔:“不是每次都回来了吗?蒄瑶,没事的。” 他身上是不变的冷梅暗香,虽然清瘦,但毕竟自幼习武,身体修长匀称,线条紧致。 蒄瑶颇有自制,贪恋了一会儿他温凉如玉的怀抱后,便略带羞涩地抬起头来。月光下,他纤长的睫毛恰好在狭长凤眸上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眼中波光潋滟,隽雅出尘。 蒄瑶竟看得有些出神,赶紧低下头找些话来说:“陛下也是,什么事这么急,一回来便要你巴巴地赶去?” “不过是一些军中琐事,”璟华别过头去,握拳低咳了几声才接着微笑道:“极九古渊地势偏北,又终年酷寒,将士们都不太适应在那种环境下作战。父君便多关心了几句。你知道,他始终都是想收复漠北失地的。” 蒄瑶点点头,她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璟华从不说陛下的不是,但他不说不代表她就真的被蒙在鼓里。 她记得有一年,璟华奉天帝命去斩杀西方天禧国的一头四极逡巡兽,不慎被妖兽的血溅了一身,因那血中带毒,遇肌肤会产生强烈灼痛感,他只是先回自己宫中清洗了下,再去凌霄殿复命,就引得天帝震怒,责了他个玩忽职守的罪。 自那以后,但凡征战归来,只要不是伤重昏迷,无论如何他必先朝圣复命,再不敢私自回宫。 但璟华只字不提。他说得轻松,蒄瑶也不点破,毕竟那是他的父君,又是龙威赫赫的天帝陛下,她怎敢妄加置喙,闻言只道:“再怎么样,也得顾着自己身子。你这一天都没用膳吧,我让小卉去准备。” “不用麻烦,我就是来看看你,这便走了。”他笑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对了,我给你带了件有趣的玩意儿,来的匆忙,忘记拿了。明早给你带来。” 蒄瑶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来,闭月娇羞映上明眸,轻轻道:“不用总惦记给我带什么,你自己平平安安,便是我最大的欢喜。” 璟华勉强笑了笑,他这几个月病势反反复复,今天又马不停蹄地来回奔波,连滴水都未进。他傍晚从凌霄殿回来,听说蒄瑶来过,便又二话不说立即赶来拂嫣宫见她。 蒄瑶见他说不了几句话,便不住低头咳嗽,脸色也比刚来时又苍白了些,知道他强撑起的精神实已用到尽头。她心中不忍,虽不舍与他分别,但更不舍他累了一天还陪着自己硬撑,无奈强压下一腔相思,将他送到宫门外,招来一朵祥云。 夜间的风有些摧人,他站在外侧,习惯性地替她挡着寒气。 他们站得很近,她闻得到他身上清冽的冷香,她抓着他飘忽的衣袍一角,不知为何竟觉此情此景极不真实,总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如烟雾般缥缈而散。 “璟华……”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 他的手好凉,蒄瑶不知怎么想起傍晚时那个令她面红耳赤的吻,那个男人也很好看,手却很暖,唇也很暖。 “没……没什么。”她最终还是笑了笑,没说出口。却在他转身要站上云头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踮起脚,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 第二日一早,当凤仙花上还挂满朝露的时候,蒄瑶便睡不着了。 她默默地在花园里忙了一会儿,没事找事地将刚修剪过的枝叶又重新修剪了遍,将刚松过的土又重新松了松,实在找不出什么事情可做,便一刻三抬头地不时向门外张望。 她在等璟华。虽说昨晚才见过,但她实在太想他。他说今天要带礼物给她,应该会早早来的吧。她倒不稀罕礼物,她只想再看到他。 但一天过去,璟华都未出现。 第二天,依旧未见。 到了第三天,她实在等不下去,小卉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也跟着急了,说你要再不去,索性我替你去,把璟华殿下给你请来得了。 她这才驾了朵云,半推半就地出了门。 她其实甚少去他那里,一来他在宫里的日子本也不多,二来她心里放不下那道坎儿,总觉得应该是他主动来找她会更好些。她毕竟是女儿家,哪能老往他那里跑。 她就是这样的人,心里虽想得要命,面上却还是做不出主动去讨要。那天蜻蜓点水的一吻,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吧。 刚踏进宸安宫,便闻到浓浓的药味。 (五)探病 璟华病得不轻。 u.co更新最快 他母亲梅妃怀他时便身染重症,因此他一生下来便先天不足,尤其是心肺一脉更比常人要弱上许多。据说本来是没指望养大的,但也是他命不该绝,五百岁的时候,得终南山玉柱洞云中子上人青眼有加,说这孩子身子虽弱了些,但天资聪慧,是个佛道双修的好材料,好生教养,说不定又是一个乘大道的惠世智者。 云中子本欠着天帝一个人情,便将璟华抱走,在终南山修炼了八百年。璟华也争气,小小年纪便勤奋自律,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不仅于佛道二教参悟得极深,得到了西方梵境和三清太虚境的双重夸赞,更习得一身好武功。 天帝一瞧不错,他正缺个可领兵率将的人,这兵部大权交给外人总不叫人放心,正好这儿子瞧着虽秀气,打起架来倒颇狠,于是便让他司了战神。 但打架打得好,跟身体底子好不好毕竟两码事。这些年天族威望日衰,战乱叠起,更有很多附属之地明明自己就可以肃清那些鬼神妖兽,却看笑话似的拒绝动手,一纸诉状告到天庭,天帝便不管三七二十一钦点了他去封印。 在天帝看来,这个老二不吵不闹,办事可靠,从没有一次叫他费心丢脸。可这个用起来极趁手的儿子因为常年南征北战,疏于调养,让本就负重累累的身子更加雪上加霜,他却从来视而不见。 也许不能怪天帝,璟华他自己也是个要强的性子。好比此去极九古渊,他明知酷寒会引发自己的咳喘之症,却在领命时只字不提。明明到了那边第三天就发病了,却硬撑着从未在将士们面前显露出一点弱态。 他撑了三个月,靠自己精深扎实的修为降了巨兽,打下这场硬仗。回来后连自己的寝宫都未回,便直奔天帝那里复命。 他披挂着沉沉的紫金玄铁铠甲,在凌霄殿外等了两个时辰,等天帝午睡起来,又等他同慧明、觉然两位尊者喝完茶、下完棋,这才宣了他进来。 不过寥寥数语,他就述职完毕。天帝一直闭着眼睛,等他说完,他的父君才从高高的坤罡梨木龙书案后抬起眼,瞥了瞥儿子苍白的脸色,问兵力可有损伤。 妖兽行凶,那必然是有所伤亡的。但璟华经验老道,已尽力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了。九渊酷寒,少数天兵刚去不能适应,被那里的寒冰戾气冻伤,再加上对战时受伤的,统共不过二十多人,当场阵亡的也就两人。 这实在不能算多,但天帝却沉了脸,摆出一副体恤下士的姿态来,曰天道仁慈,带兵者当有父母之心,怎可令将士白白受伤送命?璟华此去,不但寸功未赏,还罚他在九天银河边跪了两个时辰。道死了一人,便跪一个时辰,小惩大诫,好叫他下次谨慎行事。 蒄瑶一闻到满屋子药味,心知璟华这次又病得不轻。 许是小时候喝药喝得太多太苦,让他心里有了阴影,长大后能自作主张了,若非实在撑不过去,总是能不吃尽量不吃。像现在这样满屋子浓重的苦药味,估计是自己也知不吃不行,才硬着头皮答应的。 她十分后悔矜持地在自己宫里等了他两天,却没有早点过来看看。 在寝殿外遇到静安,她正端着碗黑黑的药汁,长宁在一旁,同样满面的愁云惨雾。 蒄瑶问起,静安只是摇头,道:“那晚从公主处回来后,殿下就病倒了。夜夜晚上咳得无法入眠,白天也吃得很少。除了汤药,几乎不进什么饮食。” 蒄瑶吸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听上去镇定,道:“可曾请了药师来?” 提到药师,长宁又是一脸怨气,气鼓鼓道:“怎么没请?药师来是来了,却老大不情愿似的,进门看了一眼,连脉都没诊,就说仍是老毛病,让我们依以往的方子再煎两副药吃着。” 静安道:“这倒罢了,只是这方子也吃了几百年了,并没什么用。殿下咳得厉害时,药也喝不下去,喝了也会给吐出来。” 蒄瑶心中难受,面上却强作镇定,咬着嘴唇道:“他这会儿醒着么?我去看看。” 长宁恨恨道:“药才喝了两口,就把我们赶出来了。他从九渊硬挨到现在,这会儿是都发出来了……” 话未说完,璟华已在屋内已打断他,声音略轻,听上去很是疲惫,“蒄瑶,你进来吧。” 蒄瑶朝静安点了点头,接过她手里的药,想着能不能再劝他喝进去一点。 璟华的寝宫里陈设颇为简单,虽用的也是上好的千年紫檀,雕工也精细,但对于一个皇子来讲,却稍显朴素了些。因为东西少,所以显得房间特别大。 临窗的紫檀木书案上,整齐地摆了一方端砚,青玉笔架上悬着几支毛笔,边上一只青釉画缸里则插满了卷宗。书案后还另有一个同材质的书架,分门别类摞了厚厚的泛黄的书册。 让蒄瑶颇意外的是,璟华并没有躺在床上,他披了件素白的长衫,坐在书案后。 房内虽清冷,但光线很好。明媚的日光从窗外洒进来,连带那书案上也铺满了金色。他像是刚起来,还没来得及绾发,及腰的墨发随意地散在身后,羽睫纤长,侧颜精致无瑕,美到令人窒息。 他就这样背光坐着,就着案上展开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素绢凝神细看,全身散发出一种淡雅柔和的光芒。此景此人就像是一副水墨画卷,看得蒄瑶竟有一瞬间的恍神。 璟华听见她走进来,从书案上抬起头,笑了笑,轻声道:“你来了?” 他的脸色确然十分不好,唇色也苍白,且有些干裂,他第一眼便看到蒄瑶手中那碗药,微微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笔,叹气道:“连你也来逼我喝药。” 蒄瑶忍不住扑哧一笑,她见惯了他谦雅温和与飒爽英姿,顿觉眼前这个神情萌萌的十分可爱,琛华倒是常讨巧卖乖,没想到连素来淡漠的二殿下也是个中高手。 她本来心事沉沉,这样一打岔倒好了许多,略有些得意道:“威风凛凛的二殿下也会怕喝苦药?”她将药碗放在几上,作势嗔道:“你这人,病成这样怎么还不去躺着?” “我还好。”璟华别过头去,捂嘴咳了好一阵才略略止住,咳完后又喘息了几个来回,尴尬笑道:“不过看上去有点吓人罢了。” (六)龃龉 他说话时胸口仍在剧烈起伏,蒄瑶注意到他额间也密布了一层冷汗,她知道他不愿让她担心,便也只好顺着他装作毫不在意。 u.co更新最快 “长宁静安总把我当小孩子,大惊小怪。”他又低咳了两声,抬头微笑道:“真的没什么,不过是路上赶得急了,有点累而已。” 他脸色虽苍白,但眼神依旧十分明亮,就连阳光似也不忍在他身上落下斑驳阴影。 蒄瑶也笑了,不再去说关于他的病,打量下四周,道:“瞧你这屋子,真不像个武将的住处,写写画画,倒跟文曲星君似的。” “武将就不用写字么?”他笑了笑,指着岸上的素绢道:“这是我让石耳新演的一个阵法,可以将大部分寒气抵挡在周身三尺开外,此次去九渊我们在天气上吃了不少亏,战力也大大下降,石耳他精通各类法术,若能真的奏效,以后攻打漠北就更多几分把握了。” 蒄瑶顺着他说的去看,薄薄一张素绢上已写得密密麻麻,还有许多她不熟悉的道家符印,璟华看得十分仔细,还做了不少批注。 “这个真的有用?”蒄瑶将信将疑。 璟华摇摇头,“石耳修的是水系法术,要结起这个阵来并不难,但并不是……咳咳……并不是所有天兵都是水系出身,还是要……要再推敲一下。” 他比她刚进来时咳得要频繁,脸色也更憔悴。蒄瑶知道他这看似不错的精神其实撑不了多久,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璟华。” “嗯?” “何必总是拿命去拼?”她苦笑道:“那个人,你做再多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璟华没有做声。隔了半晌,他才扶着书案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满园怒放的冷梅,轻轻开口: “我为他拼,是因为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没有他就不会有我。我已经没有母亲了,蒄瑶,你能明白么?” 他缓了一缓,又接着道:“也许现在,父君他与我有些疏离,那是因为他入主凌霄殿,身不由己。小时候,他也是抱过我的。” 他似回味起了那存在于遥远记忆里的温暖,道:“我生来体弱,若不是父君送我去师父那里,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所以你就拼了命地来回报他么?”蒄瑶走到窗前,挨到他身边,黯然叹道:“也不知陛下心里有没有称量过,三位皇子中,你得他关爱最少,却为他出力最多。” “应该的。为人臣子,尽忠职守是本分。”窗外掠过一阵寒气,璟华又弯腰猛咳了一阵,好一会儿才喘息道:“何况,胤龙族近千年来日益衰退,内忧外患叠起,若……咳咳咳,若再没有人能挺身而出替他分忧,父君他孤掌难鸣,恐怕很难再撑下去。” 蒄瑶于这些权谋争斗素无兴趣,但也知他说得没错。 胤龙族从古至今一向是族内通婚,可现任天后姜氏却是北方炎龙族,若不是实在无计可施,天帝也不会屈尊与炎龙联姻,拱手让出半壁江山。 她瞧他咳得脸上都无一丝血色,心中不忍,将他拉到榻上坐下道:“你再不好好休养,只怕先撑不下去的就是你自己。” 她将药碗塞到他手里,“喝药吧。” 璟华闻到药味便有些作呕,强忍着恶心,蹙眉不语。 “璟华!” 他站起来,把药放在一边,道:“你不也听静安说了?这个方子吃了几百年了,并不见好。” “唉,你这人……”蒄瑶真是拿他没办法,挨刀流血都不皱一下眉头的人,竟对着一碗药英雄气短,她无处撒气,便道:“药师也真是,我下次定要去母后处告他一状,欺人太甚!” 璟华笑笑道:“他一定也是被我三天两头的弄烦了,何必呢?” 说说罢了,她哪会真的去告状。药师是个聪明人,上回不过是天后养的一只七彩娇凤吃坏了肚子,他便天天上门亲自喂药调理,直到那雀儿又活蹦乱跳满庭乱飞了,他还是隔三差五地追着去复查。 去跟这样一个天后心中印象分极高的好药师叫板儿?呵呵,蒄瑶断不会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自小寄人篱下,让她深谙为人处世之道,没这个分量,就别闹腾。她纵然为璟华叫屈,但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我不过是受了点寒,让寒气发两天,自然也就好了。蒄瑶,”他从书案上的玲珑屉里,取出件物事,笑道:“本来刚回来就想着要给你,耽搁到现在。” 蒄瑶接过一看,是一对碧绿的水滴形耳坠。耳坠倒是不大,但细腻莹润,碧翠欲滴,通体寒烟四起,就是在天界中也算是上好的宝贝。 璟华见她欢喜,微笑道:“那妖兽倒是囤了不少宝贝,这翡翠唤作天水滴,颇为难得。你若戴着它,四季可避寒暑。” 蒄瑶轻轻触摸了下,确是觉出一股温润暖意直沁入心田。她将青丝挽至一边,盈盈秋水中折露一点娇羞,道:“你帮我戴上吧。” 璟华笑了笑,将她原来的耳坠子摘下,又将这副戴了上去。他动作轻柔,但还是有一两次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耳垂。蒄瑶只觉他的手冰凉,可自己被碰到的肌肤却极烫,且这烫人的温度立时便传到了脸上,令她局促不安。 “好看吗?”她抬起头,问。 他仍离自己只有几寸,垂首含笑,纤长羽睫翕动,清晰可数。蒄瑶只觉心跳越来越快,情不自禁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这是第二次,亦是她主动。她含羞期待他的回应,将她抱入怀中,或给她一个深深的绵长的回吻。 璟华似有些意外,却只是别过头,握拳咳了几声,轻轻提醒她道:“蒄瑶,我……还在生病啊。” 蒄瑶脸色一白,刚才的热度瞬时褪到了九霄云外。 她并不是轻浮的女子,与璟华相恋至今,一直甚有分寸,甚至连他的这间寝殿也未来过几次。若不是前几天被琛华搅乱了心弦,也不至于会接连两次主动索吻。 她懊悔至极刚才的冲动,太过轻贱,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呢?纵然琛华向她说了那些类似表白的话,纵然琛华也说他们该及早谈婚论嫁,纵然琛华还吻了她,那又怎么样呢? (七)分道 她是等不及想给自己打上标记,要璟华快来娶她么?还是因为不甘心连琛华都对自己如此,而深爱的璟华却从来没有表示?所以,竟愚蠢地连着暗示两次,换来一个被嘲笑的冷淡回应? 她从不允许自己犯错,更何况是如此有辱自尊的一个错,脸上虽仍保持微笑,泪水却已不争气地溢上眼眶。 u.co更新最快 璟华看出她情绪跌落,忙拉起她的手,解释道:“蒄瑶,我是不想委屈你。” 她笑得惨淡,“我明白。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她未待他答应,转身便走。 她这一路走得极快,在廊下差点撞到静安。静安见她问了句:“公主可曾劝殿下把药服下?” 蒄瑶冷笑一声,道:“我可没这个本事。”她正欲离开,突然瞥到眼前两点碧绿晃过,再回头仔细一瞧——静安的耳际,竟也赫然戴着那副天水滴。 蒄瑶心中更是凄然:璟华,你到底当我做什么?难道在你心里,我果真跟个宫女没半分区别么? 她难耐心中羞辱,驾着云头,不辨方向地胡乱走着。走到半路,心中仍难受得要命,不禁忿忿地摘下耳环,朝前方云山雾霭中狠狠一抛。 突然传来“哎哟”一声。蒄瑶心道不好,自己这一甩还用了点劲,莫非好巧不巧地砸到人了? 她怯怯地喊了声:“谁啊?”身体却突然被抱住,琛华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使劲地嗅了嗅她身上百花芬芳。 “啊!快放手,吓我一跳!” 琛华哈哈一笑,“我脑袋差点被你砸出个洞,你却还恶人先告状。” “对不起啊,”蒄瑶歉然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到,你可被砸痛了?” 琛华指着眼角给她看,他白皙的皮肤上确是被耳坠的钩子划破了几道血丝,离眼睛只差几分,十分危险。 “啊,对不起对不起。”蒄瑶更加过意不去。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么,真是错事连篇。 “光说可没用,本皇子给你毁了容,以后还怎么靠这张脸去颠倒众生,解救广大女仙脱离苦海?蒄瑶,你闯的祸可不小,说怎么办吧。”琛华一本正经,开始耍无赖。 “琛华!”她今天心情不好,没空陪他胡闹,“我送你两个月的四世菊和凌兰香,你拿去送你的红粉知己可好?” 琛华摇头,“不好,我的红粉知己太多,根本送不过来。” “那我就没辙了,你将我送去母后处,治我个蓄意谋害皇子的罪吧。”她语气恹恹。 琛华轻笑两声,“怎么啦,心情不好?”他很自然地捧起她的小脸,拭去她先前留下的泪痕,“是二哥惹你生气了?告诉我,我来替你出气。” 提到璟华,蒄瑶心中又是一痛,之前的羞辱又回到心头,闭口不言。 琛华摊开手心,把那副天水滴伸到她面前,“二哥也忒小气,这么一副破坠子哪里配得上我们国色天香的蒄瑶公主?来,我来替你扔了它。”他作势就往外一抛。 “哎,不要!” “呵呵,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他摊开手,那副天水滴还好端端在他手里,“舍不得,就帮你戴上吧。” 蒄瑶低垂着头:“不要。” “扔又不舍得扔,戴又不肯戴,”琛华笑叹了口气,道:“这样吧,我帮你先收起来,什么时候你不生气了,我再给你送过来。” 他其实比她还小着几岁,但此时耐着性子哄她,语声宠溺,竟让她觉着有一种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十分受用。 “二哥他就是个闷葫芦,做了这么多,也不见得讨父君和母后的喜欢。”他注视着她的眼睛,温柔道:“蒄瑶,若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你只管跟我说,我去替你骂他。” 蒄瑶被他逗得一笑,明眸嫣然,倾城绝色。 “这才对嘛!”琛华笑道:“美人就该多笑笑,越笑越美,知不知道?走,我带你去人界散散心!”见她仍在犹豫,琛华一拉她手,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开心了,我才能开心,我开心了,伤口才好得快啊。” 静安端着食盒,原封不动地回来。 长宁一看皱眉道,“又是一口未动?” 静安忧道:“已连着三天粒米未进了,原以为今天蒄瑶公主过来,能劝着殿下吃下一点,没想到还是……” 长宁急道:“饭也不吃,药也不喝,这可怎么办?我,再去请她。” “算了,”静安摇头,小声道:“两人也不知怎么了,公主走时脸都绷着,似乎不太开心。” 长宁正待再问,却见寝殿的门开了,璟华从里面走出来,披了件月白色大氅,似乎是要外出。 长宁紧张道:“殿下要去哪里?” “去营中看看。” 长宁恨恨道:“可是殿下……” “我没事,”璟华低头轻咳了几声,淡淡道:“青澜不在,营中已三日未加操练,我若再不去,难免……咳咳,难免军心懈怠。” “可殿下您病成这样……” 璟华叹口气,从静安捧着的食盒里,端过那碗药,一皱眉全部灌了下去。 他呛得连咳了好几下,终于强压住胃中不适,淡淡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他再不理会两人,紧了紧外袍,大步往宫外走去。 他并不是跟谁在赌气。军纪如山,他执掌百万天兵,乃三军表率,哪怕有天大的理由,三天不曾带兵操练,也足以被好事者抓住把柄。 胤龙族坐镇天庭,却在战力上大大弱于骁勇善战的炎龙族和军备精良的苍龙族,本就难以服众。父君看似不近人情,但实则对他寄予厚望。炎龙族的野心不加掩饰,天后姜氏更虎视眈眈,巴不得能抓到他的错处,将兵部大权取而代之。 这些长宁他们无法理解,而他亦不愿多做解释。 胃中翻腾得厉害,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找了个角落,悄悄将那碗药呕了个干净。等他脸色煞白地再踏上云头,却恰在南天门遇上琛华与蒄瑶。 南天门是天界入口,为吹散十里红尘万丈凡烟,终年罡风猎猎。两人刚从人界游玩回来,琛华替蒄瑶围了件白狐轻裘斗篷,正仔细地将兜帽替她戴上,一抬眼,正见璟华。蒄瑶面上一僵,下意识地与琛华站开两步。 “二哥啊!”琛华大方打了个招呼,“听说二哥身子抱恙,可好了些?” 璟华点点头,朝两人淡淡笑了笑:“已经没事了。我有事去营中,琛华,替我将蒄瑶送回宫吧。” (八)西海 西海,因位于几处洋流之交汇处,自古以来鱼群汇集,物产富饶,许多在别处百觅而不得一见的宝贝,在这里却随处可拣。 u.co更新最快苍龙一族,自远古时代起盘踞西海为王,因祖上善于钻营敛财,虽神勇不及北方炎龙,权谋不及天族胤龙,却积累了通天财宝,富可敌国。现任苍龙王尨璃继承了祖上福荫,更有意扩张势力,不仅在西海独大,近千年来,更加紧扩张,几乎将整个神州水域都掌控在手中。 青澜跟着璟华向天帝复命后,从九重天上下来,分开水路,回到西海龙宫,看着满眼的金碧辉煌、琼楼玉宇,竟觉得十分扎眼。 他已离家三年,作为副帅跟随璟华四处征伐。天族虽贵为九重天之首,但各处捉襟见肘,财力也是平平,璟华治下甚严,军中更是一切从简。入伍三年,青澜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几乎都已经忘了自己原来还是西海的贵公子。 苍龙王尨璃早派人等在宫门外迎接,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青澜虽只是养子,但向来深得器重。说起来,青澜早已成年,在外也有自己的府邸,但尨璃并未撤去他之前在龙宫内的宅子。这次归来探亲,特意命人将他从前的慕云阁收拾出来,留他宫中居住。 沿着富丽堂皇的白玉扶槛一进到底,一路红珊碧翡鳞次栉比,紫金翠玉令人目不暇接,罗曼轻纱下,每隔十步便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将深海海底照得如同白昼。 青澜在军中时,也时常会上九重天面圣,见过世面,两相比较,立即觉察出自己宫里这些,奢华是真奢华,贵气也真贵气,但就像一个暴发户在十根手指上全都套上了黄澄澄、金灿灿的戒指,毫无美感可言。相比天朝上的那些宫廷小品,一苑一景,一亭一榭,俱是精巧玲珑、汇集能工妙思,雍容典雅,尽显品味内涵。 但青澜还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里,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有时候看到一棵珊瑚树还会停下来摸一摸,看一看。他是尨璃抱养来的,却被当做一个真正的王子来教,甚至比两个亲生的妹妹更尽心尽力。离别三年,陡然回到故乡,真是百感交集。他初时还只是快步走着,越走越快,到最后就干脆小跑起来。 “父王!父王!”青澜从外奔进来,跪倒在尨璃脚下。 尨璃轻轻扶起他,仔细端详青澜,点点头微笑道:“黑了点,却结实了。” 青澜道:“澜儿日日勤修武功,自然会结实些。父王倒还是一般的健朗威仪。” 他们龙族大都相貌堂堂,尨璃虽不再年轻,但墨发黑髯,眼中精光潋滟,气度雍容,端的是一方霸主的英明之相。他拍拍青澜的肩膀,极为得意道:“澜儿,你不在的这几年,父王可也没闲着。这几年不但将六河水师收为麾下,也整编了松花江、长江和珠江的三江大军,将原来的四十二部扩充到六十四部。放眼当今,还有哪个水族敢与我苍龙匹敌?” 青澜微笑道:“父王神武!人人都道我们西海苍龙只是物产富饶,民众安逸,现在在父王英明治理下是真的要称霸四海了!” 尨璃傲然道:“不错!澜儿,苍龙族国力雄厚,兵强马壮,自古来却只能屈居于胤龙之下,不得飞升。我倒不信,这九重天的位子,还真的只能由那个轩辕老儿一坐到底了不成!” 青澜脸上微微变色,父王的野心他是知道的。尨璃励精图治,早已不满足如祖辈那样,只是做个珠光宝气的水底龙王。他是苍龙族近几代来最受拥戴的贤德明君,启用新政,热衷改革,不光令国库充盈了好几倍,百姓安居乐业,更以大量财力和精力将原先扰民的鲛人、海妖等全部收为己用,扩充整编了军队,威震一方。 三年前,他同样花大量银子,打通了九重天上的人脉,将自己送上天庭,做了兵部的一个副帅。他对外做小伏低,只说仰慕天庭威仪,想送自己这个娇生惯养的儿子送去磨练磨练,但实则也是想一探虚实,为将来起兵做的准备。 尨璃拉他坐下,道:“澜儿,你在外三年,觉得天庭的兵力比父王的如何?” 这句话甚难回答,青澜沉吟良久,道:“胤龙王昏庸无能,外戚专权,与父王自不能相比。但兵部一向是由璟华殿下亲督,虽军资匮乏,但兵强将勇,确是威武之师。” 尨璃既当贤名,自然不是妄自托大之辈,听罢点头道:“璟华,可是那轩辕家的老二么?” “不错,正是二殿下。” 尨璃笑道:“好了,澜儿,你刚回来,不该拉着你就问这些,你还是快去休息下,稍后父王为你摆了接风宴。” “好,阿湘与阿沫两位妹妹呢?” 尨璃看着他,眯眯笑道:“果然一回来就急着问两个丫头,哈哈?她们应该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你若不嫌累,就自己去找她们吧。” 尨璃虽有雄图大志,但人丁单薄,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子嗣。长女已经成年,以湘江流域作为封地,但因尚未出阁,也留在龙宫居住。幺女阿沫,不像阿姊那般斯文,对闺阁红妆之事一窍不通,只好钻研各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直以来令尨璃甚为头痛。 青澜对这两个妹妹都爱护有加,但哥哥妹妹一起长大,若不是亲生的便容易出事,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果然,青澜对这两个妹妹,也并不是一视同仁的。 他从碧潮殿退下后,都没有回自己的慕云阁,便先来找阿沫。 青澜每次来找阿沫,她十之**是不在的。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 阿沫宫里的侍从见是青澜殿下,也不阻拦,便直接请他进里面等。青澜三年未来,阿沫这屋子里的摆设也大大不同。 她的屋子本来就不太像女孩子住的,人家放妆台的地方,她放了一张极大的书案,却又连一张纸、一支笔也没有。只堆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古怪仪器。墙上刀枪剑戟梅花镖挂了一排不算,还有网兜、斧头、各种小锯小钻……甚至还有一架用千年霸下的壳做成的,据她说是水陆两用的战车! (九)阿沫 阿沫宫里的侍从见是青澜殿下,也不阻拦,便直接请他进里面等。 u.co更新最快青澜三年未来,阿沫这屋子里的摆设也大大不同。 她的屋子本来就不太像女孩子住的,人家放妆台的地方,她放了一张极大的书案,却又连一张纸、一支笔也没有。只堆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古怪仪器。墙上刀枪剑戟梅花镖挂了一排不算,还有网兜、斧头、各种小锯小钻……甚至还有一架用千年霸下的壳做成的,据她说是水陆两用的战车! 这次青澜再来,发现有的东西不见了,有的东西还在,有的则略有改变,比如那辆战车,比原来又增多了两排纵向的轮子,可以通过机关控制方向,纵横都可滚动。他瞧了一眼,便暗暗嘉许,这战车十分沉重。对敌之时,倘若还要调转方向,确实是会失掉很多先机。现在两向都可行进的话,确实就好用很多。哦,还有就是多了两个密闭的大水缸,养了两只乌贼和电鳗,在里面朝他怒目而视。 屋子本来很大,但被她这样堆法,再大也是不够用的。除了一张粉红帐幔的珠光贝壳床还能看出这是个女孩子的闺阁外,根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每次侍女要来替她收拾房间,都极头痛,不知该如何收起,而她见到侍女来收拾她的东西,也极火大,见一次骂一次,说破坏了她的伟大发明。 青澜此时立在房中,发现自己竟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想了想,只好坐在那辆霸下壳做的战车上。他心中好笑:阿沫,看来你这三年也和父王一样,没闲着。不知可有空想过我? 他取出一直贴身而藏的那副天水滴,看了看复又收好。他们在九渊降服了妖兽后,在妖洞中发现了这三对天水滴,璟华说虽稀有,但并不贵重,便让他与长宁一人挑了一副,留作纪念。 璟华与长宁都有要送的人,他自然也有。那个人现在正一步三摇地哼着小曲儿从宫外一路进来,饶是青澜三年相思满腔柔情,不禁也怔了怔。 阿沫的穿着实在古怪。 她穿着男装,倒也罢了,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两条雪白纤细的胳膊,上面还缠了几根水草苔藓。下面就更不像话,裤腿干脆就撕了,膝盖以下挂了几根破布条。她似是不小心踩进了淤泥里,腿本是白的,但被淤泥包裹,倒像是穿了一双齐膝高的黑靴子,光着脚一路踩进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便是一排黑乎乎的脚印。 “啊,青澜哥哥!”阿沫见到青澜,十分激动,从门外小跑着奔进来,都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铲子,便热情地伸手抱住他。 青澜“哎哟”一声,胸口被顶得一痛。 阿沫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解下绑在头上的东西,呵呵笑道:“阿沫看到青澜哥哥太激动了,都忘记摘下头灯,把你戳痛了吧。” 青澜揉揉胸口笑道:“没关系,阿沫,你怎么都没长高?我走时你到我胸口,现在还是只到这里?” 阿沫笑道:“是阿沫长高了,青澜哥哥也长高了,所以还是只到你胸口。对了,青澜哥哥,你看我新发明的头灯!”她献宝似的把刚才撞到青澜的那个东西拿给他看,其实就是一颗夜明珠镶在一个托架上,然后又用绑带绑在额头前方。 “这个东西很好用,比如我在黑暗的地方,手里又恰好要拿着工具腾不出空来,将这个头灯戴上就可以给我照明,双手还能继续干活,可方便了。” 青澜点点头,宠溺道:“不错。” “那是当然。”阿沫更来劲,继续道:“其实这个头灯我觉得给你们行军打仗也是用得着的,比如你们在黑夜里打仗,手里还要拿着武器,带着头灯就可以看得更清楚啦。” 青澜微笑道:“阿沫,我们夜行军的话,就不能用灯火,会暴露行藏的。” 阿沫点点头,“哦,原来黑夜里打仗,还不能点灯,那万一打错了,打了自己人可怎么办呢?” 青澜替她摘去缠在手臂上的水草苔藓,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又是去哪里了?搞得一身,呵呵……” “我当然是去探险了啊!”阿沫十分随便地抓起缸里的一只乌贼,朝自己腿上喷了两团墨汁,又放了回去。说来奇怪,那淤泥带着油性,她一直泡在水里都洗不掉,被那两团墨汁一喷,竟然就快速地溶解了,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复又露出两条白皙光洁的小腿。 青澜心头一跳,觉得阿沫这白手白腿的露在外面十分的刺目,比他刚回来时见到那金灿灿亮晃晃的龙宫都要刺目百倍。 阿沫见他发怔,以为是没看懂,竟把一条腿伸到他面前,得意道:“你看,洗得很干净吧!青澜哥哥,你不知道,这乌贼是经过特意改良过的品种,不但喷墨,而且喷出的墨去污力极强,不管是污渍血渍,只要一小团就能洗掉,并且还不伤皮肤。你闻闻,还有点墨香。” 青澜只闻到一股少女幽然体香沁入心脾,大脑顿时感到一片空白。他本已被她裸露的小腿搞得神魂颠倒,现在她竟还更得寸进尺,直接把腿伸到了他鼻子底下。青澜觉得,他的鼻子应该已经闻不出香与不香,因为已经直接流了两行鼻血下来。 他急忙捂住自己鼻子,逃也似的离开,边跑边道:“阿沫,我先回宫,你……你也换件衣服,晚上我再来看你!” 阿沫看着他狼狈离去的后影,又抬腿自己闻了闻,茫然道:“挺香的啊,怎么就对青澜哥哥的鼻子有那么大刺激呢?” 阿沫虽然弄得脏,但洗起来还是很快。她最不喜搞繁复的发饰,金钗银钗地把自己插得像一棵发财树,若不是因为今晚的宴席父王曾特别关照过要着装得体,她连纱裙都不愿穿。 所以等她已经属于最高规格地把自己穿戴整齐后,去找姐姐阿湘时,阿湘公主还在焦头烂额地为穿哪件衣服,戴哪个配饰而抓狂。 (十)接风 “阿沫,你来的正好,快帮我看看,是这个金线镶芙蓉的百褶裙好,还是这个素纱藕葛色的荷叶裙好?”阿湘在屏风后问。 u.co更新最快 “姐姐是西海第一美人,穿什么都好看的。”阿沫坐在姐姐的妆台上,两条腿荡啊荡的。 “臭丫头,”阿湘笑骂,遂想了想道:“还是穿荷叶裙吧,他在九重天上看惯了各路仙子,定会怀念我们西海女子的服饰。” 阿沫呵呵道:“青澜哥哥这些年可不是在看仙子,他在兵营里,天天看着臭男人,只要是条裙子,他都会眼前一亮。” 阿湘换好衣衫,又花了大半个时辰绾发,装扮,这才挽着阿沫的手,一同去赴宴。她确实担得起西海第一美人的称号,一头乌丝梳成精致的华髻,繁丽雍容,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星星点点在发间摇曳。一身散花水雾绿芝百褶裙,披一件海蓝色翠水薄烟纱,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裳,浅笑盈盈,呵气如兰。 相比之下,阿沫就随便多了,不过一袭白色长裙,纤纤细腰以一条翡翠织锦腰带系上。乌黑的秀发随意绾起,她绾发的手艺平平,还有几丝调皮地掉落出来,垂于双肩,却更显肌肤白皙,吹弹可破。她从头到脚未戴任何配饰,却自有一股灵动之气,回眸浅笑间一派天真烂漫,摄人心魄。 尨璃与青澜早已等了多时,见两位公主到了,赶紧招呼他们落座。阿湘已有三年未见青澜,此时见他不但英俊更甚从前,且起手落足都自带一股威严英武之气,隐隐有王者之相,心中更是倾慕,脸上似落霞娇羞,竟不敢抬头看他。 她是长公主,父王膝下无子,日后定是要将青澜与他的两个公主择一做了婚配,好继任这西海的王。按苍龙族惯例,王族子女成年后,便会获赏封地,而一旦有了封地,便该迁移到封地居住,从此自行经营管理一方,再不依庇于父母。而青澜获得了澜沧江封地,自己也在一年前获得了湘江封地,父王却从未示意他们两个搬迁,只是在宫外另为青澜起了一座府邸,而自己仍在龙宫居住。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自然是要等青澜自天庭归来,迎娶了自己,再将王位传于他。到时他青澜便是这西海的王,而她也将成为他的后。 阿沫捧着丽锦彩螺杯,笑嘻嘻走到青澜跟前,道:“青澜哥哥,阿沫来敬你一杯,祝你在天庭多立军功,前程似锦!” 青澜笑笑,一饮而尽,道:“阿沫长大了,也越来越懂事了。” 尨璃摇头苦笑道:“她啊,向来是最让我头疼的,天天爬高走低就知道闯祸,半分没个淑女样子。莫说九重天上的蒄瑶公主,就是能有我们阿湘的三分之一,我也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真不知将来能嫁给谁去?” 青澜听到最后一句,心头突的一跳。 阿沫却嗤之以鼻道:“阿沫才不要嫁人,阿沫要行大禹治水之功,祝融引火之德,惠世济人,救百姓于苦难。” 尨璃听惯了她胡言乱语,摇头笑道:“痴儿,那是上古神祗的开天之举,你这小小龙女却会说大话。” 青澜却微笑着袒护道:“阿沫妹妹说得没错,不管上古神祗,还是我们四海龙族,只要心怀志向,总能有一番作为。” 阿湘也举杯款步前来,轻启朱唇,略略含羞道:“阿湘也敬青澜哥哥一杯。祝青澜哥哥早日功成圆满,荣归故里。” 尨璃咪了一口酒,看着三个儿女,只觉其乐融融,在旁笑道:“青澜,你听,阿湘这是舍不得你走了。” 青澜倒落落大方,笑道:“天庭上军务繁忙,只靠二殿下一人支撑,十分辛苦。我若在,也能帮到他一点。”他看了眼阿湘,道:“便是这次,也只有一个月的假,我本不想回来,是殿下一定叫我回来看看父王和妹妹们。” 尨璃奇道:“他叫你回来的?这么说来,这个二殿下的为人倒是不错。” 青澜道:“是,二殿下爱兵如子,说军务再重,却也重不过天伦,叫我回来莫让老父牵挂。他平素治军甚严,但真的遇到危险,全都亲自上阵,冲锋在前,绝不会让我们涉半点险。” 阿湘抓住一句,满意道:“不会让你涉险,这个二殿下倒是不错。” 阿沫却道:“那他武功修为怎样?比青澜哥哥还高吗?还有还有,他可通机关巧簧之术,是不是兵书上说的那些他都会?” 青澜笑道:“你青澜哥哥这点微末道行,到他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兵书么,他自己倒还写过好几本,下次带来给你看看。” 尨璃沉吟道:“想不到轩辕広竟有这么个出息的儿子,此人倒是不可不见。正好下下个月我做寿宴,遍邀了五湖四海的仙家齐聚,那九重天上也是递了帖子过去的。那轩辕老儿自是不会亲自来,但多数会派他的儿子过来送个礼做个样子,到时候自可一见。” 青澜刚想说,这种轻松又摆谱的差事多数不会轮到璟华,到时他又不知被派到哪里,去斗哪个嗜血凶残的妖兽魔障了,但想想又把话收回了肚子里。他与璟华十分投缘,可说情如兄弟,璟华在自己父君跟前不受器重,又何必说得天下皆知,能为他维护一点脸面是一点。好歹,在别人看来,他还是威风荣宠的二皇子殿下啊。 阿沫听了倒极为兴奋,她向来最崇拜这些能人异士,觉得青澜的修为已经十分了不起,这个九重天上的二皇子竟然比青澜的修为还高,且还精通奇门遁甲,机关布局…… 这样的人,会长什么样呢?她的小脑瓜已经忍不住开始构思,能懂这么多,他是一个人长了三个头呢?还是只长了一个头,却有常人三倍那么大呢? 夕色如血。 璟华自兵部回来时,已是暮时。他还穿着银光闪闪的玄铁铠甲,骑着战马,昂步经过南天门时,几个轮值的小天兵向他敬礼。 (十一)兄弟 他只点了点头,下马来将坐骑交给他们,并未作停留。 u.co更新最快他走得相当快,背脊也一如往常挺得笔直。几个小天兵看到他,眼神一亮,流露出发自肺腑的敬仰,不自觉地也跟着站得更直。 他笑了一笑。 快到宸安宫时,周围已不太看得到来往的侍从和宫婢,他终于放慢了脚步,摘下沉重的头盔,额际已满是冷汗。 他弯下腰,压抑地咳了几声,将自己靠在一座假山上,闭上眼无力喘息。 走得快些,才不会让那些敬慕他的士兵们看见自己苍白的脸色;不与他们言语,才不会让他们发现,他嘶哑的喉咙根本已经说不出话。 他是他们心中的战神,是这九重天上不败的神话,他不想叫他们看到任何他虚弱的样子。 胤龙族国力衰退,内忧外患,父君的凌霄宝座坐得一日比一日不安稳,但幸亏他麾下这“天、一、生、水”四部将士还颇得力,才能替父君镇住这岌岌可危的局势。 炎龙族天生彪悍,全族不论老幼皆凶狠善战,却只能屈居于漠北荒瘠之地,近千年来早已不加掩饰其狼子野心,妄图出兵胤龙,攻上这九重天取而代之。只是迫于他轩辕璟华的赫赫威名,目前还只是在边境处小打小闹,整一些半痛不痒的事情来牵制他的精力,打探他的虚实,尚未有太过逾矩的动作。 另有苍龙一族,源自西海,富可敌国。历代君王皆臣服于天族胤龙,也年年进贡不辍,看似相安无事。但现任苍龙王以贤德著称,不但将座下水族治理得井井有条,竟还把原本扰民的水妖海贼全部花重金收为己用,收编成可战可守的大军。如此国库充足,军备精良,一旦起兵作乱,其威胁亦不亚于炎龙之祸。 情势如此,他又怎敢稍作松懈?只怕今天稍稍露出一丝疲态,明天便会在营中被传个沸沸扬扬,后天便有敌军大举来袭了吧。 对父君,他是绝不可倒的支柱;对将士,他是战无不胜的英雄。蒄瑶总说父君太不近人情,长宁静安亦恨他不知顾惜自己身体,可他们并不明白,在他这个位子,很多事情早已身不由己,他并不是单纯为了凌霄宝座上的那个人。 而是为了这个家族,这个帝国。 他若倒下,明日大军来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璟华苦笑了一下,他不敢放任自己休息多久,只一会儿便咬牙起身。自记事起,他已习惯了这具不怎么争气的身体,也习惯了强迫自己去忍受时不时的各种不适。他是战神,万众标杆,再难受,他都必须做到行动不受丝毫影响,必须做到时刻锐意风发,英姿从容。 但或许还是起得太猛了一些,脚下一软,身子一晃竟险些跪在地上。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双手将他牢牢扶住,耳畔有人轻唤了声:“二哥小心!” 下一瞬璟华已重新站直,不动声色地避开琛华扶住自己的双手,“你怎么会来?” 琛华温和地笑了笑,“来看看二哥。上次二哥病了,我也没机会来看你。” 宸安宫中,兄弟对坐。璟华卸了战甲,许是对着自己兄弟,紧绷着的身体也看上去有少许的放松。琛华喝了口静安献上的茶,口中不说,却皱了皱眉。 璟华见状笑道:“是这茶叶不对你胃口么?” 琛华瞥了瞥璟华的杯子,好奇道:“二哥喝的什么?给我尝尝。”他不待对方答应,抢过杯子,才喝了一口,便呛得连连咳嗽,苦着脸道:“好凶的酒。” 璟华微笑:“小孩子,不会喝便不要学人乱喝。” 琛华不服气道:“我哪里是小孩子了!”他又咳了两下,这才清了喉咙道:“二哥这是什么酒?为什么还有股药味?” 璟华笑笑道:“这是药酒,自然有药味。静安见我不愿意喝药,便想出这个把药泡在酒里的法子,如此我还能喝下去一点。” “有用么?” 璟华又喝了一口,悠悠道:“药没什么用,酒却还不错。” 琛华也笑了,“二哥是该注意些身子,你自己不看重,可有人看重。” 璟华知他说的是谁,放下杯子,轻叹一声终于道:“蒄瑶她,这几天还好么?” “你不去看她,她怎么会好?”琛华摇摇头,道:“你们两个也真是的,什么话都喜欢闷在肚子里。你早先生病,她急得天天抹眼泪,却抹不下脸来你宫中看你。你现在好了,天天带兵操练,却不知抽个空去她那儿赔个不是。” 他从怀里掏出那副天水滴,道:“那天她一个人哭着要将这玩意儿扔了,亏得被我劝着。你也是,我先前瞧见静安也戴着一对,这送给蒄瑶的,哪能跟送给静安的一样?难怪人家要脑你!” 璟华怔了怔,才道:“静安身上的,是长宁送的,不是我。” 琛华“哦”了一声,“那也怪你。这么句话,竟藏了那么久,早点说清楚,蒄瑶不就不会多想了?我说二哥,这带兵打仗,我是绝对服你,可这女孩子家的心思,你怎么就半点不懂呢?你跟蒄瑶,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你倒是早点儿去父君那里讨个旨意,把她娶回来,安了她的心不好么?蒄瑶她面皮薄,你却非要叫人家女孩子倒过来催着你,你就不能体谅她一点?” 璟华闷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却一语未发。 琛华又道:“你莫怪我多嘴,这件事,我已经去父君那里帮你探了探口风。” 璟华猛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你们两个都温吞水般,只好我这个做兄弟的来为你们推波助澜,煽风点火。”琛华笑嘻嘻道:“你莫紧张,父君听了并未反对,虽说大哥尚未婚配,但太子妃人选须慎重考虑,一时三刻也定不下来,也不用为了等大哥而让你这边空悬着。父君说,等择日你立下件大功劳,他便能借机去和母后商量,毕竟蒄瑶是母后的义女,还是要她点头同意才行。” (十三)求婚 炎龙族勇猛善战,所向无敌,天后下嫁后更咄咄逼人。 u.co更新最快说的好听是天帝惧内,但明眼人都知道,其实天庭上下大小事务,基本都是由天后说了算。轩辕広表面对天后百依百顺,其实暗自汹涌,集结力量想一举扳倒炎龙部族,以绝后患。 夸父,不过是双方实力试探的一个拉锯点而已。天后将难题抛出,试探天帝你敬畏我几分;天帝接过这个难题,立马顺水推舟表个忠心,看,我对你言听计从吧,明知打夸父对我没啥好处,可为了天后你我还是做了。不仅如此,他还可趁这个机会,令璟华深入漠北,堂而皇之地去一探炎龙族军备实力。 至于夸父,既然杀不死,那就不用真正地杀死。只要用个法术将他封印住,以后一旦开战还是随时随地可以解开的。到时候,就让他尽管去拖炎龙的后腿好了。 轩辕広的这个算盘打得真可谓滴水不漏。 哦,唯一漏了的,就是没想过,他这个儿子在砍了自己八十一剑后,还有没有这个能耐将夸父封印。不过也不用担心,璟华么,贯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璟华的母妃唤作梅妃,璟华为纪念亡母,便也在自己的寝宫中遍种梅花。梅花喜寒,他的宸安宫本来就冷,梅花倒是一片片开得繁茂,花团锦簇,暗香袭人。可他住在这个一年四季都清冷飘雪的宫殿里,本来已不稳妥的身子,自跟着越发不妥,他却也从不在意。长宁要为他烧个炭盆之类的,也总是被他丢出去,怕凋谢了寒梅。 蒄瑶在花园里轻轻扬手,洒下一片温润甘霖,眼前的梅花便一朵、两朵、三四朵地吐蕊绽放开来。她微微一笑,继续催动法力,盛放更多的白梅。 说到底,她还是心疼璟华。 那个执拗的人,身子本就畏寒,却为了那些个花,宁可住在那么清冷的地方。也不知道拐个弯儿来求求她这个花神,看有没有办法,改良一批新的白梅,可以在温暖些的气候下开花的。 她试验了好几天,今天想是有了些效果,等回头大批地移植过去,他一定会高兴的吧。 呵呵,说来好笑,自己竟还总是想着要讨好他。 可他在心里又留了多少位置给她呢? 上次她去探病,闹得个不欢而散,他竟也狠心地一直都没有来找过她。 起初她还担心,怕他是不是病重不起。小卉多事,特意去找了静安打听,却听闻当天就去了兵部,天天出操练兵,无一间断。 既然能带兵操练,可见身子也都好了,却不知来这拂嫣宫安慰下自己。 他不在的日子,自己日日提心吊胆,期盼他归来;他来了,却一天天对自己熟视无睹。 蒄瑶啊蒄瑶,这算什么?难道你就真的无人怜惜,非要一次次卑贱地候着他,将自己弄得如此委屈吗? 手中突然一滞,几朵白梅瞬间被烧得焦了,枯萎在眼前,满园春色中徒留一段焦痕。 蒄瑶怔了怔,自己这是怎么了,突如其来的焦躁和戾气,那种自怨自艾连花儿都感受到了。 眼前突然浮现出另外一张脸,同样的英俊挺拔,却温煦如暖阳。 他温柔地笑,笑里带着一丝她自己不愿承认的情动。 他凑在她耳边说,蒄瑶,他留你在宫中担惊受怕,可知我也会心疼? 又说,蒄瑶,我带你去人间散心,你开心了,我就开心…… “蒄瑶。”有人在背后叫她,打断了心里的那个声音。 -------------------------------------------------------------------------------- 不知怎的,蒄瑶竟觉得松了口气,口中却仍是冷冷道:“二皇子殿下,今日终于有空了么?” 她回过头来,看到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站在离自己三步开外的地方。 他的脸色并不比上次好多少,却依旧站得笔挺,没什么血色的薄唇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 “蒄瑶,还在生我的气么?”他轻轻道。 她低头不语。 他掩唇咳了两声,向她走过来,“别生气了好么?”他轻轻握起她的手道:“我明天……便要走了。” “走?你去哪里?”她这才着慌起来,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刻意绷紧的脸,紧拽着他手道:“不许去!你还病着,哪里都不许去!” “蒄瑶,”他笑了,像是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似的,微微俯下身子看她,“我去漠北办个差事。你等我,回来便能娶你。” 什么?她像是愣住了,两个字在口中都忘了说,空做了个口型。 璟华笑了。他仍低着头,望向她的目光灼灼,嘴角笑意更甚,“蒄瑶,嫁给我可好?” 客观说,轩辕広的三个儿子都长得极好,不论按照四海八荒哪个标准来看,都是无可挑剔。 而轩辕璟华又是这三兄弟中长得最风雅俊秀的一个,俊秀到甚至很多人觉得,他十分辜负战神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号。 太子酷似天帝,可璟华更多继承了母亲梅妃的样貌,五官清隽,眉眼如画,还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柔美哀凉。 许是从小就无处承欢,又许是带兵带得久了,他身上的凉薄之气更盛,整个人像是被刻刀着意雕琢过,线条清晰冷硬。他本不如琛华活泼暖心,亦不苟言笑,虽温和有礼,但冷冷的总是像是结了一层寒霜,让人不敢靠近。 而现在,这个清冷如玉的男子,就在自己头顶上方,温柔地望着自己,他坚硬的钢甲不知何时已经卸下,刺人的寒意也已经融化,眸中似含着两汪春水,幸福便荡漾其中,浓烈得快要晕染开来。 他微笑,说,“蒄瑶,嫁给我可好?” (十四)贞鳞 蒄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她柔肠百转千万遍,只愿此生能与他共结连理,竟不想在此刻成真。 u.co更新最快 她泪眼朦胧,却不知该哭该笑,“璟华……”只说了两个字,便哽咽住。 他笑了笑,温柔地拭去她眸中泪光。用一只手搂她贴紧在自己胸口,另只手却伸到背后,暗暗用力揪了件什么东西下来。 蒄瑶见他微微蹙眉,担心道:“璟华,你……” “我没事。”他温和道,在她面前展开手心,微微一笑道:“这是我的贞鳞,你可莫再扔了。” 手上那片贞鳞寸许大小,薄如蝉翼,却质地坚硬,细看还有圈圈暗纹,青色碧绿,泛着五彩珠光。 蒄瑶惊喜交加,几乎不敢相信眼睛,颤着声道:“你真的,愿与我互换贞鳞?” 贞鳞,乃胤龙一族独有。 除当今天帝外,胤龙自上古时代起,便是族内通婚,虽拥有通天彻地之能,却对伴侣极为忠诚,一夫一妻,一生一世。 每条胤龙背部三寸三分处长有一片特殊的鳞片,颜色与其它龙鳞略有不同,更璀璨夺目,便是黑夜中也能发出盈盈光泽,极好辨认,这一片就叫做贞鳞。 胤龙有个习俗,便是在大婚之日,夫妻互换贞鳞,且能在对方身上重新长好,血脉交融,便被认作是一世的夫妻,至死忠贞不渝。 是以,于胤龙来说,交换贞鳞,便等同于互许终身。 蒄瑶眼见璟华撕下自己的贞鳞交予自己,无异于捧了他一片真心,远胜一千一万句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她刚被拭去的泪复又惶惶地坠落下来,之前那些悱恻于心的别扭、委屈和自以为是的羞辱,立时全都烟消云散了去。 她从小便失了父母族人,被孤零零提到这九重天上,封了公主的名号,但其实仍是无依无靠。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真正的天族公主,因此表面虽温和婉转,其实却愈加好强,咬紧了牙绝不能给人看了笑话去。 她思慕璟华,却不愿宣之于口,她要坐得高高,等他来求,来将她捧在手里。只有那样,才能叫她放下这些年来一直悬着的,一直刻意逢迎讨好,而疲累不堪的心。 璟华知道。他虽然极少言语,但却并不像琛华所说那样,对情之一字浑然不解。 他知道蒄瑶对自己的情意,亦珍惜感动于她的情意。 他知道她的骄傲,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接连两次向他主动示好,亦知道自己绝不可辜负。 他是个不喜多说的人,说再多,不如去做。 他与她,本是同病相怜,本只能在这凄寒缥缈的九重天上互相依傍取暖。 那么,他的贞鳞,在此时给她,和在大婚之夜给她又有什么分别? 夸父一战,生死缥缈,不如现在将贞鳞送予她,平了她的气,慰了她的心,叫她不用再患得患失、妄自菲薄,叫她知道,她的芳心不是暗许,他看到了,他会珍惜。 她果然高兴,一边还哭得梨花带雨,一边却忍不住在笑,羞涩地也要去撕自己背后的贞鳞,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道:“不急,等我回来。” 他拥她入怀,柔声道:“蒄瑶,等我娶你的那一天。” --------------------------------------------------------------------------------------------------------------------------- 璟华走的时候,天正飘着丝丝的小雨,他走到南天门,看到琛华特意等在那里,给他带了两瓶伤药。 “我去药师那里讨的,听说是疗伤圣品。你那八十一剑总是逃不掉的,不如自己留神,多个准备。”琛华看着他,依旧笑容灿烂,没心没肺。 “这个,只怕用不到。”璟华笑了笑。琛华从未上过战场,不知道真刀实战时连片刻都不得分神,哪容得你有空闲去涂什么止血的伤药?不过,也难为他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竟能想到这么仔细。 “哎,有备无患嘛!我都替你拿来了!”琛华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长宁手里一塞,又“咦”了一声,惊讶道:“你们,就这么孤家寡人的走了?二哥,你那天一生水的四部将士呢?” 璟华淡淡道:“此次乃是为了我的私事,不宜为此损伤天族兵力。” 琛华一听脸色都变了,跳起来大叫道:“父君开什么玩笑!夸父哎,那是高过你数万年修为的远古上神啊!竟让你就这么一个人去?那帮天兵天将纵然没什么用,但帮你提个大刀、壮个声势也好啊!二哥,不是我信不过你,可是这……这实在也太儿戏了!” 南天门的朔风如刀,璟华只觉胸口又隐隐作痛,他不想去听琛华喋喋不休,刚想开口打断他,却忍不住一阵急咳,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低低道:“军令如山,休得妄议!” 他大步便走,长宁眉头紧锁,却也不得已快步跟上。 琛华在他身后,望着他猎猎衣袍下清瘦却坚挺的背影,恨恨道:“轩辕璟华,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征,蒄瑶都有多担心!你,你若万一回不来,你叫她怎么办?” “若回不来,那她以后就不用再担心了。”璟华似是笑了笑,声音散在风里,连头都没回。 --------------------------------------------------------------------------------------------------------------------------- 阿沫偷偷地溜了出来。 父王的寿宴摆了三百六十桌,从初一吃到十五仍没完没了。 她每一天都被勒令换上层层繁复的走一步要摔两跤的宫裙,戴着重重的压得死人的珠钗头冠,坐在姐姐阿湘边上,对着来往的每个客人摆出矜持端庄的几乎要抽筋的笑脸。- (十五)洗澡 阿沫觉得自己都快疯了,她疯狂想回去摆弄自己的小战车,想在她的小实验桌上颠来倒去倒腾小发明,想再去沅婆婆那里听故事,去未知的暗礁地探险……想到后来,她就越来越冲动地想回去抓起她的小电鳗,给这里坐着的每个面目可憎的人都放上一枪,好早早结束这个混蛋透 u.co更新最快 但父王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着,还时不时地朝她这里扫上一眼,看她有没有坐得规矩,她只好苦着脸对阿湘道:“姐姐,我想上茅房。” “阿沫啊,你今天已经上了七次了。” “姐姐啊,人家真的好急。我……我大概是螺肉吃多了。”阿沫捧着肚子,一脸痛苦的样子。 “唉,好吧好吧,你快去快回,等会儿父王……”阿湘还没说完,阿沫已经离开了位子。 她拎着裙子,迈着小碎步,一扭一扭,想快又快不起来的柔弱样子,让阿湘真的以为她是内急的。可一出碧潮殿,阿沫便一条旗鱼般地蹿了出去。她抄了条小路,闭着眼睛一阵狂奔,她毫不犹豫地钻了五个鬼礁林,穿过四个海秋葵,应该是到得一片沙洄地的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是。 难道是最近的洋流又换了方向?还是自己迷迷糊糊又跑错了方向?唉,都怪这身中看不中用的裙子,连个口袋都没有,害自己都没有办法带地图和指南针。那可是探险家从不离身的基本装备啊!那张地图,还是花了她三年时间,亲手绘下的呢!包括一千多座岛屿,还标注了洋流经过的时间和方向,各处暗礁和矿藏。 “像我这样的天才,就根本不应该穿这样庸俗的裙子,戴这样艳俗的头钗,简直……简直就是侮辱我的智慧!”阿沫一边忿忿地拔头上的簪子,噼里啪啦扔在地上,一边粗暴地把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解开,终于化成一头黑瀑披散在秀丽清纯的小脑袋上。 拆完了头发,阿沫终于舒舒服服地吁了口气。这头发扎得太痛了,而且顶着那么多金钗银钗,足足有两斤多,沉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头上轻松了,她又继续百折不挠地去解自己的裙子,一层又一层,解一层她骂一声。从裙子的材质闷热不透气容易长痱子开始,到裙子的式样太长容易绊倒,再到裙子的穿法太复杂太浪费时间……反正就从里到外,没一样好的,没一样她看得顺眼的。 她刚才跑得急,早已经被闷得一身汗,现在骤然解脱,只觉身上到处都是黏黏的,特别难受。阿沫看四下无人,索性便脱得只剩一条贴身的短裙,跳进珊瑚丛后边的海洼地里,撕了根藻角,洗起澡来。 她边洗澡边哼歌儿,正洗得畅快,一边还从珊瑚丛的缝隙里往外张望。这是一片寂静的海域,连她也说不出具体位置。她想等一会儿去看看沅婆婆,求她把上次胤龙斩蚩尤的故事再接着说完。哎,早知道,应该从寿宴上顺点儿好吃的出来,带给沅婆婆。她那么大年纪却没有孩子,一个人孤单单的。阿沫每次去都会带点吃的、用的给她,说是换她肚子里的故事。 她正打着如意算盘,却看见珊瑚丛外走过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很年轻,很英俊。 阿沫不禁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他们龙族本就长得得天独厚,更何况像他们生来便是仙胎的王族,随随便便都是帅裂苍穹、艳冠寰宇的精品。阿沫一直觉得青澜哥哥是全天下最最英俊无俦的男人,接下来嘛就轮到自己的老爹,若再年轻个几岁应该也是很有竞争力的。 可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一点都不比青澜哥哥逊色,而且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优雅与傲气。走在这片荒无人烟的鬼地方,居然气定神闲,就像在他们自己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哎哎哎,不对,他,他竟然捡起了自己扔在外面的那堆发钗,那倒算了……不不,他现在开始捡衣服了,那一坨衣服,一件件抖开来,再丢出去……啊,这个流氓,他,到底要干嘛! “喂!住手啊!你……那是我的!”阿沫恼羞成怒,隔着珊瑚丛,伸了个脑袋出来大喊。 他似乎听见了,停下来四处张望。 “我在这里!”阿沫朝他招手,气急败坏道:“那衣服是我的,你别扔,快还给我!” 他看到了珊瑚丛里那个漂亮的小脑袋,笑了笑:“你的?” “嗯嗯嗯!”阿沫拼命点头。 他“哦”了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她的衣服团成一个蒲团,垫在一块石头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喂喂,你干什么!”阿沫气得快疯了,这人是神经病吗?跟他说了衣服是自己的,他照坐不误。 “这石头太不平整了,坐着很痛。”他抬起头,可怜兮兮道。 天,真的是傻瓜吗?这么英俊的脑袋里装的全是鱼粪?想到他可能真的是傻子,阿沫倒平静下来,带着同情开导他道:“呃,我说,坐着痛你可以先站一会儿,这是我的裙子,不能用来坐在屁股底下。” 他摇摇头,很委屈的样子,“不行,我走得很累了,我要坐会儿休息。” “那你也不能坐我裙子上啊!我……我在洗澡,我洗完澡出来要穿的!”阿沫已经很耐心了,对方是残障人士,不能一般见识。 “你真的在洗澡?我竟猜对了!”他似是喜出望外,眼睛骤然一亮,“那,你的衣服现在在我手上,你可以求我了!” 琛华很早很早以前,听过一个八卦。 说的是他不知哪个远房又远房的表妹,对服装设计方面有点儿天赋的,缝过几套褂裙颇得天宫一帮贵妇们的青睐。 有一次这个表妹跟闺蜜们一起下凡去玩儿,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竟脱光了在凡间洗澡。 洗澡倒也罢了,衣服也不看看牢,叫一个放牛的凡人给捡去了。 (十六)无赖 表妹在池子里光着,牛郎捧着衣服在外面候着。 u.co更新最快牛郎说,你给我当老婆,我就把衣服还你。表妹说,你先把衣服还我,我才给你做老婆。牛郎又说,既然同意当我老婆,那也不必穿了,我脱了下来陪你。 后来,这竟被无耻的凡人千古传唱,成为一段佳话。 自然了,小小凡人能娶上天族的女子,总是要得意一番的,也自然要将无耻的牛郎和抽疯的表妹再美化一番。所以,在琛华看来,这个段子实在粗制滥造,编得委实没有一点儿科学依据。 首先,凡间他们固然是常常溜下去玩儿,可断断不可能在凡间洗澡,那污浊不堪的空气,那浑浊肮脏的水……啧啧啧,那位表妹放着好好的天池不洗,特地跑去凡间洗澡? 其二,牛郎纵然是拿住了表妹的衣服,可表妹是仙,他是人,随便用个什么法术,就捏死了他不知几百回,还能被他要挟? 这个八卦诚然漏洞百出,但有一处让琛华听了怦然心动,就是牛郎那招——找到一个正在洗澡的姑娘,拿了她的衣服,然后再调戏她。 他自命风流,四海八荒、九天六届的女子只要他出手,就没有拿不下来的。时间久了,自然有点峰高不胜远的孤独感。各种撩妹绝招,萍水相逢的,英雄救美的,霸王硬上弓的……也都玩儿过,唯一觉得有点新鲜的,就是这个洗澡偷衣服的,没想到今天倒是有了机会,可以经典重现。 琛华一听这珊瑚丛里的小姑娘果真躲起来在洗澡,而她的衣服又已经在自己手里,自然喜不自禁。 他乐呵呵地等着人家姑娘娇中带怯、旖旎含羞地来求他,由此又为他的风流艳史留下浓墨重彩、可圈可点的一笔……正无限憧憬中,突觉脸颊上一麻,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然后又是一脚,把自己从坐着的地方踢了下来。 琛华的武功其实不错,但这一连串的变故实在太快,他又正在白日做梦,便着了道儿。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个头娇小的姑娘双手叉腰,正气势汹汹地站在自己面前。 “求你妹!”她开口便骂,“你个臭流氓!抢我衣服,还偷看我洗澡!让我求你?你是来了龙宫,脑子进水了是吧?” 琛华坐在地上,被骂得有点懵。这西海的女子果然彪悍啊,他在九重天上从来没见过这样带劲儿的。唔,你别说,这小辣妹长得还真不错,虽然个子小了点,但该有的地方倒是都有了。她一张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也小小的,只有一双眼睛显得极大,灵动有神,像大海深处蕴藏的两颗珍贵的黑宝石,随着满脸愤怒的表情,喷射出熊熊火光。 她只穿着件月白色的贴身短裙,白皙的胳膊和大腿都露在外面,身量娇小,但少女的玲珑丰姿也足以让人血脉贲张。 琛华被她一脚踢得坐在地上,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个瞬间动了动。 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看过那么多绝色动人的女子,环肥燕瘦,所有人的面孔都模糊起来,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唔,她穿小短裙很好看,她叉着腰、瞪着眼的样子很好看,她骂自己骂得更是别提多好看。 阿沫抽了条裙子,随便套在身上,见他还一动不动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下反倒有点着慌。 “喂,你怎么不说话啊?”阿沫略带点歉意道,“你……该不会被我踢伤了吧?有没有哪里疼?”她走过去,好心扶他起来,心虚地解释,“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平时练功不太起劲的,但我天赋太高,没办法,随便练几下也就很厉害了。” 琛华就势靠在她怀里,指着自己胸口,愁眉苦脸道:“这里。” 阿沫觉得奇怪,自己一巴掌打的是他脸,一脚踢得是他胯部,他竟然会胸口疼?难道腿风太猛,累他受了内伤?她耐着性子给他揉了揉,道:“好点没?” 琛华摇摇头,眼含桃花笑眯眯地看着她,“好不了啦,姑娘偷了我一颗心,害我以后日日夜夜,岁岁年年都要饱受相思之苦。你说怎么办?” 阿沫骂了一声“无赖!”扔下他就走。 刚走出没两步,琛华已经拦在她面前。阿沫脸一沉,又换了个方向,但奇怪的是,也没见琛华抬腿,但竟然又早一步到了自己面前。试了两三次,都被他笑嘻嘻地拦住去路。 这下阿沫火了,她知道这个看着人畜无害的公子哥儿修为高出自己太多。但她从小在西海横行惯了,父王也好,哥哥姐姐也好,哪个不是把她捧在手心里的?虽然自己一直是大大咧咧,没什么架子,但公主的身份在,何尝被人这么欺负过?今天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身上什么装备都没带,竟给这不知哪里来的小子给调戏了! 她绷着一张脸,愤愤道:“你是哪里来的,知不知道我是谁?”她平时甚少打这公主的旗号,照她的话说,全凭实力取胜,但今天实在是背,不得已拿这苍龙族小公主的名号叫他知难而退。 琛华优雅地笑了笑,嘴角微扬,依稀露出几颗极齐整的牙齿,足见自小锦衣玉案,钟鸣鼎食。可惜如此风姿绰逸、屡试不爽的招牌笑容并没有让阿沫心动多少,她依旧气鼓鼓道:“你,给我听好了!我是这西海阿沫,还不赶快让开!” 琛华正色作揖道:“原来是西海二公主殿下,在下……” 话未说完,只听到青澜略带焦急的呼唤声由远及近,“阿沫,阿沫你是在这里吗?” 阿沫一听来了救兵,立刻嗖的一下奔到青澜身边,拉着他的袖子,万般委屈道:“青澜哥哥,这个坏人欺负我!” 青澜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愣了愣,“三殿下!” 青澜在天庭当差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告了一个月的假。恰逢老父寿诞,天庭也没什么战事,便打算等吃了父亲的寿酒再回天庭。果然不出青澜所料,这送贺礼做形象的美差,还是落在了琛华身上。他们同朝为官,苍龙王尨璃便让青澜负责招呼这位天族三皇子。适才他转了一圈,发现琛华不见了,怕他人生地不熟地迷了路,便跟了出来。走到这里,又看见阿沫的衣服发钗扔了一地,便紧张地寻了来。 (十七)自戕 青澜见阿沫衣衫不整,一张小脸红红白白,心里也是一惊,沉声道:“阿沫,你到底怎么被欺负了?这位是九重天上三皇子殿下,你说清楚,相信殿下会给我们一个解释。 u.co更新最快” 阿沫有了靠山,瞬时又恢复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乱的气势,狐疑地瞪了琛华一眼,道:“怎么可能?青澜哥哥骗我吧,你说过九重天上的轩辕殿下可是堂堂战神,是大英雄,怎么会……”她又鄙夷地扫了琛华一眼,“做这种无聊又无赖的事?” 琛华尴尬地清咳一声,悻悻道:“我只是路经此地,无意冲撞了公主。公主钟灵慧秀,娇妍绰绰,琛华适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并非存了冒犯之心。” 青澜见他白皙的脸上一道清晰明朗的手掌印子,料想以自己这个妹妹的德性,估计也吃不了什么亏,便也放下心来,柔声宽慰道:“既然是误会,那就不要再计较了。阿沫,这位是三皇子殿下,我跟你说的那个,是二殿下。” 阿沫做了个鬼脸,这才敷衍了事地朝琛华回了一礼,落井下石道:“三殿下下次行事前,还是先亮个名号为好,否则,阿沫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呢!” 她不理被尴尬晾在一边的琛华,朝青澜撒娇道:“青澜哥哥,为什么天帝不派那个会打仗的哥哥来呢?阿沫喜欢有真本事的!” 这句话连青澜也听了脸上一热,妹妹你行啊!三年不见,这寒蝉人的本事可是长得比个头都快啊!他毕竟是尊卑有别,虽然也不满琛华的浮夸,但不好像阿沫那样做得太*裸。只得尴尬道:“阿沫年幼,又从小被我骄纵惯了,还请三殿下莫怪。” 琛华倒也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好脾气解释道:“父王派我二哥去漠北封印夸父,所以来不了。你若想见他,下次我带你去九重天好了。” 青澜闻言,当即变了脸色,惊道:“殿下,又去了漠北?” 琛华无奈道:“是啊。” “他……他怎么还能去那种地方!上回在九渊,已经大病了一场!”青澜跟着璟华出生入死,早已情同手足,蓦然从他话里又抓出一个惊心的字眼,骇然道,“你刚才说什么?他,他去封印谁?夸父?” 琛华点头。 青澜脸色刷白,顿了顿,便对阿沫沉声说:“此行太过凶险,我必须即刻启程,去漠北支援殿下!阿沫,你替我跟父王说,恕青澜不能亲自向他老人家辞行。”话音刚落,人便不见了。 留下阿沫看了眼无动于衷的琛华,道:“你当真是九重天上的三殿下么?” “公主还信不过在下?” 阿沫摇头,冷笑道:“不是信不过,而是可叹你们九重天上人情果真寡淡!我青澜哥哥都急成这样,可见二殿下此行必然九死一生,你这个做兄弟的倒是还能在这里悠哉悠哉与我闲话,阿沫佩服!” 青澜一路疾奔,有几处大江大河,他心急似焚,嫌人形走得慢,也顾不上张扬不张扬,竟化了真身穿越而过。龙腾千里,风驰潜行。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如此赶了两天两夜,等他赤红着双眼赶到漠北,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缤纷大雪已停,天地只空余一片白色。 在漫天的雪色里,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山崖上轻飘飘坠落,就像寒冬来临前最后掉落的一片树叶,划出一道优美弧线。 那座山是如此高,高得他站在底下,凭他的视力,竟也完全看不见那人样貌,只觉仿佛如蝼蚁般,又如草芥般,生命之陨落,如此轻而易举。 青澜骇得魂飞魄散,本能地一跃而起,将那人托在怀中。山中传来夸父最后的声音,巨响如洪钟:“嗳,你这小子不赖!除了你轩辕家的老祖宗外,老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过一架了!呵呵……你小子长得俊秀,却比那几个穷凶霸道的炎龙小子有血性得多!好,老子喜欢!等老子睡一觉醒来,再和你打……” 夸父的声音响了一阵,渐渐变轻,终不可闻,应该是已经封印回昆仑谷玄虚洞了。可即便他声音再响,青澜也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轰轰作响,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眼前这浑身是血的人是生是死,甚至不能肯定这人是不是璟华。 夸父是幽冥王之子,欲伤其身体发肤,需先自戕八十一剑,以血祭天,随后发起的攻势才会对夸父造成伤害。但八十一剑啊,就算砍在不是紧要处,光流血就能活活把人流干,何谈下一步的封印? 青澜不知道璟华是怎么做到的,他也不想知道。纵然见惯了生死,但也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涌上一股悲凉,像是大片大片冰冷的潮水,慢慢没过胸口。那个冷硬倔强、说一不二的人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全身衣衫一片暗红。璟华惯穿浅色,穿得最多的是白色,青澜知道,那身红衣是被他自己的血生生染了颜色。他们应该已经打了好几天,衣衫有的地方红得发黑,那是最早先流的血,已经干透,有的地方还是鲜红色,还有点湿,那是不久前刚染的。 青澜也像是呆了,他无法相信璟华就这么死了。 那个与他多少次同生共死的人,那个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战友的人,那个宁可置自己于绝境也要保护他们的人,那个治军严厉却又和他们一起喝酒谈天的人,那个看似温和却又无比强硬的人,那个淡淡微笑却又惯于隐忍的人,那个“天一生水”每个将士心中最勇猛无敌、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人……现在,他就平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生气,连呼吸都没有。 雪又落下来,璟华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像冰,雪花挂在他的脸上、发梢和睫毛上,久久不落。他的脸苍白如雪,俊逸出尘,身上的血衣映在一片白色中,远看就像雪地里一支怒放的寒梅。 (十八)谣传 “殿下!殿下!”突然,一个人影从山脚下狂奔而来。 u.co更新最快 青澜茫然地回头,看到长宁从山下跌跌撞撞奔上来,跪倒在璟华跟前,痛不欲生。 青澜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长宁,嘶声大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会来了漠北?又会去封印什么夸父?不过才相隔一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宁一把甩开他,颤声道:“求你,先救殿下!他怕我跟着他一起送命,之前用定身咒将我困在山脚下,现下禁制失了效,怕是殿下已……已不行了。” 青澜不待他说,也会如此做。只是他之前已经探过,璟华分明连呼吸都停止了,要说救他,又从何救起? 青澜强忍住泪,扶起璟华冰冷的身体,试着缓缓输入自己的灵力。他主修苍龙族金系法术,璟华是胤龙族水系,按五行来说,万金生水,若璟华还有一线生机,也就只能靠他这条金龙最后一搏了。 璟华体内原本澎湃深厚的修为此时竟已空空荡荡,青澜觉得自己度给他的灵力便如石沉大海,不知流向了哪里。天色渐暗,他额上也逐渐见汗,却仍不愿放弃。或者说,他不愿承认说璟华已经真的没救了。 不知过了多久,青澜只觉得自己也越来越冷,眼前昏昏沉沉,几乎就要晕去。但就在这时,他感到璟华本已停止的心,突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青澜心中大喜,知道璟华这条命目前暂时算是保住了,刚没有落下的泪,竟然无法控制地流了满面。他与长宁不敢再妄动,只把璟华轻轻地平放在地上。 他秀眉微蹙,纤长羽睫轻颤了几下,终于慢慢、慢慢地挣扎着睁开。 一醒来,便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却连咳嗽都没了力气,只听到破碎的胸腔里,发出一阵阵艰难的、徒劳的喘息。 他眼神似乎有些涣散,费力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两个人,轻微地动了动嘴角,示意自己没事。 长宁哭道:“殿下,殿下,你觉得怎么样?” 璟华无力地笑了笑,青紫的薄唇抖了几下,声音弱不可闻,“哭……哭什么,我们,赢了。” 青澜也脱力般地往地上一坐,他已不眠不休地狂奔了两天两夜,再加上适才的惊心动魄,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他想去质问璟华到底怎么回事,但又觉浑身无力,似乎连动都不想动一动。 长宁正哭着要往璟华身上抹药,就是出发前琛华带来的那两瓶,据说是疗伤圣品。但璟华身上的伤口实在太过吓人,除了他拿剑的右手,浑身上下几乎已无一处完整的皮肉。 一开始还能尽量避开重要的关节和脏器,但到得后来,实在已经密密麻麻再无下手之处,强敌当前,也不容他细细考究,下手便无法再顾及周全。 那是传说中的揽月,长三尺三寸,剑身极薄,清寒如水。这柄剑是师父云中子赠予他的,出世后也不知饮了多少敌人的血,却全部加起来也不及他这次失的血多。 长宁看着那些令他心惊胆战、血肉模糊的创口,手一抖,一瓶药洒了半瓶在璟华身上。这药止血虽好,却也极猛,只需抹上指甲盖那么大一点便痛入骨髓,璟华却几乎连动都没动,不知是已痛得麻木,还是根本没力气动。 青澜看不过去,只好接过长宁手里的药,他毕竟是副帅,刚才虽也被吓得不轻,但此时已镇定下来,手也稳了许多。却见璟华低低咳了两声,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青澜将头凑过去,听到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极虚弱道:“外伤……不要紧,先……护住我心脉。” 青澜还未来得及查探他伤势,但想想也知道,要能将夸父这等上古神祗封印,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既如此说,只怕内伤更要重得多,搞不好五脏六腑都已被夸父神力给震碎了。 青澜为难道:“我知道,可若不先止了血,只怕……” 璟华又是一阵剧烈却又无力的低咳,嘴角立即喷涌出两口鲜血,神智却甚是清醒,虚弱道:“药里……有麻药,不能用……”他苦笑了一下,“我……还有事要做,千万……别让我睡。” 关于天庭,其实有很多谣传。 比如天帝的老婆,并不叫王母。她住的地方,也不在瑶池。 说起来,当今这位天后,并不是天帝的原配。胤龙族对婚姻极忠诚,向来族内通婚,且一夫一妻,一生到老。天帝即位前,原来已有一位妻子,也就是当今太子玹华和二皇子璟华的生母,梅妃娘娘。这位梅妃,据说长得倾国倾城,却可惜红颜薄命,怀着璟华时已病入膏肓,拼死生下皇儿后,连小儿子的面都没瞧上一眼,便香消玉殒。 天帝也是艰难。 众所周知,胤龙源起上古时期,当时黄帝与蚩尤大战,炎龙助九黎战神蚩尤,刮起漫天大风雨,令黄帝部落的将士目不能视,狂风暴雨中节节败退。正当此时,胤龙冲天而起,展开身后双翼,为黄帝遮风避雨,同时横冲云霄,直叱寰宇,只见九州震动,天地变色,以无敌神力一举扭转了战局。再后来,上古神祗一一归位,神魂化于天地万物,黄帝念胤龙功德,便赐胤龙轩辕姓,执掌这九重天,统管四海八荒。 风云变幻,沧海横流,胤龙王一代一代传到了轩辕広这里。而他的艰难,并不仅在于爱侣早逝,留下一双嗷嗷待哺的稚儿,这些他还没放在心上。他是做大事的人,是堂堂天帝,是这九重天之主,是要叫四海八荒都下跪臣服的君王!但亦只有他知道,这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位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坐—— 他没有胤龙翼。 其实,并不是到了他才没有。历代胤龙王都没有胤龙翼,这是一个不传的家族之秘。所有人都以为胤龙王拥有无上强大的力量,能展开胤龙翼,令九州震动,天地变色。这也是为什么近几代来,炎龙族和苍龙族都日渐强大,虽不满胤龙坐镇天庭,却仍然不敢轻易谋反的原因之一。 (十九)择婿 胤龙族人也不知道,他们和外族一样,以为自己的君王是唯一拥有胤龙翼的天命的强者。 u.co更新最快只有当指定的继承人在接任天帝的那一天,当他兴高采烈以为能继承祖上最强大力量的时候,却被告知这是一个惊天玩笑—— 没有胤龙翼,却还不得不秘而不宣,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 炎龙族天生彪悍,族内不论男女老少皆英勇善战。因为其先祖在上古神祗大战时,跟错了头儿,站错了队,所以当众神归隐时,胤龙当上了天帝,而炎龙却受蚩尤拖累,被赶去了漠北苦寒之地,天地合而不得出。 炎龙自然不甘,恃武力强硬而屡屡挑衅,轩辕広外强中干,爱妻死后便不得不咬咬牙,允了与炎龙联姻,娶了炎龙王的妹妹姜懿为天后,从此姜氏独霸朝政,九重天上亦以炎龙为尊。 蒄瑶照例来到蕴秀宫,向她的母后请安。 姜懿慵懒的声音传来,“瑶儿,来我这边坐。” 蒄瑶抬头看了一眼,不得不说,姜懿长得很美,虽然已是一位皇子的母亲,但皮肤白皙,犹胜少女。 她听后宫的一些好事者私底下曾大着胆子,将璟华的生母与这位现任天后作过比较,梅妃娘娘的姿色固然是无人能出其右,可姜懿的美却另有一番风情。 她一看就是典型的炎龙族,个子高挑丰满,眉目犀利浓密,精致绝美的脸上,琥珀色的双眸就如两颗黄玉水晶投射出冷漠如冰的光泽。她的美更艳、更冷,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冷漠傲然地接受着万人朝拜。 蒄瑶一笑,乖巧地坐到了天后身边,却还是有意无意地保留了一段距离。 姜懿优雅地翘着纯金錾花护甲,捧起千峰翠色的青瓷杯,浅浅啜了一口,似无意道:“瑶儿,跟着我多久了?还记得吗?” 蒄瑶恭声道:“回母后,瑶儿自小孤苦,一千岁时得母后垂怜留在身边,至今已经有一千八百年了。” 姜懿点点头,“嗯,日子倒是挺快。一眨眼,我女儿竟也长这么大了。” 她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蒄瑶一眼。蒄瑶被她凌厉的目光一扫,只觉砰的心里一跳,只好又笑了一笑,掩饰自己心慌意乱。 姜懿道:“算起来,瑶儿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母后虽然舍不得,却也不能误了你的终身。”她笑吟吟道:“瑶儿,这四海八荒的,可有什么中意的青年俊杰?” 蒄瑶只觉得后背一阵发烫,低了头不吭一声。姜天后的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这句话虽然是在问她,却绝对不是要她来回答。她只是心里反反复复地揣度,是谁将自己的这番心思透露给了天后。 是琛华吗?他曾答应要替自己求母后成全,这么快便有了结果? 是璟华吗?他临走前,曾说去漠北办个差事,若办成了回来便能娶自己,还许了自己贞鳞。 璟华为人稳重,他既这么说了,十之**是已经有了把握。可璟华在母后跟前根本说不上话,难道是通过天帝陛下,去求得了母后首肯? 她不敢抬头看天后眼色,只低眉顺眼,轻声道:“回母后,蒄瑶年幼德浅,只想留在母后身边,以报亲恩。” 姜懿笑笑,朱丹唇色轻抿,“姑娘大了,总是要寻婆家的。呵呵,若瑶儿只是想留在母后身边,那倒也容易。” 青瓷碗盏在杯口碰了碰,发出轻微悦耳的声响。姜天后眯缝着一双与她儿子同样的桃花眼,轻启朱唇,声音如玉拨撩动琴弦,“天帝三位皇子,都未立妃,你自己挑一个,不就成了?” 她浅笑吟吟地看着蒄瑶,目光悠然,浑似在问今天晚膳用些什么之类的无聊问题。 蒄瑶把头低得更低,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姜懿微微一笑,她很满意蒄瑶的这个表现,看来这个女儿的规矩倒是教得甚好。姜懿轻轻地伸手抬起蒄瑶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中略带一丝嘲讽,“看来,是陛下的三位皇子都卓尔不凡,让我们家蒄瑶挑花眼了吧?呵呵……也罢,那我这个母后就替你做一回主。” 人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尨璃的这个寿宴摆了再久,也终有散的一天。 但宴席是散了,却有客人赖着不走。 这让尨璃甚为头疼。 而且这位贵客,还是天族的小皇子轩辕琛华殿下。 自从青澜不辞而别后,这位小殿下以不熟悉西海为由,更理所当然地紧缠着阿沫。今天请阿沫带他去碧海观潮,明天请阿沫带他去平湖赏月。 阿沫烦不胜烦,冷嘲热讽、嬉笑怒骂都轮番上演一遍,可琛华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迎难而上,越战越勇,其耐心、决心、恒心也真是令阿沫叹为观止。 这日,阿沫将长发胡乱一绾,背着自己的探险背包,想偷偷溜去看望沅婆婆。刚出宫门,便看见琛华坐在自己家大门口,笑嘻嘻地朝她招手,“阿沫殿下,早啊!” 阿沫没好气道:“你不用再跟着我了,我今天真的没空,我要去看沅婆婆,很久没去了。” 琛华嘴角微扬,碧海琼天顿然失色,浅笑道:“公主不用担心,琛华不敢再麻烦公主殿下,这便要回天庭去了。” “啊,太好了!你终于要走啦!”阿沫长吁一口气,想想自己对他一直以来态度都颇为恶劣,他倒是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天族皇子的傲气。 这下既是要走了,那便说两句宽慰的话,免得他来这一趟失意而归,显得我西海小气。于是真心诚意道,“其实我也不是讨厌你,只是你老跟着我,害我不能去做很多自己的事。下次若不用我陪,还是欢迎你来玩的。” 她这一句“并不讨厌”,让琛华深受鼓舞,欣喜道:“既是如此,不如公主跟在下一起回去吧,也让在下尽一回地主之谊。不瞒公主说,我这次紧着要回去,是因为有个兄长要办喜事,这几日里天宫定会非常热闹,不可错过。” 阿沫爽朗一笑,“你刚来吃完我父王的寿宴,又请我去天宫吃喜酒,这一来二去,岂不没完没了?” 她紧了紧自己的探险包,潇洒地快步向前,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你说有个兄长要办喜事,该不会是那个战神哥哥吧?” (二十)喜事 漠北四时皆雪,冰寒刺骨,这对璟华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u.co更新最快尽管明知如此,无奈他伤势实在太过沉重,根本经不起长途颠簸,是以等他们一行人能启程返回天庭,已将近一个月后。 青澜不知从哪里拘了两头火麒麟来,驯服了来驾车。这倒好极了,火麒麟脚程极快,能日踏千里,水陆同行。且火麒麟通体炙热如火,由它们在前开道,整辆车和昴日星君的太阳辇几乎没什么两样,除璟华外,其他两人都热得冒汗。 璟华的外伤倒也没有大碍,漠北的天气冷有冷的好处,流的血很快就被冻住,伤口因为温度过低,也避免了发炎溃烂的危险,只是愈合得极慢。长宁一路上都忧心忡忡,殿下的剑伤他见得多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愈合速度如此之慢,慢到几乎不正常。 青澜忧心的倒不是这个,就像璟华说的,外伤不要紧,慢点快点终归会好,就算失了再多的血,悉心调养,也终归能恢复。他担心的是他的内伤。 可能源于信任,璟华的身体状况并未刻意瞒他。所以青澜清楚,他之前盘桓于心肺上的旧疾其实已颇严重,若能不再操劳,好生养着,凭着他精湛深厚的修为也许还能再挺个几百上千年。可他莫说养着了,东征西战不算,此次为了封印夸父,全身修为更是赔了个一分不剩,心脉巨损已到了不可修复的地步。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阳光下一张脸苍白到几乎透明,他的呼吸也极细弱,似乎连吸气吐气也是件辛苦的事。青澜和长宁常忍不住要去探他鼻息,很怕他在睡梦里就这么去了。有时候看到他纤长的睫毛翕动几下,才略略放下心来。 青澜仍是不懂,为什么天帝会让璟华去封印夸父。虽然长宁说,那是天帝对璟华要娶蒄瑶的一个考验,但这理由根本无法让他信服。他想象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会拿亲生儿子的命去冒这样的险。 他只是义子,但他相信自己的父王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拿自己儿子的命,去讨好一个外族的女人。 青澜的嘴角泛起一丝冷蔑的笑,长宁不明白,抑或明白而只是不敢说,天帝与天后的关系不是秘密,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璟华只是一颗棋子,为这场家族利益的战争冲锋陷阵。 他发自内心地钦佩璟华,修为精湛,用兵如神,可他又觉得他可怜,徒有其名的二皇子,却连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都没有。 希望这次他能得偿所愿吧,如愿娶得蒄瑶公主,纵然为此,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他认为值得就好。 伴着一阵虚弱的低咳,璟华慢慢睁开眼睛。 青澜凑过去,轻声道:“璟华,你醒了?可要吃点什么么?” 璟华摇摇头,眼神空洞似有些发怔,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到了哪里?” “已经到了丹江口,再走一天,明天晚上就能到南天门。” 璟华笑了笑,轻轻道:“青澜,辛苦你了。” 青澜也笑,“我没什么,你若再不赶紧好起来,我怕你背不动新娘子。” 璟华刚扬起嘴角,却又牵扯出胸口一片刺痛,他捂嘴紧咳了两下,这一咳便止不住,连嘴唇都开始发抖,青澜看他躺着连气都透不上来,只得扶着他微抬起上半身,撑着床榻边沿不住喘息。 青澜不忍他如此辛苦,将手抵住他后背,又想为他输送灵力,璟华摇摇头,轻喘道:“不用了,这几日,我已能……慢慢自己调息。你已度了我不少修为,再不可……虚耗功力。” 他好容易平复下来,却也不愿再躺下,便半靠在榻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外面。 火麒麟四足生风,穿越在翻腾云海,所谓白云生远岫,摇曳入晴空。他们早已离开了漠北寒冷地界,此时天气正朗,太阳离得很近,璟华就静静地坐在光影里,苍白而绝美。 他如墨色绸缎般的长发铺洒满榻,细碎温暖的阳光落在发梢和睫毛,泛着淡淡的金。他脸色很平静,身上的伤痛似乎都与他无关似的,眼中蒙了一层雾气,看着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 过了一会儿,璟华突然问了句:“青澜,你是将火麒麟隐去了行踪么?” 青澜顺着他的目光,探头望去。火麒麟一路叱咤,巨大的身形俨然,通体赤红,喷烟吐火,将周边的云都烫得几乎焦了。 青澜吓了一跳,“璟华,你……” 璟华低低咳了两声,“没事,只是刚才略有些模糊,现在好多了。”他复笑了笑道:“不过,你这两头火麒麟实在也太招摇了些,还是……咳咳,隐了身形比较好。” 青澜仔细看他双眸,发现刚才笼罩着的雾气略淡了些,眼神也有流转,这才稍微放心。 璟华没什么精神,只坐了一会儿也很少说话。等中午时分,长宁进来换青澜出去驾车时,他又已沉沉睡去。 青澜怀着心事,也没什么兴趣说话。偶尔长宁为一扫阴郁沉闷的气氛,勉强提起说回去后便能为璟华立妃的事,但看着他恹恹昏睡的样子,也觉话题沉重,说不下去。如此,三人便一路默默,直到南天门。 今日守南天门的是“天”字部的两名小参将,新晋没多久,在上一次的靖天神兵会时恰是由青澜做考官,算是认识。这次见青澜驾的车,向他躬身行了个礼后,便直接放行了。 青澜进了南天门,回头与长宁笑道:“这两名小将也不盘问下车中是谁,便放了咱们进来,若被璟华醒来得知,只怕要罚个令行不严。” 长宁看了眼依旧昏迷中的璟华,心下一酸,应道:“只怕是最近天庭里来贺喜的各路仙君多了起来,所以守卫也顾不过来每个都来盘查。” 青澜疑惑道:“现在已经有来贺喜的宾客了吗?这……未免也太快了些!璟华不过刚到,何况,以他现在的身子,怎么样也得养个几年才能办喜事啊。” 长宁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奇怪,可你刚才看到那些守将吗?还有一路进来的仙婢们,都已换上了绛红色底纹的喜服,这是只有在王族大婚的时候才穿的服饰啊。” (二十一)大计 长宁走进宸安宫,见静安也已换上了仙婢穿的喜服,呆呆地坐在里头。 u.co更新最快 长宁远远叫了她一声,边往里走边嘀咕,“这礼部的仙君们也真够磨叽的!怎么咱们宸安宫都要办喜事儿了,都还布置得这般冷冷清清……” 静安一听是他,立即奔了过来,尚未开口,眼泪便先落了下来。 长宁把她搂在怀里,安慰道:“别哭别哭,殿下回来了,一会儿就到。虽然伤得重,但好在不负陛下所托。静安,等娶了公主过来,我们殿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他亲眼见璟华为了封印夸父,浑身浴血,现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这冷冰冰的宸安宫里,也能有个人为他知冷知热,不禁感慨,热泪盈眶。 静安闻言,却只是拼命摇头,满脸悲戚之色,痛哭道:“不是殿下!他们不是要把蒄瑶公主嫁给殿下啊!” 长宁脑袋似被轰了一下,顿时呆若木鸡,“你,你胡说什么!” 静安哭道:“我也望是我胡说就好了,可是你们走了没多久,陛下和天后娘娘便决定要把蒄瑶公主嫁给……嫁给太子殿下!这已经是四海八荒人尽皆知的消息了。今日,天帝和天后已带着他们去进行太子妃的册封大典,喜宴便摆在三日之后!”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惊恐地盯着门外。长宁顺着她目光方向,正瞧见青澜扶着璟华,踏进门口! 璟华脸色青灰,几乎是半靠在青澜身上,望着说话的两人,面无表情。他不说话,长宁也不敢说,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又担心他如今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如此刺激,若真被他知晓,蒄瑶的这道喜讯只怕就成了他的催命符,只好惴惴不安,又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隔了很久,璟华似是笑了笑,轻轻地推开青澜扶着他的手,一步步朝静安走了过来。他低下头,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你刚才说,蒄瑶要嫁给谁?” 静安见他脸色苍白如雪,眸中全是血丝,一颗心被狠狠揪着,只拼命流泪,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璟华点点头,嘴角浮起一抹虚弱的笑。突然,张口狂喷一口鲜血,仰面向后倒去。 这一次药师来得倒快。长宁请来的也不止药师一人,另有一个大步走在前头——竟是天帝陛下轩辕広。 轩辕広远远看了眼躺在床上死生难料的儿子,皱了皱眉,挥挥手让药师先诊断。 药师这次倒是诊得十分仔细,从头到脚一处处看,约摸过了刻把钟,才毕恭毕敬向天帝复命,字斟句酌道:“二殿下原本心肺处便有旧恙,亦不知保养。此次更是倾尽了全身修为,五脏皆损,心脉犹遭巨创。只怕……”他抬头看了看天帝脸色,却又从那一片冰寒中也琢磨不出什么,谨言道:“只怕陛下要有所准备。” 静安早已泣不成声,与长宁一齐跪下,朝着药师不住磕头道:“不会的!求药师再仔细看看,殿下他……他不会……” 长宁亦哭道:“殿下还年轻,要死也是让长宁死在陛下前头才对。殿下若有个什么闪失,让我们还有何面目去见娘娘啊……” 他口里的这个娘娘,自然是璟华的生母,天帝的前任妻子梅妃娘娘。果然天帝听到这个名字便脸色一寒,喝道:“不懂规矩的奴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转向药师,严厉道:“可有办法让他醒来?” 药师垂首道:“下官尽力而为。” 天庭御用药师,师承药王神农氏,确实医术高明。他取了一套随身的银针,也不知扎了璟华的哪几个穴位,大约一炷香时分,璟华竟悠悠醒转。 天帝冷笑一声,走到床头,“舍得醒了?” 璟华一见天帝,便心知怎么回事,咬牙支起身子,嘱咐青澜道:“带他们……先出去。” 房中便只剩父子俩。 轩辕広见璟华面无人色,勉力撑着床沿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流露出一丝嫌恶,道:“行了,躺着说话吧。漠北的事办成了?” “是。” “一旦起兵,你有几成胜算?” “七成。” 轩辕広眸色一凛,“七成不够。” “现下还只有七成,等……”璟华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了好几下后,终于道:“等半年之后,儿臣……便有九成把握。” 轩辕広略感满意,微微颔首道:“这还差不多。我们胤龙族数万年来的兴衰存亡在此一举,璟儿,我绝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他望了眼儿子,语气似放缓和了一些,叹道:“父君知道你心里苦,但你的苦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胤龙族的老老少少,父亲兄弟!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是我唯一能倚靠的血脉,亦是我们胤龙族复兴的希望!岂可为了儿女私情而置复兴大计于不顾!” 璟华低着头,强忍胸口一阵强过一阵的滔天剧痛,一口钢牙已将青紫的薄唇咬出血来。 “求父君……收回成命。”他咽下喉头不断翻涌的腥甜,咬牙道,“半年后,儿臣自有把握,能助……助父君完成心愿,求父君将……蒄瑶婚期延后!” 轩辕広看着儿子的眼睛,狭长的凤眸,羽睫纤长。他真的像极了他的母亲,那个美丽温婉却又无比坚定的女子。特别是眼睛,璟华的眼睛一向深沉,就像一泓深海波澜不惊,此时却蒙了一层雾气,氤氲迷蒙。有一刹那,轩辕広竟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透过他,而看到了她。 他语声复更加严厉,“知不知道倘若婚期延后,惹来疑心,会叫我胤龙族多少对如你这般的痴情儿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轩辕広冷笑一声,“为了一己之利,冒如此风险,我轩辕広的儿子,岂可如此自私!” 璟华勉力抬头,迷蒙的双眼,只看到一代君王留给他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歇着罢!三日后,来为你兄长迎嫁!” 璟华在床上躺了两天。 这两天里,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任谁与他说话都置若罔闻。自受伤起一直都昏昏沉沉,一天里几乎清醒不了几个时辰的人,这两天里竟奇迹般的,硬是片刻都未曾合眼。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黎明。 时时都保持着清醒,却又始终不言,不语,不吃,不睡。眼神空洞而茫然,细望去,如死水般,浸透彻骨的哀凉。 长宁与静安忧心似焚。药师依旧没开药方,不过这次,倒并非偷懒,只是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直到长宁追出来问他讨,这才勉强写了一张,带着怜悯的神色,说,罢了,为他减轻些痛苦也好。 他们煎好了药,端进他房里,他依旧没有反应。静安用小勺喂他,药汁便顺着嘴角往下流。再喂,便咳着,混着鲜红的血一起吐了出来。 第三天早上,璟华唤了长宁进来。 他看似精神好了一点,让长宁帮他更了衣。还下了床,由长宁扶着走到书案边,坐下,示意他磨墨。 然后,璟华在一张铺好的宣纸上,用蝇头小楷开始写。 他写得十分吃力,视线迷迷蒙蒙,像罩了一层纱,虽然右手没受什么伤,但一直无法抑制地颤抖,令他几乎无法落笔。有几次写到一半力竭,捏不住笔,毛笔滚落下来,墨汁污了字迹,便只好重头再来。他写两个字,便捂着嘴咳嗽,有时候咳出了血,猝不及防,便洒在洁白的云宣上,像一朵朵晕开的梅花。 从清早,直写到将近黄昏。中间依旧是连水都没有喝一口,长宁哭着求他吃点东西,他却只是摇头。 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靠最后的一股狠劲熬着,不敢松懈下来,就怕松了这口气,便再也起不来。 终于,到日暮西山的时候,他写完整整三大张。都是关于“天一生水”四部各自的强项、弊端、所需装备,以及带队将领的武功路数、擅长阵法、脾气性格等等等等。 写完后,他已完全虚脱,早上刚换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已好几回。他连坐的力气都没有,笔搁下,人竟直直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长宁大骇,慌得将他扶回床上,又要去找药师。璟华却抓住他的手,做手势让他请青澜进来。 青澜一直就在门外守着。三天来,他也是寸步不离,心想若真的有什么不测,他便也不管璟华愿不愿意,总之能第一时间冲将进去,为他输些灵力,暂时吊一吊他这条命也是好的。 偌大的寝殿,璟华就半躺在自己床榻上,看到青澜进来,努力地微微一笑。落日的余晖,让凄冷的屋子看上去似乎多了一丝丝暖意。只是他毫无生气的,坐 于素衾被锦中,纵是绝世的风姿,却如即将凋败的寒梅,透出苍白而破碎的意味来。 青澜只觉一颗心沉重似有千钧,却不得不强做轻松道:“璟华,可觉得好些?” 璟华笑了笑,压抑地咳了两声,指了指桌上的那三张纸。 (二十二)诀别 长宁立即将他费了一天功夫写的心得笔录捧了来,交予青澜。 u.co更新最快 璟华轻轻开口,喑哑低弱,几乎不像是他的声音,道:“‘天一生水’就交给你……你若以后还愿意留在天庭,就替我好好带……阵法上面,若有不懂,可以问石耳,他……精通此道。田蒙亦有奇策,他两人……辅佐你,便没有大碍。” 他说两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面色泛青,胸口一起一伏,极是辛苦。长宁想叫他歇歇,不要讲话,他却置之不理。 “若……不想留下,那就再替我物色个帅才……让将士们好好跟随。” 青澜强笑:“说什么浑话!带兵是你的事,我才不来管你!你可快点给我好起来,好久没点兵,我看好多人的皮都痒痒了!” 璟华惨然一笑,阖上双目,隔了一会儿,接着道:“我看你还是回西海吧……九重天上太乱,没什么意思。” 他说了这许多话,已是疲倦至极,压着胸口喘息了好几下。他睁开眼,看到正站在青澜身后抹眼泪的金童玉女,叹道:“长宁和静安,你也一并带回西海去吧,择日给他们把正事儿办了,也……也了我一桩心事。” 长宁和静安闻言,跪着爬到璟华床前,哀求道:“殿下千万莫说这样的话,我们生是宸安宫的人,死是宸安宫的鬼。殿下……殿下若真的抛下我们去了,我们立马便追随殿下而去!” 璟华似是没有听见,他望向窗外,看着那满园峥嵘,斗雪怒放的寒梅,梦呓般道,“以后,他们若还肯留着这宸安宫,你们就常回来看看,一年四季多加修剪、浇水。” 想想却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罢了,人都不在了,还要这梅花做什么……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静安跪走几步到他跟前,哭道:“殿下,殿下不能这样!这是娘娘留下的梅花!奴婢,求殿下千万要振作!” 长宁一齐跪下,哭求道:“当年娘娘不惜舍了自己元神,也要保住殿下,您如今再走了,您叫长宁和静安以后怎么去见娘娘啊!” 璟华低头望着他俩,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无力的笑,他的视线一下又变得模糊,只看到两个人影在面前晃动,又哭又叫。 全身尖锐的剧痛似乎都逐渐麻木了起来,他轻轻咳了两下,嘴角边立刻涌出两行腥热的液体,他来不及拿袖子擦了擦,却发现有更多的血呕了出来。 脑子似乎也痛得钝了。长宁刚才说了什么?似乎说当年母妃为了保住自己而舍了元神吗? 是啊,是他害死了母妃。这个故事他知道,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害死了他母妃。 而现在,他连爱他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们明知她想嫁给他,却故意让她嫁给大哥,用来考验他对炎龙族是否有了异心。其实,也是他害了她。 也好,他心里想:蒄瑶,这样以后你就不用再为我担心了,你不是常常抱怨说总要为我担心么,那以后便不用了。而且,你看,我安排好了天一生水,也安排好了长宁和静安的将来,本来最担心的便是你,怕你以后没人照顾,现在我也能放心了。 大哥会照顾你。 蒄瑶在宸安宫门口,等了两个多时辰。长宁仍拦着她,不肯让她进来。 璟华又陷入时昏时醒的状态,偶尔醒着的时候,莫说药,连水都喝不进一口,硬灌进去一点,便立刻连着血一起吐出来。 长宁刚服侍他躺下,出门来便看到蒄瑶。他明知不该迁怒于她,但心中悲苦,看到她一身艳红色太子妃的华服,竟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心底腾腾升起的那股怒意。 尽管明日才大婚,但因为已举行了册封大典,按照天族礼仪,蒄瑶已换上了太子妃装束,一袭云缎赤霞花香色纹相间的广袖流仙宫裙,梳得纹丝不乱的倭坠髻上也摘下了之前当公主时惯戴的羊脂玉茉莉小簪,而换上了天后亲赐的碧玉瓒凤钗,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端的是艳色芳华,倾国聘婷。 “公主殿下,不,该叫娘娘了。”长宁冷冷道,“殿下正在休息,不方便见客。” 蒄瑶一目了然他眼中咄咄怨愤,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恨我,可我……呵呵,”她眼圈一红,泫然欲泣,“我又能怎么办?天帝天后的旨意,岂是我可以违抗的?” 长宁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长宁怎么敢?”他吸了口气,不卑不亢道:“娘娘明日便要大婚,还是早些回去准备。殿下这里,等他醒来,我自会禀报。” 蒄瑶泪光潸然,道:“璟华他是不是受伤了?求你,让我进去看他一眼,看一眼我便走。” 她身着艳色赤霞宝珠的宫裙,画了精致妆容,纵埋首云鬟雾鬓中,脸色却仍显得十分凄楚苍白。她几乎是恳求的语气道:“明日,我便会嫁去无妄海孤念峰,做你们心中的那个太子妃。只怕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长宁见她神色凄然,也有不忍,刚要说什么,见静安小跑着出来,他心中一沉,以为璟华病势恶化,忙迎了上去。 静安与他耳语几句后,长宁叹口气,低沉着声音对蒄瑶道:“你进来罢,殿下要见你。” 他们进去的时候,璟华已坐在大厅中。 他显是已做了些准备,事先让静安服侍他换下了带血污的袍子,又绾了发,整个人除了过分苍白外,并看不出多少奄奄一息的凄凉味道。 长宁看他似精神了不少,刚暗暗一喜,转而又明白过来,蒄瑶已是他皇嫂,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寝殿中与她会面。就算已是油尽灯枯,他也要硬撑着衣冠楚楚地出来见她,以免落人口舌,有损她的清誉。 就像蒄瑶说的,这一面,不仅是她的最后一面,更是他的最后一面。 他本不想再见,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就让她看一个潇潇洒洒的自己,看到了,她便能安安心心地嫁过去。不必内疚,不必痛苦。从此与大哥琴瑟和鸣,儿孙满堂,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便足以忘了年少时与自己的那段懵懂情爱。他们王族子孙,连命都由不了自己做主,何况姻缘,哪能随心所欲?蒄瑶向来识大体,必然能想明白。 他笔直地坐在那里,白衣如雪,风华绝代,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璟华,你……可好?”蒄瑶惴惴不安,曾无话不说的两个人,竟无言以对。 璟华扶着椅背慢慢站起身来,平静道:“谢大嫂关心,璟华很好。” 蒄瑶凄然一笑:“大婚尚在明日,你已来不及要改口了吗?” 璟华笑了笑,风姿绰绰,“大嫂已被天帝册封,我不改口,只怕于理不合。” 蒄瑶点点头,也随着他牵出嘴角一爿浅笑,“也罢,不过一日之差。” 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她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也看到他额上密密渗出的冷汗,她甚至还看到他用宽大衣袍掩盖着的轻微颤抖的身体。但她能问什么,问他好吗?他已经答了。他的脾气,不想说的话再问也不过多此一举。况且,她又该用什么身份去问,他口中的大嫂吗? 他必定不想自己看到,他惯于隐忍,最不喜别人见到他的脆弱。这最后一次相见,彼此留个最美的印象多好。她落落大方,他翩翩相送,从此各自一方,咫尺天涯。 可她仍存了最后一丝念想,他能留下她,能为了她,去闯一闯那凌霄殿,去求他的父君和母后高抬贵手,给他们一个成全。 她的母后,翘着纯金簪花的尾指护甲,雍雅问她,想在三兄弟中挑哪一个? 可她尚未开口,天后隆威便庞然压下,调子却悠悠道,我的掌上明珠,岂可嫁个无名皇子?太子妃的名位尚勉强相配。 她低垂着头,想说,但不敢。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此事便愈加渺茫。她在拂嫣宫中愁煞,天天以泪洗面,天天盼着璟华能回来,携着她去跪求天帝天后开恩。或者,干脆带着她走。 但她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都过去了,璟华始终未归。 直等到册封的日子近了,她见到了那个几百年来从未曾露面的太子玹华。 四海八荒,天地为证,她成了他的妻子。 一个陌生人的妻子,却不是赠她贞鳞的良人。 璟华悲悯地看着她,还没有认命吗?为什么从她哀怨的眼神里,却还能看到最后一份没有泯灭的希望? 她一定还不知道这是个早已注定的局。一定还不知道,就算自己能及时赶回来,就算他们俩一起怎么努力其实结果都不会改变什么。她被指给大哥,并不是天后的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她不过是一颗棋,和他一样。 他们轻易地捏碎了她的幸福,甚至只是出于一个与她根本无关的理由,只不过是想借了她,来毁了他而已。她是殃池之鱼,被无辜波及,却从此远嫁他人,空守韶华。 其实也没什么,在这九重天上,在这天族王朝里,又有谁配拥有幸福?父子天伦不值一提,海誓山盟亦不堪一击,明知是露水朝雾,如幻如梦,却还是不死心的,要去挣扎,去渴求,去捞这镜中花水中月,去不顾性命、鱼死网破、背水一搏…… 是他们,太幼稚。 (二十三)送嫁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璟华用手背抵唇,压抑地咳了两下,不动声色地咽下喉间腥甜,淡淡道:“天色已晚,大嫂还是早些回去准备。 u.co更新最快璟华明早还要来代大哥迎嫁,也想早些休息。” 蒄瑶望着他苍白俊颜,波澜不起的双眸中读不出一丝情绪,她咬了咬唇,眼神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心底,咔嚓一声。 那是她仅存的一个希望。现在,她听到了自己心死的声音。 她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白色锦囊,放在他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璟华的嘴角浮现一抹绝望的笑,很好,她走了。 她终于放弃了。 看着她消失在门外,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整个人似被抽去了龙脊,虚脱般地倒在地上,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剧咳,新换上的白衣,胸襟处立刻染上一滩滩刺目殷红。 不用看也知道,那枚锦囊里,存放的是他的贞鳞。他走前曾将贞鳞赠她,现在,她拿了来还他。 胤龙贞鳞,与结同心。 他的背上,活生生扯下那鳞片的地方,伤处至今无法愈合。在漠北,因为遍体鳞伤,青澜与长宁并没有发觉他身上的异样,只当那一处亦是普通的剑伤。只是,当其它创口一点点愈合起来,那丢失了龙鳞的地方却始终血肉模糊。 挣扎着抖开锦囊,贞鳞落于掌间。 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曾经碧玉葱翠,泛着五彩光泽的贞鳞,如今已呈现出一片病态的灰,触手粗粝,如被丢弃的劣瓷,令人鄙夷。 鳞如其人。呵呵,原来如今的自己已是这般模样。 而蒄瑶想必也是在日日月月中的等待中,一点点灰了心,死了意,这才任由贞鳞的仙气散尽,沦落到如此地步。 也罢,终究是自己对她的承诺落了空。她就算再怎么恨自己,也是应该。 璟华的手一抖,贞鳞叮当一声,滚下地去。 它久无仙元润泽,早已灵气全无,如凡间俗物般脆裂易折,刚一触到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便干干脆脆裂成两半! 璟华顿觉背脊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自己的心被生生剜去般,按着胸口狂喷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 青菱铜镜中的女子,貌可倾城。 小卉拾起碧玉梳子,替蒄瑶仔细地绾了一个百鸟朝凤髻,中间插了天后亲赐的那支碧玉瓒凤钗,两侧再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莲,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翡翠坠角,至颈后,又拢在一起,以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做底,衬着她白皙肤色,更显光彩耀目。 梳完发髻,小卉左右看了看,甚是满意,衷心赞道:“公主天生丽质,平日里甚少戴这些金钗玉坠,也已是羞花闭月之貌,今日再好好梳妆下,只怕一会儿太子殿下看了,眼睛都挪不开了。” 蒄瑶瞥了眼镜中女子,她着了锦茜红妆蟒暗花缂金丝双层广綾大袖衫,袖口边缘尽绣鸳鸯石榴花案,外罩一件品红双凤绣云锦璎珞霞帔,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流仙裙,群上绣百子百福花样,每一稚子都会动会笑,极尽憨态,尾裙长摆迤地三尺,镶五色琉璃宝珠,行走时一颗颗活色生香。 妆容精致,华服雍容,却无一丝生气。 她愣了一会儿,竟没有认出自己,这便是他们说的国色天香了么?她打开一盒胭脂,递给小卉道,“脸色太白了些,不吉利。” 她任小卉在自己脸上涂抹,渐渐隐去了苍白,现出喜庆的颜色。拂嫣宫外面开始热闹起来,恍惚中有人叫了声,说吉时已到,请公主殿下移驾凤辇。 她由小卉搀扶着,聘聘婷婷地走了出去,穿过扶廊时,她看到了自己前些日子种下的那批寒梅。那些经她改良过的寒梅,已经能适应温暖的天气,在两侧恣意盛放。 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笑昨天那个自己,笑曾经那个的梦,拢在广綾大袖中的素手轻挥,寒梅便一朵朵迅速凋谢,化为烟尘。 琛华一身云缎锦绣华服,骑得高头大马在前方迎她,远远地见了,利落地跳下马来。 “蒄瑶,我等你好久。”他优雅地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手心温暖。 蒄瑶脸色一白,“怎么是你,璟华呢?” 琛华漫不经心笑道:“二哥身体微恙,我便替他来了。替大哥迎嫁嘛,二弟可以,三弟自然也可以。或是大嫂觉得,这件事由我与二哥来做,有什么分别?” 蒄瑶神色冷漠,并不作答。 琛华扶她上了凤辇,自己便骑马在一旁慢慢走着。卯日星君十分尽责,一轮红日分出金碧辉煌,映衬着层层云海,透出霞光万丈。日光将金丝凤辇折射得璀璨夺目,跟随在后的七十二名仙倌执事只觉得眼睛都睁不开,运着三十六架陪嫁礼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路浩浩荡荡,向无妄海进发。 琛华叹了口气,无不遗憾道:“没想到我不过去了趟西海,回来后,你竟成了我大嫂。早知如此,二哥也不用去漠北逞强,差点送命不算,最后还是落得个人财两空。” 他看蒄瑶正襟危坐,两眼木然地看着不断倒退的云海,也不知她听到了没有,更凑近了些,嬉皮笑脸道:“还不如就把你指了给我,也好过去什么无妄海。我都几百年没见过大哥了,听说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人连话都不说一句,到时候可别闷坏了你。” 他悄悄地伸过手去,将她冰凉颤抖的小手握住,道:“蒄瑶,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是真心的。” 蒄瑶蓦地从他手掌间挣脱。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双眸含泪,却无一丝惧意,面罩寒霜道,“轩辕琛华,你们兄弟莫要欺人太甚!” 兵部,在南天门外,泗水阁东。 兵部之下又分为“天、一、生、水”四库,分司兵戎、兵策、兵马、兵甲。青澜既是副帅,又是天部的主将,负责日常操练,更要对所有将士的武功路数,法力修为做定期考核,维持整体战斗力在一定水平之上。兵部以武擎天,故兵戎,曰“天”部。 顾名思义,兵策,即军师谋士团,人数不多,有的根本不会武功,但各个无所不知,奇思妙想,往往一条计策便能克敌制胜。兵策主将田蒙,更是用兵如神,以一敌百。故兵策,曰“一”部。 兵马,不仅指坐骑车马,更包括行军粮草,兵器装备。是整支军队的行军保障。兵马主将蒯方,身高八尺三寸,眼如铜铃,是四部中唯一一名女将。有兵马坐镇,则威震四海而生生不息。故兵马,曰“生”部。 而最后的这个兵甲,则最为神秘。一开始,璟华只是暗地里招募了一批能人异士,为他研究阵法和破解机关。但慢慢的有了规模,便以此为衍伸,形成一支影卫,执行一些比较特殊的任务。除了主将石耳外,没有人知道兵甲部到底有些什么人,他们一律蒙面,也从不开口与其它将士交谈。石耳出身水系,影卫便以水为代号。故兵甲,曰“水”部。 四部之中,以天部将士数量最多,但平时说的百万天兵,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是个虚数。仙界中,本来人丁单薄,许多生就仙胎的更不愿意将这难得的骨肉投于刀光血影的兵戎司马中。所以天部之中,以下届修道晋升的尚武仙家为多,亦吸收不少四海内自行修炼的妖灵,只要积满功德,历了天劫,便可算作修成正果,也为天族所接纳。 兵部将士出身鱼龙混杂,长相也五花八门,并不是各个都如龙族那般俊朗。但好在人心单纯,又总是南征北战,一同出生入死,互相间的关系反倒比九重天上其它的仙君要好相处得多。 青澜收了兵,已是酉时。他今日脸色铁青,整天都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将天部的士兵们折腾了一下午。等收操时,包括他自己,都已汗透重衣。 经过沙场的时候,听到三两个小兵正嘀咕。一个道:“将军也真是,明知今日是太子殿下大婚,也不早些收操,误了我们吃酒。” 另一个道:“是啊,今天天庭上所有的仙官神君都去瑶池贺喜去了。咱们虽然轮不着去,但也每人发了一盆佳肴、两壶仙酿。” 前一个呵呵笑道:“托太子殿下的福,最好他天天办喜事,我们就天天有吃有喝!” 青澜本就心情沉重,停了这话不禁怒火中烧,蓦地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三个小兵被他吓了一跳,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知自己做错了哪里。 他狠狠地将他们扫视一遍,目光森然:“想回去吃酒是吧?” 小兵不敢作答。 青澜顺手从兵镧上抄起一柄长枪,朝他们扔了过去,喝道:“来啊!跟我打!打赢了就放你们回去吃酒!” 小兵面面相觑,哪敢动手。 青澜低吼一声:“三个一起来!” 他正要出手,只听另一个粗重的声音响起,“何必为难他们!你心里不痛快,我跟你打!” 青澜一看,正是水部主将石耳。石耳笑道:“我也心里烦得很,正想找人痛快打一架。” (二十四)梦回 青澜道:“那便正好!” 下一刻,两人便厮打在一起。 u.co更新最快石耳擅长机关阵法,武功却也丝毫不弱,几百招过去,青澜也未讨到便宜。石耳看看天色,使了一招“北望天狼”,轻轻松松跳了开去。 青澜皱眉,气喘吁吁道:“怎么,不打了?” 石耳也是筋疲力尽,笑道:“不打了,不打了!这会儿都怕是要入洞房了,我们再打又能怎样?除非帮殿下把新娘子抢过来!” 青澜一凛,“你说笑的吧?” 石耳正色道:“刚才确实是说笑。不过,二殿下待我们亲如兄弟,只要他一声令下,就是刀山火海,我石耳也定然冲在第一个!” 青澜拍了下他肩膀,“好了,不胡扯了。我要去照看殿下,晚上这边便辛苦你了。”他本来也驻在兵部,但这几天,因为璟华病势恶化,随时都可能会需要他以灵力救治,所以除了练兵,基本都宿在璟华的宸安宫。 石耳也面色凝重,颓然道:“殿下他,还是很不好么?” 青澜摇摇头,他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拍拍石耳道,“带好兄弟们,殿下会回来!”便朝宸安宫方向去。 从兵部,到宸安宫,一路张灯结彩。 时有遇到端着瓜果仙酿的仙婢们往瑶池方向快步紧走,亦有几个吃饱了出来闲逛的神仙,挥着鹅羽宝扇在琼林琅嬛处指点一二,附庸风雅。 这些天庭的喜宴,寿宴,不过是一个交际的手段,宾主尽欢的同时,测一测主人的人脉有多广,多少人给面子,多少人砸场子;又是一个联络旧部,撇清敌友的机会,看一看倘若形势变化,谁能荣辱与共,谁又会落井下石。 青澜最反感这些无谓的应酬。 作为兵部副帅,他自然也是接到了喜帖的,却当场就撕成了碎片。 不知为何,青澜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快步朝宸安宫奔去。 璟华竟然梦见了夸父。 其实也不算是梦。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有些本来模糊的东西,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他昨晚因贞鳞被毁,痛彻心髓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已是夜半,他觉得口渴,想喝水,又不忍去叫已经睡下的长宁和静安,神思昏茫间,却突然有件极要紧的事,莫名其妙地钻进了脑子里。 这件事,因为事关家族命脉,他本来一回天庭就要找父君问清楚的,但后来一直都病得昏昏沉沉,竟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 当时夸父看到他,先是一兴奋,随后又有点小失望,说,你真的是胤龙族家的小子么?相貌倒是俊俏,可是为何没有胤龙翼? 璟华也是听说过胤龙翼的,那是上古时代,胤龙先祖替黄帝攻打蚩尤时,炎龙凶悍,卷起狂风暴雨,黄帝部落眼看就要落败,幸亏胤龙展翼,鹏程万里,覆天盖地,这才扭转了战局,助黄帝一举平定了中原的故事。 璟华敬夸父是先辈,礼节上甚是谦逊,当下毕恭毕敬回答说,只有胤龙王才有胤龙翼的,我自然没有,但我父君有。 夸父摇头说,你父君不就是轩辕広那小子么?他没有的。他来漠北迎亲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他骗了你,他根本没有胤龙翼。 别看夸父足不出户,但毕竟是上古神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连他们天族的八卦也打听得清清楚楚。他叼着根草甘说,你那父君出息啊,背上还嵌着前任老婆的贞鳞,就这么把外族的姑娘娶进门,也不怕祭拜宗庙的时候,历代先祖抽他! 璟华没能听到更多的八卦,是因为夸父说完这句后,璟华就抽出揽月和他打了起来。那是他的家事,好也好,坏也好,是他的父君和母妃,是他的血亲和宗族,凭什么旁人来说三道四? 他们打了一阵,夸父啧啧道,你这小子我喜欢,长得虽然比大姑娘还好看,但打起来够拼命,砍起自己来也够狠。 他说,你知道么?我是幽冥王之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身皮囊便是仙障,若不先自己砍上自己八十一剑,祭了天地,就别想伤我一根头发。 那些炎龙族的小子,每次气势汹汹地来,却没有一个有胆往自己身上扎刀子的,所以打了也是白打,不过是来我这里转一转,趁我睡觉时砍我几棵树,毁我几亩田,便溜回去复命了,搞得我这几千年来都很是惆怅啊。 你小子不错,话不多,打架却踏踏实实,一点不含糊,比你父君有种得多! 他说璟华不含糊的时候,璟华真的就毫不含糊地嗖嗖嗖三剑朝他招呼过去。他已经浑身浴血,脸色刷白,哪有功夫开口说话,只盼能速战速决。 夸父对他自然游刃有余,一边拆招,一边嘴上不停。大概真的是一个人独居太久了,他简直啰嗦到了极点。当年炎龙还是小蛟的时候,就是因为被他吼得精神崩溃,被逼无奈才出了个馊主意骗他去追日,以致结下了这个不可调和的梁子。可以想象,夸父的啰嗦是已经到了何种境界啊。 他们打了三天三夜,夸父也整整唠叨了三天三夜。孜孜不倦地从月宫的吴刚是不是暗恋嫦娥?长留的白子画是不是师徒恋?一直问到七仙女的爹是否有些暗疾,为什么一连生了七个都生不出儿子? 最后,夸父“咦”了一声,说你小子,怎么把自己贞鳞给弄丢了? 夸父是什么修为,自然能看到他一片鲜血淋漓下,有一处与众不同。那是他自己的贞鳞,临走前自己硬撕下来,送给了那个错以为能相守一生的人。 夸父说,你小子该不是被人骗了吧,知不知道你就是把全身的龙鳞都给剐了,也不能把贞鳞给弄丢啊。那是你们胤龙族封印灵力的口子,没了贞鳞你全身的灵力就会一点点漏出去,你就是修为再高,这么光出不进也有漏光的一天,那时候你小子也就挂了。 璟华手中长剑一滞,关于贞鳞的说法,他听到的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他们历代来的习俗,就是在大婚之日,新人交换贞鳞而已。贞鳞是全身最有灵性的龙鳞不假,扯下之后,亦很快能在爱人身上重新长好。这便是夫妻之间的一个印证,从此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至于像夸父说的那样,丢了贞鳞全身修为就会渐渐流失,然后油尽灯枯而亡。这种说法他从来没有听族里的长辈提起过。不过,似乎也确实从来没人像他这样,莫名其妙就丢了自己的贞鳞。 背脊上的伤处,依旧鲜血淋漓。长宁每天来替他换药的时候,都愁眉苦脸,担忧道为什么已经一个多月了,始终愈合不了。他也回答不出,因为如果按照夸父的说法,那就是永远都好不了。 他伤得太重,修为几乎丢了个精光,连药师也已经回天乏术,所以,他也无从判断夸父对贞鳞的这个解释到底对不对。不过细想,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青澜输给他的灵力,也总是刚输进去没几天,就消失无踪,仿佛身体某处真的被凿了个口子,将他的修为一点点漏光。 夸父是上古神祗,照理说不会骗他这个胤龙族的无名小辈。可族里那么多长辈,还有父君就更没有道理骗他,而且也不是骗他一个人,他们世世代代就都是那么做的,贞鳞只是新婚之夜夫妻双方交换的一个信物罢了。 难道,是整个族人都被骗了么?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父君会没有胤龙翼? 既然夸父说指天发誓说看到过先祖展开过胤龙翼,那就是确有其事,可为什么传到父君这里,胤龙翼却消失了呢? 父君对炎龙和苍龙始终如芒刺在背,也一直对自己、对兵部压得很紧,现在想来其实也颇多可疑。因为如果天族之主真的有那么强大,那小小的炎龙和苍龙又何足为惧? 夜阑人静,他痛得睡不着,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他本来想一回来将这件事告诉父君,因为毕竟牵涉到整个天族,但现在又隐隐觉得不能这么做。 如果关于贞鳞和胤龙翼的秘密,夸父说的没错的话,那他还能相信他的父君么? 青澜还未进门,就听到寝殿中传来阵阵压抑而延绵不断的咳嗽声。静安满面忧戚地端着碗汤药从房里出来,原封未动不算,手里还攒着几块帕子,沾了血迹斑斑。 青澜蹙眉道:“今天仍旧不好么?” 静安垂泪道:“只怕比昨天还差些。早上本是安排殿下去迎嫁的,无奈却根本起不了身……最后,还是三殿下去了。” 青澜怒道:“这天后娘娘也太欺负人了!明知殿下与蒄瑶的情分在先,夺人之妻不算,还要折辱殿下去为蒄瑶迎嫁!” 说话间,长宁抱着两坛酒从宫外进来,接着青澜的话,怒气冲冲道:“谁说不是啊!”他将两坛酒狠狠地放在地上,“你们看看!竟然还给每个宫里都发了两坛酒,大发慈悲似的,让咱们这些没福气去瑶池的宫奴婢女,也能沾沾太子殿下的喜气!” (二十五)对酌 青澜寒声道:“这种酒你还拿回来干什么!换我在路上就砸了它!” 长宁一拍脑袋,道:“是啊,怪我不好,胆儿小!我现在就砸,咱自己宫里头,砸了也没人知道。 u.co更新最快” “谁让你们砸了!”璟华低弱的声音从寝殿里传出来,嘶哑的,却自带了一股威严。 “吵死了!青澜,进来陪我喝酒。”璟华道。 他躺在床上,苍白得和身上的白衣一个颜色。看到青澜进来,笑了一笑,轻咳两声道:“扶我起来。” 青澜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坐起来。药师说得不假,他心脉毁损得厉害,只稍微动了动身子,就气喘不已,胸口剧烈起伏。 “我们,坐到那边去。”他指了指临窗的书案,今天月色也是极好。坐在那里,月下对酌,正可以看到徐徐清辉下,满院铺雪裹银的寒梅。 青澜看着他满头细密的冷汗,想劝他就这样躺着也罢,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口。又让他歇了一会儿,才依言将他扶下床,走到了书案边。自己又寻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就这么几步路的折腾,璟华已是气血剧烈翻腾。他默不作声地紧按住胸口,竭力忍住咳嗽,将奔涌到喉头的腥甜又一口口咽了回去。 月色这么好。他可不想坏了这景致。 青澜找了件袍子,替他披在身上。过了半晌,他脸色略恢复了些,虚弱地朝他笑了笑。 “傻愣着干嘛?”他招呼着,“倒酒啊。” 青澜也笑笑,依言倒了两小杯。“你少喝些,意思意思也就成了。” 璟华咪了一小口,就呛得一阵剧咳,他无奈趴在案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喘息着笑道:“就这种女人的喝法,咳咳,还喝成这样……要被营中的兄弟知道……可,咳咳……可丢死人了。” 青澜笑道:“也就只有你,这等光景了,还想着喝酒。”他转了转杯子,闷下去一口,“还是蒄瑶的喜酒!” 璟华嘴角露出一丝惨笑:“不喝又怎样,你们把酒砸了,她也是要嫁给我大哥。”他停下来,遂又低低道:“其实也好,你看我如今的样子,跟着我也是受罪。” 青澜想说什么,但又无话可说,他也是个直爽的性子,说不出,便只好闷头喝酒。 “青澜,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快死了?”璟华突然道。 青澜心里一酸,勉强笑了笑,“胡说什么!殿下叱咤沙场,见过多少大风大雨。这次也不过是受了点伤,慢慢养着……” 璟华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我自己知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不会跟你们一样,有天长地久的寿命。” 他压抑地咳了几声,像是在揭开一段尘封的记忆,语声有些缥缈,“母妃还怀着我的时候,就已经生了重病。但她坚持要把我生下来,甚至不惜用自己元神一直护着我,后来终于虚耗过度,刚生下我就油尽灯枯而死。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母妃,如果不是因为我,以她的修为也许不会死。” “但我不这么想,”他转头望向院子里盛放的白梅,语声低沉如天籁,蕴含无比温柔,“我想,母妃这么做,是因为——她很爱我。” “可是我依然身体很不好,那时候父君刚娶了新母后,没有多少功夫陪我。我看着别的孩子到处蹦蹦跳跳,去银河摘星星,去密陀佛河里抓鱼,都特别羡慕,而我却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生病。” 他笑了笑,举起杯子,小心地啜了一小口,“那时候大哥还对我很好,他大我一千四百岁,已经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头儿。他常常留下来陪我,如果偶尔出去,也一定会摘最新鲜的果子,或者抓了小鸟、小鱼带回来给我。” 青澜有些意外,“我们都以为太子殿下性格孤僻,原来以前并不是。” 璟华道:“是啊,是我从师父那里学艺回来后,大哥就已经一个人搬去了无妄海,我也……咳咳咳,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有没有问他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璟华道:“去过好几次。但都被他拦在外面,他设了结界,我连……咳咳咳,面都没见着。” 他平时很少有这么多话,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很想和人唠叨,唠叨他藏在记忆里的那个也曾温暖过的童年,唠叨他从未见过面却温柔慈祥的母妃,唠叨会给他抓小鸟和小鱼的大哥,甚至唠叨他的父君在不忙的时候,也会来看看他,抱抱他…… 他唯一没有提起的,是蒄瑶。 他纵然坚无不摧,也毕竟还年轻。 他不想就这样死了,更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死得很可怜。 所以他竟也可笑的,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件件翻出来,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似乎想证明,璟华,你并没有那么惨,你看,其实你也有过爱你的父君,母妃和大哥,纵然现在人过物非,但毕竟也存在过是不是? 那些早已经凉透了,且屈指可数的温暖,被他一直一直地藏在心底,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去记忆深处把它们翻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撑一撑,你可以的。 只是以后,他又会把蒄瑶再收纳进那些记忆的口袋里,告诉自己,璟华,曾经有个女孩,她那么地爱你。 青澜坐在他对面,一杯一杯地喝,静静地听。 璟华强撑着坐到现在,又说了那么多话,脸色已经难看到无法形容。他杯中的酒,早已被青澜偷偷换成了水,可他也没有发觉,依旧泰然自若地喝着,淡淡地笑,轻轻地说。但额际的涔涔冷汗早已顺着脸颊留下,将脖颈处的衣襟都沾湿了。 青澜想劝他再回去躺一会儿,他却举起杯子,和青澜的轻轻碰了下,笑道:“你们都觉得我打架很拼命,连夸父都这么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他不等青澜回答,便自己接下去道:“师父也说,我生来心脉就弱,能活到成年已经是了不起的福缘。” “所以,我很渴望战场,我喜欢纵马驰骋,喜欢手起刀落的快感,喜欢把敌人斩于马下……咳咳咳……”他咳了一阵,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浩瀚星海。 “青澜,我是不是快入魔了?呵呵,我总是把每一次……都当成最后一次,我那么拼……是因为……我想能死在战场上。”他还在微笑,声音突然就低了下去,却还是尽力说完了最后一句,“青澜,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整个人失了重心,颀长的身体就这么倒在地上,佝成一团。唇边涌上来大滩大滩的鲜红,他已经再也压制不住,鲜血像绝了堤的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朝外喷涌,如雪的白衣上,瞬间便给染了透。 青澜,我不怕死,可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想带领你们纵横沙场,威震四方,佑我家国从此浩瀚无疆。 我想以真龙之身,云腾四海,呼风唤雨,拯救万民于沧桑水火。 我想得三五知己,清新佳人,游浩渺星海,观云起潮落,快意潇洒。 呵呵,如果,可以不死。 --------------------------------------------------------------------------------------------------------------------------- 青澜驾云急奔瑶池。 他先是去了药师府,被告知药师去了瑶池赴宴。他二话不说,又立刻奔往瑶池。 琅缳洞天,歌舞升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瑶池上,高朋满座。 三清、四御、五老君,五星七曜星君,北斗七星君,南斗六星君,四灵二十八宿,十方诸天尊等等全部到齐,更有无数的真人散仙,灵官大帝……一个个将夸赞太子贤伉俪才貌无双、天造地设的话说了一箩筐,又将祝太子妃早生贵子,为天族开枝散叶的酒也敬了好几轮。 直到所有人搜肠刮肚,都再找不出什么新词儿可说,酒也喝到差不多双颊微酡,醉眼迷离的最佳境界,就等天地陛下和天后娘娘先离席,他们也就差不多可以撤了。一切完美。 这时候,兵部副帅闯了进来。 太子妃一直木无表情的玉颜,颜色刷的一变。 众神仙困顿的精神也陡然一振。 二殿下轩辕璟华与蒄瑶的情事,并非完全无人知晓。两个人行事都很低调,但郎有情妾有意,几百年下来,也断不可能密不透风。 蒄瑶被册封太子妃,本来该迎驾的二殿下改成了三殿下,喜宴上兵部的副帅参将们又一个都没露面……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最劲爆的八卦题材,让在座的各路神仙激动到几乎难以自持。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正经肃穆,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从瑶池外一步步走进来的青澜。他似乎很急,竟连参见天帝与天后的礼仪都忘了,只自顾自地找到了坐在东南角的药师,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就往外跑。 “快跟我走!” 药师哪肯就这样被他拽着走,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脸面都被丢光了。一把甩开青澜,怒道:“哪来的野小子,好生无礼! (二十六)解围 药师并不是不认得青澜,算起来,他在天庭的官阶也不比青澜这个兵部副帅高到哪里去。 u.co更新最快但是不论哪路神仙,难保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敢开罪于他,因此一直在天庭很吃得开。他又惯会做人,对天帝和天后的马屁更是拍得到位且不露痕迹。他本来连璟华这个货真价实的殿下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更何况青澜还只是个副帅,又是西海小国来的王子,就更不当回事。 青澜却是急红了眼,他一路进来,看到这里莺歌燕舞、欢声笑语,就想到宸安宫里,璟华毫无知觉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气息奄奄的凄凉光景,一颗心沉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犟脾气一上来,根本不想多做解释,手上加劲,沉声道:“璟华殿下病危,请药师速速履职。” 药师是个文官,哪里挣得脱青澜的开山之力,索性便由他拽着一路出去,故意狼狈大喊:“陛下救命,陛下救老臣一命啊!” 轩辕広皱了皱眉。 其实他早看到了,青澜进来,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不想引起过多关注,便故意不响。药师若配合些,悄悄地跟青澜走了,那便正好。可这药师有时候好像又聪明过了头,在他心里,天后的分量恐怕要比自己这个天帝更重得多。璟华长得像他母亲,天后素来不喜,这小人便跟着见死不救。 他现在这样一嚷,嚷得所有人都听见,自己便不得不出面了。唉…… 轩辕広正想开口让药师去瞧瞧老二也罢,这次伤得好像不一般,若真的有些什么差池,也是不妥。却意外听到天后略有些沉不住气,道:“这位将军,请……请留步。” 青澜头也不回地挟持着药师,大步往瑶池外离去,留下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望陛下和娘娘恕罪,璟华殿下情况危急,刻不容缓。青澜扰乱瑶池,容稍后再来领罪。” --------------------------------------------------------------------------------------------------------------------------- 又是被痛醒的。 璟华睁开眼睛,全身一阵阵寒意,好冷。龙脊处贞鳞掉落的地方,像嵌在自己身体里的一个冰窟,不仅是灵力,似乎连热气都从那里慢慢流逝掉。他咬了咬牙,很好,至少还活着。 耳畔,响起长宁喜忧参半的声音,“殿下,你醒了?” “青澜呢?”他记得之前他们在一起喝酒,还挺愉快。呵呵,他苦笑了一声,蒄瑶的新婚之夜,他与好友月下赏梅,开怀畅饮,听上去还算体面。 长宁道:“青澜将军为殿下输了些灵力,然后就去请药师了。” 璟华蹙眉道:“今天只怕所有人都去瑶池赴宴了,他何必多此一举?” 却见静安此时匆匆忙忙从门外奔进来,急道:“殿下,殿下,不好了!青澜将军他……被陛下用捆仙索绑了!” “你说什么?”璟华脸色一变。 --------------------------------------------------------------------------------------------------------------------------- 宸安殿造得偏远,从这里到瑶池,得两盏茶时分。今天又走不快,纵心急如焚,仍是拖拖拉拉了小半个时辰。 璟华由长宁一路搀扶着,他高挑的身形几乎大半都压在长宁瘦小的身子上,心觉不忍,但也别无他法。 夜色已冷,明月高悬。在九重天上看月亮,与凡间不同,因为近在咫尺,这里的月大得惊人,像一只无情而冷渗的眼,直瞪瞪地望着你,看久了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一阵夜风吹过,他觉得更冷,宽袍下的身体不自禁地颤抖了几下。长宁替他紧了紧鹤羽大氅,面露忧色,却同样默不作声。 没想到,自己还是逃不掉要来这瑶池,要亲眼目睹这场喜宴。 司殿的灵官高声唱诺:“二皇子殿下驾到!” 他温和笑了笑,推开长宁,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进去。 今晚的视力倒是异常清楚,他老远便看到了坐在主位的天帝,那个高高在上,不可动摇的位子,他是这威仪的九重天之主,亦是他的父君。 在他身边,是雍容冷艳的天后,一贯蔑视一切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今天冷漠的眼眸晦明不定,隐有一些捉摸不清的情绪,似乎另有暗流涌动。 在他们下首,便是他的大哥大嫂,身着端正庄重的玄纁赤金喜服,丰神俊朗,霞衣珠翠。他的目光在玹华身上停留了一下,自他搬去无妄海,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哥的样貌倒并没怎么改变,只是已形同陌路。 再然后,便是蒄瑶。她穿着嫁衣的样子和自己想象中一样,明艳如雨后新柳,娇羞似初蕊含露。她和大哥坐在一起,在旁人的眼里,想必也十分般配。呵呵,他禁不住又要笑自己,还想这些做什么?他们配不配,又与你何干? 所有人都摆出高深莫测而又耐人寻味的表情,默默注视他走过雕有吉祥八宝的汉白玉长廊。璟华的脸色苍白,步履却十分沉稳,等到天帝面前的时候,清俊容颜上已冷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知道,那些正襟危坐的仙君天神们都在等着好戏上场,他也知道,自己眼前正对的这四个人,是他的父母兄嫂——若放在其他人家,必该和乐融融的一家,可换在他身上,所有的关系就都变得僵硬而讽刺。 但他没空去想这个,片刻之前,他还寸步难行,现在却已经云淡风轻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少时间,那就少去想这些没用的,集中精力把青澜救出来就对了。 璟华一丝不苟地按天族礼仪向天帝天后行礼,淡淡道:“儿臣身体微恙,未能及时为兄嫂贺喜,还望父君及母后恕罪。” “来了就坐吧。”天帝打量了他一眼,道:“早上让琛华代你迎嫁,我以为病得有多厉害……” 已有膳事官麻利地替璟华收拾了食案,摆上酒菜。璟华轻咳两声,目光望向坐在一边的琛华,笑了笑:“儿臣没什么,不过是受了点小伤。是三弟体恤,不忍我奔波。” 他拿起酒壶倒了一杯,走到玹华面前,笑道:“可今晚是大哥的大喜之日,璟华怎能不来?”他根本连一眼都没有去看蒄瑶,“我们兄弟已经有一千五百年未见了吧,我先先干为敬,祝大哥大嫂龙凤呈祥,比翼双飞!” 玹华默默地举起酒杯,默默地喝干。 璟华目中一凛,这就是自己的大哥么?兄弟一千五百年未见,竟没有丝毫动容。而大喜之日,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不仅仅是冷漠,简直是麻木到了极点!璟华心中一痛,他的样子,既无悲,亦无喜,就像是一尊五官完美的雕像,没有任何情绪。纵然自己和蒄瑶劳燕分飞,情伤难耐,也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大哥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千五百年里,他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而蒄瑶在以后的日子里,就是要整天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吗? 他接着便听到了蒄瑶的声音,她仪态万方地站起来,倒了一杯酒恭敬地递给他,语声冰冷,却每个字都无懈可击,“蒄瑶敬二殿下一杯,日后还请二殿下多加提点。” 她应该已喝了不少的酒,脸颊已染上霞色,双眸氤氲似水,唯语声冰寒。 璟华看着她,笑了一笑,不动声色地咽下那杯酒,“这个……咳咳咳,这个自然。”他别过脸去,捂着嘴咳了好几下,遂又笑道:“抱歉。” 那杯酒入喉如刀,生生割断了两个人最后一点脆弱不堪的情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的故事最终就这么收场,她改口称他二殿下,他对她说一句抱歉。 不知是绊到了什么,璟华的身子虚晃一下,还没等人察觉,他又立刻挺直了背脊,似乎刚才那一晃,晃的是别人自己的眼,与他毫不相干。 他并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到天帝天后的面前,长身玉立,翩翩微笑道:“儿臣听闻青澜鲁莽,冲撞了父君与母后的雅兴,怪儿臣管教无方。” 他顿了顿,依旧笑道,“只是今晚乃大哥大嫂的良辰吉日,不宜动气,还请父君母后看在儿臣薄面,绕过他这一次。待明日回到营中,儿臣定重重责罚。” 天帝脸上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似乎很满意儿子这么快就切到正题,微微颔首,示意将青澜带上来。 青澜被捆仙索绑了个结实,身上已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但脸色倒是如常。 (二十七)罚酒 这捆仙索是太上老君的宝贝,外表看来不过是一根普通的金丝绳而已,可捆在身上,却如万仞加身,不把你扎出成百上千个小口子,不算本事。 u.co更新最快 青澜身子结实,这些皮外伤并不足挂齿,看到璟华微微吃了一惊,遂又现一丝愧色。青澜本是来瑶池搬药师回去救他命的,现在却反倒累得他拖着沉重病体来给自己解围,不禁深深后悔自己鲁莽。 天帝看了看座下众人,悠悠道:“天后,此人目无纲纪,藐视天威,依你看,该放该罚?” 姜懿今天有些不寻常。虽然平时就一直冷言寡语,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今天似乎走神得厉害。青澜被带上来之前,她的目光一直很缥缈,眸中浮浮沉沉,似思绪波澜。而青澜被带上来以后,她就始终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盘仙果,连头都没有抬过。 沉默半晌,姜懿终于开口,和平日相比,声音有些许柔和:“璟儿说的没错,不必为了点小事,折煞了良辰好景。念在初犯,天帝就饶他一次吧。” “天后这是在向我求情吗?”天帝笑了笑,竟走下宝座,到了青澜面前,饶有兴味地端详了两眼,道:“你叫青澜?” “是。” “官任何职?” “末将乃兵部副帅,亦天部司戎骋天大将军。” “哦,还是个副帅。”天帝点点头,“爱卿似乎不是我族中人,不知来自何方?年方几何?” 青澜咬咬牙,道:“下官来自西海,今年……” 他还未答,便被璟华笑声打断,“父君这么问,定是嫌儿臣用人太过轻率,这么年轻就当了将军才导致行事莽撞。这确实是儿臣的不是。不如儿臣就自罚一杯,给父君消消气如何?”他说着,当即便自饮一杯,从容潇洒。 轩辕広正色道:“冲撞了我和你母后不要紧,若在战场上也如此鲁莽,数千万将士的性命全系于他一念之间,岂是你自罚一杯就可交代的?” 璟华垂眸:“父君教训的是,儿臣惭愧。” 一直沉默的天后突然开口,道:“今日是太子和瑶儿的大喜之日,一年三百六十天,陛下非要在今日教璟儿用兵之道么?” “依天后之见呢?” 天后终于抬头,望了青澜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眸,略有不悦道:“既是兵部的人,便让璟儿带回去好好管教就是,别小题大做,扫了众仙家的兴。” 轩辕広微微一笑,似乎也颇赞同,对青澜意味深长道:“天后对你的这份恩典可需牢记在心上。” 凭直觉,璟华总觉得眼前的这番对话透着几分玄妙,不论天帝还是天后,表现得都有些反常,但一时半刻又说不清哪里不对。他脑子急转了几转,没琢磨出来,反倒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似乎又要晕倒。 他顾不得多想,快步到得青澜身边,强提一口气,使法术解了捆仙索。青澜被捆了半天,不过皮肉受苦,于筋骨一点无碍,脱开束缚后便立刻又生龙活虎。倒是璟华脸色苍白如雪,摇摇欲坠,忙不露痕迹地伸手扶住。 璟华强笑一下,示意自己还好。今日多亏天后大发慈悲,并没有特别为难自己,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按规矩,该唱的戏都唱完了,现在只要给父君找个台阶,就可以完功成身退了。 璟华压抑地低低咳了两下,胸口似有烈焰般灼烧,面上却依旧是温润如玉般的笑容。他抬起头,双眸明澈如星,呵呵笑道:“谢父君母后宽容,待儿臣回军营后,定要好好治治这个莽撞小子。今天是大哥大嫂的好日子,九重天上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不如多罚儿臣几杯,就当给药师赔罪了可好?” 一直没有开口的琛华,很识时机地接口,抚掌大笑道:“儿臣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今天是三界之内六神当值的吉日,要罚也是罚酒才对嘛。呵呵,就让二哥和青澜各自罚个三大坛,为父君母后消气,也为大哥大嫂祝酒!” 青澜面色一变,朝璟华道:“殿下,你不能……” 璟华拍拍他肩膀,豪爽笑道:“放心。”他看了眼天帝与天后,见他们都未反对,便大声道:“来人,上酒!” 当即便有膳事官捧上七八缸酒坛,堆在他和青澜面前。璟华毫不犹豫,啪的敲开封坛,当即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醇香溢满四周,他微微一笑,心知这酒可比长宁拿来的那两坛子霸道了不知多少,酒量浅的闻一闻便能醉了。 琛华笑道:“二哥,你运气好,这些个可都是老君私藏的佳酿,名叫‘大梦三生’,每一坛可都有上百年的劲儿,你酒量再好也得小心着点儿!” 璟华大笑,“要的就是这大梦三生!”他提起一坛,仰起脖子灌了一口,赞道:“好酒!” 蒄瑶坐在那里,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夫婿。他长得和璟华并不太像,虽然也是俊美如画的容颜,但总的来说,他更像天帝多一些,多了些威严刚硬,少了些温软秀逸。 他的夫婿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只是机械般地坐着,没有丝毫的情绪,对她,就像家里新添了一个日常的摆设,既没有喜欢,亦没有讨厌。 呵呵,自己还去顾忌他的情绪干什么?难道到了今天的地步,自己还能对未来存什么希望么? 那个她一直在乎的人,他就站在那里,在今天吉庆满堂的气氛里,依旧一身白衣如雪,清俊如昔。哦,他现在正为了他的兄弟,在大口地喝着酒。那烧喉穿肠的烈酒,整整三大坛,他却像喝水似的,一口接一口,边笑边灌,甘之如饴。 这酒很凶吧,他似乎还没怎么喝,就已经站不稳了。自己今天也喝了不少,眼也有点花,可为什么隔了那么远,依旧能看清楚他?清楚地看到他那秀逸的凤眸,被酒气蒸腾出了如雾的水光。 他笑得那么大声,喝得那么猛,摇摇晃晃,似乎醉得很厉害。可仿佛又清醒得可怕,清醒地,在双眸的最深处,浸透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冰寒彻骨的哀凉? 她,终于落下泪来。 泪珠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金玉鸳鸯合欢杯中,溅起一些些微弱的涟漪,转瞬即逝。 --------------------------------------------------------------------------------------------------------------------------- 大梦三生果然名不虚传。 青澜的酒量也是极好,但四、五口下去便有点吃不消了。他看到璟华一坛已经几乎要见底,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隐隐觉得忧心,刚想开口,却见璟华猝不及防地放下酒坛,低下头用袖子掩着*发一阵急咳。 “殿下!”青澜急道:“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璟华脸色白得渗人,捂着嘴连话都说不出,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喘息着笑道:“没事,咳咳……不过,是呛了一下。” 他脚步似有些摇晃, 踉踉跄跄地又伸手去拿第二坛,笑着道:“青澜,有点出息!别叫人小瞧了我们兵部!不过……不过是喝点酒罢了!” 他嘴上说得潇洒,提着酒坛的手却兀自轻轻颤抖,只觉重愈千钧,根本无力举到嘴边,他不动声色地用另只手托了一把,仰头继续。 青澜咬咬牙,也接着喝干一坛。 第二坛才喝掉大半,璟华已烂泥似的整个软倒在地上,醉得连酒坛都拿不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青澜脸色一变,琛华已奔过来赶在他之前扶起璟华,笑道:“总以为二哥酒量过人,没想到还是败在这大梦三生上。” 他们都心知肚明,知道他已经到达极限。他装作不胜酒力,其实根本已经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一张脸白若透明,全身冷汗如淋。 璟华仍勉强笑着,他不敢说话,泛着青紫的薄唇紧紧抿起,竭力压制着胸口翻涌不息的气血,不让自己吐出来。 他看到父君和母后就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父君是知道他的身体的,知道喝光这些酒对他意味着什么,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他端着天帝惯有的*法相,眼里有对万千众生的慈悲眷顾,却独独没有给他的怜悯。 他的大哥,同父同母流着相同血液的大哥,一身新人吉袍,依旧麻木地坐在蒄瑶身旁,他甚至没有看自己,也没有看任何人,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灰意冷。 反倒是琛华和青澜,一左一右遮掩着自己的狼狈和虚弱无力。呵呵,明明那么凶的酒,可为什么喝了还是没醉?身上痛得恨不得自己都想把自己撕碎,脑子更是清楚得过分。可为什么还不醉?是不是醉了就没这么难受?视线倒是慢慢开始变得模糊,那些个大罗金仙、真人神君们,在眼前重重叠叠,他们依旧安坐于瑶池仙境中,一成不变的慈悲佛相纷纷变得扭曲而诡异…… (二十八)密讯 呵呵,璟华嘴角的笑意更甚。 u.co更新最快也许,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不知到时父君会说什么?大哥又会不会为自己难过? 青澜紧握双拳,指节都已掐得发白,颤声道:“二殿下已经……已经醉了,恳请陛下,剩下的让微臣替他喝吧。” 姜懿望了望底下的三个年轻人,高傲冷艳的容颜,慵懒开口,“青澜将军不是还有自己的要喝么?你若也醉倒了,谁送璟儿回宫去?反正他也已经醉了,也不差这最后一点儿,陛下你说呢?” 天帝不置可否,过了半晌,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璟华大笑起来,引得胸膛剧烈抖动,他挣扎着动动身子,却还是没有能坐起来,“没关系,我……咳咳咳,我还可以……” 琛华闭眼叹息,转头却又换上笑脸,道:“母后说得没错,我们自家兄弟的事,怎好麻烦外人?来来,还是我替二哥喝好了!”他不等回答,就拎起一坛酒,扔给青澜,自己又拿起一坛,道:“青澜,我们速战速决。我酒量比不得你们,一会儿若醉了,麻烦你送完二哥,还得送一送我。” 青澜怎么不懂他这一句“速战速决”的意思,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不知为何,这次天后倒并未反对。众目睽睽下,两人踏着凌乱的步子,架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璟华,一路走出瑶池。 青澜是真的步履打颤,一半因为醉酒,一半因为害怕。琛华走后,他一路把璟华背回宸安宫,长宁在瑶池外等了半天,看到璟华的样子,也是只会一路跟着哭。 “殿下,你……你撑着一点。”青澜催着云头,觉得背上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凉,恐慌地,语无伦次道,“我们就快到了,你……再撑一下啊!” 可是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也不知道。他之前就在自己宫里头不是么?是自己硬闯了瑶池,才给他招来这么多麻烦。他病得奄奄一息,却还是为了自己去求他那冷漠无情的父君母后,为了自己去见那些他本不想见的人,喝了那么多会置他于死地的穿肠毒药! 青澜啊青澜,今生今世,只要殿下不死,只要你也不死,不为他赴汤蹈火,又何以为报! 快到宸安宫门口,背上突然动了动,璟华微弱的声音响起,“青澜,让我……下来。” 青澜急忙轻轻地放下他,道:“殿下,你怎么样?”他喝了整整三大坛,又一路疾行,此时酒气上涌,只觉得头痛欲裂。 璟华靠在宫门口的廊柱上,虚弱地笑了笑,嘴唇哆嗦两下,突然俯下身子,“哇”一声的就开始吐。 他已经好几天没进过饮食,根本吐不出什么。但那么烈的酒灌进去,仍是被刺激地吐了几口清水,但接下来,便是大口大口的鲜红色。 青澜已经不敢去看他的脸色,青白色的,泛着一种濒死的灰,他连靠着的力气都没有,俯身撑住自己身体的右臂不停颤抖,明明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胃里却还是痉挛着,一阵阵地干呕,背部剧烈起伏。 过了许久,他总算稍许平静下来。抬起头,朝青澜他们勉强笑了笑,示意不要担心。 “殿下,外面冷,我们扶您进去歇着。”长宁道。 璟华虚弱笑了笑,“我还好。”他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白梅,星光映衬下如寒玉吐蕊,缤纷皎洁。 “扶我去院子,我想……看看梅花。”他轻声道。 --------------------------------------------------------------------------------------------------------------------------- 一点,两点。 天空中下起雪来。 雪花在清朗的月色下飞舞,似天女撒花,无牵无挂,纯洁的,无忧的,混沌了爱恨,烂漫了年华。它就那么一点点落下来,刚开始触地即化,但慢慢地便多起来,在地上积起了浅浅的白色。 真的是有点冷呢。 璟华微笑着伸出手,试着去接住一片雪花,他的手如此寒凉,雪花在手上竟没有化,晶莹剔透,如寒梅绽放。 他坐在梅树下,贪婪地嗅着满庭芳菲,虽然每一次的呼吸都带来心肺处尖利冰凉的刺痛,可绝世出尘的容颜却显得格外的宁静而满足。 他像个孩子似的闭上眼睛,任雪花渐渐地落满他如墨长发,又悄悄地挂在他俊逸的眉梢和纤长浓密的睫毛上。 “母妃,你一定还会心疼璟儿对吧?” “纵然,他们都不在乎,但……咳咳,母妃一定还是……还是会心疼璟儿的。” 一朵寒梅从枝头凋落,花瓣洁白如玉,花蕊嫩黄。他拾起来,放在鼻端下轻嗅,那清幽而淡雅的冷香,似乎让他忘却了身上的痛楚,也忘却了侵入骨髓的阵阵寒意。他笑了笑,想象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一双带着些许微凉的手,温柔地抚触着他全身的伤痛。 “母妃,璟儿觉得好累。” 他虚弱地笑了笑,眸色黯淡无光,“你不惜自己元神寂灭,也要让璟儿好好活着,璟儿听你的话,可是,活着真的是……好……辛苦……” 他说着,捂着嘴又是一阵猛烈的急咳,他弯得像一张弓,单薄的背脊剧烈抽动,整个人都轻微痉挛。一道道刺目的鲜红无法抑制地从手指缝里溢出来,他怕弄脏了手边的白梅,慌乱地从怀里掏出巾帕去擦。 连同巾帕一起,竟掉出来另外一个东西。 --------------------------------------------------------------------------------------------------------------------------- 那是一块玄色的布料。 不是他的。 那块布料质地精良,边缘处绣着百瑞祥龙锦云纹的滚边,一端缝制考究,针脚细密,另一端却丝丝缕缕,明显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璟华觉得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上的? 出门前,因为身上的衣服沾了血污,他是特地换过一身袍子才去的瑶池,那时身上根本还没有这块布料,那显见是在瑶池时,有人才放在自己身上的。是谁放的?这布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疑窦丛生,也顾不得身上伤痛,强撑起精神,拿起布料研究起来。 等等,这个颜色好生熟悉,今天在瑶池上,有谁穿了这个颜色? 爵弁玄端,缁祂纁裳。 那是天族礼制新人大婚时的吉服,而衣服上绣了这个祥龙暗纹的,正是他的大哥——轩辕玹华! 璟华蓦地一惊。 为什么大哥要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这片布料给他?是想跟他说什么吗?大哥在无妄海独居了一千五百年,今天见了面也冷淡得形同陌路,难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是想向自己传递什么讯息?还是说他这些年其实并不是避世隐居,而是身不由己,有什么话想说而不能说? 想到这里,璟华不禁拿起那块玄色布料反复摩挲,想寻找出蛛丝马迹。可他正反看了半天,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块布,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胸口又是一阵阵钝痛,像一把刀子慢悠悠在他心口处绞着。他紧按着胸口,费力地喘息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自己今天本来是不会去瑶池的,大哥也应该事先并未想到,所以才会临时匆忙从衣襟上撕下这块布料,来向自己传讯。他们兄弟一千五百年未见,自己去了无妄海几次,都未见到大哥,如果真的是被挟制,那可见平时也没有自由,甚至是被囚禁,所以才趁着今日成婚的日子,向自己求救。 既是如此难得的机会,那他一定会在这片布料上,写上最重要的讯息,绝不可能一字没有! 自己还未发现字迹,也许是因为大哥为避人耳目,特别是怕被囚禁他的那些人发现,才用了什么障眼法吧。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呵呵,堂堂太子殿下,竟然被囚禁了一千五百年都没被发现,而父君又始终受制于天后,胤龙名存实亡,难道他们天族真的已经是分崩离析,气数已尽了吗 而如果照夸父的说法,父君没有胤龙翼,贞鳞也不是新婚之夜夫妻用来交换的信物,而是封印体内灵力的缺口的话,那隐瞒这些秘密的目的是什么?真相背后究竟又埋藏了多少阴谋? 雪花漫天盖地落下来,纷纷扬扬,打着卷儿,像白梅玉瓣儿,温婉而肃穆。 院子里整个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寒梅还是雪花儿。它们像是怕惊醒那个疲倦的人,悄无声息的,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笼盖在白色里。 他的五官如玉雕般精致,睫毛纤长细密,狭长的凤眸紧紧闭起,秀眉微蹙。他一袭白衣,安静地躺在雪地里,颀长的身体微微蜷缩,不知是他将这雪景入画,还是这雪景点缀了他。 (二十九)母亲 “父君,父君,二弟的功课又没有写完哦!”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手里挥着一张空白的云宣,一路奔进凌霄殿,高叫着向天帝告状,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更小些的男孩,一路追着他进来。 u.co更新最快 天帝慈祥地走下来,他扶住后面那个更小的男孩,将他抱起来。那孩子长得更漂亮,双眸清莹秀澈,如一泓清泉盈盈流动,但显见身体不太好,脸色全无少年人该有的红润,才奔了这么些路,就气喘吁吁,胸口不正常地剧烈起伏。 “璟儿,为什么没有写完功课呢?是不是累了?”天帝温和地问。 小璟华摇摇头,喘息了几下才缓过来,道:“儿臣写完了的,大哥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字就都不见了。” 天帝微微笑道:“哦,”他放下璟华,从玹华手里取过那张云宣,只虚抚了一下,上面便又显现出满满的字迹。 玹华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天帝知他顽皮,无奈道:“玹儿,弟弟身子弱,不要总欺负他。” 璟华眼见写的功课又回来了,心下高兴,更新奇这门法术,好奇道:“父君,大哥这是怎么办到的?可以教儿臣吗?” --------------------------------------------------------------------------------------------------------------------------- 璟华从梦中一惊,睁开眼睛,仍是在梅园中。 雪落得大了一些,但从积雪的程度看,自己并没有昏迷很久。他挣扎着坐起来,身上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了,还好那块玄色布料还紧紧握在手里。 梦里的情境还历历在目,他想起这是很早很早以前,大哥对自己做过的一个恶作剧,“雁过无痕”——一个很简单的小法术而已。 那个法术因为太幼稚,所以长大后几乎没有用过,但刚才被梦境已提醒,却又清晰地记起。他立刻拿起那块布料,试了一下。果然,靠近滚边的那一端,慢慢显现出来了一行小字: ——弑母之仇,不可不报! 正是轩辕玹华的亲笔。 --------------------------------------------------------------------------------------------------------------------------- 姜懿抬头看了看天,又下雪了。 漠北的天,是四季都会下雪的。炎龙族火性大,在这寒冷的地界倒也不觉得寒冷,只是这里寸草不生,既没有良田,也没有牛羊,只有皑皑白雪,一片荒芜。 腹中狠狠动了动,姜懿轻轻“啊”了一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肚子已经往下坠了,听产婆说,这就快要临盆了。 她苦笑了下,孩子啊,你是急着想出来看这个世界吗?可是,这个世界却未必容得下你啊。 她被大哥,炎龙王姜赤羽关在这个别院里已经三年了。门口设的结界,是反噬她肚里的孩子的,只要她一走出这个院子,孩子便会没命。 她爱上了自己的侍卫,那个英俊又温暖的年轻人,那个从小就寸步不离,一次次不惜性命也要保护她的人,那个会在大雪天,挖地三尺给她找一支掉落在雪地里的珠钗的人,那个被她亲一下就会脸红的人……还有,那个最后死在大哥剑下的人。 是她的错,他拒绝的,可她却任性地要在一起。他们逃出王宫,跑了一整夜都不敢合眼,可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大哥的追兵团团包围。 “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竟敢肖想堂堂公主殿下!还做下这等不知廉耻之事,毁了公主名节!”姜赤羽亲自率兵来追,怒得双目瞪圆,青筋暴起! 他已经答应了天族的求亲,胤龙坐镇九重天有几万年,他们被流放到漠北就有几万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将势力渗透到九重天上,顺便探一探那轩辕広的虚实,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妹妹,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差错! 于是,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大哥只一剑就割断了他的脖子。年轻的侍卫修为不弱,却没有还手,他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倒了下去,血从脖劲处喷射出来,形成一道优美的血色弧线,在她面前划过。 她呆了一呆,仿佛这一切还只是她宫中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梦,仿佛梦醒后还有人会安慰她,告诉她公主别怕。 但没有了,那个曾经安慰她的人再也不会开口。他倒在她的面前,脸上还保持着微笑。是的,他永远不会对自己的王动手,只是任凭大王的剑朝胸膛刺来。他用最后的时刻看了一眼他美丽的公主,把她定格在了自己人生的记忆里。 姜懿揉了揉躁动不安的肚子,脸上一片淡漠。 她用三年的时间才想明白。其实,他一定早就知道他们是逃不出去的,他也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个结局。但他仍是答应了她那异想天开的想法,用自己的生命陪她玩了一场愚蠢的游戏。 她最终屈服。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怀孕,她恳求大哥能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然后便嫁去天族,做那胤龙的续弦。 突然,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她忍不住大叫起来。早已在外候着的产婆和婢女冲进来,手忙脚乱地将她按到床上。她被痛得不知所措,只知道哭着叫他的名字。 “阿岚,阿岚……”她三年没有落泪,却在此刻哭得稀里哗啦。越叫越痛,越痛越叫。 她痛了整整三天三夜,终于生下他的孩子。 还没看一眼,就被大哥抱走。 姜赤羽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冷冷道:“不要看。看了我一样要带走,何必让自己伤心?他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好休养身子,别让你夫君以为我炎龙家的姑娘弱不禁风!” 三个月后,再没有那个美丽娇艳、无理取闹的炎龙长公主,四海八荒都开始朝拜那据说铁血手腕的新一任天后——姜懿。 --------------------------------------------------------------------------------------------------------------------------- 正午的阳光特别凶猛,尤其是在这西海深处的荒岛上。 岛的形状有点奇怪,从半空中俯视像一片狭长的叶子。最窄处不过两百余尺,一眼能望到头,最长处却有好几海里,蜿蜒曲折。 由于海流和风向的关系,两边的风景也截然不同。东边,礁石林立,一路白浪堆涌,惊涛拍岸,一棵棵椰子树如屹立的士兵,上高耸入云,下倒映水面。 而西面则无风无浪,宛如处子。 西海那么多岛屿中,这是阿沫最喜欢的一片沙滩,特别在落日时分,躺在幼滑的沙滩上看红霞漫天,清风拂面,海天相接,那天空和大海,蓝得人心旷神怡,即便从小看到大,也从没看厌过。 银白色的细沙,清澈的海水,偶有几只调皮的海豚围绕身边,跳起嬉戏。 阿沫摘了一片大的椰子叶,顶在头上遮阳,她向来不喜梳头,柔软如黑缎的长发松松散散,几乎垂到了脚踝,肌肤白皙娇嫩。而大树叶下,巴掌大的小脸上,两颗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始终神采奕奕,灵动狡黠,似乎只要醒着,就没有安静的时候。 现在,阿沫正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用小手遮了个凉棚,斜睨着眼瞧了瞧,似乎在计算高度。 只见她三两下便把长发绕起来,咬在嘴里,麻利地爬上椰子树最顶端。她挑了两只成熟的椰子,朝下一扔。还未等椰子落地,她已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伸手接在手里。 一松口,如瀑长发立刻又披散下来。她兴高采烈地举着两只椰子,边跑边喊:“沅婆婆,你渴不渴?我给你摘了椰子吃!” 远方的浅滩上,坐着一个人,穿着绛紫色的宽袍,头上也戴着一顶同色薄纱的兜帽。从上到下,她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莫说看不清模样,连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她约莫就是阿沫口中的那个沅婆婆,因为整个岛屿上并没有别人。阿沫不以为意,一蹦一跳地捧着椰子到她面前,将椰子敲开,递了过去。 “沅婆婆,今天出来晒晒太阳,觉得舒服点了么?”阿沫乖巧地用一块圆滑的大蚌壳垫在她身后,扶着她慢慢靠下去。 沅婆婆做了个手势,似乎是表示谢谢。 她整个人隐在薄纱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一双手却白皙柔软,似乎年纪并不大。 (三十)神医 太阳晒得阿沫白皙的小脸有点发红,还有几颗汗珠晶莹地挂在额头。 u.co更新最快但她却没有去喝那清凉的椰子汁,而是开始帮沅婆婆敲打腿上的筋络,沅婆婆急忙用手挡开,似乎是不忍心让她这么做,可她却全然不管。 “沅婆婆,你别跟阿沫客气啊!你医术这么高,治好了我们好多生病的人,让阿沫为你也服务下嘛!再说,这套推筋生骨的法子,本来就是你教我的啊!”阿沫嘻嘻笑道。 沅婆婆,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 阿沫出生时,她刚到了西海不久。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因为那时候她就已经不会开口说话,连动也不会动。 她的舌头是给人生生割掉了一截,手筋脚筋全部挑断,一张脸更是被毁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捡到她的人觉得她已经死了,又或者说,觉得她即便没死也活不过几天,就把她扔到了沉鱼墟谷,那是所有死人最后会去的地方。 正巧,苍龙王尨璃的妻子在生小女儿的时候难产,母女一同香消玉殒,也被推来了沉鱼墟谷。尨璃与妻子感情很好,带着还丁点儿大的大女儿,抱着妻子的尸体哭得几欲晕去,却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啊啊啊”乱叫。 尨璃不知道是谁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他不打算理睬,那个声音又叫了起来。 他这才在一堆死人里头发现那个浑身血污的人,他想也许是那人还未气绝,向他求救。他于是派侍卫把那人翻了出来,那人却还是乱叫。 尨璃有点火了,我在这里悼念亡妻,你却一直叫个不停,实在于礼不合。他走近前想训斥她,才发现原来她的舌头已被人残忍地割去,根本说不了话。 那个时刻尨璃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发现她始终看着自己王后的方向,同时不停地发出焦急的呼喊,他做了一个让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并没有草率地把她赶走,而是给了她一支笔,想叫她写下来要说的话。 她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只能把笔含在嘴里,混着满口的鲜血,写下让尨璃惊诧不已的四个字——剖腹取子! 所有的人多觉得这是一个疯子,因为王后根本就已经死了,呼吸都已停止,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还可能活着? 尨璃看了看自己苍白苦命的妻子,咬咬牙,找人剖开了王后的肚子。 一声极其微弱的婴儿的啼哭,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从那个已经死去多时的母亲腹中,竟真的取出一个一息尚存的小小女婴——便是阿沫。 尨璃又惊又喜,对女儿的这个救命恩人十分看重。不但找人给她治了浑身的伤,还给她建了所小的别院,单独住着。她虽然活了下来,可脸被毁了,手脚筋络已断,都是用不可逆的伤势,不可能再治好的了。 说来也怪,也许真的是因为救命恩人的关系,大女儿阿湘看到沅婆婆那张脸十分害怕,远远地就要躲开。可阿沫却从小与她十分投缘,常没事就喜欢往她那里跑。 阿沫觉得沅婆婆十分的本事。她随便教了一些治愈术都十分的管用,让阿沫出去也混了个小神医的名号。最厉害的是,她的手筋脚筋固然是断了,但居然想办法从自己大腿上抽出了几根尚还可用的筋脉,接到了手腕上,再用法术慢慢滋养着,就这么过了三、四百年,居然手也可以重新用了。 手能用了,这就方便许多。她会手语,又教了阿沫,两个人交流起来基本没有障碍。沅婆婆很少出自己的住所,通常都是沫沫来看她,带许多她认为好吃的东西给她,喋喋不休,她也从不嫌烦,每次都微微笑着听这个可爱的孩子围着她呱噪。 “沅婆婆,前阵子因为父王的寿宴,把我拖住好久都没来看你,你想我了吧?” 沅婆婆微笑着点点头。 “我也想你呢!”阿沫甜甜道,在她的腿上轻轻揉捏,她腿部以下早已失去知觉,十分纤细。 阿沫有些抱怨,“其实本来可以早些脱身的,谁让青澜哥哥一声招呼不打,就突然去了漠北呢,害得父王把那个烦人的三皇子殿下丢了给我!” 沅婆婆闻言却是一怔,拉住沫沫的手问,“哪个三殿下?”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阿沫也感觉得到,沅婆婆表现出与平常不同的惊惶,。 阿沫不解道:“沅婆婆你怎么了?三殿下?就是九重天上的三皇子轩辕琛华啊。”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沅婆婆整个人僵住,抓住阿沫的手微微颤抖,唯一露出来的眼睛更是流露出近乎恐惧的神情。 阿沫担心道:“沅婆婆,你怎么啦?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 “阿沫,带我回去!现在,快!”沅婆婆惊慌失措地牢牢抓住阿沫,几乎恳求。 ------------------------------------------------------------------------------- 一清早,琛华就大张旗鼓地来登宸安宫的门。 “三殿下,好早!” 还在门口扫院子的长宁见了有些惊诧,平日里这位三殿下不是一直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么? 琛华确实一副完全没睡醒的样子,眼圈下还泛着青,面无表情道:“你家二殿下呢?起了没?” 没等长宁回答,他便自己闯了进去。 璟华自然是早就起来了。多年的兵戎生涯让他养成早起的习惯,而由于身体的关系,他也历来浅眠,很少有睡得实的时候。 今日无风,静安在梅园中替他沏了一壶茶。他便靠在一张软塌上,嗅着梅香,安静地看书。 身上的那些外伤,倒是愈合得已经差不多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了贞鳞的原因,不管他怎么运功疗伤,只感觉体内灵力一天比一天减少。纵使他功力深厚,但心肺处的旧疾与日加深,不可逆转,连药师都已束手无策,修为骤减后,内伤更无法痊愈,只得一天天这么拖着。 他知道这么下去,总有油尽灯枯的一天,他本不怕死,也早有准备。但现在的他,再也不敢轻易言死。 天族暗流激荡,危机四伏。 母妃惨遭毒害,死不瞑目。 长兄为人挟持,度日如年。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 表面,他仍是那个温润淡雅、气质清华的二皇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殚精竭虑,坐卧不安,都快把自己逼疯了。 他怎么都不能相信,他的母妃,那个舍弃了自己,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女子,竟然是被人害死的! 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大哥被关押在无妄海一千五百年,而自己到今日才刚刚知晓! 如果两件事有所关联的话,那又是谁要对一个身在后宫、与世无争的女子下手?继而又穷追猛打,连大哥也不放过呢?母妃若真的是遭人毒手,那她就不是像传言中说的那样,为了用元神护他,而导致自己魂飞魄散。 那她究竟又是怎么死的呢? 现在他每天都睡得很少,吃得更少,他把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调查当年的真相,把母妃从患病到离世前的每一个环节都梳理了一遍,寻找所有可能出现的线索和可能遗漏的要点。 他坐卧不安,夜不能寐,像着了魔一样停不下来。他甚至装作无意地问了长宁和静安一些当年他出生前的细节,都和他之前知道的并没有不同。 毕竟,这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调查起来着实不易。他的精力又十分有限,常常力不从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兵部了,有什么事,也都是青澜来宸安宫向他请示。他有精神的时候,便略作一些指点,病发的时候便全权交付给青澜处理。 所以,外人看起来,现在的他倒真的对自己没了要求,放松下来,做起了闲散皇子,整天安适地呆在宸安宫里,喝喝茶,看看书,连军务都放弃了。 “二哥!” 琛华已经到了面前,璟华才发现似的,有些后知后觉道:“呃,你来了?” 琛华没好气在他对面坐下,“是啊,来找你算账!二哥你倒是好,一声不吭便把我给卖了!” 璟华好笑,“我又何时把你卖了,怎的我一文钱都未收到?” 琛华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物件,啪一声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喏!还你,我才不要!” 璟华看了看,失笑道:“这执掌天族百万天兵的帅印,多少人求之而不得,你就当它是累赘么?” 琛华道:“不是我看不起这个帅印,可我根本不是这个料啊!”他愁眉苦脸抱怨道:“自从父君把这个丢给我以后,我每天起得比日君都早,累得比哮天犬还喘!” 璟华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淡淡道:“这还没出兵打仗呢,不过是日常的训练罢了,你都受不起这苦,若以后……” 他说到一半处,突然一阵急咳,只得停下来,急忙扭过头去,用帕子紧捂着嘴。 (三十一)药方 他脸色本已十分惨淡,这一阵下来更像是用光了身体里大半的力气,惨白得连一分血色都无。 u.co更新最快初升的红日在他背后,为整座梅园涂抹上暖暖的淡粉色霞光,可就在这充满蓬勃希冀的晨曦里,他单薄的,微微佝着的身体却不住轻颤,清俊无双的容颜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苍凉衰败的气息,就像一支根部已经腐坏的白梅,枝头上的花朵纵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也终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朵朵凋零。 喘息一阵,璟华拿开捂着嘴的帕子,尽管尽力遮掩,却还是被琛华看到了帕上那一抹刺目的鲜红。 “二哥!”琛华一把拽住他的手,瞠目欲裂,道:“你……” 璟华摆摆手,虚弱地笑,“你也看到了,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又怎么会来麻烦你?” 他扶住石桌坐下来,将那枚帅印拿在手里,反复摩挲。青铜的质地,麒麟昂首眦目,器宇轩昂。他熟悉这冰凉的手感,还有它每个棱角。这些年,它跟着他,踏过千山万水无数,斩下妖兽悍将无数,滚过九渊冰雪,泡过幽冥忘川,浸过神的血,魔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 他放下那枚帅印,推到琛华面前,轻轻叹口气道:“我也不想。但这枚帅印你二哥恐怕拿不了很久,到时候一样是交给你。不如……早点让你有个准备。” 琛华摇头,语声哽咽:“二哥,我……我做不来。你赶紧好起来,还是你来做,好不好?” 璟华笑了一笑,纵使苍白,俊朗的容颜依旧出尘无双,“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呢?做不来不要紧,我会让青澜尽量辅佐你。但,你也知道父君的意思,兵部大权不能旁落外人。琛华,二哥不争气,只好辛苦你了。” “不是辛不辛苦的事,我……”琛华低头,半晌才闷闷道:“我不信真的就治不好!四海八荒,三界五常大得很,咱们的药师没本事,也未必别人家也治不好!二哥,我去替你寻名医来,说什么也要把你治好!” 他抬起头,让璟华看到那一贯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这目光有些幼稚,却绽放着灼灼光芒,让他此刻寒凉刺痛的胸膛不禁一暖。 琛华双眸黑亮,似蒸腾着水汽,倔强大声道:“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们本来好好的三兄弟,大哥莫名其妙就与我们断了来往,二哥你若再有什么不测,难道……难道真的忍心要留琛华从此无兄无长吗!” 璟华背脊突然一寒,是啊,如果他真的沉疴难愈,那轩辕家的三个孩子便已去其二,只剩下琛华一个,难保不会有人继续向他下手。 “二哥有你这份心就够了。”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我们仙家讲求一个缘字,缘至则聚,缘尽则散。如我母妃当年,纵是父君也没有办法强留。你也是修为不浅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固执?” 琛华恨恨道:“都怪我母后,也怪父君,若不是他们让你去封印那个夸父,也不会……” “琛华!”他打断他,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漠北乃我天族属国,夸父扰民,我前去平定自是义不容辞。” 他将语气缓和了下来,温言道:“你真的莫怪他们,我……我这是先天的毛病,纵是好好的在家,也免不了这个结果。” 琛华垂眸,想反驳却又不敢再惹他生气。东张西望之际,却看到他放在手边的那本书,好奇道:“二哥,你在看什么?” 那本蓝色的册子,书页已经泛黄,璟华拿起来递给他道,“药师府的历代医案集编,我闲时借来翻翻。” 琛华关切道:“有用么?” 璟华苦笑,“有用就无需再麻烦你去兵部吃苦了。” 兄弟二人又聊了一阵,琛华见璟华倦意深重,便嘱他好好休息,起身告退。 璟华望着他离开,不可察觉地喟叹一声。 --------------------------------------------------------------------------------------------------------------------------- 他骗了他的三弟。 他是病得不轻,但也没有到了朝不保夕,连兵都带不动的地步。 照以前的性子,他再怎么样辛苦,也绝不可能放松军务。但现在,一来他分秒必争,实在分不出身再去兼顾别的事情,二来敌我未明,他不能再站在兵部主帅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任人为靶,他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探明虚实,主动出击。 虽然他没有再去向蒄瑶核实,但天庭中如果真的潜藏着这么一股可怕的黑暗力量,从母妃,到大哥一一被害,那么他的贞鳞,也极有可能并不是出于疏忽才弄坏的,而是处心积虑的阴谋。 大哥的处境已令他片刻都不得安心,恨不得立刻就冲到无妄海,解救他脱离苦海。但轩辕璟华毕竟是轩辕璟华,百万天兵主帅,已本能地习惯谋定而后动。他说服自己按压住内心的怒火,理智地分析整件事情的轻重缓急。 首先,大哥的处境虽然逼仄,但立时三刻应该还不至于有危险。仇家能容他活到现在,而不是像对母妃那样斩尽杀绝,必定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敢轻易对他下毒手。 其次,母妃当年若死于非命,就算瞒得密不透风,但也必定有蛛丝马迹可寻。她病了不是一天两天,这件事天庭中人人皆知,最后身殁连长宁静安这些贴身仆从都没有发现异样,可见仇家蓄谋已久,布置周详。 他最近去药师府拿了历代医案的典籍来翻看,也是希望从医官的记载中能寻到一些线索。以他的经验,任何凶案即便策划再周全,再瞒天过海,也终会有疏漏的地方。 那是人们推理区域的盲点,有的是出于思维定势而被忽视,有的是为了刻意掩盖事实反而欲盖弥彰,但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实,就一定会留有痕迹,谁能透过纷繁芜杂的表面发现最初的真相,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琛华问他翻了这么多医药案例典籍,到底有没有用。 其实,是有的。 他的病是从娘胎里便带出来的,长宁也时常提起说他发病时种种症状和当年梅妃如出一辙,但他仔细比对了药师开给两人的方子,却大相庭径。 她母妃服用的玉屏风散补心方是以生炙黄苓、菟珥、鲲鰕为主,而他却一直服用阖心扶苏汤剂,以蛤蚧、赤蜜、茅胆调理。 他对医理也略有所通,这几味药摒除男女有别,和梅妃当年患有身孕的因素外,其实并不冲突,为何药师针对同样的病症,开出的药方却前后差异如此巨大呢? 另外,他还发现,给梅妃的药每服都开得很少,基本三五剂之后,便会根据当时的身体状况重新调整药方,哪怕只是微调,且第一剂分量更少,服了不见反常才开始按正常剂量喝下去,显见用药之人十分谨慎仔细。 而给他的方子,他自己都摇头苦笑,几百年都未动过一分,更多时连脉相都不诊,便嘱他按从前的方子继续喝。 他揣着这些疑点,便去吏部查了一查。 果然,天庭的药师换了好几轮,现在的这个陈偲淼是两千八百年前才从下届飞升晋位的。 那,恰是他出生后的第一年。 那是谁为他母妃诊病的呢?为何又那么巧,在梅妃离世后,那位药师也一同消失了呢? 想解开重重谜团,就必须先找到这个人! --------------------------------------------------------------------------------------------------------------------------- 阿沫回到自己住处,才知道父王已找她多时了。 伺候她的小螺急得在门口跳来跳去,见到她差点没给她跪下,“公主,你可算回来了!大王已经来问过三回了,说您再不回来,就拿小的做刺身了,招待今晚的贵客!” “哈!这你都信!”阿沫满不在乎道:“父王每回都这么说,你见我宫里的小虾小螺可曾少过一只?他回回都这么吓你们,你们还真是回回都能被他吓到?真是没脑子!” “可是,公主……”小螺苦着脸,仍是心惊肉跳。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这就去还不行嘛!对了,来的什么贵客呀?”她倏地脸色一变,“不会还是上次那个三殿下吧?” 阿沫担心过度。 三殿下在天庭正*练得掉了一层皮,哪还有空来西海骚扰她? 来的是一位长辈。 “姜伯伯!”阿沫一跨进碧潮殿,便亲热地喊。 “哎!”姜赤羽答应一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阿沫长大了,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姜伯伯每次都夸这几句,能不能换点别的?”阿沫调皮地吐吐舌头,“比如夸夸阿沫女中豪杰,智谋无双之类的?” (三十二)画像 姜赤羽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尨璃兄,你这个女儿可非同凡响啊!” 尨璃苦笑道:“唉,也就在我这西海无法无天!将来可不知哪一家的公子敢要!” 阿沫不以为然,果盘里随便拿起只鲜果啃了一口,“阿沫才不要嫁人,谁说女子就不能成大事?阿沫将来要遨游四海,惩恶扬善,做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 姜赤羽赞许道:“呵呵,尨璃兄,你看当初你还为只有两个丫头而烦恼,我看你这光这一个就胸怀大志,顶得上十个儿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谁说我没有儿子?青澜不就是?”尨璃骄傲道,他慈爱地看了眼自己的宝贝女儿,一只青花梨被她啃得惨不忍睹,甜甜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掏出块手帕,帮她擦手,无奈笑道:“丫头终是丫头,哪能真让她抛头露面,受那奔波的辛苦?” 那青花梨十分的甜,阿沫用手帕擦了,仍是黏黏的不舒服,正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尨璃瞧她撅着小嘴,知道她的心思,便遣她先退下。 u.co更新最快 阿沫一退下,碧潮殿上两位慈祥长者便又成两族王者,神色凝重。 “听说赤羽兄最近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姜赤羽颔首道:“没错,阿懿找了个说辞,让胤龙族那小子把夸父封印回昆仑谷了。” “夸父对你来说,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这下不费一兵一卒能永绝后患,真是可喜可贺!” 姜赤羽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尨璃不解道:“为何不见赤羽兄有半分喜色?” “何喜之有?”姜赤羽叹息一声,道:“阿懿不过是给个难题,让他知难而退罢了。没想到那小子为了阿懿的那个义女,竟不顾性命地真的去了。不但去了,还真的能自戕八十一剑把夸父都给封印了!” 尨璃动容道:“自戕八十一剑?又是轩辕広的二小子?” 姜赤羽快步走了几个来回,也显得颇为烦恼:“这小子不简单!对自己狠,敌对起来必定更是做绝!不说你们家青澜,至少,我炎龙后辈中就无一个有如此魄力和胆色!尨璃兄啊,一旦起兵,你我就要面对如此棘手角色,怎不让我心忧?” 尨璃沉吟道:“澜儿在天庭,跟随的就是他。据说这位二殿下,年纪轻轻,但修为已臻化境,也很受部署拥戴。” “所以,唉……”姜赤羽苦笑:“谁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轩辕広阴险自私,这个儿子倒是生得不错。” 他后宫枝繁叶茂,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虽然都天生神勇,但不是为了王位勾心斗角,就是四处惹是生非。虽说姜赤羽精明强干,行铁腕之政,几个王子表面还相安无事。但随着年纪一点点上去,心中总有比较,莫说轩辕璟华这样的,就是尨璃家的青澜也足以让他羡慕。 尨璃知他心中烦恼,笑道:“赤羽兄也莫心烦,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个轩辕璟华再怎样,也不至于三头六臂,”他顿了一顿,“何况,若真到了那一天非要兵戎相见,也未必只有硬拼一条路。” “依你之见?” “力敌不成,便可智取。”尨璃微笑道,“我倒不信,这二殿下真的是钢筋铁骨,没有丝毫弱点。” --------------------------------------------------------------------------------------------------------------------------------------------- 这日下午,青澜照例来宸安宫汇报军务。静安说璟华尚在午睡,他便在书房等了一会儿。 桌案上敞着一副画卷,似是还未完成,但大概模样已经初成。画中人是一位女子,云鬓高挽,锦裳罗裙,斜靠在一张美人榻上,眉目温婉地望着不远处正在玩耍的一个小儿。 青澜没有见过璟华作画,只见过他写字。他的字遒劲飘逸,大气磅礴,没想到于丹青上却笔法细腻柔和。他显是花了大力气来描绘这名女子,时而细笔游龙勾勒轮廓线条,时而浅色着墨描粉颈香腮,时而又泼墨如云绘华贵彩衣。而对于那名小儿,虽只有寥寥数笔,但小儿的憨态和面对母亲撒娇的神情,亦是惟妙惟肖。 这幅画还不是终稿,但人物却已经跃然纸上。尤其是那女子面对顽皮小儿,眸中所流露出的那种深深慈爱,简直栩栩如生,得其神遂。 但闻得几声轻咳,璟华已走了进来。他刚午睡起来,神色略有迷蒙,双眸中也似蒙了一层淡淡雾气,令清冷的俊颜平添了几分柔和。 青澜站起来,“璟华,听说你还在休息。” “他们逼着我睡,其实我睡不着。”璟华笑着与他招呼,“在看什么?” “这个,是你新作的么?”青澜指着那幅画道。 璟华看了一眼,也坐过去,笑道:“嗯,闲来无事而已,让你见笑了。” “哪里,神乎其技,真是叹为观止!”青澜衷心道,“我就是一介莽夫,只懂舞刀弄枪,若说起这种文绉绉的的事情,可真的是一窍不通了。璟华,这画中女子气质高贵娴雅,不知是哪一家的女仙君?” 璟华再次看了眼那幅画,淡淡道:“是我母妃。” 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母妃,这幅画不过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已,画中的孩子就是他自己。他想着,在一个炎热的午后,那个幼小的自己玩得满头大汗时,会有母妃慈爱地把他抱在身边,为他擦去汗水,为他用宫花小扇轻轻扇来凉风,也会喂他吃清甜可口的酸梅汤。 青澜道:“原来如此。”他是爽直性子,听了也未作他想,只点点头道:“我和殿下一样,也是从小没有母亲,是父王将我一手带大,十分辛苦。” 他知道不该去评论别人的家事,但璟华不仅是他上司,更是他出生入死的朋友,虽然璟华从未抱怨过一句,但瑶池上耳濡目染那冷漠且混帐的父君母后,他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璟华绘的这幅丹青,既是思念亡母,也是祭奠自己心底那份孺慕却不可得的悲凉吧。 璟华朝他笑了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青澜,你有个好父亲,以后记得要好好孝顺他。” 青澜道:“其实,殿下,也未必一定要得父亲疼爱,”他顿了顿,道:“天一生水四部将士都唯殿下之命是从!殿下还是多保重身子,早日回归才是!” 璟华垂眸,语声显出几分冷峻,“青澜将军,兵部现在是由三殿下全权统掌,自你而下都要听从三殿下号令。刚才的话,若再被我听见,便以军*处!” “三殿下?就那个娇生惯养的纨绔?”青澜听他这么说,反倒更来气,冷笑一声道:“他只怕连对战时有哪几个基本的阵型都搞不清,还调兵遣将?让兄弟们跟着他送命么?” 璟华脸色变了变,心头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蹿了上来,怒道:“放肆!不得……妄议主帅!” 青澜这几日也憋了一肚子火,正好趁这机会发了出来,也硬邦邦道,“我知道不得妄议!但这是事实!军营中哪个兄弟不在抱怨?若不是天后一手遮天,凭他的能耐能当上兵部主帅?仅日常的操练就叫苦连天,兄弟们挥汗如雨,他却叫了个侍婢,在一旁为他打伞遮阳!这样的主帅,怎能不让兄弟们心寒!” “琛华再无用,也是主帅!我带出来的将士,就是这样……咳咳咳,这样忠心事主的么?”璟华气得脸色发白,胸口气血横冲直撞,他连话都说不下去,紧按着胸口不住猛咳。 青澜见状,也不敢再多话,默默地倒了杯水,放于他面前。 璟华伏在桌上咳了一阵,方缓缓起身,俊颜上因咳嗽而显出一种病态的酡红。又过了片刻,酡红褪去,只留苍白如雪。 他咳得有些嘶哑,却也不再有怒气,接过青澜的杯子浅浅喝了口水,惨淡自嘲,“我知道你们都不甘心,呵呵,连我自己也不甘心。但……又能如何?”羽睫颤了颤,露出眸色黯淡,轻声道:“三弟尚需磨练,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便多多帮衬他。” 青澜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又今后作何打算呢?难道真的就不管我们兄弟了么?” “我打算离开天庭一阵子。”璟华将目光又放回那副未完成的画作,望着画中的慈母稚儿,思绪似跨越了几千年的记忆之墙,语声缥缈。 “我有位师兄,精通歧黄之术,只是向来行踪不定。”他苦笑,“我想去找他试试,看自己还有没有救。” --------------------------------------------------------------------------------------------------------------------------- 青澜回到兵部,见整整五辆大车停在门口,蒯方正指挥“生”部的将士们将车上的东西往下搬,东西巨多,忙得不亦乐乎。 青澜远远喊道:“蒯将军,这是什么?” 蒯方迎了上去,抱拳道:“回副帅,是天后娘娘赐给我们的军需。” “天后?”青澜皱了皱眉,走近细瞧。 天后所赠十分优厚,一车一年三季的军履行装,一车麦豆粮草、盐菜补给,一车弓箭枪弩、绳索铅弹,一车外伤药草、内用灵丹,还有一车,是明晃晃的金银,说是用来抚恤阵亡和受伤的官兵。 青澜冷笑:“天后对这个亲生儿子便如此尽心,三殿下刚来没几天,人情便做到了这里。可惜,我兵部没人会领她这个情!” 蒯方从来不苟言笑,闻言补了句道:“还有五百匹天马在路上,我就直接让人牵到天马监去了!” “好!东西照单收下!这位三殿下么?”他嘴角挂起一个轻蔑的笑,“明日该怎么练,还是怎么练!明白么?” “末将明白!副帅……”蒯方欲言又止。 “嗯?” “天后娘娘在营中等着副帅,指名要见您!” “见我?”青澜眸色一凛,“她见我做什么!” --------------------------------------------------------------------------------------------------------------------------- 天后遣走了身边的宫婢,独自坐在青澜的营帐中。 他还没有回来,她便耐心地等着。 左右已等了两千多年,并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璟华带兵时主张日常起居一切从简,因此军营中,自他以下所有将领都只居一室。青澜也是如此,斗室不过数丈,一桌、一榻,一几,极近朴素。 姜懿摩挲了下他的书案,笔架上的云峰狼毫还留有墨香,再细看书案上有几滴墨渍,不知是哪次写字时滴下的,却忘记了擦,时间久了便渗进了木质纹理,擦不掉了。 姜懿下意识地微笑了下,也是个粗心的孩子。 她拿出自己的绣着凤求凰的婵丝绢帕,施了点法力,轻轻抹去那几个墨点。 他的床也甚是凌乱,虽然被褥是叠了,但窝成一堆。 军营中自来没有宫婢随行,所有将士内务都是自己打理。青澜虽不娇气,也没有架子,但毕竟王子出身,对这些并不在行。 姜懿猜得没错,他确实不是个仔细的人,更不愿将时间花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因此总是胡乱对付。 姜懿将被子抖平整,顺便摸了摸极薄的垫褥,心道:这孩子便是一直睡着这又冷又硬的地方么? 但转念又想,又失笑:自己这是关心则乱,他一身火气,自是不会怕冷。 她正弯着腰,翘着鎏金护甲,尽心尽力为他整理着床褥,突闻背后有人喝道:“你干什么!” 她泰然自若地回过头来,倒把青澜惊得天雷滚滚,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孤高冷艳的天后——居然在营房里,为他铺床。 (三十四)学渣 他们这一届一共有十四名学生,在后面的两天中,也陆陆续续都来齐了。 u.co更新最快果然就像她父君说的,来这里读书的非富即贵,都是三界中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呃,等等,好像没有子弟——一、二、三、四…… 阿沫数了数,竟然清一色女弟子: 有那个没眼力劲儿的青丘白狐家七公主白佳佳,长得千姿百媚,但智商略低,别人说什么,她都是好啊好啊地附和。不过,她来的最早,也没什么公主架子,阿沫挺喜欢她,和她处得最好,所以没事儿常结伴闲逛。先生有什么喜好啊,厨房有哪些个拿手菜啊,白佳佳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有蜀山冲灵道长的三个女儿,他们蜀山的门规很奇怪,出家了还能娶老婆,还娶了一个又一个,也真是让阿沫叹为观止了。这三姐妹清高的很,同进同出,除了自己姐妹外,基本都不和别人说话。阿沫也不理她们,连她们的名字都懒得问。 也有和她们同为水族的人鱼公主,是南海鲛人七兄弟唯一最小的妹妹。 鲛人阿沫是见过的,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有一次来父王这里小酌,还喝醉发了酒疯。但他们这妹妹倒是可爱的很,长得白白嫩嫩,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看着。 后来阿沫才知道,原来女鲛人出嫁前都不会说话,要说都是用唱的。鲛人嗓音富丽高亢,犹如天籁,有迷摄人心的作用,所以那小姑娘平时不轻易开口。 不像阿湘阿沫她们天生是人形,小人鱼安娜上了岸,下半身仍是鱼尾而不是人足,因此走到哪里都由侍从抬着,看着颇有点可怜。 还有一个是幽冥殿冥王殿下的掌上明珠,长得倒也不难看,但整个人蒙着一团煞气,让人瞧着就害怕。她蓄了很长的刘海,几乎遮住大半个脸,偶尔露出一双眼眸来,凌冽凶寒。 整个书院的女生都怕她,但阿沫倒还好,她一直认为真正的坏人才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而且初来乍到,大家都疏远她,一定更令她心里难过。 所以有一次,阿沫还特意去找她聊天,没话找话说:“嗨,你刘海这么长,觉得戳眼睛吗?我就不行,每次刘海一长,就特难受。” 那姑娘倒也爽气,直接把刘海撩了起来,露出额头上第三只眼,老老实实答:“怎么不戳?简直戳死我了!但不这么遮着,又怕吓坏你们。” 阿沫先是一惊,随后哈哈大笑,“交个朋友,我叫阿沫!” 对方也伸出冷冰冰的手,冷冰冰道:“我叫阴钥。” 另外还有几个,也是仙界什么什么元尊的女弟子,或者什么什么灵君的私生女的诸如此类,这些天庭重臣的女眷反倒比她们这些天生仙胎的公主们更道貌岸然,不可一世。 等阿沫见到了最后一个同窗,她终于失望地下了一个结论——原来,这是一座女子书院啊。 --------------------------------------------------------------------------------------------------------------------------- 阿沫有一个极好的优点,那就是能极快的自我调节情绪和自我修复心情。 当她对听涛小筑抱怨过之后,想想自己未来几年都要在这个日晒雨淋的地方读书,于是就很认命地开始挖掘它的优点,总结出第一采光好,第二天热凉快,第三能亲近大自然。 所以,即使发现父王把她们姐妹倆送来的竟是个女子书院,和心中所想天差地别,但她仍是努力说服自己振奋精神,对开学第一天抱了很大期望。 但希望永远很美好,现实永远很残酷。 书院的先生是个老头,白胡子、白头发、白眉毛,站着有点驼背,坐着净打瞌睡。上课就闭着眼睛念经,之乎者也,完全不知所云。偶尔睁开眼睛,还会趁机摸下你的小手。 他叫无涯。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瞧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阿沫嘴角抽了抽,这就是父王口口声声保证说,道法高深,执掌五行之力的世外高人么? 父王你又誆我! 一天的课上下来,阿沫心态再好,也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了。她像脱干了水的鱼,垂头丧气,心中充满对父王这种欺骗行为的不齿,对先生不负责任、误人子弟的不屑,对其他女同学居然一个个都能听得津津有味的不解…… 先听听她们上了哪些课: 第一节,雅韵。 由黄帝亲封的乐神伶伦,呃——不是,是伶伦的徒孙的徒孙亲自执教。乐器自选,曲目自选,据说到最后,不仅每人要能吹拉弹奏出至少一百首能登大雅之堂的曲目,且要会填词编曲,翩翩起舞。 小伶伦严肃地教训她们道,乐能传情,亦能养性。平时不下苦功,怎么换来一个光鲜亮丽的出场?你们以为那些世家子弟、贵族名媛们在花前月下,柳岸船头动不动就能吹个箫、弹个琴什么的,都是花架子吗? 好吧。 第二节,调香。 菲菲先生原身是只蝴蝶,背后杵着两扇大翅膀,扑棱扑棱地飞进课堂。她很瘦,胆子也很小,似乎很怕被浪花沾湿了翅膀,根本不敢靠近窗子。但上起课来却不含糊,跑上来就扔给每人十七八罐,甚至都分不清头香、体香和基香,限大家在下课前调出寿阳公主的梅花香和花蕊夫人的衙香。 菲菲基本没训什么话,只是最后灵真道人的女徒弟,似乎是没能调出她要的香来,她皱了皱眉,也不知怎么弄的,那个倒霉的女孩子就一整天身上都带着一股馊掉好几天的臭虾鱼板的味道,把大家熏得晚饭都不想吃。 第三节,女红。 这节课倒也是请了个名人来教授,就是琛华那个远房的远房的表妹织女。织女被贬下凡后,由于牛郎收入可悲,又得养活一双儿女,织女不得不抛头露面出来找份兼职。 大约是在凡间久了,又或者是被柴米油盐给磨的,织女的风尘味倒是也浓烈了起来,再没有天族仙女的那种寡淡,相反显得和蔼可亲。 她一脸肃穆,语重心长地对学生们感慨,你们在座的,多数都投了个好胎,出生便尊贵,但须知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须得擦亮眼睛,加紧培养自己心灵手巧的淑女气质,这才能把握机会,幸福终身。 她也留了作业,每人绣一方帕子,上面的百花须能诱得蜜蜂蝴蝶飞来,方算过关。 第四节,女四书。 这堂课总算是由书院的夫子,无涯先生亲自来教。也就是阿沫最讨厌的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前三门课还算是有点意思,阿沫也能勉强听得进,但这个女四书真的是让她头大如斗。 《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无涯闭着眼睛在讲桌后面念:女子乃齐家之本,清国之源。太姜、太任、太姒“三太”德行,母仪天下。女子当和柔敬顺,慎言谨行,贞烈忠义,慈爱厚德…… 一盏茶以后,阿沫终于成功地睡着了。 “阿湘,我想回家。”阿沫眼角含泪,垂头丧气地抱着书袋,往山水间去。 “为什么啊?”阿湘睁大眼睛,不解道:“你不是吵着要来读书的吗?怎么啦,这才几天就想父王了?你当时还笑我呢!” 阿沫内心长叹一声,阿姐,我不是想父王,我是觉得浪费光阴,人生无望啊啊啊啊啊! 说好的金刚之身,神佛之力呢? 说好的星云阵法,浩气冲天呢? 说好的玄武神箭,朱雀锁灵呢? 说好的封魂斩魄,天雷地火呢? 说好的净世菩提,元神不灭呢? 呜呜呜…… 父王啊,父王,阿沫不是要来学这些缝缝补补、莺莺燕燕的玩意儿啊! 阿沫要学真本领,要能像青澜哥哥一样,上天入海,以尾画地…… 阿沫虽是女子,但一样胸怀天下,也想要能立千秋伟业,济百世黎民啊! --------------------------------------------------------------------------------------------------------------------------- 姐妹俩倒了个个儿,阿湘倒是每天开开心心去上学,不迟到不早退,那些女红、调香、乐理啊,都让她如鱼得水。可不是么?绣了一方绢帕,好送给青澜哥哥擦汗;制了一个香囊,好送给青澜哥哥闻香;学了一首曲子,还送给青澜哥哥解闷…… 反倒是吵着要来读书的阿沫天天不思上进,能混则混。除了菲菲的课不敢不去外,其它基本都开溜,就算难得给夫子个面子,勉为其难地去听涛小筑小坐一会儿,赏赏风景,也是很快就睡着。 (三十五)出题 “不能怪我,”阿沫原话说,“他晃头晃得太有规律,晃得我头晕。 u.co更新最快阿姐,你要帮我在父王面前作证,我是晕倒的,不是睡着!” 阿沫在无涯的课上“晕”倒三次以后,就再也没去过。 好了,现在剩下大把大把的时间,除了去厨房偷点儿吃的,去海里游个泳什么的,仍是剩下大把大把。不过没关系,阿沫从来不会让自己闲着。 她开始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那么多箱子,愉快地捣腾起来。 首先,她决定帮阴钥做个眼罩。 她问过她,她那只眼其实很神奇,叫天眼,可以观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也因为如此,她年纪虽小,但在冥界的地位却很高,甚至传言是下一任冥王的人选。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眼睛,当然要好好保护才行。整天用刘海这么盖着,多不卫生!要是发炎了,还不把前世今生给看走样了? 她把织女发给她们用来缝绢帕的布给用来缝了一只眼罩,针脚虽一般般,也没有招蜂引蝶,但重在实用。 阴钥高兴极了,当场就把那讨厌的刘海扎到脑袋后面。然后大家一致认为,阴钥露出脑门后,煞气减少许多,竟然还挺阳光的。 阿沫也很高兴,尽管她那期女红课是不及格,但她并不在乎。 她积极地开始筹备她的第二个计划——她要帮安娜做一架轮椅。 这个可爱的人鱼公主,每次行走都要靠四个小书童抬着,因为怕麻烦别人,总是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这样除了上课,她基本就一个人闷在房里,错过了很多大家在一起的闲暇时光。 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如果连行动都限制了,岂不是太无趣了吗?所以一辆能让她自己掌控的轮椅绝对是太必要了。 这件事确实还费了阿沫一番脑子。 首先,它不像以前做给沅婆婆的那种那么好做,安娜的下身是鱼尾,没有着力的地方,说说是椅,但其实要能让她躺着,得是个轮床。 其次,这轮床里面还必须盛有一定量的海水,让她鱼尾上的鳞片保持湿润,否则时间长了,就会干涩得难受。 最难的是,从她们住的山水间到上课的听涛小筑,中间颇多曲折,光台阶就有七处、一百二十级,怎样设计出一个能走台阶的轮床,也是难题。 阿沫倒是不怕难题,越难越有挑战。她是个有决心的人,定下来的事情,就不会轻言放弃。 她苦思冥想了三天,又结合以往做轮椅和战车的经验,画了初步的图纸。 然后,又花了三天的时间,修改细节,推敲可行性。 接下来,便是找材料。 在她们住的山水间后面,有一片竹林,郁郁的翠竹连成一片,一根根苍劲挺拔,在风中摇曳婆娑。 阿沫很眼馋这些翠竹,用来做轮床是最好,可她又有一些犹豫。 因为刚来第一天,无涯就告诫过她们,观池书院哪里都可以溜达,唯这片竹林是禁地。 除了无涯,连那些授课的先生都不可以进入竹林,更遑论学生。 可是不去归不去,好奇心还是有的。晚上大家做了功课洗了澡,就会聚在一起瞎聊。有几次的话题,便是关于这片竹林。 “竹林闹鬼!”白佳佳信誓旦旦说:“有一次,我睡到半夜里饿了,想去厨房偷点吃的。经过竹林,却看到有个白色的人影,把我吓个半死,可是等我再睁大眼睛,那个白影却完全不见了!” 灵真道人的女弟子卫岫,也就是第一次上调香课就被弄得一身臭鱼味的那个,脸红红道:“我说那个竹林,多半是夫子用来养小妾的吧,我还有几次看到他一下课,就急急忙忙往竹林里去,多半是会相好的去了。” 女孩们都笑起来。 她们也就停留在说说笑笑的程度罢了,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提议说要夜探竹林,来个冒险之旅什么的,甚至包括阴钥都从没想过。女生么,毕竟都是乖乖的多数,更何况,这里本来就是淑女培训班,没有谁想特立独行。 不过呢,呵呵,叛逆的也不是没有。 阿沫也好奇,但她迟迟未行动,倒不是害怕竹林闹鬼,而是觉得毕竟这是人家夫子的地盘儿。夫子说让她们别去,那就尊重他的**呗。 不过现在么,既然需要几棵紫竹来为安娜做轮床,那这个夫子的**就先暂时靠边站一站吧。 反正,砍几棵竹子罢了,并不会偷窥到你什么风流事吧。 阿沫找了一个没有风的下午,偷偷地埋伏到了竹林边。 第一天,她没有动手。 而是耐心地等了一下午,一边勘探地形,一边观察竹林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所在。 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好。 第二天,她便带来了斧子和锯子,老实不客气地砍了三棵大毛竹,拖回去了。 第三天,轮床做成。 她喜滋滋地推去给人鱼公主,小安娜又惊又喜,激动地拥抱了她,眼里简直闪着泪花。她们一群女生七手八脚地帮着盛了点海水在轮床里,又把安娜放置在里面,一起推到听涛小筑。 阿沫的这个设计真的很有创意。 她用了三个小轮子代替一个大轮子,像风车一样绕着一根轴转动,再高的台阶也能翻越。 轮床比较长,她每边安装了三个这样的轮子,轻轻松松从山水间,将安娜送到了听涛小筑。 安娜打着手语再一次对阿沫表示感谢,“谢谢你,这样我就再不用叫人抬来抬去了!”她有点害羞。 阿沫笑了。 经过这两件事,女学生们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怀着戒备、摆着谱儿,而是笑笑呵呵地玩成一团。 阿沫也很开心,她觉得,书虽没学成,但总算还是有了点收获的嘛。 ------------------------------------------------------------------------------ 眼罩和轮床做成,阿沫又陷入无所事事的悲惨境地。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这些课实在让她听不下去,观池书院又三面环海,一面背山,周围也没个市集什么的可以让她逛逛,实在闲得她龙骨都发痒了。 有一天,她去找阿湘闲扯。当时,她正百无聊赖趴在阿湘的床上,用手撑着下巴,看阿湘整理她永远都理不厌倦的衣橱。 阿湘看着自己的裙子和珠钗,叹了口气,道:“阿沫,当时我怕咱们路途遥远,不好意思带太多的衣裙来。现在想想,还是后悔了。” 阿湘接下来说的这句话,让阿茅塞顿开。 阿湘说的是:“阿沫,我数来数去,还有三十七条裙子未穿过,二十八件珠钗未戴过,假如每天都不重样的话,你说我还能撑几天?” 啊,阿沫脑中灵光一闪!三十七条裙子,搭配二十八件珠钗而不能重复,一共有多少种搭配方法? 阿沫一下激动地跳起来。 这简直太有意思了! 她紧紧地抱住姐姐,“太好了!阿湘,你实在太可爱了!我接下来的日子终于可以不无聊了!” 第二天一早,阿沫居然破天荒地去上了夫子的课。 “夫子早!”她笑嘻嘻地坐在位子上,把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无涯看到她,吓了一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阿……” “是阿沫啦!夫子,”阿沫脸皮厚比城墙,竟然还很有些责怪人家,“也不过就没来几次,夫子居然连我名字都忘了!” 无涯倒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道:“阿沫今天,呵呵……来啦?” “嗯嗯,”阿沫眨眨亮闪闪的眼睛,狡黠道:“阿沫因为有问题不懂,所以想请教夫子!” “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好事!”无涯似乎也有些激动。快上课了,班上的同学基本都已经坐好,无涯清清嗓子,和蔼可亲道:“阿沫同学,请问。” 阿沫微微一笑,朗声道:“假设有一天,夫子拘了一名恶鬼、一名凡人、一名女施主正要度奈何桥,但奈何桥年久失修,每次只能承受夫子和另外一人的重量。可偏偏这三人都太不自觉了,只要夫子一不在呢,恶鬼就要吃了凡人,凡人就要调戏女施主。那么,夫子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三人送度往生呢?” 整个听涛小筑一片肃静。 无涯的白胡子抖了抖,眉毛也抖了抖。 这他妈什么鬼题目? 阿沫看到无涯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十分得意,面上却谦逊道:“阿沫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求夫子赐教。” 无涯半晌后回过神来,清咳两声,尴尬道:“嗯,阿沫这个题目十分的好。不过,不过夫子今天上课的内容也十分多,我们先上课,等明日……明日夫子为你解答。” 阿沫佯做天真地点头答应,肚中却差点笑岔气。 整节课,无涯竟破天荒地没有晃脑袋。 第二天一早,她同样早早到了学堂,而夫子也已经来了。 (三十六)斗医 无涯笑眯眯道:“阿沫,用过早膳了?” 阿沫心里一惊,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u.co更新最快她有点心虚地往肚子里倒下去一碗海鲜粥,听夫子宣布上课。 “昨天阿沫同学给夫子出了道难题,呵呵……”无涯笑容满面,“其实,一点都不难嘛,哈哈哈!” “夫子我只要先把凡人送到对岸,然后回来;接着把恶鬼送到对岸,再把凡人带回来;第三步把女施主送到对岸,然后回来;最后,夫子再和凡人一起到对岸,就好了嘛!” 阿沫从鼻尖里哼了一声。 同窗们仍处于一片茫然,沉默片刻后,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热烈掌声。 无涯洋洋得意,笑道:“阿沫同学,还有什么不懂的么?随时来问夫子,夫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沫也笑了,甜甜道:“那阿沫就再问一题。一只老虎发现十丈远处有一只兔子,马上就扑了过去。老虎跑七步的距离兔子要跑十一步,但兔子的步子密,老虎跑三步的时间兔子能跑四步,夫子能不能告诉阿沫,这头老虎到底能不能追上兔子吗?要跑多远才能追上呢?” 无涯的白胡子又抖了抖。 翌日,阿沫继续早早地到了听涛小筑,无涯见到她就道:“阿沫,昨日那题我已有了解答。” 阿沫道:“夫子请说。” 无涯得意道:“老虎需跑六十六丈,方可追上兔子,对否?” 阿沫抚掌微笑,师生尽欢。 不用客套,阿沫接着便直接出题道:“我从西海出来时,随身带着一个锦囊,锦囊中有夜明珠五颗,南洋珠五颗,乌目珠五颗,这些珠子摸起来大小都一样,仅色泽不同而已。如果阿沫要从锦囊中随意地一个个摸出这些珍珠来,那么阿沫摸出第一颗夜明珠后,第二个紧跟着摸出的是夜明珠的可能性大?还是南洋珠的可能性大?” 无涯也不再抖胡子了,不声不响上课去,老规矩记下题目,下一日再来解答。 阿沫也不催他。 这暗暗的较劲引得她上课的兴致十分高昂,她每日出题,夫子第二日必会有圆满的解答。她知道这些题没有一道是夫子自己想出来的,只是仰靠着背后某个极厉害的智囊,但这智囊是谁呢?小伶伦?菲菲?还是织女? 阿沫摇头,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智商高过无涯的样子。 那会是谁呢? 唉,不管是谁,如果这人能来教我们,那这观池书院还算是有点意思呢! --------------------------------------------------------------------------------------------------------------------------- 无涯散学后,果然急匆匆地往竹林后奔去。 苍语千载后,斑竹对湘沅。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 微风轻拂,满山紫竹轻轻摇曳,似一支支巨大的竹箫,发出深沉乐声。一丛深紫,竹影斑驳,亭亭净植。 竹林深处,静静座落一栋白墙青瓦云庐,似桃源深处,曲径通幽。门口庭院中,清雅的一桌一椅,造型古朴而品味高洁。主人似于匆忙间离开,桌上一卷书册,看到一半就被扔下,一阵风吹过,翻起书页簌簌作响。喝至半杯的茶水,也被打翻,温润的青瓷杯横卧桌上,茶水汩汩,氤氲出一片浅黄。 无涯面色一紧,提步急往房内奔去。 “师弟!师弟!”无涯紧张道。 房内悄无声息,无涯几步奔到床前,只见一白衣青年仰面躺卧,双目紧闭,冷汗如雨。他一只手紧紧按压住胸口,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已是紫绀之色,整个人瑟瑟发抖,似竭力忍受着极度痛苦。 “师弟,师弟,你怎么样?”无涯急道。 璟华吃力地睁开眼睛,刚要开口,却见一缕鲜红顺着嘴角流下,青紫的薄唇费力地翕动几下,说了什么却完全弱不可闻。 无涯急把他扶起来,双掌抵住后背,为他度了一些灵力过去。 约莫半刻之后,璟华胸口的滔天剧痛才稍稍缓解了些,他睁开眼睛,整个人似已虚脱,无力地朝无涯摆摆手,示意已经没事。 无涯轻轻地把他放下,璟华胸口仍是不正常地剧烈起伏着,喘息半晌,方微弱道:“让我坐起来,躺着……喘不过气。” 无涯点点头,垫了一个靠枕,让他半卧于床。璟华半靠着坐了一会儿,脸色才稍许缓和些些,低弱开口,“又麻烦师兄了。” 无涯叹口气,忧道:“麻烦点倒不碍,只是你现在一次比一次发作得厉害,这样下去……” 璟华露出一个极度虚弱的笑,清秀俊美的容颜因苍白而显得不真实,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逝。 无涯道:“师弟你的心疾一直是靠自身修为强行压制着,现在灵力陡然流逝,这病根没了束缚,自然反噬得越来越凶猛。” 璟华淡淡道:“师兄觉得,我还有多少时间?” 无涯叹了口气,却没作答。 璟华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我拜托师兄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无涯顿了顿,道:“仅凭几张药方,就要推断出开方之人是谁,此事委实十分渺茫。开方剂量小,且时时根据病况做调整,只能说明用药之人细致谨慎,对病患负责。这样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本身就心怀慈悲,也可能出于你母妃地位尊贵,更有可能是因为你母妃病况特殊,不得不这样做。这样的药师,天底下千千万万,无疑大海捞针,又从何查起?” 璟华苦笑,“我在天庭查了许久,除了偷出那几张药方外,都没有查到蛛丝马迹。仿佛我母妃一过世,这位药师也同时失踪,所有曾经存在过的踪迹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如果,真的很令师兄为难,我再另外想办法。” 无涯安慰他道:“师弟你也莫灰心,此事虽不易,但我最近仔细查了查,还是有了点收获。天下仁心仁术的药师虽多,但也不是谁都能有资格去天庭任职的。” 无涯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不紧不慢道:“你知道我是带艺投师的,在拜云中子为师前,其实还跟过一位师父,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在他门下修行药理与佛法。我这个前任师父就曾在天庭供过职,所以我对此事也略知一二。你们天庭颇为讲究,甄选药师时,除了看本身修为和医术外,还必须出身清白,三界之内只有累积功德、羽化飞升的十世好人,灵魂没有污浊,治愈力也最为纯澈,方能荣膺天界药师。” 璟华淡淡笑道,“哦,原来当个药师还这么麻烦。” 无涯道:“不错,在你出生前,医术高明又是十世好人出身的医者,天地间不过三位。一位是九华山孝明宝殿的广陵尊者;一位是慧冥谷的青阳真人;另一位就是妙华子上人,呃,也就是药师佛菩萨的关门小弟子,我的小师叔。” 他看了眼璟华,继续道:“这三位虽然都符合你的条件,但三千年前,曾发生过一场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当然,你们可能知道的不多,但在我们医界却是被津津乐道,传为美谈。” “什么?” “传闻当时天庭欲甄选药师,最有希望的便是广陵尊者与青阳真人,天帝踌躇不定,不知该选哪一位。两人名字都很响,且心气极高,天帝这一犹豫,便引发了两人之间的一场比试,是为斗医。” “斗医?怎么个斗法?” “以一百年为期限,两位仙家都化为凡身,去人界行医,悬壶济世,看谁解救的病患更多,谁就胜出,去天庭担这御用药师的职位。” “最后是哪位胜了呢?” 无涯笑着摇摇头,高深莫测道:“这场比试精彩绝伦,两位前辈都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解救病患的数量一直难分伯仲。直到最后一天,广陵尊者治愈的病患数到达四万三千六百五十四名,而青阳真人则救治了四万三千六百五十五人。” “这么说,是青阳真人胜了?他,就是后来的……天庭药师?”璟华似有些激动,语声微喘。 “非也。”无涯道:“广陵尊者最后一天救治的那名病患,乃一位临盆的妇人。他妙手回春,同时救了母子二人,而青阳真人亦谦谦君子,坚持认为这一名病患该算作两名,因此是打了个平手。而经过这一百年,两位前辈遍识人间疾苦,心怀恻隐,反倒都不愿意再去天庭,而选择游历人界,以仁心妙手,救死扶伤。” 璟华疑道:“那最后……” 无涯道:“最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但天庭的药师之位不可能空悬,广陵和青阳既都没有去,那极有可能就是他们退而求其次,找了我小师叔妙华子。” 璟华动容道:“妙华子?” (三十七)梁子 无涯道:“嗯,我小师叔名气虽没有前两位来得响,但那是因为他一直深居简出,跟在药师佛座下修行而已,其实医术也是当世无人出其右的。 u.co更新最快” 璟华一直绷着的身体似乎也略微松了下来,无力地朝后倒了下去,虚靠在卧榻上,阖目半晌,方低低道:“母妃当年患病,所有汤药都是由这名药师亲自调理,如果她确实为人所害,那他就应该一清二楚才对。” 他默了默,复又张开双眸,清俊的凤眸精光潋滟,“师兄,你这位小师叔现在何方?” “他从三千年前起就杳无音讯。”无涯苦笑。 --------------------------------------------------------------------------------------------------------------------------- 阿沫又拎着斧子和锯上路了。 安娜的轮床设计虽灵便,爬坡力也强,但用了没两天就愁眉苦脸向她打手势道。 轮床漏了。 虽没有一下全漏完,但海水滴滴答答,不停地从毛竹里往外渗,从山水间到听涛小筑。 不知是蜀山的哪个说了句,就像是可怜的小人鱼边走边尿。 安娜的脸红得就像煮熟的大虾,求救似的看着阿沫,眼泪汪汪。 阿沫火了,朝蜀山三姐妹扔了一个冰冷的眼刀,厉声道:“欺负自己人算什么本事?以后谁再欺负安娜,就是跟我阿沫过不去!” 她平日一直嬉皮笑脸,这时严词厉色,所有人都有点吃惊,被震得面面相觑。 蜀三心高气傲,嘴硬道:“我就欺负她怎么了?低三下四,连个人形都练不成,还来观池上什么学?” 阿沫个头小,站着比蜀三还矮,但向来鬼灵精怪,且急公好义,在同学中呼声很高。蜀山姐妹倒也不敢得罪她,两个姐姐拉了拉蜀三的衣袖,想劝她算了。 可惜为时已晚。 阿沫不知从身上摸了个什么出来,朝蜀三身上一扔,正好“砰”地落在她裙子上,爆裂开来。 蜀三穿的是一袭浅紫色齐胸襦裙,被溅得顿时一片黄渍不算,竟还发出阵阵臊气。 蜀家二姐离得近,也被波及到不少。 “啊!”蜀三羞愤地惊叫一声,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出课堂。两个姐姐也立即追了出去,约莫是回住处换洗去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大家都还有点懵。 等阿湘醒悟过来,悲催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妹妹又闯祸了,硬着头皮道:“阿沫,你那个……弄了什么在人家身上啊?” 阿沫满不在乎道:“那个啊,是我新发明的尿尿球啊!你没见过吗?其实原来我就有的,只是没有那个逼真的味道。” 她认真道:“姐,你别说,菲菲的课,上了还是有点用的。” 阿湘欲哭无泪。 妹妹,你知道你有多不让人省心吗?你……你这跟蜀山的梁子结下了,回头父王肯定又要怪我没把你带好!可是,你这是正常人能带得了的吗? 这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一堂课上完,阿沫二话不说,扛着工具就奔竹林去了。 阿湘杞人忧天地问要不要防着蜀三来报复,比如在屋子里太太平平躲几天。 哼,她才不管!来了再说呗,何况,就算来了,她阿沫可也不是吃素的。 倒是安娜的轮床耽搁不得。 她仔细研究了下,发现设计没问题,主要还是竹子的原因。 她上次不敢走太远,所以就只是砍了竹林边缘的几棵。也许是在日光下曝得久了,那几棵竹子有些开裂,所以盛不住水。 这次她尽量砍竹林深处,那些阴潮地里的,竹身相对柔韧,质地紧密,给安娜重新再做一张。 阿沫猫着腰,在紫竹林里越走越深。 正是如花时节,竹林内却不问世事。 风过,叶萧萧,翆密浮天上蔽,慵懒的阳光筛过点点碎金,凭添几分隐幽静穆。 阿沫边走边细细寻觅。 只觉一枝一叶,疏荫满地,偶有风来,吹动竹叶缓缓而坠,凝聚点点翠紫带染到了自己衣裙上,似欲撩拨少女情思。 这竹林从外往里看并不大,但真的涉足前行,却似乎无边无际。 阿沫行得半刻,已经到了竹林中心处,举头四望,却发现遮天蔽日中有一小片竹子,与众不同。 这几棵竹子,丰秀挺拔,苍翠欲滴,不但高耸入云,更比普通竹子要粗壮上许多,竹身紫得深沉,隐隐透着祥瑞金光,钟灵毓秀,似蕴藏佛家慈悲之心。 阿沫满意地点点头,走了半天,终于找到几棵像样的。她伸手摸了摸,虽是竹子,触手不但温润,还极光滑,简直就像打磨过的美玉一般。 她心下甚喜,毫不犹豫就动起手来。 行动派先是用斧子砍,但砍了十几、二十下,连个口子都没见,她也不气馁,擦了擦汗,换用锯子来锯。 依旧是连个锯痕都没有。 阿沫拍拍手站起来,围着竹子转了三圈,开始教育它:“过分了啊,我说你过分了啊!” 她邦邦敲了敲竹身,道:“与众不同是吧?有能耐是吧? 有能耐要拿出来为广大群众做贡献懂不懂? 你是棵有慈悲心的竹子,但光金光闪闪地杵在这儿有什么出息呢? 你听我说,我把你砍了,给安娜做个轮床,让她每天能舒舒服服地和我们一起去上课,多好! 你看,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给你个行善事积功德的机会嘛! 虽然,呃,我砍你的时候,是会有点点痛,忍一忍就好了嘛! 勇敢点,好不好?” 她搓了搓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的小手,鼓励似的拍拍那棵坚硬如铁的竹子,笑嘻嘻道:“喏,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可不许死犟了啊!要配合我,让我砍断,知道么?” 她再一次拎起斧头,正要砍下去,忽闻一个低沉却好听得如天籁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那个声音道:“这是从南海观音处移植来的紫竹,你这样是砍不断的。” 阿沫回头,顿觉眼前一亮。 身前人一袭白衣胜雪,温雅如玉。远山秀眉下,眼眸如三月尚未融化的暖雪,纯澈、晶莹,再往深处,又暗藏一丝不易察觉的凌冽。他就这么站在竹林中,嘴角微弯,淡无血色的薄唇向她勾勒出浅浅笑意。 四周幽谧,可阿沫却觉得整个竹林都因为他而亮堂了起来,仿佛那人自己就能熠熠生辉,不输日月。 温润而不灼人,淡漠却不疏离。 阿沫悄悄地把斧子藏到了身后,有点尴尬。 诚然,面前这人长得十分好看,好看到连阿沫这种从不屑以貌取人的,也不得不感慨了一声。 彼其之子,美无度。 阿沫心里突然冒出来这一句,却又发觉光这句还真的就说不清楚。 她觉得彼时自己就像一枚海龟蛋,在那个瞬间,突然被敲开了一条缝,随着这条裂缝,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痒痒地爬进了自己心里,瞬间生根发芽。 璟华微笑道:“姑娘,是要砍这棵竹子么?” 阿沫捏了捏手里的斧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这是无涯的竹林,还是他关照过的禁地,虽然不知道这人是哪里来的,但自己跑来偷东西被当场捉住,饶是她脸皮厚得出类拔萃,也有点不好意思。 璟华笑笑,上次她在竹林外围砍竹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没想到这姑娘胆子不小,砍了一次不算,这次竟还跑进竹林里面来了,而且一出手就是观音大士的紫心竹。 他离开九重天后,就来这里找自己的师兄散仙无涯,让他帮忙查找关于当年梅妃遭人毒害的事。 这件事在天庭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继续呆在天庭是查不出结果的,不如另辟蹊径。 无涯为了让他安心养病,特地让出紫竹林后的云庐给他居住,还在竹林中按五行方位布了个风扬截地阵,一般人没走几步就绕晕了,根本进不来。 呵呵,璟华忍俊不禁,眼前的这个女孩个子很是娇小,都不知道有没有到自己胸口,却拿了把几乎比她自己都要巨大的斧子,还随身带着锯子。而这个师兄辛苦布下的阵法,她更是看也不看就轻轻松松进来了。 这个小姑娘,不但有意思,还很有点本事。 阿沫看着他,有点不放心道:“那个,你不会向无涯夫子告状吧?” 璟华笑道:“不会。” “不会就好。”阿沫松了口气,“那你让开,我现在要发力了!” 璟华却站着不动。 “你让一下。”阿沫耐心又道,“我发起功来超厉害的,有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住,等一下若伤到你可就不好了。” 璟华仍旧不动。 阿沫有点火了,“哎,你这人……” 璟华嘴角含笑,“我说过,你这样砍是不行的。” “我说你这人什么意……” 阿沫还没说完,天籁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并且这回说的还是世界上最动听最美妙的内容,他道: “我帮你砍。” (三十八)情窦 阿沫怔了怔。 u.co更新最快 他说什么? 他帮我砍? 人生第一回,阿沫像个女子般露出羞涩矜持的笑容。 唔,他说帮我砍。这,这显然十分好,万分好。 她情窦未开,也未在男女之事上多做想法,只出自本能的,觉得听着他这么说,自己心里非常快活。 她反复回味着这甜蜜的四个字,还未回过神来,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刚才被她折腾了半天都纹丝不动的那棵紫竹已轰然倒地,震得四周扬起一阵如雾尘烟。 竹叶扑扑簌簌,漫天飞舞而下,璟华掩唇低低咳了两下,复又抬头,清俊明朗的容颜,笑容谦谦。 阿沫隔了半天,才“哇”了一声,由衷赞道:“你好厉害!你用什么砍的?” 璟华淡淡笑:“一棵够了么?” “不够,还要一棵。” 璟华点点头,手握揽月,飞身而起。 阿沫狡猾地笑了。 一棵怎么不够?紫竹参天,而轮床能有多大?她不过是想再看一次他拔剑而起的英姿罢了。 她,终究还只是个小姑娘啊。 璟华收了剑,面色略有发白。 今天才发过病,气力十分不济,光就这么两下,已让他胸口隐隐作痛。 但竹林中光线幽暗,那小姑娘显然并未发现。璟华自嘲地笑了下,不过刚见面,甚至连姓名都不知,为什么竟很在意似的,不愿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弱态? 阿沫兴高采烈,“谢谢你帮了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璟华,你呢?” “我叫阿沫。”她大方地伸出手去,豪爽道:“你这人挺不错的,我们交个朋友!” 他哑然失笑,却也配合地伸出手去,与她相握。 她的手很小,热热的,柔弱无骨。 阿沫道:“璟华,接下来我还得要你帮忙。”既然是朋友了,那她也不客气。 他始终淡淡微笑,风扬起三千墨发,俊美无俦,温和的嗓音道:“你说。” 南海观音的紫心竹质地十分坚硬,好不容易砍下来,接着还有好多要割要锯的工序,以阿沫那微末道行自然是无法完成的,所以她就吃定了璟华。 璟华好笑,便也顺着她。她说这里要砍一刀,他就砍一刀;她说那里要锯个口子,他就锯个口子……他也不多问,总之,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微笑着一丝不苟地照着吩咐去做。 到日落时分,一架轮床才初具雏形。 阿沫跑前跑后,测量、算尺寸,忙得满头大汗,没有注意到璟华的脸色已越来越难看。 忙完了,她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撸起袖子擦擦汗道:“总算差不多了,明天再装上轮子,基本就成了。” 璟华也挨着她旁边坐下,微笑看着她,不时有一两声的低咳。 她依旧沉浸在下午那帅气的剑法中,欣然神往道:“说老实话,璟华,你的揽月真的太厉害啦!南海紫心竹原来比玄铁还硬,可你就这么轻轻一挥,立刻就一断两截,比切豆腐还容易。你知道吗?我有个哥哥,剑法也很好了,但今天跟你的一比,还是你要厉害得多。哎,要是我也有这么一把剑就好了!我都没有什么固定的兵器。” 她想了想,又呵呵笑了,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这么说似乎也不对,你是因为剑法好,所以才厉害对吧?如果揽月到了我手上,估计也就跟普通的剑一样,使不出这么大的威力。” 璟华勉强笑了笑,断断续续地仍有一两声的低咳。 好在竹林里光线十分幽暗,日落黄昏几乎只能看到对方一个大概轮廓,不然阿沫现在就会看到他苍白如雪的脸色和额际涔涔冷汗。 虽然只是挥了挥剑而已,但体内已是真气激荡,灵力以自己感觉得到的速度加速往外流逝。龙脊上,那贞鳞的伤处奇寒入骨,疼痛从这个深渊迅速向外蔓延。他还是尽力坐得笔直,却痛得整个后背都快没有知觉了。 “璟华,你没事吧?有没有不舒服?”阿沫终于发现他的异样,伸手想来摸他的额头。 “被你当了一下午的苦力,有点累罢了。”璟华云淡风轻道,将揽月递到她面前,“喜欢剑?” 阿沫点头。 “想学么?” 阿沫猛点头,眼睛都亮了。 璟华笑了笑,“今晚子时,我在这里等你。” --------------------------------------------------------------------------------------------------------------------------- 璟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要教她剑法。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甚至包括那时决定将贞鳞交给蒄瑶,也不是他的一时兴起而为。 但现在,面对这个才刚刚认识的女孩儿,他却冲口而出说要教她剑法。 她并不是美得天下无双,九重天上美丽的女子不少,与之相比,她甚至还只是一个孩子。 可她那双眼睛,不只是美,更蕴含无比生动,就像两颗举世罕有的黑宝石,单纯、清澈,容不下丝毫杂质。 那双晶晶亮的黑眼睛里,每时每刻都投射出熠熠生辉的璀璨光芒,似乎是最明媚温暖的日光,照耀到人的心底,驱走那最后一丝阴暗,扫去最后的尘霾。 他说不清原因,但就是想看她快乐,看她笑,他希望可以尽他所能,让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永远这样亮下去,让那水润的淡粉色樱唇永远弯弯。 她想砍竹子,那就帮她。 她想学剑,那就教她。 看她兴奋雀跃的样子,自己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开心。呵呵,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身上是用不完的劲,脑袋瓜里也总是层出不穷的怪想法,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他挺喜欢看她,看她笑。 那笑容里似乎有一种力量,能暂时平复他身体里的痛,和那些埋藏于心底,却无法言说的苦。 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正常人。 让他的世界看上去,依旧充满希望似的。 --------------------------------------------------------------------------------------------------------------------------- 子时,月明星稀。 璟华等在竹林。 他来得早,已经等了一会儿。阿沫却还没到,璟华担心她会不会被阵法困住,正想出去接应她。却看见一道幽白的光,忽高忽低,从竹林外射了进来。 他一惊,仔细望去,却又不禁哑然失笑。 她穿了件粉色的衣裙,与其说在走,不如说在跳。她的头上绑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随着她的步子一跳一跳,将眼前的路照亮,刚才那道白光,就是由此而来。 他换了一身衣衫,却依旧是白色,长身玉立于竹林中,竟比翠竹更挺拔清雅。 “啊,你已经到了?我晚了吗?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佳佳不好,非要我陪她去厨房偷鸡吃。” 她砸吧了下嘴,樱粉色的嘴唇上略有油光,有点懊恼道,“害我都差点迟到了。” 璟华微微一笑:“没事,是我来早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教我本事,该我早点到,才显出我的诚意嘛,怎么能让师父久等?”她认真道。 “不过是教你剑法,谈不上师父不师父。”璟华语声淡淡。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喜欢她叫他师父。 她并未察觉他语气的变化,依旧兴致勃勃,“没错,我们是朋友,朋友也可以教嘛,能者为师对不对?” 璟华点点头,“开始吧!” 他把揽月递给她,“让我看看你都会些什么?” “好,献丑了!”阿沫摆了个起势。 刚要开始,璟华却道:“等等,”他指了指她的那盏头灯,蹙眉道:“先把这个摘下来。” “为什么?”阿沫不干,“你别小看我这个头灯啊,很有用的。” 璟华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不禁莞尔,无奈道:“你跳来跳去,这东西晃得我头晕。” “哦,这样啊。”阿沫有些为难,“可是,现在这么黑,不戴头灯我根本看不见啊。” 璟华微微一笑,他扬起手施了个法术,便有许多像萤火虫一样的光点飞向四周,这些光点很亮,几乎每一颗都有阿沫那颗夜明珠那么亮,几千几万个光点轻轻落在竹叶间,发出莹莹光芒,霎时照得竹林如白昼般敞亮。 “哇!”阿沫又惊又喜,“好厉害啊!你这个是什么法术啊?等等,你先别说,让我猜猜看!” 她想了想,道:“是《菩提经》里说的‘佛光普照’吗?” 璟华微笑道:“你知道的倒也不少,这个叫‘佛光普度’,是比‘佛光普照’再高一点级别的法术,但道理是一样的。” (三十九)较量 阿沫走到最近的一片竹叶上,凑近了去看,那光点又大又亮,却又非常柔和,即便盯着看也一点都不刺眼。 u.co更新最快 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啧啧赞道:“太了不起了!上次我看到父王使了一招‘佛光普照’就把我惊到了,你这些光点最起码是他的三倍!璟华,你教我吧!我上次求了父王半天,他都不肯教我。” 那些光点就在她周围,照着她脸上的线条分外立体,光影深深浅浅,像笼了一层扑朔朦胧的美,黑亮的大眼睛里充满期待,扑闪扑闪地望着他。 璟华心中一动,嘴上却仍是淡淡道:“怎么你父王不肯教你吗?” “对啊,”说到这个,阿沫就忍不住吐槽,“他是个老顽固,总觉得女孩子就该学些缝缝补补的就行了。可我又不是普通的女孩子,我是要做大事的!” “呵呵,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阿沫想了想,认真道:“这个,太具体的其实我还没想好,我想做的事很多,也要看大家最缺什么,总之尽量多做好事呗。” 她看了看他,发现他并没有像父王那样,觉得她是异想天开、信口开河,而是微笑着看着自己,听得十分认真。 她心里高兴,得到鼓励似的继续道:“比如我现在给阴钥做个眼罩,给安娜做个轮床啊,虽然很小,但是能帮到她们,我就很高兴了。” 她顿了顿,叹口气道:“可是,我总觉得这些还不够,我应该还能做更大的事,帮到更多的人。” 璟华微笑道:“你的想法很好,不管是谁,都要尽力帮助别人,能力有大小,但心存善念相同。佛说普度众生,也是这个意思。” “真的?”阿沫的眼睛亮了亮,“你支持我?不觉得我是胡思乱想?” “是啊,”璟华笑笑,“不过光凭这些可不行,”他指了指阿沫的那盏头灯,“想做大事就要有真本事,不能光靠小聪明。” 阿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解下头灯,深吸一口气。当她抬起头来,他看见她美丽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射出灼灼的光芒,意气风发。 “好!我早巴不得学些真本事,璟华,我不怕吃苦,剑法、内功、法术、机关……把你会的都教给我,阿沫什么都想学!” --------------------------------------------------------------------------------------------------------------------------- 青澜最近觉得很麻烦。 不仅是他,整个军营中的兄弟都不胜其烦。 自从琛华代替璟华成了他们的主帅后,每次练兵,天后娘娘都会不远万里地从蕴秀宫跑来,坐在一边亲自督阵,一坐一天,搞得他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 哼,这个三殿下可还真是深得天后的宠爱啊! 青澜冷笑,每次看到她,他就会不由自主想到璟华,想到他现在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不知是死是活。 他看了一眼点将台,冷艳雍容的天后娘娘和她的宝贝儿子就坐在那里。两个侍从背后撑了黄袍伞盖,替他们遮阳,还有两个宫婢一左一右打着扇。 太阳依旧火辣,青澜已经带领将士练了半天的浑天七绝阵,一个个都热得汗流浃背。天后就坐在那儿,他又不方便赤膊,只能再一次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不停滴滴答答往下淌的汗。 一抬眸,正看到看台上那两个悠哉悠哉的人,琛华竟然还在磕着瓜子,禁不住怒从心起。 “三殿下!”青澜大步走向看台,施了一礼,大声道:“青澜斗胆,想请三殿下指点末将枪法!” 琛华一愣,舌尖上还含着半瓣瓜子,隔半晌才讪讪道:“将军说笑了,将军神枪无敌,我怎么会是对手?” 青澜却没有放过他,走近一步,朗声道:“殿下乃三军统帅,青澜与众将士都十分神往殿下的绝世风采,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他露出一分不易察觉的微笑,转身朝沙场上的将士们一挥手,天部的将士立即心领神会,十分配合地振臂高呼:“殿下!殿下!殿下!” 琛华还想找个说辞,姜懿却堪堪抬眸,不紧不慢地开口:“即是如此,琛儿就不要再推托了。母后也想看看你的武功长进得如何了。”她朝青澜笑了笑,母仪天下的雍雅,道:“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青澜的枪,名曰“暮光”。 暮光出,天地同肃。 舞动起来,若梨花一日开遍,如繁星清辉漫天,忽而肃杀,忽而暴烈,忽而如千山暮雪,忽而如大河奔涌。 攻难防,守难破,**八荒内,一击必杀。 琛华说得对,他怎么会是对手? 他的武功只能算过得去,但毕竟不像璟华、青澜他们日夜专攻。 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他是逍遥快活的三殿下,莺歌燕舞、拈花惹草他在行,这明刀明枪的实战他就只能走走过场罢了。 他已经左躲右挡,破绽百出。所有的将士们都看出来,其实百招之内,他就已经败了。青澜不过是在耍弄他,每次逼得他险象环生,却又不一招锁死,像猫戏老鼠般,给他放一口口子,留一条活路,继续陪他玩下去。 田蒙暗暗有些担心,他怕青澜不知轻重,得罪了这位娇生惯养的主帅。 青澜想替璟华出气,这他知道,可纵然手下留情,没有令琛华受伤,光像现在这样让他在三军将士面前狼狈出丑,就已经是过分了。天后还在,真的惹怒了她,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田蒙偷偷瞄了一眼点将台,却愕然发现天后的神情十分古怪。 --------------------------------------------------------------------------------------------------------------------------- 他就在下面的校场上,与人拼杀。 他的衣服早已湿透,前胸后背都是大片汗渍,连头发都是湿漉漉的。 随着凌冽刚猛的招式,墨发飞扬,会甩出一片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颜色,张扬着雄性的力量和美。 阿岚,他像你,也很会出汗。 他使枪的样子很漂亮,干脆利落,出手也果断。 看,他正将对方逼到无路可退。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高大,原本宽松的衣袍,因为湿了,所以紧紧黏在身上,反倒显出他紧实的轮廓线条。每一次发力,肌肉喷张,而当他站直了,又重新恢复到柔润流畅的身影。 几次见他,总觉得他修长斯文,没想到和当年的你一样,也是暗藏着猛劲儿。 姜懿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珠,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欣慰而自豪。 阿岚,阿岚,你看我们的孩子,是不是很有出息?你看他的枪法多好,多半像你,也是个练武的料子。老天有眼,那么多年过去,竟然又叫我找到了他。阿岚,两千八百年了,而我竟没有带过他一天。 阿岚,原来你也离开我,也有这么久了。 不过没关系,既然已经找到他了,那么他失去母亲的那些年,那些该有的爱,我总会一点点补给他。我姜懿的儿子,自然不能受一点委屈,他应该从小被捧在手心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阿岚,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我们的儿子。你是知道的,在我心里,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别人谁都休想取代。 看台下,青澜终于停手。他将长枪横抱于胸,嘴角上挑,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道了声:“承让!” 琛华早已经气喘吁吁,七倒八歪。 出人意外的,这位三殿下的脾气竟十分的好,至少他当场一点都没有发作,依旧是一陈不改的笑容,道:“早闻青澜将军师承三十六重天罡煞大光智罗汉,今日一见,竟是青出于蓝。败在将军手上,琛华也不算冤枉。” 他一番话举重若轻,既捧高了青澜,又给了自己台阶儿,说得彼此都有头有脸,有里有面儿,气氛端的是十分融洽。 田蒙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天后母子都是人才啊! 三殿下虽然武功不怎地,但光凭这份说辞,这份气度就不可小觑,绝不是表面上看去那般窝囊无用。 而天后,更表现得近乎反常。 儿子输得那么惨,不生气已是极为仁慈了,可她竟显得十分高兴似的,不止高兴,似乎还有一种不合常理的激动,甚至潸然落泪。 他琢磨着,下次遇到璟华殿下,还需将此事告知他知晓,以防万一。 --------------------------------------------------------------------------------------------------------------------------- (四十)鸡汤 “阿沫!我们今晚去海边踏浪,敷深海面膜,你去不去?”傍晚的时候,阿湘敲了敲门,问。 u.co更新最快 “哦,我不去了!”阿沫正在默写璟华布置给他的二十八星宿阵法图,正默到南方星宿的井木犴和鬼金羊,听到阿姐敲门,心不在焉道。 “又不去啊,你这个几个月都没怎么跟我们一起玩呢!”阿湘在门外道。 “哦,阿湘,你们去玩吧,我困,我要睡觉!” “阿沫,你怎么啦?你让我进来看看,是不是病了?”阿湘不放心,这个妹妹平时最爱到处晃悠,除了给夫子出难题外,上山捉鸟,下海捞鱼,本是她在这个无聊的书院里最起劲的节目,可最近却怎么叫都不去。她现在白天也堂而皇之地不去上课,晚上更是天一黑就熄灯睡觉,让人很是不放心。 阿沫冲到门口,将门开了条小缝,露出半个脑袋道:“我没事,阿湘,你摸。没受寒没发烧,唇红齿白,珠圆玉润!”她用手掩着小嘴,假意打了个哈欠,道:“人家就是有点困而已,要多补觉。” 阿湘看看她,仍疑惑道:“可是你白天也在睡,几乎整天都在睡。” 阿沫眨眨眼睛,“我在长身体,自然要多吃多睡。好了好了,姐,你们快去吧,去晚了,淤泥就不新鲜了。” 送走阿湘,阿沫又继续伏案奋笔疾书。 日子过得真是飞快,跟着璟华学剑已经快半年了。说说是学剑,其实教的东西很多。有武功修为,有内功心法,有行军谋策,有阵法机关,还有易经佛理…… 璟华什么都懂,又有耐心,跟他学东西很愉快。他教的方法也灵活,并不像夫子他们只让她死记硬背,而总是是鼓励她自己去领悟,甚至创出新的招式来。 比如在教她蜀山派摘星斩月剑法的时候,有一招“月落星沉”,因为她手臂力量小,怎么都做不到一剑斩断魂锁的境界,璟华就想了办法加以变通,让她以灵活的身法补足,将一剑变为三剑,同时从天地人三面攻击,威力反而更加惊人。 他很细心,体谅她还小,怕她学得枯燥,常常想一些有趣的方法来提升她的兴趣。比如在练轻功的时候,他会用法术变出许多小兔啊、小鹿啊,放它们在竹林中乱跑,看她欢快地去追。 阿沫很喜欢跟他学东西,每天太阳一落山,她便充满期待。和小姐妹玩耍嬉戏的事,现在看来都不值一提,每次夜晚都那么短暂,她最恨的就是昴日星君。因为只要日君一露脸,她就要和璟华道别,回到自己的山水间,默默期待夜晚的再次降临。 只是,他似乎身体不太好。脸色总显得苍白,有几次咳嗽得很厉害,她担心地提议让他回去休息,可他却摇头说没事,甚至有点严厉地督促她不准再分心。但除了这些,他大多数时候总是微笑的。他的笑容很温暖,尽管他的手总是冰凉。那种苍白而虚弱的笑容,让她看了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疼痛,密密麻麻又细细碎碎。 她很懂事地让自己尽量一遍就记清楚他演示的招式,这样他就可以少受点累。有几次,他实在没法演示,就改上其它内容的课。好在到后来,阿沫的武功慢慢有了些基础,除了些特别复杂难掌握的,也并不是回回都要他亲自演示。 天黑前,阿沫去厨房偷了一只鸡。 --------------------------------------------------------------------------------------------------------------------------- 璟华往杯中注了些水。雨后的龙井,茶水清冽,泛了几圈极细的涟漪,微晃几下后,便沉淀下来,显出石耳的面容。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茶,这叫玄镜茶,一壶两杯,一观两面,相隔千里也能彼此通讯。璟华虽人在观池,但始终与九重天上的兵部保持着联系。 只是,知道的人很少而已。 璟华道:“我要查的人,石将军可有眉目了?” 石耳摇头,道:“末将有愧,已出动了三千影卫,三界中撒下天罗地网搜寻,但仍是杳无音信。” 璟华轻叹一声,“石将军不必自责,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找不到也是……”他掩唇轻咳几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石耳面露忧色道:“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待末将再出动些影卫,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挖出来。” 璟华摇头打断他:“不必了。三千影卫都找不到,再多些人也是一样,反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疑心。”他苦笑:“要么是他故意躲了起来,要么就是早已经……咳咳……魂飞魄散。” 这个最坏的结果,他不是没有推测过,而且可能性还相当大。母妃惨死,如果当年亲侍汤药的药师也知情的话,那么以他们对待大哥的手段,一定早将他灭口了。连天庭上所有的线索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人又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唯一让他抱了一线希望的,是师兄对他说过,这位妙华子上人,是位十世修行的好人,三界之内任何人不得伤其性命,否则便是自毁累世功德,直接堕入阿鼻地狱,受无量苦,经无量劫。 璟华撤了玄镜茶,起身往竹林去。 时间不早,沫沫该来了。 虽然石耳带来的消息并不好,但看着她晃晃悠悠地进来,嘴边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她总是这个样子,走起路来都不老实,就像大海里的一条小鱼,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她的天赋很不错,也有点小聪明,虽然基本功不够扎实,但对于女孩子来讲,已经很刻苦和用功了。她很好学,也懂得融会贯通,有些他都认为偏难的,想不到没教几次她就能掌握得很好。他表面虽不动声色,却暗暗惊喜。 也许,她以后真的能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成就一番大事业。 只是自己看不到了而已。 他没有多少时间,灵力的流逝比他日夜修炼所积攒的速度要快得多。他本修为深厚,但封印夸父时伤了一部分,剩下的又要用来压制自己那一身不争气的毛病。常常拆东墙补西墙,千疮百孔,入不敷出。 他甚至瞒着师兄,偷偷开始练师门禁术《秋风破》上的功夫,能短时间数倍提聚他的灵力,以应付贞鳞伤口处的快速流失。至于事后带来的身体无法承受的巨大反噬,他暂时顾不了那么多。 他只是想趁自己还撑得下去的时候,尽快找到妙华子,查清楚当年真相,为母妃报仇,将大哥救出无妄海。 观池没有白来,他在师兄处获得了极其重要的线索,那么接下来,就没必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沫沫,对不起,他凄恻一笑,我终不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 阿沫提来一个瓦罐,打开盖子,诱人的醇香扑鼻。 璟华笑问:“沫沫,这是什么?”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叫她沫沫,这个叫法让她很开心。父王也好,哥哥姐姐也好,几千年来,每个人都叫她阿沫,只有他一个人是这么叫她。那两个字,仿佛一个小小的约定,只属于他们两个;又像一颗甜蜜的果子,种在她心里,咬一口便会流下甜甜的汁水,荡漾心田。 她很喜欢。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 “璟华,我带了点鸡汤给你。你闻,香不香?”她讨好地盛了一小碗。 璟华却没有接,他站在原地,语声有些冷淡道:“不用,你若饿,便自己吃吧。” 阿沫端着碗,走到他身边,软声道:“我不饿,我是特意带来给你的,你身体不好,喝点鸡汤补一补。” 璟华不但未接,反而后退一步,苍白着脸,语声冰寒,“我说过我不喝这些东西,你把心思多放一些在自己的功课上,不用花心思来讨好我。” 阿沫有点不知所措,自相识来,璟华一直是温和有礼,从未如此严词厉色地对她说过话。怎么了?是她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好心却惹得他不高兴? 她有点委屈,毕竟是西海的小公主,从小到大哪个不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她眼圈红了红,却倔强道:“我可没想要讨好你。我当你是朋友,这才关心你。我从来没有下过厨,向佳佳讨教了才做给你吃的,炖了整整两个时辰。你若不想喝,便倒了吧。” 璟华怔了怔,“你自己做的?” 阿沫点点头。 璟华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道:“你放着吧。我现在吃不下,过会儿好么?” “好!”阿沫这才重新高兴起来,泪花还含在眼里,唇边却漾出笑意。 璟华望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轻咳两声道:“时间不早,开始吧!” (四十一)遇险 他总是拿她没办法。 u.co更新最快 自己想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要分手在即,明明想好不能再拖泥带水留下念想,可为什么却总是狠不下心? 或许最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教她学剑。 他们是不同的,将来总要走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未来。她是初升的霞,光芒万丈,有温暖的家,宠她爱她的父兄,将来她还会许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为*,为人母,一世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而他,却是坠落星辰。他每一天都是倒数着过,于绝境中挣扎,于黑暗的边缘苟且偷生,只求能在有生之年,报得母妃大仇,再将大哥救出无妄海罢了。如果可以,他还要平定三界,为父君讨回尊严,令族人不再受侮。 他要背负的太多,太重,本就步履蹒跚,自身难保,怎么还能再拉她一起,去赌一个明知道没有希望的未来? 这一段将发未发的懵懂的芽,于她看来是羞涩欢喜,情萌初动,于他却是冬日末路,注定要凋败的残花。 直到第二日一早,无涯照例来为他诊病的时候,那盅鸡汤还好好地放在桌上。 无涯一进门就闻到扑鼻的香,他耸耸鼻子,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促狭道:“好香好香,师弟啊,你好福气!” 璟华淡淡道:“师兄说笑了。” “怎么说笑呢?”无涯一本正经道:“你才教了那小妮子半年多,她就晓得炖鸡汤给你补身,我教了她快一年,连根鸡毛都没见着。厚此薄彼啊,厚此薄彼,哈哈哈!” “师兄若喜欢,不妨拿去喝。” 无涯端起碗仔细端详,汤色金黄醇厚,泛着一层薄薄的油花,还漂着两小根寸许长的碧绿青葱。许是怕他嫌油腻,阿沫为他盛的这碗只是清汤,而盅里的那只鸡只怕早已皮酥肉烂,这才能炖出如此沁人肺腑的诱人味道。无涯闭了眼吸口气,闻出那汤中的药香,忍不禁笑道:“小妮子倒是舍得,给你加了这许多上好的药材。” 他依依不舍地把碗放下,“这个丫头鬼得很,她辛苦端来给你喝的,我若不小心夺人之美,只怕要上吐下泻三个月,还是留着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璟华没有理会他言语中戏谑,他面无表情走过来,拿起碗。 从黑夜到黎明,他已经端起来无数次,最后却总是悄悄放下。那只精致的青花瓷碗还带有温热,那是他用法术温了一整夜,碗中有扑鼻的香,是她用那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小手亲自为他熬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那个善良可爱的小姑娘,她怎么手忙脚乱地去杀鸡,清洗干净,怎么花了两个时辰守在烟熏火燎的厨房,耐心看着火候,最后又怎么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加盐,小口小口品尝,尝了十七八次,直到觉得满意了,才端来给他。 心头蹿上一股灼人的痛意,像是抓到了他突然的软弱,立即变本加厉地放大,张牙舞爪扩张至整个胸口。璟华脸色白了白,咬咬牙,将整碗鸡汤往窗外一泼。 “哎,我说你这是干嘛!”无涯跳起来,叫道:“不吃也不要倒掉啊,你这……你这多伤人心啊!” 璟华脸色铁青,紧咬着牙,扶着桌子的手骨节已捏至泛白。他背脊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无力慢慢坐倒,凄笑道:“不是我要伤她的心,是……是我没这个福气。” 无涯瞧他脸色不对,忙伸手要来扶他脉象。璟华却拢了衣袖躲过,漫不经心道:“左右也就这样,何必每天都麻烦。” 他顿了顿,又恢复到看不出情绪的清冷,“多谢师兄这阵子收留,璟华也是时候告辞了。” --------------------------------------------------------------------------------------------------------------------------- 不晓得为什么,璟华这几天布置的功课巨难又巨多,阿沫关在房里,做了几乎整整一天。她困得要命,最后竟不知不觉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发觉月头偏西,已经快过子时了。她心道糟糕,跳起来急急忙忙地往后山竹林跑,没想到越急越是耽误事儿。一出山水间,竟然被三个人影包围了。 不是旁人,正是蜀山三姐妹。 阿沫一看躲不过,反倒暗暗兴奋。练剑不过数月,她自己感觉已今非昔比,再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耍阴招、搞诡计的顽劣少女。蜀山派的剑法,璟华也教过,但却从未与人正式过过招。没想到今天竟然有现成的蜀山门人送上门来,不禁心痒痒的,只盼能一试高下。 三姐妹在阿沫面前围了个圈,蜀三就在中间,尖声喝道:“西海的小丫头,半夜三更又要跑哪里去,是想去私会情郎吗?” 阿沫听到“情郎”二字,做贼心虚似的面上一红,强词夺理道:“三位姐姐真是会说笑话!谁不知我们观池书院从里到外都只有夫子一人是男子,你们无赖我事小,污蔑夫子,诋毁他老人家清誉事大。还请三位口下留德,也为自己日后留条后路!” 她口才甚好,蜀三被她说得一愣,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竟被她绕来绕去变成污蔑夫子了。蜀山大姐知道自己这个妹妹老实,口舌之战是肯定输定了,皱皱眉道:“三妹,少跟她废话!” 阿沫灿烂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还是大姐爽快!光绕嘴皮子有什么意思?我赶时间,要不你们三个一起?” 蜀三道:“好!今天就代夫子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长剑一抖,划出千万支亮白光芒,分作四面八方向阿沫刺来。 蜀山的这三个丫头,平时一贯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蜀山以剑术见长,她们三个虽是蜀山掌门的掌上明珠,但冲灵道长对她们其它的事儿都纵容的很,纵容到几乎没有原则,唯独对剑术要求极严。 照他的教育理念就是,这世上没人讲道理,剑就是道理。你剑学得好,杀人放火爹爹都不来管你。所以,三姐妹从刚会走路时,就开始练步伐,从还没学会拿筷子前,就先拿着特制的又轻又短的小竹剑,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这么练个千儿百年的下来,在年轻一辈的女孩子,甚至是男孩子里,蜀山三姐妹的武功都是排得上号的。 自身技艺高,家里又宠得厉害,自然心高气傲,吃不得亏。上次被阿沫的尿尿球在大庭广众下搞得一身狼狈,三姐妹均引以为奇耻大辱,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但没想到,自从那次之后,阿沫竟一直都极其低调,白天黑夜基本都躲在房间里基本不露面。山水间里不好下手,三姐妹好不容易摸清了她的行踪,便在这时候来堵她。 蜀三一剑刺来,阿沫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她彼时手上无剑,只得先凭着轻功躲避。她见蜀三使的这一招正是锁星斩月剑,这套剑法也是璟华教她练过的,因此心里并不着慌。 三招过后,阿沫看准一个时机,料敌先着,身体贴着地面斜穿过去,擦着蜀三的背后,反手又在她虎口上一震,轻轻巧巧将剑夺了过来。 蜀三还没回过神来,顿觉手上一轻,剑竟已到了对方手上。 她原地愣了愣,竟哭了起来。 阿沫也有点手足无措,没想到这个刁蛮骄纵的三小姐平时看着凶煞,竟这么输不起,一输就哭。 上次的事,是因为她们姐妹欺负安娜在先,她才出的手,但事后想想觉得自己也略有过分,心里还暗暗地小后悔了下。 现在,看蜀三竟被自己弄哭了,心下更过意不去,尴尬道:“哎,你……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的。” 她甚至倒转着剑柄递到蜀三面前,期期艾艾道:“你别哭,我还给你就是了,你……” 话未说完,却见蜀三眼中狠戾的凶光一闪,抢过她手里那柄剑,便朝她当胸刺来。而与此同时,蜀大、蜀二竟也同时发难,三柄剑眼见就要将阿沫穿上三个窟窿! 阿沫心下一惊,想不到三姐妹会真的痛下杀手,毕竟同窗共读,她以为对方也不过小小地报复下罢了,怎么都没想到竟会为了一个玩笑,而要取她性命! 她反应还算迅速,身体本能地朝后掠了三尺,蜀三的长剑只是划破衣襟,却未刺穿皮肉,但这样一来,也正好将自己送到背后蜀大与蜀二的剑圈中! 两人一左一右地夹击,阿沫心知这次是无论如何再躲不过,已经绝望地闭了眼睛等死,没想到过了许久,身上不仅没有预想中的痛感,反而感觉自己紧贴了一个清冷宽阔的怀抱。 她大着胆子睁眼一看,不禁惊喜出声:“璟华!” (四十二)救美 璟华轻轻“嗯”了一声,却并没有放开她,仍将她搂在自己怀中。 u.co更新最快 他一只手护着她,一只手轻轻化解了蜀山三姐妹的凌厉攻势,阿沫觉得自己连看都没有看清,三人的剑就不知怎么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璟华将剑往地上一扔,发出丁零当啷碰撞声,这才轻轻放开阿沫,面罩寒霜道:“小小姑娘,出手却如此歹毒!冲灵就是这样教弟子的吗?” 蜀大面上一白,她毕竟比两个妹妹大上几百岁,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对方一出手,她就心知这从天而降的白衣青年修为高过自己姐妹何止千万倍,莫说她们三人,只怕就是爹爹在此,也讨不了丁点便宜。 但她几人从小便心高气傲,打是打不过,嘴上却不肯讨饶,嘴硬道:“我爹爹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吗?你一个大男人,欺负我们小姑娘,算得什么侠义之辈?” 璟华冷冷一笑:“你们三个小姑娘,欺负她一个小姑娘,又算得什么侠义?沫沫到底做了什么,你们非要赶尽杀绝?” 蜀山三姐妹脸上一红,接着却又更白,三双共六只眼睛中似要射出火来。尿尿球这样羞耻的事情,她们万万不会再重复一遍,尤其是当着这样一位初识的年轻男子。 三人恨得牙痒痒的,说又不愿说,打又打不过,僵在当场。 倒是阿沫拉拉璟华衣袖,坦然道:“其实,这件事我也有错,不能全怪她们。” 她有了前车之鉴,再不敢将剑还给三姐妹,只远远地用法术从空中递过去,真诚道:“你们先欺负安娜,我为了替她出气弄脏了你们的衣服,你们又为了这个,来找我报仇。这样下去无休无止,多没意思。不如大家各退一步,我为那天的事向你们道歉,你们以后也别再欺负同学,怎样?” 璟华不可察觉地微微一笑,发自内心地赞赏阿沫心思单纯,为人大度。 他今天在竹林中等了半刻,还未见到她来,不知怎的心里始终忐忑至极,便出竹林查看,没想到正好碰上她遇险。 她与蜀山三姐妹对的那几招他都看到了,确实还不错。虽然略有些稚嫩,但招式身法都基本到位,这套剑法在她手里也给发挥了至少三成的威力,对于初学乍练的人来说,已经算不错了。 只是对敌经验太太叫人失望,简直没有经验!对方气势汹汹、虎视眈眈,她怎么竟还会脑子进水,把剑还送给对方呢?剑拔弩张的时候,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蜀山三姐妹看了看阿沫,又看了看璟华,嘴唇咬得发白,恨恨道:“今天这笔账就记下了!有种你留下名号,我们蜀山定会倾力追讨!” 璟华连看也未看她们一眼,直接抱着阿沫越过三人头顶,朝竹林方向飞去。 --------------------------------------------------------------------------------------------------------------------------- 山水间离紫竹林并没多远,璟华飞得又极快,大约只一弹指功夫便到了。 他默默地将阿沫放下,掩唇轻咳了两下,便走到一边斜靠着一棵竹子,两手抱胸,不来看她。 阿沫见他一路上都闷闷地不说话,心里也忐忑。 不知是不是自己心理作用,阿沫觉得他这几天脸色都不太好,今天更是异样的苍白。在原地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拉拉他衣袍,惴惴道:“璟华,璟华,你生我气了?” 璟华轻轻叹了口气,回过身来。 今天闯的祸不小,他本不想应她,但四周寂静,和着阵阵蛙声蝉鸣,她这几声又嗲嗲糯糯,带着几分惶恐和不安,实在让人不忍心再回绝。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他想好的清寒语声也禁不住缓和下来,缓缓道:“生气有什么用?我不是说过,临阵对敌,万不可掉以轻心。今天若不是我在,你连命都没了!我……我还跟谁……咳咳咳……去生气?”他说到后面,又禁不住弯腰咳嗽。 “对不起,璟华,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下次不会了。”她十分担心,看他咳得难受,想伸手去扶却又不敢。 想到刚才她身处险境,他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你若像之前那样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本领,到处惹是生非,招惹了厉害对头。你的……你的本领是我教的,若真白白送了命,岂不是……是我害得你?” 他越说越气,越咳越凶,说完后竟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不得不扶住身前那棵紫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一只手轻轻颤抖。他背对着她,用帕子紧紧捂着嘴,不愿被她发现。 这几天其实都不太好,晚上当着她面费劲硬撑,白天却咳得几乎躺不下来,再疲累也只能坐着,否则便连气都喘不上。 无涯也束手无策,他知道由于灵力的流失,只会让璟华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和严重,可他纵满心焦躁,却也和天庭现任药师一样,没什么根治的方法。唯一能做的,不过照着他拿来的妙华子曾经治疗过梅妃的那几张方子,开几服药,稍稍缓解下痛苦罢了。 他还记得璟华刚来终南山时的样子,是一个十分眉清目秀的孩子,高高瘦瘦,话也很少。 因为身体不好,师兄们多十分照顾他。但让大家意外的是,这样一个孩子,却没半分天族皇子的娇气,甚至比一般弟子更刻苦用功。 就连病发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吭,直到有几次大家见他没有照常练功,到处寻找,这才发现他居然一个人默默地躲在被子里,紧咬着牙瑟瑟发抖。而每次只要刚好一点,根本不用师父督促,他便会立即将缺了的功课补上。 他的病是先天带来的,一直用自身修为压制着,才能避免时常复发。如今贞鳞被毁,修为骤减,每天都有大量的灵力从身体流失出去,心肺处的旧患没了抑制,便反扑得一天比一天肆无忌惮。 无涯不准他晚上再出去,尽管他一再保证不会动武,但他现在的每一分精神都是要精打细算着来用的,又怎经得起一夜夜如此虚耗? 他却做不到。 白天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子时,想着她孤零零坐在竹林中,正左等右等盼着他去。他又管不住自己,硬撑着去了。 他想着,自己就快要离开,还有最后几天,能多教她一点,便多教一点。 能多看她一眼,便多看一眼。 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硬把自己逼成那种无坚不摧的模样。说穿了,其实也不过如此。 沫沫,你总这样冒冒失失,又叫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他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整个身体突然无法控制地向下滑到。 “璟华,璟华你怎么了?”阿沫惊叫一声,忙冲上来抱住他。 他的脸色已经白到泛青,捂着嘴的左臂无力地垂了下来,手一松,露出手中已经染成一片血红的帕子。 “璟华,璟华!”她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手足无措。 他比她高太多,根本抱不住,他人虽清醒着,可偏偏连一分力气都没有,整个上身都伏在她弱小的肩膀上。青紫的唇不住颤抖,喷出一两口鲜红。 --------------------------------------------------------------------------------------------------------------------------- 今天,是想来和她说再见的。 本打算天亮就走,出发去寻找妙华子的下落,却没想到,挨了几天,终于还是没挨过去,在最后一刻病发了。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但每一瞬间都那么美好。 他的目光总情不自禁地会停留在她身上,看着她浅笑吟吟,看着她欢声细语…… 看着明媚如她,似乎连灰暗的自己都沾满了光,她的一颦一笑都成了他弥足珍贵的回忆,尽管他知道两人不会再有更多,分别即永别。但即便如此,他也想有个美好的收场。 他本来还带了一壶酒,想和她月下对酌,把酒言欢。 而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吓坏她了吧。他苦笑,千遮万掩,竟然还是留了个坏印象。 他薄唇翕动,想说什么安慰她,却看见前一秒还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咬了咬牙,突然出指如风,急点他中冲、至阳、极泉三个大穴,然后又轻轻把他平放在地上。 她似已不复刚才的慌乱,虽然仍是害怕,但那害怕只是因为倒下的人是他,是她在乎的人。可对于该采取哪些措施,却是有条不紊,显得极有章法。 她做完这一切,又把头低下来,轻声问道:“璟华,你有药吗?” (四十三)过夜 阿沫对什么都好奇,自然什么都想学,在西海跟沅婆婆一起,也没放过机会,耳濡目染到一些最基本的急救常识。 u.co更新最快她第一时间点了他的穴道,护住他心脉,然后便问他药在哪里,因为她觉得像他这样的情况,应该随身都会带一些急救的丹药,以防不测。 不过璟华之前倒还真没什么随身的丹药,一来天庭那个势力的药师从来不肯多浪费心思在他身上,二来他发作得也不像现在这样频繁,多数时候自己咬牙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正巧无涯今天刚刚炼了两瓶送过来,想叫他带在路上。他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孤身上路,真的是什么时候客死他乡都不知道。但无涯深知这个小师弟的脾气,话不多,却一字千金。决定的事,谁劝都没用。 所以,他也不浪费这个口舌,反正劝了也不听,不如尽力为他多做些准备。天地茫茫,他又重病在身,此次去找妙华子,根本是大海捞针。 他明白这点,他猜璟华一定更明白。只是,世间很多事,就算明知不可能,仍还是要去做。 璟华神智还清醒,眼前的女孩儿,眼角还有泪,是为他急哭的,却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起欣慰的笑容,呵呵,她是很紧张,但又好勇敢,她长大了一定能做大事,不枉他教她一场。 他努力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极轻极轻道:“沫沫,别怕。” --------------------------------------------------------------------------------------------------------------------------- 药在他的房里。 他还是不忍让她背,休息了一会儿后,执意要自己站起来,硬撑着一步步走回云庐。 他走得十分勉强,每一步都气血翻涌,前半段还咬着牙自己走,但不多久便实在撑不下去,身体的重量越来越多地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力气也不小,但他实在高太多,阿沫只能环着他的腰,架着半拖半走。 隔着衣物,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彻骨凉意,似乎还在轻微颤抖。他贴她很近,清浅的无规律的呼吸就在发端。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寒梅冷香,混着淡淡药香。 她努力挺了挺身子,让他靠得更舒服。从认识到现在,一直是他在教她,似严师,似慈兄,更似益友,如今却看到他陡然虚弱的样子,让她突然心生一种异样,觉得两人反了过来,自己一夜间长大,值得被信赖,被依靠。 短短的一段路,走了近半个时辰。等回到云庐,阿沫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这是她第一次到他的房间,却根本无暇细看,扶着他走到内间,将他半靠在床榻上。她知道他病发时应该尽量保持平卧,但一平躺下来,他似有若无的呼吸便更加艰难,只好将他半靠着。 “璟华,药在哪里?” 他的眼神已近迷离,但仍竭力保持清醒。唇角边不时溢出血丝,清俊的侧颜因为过分苍白而淡化了原本冷硬的线条,甚至显得柔软。 他已经说不出话,纤长的睫毛颤动几下,费力地抬手,指了指窗下桌案的方向。那里有几个白玉瓷瓶,有的是平时吃的,有的是病发时救命的。 阿沫点点头,立即走过去,麻利地从瓶里分别倒出几粒丹药,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拿来喂他服下。 他已经不太咽得下去,无涯似是也考虑到这些,所以炼制的丹药遇水即化。她倒了些水,将丹药化开,喂他慢慢喝进去。只喝了一小口,便止不住咳嗽,小小一杯,分了好几次才喝完。 璟华喝了药,便昏昏睡去。阿沫依然不敢松懈,搬个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相识已久,她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周围很安静,月下清风习习,蛙鸣阵阵,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她握起他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暖着,突然有种感觉,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他俩孤零零的相依为命。 直到天快亮,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来,唇色虽依然苍白,但终于不再是可怕的紫色。 阿沫这才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她这一夜一直揪着心,盯得眼睛都酸了,生怕自己一个疏忽,他的情况就出现恶化,那感觉就像一百年那么漫长。现在看他终于脱离了险境,才觉得无法抵挡的沉沉倦意铺天盖地袭来,忍不住连打几个哈欠,趴在他床头,头一歪就睡熟了。 --------------------------------------------------------------------------------------------------------------------------- 等她睡着,璟华就睁开了眼睛。 他一直都很浅眠,病发时身上又痛楚难当,怎么可能真正睡熟?他不过舍不得她担心,便装作服了药好转熟睡的样子,没想到她还是不放心,硬撑着照顾了他一整夜。 璟华看着她,她真的是个孩子,除了眼睛大之外,什么都小小的。她竟然还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里暖着,他轻轻抽出来,发觉她的手也好小,才他的一半大。 可是,这个小小的女孩儿却不简单。 她看到自己病发,不但未慌,反而当机立断点了最要紧的几个穴道,护住自己心脉。若说她曾学过医,知道该怎么出手急救倒也罢了,可为什么她点穴用的,竟是师兄的独门手法! 桌案上放着一排药,有的是平时服用,有的是病发时用,她仅用鼻子闻了闻就知道该吃哪种,吃多少,而且丝毫不差。 师兄设在竹林中的风扬截地阵,是前一任师父药师佛菩萨亲授,纵使是他轩辕璟华,也不是说破就能破的,可她第一次来,就看也不看地随便走了进来,熟得跟在亲戚家串门似的。 他叹口气。 沫沫,你到底是谁? 夜间风深露重,她蜷成个小猫似的,本来就没多大的人,看着更是只剩一点点。他望着她,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挣扎着坐起。刚发过病,身上没一点力气,但仍是咬咬牙下了床, 又将她抱到床上,盖上一方薄被。 她熟睡的样子如此可爱,白皙肌肤透着健康的淡粉,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娇嫩欲滴。他的双眸中倒映出她的影子,他就这样望着她,目光不舍移开。 相识数月,她早已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他的心里,虽然一再警戒自己不可贪恋,但情丝牵绊却如同幽暗山涧中,在雨后疯长的野花,一不留神已铺天盖地。 他知道她是西海苍龙的小公主,也是青澜的小妹妹,但一个养在深闺的娇滴滴的女孩又怎么可能会熟知师兄的那些手段?那可是药师佛门下弟子的独门绝学! 沫沫,是你藏得太深?还是真的太单纯? --------------------------------------------------------------------------------------------------------------------------- 阿沫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她伸了个懒腰,以为自己还睡在山水间的阁中。睁开眼睛,有点迷惘地望了望周围陌生的环境,这才慢慢想起昨晚发生的事,立刻吓醒了—— 自己睡在璟华的床上! 而璟华正坐在案前,看着一本书。 阿沫本要叫他,刚掀开一个角却又改了主意,重新钻进被子里,偷偷瞧他。 窗外的阳光不是太猛,给房里洒进一层不温不火的淡金。他已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安静地坐在阳光里头,身前身后都是自己铺下的剪影,白衣素袍,墨发如缎,俊朗无双。 他侧对着自己,看得专心。昨夜的苍白疲弱还隐约可见,但除去脸色不好外,仍是风华绰约,绝世容颜。日光下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涂上淡淡阴影,眉头不时微蹙,似是钻研书中妙理。 他,真的很好看呢。就算是蹙眉的样子,也十分好看。 阿沫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是生怕一掀开被子,自己心中的那些甜蜜羞涩的小念头就会暴露,被他发现似的。 这是他的屋子吗? 那这就是他平时睡的床,盖的被子咯? 阿沫吸了吸鼻子,唔,没错。这被子上也有着淡淡的冷香,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好闻。只是……阿沫皱了皱眉,这被子未免也太薄了,难怪他身上总是冰冰凉,连一丝热气都没有。 窗外恼人秋风吹来,璟华不禁掩唇轻咳了几声。他想着阿沫还在睡,怕她着凉,便起身关了窗子。再一回头,正发现她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璟华莞尔,“醒了?” (四十四)无妄 “嗯,醒了。 u.co更新最快” “要起来么?” 她摇摇头,他的床,她难得有机会睡,自然要多躺一会儿。“璟华。” “嗯?” “你好点了么?” “好了。”他笑。 “哦。”她也笑。 他任由她赖床,也不来催,微笑着拿起书又继续看。 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他翻了两页书,阿沫又叫:“璟华。” “嗯?”他抬起头来,“怎么啦?” “我饿了。” “可我这里没有吃的,”他想了想,笑了笑:“对了,还有你的鸡汤。” “啊,你没喝呀?”她的声音明显气恼。 “喝了,”他微笑道:“沫沫厨艺出神入化,我怎么能不领情呢?” 阿沫这才展露一个得意的笑:“这还差不多!那么好喝的东西,你不喝,是你的损失!笨蛋才不喝。” 他朝她笑了笑,走到外间,端进来那盅汤。 他差点就做了那个笨蛋。 上次在师兄面前,狠心倒了那一小碗,可后来又忍不住后悔。好在瓦罐里还有好多,他就盛一小碗,看半天,闻半天,再喝一小口。 一碗汤,能喝上一整天。 他甚至还在瓦罐周围做了个很小的结界,保护着它的温度和新鲜,被无涯看见,几乎笑死。 很好笑么? 好吧,确实有一点。这么幼稚,真的不太像自己。 但现在看到阿沫正眉飞色舞地坐着喝汤,他登时一点都不后悔,甚至庆幸。显然,她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做法。 “璟华,你晚上睡这个太冷了。你身体不好,不能受凉,我要让夫子给你换床厚的被子。”她嚼着酥烂的鸡肉道。 “不用,”他看着她,半晌,缓缓道:“沫沫,我要走了。” 她端着汤碗的手在空中一滞,同时忘了嚼嘴里的食物,抬头看着他,“走?你是要去紫竹林?” “是离开观池。”他淡淡道:“我麻烦师兄很久了,总不能一直住下去。” 她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日子每一天都很开心,她每天都兴高采烈地盼着晚上能和他在紫竹林相见,不管他教什么,她都欣然去学。哪怕是她最不擅长的阵法和卜算,她都强迫自己认真去弄懂,白天关在房里埋头用功,只为晚上得他一句夸赞。她是好学没错,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更多超越学习本身以外的快乐。 她以为他也是这样的。 她没想到开心的日子这样短,在她最开心的时候,他竟然说要走了。 开口要他留下来吗?为了自己留下来? 好像于理又说不通。 他是她的谁?她又是他的谁? 不过朋友罢了。 璟华看她不说话,走到她身边,弯下身来,轻抚她的肩膀,安慰道:“沫沫,怎么了?” 她仍旧低着头,肩膀有轻微的抖动,“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总之是要走的。天地茫茫,找得到妙华子也罢,找不到也罢,总不能再留下来,直到最后死在师兄这里吧。 “璟华,”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似乎反复挣扎后,每个字都艰难地才吐出口。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 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眸如璀璨星辰。 她吸了口气,清晰又坚定地重复了一次,“我陪你去!不管去哪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本领这么高强的,我不能就这么半途浪费了,我还有很多本事没学会,我们可以一路走,你一路教我。你身体也不好,我好歹还学过一些浅显的医术,可以一路照顾你。” 璟华笑了笑。 她说那句“我陪你去,不管去哪里!”的时候,真是美丽又可爱,他想。 事后很多年,当他再回忆起这句话时,仍觉得温暖如昔。他把这句话深深刻在心里,就像他曾经收集过的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暖瞬间,像他想象中的母妃,慈爱他的父君,爱护他的兄长一样,他也有过如此可爱的一个女孩儿,勇敢地说无论哪里,她都相随相伴。 他放任自己在这种柔软的情绪里沉溺了一小会儿,便又恢复了温朗如玉的笑容。 “沫沫,我要去找一个人,可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找到他。所以,你想清楚,路上可能会很辛苦。” “嗯,你要找谁?” “妙华子上人,药师光琉璃如来的关门小弟子,”他直视着她,蕴含深意地开口,“沫沫认识么?” “妙华子?”她摇头,“不认识,听都没听过。” 她有些莫名,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看着自己,目光灼灼,好像要看穿自己灵魂似的。但她没空介意这个,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同意了自己一路随行,那就太棒了,至少眼下不用再分开。 “璟华,这位妙华子既然是药师佛菩萨的弟子,一定医术也很高超了,你找他,是要找他为你治病么?”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神情看上去有几分欣慰,却又掺杂着失落。他似掩饰般地低头喝了口茶,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又调整好情绪,云淡风轻笑道,“是啊,我的病师兄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再去找这位妙华子碰碰运气。” 她说她不认识妙华子,连听都没听过。 可根据她的种种表现分析,都表明她和药师佛门下一定有很深的渊源。可师兄又说药师佛的所有弟子,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接触过西海尨璃家的孩子,唯一有可能的,便是那位在三千年前离奇失踪的妙华子。 他思虑一向缜密,这段日子来,更是反复思量。如果自己是凶手,会怎么处置那位知晓内情,却又无法杀人灭口的前任天庭药师呢? 囚禁,自然是最好的。若是普通人,三界之下,**八荒,便是藏上几千几万年,都没有人会发现。可这位妙华子偏是累积了无量功德的十世好人,身上带着仅次于西天佛祖的纯善仙泽,这比普通神仙的仙泽都要明显恢弘博大,若关在普通仙牢中,无疑鹤立鸡群。 所以,凶手定会找一处来掩盖他身上积累了十世的纯善气泽,最好的选择便是茫茫汪洋,深海水底。 他单刀直入地向阿沫和盘托出自己要找的人,确实是一种试探。他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寻到失踪已两千多年的妙华子,但仍是存了一分的奢望,当阿沫摇头的时候,他是有几许失落,但潜意识里,更多是欣慰。 她那么好,那么善良单纯,他的血海深仇,他的阴谋计算,不应该和她沾染上一星半点。所以,她不知道最好,最好永远都别扯上关系。 “璟华,我虽然不认识什么妙华子,可我认识一位婆婆,她的医术也很高明。要不我们去求求她,看她能不能……” “不用了。”他突然打断他,望着窗外的竹林,突然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疲累,倦倦道:“我只要找妙华子。” --------------------------------------------------------------------------------------------------------------------------- 无妄海,位于六界之中的第四界——四梵天上,经龙梵度天以西,玉龙梵胜天以东。 而这海,也并非是海,而是云海。 终日白云茫茫,不升日月,不见星辰。据说是块风水宝地,天庭历代皇族,死后多半会将龙骨埋葬于此。但也因为埋了太多死人的缘故,虽是仙泽灵盛的地方,仍难免感觉阴气煞煞。无妄海处于两重天之间的狭长地带,终年阴冷,朔风阵阵,偶有误闯进来的仙鸟灵兽也立时被迷了方向,逃得出去的便连滚带爬地逃出去,逃不出去的便高攀下,和胤龙家的祖宗们一同埋骨于此。此处无花无木,无爱无恨,时间便如千恒河沙,不可计数,是为无妄。 蒄瑶不知道为什么玹华会选择在这里修行,住在这里,跟住在坟墓中,没什么分别。 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紫缎流彩暗花云锦宫裳,腰际以下的裙摆上,每一朵花都不停变换着从初蕊到绽放的缤纷过程。镜中佳人容颜依旧,只不过太子妃的七彩翠金龙凤钗有些刺目,提醒着她自己已为人妇。 快半年了吧,自己还没有习惯,刚看到时总还是要愣一愣。 无妄海,倒真是个好名字。 那天,他们在瑶池摆了喜宴,三界之中所有的神仙都吃饱喝足后,他们用三十六头四海太平普天同庆鸟驾的凤辇把自己接到这无妄海。 然后,自己这一生便也无望了吧。呵呵,她觉得这个想法十分的妙,不禁笑出声来。 她是太子妃,可太子——她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次,更遑论说话,甚至,洞房花烛…… 她对他已经没抱什么希望了,但现实却能数倍的更叫人绝望。 蒄瑶捧着一件缝制精美的华贵宫服,敲玄室的门,措辞道:“殿下,母妃说今日有三界朝臣来贺,请殿下更衣后与臣妾同行,前往瑶池赴宴。” (四十五)朝贡 室内无声,蒄瑶再待敲第二次时,门开了。 u.co更新最快玹华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默默接过衣物,又转身进去,关上了门。 没有言语,没有情绪,就像是一具木偶。 望着砰的一声关上的门,蒄瑶又笑了笑。呵呵,这人便是她的丈夫。 不久以后,她应该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她现在已经不怎么感觉得到伤心和难过了,甚至连那天在瑶池喝得烂醉的那个年轻人,她都已经有点记不清了。这是个好现象,她期待自己能像玹华一样,慢慢的,一点一点,最终变成一具真正的木偶。那时候,虽然不再有快乐,但也不会再悲伤了不是吗?何况,她这一生,倾其所有,快乐的日子也屈指可数。 她还没有真正的成功,她知道。因为她好像还有念想,还有一点没有彻底死心的期盼。 那最后一点点没有死透的心,想的是:今晚去瑶池的话,他会来吗? --------------------------------------------------------------------------------------------------------------------------- 龙潜月的时候,万物吐故纳新,亦是天族接受四海朝拜、尚供敬奉的日子。 胤龙一族受祖上福荫统领三界内外,负责平定四海之乱,镇天帝之威。同时,四海八荒的附属各族也必须每年按时敬贡,以君臣之礼觐见。 轩辕広坐在天帝宝座上,华服美冠,眸眼低垂。他不发一言地望着下方,各个属族首领分坐了两排,炎龙王姜赤羽和苍龙王尨璃也都在其中。 因为是龙族本家,地位本高过一般仙家,所以两人的位子都很靠前。他们龙族又都天生相貌出众,在底下黑压压一群仙家中更显得气度不凡,卓尔不群。 天帝望着两人,觉得眼眸有些刺痛。他忍下心头厌恶,面无表情,接受各属族首领的一个个起身行礼,述职,歌功颂德,赞扬这一年来天帝的恩泽惠厚,派兵荡平了多少族内叛乱,封印了多少恶灵凶兽,然后再呈上琳琅满目的贡品。 这些贡品其实并没多少实用,有的甚至是些很破烂的货色,但打着当地特产的旗号,就一筐筐地往九重天上送。只要外表锦绣灿烂,数量巨多,压个五六车、七八筐,看上去体面就行。比如哪里哪里出产的野果三百石,哪里哪里猎来的皮草两千条……并没多少真正能用的。送来了,礼部也就往库房一堆,等长霉了、发烂了再用法术焚毁干净,腾地方给来年再堆。 而为了显示天帝隆恩浩荡,福泽四海,每一次也都会回馈属族首领数倍于贡品的礼物,这是各属族最喜欢的环节,每次用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就换回了真金白银,云罗羽缎。但对于天庭来说,每年例行的朝贡无疑是国库的一次大清空。 璟华在的时候,向天帝提过数次,建议废除或至少减少每年来朝的祖制,以缩减开支,支持军需配备。与年年朝贡时的大举挥霍相讽的是,兵部每年的预算都少得可怜。蒯方天天叫苦,每回战罢,要将还没有损毁的羽箭收回来以二次利用也就罢了。很多士兵在操练时不敢荷枪实弹,而只能用木制的刀枪,长时间以往,会导致对兵刃的重量和斩杀力度拿捏不准。到了真正上场拼杀的时候,分毫偏差则是性命之虞。 璟华提了数次无果,天帝也有他的道理。这祖制传下来已不下数万年,年年都这样。你突然要改,那些属族部落会怎么想,认为我天庭连每年的岁供回礼都回不起了么?那不是逼他们反吗? 轩辕広的目光移了移,最容易反的那个人,现在就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位子。 姜赤羽乃天后长兄,地位尊崇,他们炎龙又生来体格高大威猛,大喇喇地往那里一坐,尽管是在属族首领的位置,却左顾右盼,不怒自威,堪比轩辕広在天帝宝座上的威仪。 朝贡过了一轮又一轮,等轮到姜赤羽的时候,他却连站都未站起来,依旧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朝轩辕広拱拱手,满不在乎道:“天帝陛下见谅,小王地处漠北,四季冰寒,寸草不生,恐怕不能为陛下朝贡什么!” 一语出,惊四座! 轩辕広脸色一变,底下亦是一片哗然。 姜赤羽昂着头,嘴角露出一丝傲慢的微笑,目光灼灼地望着天帝,毫不避讳。 每个人也都在仰望天帝,看他如何回答。 天庭保三界平安,属族朝岁纳贡,自盘古开天地起,历来便是如此。从没有哪个属族敢当众说自己没有岁供,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些玩意儿根本不值钱,就像知道当今天帝轩辕広懦弱惧内,外强中干一样,但起码的礼节总还是维持着。轩辕広是没什么担当,但好在每次族内出什么乱子,也都是有求必应,很快就派兵给平定了。就当给个保护费吧,还是划算的。 但姜赤羽不一样。胤龙日衰,炎龙做大,这几千年来矛盾愈演愈烈,终有爆发的时候。当年轩辕広以为与外族联姻,是找了个强硬的靠山,如今方知是引狼入室。 上古时期,炎龙就已经与胤龙不相上下,若不是胤龙展翼,只怕也杀不了蚩尤,这天地也就不是如今这般模样。如今几百万年过去,炎龙的国力、兵力更胜过胤龙数倍,又岂肯甘为人下,屈尊于漠北苦寒之地?他说不给岁贡,不给的何止是岁贡,更是天帝的面子,是当众的挑衅,狠狠抽了天帝一个耳光,看你敢不敢拿我怎样! 凌霄殿下,一片寂静。 每个属族,每个部落都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路人皆知炎龙野心,但路人毕竟是路人。如青丘九尾狐家,昆仑山赤凤家,或者蜀山、蓬莱、冥界之流……这个凌霄宝座,反正也轮不到他们,胤龙来做,炎龙来做,其实都差不多,他们还是每天过自己的小日子。不过年末朝拜岁贡的时候,换个人换个称呼,遇到什么麻烦事儿要上书请兵的时候,换个抬头罢了。 尨璃也坐在下面,望着两人对峙。他今年献上来的是海珍珠五百颗,夜明珠五百颗,七彩珊瑚珠五百颗,琅琊辟邪珠五百颗。不论质量还是数量,都没人可以超得过他,连一向不动声色的轩辕広在听到礼官开箱报数的时候,瞳孔也忍不住收缩了下。 倒不是仗着自己财力雄厚,退一万步,他也不赞同姜赤羽在这些方面去暴露自己的野心,这没有必要。炎龙太莽撞,也不和自己商量下,他如事先得知,定会劝他三思。 尨璃的手上戴着好几个耀眼的戒指,还有玉的扳指,别的不说,光那枚赤霞玉就能买下四洲岛国中的一个。每次觐见天帝,他都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让自己看上更像是求财求安逸的井底之蛙。 其实,他能够一统九州水族不是凭空而来,西海的步步扩张也绝不是只靠财力和运气。他有大计划,却一直伏小做低。他很了解人心,知己知彼,他知道轩辕広绝不像看上去的那样胆小和懦弱,也知道做大事前就该不露圭角,隐去锋芒。 赤羽兄啊,赤羽兄,你以为自己能征善战,已稳操胜券?贸然树敌,实在是失策,太失策! 轩辕広没有让大家等很久,他朝天后姜懿投去一个宽宏大度的微笑,继而转头朝着座下众人,道:“前几日,我也曾派人到过漠北,封印了一直扰乱炎龙王属地的上古神祗夸父,看来今年确实如姜爱卿所说,年凶岁饥,颗粒无收,无力上纳岁贡,也怪不得爱卿。” 他的语调是一贯的平缓,漠然,还带着一点怜悯众生的慈悲。但他说的话,却自有千钧之力。座下众人顿时一片哗然——他居然派人封印了夸父? 能不动声色地封印了一个上古神祗!这是何等的修为?何等的能耐?除非请动了西天的佛祖,否则实难想象还有谁能身负如此神力!座下众人面面相觑,暗忖这胤龙实力深藏不露,九重天上原来也尽非无能之辈。轩辕広的步步退让,多半是顾全大局,亦或不屑与你炎龙叫嚣计较,否则以天庭卧虎藏龙的实力,且筑立至今的百万年根基,真的斗起来,你炎龙未必讨得了好。 轩辕広又望了自己的天后一眼,她从头到尾都维持着雍容且肃穆的坐姿,没有表露出任何意见。而当姜赤羽当众挑衅的时候,她更是目光穿越了所有人,似乎连听都没有在听。 他以为今天姜赤羽的挑衅她应该是事先知情的,但现在看来似乎又不像。 天后最近的表现很奇怪。璟华走后,琛华代了兵部主帅一职,她几乎每天都去观看,大半时间都不在自己宫里。她对这个儿子是比其他两个要好得多,但她天性淡漠,冷言寡情,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向来也没那么看重。否则,也不会只是为了毁掉璟华,就白白地牺牲了蒄瑶,将她送去了无妄海。 姜家的这对兄妹,看来都坐不住了。 轩辕広慈眉广目,缓缓道:“姜卿家无需介怀,上天有好生之德,明年若风调雨顺,再一并缴纳即可。” (四十七)寻医 “姜伯伯!” 青澜叫了第二声,姜赤羽才回过神来,他似乎潜意识地往天后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敷衍笑了笑,道:“我这侄儿一表人才,将来必子承父业,大展鸿鹄之志啊!” “青澜后学末进,还差得远,倒叫姜伯伯见笑了。 u.co更新最快”青澜垂手,恭谨答道。 “呵呵……”姜赤羽似有些心不在焉,聊了两句,便也很识相地离开,留他们父子叙话天伦。 --------------------------------------------------------------------------------------------------------------------------- 姜懿只饮到半席,便借故告退了。 她知道有人在等他。 果然,当她回到蕴秀宫时,姜赤羽已经在厅中等候多时。许是因为自家兄妹,他连觐见天后的礼节都省了,见姜懿进来,连站都未站起来,只眼皮抬了抬,依旧坐着不紧不慢地喝茶。 姜懿着宫婢换下外罩的五彩缕金百蝶穿花外氅,望着自己兄长,冷冷道:“大哥若没有什么吩咐,我可就休息了。” 姜赤羽这才抬起眼来,面上阴晴不定道:“阿懿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哥哥我不过来向你道喜。” “恕阿懿不懂有何喜事。” “我刚才见到他了,”姜赤羽牢牢地盯着她,低沉道:“阿懿也早就发现了吧,为何却不派人来告诉我?” 姜懿冷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当年为了你的那些野心,活活拆散我们母子!可惜,老天还是开眼,终于还是叫我给找到了!” “你就确定是他?” “他长得和阿岚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还用确定么?连哥哥不也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么?我是他的母亲,自然不会弄错。”她斜睨他一眼,含着讽刺,悠悠道:“我去查过他的生辰,吏部的记录说是尨璃之子,想来是我大哥也突发了善心,将这个凭空得来的男娃,送给了一直苦盼儿子却不得的尨璃。” 姜赤羽不理她言语中冷嘲热讽,沉吟道:“你已跟他说过么?” “说?”姜懿艳眉一挑,冷笑道:“我怎么跟他怎么说?跟他说当初我被逼着狠心抛下他?还是说他的亲爹被自己的舅舅亲手杀死?”她说到后面,语声逐渐激动,捧着合欢郁金瓷杯的手不住颤抖,碗盖相碰发出阵阵战栗。 姜赤羽眸色深沉,缓缓道:“起兵在即,万事不可莽撞。你突然找到青澜,这倒是个意外的变数,可凶可吉。他现在是兵部副帅,且威信甚高,一旦起事若与炎龙大军里应外合,必可一攻而破!但如……”他顿了顿,皱眉道:“如果他念念不忘当年之事,对你我心生嫌隙,则万万留不得!” 姜懿腾地站起来,目光中似有寒冰锋芒,她一步步向他走过来,一字字道:“我姜懿对天发誓,决不允许再有人伤害我的孩子!两千八百年前的事,我不会让它再发生一次!你要起兵也好,要怎样也好,离他远一点!否则我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他周全!” 她语声又高又尖,全无平日端庄雍艳风范,鎏金护甲高高翘起,就快要戳到他的胸前。姜赤羽冷笑一声,抓住她尖利的护甲,狠狠向后一扳。 姜懿顿时痛呼一声,两寸长的指甲生生被拗断,指端一片鲜血淋漓 姜赤羽看着她痛苦凄惨的面色,话语如冰似刀:“你是不是当这九重天上的天后当久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吗?今天断你一指,是要你记住,别忘了自己身上流的是炎龙的血!为了能入主九重天,我连你都可以牺牲,何况是个孽种!” 姜懿痛得花容失色,看到他又走过来,不自禁地向后畏缩了几步。姜赤羽嘴角扬起一丝得意,柔声道:“阿懿干嘛这么怕哥哥?你只要乖乖的,哥哥是不会亏待你们母子的。懂么?” 姜懿不敢说话,惶恐地点头。 姜赤羽满意道:“这不就很好?”他掏出一块方巾,替她包了手指,道:“告诉哥哥,那个轩辕璟华,现在怎么样了?” 姜懿兀自惊魂未定,畏惧道:“他从漠北回来时,我见过一次,那时便只剩下一口气。”她看了眼炎龙王,小心地又补了句:“他身体本就不好,一直靠修为压着,蒄瑶另嫁,又刺激他心疾复发,这次看来是熬不过去了。” 姜赤羽稍显点头,“你这一次做得还不错,不费一兵一卒就帮我除了个心腹大患,只要他一死,胤龙便不足为惧。”想到璟华,复又恨恨道:“我只道这小子打起仗来不要命,没想到竟真的通了天了,连夸父都败在他剑下!哼,轩辕璟华,只怪你功夫太好!你若不死,岂不是让我坐卧难安?” 他揭开碗盖,吹了吹,饮了口温茶道:“今天瑶池,也未见他露面,是在自己宫里头等死么?” “他……”姜懿吞吞吐吐道:“他半年前便离开了九重天,不知去向。阿懿猜他定是自知没几天了,却不愿死在这里,让我等坐实。以防万一大军压境,还会虚张声势,让我们对他有所顾忌。” 姜赤羽砰的放下杯子,震得姜懿又吓了一跳,“为什么不解决干净?活见人死见尸,我们姜家做事没有这么拖泥带水的!”他斜斜地细睨他一眼,寒声道:“阿懿,你现在做事可越来越马虎了啊!” 姜懿抬头看了看他脸色,垂首道:“是。阿懿这就派人去办。”心里却暗暗无奈:璟儿,你也别怪我,我尽了力了,却还是保不住你。 她当然不是马虎,只是失散两千多年的亲生儿子失而复得,于她来讲,真的再没有比这更让她感恩上苍的事了。自己早已满身罪孽,别的都没关系,只盼多做好事,能为青澜积福,甚至奢望有朝一日,能听到他亲口叫她一声娘亲。 姜赤羽道:“阿懿,我们处心积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叫你确认的最重要的事,你可有结果?” 姜懿瑟缩了下,摇摇头。 姜赤羽怒道:“为何还没有结果!你知道如果不确认这件事,我始终不能贸然起兵!胤龙翼具有三界之内最强大的法力,当年我们炎龙之祖呼风唤雨,何等张狂,却就是败在胤龙翼下,如果轩辕広也传承得到了胤龙翼,像他先祖那样强大,那我们这场仗简直不用打了,再强的军队也是有去无回!” 他双目圆睁,暴怒地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再给你最后几天,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给我弄清楚,胤龙翼在不在轩辕広身上!” --------------------------------------------------------------------------------------------------------------------------- 璟华第一个去的地方是药师如来的东方净琉璃世界。 那里是妙华子出师的地方,而且据师兄说,他的这位小师弟医术极高,甚至超过师兄自己,但却不甚有名,其原因就是因为他潜心在师门钻研,很少外出。 那么这样一个极少出门,又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一旦遭逢巨变,第一想到要去的地方会是哪里呢?璟华断定,他一定会选择他认为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十之**会重回师门。 东方净琉璃世界,是药师如来的净土,分设有好几个道场,其中离观池书院最近的一个,便在黑龙江镜泊湖。 从瀛洲到黑龙江,可通水路,就是坐船也不过几日行程。阿沫长这么大,都在水里泡着,从水底下见过不少的船,却从未自己亲身坐上去过,觉得新鲜,又见河岸两旁时而经过繁华都市,灯红酒绿,软红十丈,便吵着要坐船一路缓行。 阿沫嬉皮笑脸,央求他道:“璟华,我们坐船好不好?你看,你才刚发过病,身上肯定没什么力气。不如找条船,你舒舒服服躺着歇两日。等你养足了精神,我们也到了,岂不两全其美?” 璟华失笑,他心知她不过是为自己的贪玩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想自己要办的这事几千年都过去了,也不急在这一两日,便又一次答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璟华苦笑,自己这辈子恐怕要栽在这个小丫头手上,他的那些个原则,在遇到她以后,竟都不是原则了,只要她撅个小嘴,撒个小娇,便一个个分崩离析,轰然瓦解。 他上岸化作个清秀书生模样,雇了条轻舟,摇船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见他们俩相貌生得美,出手又大方,显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出来玩,自是十分的乐意。 (四十八)许仙 一路上,果然如阿沫所愿。 u.co更新最快白日里,若遇热闹集市,阿沫便又变着法子、编着各种由头,拖他上岸去,或喝茶听曲,或登高抒怀,遇到些个文人墨客,阿沫还会怂恿璟华与他们斗诗作画,。 她生下这两千多年,一直在水里窜来窜去,对这陆地上的玩意儿怎么也看不够,看黄牛犁地,看翠鸟儿鸣啼,看锦绣牡丹花开万里,看鲜衣怒马佳人素笛…… 到了晚间,则轻舟缓行,坐观两岸夜色风月无边。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吃吃玩玩,比璟华预想的何止慢了一两日,简直是龟速前行。他急归急,但看到阿沫那兴高采烈,上蹿下跳的样子,又始终硬不下心来催她半句。 这天,一路顺风,两人于黄昏时分总算是驶到了钱塘江口。钱塘江位于杭州,亦是历代骚人墨客汇聚之所,阿沫自是不肯放过。下午璟华还在舱内小眠,她便已向老艄公打听得清清楚楚,哪里好玩,哪里好吃,待得船刚一抛锚,就急不可耐地拽着他的手,拉他上岸。 璟华笑了笑,“沫沫又要把我带去哪里?” 他经过这几日的调养,气色已好了许多,虽仍略显苍白,但已不是之前发病时那般吓人。这一日,他也只是随随便便地往夕阳下头一站,素衣缓袍,温言浅笑,已惹来不少大姑娘小小姐为之侧目,低头窃窃私语,胆子大的甚至远远地朝他笑。 阿沫略有不满,拉着璟华快步疾行,边道:“带你吃饭去呀!我都已经做好功课了,这里所有的饭馆里最有名的的就是得月楼,而得月楼里最有名的菜便是狮子头和西湖醋鱼。我们就点这两个,我吃鱼,你吃肉,怎么样?” 璟华掩唇轻咳了声,宠溺笑道:“好,你吃鱼,我吃肉。” 西海的水产虽丰富,但貌似厨子不咋地。反正阿沫这一路吃过来,很少有她说不好吃的,她还是堂堂小公主,却一点不挑,只要是能吃的,几乎都吃得津津有味,手舞足蹈。每次璟华坐在她边上,就只是光看着她吃,心里也已经十分满足。 在吃的方面,阿沫除了不挑食外,还有个优点,就是不浪费。她馋归馋,但每次点得都很有节制,有时候拿着菜单要权衡很久,最后才确定下来其中的三、四样。璟华看她犹豫不决,便让她多点几样,每样尝一点,她也不肯。 尨璃虽富有,但从不主张子女挥霍,才会养成她如今家教良好。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青澜也是西海小王,也同样吃得起苦,受得起虐,说明尨璃在对子女的教育上很花了功夫。相比之下,琛华就相形见绌得多了。 璟华不由叹了口气,两个种族的较量,并不是数年、数百年就可以完结的,有时候甚至会延续好几代。这就不仅仅是依靠一时的兵力、甚至国力的强盛片面就能做决定的。这是一场持久战,需要教树、民生、纵横、宗法、礼制种种诸多因素综合的考量。谁能变法维新,勇于改正弊端,谁才会是最后的胜者。 他们找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阿沫点了心仪已久的西湖醋鱼和狮子头,璟华又加了一盅西湖莼菜羹,还给自己叫了一壶女儿红。 “璟华,你不吃吗?”阿沫迅速干掉了她的那盆鱼,却发现璟华除了喝了点汤之外,面前的狮子头几乎没有动过,“这家的菜色有点偏甜,但十分好吃。你试试啊。” 璟华笑笑,把那盆狮子头推到她面前,“我吃不下,你还吃得下的话,不如一起吃了。” “为什么吃不下?你是不是又不舒服?”阿沫放下筷子,神色紧张。 “我很好。”璟华微笑,“你吃吧,别浪费了。” 阿沫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还是将狮子头推了回去,痛苦摇头道:“还是你吃吧,这一路上都是我在吃。回头我吃胖了,你却比我还瘦,别人看着我们俩就不相称了。” 璟华哑然失笑,原来,在她心里,也是这么介意想要和他相称的啊。 他夹起一筷狮子头,放到她碗里,宠溺却认真道:“沫沫吃不胖,万一胖了,我保证也拼命吃,吃到比你更胖为止,可好?” 阿沫望了望他,眼前的男子秀眉如岱,凤眸含情,可能因为喝了酒,他连最后的几分苍白也隐约褪去,绝世出尘的容颜简直美到天怒人怨。 她又望了望眼前的狮子头,三肥七瘦、无筋无膜的肉馅,和了脆爽的马蹄丁和酥香的咸蛋黄,鲜香松软,肥而不腻,清炖的汤盅里还漂了几根碧绿的菜叶,看上去金黄诱人、流膏溢腴。 美人、美食当前,阿沫脑中再一次天人大战。 片刻后,她终于点头,果断道:“璟华你说得对,浪费即造孽,你若不吃这个狮子头,定会添上万千业障。这固然……呃,固然十分不妥,还是我勉为其难,替你吃了吧!” 璟华看她吃得满嘴油光,还不时用塞满了食物的小嘴含混着连连称赞,不禁好笑。她真是如此容易满足,也如此容易快乐的一个孩子。待自己大事已了,若还能与她一起,心无挂碍地坐在这江南烟火之地,同饮一壶酒,同吃一碗肉,那该多好! 他又饮了一杯,看她差不多了,便掏出巾帕替她擦了擦嘴,微笑道:“沫沫,孽障已消,这下可圆满了么?” 阿沫打了个嗝,“呃,还差……最后一点点。” 璟华笑道:“什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那壶女儿红。 他也不拒绝,笑了笑,给她也倒了一杯。碰杯时,他道:“这酒也甜,你小心些,莫当它是水,一会儿便要醉了。” 她在家时,父王从不许她饮酒,但跟着璟华出来偷喝了几次,也略知其中滋味。但见此时,她还未饮,脸却已红扑扑的,双眸氤氲,更似要滴出水来。 她闻他如是说,更凑近了些,呵气如兰,轻笑道:“醉就醉好了,我生下到现在还从来没醉过。璟华,这人生若不醉一场,岂不也无趣?” 璟华望着她这欲醉未醉的模样,只觉心神一荡,一颗原来就不怎么踏实的心脏更是忽快忽慢,跳得七零八落。他低头轻咳了几声,抬头时正看见几名伶人装扮了走上台来。 他们在的这座酒楼,在当地算是顶尖的排场。不仅装饰得富丽堂皇,八珍玉食首屈一指外,每每到了用膳的高峰时段,还会请了戏曲名伶登台献唱,为宾客助兴。 璟华他们来得早,表演还未开始。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听闻丝竹声起,花旦青衣水袖飞舞,缓缓登台。 今天唱的是发生在杭州最著名的故事——《白蛇传》。那唱白素贞的是当地的一位名角儿,扮相俏丽俊雅,身段窈窕,清丽开口如乳燕鸣啼,时而低沉婉转,时而高亢激越,拿捏得十分到位,台下不时有人叫好。 阿沫一开始还看得兴致勃勃,看了没一会儿却嘟起了小嘴,朝璟华道:“璟华,他们乱说,这个白娘子明明不是这样的。” 璟华有句没句地在听着,他之前一直心系军务,也从来没有关心过下界有没有个白素贞,更不知道她到底干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但见人间都把她的事儿编了戏本来传唱,想来也是有些影响。反正左右无事,便一边喝酒,一边权当解闷地听着。 此时阿沫这么说,他不禁也好奇,问:“沫沫这么说,该不是认得这个白娘子吧?” 阿沫道:“唔,虽然不认识,但这个白素贞的事情,我倒是听我姐姐说起过一些。她原来是个蛇身,却也十分上进,一心想修成正果,得道飞升。她苦心修炼了一千年,修为已经算不错的了,但想着以后历了劫,上了天,就算修为再高,如果始终是一条没有背景的山蛇的话,不免受人欺负。于是四处托人,想拜个厉害山门,这样上了天庭,封官记册时也能排个靠前的座次。” 璟华暗暗苦笑,原来天庭在下界的声誉如此不堪,没有个好靠山,便前程无望。他不动声色,笑着继续听她说下去。 阿沫又道:“不知怎的,她这关系托到了我姐姐的一个梳头宫婢身上,据说这白素贞是她的一个小姐妹。这婢女梳头的手艺十分好,我姐姐一直很看中,既是她来相求,我姐姐便卖了个面子,找父王写了封信,将白素贞引见了给了黎山老母,做了她座下一名挂名弟子。” 璟华点点头,他知道这同样是弟子,同样叫师父,挂名的与不挂名的其实相差甚远。 神仙名气大了,要拜师的人多,哪能真的一个个收了做徒弟。不过挑几个出身好、资质优的亲自传授,余下的都是挂名。 这些挂名弟子,不过是靠了师父的山头,交些学费,也供吃供喝,但师父从不会亲授技艺,你自己勤学聪慧,还能偷得一招半式,若自己惫懒些,便等于混吃混喝,几年下来,不过混了个某某某山某某真人座下的名号,其实半点本领没学着。 (四十九)孽缘 当然,也有不少挂名弟子,天资好的,自学成才被师父慧眼发现,继而又转为正式弟子的。 u.co更新最快 阿沫见他有兴趣听,兴头也更高,见二人杯中酒都已见底,便加满了,继续道:“本来这事儿呢也就这样完了,我姐姐也快差不多忘了,没想到后来却出了一件事儿,让那梳头的婢女念念叨叨,我姐姐又来跟我念叨。” “什么事呢?” “白素贞做了几年的挂名弟子,无风无浪,本就准备要历劫飞升了,却在历劫前发现自己五百年前,欠了一个凡人的恩情,没有还清,所以还飞升不得。” 璟华笑道:“她欠的这个恩情,莫不是他们说的那个许仙?” “嗯嗯,不错。”阿沫撇了撇嘴,道:“不过这个人其实并不叫许仙。哼,哪有人敢管叫自己仙的?这不是摆明了要折寿么?” “那他叫什么?” “叫什么我忘了,唉,算了,就姑且叫他许仙吧。白素贞找到当年凡人的转世,想还了这份恩情,便能一心一意飞升去了。没想到,唉……” 璟华看了眼台上,小生花旦恩恩爱爱,正相拥而泣,他饮了一口女儿红,微笑道:“怎么了?报恩不顺利吗?” “唉,那许仙哪有戏文里唱得这么好啊,斯文俊俏,温柔多情……”阿沫叹了口气,也喝了口闷酒,“他是个穷书生没错,但既无才华,又自卑狭隘。白素贞一见他便亮明了自己身份,坦然相告自己是修炼了千年的蛇妖,要报他的前世恩德,请他说出一个愿望来,她便会竭力助他完成。 那许仙先是害怕,后来便高兴起来。一会儿说要得万贯黄金,一会儿又说要当状元做驸马,总之想了好几个都犹豫不决。白素贞见他贪心,也有些着恼,便说愿望只有一个,你好好考虑清楚,我明日再来。 第二天,白素贞又来找他,许仙眼圈发青,像是想了一整夜,神情颓顿,却兴高采烈,见到白素贞便迎了上去。璟华,你猜,他要什么?” “他要了什么?” 阿沫鄙夷道:“你一定猜不到,那许仙竟厚颜无耻地对白素贞讲,他想清楚了,万贯黄金也有用完的一天,当了驸马却也始终要看公主脸色。倒不如,让白素贞嫁了给他,开间饭馆也好,伺候他一生吃喝不愁。”她瞅了一眼台上正唱得感天动地的痴男怨女,叹道:“什么西湖美景六月天,百年修得同船渡?纯粹胡说八道!” 璟华淡淡笑了笑,道:“那许仙虽然自私了些,但毕竟只是个凡人,为自己多考虑些也没错,并不能说他是个恶人。” 阿沫道:“璟华你是不知这凡人的自私卑鄙,明明是他对不起娘子,却还将他当做了多情种子,累世传唱!那白素贞本来只想许他一个愿望,圆了便能飞升成仙了。没想到他却贪得无厌,将她自己都一并要了去。白素贞不甘愿,但也没办法,我们做神仙的,岂能对一个凡人出尔反尔,许仙既然这样说了,白素贞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想想凡人寿命,不过几十载罢了,一晃而过的, 就陪他这一生,等他寿终正寝,她再飞升也不迟。 他们成亲后,便在西湖边上开了间药庐,这倒与这戏文里没什么差别。但差的是,许仙成亲后,更加的不上进,终日酗酒赌钱,将白素贞开药庐赚的那些钱,统统都拿去赌了。刚开始,他对白素贞还有些顾忌,但后来便渐渐本性暴露,喝醉了便蛇精蛇精的骂,说她晦气,不是来报恩的,而是来吸他阳气,害他输钱。” “区区一个凡人,有诸多陋习也正常,那白素贞呢,她如何看?” “白素贞本来就是修道之人,并不跟他一般计较。只是朝夕相处的,不喜他言语恶劣,便说,你若后悔现在这样的报恩,那就还是爽爽快快,我给你万贯黄金,我便回峨眉去。两人都方便快活。 谁知那许仙成天骂骂咧咧,但一听她说要走,反倒哭了起来,说他错了,他是醉后胡话,他不要黄金,他只要娘子,跪下来求白素贞不要离开。” 璟华叹了口气,哭笑不得。 “所以说这许仙十分的卑鄙龌蹉,一边跪下来求白素贞不要走,一边又偷偷地给她喂雄黄酒,想毒死她。白素贞好歹也有一千年的修为,这人间的雄黄酒,又能对她有什么用?不过也厌恨许仙老来烦她,索性将计就计,现个真身吓吓他,以后也好叫他有所收敛。” 璟华笑了笑,他这辈子大多时候都严肃正经,很少听这种奇闻故事,阿沫又讲得生动,他也难得地放松下来,听得饶有兴味。 “呵呵,他胆子可真的比虾米还小,直接就给吓死了。璟华,可你知道飞升前是不能造杀孽的,白素贞不但造了杀孽,杀的还是她的恩人,这下可真的闯祸了。” 璟华对这些八卦类的真的所知甚少,也好奇地就着她问:“那白素贞修炼千年,岂不功亏一篑?” 阿沫叹口气,“要是真的就这么死了倒也好了,没后面那么多麻烦。可她想想舍不得自己修炼千年的辛苦,竟然想到去灵山盗仙草。她也是一根筋,想只要救活了他,便不算造了杀孽,再熬个几十年,等许仙死了,她也算功德圆满了。 白素贞费了些力气,算是把许仙救过来了。他见到了白娘子的真身,又惊又惧,自此再也不敢自恃是她恩人,胡言乱语,在内在外都对她言听计从,连白素贞自己也当他是被自己感动,便也放下心来,白天为他打理药庐,夜晚便加紧修炼。” 这时候,台上的法海已经手捧钵盂登场了,璟华道:“那这个法海又是什么来历?” 阿沫瞥了一眼,没好气道:“哪有什么法海啊?明明是许仙自己造孽,还推到法海身上!没有法海,没有小青,自始至终不过就他们两个在纠缠罢了!” “呵呵,又怎么了?” 阿沫道:“其实在喝雄黄酒之前,尽管白素贞一开始就说自己是蛇,但许仙一直是不信的。直到那天见她露了真身,这才信了,表面唯唯诺诺,相敬如宾,其实背地里却萌出一个新的念头。” “他的念头倒是不少。” “呵呵,所以我最讨厌这种自私又虚伪的男人!”阿沫冷笑两声,“那许仙觉得现在的生活虽然有钱花,有房住,又有漂亮娘子伺候,但百年之后,他还是要去幽冥地府报到,这一切就化为虚无。因此,他要永生。他想要白素贞的内丹!” 连璟华也吃了一惊,蹙眉道:“要内丹?若给了他,白素贞岂不是魂飞魄散?” 阿沫的酒气有点上头,小脸红红的,忿忿道:“璟华,你说这许仙是不是很可怕?明明夫妻一场却想要害死自己娘子?那当初又为何要和她成亲呢?” 璟华叹息一声,这世上相残想杀的夫妻也不是没有,纵然比许仙更过分的也大有人在,她终究太小,对世间很多丑恶都还不能理解,始终怀着美好的情愫。 “那个男人太贪心,他以自己性命相携,若白素贞不给他内丹,便自刎在她面前。他说我是你恩人,你断不能见死不救的。呵呵,我说这男人,不但是自私贪心,更是没一点脑子。白素贞本来就是来了这个尘缘的,岂会为了一个凡人,将自己性命白白地赔了进去。她自然不肯,那许仙大概是不信,竟真的拔刀相向,血溅当场,就……就真的死了。” 璟华动容:“死了?” 阿沫点点头,“是啊。我后来听我姐姐她们几个婢女们说起,都说这是一场孽缘。如果白素贞不去报这个恩,许仙他自己一个人好好的,至少还能多个几十年寿命。而白素贞呢,因为害他早夭,又白白给自己添了业障,错过了这次飞升的机会,要再回深山重新修炼。唉……如果当时两个人就不要见面,说不定倒也更好。” “都是注定的。”璟华淡淡道:“沫沫,他们两个注定要在一起,也注定要彼此折磨,痛苦一生。”他朝窗外看了看,今晚无风,夜色就像一块墨黑墨黑的丝绒,沉甸甸的连一颗星星都不见。他的思绪飘忽出去,不知此时此刻,九重天上,他的父君,他的兄长弟亲此时又是什么光景? 许是喝了酒,他低头轻咳两声,收敛了情绪道:“天下那么多父母子女、夫妻兄弟,真正能坦诚相待的又有几人?沫沫,并不是每个人都过得像你想的那样好。”他淡淡笑了笑,这笑容却又叫咳嗽打断。 可他并不以为意,咳了一阵后,紧接着又喝了一杯,“沫沫,你很幸运,你的父王、哥哥姐姐都对你那么好,将来还会嫁个好人家,有个真心待你的夫婿。这些尘世中的伤心事,你弄不明白,也永远不要明白。” (五十)故事 阿沫皱眉,“璟华,你别喝了,一直咳嗽。 u.co更新最快” 璟华又是连咳了几声,却边咳边笑道:“我没事。沫沫,我今天高兴,你让我再喝一点。” 阿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璟华,你说两个人,若没有真心相爱,那在一起又有什么味道?照我说还不如分开的好。” 璟华默了一默,黯然道:“有时候,身不由己吧。” 阿沫望着他,刚才的酒劲过去了,他的脸色又显得苍白起来,看着让她心里发酸。 不知道为什么,从认识到现在,尽管他多数时候都在朝自己微笑,但那些笑里总像是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极度悲伤。他总像是有心事,那些心事又大又沉,一桩接一桩,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璟华。” “嗯?” “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你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会帮你。” 她抓起他冰凉的手,真诚道:“是担心自己的病吗?” 璟华笑了,她的手又小又暖,是自己最最贪恋的温度,但他还是理智地抽了出来。自己已经坠在冰冷和黑暗的谷底了,就一个人呆着够了,别再拖累她,最后连她一起也跟着变冷了。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也没有不快乐。” 他望着她的眼睛,眸色沉沉深不见底,他压抑地咳了几下,用那低哑又好听的声音道:“但是答应我,沫沫。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一定要开心,就像现在这样。只要看着你笑,我也会跟着开心起来。” 阿沫粲然一笑,伸出小手指,“好呀!这个容易,我最喜欢笑啦!璟华,我们来打勾勾,打了勾勾可就不许赖了!以后只要我开心,璟华也要跟着开心哦!” 璟华宠溺地笑笑,也伸出手指给她。 勾完手指,阿沫眼珠一转,道:“璟华,你也给我说个故事,我说完了,现在换你。” “我?”璟华有点为难,轻轻摇头道:“我不会说这种故事。” “不要嘛,你随便说一个,我都爱听。”她央求道。 他看着她眼睛亮亮的,一脸期盼,又带着点少女撒娇的娇憨,终是不忍拒绝,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好吧,我也说个故事。” 此时,台上的戏子们已经唱罢谢幕了。酒楼中也没剩几名客人。璟华的语声低沉如埙,似在翻开一页页久远的回忆,寂静的夜里,动人心魄。 他缓缓道,从前,有个男孩。 那个男孩刚生下来,母亲便死了。一开始,他的父亲和哥哥也都很疼他。但后来,他的父亲,因为家族的关系,不得不娶了另外一名女子,不久就给他添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男孩的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父亲公务繁忙,没什么时间照顾他。哥哥和弟弟又毕竟是男孩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这时候,有个女孩子来到了他们家里,是他继母的养女。那个女孩温柔又细心,一直来照顾他,让他觉得很温暖。 他们两个就这样青梅竹马地长大了,大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孩很希望可以嫁给男孩,男孩也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娶她。这时候,女孩的养母,也就是男孩的继母给那个男孩出了个题目,让他去完成一项任务,回来就答应他们的婚事。 阿沫一直安静地在听,听到此处不禁叹息一声,楚楚道:“这个男孩好可怜,真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璟华嘴角露出一丝凄笑,“你也觉得他很可怜?” 阿沫想了想,道:“也不是可怜,就是……让我听了感觉很心疼的样子。希望他能好好的,开开心心。” 璟华眼神黯了黯。“可怜”二字从阿沫口中说出来,让他感觉不太舒服。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看他,尤其是她。 那项任务是有点麻烦,男孩怕自己回不来。所以临走前,将自己的贞鳞交给了女孩,想让她知道,不论自己能不能回来,他的一颗心总是全心全意地交了给她,好叫她放心。 “贞鳞?”阿沫眨眨眼睛,“这个男孩是胤龙家的人?” “你也知道贞鳞?”璟华从酒杯后抬起头来,问。 “嗯,听哥哥姐姐说过,胤龙家的贞鳞,还有胤龙翼,都和我们苍龙不同,特别是胤龙翼,展开后能覆盖几千万里,能通天彻地。” 璟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了下去。 那个男孩浴血奋战,最后还是侥幸完成了任务,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却发现继母已经将女孩嫁给了他的亲生大哥。 “什么?”阿沫大吃一惊:“他继母难道不知道两人相爱吗?” “知道。” “知道怎么还会?她……她是故意的?” 璟华眸色黑沉,没有做声。 阿沫握拳狠狠在桌子上捶了一下,怒道:“太可恶了!这个继母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有!那,那个男孩怎么办?他有没有立刻去找他的父亲说明,说他的贞鳞已经给那个女孩了,让父亲做主,把亲事取消啊!” “沫沫,我不是说过,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璟华说不清是有些疲倦,还是有些厌烦,握着酒杯,没什么精神。 阿沫却义愤填膺,激动地大声道:“那他父亲,还有那个要做新郎官的大哥,他们是木头吗?就任由那个继母棒打鸳鸯?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啊,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发生?还有那个男孩自己,既然是自己最爱的人,就要勇敢一些,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她才对!” “怎么保护?” “他至少应该去争取一下啊!大不了抛下一切带着女孩私奔啊?他有勇气为她去冒险,为什么却没有勇气带她走?” 她激动到后来,简直有点哽咽,“他连贞鳞都给了她,可见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如果不能在一起,以后又怎么去爱别人?” “给不给贞鳞,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好到处去说的。难道说了给人家听,别人就会因为同情他而改变这场婚姻吗?更何况,说出来,也等于毁了那女孩的名节,她的夫婿知道心里又会作何想?” “那难道就没办法了吗?总不成,他们两个就这样认命了?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璟华沉默了一会儿,与阿沫的焦躁愤怒相比,他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就像是一种仿佛面对再坏的结局也能坦然接受的绝望之色。 他掩唇咳了两声,低低道:“我说过我不会说故事,你一定要我讲。早知道,还不如不讲。” 阿沫这才噘着嘴,嗫嚅道:“是这个故事本身不好,跟你说的又没关系。好了好了,你继续说,我不插嘴就是。” 璟华意兴阑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揉了揉额头,倦倦道:“没有继续了。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 阿沫不信,“啊?怎么会就结束了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 璟华似十分疲惫,靠在椅背上阖眸休息了一下,才睁开眼,缓缓道:“他们没有后来,也没有怎么样。沫沫,嫁给不喜欢的人也一样可以活下去;失去了贞鳞,也可以活下去。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每一个人都注定能幸福的。” 比如我。 一时沉默。 阿沫见他嘴上虽不说什么,但不时撑着额头蹙眉不语,相比之前听自己说故事时颇有兴致的样子,显得十分倦怠。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不是自己冲动之下胡乱评论,惹来他心中不快,惴惴试探道:“璟华,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沫沫说错话,你不高兴了?” 她吐吐舌头,小心翼翼道:“每家人都有每家人的难处,我不了解那个男孩的家事,也不好以常理来随便揣度评论,是我不对。璟华,你别生气。” 璟华睁开眼来,勉强笑了笑,“你想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有些乏,这才静一会儿养养神罢了。沫沫,那个故事,只是故事,你听过就算了,不必当真。” 阿沫吁了口气,道:“还好还好,原来不是真的啊!你早说嘛,害我为他揪了半天的心。唉,不是真事儿就好,否则可怜死啦。”她眼圈儿有点泛红,虽然已经知道不是真的,但还是忍不住为故事里的男孩感到难过。 璟华仍旧微笑着,可脸色却似乎愈显苍白。 她觉得你可怜! 轩辕璟华,你装什么装!他在心底嘲笑自己,你装得那么辛苦又有什么用?她现在不过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就会像她对待那个故事里的男孩一样的态度——觉得你可怜!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你也没什么好怨的。你确实可怜,你是没本事护住自己的爱人!也确实就这样认命了,什么都没做!你甚至还白白失了贞鳞,虚耗一身修为,搞成现在这么狼狈! 母妃为你而死,父君和大哥自顾不暇,如果哪天,如果哪天你真的灵力耗尽,就这么死在外面,不知道天庭那边又要多久才能发现呢? 呵呵呵呵……说到后面,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心底,引得身体阵阵恶寒。心口处从方才起就时断时续的绞痛,已经肆意蔓延到整个胸口,连左手臂和背部也跟着隐隐痛起来。 (五十一)扑火 你除了自欺欺人还会什么?明明已经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却还总是要把自己装成一副清雅淡漠、百毒不侵的样子。 u.co更新最快 你还在期待什么?是怕她看到自己真实的面目而失望吗?还是怕她嘲笑自己,看低自己吗? 他勾起唇角,无声的,笑得似乎眼泪都要出来,低头不住咳嗽,一边咳,又一遍断断续续道:“自然是我编出来的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倒霉的人?若真的有,那也实在……也实在是他太蠢,蠢到活该了。沫沫,你太善良,才会信以为真,呵呵,你真是……真是太好骗了!” 他从来都是温雅从容,谦谦君子的模样,平常时候就连放声大笑也很少,更莫说像现在这样情绪低落,凄苦自嘲。阿沫看他脸上时而苍白,时而潮红,心中有些害怕,拉着他的手哄道:“璟华,别这样,你也说了只是个故事罢了。你的手好冰,我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璟华虽没有发出声音,却仍是笑得停不下来,肩膀都像是轻轻抽搐。阿沫见他不理自己,撅了嘴有些不悦,站起来道,“你干嘛还笑!骗了我就那么高兴吗?我要回去啦,你走不走?” 她当先离开。璟华这才跟着她缓缓起身,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步履虚浮,脚下有些踉跄。阿沫撅着嘴,边念叨他不该喝酒,边小心地扶着他。两人一路无语。 他们前脚刚离开得月楼,小二们收拾了碗筷,便见有另一对俊俏佳偶携手走了进来,神态亲密更胜刚才的那一对。年轻男子微微一笑,便是折尽天下的风流蓁华,他举止优雅地替边上女子拉开座位,恰好也坐在璟华和阿沫方才坐的那一桌。 小二们瞪直了眼暗暗吃惊,这得月楼虽在杭州也有点名气,也常招揽富豪贵客,但不至于一夜之间接二连三,来了两对这样的神仙眷侣。这两对,不论气质容貌,还是谈吐气度,均极为少见,难不成是皇宫的公子小姐们举家微服出游来了? 琛华笑着对蒄瑶道:“这家酒楼还算有点特色,你尝惯了九重天上的珍馐,不如点些凡间的小食换换口味。” 他比阿沫他们可阔气得多,看也不看便对小二道:“我这位朋友第一次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拣清淡些的都端上来好了。” 蒄瑶仍有些担心,道:“我们偷偷下凡来,不会有人发现么?等下宴席结束,你大哥要回无妄海怎么办?” 琛华玩着她的发梢,心不在焉道:“出来玩就别想那些不开心的。蒄瑶,难道你还担心我大哥找不到你会着急?” 蒄瑶凄笑一声,自嘲道:“他怎会为我着急?我对他来说还及不上件摆设,到现在怕是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没搞清。” 小二上了两壶酒,蒄瑶便举起杯子。她酒量极差,喝得又快,没几杯下去,已是脸颊微红,双眸氤氲水汽,她带着些许朦胧的醉意,望着对面的英俊男子,喃喃道:“呵呵,你说的没错。出来玩,就要把那些不开心的统统忘掉!他们都不让我快活,一个个都不让我快活!我就偏要快活!比他们每一个都快活!” 琛华又给她倒了一杯,笑眯眯道:“这就对了。他们对不起你,你又何必总默默受着!自己给自己快活,日子不一样过?蒄瑶,我们不是凡人,这一辈子,真的是千千万万年,若想不开自己学会找些乐子,那可真的是苦闷无趣极了!” --------------------------------------------------------------------------------------------------------------------------- 璟华与阿沫回到船上,老艄公已经歇下了。月色皎洁,船儿泊在湖中央,微风不时吹皱平静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阿沫今晚也喝了不少,被路上的凉风一吹,只觉晕晕的不胜酒力,躺下不久就睡得香甜。相反璟华却毫无睡意,灵力从龙脊上贞鳞的伤口缓缓外泄,让他冷得牙关咯咯发抖。他蜷着身子,闭眼躺了一会儿,复又冻醒,索性披了衣服,坐起来看她。 她的睡颜一向很美,像孩子般的无瑕,今晚却蹙着眉。 她是不是生气了?因为那个故事。 他喟然叹了一声。 唉……她是没错的。她那么善良的人,听到这种事,自然要同情,要仗义执言有什么不对?明明是自己阴暗逼仄,照不得光,见不得人,却还拼命掖着藏着,拼命维护着,不容许别人来评论一言半句。 以前在兵部,青澜他们只要稍微开口说一两句,自己立刻就要加以呵斥,甚至严惩,也真的是够武断和霸道的了。现在碰到她,虽然不忍心斥责,却还是改不掉老毛病地摆了脸色给她看,她今天定是觉得委屈,生了自己的气。 她是西海的小公主,也是青澜的小妹妹,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大的,却从没什么脾气,几乎一直都顺着自己。自己说要去找妙华子,她也无怨无悔地跟着上路,一路上悉心照顾。她甚至对自己的身份都没有做更多怀疑,自己不说,她也不问,只当自己是在夫子处养病的无名散仙。 她素来大方磊落,是自己配不上她。就像她先前说的,自己已经没了贞鳞,还有什么资格爱上别人? 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一半,璟华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却听她浅浅梦呓。 “璟华,别不开心。” 他的手一滞,怆然凄笑。 也许自己一开始就做错了,不该教她剑法,更不该答应她与自己同行。或许,在她一开始动手去砍那紫心竹的时候,就该老老实实地躲起来,不要露面。 明知道两个人不会有结果,明知道就算走得这一路,却也总是逃不掉要分开的结局。 总以为自己理智坚硬如铁,忍耐亦超越常人,可为什么仍是做不到去拒绝她的爱慕之意?自己穷途末路,还要全力追查母妃被害之谜,将大哥解救脱困,已是步履维艰,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去招惹她?自私地舍不得放开她? 只因,她是那么温暖,那么明亮,对于孤冷绝望的自己,就像在暗夜里无助跋涉后见到的唯一珍贵的烛火,又像是一碗碗接连不断的苦药后赏你的一颗蜜糖,让自己可以短暂地麻痹,忘了痛楚,如飞蛾扑火,欲罢不能。 --------------------------------------------------------------------------------------------------------------------------- 璟华坐了一阵,实在抵不住身上寒冷,便悄悄地来到船头,开始照《秋风破》上的方法,修炼起来。 这是他的师门禁术,是他从无崖子处偷出来的。当然,师兄并不知道,他甚至都没有防备,那本书就大鸣大放地摆在师兄的书房,供君采撷。他从小记忆力很好,大多数经文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不然那也不会在一千岁出头的时候,就佛道双修得道大乘,当时名极一时,被誉为神童。 师兄是正人君子,以为他也是,更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勤勉踏实的小师弟有朝一日,也会来偷他的东西,因此根本没有防他。他借故去书房翻了几次,便一字不差地都背了下来。 夸父不愧是上古神祗,说得分毫不差,贞鳞确实是他们胤龙用来封闭自身灵力的天然屏障。他之前揭下那片贞鳞交给蒄瑶,贞鳞虽脱离本体,但只要一直用灵力滋养着,等他回来,就算两人婚事不成,还是能好好长回去的。 因为贞鳞乃所有龙鳞中最具灵性的一片,再生力极强,别说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按胤龙族风俗,新婚夫妻在洞房之夜互相交换贞鳞,便是别人的,也立刻能在自己身上长好的。 但不知为何,当蒄瑶将贞鳞还给他的时候,却好像已经干涸死去多时的样子,他只是轻轻碰了碰,便彻底碎裂。照理说,蒄瑶定会拿灵力日日滋养着,就算他离开一个多月,也断断不会死去,但为什么他拿到手的贞鳞会变成这样,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就再没能见到蒄瑶。他没有机会,也不想再去问她。这件事,是双方最痛的地方,真正的如鲠在喉,芒刺在背,最好连提都不要再提。 反正事已至此,失去贞鳞的地方留下一个丑陋伤疤,终日血肉模糊,冰寒入骨。他不得不每天一个人躲起来,用厚厚的纱布将它封住,等浸透了血渍后再换上一块新的。否则血水便会一点点渗出来,沾染了衣服。 (五十二)分手 这种灵力的流逝如细水长流,并不很明显剧烈,纵然师兄当面诊脉也看不出来,但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不间断。 u.co更新最快师兄只觉得每一次见他,灵力都在减少,却查不出什么真正原因来,只道他身体虚弱导致,嘱咐他尽量保持心境平和,万万不可与人动手。 无崖子师承药师如来,医术确实非同一般。他诊不出璟华灵力减少的原因,但解决的方法却一点没说错。因为每当他心情起伏剧烈,或者与人动武的时候,灵力便会流逝得比平时快得多。而每当这时,随着灵力的加速流逝,他会感觉异常寒冷,那种从龙脊处逐渐渗透到全身的冰寒刺骨,比在九渊或漠北时的那种寒冻要磨人百倍,饶是隐忍如他,也抵受不住。 这个《秋风破》能短时间提聚体内灵力,缓解璟华因灵力骤减而带来的身体上的巨大不适。这门功夫不算邪门,也是正儿八经的玄家正宗,但因为十分霸道,长此以往会对五内经脉带来极大损伤,所以被列为师门禁术,不准他们修习。 但璟华却顾不得这以后的事,他坐在船头,照秋风破的心法在体内运转了两个小周天,便感觉那种刮骨恶寒好了很多。虽仍觉得冷,但已经是可以忍受的了。 他苦笑一声,心想,总说那些坠入阿鼻地狱的十恶不赦之徒不知悔改,明知苦海无边却仍一意孤行不愿回头,现在自己身历其中才知,并不是他们不愿回头,而是根本回不了头。当剧痛袭来的时候,哪怕明知道是毒药,也会把控不住,一口接一口地饮鸩止渴。 他缓缓站起身来,扶着船舷慢慢走进去,想看看阿沫睡得还熟吗?却突闻船尾处传来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人落水。 璟华一惊,迅速奔到船尾,只见一件浅绿色衫子漂浮在水面上,那正是阿沫今日所穿的颜色。 “沫沫!”他叫了一声,想也未想,便跟着跳了下去。 --------------------------------------------------------------------------------------------------------------------------- 璟华倒不是担心阿沫的水性。 她是西海的小龙女,自出生起就日日泡在水里,论水性只怕比自己都好。只是她今日有些小醉,睡到半夜三更不知会不会迷糊了,自己一脚踏空掉了下去……又怕会不会是夜半有什么歹人,见财起意,谋财害命,将她推了下去…… 他脑中正乱糟糟一团,三两下就已经游到了阿沫的身边。仗着比她高大许多,手长脚长,一把就将她拎了起来,回到船上。 “沫沫,沫沫!”他抱着她,用力摇晃,语声惶急。 阿沫连眼睛都没睁,只用鼻子轻轻“嗯”了一声。她整个泡在水里,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发梢上不断地滴下水来,甲板上片刻间就湿了一大片。 “沫沫,你醒醒,你……你没事吧!”他把她紧紧靠在自己怀里,尽管并不比她热多少,但还是尽量把她贴近自己心口的地方暖着。 “嗯?什么事?” 阿沫揉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哈欠,这才突然清醒过来一样,发现自己就坐在他腿上,整个人都被他抱在怀里,就像是抱一个洋娃娃。她虽然性格豪爽,但也有点本能的羞涩,“璟华,你……你干什么?” 璟华看她似乎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吁了一口气,哭笑不得道:“该我问你干什么才对,睡得好好的你怎么掉进湖里去了?” “你,先放我下来。”暗夜里,阿沫脸红红道。 才一瞬间,被他抱在怀里好像才一瞬间,真想再久一点啊。 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沁人冷香,平时也有,但从未像今晚这般清晰,像是自己突然什么都感觉不到,天不见了,湖不见了,小船不见了,老艄公也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自己。 算上上次在山水间,这是他第二次抱自己了吧。他的身体凉凉的,但躺在他怀里却感觉很安心,好像哪怕天塌下来,只要往他怀里一躲,自己就什么都不用再害怕。 他也全都湿透了,靠在船舷边坐着,握拳轻咳了几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的脸部轮廓,线条刚硬利落,每个角度都完美,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雕刻出来的一般。他的五官其实偏柔美,但却因为英挺的神情而显得硬朗,俊美却暗含凌冽,不笑的时候甚至还带着几分不近人情。但在阿沫看来,璟华的这幅长相却十分温柔,觉得他怎么都不会对自己凶,而自己哪怕闯了再大的祸也都不会怕他。 “璟华,我没事。”她猜到他的误会,赶紧解释道:“我大约是睡得太热,所以就想去湖里睡。” “去湖里睡?” “嗯啊,湖里凉快,我睡着舒服。”阿沫理所当然。 璟华莞尔,好气又好笑,自己竟忘了这小丫头是一条小龙,岸上睡着热,跑湖里凉快下再正常不过。 他笑着摇了摇头,喟然一叹。 这一叹,他叹的不是阿沫,而是自己。关心则乱,什么事情凡是跟她扯上关系,自己的理智就全不管用了。其实他潜意识里也知道不会有事,但就是不敢冒险,一点点也不行,必须要百分百牢牢地把她拴在身边,确认她安全才好安心。 他伸手撩开盖在她脸上湿漉漉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很热吗?大约是我把你盖得太严实了。” 他自己怕冷,就觉得她也会冷,用被子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璟华。” “嗯?” 她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清丽爽快,有一种思虑很久后才开口的决心和坚定。她低着头,顿了很久,带着三分羞涩,却每个字都很清晰,“璟华,你也要开心。沫沫也是……看到你笑,才会跟着开心的。” 她说完了,才敢抬头看他。他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四周有片刻的沉静。 璟华扶着船舷,慢慢站起身子,淡淡道:“我去舱里拿手巾,帮你把头发擦一擦。” 阿沫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 他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么?还是听到了,却没有听懂?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呢?是自己说得太含蓄了?可是方才在酒楼里,他自己不也是那么说的么?难道他的话不是那个意思?自己误会了? 她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移动。突然,她目光一滞。 他的背影颀长而挺拔,虽然清瘦,但肩膀很宽,衣服因为湿了,紧贴在身上,更显出流畅而紧实的肌肉线条,带着男性的阳刚之美,令人血脉贲张。 只是他背部的衣衫,在龙脊三寸三分处的位置,沾了一团血色。因是白色的外衫,那血污尤为明显,大小约寸许,边缘的血色略淡,仍继续往外渗染着。 她突然明白了。 璟华不过去去就回,他回来时,看到阿沫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他笑笑,蹲下去,替她擦头发。 她的头发又黑又软,还天生带着卷曲,每次洗好头发,就这么披散着,可以垂到脚踝,像一条最漂亮的黑丝绒缎子。如果再夹上一个珍珠的小发夹,就像夜空里闪闪的北极星。 以前一直泡在水里,从来都不用擦。但璟华说现在到了岸上,洗完头发就要及时擦干,不然即便是神仙也容易着凉。她很懒,他说归说,她听了就忘。于是每次都是他来帮她擦。 她头发长,他的耐心却好,一缕缕全都仔细擦过,最后整理好了,轻轻放在她肩膀一边。 平时这个时候,她会大大咧咧说谢谢,偶尔发起疯来,还会在他脸颊上偷偷飞快地亲一下,然后跑掉。 但今夜,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璟华,”她问:“你就是那个故事里的男孩吗?” 他的手一滞,却没有做声。 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背,虚抚那处伤口,“疼么?” “你知道了?”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猜不出什么情绪来。 “嗯。” 沉默片刻,他突然笑了一下,轻轻道:“我本来以为能再陪你走一段的。走到东方净琉璃世界,再和你分手。” 她感觉有点懵。 怎么就要分手了呢? 自己不是好好的在船舱里睡觉么?怎么醒来就一下子变成要分手了呢? 她觉得一下被抽空,之前的记忆有点混乱,一片片断层,怎么使劲都连贯不起来。那个湖水,好像真的是有点太凉了。自己才泡了一会儿,就连脑子也不会转了,整个人木木的。 他是璟华么?是那个始终清雅如玉、对自己低眉浅笑的人么?是那个在紫竹林中悉心教导,对自己温言宠爱的人么?是那个携手徜徉江湖,与自己万里共舟的人么? 不,呵呵。他不是。 他是那个故事里的男孩。 他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几千几百年前就开始了。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男才女貌,他们天经地义。那时候,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在西海的哪个角落里吹泡泡呢。 他那么爱她,甚至连最最珍贵的贞鳞,都毫无保留地交给她。 只是,他们的故事悲剧收场。他最后没有得到她,落下一个至今难愈的伤疤。 他一定很疼,是为了她以外的,另一个人。 (五十三)演戏 他说,他本想再陪她走一段。 u.co更新最快可是,她却天真地以为要走一辈子,走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他就站在面前,手上还拿着一块潮湿的手巾,哦,对,他刚才还在帮她擦头发的。 为什么这个刚才还在帮她擦头发的,温柔宠爱她的男人,却一转身说要和她分手呢? 她脑子有点痛,怎么都想不明白。 “璟华,”她嗫嚅道:“为什么?” 他的俊颜是上天恩赐,哪怕嘴里说出那样残忍的话语时,仍能笑得风姿绰雅,“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沫沫,我……”他回过头,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地咳了两下,随后接着笑道:“我也觉得你很可爱。只是,你来得有点晚了。” 他的笑意淡淡,并不觉心有愧疚。 阿沫脸色苍白,两手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却感觉不到疼。 “为什么,要分手?”她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执着地又问一次。 他似是有点心疼她的执迷不悟,轻叹一声,想擦去她脸上一滴接一滴往下落的泪,“没办法,你来晚了。沫沫,我已经……” “已经心里装不下别人了是吗?”她用力推开他的手,大声道。 他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了一步,愣了愣,随又柔声哄道:“沫沫,别像个小孩子,好么?” “我不是小孩子!”她语声高亢,哭着尖叫,“我喜欢你,我以为你也喜欢我!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而不是走一段就分手!” 她还在不停地流泪,激动无法自已,却努力想表达清楚,“我是苍龙,我不用你拿贞鳞跟我换,你就算……就算没了贞鳞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她哭得太厉害,肩膀一抽一抽,剧烈耸动,几乎说不下去。 璟华只默默地看着她,等她平静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可以继续下去,吸了口气,低低抽泣道:“我不是小孩子……璟华,我是认真的。” 他脸色苍白,唇边是从她那个角度无法察觉到的凄怆。她就站在面前,伤心哭泣,大声说她喜欢他,想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快要演不下去。 身上又开始觉得冷,龙脊那里像有块千年玄冰嵌在自己体内,把热量一丝一毫,毫不留情地全部吸走。他瑟瑟发抖,好想就这么软弱一次,好想就这么把她抱在怀里,可以不用一个人,那么冷。 “沫沫,对不起。”他说。 她点点头,抬起脸看着他。她脸上还挂着泪,却已经不再哭了。 她黑亮若星辰的眼睛,眼眶一圈都红红的,努力挤了个笑容,“没关系。” 原来,这么伤心这么痛的事,到最后也不过就是一个说“对不起”,一个说“没关系”而已啊。 “璟华”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在我还没喜欢上你的时候,告诉我,也许我还能悬崖勒马。” “对不起,是我的错。” 对,是他的错。他怕告诉她,不敢告诉她,也舍不得告诉她。他一直拖着,侥幸地想将这段短暂的幸福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她一路游山玩水,他也从不催她,其实不光是她贪玩,更是他贪恋。如果不是今天她偶尔发现,他还想装下去。 他是个骗子,更是胆小鬼。 “没关系。” 这倒不错,有来有去,他有多少次“对不起”,她就回多少句“没关系”。 “也许是我的错,”阿沫也咬着嘴唇笑了下,“我不该跑进竹林里砍竹子。夫子说,那里是禁地。现在我明白了,禁地果然是不能去的。” 她一向明媚如春光的小脸上,竟然也浮现起那落寞的笑容,恍如一夜看透炎凉。 “璟华,我不该认识你的。”她最后道。 语声未尽,她已利落地朝后一跃,扑通一声,消失在水中。 湖中央,唯剩圈圈涟漪。 --------------------------------------------------------------------------------------------------------------------------- 天亮了。 衣服早已被风吹干,他独自在船头,坐了一夜。 老艄公打着哈欠,从底舱里钻出来,看到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吓了一跳。 “公子这是起早了?还是,压根儿没睡呢?”艄公大着胆子问。 他的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眸色迷离,死盯着湖中央的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公子,你没事吧?”艄公一路上过来,也知道他身子不好,担心道:“快回舱里头吧,船头风大,要真在这儿坐了一整夜,那不得又病了?回头姑娘该急坏了。要不我进去喊她出来看看你?” 璟华这才回过神来。“不用……她,她已经走了。”他刚要开口,却迸出一长串的剧咳,不得不伸手紧紧掩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脸色却更白了几分,喘息道:“对不起……” 他从怀里掏出几钿细银,歉意道:“这船我不租了,银子照旧。” 他撑着船舷想站起来,却无力地又跌坐了回去,老艄公急忙来扶他,触手处一片滚烫。 艄公吃惊道,“公子,你这是起了寒热啊?上岸后可记得要请个大夫啊!” 璟华勉强笑了笑,嘱他将船泊到岸边,便独自走上岸去。 艄公是苦力,夜晚睡得死,并不知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昨夜黄昏时,两人还说说笑笑,手拉手去岸上游耍,不知为何自己一觉醒来,这对年轻人却连一半的行程都没走到,便突然间弃船而去。那位公子银两给的足够,他们做买卖的,也不便多问。艄公看着璟华寂寥单薄的背影,纵然他一介莽夫,也总觉得心里似秋风遍地,铺满一路萧瑟。 --------------------------------------------------------------------------------------------------------------------------- 很好,终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离原定的计划偏离了一点,中途节外生枝,但幸好被当头棒喝,虽然这一棒喝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总算让他回到正轨上,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他要掘地三尺找到妙华子,查出当年母妃被害的真相。 他还要去无妄海,解救他被软禁了一千五百年的大哥。 他要重握兵权,发兵漠北,为父君分忧,一举荡平炎龙族这个心腹大患。 他有这么多的事要去做,怎么还能放任自己去肖想别的?更何况,他本来就丢了贞鳞,朝不保夕。 那么,如果等这三件事都了了,如果那时候他还活着,如果沫沫还愿意的话,他还能去找她吗? 这念头刚一冒出来,他自己就觉得好笑,这是怎么了?他口口声声让沫沫别像个孩子,自己不也一样? 像孩子一样幼稚,不切实际,爱幻想。 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一直到中午,人还在杭州城里。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按着胸口靠在墙根上喘气。 为什么心口像压了块大石头,闷得连一点气都透不上来? 是因为沫沫走了感到难受么? 不,不会的。 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年,对神仙来说,简直就跟小半天一样,他们还什么都没开始。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又怎么会难过? 他努力调整内息,回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没错,他是去观池找师兄的,拜托他确认前任药师是谁。现在他知道了结果,所以离开观池,去找妙华子下落,也没错。 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不过多了一个美丽的意外而已。 那是他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是他在坠入冰海前感受到的最后一丝温暖。老天是仁慈的,给了他这次相遇,给了他这几个月来的甜蜜,用来补偿自己这并不怎么样的一生。这很好,他很满足了。 人,不能贪心。 他和她,是两个不同的轨迹,命盘上短暂相交之后,总还要分开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他有他的刀光剑影,血雨狂沙,她有她的婀娜多娇,小室春光。 就这样,放手吧。 千百年后,当她执手爱人,怀抱娇儿的时候,若偶尔还能记起自己,就也很好了。只是不知到了那时,她又会怎么对人说起,会不会后悔那段在紫竹林的,年少无知的时光。 他闭上眼,想象了一下她嫁为人妇后的样子,觉得即便换了发式与衣着,她依然应该是极美的,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又提力重新上路。 他强迫自己不准停,却并没有快多少。他咳得厉害,有时候咳得实在走不了,只好在路边稍微歇一歇。路人都为他侧目,他想避开他们,却不愿放弃那些热闹的街市和酒楼。 他一路走,一路举目四望,花间酒楼、灯火夜市、沿街小铺……他一处都不愿放过,眼睛总紧紧地盯着那些浅绿嫩红的姑娘。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远远的指指点点,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原来是色鬼。 (五十四)旧识 而他并不晓得。 u.co更新最快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去往黑龙江镜泊湖而日夜兼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其实他根本不用像个凡人一样靠两条腿在地上走。 他不晓得,自己东张西望,失魂落魄地是在寻她。他也不晓得,他紧盯着那些身材与她相仿的姑娘,是侥幸期盼在某个瞬间,能有人一回眸,让他再见到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她喜欢美食,他便去酒楼饭馆;她爱看戏,他便去戏园茶馆;她好各种奇怪的小玩意儿,他便去夜市小摊…… 他去到任何一处,都觉得异常熟悉,都觉得他恍惚和她携手来过这里,吃过饭,喝过酒,看过戏。任何一处都有浸映着她生动的、明亮的、温暖的气息。 他不晓得,短短半年,她早已轻易占据了他的全部,她的一颦一笑,如蜜糖,如砒霜,已住进了他的心底,叫他无法忘记。 叫他不论走到哪里,都仿佛和她在一起。 --------------------------------------------------------------------------------------------------------------------------- 八字桥在绍兴府城东南,两桥相对而斜,状如八字,故得名。在三街三河的交错点上,桥呈东西向,横跨在一条由会稽山麓自南向北逶迤而来的河流上。河又蜿蜒深入街衢,两岸人家面水而居,往往唉乃一声,舍舟登岸,人就进了家门。秋风起,三三两两的人们,凭栏闲散而坐,喝着大碗浓茶,聊家长里短,古今轶事,不亦快哉。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哼着江南小曲,吱呀吱呀地将小舟从湖面中摇到岸边,提了两个竹篓,脚一掂,轻轻松松地跳上岸来。 “爹!”姑娘脆生生叫了一声。 岸上便有一个四十多岁,抽着烟袋的汉子出来迎她,“小莲,今天回来可早啊!” “今天抓了好多,再抓我可装不下了!所以就早些回来。爹爹看!”小莲笑眯眯地将装满了鱼虾的竹篓递给爹爹看。另有一只竹篓里则装满了螃蟹,无肠公子们在篓子里横七竖八,张牙舞爪。 汉子慈爱地递了半个甜瓜给她,“渴了吧,吃块瓜,歇口气儿。吃完爹爹带你去松鹤楼送螃蟹,再去七巧馆看能不能给你买件新袄子,天气快凉了。” 他们这些捕鱼虾水产的,基本每家都有固定的客户,抓来了就必须趁新鲜的赶紧给预定的酒楼送去,耽搁了,螃蟹撑脚鱼翻白眼,就卖不出钱,这一天等于白干。 小莲吃了甜瓜,正急忙要和爹爹出门,突然一眼瞥到有个年轻男子站在桥上。 “爹爹,那个人怎么还站在这里啊?”小莲记得她去捕蟹前他就已经在那里了,少说有一两个时辰了吧。虽说八字桥上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但她从没见过长得那么俊美的男人,她也才十几岁,少女怀春,自然印象特别深。 “爹爹,你等我一下。”小莲快步往桥上奔去。 那个人还在,斜靠在桥栏上,墨发轻舞,白衣飞扬。小莲没读过什么书,吟不出类似“皎如玉树临风前”之类的诗句,她只是突然有点发怔,她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壶茶,想给他喝了解解渴,但现在到了面前,却不知道该上去,还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他就像一幅画,让人不舍得出声打扰。钱塘江八百里天光水色,也比不上他眸中潋滟的波光。他的眉稍唇角,他的墨发白裳,浓淡有致,晕染着江南独有的清隽与飘逸,淡雅与温润。 璟华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就好像那江面上能突然开出朵花来似的。哦,不,他应该是期待能钻出个人来吧。 小莲犹豫了下,还是走上前去,大着胆子道:“公子在这里等了很久,要喝杯茶解解渴吗?” 她想好那公子或许会冷傲不好相处,又或许会不来理她这个穷人家的小丫头,她是渔家女,从小抛头露面,也不怕遭人白眼。不曾想那公子却客气得很,听到了便转过身来,朝她礼貌地笑笑,“不用了,谢谢。” 他的唇色苍白,还有些干裂,但当他扬起唇角微笑的时候却仍是那么好看,好看得小莲顿感心漏跳一拍,缓了一缓才接着道:“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吗?” 璟华似有些恍惚,闻言怔了一会儿,才道:“是啊,我在等一个人,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姑娘,敢问这里是绍兴八字桥么?” “是啊。” “绍兴就这一处八字桥么?” “是啊。” 璟华点点头,轻声地自言自语,“那就对了,她说过若到了绍兴就要来瞧一瞧这个桥是怎么个八字法?” “她说,人能走八字步,蓄八字胡,但没见过桥能长成八字的,一定要来看个究竟。”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似乎光回想着她说过的这几句话就能让他感到喜悦,“她一直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久病未愈,但却有一种拨动心弦的好听。小莲看他掩唇轻咳了几声,又转头安静地望着水面,一动不动,不知为何竟感染到一种怅然愁绪,搅得她心里酸酸的难受。 “公子,你等的是什么样的人?我若见到,就帮你带个信,说你在这里等他。我每天要跑很多酒楼,地头人头都熟。” “她……”他有点说不上来,该怎么去形容她呢?再好的词似乎都形容不尽,她是那么特别,与众不同,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璟华想了想,终于微笑道:“她是个姑娘,跟你差不多年纪,长得……” 小莲笑道:“长得跟仙女一样美,对吗?” “呵呵,你怎么知道?” “公子你这般俊俏,若不是仙女一样的人物,怎么会叫你魂不守舍等在这里半天?”她见这位公子说话和气,也大着胆子和他玩笑。 他失笑。 小莲认真道:“还真别说,公子要寻的那位姑娘,我倒还真知道,今天抓鱼的时候,戚家小宝跟我说,他亲眼所见,古越楼来了位客人,那姑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璟华眼睛一亮,“古越楼在哪里?快告诉我!” --------------------------------------------------------------------------------------------------------------------------- 哦,古越楼啊? 就在八字桥以东三里,那栋看上去有点年头的老宅子就是!如果你去问街上任何一个老人,都会这么乐呵呵地告诉你。它坐落在绍兴最热闹的街市上,是饭馆,最出名的却是酒,所酿的古越龙山酒年年是御笔钦点的上贡佳品,因其柔和甘甜,入口香醇,深受后宫嫔妃们的青睐,古越楼也因此被民间的才子佳人广为追捧,名扬一时。 璟华是一路奔跑着来的,若不是顾念着周围有人,他恨不得要动用法术,直接飞了过去。 会是沫沫吗?依她的性子,也定会去这种地方凑个热闹,自己真傻,只知道在八字桥苦等着,怎么没想到先去小酒馆找找呢? 他病了好几天,一直都昏昏沉沉,没什么精神,这时却像是一下全都好了似的,手脚也有了力气,即便在大街上不能用轻功,跑得也飞快。 沫沫,谢谢你肯来,是不再生我气了吗?我说谎了,那些话都是骗你的,你从来都没有晚,你来得刚刚好。 是我晚了,我应该早一点,再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等他跑到酒楼下,看到写着“古越楼”三个大字的店幡在风中招展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他突然又害怕起来,他的心有一下没一下地乱跳,步子也沉重,变得不敢上楼。他怕那个渔家女信口胡说,怕沫沫来过却又早已离开,更怕她因为那次伤了心不肯再原谅他…… 楼上突然有人叫,“二哥!” --------------------------------------------------------------------------------------------------------------------------- 古越楼上,果然坐着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仙女。 不是阿沫,却也是旧识。 琛华与蒄瑶包了个最大的隔间,虽然才两个人,却臻肴玉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动只动了其中的两三个,酒倒是喝了不少,一边已经喝空了的白瓷小酒壶堆了好几个。 古越龙山酒味甜腻而醇厚,很对女孩子胃口,琛华带蒄瑶来过一次,她就念念不忘。蒄瑶酒量差,酒过三巡,脸就红红的有了几分醉意。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二哥!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琛华有些兴奋地过来拉他坐下,欢喜道:“上次一别,已半年有余,二哥最近身子怎么样?你那个师兄可有把你治好?” 璟华点点头,无心与他多解释。他有些惊诧会在这里遇到蒄瑶,琛华好游戏人间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她也会跟着一起,“蒄瑶,你怎么也在这里?” 上次瑶池喜宴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没错,半年了,她成为自己已大嫂半年了。她好像瘦了些,下巴更尖,绝世之姿却更显瑰丽美艳,宛如牡丹盛压群芳。 蒄瑶用涂了朱红色丹寇的手指托着白瓷玉杯,风情万种,“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五十五)行乐 “蒄瑶,你以前不喝酒的。 u.co更新最快”璟华蹙了蹙眉,朝琛华道:“怎么带蒄瑶来这种地方?大哥知道么?” 琛华还未开口,蒄瑶却抢先高声道:“关那个木头人什么事?我要来哪里,还要问过他么?只怕连我死了,他都不会问一句!” 她索性端着酒壶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朝璟华走过来,笑嘻嘻道:“琛华说得对,人生何处不相逢。璟华,毕竟我们好过一场,今天见着,下次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何不趁着现在,痛痛快快喝一次?也对得起那些个年年岁岁里,呵呵呵,我对你的相思……” 那些年年岁岁里,她对他的相思…… 蒄瑶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利爪在璟华心里划过一道道血印,瑶池当天的画面历历在目,从未痊愈的新伤旧痕又重见天日,生生被搅得血肉翻滚。他只觉得心一阵阵紧缩,压得他尖锐刺痛,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他不可察觉地扶了扶桌角,上前两步按住她肩膀,“蒄瑶,你醉了。” “我没醉,我之前才醉了,所以一直迷迷糊糊想不明白,错过了那许多韶华。”她眼中荡漾着婀娜春色,脸颊微红,芬芳樱唇中吐露的酒气几乎要喷到璟华的脸上。 “璟华,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快活!呵呵……你看你,也那么傻,就跟之前的我一样,总为了别人的想法而死撑着。说说是九重天上的二皇子,却没有一天过得是快活的。何必那么苦自己呢?来来来,我们先喝一杯,然后就……”她把头凑到他耳边,语声魅惑,“呵呵,及时行乐……” 璟华实在听不下去,一掌打掉了蒄瑶拿在他眼前乱晃的酒壶。胸口的气血又开始剧烈翻涌,几丝腥甜冲到喉口,蠢蠢欲动。他压住胸口喘息了几下,脸色铁青。 “蒄瑶!”他厉声呵斥,话刚出口却又有些后悔。她嫁给大哥,本是情非得已,无妄海这半年,恐怕过得也是悲苦无奈至极,这才借酒浇愁,自己又怎能如此声色俱厉地对她。 他缓和了语气,好言相劝,“蒄瑶,别这样糟蹋自己。你喝醉了,我让琛华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好不好?” 他想扶着她坐下,还未碰到她的衣衫,却被她甩开手,尖声道:“你凭什么让琛华送我回去!你不就想让我在无妄海孤独老死吗!你们一个个,都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快活,我就偏要快活给你们看!” 她歇斯底里,语声凄厉,几乎要刺穿耳膜,“轩辕璟华,你个胆小鬼!你还不如我!我还敢承认自己过得不好,你呢?你为凌霄殿里那个人做了那么多,他却只把你当成一件会打仗的神兵罢了!你每天过得连条狗都不如,却连承认自己不快活的勇气都没有!” “够了!”璟华脸色煞白,眸中浸透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楚和凉心。他紧闭双眼,强压下胸口的锥心痛楚,隔良久,方缓缓睁开,语声嘶哑似恳求,“蒄瑶,别这样,你,你不该这样。” “哈哈哈……我不该这样?那么请问二殿下,该怎样做才对呢?”蒄瑶朝他走过来,轻浮地伸手去摸他冰凉的脸颊,那苍白映称丹寇红得刺目,她凉薄的语声,嘲讽又怜悯,“是不是在爱人被抢走的时候,缩在自己的宸安宫里什么都不做就对了呢?说起来还是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呢!哈哈哈……” 她收起笑容,双眸冷冽如刀,似要在他身上灼下焚烧的印痕,一字字道:“轩辕璟华,我恨你!” 她扬手招来方才被扔在地上的酒壶碎瓷,毫无预兆地突然就往自己脸上划去,刹那间血流满面。璟华大惊,忙扑上去将她手中碎瓷夺过扔掉。 鲜血瞬间就流了满面,国色天香的容颜刹那凄厉如鬼,蒄瑶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得意冷笑,“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在无妄海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都在恨你。因为如果我不找个人来恨的话,我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我不能恨母后,她从来就不管我的死活,收我做养女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但是,你是真心对我的不是吗?璟华,你真心爱过我,为什么也能在那种时候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我跌入火坑呢?” 璟华双眸暗如死灰,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他一言不发地将蒄瑶扶到椅子上坐好,俯下身子用灵力为她治伤。冰蓝色的灵力萦绕在指尖,带着点点白色幽光,明澈纯净,蕴含了他最深层次的治愈力。伤口不深,但要完全恢复如初,一点疤痕都不见,还是要耗不少功夫的。 琛华似乎也是被蒄瑶今天失控的情绪吓到了,一直缩在边上不敢说话。直到现在才敢跑上来,查看她的伤势,他看璟华额上不停沁出的涔涔冷汗,有点担心,“都怪我,我看蒄瑶心情不好,就想带她出来散散心罢了。没想到搞成这样。二哥你身子不好,要不我来吧。” 璟华紧抿薄唇,咬牙道:“不用,快了。” 纯净的灵力汇聚在伤口周围,那些血痕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恢复。半刻钟以后,蒄瑶吹弹可破的脸上,已白嫩如初,一点印痕都看不出来。 璟华不可察觉地微晃了一下身子,压抑地咳了两下,疲惫道:“好了……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蒄瑶似是早就猜到他会这么做,盯着他惨白的脸色,无动于衷道:“要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你凭什么管我?我以前就是顾忌太多,为这个想,为那个想,却从来没有人为我想!轩辕璟华,别忘了我现在是你大嫂,更轮不到你来管我!” 璟华望着她,神色平静,眸中却汹涌着最深沉痛楚的哀凉,仿佛末日来临时汹涌冰凉的海水,每一滴都浸透着明知结局的悲悯和认命般的绝望。 是他的错,他把蒄瑶逼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恨他,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没错,他什么都没做。 “蒄瑶,”他尽力让语声显得淡漠,“你恨我没关系,但,不要伤害自己。” “哦?”蒄瑶冷笑,“恨你也没关系?爱你也没关系?呵呵,轩辕璟华,是不是对你来说,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没关系!” 她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一瞬而逝,但立即又恢复到那种凄丽,如同玫瑰凋谢前绝望地最后一次绽放,“那么,这样呢,是不是也没关系?” 她挑衅地看了璟华一眼,便几步走到琛华身边,恶狠狠地朝琛华吻了上去! “蒄瑶,够了!”璟华忍无可忍,终于冲上去,高高地扬起手,却迟迟落不下来。 他苍白如雪的脸颊,因为暴怒,泛现出一种可怕的死灰,瞳孔微微收缩,薄唇已成紫色,整个身子无意识地轻轻痉挛。 “二哥,二哥!你别生气!”琛华看他的样子,知道他终究因过怒而引发了心疾,急忙推开蒄瑶,过来扶住他。 璟华紧紧按压住胸口,凄怆向后几步,忍痛道:“走吧,你们走,别……再让我看到。” 其实,他已经看到了。 就在蒄瑶吻上琛华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那滴盘旋在她眼中的泪,在那张凄美苍白的脸上,那滴泪如遥遥无期的暗夜中的孤星,那么晶莹,那么绝望。 “二哥,你别怪蒄瑶,她……她心里也很苦。”琛华有点手足无措,又像是有点害怕,不知该来照顾璟华,还是该去安慰蒄瑶。 璟华终于抵挡不住,开始从唇角流淌下一缕缕的鲜红,凄然一笑,“是我的错,我……咳咳,我怎能怪她?” 他弯下腰去,压抑地咳了几下,急忙用手捂住口唇,已然来不及,口中开始喷薄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落在衣襟上,立时晕染出片片殷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心口处的剧痛已经蔓延到全身,像要把龙筋一节节拉断,把他撕碎。剧痛一波接一波,让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他慢慢看不见蒄瑶流泪的脸,也看不见琛华焦急的表情…… 他在黑暗中感觉到一个小小的但温暖柔软的怀抱,有个声音大声想唤醒他,“璟华!璟华!” 沫沫,是你来了么? 为什么总是在我这么狼狈的时候被你看到呢? 不过,你还是来了。 来了,就好。 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丝虚弱的笑,终于放任自己彻底跌入暗黑的深渊。 --------------------------------------------------------------------------------------------------------------------------- 就在璟华倒下去的瞬间,窗外跳进来一个小巧的身影,一把抱住了他。琛华眼前一亮,惊喜道:“阿沫!” 阿沫并没空理他,她把璟华轻轻平躺在地上,迅速点了他几个穴道护住他心脉,又从他怀里取出药丸,在水里化开了,一点点耐心灌了下去。 她看璟华虽仍在昏迷,但总算压住不再吐血,这才回头瞥了琛华一眼,像是刚刚才瞧见他一样,“咦”了一声,“你不是那个天族的三皇子吗?你怎么会认识璟华?” 其实,璟华猜得没错,如果他能在八字桥再等上半个时辰,应该就可以看到有人噗嗤从江里冒出来,也能看到那个全身湿漉漉,却古灵精怪的美丽女孩,东张西望了一阵后,游到岸边,向岸上的人打听。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轻男人?个子很高,呃……还很好看。” (五十六)前任 阿沫运气不错,她问的第一个人,就是小莲。 u.co更新最快 小莲吃了一惊,果然有人会从水里钻出来,这么说来那个好看的公子等的就是她?他们两人约好了在八字桥相见?那自己可闯祸了,把人家引去古越楼了。 小莲怕拆散了人家的好姻缘,赶紧痛心疾首地把古越楼指给阿沫看,阿沫道了声“谢谢”,便也是一路飞奔而去。 她匆匆赶到,而她到的时候,正巧赶上蒄瑶抱着琛华拥吻,而璟华正被气得吐血。她连走正门都来不及,当即翻窗子跳了进来。 琛华显是有点不合时宜的高兴,殷勤道,“阿沫公主,你还记得我?没错,我是琛华啊,他是我二哥,自然会认得我。” “他是你二哥?” 原来璟华就是九重天上的二殿下,也是青澜哥哥常提起的那个兵部大帅。难怪他修为那么高,学识渊博,几乎什么都懂。哎,他怎么也不告诉我呀? “是啊,他是我二哥,我们……” “你不用说,我知道她是谁!” 阿沫冷冷打断琛华,她朝着蒄瑶,难捺熊熊怒气,“你就是璟华爱的那个女子,他说你也一样爱他。可是,你既然爱他,却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做这种事?你知不知道他身子不好,这样生气会很危险!” 蒄瑶羞愤难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又是谁?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我是璟华的朋友,我叫阿沫。你们的事,自然是他告诉我,我才会知道。” 蒄瑶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搞得有点莫名其妙,杏目怒睁,冷笑道:“不过是朋友而已,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的事?” 阿沫毫不退让,反唇相讥道:“我只是朋友,都晓得要保护他,关心他。你们一个是他弟弟,一个是他爱人,却合起伙来,非气死了他才罢休!你们九重天上,果然人情冷漠,奇葩透顶!” 她一向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蒄瑶却一直都恪守着忍让寡言的天庭淑仪,平生没跟人吵过架,论舌仗绝对败下阵来。 阿沫看也不看她,朝兀自傻乎乎站在一旁的琛华,讽刺道:“璟华让你们俩走啊,还站着不动干嘛?难道想等他醒了,再继续表演么?” 她泼辣惯了,说话从来不留情面。见眼前这对男女的恶形恶状将璟华气到犯病吐血,心中厌恶简直飙升到极点。若不是暗忖自己不是对手,早就撸袖子上场干架了。 琛华有点进退两难,既不想得罪阿沫,又不愿让蒄瑶太难堪,踌躇片刻,留下句,“你好好照顾我二哥。”便强拉着兀自被气得发抖的蒄瑶隐身而去。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包房里,瞬时凄凉又冷清。 璟华仍躺在地上未醒。阿沫走到他身边蹲下,怜惜地替他擦去唇边血迹,自言自语道:“傻瓜,谁叫你气我!把我气跑了,看,现在被别人气了吧!这叫一报还一报!” 她拉起他的手,将小指头掰出来,与自己的绕在一起勾了勾,“呐,我们可说好了啊,以后不准再气我!我呢,也保证再不生你的气了,就算生气也绝不丢下你,一个人跑掉!好不好?” 她扶起他的身子,放在自己怀里紧紧暖着,又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他的,他的脸部线条清俊冷硬,凉凉的让人心疼。阿沫叹口气,眼圈儿霎时就红了,鼻子酸酸道:“你这个傻瓜,明明心里比她还苦,却总是什么都不说……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 古越楼因为以酒出名,常有酒客醉倒,因此后院里,也备有很多厢房,供酒客饮醉后暂时休息之用。阿沫抹抹眼泪,到外面找了个小二,吩咐他准备一间僻静的厢房,将璟华抱了过去。 他一直都没有醒,到半夜里,又起了高热。 他从那天和阿沫分手后,就染了风寒,这两天又疲于寻找她的下落,从杭州一路奔波至绍兴,片刻未停,身上高热一直未退,他也无暇理会。方才古越楼上,又被蒄瑶刺激得引发了心肺旧疾,此时新病旧患一并夹击,便显得凶险万分。 阿沫向来胆大心细,她跟着沅婆婆学过半吊子医术,再加上上一次璟华发病时护理的经验,见到璟华的情况倒也并未十分着慌。只是问小二要来纸笔,写了张清热驱寒、养心润肺的药方。刚想让小二照方抓药,却又突然想起,此时两人是在凡间,她写的这些药材,凡间药房里多半连听都没听过,即便名字巧合相同了,所指的也是牛头不对马嘴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 她苦笑了下,又将那张写好的药方揉成一团。 床榻上的人仍在昏睡,她搅了一块手巾,给他擦了擦额头。 其实如果单发烧,也还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着了凉,再加上找不到她,心里着急才引起的高烧,只要卧床休息几天,多喝些水,自然会好转。只是他现在灵力不济,这凡间的普通风寒才能伤得了他,好起来会稍微慢一些罢了。 阿沫担心的是他的心肺旧疾,他说那是先天的毛病,药石罔效。无崖子炼制的那些药看起来有用,至少给他服下后,到后半夜,他的呼吸便似乎平缓了些,嘴唇也恢复成原来那种极淡的粉色。但阿沫知道,那只是治标不治本,如果发作得继续频繁和严重的话,总有一天会连无崖子的药也压制不住的。 要是沅婆婆在就好了。 阿沫想,虽然璟华一直说要找那个什么妙华子,可沅婆婆的医术也很高明啊,又何必舍近求远?至少她还没见过哪个能把断了的筋脉重新续上的人呢。他现在的身体这么弱,又怎么受得起一路奔波?只怕还没找到妙华子,就已经撑不住了唉…… 长夜如风。 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向床头,他睡得不*稳,蹙着眉,纤长的睫毛微微翕动,苍白薄唇间断泄露出几声不可分辨的微弱*。 阿沫又替他擦了擦额头,烧还是退不下去,他的唇已经干裂得有些起皮,她倒了杯水,用小手指沾湿了,润了润他的嘴唇。 璟华,那个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阿沫坐着有些累,就索性也爬到床上去。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自言自语。 她是很好看啦,但除了好看,我觉得也不怎么样嘛。璟华啊,你是不是眼光不太好?又或者你们九重天上,优秀的品种少了点,所以没得选择?你怎么会把贞鳞给了这么一个人呢?她跟我比,嘻嘻……好像差远了嘛! 首先呢,她不够专情。她先喜欢你,然后又嫁给了你大哥,现在又跟你三弟亲来亲去,这也太乱七八糟了,简直……唉,简直滥情! 然后呢,她也不知道心疼你。明明知道你不能生气,却偏偏要来气你。当然啦,我知道她没能嫁给你心里很委屈,但委屈了也不能就莫名其妙朝别人撒气啊! 还有啊,她酒量没我好。你别以为这个无关紧要啊,我跟你说,以后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常常没事要喝喝酒啊,聊聊人生啊什么的,如果你找了个酒量差的,喝了没几杯就醉了,那多扫兴,所以肯定我是更好的人选啦! 嗯,她吵架也吵不过我。璟华,你已经这么老实了,不管什么苦都只晓得自己往肚子里吞,就一定不能再找个嘴笨的了,知道么?否则你们这一对岂不是都给人骑到头上去了?我就不一样了,我这个人最好打抱不平,如果以后有人敢再给你气受,哼哼,我绝不放过他! 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还会点医术,你这破身子常常出故障,以后有我陪着你,可就放心多啦! 她洋洋得意地细数了自己好几项长处,越想越觉得自己不错。她深情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轻轻道:“傻瓜,你也不算太倒霉,至少你捡到了我,知道吗,我可是个大宝贝呢!” --------------------------------------------------------------------------------------------------------------------------- 琛华使了个隐身诀,急匆匆地将蒄瑶带离了古越楼。他紧紧地挟着她,迅速升至半空,也不辨东西,只避开城市,拣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穿过一座座崇山峻岭,越走越偏。山野间的风极大,呼呼的,吹得蒄瑶发丝凌乱,连眼都睁不开。 “你要带我去哪里?琛华,你害怕了是吗?你要把我送回无妄海是不是?你放开我,我不要回去!”蒄瑶心有不甘,徒劳挣扎。 “谁说要带你回去?”琛华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又开始恢复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噗嗤笑道,“二哥说你喝醉了,我带你出来吹吹风,透透气。” “你理他的话做什么?我今天本来可以尽兴的,若不是他和那个臭丫头出来搅了局……”她冷笑:“对了,那个臭丫头到底是什么人?璟华居然会……居然会把我们的事全告诉她?” (五十七)业火 她想到此节,依然觉得恼羞成怒。 u.co更新最快璟华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个女子的?很早就认识了吗?为何从来不曾听他提起过?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瑶池,自那以后,他就离开了九重天,不知去向。难道就在那之后的短短半年中,就让他结识了如此粗野的一个女子?而他竟然还把他们的事悉数相告,可见两人关系已非同一般! 璟华,你不是把贞鳞都给了我的吗? 你不是说要我等你,要来娶我的吗? 为何你的诺言统统湮灭? 为何才一转身,竟又结识了新欢! 自己在无妄海孤苦终日,而他却早已在外面再结良缘!原来,自己在他心中本就可有可无,难怪对他来讲,更是什么都没关系了!今天这个女子又这样出言不逊,难道也是由他授了意,故意来羞辱自己吗? 呵呵,她在心中自嘲,你这个蠢女人,还以为自己是在报复他,以为只要让自己痛苦,便可以让他更痛! 蒄瑶你错了。 情感的事,向来便是如此,谁在乎更得多,谁便输了。他是行军布阵的高手,对感情也是一样,运筹把控,滴水不漏。他干脆利落早已放下,自己自是不战而败,不论再做什么,都伤不了他一分一毫! 蒄瑶又羞又愤,双眸哀丽诡艳,她就像一朵开放在地狱的曼珠沙华,妖异而散播死亡的悲凉。她是花神,只要不是刻意收起法力,她走过的每一处都会花开遍地,十里繁花似锦、郁郁芳华。但现在,她每走过一处,沿途的花草立刻凋萎枯谢,百卉葳蕤如烈焰焚烧过后,一片荒芜。 是的,他早已不在乎了。 那蒄瑶,你还怕什么? 她妖媚地轻笑一声,又一次勾住琛华的脖颈,深深地、重重地吻下去。 琛华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搞得有点不知所措,待她缓过这口气,他便脱出唇来,在她耳畔轻咬,笑道:“原来你这么着急,我险些以为你刚才是做戏给我二哥看的呢?” 蒄瑶方才这一口有些猛了,搞得自己头晕目眩,几乎窒息。琛华这话正好让她听得十分刺耳,轻**喘了几下,便娇笑着也摆出一副轻浮模样,“二哥也好,三弟也好,谁能让我快活,我便与谁做戏。琛华,你来不来?” 琛华本就是浪子,闻言在她细腰上轻轻捏了一把,低声笑道:“自然要来,只是在云头上我还没有把握,莫一时忘情,滚了下去可就糟糕。呵呵,你且莫急,我带你寻一处安稳所在。” 他搂着她纤纤细腰,降下云头,却一路雕琢并未放开她的唇。甫一落地面,见是偏僻荒山后一处废弃的破庙,他不愿再多费心思另寻,伸手在庙宇外布了个结界,便带她钻了进去。 这是处野庙,年久未有人供奉香火,周围经幡早已结满蛛网,香案上也是一片积灰。神桌上不知供了个什么神,连脑袋都不知滚落去了哪里,看那服饰似乎有点像天帝。 琛华施法术把供桌清理干净,笑着对蒄瑶道:“这地方略微寒蝉了些,你先将就下。以后若我得到帝位,便带你上凌霄殿上去做一做。” 蒄瑶一路上被他亲得迷迷糊糊,并未听清楚他的话,懵道:“嗯?你说什么?” 琛华哈哈一笑,一伸手将她抱上案桌,笑道:“还说什么说,快些做了才是。” 他跳上来,骑在她温软小**腹上,伸手去解她衣衫,男子喷出的热气在粉颊玉颈间徘徊数次,又一路叱咤而下。 她的衣衫已尽数解开,冰肌玉骨,肤若凝脂,就像一件纯洁的祭品摆放在他面前,她闭着眼睛,身体还有些颤抖,等待着他的临幸。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害怕,她微微地打着寒战,这娇羞的模样更叫他着迷。他似乎喃喃了一句,“蒄瑶,我会让你快活。”听不真切。 他的手很温暖,掌心热力逼人,似安慰地轻抚着她,又时不时恰到好处地逗弄一下,蜻蜓点水,又画龙点睛般,引起她声声压抑了的呻**吟。 她敏**感极了,每一次最轻微的安抚都会让她感觉像是从头到脚穿过一道电流,就像是光脚踩过即将破碎的冰面,惊险刺激,须得小心翼翼一路掂着,心都到了嗓子眼儿,稍一用力便会人仰马翻。 她细细地嘤**咛,似委屈地哭诉,让他听在耳里,更迸发出保护欲**望。身体里有一种东西迅速膨胀起来,像有一团火越燃越烈,瞬间便烧得他口干舌燥。 他也已经不再坐着,双膝支地,跪在她娇躯两侧。他的手已经触到她腰间,她的腰很细,他只用两手便轻轻环住。 他掌心微微带汗,那片潮热又传到她的身上,慢慢将她裹住。让她又羞又怕,又渴望无比,身体不禁一阵阵轻颤。 “啊啊……你,你干什么?”她惊慌失措。 “自然是让你快活啊。蒄瑶,你可快活?” 她无力作答。她不知他使了什么法术,让她的心尖尖处像有无数虫蚁轻轻啃噬,痒得她浑身打颤,却又偏偏抓不着,挠不到,浑身说不出的舒服,又觉得还不够,拼命想再舒服,再舒服一点。 “嗯嗯……啊……”她贝齿轻咬朱唇,脸色潮红,如盛世芙蓉,春水欲滴,隐忍着发出一点一点破碎的呻**吟。 “蒄瑶,可是我比二哥更能让你快活?”琛华笑意吟吟,得意看她在自己身下娇羞辗转。 “嗯嗯……求……求你……”她间断地吐出三两个字,眸眼迷离,三千青丝披散在精致白皙的锁骨间,两鬓香汗打湿发梢,春**情荡漾无边。 琛华低下头在她耳垂上轻咬,吃吃道:“莫急,这就来了。原来大哥和二哥都这么谦让,那小弟我可就不客气啦。” 他喷灼的热气,就围在她耳畔,像是念了什么法咒,让蒄瑶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全身的酥**痒愈演愈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绳索儿,连脚趾尖儿都给紧绷了起来,涂了丹寇的指甲盖儿就像一颗颗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野莓,再多着力一分,便要断裂。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宛似挣扎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狂涛一浪高过一浪,每一浪都狠狠扑来,要将她吞噬进巨大的甜蜜和巨大的罪恶里。 她极害怕又极兴奋,只得紧紧抱住他宽厚厚实的肩背,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可信赖的依靠,将自己全身心地停泊在那里。 就在她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快要溺毙的时候,琛华却不知祭了个什么厉害法器出来,她猛地被痛醒,忍不住尖叫出声。 这突如其来的痛激得她花容失色,泪珠涟涟。 可琛华却毫不怜香惜玉,自顾自野蛮而任性,每次都带她飞跃至比离恨天还高的巅峰,遂又毫不留情地将她一把重重推下,让她不断穿越在云端和谷底,翻**云*覆**雨,欲**死*欲**仙。 痛楚渐渐消失,她竟也逐渐感受到了那隐藏于背后的异样感觉,新奇而神秘。那野蛮的强取豪夺,竟让两千多年的寂寞和虚空被一分分被弥补,又让她的那么多不甘、委屈、凄苦和绝望被一点点瓦解。 她娇羞,又放浪,欢喜,又痛苦,一声声颤巍巍,又变了调子的尖叫,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他的肉里,她也不管!她是谁,她爱的是谁,她嫁的是谁,此刻她身上这个占有她的男子又是谁…… 她都不要管! 她的世界太苦,像朔风刺骨的沙漠,让她回忆起来,竟没有任何可留恋。她只想紧紧抓住这一刻的欢愉,这一刻的美妙,给她孤苦的人生留一点值得念想的部分。 她本在地狱里挣扎,无处逃生,却茫然地被这罪恶的幸福推得至高,甚而凌驾于神佛之上,让这小小的野庙成为她修了万年也修不到的天堂。 她想不如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这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的甜蜜和狂野里多好。 她再也不想要以后的日子了,不要回到那个怎么望都望不到边的苦海,不要千年万年冰冷绝望的等待,不要看着自己一点点凋萎,一点点枯败…… 就这样死去吧,被无尽的红莲业火烧成灰烬,什么爱,什么恨,就这样一了百了吧。 --------------------------------------------------------------------------------------------------------------------------- “我说得清清楚楚,要你去买黑鱼来,你现在随便买了条鲶鱼来糊弄我,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骗本姑娘我!”阿沫的声音凭空高了八度,气鼓鼓道。 “姑奶奶,我哪有骗您?您好好看看,这明明就是黑鱼嘛!” “你还狡辩!黑鱼哪儿有胡子?我是要买来炖鱼片粥的,这鲶鱼肉又粗又老,炖出来一锅油,你让我朋友怎么能吃得下去!” “呵呵,小姑娘,你不懂。这的的确确是黑鱼,不过是条公黑鱼,所以才有胡子!”那小二也是个老江湖,皮笑肉不笑,嘴上却毫不服软。 (五十八)初吻 “哈!你也不问问本姑娘是哪儿来的,会连黑鱼、鲶鱼都分不清?欺负人也得有个眼力劲儿,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告诉你,你还没分清你大舅二舅的时候,我就能把你们钱塘江里每一条鱼虾王八都给叫出名字来!”她撸起袖子,把那条鲶鱼扔还给小二,“你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叫它开口自己告诉你!” 璟华还没睁开眼睛,耳朵里就听到阿沫在门外和小二气势汹汹吵架的声音。 u.co更新最快今天的阳光有些烈,刺得他眼睛痛,他索性懒懒地躺了一会儿,微翘着唇角,听阿沫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为了一条鱼吵个不休,那声音在他听来犹如仙乐。 不,仙乐又哪有她的声音好听? 阿沫还在外面,她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小二本想她一个生得娇滴滴的小姑娘,看上去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怎懂得分辨到底是什么鱼,见黑鱼卖得贵,便弄了条便宜的鲶鱼代替,想多讹她些银子,这会儿正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呢。 璟华在床上微笑着听了一阵儿,挣扎着起了床。现在一次发作得比一次凶猛,全身龙骨都像被碾碎了似的,没有半分力气,但他还是咬着牙,硬提着精神起来。 光听声音哪里够啊?他等不及了,要去看看她。 璟华打开房门,没错,那个乖伶小巧的人儿就在外面,离他不过两丈。 她站在天井里,斜扎了个马尾,就像上古时代要出征的斗士,不懂掩饰锋芒棱角,帅得让人嫉妒。阳光恰从她头顶洒下来,给她配了点圣洁的光芒。 而这圣洁却又被她自己的不安分所打破,灵动的双眸不时左顾右盼,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只要她想,就能上天入地。 “沫沫!” --------------------------------------------------------------------------------------------------------------------------- 阿沫一回头,见他正靠在门边,微笑叫自己的名字。憔悴病容被艳阳的高光隐去,公子如弱柳扶风,只留温润静好。 “璟华,你醒了?”她兴奋地奔过来。 才几步路,他却已等不及,她亦等不及,不约而同朝对方奔去。可他毕竟没什么气力,跑了两步,脚下一软,便跌在地上。阿沫急忙过来扶他,却反被他牵了一下,也顺带倒在地上。 “说了你不要跑啊,急什么!”她心疼不已,想站起来拉他。 他却毫不在意,还坐在地上,就已等不及伸手把她拥进怀里,轻声道:“我怎能不急?沫沫,这两天,我没有一刻不急,急得……咳咳,急得都不像我自己。” 他抱住她,抱得好紧,紧到毫无保留,用光他所有力气,紧到连他自己都快窒息,但仍一点不敢放松,好像只要一松手,她又会消失不见一样。眼前是那张明媚小脸,却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只觉得自己不争气的心,又开始咚咚乱跳。 “沫沫,沫沫……”他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该说哪一句,言语无力,手足无措,一贯的冷静从容不知去了哪里。 “我在。璟华,沫沫在。”他叫一声,她就明白干脆地答应一句。 “我怕你就这么走了,沫沫,我怕再……再也见不到你。”他一直努力微笑,但仍看得出脸色很差,短短一句话,就喘了好几次。 她的小手在他心口处一下一下轻抚,直等到他的心跳重新有了规律,脸色逐渐由青转白。她靠在他怀里,轻声安慰,“别急,也别怕,沫沫回来了,再也不走,好不好?” 他语声喑哑,“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我那天是……是想赶你走才说的浑话,你没有迟,是我太晚,我该再早个一百年,一千年来认识你……” “傻瓜,还说这些干什么。”她看他没有气力起来,也索性就陪他一起坐在地上。 天井里太阳很好,笃悠悠洒在青石板上,温暖惬意。这会儿酒楼还没开门做生意,四周安静得很,除了他们,只有四五只雀儿安逸地在廊下啄食。 “迟也好,早也好,既然遇到了,那就是我们两个的缘分。至于这缘分是大是小,是长是短,璟华,我也说不清楚。” 阳光替她把调皮的刘海镀了个金色,她看着他,洒脱笑了笑,“但我知道,既然缘分来了,那就不能推开。至于以后,我们再走着瞧,你说呢?” “沫沫。” “我那天也不好,太固执了。”她微笑道,“你说你没有办法陪我走到最后,要中途分手,后来想想,那又怎么样呢?” “那天我回去后,顺着江水一直游,游到长江口,就后悔了。璟华,你想这江里的每一滴水,每一朵浪,它们也不知道自己要游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样的恶礁险滩在等着自己,但它们从不会因为不知道,就停滞不前,是不是?” “璟华,就像我们一样。”她拉起他冰凉的手,认真道:“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如果你觉得我们不能天长地久,也没关系。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承诺,我还小,还不想嫁给你。但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你如果要做什么,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做,这样总可以吧?” 她热切地看着他,坦白而执着,看他默然不语,不禁有点担心,又补了一句,“虽然我觉得自己很不错,但如果你觉得我没她好的话,你就先当我是普通朋友好了。普通朋友也可以一起仗剑行走江湖的,是不是?” 璟华突然捧起她的脸,猛地吻住她粉嫩柔软的唇。前一秒钟他还没想好要这么做,后一秒就那么自然的发生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又觉得,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表达出他此刻所想的千分之一。 只等两人都精疲力竭,他才放开她。“我从来没有吻过她。”他微微喘息道。 “璟华。”她抬起头,略带惊诧地看着他。 “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普通朋友,沫沫,” 他甚至有点恼恨,恼她居然愿意屈居自己到那个位置,“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是特别的。我知道,自己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的,” 他勉强笑着,带着淡淡凄凉与苦涩,“但你能不能,有多远,就陪我走多远?沫沫,我……咳咳,骗不了自己,我不能没有你。” 他终于咬咬牙,一口气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嗯,就这样说定了。我们不去想将来,有多远,就走多远。”阿沫扶着他起来,嗔道:“我们回房去吧,外面冷,你还发着烧呢。” 她将他赶到床上,盖上薄被,知道发病时候他平卧着会喘不上气,便拿了个靠枕垫在他身后,让他半靠在榻上。 “要不是那个纨绔叫你二哥,我说什么都不会相信,你这个文弱的样子,竟然就是青澜哥哥口中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天族战神?呵呵,我还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呢!” “三头六臂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我哪有那么厉害。”他苦笑。 因为发烧的关系,他苍白的面颊带了点潮红,平素清冷硬朗的线条也似乎弱化了许多,纤长的睫毛无助地翕动,凤眸中水光氤氲。 她突然觉得他很可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其实我之前就在奇怪,夫子也就一般般,怎么会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弟,武学兵法什么都懂?”她在他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假意生气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了不起的二殿下,骗得我好苦!” 璟华笑道:“我确实是他师弟,可没骗你。师兄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只是他专长是在医术,其它方面就稍微稀松了一些。” “璟华,夫子医术那么好,也还是治不好你么?” 他没有回答,毫无血色的唇淡淡笑了笑,“不是说好不说这个么?有多远,走多远,沫沫你好健忘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非要去找那个什么妙华子么?万一到了东方净琉璃世界,还是找不到他的下落怎么办?” 璟华沉吟不语,虽然他已与她互诉衷肠,但他要面对的那些个黑暗阴谋、血腥龌蹉还是不想让她知道,他要尽可能地保护她,保护她的纯洁美好。 “我医术比夫子差得远,更比不上那个妙华子,但有一点我也还是看得出来的。”她看着他,揪然正色道:“璟华,凭你现在的样子,绝撑不到东方净琉璃。” --------------------------------------------------------------------------------------------------------------------------- (五十九)太子 璟华的笑容有点僵硬,他知道她没有说谎。 u.co更新最快 他发作的次数已经越来越频繁,便是刚才起来走到天井的那几步,就已经让他气血翻腾。而且,就像沫沫说的,如果妙华子不在那里,或者连药师如来都不知他的下落,那他怎么办呢?茫茫三界,他该去哪里找?他又还剩多少命去找?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找到妙华子又有什么用,谁去给母妃报仇? “这是夫子给你的丹药,你最早发病的时候,吃一颗就可以了,后来增加到两颗。昨天,我喂你吃的是三颗。”阿沫取出无涯给的那瓶丹药,放在他面前,“现在总共还剩下六颗,也就是说,最乐观的情况,还够你发作两次的。” 她一向说话直来直去,就算是对着他也不见得客气多少,挖苦道:“璟华,除非你不是龙,而是昆仑凤凰家的,有着死了还能涅槃的本事,否则我觉得你真的有必去考虑下别的出路。” 璟华被她说得无语,呛咳两声,苦笑道:“好歹我也是你喜欢的人,普通女子如果碰到这样的事情,不是都应该掉几滴眼泪,伤心哀戚一下的么?” 阿沫瞪了他一眼,“我自然不是普通女子。哭能有什么用?我就是哭得钱塘江都涨潮了,还是治不好你,那还哭什么?”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么?” “跟我回西海,找沅婆婆治你。” “沅婆婆?”他蹙了蹙眉,他记得她说起过有一位擅岐黄之术的长辈,也想起她能轻易破解师兄布下的风扬截地阵,和那手药师佛弟子才会的独门点穴手法。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一来妙华子上人是堂堂男儿之身,沫沫的这位长辈却是位“婆婆”;二来,他潜意识里不想把沫沫和母妃的血案扯上任何关系,便有意不往那方面想。 现在听到她又一次提起,也不禁犹豫,说不定妙华子为了掩人耳目,转换了性别,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嗯,你可能没听过她的名字,因为她几乎从来不出门。婆婆她很可怜的,被人砍断了手筋脚筋,还连舌头都割去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璟华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是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璟华早已脸色大变,连声音轻微颤抖,激动道:“他……他是不是叫妙沅?” “我不知道,婆婆没说起过,她很少说自己过去的事。璟华,你没事么?你现在心脉太弱,不能激动的。”她看他的样子,面有戚色。 璟华摇摇头,脸色发白却抑不住兴奋。医术高明,精通药师佛的独门点穴法和风扬截地阵,再加上被人迫害,连舌头都被割去了……这一切太巧合了!他似乎感觉真相就在眼前,一切昭然若揭! 他克制住自己狂乱的心跳,喘息了几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他是多久前到西海的?是不是两千八百年前?可妙华子上人应该是男身才对,又怎么会是婆婆?” 阿沫蕙质兰心,立即就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觉得沅婆婆,可能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妙华子上人? 是就最好了!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璟华,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免得万一不是,又叫你空欢喜一场。 沅婆婆是在我出生那年,也就是两千六百年前,流落到西海的。 听父王说,她刚来时伤得很重,差点死了,被埋在死人堆里头,只剩一口气。 不过她的医术真的很厉害,一眼就看出来我母后虽然难产死了,但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仍旧活着,叫我父王把母后的肚子剖开,救出那个孩子——也就是我啦! 呵呵,璟华,沅婆婆是我的救命恩人哦,如果没有她,你现在根本见不到我啦!” 璟华微笑,“等我见到她老人家,定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还要为她在西天莲花大梵境立个长生牌位,感恩她做下的这件大功德。” “嗯嗯,算我一个,如果婆婆能治得好你,我也要和你一起供她长生牌位。” “我不是为了自己。沫沫,她能不能治好我都没关系,” 他轻轻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温柔地抚摸她的秀发,“我要谢婆婆的是,多亏她当年出手相救,才能让我现在遇到这么好的你。” --------------------------------------------------------------------------------------------------------------------------- 轩辕広退朝后,遣散了跟从的侍卫,独自前往望星阁。 这是整个天庭中唯一一个只有天帝才可以来的地方,掌握了仙、人、冥三界所有的秘密,每个人,每个种族,每个帝国,都在这里可以找到对应的星运命盘。天帝作为三界的掌控者,被赋予了超脱常人的能力,能读懂所有的星云轨迹,操纵前世今生,平衡爱恨轮回。 这里是最神秘的宇宙中心,轩辕広刚踏入其中,便自动与外界形成断绝。宇宙的运转法则,只有至高无上的天帝才有权利知晓,任何人若妄想偷窥一二,便是逆天行事,必遭最严厉的天谴报应。 周围一片黑暗,但十万恒河沙的星辰各自散发着迷人的淡淡光芒,绿色代表风调雨顺,白色代表鼎盛澎湃,若星辰发出红色,则代表即将陨落……一些都遥不可及,蒙着一层薄雾,就像在数十万光年以后,散出朦胧的清辉。它们按照各自的轨迹,孤独地转动,从形成到陨灭,从亘古到永恒。 轩辕広转动望星台,将象征胤龙命运的星球转到离自己最近。 那是所有星辰中,最美丽无比的一颗,璀璨无瑕,通透晶莹。 淡淡的水蓝色光芒更映衬出它的静谧之美,微微凸起交错纵横的纹路,代表它曾经历过的沧桑坎坷,神秘而不可捉摸,强大且耐人寻味。 这就是胤龙族的母星,孕育了无数贤达明君,从黄帝时代起,便傲立九重天上,俯瞰三界,化解天地戾气,掌四海八荒,守护浩瀚苍生。 轩辕広叹了口气,母星的光辉已越来越淡,看来族内大劫将至,无可避免。 朝贡时,姜赤羽当着天下众人的面,态度嚣张跋扈,只怕是已经做好了起兵叛变的完全准备。而自己这边,唯一能与之一战的璟儿,自离开天庭后,也已久未与自己联络,不知如今身在何处,更不知他是不是依旧心恨自己。 轩辕広暗忖是不是对这个儿子逼得太狠了些,他像他母亲,于“情”之一字看得比普通人要重得多,明知他与蒄瑶青梅竹马,却硬生生拆散两人,虽是姜懿那贱人的主意,但为了不令她起疑,自己也并未加以阻拦。 这对璟儿的打击或许是太过了点,他向来体弱,如果真的因此而一病不起…… 唉,他刚心觉不忍,可转念一想,若为了这些小儿女情事就一蹶不振的话,将来又如何杀伐决断,行君王之策?又怎么辅佐自己成一番亘古霸业? 当年,他难道不也是狠心决绝,逼得自己做了那样的选择,才保住如今这千里河山不曾易主,保住万众子民免遭生灵涂炭? 生在帝王家,情感又怎能随心所欲?这孩子,若还如此执迷不悟的话,将来恐难成大事。 也好,只盼经此一劫,能令他从此绝情断念,一心以复兴我胤龙族为重,再无他念! --------------------------------------------------------------------------------------------------------------------------- 轩辕広催动法力,望星台上浩渺星云层层褪去,还原成一片黑暗,又从这黑暗中,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影。等人影的五官渐渐清晰,便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竟是太子玹华。 “父君,恕儿臣久未向父君请安。”玹华的声音有些缥缈,像是身在千里之外。 轩辕広微微颔首,“玹儿你身负重任,不必拘礼。如今身在何处?” “回父君,儿臣至今仍在冥界背阴山中。” “仍是一无所获?” 玹华顿了顿,“儿臣惭愧。” “罢了,你在背阴山已搜寻了近三十年,仍没有胤龙翼的下落,恐怕不是你找不到,而是它根本就不在那里。” “可是父君,儿臣这一千五百年来可以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寻遍了三界六道内任何一个地方,就连佛祖的西天静修之所,也没有放过,难道传说是假的,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胤龙翼这回事?” “不会!胤龙之祖确实身负异能,展开胤龙翼便拥有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呼风唤雨,助黄帝大败蚩尤,这才有了我们后代子孙的无上荣光。只是不知为何,历代胤龙王却没有能够传承下来。” 轩辕広喟然一叹,道:“外人只道我有通天彻地之能,这才迟迟不敢来犯。如今姜赤羽狼子野心,只怕立马便要兵临城下,胤龙翼却仍旧没有着落,难道真的是难逃此劫?” 玹华道:“父君,儿臣身为长子,必义不容辞保家卫国,誓与父君族人共存亡!” 轩辕広摇头,“这里有璟儿替我挡着便可,你还是加紧去寻胤龙翼的下落,才是澄源正本,匡扶之大计。” “儿臣明白,父君,二弟他……还好么?”玹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轩辕広一皱眉,“你问他做什么?” 玹华犹豫了下,终于大着胆子道:“儿臣想见二弟一面,请父君恩准。” (六十)阿岚 “荒唐!”轩辕広面有怒色,“寻找胤龙翼是何等重要之事,你身负的便是整个胤龙族的兴衰存亡,却整天纠缠于这种小事,如何成大器?” “父君,儿臣已经整整一千五百年没见到二弟了,他向来体弱,不知如今身子可好,甚是挂念,求父君准许……” 他还没说完,轩辕広已经收起法力,望星台上再见不到太子殿下苦苦相求的脸庞,又恢复成浩瀚星云,广渺宇宙,永不为人事牵绊,漠然行止。 u.co更新最快 就像在轩辕広的逻辑里,永远只有大是大非,而没有小情小爱。 一千五百年前,他将胤龙翼的秘密告知自己的长子轩辕玹华,派他离开天庭,外出寻找胤龙翼的下落。 同时,次子璟华刚从云中子处精修武道兵法,便派他四处征战,累积赫赫战功,甚至不惜自己以软弱惧内的形象示人,用以帮助他迅速在三军中建立威信,成为九重天上最年轻勇武的战神。 天下人都误会他,没关系。 儿子们不懂他的苦心,也没有关系。 终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父君这样做,自有父君的道理。 亘古沧桑,天道永恒,没有什么比化解天地戾气,守护寰宇平衡更重要的事。 胤龙现在还不能亡,既然如此,那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将它维持下去,哪怕众叛亲离,背尽一切骂名,我也在所不惜! 等有朝一日,你们两个走到父君这个位置的时候,就会明白,你们眼中的两情相悦、死生不渝,在众生大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到那时,你们也会赞同父君,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 --------------------------------------------------------------------------------------------------------------------------- 姜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四周无人,她面色惨白,唇角却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冷笑。 呵呵,轩辕広,你藏得再深,却终究还是被我发觉了! 姜赤羽逼她逼得紧,她左右无门,心想这几百年里,她已经暗中查看了不知多少次,均无斩获,唯一没有试过的,便是望星阁。 如今青澜便是她私生子的事,已被姜赤羽捏为把柄,再不探查出胤龙翼的秘密,他便要拿青澜开刀。也罢,这几千年的孽债也是该了了。大不了拼着被反噬,化一缕神魄跟随轩辕広进望星阁一探究竟,好在她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天后,一同祭过天,将生辰姓氏写进了宗庙族谱的,这私窥天机的反噬虽厉害,于她也不过是折损几百年的修为而已,并不足为惧。 如今最让她牵挂的便是青澜。 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她失去这个儿子两千八百年,一直不知他下落,甚至有时候强迫自己去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相信他已经离去,已经和阿岚重逢在另一个世界里,父慈子孝,过着愉快的日子。 而留她独自一人,在这奢艳凄迷的宫殿里受着罪业,等罪业偿完,她便也能去那里与他俩相聚。 唯有如此想,才能让她在漫漫岁月中稍微有些期盼,缓一口气,继续走下去。 她后来也有过夫君,有过儿子,甚至这个夫君还是九重天至尊,天下人人仰慕的天帝陛下。 但她却已经不再有感觉,不会再爱。 --------------------------------------------------------------------------------------------------------------------------- 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阿岚对她的好。 阿岚会在清晨温柔地叫她起床,轻声唤她的小名。她是骄纵的公主,装睡不肯起,他便来呵她的痒,她娇笑着,将他也一并拉到了床上。 阿岚会带她一起骑马。 他骑那匹黑色的乌骓,她骑白色的踏雪。 他的骑术很好,马儿跑得很快,连乌骓和踏雪都是一对。 阿岚会教她弯弓射箭,他就在她身后,矫正她姿势。 他离得那么近,温热的身体和专注的神情让她目眩神迷。 她常常转过头,偷偷亲他一口。 阿岚会陪她在月光下对弈。 她技不如人,没几步便要耍赖。他也纵着她,让了一子又一子,悔了一棋又一棋,他再好的棋也被杀得片甲不留。 娇美的公主和英俊的侍卫,在那个年年岁岁里,有太多年少轻狂的事。 每一天醒来,要想的便只有今天又和阿岚一起去哪里玩?再玩些什么?日子过得像没有尽头,不知愁苦。 人真的是奇怪,姜懿好笑地想。那些个尘封了几千年的记忆,就像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甚至随着时间的逝去,而愈加清晰。 就像现在,她都还能说得出她和阿岚下棋时,双方各自走过的棋路。他教她射箭时,她第一次中了几靶,第二次又中了几靶…… 这些在她脑子里如魔咒般,都滚瓜烂熟。 她本以为那只是埋藏在心里一个已经彻底死去的梦,直到她再次见到青澜。 那日在瑶池,玹华与蒄瑶的大婚庆典上,他突然就出现了,急匆匆地请药师回去救已经垂危的璟华。她看到那个与阿岚一模一样的青年,看到阿岚的容颜和神情复刻在他身上,又一次活生生出现在眼前—— 天知道她震惊到何等地步! 她几乎立刻便断定——他就是那个孩子,那个她不得已一生下就抛弃的孩子。 现在,回来了。 所有的记忆,也立刻回来了。 她清清楚楚记起来,在她被大哥幽禁的那三年,他是怎么在她肚子里日夜陪伴她的。 阿岚死了,死在她面前,她就天天跟这孩子说话,一点点告诉他,他爹娘的事情。 她知道他不能陪他长大,她便要他记住,他的爹娘,也曾爱他。 孩子大一点,会动了。她更高兴,也更害怕,她知道他快要离开她了,一旦落地便是今生永别。 她每一天心惊胆战地过,希望他好好健康成长,又希望他不要长得那么快。 幽禁的地方没什么材料,她便将自己的衣服剪了,给他做小衣小裤。 她从来没动过针线,缝了好几套都不像样,剪了自己三套衣裙,才做出一套略能穿的来。 那是她关于青澜的所有细节。 他生下来之后,她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就直接被送走。 在她印象里,他只是存在于她身体里的那个会动的小生命而已。 直到后来,她成了天后,刚开始很长一段日子里,她看着自己扁平的小腹仍觉得不习惯。 她觉得他应该还在那里,还会动,甚至午夜梦回,她还会一次次被自己的阵痛疼醒。 那是她第一次做母亲,一切都刻骨铭心。 反而到了后来,当她再度怀孕,再度感受到生命在自己身体里孕育的时候,她并没有预期的惊喜,甚至有些反感。 琛华生下来后,她常嫌他哭的声音太吵,嫌他吸奶的时候咬疼了自己,嫌他总是吵着要她抱,常常一甩手就把他扔给了奶娘。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其实并不是那么有母性的一个人,她爱她的第一个孩子,只是因为阿岚。 而阿岚死了,为她的任性而死,她不论怎样也要保住他的血脉,那是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了。 青澜,我的孩子,你以前没有得到的爱,娘亲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加倍地补偿给你。姜赤羽和轩辕広,这两个自私又愚蠢的男人,为了各自的家族利益,为了自以为是的丰功伟业,白白牺牲了我们一家三口。 那么这一次,我就要让他们彻彻底底的后悔!我要把你送上权力的至高巅峰,让所有人都臣服在你的脚下! 青澜,那是娘亲欠你的,欠你爹爹的。 --------------------------------------------------------------------------------------------------------------------------- 回到水中,阿沫便游得极快。 她其实还不敢太快,顾及到璟华,她怕太过颠簸会让他的身体难以承受,饶是如此,也已经是日行八百海里的速度赶往魔鬼岛。 她以为到了水里便是她的天下,陆上的轻功和空中的腾云术她比不过他,可这游水是她从出娘肚子开始,就天天当饭吃的,游水于她,比走路还多得多。 没想到还是输给了璟华。 他快得像一道闪电,刚开始还能奋力去追,可一眨眼便连影子都不见了,连什么身法都摸不着。 阿沫只看到自己身边留下几片翻涌的水花,他人却已不知到了哪里。 阿沫怕他逞强,强用灵力,正有些后悔和他打赌比赛,边用劲追上去,边左右寻找焦急唤他名字。突见眼前搅混了一片水花,白色的人影已到眼前,蒙住了自己双眼,在面颊上轻轻一吻。 “沫沫,我在这里。”他微笑道。 (六十一)相认 “讨厌!”她羞涩一笑,“你在这里乱来,会被人看到的。 u.co更新最快” 他笑意更浓,“你怕被人看到?我以为你的脸皮更甚……” “更甚什么?铜墙铁壁?”她一噘嘴,作势要恼。 他将她搂进怀里,“哪里有这么又香又软的铜墙铁壁?”他颜如美玉,温柔浅笑,风姿傲骨世无双。 她假装将头埋进他清冷宽阔的胸膛里,倾听他心跳的声音,还好,跳得还算好,这一阵急奔并没有引得他发病。她松了一口气。 “沫沫,我没事,别担心。”他看穿她的小心机,微笑道。 她这次是真的害羞,“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担心我身体,又要顾及我的面子,用心良苦,我怎能不知?” “璟华,只要找到沅婆婆,她一定能治得好你。” 他轻咳两声,正微笑点头,却突然蹙了蹙眉。 阿沫立刻紧张道:“璟华,你哪里不舒服?” 他笑,“你现在真是一惊一乍,不过,确实不舒服。”他神情严肃,“沫沫,我饿了。” --------------------------------------------------------------------------------------------------------------------------- 璟华胃口一向不佳,阿沫和他一起以来,他几乎都吃得很少。拉他一起去酒楼品鲜,他也是喝酒居多,菜只象征性地尝个一小口。每顿饭都得阿沫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才吃个一点点。现在竟然听到他主动喊饿,阿沫简直喜出望外。 “璟华,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不过这里可只有海鲜,你会不会吃不惯?”她略有担心。他从小药吃得多了,肠胃也不太好,一些太过油腻、腥气的食物,闻着就要反胃。 “不会,”他温柔笑道,“我现在饿极了,信不信我一口能吞下一只老虎鲸?” “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别走开。我很快回来。”她不放心地叮嘱道,一步三回头。 等阿沫完全消失在视线外,他从地上随意捡起一个贝壳,倒入玄镜茶。石耳的样貌便在贝壳中出现。 “石将军着急唤我,可是有什么事?”璟华神色严谨,与方才判若两人。 “禀殿下,炎龙就要起兵了!” 璟华点点头,“料到了!消息可靠吗?炎龙这次多半是要倾巢而出,共备了多少人马?带队将领擅何种法术?他们若要长途跋涉进攻过来,必要做长期作战准备,军需粮草又有多少储备?” 石耳道:“殿下所问的这些,末将都已派影卫打听清楚,请殿下过目。”他将一张写满字的白绢投入到茶杯中,不多时,璟华这里便有一张白绢从贝壳中慢慢浮现。 璟华抖开白绢,望了两眼,心中便已有数,轻轻一挥,白绢便化作一缕白烟消散。 “石将军辛苦,这上面说得甚是详细,你容我略作思祥,稍后便会告诉你如何布兵,把控防守……”他说了两句,便捂着嘴弯腰咳了一阵,脸色略有发白。 石耳道:“末将遵命。只是殿下要保重身体,早日回来。两军一旦开战,那三殿下……总是不成的。” 璟华压抑着心肺处的剧痛,勉强笑了笑,道:“将军放心,我尚有些私事未了。炎龙如今也还在最后准备阶段,等正式起兵前,我定会回来带领兄弟们,叫炎龙小儿有命来无命回!” --------------------------------------------------------------------------------------------------------------------------- 兵部近两日已提前进入战备阶段,青澜与田蒙带将士们已经开始做一对一的实战演练。训练强度几乎是往日的两到三倍,不过璟华训练有素,将士们都十分吃得起苦,魔鬼式训练几乎无一人有怨言。待一天操练结束,已是月上西头。 青澜独自来到天池,趁左右无人,便想跳下去泡一会儿。他是特别容易出汗的体质,以前在海里不觉得,现在到了陆上,练兵的强度又大,每天结束后,如果不冲个澡,便热得觉也睡不着。 月光幽幽,他脱了外衫,跳下池去。天池的水是一汪澄净的蓝色,十分冰凉,几乎不怎么流动。这对现在的青澜来说,倒是再好不过。 他需要一个安静、又冷清的环境,让他能心无旁骛地专心思考,做下一步的决定。现在军务那么忙,白天里事情一桩接一桩。虽然琛华才是代帅,而他只是副帅,但没有一个部下把那个吊儿郎当的三殿下当回事,每个人不论事情大小都来请示他。他焦头烂额,根本脱不开身。他这才知道,原来璟华在的时候,一天要处理多少事情,他这个副帅兼将军当得有多么轻松。 因此他一拖再拖,一直都没有好好想清楚,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他的父王尨璃已经催了他好几次。一旦两族真的开战,劝他及早回西海,以免引火烧身。毕竟他不是胤龙,亦不是炎龙,他尚在兵部没有被排挤,反而以一个外族人的身份还被委以重任,是因为璟华对他的信任。但也恰因为璟华这么推心置腹地对他,他又怎能在现在他最需要帮手的时候,抽身而去? 但如果他留下,难道真的去攻打炎龙吗?那个姜伯伯是他们家的世交,亦是从小看着他和两个妹妹长大的,他这样做,又将父王置于何地呢? 每每想到这里,他便断了思路,左右为难。 为什么要打仗呢?太太平平,欢欢喜喜过日子不好么?青澜有点想不明白。 他与璟华同岁,论生辰他似乎还大着几天。但两个人在一起,总是璟华显得更沉稳严谨,思虑滴水不漏,而他却常常冲动,像个少年人。好比下棋,他才看到接下来的两、三步,璟华却已看到了五六,七八步。很多方面的见解,璟华也要比他通透得多。 他常常羡慕,希望自己也能变得像璟华那样。璟华却淡淡道,“像我有什么好?我倒宁愿自己没这么通透。” 这句话,他现在渐渐有所悟。 他像个少年人,是因为上有疼爱他的父王,一旦两军开战,便火急火燎地催他回家,看到他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他的冲动,是因为他知道不论自己做什么,那个疼爱他的父王,永远都会包容他,原谅他,所以令他很少去想后果。 但璟华不一样。 他不得不沉稳,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没有人可以撒娇,他没有疼爱他的父母,病了累了,不过是自己咬牙抗一抗。既如此,还不如遮掩起伤口免得让人看笑。 他不得不思虑周祥,因为在他的身边,不但没有人会为他想,更有无数人盼着他出差错,好揪住他的把柄,大做文章。他不但要为自己想,还要为像自己这样的莽撞部下想,自然要比常人想更多更深些。 他太通透,所以才活得更苦,他看清这一切,看清九重天上所有丑陋的人心,无法认同,却又无从摆脱。 这个夜晚又和前几夜一样,青澜想着想着,便走了神,思绪飘到十万八千里外,没有个结果。他叹口气,披衣上岸。 岸上,赫然有个人影。 --------------------------------------------------------------------------------------------------------------------------- 那人影身材纤薄,像是个女子,坐着许久未出声。饶是以青澜的耳力,虽说是在想着心事,怔怔出神,但竟不知她是何时来的。也说明来人修为甚高,非平常之辈。 大战在即,难保没有什么探子意外动个手脚。他不动声色上岸,却突然欺身上前,先发制人,拿住了她的要害。 “青澜,是我。”来人音色清冷,却强抑着激动。 “天后娘娘?”青澜吃了一惊,随即后退一步,跪下行了君臣之礼。 “起来吧,你对我不必如此见外。”她有些无奈。 “娘娘有什么事找末将,以后还请移驾去兵部吩咐。这里太过偏僻,恐遭人误解,有损娘娘清誉。”青澜垂首而立,声音依旧冷冰冰,硬邦邦。 姜懿幽叹一声,这是儿子对她说的话么?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遭人误解和有损清誉。罢了,失散了那么多年,碎裂的情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补得起来的。在他心里,只有苍龙王的老爹,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娘亲,一点点来吧,别逼孩子太紧。 她吸了口气,道:“清澜将军,我有些私事,在兵部说,恐不方便,因此才找到这里,还请……还请见谅。” 她见青澜面上戒备神色不减,知他是误会自己因炎龙族即将发兵攻打在即,而要套他口风,忙道:“将军莫要误会,我与你说的事,与战事无关。” 见他将信将疑点点头,姜懿不禁面露喜色,“将军请坐。” 两人在天池边坐下,姜懿见他头发兀自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便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 “擦一下吧,湿的容易着凉。” 她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又尴尬地笑笑,“大战在即,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青澜依旧没有接,“末将身体强健,无需娘娘挂怀。有什么事,请尽快说,末将还要赶回去,与田将军、石将军等商议战事部署。” 姜懿不再勉强,收回帕子,依旧放回自己怀里。两千八百年的岁月,弹指一瞬,她记得她生下他的那个夜晚,窗外的月亮也是如此明亮皎洁,毫不掩饰地映衬着丑恶。 “青澜,你的生辰可是在腊月十二?”姜懿的声音似从亘古传来。 (六十二)身世 青澜一惊,正想问她从何得知,却听姜懿说了句更令他惊悚的话。 u.co更新最快 “你的右腋下可是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她一字字吐字轻柔,却如晴天霹雳,“赤红色,一座山峦的形状。” “你……”他羞愤难当,不禁暴跳而起,厉声喝问:“你是从何得知!” 这块胎记,除了父王,几乎没有人知道。 小时候,他也曾问起这是什么,父王也不知,只笑笑说他生来便是这样,臂下有山峦,或许是谕示他是帝王将相之命,将手握江山,执掌乾坤吧。 他倒无所谓执掌什么乾坤,他不喜欢那个赤红的颜色,觉得太女气,但又不敢用法术将胎记毁去。他是孤儿,虽然父王待他如己出,但总在心里存了个希望,想或许能有一天与亲生父母相认。这块胎记既然是生来就有的,那便留着做个标记也好。 后来渐渐长大,这想法也逐日被淡忘。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被天后娘娘当面揭破这个秘密!她是谁?她怎么可能会知道! 姜懿凄然一笑,“问得好,我怎么会知道?” 她看着他,眼神哀凉,竟让青澜有一瞬间错觉,眼前这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绝情冷艳的天后,也不过一介平凡的可怜女子。 “青澜,那块不是胎记,是我用法术烙印上去的。”她缓缓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印成山峦的形状,是因为你的父亲单名一个‘岚’字。” --------------------------------------------------------------------------------------------------------------------------- “璟华,你还撑得住吗?我们已进入大西洋域内,加把劲,今天晚上便能赶到佛陀海峡,趁着东南季风,那明日一早就能到了。”阿沫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打气。 璟华虚弱地笑笑,轻轻点了点头。 才不过几天,他已经连续发作了两次。灵力所剩无几,让每一次发作的间隔都愈加短暂,发作时的症状也更为恐怖,有那么片刻几乎是完全窒息了,把阿沫吓得魂飞魄散。幸好阿沫不停地替他按压心脏,才刺激他又慢慢恢复了跳动。 他再也不能像前几天那样,与她一起携手遨游,在水中比赛嬉戏,也再没什么力气陪她去珊瑚丛里追赶鱼群。无崖子的药已经基本不起作用,最后一次发作时,即便吃了也没有让他有任何的好转,只能生生硬挺。 可他反而变得多话,喜欢和她斗嘴,说各种笑话来打趣。 他本不擅长这个,但相比身上的痛苦,他更不愿她看他时总流露出那种担忧哀戚的眼神,于是便努力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每顿饭都使劲再多吃一点,笑得再灿烂一点,好让她不用担心。 “我很好,沫沫。”他微笑道,“你们女人就是容易担心过头,我不过在水里时间久了,有点头晕罢了。” 他声音很轻,说得也云淡风轻。眼前一片昏暗,他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你,”阿沫立刻大声反驳,“我不过后悔我的战车留在书院没带出来,那架小战车跑起来可快了,真该让你坐上去见识见识!” 璟华轻笑。昨天晚上开始,他的两条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连抬起来一下都困难,他知道这是心疾频繁发作导致腿上的血液循环受阻,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全身都会瘫痪。 他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才背了我一天,就这么多牢骚,还说要不离不弃呢?” “真不能怪我!”阿沫大声为自己申辩,“没想到你看上去瘦,背起来却那么重!你们胤龙的骨架子都这么沉的吗?” “我骨头沉,总比骨头轻的要好。”璟华笑了笑,低咳两声,轻轻道:“沫沫,你且忍忍,以后我娶你时,一定背着你绕三十六重天四圣境跑上九十九圈,你……还是赚的。” --------------------------------------------------------------------------------------------------------------------------- 阿沫心中陡的一酸,眼泪似都要掉下来了,赶紧用手撸撸鼻子,大声道:“哪个说过要嫁给你啦,你这么得意?我还小,我还要多处几个英俊少年才能决定,你不曾听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么?再说,嫁人有什么好?嫁了人就得给拘在家里,伺候丈夫,照顾孩子,我才不要过这种婆婆妈妈的日子。我早就想过要闯一番大事业,就像上古胤龙那样,以尾画地,救万民于水火……璟华,你听到没?璟华……” 他无力地靠在她肩头,紧闭双眼,已没有任何反应。她急忙去探他鼻息,呼吸微弱而急促,但还是有的,他应该只是昏迷了过去。 也好,就这么让他睡一会儿吧。阿沫轻轻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他实在是太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一直都强打着精神陪自己说话,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应该早已经撑不住了吧。 她只稍微笑了笑,眼泪就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你现在睡着了,我总能哭一会儿了吧。真是的,跟你在一起,连我都变得那么爱装了,明明早就想哭了,却硬撑到现在,你这个人真是讨厌极了。 好吧,就让你睡一小会儿。她抱着他,用自己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璟华,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沅婆婆了,我有预感,她一定就是那个妙华子,也一定能治好你。我的预感很准的,你相信我,好不好?” --------------------------------------------------------------------------------------------------------------------------- 青澜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梦障魇住,才会听到如此荒唐不可思议的事。 他站在原地生生愣了好一会儿,脸色铁青,朝姜懿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从何处打探出这些关于我的身世,也不知你出于何目的要与我说这些,但……”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道:“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天后娘娘,青澜虽是苍龙,但既受二殿下所托,于兵部司这一官半职,便当尽忠职守,做好我分内该做的事。大战当即,娘娘与青澜皆身份敏感,日后还是不要再私下相见,免被人误会,动摇了军心。” 姜懿微微一笑,迎着他的目光,温和道:“时隔多年,我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就认了我这个娘。你口口声声自己是苍龙,但你也应该知道,其实自己并不是,对不对?” 她毕竟不是一般女人,虽然急于和这个儿子相认,虽然青澜的态度呛得她气血翻腾,但她仍没有乱了方寸。 她抛弃了他,让他成为孤儿两千多年,不是在这里随便说一说他的生辰,举一举他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能换回他的真心,让他抱着她痛哭流涕,喊一声娘的。 她需要更多的证据,慢慢说服他,需要用真情来打动他,让他也明晰她被逼抛弃他时的那些个身不由己的苦衷,明晰她在悠长岁月里对他日以继夜的思念,让他同情她,谅解她,接受她。 她看着他,缓缓道:“你从小生活在苍龙族群里,难道不知道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么?” 青澜无言以对。 他确实和普通的苍龙不一样,从小就是。 化成人形时,还不太明显。不过体格格外高大些,眉目更深邃,更粗犷些。但一显露真身,就很看得出来了。 苍龙为梅鹿之角,鼻吻圆润如狮,齿细密,四肢短,四爪小巧如钩。而他却是驯鹿之角,格外张扬,鼻吻尖且细长,两侧生有獠牙,四肢粗壮敦实,四爪尖利,单看外形便显得凶悍狰狞许多。 小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有时候和小伙伴们玩着玩着,大家便一同现了真身,几条小龙在江河湖海里畅游,任性追逐打闹。但同伴们一看到他的真身,便露了惊惧的目光,胆小的甚至当场吓得哭了起来。 碍于他是苍龙王子,大家都不敢说什么,但眼中那怀疑闪躲的神色,却是谁都瞧得明白的。 他也去问父王,为什么他的真身和旁人不一样? 父王只是一笑而过,说他是王者之相,身披这西海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自然和那些平庸之辈不能一样。 他又问为什么他和父王也不一样?他离成年还早,却已经和父王差不多高大? 父王便牵着他的手,也笑着说,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给你取名青澜,便也是希望你能有更大成就,早日超越父王。 后来,他慢慢长大,自然明白父王给他的解释,是站不住脚的。但他却从那些话里,读到了一个父亲的爱和包容。 他非亲生,父王却向来对他悉心教导,视为己出,甚至明知他的不同,也从未有过任何歧视。 那他是不是苍龙,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不管他是哪里来的,他就认准了这个父亲。他是苍龙,他便也是苍龙。他是父亲,他是儿子。 只是,若非万不得已,他再不会当众显露真身。 (六十三)交易 “澜儿,你确实是我的孩子,是我们炎龙的血脉。 u.co更新最快”姜懿直视着他,一字字道,“你可以不认我,但不能否认事实。” 青澜全身僵硬,仓惶地立在那里,嘶声道:“那……那又如何?我是炎龙又如何?我是你生的又如何?你查了我的身世,千方百计想证明这些,到底……是想怎样!” 姜懿凄然一笑,哀艳美目中饱含千年的心酸与忿怨,“我想怎样?我找我的孩子找了两千多年,我日日夜夜没有一刻不思念他,我无数次向天祷告说,愿意折损自己万年寿命,来换得他叫我一声娘亲……” “呵呵,我现在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和他父亲一样英武雄壮。”她注视着他,语声凄怆逼人,像所有对孩子无可奈何的母亲那样,自嘲道:“澜儿,你说我想怎样?” -------------------------------------------------------------------------------------------------------------------------- 面前的青年已悉数崩溃,他摇摇晃晃,失魂落魄,跪倒在地上。 为什么是她?这个雍容傲慢的女人,这个众人朝拜时连头都不敢抬,望都不敢望的女人,竟然是他的娘亲么? 原来,自己是天后娘娘的私生子啊。 呵呵……真的好讽刺。 他和阿湘、阿沫一起长大,他们三个都没有母亲。阿湘姐妹的母亲是已经过世了,阿沫甚至连见都未曾见过一面。但他知道,他的母亲也许还在人世的,也许有一天他们还能有机会相认。 他偷偷幻想过很多次母亲的样子,美丽的,能干的,会做各种他爱吃的点心的…… 他也编排过各种母亲离开他的理由,或许因为战乱,或许因为贫穷,或许只是因为一个疏忽,导致襁褓中的他被人拐带,而母亲正四处寻找,急得天天以泪洗面…… 可他从未想过,他的母亲竟会是高高在上的天后娘娘——那个他心中最薄情的母亲! “为什么……”青澜跪在地上,手指使劲抠碎了花岗岩,裂开一道道细纹。 他垂着头低吼,看不见脸上表情,却能听到自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咆哮。 “为……什……么……” “澜儿,澜儿……”她未语哽咽,俯下身子,试着伸手去抚摸他披散在两侧的长发。见他并未强烈拒绝,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去触碰他的脸颊。 “对不起,澜儿。”她的双手颤抖,“娘亲没能护住你。呵呵……天后娘娘,天后娘娘……”她的笑声凄厉刺耳, “别人都以为我有多风光,可我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护不住啊,呵呵呵……” 他抬起头,看到她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软弱刺目的泪光,看到她冷艳眉目中闪烁着期盼已久的舐犊深情,他的心竟一下子软了下来,周身尖刺缩了回去。 他突然觉得这个被称作天后的女人其实也很可怜,她和自己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个半圆找另一个半圆——找了两千多年。 团圆已来得太迟,他又怎能再硬生生推开? 他终究太嫩,太心软,又太单纯。 他从未经历感情的磨砺,也不懂人心的伪装。他哪是她的对手,分寸节奏,拿捏正好,半感情,半技巧。 见她在面前又哭又笑,状似疯狂。他终于开口,语声干涩,“娘娘……” “叫娘亲,”她满面泪痕,却泪中带笑,“澜儿,娘亲告诉你父亲的事。” --------------------------------------------------------------------------------------------------------------------------- 轩辕広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蕴秀宫的宫婢为他泡来新的冻顶乌龙,茶已凉透,他仍一口未喝。 他和天后已分居多年,并无关感情。其实他们之间,本来也就没什么感情。 他娶她,是为了当年借炎龙的兵力去镇压那些他摆不平的属国。她嫁他,是为了大哥能染指天庭的政局。 双方的结亲,不如说是结盟,早将各自利益*裸在称上仔细称过,斤斤计较,这才各取所需,银货两讫。 所以,他对她,没什么好希望,更没什么好失望的。她对他,也一样。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算对这段婚姻有了一个交代,却又都因为在孩子身上看到了对方的影子,真心地爱不起来。 呵呵,阿沫说的没错,只有九重天上才会有这样奇葩的夫妻,奇葩的家庭。 天帝其实也并非从不涉足蕴秀宫,他会在固定的时候来看望天后,但基本都是相敬如宾地在正殿里,坐一坐,喝杯茶,嘘寒问暖,让人道一道他为人丈夫的尽职尽责,赞一赞天帝天后互相恩爱琴瑟和鸣,任务完成边走。 但今天,他进的是天后的寝殿,婢女们说天后娘娘不在,他笑笑,把所有的宫婢都赶了出去。 他要的就是她不在。 他就是要看看,姜懿,你到底瞒了我些什么? 他早就开始怀疑,从玹儿大婚那次开始,从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年轻的苍龙开始,他就觉得她不对劲。 姜懿的性格一直很冷。他不知她原来怎样,但自从嫁到九重天以后,她其实对任何事都是漠不关心的态度。 她不止对他没有感情,简直可以说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 甚至包括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没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琛儿会变成如今这不成器的样子,其实也是她放任教导的结果。 但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感情? 除非她的感情早已经寄托在某个人,某件事上,被牢牢地包裹起来,深深地埋于心底。 当她看那个年轻人的时候,轩辕広发现,第一次,她美艳无波的眸中里寒冰开始一层层融化,甚至明显地跳动着火花。 轩辕広不是一个善妒的男人,何况他对她本没有什么感情。 他只是觉得奇怪,那个年轻人,应该和璟儿差不多大。他出生的时候,姜懿应该才刚刚嫁过来吧。 他们之间几乎从未谋面,又会有什么关系? 可向来冷漠的姜懿出面为他说话,宁可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琛华去喝那大梦三生,也不愿叫他多喝一口。看他有了些醉意,她明显流露出的,是心疼。 那个表情颇值得玩味,不止是心疼,更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里面,那饱含着惊喜,愧疚,忏悔,担忧,欣慰,痛楚,甚至还有骄傲…… 像是压抑了数千年,整个儿被一起打包,现在又不小心撕开了封印,一点一滴全部翻滚了出来,每一滴都重愈千钧。 属下向他汇报,说从婚宴以后,她常常去兵部,看将士们操练,一坐一整天,甚至还私自拨了许多军用、军饷过去,都是之前璟华上书奏请了很久都没有报批的。 璟华离开后,确实是让琛华接手了兵部,但轩辕広绝不信她会是为了这个小儿子才突然关心起兵部的事情来。 近千年来,姜赤羽已经不再掩饰他的狼子野心,也数度关照姜懿留心天庭军备力量。 但姜懿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依旧我行我素,除了拆散璟华和蒄瑶,给璟华以致命的一击外,她这个内应似乎做得并不称职。 她对炎龙挑起的这场战争,不但不热心,好像还很厌恶。 轩辕広在她寝殿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沉思片刻,将目光移到她的卧榻,猛地掀开那床芷涵兰田锦丝被,愣住了。 被子底下整整齐齐叠着一套小婴儿的衣裤。 这缝制之人似乎并不善此道,针脚粗糙不算,两只裤腿都不一样长短,显见穿不上去。 而这套衣裤的用料更是奇怪,虽然年代已久,显得很旧,但仍明显看得出来是用什么其它的衣物改制的,上面还留有原来衣服拆下时的针脚。 轩辕広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姜懿,你到底想瞒我什么? --------------------------------------------------------------------------------------------------------------------------- 魔鬼三角地依旧暗流汹涌,终年的阴暗,人迹罕至。阿沫让璟华靠在一处平坦的大石上,轻轻叫他,“璟华,醒醒,我们到了。” 璟华羽睫轻颤,像两只疲惫的蝴蝶费力震动翅膀,缓缓睁开眼来,“沫沫?” 他似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何时何地,过了一会儿眼神才在她脸上聚焦,笑了一笑,声音极轻道:“是……到了吗?” “嗯,到啦。你觉得怎么样?”她握着他冰凉的手,一下一下搓着,柔声道。 她脸上脏脏的,头发也乱糟糟,胡乱搞了个鬏顶在头上,好几缕发丝掉了出来,零零碎碎披在黑一道白一道的脸颊两侧。她白嫩的小手变得粗糙,掌心还有几处浅浅的伤口,是前面穿越海峡的时候,被粗粝的礁石刮到的。 他笑了一下,抬起手,帮她把头发顺到耳后,又擦去她脸上不知哪里蹭来的脏东西,低咳着,微笑道:“累坏了吧?放心,我……我很好。” “不累。”她亦微笑。 (六十四)拒医 可她知道他并不好,一点也不好。 u.co更新最快他灵力流逝的速度如此之快,就连稍稍改变一下体位都会引得胸口气血狂涌。 从昨天到现在,他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 她背着他,将泳技发挥至极致,既不敢太快,怕引得他不适,更不敢太慢,怕会来不及。 她从来没有一口气游那么久,她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了,手脚早已麻木,失去知觉。但除了换一下背他的姿势,或者查看一下他的情况,她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她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在第二天一早赶到魔鬼三角地。 实在没力气了,她就自己鼓励自己,说快要到了,快要到了,但其实离终点越近,她心里就越害怕。 她知道眼前就是希望,但又正因为那是唯一的希望,心中愈加害怕。 她怕沅婆婆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妙华子,又怕即便是妙华子,仍治不好他。 那她该怎么办?上穷九天,下落黄泉,她还能找谁来救他? “璟华,你在这里先等下,我去找沅婆婆出来。”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捉住了手。 “沫沫,”他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沉默良久,方低低道,“小心。” “嗯。”她浅浅一笑,脱下自己一件外衫,替他盖在身上。“不过去敲个门就来,乖乖别乱跑哦!” 他笑了笑,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跑到哪儿去,不过是小丫头跟他玩笑罢了。 那个沅婆婆就在眼前, 真相也就在眼前,离他只一步之遥。但他却紧紧拉着她的手,宁可就这样看着她,不愿放开。 这个小小的人,什么时候起让他如此眷恋? 他一直逼得自己那么紧,却只有在她面前,才敢放松下来,卸下那副坚不可摧的钢盔铁甲。 他靠在她瘦弱的肩头,流露出软弱和疲惫的一面,觉得一切再自然不过; 他听着她坚定有力的心跳,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把她拥在怀里,觉得那些争斗如此令人生厌,觉得自己亦是说不出的疲累,好想就这么牵着她的手,解甲归田,陌上炊烟…… 她早在不经意间走进了他的心里,在每一片可以生长的缝隙里遍地开花,长得密密麻麻。 他擅长的,恰是她最仰慕的; 她拥有的,恰是他最渴盼的;他全心全意地守护她,而也恰恰只有她才能救赎他。 他们是天生,注定。 --------------------------------------------------------------------------------------------------------------------------- 阿沫走时设的结界还原封不动,沅婆婆应该没有离开。她绕过那些嶙峋突兀的怪石,走向最里端的那几间石室。 “沅婆婆,你在吗?是我啊,阿沫!”她一路走,一路高声叫道。 这里总共有七八间石室,形状、大小不一。每间石室间有的还有小门相连,彼此可以连通。 这些石室不知是哪一位前辈先人留下,匠心颇巧,手笔也够大,最大的一间几乎有她自己半间宫殿那么大。 上次阿沫帮沅婆婆搬家就发现了,觉得正好,沅婆婆也满意,就拣了间半大不小的,收拾收拾搬了进去,也省得她们再动手另搭住处。 阿沫推了五六间石室,都空无一人。她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沅婆婆,沅婆婆,你在吗?” 她轻轻推开最后一扇石门,这是最小的一间石室,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打开后整个儿便一览无遗。 空无一人。 “沅婆婆!沅婆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颤抖,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她不死心,想施个照明术,将石室照亮些,再一间间仔细找找。 门背后,一双枯瘦的手突然将她按住! 阿沫险些叫出声,但瞬间便惊喜道:“沅婆婆!” 沅婆婆坐着轮椅,慢慢从门后出来,她的脸依旧蒙在面罩下,露出一对幽寒深邃的瞳眸,射出凶冷的光。 她打着手语,严厉道:“阿沫,为什么带外人来?” --------------------------------------------------------------------------------------------------------------------------- 阿沫急道:“沅婆婆,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喜欢外人打扰。但求求你救救他!”说到最后一句,语声已经哽咽。 她已经哭了出来,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此时溃然决堤,稀里哗啦地落下来,“婆婆,他病得很重,连他师兄都治不好,只有婆婆是最后的希望了。我绝不能让他死,他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沅婆婆伸出手,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半晌,打手语道:“好了,阿沫不哭。别人不治,阿沫的朋友,婆婆总是要治的。” 她捧起她的小脸,擦去满面泪水,微笑道:“是在书院认识的新朋友吗?叫什么名字?” 阿沫破涕为笑,“太好了!我就知道婆婆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快走吧,璟华他就在外面,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沅婆婆推动轮椅的手一滞,直盯着她,问:“你说,他叫什么?” 阿沫被她问得一慌,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惴惴道:“婆婆,你怎么了?他叫璟华,轩辕璟华啊。” 沅婆婆什么都没说。 因为她很久以前,就已经不会说话了。 但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的喉咙口因愤怒,发出“扣扣”的声音,她握着轮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 “婆婆,你怎么啦?怎么又不走了呢?” 阿沫不明所以,想去推她的轮椅,却发现纹丝不动。 她蹲下来,想去看怎么回事,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力朝自己胸腹处直直冲撞而来,她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在空中翻了个身,整个人像一个包袱一样被扔出了门外。 阿沫狠狠地摔在地上,低头吐出一口鲜血。石屋的门砰的一声在她眼前紧紧关上。她跳起来,冲过去死命扣门,“婆婆!你开门啊!婆婆,你怎么啦?你答应救璟华的啊!你开门啊!” 石屋里一片死寂。 阿沫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这是怎么了? 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说翻脸就翻脸了? 为什么总是让她遇到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而沅婆婆,从未见她出过手,想不到修为竟也有这么高,不仅远在自己之上,只怕连父王也只能和她打个平手吧。 算了,先回去看看璟华吧。婆婆的脾气一直很古怪,说不定过一会儿她心情好了,自然会开门了。 反正她人在这里,自己就不用担心。璟华那么聪明,总归会有办法的。 再不行,自己就抹脖子自尽,说是要给璟华殉情,沅婆婆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总不见得见死不救吧。 她再一次穿过乱石阵,看见璟华还在原来的地方。 他似乎已经连坐都坐不直了,身子斜斜地歪在一边,双眸紧闭。 那些时断时续的咳嗽耗光了他所有力气,他的脸色白得就像透明,每一次呼吸都艰难无比。也许是因为自己不在身边的关系,他终于将眉头紧紧蹙起,流露出极度痛苦之色。 直到阿沫走到她身边,他都没有发觉。 她的鼻子酸了酸,想他半生戎马,是何等警觉之人,现在却连有人近了身都难以察觉,只怕已被病痛磨光了精神。 “璟华,我回来了。”她轻轻叫他,“你还好吗?” 他睁开眼来,清俊的凤眸中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还好,就是……”他笑了笑,“有些想你。” “傻瓜,我不过去了半刻钟都不到。”她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他看了看她,微微笑了笑,道:“不用听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啊?我才不信!你又没跟来,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一个人回来,还不够明显吗?” 璟华有些低喘,却仍笑意不减,“好消息是沅婆婆就在这里,坏消息是……咳咳,是她不肯见我。” 阿沫噘着嘴,神情低落道:“是啊,都被你猜对了!真希望你不要那么聪明就好了!现在怎么办?你这个天下第一聪明的脑袋,偏偏是天下第一倒霉。之前沅婆婆明明都答应了,突然就翻脸不认人,把我pia地一声扔了出来……” 他骤然失色,紧张地检查她浑身上下,“她对你动手了?你有没有受伤?” 阿沫摇摇头,“我没事,不过是摔了一跤。璟华,你放心,沅婆婆从小看我长大,绝不会伤害我的。我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你说我们要想个什么办法,才能让她答应给你治病呢?” 璟华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唇角微微弯起,漾出一道浅浅的弧度,“别担心。其实你的坏消息,对我来说,反而是好消息。” “为什么?” “你是不是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阿沫想了想,点头“对啊!我就是说了你的名字之后,婆婆才把我赶出来的!” 她接着又摇头道:“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一听到你的名字,就生这么大的气呢?璟华,你是不是以前得罪过婆婆?但也不可能啊,婆婆从来没有离开过西海,也从来都不认识你。” 璟华默默望着远处的水流,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微笑,“她当然认识我,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璟华,你在说什么?” 他似乎有些激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温良玉颜上眸光灼热:“沫沫,终于让我找到了!多亏有你,原来我猜的没错,沅婆婆真的就是妙沅,就是妙华子!” (六十五)北国 阿沫所谓的坏消息,对璟华来说,的的确确就是好消息。 u.co更新最快 之前他还只有一半的把握,但一看到阿沫垂头丧气地一个人回来,并且还是被沅婆婆听到了他的名字后给扔出来的,他几乎就完全可以肯定了。 这个沅婆婆,必定就是妙沅的化名,也就是他苦苦找寻,当年为梅妃治病的妙华子上人。 不管当年是何人下的毒手,她亲侍梅妃的起居汤药,必定知悉了部分内情,因而在梅妃死后,也跟着惨遭迫害。她是十世好人,无法灭口,便被残酷地被挑断了手筋脚筋,甚至割去舌头,受尽折磨。 她在西海躲了两千多年,隐姓埋名,就是要避开九重天上轩辕家的人,斩断和当年一切相关的物是人非。 现在沫沫贸然带着自己这个姓轩辕的去求她出手相救,不被扔出门外才怪?但也恰恰因为她如此强烈的反应,才更让他确信无疑,自己找对了地方,此行非虚。 阿沫迷惘地看着他,觉得眼前的璟华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他的笑容,他说的话,她都完全不理解。 璟华似是察觉到她的困惑,抬起手轻抚她的脸庞,柔声哄道:“沫沫别乱想,有些事说来话长,我现在……暂时没法跟你解释。我答应你,等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我一定从头到尾,原原本本都告诉你好么?” “嗯,”她点点头,似懂非懂,“婆婆是妙华子就最好了,可是璟华,她不肯见我们啊。” “只要她还在这里,我就有办法。” 他似很有把握,轻笑道,“沫沫,扶我起来。她不来见我,自然只有,呵呵……我去见她。” --------------------------------------------------------------------------------------------------------------------------- 天池边,冰轮皎洁。 湖面澄澈空灵,除素月青光外,不映一物。放眼望去,整座湖恰如琼田玉鉴,铜镜未磨,水天晕染了烟波色,玉字倾泻卷无尘。 青澜在湖边坐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他都还沉浸在那个梦里,未醒。 一夜间,他这个孤儿突然有了娘亲,娘亲还是九重天上的天后娘娘,这不是梦是什么? 那个过去他只在天族大典上,需跪下瞻仰才可见的女人,就坐在他身边,幽幽地诉说着过去的往事。 原来她的声音也这么温柔,她也有过青春和爱情。 她叫他澜儿,她说他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她第一眼看到他时,便知道了。 她说,澜儿,当年娘亲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被迫丢下你,远嫁天族。既然现在我们母子重逢,那即便是要了我的性命,都不会再放手! 她说,澜儿,当年胤龙和炎龙王为了一己私欲,将我们一家三*活打散,害死你父亲,害我们母子骨肉分离,这笔账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说,澜儿,如今大战在即,你又是兵部副帅,很好,我们就坐看他们斗个两败俱伤。然后,澜儿,我便以天后之名,扶持你做这天下的王,做这九重天之主! 那是轩辕広和姜赤羽欠我的,我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直到月君下值,旭日升空,青澜仍坐在那里。 天后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那个他现在改口叫娘亲的人。他觉得自己还像是在梦里,迷迷懵懵。 怎么突然就变成天后娘娘的私生子了呢? 怎么还要让天族和炎龙族两败俱伤,做这三界之主了呢? 他不是青澜吗? 他只是西海的小苍龙啊,他连做苍龙王都没想过,觉得那是离自己还很遥远的事。 他只要睁开眼睛,跟着二殿下四处征伐妖灵邪魔; 只要白天流把子臭汗,晚上高高兴兴地和其他几个将军喝酒; 想父王和阿沫了,他就写封信;对天庭不满了,就再骂几句…… 他目前最最烦恼的事情,也不过是,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留在兵部,帮天族一起打姜伯伯罢了。 可他凭空冒出来的这个娘亲,给他抛出来这么复杂的难题。 不,不,他一定做不来的,他也一点都不想做! 他不要做什么天帝陛下,那个帝冕,想一想就觉得重愈千斤,也不懂为什么姜赤羽拼了命都想弄过来,套在自己头上? 更不懂为什么轩辕広为了保住它,死命硬撑,甚至连自己的婚姻和儿子都可以拿来做武器? 娶一个自己爱的女孩,携手遨游在江河湖海中,快意潇洒。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也许他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他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很好。 他有一个慈爱的父亲,有一个他愿生死与共的知己,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每天为自己喜欢的事抛洒青春热血,未来,他可能还会娶一个他从小便深爱的女孩,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这样的日子,他就已经觉得很美满,也很快乐了。 他看着从湖边上升上来的彤彤如火的红日,感觉有一种思念就在那个瞬间,突然疯狂地窜上心头。 他觉得自己无比想家,想他们西海碧蓝清湛的海水,想总是催他回家的父王,想阿湘,还有阿沫…… 他要离开这里,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 北国,千里冰封,素裹银装。 刚来的人一定会惊诧于眼前美色。 那入眼无边无际的银白,湮灭了所有思绪,就像是天与地的尽头,生死洪洞,所有欢愉、惆怅、悸动、心殇,都在这里被吞噬得一干二净,瞬间寂灭无痕。 剩下的,只有这种美。 永恒的、空洞的美,令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风沙扬起,一些些雪子在天空飞舞,慢慢地旋转,似乎是天地间唯一会动的东西。 远处的天空,被夹在白雪和太阳中间,泛出一种奇异的紫色,那种诡艳的美,是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颜色。 就连太阳也是没有温度的,冷冷地投射下晶莹刺骨的光。 这里连一株植物都没有,那些刚挣扎着长出地面就被冰雪压垮的麦苗,只是一次次证明着,生命和希望,在这里,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徒劳。 姜赤羽打开王的吊桥,注视着埋藏于冰雪中的他的武士们。“苏醒吧,我的勇士们!”姜赤羽抖开魔性般的声音,唤醒他精心栽培的热血武士们! --------------------------------------------------------------------------------------------------------------------------- 只见刚才还寂静无声的广袤雪地里,那一粒粒翻飞的雪子,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个身披银灰色钢甲的战士,密密麻麻,呼啦啦站满了整个雪原,人数之多,穷万千恒河沙都难以计数。 这些炎龙武士拥有巨人族的血统,身材皆比普通士兵要高大许多,即便是姜赤羽这样天生魁梧雄壮者,都无法与之抗衡。 武士们全身披挂,银色战甲上遍布倒钩尖刺,冲撞起来,稍一触碰便是销皮剐肉,血溅横飞。 前排的十万兽人步兵,如巨人般高大魁梧,各执法杖与风刃,如一道道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他们的头盔护甲遮住了全身,远望去,只留黑暗空洞的眼眸和满口阴森獠牙。 中间十万是骑兵,不骑战马,而是父神伏羲曾骑过的洪天远古象。 那战象如此巨大,每一头都像是一座会移动的城堡,炎龙武士个头已十分高大,不但能两三人共乘一匹,还能用来运载巨炮或其它补给。 最后面的十万武士乘的是烈焰飞龙,盘旋于远处天际,数量之多,几乎挡住了天空的颜色。说是飞龙,其实并不是真龙,这个世界上,除了胤龙,还没有什么龙是带有双翼的。 它们只是些丑陋狰狞的巨鸟,嘴尖而无毛,以吞食欢乐和生动的情绪为生,在雪原中蛰伏了上万年,早已饥肠辘辘,猛啼一声后,眼中露出凶狠而贪婪的光。 姜赤羽远远望着这些炎龙武士,苍茫的雪原瞬间被这些黑暗而巨大的生物所覆盖,为漠北的美笼罩上一层绝望和悲壮。他沉声开口: “我英勇的战士们!自上古时代起,我们炎龙就是所有种族中,最强大而无敌的存在。 我们掌握最高深的法术,我们拥有最勇猛的力量,我们能翱翔九天喷吐烈焰,我们能叱咤三界呼风唤雨! 我们追随伟大的上古战神蚩尤,在涿鹿差一点就打败了黄帝,成为天下之主—— 但就是因为胤龙,害我们只能屈居在漠北这个寸草不生的鬼地方,世世代代为天族耻笑,成为他们的奴仆! 但我的勇士们,胤龙称霸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个胆小自私的轩辕広,他只是靠祖先的福荫才坐上了天帝的位子! 现在,他和他手下的那些胤龙士兵,他们法术不及你们,他们勇气也不及你们,重要的是,他根本没有胤龙翼,他完全不配执掌九重天!” 他肃穆地看了眼底下黑压压一片的炎龙武士们,低吼道,“我勇敢的武士们,现在有一个机会,能让你们重返家园,从软弱无能的胤龙手里夺取本来属于你们的自由和美丽富饶的土地! 让每一个生灵都膜拜你们无上的力量,将你们奉为新的三界至尊,受万众敬仰,傲笑九天! 你们,敢不敢去战斗?” “战!战!战!”…… 炎龙武士沉闷噪刺的声音,仿佛来自阿鼻地狱,声声洞穿着耳膜,回响在漠北阴暗的天空上方。 如果说声音也有颜色,那它就是最漆黑污秽的颜色;如果说声音也有气味,那它就散发着阵阵腐烂的恶臭…… 姜赤羽的嘴角泛起张狂狠戾的笑:轩辕広,是时候该结束了! (六十六)反射 阿沫带着璟华重新钻进乱石阵里。 u.co更新最快心疾的频繁发作,让他的双腿使不上力,基本都是靠阿沫强拖着走,十分吃力。才走了没几步,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满头的汗。 “怎么样,璟华,你要不要休息下?”她自己也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对,”璟华皱眉道,“沫沫你先别走,这里有古怪。” “古怪?不会啊,我刚才还来过的!”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沫沫,这些不是普通的石头,这里——有一个阵法。”他顿了顿,一声苦笑,“沅婆婆怕是刚刚启动了这个阵法,想阻止我们闯进去。” “我不信。这些石头本来就在这里的,又不是沅婆婆搬来的,而且我刚刚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啊!” 她说着,扶他坐下,独自往前探路,“璟华,我们只要再往前拐两个弯就……”语声未尽,却听“啊!”的一声尖叫,不知遇见了什么恐惧之事。 璟华脸色大变,本能地想冲过去,却又双膝一软,一下摔在地上,急道:“沫沫!沫沫你怎么了?” “我没事,是石屋……璟华,”她似是也听到了他摔倒的声音,立即奔过来,惊魂未定,“石屋不见了!那些石屋一间都不见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得他一阵急咳,阿沫知道他心脉已经很弱,不敢随意动他,等好容易缓解一些,她才敢将他慢慢扶起来,愧疚道:“对不起啊,我……不该吓到你。” “不过是石屋不见了而已,”他折腾了这么一下,脸色已有些发青,虚弱地笑,“一惊一乍的,我以为是什么大事。” 她跺脚急道:“石屋不见了,就是是沅婆婆不见了,怎么不是大事?” “只要不是你不见了,都不是大事!” 他宠溺地望着她,随即沉吟道:“不过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这乱石阵既然能将石屋变没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能让我们两个消失,为以防万一,沫沫,你接下来还是拉着我,千万不要放开。” 阿沫当即拉起他,笑嘻嘻道:“手拉手走好啊,我最喜欢了!最好一辈子都拉着璟华的手,永远不放开。” 璟华也用力握了握她的,微笑道:“是啊,我也希望能这样!” --------------------------------------------------------------------------------------------------------------------------- 两人重新站起来,阿沫不敢再乱走,只谨慎地望着璟华,听他安排。 “璟华,沅婆婆的这个是什么阵法?你有把握破解吗?石室又大又重,有七、八间那么多,怎么竟会,一下子消失了?”阿沫紧紧地拉着他,想起来仍旧觉得心有余悸。 璟华沉吟道:“这个阵法我也没有见过,但却未必破解不了。”他笑了笑,“石室不可能凭空消失,我想,顶多是她用了个什么法子,让我们看不见了而已。” 阿沫更觉得不可思议,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怎么会呢?我的眼睛又没毛病,怎么可能石室在而我却看不见呢?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法术!” 璟华笑笑,伸手蒙住她的眼睛,轻声道:“沫沫,看得见我么?” “傻瓜,你这样挡住我的眼睛,我当然看不见啦!” “是啊,我就在你面前,你的眼睛也没毛病,却一样看不见我。”他笑了,解释道:“因为没有光。” “没有光?” “是啊,我们能看见东西,并不只是因为眼睛,而是因为有光线反射到我们的眼睛里,明白么?就好像如果我们在黑暗里,不管你怎么使劲睁眼都看不见一样。因为没有光。” “嗯,我懂了。”阿沫点点头,又像在竹林里跟着他修炼一样,心悦诚服,“想要看见东西,既要有光,又要有眼睛,缺一不可。” “聪明。”璟华微笑点头。 “可是,我们现在眼睛都没问题,而且这里明明也很亮,其它的东西都好好的在,为什么偏偏石屋不见了呢?” “嗯,这个,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也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你带我过去看看,或许能有什么发现。” 这些乱石,本身也是个阵法,类似风扬截地阵,根本难不倒他。阿沫在他的指点下,左拐右绕了两圈,便走了出来,指着前方一片空旷的地方,道:“喏,原来石室就在这里的。” 璟华点点头,眼前是一片海底森林,生长的都是不输于陆地的高大植物,没有技条,没有叶脉,像铁杆一样,笔直伸向洋面。高大的树丛中间,又见缝插针地遍生各种灌木,另有开出生动花朵的各色珊瑚,在波浪涌动下摇曳起舞。 他探了探,前方确实是没有布什么结界,也就是说,这片森林是确实存在的,那么石室哪里去了? 他嘴角浅浅扬起微笑,这个妙华子,看来也不简单。 “沫沫,”他轻轻道,“去抓几条鱼来。” “抓鱼?”阿沫怀疑自己听错了,“璟华,你是……饿了么?” 璟华好笑,疼爱地敲了下她的脑袋,“不是用来吃的,馋猫,我要活的。” “哦。”阿沫将信将疑,但也手脚麻利地赶了十几条五颜六色的深海小鱼,她用法术做了个罩子,小鱼都被拢在这个罩子里,逃脱无门,苦恼地游来游去。 “璟华,这些够不够?”她不知道他具体派什么用场,所以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各抓了一些。 璟华笑道:“够了。”果然是女孩儿家,抓的鱼也可爱的很,不但颜色漂亮,眼睛也都大大的,就像她一样。 “阿沫,把鱼赶到森林里去。” 阿沫点点头,走到那片巨大的海底森林前,将罩子释放出一个缺口,小鱼们忽得自由,争先恐后地往外游去。 但奇怪的是,那么多小鱼,在进入森林的瞬间消失了。 森林还是森林,巨木林立,珊瑚飘摇,和之前并无差别。只是那些小鱼,既不在他们这一边,也不在森林里,哪里都没有。 “璟华,小鱼也不见了!”阿沫惊诧极了,突然想起自己从刚才起就一直放开了他的手,生怕有什么意外,急忙回头去瞧他。 还好,他依旧在,正朝她招手,“回来吧,”他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确实是一个障眼法,只是妙华子用的不是法术,所以如果想当然用法术去破解的话,肯定破解不了。 璟华的思路很正确,如果不用法术,妙华子又身有残疾,根本不可能凭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凭空搬走七八间沉重的石室。她不是让石室消失,而只是想了什么法子,让他们看不见而已。 就像他对沫沫说的,人能看见东西,是因为有光线反射到眼睛里。你能看见小鱼,是因为光线把小鱼反射到了你的眼睛里,你能看见石屋,是因为光把石屋发射到了你的眼睛里。 “璟华,”她疾步奔回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有点后怕道:“我竟然忘了,刚才放开了你。” “没事,”他将她搂紧,安慰道:“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是沅婆婆用光和我们玩了个游戏罢了。” 他慢慢走到那片海底森林前,将手伸了出去。沫沫惊叫道:“璟华,你的手!” 他的手不见了! 手掌还好端端在,五根手指却像被齐齐斩断! “别怕!”他将手缩了回来,手指又恢复如初。“这只是一个视觉盲区。” “我还是不明白。” 他微笑了下,耐心解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要有光线射到眼睛里,才能看见东西吗?” “嗯。” “沫沫,你说石屋原来在这里的,没错,它们现在还在。那些小鱼也在,包括刚才我的手,也都在。”他微笑道:“只是看不见而已。你的沅婆婆,跟我们开了个玩笑,把原本反射这一片区域的光线弄到了别处,却又把反射海底森林的光线搬到了这里,所以我们看不见原来的石屋,只能看见这片森林。” “嗯,你让我想想……”阿沫若有所思,黑亮的眸子骨碌转了转,显得无比生动可爱,“你的意思是说,婆婆并没有把石屋搬走,把森林搬过来,而只是搬动了相应的光线,所以我们才会觉得石屋不见了,是不是?” “这么聪明,怎么能叫我不喜欢?”璟华笑着在她额头轻轻印上一吻。 她有些害羞,低头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做才能找到那些石屋呢?沅婆婆在里头,我得求她开门。” 璟华笑了笑,玉碎般好听的声音,“既然眼睛欺骗了你,那就不要再相信它。” 璟华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袍,折成一条白绫缚在她眼上系住,掩唇咳了两声道,“如果这样,能找得到那间石屋吗?” 阿沫试了试,觉得凭印象没什么问题,道:“应该可以。” “好,”他牵起她的手,微笑道:“那就走吧。” 他也闭上眼睛,任由她带着自己慢慢向前。 (六十八)激将 青澜在蕴秀宫门口徘徊了很久,都没有鼓起勇气进去。 u.co更新最快就在他打算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姜懿正好摆了凤辇出来。一见到他在门口,极是欢喜,立刻撤了凤辇,又将他重新拉回宫里头坐。 “澜儿,是来看娘亲么?”姜懿急急地捧出瓜果糕点,什么桂花茯苓糕、芝麻酥糖、千叶荷花酥、椰汁奶豆腐等等……甜的、咸的、糯软的、酥脆的……足足十七八种,堆了满满一桌,又怕他吃得腻,亲自张罗着去烧水泡茶。 “娘,”青澜叫了一声,仍觉得十分别扭,“你不用忙,我一会儿就走。” 但这一声听在姜懿耳朵里,却受宠若惊,外加心花怒放,她坐下,翘起那支被拗断还没复原的尾指,给他剥栗子,“怎么刚来就急着要走呢?来,多坐会儿,你带兵训练辛苦,这是南极老仙翁处送来的栗子,吃一点,补补身体。” 她剥了一堆,又小心地去掉栗子的里衣,堆在他面前。 “娘亲也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就各样都准备了些,”她剥完栗子,有些手足无措,让沉浸在他来看她的惊喜,“我想着你来的时候,若万一肚子饿了,就正好能解解馋。准备了好久,想不到真的能用上。” 她看着他,有些讨好,又有些惶恐,直到看见他把一片核桃糕放进嘴里,才吁了一口气,显得心满意足。 “其实不用准备这么多,我平时不怎么吃零嘴。”青澜同样如坐针毡,踌躇道:“娘,我,我想……” “嗯?想什么?”她慈爱地望着他。 “我想,我还是回西海去好了。” 他的话在喉咙口滚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马上就要开战了,二殿下会回来亲自挂帅,这里没我也行。这次是和炎龙对抗,姜伯伯一直是父王的挚交,我插在里头终归不妥当。” 他顿了顿,有几分不好意思,讪讪道:“再说,现在又知道了自己是炎龙血脉,是娘亲的孩子,帮着外人来打自己舅舅,就……就更不对了。” --------------------------------------------------------------------------------------------------------------------------- 一时的沉默。 青澜抬起头,看了看他的母亲,惶惶道:“娘,你怎么了?生我的气了?” 姜懿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叹息道:“澜儿,娘怎么会生你的气?只是,你太善良,很多事你不懂。” 她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凄笑道:“在你们旁人的眼里,我是高高在上的天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恐怕没有人会来问一问,我现在过的日子,每天开不开心?又睡得好不好?” 她站起来,走到自己床前,从锦被下取出那套裁剪得不成比例的小衣小裤,语声哽咽,“澜儿,这是我还怀着你时,瞒着你舅舅悄悄做的,我不擅女红,这套是做坏了的,我就自己留着当个念想。 你一生下来,他就把你送走,这些年,我每天晚上都只有把这套小衣服捏在手里,想象着如今你会长得有多高,有多大,才能稍稍闭会儿眼睛,否则就整夜整夜都睡不着。” 青澜看着那套极可爱又可笑的小衣服,顿时百感交集,只叫了声“娘……”便哽咽住,说不下去。 尽管那天在天池边,他们就相认了,尽管他已经说服自己在嘴上这么叫了,但在他心里,总觉得有点突然,不能适应。 两千多年的感情,不是说来就一下能建立起来的,天后的影子,和他心中的那个娘亲,还有许多细枝末节重合不起来。 但现在当他手里拿着这套小衣服,所有被忽略,被遗忘的思念纷至杳来。 他好像真的看到,那个年轻的母亲,素眉浅嬛,几分忧伤,几分盼望,大腹便便坐在灯下为他缝制婴儿的衣服; 看到在以后的千年岁月里,他的母亲褪去人前铅华,夜深人静,独守寂寞深宫,捧着他的小衣服,声声呼唤他的名字,直至天明……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有母亲的,那个母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所在,深埋了那么多对他的爱。 他似乎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一下亲切起来,他透过那泠泠如冰雪的容颜,看到她在那雍容珠光之下,也有着温柔脆弱的一面。 至少,当她对着自己微笑的时候,当她一声声叫自己澜儿的时候,她不再是天后娘娘,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慈爱的母亲。 “澜儿,你太纯善,你想象不到天帝和你舅舅是什么样的为人。为了这个天帝的位子,他们必会倾尽全力,生死相搏!他们根本不会顾念我是他们的亲人,更不会顾念到你!” 姜懿望着他,凄苦道:“澜儿,我和你,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牺牲了一次,你以为这次还能逃得掉吗?难道你还天真地认为,只要回到西海,就能置身事外吗?” “娘,我不想做什么天帝,我也做不来。”青澜左右为难,跪倒在她膝下,“我不想帮璟华来打姜伯伯,更不想帮着姜伯伯与璟华为敌!娘,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带你回西海去,侍奉到老。” 姜懿苦涩地笑了笑,“澜儿一片孝心,娘很感动。可是,这世界上,不是你不惹别人,别人就能放过你的。你命不好,成了娘的儿子,注定就是在风口浪尖的那一个,躲也躲不过去。” 她哀叹一声,抬手轻抚他的脸颊,却不小心碰到了自己那根受伤的尾指,不禁面现痛楚之色。 “娘,你怎么了?”青澜紧张地查看她的手,小指软软地垂下,指甲盖整个翻起,血肉模糊一片。 他失色道:“怎的连指骨都断了?怎么会弄成这样的?” 姜懿忍痛不语。 青澜大怒追问:“娘,是谁伤了你?谁敢伤你!” 姜懿苦笑:“你说呢?” 青澜双眸中怒火中烧,“是陛下?还是姜伯伯?” “他不知道你的身世前,还是疼爱你的姜伯伯,但如今他既然已经得知,就不会再那么容易放过你,他拗断我这根手指,便是对为娘的警告。” 她望着他惊讶的神色,自嘲道,“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也莫怪他。如果换做轩辕広,也是一样,只怕还做得更狠些。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帝位,对自己的儿子都毫不留情,更何况是我?” 青澜揪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用法力为她治伤,“娘,很疼是不是?姜伯伯……他是你亲大哥啊,他怎么忍心能这样对你?” 他实在无法理解,换做他,绝对不可能对阿湘、阿沫做出这样的事情。 同样的,他也无法想象那个天帝陛下会狠得下心一次次让璟华出生入死,甚至最后亲自下旨将蒄瑶许给太子,雪上加霜,差点要了他的命。这是亲爹能干出来的事么? 姜懿的话确是实情没错,但这个伤却也是有阵子的事儿了,以她的修为,早就愈合了。 是她故意拖着不去治疗,才会留到今天让青澜“无意中”看到。 虽然相认没多久,但她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的秉性单纯,且没什么野心,若不是自己演一演这苦肉计,将他逼上一逼,他也就碌碌无为一辈子了。 澜儿,我也想护你平平安安,不去纠扯于这阴谋诡斗,权欲倾轧。可是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变强,不去争那个最顶端的位子,别人也会去争。到时候,你就只能沦为他们的垫脚石,被牺牲、被踩踏! 你爹爹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姜懿冰寒的双眸中,透着无可奈何的哀凉,叹息道:“澜儿,你还是没明白,在姜赤羽和轩辕広这样的男人心里,是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的,只要是他们觉得是前进路上的障碍,不论是谁,都会毫不留情地铲除干净。 你现在的身份很尴尬,既是胤龙的兵部副帅,又是炎龙的嫡系子孙,如果不表明立场,他们不论哪个都会立刻把你看作最大的威胁,哪怕你回到西海,尨璃都护不住你!” “我倒不怕,大不了豁出命来和姜伯伯一拼!再说,璟华就快回来了,我要战斗也是为了璟华而战,不会为了那个愚蠢自私的天帝。” 青澜倒是很干脆,说起征战不由豪情万丈。其实他心下也早有盘算,如果实在非选不可,他自然是选择站在璟华这边,毕竟那才是他过命的兄弟。 “我只是担心娘,怕他们来为难你。”青澜忧道:“娘说我的身份尴尬,娘自己又何尝不是?既是炎龙的长公主,又是胤龙的天后,澜儿还能回西海,娘又能到哪里去?” “娘哪里也不去,我已经找到澜儿了,澜儿会保护娘的对不对?” 姜懿笑中带泪,轻轻将青澜拥在怀中,凄笑道:“胤龙也好,炎龙也好,我的澜儿长大了,今时今日,他们谁都休想再欺侮我们娘儿俩了!” 青澜点点头,母亲的怀抱陌生而温暖,有一股他寻觅了许久的好闻的香,仿佛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深深熟悉了那个味道。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却也头一次觉得自己无比贪恋此时此刻的温香软玉,儿女情长。 “娘亲放心,澜儿不论如何都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到你,谁都不行!”他将头轻靠在姜懿的膝头,眸中却是凌冽寒光,决绝道。 姜懿轻抚他脊背,待再说什么,却闻殿外当值的司殿官高声唱喏:“天帝陛下驾到!” (六十九)揭秘 姜懿惶然失色,急忙道:“不好,陛下到了,澜儿快走!” 青澜道:“娘,陛下会为难你么?不如让我和他解释清楚,总不能将你置于险地。 u.co更新最快” “傻澜儿,跟轩辕広这样的人打交道,解释有什么用?放心,他现在应该还不会对我怎么样。现在时机未到,你留下反而要坏事。” 她边说,边步履匆忙地拉着青澜往后殿走。 青澜不甘道:“那,娘亲至少告诉澜儿怎么做才能保护到你?” 他已到了门边,姜懿停下脚步,望着他一字字道:“让胤龙和炎龙两败俱伤,让你登上天帝的位子,才能永绝后患!只有那样,我们母子能真正地被世人接受,你爹也能正大光明地被承认!” 她最*住他的手,目光殷切,“澜儿,别想着去躲避——去战斗!” 青澜被她猛地一推,看到那扇门在眼前砰的关上。他有一瞬间的发怔,努力克制住想再进去看看的冲动。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她的孩子。存在于他们之间那种母子连心的情感,从未被剪断。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当他看到她被姜赤羽拗断了尾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也猛地抽了一下,那种剧烈的疼痛他立时感同身受,蔓延全身。不止疼痛,他同时迸发出的还有更多愤怒和心酸。 原来他的母亲并不像人前光鲜,那个天后的位子,不是她愿意做的。如果不是姜赤羽逼她,她应该很幸福,有一个英俊温柔的丈夫,美满温暖的家,和乐融融,尽享天伦。 她其实也是个简单的女人,她要的也只是很单纯很好满足的东西。她被推上那个镶满了珠宝、**,却冰冷孤独的位子,郁郁寡欢,她也有满心的凄苦和浸透了血泪的思念,罄竹难书。 现在,她找到了自己,她目光殷殷地望着自己,将希望都倾注到自己身上。她骄傲地说,现在她有儿子了,不论是轩辕広还是姜赤羽,都不能再欺凌她了!她的儿子一定能保护她! 没错,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娘,你放心,澜儿长大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来欺负你了! --------------------------------------------------------------------------------------------------------------------------- 璟华一语既出,沅婆婆和阿沫俱是愕然。 阿沫急道:“璟华,你胡说什么!我们来不就是找婆婆为你治病的么?你……你都已经危在旦夕,还有什么比救命更重要的事?” 沅婆婆也骤然变色,打手语道:“我没有什么仇要报,也不懂你在说什么。阿沫,你赶快带这个人走,我这里不欢迎他!” 璟华虚弱地笑了笑,身子微微一晃,似站立不住。阿沫见状急奔到他身边,伸手欲扶。说时迟那时快,却见璟华指出如风,迅速点了她穴道,阿沫还未察觉是怎么回事,身子已慢慢软倒。 他将阿沫抱进沅婆婆的那间石室中,放在榻上睡好,又替她盖上薄被,这才转身出来。 他病势已沉,待勉强做完这些,已是心慌气短,额上密布了一层冷汗,他靠在门边石壁上,咬牙喘息道:“沫沫已经睡了,婆婆现在总可以与在下畅所一言了。” 沅婆婆暗忖,这小子虽出自轩辕,对阿沫倒确实是痴心一片,和那个薄情寡性的天帝倒是大不相同。 她心中虽对他已抱有好感,口中却毫不松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看在阿沫的面上,赶紧离开这里,不然就算丫头醒来伤心,我也只好让你早死两天!” 璟华从容地笑了笑,似对她的威胁毫不在意。他实在站不动了,便索性坐在了地上,悠悠道:“婆婆是十世好人,也会开杀戒么?” “你……你乱说什么?我不是,不是!”沅婆婆大惊,若不是被毁了容貌,辨不出神情,早已脸色大变。 “婆婆是天庭前任药师,怎么可能不是?又或许,我该叫你妙沅上人,妙华子才对。” 璟华直视她,语声轻缓,却字字如刀,揭开那被尘封了两千多年的可怕真相,“十世好人受四方天地庇佑,任何人不得杀害,否则便要永坠无间地狱,也正因此才害你受尽了折磨。 他们要的便是你有一天抵受不住,自行了断,那便永绝后患,是不是?” 沅婆婆全身惊颤,面前的这个清隽淡漠的年轻人,仿佛比地狱来者更加可怕。 他就那样轻轻地,却又不容置疑的口吻叫出自己的名字,深藏了两千多年的可怖回忆刹那间又重现在眼前,如蛆附骨。 她惊恐地推动轮椅,慌不择路,只想逃离这里,逃离那些她这辈子再也不愿意想起的东西。 璟华身法极快,她还没滑出几步,只见一道白影,他已挡在她的面前,伸手握住轮椅,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他蹲下身子,以跟她齐平的高度,直视她的眼睛,缓缓道:“婆婆别怕,我不是那些要害你的人。我和你一样,也想找出当年的凶手,为我母妃报仇。” 妙沅惶恐地对他摆手,颤抖道:“没有,我不懂你说什么。我不是妙沅,也没有……没有什么凶手。” 璟华扶起她不停发抖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眸光咄咄,步步紧逼,“没有凶手?那就请婆婆告诉我,梅妃如果不是被人下毒,难道是好端端自己死的吗?婆婆的手筋脚筋也是天生就残废的吗!” 妙沅心惊胆战,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苍白的,在她看来甚至已经病入膏肓的年轻人,竟然有那么一种可怕的力量,他并没有对她怎样,甚至连说话都可以说是斯文的,却天生一种浩气凛然的架势,不怒自威,不容拒绝。 “婆婆,当年多亏有你悉心医治,才让我母妃拖了那么久,也让我有机会,得以来到这个世上。璟华该当拜谢婆婆的救命之恩才对。”璟华言之凿凿。 语毕,竟双膝落地,朝她行了跪拜大礼。 --------------------------------------------------------------------------------------------------------------------------- “你快起来!你不可以这样!”妙沅惊惶地伸手要扶他起来。如果他真的是梅妃当年拼了性命才保住的那个孩子,那也就是当今天族二皇子,除了天帝之外,还有谁受得起他这一拜? 璟华笑了笑,妙沅的态度已经不复先前的拒人千里,他想就着她这一扶站起来,却膝盖一软,怎么都用不出力气,不由自主又跌回到地上。他有些狼狈,用手撑在地上,想再次尝试站起来,试了几次,却终究没有成功。 “莫要再逞强了!”妙沅看他额上虚汗已经沾湿了两鬓,手脚都在微微的发颤,终是不忍,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黑乎乎的丹药给他,没好气道:“吃了吧!” 璟华毫不犹豫,立即把药丸一口吞下。说来也奇怪,那药丸带着一股清香,入口不苦却极酸,简直连牙都要掉下来。 璟华吞下药之后,顿觉一股热气自丹田通往四肢百骸,特别是龙脊上灵力流逝的地方,更觉得暖暖的,舒服了很多。 他咬咬牙,用些力站了起来,朝妙沅微笑了下,“多谢婆婆再次救命之恩。” “救命谈不上,我只是怕你现在就死了,一会儿阿沫醒来,说不清楚。” 妙沅冷冷道:“你这身子,先天心肺就缺损太多,后天更不知好好调养,终日与人好勇斗狠,内伤外伤无数,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当年我就劝梅妃,不要生下你,生下来也是终身缠绵病榻。她偏不听,拼了自己灰飞烟灭,也要用元神护住你。” 璟华淡淡笑了笑,道:“母妃是对的,人生在世,纵是苦多乐少,但只要有一分甜蜜,也不枉此生。” 他转头向沫沫望去,她翻了个神,正睡得十分香甜。 妙沅摇摇头,“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个傻子。” 她朝他丢下一句,“进来,我帮你看看。”便转动轮椅,走进自己的石室, 璟华心知她这么说,便是已经认了自己是妙华子,心里放下很多,也不再急催着要她说出当年往事,当即依言跟了进去,让她为自己诊脉。 妙沅伸出一根苍白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手腕上。过半晌,蹙了蹙眉,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再过半晌,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依旧一言不发,眉头却蹙得更深。 璟华却连看都没有看她,只趁着这空当,全神贯注去注视着沫沫的睡颜,不时轻咳两声,眸光温柔如水,倾尽缠绵。 妙沅诊完脉,看他仍目不转睛地望着沫沫,不禁惋叹一声,心道若他不是这般重病缠身,两人郎才女貌,倒确是一对璧人。 她没好气地敲了敲他的头,叫他回过头来看自己手语,怒道:“知不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还看什么看!” 璟华委屈地揉着头,苦笑道:“就是因为没几天好活了,所以才要多看两眼啊。” 他这话说得虽云淡风轻,但仔细体味,却实在悲从中来。 妙沅不禁又叹口气,缓和了语气道:“我不知道现任天庭的药师是谁,但他应该也跟你说过,你心肺上的毛病自出娘胎起便有,也没什么办法根治。” “是。” “但他应该没告诉你,你这其实根本不是病,包括你母妃。” 璟华眸中蓦地精光一闪,“那是……” “赤胆情。” (七十)赤胆 妙沅显出一丝冷笑,“炎龙族的最高等级毒药,只有王族才掌握其炼制的方法。 u.co更新最快 中毒之人,也不是立即便死,而是被毒素侵蚀全身五脏筋络,逐日消耗仙力,日渐衰弱而死。因为其症状与一般的中毒不同,像极了气血内虚之症,所以一般的药师,根本诊不出来。 你这病拖到现在,日益严重,倒也不能怪天庭那个药师,他确实也没什么办法。” 璟华只听了头两句便脸色煞白,双手紧握连指甲都深嵌入肉里,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咬牙道:“是炎龙么?这么说……真的是姜赤羽对我母妃下的……毒手?”他话未及说话,又是一阵滔天剧咳。 妙沅见他已经咳得连身子都坐不住了,蜷起身子紧捂着嘴,他很注意地转过了身子,背对着自己,但仍可见指缝中漏出几缕刺目的鲜红。 “先别这么激动,冷静听我说完!”她讥讽道,却不由升起恻隐之心,她是医者,不忍眼看着这么一个年轻的生命走向衰亡,终于在言辞间温和了几分,“你现在的心脉已经不堪一击,再这么激动,不用等着去报仇,自己就先去见你母妃了。” 璟华知她所言非虚,勉强笑了笑,强压下心中各种凌乱狂怒,尽力调整内息。无奈他灵力枯竭,一路强撑到这里,早已是强弩之末,纵努力调息,依旧没什么用。 “我没事,请婆婆……尽管说下去。”他喘息着,勉强扬了扬唇角,虚弱道。 妙沅正色道:“我是药师,我只能告诉你,你母妃和你中的都是赤胆情之毒。但这个毒到底是不是炎龙下的,你记住,我从未说过。” 璟华低低道:“我知道,这个推断是璟华个人所下,与婆婆没有任何关系。” 妙沅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当年你母妃知道自己中毒时,腹中已经有了你。 当时,你们胤龙家的局面好像不太稳当,内忧外患,四面楚歌,她怕你父君担心,更怕他因此一怒之下与炎龙结下仇恨,将原本不稳的局势更雪上加霜,所以一直顾全大局,隐忍不说。 她因为自知不久于人世,所以拼死也要为你父君留下这个孩子。 当时我也跟她说过,毒素会从母体侵入到你身上,最后郁结在心肺处,你生下来便会是个不健康的孩子,甚至活不到成年。 但你母妃却不肯听。她当时说了一句话,也跟你刚才说的一样。” 璟华豁然抬眸,纤长的睫毛翕动,“哪句?” “她说,人生常常十苦九悲,但只要有一分美满也是好的。 纵然今后她不能陪你,但不能剥夺你来到这个世上的权利,让你能有机会见见父君,见见大哥,你定会欢喜。即便身体上有些难耐的病痛,也不会怪她。” 璟华全身轻颤,嘴角边泛起一抹温柔的笑,喃喃自语:“没错,我见到了父君,见到了大哥,自是十分欢喜,身上的病痛,我早已习惯了,并没有什么。” 妙沅见他悲喜交加,泪光潸然的样子,怕他太过伤心激动,赶紧倒了杯水递给他,继续道:“你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来说说你自己吧。阿沫这么看重你,若你真的死了,只怕她也要心伤难耐。这丫头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平时虽然胡闹,但对感情也是一竿子到底的。你难道没想过,你死了以后,她怎么办?” --------------------------------------------------------------------------------------------------------------------------- 璟华苦涩地笑了下,淡淡道:“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婆婆也说没得救,那我纵怨天尤人,又能怎样?不如趁现在,和沫沫开开心心,过一天算一天。就像我母妃一样,不能因为以后陪不了她,就连现在都放弃了。” 妙沅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该怎么说。她潜心医道,其实性子十分单纯,在去天庭之前,几乎从未出过师门,人情世故也是一窍不通。刚到天庭的时候,有时候说话太直,不够婉转,还得罪过不少人。 梅妃为人和善,特别包容她,总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子般,这也是为什么她对梅妃会有一种比对普通患者更深得多的情感,甚至爱屋及乌,对梅妃的这两个孩子,也极具好感。 她虽然辈分上算是无崖子的小师叔,但其实年岁并不大,玹华当年一直叫她阿沅姐姐,也确实没错,她真的只是个天真纯善的小姑娘。 只是当年被迫害后,毁了容貌,又无法开口,到了西海,便一直被阿沫叫做婆婆,导致璟华也跟着婆婆、婆婆的,乱了辈分。 但婆婆也好,姐姐也好,对于现在都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她也懒得去纠正璟华,他愿意跟着阿沫这么叫,就由得他去。只是在言谈间,已经不像刚见面时那样正言厉颜,相对要放松了很多。 妙沅望着他,想了想,终于还是道:“其实,赤胆情也并非无药可解。只是,唉……” 璟华笑了笑,“婆婆有话不妨直说。” “师父说我是医痴,对我治不了的病,我一直会耿耿于怀。梅妃的毒,是我出道来第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例。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有什么解毒之法。” 璟华淡淡微笑,宽慰道:“婆婆当年已经尽力了,不用介怀。” 她看了看他,揪了一下眉头,道:“这不是我介不介怀的问题。我是医者,对于治不好的病,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即便你母妃已经死了,我还是要仔细钻研的。” 璟华笑笑,听她继续说下去,他感觉这个婆婆似乎也没有比自己大多少,说起话来还是很孩子气。 妙沅道:“赤胆情之所以无药可解,亦极难被诊断,是因为它介于毒和非毒之间。 它的炼制,需要于天地无极的阴寒之地,捕捉三百三十三条刚交配过的赤练毒蛇。然后先用其中的一条去袭击一名药人,这药人必须十分强壮,在被毒蛇咬后仍能存活,并且不对他施予任何救治,等他以自身灵力克制住毒性,适应了之后,再以第二条毒蛇对他进行第二次攻击。” 璟华被她说得不由蹙了蹙眉,不齿道:“以人身饲毒蛇,何其残忍。” 妙沅冷笑道:“世上残忍的事情多了,你母妃无端在宫中遭人迫害,我又被挑断手脚筋脉,割舌毁容,难道不残忍吗!” 璟华叹口气,“婆婆你说。” 妙沅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这才道:“那人与先前一样,必须靠自身灵力抵抗毒性,如果勉强撑了过来,便会再让第三条、第四条毒蛇继续施加攻击,以累积他体内毒性,保持越来越强,同时也令他抗击毒性的能力与日俱增。如此,直到他能够抵受住全部赤练毒蛇的攻击为止。” 璟华道:“那如果他抵受不住,中途便死了呢?” 妙沅道:“那便另找一药人,从头再来。所以说这赤胆情只有炎龙王族才有能力炼制,换做寻常人家,哪有这个财力物力?” 璟华摇摇头,怒道:“这哪里是什么财力物力,分明是逆天行事,草菅人命!” 妙沅继续道:“想要炼成一份赤胆情,中间死个几百人是再平常不过的。很多时候蛇还剩很多,人却都死光了。便要重新再补充药人库。 最后能存活下来的这个药人,虽然已奄奄一息,但体内累积的剧毒已相当惊人,且全部聚集在他的肝胆之中,炼毒师最后再将他的胆割下来,炼制成毒液,便是赤胆情了。” 她看了眼震惊不已的璟华,“现在你知道了吧,这赤胆情为什么服下之后,很难诊断出中毒的症状,因为它既是剧毒,但又因为经过药人的磨练,能与宿主共生很久,绝不会一下置人于死地,而是慢慢蚕食你的灵力,看不出任何痕迹。 当年梅妃如果不是因为用元神护你,她也还可以再拖一阵,不过也就一两年顶多了。” “现在再回过来说说你。”妙沅道,语出惊人,“其实你,说起来,也可以算是一个药人,还是最高级的那种。” “我?”璟华惊诧之余,觉得有些好笑。 “不错,你中的毒是从母亲肚子里便带来的,也就是说,你自出生起,便与它共生共存,这远比靠自身灵力才能将毒性控制在体内的药人要优秀许多。”妙沅肯定道。 璟华苦笑了一声,“如此,多谢婆婆夸奖。” 妙沅确实是情商不高,也没有听出他这话里的无奈,竟道:“你先不要高兴,虽然你对毒性的耐力比你母妃要强许多,但也正因如此,我能治得好你母妃,却治不好你!” 她以为说了这句,必定会在璟华脸上看到一些凄苦怅然之色,哪知却全然没有。他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浅浅笑意,坐在那里,听她对自己宣判死刑。白衣浅裳,眉秀清远,若不是脸色过于苍白,就仿佛是月下独酌的翩翩佳公子,哪里像是在生死中苦苦挣扎求存的人? 妙沅略感些意外,但也自言自语接着讲了下去,“师父说我是医痴,确实没错,他们这样折磨我,但我就是不肯自尽,一部分原因,也就是想弄清楚这个赤胆情到底怎么解。” 她顿了顿,颇有些自得道:“这些年,我日夜钻研,已经有了一些心得。如果你母妃能活到现在,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能治得好她。” 她语锋一转,又怅然道:“但是你就,唉……你中毒时尚是胚胎,同样的毒性在你身上的侵蚀要比对你母妃强得多,也更顽固得多。我那套办法在你母妃身上能起效,在你身上却全然无用。” (七十一)内讧 璟华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自己生来便是带着剧毒,经过这两千八百年,毒性其实已与自己身体难分难解。 u.co更新最快 他刚才并没有问,那最后经历了所有毒蛇之吻的药人被割了胆之后,还能不能活下去,但即便没有被割胆制毒,他带着那样的剧毒又能撑多久? 妙沅说自己算是药人,那就是说自己的结局其实也是一样。莫说她现在解不了毒,即使真的有办法解,解了以后令他完全脱离了毒性,是不是还能适应,能不能活得下去,都全然没有把握。 想到此,他淡淡笑了笑,道:“婆婆修为高过我许多,又何必再拘于这生死?璟华有生之年,恩怨了然,过得快意潇洒也就够了。倒是婆婆你,为了我母妃的事情,受到牵连,吃了这许多苦,实在是……咳咳,对不住。” 他缓了缓,又问道:“婆婆可曾还记得折磨你的那些人,是何样貌?体态特征?” 妙沅摇头,“我每次都是被蒙了眼睛受刑,那些人的样貌,我一个都不知道。”她望着他,摇头道:“那些人固然害得我很惨,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已经无所谓了,不再想要报什么仇。” 她是辗转了十世的好人,天生对人生不出仇恨之意。她与璟华聊了这许久,也已经放下之前的戒备,露出自己性格本来的一面。 他与梅妃长得很像,又因为是男子,有几分玹华的样子,妙沅对他虽初次相见,但很快就在他身上,找到了昔日熟人的影子,觉得十分亲切。 她隐居于西海已经两千多年,除了阿沫,她几乎什么人都不见,偶尔有需要她诊治的病患,也一般是她出声指点,阿沫代劳。 她在这里这么久,不过是大家眼中的沅婆婆,一个残废的毁容的孤僻的老太婆而已。虽然她一直怕见到轩辕家的人,一直刻意回避前尘往事,但恰恰也唯有今日看到璟华,说起那些深埋于心底的名字,她才感觉自己——神医妙沅真正地回来了! 她真心诚意道:“你也不要报仇了,就算你把姜赤羽杀了,梅妃也还是死了。不如留下来,我虽然治不好你,但调理一下身子,总是可以的。 你师父很有本事,前几年你身上的毒也控制得不错,只是最近不知怎的,似是受了重创,又似是受到巨大的打击,灵力一下亏损无度,这才导致毒性频繁发作。 你以后就在这里住下来,若能听我的话好好调养,像你母妃那样撑个几年应该也没有问题。只是以后千万不能再和人动武了,也切忌大喜大悲。 对了,阿沫很喜欢你,你们如果想要行房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要太激烈就……” “婆婆!”璟华哭笑不得,不得已打断她。这个妙沅确实有几分“医痴”的书呆子气,在她眼里,璟华和沫沫能不能房事,跟你跌断了腿,几天以后才能下床蹦跶基本是一回事,所以也没什么遮拦,堂而皇之便宣之于口。 “婆婆,”璟华苍白的面上略红,抬起明眸,朝她笑了笑,“多谢婆婆好意,只是璟华现在还不能留下来。” 妙沅颇感意外:“不能留下来?为什么?” 璟华慨然而言,“炎龙大举来犯,兵临城下,璟华又岂能在此苟且偷生?” 他走过去替沫沫重新掖好被踢走的薄被,当眸光转到她身上时,凌云壮志便转化为数不尽的似水柔情,“如果姜赤羽只是害了我母妃的话,为了沫沫,我也可以不去报这个仇。我的时间不多,与其为了过去的恩怨浴血厮杀,我倒宁可和她一起,平静地走完我剩下的日子。” 他扶着床榻勉强站起来,努力将背脊挺得笔直,声音虽低,却掷地有声,“但现在不同,炎龙犯我疆域,扰我民生,璟华乃天族皇子,怎能不身先士卒,率兵御敌,保我胤龙子民安享太平?” 床上阿沫似做了个好梦,先是咯咯乱笑,随后又一把拉住他的手,呓语道:“唔,这个好吃,璟华,你尝尝!” 璟华低下头,温柔抚触她如婴儿般娇嫩的脸颊,轻声道:“沫沫一定也会懂我的,是不是?” 妙沅根本不为所动,冷笑一声道:“你若真的爱她,就应该好好爱惜自己身体,争取多陪她几天,而不是愚蠢地去抛头颅洒热血!” 璟华仍静静地望着阿沫,无限依恋,那张令自己百看不厌的容颜,睡得正香甜,他禁不住唇角微微上扬,妙沅的话似是完全没有听见。 妙沅摇动轮椅,挡在他面前,许是因为激动,她做手语的动作都显得愤怒和夸张: “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既然舍不得她,又为什么非要去送死? 朝堂上那么多人,你父君手下文武百官,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打仗?为什么非要你冲在前头!” 她事不关己,冷漠寡淡了两千多年,不知为何今天看到他竟这么生气! 他那种明知前方死路一条,却非要一步步走上去,那种恋恋不舍却又决然断弃的眼神,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想起眼睁睁看着梅妃用元神护着腹中的孩子,自己却日渐衰弱直至灰飞烟灭的痛心。 他越是平静地接受厄运,就越是让她怒不可遏,气得连喉咙里都发出“叩叩”的响声,朝他挥舞双手: “你知不知道当年你母妃为了保住你这条命,每天撑得有多辛苦么?甚至有能够解毒的机会,她怕伤害肚子里的你,都不愿意试一试?可如今你却这么不知爱惜!” 妙沅愤怒地把他还握着阿沫的手一把甩开,怒喝道:“你口口声声说为了阿沫,什么都愿意做,可她那么希望你能活下来,你却偏要去寻死!既如此,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你问清当年梅妃惨死的真相,又能怎样?你连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报仇!还拿什么给阿沫幸福!” 璟华待她气鼓鼓地骂完,默了一会儿,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那淡雅绝尘的笑容里隐含几分酸楚,只是在别人的角度不易被察觉罢了。 “婆婆对璟华的厚爱,璟华心领。”他的声音里没什么太大起伏,仍是一贯淡淡而语,“了清当年旧案,不过是不想留下遗憾罢了。就像你说的,若我此去无归路,那至少在我死前,对自己有个交代,不至于连母妃是如何死的,都不明不白。” --------------------------------------------------------------------------------------------------------------------------- 青澜还没踏进兵部,就见长宁急急匆匆地从里面正奔出来,慌不择路差点撞到他身上。 青澜一把揪住他,道:“长宁,去哪里?” 长宁一抬头,看清是青澜,松了口气,“清澜将军,你终于回来了!我……我正要去找你!” 青澜皱眉道:“什么事?慌成这样!” 长宁愁眉苦脸,“田将军和石将军不知怎么打起来了,蒯将军本来是去劝架的,劝到后面,就变成三个人打成一团了!” 青澜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兵部里跑。还没进门,就看到校场上一片狂风怒卷,飞沙走石。田蒙虽是军师,但自身修为也是极高,赤手空拳在身前卷起一道紫色的飓风屏障,将校场上躲着观战的一众小兵吹得瑟瑟发抖,睁不开眼睛。 石耳就站在他三丈开外的地方,他因带领影卫,其实平时甚少出手,但此时似乎也是动了真怒,身后空中隐约可见一头烟雾化成的巨型石狮。青澜知道那是他的真身,只见石狮咆哮一声,口吐无数利箭便朝田蒙的飓风屏障刺去。 青澜大喝一声,暮光枪抄在手中便跳入战圈。蒯方比他们都要高上许多,第一个看见他进来,朝田、石二人大叫:“你们别打了!青澜回来了!” 她还在说话这当口,青澜已经挥动暮光,舞成一片银色炫影,将石耳射出的利箭滴水不漏地挨个儿打飞。那头,蒯方也已经让田蒙收起了飓风阵。四个人勉强站到一起,俱是神色僵硬。 青澜脸色铁青,第一个开口,“怎么回事?到底是真打还是假打!大战在即,你们带头私斗,让兵士们看到,像什么样子!” 刚才的阵仗,是挺唬人,但吓吓长宁和那些低等级的天兵们差不多。青澜却一眼便看出来,不管田蒙,还是石耳其实都未出真力,因为以他们两人的实力,若真的拼命,又哪里是他只用一招就能化解的。 但不管真打假打,他们兵部将士,向来上下齐心,同生共死,虽然都是些粗鲁的武将,出身也五花八门,但他来兵部三年,彼此间一直都很融洽,连脸都没见他们红过几次,更何况像今天这样,一言不合到了开打的地步? 其中必有什么蹊跷。 (七十二)大局 青澜朝那些偷偷伸着头看热闹的天兵挥挥手,喝令道:“全部回自己营房去,若被我看到有一个敢溜出来的,一律军法处置!” 青澜在几个将军中虽然最年轻,但平日行军作战都极勇猛,一直是璟华最得力的先锋,他又是副帅,在军中威信仅次于璟华。 u.co更新最快此时天兵们看到他拉下了脸,也都不敢再逗留,一个个乖乖地掉头就走。 现在的兵部,虽说掌帅印的是三皇子琛华,但那是出于天帝的授意,所谓兵权不能旁落,琛华再不学无术,但毕竟是姓轩辕的。他骄奢淫逸惯了,吃不得苦,除了璟华刚离开的头几天,还想着要不负兄长所托,勉强操练了几次。 但几天下来,就撑不住了,不是头痛就是脚痛,到后来连借口都懒得找,堂而皇之地开溜,几乎连人影子都看不见。 他不来,大家倒觉得更好,整个兵部上下,认的都还是这个副帅。反正之前,如果遇到璟华身体不适,兵部里基本也都是以他马首是瞻。更何况这次,璟华走前也确实慎重地将兵部托付于他,嘱其他几人好好配合。因此,在璟华走后这半年多里,兵部倒还是该怎样还怎样,一切有条不紊。 当然,除了今天。 当青澜喝散了天兵,再次回来,田蒙与石耳仍是虎着脸不理对方,便朝蒯方道,“好,蒯将军,你来说!到底为了什么?二殿下不在,你们几个就打成一团,也不怕动摇了军心!” 蒯方人高马大,口舌却并不灵巧,甚至可以说笨拙,此时勉强开口,结结巴巴道:“我们就要跟炎龙开战了,青澜你……你却一直……一直往天后那里跑。田……田将军说……” 田蒙嫌她说不利落,不耐烦打断她道:“没错,是我说的!说到动摇军心,只怕是青澜还得先检点检点自己,再来说我们!” 青澜不解道:“田将军此话何意?青澜如有什么做得不妥的,你直说便是。” 田蒙冷笑道:“青澜你不会不知道,当今天后乃炎龙长公主,你在这个当口三天两头往天后处跑,你觉得兄弟们会怎么想?” 青澜还未作答,石耳已怒不可遏,“田蒙你休要小人之心,青澜的为人,我绝对信得过!莫说我,二殿下走前,将兵部百万兄弟托付给他,你不信青澜,便是信不过二殿下!” 青澜一听便了然,田蒙与石耳的争执便起于自己最近与天后的频繁走动。他为人坦荡,去天后处也从不避讳,必是让营中的兄弟们看在眼里,引起了猜忌。 他心中黯然,姜懿说的没错,他们这样的身份,果然是不论哪边都得不到信任,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首当其冲,被怀疑,被排挤。兵部的兄弟,与自己都是过命的交情,也会因为自己与天后稍许走得近了,便心生怀疑,那娘亲嫁到天族来这两千多年,又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青澜对着三人朗声道:“最近因些私事,青澜确与天后常有走动,也难怪田将军起疑,但青澜可对天立誓,绝对与军务无关。” 他顿了顿,望着田蒙,又望了望其他两人,道:“青澜虽是异族,却绝无异心。自受璟华殿下所托以来,上对得起天帝,下对得起我们天一生水的兄弟们,扪心自问无愧。如今大敌当前,我们更应团结一心,彼此信任,才不负殿下期望。田将军你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虽没什么动人的辞藻,却言之凿凿,说得极为赤诚。石耳用力地拍着他的肩膀,连道:“说得好,说得好!我们天一生水那么多将士,除了二殿下外,又有几个是血统纯正的胤龙?但不管是什么出身,也不管是谁打谁,既然二殿下信任我们,刀山火海,我们总是跟着他一拼到底了!” 田蒙不像石耳五大三粗,一看便是个纯热血的汉子。他羽扇纶巾,满腹才学,说话也较为斯文,瞥了眼青澜,缓缓开口道:“青澜将军,不是田某信不过你,只是天后的为人,我们都是清楚的,当初她耍那样的心眼谋害二殿下,军中哪个兄弟不是义愤填膺?我记得青澜你当时对她也是颇多怨言,怎的这一转身就忘了个干干净净,反而与她日渐亲近,你叫兄弟们看了作何感想?你也莫怪我有些话说得难听,可却是替军中好多兄弟说的,你毕竟是西海的苍龙大王子,胤龙与炎龙开战,你大可选择一走了之,将这烂摊子留给二殿下回来收拾,我可有说错?” --------------------------------------------------------------------------------------------------------------------------- 青澜一时无语。 田蒙一句都没说错。 在知道姜懿是自己的母亲前,他是那么地讨厌她,甚至她一次次给兵部送来军需,来探望自己操练的时候,都对她表现出无比的厌恶。他恨极了她有意让璟华去漠北,差点送命,恨极了她拆散璟华与蒄瑶,刺激他旧疾复发,他觉得那是个自私又狠毒的女人,她根本不配为人母! 但现在,笑话般的,她居然成了他的母亲! 她做过的那些恶事还历历在目,只是自己,再怎么,都对她恨不起来。 石耳已沉着嗓子,朝着田蒙大声嚷道:“老田你胡说什么!青澜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丢下兄弟们!璟华殿下不在,青澜他就是我们天一生水百万将士的主心骨,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你若再瞎咧咧这些有的没的,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蒯方也跟着结巴道:“是啊,青澜你……你快跟田将军说……说清楚,一定会跟兄弟们共同进退。殿下如今去人界求医,吉凶难测,若真有个万一,你又弃我们而去,你叫我们天一生水还……还靠谁去……”她说到此处,竟捧着大脸呜咽了起来。 青澜暗道惭愧,他确实存了个抽身而退的念头,刚刚还去蕴秀宫劝姜懿和自己一起离开,去西海避开这场搞不清立场的混战。好险,自己竟差点做了如此不忠不义之事!不管石耳、蒯方,甚至田蒙都说得没错,自己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抛下璟华,抛下天一生水的兄弟们呢? 不管自己来自何方,不管这天帝天后是何德行,但既然身为人臣,待一天就要尽一天的本分,否则是为不忠;璟华一直拿自己当兄弟看待,在瑶池上更撑着病体,不顾一切地来救自己,自己也曾立志誓死追随于他,倘若真的在这个他最需要的时候一走了之,又岂是有情有义的兄弟所为? 唉,若不是今天田将军点破,我竟差点铸下大错,成了墙倒两边,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暗叹一声,复抬眸望着三人,神色坚定,铿锵有声,“三位将军放心,青澜今日在军前立誓,绝不负殿下所托,他日炎龙来袭,青澜定与三军将士并肩战斗,将炎龙小儿杀个片甲不留!” 田蒙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抱拳道:“田某小人之心,还请见谅。有你这句话,从今后我们几人就为青澜将军是从,马革裹尸,血战到底!” 石耳与蒯方齐声应和道:“不错,为青澜将军是从,马革裹尸,血战到底!” 如血夕阳下,四人击掌为盟。浴血百战穿金甲,不破漠北终不还。 --------------------------------------------------------------------------------------------------------------------------- 待青澜远去,田蒙拍了拍石耳的肩膀,笑了笑,低声道:“看不出来,石将军平日鲁莽,演技竟也不错。” 石耳叹了口气,“青澜也是个直性人,我并不忍如此骗他。” 蒯方道:“也谈……谈不上是骗,不过帮他想……想清楚罢了。” 田蒙点头道:“不错,多亏殿下神机妙算,若不是如此以退为进,逼他一逼,只怕他真的一撒手回去西海去也未可知。” 石耳郁郁道:“青澜对我们一片赤诚,我们却合起伙来算计他,我仍是觉得心有愧疚似的,他毕竟只是个单纯的孩子罢了。” 蒯方道:“殿下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大……大敌压境,天帝与太子不作为,那个挂……挂了名的三皇子又是人影不见,就是在也没……没个屁用。如果青澜再一走,天一生水连个领兵的人都没有,就是一盘散沙……” 田蒙苦笑道:“说的没错。殿下想必也十分无奈,倘若他自己身子安健,能亲自挂帅的话,也不至会为了留住青澜而出此下策。” 石耳扼腕叹道:“罢了,毕竟站在殿下立场,御敌护国,江山社稷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这样做,虽然有点那么不光彩,但也是以大局为重。” 田蒙拍拍他,笑道:“石将军想通就好,我们行军打仗可不光阵前杀敌就好,更要懂得变通,便宜行事。这计谋不光是对敌,有时候对自己人也是要用一用的。只要没有恶意,其实也无伤大雅。对了,殿下可有说起什么时候能回来?” 石耳道:“半月前殿下已离开他师兄处,说尚有些私事未了。不过殿下叫我们放心,一旦炎龙起兵,他定会回来亲自挂帅!” “如此甚好。”田蒙默了默,小声道:“石将军,我想拜托你的影卫去查一件事。” “何事?” “天后。”田蒙神秘道,“青澜的为人我自是十分放心,但他与天后最近如此融洽,你不觉得反常么?哎,我只是查一查,知己知彼,以防万一罢了。” (七十三)移植 阿沫醒来时,璟华就在自己身边。 u.co更新最快 他正半靠在榻上,合眸养神。阿沫睁开了小半只眼睛,偷偷打量,他的侧颜线条清晰,鼻尖、唇角、下颚,每一处都硬朗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眉如远山,青黛俊雅,紧闭的双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还不时轻颤,而每次颤动,似乎都撩拨着她的心弦,跟着一起跳动,跳动…… 阿沫十分满足,她睡了一夜,在梦里梦到的就是这个好看的男人,醒来后,他还躺在自己身边…… 还有什么更完美的么? 她翻了个身,又往他身边蹭了蹭,使劲儿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冷香。 璟华笑了一笑,却仍闭着眼睛,轻轻道:“懒虫,舍得醒了?” 阿沫笑嘻嘻道:“不怪我,你在床上下了封印,害我起不来。” 璟华睁开漂亮的凤眸,微微一笑,俯下身,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宠溺道:“现在封印解了,能起来了吧?” 阿沫欲求不满,打滚撒娇,道:“啊啊啊,封印太重,一下怎么解得开?” 璟华笑着摇头,正打算再继续拥吻她,却听石屋外邦邦有人敲门,妙沅沉着脸,推着轮椅进来。 她膝盖上架着个托盘,放了一碗黑糊糊的药,还有一套银针,几把极薄极窄、形状奇特的小刀。 阿沫赶紧一咕噜爬起来,跑到妙沅身前,欣喜道:“沅婆婆,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终于肯给璟华治病了是不是?他,真的能治好吗?” 妙沅板着脸,璟华已抢先笑道:“沫沫你这是怀疑沅婆婆的医术么?她是药师如来的关门弟子,是我师兄的小师叔,只要她肯出手,哪有治不好的道理?” “太好了,太好了!”阿沫兴奋得一下蹦起来,没头没脑地抱着璟华,咯咯乱笑,最后竟笑得把头整个儿埋进他宽阔清冷的胸膛里。 璟华知她嘴上虽不说,但心里其实为自己的病日夜都揪着心,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只怕是乐坏了。他微笑着轻轻拍她后背,“是啊,这下沫沫总该放心了吧。” 璟华安慰了她一阵,却见阿沫抱得他更紧,怎么都不肯抬起头来,甚至可闻隐约抽泣声。璟华将她从自己怀里拉开,只见刚才还哈哈大笑的小人儿,不知何时竟已哭得泪痕满面。 “怎么啦?”看到她哭,他也跟着心里一酸,柔声道:“不是高兴的事儿么?沫沫怎么哭了?” 阿沫眼泪仍在扑簌扑簌往下掉,抽抽噎噎道:“是高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太高兴了……璟华,我之前好怕……” 璟华替她擦去眼泪,柔声哄道:“不怕,不怕,我向来是绝处逢生的命,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对不对?” 阿沫点点头,破涕为笑,对妙沅道,“谢谢你啦,婆婆。我来帮你好不好?这个药是现在就拿给他喝吗?然后呢,是不是还要施针?” 妙沅瞪了璟华一眼,却也没有揭穿他的谎言,只是不带什么情绪道:“这次的手术十分复杂,阿沫你帮不了我,我必须亲自动手。” “手术?为什么要做手术?”阿沫有点慌,“光吃药不成么?会不会有危险?” “只是个小手术罢了,婆婆有把握的。”璟华微笑解释,他怕妙沅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引得阿沫怀疑,便抢先道,“我背上的贞鳞掉了,灵力便会从这里一点点漏出去,我就是修为再深,这天长日久的,也会虚弱一点。婆婆正想个办法帮我把缺口补上,这便一劳永逸了。” 妙沅又狠狠地瞪了一眼璟华,心中暗自吐槽,你小子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真的是吹牛也不打草稿啊!你以为缝你家破衣服破袜子呢?那可是贞鳞啊!什么叫“也会虚弱一点”?什么叫“婆婆正想办法帮你把缺口补上”?你倒是补给我看啊!阿沫把你说的天下无双,别的我不知道,不过这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本事,倒的确是天下无双! 阿沫点点头,“原来是因为贞鳞的关系,我就说嘛,以你的修为,怎么可能灵力枯竭成这个样子的?那璟华,是不是只要贞鳞补好了?你心肺上的旧疾也会跟着好呢?” 妙沅暗暗冷笑,想看璟华如何作答。没想到他再一次点头微笑,完全不假思索道:“当然啊,沫沫好聪明。” 妙沅简直崩溃,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男人!轩辕家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这个二殿下看着温柔斯文,自己还杵在这儿呢,他就当面扯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后若真要狠心决绝起来,只怕比他父君更腹黑百倍。幸亏他对阿沫还算一心一意,否则这傻丫头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璟华当然是在扯谎。 赤胆情无药可解,就是能解,妙沅也不敢解。毒从他还未出生起,就已经与他的身体同生共存,一旦解了,后果无人可想象,极有可能他也就跟着一起挂了。 他求妙沅的,是将他龙脊上的贞鳞伤口暂时封印住,免得灵力外泄,再配合他修炼《秋风破》上的心法,能让逝去的灵力在短时间内尽快地增补上来,让他能带兵去平定了炎龙,也就够了。 至于以后,等他有了以后,再去考虑吧。 毕竟能痛痛快快地拼死在战场上,也是他一生所求,不是吗? 但妙沅却摇摇头,说不行。 妙沅倒不是跟他赌气。 虽然她心里极不满意他这样不对自己生命负责的态度,但于医术一道,她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不带个人情感。 她说不行,自有她的道理。 贞鳞是胤龙身上最具有灵性的一片龙鳞,所以才能封印住全身仙力,现在缺口已开,却不是随便拿片龙鳞都能代替的。换句话说,贞鳞没了,就是把心尖处的龙鳞挖下来,缝上去,不具那个灵性,也只不过表面看上去伤口长好了,不再血糊一团了而已,其实底下,该漏的灵力还是照样漏,不起什么作用。 璟华沉吟半晌,问她,那如果我取下心尖处的龙鳞,再用法术注入仙力,让它模拟贞鳞同样的灵性,这样可不可以? 妙沅想了想,道,理论上可以,但实际却不可操作。为什么呢? 首先,你本身已经灵力枯竭,我连你打架动气都要防着,更何况是倾注大量仙力去模拟一个贞鳞出来? 其二,这个模拟的贞鳞,终究是假的,顶多给你撑个一时半刻,等仙力耗尽,也就还原成原来的样子,重蹈覆辙而已。 璟华追问,能撑多久? 妙沅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顶多三个月罢了。 璟华笑道,够了。他收复炎龙,这点时间已有把握。 阿沫将那碗药递给璟华,看他一口气喝下。 “沫沫,你去外面等着,多准备些好吃的,一会儿我和婆婆肯定很饿,出来正好吃。”璟华看她忐忑的样子,故做轻松地哄她。 “嗯,好啊,璟华想吃什么?” 他看着她,认真道:“一会儿我身子一好,胃口可就不比之前啦,你做什么我都会吃光的。” 阿沫点点头,也笑,“呵呵,你不挑食就好,我做菜不太在行的。” 她小心摸了下妙沅托盘里的那几片锋利的手术刀,感受到刀锋上浸染的凌冽寒意,终是难敌心中恐惧,扑进他怀里道:“璟华,会很疼么?” 璟华将她搂紧,轻抚她长发,笑着安慰,“不疼,我一想到沫沫,就只当是被蚊子叮了那么一口。” --------------------------------------------------------------------------------------------------------------------------- 姜赤羽将大队人马开拔到漠北边境。 再往前,就离开了祖上世袭的封地,带着这许多武士,按照天庭律法来说,便是造反的罪。 反就反吧,他早就想反了。 尨璃说他鲁莽,不应该不交岁贡,但他又能怎样!漠北严寒,终年滴水成冰,寸草不生!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闹饥荒,哪怕天上飞过一只鸟,还没振翅,就已经被猎来吃了。有些地方甚至都已经出现了新生婴儿被偷去分食的事件…… 哀嚎遍野,民不聊生,他还拿什么来交他娘的岁贡! 而西海自古地大物博,民康富庶,尨璃和他的孩子们日日钟鸣鼎食,膏粱锦绣,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若不是炎龙天生悍勇,皮糙肉厚,在这冰雪严寒之地也能残喘生存的话,每年饿死的人就足够挤塌幽冥殿了! 他是一国之君,他也有他的子民要养,有他必须要担起的责任和要完成的梦想。 他也想让他炎龙的子民们每家每户都有足够的存粮,不必再为了一块可怜的薄饼,父子间拔刀相向; 他想让他的子民们也可以在阳光下,在足够温暖的地方,穿上漂亮干净的衣裳,而不再总是破毡碎毛,衣不蔽体; 他还想让他的子民们有书读,懂礼数,上慈下孝,尊师重道…… 他心中的未来很美好。 (七十四)请战 但要实现这些美好,他现在只能靠抢,靠杀戮,靠掠夺! 他有九个孩子,除了最小的三公主姜雪梨终年留守祭司殿,为子民祈福外,其他八个子女都到齐了。 u.co更新最快 尨璃曾羡慕他膝下多子嗣,但只有自己知道,这几个子女都不怎么让他省心。 大概是穷怕了,让所有人都缺乏安全感,他们炎龙家的风格便是什么都要抢,小时候抢吃的,玩的,长大了便抢封地,抢王位。也正常,包括他自己,这个王位也并不是正大光明得来的。 姜赤羽看了眼黑压压的炎龙武士,又看了看站在最前头的几个儿子,各个高大英武,勇猛不凡,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除了最小的一个尚未成年外,他这次把其余五个儿子都带在了身边。 对外说,那是上阵不离父子兵,他有五个英勇善战的儿子可帮衬左右,自是威风八面,士气大振。但他自己心知,把这几个好闹腾的放在家里,上头没个人镇着,他是真不放心。 他在心里暗忖,保不定他还没打到天庭,就已经后院起火,几个不长进的给他闹出点鸡飞狗跳,兄弟自相残杀的事情来,多半也是极有可能的。 与其到时候半途赶回去救火,不如太平点,一二三四五,全都裤腰带上拴好,跟为父一起走吧! 姜赤羽最后看了一眼茫茫雪山,以及黑压压和雪山一样的冰冷坚硬的武士,跨马踏上边境,“出发吧,勇士们!为了炎龙的荣耀!” 他振臂高呼,应者地动山摇,“为了炎龙的荣耀!” 震天吼声回荡在茫茫雪谷,远处、近处开始形成雪崩…… --------------------------------------------------------------------------------------------------------------------------- 凌霄殿上,天帝轩辕広坐在御案后,堂下是六部重臣,一个个面色凝重。 今天早上的线报,炎龙已经越过了漠北封地,三十万大军长驱而入,直压天朝边境。 轩辕広冷冽的目光朝堂下扫了一圈,缓缓开口:“炎龙谋反,率军大举南下,众爱卿有何高见?” 一片沉默。 太白星官看了看默不作声地同僚,想叫天帝无人回应,落了冷场,总不像话。 他清了清嗓子,站出来,摇头晃脑道:“臣以为,这炎龙乃上古罪龙,本应在诛仙柱上以极刑处治,但父神有好生之德,留其性命,将之逐至漠北,以儆效尤。炎龙若有一点悔过之心,便该感恩戴德,勤思加冕,世代对天朝尽忠……” 他抑扬顿挫、唾沫横飞,巴拉巴拉地讲了一堆。 无非是说炎龙谋反是多么多么大逆不道,多么多么忘恩负义,多么多么卑鄙无耻…… 但人家现在就是大逆不道了,就是忘恩负义了,就是卑鄙无耻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半个字没提。 青澜听了,不禁好笑。心道,这天族也活该底下人造反,养得这一群酒囊饭袋! 平日里,太平盛世,一个个歌功颂德,马屁拍得得儿得儿响。这真的遇上事儿了,都成缩头乌龟了! 哼,文臣的奏表写得再好,不如咱武将一杆枪法耍得好,到时候还不是要瞧咱们兵部的! 他是个爽快人,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置身事外,便满腔热血地期盼着快些与炎龙来个对决,好为璟华争口气,叫满朝文武对兵部,对“天一生水”刮目相看!也叫那个昏庸无能的天帝擦亮眼睛看清楚,安危之机,是哪个挺身而出,为你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太白终于讲完,得意洋洋地站回原位。天帝微微颔首,眼睛朝兵部扫来,“田将军。” 田蒙出列,躬身道:“臣在。” “主帅为何不朝?” “回陛下,二殿下外出寻医,尚且未归。” 天帝佯怒,“敌军犯境,他身为兵部主帅,却数月不曾露面!如此枉忽职守,是要置百姓社稷于何地?” 青澜一听就怒了,你这天帝陛下不是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么?璟华下界去求医,你难道不知道么? 你不但知道,还亲自关照他,走归走,但不许把帅印交给我,哪怕代帅,也得由轩辕家的人来做,难道不是因为这样才找了那个纨绔皇子的么?现在人还在我边上站着呢,你天帝却来这一套!一盆子屎又扣在璟华头上! 你这天帝是健忘,还是什么个意思啊,这也欺人太甚啊! 他咽不下这口气,管他什么天帝不天帝的,刚要站出来理论,却被人掐了一下手臂。 一看,正是那个纨绔的三皇子殿下。 --------------------------------------------------------------------------------------------------------------------------- 琛华朝他挤挤眼睛,意思叫他稍安勿躁。 他自己跨出一步,躬身道:“启禀父君,二皇兄他自知要为父君分忧,时刻铭记这身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身子,而是被寄予了父君的殷切厚望,是我天族百姓社稷安危的屏障,这才不敢有任何疏忽懈怠。待二皇兄痊愈归来,定能更好地为父君尽忠,为百姓杀敌,还请父君明察。” 轩辕広冷哼一声道:“待他归来?他若不归,是不是我就任凭姜赤羽打上我这九重天来?姜贼在朝贡时,当着众属国的面,就已经十分嚣张,若再任由他妄为,叫我天族颜面何存!” 琛华借机道:“父君不必忧心。二皇兄一时半刻回不来的话,还有儿臣在。儿臣愿率百万雄兵出征,大破姜贼,以振我天威!” 琛华抬起眼,热切地望着天帝。 彼时他以代帅的身份,站在兵部的第一排,身后是“天一生水”四员大将。 他极希望他的父君能点头答应,给他一次在满朝文武前建功立业的机会,也给大家一记响亮的耳光,他轩辕琛华不仅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不是个只会看花遛鸟,烹茶泡妞的废物! 好叫他们晓得,他比轩辕璟华,并不差到哪里! 没错,他对他的二哥,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 两人虽为兄弟,但其实相差不过一百岁不到。 他记得二哥从云中子处出师归来,不过一千三百岁。那时他尚未成年,依旧是少年的单薄身量,父君就急急地让他去兵部赴职,当了天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那时起,二哥便日日要随父君早朝,要在兵部通宵议事,要身披战甲东奔西跑,流血流汗;而他却仍整天在母后身边,吃吃喝喝,东游西逛。 又过了两百岁,璟华便直接任了主帅。 璟华升得如此之快,没一个人敢说长道短,因为那确是赫赫军功铺出来的路。他一个人直下冥界二十七层,浴血奋战十天十夜,剿灭幽冥城三万尸诈的记录至今无人可破。 为此父君摆了庆功宴,请幽冥王及三界朝臣、四海仙家大饮三天。 那个宴席去了很多人,他也去了,却没有在席上见到他的二哥。 事后很久他才知道,二哥为此受了极重的内伤,在宸安宫一病不起。他知道后,立刻赶去探望,却也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 他去时,二哥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脸色些许苍白,与他匆匆聊了几句,便又开赴武川凤国,去降服那开天辟地时便与天地一同孵化的金刚芜衡鸟。 他记得二哥走时留给他的那个挺拔但略显单薄的背影,他觉得他苦,觉得他不值。 直到现在,大多数时候,他其实都还怀着这样的同情。 他们处得可以说不错,二哥对他很是照顾,也常在武功上点拨他,只是他实在太忙,能坐下聊天的时间并不多。 两相比对,琛华便更觉得自己幸运。 有父君母后的宠爱,不必吃苦,不必受罪;只要自己提出来的,父君母后多半都会应允;所有人看到自己客客气气,争相讨好。 他甚至觉得,如果大哥仍旧在无妄海隐居避世的话,那将来这个天帝的位子,说不定也会是自己的。 但慢慢的,随着年岁渐长,他对自己身处安逸的这种庆幸,对二哥的同情里,又生出一些旁的东西来。 每当三界中出了什么乱子,有什么吃紧的战况,父君总是急急地召二哥议事,不论何时何地,非他不可; 他偶尔几次在南天门送他出征、接他凯旋,看他英姿飒爽昂立于三军之中,欢声雷动,坦然接受百万士兵的爱戴敬仰; 看那些由他出兵平定内乱的三界属国之主,对他衷心钦佩,崇敬感激…… 没错,他羡慕他。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感,他不想成为他,却又总是羡慕他。 就跟他的父君母后不喜欢他,不疼爱他,却都总是在需要的时候第一个想起他一样奇怪。 他羡慕这种信任,这种期待,他希望在众人的眼里,不再是一个不堪重用的轻浮少年。 他希望自己也能做一番事业,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众目睽睽下只手擎天! 就像现在,他挺身而出,请父君准许让他带兵出征。 他很少这么认真,一半为了二哥,一半也为了自己。 他是兵部的代帅,武功也不弱,以父君对他的荣宠,应该是怎么都会答应的。 轩辕広紧绷的脸终于展露了些许笑意,却轻轻丢了两个字,“儿戏!” (七十五)止痛 琛华面色一变,不死心又奏道:“请父君相信儿臣!二皇兄走时,也将帅印交予儿臣,他不在时,理应由儿臣率兵部众将士,卫我疆土,护我子民,为我天族荣耀而战!” 他的慷慨激昂,却并未留住轩辕広的目光。 u.co更新最快向来疼爱他的父君直直地将视线越过他,盯着青澜道:“整合二十万大军,开赴前线,需多少时日准备?” 青澜道:“兵部将士已日夜操练,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出征擒敌。只是漠北严寒,军需粮草、武器战马等尚需准备,臣预估,七日后便可出发。” 天帝面罩寒霜,“你们听好,七日之内,我必须要看到璟华回兵部点卯!否则,以违抗军令论处!” 他最后看了一眼依旧杵在前头的小儿子,轻描淡写道:“琛儿尚且年幼,不宜赴战场凶险之地。退朝后,便回宫陪陪你母后吧。” --------------------------------------------------------------------------------------------------------------------------- 那扇被璟华拆下来的石门,早已经去了毒,又重新安上了。现在,它已经关了几乎一天一夜。 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也只是关了门,没有设结界。阿沫的耳音很好,她很想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或者干脆念个法咒,偷看他们在里面到底在做什么,应该都不难。 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这么做。 她自然知道璟华说的不尽其实。他这个人,一向说话不怎么靠谱,特别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总是把她当孩子,怕她担心,恐她害怕,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为了满足他的大男人的虚荣心,她也总是尽量配合,装作相信了他的那些谎话,一副没心没肺,欢天喜地的样子。 唉,傻瓜,这样骗来骗去的,你觉得有意思吗? 阿沫轻轻地叹了口气。 行,你要我相信那只是个被蚊子叮了一口的小手术,那我可就真的相信咯!你要我准备食物,我也准备了满满一大桌,足够你吃的。现在嘛,嘿嘿……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拎了几桶五彩油鱼仔和鳄鱼峡鸭头鱼膘做成的颜料,卷起袖子,开始刷墙。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不喜欢做徒劳无益的事。既然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与其等在那里哆哆嗦嗦,度日如年,不如找点有意思的事情来做。 唔,沅婆婆这几间石屋太灰太破旧,住在这里人都要抑郁了。上次急急忙忙要去书院读书,也没来得及帮她好好收拾下,现在正好,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她来个大改造…… 她的丹青其实还成,一直被先生批评的原因是因为不喜欢描摹那些死板的东西。她自己宫里有一整面墙,都是给她胡乱瞎画的:画有绿色爆炸头的阿湘,画穿着女装、抹着胭脂的父王,还有画三头六臂、大战妖魔鬼怪的青澜哥哥…… 现在,她也在画,就画在那一栋栋石室的外墙上。 她的画风比较粗犷,不太像女孩子,但青澜却评价说很有想象力;她喜欢用明亮跳跃的颜色,哪怕事实上并不是那个样子也没关系。 画画嘛,自己高兴就可以了。 她画得很快,画着画着就忘记了烦恼,高兴起来。 她画紫竹林中,一轮月光,他与她心手相依剑舞翩然; 她画钱塘江上,一叶扁舟,他与她共坐船头举杯对饮; 她画雪山之巅、东海之滨,他与她相依相偎,在奔跑,在遨游,经过的地方,枯萎的草地开出一朵朵的花来,人们都为他们唱起祝福的歌…… 油鱼的仔在黑暗的地方会发出荧光,她拿来加在颜料里,那些本来乌漆嘛黑的石壁,被她涂抹得五彩缤纷,还发出亮堂堂的光。 她从早上画到晚上,又从晚上画到早上。等她的颜料差不多要用完的时候,门开了。 沅婆婆摇着轮椅出来,一天一夜的手术,让她看上去有点疲惫。 “婆婆,他……手术顺利吗?” 沅婆婆没回答她的问题,也没什么表情,“进去吧!”她做手语道,“他现在有点虚弱,别跟他讲太多话。” 璟华就坐在榻上。 昨夜,为了让新剜下来的龙鳞能模拟出贞鳞的灵性,他几乎倾尽了本已寥寥无几的仙力。 仙力的急速透支,导致赤胆情又不负众望发作了一次。即使妙沅就在身边,事先已有准备,也第一时间采取救治,还是一度出现了心脏骤停的极端危险状况。 妙沅抢救到天亮,当他终于脱离险境,恢复呼吸,她已是一身冷汗,他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但现在已看不出什么,除了他苍白得有点过头的脸色,他甚至还好端端坐在那里。胸口和背上都有伤口,伤口长好前,他没法躺卧,只好采用这种僵硬的坐姿。 但他其实已经连坐的力气都没有,昨夜又一次发病彻底消耗光了残存的精力,现在只能靠手臂撑着榻几,佝着身子,艰难喘息。看到阿沫进来,他赶紧又颤抖着使劲撑了一把,想把自己撑得再直一点。 “沫沫,”他朝她笑,声音有点哑,“等得着急了?” “还行,挺快的。我才画了几幅画,你们就结束了。”阿沫替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颇有点幸灾乐锅的架势,“是不是挺痛的呀?怕痛就说嘛,我不嘲笑你。” 璟华又想笑,却牵动了伤口,轻轻抽了口冷气,“唔,是很痛。沫沫有什么止痛的办法么?” “没有啊。”阿沫摇头。 “我有。” “有你怎么不用?” 璟华神秘笑笑,“我没有,你才有。” 阿沫被他绕得糊涂,“到底是我有还是你有呀?” 璟华轻轻咳了两声,微笑道:“我是知道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却只有沫沫你才有。” “到底是什么啊?” 璟华笑笑,突然凑近她,在她玉颊上轻轻一吻。 他的唇触感微凉,如三月梨花轻拂过脸颊,留有暗香。阿沫猝不及防,城墙般的面皮上一热,竟也略略含羞,“这办法……管用么?” 璟华含笑点头,“很是管用。” 阿沫抬头望他一眼,客气道:“那……你不妨再多用用。” 璟华笑了笑,“沫沫,你坐过来些,我够不到。”他身上无力,全靠上肢力量硬撑着,一次次拉长了身子去亲她,确实不方便。 阿沫从善如流地坐到他身边,不待他过来,便主动亲了他一下,“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璟华将头埋在她颈间,含糊道:“唔,再多几次,便更好……” “没问题,”她立刻积极回应,“助人乃快乐之本……” --------------------------------------------------------------------------------------------------------------------------- 姜赤羽的炎龙大军已经越过了漠北边界,正式南下。 从漠北到九重天,轻骑最快也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更何况是庞大笨重的炎龙武士。而且炎龙军资匮乏,走的是一路烧杀抢掠的方针路线。 这么多年没吃饱喝足过,没见到细皮嫩肉的女人过,那些糙汉子多半连脚步都挪不动了,每经一处必定要可劲儿造,直到连骨头都榨不出一根了,方可罢休。 这么算起来,可能一个半月都不止。 但另一方面,轩辕広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打上九重天来。他定会派兵远征,早早地把炎龙赶回老家去,或者干脆就地正法。战场离天庭越远,他就越安全。 这样的话,可能又不到一个月。 姜懿在计算留给她的时间。没错,她要动手了! 她要在青澜打败姜赤羽的同时,在后宫干掉轩辕広,里应外合,然后就能扶青澜登上凌霄宝座! 那时,天下都是她的,谁还敢对他们母子说三道四? 杀夫弑兄也好,不守妇道也好,纵然一身骂名又能耐我何?我偏要你们口中的私生子做你们的天帝!我偏要三界众生全都膜拜于他! 司殿宫婢通传:三皇子殿下驾到! 话音未落,琛华便嚷嚷着进来,没好气地拎起门口的金刚虎皮鹦鹉往门外扔去,灵鸟受惊,绒羽纷纷掉落,发出一阵聒噪。 姜懿皱眉,颇有些不悦,“好好的,拿个扁毛畜生撒什么气?” “母后!”琛华气鼓鼓地在姜懿身边坐下,大声道:“父君也太小看人了!今天朝堂之上,儿臣都已经主动请战了,说愿意带兵远征,父君却理都没有理我!叫儿臣在文武百官面前出尽了洋相!” 姜懿剥了粒瓜子,似不经意道:“哦,那你父君钦点了谁去呢?” (七十六)反目 “还不是二哥嘛!我都说了,二哥不在,我是代帅,理应由我代二哥去,母后你说对吧?” “嗯,”姜懿也略有些许失落,她是希望听到另一个名字的。 u.co更新最快不过转念一想,轩辕広的为人,宁可将兵部交给这个不长进的小儿子,都不会交给外人,更何况现在是对战炎龙?主帅之位,可定乾坤,必定是要交给他最信任的人了。 姜懿不轻不重,道:“你二哥是有些经验,但他现在不在,这个帅又怎么挂法?” 琛华仍旧气愤不已,“父君发话了,让兵部田蒙他们在七日之内,赶紧找着二哥下落,抬也要把他抬回来!” 他是真的委屈,“母后,儿臣就这么不济么?为什么父君连试都不愿让我试一下?是,二哥是立下许多军功,但我就还不信,这九重天上难道就没别人了?还是离了他,咱这三界之主的位子就保不住了?” 自从与青澜相认后,姜懿便越发觉得这个儿子让她看不顺眼,轻浮任性,自私莽撞。她有点不耐烦,道:“这是你父君的安排,他对你厚爱,不愿你涉险,你就听他的吧!” 她越劝,琛华的贵公子脾气反而上来了,不依不饶道:“我偏不!我知道,你们一个个暗地里都当我是只会享乐的主儿,我这次说什么都要让你们瞧瞧我的真本事!母后,我要你去跟父君说,让他收回成命,改派我挂这个帅印!” “胡闹!” “我哪里胡闹了?父君说七日之内找到二哥,可若真找不到呢?难道这仗便不打了?” 姜懿悠悠道:“兵部的人神通广大,只要你二哥还在这个世上,不论上天入地,他们就必定能找得到,也必定有办法让他回来。” 琛华俊眉一挑,“那,若是二哥已不在世上了呢?” 姜懿蕴含深意地扫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遮掩。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他从没有这么想过。他怎么能为了一个主帅的位子,却咒二哥死呢?他说过,他已经失去了大哥,现在如果连二哥都离开他的话,他岂不是孤孤单单什么兄弟都没有了吗? 二哥他,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天天刀光剑影,没得浮生半刻安闲。父君是信任他,却也不过是利用他,为他保住帝位罢了,并非真心关爱他,否则又怎么会明知他与蒄瑶青梅竹马,还硬生生地拆散两人呢? 说起蒄瑶,他咋咋舌头,这便宜又被自己占了。罢了,权当是牵萝补草,自己的福利吧。你的兵权我要不到,你的女人却让我尝了鲜,也算是打个平手了。 他又啰嗦了两句,央她去父君面前说说好话,万一七日内找不到璟华,便由他挂这个帅,姜懿敷衍了几句。琛华看她心不在焉,也只好识相地告退。 --------------------------------------------------------------------------------------------------------------------------- 姜懿急着遣走琛华,是有原因的。 今天照例是天帝过来探望她的日子,他们这对模范夫妻,虽分居已久,但逢初一十五,都会互相探望问候,以表夫妻和谐,相敬如宾,更显两族之间睦邻友好,和平共处。传出去,也是彰显天族懿德的一段佳话。 如今时局已变,这探望了几千年的规矩却还来不及改。 姜懿妆容精美,跪坐在一旁,为轩辕広烹茶。 天帝倒并没有因为战事而对她有什么异常,捧起御杯,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照例问候道:“天后近来身子可安健?” 姜懿垂眸,“有劳陛下挂心,臣妾一切安好。” “嗯,如此便好。” “陛下忧心国事,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一来一往,千年过往。 她一向沉得住气,轩辕広不提,她便也只字不提。喝完这一杯,问候两三句,他便可走了。 轩辕広将茶捧在手里,已经微温,却仍没有喝。他朝姜懿看了一眼,叹口气,道:“这赤胆情下在茶里,总还有些腥气,天后下次记得最好下在酒里,便更多一分把握。” 他笑了笑,“不过,我总还是能发现的。” --------------------------------------------------------------------------------------------------------------------------- 姜懿脸色大变,“臣妾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不懂?”轩辕広冷笑,“这赤胆情不是你们炎龙族的皇室秘药么?天后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姜懿美目圆睁,怒道:“陛下莫血口喷人!臣妾对陛下从未有异心,更绝没有在茶里下毒!” 她举起茶杯,放于唇边,昂然道:“陛下若还不信,臣妾便将这茶喝了,以示清白!” 她仰头就要一饮而尽,轩辕広却猛地一挥袖子,将那杯茶打翻在地,御杯碎裂,清冽的茶水洒了一地。 轩辕広紧闭双眼,面现痛苦之色,“罢了,纵然你如此对我……但,毕竟夫妻一场,我却狠不下心来,看着你饮鸠赴死。” 姜懿气得发抖,冲到轩辕広跟前,愤然尖叫:“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从未起过谋害之心,陛下可以找药师来验毒!臣妾真的是冤枉的!” 轩辕広摇摇头,他轻轻按住姜懿的肩膀,似是要安慰她激动的情绪,柔声道:“两军对战,天后也是身不由己,我都明白。我不会怪你。” 姜懿全身一震。 她陡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一切不过是天帝陛下在做的一场戏! 没错,她是想过要杀死这个男人,她也确实连毒药都准备好了。但她哪里来的赤胆情?那是炎龙王才有的秘药!而且她也根本没想过要这么快动手,她想等青澜开赴前线,甚至已经生擒了姜赤羽之后,趁天庭庆贺前方大捷的时候,再伺机动手。 但轩辕広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姜懿脸色惨白,凄厉大笑,笑得流下眼泪,“轩辕広,你这个卑鄙小人!” 她输了! 她终究不是这个阴狠老辣的男人的对手! 轩辕広已经用捆灵绳锁住了她的手腕,令她全身灵力被封,再也无法挣扎。他慢慢走近她,用两根手指挑起她白皙高傲的下巴,轻蔑道:“天后可是觉得不服?” 姜懿切齿冷笑:“成王败寇,服不服有什么关系?何况我确实想杀你,不过还没来得及动手罢了!” 轩辕広点点头,赞许道:“其实天后这狠辣的性子,我一直十分欣赏。不过,比起我来,还稍稍差了那么一点格局。没办法,你们炎龙向来没什么脑子,先祖如此,现在也如此。” 他轻笑一声,掐着她的脖子,阴狠道:“我忍了你那么久,你一步步得寸进尺!逼我亲手派璟儿去漠北,为你们除去夸父,又生生拆散他和瑶儿,害他差点送命!” 姜懿发髻已散,披头散发,状若厉鬼。她被他狠狠捏住咽喉,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喉间发出“咳咳”的声音,破碎而凄厉。 直到姜懿就快窒息,轩辕広才总算放手,一脚踢向她胸口,将她踢翻在地。 姜懿“呸”的一声,吐出两口鲜血,白皙的脖颈间已留下一道狰狞红印。 “咳咳……”她挣扎着起来,冷笑道:“少惺惺作态!轩辕広,休将自己做的恶都栽到我的头上!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那是你的儿子,你不心疼,难道要我来帮你心疼?” “闭嘴!”轩辕広一个耳光又将她打翻在地上,怒不可遏。 “若不是因为你那个嚣张的大哥,让我天天如芒刺在背,我会这样逼着璟儿吗?他……他是我亲生的儿子,”他的声音似乎也因为愤怒而颤抖,“如今却流落在外,生死未卜!” “哈哈哈……”姜懿被他打得嘴角又淌下鲜血,却笑得疯狂,尖声道:“你少来吧!论做戏,谁还做得过你天帝陛下!你会心疼璟华?你无非是怕他死了,再没个像他那样即忠心又能打的人替你保住这帝位吧?哈哈哈哈……” 她直视着他,毫不畏惧,声音如拨片刮弦般刺耳,“轩辕広,在你心里,还有什么比得上凌霄殿上那个位子更重要的?” 轩辕広望着她,他似乎已平定了情绪,又恢复成那个慈眉广目的天帝陛下。 “你这样斥责我,听上去,倒像是个称职的好母亲。”他的声音冷清寡淡,让人摸不清用意,“却不知除了我们的琛儿外,还有哪个有这么好的福气?” 他大步朝天后的床榻走去,一伸手,掀开锦丝云被,拎起那套裁剪坏的婴儿衣服,扔在她脸上。 姜懿颤抖地捧在手里,顿时面无人色! (七十七)七日 轩辕広冷笑道:“我亲爱的天后殿下,与人私通、婚前产子,现在不仅通敌叛国,更要联合私生子妄图加害于我。 u.co更新最快像你这样十恶不赦的女人,送上诛仙台的话,你猜刑部的星君们会用几道天雷来收你呢!” 姜懿跪着爬到轩辕広的脚下,抓着他的龙袍,颤声道:“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连连磕头,一会儿额头上就血红一片,“求你,求你不要怪澜儿!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轩辕広粗鲁地扳起她的下颚,满脸的泪水将她曾经精致雍容的妆花成一片,高傲饱满的额头上因为磕头而血污黏连。 他满意地点点头,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这样多好?呵呵,天后你就是太骄傲了!女人嘛,就该有女人的样子。你求求我,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姜懿绝美的眼中含着大滴的泪,却惊恐地不敢滚落下来,她望着他,瑟瑟发抖。 “天后放心。”他露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道,“是那个叫青澜的年轻人么?他是天字部的将军,武功也很是不错。呵呵,现在用人之际,我怎么舍得对他下手?” --------------------------------------------------------------------------------------------------------------------------- 兵部的议事厅里,烛火彻夜通明。 桌上铺着一张行军作战图,青澜、田蒙、蒯方、石耳,四员大将围坐一起,讨论行军方略,作战部署等各个环节,不眠不休,已整整三个昼夜。 田蒙做完最后的记录,放下笔道:“好了,我这边基本没问题。青澜你呢?” “你要我说,最好是能再多调派五万精锐!”青澜笑笑,“炎龙勇悍,以二敌一都不一定有把握,陛下还这么小气,统共只给了二十万天兵,就要去打人家三十万大军?” 石耳拍拍他肩膀,笑道:“你还不知道咱们陛下么?总要留一手后招的,天兵倾巢而出的话,他恐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青澜豪迈道:“也是。不过仗着你的精妙阵法,纵然只二十万,也足够把炎龙的骨头啃下来!” 蒯方闷声闷气道:“这些都好……好说,我就怕,七日一到,还找不回二殿下,怎……怎么办?” 她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默然不语,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气氛瞬间惨淡了下去。 距最后一次,璟华授意田蒙、石耳等以退为进,将青澜留下,至今已十几日有余,那之后便再无音讯。不论石耳等怎样搜寻,三界六道,四海八荒,竟似完全没有他的踪迹。 每个人心里都有些着慌,但是不敢说。他们怕的不是他有意躲避不回,而是怕他根本已不在! 上次漠北回来,他刻意将伤情瞒着兵部普通将士,但青澜他们却都是知道的,连天庭的御用药师都已经判他无力回天,他说说下界去找他师兄医治,可他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师兄又能比药师高明到哪儿去? 以璟华的性子,一个人找个地方偷偷躲起来等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他知自己身系天庭安危,不愿噩耗传出,令军心动摇,更不愿落给姜赤羽这个把柄,令他大举南下来犯,所以才不管怎样都不愿坐化在九重天。 石耳踌躇良久,黯然道:“你们说,会不会二殿下他,他已经……” “不会!”青澜斩钉截铁,忿忿道:“绝无可能!他亲口说过要带领我们去攻打炎龙的!殿下他向来言出必行,他不会就这么抛下兄弟的!” “说归说,若真的身不由己,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田蒙叹道,“如今之计,还是要有个对策,若七日内真的寻不到殿下归来,难道这仗便不打了?” 蒯方突然道:“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倒是起……起劲的很……” 他们知道她说的是谁,青澜俊眉一挑,嗤之以鼻,“凭他?两军对阵,他以为是他办家家么?到了前线,只怕吓得他连亲爹亲妈都不认得!” 他自己说完,蓦然一怔,突然想起琛华的母亲便是自己的母亲,说起来,自己和他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不禁黯然。 田蒙摇头道:“往日天后专行,这位三殿下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如今炎龙正式起兵,这母子二人恐怕都已成了过街老鼠,夹紧尾巴尚且不及,他竟然还妄想要挂帅!去打他亲大舅么?实在也太没脑子!” 青澜心中一紧,不禁脱口而出,“炎龙起兵,天后当真要受牵连?” 田蒙看他一眼,道:“那是自然。咱们这个陛下向来度量狭小,猜忌甚重,他被那个女人压制了数千年,早就憋了一口怨气,如今撕破脸皮,自然新账老账加倍奉还!” “可是,毕竟夫妻一场……”青澜不敢果决。 “呵呵,他们那个算什么夫妻啊?”连石耳都笑道,“充其量不过是场交易,当时陛下要借炎龙的兵替他守住北防边界,没想到引狼入室,漠北反倒成了他最终的心腹之患。这些年,若不是姜老贼忌惮二殿下,早就率兵南下了。” 蒯方扼腕,“那陛下还答应让二殿下去打……打什么夸父?他难道不……不知道那是姜贼的诡计吗?二殿下如果真有什么不测,他……不等于自毁长城?” 田蒙摇头,摇了摇他的破云扇,“那也未必。天帝的城府,只怕连二殿下也自愧不如。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亦是将计就计。” 青澜道:“怎么说?” 田蒙道:“炎龙困扰陛下多年,早就欲除之而后快,但天族贵为三界之主,炎龙亦是我附属蕃地,哪有堂堂天庭出兵攻打属国的道理?咱们这位天后娘娘让二殿下去封印夸父,谁是幕后指使,已毋庸置疑,天帝必定也是看出来姜赤羽的那些小小计谋,索性就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二殿下已伤重不治,这样炎龙必定会立刻起兵。而只要他们先造反,我们这里派兵镇压,也就名正言顺了。” 青澜愕然,“就算这一切都是二殿事先跟陛下商量好的,但,那样重的伤,当真是九死一生啊!陛下为了能师出有名,好彻底铲除炎龙,这……冒的风险也太大了吧!更何况后来得知蒄瑶婚讯,万一殿下真的就……就这么……” 他说不下去,他怕自己一语成谶,更不敢相信,只不过为了让出兵看上去更冠冕堂皇,天帝、包括璟华他自己都愿意选择如此可怕而残忍的方法。 石耳叹道:“可能陛下对二殿下估算过高吧,又或者说,是二殿下故意让陛下对他有那么高的预期吧。你也知道他这个人的,看上去不声不响,骨子里却比谁都骄傲百倍。” 青澜想起蒄瑶大婚之夜,他与璟华在宸安宫饮酒时,璟华也曾对他吐露,他只觉得自己生命短暂,所以总是想尽法子想让自己精彩、更精彩些,每次杀敌亦是倾尽全力,性命相搏。他如果想在有生之年剿灭炎龙,为天族永除后患,那么他会答应天帝这个计策,甚至主动请战,都不奇怪。 田蒙看他闷闷的不响,拍拍他肩膀道:“他们轩辕家的事,我们去想那么多干什么?还是想想如果殿下真的回不来,我们到底怎么办吧?” 青澜勉强地笑了下,他其实不光担心璟华,现在还有另一人的境况令他彻夜难安。 田蒙说的没错,天帝为人阴狠,他可以舍得将璟华置于那样的险境,对自己的妻子便更加没什么情分可讲。以现在的局势来看,他会不会真的向姜懿下手,而让她大哥投鼠忌器? 接下去田蒙他们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怎么听进去。他如坐针毡,想冲去蕴秀宫看看她是否安全?但如果暂时没事,他又怎么办呢?难道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天帝发现他们的关系? 璟华之前对他说过一句话,现在想来颇有预见。那时他说,“你还是回西海去吧,九重天上太乱,没什么意思。” --------------------------------------------------------------------------------------------------------------------------- 阿沫替璟华换过药,披上衣服。 妙沅不愧为神医,她主刀的伤口已经长得差不多了,这两天璟华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是那种叫人看着心疼的苍白,而隐约有了血色,就连彻夜不断的长咳也减缓了许多,有时候甚至能一觉天明。 妙沅已基本不怎么来管他,每天只露一次面,给他号下脉,然后开具药方,余下日常的调理、煎药的工作都是阿沫在做。璟华觉得这样也好,省得老是要面对妙沅。 贞鳞补好了,他术后第二天就开始练“秋风破”上的心法,灵力以不可控的速度迅猛地增长起来,导致妙沅每次看到他,都一副很不能掐死他的样子,甚至有几次开完方子,干脆直接把笔扔在他脸上。 “璟华,我觉得你好像已经好多了。”阿沫有点担心道。 “是啊,沅婆婆妙手神医。” “可是……”她依旧皱着眉头,“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你好得也似乎太快了。” (七十九)诛仙 第二日清晨,阿沫比平常早了好些醒来。 u.co更新最快 身边仍是空空如也,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慌张道:“璟华,璟华!” 她惊惶地从屋内奔出来,粉嫩的双颊瞬间变得惨白,各种不好的念头争相涌进脑子里——璟华呢?是又晕倒了么?被沅婆婆接回她那里了?还是干脆就不告而别了呢…… 她正胡思乱想、慌不择路地往外冲,门一开,却正好一头撞进一个宽阔清冷的怀抱。 “啊哟,沫沫你撞得我好痛!”璟华正从外面进来,揉着胸口,无辜道。 “璟华,你怎么还在外面!我以为,以为……”她放下砰砰乱跳的心,为自己的胡乱揣度有点不好意思。 “以为我晕倒了?还是干脆跑了?”他微笑道。 她被他猜中,更害羞,“撞痛了吗?快看看伤口有没有裂开?” 璟华笑笑:“伤口倒没关系,我给你做的早膳差一点便洒了。” 他手里确然端了一个托盘,里面两碗粥,要不是他眼明手快避开了,便真的洒了。 她讶异道:“你做的?你整晚都没睡?” “嗯,画得兴起,忘了。等画完一看,天都亮了,便索性去抓了两只蟹,熬了点粥。” 阿沫将信将疑地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那栋石屋,四壁还是黑漆漆的老样子,疑惑道:“你画完了?画哪儿了?” 璟华将托盘放下,提了个用海草编的大篓子过来,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宝贝,整个篓子都放着亮晶晶的光。 “璟华,这是什么?”她好奇心起。 “呵呵,”他未语先笑,“在观池的时候,你出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题目来考我,今天我便也出道题来为难为难你。” 篓子里是数以万计的小石片,每一片大概只有半寸大小,很薄很薄,一面黑色,一面五彩,却又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 阿沫捡起一片小石片,惊讶道:“你就画在了这个上面?” 璟华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瓜,略有些得意道:“我是先画在了石壁上,四面石壁都画了。等颜料干透,再将图案削下来,裁成这小小的一片片,重新打乱,装在这篓子中。” “天哪,你不会是要我将它们一片片重新拼起来吧?”阿沫大叫,“璟华,你……你也太恶毒了!这么多,你要我拼到什么时候去?” “很快的。你在观池出了那么多难题来难我,现在也该来试试解我的难题了。” 通宵未眠的人终于在此刻的笑意中流露出一丝疲惫,语声低哑却温柔道:“沫沫,我有事要出趟远门。你乖乖的在这里等我,我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画里自有答案。你什么时候拼好了,读懂了,便什么时候来寻我。” 他捧起她的小脸,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如此,你也不会太无聊,是不是?” ------------------------------------------------------------------------------------------------------------------------------------------ 等青澜脚踏祥云赶到蕴秀宫的时候,却见宫门紧闭,守门的侍从一个都不见。他脚下一跘,推门急入,却见内里也是空空荡荡,莫说姜懿,连宫婢、女官都全无踪影,往日雍隆威仪的蕴秀宫像整个被搬空了一般。 “娘!娘!”他终于方寸大乱,心道莫不是自己终究来晚了一步,轩辕広已向姜懿下了毒手。 他脸色煞白,连奔带跑闯入姜懿寝殿,见殿内一个人影背对着自己,怔怔地蹲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琛华。 琛华听到背后脚步声,猛地站起来,似有些惊讶在这里会遇到他,“青澜,你找我找到这儿来了?” “哦,是啊。”青澜有些尴尬,定了定神,顺着他话道,“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蕴秀宫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也不知,”琛华看上去很无助,担忧道,“我想来找母后,让她再想办法劝劝父君,同意我代二哥出征,却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青澜心下更急,“你知道平时她还有什么常去的地方么?” 琛华摇头,“没了。母后深居简出,除了最近常去兵部看我操练外,基本很少去别的地方。” 青澜心下一酸。是啊,他的母亲在这空荡荡的九重天上本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除了最近找到自己才让她又对这荒芜的生命重燃起希望外,她看似坐拥万千,其实却一无所有。他突然瞥见琛华手里的一块破布,脸色一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看看。” 琛华递给他。 青澜接过,却不用再看,心下已了。那是姜懿做给他的小衣服,她藏了几千年,每当相思难捱的时候,便偷偷拿出来以慰思念。她捧着这件小衣,哭哭笑笑着入眠,上面沾过她不少泪痕,而现在,这件小衣服已经被撕成了几片,上面几团红色,是沾染的血迹!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青澜仿佛脑袋“嗡”的一下,全身如坠冰窖,他只愣了一下,旋即往宫外奔去。 琛华追出来,大声道:“青澜,你去哪里?” 凌霄殿!自然是去凌霄殿!青澜在心里怒吼的声音,几乎要撕碎蕴秀宫的穹顶。他冷静不下来,他也不要冷静,他只想要上凌霄殿去问问轩辕広那个昏君,到底把他的母亲怎么了! 当他怒气冲天地踏进凌霄殿时,却发现里面根本鸦雀无声。整个兵部除他之外,天一生水全部将军、副将、参将悉数都已到齐,在殿上黑压压站了一片。田蒙正垂手一旁,恭敬地回答天帝所问。 田蒙见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最显眼的位子给他让了出来,小声道:“副帅,你来得正好,天帝正在询问关于出兵的事宜。” 青澜是率直,但却并不莽撞。他见此时这么多人在场,又都是在商议正事,虽心念姜懿安危,也只好以大局为重,敛起满腔焦躁,沉着脸拱了拱手道:“臣参见陛下。” 天帝点头,刚说了句 “青澜将军……”,就听琛华从门外一路嚷进来,“父君,父君!” 天帝被打断,脸色明显不悦,“众位将军正在议事,还不快退下!” 琛华仍不知进退,大声道:“父君,恕儿臣逾矩,是母后!母后失踪了!” 兵部众将历来被璟华约束得极严,纵是听闻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仍未敢显出哗然,但已看得出,所有人脸上皆是愕然一片,彼此面面相觑。 轩辕広大怒,一拍龙案,喝道:“放肆!兵临城下,你仍不知孰轻孰重!如此目无纲纪,扰乱朝堂!你是想和那个嚣张的贱人一起上诛仙台吗?” 琛华呆了呆。 父君说了什么?母后,上了诛仙台…… 为什么?怎么会? 在他的记忆里,母后从来都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存在。父君也许并不喜欢她,但从来都不会违拗她。九重天上任何事情,只要母后点头,父君就一定会答应。 父君对母后的态度,就像母后对自己。不管自己提多离谱的要求,母后连问都不问统统都会答应。他不知道什么算爱,他觉得,也许这就是吧。别人都说他是三个皇子中最得宠的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从他记事起,便一直都是这样,时间久到他几乎已经忘了这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也从来没推敲过。他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可现在,父君把那个捧得比天还高的母后叫做“嚣张的贱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母后上了诛仙台?谁判的?谁敢判她!难道不怕父君降罪? 下一瞬,他恍然大悟——是了,自然是天帝——他的父君,除了他又有谁敢将天后送上诛仙台! “为……什么?”琛华如鲠在喉,却还是问出了这句话,他不知道有另一人正巧也想听。 天帝深沉的目光缓缓抬起,看着青澜,亦看着底下众将士,隔了一阵,悲悯道:“也好。虽家门不幸,但我与众位生死与共,也不宜将此事相瞒。天后她,与姜贼里应外合,处心积虑想灭了我胤龙一族,独坐九重天。我察觉到她险恶居心,虽屡次警告,她却仍一意孤行,昨日更在我茶中下毒……” 他语声哽咽,似内心极度痛苦,无法再说下去。半晌方道:“她终究是我发妻,我不忍将她处以极刑。只暂时将她送上诛仙台,望她以自身修为为祭,日夜对天祷告,为远征的将士们祈福,将功抵过。” 天帝慈目直望向青澜,目光深远而透彻,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对三千众生的无限悲悯,“青澜将军,你是兵部副帅,以为我如此处置可妥否?” (八十)远征 青澜瞠目欲裂,全身紧绷得几乎快要断掉! 他知道那定然是天帝的诡计,是察觉了两人的关系,而要惩治她的不忠,那件带血的小衣便是最好的证据。 u.co更新最快可是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他眼看着天帝道貌岸然地坐在上面演戏,眼看着那个伪君子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他又能怎样!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母亲,不论怎样都无法光明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他们永远没有办法走到大太阳底下,向世人响亮地承认他们的关系。即便他知道凌霄宝座上的那个人是多么虚伪阴毒,而他的母亲是多么爱他。 没有用,他是——私生子。 他的母亲,在还没有婚配的时候,就偷偷地生下了他。 那是一段屈辱的,不被世人祝福的爱情。 他的生父为此死在姜赤羽的剑下,顶着诱拐公主的罪名,名字至今不得上炎龙族的勇士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咬着牙说,要打败姜赤羽和轩辕広,要扶他登上帝位。因为她早已知道,生存于这个世界,你若没有力量,就只能看着别人专横。 哪管他的父母当时爱情有多美,哪管他的母亲千年忧思、舐犊情深。他们说对就是对,他们说错就是错——如此简单,如此粗暴。 平生第一次,他感觉这么无力,他有想保护、也必须保护的人,可他无能为力。他明知天帝是陷害了他母亲,为的是杀一儆百,牵制炎龙,又或者是要以她为质,逼他全力以赴打赢这场仗,而他却明知她无辜,依然无法为她正名。 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紧紧地立在那里,熊熊恨意在眼中灼烧,他觉得就快克制不住要这样冲上去,将那个伪君子揪下宝座当众撕碎的冲动。不过几步开外的距离,天帝就是修为再高,又怕他作甚,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反倒痛快! 但他没有这么做,全身关节因为努力克制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那个声音用自己从未听过的干涸破碎道:“陛下英明。有天后娘娘祈福,臣等必能军心大振,早日凯旋!” 天帝点点头,微笑且赞许,“天朝有澜卿这等年轻勇将,胤龙何足为惧?” 琛华沉默良久,突上前几步,猛然跪下道:“父君,儿臣恳请代二皇兄出征,儿臣必浴血奋战,勇猛杀敌,求……求父君答应,得胜之日,能……恕母后无罪。” 天帝微微一笑,语锋却挟带冰雪,“琛儿此时请战,是要大义灭亲么?” 琛华如五雷轰顶。 他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为何父君一直一直不同意他为二哥代帅! 不是因为他修为不够,不是因为他经验不足,而是因为——他的母亲。 他身体里流着炎龙的血啊! 他好笨,他直到现在才想明白。他看着青澜、田蒙他们,兵部每个将士脸上都阴晴不定,他们一定在静看好戏,嘲笑自己为何如此不自量力。他们早就心知肚明,二哥在兵部的地位无人能及! 细细回想,父君其实从来都没有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眷顾,那些所谓被人称羡的宠爱,无非是逢年过节多一些赏赐,或者代表他出席一些无关紧要的宴席,颁一个虚名罢了。 他的眼里永远只有二哥。那时候二哥还只是少年,就已经意气风发地牢牢掌握着兵部的实权,天一生水、百万雄兵!哪怕他看起来对二哥如此的不近人情,可那残酷和严厉里同样也包含了非他莫属的殷切期望! 不像他对自己,从来都没有管教,没有约束,更没有期待。 原来,父君从来都没有爱过自己,就像他从来没有真心对过母后一样。 他们母子,是这九重天上格格不入的存在,被敬畏,同时也被孤立。哪怕是自己的父君,对于他们,也只是远远的客套和放任罢了。 他依旧跪在地上,像是犯了弥天大罪般抬不起头来。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他听见那个与他有血缘至亲的男人用温厚低沉的嗓音仔细问青澜行军路线、作战计划、军需粮草,等等等等…… 天帝甚满意青澜的回答,最后点点头,颇有些无奈道:“澜卿与众爱卿思虑周详,自是万无一失。只是如今……唉,仍旧没有璟儿的消息么?” 天帝长长地叹了一声,似乎前几天急召璟华时的叱骂与威胁全都与他毫无关系,悲悯的眸中泫然欲泣,“璟儿他向来以国事为重,身先士卒,此次迟迟不归,恐怕实在是力不从心……然,雄兵百万不可一日无帅,望众爱卿在四部将军中推举一位,担此重任,以完成璟儿未尽之责!” 田蒙上奏:“臣以为,青澜将军骁勇善战,对陛下亦忠心不二,乃最适合的人选。” 蒯方与石耳,率余下将士齐声道:“臣等亦推举青澜将军为帅!” 青澜单膝下跪,生硬道:“青澜才轻德薄,难当此大任,恳请陛下另择良将!” 天帝从龙案后走下来,双手扶起青澜,赤诚道:“澜卿过谦了,璟儿他向来视你如手足,剿灭炎龙又是他毕生所愿。如今他身不能亲临……澜卿,你可愿带领他的将士,替他完成夙愿么?” 这番话说得极为真挚,又将璟华抬在前面,若换做往日,青澜只怕真的会被天帝这凛然大义给深深感动。 可如今,他只是眸光一寒。 他不会忘记,便是眼前这个虚伪阴毒的男人栽赃嫁祸,判了他母亲上了诛仙台;他不会忘记自己赶到漠北时看到璟华那满身浴血的样子;他也不会忘记瑶池喜宴,璟华明明高堂在上,手足在旁,却满目焚心欲死的悲凉…… 他会同姜赤羽决一死战,却绝不会是为了眼前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 他刚待要说什么,却听司殿灵官在殿外高喧:“二皇子殿下驾到!” --------------------------------------------------------------------------------------------------------------------------- 二十万大军集结在南天门口。军旗猎猎,战马萧萧。 轩辕璟华一身紫金玄铁战甲,绝世容颜上玉鬓若刀裁,浓眉如墨画,头盔上缨穗儿红似烈焰,迎风飘舞,更映衬得他翩若惊鸿,英姿勃发。 他就站在队伍的最前头,身后是同样扬刀跨马的天一生水四员大将,各个身姿挺拔。中央十万步军,两翼骑兵各五万,如风中静林,肃穆而立。 璟华已经记不清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在他从军之后,这已经是第几次出征了。但印象里,没错,这是他的父君第一次来送行。 轩辕広递了一杯酒给他,温言嘱咐,“炎龙穷凶极恶,璟儿切记要万事小心。” 他言辞恳切,饱含着一个为人父者对孩子拳拳爱意和恋恋不舍。璟华手一滞,竟不敢相信地抬头。 “璟儿,此次你不在天庭的这段日子,终于让父君认清了自己。”轩辕広压低声音,喟叹道,“之前父君对你太过严厉,但那因为你的母妃。璟儿,你长得如此像她,看到你我总会想到,她是因你而去……” 璟华抬头,眸中难掩巨浪拍岸的澎湃情绪,“父君难道真的觉得,母妃是因璟儿才故去的吗?” 轩辕広似不明所以,依旧道:“璟儿,把你母妃的死归咎在你的身上确实不公。这些年我因畏惧天后气焰,亦忽略了你和你大哥,但让你们受了不少苦。但如今父君都想明白了。等你得胜还朝,我就废了那个贱人,我们父子三人从此共享天伦可好?” 璟华默了默,天帝如此情深意切的话,叫他听在耳里不知该信多少。身上又泛起一阵寒凉,惹得胸口隐隐作痛。他突然笑了笑,豪爽道:“父君说哪里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儿臣此去,必蹈锋饮血,取姜赤羽的项上人头为我天族立威!”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轩辕広,面对手下二十万大军,率先喝下壮行酒,用力一摔酒盏,剑指苍穹,大声道: “以血祭血立国威,不破姜贼誓不归!” 所有的将士们也都纷纷喝下壮行烈酒,摔破酒盏,怒吼的誓言回荡在南天门上空,响彻云霄: “以血祭血立国威,不破姜贼誓不归!” 璟华笑了一笑,双腿一夹马腹,率先纵马疾行。留给他的父君一个潇洒威武的背影,也引得众将士意气奋发,纷纷打马追行。 也许,这是他兵戎生涯的最后一次。 父君来为他送行,尽管只有这么一次,但总算也是送过了。父君还对他说了那么多语重心长、辞意恳切的话,说他后悔对自己那么严厉,后悔在过去没有再多关心他一点,他还说等他凯旋之后,要和自己还有大哥,一起共享天伦…… 他告诉自己那些都是真的,那些年是父君不得已,是他被天后挟制,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做的牺牲。而现在,炎龙的叛乱,让父君醒悟了,他今天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一点点对母妃的追思。 这就已经足够。 仿佛一个轮回,在他生命的最后,又能看到父君像他小时候那样,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甚至关照他对敌时要万事小心。 姜赤羽挑在此时起兵,已是上天对他的眷顾,能让他率着二十万大军,擐甲执兵,手刃仇敌。而父君的眷顾,也许是冥冥中又一个注定,让他带着久违的父爱,在离去之前再少一个遗憾。 上天,真的对他不薄。 (八十一)儿子 姜赤羽有些僵硬。 u.co更新最快 他们已经南征两万余里,从俱芦洲至今,一路攻陷了幽冥血海、三天子之都与朝云之国,炎龙大军凶残成性,沿途势如破竹,那些不堪一击的岌岌小国简直连抵抗的胆子都没有,吓得直接大开城门迎接他们的铁蹄。 这些同样是臣服于天族的属国,以前也是姜赤羽的邻居,同朝称臣。但现在他们都一个个跪在地上,奉上举国最贵重的珠宝和法器,献上最美丽的妻子和女儿…… 他们叫他,“玉皇!” 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这个称号,真是个聪明人!南有天帝,北有玉皇。他的地位,已经是和轩辕広不相上下的了,只等他攻破九重天,这世上便只有玉皇,再无天帝! 又或者,到那时他也可以称帝,叫做玉帝! 称号无所谓,他只是要做那三界之主,高高在上!他再也不要龟缩在漠北那片荒岭,让他的子民跟着一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要把这天这地踩在脚下,他要每到一处所有人都高呼他的名号,匍匐于他的文治武功! 以炎龙三十万大军的实力,完全易如反掌。 他带出来的五个儿子,各个骁勇善战。他们炎龙一族都是这样,冷血、嗜血,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战士。除了第一仗,还有个不知死活的敢上前动手,被四子姜铁衣活生生撕成碎片外,此后再无敌手。 而且令他欣慰的是,沿途的烧杀抢夺、奸淫掳掠,并没有让他的儿子和士兵沉迷,与这些声色犬马相比,他们似乎更享受在战场上的荣耀和鲜血四溅的快感。 这些天来,姜赤羽的感觉一直很好,他甚至后悔,没有更早几年动手。他的儿子们也觉得,以他们炎龙大军的实力,就算轩辕広有胤龙翼,就算那个号称战无不胜的轩辕璟华没有被姑母设计毁去修为,他们也完全有把握,打得赢那个什么“天一生水”! 直到今天,有线报说——轩辕璟华回来了。 不仅回来,并且已经率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从南天门出发,沿不周、昆仑、首阳,马不停蹄,一路北上。 如果所料不错,那很快,两方大军就能在云梦泽对垒! --------------------------------------------------------------------------------------------------------------------------- 有人说,儿子的名字里,总是寄予了父亲的希望。 而姜赤羽的五个儿子,分别叫“金戈”、“银麾”、“铜弩”、“铁衣”和“锡人”。 儿子们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每个刀光剑影的名字后面,便是一个腥风血雨的人生。 四王子姜铁衣率先打破沉寂,“父王何需担心!纵然轩辕璟华挂帅,也不足为惧。他来了倒好,三界之中把他传得神乎其神,儿臣早就想会会他!” 次子姜银麾亦起立抱拳道:“父王,轩辕璟华乃天族战神,唯有击败他,才能让三界对我炎龙真正心悦诚服!” 三子铜弩与次子银麾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心有灵犀,几乎同时起立,道:“恳请父王准许,命儿臣与二哥率十万铁骑,一同迎战!” 姜赤羽神色缓和下来,儿子们的勇气让他很满意,但对战轩辕璟华不是光靠勇气就够了的。他朝长子望去,缓缓道:“金戈,这里只有你随为父与轩辕璟华对阵过数次,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姜金戈没有立刻回答。 父王说这里只有他与轩辕璟华有过对阵的经验,其实这句话是给他留足了面子。正确说,他只是远远地观望过几次那个神话一般的男人出手。 在这之前,他也觉得“战神”这个名号是不是外界为讨好天族而夸大其词?不过也就是个人而已,还比他小了好几千岁,还长得比个娘儿们还漂亮,能有多厉害? 但轩辕璟华一出手,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夸父一战,更令他叹为观止—— 他的剑术!他的修为!他的智谋!他的狠绝! 他知道,那个人是今天这里在座的所有人,包括他父王再内,都无法企及的存在! 他笑了一笑。 毕竟是老大,比四个弟弟要稳重得多,说话也有些方法,既不长他人志气,又不灭自家威风。他清咳了一声,朗朗开口,“儿臣以为,轩辕璟华盛名在外,必有其可取之处,何况他还曾封印了夸父,实力不可小觑。但毕竟姑母对其重创在前,如今虽勉强回归,究竟恢复了几成,尚不可知。” 他顿了一顿,朝几位弟弟看了眼,最后朝姜赤羽道:“儿臣以为,两军对垒,并非靠个人修为完胜,尚要考虑双方兵力、军需部署,何况这又是我们与天一生水的首战,于士气有莫大影响,不如让前锋先一探虚实,再做决断。” 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姜赤羽听得十分满意。几个儿子中,终于有个不算太鲁莽的。他点点头,道:“金戈所言也是我的意思。之前阿懿那里传来的消息,说他已经伤重不治,但不知为何竟然失踪了半年多又回来了。” 他扫了一眼几个不服气的儿子,郑重道:“你们都是我最勇猛的战士,但军中无儿戏,三十万将士以命所托,必须三思后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铁衣,”他命令道:“你先率三百飞骑探一下轩辕璟华的虚实,速速来报!” 姜铁衣道:“得令!” “铁衣,切忌与他动手!”姜赤羽的话急急喝道。 那莽撞的四子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已走出营帐,呼啦一声展开身后宽阔两翼,振翅冲天而起,同时三百炎龙武士驾烈焰飞龙,一眨眼也冲上了云霄。 姜金戈走近他身旁,与他一同抬头望着天上雄壮的景象,道:“传说胤龙翼能遮天蔽日,我看四弟这双翅膀也不见得差到哪儿去。父王,传说而已,不可尽信,就像如今的轩辕璟华,毕竟元气大伤,未必就是不可战胜。” 姜赤羽没有回答。 铁衣是他娶了灵鹫族的女人才生下的,生来便带了这双翼。也可以说,他就是为了这对翅膀,才娶了那个女人。他们炎龙的思想十分开放,他物给虽贫,但后宫充盈,女人推杯换盏,接连不断。他从不需要什么千娇百媚,出身高贵,他同样也没有对她们哪个倾注了过多的情感。 他的目的十分明确而实在,为他开枝散叶,培育更多更优良的品种,既是他的儿子,更是他的战士!因此,他的女人多数高大健硕,也极好生养。 姜赤羽勉强笑了笑,他们炎龙崇尚武力,铁衣天生双翼,率十万飞骑,在炎龙武士中威望极高,亦是他此次南征的前锋官。但他心里清楚,那双从鸟类处得来的翅膀,又怎能与具有上古神力的胤龙翼相提并论? 就如同蜉蝣与天地,一粟与沧海! 而轩辕璟华……唉,轩辕璟华!他颇为头疼,明明已经战夸父力竭,怎么又回来了呢? --------------------------------------------------------------------------------------------------------------------------- 田蒙策马追上璟华,低声道:“殿下,前面就是云泽了。要不要今晚让大家扎营休息下?” 璟华身姿笔挺,更没有丝毫放慢速度,“不用,继续夜行军,过了云泽再说。” 田蒙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可是殿下,已经马不停蹄疾行了三天三夜,就算您撑得住,兄弟们也吃不消啊,何况还有战马……” 璟华终于勒了缰绳,淡淡道:“扎营吧。” 田蒙松了口气,喊停大部队。 这里是汉江流域,东起大别山麓和幕阜山麓,西至宜都、松滋,以长江为界,江南为云泽,江北则为梦泽。此处湖泊纵横,山林、川泽交错、遍布,地势十分复杂。 青澜助蒯方安排人手在云泽边上扎营,随后便是喂马、休整。田蒙眼瞧着长宁跟在璟华身后,快步走入营帐,这才悄声对石耳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人觉得殿下此次很是反常?” 石耳道:“你是指这三天的急行军?” “难道不是么?”田蒙道:“殿下平日最是体恤下属,疾行三日,令将士疲惫不堪,难道不奇怪么?” “我本也奇怪,但后来想想,也许是殿下觉得此处地势复杂,想早日赶到云梦大泽伏击?亦或是觉得我们出发已晚,想抢得一个对敌的先机?” 田蒙摇头道:“没那么简单。” 田蒙苦笑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殿下这次回来后有些不寻常。他气色看上去还行,但总觉得这个心里七上八下的……” 石耳叹了一声,道:“你说殿下,我倒觉得还好,他平常不就闷葫芦一个么?老田,我是觉得还有一人,真的有些不对。” 田蒙道:“呵呵,青澜么?” 石耳点头,“你也看出来了么?以往总是青澜激进好战,殿下是平和稳妥的性子,这次也不知怎么了,两个人倒像是换了个个儿似的。” 两人朝湖边望去,那个曾经热血好战的青年正静静地站在湖边,低头凝望,不知在想什么。 田蒙叹道:“你那些影卫可曾查出些什么?为什么青澜突然又跟天后走得近了?” 石耳道:“还没开始查呢,这天后就被送上了诛仙台。唉……”他亦叹口气,“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明明都是两个大好的青年……” 田蒙接着道:“生在这样的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再大好的青年,也注定要搅进那龌龊混乱的是是非非里啊……” (八十二)挑衅 五更不到时,青澜急急地去璟华的营帐中。 u.co更新最快 长宁正守在帐外,有些为难的样子,“将军有急事么?殿下他……方才歇下。” 青澜脸色凝重,“若不是急事,我也不会深夜打扰。” “长宁,让他进来。”璟华的声音从帐内传来,低哑而疲惫。 青澜向长宁略一点头,走了进去。桌案上摊着数沓厚厚的卷宗,璟华已披衣坐起,简短道:“出了什么事?” “死人了!” 死的一共有七人,都停在中军帐中。璟华当即与青澜一起过去,田蒙、蒯方和石耳也都已到了,见到璟华,齐齐抱拳行礼。 璟华点点头,握拳轻咳几声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石耳道:“早上值岗换哨的时候,这几个都是前一班值夜的,等换班的兄弟去了,才发现已经无声无息地死了。” 璟华蹙了蹙眉,低低道:“掀开让我看看。” 蒯方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道:“尸体十分狰狞,可见对方下……下手狠毒。” 几个人刚死去不多时,尸体还是软的,掀开白布,扑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璟华半生戎马,早已见怪不怪,也不避讳,一个个仔细查看。 这伤口确实狰狞,不像刀伤、不像剑伤,都是四道齐齐的血痕,每一道血痕间距离相等,创面很深,四周的肉都翻了起来,可见森森白骨。 七人的伤口基本一致,都是四道血痕,有的在胸部,有的在背部,俱是一击致命。 “青澜,这几人都在哪个部里?各司何职?”璟华最后问道。 “除了‘生’字部里有一个外,其余‘天’、‘一’、‘水’三个部里各占两个。任的职位也高低皆有,最右边的那个最高,是副校,最低的是左边第三个,下士,哦,还有一个没有军衔,是蒯将军部里的一个伙夫。” 璟华站起来的时候,似乎没有站稳,往后微一趔趄,田蒙赶紧扶住他。他摆摆手,轻轻自语道:“伤口一致,说明是同一人下手。但死者身份各自不同,又似乎表示下手之人并没有明确的目的。” 天光已经慢慢亮了起来,帐中的烛火显得多余。田蒙与青澜互望一眼,眼中俱是深深的忧色。田蒙搬了张凳子请璟华坐下,他的疲惫之色已经浓重到无法掩饰,时值深秋时节,汗却顺着鬓角一滴滴淌了下来。 璟华并没有拒绝,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下,用力捏了捏眉心,尽力打起精神,“你们怎么看呢?”没有等待众人回答,便又向石耳道:“石将军觉得这伤口像什么?” 石耳道:“末将刚才便在怀疑,但又不敢肯定,殿下也觉得像么?” 璟华点头,“像。” 青澜急道:“你们俩还打什么哑谜,到底像什么倒是说啊!” 璟华又咳了几声,轻轻道:“爪痕!” 青澜诧异:“爪痕?难道这……不是人为的?炎龙大军距此处只有区区数千里,我一直以为此次事件是他派人偷袭所致,为的就是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你分析得并没错,此时贸贸然来施袭的必定是炎龙,但炎龙武士中也不是说,就没人会有这种爪痕。” 璟华勉强笑了笑,“青澜,你若化作真身,留下的爪痕与这相比如何?” 青澜有些不自然,沉声道:“比这要大得多。” 璟华似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点点头继续道:“如要我化作真身,也比这大得多。但一般炎龙的体格只会比胤龙和苍龙都更加巨大。若是炎龙半夜来袭,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所以……能肯定的是,此人真身并非龙族,或者说,并非血统纯正的炎龙族。” 青澜眼睛一亮,“不错!此人既是姜贼的得力干将,却又并非真正龙族!这么说来,难道不是姓姜的那几个小贼所为?” 璟华不置可否,“现在下这个论断尚为时过早。”他转而又望向蒯方,微笑道:“蒯将军,你是女子,自比他们都要细心些。你觉得这死去的几人中,看似随机,可有什么线索可循?” 蒯方似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比平时更为结巴,“末……末将以为,这……这七人都很年轻,还长得都……不错。” 其他三员男将不禁莞尔,蒯方人高马大,平时朝夕相处,也从未拿她当女子看待,没想到毕竟男女有别,在一堆尸体上,竟然还能辨出个长相俊俏与否来。 璟华紧绷的表情上,终于露了个笑脸,“我就说女将还是有女将的好处,蒯将军这点便十分仔细。” 他扶着椅背缓缓站起,寒声道:“他杀了七人,只是——为了杀我。” --------------------------------------------------------------------------------------------------------------------------- 空气有一丝清冷。云泽边的无名密林中升腾起一片轻柔的雾霭,山峦被涂抹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偶尔有一两只飞鸟路过,受惊后惶乱逃走,留下一两声凄厉的哀鸣,打破这晨间的静谧。 再往西五百里,透过皑皑的雾色,天族大军的营寨仍隐约可见。 这里到处是高大的紫叶杉和铁线松,姜铁衣便站在其中的一棵松树上,收起了翅膀,静静地站立。不仔细看,几乎与这片密林融为了一体。 昨夜,他一个人潜进了天族大营中,他想找到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轩辕璟华,单独会会他。 他的母亲是灵鹫族,也是传说中的不死鸟,他生来便有一对翅膀,就是化作人形的时候,也不会消失。这对翅膀让他在所有的兄弟中更受重视,父王也自小便对他寄予厚望,甚至还单独为他请了师父,训练他搏击和厮杀的技能。 这种待遇是从没有的,他们炎龙生来尚武,但并不会像其他王族那样特地请师父来教授,哪怕是王子。一切武功和格斗的技巧不过是在严酷的生存修罗场中自行磨练,弱肉强食中淘汰或进化。 本来就连温饱都是问题,更何况请老师这种完全不实用的东西。举国上下,纵贯几千年,没有一个人有这种待遇,包括他的哥哥弟弟们。这更让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他的特别在于背后的这对翅膀,这在国中被看做是仅次于胤龙翼的一项瑰宝,他也因此被冠誉“炎龙第一武士”的称号。他因此十分感谢自己的母亲,虽然生下自己不久以后,母亲就不知飞去了哪里。但正是因为她,才让自己享有了这份殊荣。 他们炎龙兵强将猛,举国彪悍,普通的胤龙或者苍龙,两三个一起上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父王一直以来迟迟不敢出兵,只是因为忌惮两件事,一个是胤龙翼,一个便是轩辕璟华。 这两件,其实姜铁衣是一个都不信的。 胤龙翼是属于上古的传说了,除了夸父这样遗留下来的神祗,几乎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就算真的存在,那神力还剩多少,谁能说得清楚。更何况现在也证实了,轩辕広的胤龙翼根本是子虚乌有。 那现在唯一剩下的,便只有轩辕璟华。 之前传出他伤重不治,被迫离开兵部的消息,姜铁衣还有几分失落。他一直都不服气那个人,不过是普普通通一条胤龙罢了,又没有三头六臂,凭什么让父王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难道在父王的眼中,自己这个“炎龙第一勇士”便没有半分与他对战的资格么?即便自己不成,他们还有兄弟五人,难道加起来,都及不上一个文文弱弱的轩辕璟华? 后来,听说他又回来了,回来后便立刻挂帅出征。这消息让姜赤羽着实震惊,但父王越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越是让他嫉恨。特别是他临走前,姜赤羽特意关照的那句“切忌与他动手”,更让他怒不可遏! 一个白天又这么过去,天族的营帐仍好端端未动,二十万大军在三天的急行军后,似乎疲惫不堪,并没有要继续前行的样子。 毕竟是胤龙,娇生惯养惯了,姜铁衣的唇边泛起一丝残酷的冷笑。如此体力,怎配与我炎龙勇士们一战?父王真是老了,胆子也越来越小。 今晚,他就要杀了轩辕璟华!让三界中人都看看,到底谁才是值得大家膜拜的战神!也让他的父王莫在犹豫,在六兄弟中,看看哪个才是真正果敢、当得起他王位的儿子! --------------------------------------------------------------------------------------------------------------------------- 夜色又降了下来。 姜铁衣将三百飞骑都隐匿在林中,独自飞向天族大营。 昨夜他已来过,杀了七人。他不认识轩辕璟华,但听大哥说起,他十分的年轻,长相英俊斯文,所以他昨天遇到了凡是年轻而英俊的人,就一律杀了再说。他不怕打草惊蛇,他要的就是对方知道,明摆明的挑衅! 但毕竟身在敌营,他还不敢过于嚣张,他化了真身,从空中偷袭,一击而中后便立刻飞逃。好在他像他的母亲,真身并不是巨大的炎龙,而是体格娇小的不死鸟,这又方便了很多。 姜铁衣悄无声息地在空中盘旋,七人之死似乎并没有对轩辕璟华造成多大的威慑,今夜比昨夜甚至更为安静,连守卫的人数都减少了。四周隐约传来将士们轻微的鼾声,几处篝火将熄未熄。 (八十三)铁衣 是当来野外露营的吗?姜铁衣讥讽暗道,距离父王大军不过几千里,防备却如此松懈!呵呵,也好,轩辕璟华,我就便宜了你,让你睡梦中去见阎王! 他比昨天多了些经验,看中间几栋营帐间隔距离较大,周围又有三两巡逻守夜的士兵,料定是高级将领所住。 u.co更新最快轩辕璟华应该便在这几顶帐中无疑。 他愈加小心。毕竟那个是令父王多年来讳莫如深的名字,他不想多花精力和他的部下纠缠,务必直接就找到他,轰轰烈烈大战一场! 他飞低了一些,仔细倾听。最中间一顶营帐,比旁的几顶看起来都要大一些,帐中灯虽熄了,但仍不时传来阵阵压抑的低咳。 一个声音忧心忡忡道:“殿下,要不再吃点药吧?明日一早还要开拔,你身子这样怎么扛得住?” 另一个声音虽然有点哑,但低沉而好听,在咳嗽的间隙,艰难喘息道:“不行,今日已吃过了,这个药……咳咳,不能……不能多吃。” 姜铁衣听得这两句,心中一喜。没错,里面这人应该便是轩辕璟华了!那个人叫他殿下,听上去似乎还受着伤,多半是上回封印夸父时留下的,至今未愈,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披挂上阵。 他当下不再犹豫,化了人形,从帐顶直直地往下坠去! 就在他的皂角战靴踏破帐顶的一刹那,四周却一下亮起灯来,烛火通明,照得他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 不等他反应过来,帐中的英俊青年横眉冷对,一枪已当胸刺来! --------------------------------------------------------------------------------------------------------------------------- 电光火石间,青澜已与姜铁衣过了二十七招。 姜赤羽若亲眼看到,必定要欣慰银子没有白花,这个老四受过名师指点,确实大不一样,出招极有章法,竟与“天”字部的主将斗了个不相上下。 姜铁衣不用什么兵器,但也并非赤手空拳。他的兵器便是他与生俱来的这一双利爪,钩爪锯牙,断金截铁。 他仍保持着人身,却身后有双翼,身前有利爪,面对青澜的暮光咄咄相逼,从容不迫一一回敬。 又过了五十招,青澜已经火起。他最近满腹的心事,却无一人可诉说,特别是想到自己的母亲还在诛仙台上日夜受苦,更是焦躁不安。他摒了一肚子的火气,暮光宛灵蛇出洞,银色枪头更化作点点寒光,将姜铁衣罩了个水泄不通。 青澜的枪法,自无懈可击。 有道是武有十八般兵器,但真正能对敌的其实也只刀枪剑棍这四种,其他的不过都是拿来玩儿的,凑个数而已。而刀枪剑棍之中,又属枪为百兵之王,是改天换月、扫荡乾坤的神兵!自古以来,唯有胸怀坦荡、爽直不羁的朗朗君子才会选择用枪,也用得好枪! 比如青澜。 而枪一旦出手,便有了生命。我们说,刀有刀法,剑有剑招,但枪却向来没有什么固定的招式。枪是活的,和它的主人心意相通。枪练得好了,你一抬手,它便知道你要往哪里扎去,便会像生了眼睛一样,往敌人要害一一招呼。若是一击不中,敌人还不知死活地挑了兵器来挡,少不得那一枪还会借力再弹回去,杀他个鬼哭狼嚎。 比如暮光。 战圈外已经围了好几百人,气定神闲地观看两人比斗。这种机会很是难得,甚至有一些耐不住的开始小声地解说,分析两人招式上的优劣,又或者三三两两地讨论大约再过几招姜铁衣便会露出破绽,败于无行。 姜铁衣不是没有听见,这让他羞愤难当,他已无心去想今晚能不能全身而退,面前此人枪法堪称为王,竟无一丝破绽,令他不得不排除一切干扰,全心迎战。 他以为对方便是轩辕璟华,只是不知他何以不用传说中的揽月剑,而改用了枪,他暗叹父王说的果然没错,自己的这对利爪出道来取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却在他面前讨不了丝毫便宜。有好几次,枪回余旋,内力激荡,若是自己也拿着普通兵器,恐怕早已脱了手去,纵使天生利爪,也被震得半臂发麻。 青澜逐渐焦躁起来,已经近两百个回合,自己仍没有将这个家伙拿下。倒不是说他有多厉害,而是他那样的武器与套路,自己从未遇过。 他撒开枪花朵朵,直逼对方的胸口与面门,却总是在快要碰到对方的关键时刻,被他突然撑开双翼扫开,又或是化掌为爪,空手入白刃,直接来夺他的枪头! 这些倒也罢了,最为要命的是,青澜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与他母亲相同的眼睛。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姜赤羽虽然广播甘霖,生了五花八门、品种繁多的儿子,但这些孩子也只是在化真身时显出各自的不同,人形时还是一律都继承了姜赤羽的五官样貌,威武英俊,气宇轩昂。也因此,便与他们的姑母姜懿或多或少有些相似之处。 一想到母亲,青澜的心里又开始乱了起来。暮光抖了抖,枪刺眉心,被姜铁衣大翅一撩,举爪回扑,他一晃神,变招不及,竟被利爪在右肩上拉了两道深深的血痕,登时一条右臂上鲜血淋漓。 观战的众将士皆一阵惊呼,此时人群中突然想起一个清冷的声音,“青澜,攻他下盘!” 姜铁衣心中一凛,不禁往人群中看去。说话之人离他们很远 ,样貌并看不真切,但所有人都是站着观战,唯有他是坐在那里,前后更有几名护卫,显得地位十分特殊。 姜铁衣只是匆匆一瞥,并来不及细看,但心中对这个人却肃然起敬。他只说了四个字“攻他下盘”,却一语道破他最致命的弱点! 他背后有双翼,身前有利爪,对战之时,便宛如一人生了四手,翼爪扑腾,前后夹击,令人眼花缭乱。但却也恰恰因为如此,他整个上半身有太多需要腾挪跳跃的地方,下盘就显得呆板薄弱,指挥不灵。人的脑子只有一个,同时要控制太多动作,总会有个轻重缓急、孰先孰后。人说厉害的三头六臂、千手魔尊,也并不是每个头、每只手力量都等均分布,也不过其中一、两样主打,其余的不过是用作扰人耳目罢了。 他以前的师父就这么说过,说他如果在空中作战,翅膀要用作飞翔,那光靠利爪,其实讨不了多少便宜。倒不如在地上,双翼双爪都可用上,但唯一的缺点便是下盘,若被人发现破绽,立刻功败垂成。好在他每每对战,敌方总是被他强大的双翼双爪吸引了太多视线,一心要破解他的攻势,而能发现他下盘弱点的,几乎从未遇到。 青澜一听,便立刻领悟璟华所指,豁然开朗,只怪自己心神恍惚,竟一直忽视了对方如此显而易见的破绽。当下暮光一抖,直奔姜铁衣脚踝。姜铁衣急将左腿回缩,避开青澜的攻击,暮光已借着他的推力同时向右边荡开,向他右脚环跳穴刺去。 姜铁衣只觉两腿一麻,下一瞬便跪在了地上。青澜收起长枪,将法力附着在捆灵绳上,刚要上前锁住他的利爪,突然四目相对,看到姜铁衣那愤恨决然的眼神。 那双酷似姜懿的琥珀色双眸,眸线深邃,充斥着绝望与不甘,像极了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看透世事无情悲喜何如的样子。她凄绝地说,澜儿,除非登上帝位,不然我们母子便永无出头之日! 青澜手中的捆灵绳便缓了那么一缓。 高手相争,岂容片刻分神?姜铁衣当机立决,双腿虽不能动,利爪已闪锋芒,朝着青澜胸口便是狠狠一掏! 两人离得不过几寸,青澜千钧一发间回过神来,本能地想要往边侧一让,已然躲闪不及,眼看一颗心便要给活活撕扯了出来! --------------------------------------------------------------------------------------------------------------------------- 姜铁衣用尽全力最后一搏,利爪直往青澜心窝掏去!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没有什么响亮的名字,却回回致命,每一次都必将敌人开膛破腹,掏出心肝肚肠为止! 除了这次! 姜铁衣脸色一变,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人,他迅捷地将青澜推在一旁,竟徒手来抵挡自己见血封喉的利爪! 他的身法极快,快到姜铁衣根本看不清楚他是怎么绕过青澜再挡在自己身前的,也看不清他到底是怎么破解自己这一抓里暗含的十八种变化。仿佛自己苦练了那么多年的功夫,到他面前都成了虚招,根本无需费力就能直切要害。 只觉手上一紧,姜铁衣双手已被捆灵绳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抬头,讶异地望着这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似乎仍无法相信眼前这惊天逆转。 “铁翼钢爪,你就是姜家老四?” (八十四)信赖 他一开口,姜铁衣便倏然明了,原来此人就是之前指点青澜要他攻自己下盘的那个。 u.co更新最快天族大军中果然藏龙卧虎,轩辕璟华的枪法已是卓顶,而这个不知名的青年,看来修为比轩辕璟华更要高得多。 姜铁衣看到白衣青年缓缓蹲下身子,看着自己,他俊秀的双眸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潭,虽无惊涛骇浪,但那种平静的冰寒,纵然凶残狂暴如自己也看了不住战栗。 “你杀我七名将士,”璟华缓缓道,“我只取你一人性命,已是万幸。” 这是姜铁衣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就有无数的鲜血同时从他眼中、耳中、口鼻中涌出来,方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人只来得及轻轻抽搐了两下,便倒在地上,再无气息。 “将他的双翼双爪砍下来,送给姜贼做见面礼!”他淡淡吩咐道。 --------------------------------------------------------------------------------------------------------------------------- 虽然被姜铁衣连杀七人,但一举灭了炎龙的前锋官,仍是令士气大振。翌日清晨,大军便继续前进,顺利过了云泽,到了江北的梦泽。 此处离姜赤羽的先头部队不过三千里,且地势险要,多盆地沼泽,易守难攻。璟华命令二十万天兵停止前行,各占据有利位置,便在此恭候炎龙大军,以逸待劳。 青澜的右肩虽然被姜铁衣利爪所伤,创面虽深,但都是皮外伤,他底子健朗,休息了两天,便已无大碍。可自那天起,人却始终躲在自己营帐中,除了璟华招他们几个将军议事外,基本不露面。 青澜的心里很乱。 与姜铁衣那一战,诸多败笔。每一个可以致胜的回合,每一个可以杀他的机会,他都无法不去想——这个人是自己的兄弟。 这像是一个魔咒,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他只要一看到对方那双与他母亲相同的琥珀色眼睛,便会条件反射般的想起。他控制不了自己,更没有办法痛下杀手,甚至接二连三地卖出空门,将自己至于险境。 而紧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姜铁衣,至姜赤羽以下的每一个儿子,姜铁衣的兄弟们,他作为天一生水的副帅,都没有办法逃避。甚至那些长相丑恶的炎龙武士,他都会想,纵素未谋面,但他们也算是他的族人。 他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真的就如母亲所说,天下之大,却无一处容得下他们母子! “青澜,睡了吗?” 门外悄然响起语声,青澜微微一惊,道:“没有,进来吧。” 璟华提了壶酒,弯腰走进来,微笑道:“来看看你,伤好点没?” 青澜笑道:“皮外伤而已,早没事了。” 璟华微微一笑,从桌上拿了两只茶杯,倒了酒,“我也睡不着,想找人喝酒,看田蒙他们都好像睡了,就过来找你碰碰运气。” 青澜一口灌了一杯,“求之不得。” 璟华不敢喝快,只小口咪了咪,云淡风轻道:“青澜,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璟华……” “青澜,”璟华举起杯子,与他碰了碰,“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的地方,看开些,很多事不是你我能选择的,凡事尽力而为,若能做到无愧于心,便足够了。” 青澜默了默,他知道璟华这几句话并不是不负责任的冠冕堂皇之语,在他心里远比自己有更多苦楚酸涩,但他却从未发过一声怨言,总是默默承受,微笑待人。 “璟华,我找到了自己生母。” 他终于将埋藏于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对着自己最信赖的人。这些日子以来,他被压抑得太苦闷,太憋屈,就好像随时要爆炸一样。他急需找个人倾诉,有个人理解他,告诉他,为忠为孝,他该何去何从。 璟华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他一口气说完。最后,青澜像是长吁了口气,“就是这样了。我打不赢姜铁衣,我甚至不敢去想接下来的大战,怕与他们正面为敌……” 他站起来,一拳打在桌上,愤恨而又软弱道:“璟华,我做不到!” 右肩上刚愈合的伤口又崩裂了开来,一丝丝鲜血渗出,染红了衣衫。 -------------------------------------------------------------------------------------------------------------------------- 璟华却没有太大的吃惊,只笑了笑,道:“原来你是母后的儿子,这么说来,我们果然是兄弟。” 他也站起来,拍拍他,淡淡道:“找到生母是好事,何必如此烦恼?” “可是我是炎龙族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真身与其他苍龙不同,那时候父王还为了我的感受,竭力替我开脱,说我只不过天生个子魁梧些罢了。”青澜黯然道,“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原来,我是炎龙后裔。” “炎龙也好,苍龙也好,有那么重要么?”璟华道,语声有一些捉摸不透的萧瑟,“你的父王知道你身份却从未介意,你的母亲为你思虑千年,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关系,他苍白俊颜上浮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唇角摆出完美弧度,却仍看着叫人心里发酸。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是靠实力去争、去抢就能得到的,比如权势和王位,但也有很多是天注定的,”他淡淡道,“比如父母和兄弟。” “青澜,你只需记住,你的母亲是将你含辛茹苦带到这个世上的人,至于她是炎龙也好,不是炎龙也好,都与你全无关系。你不必为了她的身份与过往去承担罪责,明白么?” 青澜抬起头来,眸光逐渐变得清亮,“璟华……” 璟华微笑点头,“想通了?对你来说,她只是你的母亲,却不用去想她是炎龙长公主还是其他什么人。姜赤羽也好,炎龙大军也好,与你何干?他日大战,更不必束手束脚。” 青澜被他一语点醒,灵台登时澄明,困扰他多时的心结亦悉数打开,“我明白了!我只是认了我母亲,只需对我母亲尽孝!其他人都与我毫不相干!姜赤羽,他是叛逆谋反的乱臣贼子,我身为副帅,又怎能对他们手下留情?” “不错,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天一生水那么多将士将命交到你手里,你又怎能胡思乱想,有负他们所托?”璟华语声不高,却严词厉色。 他早就看出青澜的异样,田蒙也来向他汇报几次,要他留个心眼,青澜与天后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说不定与炎龙族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却一直按兵不动。 身为将帅,最重要的便是知人善用。他相信青澜,必定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他也相信青澜不会在大是大非上行差池错,将天字部将士的身家性命视为儿戏。 他只是想等青澜自己来说。那是一种奇妙的信任,超越血缘,无关是非,就像那时候他得知蒄瑶远嫁,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天一生水相托与他,尽管他来兵部只有三年,尽管他还是个外族人。 璟华在冥冥中有种感觉,这个此时还单纯热血的青年,将来成就并不会低于自己,甚至很可能傲冠群雄,独霸三界,叫九重天上的日月都换了颜色。 只是,自己应该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也好,若真的如此,自己便无需与他一战。 对于未来的事,璟华其实很少去想。这是很小时候便养成的习惯,他注定英年早逝,就算现在尽心尽力替父君保那个位子,但将来他不在了,这世道有谁说了算,这三界之主谁来做,他又管得了么? 所以,那句“凡事只需尽力,但求问心无愧”的话倒是百分百出自真心。 他只带了小小一壶酒,三口两口便喝完了。他笑笑道:“好了,你也赶紧休息吧。等灭了姜贼,再找你喝个痛快!” 他起来的时候,似乎没有站稳,膝头一软,幸好及时扶住了桌子,才没有摔下去。 青澜紧张道:“璟华!” 璟华淡淡笑了笑,“被我师兄管了半年没喝酒,连酒量都退步了。” “不是,璟华你……”青澜的脸色僵硬,他看到璟华鼻中滴下两行红色。 璟华也发觉了,轻轻擦了擦,不经意道:“呵呵,你看我,定是师兄给我补得太厉害,都流鼻血了。行了,别一惊一乍的,我没事。” 青澜不放心道:“我送你。” “不用,”他呵呵笑道,转身大步出了营帐,“不过几步路。” --------------------------------------------------------------------------------------------------------------------------- (八十五)反噬 这几步路,却让璟华走了很久。 u.co更新最快 还好已是夜深,并没有什么人看见,连长宁也在他去找青澜前,早早被他打发走了。 他跌跌撞撞走进自己的营帐,便再也支撑不住,像被抽了龙脊般一下滚倒在地上,压抑不住的剧咳便从喉间喷涌而出。 这里不比宸安宫,夜深人静,四周都是休息的将士。他用手帕紧压住嘴唇,怕被人听到声响,却压不住大片大片从唇角溢出的鲜血,不多久便染红了整条帕子。 才不过半月,这《秋风破》的反噬已如此厉害! 天道守恒,凡事有一立,便有一破。妙沅说,他自婴孩起,身体便被赤胆情毒性侵蚀,至今早已千疮百孔,纵然《秋风破》能短时间内快速提升他已经失掉的修为,但他的身体却支撑不住这暴涨的灵力。《秋风破》霸道异常,莫说是他这样比常人要弱得多的底子,就是普通人,也难以抵受。 修为是要一年年练起来的,否则若那么方便就有捷径可循,岂不是人人都成了天下无敌?急速提升的灵力,便要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这也是为什么《秋风破》会被列为师门禁术。 璟华腾出一只手,颤颤地从怀里掏出妙沅给他的那个小瓷瓶。他的额际覆满了冷汗,汗珠顺着清冷的脸部线条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有的流到了眼睛里,眼前就有一瞬间的空茫。 他艰难地倒出一粒药,两只手却不听使唤地一颤,连药带瓷瓶都远远地滚了出去。心脏砰砰砰砰剧烈撞击,狂躁地像是要逃离这个破碎的胸膛,他徒劳地紧紧按住胸口,大口大口无力喘息。 他蜷在地上,从这个视角,刚巧能看到有双小小的纤细的脚急匆匆走了进来,那双脚的主人蹲下身子,伸出同样一双白嫩又小小的手,将他的瓷瓶捡了起来。 璟华心里默叹一口气,苍白的脸上却忍不住浮现出笑意。沫沫啊,为什么你每次总是赶在我最最狼狈的时候来呢? --------------------------------------------------------------------------------------------------------------------------- 许是吃了药,又许是知道沫沫来了,璟华这一夜竟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等他醒来时,天空浸了一层迷蒙的淡青色,几颗残星挂在西北方,已是破晓时分。 璟华醒了,却懒懒地不想睁开眼睛。他知道沫沫就坐在边上,可能也正目不转睛地在看着他吧。呵呵,她终于还是来了,尽管他之前的安排并不是这样。 但真的没办法,她从来就不跟你讲什么道理,而所有的道理在遇到她以后也都统统不管用了。情绪不受自己控制,理智也丢到了九霄云外,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以后可能会后悔,但这一刻还是狠不下心拒绝。 唉,还去想对不对、后不后悔干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他只知道,因为她的到来,此刻的自己是多么高兴,高兴到连身体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埋藏在心底的相思也全部涂抹成了她的颜色! 他不想打破这美好的静谧,闭着眼睛,没有做声,但唇角弯弯,已忍不住漾起笑意。 他想起上次在魔鬼岛,沫沫早上装睡,他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早安吻,唤她起床,然后她便撒着娇想要更多。呵呵,她那个样子还真是可爱啊!那么今天,他的沫沫会不会也给他一个早安吻呢?想到这里,他不自禁地,唇角的笑意更浓。 “笑什么笑!”她狠狠道。 唔,现实和想象总有些不一样,沫沫的语气似乎不太友好。他一惊,赶紧睁开眼睛。 阿沫发现他醒了,憋了快半个月的火,毫不客气立即破口大骂,“你很高兴是不是? 你以为弄一个破拼图,把我丢在沅婆婆那里拼半天很得意是吧? 你是不是想等我拼完了,你也差不多把自己折腾到挂了,然后正好让我赶上,来给你收尸是吧? 轩辕璟华,你想得倒美,想得倒美!呜呜……” 她越骂越气,骂到后面,就开始哭。 璟华被她哭得心慌意乱,赶紧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安慰她。她被他搂在怀里,仍十分地不解气,扭来扭去,抽抽噎噎地痛斥他的恶劣行径。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大傻瓜!言而无信的小人!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傻瓜蛋!我……我那么聪明,你竟然敢骗我!” “沫沫,是我不对,你……你小声些……” 他有些尴尬,将士们惯常早起厉兵秣马,这个点已经大部分都起来了吧,就算没起来,也被她哇啦哇啦吵醒了,估计营帐外已经水泄不通围了一大圈,正竖着耳朵使劲儿听呢! 阿沫可不管,她毫不买账,词正言凿,嗓门更大更亮,“怎么啦?你自己敢做还怕我说吗?轩辕璟华,我们说好有多远走多远的呢,你全都忘了吗?说好不能因为没有将来,就连现在都放弃了的呢,你一转身就想赖账吗?” 她双眸通红,小鼻子一抽一抽,伤心大骂道:“还浪漫的分别礼物呢,狗屁! 哼,你以为小小的一个破拼图,就能拖住我三个月?我,那么聪明,我只用了三天就揭穿了你的谎话! 你说谜底都在画里,只要拼好了就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可是你说谎! 画里根本没有你,没有你!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沫沫…… 呜呜,只有沫沫一个人!” 她终于抱着他,除了哭,再也说不出话。 他的心又抽痛起来,也同样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这样就是解答,就能对缥缈的前程有一个交代。 是啊,他是没有未来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此时,在此刻,紧紧地与她相拥而已。 那副拼图里,是他为她描绘的未来: 是她一心想要的灿烂恢弘光芒万丈, 是足以拯救万物起死回生的穷极力量, 是流传天地千年万年的盖世传说, 是惠济万民普度众生的永恒功德…… 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美好璀璨的,未来。 --------------------------------------------------------------------------------------------------------------------------- “沫沫,别哭……我错了,你别哭好不好?”他语声干涩,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呜呜……你说你错在哪儿?”小公主脾气上来了。 璟华失笑,轻咳两声道:“我错在……唔,我错在还是把拼图给切太大块了,应该再切小一点……” “轩辕璟华,你混蛋!”阿沫照着他胸口就是一拳。 却被他轻轻巧巧抓住了手腕,语声低哑却带着无限柔情,轻声道:“我错在不该留下你一个人走了,我以为不让你看见,是对你最好的,却忘了我们的誓言,我们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我走不动了为止……”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那令她朝思暮想的英俊容颜,现在就近在眼前。那唇线完美的淡色薄唇,现在正说着令她怦然心动的情话。她终于破涕为笑,噘着嘴道:“这还差不多,下次再自作聪明,小心我可不轻饶你!” 璟华低咳浅笑,呵呵,下次? 沫沫,如果我还有下次就好了…… 他将她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长发,许是路上赶得匆忙,她如黑缎般的长发松松散散披挂下来,还黏了不少枯枝树叶,鸟羽菜籽,衣服也破破烂烂,比他们行军作战的粗莽汉子们好不到哪儿去。 他笑叹口气,将她头上的脏东西清理干净,“你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每次都这么乱七八糟,哪儿有个女孩儿样?” 她从他床上跳下来,拎起桌上的茶壶,连倒进杯子都来不及,就直接往嘴里灌,“你还好意思说! 我从魔鬼岛先赶到九重天,还没进南天门就被拦了下来。 那些守卫的士兵倒也好心,听说我要来找你,就告诉我说,你带着二十万天族大军半月前就已经走了,我只好再接着赶过来。 还好这回把以前的探险装备都带在身上了,查找你们的足迹易如反掌。” 她灌下半壶茶,一口气说道。 璟华知道她说得轻巧,但从魔鬼岛到九重天,再赶到云梦泽,少说也有上万里路,她一个女孩子,昼夜不息,来回奔波,定是吃了不知多少辛苦。 他苦笑了下,还是太小看她了,本以为那些拼图,总得要花上她两、三个月的时间,竟然那么快就破解了? “怎么啦?不服气我那么快就把图拼完了?”她泄了火气,又恢复了本性,开始洋洋得意。 “是啊,伟大的沫沫公主到底怎么做到的呢?”他确实想不明白。 (八十六)过客 “哼,傻瓜!你知不知道有种叫海蝴蝶的东西?” “不知道。 u.co更新最快”他老老实实摇头,深海动物千奇百种,光怪陆离,他也不可能一一认全。 “就知道你孤陋寡闻,”说起这种海底的奇闻异事来,阿沫便如数家珍,“海蝴蝶说说叫蝴蝶,其实也是海蜗牛的一种,不过它的两只脚长得更像翅膀,可以游泳。” 她接着道:“海蝴蝶天生有强迫症,喜欢把东西放回原位,所以我常常抓了一些,用来替我打扫屋子,你知道我……”她嘿嘿笑了笑,略有些不好意思,“我时常醉心于科研,屋子就难免会乱一些,父王有时候查岗,便交代不过去。” 璟华暗暗忍住好笑,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我先是自己试着拼了一些,花了整整两天仍如大海捞针般,茫然没有头绪。从你离开后,我就心里发慌,总觉得你去办的这个事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你说答案在拼图里,我就更急着想拼好,过来找你。” 她现在说得随便,璟华却能想象她当时茫然无措、忧心似焚的样子,心中隐隐作痛,不禁握紧了她的手。 “于是我就作弊啦!”她一点不以为耻,嘻嘻笑道:“我去抓了好多好多的海蝴蝶,让它们帮我把你凿下来的那些碎片再重新贴回到石壁上去。它们自有它们的办法,不去管你画的是什么,只管按部就班地一个个贴回原位。” “原来是这样,”他掩唇咳了两声,无可奈何道:“沫沫果然厉害,我以为那些浪漫的招数对你们女孩子都很管用的。” “不是你不够浪漫,是我实在太不普通!”阿沫骄傲道,“好了,现在我来都来啦,你可别想再赶我走了!我会一直缠着你,直到……直到……”她眼圈红红,自以为已经勘破,已经坦然,却终是说不出口。 “直到那一天。”他吻了她的额头,微笑着替她说下去,“我喜欢被你缠着,沫沫。不过你也答应我,以后我陪不了你的时候,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地开心地活下去,好不好?你过得越好,我便越开心,知道么?” 她笑着点头,亮如星辰的黑眸中却已噙满泪,“那是自然!我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会被这些儿女情长、小恩小爱牵绊?” 她吸吸鼻子,大声宣布道:“璟华,你不过只是我伟大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我们抓紧现在,好聚好散。等以后你不在了,我必定要为自己的宏伟前程去努力的,万万不能再浪费宝贵光阴了!” 他微笑点头,“没错,我替你画的那些完美未来,你可要一一做到,千万别叫我失望了。” 两人闹了这一阵,天光已完全大亮,外面已隐约可闻士兵早起洗漱,伙夫分派早膳的声音。璟华也咬了咬牙,披衣起床,阿沫见状,急忙过来拦住他,“你做什么?你昨晚才从鬼门关回来,今天好好给我躺着!” 璟华笑了笑,手上依旧动作麻利,丝毫不缓:“我就说女眷不得随军,果然管头管脚,麻烦多多。” 他轻咳了两下,柔声道:“沫沫,现在是行军打仗,二十万将士的性命都在我身上,你乖乖的,好不好?” “可是你……” “我没事,已经吃过药了。”他淡淡道。 妙沅这药开得十分妥帖。 说起来,这悬壶济世也分三六九等。最差的叫治病,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再好的神医如华佗扁鹊,在人界被奉为妙手回春,到了他们医界也不过就是个治病的小角色而已,并不稀奇。 而这中等的便可以治人,传说以前有个诸侯,在宫里天天锦衣玉食,无奈天生矜贵,胃口不佳,反而缠绵病榻,病体益发沉重。 有一次轮到他去祭天,庙里老和尚规定不论王公大臣一律不得乘辇,必须徒步登上九百九十九层台阶的祖庙,他是爬得汗流浃背,手脚并用。 到得之后,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饥饿,将老和尚的素面吃了三大碗下去,从此手脚麻利,病竟不药而愈,这便是治人。 而那最高级的方称得上治心,诊贪婪,治邪丑,拔除奸吝,抚平疮痍。 妙沅不愧是药师如来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她给璟华用的这药可说是用到了他的心里,知道他要统领三军,便不遗余力为他做足面子工程。 一颗丹药,再加上安安稳稳睡了一宿,为他掩去大部分病容,甚至连惯有的苍白也不复见,绝世出尘的容颜配上清俊凛然的气质,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英武不凡。 他看了看她,忽然莞尔,“倒是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自古女眷不得随军,否则便要按军规处置的,我是主帅,更不能破了这个规矩。沫沫,到底用什么身份让你留下来才好呢?” --------------------------------------------------------------------------------------------------------------------------- 姜赤羽正在用早膳。 他们将大军驻扎在朝云之国的都城外,说说是在这里补养生息,扩充军备,但无非也就是烧杀抢掠一番,为下一站南侵做准备。 朝云国的国君十分识大体,根本不用姜赤羽开口,任何物资、补给、或是女人,只要他眼睛扫上那么一扫,便立刻主动奉上,这便为自己,也为子民们造了福,省去了很多皮肉之苦。 就连早膳,也是他为姜赤羽特地准备的所谓“玉皇大膳”,顿顿都有大碗卤牛肉、大碗辣凤爪、大碗糟鸡翅、大碗爆海参、十个烹紫盖、十个酥火烧、十个酱肉包,外加豇豆粥、南瓜粥各一罐。 姜赤羽向来胃口极好,那个所谓的“玉皇大膳”其实也不过就是材料十足,然后加了猛料可劲儿烧、可劲儿煮罢了,不但算不上精致,而且每天还都就一个花样,可姜赤羽却天天风卷残云,吃得一点儿不带剩的。他节俭惯了,且这粗糙的饭食再怎么也是顿顿有肉,比在漠北要勒紧裤腰带的日子可舒坦得多了。 他正在吃酱肉包,吃到第七个的时候,突然噎住了。 侍卫送进来一个包裹,说是早上在营帐门口发现的,然后便哆哆嗦嗦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敢说的样子。姜赤羽愣了愣,故作镇定地挥挥手,让那侍卫退下。 那包裹用一块明黄的缎子马虎地裹了两层,血迹还陆陆续续从里面渗出来,洇湿了以后便成了肮脏的暗红。布料还很小,有些地方没有完全地盖住,他一眼便看到露在外面的那一撮棕褐色的羽毛。 --------------------------------------------------------------------------------------------------------------------------- 姜赤羽的心登的一沉。 铁衣那孩子,两天前便该回来了。如今这是……如今这是…… 他不敢想下去,更不敢去掀那块布。他就那么怔怔地站在那里,几个儿子从门外急奔进来,金戈道:“父王,是铁衣回来了吗?” 他甚至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锡人性急,已看到那个包裹,惊呼一声,一下掀了开来—— 铁衣的双翼和双爪,就这么*裸地瘫在地上。 翅上的羽毛凌乱地拢在一边,有些沾染了血污,更显得破败凋零,好几团已经从翅上掉了下来,风一吹,满地飞絮。那对曾经凌冽的钢爪,也已经退尽了锋芒,显出一种没有生气的黯淡灰沉。 姜家兄弟也像是呆了。他们炎龙家的人,惯没有什么好性子,从小到大,脸红脖子粗地争啊、斗啊不计其数,但也不过就是为了些个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打个架而已,父王出来吼一声,大家便又老实几天,过阵子,还照样一起喝酒,一起上女人。记不了深仇,更出不了人命。 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亲生兄弟,就这样死在面前,还死得那么惨。 他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愤怒与哀痛的情绪还没来得及酝酿,银麾与铜弩甚至在想,原先见这双翼与利爪长在四弟的身上,十分的威猛勇武,为何砍下来之后,除了大一些,竟和普通家禽也没什么两样。 姜赤羽“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将刚吃进去的早膳吐了个翻江倒海。那大碗的辣凤爪和糟鸡翅,像在胃里活了起来,他已经吐得只剩酸水,却仍只要想一想,心都一阵阵剧痛。 金戈将他扶起来,彷徨不安道:“父王,你没事吧?” “轩辕璟华!”姜赤羽单手撑在地上,抬起赤红的双目,每一个字都似乎是包裹着熊熊烈焰从齿缝里挤出来,“杀子之辱,我与你不共戴天!!!” (八十七)军医 壶里的水已经开了,沸腾的蒸汽咕嘟咕嘟往上窜,顶得壶盖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把老方从梦里吵醒。 u.co更新最快 他正在打盹儿,梦里又赢了厨子伍子牛一坛好酒。他笑了笑,起身,拎起水壶为自己泡了一壶茶。 今儿天好,虽冷却没有风,老方掀了帐帘,让暖暖的阳光晒进来,晒在他那张吱吱呀呀的小床上。他捧着热茶,暖了暖手,坐到门外,随手又拿出那套骰子,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老方是“生”字部下医馆里的老军医,从军大半生,是个无妻无女的半老头子,吃穿用度都不讲究,唯一嗜好便是好赌个小钱。军中岁月无聊,一帮大男人在一起,除了喝个酒、赌个钱外也没什么消遣,只要不是战时,璟华也都是允许的。 大战还未开始,他这个军医也没什么事儿,这两天正闲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老方,老……方!” 听这说话声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生”字部主将蒯方到了。他吓了一跳,以他微末的军衔和蒯大将军直接打照面儿的机会少之又少,大概也就年末岁初,慰劳部下的时候有过那么几次,他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迎出去。 “老方,我给你找了个帮……帮手,你帮忙带……带新人。” 蒯方还没费劲地把一句话说完,身后已经蹦出个小姑娘来,甜甜道:“方老爹,我叫阿沫,来给你打下手的。” 她个子十分娇小,躲在五大三粗的蒯方身后,整个人都给遮没了,只见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墨似缎,配着俏丽生动的眉眼,白皙娇嫩的肌肤,整个人儿就像七月里的刚从地里拔出来的一颗水萝卜,甜丝丝脆生生,每个细胞都往外透着清爽水灵。 老方使劲儿揉揉眼睛,怀疑自己还在梦里没醒,这糙汉子成群的地方,常年就见不着个母的,难得有一个,还是像蒯大将军那样的,怎么竟会从天而降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阿沫已经麻利地将自己的长发盘了起来,卷起袖子,找了根笤帚,帮老方打扫他那间小破屋子,“方老爹,你别看我年纪小,我也学过一些粗浅的医术,你有什么要缝个针,开个药什么的,别客气,尽管使唤我就好了,我就是来跟你学习的!” 老方一脸懵逼的状态下,阿沫已经将他那栋小破帐子从里到外擦了个闪闪发亮。老方以为她终于能歇一歇了,却发现这个神奇的姑娘又不知从哪里搞来锯子、墨尺和榔头,三下五除二做了两个小柜子,每个柜子里还安了许许多多的小抽屉,一个柜子将他那些外伤、内伤的药分门别类地装进去,另一个柜子就用来摆放各种手术用具、绷带和止血棉。 她越忙越欢快,不仅像阵风儿似的在自己面前跳来跳去,嘴里还轻轻地哼着歌儿。 --------------------------------------------------------------------------------------------------------------------------- 直到傍晚,来看病的军士们在帐子外排起了长龙,老方这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军医馆要火了。 阿沫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儿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的人来看病,她已经看了六个拉肚子的,九个拉不出的,七个晚上失眠的和八个睡觉磨牙的…… 说也奇怪,这些患者虽然个个自诉病情严重,但她听下来却都力壮如牛,没问题啊……望着外面还长龙似的队伍,阿沫心想:不行啊,得跟璟华说说,这打仗的士兵都这个病那个病的,这仗还怎么打? 老方悠哉悠哉地坐在一边喝茶,阿沫不禁皱皱眉,她是个直性子的人,也不喜欢拐弯儿,便道:“方老爹,您也抽空给他们看看,还有这么多病患,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了。” 老方“嘿嘿”一声,笑眯眯道:“阿沫姑娘,这我可着实帮不上忙。他们这些病,非得你才能治得好,给我老头子看,没用。” “怎么会呢?您可是老军医啊!”阿沫诧异,但也没多少功夫留给她诧异,排队的人山人海,每个人都希望给她给别人瞧得马虎些,好快些轮到自己;但真正到了自己,又希望她瞧得越慢越好。 日头一分分下沉,阿沫马力全开,手脚并用,仍抵不上帐外越排越长的队伍。 “下一个!”阿沫都已经顾不上去看对方的脸,只条件反射地去抓对方的手腕,然后腾出另一只手去写病历。眼下这只手似乎有些熟悉,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一点不像生病的样子。阿沫抬头一望,惊诧道:“青澜哥哥!” --------------------------------------------------------------------------------------------------------------------------- “青澜哥哥,你……你也病了?” 青澜微微一笑,“是不是我不生病,就见不着你了?” 他转头打量一下被她改造的医馆四周,赞许道:“不错啊,才来了半天,这里又完全是阿沫的天下了!” “青澜哥哥,”她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本来想看方老爹这里没什么事的话,一会儿就来瞧你的,没想到一忙忙到现在,害我连个尿尿的时间都没有。” 青澜尴了一尬,清咳两声道:“阿沫,你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能说话这么,呃……粗鲁。” 阿沫爽快一笑,“不就是个说法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你们大老爷儿们能说,我大姑娘就不能说?呵呵,青澜哥哥,我的意思是,后面还有那么多病患,要不您先让我接着往下看,结束了再来找你聊天?” 青澜点点头,站起来,对门外排队的战士一挥手,“等得及明天看的,明天再来;等不及明天看的,让老方接着看。阿沫姑娘要休息了!” 副帅话音刚落,门外的长队便呼啦啦散了个干净。连老方都不知去向。 “结束了,现在可以聊天了?”青澜笑。 “噢耶!”阿沫欢呼一声,一头钻进他的怀里,“青澜哥哥万岁,我写了一下午的病历,手都快断了!” 青澜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突然又跑到军营里了呢,蒯将军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呢!呵呵,你这个小脑瓜啊,总是叫人又惊又喜。” “我早就想跟着青澜哥哥从军了,打仗多有意思啊!我发明了那么多兵器啊、阵法啊,全部都是纸上谈兵,当然得找个机会实地演练一下啊!”她笑嘻嘻道:“何况,我也好久没见到青澜哥哥了,也想找机会来看看你啊!” 青澜望着她的眼睛,似是而非道:“是么?阿沫真的只是来看我么?” 阿沫低下头复又抬起,晶亮双眸中,似有些许羞涩,又满是骄傲,“青澜哥哥,我……我爱上了一个人。” --------------------------------------------------------------------------------------------------------------------------- 九重天上,无妄海。 蒄瑶轻哼一声,感觉到琛华炙热勃发的爱欲,向自己不断讨要着出口,既是温柔的体恤,更是无情的作弄,她一次次无助地沉溺于情海的惊涛骇浪中,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求救。 “好人,快……快来……”她哭着央求道。 琛华狡猾地笑了笑,俯下身子,轻咬她的耳垂,喷灼的热气就在她光嫩细长的玉颈边。他贴得那么近,宛若拯救自己脱离苦海的神明,危险地释放着令人迷醉的雄性味道。 无可挽救的欲念一波接一波地被撩拨,蒄瑶好似要被业火灼烧,身上花香浓郁已至放浪,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心甘情愿被征服,一次次逢迎着他的圣临,又一次次挽留他的离开。 “呃……呃……啊……”蒄瑶紧咬着唇,仍止不住一阵阵轻颤。 她不可抑制地抱紧琛华,而他略有些粗鲁地按住她的肩膀,呼吸已逐渐粗重,适才的挑逗现在变得让自己也情难自禁。 他逐渐不再保留,似发泄,似报复,随着蒄瑶娇颤的呻*吟,他突然发疯似的,如疾风暴雨,如狂怒之兽,毫不留情,毁天灭地! 终于在一阵灭顶的欢愉中,两人同时瘫软。 世界,仿似寂灭了一般。 良久,蒄瑶长吁一口气,懒懒地轻轻拍拍他,嗔道:“喂,起来。” 琛华不理,仍旧躺着动也不动。 “起来啦,一起去洗一下好不好?”她柔声相劝。 琛华翻了个身,从她身上下来,却仍旧虎着脸,背朝里睡着。 蒄瑶披了件薄纱小衣,倒了杯凉茶拿过来,轻靠在他身上,白皙纤指在他赤*裸的肌肤上轻抚,“怎么了?什么事儿惹我们三殿下不痛快了?” (八十八)水深 琛华索性一股脑儿坐起来,恨恨道:“你说什么事儿?你说这叫什么破事儿! 我昨个儿去找宝慧仙君,他推说要闭关修炼,给我吃了个闭门羹!今个儿想起上次借了成元道君的几本好书,看完了一直没还,想拿去还他,嘿,更好!他连说不要了不要了,吓得连门都不开,叫手下童子直接把我给撵回去了!” 他接过蒄瑶的那杯茶,看也不看直接就给扔了出去,杯子打碎在地上,稀里哗啦摔成碎片,怒道:“一个个全都狗眼看人低!我母后在时全都阿谀奉承,说我迟早会顶了大哥的位子,登上太子宝座,现在倒好,一个个全当我是瘟神!” 蒄瑶轻笑,嘴角明显的冷嘲热讽,“难怪三殿下这两天不愿万里来我这无妄海,我以为你是真想我了呢!” 琛华忙搂住她,讨饶道:“好姐姐,我确实也是想你,这九重天上,除了我母后,也只有你待我是真心的。 u.co更新最快” 蒄瑶轻轻挣脱了他,走到妆台前坐下,缓缓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他们只知道畏惧母后的权势,这才巴结着你,现在母后上了诛仙台,自然是棒打落水狗了。”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重新描上彩妆,坠上珠钗,一边道:“这会儿大战才刚开始,天帝只不过拿母后做个人质,往后若璟华真的率大军将你那有勇无谋的舅父灭了,只怕母后也立刻就跟着灰飞烟灭,到时候……” 她冷笑两声,“恐怕你的状况还更要凄惨百倍!” 她只披着件轻丝薄纱,勾勒出身姿娇媚婀娜,但这几句话从艳艳樱唇中吐出,却不相称的,委实狠辣。 琛华也不禁听了心中一寒,连刚才的屈辱愤怒都忘了,连声问:“蒄瑶,你说父君他真的会杀了母后?” 蒄瑶冷笑:“怎么不会?他们这对夫妻,最后不论谁杀了谁,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不要!我不想母后死!”琛华有些慌了,求救似的望着她,“我要救她!蒄瑶,怎么样可以救她?” 她两手一摊,轻飘飘道:“笑话!天帝要杀她,谁能救得了?” 琛华缩在床角边,像个迷途的孩子,喃喃自语:“那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蒄瑶坐到他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极了姜懿的冰冷薄情:“杀了他!你来做天帝!” --------------------------------------------------------------------------------------------------------------------------- 老方不知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撞的大运,还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招惹的大祸,一觉醒来,医馆里就多了这么个漂亮、勤快、神奇且邪门的姑娘。 说说是来给他打下手,可是人家一早是大将军亲自送来的,到了傍晚,连副帅都亲自来了,大手一挥驱散了路人甲乙丙丁,放下帐子开始聊天。 这姑娘的背景,水可深啊…… 行,老方是个开明的人,虽说“天一生水”向来军规严谨、纪律严明,但现在这种风气也不是没有,说不定哪里来个官二代到营里挂职锻炼一下呢,也是可以接受的嘛! 再说这姑娘,打心眼儿里是看着让伙儿喜欢不是?谁说官二代就一定是纨绔、浮夸、骄纵、傲慢啦,这姑娘热情又勤快,一口一个方老爹叫得他心里跟抹了蜜似的…… 一天下来,老方已经在心里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是个极有背景、但家教很好、待人亲切、脑子很快、手脚更快的小姑娘。 他默默地在自己的营帐边上,又搭了一顶小帐篷,怕她身子娇贵、晚上冻着,还特地去后勤处又领了一床新的棉花被褥,替她铺上。 “阿沫姑娘,忙了一天,早点歇着吧。”老方亲切道,“我在隔壁替你搭了个小屋,你就睡那儿,被子还是新晒过的,暖着呢!” 阿沫抬起黑亮亮的眼睛,感激不已,“啊,给我搭的?方老爹你对我太好了!不过,”她有些腼腆,“我晚上不睡这里的。” “哦,”老方点点头,表示理解,官二代嘛,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和他们这些大老爷儿们睡在一处确实也不像话,“阿沫姑娘,你晚上歇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老方虽然没成亲,但心还是细的,照阿沫白天引起的那种轰动,晚上如果单独在营帐里穿行,少不得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人家投在他部下,总得对人家的安全负责。 阿沫倒也大方没有拒绝,她倒不是怕路上有麻烦,而是觉得老方十分热心,已经给自己搭了帐篷又不睡,现在再拒绝人家相送,就十分扫人家面子了。 她和老方一起面对面用了大锅灶的晚膳,又替他刷了碗,这才朝璟华的营帐走去。 “好了,方老爹,您就送到这儿就行了,我自己过去。”离璟华的帐子还有几丈远的地方,阿沫停下脚步。 老方不知怎的突然就传了蒯方的毛病,开始结巴,“阿……阿沫姑娘,你……你就住……住……住这儿?” “是啊。”阿沫眨眨眼睛,十分自然。 “这……这儿是大……大帅的……” “对啊,这儿是璟华,也就是你们大帅的帐子。” 老方觉得自己就像中了咒,从头到脚统统石化—— 他看到那只能使出出神入化剑法的、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手掀开了帐门; 看到那个“天一生水”中被奉为至高传奇的人走了出来; 看到那张他印象中永远是清冷严酷的脸上荡漾开了笑容; 朝面前这个——刚才还跟他一人一半分狮子头吃的姑娘伸出手,微笑道:“沫沫,进来。” 老方背脊发凉,汗如雨下。 这水,真不是一般的深啊…… --------------------------------------------------------------------------------------------------------------------------- 帐子里烧了炭火,十分暖和。 璟华替阿沫解下斗篷,贪恋地将她搂在怀里,久久不肯放开。 才不过分别一日,且白天也一直在跟自己说,她就在离自己不过咫尺的距离,竟还是如此思念,真不知之前她没来的时候,那些日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沫沫,”、“璟华,”两人异口同声,“今天过得好么?” 相视一笑,竟又再次同时答道:“很好,你呢?” 又笑。 两人索性不再说话,只静静地靠在彼此怀中,无声胜有声。 过了好久,璟华扭头轻咳了几声,两人这才放开。阿沫道:“璟华,吃药了没?” 他摇摇头,笑道:“好端端的,吃什么药。” “你昨晚……”她昨晚就想说,今天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沅婆婆给你动了那个手术,不是已经把贞鳞补上了吗?怎么还会发病?” 璟华不以为然道:“哦,偶尔一次罢了。最近行军行得急,昨晚又和你哥一起多喝了几杯,没什么关系的。” “真的么?我以为手术做成了,就不会有事了。”她有点失落。 “是没有事啊,”他笑着抬起她的小脑袋,把她撅着的小嘴轻轻地重新拉出一个弧线: “你看我这不好好的,能有什么事?沫沫别庸人自扰好不好?听着,你现在是我的部下,胡乱猜测上司的健康状况可是会动摇军心的,到时候我可真的要治你的罪了哦!” 她从上到下打量,还抓住他的手腕,诊了脉,倒确实没有什么,最大的改变是那精纯浑厚、澎湃浩瀚的修为又全都回来了。听着他坚定又稳定的心跳声,她才慢慢又放下心来。 “那璟华以后不要喝酒了。”她关照。 “好。” “璟华要早点休息,不能太劳累。” “好。”他有求必应,“沫沫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阿沫也笑了,她看了看桌上,放着几个小菜,两幅碗筷。“这么晚了,你还没用膳吗?” 璟华笑笑,“沫沫,我在等你。” “啊,”她有些惭愧,“方才我陪方老爹已经吃过了,不过没关系,我再陪你吃一顿好了。” 她拉着他坐下,饭菜还是热的,想是他一直用法术温着。桌上四菜一汤,两小碗米饭。一个苦瓜彩椒丝,一个芝麻煎莲藕,一个苦菊炒杏仁,一个黑松露焗香干,菜色固然精致,但却稍显寡淡了些,阿沫低头闻了闻,笑道:“你这吃的也不怎么样嘛!” “看来沫沫是看不上我这军中伙食了?”璟华也笑,为她舀了碗菌菇玉竹汤,“现在是行军打仗,和你西海龙宫的御膳自然不能比。” 阿沫道:“我不是说伙食不好,我是说你这个大帅吃得怎么还没我们大锅灶的好,连个肉都没有。” (八十九)表白 璟华笑笑,他向来胃口不佳,吃得也清淡,如果条件许可,都是长宁让人专门为他做的。 u.co更新最快他举箸夹了一片红叶彩椒给她,浅浅笑道:“肉吃多了,容易塞住脑子,我又不是兵卒,要冲锋陷阵拼体力,吃那么多干什么?你若想肉吃,明天我让人给你做。” 两人说说笑笑,又聊了聊今天各自干了些什么,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阿沫已经吃过一顿,一边抱怨没有荤菜,一边却仍是吃得眉飞色舞。反倒是璟华没吃几口,大多数时候便只微笑地看着她,听着她说得口沫横飞,不时轻咳两声,直到阿沫将所有的饭菜都一粒不剩地扫进肚子里,他面前小小的一碗米饭还剩下大半。 “对了,璟华,今天青澜哥哥来看我了。”阿沫道。 “哦,我下午时跟他说了,”他一边给她挟菜,一边道:“本想用了晚膳,带你去他那儿的,他倒性急,自己来了?” “嗯,不过,璟华,”她有点小小失落,“我跟青澜哥哥说了我们的事,他看上去……不像是特别高兴哎。” ------------------------------------------------------------------------------ 阿沫精力再充沛,毕竟也从早到晚忙了一天,再加上前几日马不停蹄地追赶天族大军,已经整整好几天都没有合眼,现在到了心爱的人身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饭后璟华还在灯下批阅战报,她坐在一边陪他,陪着陪着,眼皮就越来越重,不觉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璟华好笑,无奈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床上,又盖紧了被子。她睡相十分不老实,总是常常嫌热,要把被子踢走,璟华替她盖了几次,嫌来回走得麻烦,索性也坐到了床上,就坐在她身边继续批阅。 到后半夜,阿沫终于睡得沉了,也不再乱动,璟华便轻轻地起来,走出帐子。 士兵们都已经进入梦乡,整个军营静得很,除了几个巡夜的士兵,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不过深秋,但这云梦泽的气温已非常低,他呼出的每口气都立即化成了白雾,璟华紧了紧身上的鹤羽大氅,大步走进中军帐。 这是他和高级将领们议事的地方,这个时候也是漆黑一片。璟华闪身而入,连灯都没点,只是用法术在身前造出个很小的光球,作为照明。 他复在四周仔细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倒出一杯玄镜茶,待茶中袅袅烟气散尽,便呈现出一位绝色佳人。 女子冰肌玉骨,微敞的领子显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她的五官每一样都长得极为惊艳,却又在美艳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漠,暗含一种脱离俗世之外,俯瞰众生的高贵和冷傲。 女子见到他,冷艳的脸上立刻绽开淡淡笑容,略有些沉淀已久的忧虑道:“璟华,你都好了么?上次伤得那么重,分别后,我一直都在为你祈祷。” 璟华微笑道:“谢三公主虔心祝祷,在下都已经无碍了。” 三公主撅了噘嘴,略有些不满,“璟华,叫我梨花。” ------------------------------------------------------------------------------- 青澜从小长这么大,第一次体验了失眠的滋味。 之前听一些上了年纪的军官抱怨晚上睡不着觉和吃饭没胃口,他总是困惑的,完全不能理解。这怎么可能? 他是王子却从来不挑食,军营中的大锅饭,他每顿都吃得喷香;晚上更是不论多恶劣的环境,一沾枕头就能睡熟,等再睁开眼睛必定是已经天光大亮,被起床号角给叫醒的。 对他来说,吃饭、睡觉,那绝对是多多益善,怎么还会有吃不下、睡不着的事情? 今天,他算是尝到滋味了。 他在自己的帐子里,辗转反侧已经大半夜仍无丝毫睡意。他今天晚饭也没怎么吃,现在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叫,但却偏偏对吃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他这才明白,自己算是失眠了。 唔,失眠倒算了,更严重、更糟糕的是——他、失、恋、了! 他偷偷喜欢了阿沫两千年,从阿沫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她了。 尨璃膝下无儿,只有他这个养子,不管是尨璃还是阿湘,或是其他众人,总觉得将来会将王位传于他,若他与长女阿湘婚配,那更是名正言顺的苍龙王与后,血脉也得以保存,这也是尨璃当初收养他的初衷。 但青澜其实从来没在意过这个王位。 阿湘是温柔贤淑,但他更爱阿沫的生动灵气。她从小不安分,喜欢和男孩子耍在一处,他便带着她到处上蹿下跳,将西海搅得天翻地覆,每每出了格,犯了错,父王要责罚了,他便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将她一力护下。 他记得有一次,阿沫洋洋得意说自己发明了一种从夜光水母身上提取的荧光粉,号称只要抹在身上,就能也像夜光水母般在暗夜里发出美丽的七彩的光。她是向来具备为科学献身的大无畏精神的,正毅然地要往自己小手上抹,他赶紧一把抢过来,涂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他的手肿了整整两个月,溃烂蜕皮,惨不忍睹。父王气得不行,罚阿沫写了一百遍的《女诫》,还有禁足三个月。 阿沫第一次心悦诚服地接受父王的惩罚。她哭得稀里哗啦,觉得自己十恶不赦,恨得几乎要把自己的实验室给砸了,幸亏被他和阿湘劝住才总算保了下来。 -------------------------------------------------------------------------------- 她每天都来慕云阁看他。他的手不能用,她便喂他吃饭,替他穿衣,样样事情亲自服侍,耐心周到。这对她是极难得的,她脾气大大咧咧像男孩子,对自己都很马虎,更不用说耐着性子去伺候别人。 所以那两个月,他手虽痛,心里却甜蜜无比。她从沅婆婆处拿来的药,他趁她不备偷偷扔掉,最好自己的手永远都不要好起来。 后来,他听阿湘无意中说起,说小丫头满心懊悔,发誓痛改前非,还说如果他的手永远好不了,就把自己的手砍下来赔他。 他吓了一跳,赶紧一日三次认真抹药,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才慢慢好起来。阿沫吁了一口气,来得便不怎么勤了,三个月禁足也已经过了,她又开始到处去溜达,在她的小实验室里倒腾各种古怪玩意儿。 手一天天痊愈,青澜却一天天失落。他心里想的是,若永远好不了,倒无需阿沫砍下手来赔他,只需她仍每天能围在他身边,替他妙语解花、红袖添香,那该多好。 但现在,这可爱的妙语解别人家的花去了,这美丽的红袖添别人家的香去了。 这怎叫他不惆怅若失? 怪就怪他也是一根肠子到底的人,那么多年的耳鬓厮磨,竟从来没想过要走出这一步,先下手为强把窗户纸捅破,将哥哥妹妹变成郎情妾意。唉…… 失误! 青澜狠狠地在床上拍了一下,太用力竟把床框都给拍碎了,“哐当”一声,床便塌了。青澜索性也不睡了,反正躺着也睡不着。他也不理那堆碎木头,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反复琢磨。 若自己早些表白,哪还轮得到璟华什么事儿呢?阿沫还小,从没谈过恋爱,不过是去观池书院读书的时候恰好遇到了璟华罢了。 她这样的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书院又是那样无聊的一个地方,不谈个恋爱还能做什么打发时间呢? 如果真的要相伴终身的话,阿沫还是会选择自己的吧。毕竟他们是两千多年的感情基础,又是同一种族,以后生活在一起,风俗背景各方面都更和谐一致。阿沫她这样肆无忌惮的性格,如果真跟着璟华上了九重天,肯定是过不惯的。 他理顺了所有的情感头绪,亦想好了充分的理由,钦佩自己在感情上竟然还是个极为理智的人。傍晚时分的失落现在已消散了大半,他觉得自己不能算输,要算只能算是第一回合的暂时落后,亏在了没有及时表白这个环节上。阿沫还小,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难免初次邂逅璟华便自以为坠入情网。 没错,算起来,他们认识才不过半年多点,这对于神仙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自己接下来再加把油、努把力,还是大有希望的。 夜阑人静,他在帐子里走了好几十圈,已经默默地酝酿了好几种表白的方法,直接的,浪漫的……他想等到天一亮就去找阿沫表白,但转念一想,他都已经等了两千多年,就是因为想等到阿沫再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才等得错失了先机。 不行,他决不能再浪费时间,一须臾一片刻都不行,他不能再让别人钻了空子! 这一点上兄妹俩倒是十分相似,十足的行动派。青澜反正也不准备再睡,便立刻披了件外衣,出门去找阿沫。 到了老方的医馆外,兜了一圈还找不到阿沫,他不客气地把老方提起来问话,这才晓得阿沫竟然晚上不宿在这儿——宿在大帅那里! 青澜这下暴躁了! (九十)醋起 轩辕璟华,你下手也太狠了吧!我忍了两千多年都没下手的,你这半年功夫就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啊! 刚才还钦佩自己遇到感情问题能理智分析,这才一转身,理智就全扔到爪洼岛去了!他几乎是瞬移到璟华的营帐外,却恰好看到璟华快步走进中军帐。 u.co更新最快 他一个人,披着件大氅,还不时前后张望,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人。青澜心下起疑,当下隐匿了身形,跟在他身后。 璟华毕竟是主帅,在中军帐中说不定有什么重要的军机情报要处理,青澜虽满腔怒气,但仍不敢逾矩,强压下妒火等在门外—— 直到帐中竟传来娇滴滴的女子语声! 这下青澜再忍不住了,管他什么主帅副帅,撩开帘子冲了进去,一个奔雷掌就朝他劈了过去,怒喝道:“轩辕璟华,你这个色魔!” 璟华急急忙忙灭了玄镜茶,回头抵挡,“青澜,你误会了!” 青澜手下不停,说话间已攻出了十七八招,怒喝:“我哪里误会!你帐中睡着一个,还嫌不够!又来私会哪家的姑娘?” 他上阵对敌惯使暮光,但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这七十二路裂天奔雷掌才是他看家绝活,授业恩师罡煞大光智罗汉曾评价说,他在这套掌法上的造诣古往今来可排名第二,排名第一的便是这套掌的创始人达摩祖师爷。 青澜为炎龙后裔,在武学上确实是有惊人的天赋,再加上尨璃为他从小到大遍请名师悉心辅导,武功修为在年轻一辈中几乎无人可出其右。 当然,除了璟华外。 璟华有条不紊地一一化解,潇洒从容的样子便好似青澜那刚猛雄浑的进攻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是沾衣不湿的杏花雨,不但招架得一点不吃力,口中还轻轻道:“青澜,你误会了!你先别激动,听我解释。” 青澜攻过去几招,璟华就毫不含糊地拆解几招,即便抓住他招式中的破绽,也放弃不回攻。青澜越来越火,手中招式加快,但不论他怎么玄幻的招式,到了璟华的眼里似乎都毫无压力,轻而易举地将他破解。转眼五十招过去,青澜眼中已开始冒出火光,却仍是连璟华的衣角发梢都碰不到一片。 “我不要你让!拿出真本事来,痛快和我打!”青澜吼道。 “好,”璟华无奈,“要打去外边打,被将士们听到,成什么样子!” --------------------------------------------------------------------------------------------------------------------------- 两人找了处僻静的深谷,璟华便不再相让,你来我往,又与青澜过了三百多招。 青澜这裂天奔雷掌果然非同凡响,本来即纯刚猛的路子,再加上他现在火冒三丈,每一掌劈出来都挟带着熊熊烈焰,几十个回合后,几乎把整座山谷里的树枝枯叶都给烧焦了。 璟华也是肚里苦笑,他长这么大,不是没被人骂过,他司了战神这个位子,被仇敌骂过,也遭人嫉恨过,就是从来没有被说成是色魔的,今天被自己的兄弟劈头盖脸一顿骂,骂的竟是色魔! 其实璟华学武的身体条件远没有青澜好,但一来他自身勤勉,二来天资聪慧,许多武学上的道理也不是光靠蛮力,而是要触类旁通,靠自己领悟的。他博学且勤记,对于法术的修行上可谓一日千里,再加上少年时便驰骋疆场,临敌经验丰富,是以虽与青澜同岁,但整体修为要高出他许多。 青澜一掌接一掌劈来,从一开始的怒气冲天,毫无章法到后面逐渐镇定,有条不紊,三百余招过去,天边逐渐发出鱼肚白的光亮,他仍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灵力澎湃延绵,竟是越战越勇。 璟华这边却已经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他本是死里逃生的人,前一天夜里还奄奄一息,今天的好气色无非是靠妙沅的那些小丹小药给强撑着,哪经得起这般硬拼实战。他招式虽妙,也能一眼看透虚实,无奈体力不支,时间一长,只觉胸口隐隐作痛,气血横流,赤胆情的毒性似乎被撩拨着又要发作。 他无心恋战,一咬牙抽出揽月,使出一招“绝尘杀”! 这是他的成名绝学之一——龙啸风,一骑绝尘。 别人不知道,这一招名字听着虽霸气,气势也足够唬人,却是他那些对敌的招数里面杀伤力最小的,极适合同门比斗或者需要给敌方留足面子的时候用。 当年他刚出师,天帝为了考验他的武功,看他能不能胜任兵部少将的位子,特地叫了几个三界六道大众点评下来最能打的几个高手与他比斗,其中还包括西游归来的那位斗战胜佛,他一口气战败六个,最后斗败襄樊圣岛的灵芷光化上人用的就是这一招。 灵力灌于揽月,四周小有风起。 一些枯枝断叶率先承受不住,无助地在地面打旋,像是诀别前的祷告。风势渐猛,沙尘一颗一颗、百千万颗跃到半空中,假借着风的力量,张牙舞爪、肆意冲撞。 风更大了。一些大树在风中瑟缩,从根部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战栗,伴随着可怕的断裂声,摇晃了几下后,终于脱离了地心的束缚,奔向空中,拥抱那暂时的自由。 而璟华整个人就是飓风的中心,从他周围散发出一阵猛似一阵的狂暴气流,在空中形成巨大的漩涡。狂风迷乱着眼睛,青澜已看不清璟华表情,只看到他远远的,倚剑而立,三千墨发张扬,白衣猎空飞舞。 空气肃杀而决绝—— 终于,一道道旋涡首尾相连,化为一条青色巨龙,绝尘而出! 青澜的掌风打在巨龙身上,如隔靴搔痒,完全不起一点作用。他咬咬牙,弃掌用枪,也抽出暮光近身相斗,那暮光横挑竖劈,十分灵活,不想青龙身体虽庞大,却同样灵活,左躲右闪,每次总能算准青澜攻势,终于趁他一个变招不及,紧紧缠绕住他。 青澜被逼到峭壁上。他知道,那青龙其实是璟华灵力所化,这招“绝尘杀”他也看璟华用过几次,以往几次时,化出的青龙远比现在要更狠勇好斗得多,心知璟华的修为着实高出自己许多,他对自己其实还是放了水的,不由心中一颓。 “青澜,你误会了,你听我解释。”璟华撤回灵力,青龙也立即消失无踪。 青澜只觉浑身一松,身子往前一跌,几乎站立不稳,璟华忙伸手去拉他,却被他狠狠一甩,负气道:“我打不过你,你赢了!阿沫,阿沫……被你抢去,我没话说!” 璟华失笑,“青澜,你说什么?” 青澜跳起来,大声道:“可我不会就这么算的,大不了这次仗打完了,我回大雷音寺再闭关修炼个一千年,日夜苦参,我不信就抢不回我的阿沫!” 璟华蹙眉,严肃道:“胡说什么!你以为沫沫是什么?战利品么?让我们两个凭武功来争抢?你这么说,也太不把沫沫当回事了!” “那你又凭什么!”青澜自知没有逻辑,也辩不过璟华,却不甘心就这么承认失败,“我跟阿沫自小一起长大,凭什么她认识你才半年,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了?你们胤龙不是向来号称最忠贞的吗?你……你半年前还拿着命去冒险,死活要娶那个蒄瑶,现在呢?一转身又看上我家阿沫了?轩辕璟华,我知道蒄瑶嫁给太子对你打击很大,可你别因为自己一身伤寒,就把阿沫也拖下水,她……她是个实心实意的人,经不起你玩儿,她也玩不起!” “你给我闭嘴!”璟华揪住青澜的衣襟,几乎又想一拳砸下去。胸口狠狠地灼烧起来,那些被《秋风破》心法强行提聚起来的灵力,本来就是逆天而为,看似澎湃,实则却极难控制。适才他为了早早结束战斗,勉强使出“绝尘杀”,虽只用了三成的功力,却仍是免不了受到反噬。 他清隽的容颜因为愤怒而涨开了血色,却又一点点消退下去,最后仍是回复到比苍白更苍白的地步。 他放开青澜,掩唇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咽下已经冲到喉咙口的咸腥,黯然道:“对不起……我是没有贞鳞,我本来也以为自己配不上她。可是……沫沫她很坚持,她说她不在乎。” 他唇角隐含苦涩,清俊绝美的容颜泛起与之不相称的萧瑟,轻轻道:“我知道我没有什么好给她,既没有天长地久的陪伴,也没有荣华富贵的福享,我甚至连贞鳞都拿不出来。沫沫跟着我,不过是刀尖舔血,今日不知明日……” “我知道不应该去爱她,也没资格去爱她,可是我做不到,”他凄然一笑,“我就像是中了魔障,完全拿自己没办法。” 深秋的晨曦让峡谷中薄雾缭绕,青澜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他觉得从自己这个角度望去,璟华浓黑如深潭的眼眸中似有水光潋滟。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无所不能的人,说,他没有办法。 (九十一)托孤 “青澜,我没有办法。 u.co更新最快”他又重复了一次,纤长羽睫翕动,眸中水雾更加晕染开来,像有重墨落在宣纸上,未及化开便已消逝,“遇到她,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啊,遇到她,他才真的知道什么是爱。 他和她,不是千年寂寞后的投桃报李,也不是孤苦无依时的彼此安慰。 穷极无垠,亘古不灭,这世上只有她,也只有一个她,明眸一笑便能让他凄冷了千年的血液无端沸腾,纤手一握便能叫他已经恹恹一息的心脏重新跳跃起生命的节奏。 他在无数个夜里,用满身疮痍感激上苍,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能遇到此生最美,即便短暂,仍照亮了他这本无可留恋的人生。 她是他的无处躲藏,更是他的无可替代。 “青澜,对不起,我明知给不了她承诺,却还是忍不住和她在一起。但,请你相信,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会护着她,宠着她。”他抬起头,迎着初升的朝日,唇线扬起好看的弧度,微笑。 “只是等以后,等我走了以后,不论是她,还是天一生水,都要拜托你了。” -------------------------------------------------------------------------------------------------------------------------- 青澜像似太突然,而没有听懂他的话。 薄雾渐渐散去,璟华眸中的笑意愈深,唇角的笑容同时愈显得苍白。看着他,平静地说出那些话,青澜宽阔耿直的胸膛里突然泛起一阵难抑的酸涩,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将他浸没。 那是种他从未感受过的钝痛和苦楚,像一把没有棱角的破刀子在迂迂回回拉着他的心,又像是不小心咬到了苦瓜,想赶紧喝口水去去苦味,却不曾想这喝下去的却是黄连汤,让苦涩一阵接着一阵,没个停歇。 “轩辕璟华,你少自以为是!”他忍不住握拳,砰地砸在石壁上,裂开一道道缝,大吼道:“你这算什么?跟我交代遗言吗?凭什么让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冲过去扯着璟华的衣襟,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给我听着,你必须好好地活着,活着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争!我喜欢阿沫,也拿你当朋友,如果她选的你,我绝没二话!但我不会放弃,我会一直跟你争下去!所以,轩辕璟华,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不许死在我前头,听到没有!” 他吼得嘶声力竭,喉咙里哑哑的,声音大得已经在空谷回荡,却仍觉得虚得发慌。他的嗓子似乎要滴出血来,只觉得从来没有如此的难受,哪怕得知自己的身世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 这种逼厄的、难以言说的酸楚,说不清楚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阿沫,或是为了璟华。心头沉沉的,有什么东西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他不仅心里酸,眼睛也酸,鼻子更酸,堂堂七尺汉子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璟华扬起苍白的唇角,艰难地笑了笑,他看到青澜大声地痛骂自己,也看到他终于放开了自己胸口的衣襟,腾出手去抹了一下眼角那似有若无的泪光。 “谢谢你,青澜。”他轻轻道。 青澜重重地“哼”了一声,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道:“差点又被你糊弄过去了!昨夜中军帐中你私会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谁?你若敢做对不起阿沫的事,我绝对杀了你!” 璟华愣了楞,正待要解释什么,突闻营地中传来密集的号角声,两人脸色俱是一变!璟华立道:“不好,敌军来袭,速速回营!” 他们挑的这深谷本身离营地很近,回去不过分分钟的事。他们一进大营,田蒙已快步迎了出来,边走边道:“殿下,您所料不差,姜贼果然耐不住了!” 璟华俊眉一挑,眸光转寒,“来得好!石将军都准备好了吗?” 田蒙道:“早就准备好了,石将军和蒯将军已去前方迎战,将士们也都准备好,就等殿下下令!” 说话间,长宁已捧着璟华与青澜的铠甲候在一边,一个小个子的御马官低着头,牵来两人坐骑。 璟华跨上战马,揽月在手,铁甲银盔,风姿绰约直叫天地失色。他傲然注视着天字部十万骑兵,豪迈道:“走,跟我去会会姜贼的巨象阵!”语毕,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青澜立马跟上,随后便是十万骑兵呼啦啦地跟着出去,满地烟尘如平地刮起一场沙尘暴,让人许久都睁不开眼睛。没有人注意,那个小个子的御马官也偷偷牵了一匹马,混在大部队兴奋地里冲了出去。 --------------------------------------------------------------------------------------------------------------------------- 姜赤羽的巨象阵,乃是一绝。 当年父神伏羲曾走遍九州大地,五湖四海,教会黎民苍生结网打鱼,投矛狩猎,又教人们用兽皮缝制衣服,抵御寒冷,等人们口腹已基本得饱足,他又发明琴瑟,教人们吹奏曲乐,赢得万民尊崇,被尊为父神。 他踏破铁鞋一路走来,骑的便是这洪天远古象。 伏羲归隐后,洪天远古象便化为石像,长眠于伏羲园中相伴父神。却不知如何被姜赤羽唤醒,几千年来竟繁衍成这许许多多,最终为他建起了这支旷古进来绝无仅有的巨象阵。 象以群居,洪天远古象虽是神物,但这习性却是改不了的。一个象群中,唯以最雄壮、最勇猛的母象为象王,亦为头象。只要驯服了头象,整个象群便都趋之若鹜,俯首称臣。眼下,这茫茫十万巨象阵中,铜弩骑的便是正当壮年的头象,银麾骑的是头象年轻的女儿,催赶着象群缓缓前进。 这两人和铁衣一样,虽在漠北逞勇好斗,但也是第一次随父出征。四弟的双翼双爪血污模糊被丢回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让他们一想起来就背脊发麻。 父王气得发疯,几乎立即就要亲自披挂上阵,发誓要活捉轩辕璟华将他折磨到万死方休,还是大哥最终拦住,说两军对敌切忌狂躁,轩辕家老二定是想要激得父王暴怒,才故意将四弟的尸首支离破碎地送回来,如果贸然前去,无疑是中了他的奸计。 大哥劝服父王让他们两兄弟率巨象阵先打前锋,于是他们就这么来了。巨象阵体积庞大,虽每一步都跨得极大,但毕竟不比战马轻骑来得灵活,他们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在这日清晨,看到了前方晨雾中的梦泽。 银麾和铜弩乃一母同胞,两人的感情也远比其他几个兄弟来得更好,有时候甚至不用言语,也能心灵相通。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直到已经看到对面梦泽中那若隐若现的天族大军的营帐。铜弩才悄悄叹了口气。 银麾看着他,犹豫半晌,低声道:“三弟,你是不是很怕?” --------------------------------------------------------------------------------------------------------------------------- 铜弩一脸苦相,委屈地望着银麾道:“二哥,你说他会不会也把我的手和脚也都砍下来,送给父王?” 银麾被他说得头皮麻了麻,故作镇静道:“怎么会?他们胤龙族惯会虚张声势,你别自己吓自己!” 铜弩愁眉苦脸,“怎么不会?我除了长得高一些、壮一些,其实武艺都强不过四弟,连四弟都被他杀了……二哥,我只怕是不成,到时候你务必保我个全尸。断气也就一眨眼罢了,可这手手脚脚一个个砍下来,我怕疼……” 银麾本来就底气不足,被他这张乌鸦嘴讲得自己也越来越胆战心惊。前方烟尘扬起,马蹄得得由远及近,他心烦意乱地一挥手道:“快给我闭嘴!有人来了!” 璟华率十万骑兵不过片刻也赶到了梦泽,蒯方与石耳已布好了阵型,他抬眼望了望彼此情势,心下已经了然。 蒯方与石耳在布阵的时候,心下已然暗暗钦佩,璟华坚持日夜兼程,早几天到了云梦大泽,还是值得的。这里是一座深谷,两侧千峰万仞,中间只留狭窄瘦长的一线天,易守难攻。而他们亦不知道,万万年以后,曾有一个生性浪漫狂放的诗人来过此处,并作诗一首,吟道:“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他们此时作战的这个天门山,便因此流传千古。 璟华为什么要选天门山作为战场,此时连银麾和铜弩都看出来了。他们那些庞大的战象,若是想要通过一线天,几乎要侧着身子扭过来,更不可能大部队横冲直撞。而天族军队的战马却能以小型轻骑的队形出战,可战可退,有恃无恐。 璟华冲在最前,一扬手,大军便停了下来。他的骑兵确实训练有素,整十万大军,十万匹战马,说停就停,悄无声息。他清喝一声,“青澜、蒯方听令!速速上前叫战迎敌!” (九十二)巨人 语声方落,蒯方与青澜喝一声“得令!”,便齐齐出列,各带着一小支骑兵冲出了天门山。 u.co更新最快 天门山因主峰位于云梦大泽,所以又叫做云梦山,挺立在江水碧绿的两岸,湍急不息的江水像一柄开天巨斧把两岸山峰生生劈开。 千万朵浪花撞击在石壁上,水雾磅礴,金色的日光穿过两岸松林直射下来,像一柄柄光剑直指向天,透过松林的日光,最后落在白色的波涛上,将飞溅在半空的水花染成五色霓虹。 青澜与蒯方,银麾与铜弩,就这样隔江对视。 江水虽急,从山谷中贯穿而过,那片沼泽也是如一条墨带横于前方,两队的距离相隔其实不是很远。这个距离,让蒯方能清清楚楚看到对方主将的身形外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她是巨人族,虽是女子,但码子极大,就是军中的男人也自叹不如,像璟华、青澜这等在男子中算是身形颀长的,也不过就到她眉心左右,像阿沫这样的,简直是被她随便提在手里的洋娃娃。 但蒯方见到银麾和铜弩,立即觉得自己惯有的优势消失于无形。 人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不过就是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和螭吻这几个传统品种而已,不过就是作为个瑞兽摆个样子而已,既没有什么杀伤力,也没有什么其它可圈可点的特异功能。 但不得不说,姜赤羽在基因改造工程方面确实极富有想象力和勇于创新的实践精神。他不但找了不死鸟秃鹫族的女人,为他生出铁翼钢爪的姜铁衣,更找到女娲族的后人,为他生了姜银麾和姜铜弩这一对顶天立地的双胞胎儿子。 没错,顶天立地。 他们炎龙武士本就体格魁梧,但也不过是比一般人更高更大一点罢了,还算正常范围内。战象虽然经广泛繁衍,但毕竟做不到像战马那样普及,十万骑兵队,战象其实只有四千头,基本是两至三人共乘一骑,但因为战象体积庞大,魁梧的炎龙武士坐在上面,仍绰绰有余。 但这等巨型的战象,银麾和铜弩,仍是一人骑一头的。倒不是因为他们是主将,而是真的坐不下。 两人都身高丈余,蒯方基本只到他们裤腰,而整个人横竖就是个正方形,高度有多少宽度就有多少。蒯方初步估计,如果不是战象,估计这哥儿俩就只能走着来了,因为任何战马都无法承受他们那惊世骇俗的体重。 两人长得也十分……唔,十分有特色。虽然是姜铁衣的胞兄,但可见在相貌上,这母亲一方的基因也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姜铁衣虽然双翼双爪,与常人不同,但面向上来看,还是继承了龙族的俊美,阴柔桀骜。 可这两兄弟的长相,那就完全不受姜赤羽控制了。 两人皆是光头,大脑门后方拖着一根油亮粗大的辫子,赤眉铜目,耳环、鼻钉,能打窟窿的地方一个没落下,偶尔一张嘴,还可以看见舌头尖上璀璨发亮的舌钉。 秋深露重,两人都还精赤着上身,从前胸到后背,再到花臂,纹满了古老的咒语和图腾,一身肌肉雄伟异常,胸毛又黑又密,就像个杂草堆。 蒯方在江这头打量他们,对岸的银麾和铜弩也隔江在相望着他们。巨象阵的正前方,有一片狭长的沼泽地,虽然不宽,却是必经之路。 银麾从脚边喂食巨象的食物袋里抓出一只兔子,朝下扔去,兔子大概只挣扎了三下,便整个儿没入了泥潭中,除了最后几个咕嘟咕嘟冒出的气泡,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银麾再次望了望那片沼泽地,疑惑地对铜弩道:“三弟,父王的那张地图你带出来没?” 铜弩知道他的意思,找出贴身而藏得那张作战图,睁大眼睛仔细比对了一阵,又递给他,同样不解道:“二哥,地图上没说还有这样的一个沼泽啊!难道画错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地图上当然不会有—— 这片沼泽,是璟华让人花了两天时间弄出来的。 --------------------------------------------------------------------------------------------------------------------------- 云梦大泽虽阴暗潮湿,多滩涂沼泽,但都是小规模的星星点点。姜赤羽的战象体型巨大,又有四千头之多,若不找开山、背土力士昼夜加紧开凿搬运,将四周八方的沼泽全都集聚到此处,根本拦不住他们。 所以,现在银麾、铜弩看到的横在他们面前的那道沼泽地,整整齐齐恰好挡在他们身前,深不知多少,但宽足有二里。整个巨象方阵就被堵在那里,前进不得。 银麾似是替自己壮胆,大声道:“三弟,别怕。这轩辕璟华既是想要拦着咱们前进,可见就是怕了咱们。听姑母传来的消息,说他上次封印夸父时受的伤十分严重,倒现在都未痊愈。你看他远远躲在后面,足见不怎么样。” 他们姓姜的自己知道,老二、老三码子奇大,用来吓吓外人可以,但其实胆子向来就是最小的。两兄弟在身上纹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图腾,戴了那么多古里古怪的零碎,说穿了就是压鬼镇邪,给自己壮胆用的。 铜弩听二哥这么一说,也连忙自己给自己打气,大声吼道:“没错没错,你看他们那些小骑兵,我的阿布一脚踩下去,就能把他们踩死!” 阿布是他胯下的这头战象,十分聪明,能听懂人言。听得主人这么一说,当即得意地抬起脚,往地上重重一跺。 它是头象,它这么一跺,接下来三千九百九十九头象全部都跟着狠狠一跺。顿时整个梦泽地动山摇,天门山两岸的树木脆弱些的便折了根,大棵大棵地掉了下来,天马受惊,纷纷扬蹄嘶鸣。 对岸青澜与蒯方惊慌失措,急急指挥属下紧急避让,喝制战马受惊乱奔。看着他们的狼狈样子,银麾与铜弩不禁哈哈大笑,先前对天族大军的忌惮,对轩辕璟华的畏惧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银麾趾高气昂道:“父王是对的,胤龙果然不堪一击!三弟,我们不过是战象跺了跺脚,就把他们吓得抱头鼠窜,哈哈哈!这凌霄宝殿的位子岂能让如此无能之辈来坐?” 铜弩抚掌附和道:“没错!他们以为一个小小的沼泽地就能挡住我们炎龙大军么?笑话!” 他当然不肯再回过头来承认自己先前的胆小畏缩,反而刻意摆出目空一切的样子来加以掩饰,“二哥,他们还当我们这是普通凡间的象呢!这四千头可是父王花了老大心血特地培育出来的洪天远古象后裔,这片小小沼泽,又岂会放在眼里?” 银麾哈哈大笑,“没错!也好,这一路风尘仆仆,我的象儿们也好久没在泥塘里打滚玩耍了!”他大手一挥,道:“兄弟们,跟我冲过这片沼泽,踏平天族大军!” 战象和炎龙骑士嗷嗷乱嚎,竟真的不避不讳朝沼泽地走来,前排的战象已经一步步缓缓踏进沼泽中…… 对面的青澜和蒯方,脸色登时变了! 银麾和铜弩坐的是头象,所以领在最先,带头钻进了沼泽地。说来也奇怪,刚才连一只又轻又小的兔子都在里面瞬间下沉的魔鬼潭,现在面对这许多庞然大物,竟完全不起作用! 那些硕大的战象,身体已完全浸没在泥潭里,但看得出来,那完全是它们自愿的。它们的皮肤又干又热,褶皱间又叮满了讨厌的小虫子,现在到了凉爽的泥潭里,简直快乐得无法言喻,有的幼象无法控制情绪,忍不住扬起前蹄撒欢,若不是骑士们严加喝制,几乎想要就地打滚。 战象表现得越是轻松无忧,青澜和蒯方的脸色就绷得越难看。 那是他们带人不眠不休奋战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制造出来的魔鬼沼泽!专门用来对付炎龙的骑兵团的!战象若不进入沼泽,则永远不可能闯过天门关卡;若进入沼泽,则连人带象一起永沉黑暗之中。这一招虽不能一举歼灭敌人,但至少可以拖延他们一阵子,打击士气,消耗补给。 可现在看起来,就似乎是专门为远道而来的炎龙骑兵准备的礼物,请那些巨型战象洗了个泥潭浴,做了一次皮肤深层护理,不但降低体表温度,还给痛快地抓了痒痒,舒服地几乎不想起来。 四千头战象排成一个横列,已经全部都浸入了泥潭中,最后一排的刚踏入沼泽,将身体泡进去,站在第一排的银麾和铜弩已经走到了沼泽的另一边,马上就要上岸了。 铜弩与青澜他们只差大概几丈远,这已经是两军主将对峙的十分近的距离了。铜弩咧开大嘴,朝着青澜奚落道:“这不会是你们那位璟华殿下想出来的吧?连夜开挖出一条人工沼泽地来?呵呵,想法挺有意思,用来阻挡凡界那些普通的战象也算条妙计……” 银麾接着他的话,狂傲道:“只可惜咱们骑的可是父神爷爷的洪天远古象!那是日踏千山万壑,夜行沧海横流的神物,这小小的沼泽,又怎么拦得住它们?不过是给他们泡个澡罢了!” 青澜突然笑了笑,高声道:“蒯将军,你看差不多了吧?” 蒯方看了看最后一排战象也已经到了沼泽中心的位置,笑道:“是时候了,青澜将军,开始吧!” (九十三)象战 她话音刚落,只见那些刚才还温顺悠闲的战象,不管是在泥潭里的,还是即将上岸的,一头头开始仰天怒吼,几头挨得近的已经开始互相攻击,上头的骑兵大声怒斥自己的坐骑,但也完全管不住。 u.co更新最快 象群的情绪越来越暴躁,在深谷中发出愤怒的绝望的吼叫。炎龙骑兵纷纷抽出鞭子妄想管住自己的坐骑,却被象群颠下来,直接落进沼泽地里,人仰马翻。 威武的炎龙骑士比之前的那只兔子好不到哪里去,只在泥潭表面挣扎了没几下,就被悉数吞没。 这是极其可怕的一幕,骑兵越是惶恐,越是想制住象群,就受到象群越猛烈的攻击。那些长鞭抽在粗糙肉厚的战象身上,就像是给它们抓痒。 平时那些好脾气的大家伙们像是突然发了疯,一个个杀红了眼,有的卷起长鼻子横冲直扫,直接将自己的主人扔进沼泽,有的干脆躺下来打个滚,等它再站起来的时候,背上的骑士就已消失无踪。 银麾与铜弩的头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发出一声声低沉的愤怒的吼声,虽然没有把两人掀下背来,但也无法抑制地胡乱奔跑,两人只能紧紧抓住象鞍,避免让自己像那些可悲的部下一样,落个葬身泥潭的命运。 铜弩呆呆地,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过了片刻,才惊惶大叫:“二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银麾离岸边很近,已经挣扎着爬上了案,他浑身都是肮脏的泥浆和腐烂的树叶,胡乱挂在身上,让那些原本狰狞的纹身显得可笑。银麾看着那群疯狂愤怒的战象和在象群前完全不堪一击的武士们,惊悚地喃喃自语。 “疯了!它们都疯了!” --------------------------------------------------------------------------------------------------------------------------- 刚才还耀武扬威骑在战象身上的炎龙武士们现在哀声遍野,他们有的还在泥沼中浮浮沉沉,有的拼命抱住象腿,妄想做最后的挣扎,但立即被暴怒的大象抬起巨大的象蹄,直接一脚踩进泥潭,直至没顶。 象群们还开始互相攻击。公象们,包括年幼的公象为了争夺一头母象撕打在一处,用锋利的象牙挑开彼此柔软的肚子,拉扯出内脏和肠子。它们浑不知痛感,一边往前冲撞,一边肚子里的肠子噼里啪啦往外掉,有的还没有冲到对手身边,就已经不支倒进了泥沼里,成为一具死尸。 而经过浴血奋战终于最后胜出的那头公象,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冲到了母象身边,也被母象扬起象蹄,一脚踢翻倒地。它已经伤痕累累,再也没有力气对抗泥沼中那可怕的吸力,终于也和之前被它干掉的那些公象一样,慢慢沉了下去。 十万骑兵除了少数离岸边很近的,反应又灵活的,挣扎着爬上了岸,其它悉数不是被象群杀死,就是被沼泽地吞没。而四千头战象,现在只剩下一百头不到,奄奄一息地浮在泥沼表面,身上是一个个被同伴的象牙扎穿的窟窿,血无声无息地从那里往外冒。它们终于安静下来,发出低低的呜呜的哀嚎,不再有力气互相发出猛烈的攻击。 这是一条铺满沼泽的泥潭,再多的血流进里面,也看不出一点痕迹,甚至,连所有的尸体都会慢慢沉没下去,最终和枯叶一起腐烂掉。 和银麾、铜弩一起爬上岸的,只有两千人不到,基本都是一些小头目和反应稍快、稍镇定的。他们狼狈地爬上岸,呆呆地看着这瞬间发生又惊心动魄的一幕,完全傻了。 四千头洪天远古象,九万多骑兵,就这么惨烈地消失在眼前,不过两盏茶的功夫。 终于,银麾似是蓦然反应了过来,一跳而起,大怒道:“是沼泽!三弟,沼泽里一定有鬼!是沼泽让象群发了疯!” 铜弩也似元魂猛然归位似的,恍然大悟道:“没错!这个沼泽里一定有东西,我们中计了!” 青澜毕竟年轻,忍不住大笑:“我说大傻个儿,你们这个澡洗得舒不舒服?要不要再接着搓搓背?” 铜弩恼羞成怒,父王将最宝贝的四千头战象,还有十万铁骑交到他和银麾手里,这才一眨眼功夫,对方连手指头都没抬一抬,就给灭了个干干净净!他刚才还沉浸在震惊中无法自拔,此时突然听到青澜轻蔑的嘲笑,仿佛五雷轰顶,一下惊醒过来,想到今日不战而败,若被父王知晓,只怕他和二哥都要被活活拍死! 他又怒又怕,满腔愤懑都发泄在这个出言耻笑的人身上。此时他离青澜不过只有两三丈,虽然一身狼藉,但和银麾一样都并未受伤,当即飞身而起,朝着青澜就是开天裂石的一锤! 而一看自己的兄弟已经出手,银麾也立即毫不犹豫地朝蒯方大吼一声,双拳凝聚十成功力,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 璟华当然不会只弄一条普普通通的沼泽出来,还仅仅只是用来拖延象群的前进! 而他又怎么会不清楚,洪天远古象乃上古异种,皮坚肉厚,普通刀剑极难损伤,同时对主人又温顺忠良,非死不会弃主? 硬碰硬地用他的天马骑兵来对战,取胜的希望极其渺茫,而且必然死伤惨重—— 唔,他当然不会硬碰硬! 听到象群跺脚,他这一方的惊慌失措不过是装出来的,青澜他们看到战象踏进沼泽时的惊恐,也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要姜银麾和姜铜弩洋洋自得,有恃无恐,就是要引诱全体战象都进入沼泽,好让那种药发挥出作用。 那药是石耳特别配置的,就混在泥沼中,可以顺着战象皮肤上的毛孔钻入体内,刺激它们的神经系统,让象群发情。 象其实是一种很温和的动物,除了发*情期外。 发情期的公象尤其可怕,暴躁、易怒,会无缘无故袭击他们自认为有威胁的人,也会不分原由地互相攻击,直至遍体鳞伤,一方死去。而发情期的母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对那些紧盯在屁股后面的像苍蝇一样的公象厌烦透顶,甚至常常用武力直接表示自己的不满和对交配的拒绝。 为了防止战象的发情而影响战斗,姜赤羽也特地在出征前,给它们都服下了防止发情的药物。石耳现在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要解除解药的药性,而且要数倍刺激战象,让它们在泥塘里滚上一滚,就统统浴火焚身。 他们定下了这条计策,但石耳毕竟不是兽医,也不知道一时间去哪里弄这么多能刺激象群发*情的药物。他领了这个任务好一阵惆怅,想实在不行要么去求一下地藏王菩萨,借他的坐骑谛听问问这种神药去哪里找。 不想璟华却轻咳两声,白净斯文的面皮颜色不改道:“不用这么麻烦,媚药即可。” 啊,媚药!百药之中最鲜艳! 啊,璟华!众将国里你最天才! 此言一出,蒯方已情不自禁脸红了,青澜等男性将领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当下石耳派他的影卫出动,搜罗了上百石最烈性的媚药,混在他们人工开挖的沼泽中。尽管人的皮肤上的毛孔比象的要细腻得多,就算沾上一点也不至于会渗进体内,产生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但所有人在工作时仍旧是包裹得严严实实,更戴上了面罩口巾,以防不测。 青澜与蒯方见计策生效,心中对璟华的神机妙算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最令人头疼的象群已经给不费一兵一卒便彻底瓦解,我方将士士气大振,一个个振臂高呼,“二殿下千岁千千岁”,呐喊声撼天动地。 青澜与铜弩战得难解难分。两人的臂力皆十分惊人,可以说都是平生第一次遇上了对手。青澜的暮光与铜弩的铜锤,一次次相撞相击,乒乓之声不断,火星四溅。你来一个泰山压顶,我便还一个力拔千钧。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蒯方也银麾打得也极有看头。她一根长鞭对战银麾的一对巨斧,一刚一柔,正是天生的克星。银麾好几次想拽住她的长鞭,用利斧斩断,却反而被蒯方使柔术夺得先机,将他的斧头缠住。 两兄弟都杀红了眼。他们很清楚,四千头战象是父王的命根子,就这么华丽丽地给沉浸了泥沼中,而十万骑兵也只剩下了眼前岸上这么两千人。即便逃了回去,也是给父王罚得个惨不忍睹,更在各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不如背水一战,杀他天族的一两个主将,才好将功抵过!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边斗,一边哇呀呀乱叫,两方的士兵也呼儿嘿哟地忙着给主将摇旗呐喊,场面十分热烈火爆。 谁都没有注意,一个小个头的天兵,偷偷地溜到泥沼边。 (九十四)小呆 她的个子特别矮小,又瘦,铠甲松垮垮地简直拖到了膝盖上,但行动却十分的灵活,偷偷地潜到泥沼边,竟没有让岸上那些专注观战的炎龙武士们发现。 u.co更新最快 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有一头幼象。它明显还未成年,身形比其它战象要小上许多,也许是为了凑数,姜赤羽将它也匆匆忙忙赶上了战场,成为他屠戮的工具。 但也恰恰是因为太小,它还没有经历过人生中的第一次发情,所以泥沼中的*并没有对它有太大的影响。它并没有发狂,却明显被刚才的场面吓呆了,不知道要走上岸去,而任凭自己一点点沦陷进泥沼中。 它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就这样一个个在自己面前倒下去,沉下去……哥哥狠狠地将父亲顶翻,父亲同时用象牙划开了哥哥的肚子,姐姐和母亲同样遍体鳞伤,它甚至没有看清姐姐是被谁杀死的,找到姐姐的时候,发现她的眼中已经流出泪水,一点一点淹没至顶。 母亲阿布挣扎着游到它的身边,她的肚子上有三个洞,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但这并不让她感到痛。她只是奇怪,为什么刚才还高高兴兴在泥沼里撒欢的一家人,就这样没了…… 她是头象,是这个族群的首领,但也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族群,现在已经没有了,就连她的丈夫、儿子和女儿,都悉数倒下,一转眼,连尸体都不见。就算有尸体又怎样,在主人们的眼里,只会清点最后战死了几头象,而不会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对夫妻、父子和母女…… 而现在,她唯一剩下的小儿子正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上岸,亦不知道躲避攻击。唉,它还太小,才三个月,如果只是普通象族的孩子,这个年纪应该还是在吃奶吧。 她的眼里充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不断流走的鲜血让她越来越虚弱,但同时也让体内的药性得以削减。她的头脑逐渐清明起来,为自己刚才的疯狂感到痛苦和深深内疚。 她费力地朝自己的孩子游过去,及时地赶走了两头仍旧狂兴不减的公象,她将小儿子紧紧护在自己身前,阵阵凄厉的哀嚎。 泥沼中,只剩下零星几头象还在继续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她的视线也已经越来越模糊。她卷起鼻子,碰了碰自己的孩子。它最喜欢卷起鼻子与自己的缠绕在一起,这是它从小便爱的游戏。果然,小象安静下来,卷起鼻子与母亲阿布的紧紧缠绕,发出娇憨的鼻息。 她的主人大概是忘了,他已经上岸和别人打了起来,恶狠狠的。刚才,她拼命克制住头脑中突然而起的疯狂和燥热,急匆匆把他送上岸去,怕他被那些连她都控制不了的同伴伤害。但他上了岸之后,似乎就把她忘了。 或者说,以为她也疯了,死了。 她已经没有神力再与泥沼相对抗,她感觉到自己慢慢地开始下陷。她最后仰起头,凄迷地怒吼,用尽力气将孩子驮到了自己的背上。 泥沼一点点吞噬,从她的腿,到肚子,再到头部,快得不可思议。她的嘴里已经尝到了污泥的腥臭味道,不得不努力把鼻子扬得更高。背上,她的孩子还紧紧地抓着她的鼻子不肯放,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以为这只是母亲和它的又一个游戏。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哀凉的世界,她看到一个敌军中一个小个子女人冲了过来。对于看惯了自己主人的阿布来说,眼前这个女人几乎就和玩具娃娃一样大。但她却做了一件让阿布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个女人张开一张网兜,企图捕捞她的孩子。 她的泪水终于完全落了下来。 阿布通人言,她听到那个女人对她的孩子说:“别怕,我来救你!” --------------------------------------------------------------------------------------------------------------------------- 璟华骑在马上,身前是骁勇的前锋将军,身后是雄壮的十万天兵。旌旗猎猎,鼓舞飞扬。 他微微笑着,不用己方一兵一卒的兵力,却杀得敌人几乎全军覆没,这样的战绩他还是相当满意的,也不辜负他不眠不休几个昼夜。 他们研究了很久,一条条计策推翻,重来,再推翻,再重来,好不容易萌生了这个大胆到几乎异想天开的计中计。 一开始还遭到了田蒙的极力反对,蒯方和石耳也是将信将疑,只有青澜力挺他。他力排众议,终于说服了大家,但是到执行,又是一个接一个的难题,需要智力、体力、耐心、恒心…… 但不管怎样,这个计划成功了! 他和他的将士们群情激奋,豪情万丈地看前方青澜、蒯方与敌将相斗,他们的武功应该在伯仲之间,纵不能轻易取胜,但自保绝不是问题。也罢,就让他们练练手去,也免得滋生了骄纵轻敌之心。 他左右环视了下,突然发现那个小小的御马官不见了! 他一下子着慌起来,放眼在茫茫人海中焦急寻找。心脏几乎又要忘了该怎么去跳,不得不紧紧按着胸口,咬牙调整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田蒙就在他左侧,发现他在马上摇摇欲坠,急忙靠过来,紧张道:“殿下,你怎么样?” 璟华已经缓过来一些,却仍旧面色惨白,喘息道:“田将军,沫沫……沫沫不见了!” 田蒙很有些迷茫,“阿沫姑娘,不是跟老方在医馆么?你把她也带出来了?” 璟华苦笑。 他怎么会把她带上战场?自然是她偷偷跑出来的。 早上给他和青澜牵马的那个小个子御马官,便是他家那个胆大包天的沫沫。 别人没注意,他却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但转念一想她老跟他抱怨,说没上过战场,没见过他打仗,又想着今天的战况应该是极有把握,没什么风险,而战象骑兵团甚罕见,就让她远远地看个热闹也好。所以虽一眼认出她的乔装改扮,但也没有说破,只睁只眼闭眼由得她去。 一时的溺爱,却让他悔不当初! -------------------------------------------------------------------------------------------------------------------------- 此时还在对战,田蒙也不敢搞出太大动静,只能随着璟华一起在人群中小范围寻找。前方战况激烈,将士们时不时发出惊呼,他扭头一看,却原来是青澜的暮光险些刺中铜弩的膝盖。 铜弩与银麾身形太过巨大,近身对战时,连蒯方都只到对方的腰际,就算青澜仗着轻功腾挪跳跃,却仍是以攻击对方下盘为主。这样的战术其实是对的,银麾与铜弩身量太高,重心不稳,下盘确实也最为薄弱。 田蒙瞄了几眼前方的战斗,见一时还分不出胜负来,他担心璟华,又急急转过头来想帮他寻找阿沫。却发现璟华的视线已经落在岸边,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的沫沫,正弓着身子,举着个小破网,想去捞那头快要陷进泥沼里的小公象! 那头象再小,也是洪天远古象啊!刚一落地就顶得上一百个她那么重了,她再怎么女汉子又怎么可能拉得动它呢?可是阿沫却认了死理了,涨红了小脸,咬着嘴唇,拼命使劲儿。而那个小破网兜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竟然结实得很,不但稳稳地罩住了那头小呆象,拉得都快变形了,仍一点没断。 阿沫的两手已经被摩得满是鲜血,她浑不在意,只是趁着使劲儿的间隙艰难道:“小呆,你也使劲儿啊!马上就……安全了,加油,啊!” 她说得没错,她是比那头小象要轻得多,可是她真的拉动它了!就像蚂蚁能搬动比自己重几十倍的米粒一样,她真的做到了,还在把小象一步步往岸上拉! 就在还差两三尺的时候,小公象突然哀嚎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原来,它猛然发现,母亲阿布已经彻底沉入了泥沼中! 它慌乱起来,情绪狂躁地嘶吼,为什么母亲也不理它了呢?为什么她最后也抛弃自己了呢?不,它不要他们一个个都沉入这黑漆漆的泥潭中,它要母亲回来,要父亲、哥哥姐姐一起都回来! 它开始使出蛮劲,一步步往后退,企图顺着母亲最后陷入的地方,把她重新拉上来。可它身上还套着阿沫的网兜,之前是因为茫然地没有用力,阿沫才有机会一点点把它拉出来,现在它一使劲儿,阿沫又怎么敌得过它的神力? 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惊叫。 就像个布娃娃一般被甩进泥潭里! (九十五)惊天 我就这么死了?阿沫沮丧地想:璟华甚至都不知道,他会以为只是个愚蠢的小马倌被拖进了沼泽里,一会儿他回去医馆找不到我,一定又要急死了唉…… 她现在才开始后悔不该偷偷跑出来,也后悔为了救一头小呆象赔上自己一条命。 u.co更新最快唔,小呆固然可怜,但如果为了救小呆,而要牺牲本姑娘这种天才的话,那还是得不偿失的。 我还那么年轻,我还有许多造福人类的发明没有完成,就这么死在臭烘烘的沼泽里,简直是旷古今来四海八荒最大的损失啊! 还有我不要死在这么臭、这么脏的泥潭里,等下就算有人把我的尸体捞出来,我一定都已经面目全非,眼睛里、耳朵里、鼻孔、甚至嘴巴里都是脏脏臭臭的粑粑,这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啊! 她身在半空正惊悚地胡思乱想着,但其实只是短短一瞬,就在她快要贴近黑糊糊的泥沼时,突然感觉自己被凌空一提,轻飘飘地回到了岸上。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清冷带着淡淡寒梅的气息,阿沫赶紧一个熊抱,紧紧抓住,惊魂未定道:“阿弥陀佛!无量寿佛!佛祖爷爷!观音姐姐!吓死我了!璟华,呜呜……我以为我死定了!” 璟华又好气又好笑,想斥她行事鲁莽,但看到她吓得惨白的小脸又不忍心责怪,刚叹口气,却又听她哇哇叫道:“啊,不好!小呆快沉下去了,璟华,快救救它!” 璟华还未作答,却听银麾突然朝着岸上那两千人的炎龙残兵高喊了一声,“那个便是轩辕璟华,快捉住他!便是天大的功劳!” 璟华面色陡的一沉。 现在岸上的都是刚才从泥沼中死里逃生的炎龙武士,尽管跟之前的十万之众不能比,但两千人也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而他的十万骑兵还在天门山内,作为主帅,他深入敌军,孤身犯险,根本是犯了兵家大忌!他知道,可是眼看沫沫身处险境,他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炎龙武士们狞笑着欺身而进。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人仰马翻的狼狈,让心高气傲的骑士们感觉到奇耻大辱,他们急需一场新的战斗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来洗刷这份侮辱!银麾的一声吼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立刻放弃了观战,拾起武器,朝璟华那个方向包抄过去。 璟华迅速四下环顾,不禁暗暗叫苦。这里的地形是他早就斟酌过的,此处乃一处浅滩,四周空荡荡没有一点可掩护的地方,离天门山虽然很近,但唯一的通路已经被炎龙武士彻底截断,本来是想借这空旷的地形将敌军包抄歼灭,没想到现在自己却成了瓮中之鳖。 他在数千名悍匪敌军前,将她护在身后,轻轻道了声:“沫沫,别怕!” 她才不会怕。她只是好奇,这个斯斯文文、看上去只会读书写字的人,这个总是对她哭笑不得,说拿她没办法的人,杀起人来到底是个什么样? 等脚下的尸体,堆了大概有半人高的时候,阿沫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人是有如此巨大的两面性啊! 璟华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凶神恶煞,也没有杀红了眼,他脸上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没有表情。他一剑砍去人家一条胳膊和他在云宣上落下一笔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他一剑削下来人家半颗脑袋和他削一个苹果送到她口边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 他挥起剑来好看极了,即便做着这样血腥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还是能保持这么优雅如玉的姿态和从容潇洒的表情?阿沫觉得很不可思议,然后又突然惊醒——天,爱竟然是如此让人失去理智的一件事情!面前这个神情专注的杀人如麻的男人,她竟然觉得他帅呆了! --------------------------------------------------------------------------------------------------------------------------- 她不时探出头来欣赏他的英姿,于是就难免会有鲜血喷溅到她脸上,有时候,甚至是一条断肢直接飞过来。璟华在百忙中还不忘回头关照: “沫沫,有没有溅到你了?怕不怕?” “璟华,是你的血吗?” “不是。” “那就没关系。” 其实呢,他们这一问一答也不算声音特别大,但因为毫无避讳,仍是有不少前排的炎龙武士听得清清楚楚,被气得哇嘎嘎乱叫。 其实,两人说归说,心里并不轻松。 尤其是阿沫。 黑压压的骑兵团仿佛无休无止,她算了一笔账,如果单靠璟华一个人的力量,就算一剑就砍死一个的话,也需要手起刀落,砍两千次。两千次啊!不要说砍人,就是砍柴,手也累断了。更何况,以他目前的体力,能不能持续战斗那么长时间,也是未知之数。 而这都因为她,因为那头小蠢象!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瞧了一眼泥沼中的小呆,它已经慢慢开始下沉了,正无助地望着岸上。阿沫觉得,它那双无辜的小眼睛似乎望的正是自己。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顾及别的什么,她硬着心肠转过头,不再去看它,而是从地上那些尸体堆中,捡起来一柄剑。 她大声道:“璟华,我来帮你!” 没错,她才不是那种只会躲在他背后的女人,她要和他并肩战斗! 他一个人要杀两千人,那他们两个人,就只需每人杀一千人了,不是吗?这么简单的算术,可难不倒她! 璟华笑了笑,点头道:“好,你自己小心!” 两人背靠背,并肩御敌。耳边同时传来震天喊杀声,田蒙与石耳已率众冲出天门山支援。十万天马骑兵陆陆续续奔出云梦天堑,从后面开始包抄残余的炎龙兵力。 银麾与铜弩一看情势不对,互望一眼,不约而同放弃眼前的战局,朝岸边璟华的方向冲去。战象已殁,剩下的残兵游勇寡不敌众,迟早全军覆没。为今之计,就只有拿住眼前这个落单的天兵主帅,方可挟制“天一生水”众人,为自己寻回一线生机,为骑兵大队挽回败局! 天门山入口狭窄,田蒙和石耳虽然已派大部队及时增援,但要想全部通过,也不是短时间能够办到的。而在这之前,银麾与铜弩已经飞身而起,踏碎了几个炎龙武士的头颅,直直跃到了璟华和阿沫跟前。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青澜、蒯方刚要起身追赶,却被几十个炎龙大武士团团围住,眼望璟华置身于银麾、铜弩的双重夹击,却苦于一时间抽身不得。 那几十个大武士也算是骑兵中的翘楚,武功皆是不弱,但银麾清楚,这也只不过是为他和铜弩争取到了一点点宝贵的时间罢了。他必须在十万天兵冲出天门山之前、在剩下的炎龙武士被青澜他们清除干净之前,干掉这个令他此生蒙受奇耻大辱的男人! 为他的四弟报仇! 为他和铜弩雪耻! 为他的父王除去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旋风利斧翻飞、千钧铜锤压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银麾和铜弩,是真正杀红了眼! --------------------------------------------------------------------------------------------------------------------------- 揽月一次次与重兵相接,迸射出青蓝色的火星。如果不是百炼精钢的神兵,只怕早就不知断成了几截。 璟华再一次抬起已经没有知觉的手臂,又生生接了银麾一招。不待他喘口气,铜弩的双锤已经朝后背砸过来。他不得不急急转身去迎—— 在他眼里,银麾与铜弩的招式毫不起眼,速度也慢得可以,唯一厉害的就是神力惊人——而他现在,呵呵…… 他苦笑,他偏偏最缺的就是力气。 璟华又一次吞下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咸腥,突然道:“沫沫,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惊天破’吗?” “惊天破?”阿沫有些迟疑。 她知道,那是璟华的四大绝杀之一,在她还在西海的时候便已如雷贯耳。他成名已久,战名远播,自有好事者将他的武功招式排了个子丑寅卯,其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归结起来差不多有四样: “绝尘杀”、“惊天破”、“三生灭”、“千军殁”! “绝尘杀”就是天亮之前,他和青澜在深谷对战时用的那招——风从龙,一骑绝尘!虽然那时只用了三成功力,但亦耗费了他不少修为,而那时离现在几乎还不到半天辰光。 阿沫并不知道他和青澜间的那场比斗,她只是觉得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任何耗费修为的着数都绝对是铤而走险。她离他很近,她听得出他的呼吸急促且凌乱,他虽仍强自微笑,但出招的劲道分明一次比一次弱了下去。 “沫沫看清楚了,难得有这个机会的!” 他像是在竹林中教她剑法一样,轻松地笑着,顺便将她挡在身后,“站后面一点,免得伤到你!” 揽月,直指长天! --------------------------------------------------------------------------------------------------------------------------- (九十六)惩罚 确实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u.co更新最快 灵力汇聚到揽月,一道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从剑尖破出,笔直地刺向长空,直追红日。就像是横空劈下的闪电,却自下而上,乘着风,踏着云,直至太阳的中心。 在剑光的反衬下,天空似乎灰暗了一些。这一道剑芒还未消失在四野,下一道便又冲天而起,新的追着旧的,在半空中汇聚到一起,形成更大更耀眼的光束,叫人睁不开眼睛。 没有给人停歇的时间,第三道光束便紧接其上。 四周更暗了,空气中隐隐想起雷声和火花穿梭在风里的声音,就像是要迎接一场无人生还的战役,黎明前的肃杀。 第四、第五、第六道…… 第七道光束最后划破天际的时候,天色已经成为了黑色。七道白光先后汇聚在一起,成为一个巨大的耀眼的光球,向四周辐射,导致太阳已完全失去了光彩。 龙掣电,石破天惊! 银麾想出手阻止,可浑身都像中了术法一样动弹不得。在七道电光还没有完全聚齐的时候,他就知道应该出手阻止,可是不能够,手脚都像被捆缚住。电光越是强烈,束缚之力便越大。他去看铜弩,铜弩的表情也和自己一样惊诧。 不过弹指间,电光球便完全砸了下来! 像一个巨大的霹雳在他们俩的头顶炸开。 银麾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仿佛神的恩赐,最后的那几秒,时间以放慢数十倍的速度缓缓而逝。他能清清楚楚听到电光击穿空寂的声音,也能闻到自己皮肉被一点点烫焦的气味。但在这之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电光太过强烈,他的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 他凭着脑中最后一点对位置的印象,将铜弩拉到自己身下,用自己广阔后背为他挡住一道道电光的叱咤强袭。“为……我……报仇!”他最后道。 然后他便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倒塌。 青澜将暮光狠狠地戳进最后一个大武士的腹部,再从后腰穿出。他一脚踢开挂在他枪上的那具烂肉,和蒯方一起,急速朝璟华的方向飞奔。与此同时,田蒙和石耳也已经策马冲出了天门山窄道,朝他们那边冲去。 战局已定。 但这些,铜弩都没有看见。他从银麾的尸体下慢慢爬出来,一脸呆滞。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和他从小形影不离,现在却抛下他的哥哥。 那张曾经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孔现在已经残缺不全,右眼只剩眼眶,眼珠和头盖骨已不知所踪,而他为了救自己被 “惊天破”直接劈中的后背已然成了一段枯黑的焦肉,曾经巨大的身形,因迅速脱水而变成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几乎无法辨认。 “二哥!” 铜弩突然爆发出锥心泣血的一声喊,他绝望地看了下周围,曾经的十万骑兵、四千战象、还有他的孪生哥哥……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 他看到青澜第一个朝他冲过来,暮光几乎离他已经只有几尺。他应该举起铜锤抵挡,直至最后战死。 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银麾最后的那句话——好的,二哥,我会替你报仇。 铜弩咧嘴笑了笑,突然转过身,将自己整个后背都放空给青澜。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铜锤向璟华砸去! 暮光毫无悬念地深深扎穿了他的后背,将他直直钉在地上!他口吐鲜血,“轰”的一声倒在他哥哥的身旁,惨然笑道:“二哥,你终于还是护了我个全尸。” 只他和银麾两人听得见而已。 --------------------------------------------------------------------------------------------------------------------------- 一双铜锤破空而来! 璟华已挥剑挑飞一个,却又有一个后发而先至,飞向阿沫。 璟华根本不及细想,立即飞扑上前,将她护在自己怀里,后背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璟华!”阿沫这才反应过来,惊叫。 还好,他只是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倒下,擦了擦从唇角溢出的血丝,安慰道:“没事。他已是强弩之末,没多少力道。” 她也晃了晃,强作镇静,努力挤了一个笑容还他,“那就好,我也知道……我没害怕……” 说完,便两眼一翻,光荣地晕了过去。 阿沫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她睁眼发现自己还睡在璟华的营帐中,可见是他送自己回来的,但陪在身边的却是青澜。 “青澜哥哥!”她一股脑儿爬起来,“璟华呢?” 青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守了你一天,你却一醒就只知道问你的璟华。” 阿沫吐吐舌头,争辩道:“我明明一开口先叫的是你啊,我叫了青澜哥哥,然后才问璟华的。” 青澜被她一通狡辩搅得无可奈何,哭笑不得道:“好吧,感觉好点没?看你平时口气那么大,第一次上战场就给吓晕了!怎么样,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沫想了想,“肚子。” 青澜脸色一变,紧张道:“肚子怎么不舒服了?” “饿!”阿沫做了个鬼脸,撒娇道:“人家一天什么都没吃,就被你们拖去打仗啦!现在当然会饿啊!” 青澜却突然虎起脸,狠狠一拍桌子。 --------------------------------------------------------------------------------------------------------------------------- 阿沫被吓了一跳。 青澜厉声道:“谁把你拖去打仗啦?还不是你自己偷跑去的!你现在的身份是个小小医官,未经长官批准私上前线,又不听命令,随意行动!害得璟华为了救你,身陷险境!” 阿沫刚睡得红扑扑的脸色,一点点白下来,小嘴瘪了瘪,几乎要哭,“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们商议了几天几夜的计划,最后却因为你的莽撞险些功亏一篑!要不是璟华最后使出‘惊天破’,后果几乎不堪设想!” 他越说越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他是主帅,所有的成败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如果他被俘,甚至当场被杀,这场仗便不用打了!我们二十万天族大军便只能缴械投降!你知不知道?” 阿沫的眼泪在大眼眶里打转,却被她咬着嘴唇,使劲忍住。 帐外传来两声轻咳,璟华端着一盆饭食,掀开帘子走进来,轻叱道:“好了,你干嘛又吓她!好不容易醒了,一会儿又给你吓晕过去。” 他走到她床边坐下,淡淡道:“醒了,就先吃饭吧。” 青澜冷哼一声,“吃饭?她今天犯下的错,够她吃一辈子牢饭了!” 璟华叹气,“青澜!” “怎么啦?她错了我都不能说?”青澜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死咬着不放,生硬道:“殿下,我教训自己妹妹,还要你批准么?” 璟华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无奈笑道:“我不是要管你们家事,我是怕你喷出来的火一会儿把我帐子给烧着了!你不是金系的么?什么时候改修火系了?” 青澜依旧跟吃了*一样,“喷火是客气,我不狠狠骂她,她就永远无法无天,总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璟华正待要说,阿沫却突然拉住他,抬起挂着两道稀里哗啦眼泪的小脸,呜呜道:“璟华,你罚我吧。青澜哥哥说得没错,是我不对,拖累了你,更拖累了大家。你要怎么罚我,我都认!” 璟华的脸色并不好看,似乎这件事也颇让他为难,他默了默,最后终于叹口气,道:“沫沫,这件事确实是你有不对。青澜他……唉,他虽然对你严厉,却也言之在理,我若不闻不问,为你徇私,将来恐难服众。” 阿沫含泪点头,“璟华,我明白。你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我不怕。” 璟华点点头,轻咳两声道:“那就这样吧,现在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 阿沫这顿饭吃得甚是心堵。 璟华把气冲冲的青澜支了出去,然后就给她盛饭、盛汤,半笑不笑地让她先吃顿饱的垫着,否则一会儿罚到一半,罚不动了怎么办? 阿沫心中惴惴,青澜从小到大,没对她这么凶过,而璟华也像是真的无奈得很。她知道自己这次闯祸闯大了,她更不知道一会儿等着她的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璟华也不知在想什么,坐得离她远远的,整顿饭都没有开口。搞得她更心烦意乱,夹着一朵蘑菇出了半天神,终于鼓起勇气,“璟华……你,不一起吃吗?” “哦,我吃过了。”他低头翻阅着一本兵书,头都没抬。 “璟华……” “嗯?”他发现她的欲言又止,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怎么啦?” “你……按我这样的,你一般罚什么?”她碗里的米饭扒拉来又扒拉去,心事重重。 (九十七)探母 “这得和四大将军一起商量决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u.co更新最快” 璟华温柔地笑,“不过你放心,我会护着你的。” “那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呢?” “你很着急么?”璟华像是觉得有点好笑,认真想了想,道:“过一会儿吧,我一会儿找他们商量点别的事。等结束了,我就派人来叫你。你刚睡醒,应该也没那么快会睏对不对?” 这个一会儿,就一会儿到了天亮。 饶是她已睡过一觉,也已经睁不开眼睛,提心吊胆地挨到下半夜,长宁来带她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子上打盹。 “阿沫姑娘,醒醒,殿下要您过去。” 虽然认识才两天,但长宁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姑娘,喜欢她有事儿没事儿老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样子,比那个唉声叹气的蒄瑶公主强上不知道多少!本来嘛,殿下心里也已经是够多事儿的了,还要三天两头的分出神来安慰她、照顾她,那可多累! 而这个姑娘不同,她不用别人哄,自己就已经天天乐得不行了。她笑,璟华殿下就跟着笑,那可多好。长宁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回说什么也要帮着殿下把她给娶过来,放这么个开心果儿在家里头,殿下每天饭都多吃两碗,保险能长命无忧! 长宁兀自打着如意算盘,可开心果自己知道,这会儿她已经紧张得快抽筋了。才从军第三天,就来领军纪处分了,想到傍晚时青澜的那张臭脸,心情又沉重到谷底。璟华一会儿会怎么罚自己呢?打军棍?还是直接把自己绑起来,押回天牢? 这一路走得再磨蹭,也有走完的时候,阿沫终于硬着头皮走进主帅与众将议事的中军帐。 --------------------------------------------------------------------------------------------------------------------------- 这里比她想的要大一些,中间还用屏风隔成了前后两个空间,后面那间可能是要长时间连续议事的时候,供璟华休息之用,较为私密。屏风前就是主帅和四位大将的位子,璟华居中,下首左边是“天”字部和“生”字部主将的位子,右边则是“一”字部和“水”字部的。 璟华就坐在那儿,他看着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许是又一个晚上没睡的关系,但精神还行,看到她进来,浅浅地笑了笑,“沫沫,叫你久等了。” 阿沫看看他,又看了看四位大将军。除了璟华在微笑之外,其他人脸上的表情皆奇特而不可捉摸,包括青澜。她咬咬牙,带着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大声道:“卑职阿沫,见过大元帅!” 璟华本来还好好的,被她这一声“卑职”喊得硬生生给呛了一下,引发连连咳嗽。 “璟华,你……你怎么了?”阿沫又紧张。 “我没事……咳咳,没事……”他低着头咳了半天,终于忍住笑道:“沫沫,你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么?” “我犯了军规。”她一咬牙,敢做就敢当。 “嗯,”他似乎有些疲倦,用手捏了捏眉心,闭了会儿眼睛,轻轻道:“犯了哪几条?你倒说说看。” 阿沫心想,我怎么知道犯了哪几条,我连军规一共有几条也不知道。她求助式地去看青澜,只见他两眼上翻,竟完全不理自己。 阿沫支唔了半天,硬着头皮道:“我本是军医,未得长官批准,溜上战场,其罪一;我上了战场,还不听号令,任性出列去救小呆,其罪二;我不自量力,想将小呆拉上岸,却引得璟华你为了救我而身陷险境,其罪三;我莽撞行事,害得你们的作战计划全盘打乱,其罪四……” 璟华淡淡道:“很好。”他望向众人,似乎随意地问了一句,“四位将军,可还有什么意见?” 四位继续斜四十五度仰望星空。 璟华笑笑道:“既如此,那本帅可就罚了。” --------------------------------------------------------------------------------------------------------------------------- 冬至,又称“冬节”或“正冬”,是上古时候黄帝定下的一个重要日子,胤龙族既然是黄帝扶持登上凌霄宝座的,那对待这个节日自然不能马虎。 以往,天庭都将冬至日作为朔日,进行年终大祭,拜一拜上古众神,也拜一拜胤龙的历代先祖,以求三界太平,四海无恙,也求天帝的这个位子能坐得更风调雨顺些。 既然是过节,那就有许许多多的规矩。文武百官不上朝、不议事,天帝要对各官员逐个年终考核,该封的封,该赏的赏,该打屁股的打屁股,这工部和礼部便有很多相关的工作要做;百官穿新朝服,入宫贺岁,那织锦局便要忙碌起来,哪家分多少绸缎,哪家分多少锦帛,一个个都要称量;既是贺岁,自然也不是嘴上光说说,总得略备薄礼,以显为人臣子的赤胆忠心,那人家既然送了礼,你当天帝的总得留人吃饭吧,所以年末这御膳局也是一个忙…… 往年这些忙,特别是关于后宫里吃穿用度方面的,天后姜懿也不怎么管,都是连活儿带凤印一起丢给蒄瑶这个义女。 蒄瑶心细,且对这些方面很有些天赋,预算再有限,也总是能把场面撑得花花绿绿,没有海错山珍就以创新与巧思弥补,没有绫罗锦缎就以品味与款式取胜,最后总是让众臣啧啧称赞,也总是让天帝面子十足。 今年这个冬至,却有些不同,姜懿上了诛仙台,蒄瑶又嫁去了无妄海,两个人一个都不着落,但该干的活儿还得有人干。一个月前,天帝就开始发愁,蒄瑶却贴心地回来,求见天帝,问能不能准她这些日子回原来的拂嫣宫暂住,待忙完岁末迎春这些事儿,再回无妄海去。 天帝自然求之不得,同时慈爱地说,也不着急回去,拂嫣宫本是她出嫁前住的,什么时候想回来住都行。后宫一堆琐事儿,没个人管总不成,她又是太子妃,她来管正是名正又言顺。 蒄瑶笑笑,谢过天命。一副父慈女孝的场面。 她从凌霄殿出来,却没有直接回拂嫣宫。她既得了圣旨,以后都不用再回那个冰寒凄苦的人间地狱,自然也不着急回拂嫣宫。 她径直去了诛仙台。 --------------------------------------------------------------------------------------------------------------------------- 姜懿被捆灵绳绑了已经好几十天,使不出一丝灵力,且每日黎明和傍晚,日月交替之时,都要受万箭穿心之苦,用一昼或一夜的时间伤口恢复完全,紧接着下一次的万箭穿心便又如约而至。 这种惩罚煞是恶毒,明明痛苦万分,却又保你十二个时辰后毫发无伤,然后换个姿势,再来一次。人说冥界十八层地狱里,折磨人的方法多得是,什么刀山油锅、拔舌炮烙,不过也都是受了天庭的启发,真正刑罚的宗祖源出自此。 蒄瑶去看她的时候,恰逢日落。姜懿正在抵受酷刑,老远就听到她凄厉的惨叫声。蒄瑶忙几步奔过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万箭已经穿过姜懿的胸口,鲜血染得她整个上半身都是红色,她还穿着最原先的那件宫裙,血迹污渍日复一日的干了湿、湿了干,早已污秽不堪。脸色因不断受刑而煞白,脸上的伤痕累累,又久未梳妆,偏栗色的长发一丝丝凌乱地搭在脸颊上,惨如厉鬼。 蒄瑶几乎不敢相认,惊叫了声,“母后!” 姜懿缓缓抬起头来,看到蒄瑶似乎有些惊讶,皱皱眉道:“瑶儿,你怎么来了?” 蒄瑶紧走到她身边,惊惶地似是想去扶她,但又习惯性地不敢,泫然欲泣道:“怎么会这样?瑶儿听父君说,母后上诛仙台是自愿为出征的将士们祈福的,怎么竟会受如此酷刑?” 姜懿不愧为炎龙族的长公主,纵已沦为阶下囚,却仍是冷傲如昔,面对蒄瑶的胆小和哭哭啼啼,心中甚烦,冷哼一声道:“那个伪君子的话你也能听么?他忍了我几千年,现在终于不用忍了,当然巴不得弄死我,有什么好奇怪的!” 蒄瑶仍在落泪,“母后受苦至此,瑶儿却无能为力……瑶儿不孝……” 姜懿不耐烦道:“有什么好孝不孝的?我本来对你也没多好,你也不用为我难过。” 她的脾气向来如此,很冷,却也很直。她不喜欢的,从来不愿虚与委蛇,费心思逢迎讨好。以前是她不需要,现在是她不愿意。 眼泪还挂在脸上,蒄瑶却突然笑了。 “母后既也知道对我没多好,那我这些泪也是白流的了。”蒄瑶突然换了一副脸孔,悠悠道:“没想到母后到了今日还是如此强硬,你这样的性子,父君能忍你这么久,也还真是让人钦佩。” (九十八)义女 姜懿冷眉一挑。 u.co更新最快 “可是我亲爱的母后,你说对我没多好,说得也真太客气了,呵呵……”她走到姜懿身前,狠狠扳起她的下巴,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绝美双眸,声音变得又高又细。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璟华,却偏偏要把我嫁给那个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的木头人!你自己嫁得不如意,也一定要我跟着生不如死才开心吗?” 她突然变出两根花蔓紧紧地缠住姜懿的脖颈,诡笑道:“你以为自己永远高高在上,别人总要被你踩在脚下,看你的脸色行事么?你以为你一句话就能定了我终身幸福或是痛苦?甚至,其实你根本不在乎我过得怎样,但你就是可以随性地对我生杀予夺?” 花蔓缠得姜懿脸色发青,喉咙口忍不住发出“叩叩”的声音。蒄瑶见她快撑不住了,这才松了花蔓,换得她狼狈地连连咳嗽不止,若不是被捆灵绳紧紧锁住,几乎就要瘫在地上。 姜懿喘息良久,慢慢地凄笑抬头,她望着自己乖巧的义女,眼中满是怜悯。 “很好。瑶儿,”她缓缓道:“你终于越来越像我了。” 她满身伤痕,凌乱不堪,但脸上的神情却平静漠然,甚至让蒄瑶错觉,她的气势与之前身为后宫之主时没任何区别。 姜懿怜悯地望着她,甚至还翘起流着血丝的唇角笑了一笑,冷冷道:“傻孩子,看到我现在的狼狈样,一定认为我很痛苦,所以你觉得这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所以你就来奚落我?狠狠地落井下石?” 蒄瑶不知为什么竟有一丝惧怕,故意高声道:“难道不是么?莫非你竟然还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很享受?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享受倒也没有,”姜懿淡淡道:“只是对我来说,住在蕴秀宫,和现在这个诛仙台,并没有太大区别。” 她又一次悲悯地望着眼前年轻的太子妃,“我嫁过来的时候,好像也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呵呵,瑶儿,你不是也有体会吗?如果已经知道自己注定不能幸福了,那住在哪里,过什么样的日子,其实不都是无所谓的吗?” 她依旧雍容地笑,在满是血污的脸上显得狰狞诡异,“你跟我一样,瑶儿。不过是这些男人权利争斗的牺牲品罢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凌霄宝座,不但是森森白骨、血流成河铸就的,更是踩着我们这些苦命女人的幸福一步步爬上去的!你以为,你现在比我有好多少么?” 姜懿直视着她的眼睛,嘲笑道:“告诉你,没有!一点都没有!我们俩,是一样的。天后!太子妃!说得好听,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得不到爱的可怜女子罢了!” “闭嘴!我才不会和你一样!”蒄瑶一个耳光干干脆脆地打在姜懿脸上,恨恨道:“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不管任何方法!我才不会像你一样,守在后宫,独单痛苦一辈子!” 五根手指印清清楚楚地立即印在姜懿苍白的脸上,她嘴角立即淌下一缕血丝,却笑得更加疯狂而歇斯底里,“你不会如愿的,哈哈哈!瑶儿,你怎么还不明白?命盘是早定好的,你不会和璟儿在一起,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的人,他注定不是你的!” 蒄瑶心中一凉,她想起古越楼中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心中妒意狂生,又是一个耳光狠狠地抽过去,姜懿的另一边脸也立即红肿起来。 她恨恨道:“你这个疯子,你就在这里天天受万箭穿心之苦吧!等璟华杀了你那个叛臣贼子的大哥,你就等着受死吧!” 姜懿已经不再理她,低着头,轻轻哼起了歌。她哼的是一首漠北民谣,蒄瑶低头听了两句,唱的仿佛是“雪花儿,轻轻落,落在碗里当糖糖;雪花儿,慢慢撒,给我宝宝织衣裳……” 蒄瑶从没见过她如此温柔的样子,她的眼神已经没有在看任何人,或是说眼前的任何人,任何一切她都已经不在她眼里。 她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假象中的魂牵梦萦中的场景,温柔地低声吟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在哄孩子入睡。孩子调皮,翻来覆去不肯睡,而她却极具耐心,唱了一遍又一遍。 蒄瑶只听得毛骨悚然。 疯了!天后她果然已经疯了! 她鄙夷地最后踢了她一脚,快步离开诛仙台。 --------------------------------------------------------------------------------------------------------------------------- 蒄瑶前脚刚回拂嫣宫,琛华后脚就来了。 见了她,话也不说,就抱住她,一边扒她的衣服,一边扛着她往床上去。 “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她一肚子火。 “干什么?自然是干那个!”琛华才没耐心哄她,把她往床上一扔,就准备脱自己的裤子。 她一下丢了个枕头过去,怒道:“你越来越过分了!大白天的就……” “废话!我们哪次不是大白天了?”琛华讥讽道:“你*要做,牌坊也要立?倒还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蒄瑶见他真的动怒,倒也不敢真得罪了他,放软了口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现在年关岁末,你那个父君丢了一摊子事儿给我,回头就要去织锦局掂一下今年岁末封赏的数目够不够,还要把今年朝服的式样给定下来,一会儿御膳局的人也要来找我,商议几次大宴上的菜式。琛华,等晚上好不好?晚上我去你那里找你?” 琛华这才稍稍收敛了怒气,“我倒也不是非要现在不可,我气的是现在一个两个都拿我当废柴皇子,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蒄瑶,你若再不理我,可就真没人理我了!”他一张俊脸抽抽搭搭,确实可怜兮兮的样子。 蒄瑶刚生出的一丝同情,又立即被厌恶取代,却又不得不假意安慰他。她用在妆台前刚补的唇红,给了他一个心不在焉的吻,语带讥诮道:“你是堂堂三皇子,何必要求着别人理你!若能登上你父君的位子,那些大臣们只怕一个个跪在地上舔你的脚趾头都来不及!之前他们讨好你,不就是觉得你有望成为储君吗?” 琛华犹豫不决,“非得如此么?蒄瑶,我不想杀了父君,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父君杀了母后啊。你说真的只有登上帝位才能救母后吗?蒄瑶,我……我该怎么办?” “当然,天帝金口,你当是随便说说的么!”她一脸鄙夷,“似你这般没出息,只在床上英勇,那就等着给你母后收尸吧!”她一件件拾起适才被那个色鬼硬拽下的衣衫,没好气道。 “对了,我今天去诛仙台了,看情形,我们的母后恐怕也撑不了几天,何去何从,你自己抓紧打算。”她冷冷一笑,扔下这句话,步下生莲便往外走去。 --------------------------------------------------------------------------------------------------------------------------- 璟华站起来朝阿沫走过去,手里握了根缎带,缚上她的眼睛,轻笑道:“那刑场有点吓人,你一路过去时还是别看的好,免得还没到又吓晕过去。” 阿沫忐忑不安,眼中看不见,却听到似乎是青澜发出隐忍的笑声。她神经高度紧张,也无暇去顾及别的,便任凭璟华拉着自己奔赴刑场。 走了没多久,她闻到室外冰冷的空气,应该是出了中军帐又走到了一山谷中吧,她听璟华道:“好了。” 他温柔地解开她眼上缎带,让她慢慢睁开眼睛——一只灰色的庞然大物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小呆!”阿沫简直不敢相信。 她愣了一愣,就整个扑上去,却几乎只能够到小呆的肚子。她也不管,将自己的脸紧贴在它皱巴巴的粗糙的皮肤上,又亲又抱,口里哇哇乱叫,“小呆,小呆,你真的得救了!太好了!我昨天还梦见你,梦见你死了,害我在梦里白哭了一场!” 青澜在一旁,笑着对璟华道:“你说的没错,幸好把小呆洗干净了,阿沫果然一看到它就会忍不住扑上去。” 璟华看着她,握拳低咳,只是微笑。 阿沫亲够了,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迷惑地朝着两个看笑话的男人道:“璟华,这个……惩罚呢?你不是说要带我来刑场,对我施罚的吗?” 璟华掩唇轻咳,微笑道:“你那么喜欢做御马官,却连我的一匹马都没照料过,不如就罚你照顾这头象,让你也能名副其实。” “这么说……不罚了?”她又一次不敢相信,“我连累主帅身涉险境,璟华你就罚我这个?” 她想了一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这样做,会让人说你护短,以后会难以服众的。还是罚吧,我不怕!” 璟华轻轻揽住她,眸中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你虽连累我身涉险境,但你也不止一次救我于险境,如果这次要罚,那以前那么多次又怎么算?沫沫,你是我的人,我想怎么护短,就怎么护短,别人谁敢有异议?” (九十九)病发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呜呜……”阿沫一激动,投入璟华怀里,几乎都要哭了,“我刚才吓死了,以为要挨板子呢!我连屁股上的伤药都偷偷配好了,璟华,你……呜呜,你最好了!” 璟华笑着把她揽进怀里,温柔地安抚。 u.co更新最快 青澜清咳一声,拉长脸道:“好了啊,我还在呢!你们也别太旁若无人好吧!” 阿沫气鼓鼓地朝他道:“我偏旁若无人又怎样?青澜哥哥,你太不够意思!你事先已经知道璟华不会真的罚我,你还骂我骂得那么凶,把我吓个半死,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青澜委屈地大叫,“冤枉啊,冤枉!都是璟华逼我的好吗?他用大帅的身份压我,逼我狠狠把你骂一顿,然后又自己来做好人,让你对他感恩戴德。哼,阿沫,他可比你青澜哥哥要腹黑多了,你别被表象蒙蔽了!” “璟华,真是这样么?”阿沫道。 “是……咳咳,是我逼他的。”璟华刚零碎地说了几个字,却突然被一阵压抑不住的剧咳打断,他赶紧捂着嘴转过身,却似乎越咳越凶。 阿沫有点担心,“璟华,你没事吧?” 璟华弓着腰,背对着两人摇手,示意没事。过得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来一些,转过身子,勉力微笑道:“青澜说得都没错。沫沫,你确实没听长官的号令,也确实擅自行动,害得战局差点失控,这都是事实,不狠狠骂你一顿,你下次怎么会记得要乖乖听命行事?” “那你怎么不自己来骂我?” “傻瓜,我……咳咳,”他仍有些断断续续的低咳,语声略低哑却无尽温柔,轻轻叹道:“我骂不出来啊。我明知道你不对,但我……唉,我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 青澜看到两个人又要腻歪,心里烦闷,没好气道:“好了,我恶人也做过了。阿沫你记好,不是你青澜哥哥要骂你的,回头把这笔账该记谁头上,记谁头上啊!我两晚没睡,先回营睡觉了!” 阿沫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解道:“璟华,青澜哥哥好像真的不太喜欢我跟你在一起,每次都拉长个脸给我。” 璟华笑笑,“他本想宠一辈子的妹妹,半途要让给别人接着去宠,心里当然不乐意了。”他将小呆牵过来,朝它做了个手势,那头小象就很听话地慢慢先跪下两条前腿,然后又慢慢跪下后腿。 “来,上去坐坐。”璟华拉起她,往象背上轻轻一送。随后一纵身,自己也坐了上来,轻轻搂住阿沫的腰。 阿沫从来没骑过大象,但海象是骑过的,想着应该也差不多。小呆是已经被驯服好的,性子温顺,而且很有经验。璟华两腿轻轻一夹,小呆便缓缓地站起来,极稳地朝前走去。 阿沫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的冷香,只觉一切都是苦尽甘来的美好。今天虽冷,但没有云,太阳光直直地射到她的脸上,让她微微眯起眼睛。时间还早,大部分将士还在睡梦中,营地周围弥漫着清晨的薄薄雾气,让一切显得不真实的样子。 “沫沫。” “嗯?” “你怎么总是那么多状况呢?”璟华轻笑,“知不知道我发现那个小御马官不见了的时候,几乎快急死了。” “那时候你已经认出我来了啊?呵呵,我也不知道啊,看见小呆的母亲为了救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不知怎么,就想到你跟我说过的你母妃的事。” 她轻轻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后果,脚就已经不听使唤地冲出去啦。呵呵,璟华,那你知不知道我被甩出去,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你一定都不知道,只当是一个小御马官给沉在沼泽里了。你怕你发现我不见了之后,到处到处拼命找我,我怕你着急,急得发病了该怎么办?”她回想起当时,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但仍不禁语声呜呜咽咽。 璟华握了握她的手,压抑地咳了几下,轻轻道:“不会的,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嗯,我知道。”阿沫又往他身上靠了靠。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一贯清凉的身体,今天暖得有些不正常,手心温度更是烫人,还一直在咳嗽。 “璟华,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她警惕地去摸他的额头。 触手果然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阿沫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小呆得救的喜悦早不知消散到了哪个角落,恨恨道:“你……你怎么又不说!” “不过是两宿没睡,有点累罢了。想陪你坐着小呆转一圈,然后就回去休息的。你急什么?” 他压抑不住地咳了两下,故意漫不经心道:“青澜、田蒙他们都是一样熬夜的,你干嘛对我大惊小怪?” 阿沫恨铁不成钢,冲他大声道:“一样?哪里一样了!我青澜哥哥多结实,就你这破身子能跟他比么?沅婆婆千叮咛万嘱咐,叫你不可动武,不可斗气,不可喝酒,按时吃药,你哪句话放在心上了!” “沫沫,你轻点,别……别吵醒了人家。”他最怕她毫无遮拦地大喊,喊得他这个大帅颜面无存。 “想叫我轻点?那你就乖乖给我回去睡觉!轩辕璟华,我除了御马官,我还是医官呢!小卒听大帅的,可是病人还得听大夫的!小呆,往回走,听到没?” 她轰着小呆,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 璟华嘴上说得轻松,但这场病却来得快速且沉重。等阿沫赶着小呆匆匆回到营地的时候,他已经连路都走不动,几乎是完全靠她拖回帐子里去的。 还好大部分将士都还没起来。 阿沫一句话不说,倒了水,给他塞下去两颗沅婆婆的药。璟华清醒着,但一直没有力气说话,连咳嗽都变得有气无力。他这次发作得更迅速了,从开始发病到现在不过两盏茶时分,如果自己发现得再晚一点,或者小呆跑得再慢一点,后果都不堪设想。 可是,他不是已经全好了么?他不是说手术很成功的么?前几天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就碰上他发病,那时候他说是太累了,那这次呢?隔了才这么几天,他又说是因为太累了,怎么可能? 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了些,脸色却依旧还是苍白。 他尴尬地笑了笑,做错事般,轻轻道:“沫沫,扶我……坐起来一些……躺着难受。” 阿沫面无表情地把他轻轻扶起来一些,又在他身后放了个靠枕,好让他半靠着。 他悄悄地去拉她的手,小心翼翼道:“沫沫,别生气了,好么?” 阿沫虽坐在床边,却背着脸对他,一言不发。 “沫沫,我,我以后……”他仍是虚弱,说几句便要停下喘息,可怜巴巴道:“我会注意身体。” 阿沫突然转过脸来,脸上已是两行珠泪,哭道:“好啊,你终于罚到我了!你终于罚到我了,你这个坏蛋!” 她将自己匐进他怀里,呜呜哭道:“是我害你不得不使那招‘惊天破’,才会突然又恶化了,是不是?你为什么要用自己来罚我?你这个坏蛋,坏蛋!” 璟华抚摸着她的长发,哭笑不得。 虽然连续使用“绝尘杀”和“惊天破”耗费了他大量灵力,也是这次病发的一个诱因,但却不是最主要的。 唉…… 眼前是一阵接一阵的眩晕,怀里阿沫又哭得伤心,璟华觉得不仅胸口疼,连头也疼得厉害起来。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挨了一阵,终于叹息一声,无可奈何道: “沫沫,我补上的那片贞鳞,被铜弩……给打掉了。” 他在妙沅那里,剜下心口处的鳞片,再注入法力,强行模拟成贞鳞的样子,以图阻挡灵力外泄,但其实终是画龙画虎难画骨。 那片鳞本就十分脆弱,勉强维持也很是艰难,更何况他还日以继夜地修炼《秋风破》心法,企图让灵力短时间内迅速膨胀,以恢复到之前那种浩瀚而澎湃的修为。突然充盈起来的灵力不仅对他本来就千疮百孔的身体造成强烈冲击,对龙脊上那片可怜兮兮的鳞也是巨大考验。 这些天,他自己也已经感到那片缝上去的鳞,不再像最一开始时那么结实,有些摇摇晃晃的样子,也有少许的灵力从缝隙中开始一点点往外漏。但他忙着要把对付姜银麾和姜铜弩的战术定下来,后来又恰逢阿沫投军,青澜对他误会,他一忙便顾不上了。 (一百)回函 “你是说沅婆婆给你缝上去的那片鳞又掉了?”阿沫简直要昏倒。 u.co更新最快 璟华苦笑点头。 “什么时候?怎么会!” “就最后,他临死前扔过来那一锤。”他老实回答,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委实无语。 阿沫咬着嘴唇,不死心道:“我不信,你给我看!” 璟华叹口气,“沫沫……” 阿沫更大声:“你转过来,给我看!” 璟华无奈,咬咬牙起来,坐直了身体。他虽服了药,仍相当虚弱,不过就是坐起来这么一下,已经气息又凌乱起来,整个身体都轻轻颤抖。 他将后背对着她,缓缓解开自己衣衫,向后褪去。 他的身材十分好,清俊、挺拔、穿着儒衫时不觉得,脱下来才觉得肌肉结实紧致、线条清晰流畅,简直如雕像般极具美感。可惜阿沫此时满心烦恼,根本没功夫欣赏。 他照旧是自己拿纱布草草贴了下,原来白色的,现在也已经被渗出来的血污染成了红色。阿沫轻轻揭开纱布,觉得连自己的手也是抖的。 那一处,果然又是*着,结不了痂,肉便嫩嫩的翻在外面,看着就疼。而更恐怖的是,伤口处漂浮着一层青绿色的淡淡荧光,温润纯澈,那便是外泄的灵力。 阿沫知道他说得没错,那片好不容易缝上的鳞,果然给掉了。 她不声不响地为他换了块干净的纱布,重新贴好,又再扶着他慢慢躺下。 折腾了这么一下,他额上已满是冷汗,闭着眼睛昏昏沉沉。 “现在怎么办?贞鳞掉了,你……你会……”她还是怎么样都做不到把那个字说出来。 璟华缓缓睁开眼睛,勉强笑道:“你怕我会死?呵呵,不会的。你忘了,我师父说过,我是……咳咳,我是绝处逢生的命,肯定会有办法的。” “可是……” “沫沫,别怕。”他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轻轻道:“我只是有些累,你让我眯一下,说不定醒来就好了呢?” “璟华,你又骗我!不许睡,我不许你睡!”她真的怕,他的心脉又弱到像去魔鬼岛求医之前的样子,她真怕他这么一睡就永远醒不过来。 “唉……不会的。”璟华轻叹一声,摸了摸她哭得湿哒哒的小脸蛋,无奈道:“仗才打到一半,我哪敢死啊?再说还有你这个让人不省心的。我……生病是不假,但也确实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咳咳,你壮得跟牛似的青澜哥哥都去睡了,沫沫……唉,你也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阿沫再不让也没办法,璟华又强撑了片刻,终于还是昏睡了过去。妙沅的药已开始奏效,他脸色终于慢慢显出来一点红润,皮肤也没那么烫人,但阿沫现在知道,这都是假的。 只要没有贞鳞,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怎么办?她望着他俊美无俦的睡颜,连偷偷亲他的心情都没有,愁眉不展。 璟华这一觉也没睡多安稳,他清晨睡下的,不过一个多时辰,田蒙就在门外求见。 阿沫轻手轻脚走到帐外,掀开一道帘子,嘘了一声道:“田将军,璟华他刚睡。” 璟华从她来到军中起,就未隐瞒过两人关系,是以田蒙他们早已知晓,见她出来开门也毫不惊奇,只递上一封浇了火漆的信函,道:“阿沫姑娘,陛下的加急密函,是要劳烦殿下亲阅的。” 阿沫收下,道:“知道了,一会儿璟华醒了,我会告诉他的。” 田蒙愣了一愣,料想她不懂规矩,便又解释道:“呵呵,阿沫姑娘,是这样。这是陛下的加急密函,必须接到手后速速回复才行。” 阿沫本来就心情极坏,听田蒙这么一说火气又蹭蹭上来了,乌黑溜圆的眼珠子一瞪,嘎巴声脆道: “这什么话呀!那再叫他陛下,他也得讲道理是不是? 璟华为了他的江山奔前忙后,半条命都折腾没了,晚一点儿回信又怎么了?给他睡个安稳觉又怎么了? 他老爹在九重天上喝个茶、溜个弯儿,等等不就完了?什么叫接到手就得速速回复啊?他还就等不得这一时半会儿了? 田将军,你说是不是?说不定我这儿速速回复了,那老头儿拿到手还不一定就速速拆开看呢!凭什么死掐着我们呀?” 田蒙倒吸一口冷气。 殿下,您真是高啊! 您这是哪儿找来的姑娘啊?这么能说,而且还真什么都敢说啊!一张嘴就撸这么一大串,还句句都带理!还敢管陛下叫“老头儿”!她敢说我也不敢接啊! 还好也不用他真的接,璟华在帐子里头已经醒了。他本睡得很浅,听到阿沫叽叽呱呱地在门口说了这么一堆,显见也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出声道:“田将军,请进来说话。” -------------------------------------------------------------------------------------------------------------------------- 那封密函其实也并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内容,不过照例问了问他前方战事如何?然后又再三强调,无论如何只许胜不许败等等一些老话。 田蒙还没进来时,璟华就已经坐了起来。他半靠在床上三两眼读完了信,正打算去桌上写回信,却被阿沫一个眼刀杀过来。 璟华明显是顿了顿,讪讪地堆起一个讨好地笑,心虚道:“沫沫。” 阿沫板着脸,心安理得地无视他。而当她转头看向田蒙的时候,田蒙觉得,那眼光可就凶悍了绝对不止一倍。 田蒙不愧是老奸巨猾,见势不妙则立即开溜,边退边道:“殿下,那个您慢慢回复,好了叫一声,末将……呃,就在帐外候着。” “客气,走好!”阿沫一路眼刀恭送他出门。 只等田蒙出去,她回过头,竟意外地发现璟华还是乖乖在床上。她这才稍稍满意道:“怎么,现在肯听话了?生病了就要听大夫的话,犟什么犟!” 璟华苦涩一笑,“沫沫,我……我走不了。” “什么?”阿沫大惊,再顾不得和他赌气,掀开他的被子,就去检查他的双腿。 “只是没有知觉,表面是看不出什么来的。沫沫,你……别生气,应该是和上次一样,不过是血脉闭塞而已,”他倒镇定得很,反过来笑着来安慰她,好像不良于行的人是她而不是自己,“你试试看在我腿上推宫过血,让血气活起来,应该会有用。” 阿沫不等他吩咐,便按照上次沅婆婆教的手法,沿着血流方向,一个个穴位推拿起来,同时还配合自己的灵力,忙了快半刻钟,璟华的双腿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初冬的天气,阿沫已急得一头的汗,她知道这血脉闭塞若短时间内能恢复,还没什么,就好比被人点了穴道,解开也就好了。可若时间一长,就会对筋脉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就算以后勉强治好了,总还会有点后遗症。她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我弄不好。我去找青澜哥哥,不不,我去找沅婆婆!”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却被璟华一手拉住。 “别慌。沅婆婆离此地十万八千里,哪里过得来?”他依旧很淡定,“你的方法是对的,只是力气太小罢了。这样,你告诉我哪几个穴位,我自己来。” “你自己?” “嗯。”璟华笑笑,“怎么啦?小看我?还是不舍得传授我你的独门秘术?” 阿沫也勉强扯了扯嘴角,她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来缓解自己的情绪,那自己就更不能把内心的害怕表露出来,惹得他还要反过来为自己担心。 “是啊,这么高明的医术,我怕你学不会呢!”阿沫指着他踝骨上方三寸的三阴交,道:“先是这里。” 璟华点头,将灵力汇于两指间,出指如风。 “感觉怎么样?”阿沫急道。 璟华摇了摇头。 “那……那怎么办?”她知道这句话没用,但除此之外,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璟华服了药后脸上显现的淡淡红润不过才维持了片刻,现在又重新变得苍白起来。他勉强笑了笑,“没事,才一次而已,我再试试。”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指力,而改右手握拳,朝着自己的腿上狠狠一拳砸了下去! 吓得阿沫一声惊叫! “你……你这样用力,会把自己腿骨砸断的!” 他喘息了两下,不动声色道:“不会,我下手自有分寸。龙骨硬得很,没……没那么容易断。” “可是,看着就很疼的样子。”她心疼极了,他对自己还真下得了手。 “呵呵,我就是怕不疼,如果一直都没有知觉就完了。现在能觉得疼,倒是好事。”他虚弱地笑着,问她道:“接下来,还有哪个?” 阿沫又把血海、合谷、曲池、足三里等腿上几个活血的主要穴道一一指给他,等给所有的穴道都推宫过血之后,也已经忙了快一个时辰。璟华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一句,脸上满是大颗大颗的汗往下滴,不知他是疼的,还是累的。 他只放任自己在床上靠了一小片刻,稍微攒了攒力,便睁开眼睛,朝她笑了笑。 尽管脸色苍白如雪,但这双眸依旧漂亮得动人心魄,或者说因为脸色苍白,更映衬的眸色黑亮如深潭,纤长浓密的睫毛不时扑闪两下,仿佛看一眼就要让人深陷其中,再拔不出来。 阿沫看着他,叹了口气。 (一百零一)同衾 她刚替他擦去满头的冷汗,他病得可怜,却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一睁眼就要笑着讨好自己,想到这些,她也实在对他凶不起来,终于放柔了语声,叹道:“璟华,你有没有发觉,认识你之后,我就叹气越来越多了。 u.co更新最快我以前都不怎么叹气的。” 璟华却得意,“可是我却发觉,认识你之后,我笑得越来越多了,我以前都不太会笑的。” 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田将军、蒯将军,还有长宁他们都这么说。” “所以说,我很不划算啊!我把我的快乐都给了你,可是你却总让我提心吊胆。”她忿忿不平。 他拉起她的小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下,歉意道:“沫沫,对不起。” 阿沫嘟着嘴,顺便用那只被他拿去亲的手,刮了下他的鼻子,“我也不要你的对不起,你就好好给我歇一天好不好?不要回什么密函,也不要去操心什么军务,跟他们讨论什么战术,就安安心心做一回我的病人,为自己好好吃顿饭,再睡一觉,行不行?” 璟华想了想,终于微笑着道:“好。” 阿沫甚满意,她让他重新躺好,掖好被子,自己却搬了张凳子,坐到大门口。 璟华好笑,“沫沫,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替你把风啊!”她故意朝外面大声喊,“要有谁敢来打扰大帅休息的,我一律大棍子打出去!” --------------------------------------------------------------------------------------------------------------------------- 璟华哭笑不得,“沫沫,你过来。” “不。” “你来,和我一起睡。”璟华朝她笑道,“我觉着……有些冷。” 他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白色里衣的领子微微滑落,隐约露出精致的锁骨和完美紧实的胸部肌肉线条,再配上那个勾魂摄魄,病弱中带了一丝慵懒的笑容,活脱脱一副男色春宫啊! 阿沫竟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不禁羞愧至极。不,她当然不是天良发现,羞愧自己如此好色,而是羞愧自己反应如此之慢—— 傻瓜,人家是在邀请你上床去啊! 竟然还傻愣愣地坐在那个硬板凳上,光知道咽口水。 阿沫知错立改,当即以小跑步的姿态,屁颠屁颠儿地奔到床边,三下五除二就除了外衣,扑到上床去。 “璟华,我来了!” 她迅速地钻进被子,像条八爪鱼一样紧紧缠住,最后把脑袋枕在他胳膊上。 “这样重不重?” “不重。” “睡一夜会麻么?” “不会。” 他一直在笑,然后转过来,环住她的腰,“沫沫。” “嗯?” “你……箍得我太紧了。有点,透不上气。”他轻轻道。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她赶紧放开,“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和男人睡,没有经验。” 他笑了笑,“没关系。” “璟华。” “嗯?” “你还冷吗?” “嗯?” “你刚才说冷,我才抱得你那么紧。你还冷吗?” “小傻瓜,”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我现在热得很,怎么还会冷?” “真的?”阿沫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也是啊!璟华,你不知道,我热得都捂出汗了!” 她忍不住把一只脚伸到被子外面,“原来,两个人一起睡要比一个人睡热这么多!唉,璟华,早知道这样,你就应该在去北方打仗的时候,也找个人一起睡睡,那就不会着凉生病了。” 璟华愕然,“我,找谁?” “我哥啊,田将军、石将军也行。”她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蒯将军不行,她是女的。女的里面你只能跟我睡。” 璟华一头黑线,生生被她呛得又咳嗽起来,咬牙道:“我,不会跟他们睡的。” “哎,你不要这么挑剔嘛!不过,三个男人里面,我还是比较推荐我哥,他长得比田将军和石将军好看多了,你睡前看一张英俊的脸,比较不容易做噩梦。”她认真道。 他实在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吮咬住她粉嫩的唇,温柔惩罚。“沫沫,闭嘴!”他轻轻道,不待她回答,又紧接着吻了上去。 唔,行吧。 她已经被他吻得晕头转向,你说怎样……唔,那就怎样吧。 --------------------------------------------------------------------------------------------------------------------------- 阿沫醒来的时候,璟华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床边穿衣服和靴子。 她拉着他,睡眼迷蒙,“什么时候了?怎么又起来了?” 璟华在她额上温柔一吻,轻轻道:“前方传来战报,姜赤羽已经率大军朝梦泽进发了,我要去和几位将军商议对策。你乖,再睡会儿。要是饿了,我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吃的进来。” 阿沫拽住他,抬起头仔细瞧了瞧。还好,可能是吃了药,也休息过了,他这会儿脸色总算比早上好看些了。 “放心,我只是和他们说点事情而已,又不是去打架。”他看她用被子蒙住头,躲在里头一声不响,以为她不高兴,便柔声哄她。 她的声音嗡嗡的,一句话在心头翻来覆去,又在舌尖覆去翻来,终于还是藏不住,如沧海的遗珠一颗颗滚落,发出明亮而动听的声音。 “璟华,我……”她声音小得不像自己,却还是被他一字字听得清楚: “我好喜欢你。” --------------------------------------------------------------------------------------------------------------------------- 璟华笑了,拉开她蒙得紧紧的被子。 “沫沫。”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他风雅如玉的容颜,看见他温润如水的笑,绝世无双。 “我也好喜欢你。”他笑了笑,低低道。 他不敢再流连于她,强迫自己利落地站起来,系上素色鞶带,似乎这样不去看她,就能让他把下面的话说得更流畅。 “等打完仗,也等我身体再好些,”他在鞶带上打结,手上顿了顿,轻轻道,“我一定再补你一次,最好的。” 阿沫迷茫道:“什么补一次?补什么?” 他失笑,果真还是孩子啊。 “没什么,你再睡会儿。”他捧着她粉粉的小脸,在额头印上一吻。 “璟华,早点回来。”她关照。 “嗯。”他答应了一声。 合上帐门的时候,他突然想,他们刚才的对话其实像极了凡间一对再平常不过的夫妻,丈夫要为生计出门奔波,而妻子恋恋不舍,左右叮咛,嘱他务必早点归来,呵呵…… 如果这小小的营帐就是他们的家,那该多好。 如果这就是一辈子,那又该多好。 --------------------------------------------------------------------------------------------------------------------------- 天山灵鹤自古穿越三界五常,长途不惑,风雪不畏,意志坚韧且认路极准,不将信件送到绝不会中途放弃,向来是仙界之人最喜欢用的通讯工具。此时,正有一只灰色的灵鹤在凌霄殿外盘旋三圈,终于缓缓降落下来,停在了轩辕広的面前。 它油光顺滑的羽毛已沾满污浊,一条纤细的腿骨上还有着血痕,显见这一路很是艰难,又或是被什么人刻意追逐截杀,却奋力脱逃,终不辱使命。 轩辕広从它口中取出那封密函,看了看,再一扬手,密函便在空中化为灰烬。 灵鹤已振翅飞去,天帝一声冷笑,袖了双手,大步走向诛仙台。 那个女人还没死。 远远地,他就看到她,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地被捆灵绳绑缚在那里。每日两次的万箭穿心之刑竟还没有让她的意志消沉,她竟然精神还不错,眯着眼淡淡地看着来往翻滚的云海,瞬息变化的雾霭。 这是他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娶回来的女人,却又是他恨了一辈子的女人。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夫妻反目,通常都是因爱生恨,而他知道,他对她,从来就没有一丁点的爱。他们之间,那就只有恨,纯粹的恨,*裸的恨。 她对他,应该也一样吧。 甚至,当他察觉到她与那个西海的年轻人非同寻常的关系时,他竟然一点没有生气或者嫉妒,而是本能的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她对他,一样没有感情。 这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欠她什么,这让他的恨意更冠冕堂皇,更理由十足地把她送上诛仙台。 没错,她不守妇道,她该死! (一百零二)怨偶 那一年,北方雪灾。 u.co更新最快 大雪连着下了六十年,从凤莲山以西,一直到漠北,冰封千里,所有的庄稼颗粒无收,再后来,牛羊牲畜也尽数消亡。北方三十二属国,已经反了一半。 而他刚丧了发妻,拖着一双嗷嗷待哺的稚子。国库空虚,兵力羸弱,焦头烂额。 前线一天三道加急文书传来,求增派援兵镇压叛军,以扬九重天之浩荡恩威。 可他哪里来的援兵? 他不仅没有援兵,连胤龙翼也没有。 不过是个挂名天帝罢了。 这时,姜赤羽却主动提出和亲,先把妹妹嫁过来,名正言顺地封后,再帮他去摆平那些欠揍的家伙。 轩辕広没理由不同意,这个交易听上去划算极了!唯一要落人话柄的是,他的发妻尸骨未寒,而他们胤龙向来又是族内通婚的规矩,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他现在不仅要续弦,而且还要娶个外族的姑娘,来做他们胤龙的天后。 朝堂上,名仕人臣大辩三日。 正辩得一帮白胡子老头唾沫横飞、巧舌生莲时,他突然狠狠地踢倒了龙案,怒喝道:“若谁再议不得另娶、不得外婚,谁便与我去平了那谋反的十六国!” 这帮迂腐的蠢材!只知道守着老祖宗的破规矩!那些人造的是他的反,革的是他的命!他腹背受敌,他四面楚歌,他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 炎龙族的那个姑娘,他娶定了! 娶她,一切与爱无关。 他诚惶诚恐地带着从国库中凑出来的,一份看上去还算体面的彩礼,亲自去漠北迎亲,去娶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 娶回来,才知道她原来叫姜懿,还是漠北第一美人。 可对他来说,她叫姜懿还是姜二、姜三,长得是倾城之色还是无盐之貌,对他来说,并无分别。她不过是姜赤羽答应去替他摆平逆臣贼子的一个附赠品罢了。 那时候的他,毕竟还年轻,如果换到现在,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单纯地去相信一个人了。那时他只以为姜赤羽想要攀附他三界之主的地位,也以为他十分疼爱这个妹妹,想为他寻个体面人家,这才动足了脑筋要把姜懿塞给他。 他想得太美,姜赤羽虽然三拳两脚就镇压住了叛国,但并没有将它们归还给他,而是直接就囊入了自己的版图,同时马不停蹄,一不做二不休,堂而皇之将没有起兵谋反的那另外些国度,一并也都给收了! 北方三十二国,一夜之间,全改姓了姜。 --------------------------------------------------------------------------------------------------------------------------- 然后,他竟还厚颜无耻对轩辕広称,“那些邻国虽尚无谋反之实,但早晚会起谋反之心,不如由微臣先动手,防患未然,为陛下分忧。” 轩辕広只能说好。 他记得自己当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刚被自己册封为天后的那个美丽女子,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静静端坐,冰冷淡漠的眼神,和此时一模一样。 他恨她,从娶进门的那刻起。 因为她,他过得如此窝囊,事无巨细都要看她脸色行事,四海八荒都知道九重天上真正说了算的其实不是天帝,而是那个姓姜的女人; 因为她,他不得不狠下心对自己的一双儿子,她嫌弃他们,连他也不敢对他们有半分慈爱颜色,幼年丧母,却连父爱也不可得; 因为她,他做了许多他不愿做的事,装成一副他不想成为的样子,事与愿违,情非得已,又有谁知晓? 但现在没关系了,他挨得起,也终于挨出了头。只要璟儿在前方灭了姜党叛军,他就立刻杀了这个女人,让他们兄妹俩一起去死!让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说起来,自己确实也蛮能忍的。璟儿性子惯于隐忍,这一点倒是像自己了。他冷冷一笑,大步向她走去。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她依旧没有抬头看他。他最恨的便是她这种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不论他做什么,在她看来都嗤之以鼻。 “这两日,天后过得还习惯吧?”他佯装关心。 姜懿的声音比他更冷漠,不,不是冷,而是不含任何情绪,身体上不间断的折磨让她语声嘶哑,却一字字都回敬得清楚,“有劳陛下关心,臣妾很好。” “很好?”轩辕広笑笑,“原来天后喜欢这里,那倒是我的不是了,委屈你在蕴秀宫住了那么多年。” 她也扬起用苍白干裂的唇角,礼貌地笑了笑,“住哪里都可以,臣妾怎敢让陛下费心?” 虚假而客套,冷淡而有礼,正是她一贯的风格,千年以来一直如此,不过是换了个地方。 轩辕広是来嘲弄她的,却被她的态度激得怒意勃生。没错,这个可恶的女人! 日以继夜的折磨,不过是让她看上去憔悴狼狈罢了,她的发丝散乱,但眼神却依旧明亮如昔,她唇角含血,但笑意却丝毫不减。 他甚至在她的脸上,读到了对自己那么明显的嘲讽和鄙夷。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凭什么到今天她仍是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难道不该是换他来施舍,而她来乞求吗? “陛下难道不觉得无聊吗?” 姜懿突然笑了笑,“这样虚伪地活着——心里明明是做的另外一副打算,嘴里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摆出背道而驰的表情? 偶尔做戏也就罢了,可你却戴着面具过了几千年? 陛下难道不累,不觉得无聊吗? 陛下会不会担心,哪一天真的摘下面具,连自己都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我虚伪?”轩辕広突然冷笑,讥讽道,“我虚伪,难道天后就不是?明明已经和别人睡过了,却还在我的生辰上献舞,做出一副冰山公主的媚态来勾引我,千方百计要嫁到九重天上来,你和你的那个大哥难道就不虚伪?” “那是大哥逼我的!我才没有想勾引你,也从来没在乎过这个狗屁天后!” 姜懿大声道,毫不示弱,“反倒是你,看了我的冰山舞后,就失手打碎酒盏,假装被我吸引神魂颠倒的样子,才让我大哥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才会下手害死阿岚,让我和澜儿不得相见! 轩辕広,那时候你也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了,又不是从没见过女人,怎么会在众臣面前如此失态?你不觉得你这戏演得太过了吗?” 她终于再无法平静,熊熊恨意在琥珀色的眸中剧烈燃烧,倾尽全身的力气,怒吼道:“当年你和我大哥一拍即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守住了你的江山,他得到了他的权位,只是毁了我!我本来能有一个家的,有一个爱我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轩辕広,是你毁了我,毁了我一辈子!” “毁了你?”轩辕広也红了双眼,冷笑道,“是你们姓姜的毁了我!害我痛失挚爱,泯灭天伦!你们姓姜的倒好,他打着我的旗号,却肆无忌惮地侵吞我的疆土,奴役我的子民!你大哥在外头欺我辱我,你还要在这九重天上一步步爬到我的头上,害我被天下、被三界六道耻笑,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过没关系,这一切就快结束了。”轩辕広看了她一眼,眼中又充满怜悯,“虚伪也好,做戏也好,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你生了个好儿子,和我的璟儿一样能打,听说他们已经打到梦泽了,杀了你三个侄子!” 她的胸膛因为之前的愤怒仍在剧烈起伏,呵呵,不错,这才是他想看到的样子。 他终于可以用悲悯的语气,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话,“你们炎龙都会生养,你大哥生了那么多怪物,估计你也搞不清究竟有几个侄子吧!等你的好儿子凯旋归来,你说我是在他面前杀了你好?还是在你面前杀了他好呢?哈哈哈……时间还有,要不天后费心考虑下?这里也确实没别的事可做,哈哈哈哈……” --------------------------------------------------------------------------------------------------------------------------- 中军帐里,灯火彻夜不熄。 东方又只剩启明星的时候,田蒙第三次道:“殿下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让我们几个再想一想。” 璟华摇摇头,神色严峻。 一个时辰前的最新战报,姜赤羽连败两场,折了十万骑兵,更赔了三个儿子,听到消息曾一度伤恸吐血,随后便勃然大怒,立发大军南下,号称要生擒了轩辕璟华,断龙骨、抽龙筋、拔鳞沥髓,不然不足以平其丧子之痛! 炎龙武士向来凶悍,粗鲁且暴怒,在以往数次小规模的接触中,手下兵将都亲身领教过。虽然没有人敢在璟华面前表现出来,但他亦瞧得出来,他的大部分天军对炎龙其实都是怕的,一对一厮杀的话,莫说武功,在气势上就先逊了一筹。 所以,他必须首战开捷!用接连的两个大胜仗来鼓舞士气!甚至用近似残忍的方式来对待那几个姜家小子的尸体,并非他狠心嗜血,而是必须要以此来彻底消除天兵对炎龙武士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若无冲天霸气,何来慑人杀气? 果然,这些天他的士兵们一谈到炎龙,已再无丝毫畏惧之色,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漂亮地连赢了两场!这让士气极度高涨,每个人甚至包括像老方这样没机会上战场的,都热血沸腾,摩拳擦掌。 (一百零三)逞强 他们把青澜怎么勇斗姜铁衣的,把象群怎么发疯互相攻击的,把大帅怎么使出那招惊天破的,把青澜和蒯方怎么痛斩孪生兄弟的…… 把所有故事的细节都讲了一遍又一遍,就仿佛那些刀光剑影、力拔山兮都是他们亲眼所见,甚至连阿沫是怎么偷偷跑出来,去救那头小象的故事,都被当做勇敢而善良的典型广为传颂。 u.co更新最快 在这些反反复复的细节里,再一次证明了他们的二殿下是英明睿智、无所不能,是坚不可摧、战无不胜,每个人都对接下来的战役充满信心,一个个都急切地渴望再上战场,这一次机会将留给他们,由他们砍下炎龙武士的头颅,谱写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 但璟华清楚,这样做的结果,最大的弊端便是激怒了姜赤羽。交战之前,姜赤羽已经势如破竹,攻下了好几个不大不小的国度,他被称作“玉皇”,养尊处优,就连早膳都用得奢华无比。而他的五个儿子,除了长子姜金戈之外,其他四子都从未与他正式交手,心高气傲,不可一世。 老姜浮靡,小姜轻狂,那样的对手对他是最有利的。 但仗不是靠他一个人去打的,还有他手下那二十万天兵,如果不消除他们对炎龙的恐惧之心,对阵之时唯唯诺诺,光靠他杀了对方主将,又有何用?因此,他左右权衡,最终还是决定先一举击破,快、准、狠提高士气再说。 而哀兵必勇,如此给姜赤羽当头一棒,接下来必会引起他的狠命反扑,以至令战局陷入更艰苦严峻的境地,就是他此时此刻要面对的了。 璟华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是重重倦色。他阖了阖双目,又缓缓睁开,勉强笑道:“还有什么妙计?不成熟也不要紧,说出来,大家……呵呵,帮着一起想。” 他又一宿未眠,灵力一分一分从空荡荡的脊背上往外流逝。为了他,帐内烧了暖暖的火盆,把青澜热得脱了只剩下件单衣,若不是因为蒯方在,他估计直接就赤膊了。但璟华的脸色仍是一点点苍白下去,他谈笑自如地坐在那里主持大局,但身上早已冻得麻木,他甚至怀疑自己的手上被裹了一层冰凌,低头看看,却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他没空去想这些,他甚至没空去想此时仍在另外一个营帐中等他的阿沫。 姜赤羽的第五子姜锡人,听说他有一双神奇的眼睛。 ——一双能洞察人心、勾魂摄魄的眼睛。 几个人已苦思冥想了一宿,到现在还没有个十全完美的对策,青澜已有些不耐烦:“我说璟华,想不出就算了!等他一到,我便第一个去会会他!上阵就抠下他的眼珠,任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统统废了!” 石耳也赞同:“我也同意青澜的!姜锡人也不过只是被传得神乎其神,我那些影卫盯了他那么久,就从没见他有什么奇异之处,平时更是极其普通,混在人群里都看不出是王子。他小小年纪,纵有异能,修为又能高到哪里去?殿下也不必太高看他。” 璟华缓缓道:“石将军,你的修为和青澜比怎样?” 石耳不知他何出此言,怔了一怔,老老实实答道:“末将惭愧,修为自然及不上副帅。” 璟华道:“可青澜却比你年轻得多,可见这修为高低与年纪大小并无多大关系。”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众人,道:“姜锡人谦敏拙朴,不好大喜功,这样的人反而是最难对付的。你们不会是赢了两场,就连这个‘忘乎所以’也一并从姜贼那边赢回来了吧?” 璟华语声低沉,却隐隐含着严厉,“我们现在多费心思谋周全,上了战场就能少痛心血流成河!每一个兄弟的命都在我们手里攥着,怎么能……”他说到此处,突然紧咳了几声,断断续续道:“怎么能想不出……就算了?” 他用帕子紧捂着嘴,侧过身去弯腰猛咳了一阵。田蒙赶紧把水杯递给他,他却咳得根本无法喝下去,只虚弱地摆手。 他强撑到现在,着实已到了极限。气血反复奔涌,一次次冲到喉咙口,又被他一次次强行咽下去。他压抑着不敢咳嗽,因为一咳嗽,便无休无止。而现在,他虽然没有去看,但帕子上的血腥味,只怕是谁都闻到了。 他喘息了一阵才慢慢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拢进袖筒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知是不是刚才话说重了,眼前的气氛显得有些过于严肃,他便只好朝田蒙扯了个他自己也觉得尴尬的笑,作为缓和,“田将军有何高见?” 田蒙他们几个并不是怕被他骂。 骂就骂吧,他是主帅,骂两句又怎么了?他若有力气骂得动,他们才高兴呢!可他这个主帅偏偏脾气忒好,就这么蜻蜓点水地说了几句,还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劝殿下先歇一会儿,养养神也好,可他一直都置若罔闻,他知道殿下在担心姜锡人的那双眼睛。之前的两场,赢得漂亮又轻松,门外那些现在还呼呼大睡的小兵们不知道,场上对战才半天功夫,殿下之前已为此付出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反复推敲制定策略,几时动手?何处埋伏?敌军若临时变化,我军又该如何应对?前后布局不下七八种,光作战图,殿下就画了三十几张。 没有哪一场战役,能有如神助。 神,便是自己,便是要付出加倍、再加倍的努力。 田蒙只是看不下去。 璟华能装得若无其事,田蒙却没那个本事。他看到璟华刚才迅速藏起来的那块殷红的帕子,也看到他额际不停渗出的冷汗和已经逐渐泛起青色的唇。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如果再说劝他回去休息的话,一定会讨骂,但他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次: “呵呵,惭愧,末将老了,这熬了一宿便神思困顿,什么高见低见一个都想不出来。末将恳请殿下能放末将先回去,哪怕眯一会也会精神百倍,思如泉涌!” 青澜悟性极高,立即打了个哈欠,帮腔道:“是啊,我也好睏!璟华,我们先休息下嘛,该吃吃,该睡睡,姜赤羽的大军最快也要明天早上到,我们还有时间哈!” 没想到璟华这次却点点头,微微笑道:“也好,我也有些累了,你们都下去吧,青澜,你留一下。” 田蒙、蒯方、石耳纷纷行礼告退,青澜见璟华仍是坐在那里不动,奇怪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璟华勉强笑了笑,刚要站起来,却一下子向前栽倒。 ------------------------------------------------------------------------------- 青澜急忙冲上去抱住他,大惊道:“璟华!璟华,你怎么样?” 璟华整个人都已经倒在青澜怀里,却并没有失去意识,唇角边无法抑制地往外流淌着鲜血,映在苍白的脸上分外刺眼。他费力地睁着眼,竟然还弱弱地笑了一下,声音却已低不可闻,“麻烦……送我回去。” 青澜闷闷地答应一声,将他背在身上。朝日还未出,除了远远几个夜巡的士兵,帐外连一个人影都不见。天空是那种青白和暗灰互相交替的颜色,犹自最后白渗渗悬着一颗孤星,显得无比凄清。 青澜走在露天的营帐间,他不敢走得太快,又仔细听了下背上那人的呼吸。四周隐约传来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到了明天他们又会看到一个仗剑跃马、气冲霄汉的大帅,可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那个大帅现在连走回营帐的力气都没有。 青澜默默叹了口气。 璟华倒还醒着,“你叹什么气?” 青澜沉声道:“轩辕璟华,你抢了我的阿沫,就用这种身子来对她么?” 背后的人似是笑了笑,隔半晌,轻轻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失望。”他轻咳了几声,又道:“青澜,你……你没经验,这种事情,不是光靠力气,还要……技巧。” 青澜脸一红,不服道:“切,说得你多有经验似的!”他突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顿,连话也说不利索,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不会已经……” 璟华笑而不语。 青澜一张俊脸先红一下,接着就刷的白了,然后就一直黑、黑、黑,黑得不能再黑。 他毫不客气把占尽便宜还得瑟的人重重丢在地上,齿缝里迸出来几个字,“你这么有能耐,还求我做什么?自己爬回去好了!” “哎,我们还没有……” 妒火中烧的年轻人已经大步远去,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璟华毫无防备,一下摔在地上,暗自苦笑。 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一点点男人的小骄傲小自尊罢了,那个傻小子却当了真。呵呵,现在好了,自作自受。 他看了看,青澜还不算太狠,把他扔下的地方离他自己那顶营帐不过几步之遥。 眼前一阵阵眩晕,让那顶帐子看起来一会儿离他很远,一会儿却又很近。 帐子里,现在一定很暖和,那个傻丫头一定会把火盆烧得旺旺的,为他烹了一杯香香的茶。 她会做什么呢?是已经睡了?还是傻傻地坐着等他? 他忍不住想笑,肺里却像漏了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冰冷的湖底一样艰难无比。不过才几步路,但他不争气地竟连站都站不起来。 室外风不算大,但很阴,嗖嗖地一个劲往袍子里面钻,天空稀稀落落开始飘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裹着大氅,瑟瑟发抖。 (一百零四)示弱 从后半夜开始,他就坐着没有动过。 u.co更新最快不是因为虚弱疲倦,而是两条腿完全失去知觉。 赤胆情的频繁发作,终于导致血脉闭塞,血行受阻,前几次他不过小腿没有知觉而已,现在麻木的区域已经蔓延到膝盖以上,而昨夜当他写字的时候,觉得手腕关节也有点不听使唤。 这是意料中的事,肢体的活动功能正在逐渐丧失,自从姜铜弩最后打碎他那片替补的贞鳞后,病情会一天天恶化下去。 现在还都只是暂时性的,用针灸、用推宫过血等办法刺激一下,打开闭塞的血脉,还是能够恢复过来,但如果不治本扶源,任凭灵力继续这么流逝下去,将来会不会继续加重,甚至变成永久性的,他就真的不敢说了。 这不是他能控制,他的意志能够转移的。 就算他再怎么强硬、再怎么坚忍,到时候瘫了就是瘫了,瞒不过去的。 而姜赤羽的二十万大军还在前头等着他,算算时间,现在这个点,估计正一边用天上人间最恶毒的话咒他死,一边快马加鞭地往这里赶,急着要和他决一死战!如果看到他现在的这个样子,恐怕笑得连要都直不起来了! 哼,姜赤羽!想到这三个字,他不禁往自己已经没有知觉的腿上狠狠落了一拳! 一拳!再一拳! 直到麻木的双腿上,渐渐能感觉到冰冷和刺痛。 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死,更不会让你死!你当年欠了我母妃多少,我都会加倍奉还!你害她受了多少天的苦,我便让你受多少年的苦!你害我和我大哥幼年丧母,我便要你的五个儿子,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 他气喘吁吁,心口又因为悲愤难抑而隐隐绞痛起来。他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一点点,再一点点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站起来。 刚恢复知觉的双腿虚弱无力,他只走了两步,膝盖一软,复又跌倒在地上。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周围也有一些轻微的响动,想是士兵们要准备起来了。 他有些着急,努力了几次,不但站不起来,稍微动一下,心脏就砰砰砰乱跳,震得他眼前发黑。他暗暗苦笑,不过就这最后几步了,难道真的要像青澜说的那样爬回去? 一双温暖的小手轻轻从后面抱住他,把他拉起来,又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和雪。 “沫沫!”他心中所有的恨与不甘都烟消云散,瞬间欢愉道。 “傻瓜,走不动了,怎么不叫我呢?这么近,你叫我我肯定能听到啊?”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看到这样狼狈不堪的他,竟然没有开口就骂。 “我……怕你睡了,”他讪讪解释。没办法,见到她,他总是语拙,“还好你正好出来。” 阿沫瞪了他一眼,熟练地架起他,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支撑起他的大半重量,边走边幸灾乐祸:“我就不该出来,一会儿让你的那些兵看看他们大帅的狼狈样子!让他们统统偶像破灭才好!” 璟华笑笑,他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他浑身无力地倒在雪中,她就恰好出门送碳。 她总是那么巧,他们真是命中注定。 阿沫鄙夷地瞅他一眼,那张比雪还惨白的脸仍强撑着在笑,竟然还笑得俊如芝兰,真是不可救药! 傻瓜,她肚中骂了一句,知不知道我每半个时辰就去门口等你,一晚上已经出来七八次啦?你以为这世界上哪来这么多的正好啊? --------------------------------------------------------------------------------------------------------------------------- 帐子里果然烧了暖暖的火盆,还有香香的热茶。 最重要,是有个可爱的她。 璟华半靠在榻上,时断时续地低咳,他的视线很模糊,但强撑着不肯闭上眼睛。那个可爱的她终于近在眼前,他想好好看看她,忙了一整夜,都没看过她,没看够她。可她偏偏还不肯好好坐着,走来走去,让他看不清楚。 他回来之前,她好像也没睡,占了他的桌子,不知道在倒腾什么。她在桌子上堆了一大堆东西,连水壶茶具都被挪到了地上,上面放了几大盆土,几桶水,花啊,草啊,还有一些他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叮叮当当,不知道要干嘛。 他无奈笑。她总是停不下来,这样也好,以后若真的一个人的时候,不至于会无聊。 “沫沫,你在弄什么?”他好奇地问。 “你说桌上那个?先保密,”她头也不抬,“弄好了我再告诉你。” “沫沫。”她现在应该是在忙着烧水,他听到水开了咕嘟咕嘟顶开壶盖的声音。 “怎么了?”她终于走过来,望着他,眉宇间隐现一丝忧虑,“是不是很难受?” “没有,我很好,”他压抑地咳了两下,心口不间断的锐痛让他也变得任性和不讲道理,“你……别走来走去,就坐在这儿,让我看着。” “不走来走去,粥糊了怎么办?”她白他一眼,“看着我,能当饭吃?” “能啊,”他每说一句都要费力地喘好几下,话却说得理直气壮,无比漂亮,“你让我多看两眼,我就……浑身舒服。” “切!”她不理他。想当初,他是多老实害羞的一个人啊,现在什么肉麻的话他都能张口就来。真是被她*得……嗯,越来越有品位了! 她想笑。是啊,她明明想笑的。但本该向上弯起的嘴角却不知怎么朝了相反的方向,本该张开大笑的唇紧紧抿着,眼中又冒出来好多好多的泪水。 讨厌讨厌讨厌!她不要哭,不要哭! 这个可恶的男人,自己笑嘻嘻的,却总是把她弄哭!她已经越来越不像自己,她讨厌这样,她要那个没心没肺,豪气干云的阿沫快回来! “傻妞,哭什么啊?”他还笑,云淡风轻的样子,在她看来就像火上浇油,“不过是……掉了一片鳞,又不是什么大病。” 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放任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恶声恶气道:“你还笑,还笑!父王说,我三百岁以后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可就是认识了你以后,我基本两三天就要哭一次!你竟然还敢问我哭什么!” 她哭得兴起,拉起他的素白衣袖,狠狠擤了一团鼻涕,接着骂道:“你在外面,在你那些将军、大兵面前总是装得英勇潇洒,回来就只会拿一副死样怪气的样子给我看!你能不能再混蛋些?你,你根本就是天下第一的混蛋!” 她就扑在他身上呜咽不止,璟华抬起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黯黯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我竟有这么……混蛋,呵呵,我一直以为,自己还不错的。” 他的帕子都已经染了血,被他悄悄扔了,这时便只能用袖子替她擦眼泪,刚卷起来,却想到连袖子也已被她擤了鼻涕,哭笑不得地又只好去卷另一只。 阿沫倒是抬起头,乖乖的任由他擦。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不管是挥毫还是握剑,都应该十分漂亮…… “啊!”璟华突然一声痛呼,惊道:“沫沫,你咬我?” 刚才替她擦眼泪的左手手腕上一排清晰的小牙印,还沾了点亮晶晶的口水。阿沫看上去心情很愉快,得意洋洋道:“对啊,怎么了?” 璟华失笑,“混蛋的味道如何?” 阿沫舔舔舌头,似在回味,“略微瘦了点,不过解气效果甚好。” 璟华笑了笑,自觉撩起另一只手,送到他面前,“沫沫公主,请……咳咳,请慢用。” 阿沫也有分寸,他人虽舒舒服服地躺在屋里,可脸却比方才坐在雪地里时更惨白无颜色,知道他没多少精神再陪她闹。反正她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所有的负能量都排解光,现在该打起精神好好地照顾他! “今天够啦!这个的份额留着,也是我的,改天再用!”她在他伸过来的手上,轻轻亲了一口,“吃点粥好么?你今天又什么都没吃吧?肚子里稍许垫一垫,我们好吃药。” 璟华想了想,道:“没关系,直接吃药吧。” 他没说,但阿沫也知道他真的是毫无胃口,若硬逼着他吃粥,只怕立刻就会吐出来,她不忍他再受这苦,便依了他。至于药,他更是讨厌,但姜赤羽转眼即到,他再厌恶也只好捏着鼻子吃。 阿沫拿来妙沅的那个小瓷瓶,倒出两颗药,在水里化开。刚端到他面前,璟华的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那刺鼻的药味刺激得他脸色发青,一阵接一阵地恶心。 “璟华。”她把碗递过去,不依不饶。 他点点头,刚把碗送到嘴边,突然又急急放开,扒着床沿低头一阵狂呕。他已经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吃,根本呕不出什么,不过是胃里来回折腾。 他撑在床沿边,双手微微颤抖,整个人看上去单薄而苍白。阿沫端着那碗药,心里也被熏得发苦,纵他在外面再强忍硬撑,看起来风光无限;在自己面前再嬉笑卖乖,装得若无其事,但这最终最终的苦,还是要他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去尝,没人帮得了他。 (一百零五)锡人 阿沫看他呕不出什么,便扶他重新躺回去,他这次也再没力气说笑,只闭着眼睛,胸口急剧起伏。 u.co更新最快 过了一会儿,璟华缓缓睁开眼睛,勉强笑了笑,示意她再把药拿来。 这次倒是很爽气地喝了两口,阿沫刚松了口气,却听“哐当”一声,连碗带药都跌碎在地上,璟华这边已经吐得翻江倒海。胃里一阵阵痉挛,到后来已经成了习惯性,心脏在这种强烈刺激下,一阵阵剧烈抽缩。 他不得不紧紧地按着胸口,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它那种可怕的抽搐,好几次他自己都能感受到心脏在极剧的收缩后,竟然停了那么一瞬两瞬,然后才恢复了过来。 阿沫的松气改为了叹气,喝也不过才喝了两小口,吐就吐了这么多,而且也就刚开始吐的一些是药,后面就堂而皇之地开始吐血,这简直太过分了…… 明明已经坐不住了,她让他躺下去,他还摆摆手不肯。他颤抖着一直伏在床沿边,直等到胃里的痉挛完全平息下来,不会再吐了,才终于慢慢躺下去,闭着眼睛,连嘴唇都在发抖。 他闭目休息良久,终于睁开眼睛。阿沫递过来一小杯水,让他漱口。他说了声“谢谢”,喉咙已被胃酸灼烧得完全嘶哑。 他借着一点模糊的光线,看到阿沫正跪在地上清扫那些污物。她是西海最得宠的小公主,他想,现在却做着这些肮脏下等的活。 为了他。 青澜说得对,他抢了沫沫回来,就这样子对她么? “对不起。”他道,终于再笑不出来。 “别跟我说对不起。”她同样没有丝毫笑意,停下手中的活,望着他的眼睛,一字字警告道:“轩辕璟华,你给我听好,永远永远不要对我说这三个字。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喜欢你,是我的选择,我愿意做这些,和你没关系!” 他怔了怔,她话里的强硬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幽深的双眸像是氤氲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带着一丝丝茫然和令人心痛的柔弱,他很快笑了一笑,轻轻道:“知道了,沫沫,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行了,”她麻利地弄干净地上,又拿了件干净的衣服走过来,“璟华,把身上那件脱下来,顺便我把你背上的伤口处理下。” 刚才他死撑着不肯躺下来,哪怕已经没力气了,也非要死死趴在床沿边,就是怕弄脏了床单和衣服,怕她会去洗。他不舍得,也不愿她为他做这种事情,那不是一个公主该做的事情。 真是傻子啊,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既然在一起了,那就苦也在一起,甜也在一起啊。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点上就想不明白了呢? 你也好,青澜哥哥也好,为什么总把女人放在需要被照顾的那一方呢?好像只有把我捧在手心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才算爱?我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而换我来照顾你一下,就要摆出那副死鬼脸来,横一个谢谢,竖一个对不起? 莫非看我像个白痴一样哈哈大笑,或者像个饭桶一样吃吃喝喝,你就能觉得特别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给了我幸福,然后超有成就感吧? 愚蠢的、可笑的、不可救药的臭男人自尊! 她冷眼看他咬着牙,费力地脱下上衣,故意不去帮忙。唔,等等,他的身体还真是漂亮,一张脸虽然清秀,身上却肌肉喷薄,线条堪称完美,更没有一丝赘肉,如果不是那些横七竖八、数也数不清的伤痕,简直就像一块雕刻的冷玉,隐隐释放着男性荷尔蒙的光泽。 好吧,她暗暗叹口气,看在这么漂亮的身体的份上,就先原谅你这个家伙吧! 昨天换上的那块纱布已经被血浸透,阿沫轻轻地揭下来,在那层永远也结不了痂的伤口上,清澈的莹蓝色的光芒覆盖在表面,她心疼地撅了噘嘴,这一夜,也不知又有多少灵力就从这里白白流逝掉。 “璟华,痛么?”她用指尖轻触周围的肌肤,感觉到他的微微颤抖。 “不痛。” 他淡淡笑,似有点害羞,“你这样……我有点痒。” “这样不是办法,”她完全没有听出来眼前这个看似正经的男人刚才脑子里闪过的邪恶念头,一边换药,一边忧虑道,“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你药也吃不进去,灵力还这样流失,能撑多久?” 她弄好了,又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扶他躺下,“我去西海找沅婆婆好不好?不管什么办法总要请到她过来,让她再帮你补一片鳞上去!既然上次可以,这次应该也可以。” 璟华虚弱地笑了笑,“沫沫,太远了。” “没关系的。我可以走水路,云梦泽通汉江,我游得快些,两天就能到了。” 璟华看着她,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勇气,似乎前方哪怕刀山火海都而已轻易跨过,这让她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动人心魄的美。 他拉着她的手,温柔笑道:“还是太远,姜赤羽的大军明天就到。” “你这样子,难道明天还想上战场?”她想想,还是坚决道,“太远也总比没有好,我去叫长宁进来照顾你,我现在就走!”她说着就要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抓住小手。 “沫沫,”他道,“你帮我做。” “做什么?” “做那个手术。”他平静道。 “你疯了!”阿沫失声大叫,像听到了最不靠谱的笑话,“怎么可能?我?我怎么会做那么复杂的手术?” “你可以的。”他似是对她充满了信心,“沫沫,你一直都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她大叫:“这和普不普通没关系好吗?这是实力,是水平问题!璟华你这么严谨的人,怎么也这么草率行事?开开药方也就算了,外科的话,我……我顶多给海龟治过骨折!” 他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他望着她,神色平和,纤长翕动的羽睫下,俊逸双眸清莹明澈,倾尽了所有的爱、温柔、包容和最无与伦比的信任。 “不行,不行,你在开玩笑!”阿沫几乎想逃,却被他紧紧抓住双手,他的微凉的手牢牢地抓住她,安慰她,抚平她的颤抖。 “我相信你。”璟华微笑着,声音低弱却充满平稳的力量,“沫沫,我相信你。不难的,沅婆婆做过,我知道所有的步骤,就像那次你替我推宫过血一样,我们合作,好不好?我来告诉你方法,你来主刀。” 他望着她黑亮的眼睛,“为了我,你必须这么做。” --------------------------------------------------------------------------------------------------------------------------- 姜赤羽一言不发,急行三千里。 长子金戈,五子锡人,一左一右。身后是十万兽人兵团,天上另有十万烈焰飞龙。 金戈面罩寒霜,心中沉沉,轩辕璟华果然厉害,双方还未正式交锋,已折损他们三分之一的兵力,五兄弟同出漠北,如今只剩其二。 那天传来二弟、三弟阵亡的消息,父王痛彻心扉以至当场吐血。然后他就在父王的脸上,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神色,那是无法言喻的恨和剜心刻骨的哀恸。 原来,恨和哀恸到了极致的时候,都是如此平静。姜赤羽的脾气一直都不好,金戈作为儿子很少看到他和颜悦色,大多数时候他都狂猛而暴躁。但那天,他居然看到火爆脾气的父王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叫来了他和五弟,吩咐他们点兵,火速南下。 除了和他们商讨如何出兵,姜赤羽几乎不和他们说话,他的饮食也变得节制起来,不再胡吃海喝,也不再喝酒。他甚至不再轻易动怒,昨天有一个小兵牵错了他的马,他都完全没有发脾气。那小兵以为自己要被杀头,吓得都快尿了,而姜赤羽却什么都没说,只叫他重新牵过。那小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死里逃生,但金戈知道,现在这种事情,都已经完全不值得他父王动怒了。 姜赤羽现在,就像一个冰冷而没有感情的雕像,他唯一只会恨一个人,杀一个人——那就是轩辕璟华。 现在这样的姜赤羽,倒和锡人活脱脱一对父子。 姜金戈将目光投向几乎同样机械般前行的两个人,他们步调一致,目光专注前方,同样的面无表情。 姜赤羽是这两天才变成这样。 姜锡人,却自小如此。 他和几个兄弟都不热络,格格不入。他现在正在父王的右侧,低着头手握缰绳,就像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点没有父王或者几个哥哥的如虹气势。 姜金戈又看了他一眼,说来好笑,他们是亲兄弟,却几乎没有人能记起他长什么样子。他着实太平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英俊也不丑陋,往骑兵团里一丢,就会分分钟淹没在里面。 作为炎龙族的王子来说,他实在太没有特色。 (一百零六)迎敌 他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也没什么爱好,却又不是那种冷淡傲慢,你跟他说什么,他也会回答,但说的话实在让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u.co更新最快 对了,是这样。锡人的特色,就是没有特色。不论是长相,还是谈吐,他的眼神总是闪躲,低调到全无存在感。哪怕你前一刻还在看着他,和他说话,后一刻却完全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子,和他说了什么。 金戈和其他兄弟总是暗地里讨论,觉得锡人会不会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 他们炎龙一贯是叱咤风云、吞吐日月的人物,哪怕逼厄在漠北这样一个鬼地方,也能叫九重天上的轩辕広时时刻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实在是他们姓姜生来就带着呛人的辣性!可锡人,他实在太不符合……也不知姜赤羽这次执意要带他出来干什么? 不过明天他就会知道,锡人明日会去打头阵,那时,不仅是他,所有炎龙武士,包括轩辕璟华都会领教到这姜家的老五到底有些什么能耐? 他很期待,更有种预感,这个平日默不作声的五弟,会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 青澜在磨他的枪。 人说上阵磨枪,不快也光。他的枪已经又快又光,是定日月、动乾坤的神物,早已不用再磨,可他除了磨枪,想不出别的事来做。 他心里又酸又沉,闷闷的快要爆炸,巴不得找姜赤羽的龟儿子干上一架,杀他个痛快,可那群龟儿子到现在还没到。他便只好磨枪,靠这种既不需动脑思考,又可以痛快出身臭汗的方式,来发泄掉心里那重于千钧的压抑。 天没亮前,他把璟华从中军帐背到他自己歇宿的营帐,路上却被他气得不行,当场就把那个讨厌的人从背上扔下来,甩甩手走了。 璟华说他们在一起了。 虽然他之前已经听阿沫这么说过,但这样“在一起”,和那样“在一起”,还是不一样的。 他的心里,钝钝的痛。 就像一早出门穿错了鞋子,每走一步都是痛,却又不得不走下去。别人看不见,只看到他穿着好好的鞋子,每一步还走得威武,自己却知道,除下鞋子来,只怕脚上已经磨了血泡。 他的心里就有这样一个血泡,不碰是钝钝的痛,挤破了痛彻心扉。 但他终究还是不放心璟华一个人在那样的大雪天里,没走多远又折了回去,远远,就看到阿沫在风雪里背着他,一步步往营帐里挪。 那个他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宠着的人儿,被璟华压得几乎要直不起腰来,她那么矮小,他却又高又大,几乎是她的两倍,竟然还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肆无忌惮地放在她的身上,几乎被她拖着走。 虽也知道,他必然也是无奈,但光这样看着,心头上那个血泡又被磨得生疼,鼓鼓囊囊似乎要破。青澜恨恨地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为什么是他,而不是自己? --------------------------------------------------------------------------------------------------------------------------- 一个时辰前,阿沫说璟华要见他。 他一个人走进帐子,璟华正靠在榻上,阖目养神。他似乎是睡着了,直到青澜走到床边,他都没有睁开眼睛。 似乎是怕外头的冷风钻进来,璟华的营帐比别人要多一层挡风的帘子,也更厚实许多,窗子的缝隙也都用厚厚的棉条堵住,虽然暖和很多,但光线也相对较暗。 青澜就在这暗暗的光线里看着璟华,他的脸色白到几乎透明,紧抿的薄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紫绀色。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但还是能明显看出来胸腔里那种不正常的剧烈的起伏,就像一根已经被拉到极限的皮筋,一下一下,都叫人捏着一把汗,不知道接下来那一下会不会就突然拉断了。 他应该是昏迷了,不然凭他的修为不可能连自己进来了这么久都还不知道。可阿沫又是刚刚来叫自己的,难道他已经连这一点点短暂的清醒都维持不了? 他就那样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纤长羽睫微微颤动,整个人像是雪做的,显得脆弱而又凄美。青澜甚至有一时的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前两天还使出“惊天破”,一招杀了姜家那对凶神恶煞的轩辕璟华。 青澜突然很看不起自己。自己竟在妒忌他么?最好的兄弟,最有默契的伙伴,现在他就躺在那里,已经连最起码的坚持一盏茶的清醒都做不到,自己竟然还为了阿沫,而把他独自扔在冰冷的雪地里? 青澜默默地往火盆里添了一点柴,发出一些噼噼剥剥的声音。出生入死三年,璟华救过自己几次?自己又救过璟华几次,都早已数不清了吧。他们的命早就纠交织在一起,水*融,难分彼此。他和阿沫的事,也不能全怪他,那是阿沫自己选的,她那样的脾气,若不是她自己想要,别人又有谁能勉强得了? 罢了,他们在一起,就在一起吧。阿沫喜欢就好。 等打完仗,自己便提着姜赤羽的人头去求天帝放了母亲,然后再带她回西海,将她好好安顿。如果璟华还需要自己,那自是义不容辞,如果四海安定无战事,那自己便奉养双亲,平静度日吧。 昏迷的人缓缓睁开双眼,轻轻道:“沫沫,是你吗?” 青澜替他掖了掖被角,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屋里这么暖,他却还是热不起来。 “璟华,是我。”他道。 璟华眼神直直地盯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想用力看清楚,却终于还是放弃了,空洞地笑了笑,轻轻道:“哦,青澜。” 他歉意地笑了笑,“是我让沫沫去叫你的,我……大概是睡着了。”他压抑地低咳了几声,“有没有让你等很久?” 青澜摇了摇头,随后又想到什么,又张口重复了一遍,“没有,我刚来一会儿。” “璟华,”他不想问,却又做不到不问,低沉着嗓子道:“你的眼睛是不是又……” “嗯,有点点模糊,”他没有否认,淡淡道:“血行闭塞的关系,没事,会好的。” 青澜点点头,“会好就行,姜赤羽只怕很快就到了。” “我知道。”他像是在看着青澜,但眼神里却空无一物,有一种对自己、对未来的无可奈何,涩涩苦笑,“抱歉,这个时候又病了。” 青澜硬硬道:“知道抱歉还不赶紧给我好起来?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顶一天两天没问题,可别想我给你一直顶下去,你才是大帅!” 璟华轻笑,“不会的。明天,我尽量吧……如果可以,我会来督战,你也给我拿出真本事来,别想偷懒……” 青澜看着他这么一句话,中间就好几次连气都接不上来,心中不忍,将手抵上他后心,想为他再输些灵力。 璟华知道他的意思,摇头道:“大战在即,你……别在我身上浪费灵力。姜锡人不好对付,你明天务必小心……再小心。”他脸上泛起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胸口又急剧地起伏数下,缓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下去,“如果没把握,可休战撤退,不……不要硬拼。” 青澜心中像堵着一块沉沉的大石,压抑得他好端端的,却也感觉要窒息一般,涩涩道:“我们都没问题,你顾好自己就行。好好休息,别再瞎操心。” 璟华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青澜道:“我再去哨卡转一圈,你好好休息。” 璟华点头,从枕下拿出那枚麒麟帅印,交到他手里,微笑道:“暂借你的。” 青澜挑眉。 “如果,明天我还起不来,那就不用还了。”璟华淡淡道,“还有沫沫,以后……也要麻烦你了。” 青澜一声不吭,大踏步往外走,快出门时突然停下,回过头对他道:“阿沫她不是个麻烦,她是我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宝贝!轩辕璟华,你既然要了她,就要负责到底,不管什么借口,你都要给我挺过来!不是你想不管就可以撒手不管的!” 他走出璟华的帐子,碰上阿沫正捧了碗清粥要进去,热情地叫了声“青澜哥哥”。青澜望了她一眼,就这么几天,阿沫似乎都瘦了一圈,明媚双眸下隐隐有黑眼圈,他心下更是烦闷,只低低的“嗯”了一声,也没与她多言语。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暮光倚墙,锋刃徜徉出莹莹流光,隔老远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冰寒之气,那是旷古绝今、斩金断铁的神兵而自身所带的凌厉杀气。枪杆强韧有力,迎风微颤,似乎和主人一样期待奔赴战场,痛快地戳穿敌人咽喉,豪饮数石滚热鲜血! 游龙一掷乾坤破,孤枪九连疆境绝。狠罢天下百世兵,冷凝白骨埋鬼神! 一小兵快步奔进而报,“副帅,炎龙大军已到阵前三十里!” 青澜抄起暮光,眸光狠戾,喝道:“来得好!摆阵迎敌!” (一百零七)乌龟 姜赤羽站在风口,冷冷地望着对面轩辕璟华的大军。 u.co更新最快 相比自己威风赫赫的兽人兵团和盘旋在空中呱燥不已的翼龙团,天族的大军显得沉默而冷静,不仅士兵没有一丝躁动,连马匹都训练有素地四足稳稳踏地,没有命令绝不随意乱走。二十万大军,就像只有二十个人,甚至连呼吸都是整齐划一。 姜赤羽冷冷地看着。这就是轩辕璟华带出来的兵,和他一样淡漠、静穆、坚忍得可怕。 他知道决不能小觑了对手,他之前的三个儿子就是没有意识到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蕴含了多少强大的力量,才一个个死于非命。他不会这样做。 当然,他的锡人也不会。 没有人知道,甚至他其他几个儿子也不知道锡人的秘密。他这次出征,其实是押了最大的宝,在这个看似默默无闻的儿子身上。 他往身边看去,那个孩子依旧平静地站着,沉默得就像是长在野外的一棵平凡的树。面对大战,既没有兴奋,也没有紧张,看不出任何情绪。 姜赤羽满意地回过头来,敌方阵营里,四部的大将都已策马而至,定定站好。 烟沙漫天,旌旗猎猎,唯独不见轩辕璟华。 姜赤羽皱了皱眉。 长子金戈已经会意,上前骂阵道:“轩辕璟华呢?叫他出来迎敌!堂堂主帅,却畏首畏尾,只会叫部下出来做替死鬼,难道胤龙家的都改做缩头乌龟了吗?” 他骂一句,二十万军众就跟着吼一句,到最后便反反复复高喊:“轩辕璟华,缩头乌龟!轩辕璟华,缩头乌龟!……” 兽人本就嗓门宏大,语声粗嘎,二十万人同时大吼,且不论这内容令人不堪,单这气势也让人吃不消。震天的声波就像一柄柄巨斧磨着人的脑袋,前排一些修为偏低的士兵已经抱着头开始*,有的耳鼻之中已经开始淌血。 青澜冷哼一声,对边上副将耳语几句,便有十六名士兵推着两架小型的战车,上面各放一面巨鼓,迅速推到阵前。 战车上同时还跟了两名力士,看了青澜的号令,鼓手便抡起粗壮的臂膀,鼓槌猛击那风车般的鼓面。鼓声隆隆,如骤雨疾奔,又如晴天霹雳,发出震天之响,终于把兽人的叫骂声给盖了下去。 青澜看兽人不再嚣张,便让鼓手停下,远远对姜赤羽高喊:“姜贼听好!你集了这批乌合之众,犯上作乱,我们殿下实在看不过去,便让我送你这两面巨鼓,让你日三省乎,警醒悔过,还不快谢恩!” 他手一挥,两面巨鼓便乘着风一般,朝姜赤羽飞驰而去。姜金戈大惊,立刻指挥部下,道:“护驾!护驾!” 一小队弓弩手迎着两面巨鼓放出上百支羽箭,硬生生将巨鼓飞过来的力道卸得缓了一缓,最后停在离姜赤羽一张开外的地方。 双方都寂静下来。 青澜这一推之力其实并不大,巨鼓之中也并没有什么暗器毒药喷发出来。除了鼓面比一般的鼓要花哨,像是绘了些什么图案外,似乎真的只是两面普通的鼓而已。 金戈暗暗琢磨,轩辕璟华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真的是要送两面鼓么? 青澜看他不明所以,不禁大笑道:“我说你这两个傻大个兄弟还真是可怜,活着被烤成焦炭不算,死了还被扎成了靶子,哈哈哈……” 姜赤羽惨叫一声,几乎从马上跌下来,扑到那两面巨鼓前。金戈紧紧地抱住自己父亲,失声痛吼道:“是银麾和铜弩!父王,真的……是他们啊!” 那两面巨鼓,竟是剥了姜银麾和姜铜弩的皮做的!先前姜金戈看到的那鼓面上的花花绿绿,便是两兄弟身上的纹身图腾,难怪如此眼熟! 姜赤羽再也经受不住,这几日强忍下来的平静再次被打破,他如受伤的困笼之兽,发出疯狂的凄厉嘶喊,切齿顿足,“轩辕璟华!你给我出来!让我也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轩辕璟华,你这个孬种!” 田蒙远远地看着痛哭咆哮的姜赤羽、姜金戈父子,他知道璟华的计策起作用了。 石耳的影卫回报,在接连失去三个儿子后,姜赤羽反而变了另外一个人,变得平静而不易动怒。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坏消息,两军对垒,主帅的胸襟气度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沉稳坚忍是殿下最大的优势,同样,暴躁冲动也是姜赤羽最大的劣势,两方悬殊越大,对殿下就越有利。而姜赤羽在接连战败后,竟然也痛定思痛,冷静行事,这让战局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何况他们还有一个让人至今都无法捉摸的姜锡人。 所以,殿下一违本性,暗暗命人残忍地剥下银麾和铜弩的皮,制成两面巨鼓,再度激怒于他! 殿下不是个心狠的人,但不是说,他就狠不起来。君子和屠夫的区别就在于,君子只在认为必要的时候,才会那么做。 而现在这两面鼓,做得很是必要。姜赤羽果然再度被激怒,急怒攻心,失去理智。 田蒙在观察的是另外一个人,也是让他们通宵几个昼夜都苦无良策的人——姜锡人。 他和传言中一样,平凡到毫不起眼,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当他的父王和大哥在看到了那两面巨鼓后失声痛骂的时候,他仍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好像不属于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田蒙的忧色益发沉重起来。 姜锡人默默上前,对姜赤羽道,“父王,儿臣请战。”他连语调都是平平的,不带一丝情绪。 姜赤羽红了双眼,大吼道:“锡人,去杀了他!拿他的尸体,逼轩辕璟华出来!” 姜锡人不发一眼,只催马上阵。 青澜也一夹马腹,立即挺枪迎上,轻笑道:“你就是那个姜锡人?倒不似你那几个哥哥般张狂。来,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姜锡人一动不动,望着青澜的眼睛。 --------------------------------------------------------------------------------------------------------------------------- 帐子里烧了炭火,前线杀声震天,里头却温暖如春,别有洞天。 璟华侧耳听了听,轻笑道:“沫沫,你听他们在喊什么?” 阿沫正在用烈酒给所有的手术器具消毒。她没有妙沅那样专业的手术刀,也没有缝合针线,只好去老方那里找了几样最接近的,凑合用用。 她也听了听,茫然道:“在喊什么?他们说话怪怪的,听不清楚。” 璟华笑道:“兽人的口齿不清,他们应该是在喊‘轩辕璟华,缩头乌龟’。” “呵呵,”她挖苦道:“被那么多人骂,你好高兴么?二殿下的品味还真是奇特。” “我不高兴,”他摇头,微微笑着纠正,“我只喜欢被你一个人骂。” 阿沫白他一眼,端给他一碗黑糊糊的药,“你忍忍,若喝得下去,便喝了吧。” 璟华蹙眉,这药他见过,妙沅手术前给他喝的也是这个,立刻道:“我不喝,我不怕痛。” “我才不管你痛不痛。”阿沫更绝,“这个不是麻药,是让移植的新鳞更快适应新部位的,不然我就算缝上去了,也可能生不牢,过几天便给排异掉了……喝不喝随便!” 璟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硬着头皮道:“好,我喝。” 他接过来,皱着眉一点点逼着自己往下咽。这个比妙沅给他带来的那个药要好得多,没那么冲,但饶是如此,一小碗也分了十多次才悉数咽下,中间好几次差点又要吐,叫他硬生生给强忍回去。好不容易一碗药喝完,又是满头冷汗,话都说不出一句。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时分,他的脸色才稍恢复了些,勉强对她笑了笑,道:“开始吧。” 他盘膝而坐,在她面前露出完美的上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线条都像着意雕刻过一般,喷薄着力量,张扬着性感,令人怦然而心动。 阿沫痴痴地还没看够,那肌肤表面就起了变化,一层淡淡的纯澈的青绿色萦绕,星星点点,若有似无,将他整个包裹起来。荧光之下,肌肤之上,逐渐显现出龙的鳞片。 一片、两片,先是模模糊糊一个轮廓,逐渐变得盈翠而精致,特别是靠近心口的部分,成型的鳞片最多,也最密集。而在那排列整齐的鳞片中,最中心处明显少了一块,在一片华美甄翠中显出一个格格不入的丑陋缺口。 阿沫的心上也像被剜了一个缺口,很不好受。多么漂亮的一个身体啊,千般万般的好,可是却搞了这么多横七竖八的伤疤,撕鳞片就跟撕纸片似的,还那么年轻就已经给剜了三片,而且这第三片等一下还要她亲手去剜。 不仅如此,这个身体的里面,只怕也已经给毁得支离破碎。她医术不及沅婆婆,但这些基本的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心肺上的疾患已经回天无力,而且不止心肺,身体的其它脏器筋络也没有多少是完好的,生来先天不足,又加上经年累月的奔波创伤,早已疲弱不堪,难荷重负。 她的鼻子好酸,轻轻抚摸着,心疼得想哭。她那么喜欢他,那么在意他,就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瓣鳞片都爱到疯狂,珍若生命,可为什么竟有人能那么狠心,将他一次次抛入险境,去经受那刀霜箭雨,九死一生? 她实在想不通。 璟华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她呆呆的样子,不禁笑了一笑,“怎么了,看到我的真身怕了么?” 阿沫吐吐舌头,“什么真身,顶多几片鳞罢了。”她亮出明晃晃的小刀,故意做出一个磨刀霍霍的凶残样子,“哼哼,想割哪儿?说!” (一百零八)读心 姜锡人的瞳仁竟是灰白色的,近似透明。 u.co更新最快 但就在刚才,青澜记得,好像还是和自己一样的琥珀色,再细细一想,又不太能肯定。 他只是和锡人有那么极短的一照面,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他也无需看清楚对方样貌,只要暮光看准对手,使劲儿招呼上去就是了。 暮光出,天地同肃。 上阵对敌,他从无失手——但这次好像有点例外。 他已经连出了五十多招,枪挑万朵寒星,一气呵成,如神蟒出洞,又如蛟龙探水,千变万化,神出鬼没—— 却连姜锡人的衣角都没碰着! 青澜暗自心惊,这姜锡人看上去貌不惊人,没想到武功上竟有如此造诣,只怕不在璟华之下!他一咬牙,狠劲上来,更将一杆暮光挥得如天光映波,月影随流,撼动乾坤。 但也奇了,不管他怎样变招,虚虚实实,姜锡人总能先一步看透,先一步予以抵挡,先一步洞察到他那几乎是瞬闪而过的百密一疏之处,狠狠回击! 青澜的每一招,还未出,便已老。 那个沉默的毫不起眼的姜锡人似乎能看透他的心,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一些连青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他都能准确、及时地捕捉到。 他就像,存在于你的心底,不声不响,甚至普通到你足以忽视他,可他却清清楚楚地了解你,哪怕每一次最细小的思想波动。 他就像,另一个自己。 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已经过了两百多招,青澜竟逐渐落于下风。他越急,便越出错。最近的几十招里,破绽越来越多,他已经被姜锡人的长枪刺中了好几处,虽然都不是要害,但毕竟见了血,他这边的士兵一声声惊呼,而对方却欢声雷动。 突然,一个念头在青澜脑中一瞬而过—— 姜锡人,竟然也是用枪的! 为什么他也用枪? 和自己一样?只是巧合么? 他们研究了那么多次战术,石将军派影卫在漠北追踪他三年,竟从无线报说起过!所用兵器,擅长法术,这是最最基本的,不可能没有人注意到。 还是,他之前从不用枪,而只是今天为了和自己一战才用的?这就更说不通了,以敌之所长与之相搏,难道他的修为真的已经狂傲到如此地步了? 回身变招的时候,青澜又一次看到了姜锡人的眼睛。 --------------------------------------------------------------------------------------------------------------------------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两人目光相碰的时候,青澜总会觉得心里蓦地一跳,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总觉得四目相交之后,自己整个人就像被偷窥了一样,从上到下被曝于无形。 这一次,他特地留神地看了看——他在姜锡人那双透明的瞳仁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对!姜锡人的眼睛里有古怪! 青澜策马回身,横枪厉声喝问:“你这妖人,为何竟会懂我的枪法?” 姜锡人桀桀一笑,依然用那双透明的瞳仁诡异地看着他,一模一样的语调道: “我就是你,自然懂你的枪法!” 青澜挺枪直刺,怒喝:“妖孽!” 姜锡人后发先至,架住青澜的暮光,幽幽道:“我是妖孽,你是孽种,彼此彼此。” 青澜长枪一滞,大骇道:“你胡说什么!” 姜锡人灰白色的眼眸动也不动地望着他,依旧是平平的语调,却吐出惊涛骇浪般的字句,“你是我姑母未出嫁时便生下的私生子,不是孽种是什么?” 两人离得不过一个马头的距离,姜锡人说话声音又低,是以观战的两方战将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见青澜面色大变之后,手中枪法左支右拙,竟是力不能逮,愈来愈凌乱不堪。而姜锡人不仅每一招都能准确料到青澜出招的时机、方向、力度,从容防守,还能紧抓住他愈来愈多的破绽,现学现卖以青澜的绝招给予他当头一击! 田蒙在场下暗暗心惊,这一场,只怕青澜凶多吉少! 他看向蒯方和石耳,他们两人也正望向他,目光皆是忧色——璟华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姜锡人的眼睛确实有古怪。 他是贺兰女巫之子,天生便能洞察人心。 他的那双眼睛,能一眼望尽灵魂深处,哪怕是埋藏于最深层的秘密。法术修为、生活琐碎……事无巨细,他只要看你一眼便了然于胸,知道你此刻的所思所想,自然能占尽先机。 他不像璟华,对敌时是靠经验和智慧来料先机,靠博学和修为来制胜,他只是靠他的眼睛,看着你,然后成为你。 姜锡人今天用枪,因为青澜用枪,他只要看一眼,便能一模一样地使出青澜的招式,因为那些招式已经通过那双眼睛,完完本本到了他的脑子里,甚至一些下意识的习惯动作,连青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也被他尽数掌握。 他什么人也不是,却能够轻易成为任何人。 这样的人,当然就没有自己。 所以他平时才那么的没有特色,大家记不住他长什么样子,说过些什么,甚至没有任何爱好和朋友,他低调得没有任何存在感。 所以石耳派影卫跟踪他三年,也查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只知道他那双眼睛很特别,这还是在姜赤羽与他母亲的对话中无意中探听到的,至于到底怎么个特别法,怎么个勾魂摄魄法,就全无头绪。 没有人能记得他,也没有人能当面观察他,因为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只是复制了一个又一个别的人。读你的心,成为另一个你。 连姜赤羽自己都不愿意和他多接触,他实在太过可怕,除了那些意志极为坚韧的,或是修为特别高的,大多数人在他面前几乎都像*的一样,他能轻易读取你的任何秘密。 当然,他也不会时时刻刻使用他的异能,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眼眸大多数是琥珀色的,但一旦对敌,他的眼眸就变成他母亲贺兰一族的那种灰白色,那时你便如刀俎上的鱼肉,任由他一览无余。 只听青澜闷哼一声,翻身落马。 --------------------------------------------------------------------------------------------------------------------------- 一滴汗,顺着挺直的鼻梁、清隽的下颚,一路蜿蜒到喉结,又在隐含性感的锁骨上颤了几颤,终于沿着胸膛缓缓爬下。 阿沫眼明手快,在那滴汗最终滴下来之前用手巾接住,皱了皱眉道:“璟华,你这样会影响我的,老是往下淌汗,碰到伤口要发炎的。” 璟华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他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从额头到两鬓全部被汗浸透,长发黏湿,凌乱地搭在绝世容颜上,两手紧紧撑住,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显得发白。 阿沫再一次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不忍道:“很痛吧?” 璟华微微喘息了几下,强笑道:“还好,是我……比较容易会出汗。” 剜鳞,自然是痛的。 那是他真身上的鳞,看似生于表面,却与五脏六腑、三魂六魄都紧紧相连,要活生生地剜下来,还是在刚被剜去的伤口边上,紧接着再剜一片,自然痛彻心扉。 “沫沫,你跟我说说话吧。”他觉得她有些紧张,说说话缓和下气氛,他自己也好转移些注意力。 “你想说什么?” “嗯,什么都可以,说说你们西海啊,你朋友,你家人,都可以……” 她果然放松了一点下来,手上却没有停顿,继续小心地一点点剥离,“我跟你说说青澜哥哥吧,你别看他现在好像挺神气的,还是你们兵部的副帅,小时候可调皮了,又不喜欢读书,没少挨父王的板子。” 璟华笑问:“他会比你还调皮么?” “那当然啦。”阿沫毫不谦虚道:“我也不喜欢读书,可他没我聪明,逃了课或者是作弄了先生,总会被当场抓个先行,不像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呵呵,好几次啊,明明是我做的,父王也会错拿了他当罪魁祸首。” 璟华宠爱地笑她,“你啊,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青澜那是怕你受罚,自己主动替你顶了罪,你真当自己每次都那么好运么?” 阿沫想想,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样说来,那青澜哥哥对我可真好,从小到大他替我挨了好多顿打啊!” 璟华意味深长笑了笑,“是啊,青澜他自然对你很好的,你不知道罢了。” “璟华,你也说说你的兄弟吧,你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对吧?你们小时候都在一起做些什么呢?” (一百零九)以沫 璟华似乎有些走神。 u.co更新最快 哥哥,是啊,他也有个大哥的。他生下来就没了母妃,好在大哥一直很疼他,母妃的很多事他也是从大哥那里听来的。 这些日子离死亡越近,他就越容易瞎想,如果母妃没死,如果大哥也没有被幽禁,甚至如果父君也没那么大压力,纵然他短寿些,应该也没什么遗憾的吧。 他甚至幻想,他会死在自己的寝殿里,在那些最后的日子,家人日日来陪伴他,围在他的身边,和他闲话家常,说那些很琐碎,很无聊,又很温暖的话。 他们知道他快要死了,都很照顾他,母妃每天给他做各种吃的,换着花样地做,只要他尝一口,母妃就会笑得合不拢嘴。大哥也是,千山万水寻来各种花鸟灵虫,只为博他一笑。连父君也是一下朝就来看他,有时候还会陪他下两幅棋。 然后,在一个飘着雪,梅花都盛放的日子里,他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走了。大家都很伤心,宸安宫里一片哀声,母妃哭得那么厉害,父君和大哥也偷偷地垂泪。 他却是微笑着走的。 他知道他走了以后,父君母后还是那么恩爱,大哥又很孝顺,所以他没什么舍不得。他这一生虽短暂,但父母宠爱,手足和睦,得尽幸福。 在那样的一个人生里,他甚至不会武功。他身子弱,从小是父母手心里的宝,咳嗽一声都如临大敌,更别说送他去学武吃那么多苦。 他一定是娇生惯养的,皮肤细细嫩嫩,身上连一道疤都没有,他若闲了,大概就像师兄无崖子那样,写写诗文作作画,做个搦管皇子吧。 他不会有“天一生水”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会被奉为战神、四海扬名,他也不会—— 认识眼前这个可爱的女孩。 那样的一个人生固然完美,若是放在以前,定是他倾尽所有也愿意去交换的,但只可惜……呵呵,可惜! 那里没有沫沫。 没有沫沫,怎算完美? 璟华笑了一笑,纵有千般苦楚,万刃加身,但上天仁爱,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有她相伴,此生又夫复何求? “璟华,你怎么了?”阿沫担心地拍拍他,“你没事吧,我叫了你好几声。” 他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事,我想起大哥的事情,就有点……入神了。” 阿沫做个鬼脸,戏谑道:“光想想就那么入神,见了面你还不激动得晕过去?好啦,我全弄下来啦,你看看!刀功还不错吧?” 她将手掌打开,伸到他面前。 她弄得很小心,那片龙鳞十分完整,正乖乖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占了半个巴掌大小。它和他的真身一样,呈青绿色,在浅浅的日光照耀下,隐约闪烁着深绿和浅绿的渐变,流淌着莹润光泽。阿沫好奇地摸了一下,只觉触手光滑,不硬不软,甚至还有些许的弹性。 璟华看她好奇地看着自己那片鳞,笑道:“看够了么?和你们苍龙的比怎么样?” 阿沫依依不舍地放下那片鳞,“基本差不多,不过你们的更大些,大概因为你真身也大些的关系吧。原来你是青龙,呵呵,我原以为你是白的。” “为什么以为我是白的?” “因为你总是穿白衣服啊。” 璟华失笑,“那你是?” “哦,我倒是白的。”她老实答道。 他反驳她,“那也没见你总是穿白色啊?你各种颜色都穿的。” “那当然啊,我是女孩子,总穿一个颜色多无聊。” “所以啊,我穿白色也和真身没关系。” “哦,那是为什么呢?” 轻松活泼又有些许啰嗦的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璟华默了一默。 “因为我母妃,”他淡淡道,“大家都只道她叫梅妃,其实她姓白。” 阿沫“啊”了一声,流露出无限神往,“原来你母妃叫白梅么?她的名字可真是好听,比我的名字好听多啦。” 直呼已故天妃的名讳实为大不敬,但她性情爽直,也不懂这些规矩,璟华瞧在眼里只觉娇憨可爱,不禁将唇在她脸上轻轻碰了碰,柔声道:“我家沫沫的名字也很好听,相濡以沫,说的就是我和你。” “啊啊啊,原来是这样解释的啊!”她一拍脑袋,像是突然恍然大悟,道,“原来父王是要纪念我母后,用的是相濡以沫的这个‘沫’啊。” 她噘着嘴,一脸懊恼,“璟华,你知道吗?父王他可会作弄我了!我每次问他,我这个沫是什么意思,他总跟我说是泡沫的沫,说我就是海里的一颗调皮的小泡沫。” 璟华温柔地一笑,低低咳了几下。 傻沫沫,你父王对你多好,我也多希望我的父君能和我开那样的玩笑,呵呵,哪怕就一次,一次也好。 阿沫见他脸上又显出倦怠之色,也不敢再耽搁,匆匆将他胸前的伤口处理好,将那片鳞交了给他。 当日妙沅做的那次,阿沫并未参与,是璟华将步骤大致告诉了她,她才晓得。但他说得并不十分仔细,只说大概分三步,她需负责的是第一和第三步,即一开始将胸口那片鳞完整地取下来,和最后将已经拥有灵性的那片鳞再缝到他背后去。 至于中间怎么让一片普普通通的鳞变成能够阻挡灵力外泄的贞鳞,这个他并没说起。 而现在,她终于看到了。 --------------------------------------------------------------------------------------------------------------------------- 每个人修炼的方法不同,灵力也各不相同,但基本都如行云流水,又如浩瀚星宇,大而不疏,密而无形。 举个例子,灵力就像一条澎湃的河流,汹涌而过,如果想要在这河流的尽头筑起一道堤坝,将这河流截断,那这筑堤所用的材料,必然要比流水的结构更为细密坚韧,无一丝缝隙才行。 树枝不可、沙土不可、竹编更不可,最理想的便要用砖石结构,再在缝隙中涂上灰浆,方可阻住看似柔软无力,却无孔不入的流水。 贞鳞,也是这个道理。胤龙的身体结构与其他种族不同,天生便有着这个弊端。 之前璟华也不晓得,他们族里每个人都不晓得,原来他们贞鳞底下还藏着这么一个脆弱不堪的缺口。 人家炎龙、苍龙,也没那么多讲究,灵力归灵力,鳞片归鳞片,全身鳞片掉光了不过也就难看点,自己痛点,没什么大碍。不像他们胤龙,掉了贞鳞,便要死要活。 如今想起来,贞鳞不但没任何好处,反倒像是掩盖身体缺陷的一个迷障,还特地取了“贞”这个名字,还特地编出爱人间要互换贞鳞的习俗来,细细推敲,其实疑点重重。但这是上古便传下来的,就算去问轩辕広,恐怕连他也不晓得,真正算是个谜团。 璟华轻咳两声,朝阿沫笑了笑,道:“时间可能会有点长,你若无聊,便去外面玩会儿。” 阿沫又怎么放心,璟华虽然没说,但她也猜到他必是要以自身灵力为引,才能将普通的鳞片度化成贞鳞的功效。他本身就已经灵力衰竭,又怎经得起再度耗费,一会儿的情形只怕也是凶险万分,摇头道:“不,我在这儿看着你。” 璟华勉强笑笑,“也好。” 在他身前,那瓣鳞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被一片青蓝色荧光托起,缓缓地漂浮至空中,荧光中有一些星星点点,温柔地在鳞片周围飞舞、打旋,最后又慢慢地融入进鳞片中,那便是被吸收进去的灵力。 阿沫一开始觉得稀奇,兴致勃勃地看着,但过了好久,那鳞片却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变化,璟华也依旧坐着一动不动。她这时方明白,原来璟华说她会无聊,倒也真是有先见之明。 但仔细分辨,倒也不是全无变化,那片鳞的颜色更纯粹、更通透了,质地也更坚硬紧实,与之前相比,便如碧玉与翡翠的区别,单看碧玉也觉得玲珑剔透,但两者放在一起,便知还是有天壤之别。 鳞片上起得变化虽不起眼,但璟华这边却已是面色如雪,汗如雨下。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已有血丝不间断地从他嘴角溢出。 “璟华,快停下!不能再继续了,停下!”她焦急大喊。 “快了,”他还是勉强地想扯动嘴角,却已经没力气再笑,语声微弱,“还差……一点点。” 那片鳞在他精纯的灵力灌溉下已经变得十分葱翠,不见一丝瑕疵,原先的青玉底色下,泛出五彩的荧光,似乎吃透了主人的灵性,熠熠生辉。 可璟华的脸色却急剧地灰败下去,连嘴唇都覆盖可怕的紫灰色,阿沫都快疯了,求道:“真的不行,璟华,我求求你,不要再弄了,快停下!停下来!” “当啷”一声,那片鳞陡然间失去灵力的依托,掉了下来,阿沫赶紧捡起来紧紧握在手里,只觉手心中一片温暖沁润。而与此同时,璟华也终于再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失了重心般,颓然往后倒去。 他就在她的怀里,全身冰冷,与手心里那片温暖的鳞形成强烈对比。阿沫手足无措,怕他就这么死了,拼命用手搓着他的上身,想为他保住暖意。 可似乎并没有用,不管她怎么想法去弄热他,他的身体已经真的冷下来了,像一块冰,眉梢眼角处甚至结起了少许莹白的冰霜。 阿沫颤抖着,不敢置信地慢慢把头靠近他的胸膛,想听一听他现在的心跳,哪怕凌乱的也好,微弱的也好,只要有跳一下就能叫她稍微有点安慰,支撑着她采取下一步的急救。 可是,没有。 他的胸膛里安静得让人绝望。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他真的,死了。 (一百十)玹华 蒄瑶将年末各部要封赏、要打点的花销全部做了归结统筹,又将明年在那几个部里可能会有额外的支出做了记号,分门别类列进预算里。 u.co更新最快 她在统理纳财这方面颇有天赋,之前这后宫的账目虽然都在姜懿手里,但其实也是转身丢给了她在管,只是没有名分,很多事情她还没办法说了算,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沿用旧的。 现在姜懿上了诛仙台,轩辕広分身乏术,便将所有的账务统统丢给了她这个新晋的太子妃,她是真正如鱼得水,大刀阔斧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她的能力其实一直很强,这也是为什么姜懿虽然对她没什么额外的宠爱,但也始终未亏待她,除了最后拆散了她与璟华外,其实在吃穿用度,或是对外的宣召上,她都完全享受着公主的待遇。她是天后的左膀右臂,姜懿离不开她。 现在连轩辕広都开始青睐于她,他这才发现她蕴藏在低眉顺目下的精明强干,不仅是后宫,连整个天庭的财政大权都放心地交了给她。 而她也一贯地没有叫他失望。 天庭的财务早就是一团烂账,兵部连年征战,拨给的预算却连工部都不及,而工部在这样入不敷出的情况下,竟然还连连奏本说要重修太虚幻境的三清五明宫,礼部还要大张旗鼓地祭上古诸神,及为天帝庆生,叫她毫不客气地给砍了一半。将余下的部分统统转给了兵部,购置兵器粮草。 她下令让织锦局把手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新年朝服全部停下,而改为为出征在外的将士连夜添置冬服,必须赶在新年前送到每个人手中。 轩辕広满意地点头,慈爱道:“做得很好,瑶儿,之前只让你司花神如今看来倒是大材小用了。” 蒄瑶依旧垂首,慎言道:“父君过奖,儿臣年轻资浅,全靠父君多多提携。” 轩辕広对她这谦虚谨慎的态度更为欣赏,心中突然冒出来个念头,若当时没有拆散她与璟华,如今一个为自己扫平四海纷争,一个替自己打理后宫内政,倒也是内外无忧了。 --------------------------------------------------------------------------------------------------------------------------- “只是不忍瑶儿大婚不久便要如此辛苦,”轩辕広故意道,“玹儿不会怪我这个父君不近人情吧。” “父君说哪里话,儿臣能为父君分忧,太子殿下只有更为高兴才对。”蒄瑶依旧一丝不苟地恭谨作答,却偷偷抬了眼,试探道,“只是儿臣久居拂嫣宫,不知殿下一人是否安妥,小有……不安。” 轩辕広看了一眼年轻的太子妃,眸中晦明不定,淡淡道:“玹儿一个人久居无妄海,起居上也没什么特别要人服侍的。对了,他对你可还好?” “回父君,殿下对儿臣礼数有加。”蒄瑶回得小心,这句“礼数有加”,既表示该有的礼数都有,但除了礼数外,却又什么都没有,确实是目前轩辕広最想听到的回答。 果然,轩辕広点点头,笑容也比刚才要温和一些,道:“玹儿他潜心佛法,性喜静穆,你也不用特地去打扰他。最近宫事繁忙,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玹儿那边,我会再派人给他捎信的。” 蒄瑶俯身行礼。 她款款后退,直到退到殿门外,这才转身离去,却有一人匆匆赶来,冷不防与她迎头一撞。 她不禁皱眉呼痛,对方已经开口道:“抱歉抱歉,可有撞痛了你?” 蒄瑶对外人向来和善宽容,刚要说不妨事,却突然看清了对方容貌,刹那间不禁花容失色,刚立稳的身子几乎又要摔倒,颤声道:“太……太子殿下?” 玹华像是才认出她,怔怔道:“蒄瑶?” “是,”蒄瑶像是做了贼一样,低着头几乎不敢去看他,大着胆子道,“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玹华倒是十分自然,“我来找父君有点事。” 他朝她的太子妃服饰瞧了两眼,带着点自嘲的语气,喃喃了一句“原来你已经……”,却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便继续急急走了。 留下蒄瑶呆呆站在空荡荡的汉白玉回廊上,如泥雕木塑。 没错,她见到了她的夫婿,她的夫婿还跟他说了话。三句,一共十五个字。 在成婚整整一年后。 --------------------------------------------------------------------------------------------------------------------------- 玹华屏退了殿外的灵官,大步踏进凌霄殿。 他已经一千五百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一切未变。他的父君仍旧坐在那高高的宝座后面,殿堂很大,让父子俩的距离莫名遥远,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父君的面容远得让他有些看不真切。还有时明明看到了,却又产生怀疑,虽然大家都说,他是三个儿子里最像父君的一个。 他忐忑地走进去,依照规矩行礼,道:“儿臣参加父君。” 轩辕広果然吃了一惊,惊讶到从宝座后站起身子,径直走到他面前。 “玹儿?”他面色凝重,“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背阴山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玹华似有些紧张,顿了顿,才终于鼓起勇气道:“背阴山的事目前尚在在进行中,儿臣……儿臣只是挂念二弟,求父君准许让我去看看他。” 轩辕広明显不悦,甩袖返回龙座,冷冷道:“璟儿一切正常,不必担心。” 玹华紧跟几步,求道:“父君,儿臣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连着好几晚都梦到……”他咬咬牙,“梦到二弟已经死了,就死在儿臣面前!父君,求您让儿臣见他一面,只要远远看他安好,我便即刻返回背阴山。” 他进一步哀求,“母妃去前,最不放心的便是二弟,嘱儿臣一定要将他照顾好,可儿臣这些年却一直疏于此任。求父君开恩,让……我们兄弟能见上一面。” 轩辕広蹙了蹙眉,说实话,他不喜欢别人动不动就开口说“求”的样子,特别又是他的儿子。璟华倒是不怎么求他,唯一一次,好像是求他将蒄瑶的婚期延后半年,他也没有答应。 但他并没有直接表现出来,他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长叹道:“你想见璟儿,我怎么会阻拦?只是胤龙翼之事迫在眉睫,不仅是我,整个天族的生死存亡都交付在你身上,你实在不该为了几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就擅自回来,误了大事。” 玹华垂手道:“玹儿也自知不该,只是当年云中子上人道,二弟纵使万般小心,能撑到三千岁也已是极限,如今算来也不过就剩两百年了,儿臣每每念到此,就实在……实在坐卧难安……” 轩辕広被他这么一说,倒也想起来,当时璟华在云中子那里艺成满师时,他也在九重天上摆了三百桌的谢师宴,那时候云中子好像是说了那么一句。 谢师宴上,他特地让璟华一个人独斗他从四海八荒找来的六名武力值最强的高手。台下一帮子真君上人们推杯过盏,台上璟华也一口气打败了六个。 轩辕広极是满意,他今天最主要的其实并不是谢师,他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他们轩辕家也出了个颇能打的主儿,从此在武战一事上,天下还有谁敢不服? 但此次谢师宴的这个主角儿——云中子却并不识相,他悄悄过来,对正看得志得意满的天帝说,璟华的身体底子并不好,虽然目前看来武功修为都是难得的奇才,但就像一个精雕细作的琉璃,经不得磕碰,尤其是心肺处的痼疾,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严重,切莫掉以轻心。 他似是看出来天帝的心思,毫不婉转道:“陛下若是想让二殿下司战的话,还请慎重,他并不适合。” 轩辕広听了很扫兴,他这个天帝做得不太平,一堆的人跟着造反,他有一屁股的债急着要摆平,好不容易出了个这么能打的儿子却只能像个摆设看着,可多浪费。 他淡淡道:“上人体恤小儿之心,难能可贵,但身为皇子,自当身先士卒,忧国忧民,倘若真需降大任于他,相信璟儿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 (一百十一)出卖 云中子点点头,转身欲走。 u.co更新最快他不是他的臣子,话也只能说到这儿。 他教了璟华八百年,因他是皇子,又总是沉默,是以对这个孩子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不管怎样,八百年下来,或多或少总有感情在。 他看了眼犹在台上苦苦支撑的徒弟,璟华胜局已定,但云中子仍听得到在四周一片叫好声下,他那难以自控的凌乱呼吸,不禁一声惋惜,调养了八百年才略有起色的身子,只怕又付之东流。 他复抬头看了看那悲天悯人的天帝陛下,他听得到璟华那不正常的呼吸声,天帝又怎么会听不到,只是听而不闻罢了。 也罢,他们天家的事,他去管那么多做什么。他言尽于此,正要转身离开,太子殿下却追上来,作揖道:“上人留步!感恩上人这些年多加教导,拙弟自小身娇体弱,但此次回来却觉得健朗不少,不知玉虚洞在平日饮食起居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云中子抬眼望了一眼玹华,和弟弟相比,他更像他父君,但神色却要清澈纯朗得多,且眉宇间倾满了对胞弟的切切忧色。 云中子简短关照了几句,最后道:“纵火烛小心,也不过三千年之寿,太子殿下也莫过强求。” 这句话,轩辕広也顺耳听了那么一下,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时璟华不过一千三百岁出头,他觉得这事尚且还早,不想玹华却一直牢牢记在心上,一天天数着日子,夜不能寐。 --------------------------------------------------------------------------------------------------------------------------- 轩辕広望着这个在他看来有些过于紧张的大儿子道:“云中子也不过随便这么一说,未必便无可挽回。璟儿最近不在九重天上,你就算去了宸安殿也见不着他。” “二弟在哪里?” 天帝睥睨他一眼,道:“漠北叛乱,他去替我绞杀炎龙逆军了!” 果然不出所料,玹华立马就紧张了起来,忧心忡忡道:“漠北苦寒,二弟怎能去那种地方冒险?父君还是及早抽调他回来才是。” 轩辕広冷哼一声,“若我有胤龙翼在手,又岂会任由炎龙嚣张,又岂会忍心让璟儿如此奔波?玹儿,你与其在这里悬心如焚,不如早日找到胤龙翼,才是正途!” 玹华似欲言又止,咬咬牙,突然跪了下去,“儿臣斗胆,想求父君一件事。” 轩辕広蹙眉道:“说。” “儿臣听闻胤龙翼乃九天后土中力量最强的物事,足以遮天蔽日,只手乾坤,其治愈力自然也是世间无敌。”他抬眼看了看轩辕広,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儿臣若能顺利找到胤龙翼,便恳请父君能在二弟三千岁之前,将胤龙翼传于他,以救二弟一命!” 轩辕広面上找不到一丝表情,淡淡道:“谁告诉你胤龙翼能治好他的病?” 玹华面上一白,尴尬道:“没有谁,是……儿臣自己这么推断。” 轩辕広缓缓道:“我也想能治好他。但玹儿,规矩不可坏,胤龙翼自古只传胤龙王,就算我将来要传下去,也是传给你,不是传给璟儿的。” 玹华道:“儿臣知道,儿臣恳请父君改立二弟为太子。儿臣愿先辅佐父君,再辅佐二弟,绝无怨言。” 轩辕広面色一凛,道:“璟儿三千岁之前就让我传位,你的意思是再过两百年便让我退位了是不是?” 玹华硬着头皮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恳请父君能提早相授胤龙翼,救二弟一命。” 轩辕広冷冷地看着他,道:“有胤龙翼方是我胤龙王,这是上古时候便传下来的规矩,祖宗礼法,岂可擅越?你是我族命定的太子,这也是祭过上祖、入过宗册的,你当是儿戏么,说换就换?玹儿,如此相关安邦定国、江山社稷的大事,就为了给你二弟延寿而统统推翻,为子为臣,你都实在太叫我失望了!” 玹华无语,他的父君说的没错。他宝相*、慈眉肃目地站在那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道理,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玹华长得像他,却不像他那般能说,他只能继续跪在地上,紧握着拳头,直到指甲都嵌入了肉里,仍不觉疼痛,他最后一次求道:“儿臣也知此举与礼法不合,只是……只是难道让儿臣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二弟也离我而去么?儿臣已经亲眼送了母妃离去,儿臣不能再让二弟也……” 轩辕広有些厌烦,老大也好,老二也好,说起来也替他挑了不少担子,但一个个都偏偏陷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里,叫他无计可施。 在他看来,他轩辕家的人,该想的是如何指点这江山,如何叱咤这风云,这情之一字,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但执着痴情的太子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为了他的二弟,他竟然要他的父君提早放弃胤龙翼?还说什么改立太子?真是笑话!难道在他们兄弟的眼里,这胤龙翼,及这天帝之位竟是如此廉价,可弃之如敝履吗? 一个一个,竟如此的不像自己。 轩辕広强忍住心头的不悦,和颜悦色道:“行了,离璟儿三千岁尚有时日,我会再行考虑。他是我的儿子,他的事我不会不管,但不论传不传位于他,都要先将胤龙翼拿到手再说。玹儿,你还是尽早回背阴山,莫在这里遇上什么人引起怀疑。” 玹华突然想起适才在门外遇到蒄瑶,那个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孩子,看起来现在已是他的妻了吧,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又咽了回去,拱手告退。 --------------------------------------------------------------------------------------------------------------------------- 阿沫使出全身的力气,发疯般地捶打璟华的心脏! 一下,又一下! 璟华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不过是血脉闭塞,像前两次腿突然不能走了,或是眼睛突然看不见了一样,过一会儿等血脉通了,就又会恢复的。 是自己的力气太小了,他上次也说,自己的力气太小,不足以刺激血脉回转,只要自己再用力一点,他的心脏就一定可以跳起来!没错,一定是这样! “起来!”她通红着眼睛,疯了般用力击打他的心脏,“轩辕璟华,你给我起来!我不许你睡!不许偷懒!” “青澜哥哥还在阵上杀敌,炎龙的军队就在天门山外,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你的兄弟!还有我,你答应要娶我的,你说要背着我跑遍四圣境天,你还说要把一身本事都教给我的!轩辕璟华,你果真混蛋,你说过的话难道都想赖吗!” 阿沫每一拳都狠狠地砸在他心口的地方。 她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的鳞还在她手里攥着,那么莹润,透着暖意。都说鳞如其人,可他为什么却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轩辕璟华,你别想骗我!我知道的,你根本就没死,你不过想偷懒是不是?” 她突然又大笑,对自己大声道,“我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子,这样浅薄的伎俩根本瞒不过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赶紧给我起来,不然我一会儿可绝绕不过你!” 她右手打累了,就换左手,左手累了,就再换右手,直到两条手臂都已经不停颤抖,完全举不起来了,也不敢停,紧咬着嘴唇,一拳拳朝他心脏砸下去! 他心口刚被剜下鳞片的创处早已经血肉模糊,她也不管;她自己的两只手上红肿不堪,又青又紫,她也不管。 她只是一下接一下重复同一个动作,不会思考别的。 她狠狠地骂,她苦苦地求,她凄凄地哭,她痴痴地笑…… 她用尽了一切一切的办法…… 璟华,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 “裂心斩”,是青澜对敌时威力最强的一招。 暮光分作一百零八点银翠寒芒,叫人眼花缭乱,却只有一处才是真的,敌人无法分辨虚实,手忙脚乱不知抵挡何处。 那真的暮光便切肤而入,直深入骨,轻轻一勾一挑,取出来的时候,往往连着脏腑肚肠一并掏了个干净。 青澜从马上滚落下来。 直至此时,他仍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是败在自己最得意,不,“曾经是自己”最得意的绝招下。 没错,“裂心斩”——之前是他的,现在已堂而皇之变成了姜锡人的绝招,使得似模似样。而他,却在右肋下两寸,被扎了个窟窿,肝胆破裂! 青澜只觉得自己的头也随着腹部迅速渗出的大片鲜血一样,变得模糊而黏重,他隐约听到自己那方田蒙他们的惊呼,石耳好像冲了出来,要把自己救回去。 然后,他就看到姜锡人也从马上跳了下来,那双诡异的灰白色眼眸翻了翻,平平道:“这样不是很好?你也希望那个女孩子多关注你一些,你如果受了伤,她就会来照顾你,多陪陪你。” “你……你胡说!我没有这么想!” “你也很喜欢她,从小就喜欢,但那个人又是你的兄弟,而且你觉得他没几天好活,不忍心和他去抢,但心里又偏偏放不下。” 姜锡人低低道,他之前一直语调平平,现在却仿佛充满蛊惑,“别骗自己,你的眼睛会出卖你。” 他妖冶的眼眸一轮,继续道,“看着我,我最了解你。回去杀了那个捡现成便宜的轩辕璟华,把你最爱的那个女孩抢回来,你才配得上她,才能给她幸福。” “你给我……闭嘴!”青澜瞠目欲裂。 不,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这个妖人,他在挑拨!他在造谣! (一百十二)戳目 血,仍一滴一滴地在往下淌。 u.co更新最快 青澜紧咬钢牙,一手抓着暮光,一手撑地,一点点支起自己的身子,站直,站稳。 璟华,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他狠狠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喘息着。 没错,我很喜欢阿沫,从小就喜欢,但他选了你,那就是你。只要她觉得开心,我无话可说。我青澜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绝不是伪君子。如果我想要她,我一定堂堂正正来和你争,不会暗箭伤人。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隔着盔甲都感觉到右腹温热的,血正在不停地往外渗,伤口这样的深,肝和胆应该是都被扎破了。 沙场上风烈烈地刮过,身体上被穿了个洞,竟然有些冷。他自嘲地笑了笑,璟华,看来今天我这个做兄弟的真的要为你肝胆相照了! 他吸了口气,朝策马急奔而来的石耳摆了摆手,命令道:“归队!我没事!” 姜锡人有些吃惊,“你还要再战?” 青澜笑笑,“你不是能读心么?还多问什么!” 他索性脱了沉重的战甲,从战袍上扯下一条布带,将伤口紧紧裹住,以防止等下剧烈的战斗,让破裂的脏器从身体里跌落出来。 姜锡人淡灰色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你战不过我!我就是你,我能读到你所有的想法。” 青澜冷笑:“你不过是仗了你一双狗眼罢了!若没有了眼睛,你还能怎样?” 姜锡人一凛,本能地往后一退,却又随即道:“你伤不了我,你还未出招,我就能看透你的心思!” 青澜笑了笑,正午的艳阳下,他英俊的面容染尽风沙,伤痕热血只平添潇洒,快意道:“不错,你能看透我,但我可以不让你看。” 他双指如电,戳向自己双目! 只要双目对接,姜锡人就能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所有思想,也就是说,每个人的眼睛,是透露自己思想的一个窗口。 田蒙他们隔得太远,并没有看清,其实在青澜听姜锡人说出自己是姜懿私生子以后,他便察觉到了这一点。在那之后,他都是紧闭起双目,只凭听力与之一战。 但无奈薄薄一层眼睑并不能阻隔什么,姜锡人的读心仍旧如大江东下,顺畅无阻。他甚至毫无差错地使出了青澜的成名绝技“裂心斩”,将青澜挑翻落马。 不过一刹那,世界便陷入了黑暗—— 他听到田蒙、石耳他们大惊失色的叫声,“青澜,不可!” 他感到热血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滚流下。 他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笑。 放心,璟华!我定能为你将他人头拿下! --------------------------------------------------------------------------------------------------------------------------- 阿沫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是算哭,还是算笑,还是又哭又笑,也就是通常定义上的——疯。她只知道他若死了,自己的心也就跟着死了,不会哭,不会笑,不会高兴,也不会烦恼。 没有了他,这世界都仿佛变得没意思了。 以前自己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要拉着璟华一起去吃;什么好玩的地方没去玩过,要拉着璟华一起去玩;她喋喋不休那么多伟大崇高的理想,璟华都会支持着她去做;甚至许多明知是她的鬼点子歪主意,璟华都会纵容着她去胡闹…… 原来,有意思的不是这个世界。 而是他。 他不在,整个世界都塌了。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很潇洒,她甚至笑着和他谈他死了以后的打算,她会去哪里闯荡,做什么样的冒险,交什么样的朋友。 他总是微笑着在听,温柔的眼神,鼓励她说,很好,沫沫一定要做到,一个人也要幸福啊。 狗屁!她怎么做得到! 没有他,又哪来的幸福! 她就这样抱着他,拿了条被子盖在他身上。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木木地坐着,和他一样,不会说话不会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身体都已经完全麻了,她已快接近昏迷,神识恍惚间突然感受到他左边的胸膛里,那颗停止了很久的心,微弱地跳了一下。 接着,更有一声极轻的*。 她惊喜若狂,忙把耳朵贴近他的胸口。没错,他的心在跳,虽然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但是在跳了!他没死,璟华没死! 她甚至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怕太大的动静让他刚刚回转过来的心脏又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小心又小心地拿被子把他盖紧,让他尽量地再暖一点,喃喃道:“璟华,你别怕,沫沫在,沫沫就在这里。” 他俊眉微蹙,浓密纤长的羽睫轻颤,就像一只蝴蝶挣扎着振翅欲飞,苍白薄唇翕动,费力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沫……” “璟华,是我,是沫沫。”她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到他面颊上,顺着唇流进了他的嘴里,她尽可能让自己听上去更温柔一些,“你醒一醒,好不好?沫沫以后都乖,都听你话好么?” 不知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像是很模糊地“嗯”了一声,又过了很久,久到阿沫几乎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幻听,璟华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刚睁开眼,又习惯性地用力微笑。 傻瓜,你还笑! 阿沫自己也笑,边哭边笑。明明已经搞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总是要笑?还说自己之前不爱笑,可为什么我认识的你总在笑?开心了笑,不开心也笑,生病了笑,怕我担心更拼命笑…… 傻瓜,不用这么辛苦,如果觉得扛不住了,你也可以说,也可以抱怨,真的没关系。 “你,哭了?”他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却只抬了抬指尖,又无力地垂下。 “是啊,我哭了。”阿沫不用他帮忙,自己先用衣袖胡乱抹了抹眼睛,“我生平第一个手术就这么失败,我当然很伤心。” 他虚弱地笑了笑,极轻极轻道:“别哭了,你哭起来,好难看。” “好看难看关你什么事?”她又开始神气活现,嘴硬道:“再难看也比你半死不活的样子可美多了!怎么了?下去转了一圈,觉得不好玩儿又回来了?” 他气息微弱,说半句便要歇一歇,却仍陪她斗嘴,“是啊,”他微笑道,“幽冥殿的小公主求我……做她的驸马……我只好赶紧……逃回来。” 她白他一眼,“逃什么,驸马不是挺好?” 他笑笑,“她太凶,吓到我……” 阿沫哈哈大笑,脸上还挂着泪。璟华也跟着淡淡微笑,好了,这个傻丫头,终于又笑了。 不知道这一次心脏骤停了多久,看她的样子一定是吓坏了。不过,她真还算不错了,那样慌乱的情形下,还知道不停猛击心脏,为自己急救,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只是,呵呵,她也实在太猛了点,胸口恐怕都被她打出内伤来了,个子那么小,力气倒还真不小。 璟华慢慢地坐起来,他终于有了点力气,但也仅仅够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去帮她理一理凌乱的发丝而已,“沫沫,”他歉意道,“又被我吓到了?” 阿沫点点头,做出一个可怜巴巴的样子。 璟华莞尔,抚摸着她的脸颊,道:“上次沅婆婆做的时候,也有过一次,我怕你担心,就没说。” “上次也有?”她睁大眼睛,“这不是第一次?” “嗯,第……第三次了吧。”第一次好像是他封印夸父以后,后来是青澜救了他。 “你玩儿上瘾了是吧!”阿沫当即就怒了,“鳞片撕了一片又一片,心脏停了一次又一次,你当很好玩儿吗?” “沫沫……”他哑口无言。 她展开手心,举着那片汇聚了充盈灵力的葱翠玉麟,粗声粗气道:“轩辕璟华,你给我听好!这是最后一次,我帮你缝上去,你以后要是敢再弄丢,再给我玩儿假死这种,你看我不好好地修理你!” 她二话不说,用力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一沓厚厚的被子上,露出背脊来对着自己,又取过之前就准备好的针和缝线,着手把那片鳞缝上贞鳞的位置。 灵力仍旧在外泄,璟华仍旧危在旦夕,阿沫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一点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天都快黑了,青澜哥哥他们还没有回来,是什么艰苦的战斗要打整整一天呢?想到这里,她的手竟有些颤抖,莫名其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沫沫,”他突然道,“你介意过么?” “介意什么?” “我的贞鳞……”他突然间气息紊乱得让人担心,喘息了几下,终于说出来,“我给了别人……并没有,给你。” 她的手滞了一下,片刻后又重新麻利地继续穿针走线,落手很轻,却毫不犹豫,就像在缝一块帕子,丝毫不担心他会疼似的。 她再一次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混不经意道:“璟华,如果我被人*了,甚至还有了孩子,你会介意吗?” 璟华的身体猛地一挺,“你说……什么?” “哎,放轻松点,”阿沫也趁势擦了擦自己鼻尖上不断冒出来的细小汗珠,轻轻拍打他僵直的脊背,“你绷那么紧,我针都戳不进去了!我只是问如果,如果发生那样的事,你会介意,然后不要我吗?” “当然不会!”璟华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但我一定会把那人劈成两段!” “哎,别激动嘛!你这人真是,我不过就说说……” “说说也不行!”他嘶哑地近乎低吼,刚开始微弱搏动的心脏又开始凌乱地无控制地乱来。 “好吧,”阿沫认输,不得不停下来先安抚他的情绪,“我本来想说我不介意你没有贞鳞,就像我如果被*了,你同样不会介意一样。但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她无奈地耸耸肩,“你看上去挺介意。” (一百十三)玉箫 原来做瞎子是这种味道。 u.co更新最快 青澜想,其实这味道也没想象的那么可怕。 他听见风吹动衣袍簌簌作响,听见暮光抖啸清脆龙吟,听见将士们振奋人心的呐喊,听见姜锡人招招被制节节败退……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失去了光明,反倒听到了自己的内心。 那个自己,不再是谁的私生子忠孝相悖,也不再为爱所困情义两难。他只是自己—— 汗血丹青,暮尽沧澜! 是那个跌宕不羁、放纵豁达的热血青年,是那个叱咤疆场、浑身是胆的骁勇将军! 腥热的血从眼角流下,顺着脸颊流进嘴里,他舔了一舔自己血的味道——是热的! “看好了!”青澜一声大喝,石破惊天,“这才是真正的裂心斩!” 一百零八个枪头,十二处刺向姜锡人头面,十二处刺向他脖颈,十二处刺向他心窝,十二处刺向他胸肺,十二处刺向他肝胆,另有四十八处分别刺向他上下左右四肢。 姜锡人只觉一股沉沉杀气直压而下,铺天盖地所见都是暮光的凛冽寒芒,将他团团围住,透不过气来。他本能地想去寻青澜的眼睛,读他的心,想分辨哪出才是真正的枪头,望向他,这才想起——没有用。 青澜的眼睛只剩两个血洞! 他再读不到青澜的心思!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是作何想!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浸透全身,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淋下,他本能地要往后躲,却四面八方都已是他的枪影,避无可避! 姜锡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暮光已近在眼前。他本武功离青澜相差太远,一旦无法料敌先机,则立处劣势。不过电光火石间,暮光的虚招已尽,姜锡人只觉双目一寒,随之剧痛钻心。 “废了你这双害人的眼睛,是要叫你知道,纵然能读我的心,你也不可能成为我!” 年轻的将军,倚枪傲立。 --------------------------------------------------------------------------------------------------------------------------- 阿沫望眼欲穿,仍没有看到大军的影子。 说实话,她是很有些着急了,虽说青澜哥哥修为很高,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她也听闻这次的敌人很不好对付,璟华昏倒前与田将军他们彻夜商谈了好久,都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也不知青澜哥哥有没有把握。 如果不是璟华,她一定偷偷牵了小呆也上前线杀敌去了。想到这儿,她又不放心地站起来,往营帐里走去,想看看他睡得是不是安稳。 她不禁苦笑了下,真的是拿当他孩子了,不过就在门外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就这么会儿功夫没看到,就横竖不放心。 自己现在是越来越婆妈了,一会儿担心璟华的生死,一会儿又担心青澜哥哥的安危。这就是长大了吗?回想当年自己在西海,每天最大的担心,不过也就是怕父王来查功课,或者让他知道自己又闯了什么祸吧!呵呵,说什么当年呀,不过也就是一年前而已。 这一年的变化,可真是天壤之别。 她还未到门口,帘子却已经掀起,璟华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来。 “璟华,你起来了?”她惊讶且恼火。 “嗯,我想去看看。”他轻轻道,继续往马厩的方向,看样子竟然还想去牵马。 她伸手拦着他,“你敢!别逼我像个凶婆娘那样把你打晕了扛回去!”她凶狠地威胁道。 “沫沫……”他轻咳了两声,面上掠过一丝忧色,“太久了,青澜他们恐怕是遇到了麻烦……” 他话未说完,突然听到远处马蹄隆隆。田蒙抱着一身是血的青澜狂策骏马疾奔而至,“大帅,大帅!不好了!” --------------------------------------------------------------------------------------------------------------------------- 青澜的手术是老方做的。 老方在军营中耗了大半辈子,头疼脑热不是最擅长,但这断手断脚、刀伤枪伤的见了多了,看到青澜也并没有太过着慌,只招呼几个医官把他带到自己的小屋去,立即着手手术。阿沫本想给他打下手,被璟华拦住,怕她受不了刺激,不让她进去看。 璟华是对的,她在外面焦灼不安地等着,光看着血水这么一盆盆往外倒,就已经脸色煞白,两脚发软。 她现在方明白,她替璟华缝个把片鳞那根本算不上手术,充其量也不过比她给海龟治骨折略高级那么一点点,璟华能放心让她在自己身上动刀子,那也真的,真的只是——出于信任了啊。 璟华和田蒙、石耳他们在中军帐中紧急商议对策,每个人脸上都一片肃杀。阿沫明知他不能再如此操劳,但情势迫人,连青澜哥哥都危在旦夕,她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这个手术持续了足足三个时辰,老方捶着腰背刚走出医馆,就有人禀报了璟华,大帅立刻起身,前去探望。 青澜已被转移到自己的营帐中,他刚醒,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印染出些许血色。 璟华进来前,已询过老方,知道他肝胆处伤势虽重,调养几个月总还能恢复,但他的眼睛是被自己生生给镂瞎的,取出来的时候,两颗眼珠都已经破裂变形,相连的视神经都扯断了好几根,这辈子恐怕是再无复明的可能了。 璟华紧步走近床前,“青澜,觉得怎样?” 青澜伤得虽重,但精神并不颓唐,笑了笑道:“还好,我说不用担心那个妖人,总有办法对付得了他。” 璟华苦笑,“青澜,你的眼睛……” “我知道,”他平静道,“老方跟我说了。但我没亏,我也废了他的。” 他顿了顿,淡淡道:“瞎了也好,瞎了以后我才发觉,其实这个世界,光用眼睛,很多东西反倒看不清楚。” “你知道么,其实前段日子我心里一直很乱。”他道,“突然知道自己的生母原来还活在世上,并且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后,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我一直很讨厌她,呵呵,我以前跟田将军、石将军他们常背着你说她的坏话,气不过她那样狠心地对你。即便知道她是你的继母,也觉得她是个残酷无情的女人。 但我后来才知道,她其实很可怜,她有那么多的苦衷没人诉说,一切都是姜赤羽逼她的。璟华,看在我的面子上,即便她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也请你饶了她,好么? 她现在还在诛仙台上,等过两天我好一点了,我还可以再策马上阵,替你斩了姜赤羽。到时候,你就看在我立了稍许军功的份上,将她放了!到时候我会带她回西海,从此与世无争。” 璟华缓缓道:“我从来没有恨过母后,你别多想。” “我知道你是宅心仁厚,我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天帝陛下。你能不能替她说几句话?” “好,我答应你会在父君面前为她求情。你安心休养就是。” “那就好,阿沫呢?” “我哄她睡下了,”璟华道:“她已两夜未合眼,又担心你的伤势,我怕她会撑不住。” 青澜点点头,笑着对自己叹了口气,“我唯一遗憾的,是以后再也看不到她那淘气的样子。”他转而又微微一笑,轻轻道:“不过也没什么,她的样子我早几百年前就已经刻在了脑子里,怎么都不会忘记。” 璟华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他起身离开,临走放了一管玉箫在他桌上。 “我记得你好像会吹箫,这管洞箫是我用师兄的紫心竹做的,音色十分清亮低婉。我本想留着自己玩儿的,现在就送给你罢。养伤的时候,闲来无事,便吹着解解闷也好。” ---------------------------------------------------------------------------------------------------------------------------璟华下令,全军高度戒备状态。夜间轮值的士兵增加到了原来的三倍,且所有休息的士兵也必须身穿战甲,手执兵器,处于随时战备状态。 五个儿子已去其四,姜赤羽应该是已经急红了眼,急着要找他拼命了!更何况,璟华他自己白天并未露面,这一定也引起姜军的诸多怀疑。 虽然说将领间的单挑,他现在这方还剩三员大将,而对方只剩了一个姜金戈可战,但姜赤羽还有强大的十万兽人步兵和十万烈焰翼龙,若采用人海战术,这些士兵的战力绝对不是他天族士兵可匹敌的。 当然,璟华手里还有一步棋,但这最后的一步棋他现在还不想用。 他要再等等,等到最适当的那个时机,在全天下面前,绝无任何转圜余地地,叫姜赤羽身败名裂! (一百十四)空袭 璟华已经坐了很久,默不作声地盯着作战地图,不时圈圈点点,思索着姜赤羽下一步会如何进攻,他又该如何应对,殚精竭虑。 u.co更新最快 他的头有点痛,他已经凑得相当近,但那些字还是模模糊糊,他很努力地去握紧笔,但写字的手还是微微颤抖…… 好吧,他承认。 他确实力不从心。 他不过刚移植上那片鳞,几个时辰前,他还没有心跳,游荡在幽冥殿里。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不敢停下来。目前为止,他似乎一直都很顺利,智取也好,力敌也罢,他一口气打败了姜赤羽四个儿子,但越往后—— 他知道,便越难。 他放下笔,伸手捏了捏眉心。田蒙进来为他倒来杯参茶,道:“殿下,先去歇会儿吧,石将军和蒯将军亲自巡夜,应该无事。” 璟华接过谢了谢,“我没事,你若倦了,便先去休息。” 田蒙宽厚一笑,“末将老了,倒没这么多瞌睡了,陪殿下坐坐吧。” 璟华笑了,“田将军请便。” 田蒙道:“青澜将军的事,殿下其实不用太过自责。” 璟华正在计算布兵数量,听到这句笔头便滞了滞,抬头看他。 “论智冠卓尔,末将自然及不上殿下,但这人情世故总还看得多些。”田蒙呵呵道,“殿下莫怪我多嘴,您与副帅都钟情于阿沫姑娘,而此战副帅又受了重伤,您便将这错都统统揽到自己身上,耿耿于怀是不是?” 璟华用力地捏着笔,半晌却仍未落下一个字,终于弃笔叹道:“这与沫沫没关系。我身为主帅,开战前却未弄清敌方实力,也未定出御敌之计,害部下白白牺牲……” 他终于无力地往后一靠,虚弱道:“我甚至连战场都未去,如果我在,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田蒙正要开口,帐外突然一片巨大的嘈杂,无数人惊嚷狂喊。 一名守卫满脸是血地冲了进来,挣扎了两步,却又终于还是倒在地上。 他睁大着眼睛,最后吐出两个字,“空袭……” ---------------------------------------------------------------------------------------------------------------------------- 璟华和田蒙急忙往帐外冲去,只见片刻前还安宁静谧的天族大营此时已是一片混乱,冲天的火光四起,到处是惊恐的四散而窜的人们。 在人们的头顶上方,盘旋着无数只丑陋而狰狞的大鸟,那便是姜赤羽驯养的烈焰飞龙。它们比秃鹫更巨大数倍,伸开两翼便有一丈多宽。从头到尾不长一根羽毛,哪怕翅膀也只是裸露的,布满鸡皮和青筋的皮肉。 它们飞得很低,尖利的爪子时不时向下一撩,只一下便能抓起一个人来,利爪深陷进皮肉,连血带肉地勾着飞行一阵,又远远甩开,像一根稻草,直接掉落在不知何处。 有的被直接抓破脏器,还在空中的时候便已死了;有的是被活活摔死;更多的是因为恐惧,互相倾轧踩踏的时候造成重伤…… 璟华冲到外面,急于制止住混乱的场面,他刚想奔到高处,采取些什么行动控制住混乱的人群,却不知被哪个一撞,双膝一软,摔在地上,登时胸口气血翻腾。 田蒙紧随其后,见状赶紧扶起他,“殿下,你没事吧?” 璟华深吸口气,摇头道:“我不要紧。快找石将军和蒯江军稳住各自的队伍,我去带天部的射手。”他喘了口气,赶紧又道:“你负责护好青澜周全。” 田蒙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担心道:“殿下……” 璟华急喝道:“快去!” 四周的人就像受了惊的马群,已经说不清在逃窜什么,也不知道要往哪里逃。恐怖的气氛像毒气迅速扩散,令人们完全失去理智,无秩序、又无目的地惊慌奔逃。 璟华跳上一处草垛,嘶声大喊:“各部将士听令,速速列队!原地待命!” 他连喊了三声,声音完全湮没在混杂的人群里,无人理会。一枚火箭嗖的飞过来,正巧射在青澜的营帐顶上,箭上被浸了火油,一碰到帐篷熊熊大火便冲天而起。璟华大急,正拔脚要往那边奔去,下一瞬却见一个子小小的士兵背着青澜匆匆从帐里逃了出来。 璟华的脚步顿了顿。 他知道,那是沫沫。 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做不到第一时间去救她。 而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也不是来找他。 呵呵,他自嘲地想,他们这一对,还真是绝配。 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那里似有些酸涩,还有些说不清的隐隐作痛。 眼前是乱哄哄四散奔逃的人们,他和她离得那么近,却仿佛天涯海角。 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火箭已经连续不断地射杀下来。他抬头望去,天上黑压压盘旋着的烈焰飞龙,得到命令似的,齐刷刷张口喷吐火箭,落在帐篷或者落在逃窜的士兵身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制止! 整整二十万大军,都出于崩溃混乱的边缘,一旦有一个人摔倒,前后左右潮水般的人,会接二连三地毫不留情地踩踏过去。 每个人都岌岌自危,根本顾不到自己会踩到别人什么致命的部位。而身处拥挤的人群中,十来个人的重量推倒或挤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就会造成胸腔难以扩张,直接产生窒息。 最极致的,都不用倒地,站着就能窒息而亡。 “挤死人”这句话,真的演绎起来,极其极其恐怖。 乌压压的天空中隐隐响起雷声。 先是闷闷的,像远隔了九重天际,又像是从黄泉地底一层层直钻上来。那些飞龙似有些察觉,不安地四周张望了几下,却又不得要领。 雷声奔得极快。 前一瞬还相隔千里,后一瞬已到近前。 雷声立时张扬了数倍,如亢龙震怒,在那些盘旋拥挤的翼龙间丢响一个炸雷。 龙奔雷,三生无悔! 璟华双手合掌,使出绝招“三生灭”! 以自身灵力为引,驭揽月傲笑长空。在奔逃不息的人流中,如定海神针昂然屹立,引九天奔雷滚滚而至。 又是一声狂响!震彻天宇! 振聋发聩的巨响让翼龙们完全无措,那声音仿佛就在对着它们的耳膜厉声嘶吼,又仿佛重槌一记记直接敲打在它们的心脏!它们心惊胆战地在低空盘旋,忘了喷火,也忘了伸出巨爪去袭击猎物。 惊雷奋兮震万里, 威凌宇宙兮动四海, **不维兮谁堪敌? 将士们也被这撼天动地的雷声震住,不再四下奔逃。他们本是被烈焰飞龙吞噬了勇敢和积极的情绪,这才惊恐地失去理智,如今恰也叫这雷声震醒了头脑,慢慢平静下来,站在原地,仰望自己如末世之神般轩昂独立的首领,等候他的命令。 “所有人速归原位,弓箭手列队,准备射击!” 璟华简短地命令,刚要迈步,身子却微不可见地轻晃了一下。但也不过就是一瞬而已,除他自己,没有任何人发觉。 他的队伍向来训练有素,地上还倒着诸多尸体,但尚能行动的将士们已迅速行动起来,背着或扶着已受伤的同伴。三千名弓箭手围城同心的三个圆圈,内圈八百名,中圈一千名,外圈一千两百名,将众人包围在最中央。 “放箭!”射手长一声令下,无数只羽箭嗖嗖嗖地射向天空,如一阵密集的箭雨,就好像是方才的惊雷之后紧跟而下的暴雨。 每一支箭都蕴含着法力,稍许有一点碰到翼龙的身体,便燃起一轮轮冰蓝色的气焰,嗤嗤燃烧起来,把一头头翼龙灼烧得皮开肉绽。 空中哀嚎遍野,又弥漫着被烧焦的恶臭。翼龙徒劳地挣扎,它们本就笨重庞大,在空中挤做一堆,怎么也避不开密集又如骤雨般射来的冰箭。有的翅膀受伤当即跌落地面;有的受了惊,在空中疯狂地互相冲撞撕咬;只有极少数,振翅飞出了冰箭的射程之外,侥幸逃得一命。 第三轮冰箭射出后,空中已再见不到什么翼龙的踪影,死里逃生的将士们一阵欢呼,拥戴着轩辕璟华,振臂高呼:“战神!战神!战神……” 璟华却脸色发白。 不对头! 为什么巡夜的石耳和蒯方始终都没有出现! --------------------------------------------------------------------------------------------------------------------------- 蒄瑶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眼花。 那个人是玹华没错,是自己拜过天地的夫婿,但她肯定,他和无妄海那个只知道入定修行的玹华绝对不是同一人! 他很正常,正常地与她说话。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从容不迫,毫无破绽。而相比,无妄海那个人简直就是木偶,除了在婚宴上,见他像鹦鹉学舌般地说过几句话外,根本就没有开口讲过一个字。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的瞳仁也是死的,盯着你,却完全看不到你,自然也不会有半点的情绪。 没错,那个人,就是一个木偶! (一百十五)石狮 蒄瑶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u.co更新最快 木偶?堂堂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个木偶? 他如果是木偶,那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又是谁?是真的太子殿下吗? 本来,作为未来天族的继承者,会沉迷佛法,不理政事而在无妄海避世一千五百年,本来就是件极说不过去的事。糊弄糊弄外人也就罢了,蒄瑶清楚,与之朝夕相处的太子殿下不仅仅是避世,而是整个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不说不笑不动。 这里究竟埋藏了什么样的隐情? 而今日见到的那个分明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只是……蒄瑶觉得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她是个细心也聪慧的女子,想了想,便茅塞顿开。是了,那个太子似乎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她来。 他似乎是认识她的,但又不太熟,就像一个点头之交,本来也不相熟,又隔了好久未见,见面后费神回想,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然后,他略带惊讶地看了看自己镶龙盘凤的太子妃宫裙,欲言又止。 这个表情,很值得玩味。 这个太子,像是根本不晓得他们的婚事。 不晓得,却又很认命,不过瞬间即释然接受。不不不,他不是认命,他的样子—— 是根本不在乎。 凭直觉,蒄瑶觉得这一切的背后,一定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石破天惊的秘密。 而此时此刻,所有的秘密都对她是有利的。 她当即施了个隐身诀,蹑手蹑脚地跟着玹华又折返凌霄殿! ------------------------------------------------------------------------------- 正红朱漆大门前,一对青鬃石狮。 他是左边的那只,脚踏绣球,镇宅辟邪。坐在这里看春去冬回,送往迎来不知几百年。 宅子的主人信佛,日日吃斋诵经,他耳濡目染,不知几时起也通了灵性,虽然还囿在这石壳子里,但已不是那混沌不开窍的模样。 他渐渐有了知觉,能感到春雨打在身上的绵软湿润,亦能闻到袅袅炊烟里的诱人饭香。 天气渐渐地冷了,人们穿起了厚厚的冬袄。宅子的主人位高权重,年末送礼拍马的人踏破了门槛,更有丫鬟小厮忙进忙出置办年货。 从没有人留意他这只默默坐于门前的石狮。 突然有一天,一个穿着大红棉袄,梳着两个小辫儿的女孩走到他的身边,摸着他身上那些雕刻着螺旋卷的粗糙纹路,道:“都下雪了,你还光溜溜的,冷不冷呀?” 声音稚嫩,如银铃般好听。 第二天,那个小女孩给他披上了一件她自己的斗篷。斗篷很小,只遮住了他半个身体。 她又怕他的耳朵露在外面,连夜给他用棉线织了两只稚拙的耳套。 他就那样怪模怪样地坐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看了都笑。 他却浑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他那空荡荡的身体里,突然体会到一种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温暖。 女孩慢慢长大,他身上的小斗篷,逐渐换成了大斗篷,他那副耳套,也慢慢针法细腻,绣工精巧。 他仍旧默默地坐在那里,每天落日时分,看她打着伞从学堂归来,三五女伴一起,她定是最婀娜娟秀的那个。 每每她归来时,总会顺手摸摸他的耳朵,她甚至给他起了名字,亲切唤道,“石耳,我回来了。” 于他,这便是一天中最美好的辰光。倘能日日如此,他亦别无所求。 倘都日日如此,故事便不成故事。 就在女孩十六岁那年,他在门口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明,女孩仍没有归来。 家人都已急疯,敲锣打鼓满城寻她。问了她一同上学的女伴,却道她执意要去一家铺子里买铃铛,好回去装饰那镇宅的石狮,同窗在铺子前分了手,然后便不得知。 家人又寻了几天,请了差头衙役帮忙寻找,又满城贴了告示,求人提供线索。 第四天早上,一个山上的猎户揭了告示,说在后山的林子里,捡到了一只铃铛。 家人拿铃铛去那家铺子询问,确实是那日她最后买走的那个。 家人顿时捶胸顿足,哀嚎不止。后山,那是白猿出没之地,白猿性喜色,好明晃招摇之物。 如她这花一般的年轻女子,若落到白猿手里,必是糟蹋蹂躏,再无生还。 家人不甘,花了重金,请了几个年轻不怕死的后生,趁白猿不在洞中,偷了她的尸体出来。 他们用棺盖盖着,悄悄地抬了回来。路过门口的时候,天突然做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七倒八歪,连眼都睁不开,而她也从棺材里滚落出来。 等狂风停歇,大家才发现,她的尸体已不知所踪,而门口坐了几百年的雄狮,竟也同样不知去向。 那是他第一次站起来。 从静坐了近千年的地方。他看了看自己,原来已经是人的样子了。他终于有了和她一样的身体,手脚,他可以一步步地走,还可以用手抱她。 第一次抱她,她已成尸体。 她不会再摸着他的耳朵,用银铃般好听的声音,亲切叫他的名字,也不会再为他披上斗篷,问他冷不冷,闷不闷…… 不再温暖,亦不再柔软。 她被他抱在怀中,冰冷,僵硬,身上数不清的淤青伤痕,下体更是被毫无人性地撕裂,溃烂红肿,惨不忍睹。 他抱着她,在城外坐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他学着人类的样子,将她埋下,连同最后她为他买的那只铃铛。 然后,他上山,轻而易举便杀了那只白猿。 他受佛法熏陶近千年,本可飞升成九天瑞兽,却在成人形后,第一件事便大开了杀戒,从此沾染了鲜血,成了野仙。 石耳站在蒯方的面前,眼前却看到那只白猿。 ------------------------------------------------------------------------------- 璟华赶到的时候,石耳与蒯方已双双倒在血泊中。 田蒙比他早先一步,但也只看到他们两个满身是伤,却仍是杀红了眼,仿佛对方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一个绝招接一个绝招地发,一个灵咒接一个灵咒地念,皆是同归于尽、誓不罢休的招式。 “石将军!蒯将军!”田蒙大急,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已是完全傻了,惊慌无措地回头望璟华,他也是脸色煞白。 “殿下,我们……怎么办?” 璟华四下望了望,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他咬牙背起石耳,不动声色道:“先带他们回去疗伤,再从长计议。” 这一昼夜,天族军队大溃。 青澜于两军阵前,肝胆洞穿,自毁双目。 烈焰飞龙夜袭,将士死亡人数过半,再加上身负重伤的,粗略估了估,如今真正有战力的不过七万六千余人。 飞龙吐出的火箭,遇物即燃,大部分粮草、冬衣和伤药都被烧为灰烬,被抢救出来的寥寥无几,许多帐篷溅到了火苗,被烫穿了一个个大洞,再也无法避寒。 而最最糟糕的,四大主将中,除了青澜,石耳与蒯方亦莫名重创。 对阿沫来说,除了以上几条,还有一个坏消息。 就是,她亦很久没有见到璟华。 他现在应该很忙,所有的副将全部顶上,川流不息地进入中军帐里,直接向他汇报,听他指示。长宁端着药和饭菜进出好几次,都被原封不动地赶了出来。 听说,他忙得连水都未曾有空喝一口,却叫长宁为她准备了辣野兔和炒芸蔓,嘱她三餐定时。 阿沫也忙,除了照顾青澜之外。老方那儿的伤员人满为患,连她这个打下手的都不得不挑起了大梁。她也从早忙到晚,却把那盘辣野兔和炒芸蔓吃了个底朝天。还趁着打水换药的间歇,忙里偷闲,往他的中军帐那边望两眼。 她想,他们这一对,还真是绝配。 用过晚膳,田蒙再次走进中军帐里,璟华仍在。 一边的小几上,长宁端进来的餐食分毫未动。璟华仰面靠在椅子上,似是已经睡着。脸色如雪,呼吸清浅,几不可闻。 他的右手软软地垂在一边,笔却已经滚落在地上,像是前一刻还在费神写着什么,却难敌睡意。 田蒙突然心里一紧,他真的是睡着了吗?还是…… 他赶紧上前,想探他的鼻息,却见胸口突然几下不正常的剧烈起伏,伴随一阵急咳,璟华已睁开眼睛。 “田将军,”璟华见是田蒙,压抑低咳,恢复成若然无事的模样,“有事?” 田蒙“哦”了一声,恭声道:“受伤的将士们大多都已撤退到云泽深谷中安置,少部分重伤的,仍在抢救。尚能继续战斗的将士,亦已重新整编,共分六队,由原先的副将和大督军负责,军务边防也都重新排过。” 璟华点点头:“辛苦了,做得很好。”他的气息有些不平稳,喘息几下,才补充道:“我已急奏天庭,请父君再增派援军和粮草,麻烦田将军安抚将士,这几日再坚持一下。” 他说起父君,才让田蒙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是皇子,还如此年轻。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的年龄,亦忘了他的健康。 因为他身先士卒,因为他少年老成,因为他战无不胜。 但其实,他明明应该是个不知忧虑,养尊处优的清贵皇子,甚至,还是个朝不保夕的病人。 (一百十六)黑洞 他弯下身子,想去捡那支滚落在地上的毛笔,却被田蒙先一步捡起来,送到他手里。 u.co更新最快接触时,他手上的寒意,还是让田蒙吃了一惊。 “今日姜贼并无动作,殿下累了一天,还请早些休息。” 璟华笑了笑,表示谢意,却道:“不可懈怠。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只不过是因为姜赤羽还没有穷追猛打。” 他苦笑自嘲,“一口气杀了他四个儿子,他一定恨我入骨,不愿意我死得太快。今天也不过就是给我们时间喘口气,等明天,必定又要大举来袭。” 田蒙道:“殿下是三军众望所归,再怎样,也要保重身体。” 璟华淡淡道:“我没事,石将军和蒯将军如何?醒了没有?” 田蒙道:“刚醒不久。石将军已能言语,但仍是说不出怎么回事。只说与蒯将军刚到,突然就看到此生最恨的仇敌站在眼前,不由自主地向对方发起攻击。” 璟华蹙眉,“突然看到自己的仇敌?” 田蒙道:“不错。蒯将军虽然没说,但她也点头,想必也是遇到了相同的境况。” 璟华思忖半晌,凝重道:“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幻术,让他们各自回忆起了此生最仇恨的那个片段。” 他从椅子中慢慢站起来,走到那张军事图前,眉宇中忧倦参半,“传闻姜金戈能炼制幻境,此事多半也与他相关。” 田蒙道:“他这本事甚是厉害,竟一举重创我们两员猛将,青澜将军又是重伤,这明日对阵,我们岂不半点胜算也无?” 璟华道:“那也未必。幻境的炼制因人而异,说到底也是以自身的神魂入侵,操控对方,两者相争勇者胜,如果遇上心思深沉、意志坚定之人,不但无法摆布对方,反而会被自己的灵力所反噬。”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连石将军和蒯将军这样的修为也被幻境俘获,可见姜金戈在此术上绝非一般的造诣。若他大举操纵我部将士,那便麻烦了。” 田蒙惊道:“难不成还能同时操纵多人的吗?” 璟华道:“这个我也不知,但既然他能同时操纵两人,我总要再做个更坏的打算。石将军不在,可能要麻烦田将军你替我演个阵法,纵不能破了姜金戈的幻术,但至少要保我将士无性命之忧。” 他疲惫的俊颜上眸影深重,“昨日一役已死伤过半,万万不可再添伤亡。” ------------------------------------------------------------------------------------------------------------------ 走出中军帐的时候,璟华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夜袭过后,他忙着各种善后,整顿伤亡将士,思忖对敌策略,十几个时辰连轴转,脑子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现在,他缓缓地走在空旷的营地里。梦泽的夜风带着寒意,让他每吸一口气,都仿佛有冰水灌进了肺腑一般刺痛。但也恰是这样的凉意,让他眩晕发胀的头脑尚能保持清醒。 大多数帐子已在夜袭中被烧毁,受伤的人员也都陆续撤离,剩下的帐篷大概只是原来的三分之一,尚孤零零地立着,显得空空落落。 璟华走向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帐篷,那是老方的医馆。昨晚伤患猛增,不得已在边上又搭了好几个营帐,用来临时安置需要急救的伤员。 她也忙了一天吧,想到她璟华的脸上就不禁浮现起笑意。虽然白天各自不得闲,但现在能接她一起回家,也是不错的。 啊,家!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把他们的那顶营帐当做了家。 纵兵荒马乱,纵腥风血雨,他和她,却也能相拥于陋室,相濡以沫。 ------------------------------------------------------------------------------------------------------------------ 阿沫慢慢解开绷带,依旧不敢看青澜的眼眶。 伤口其实已经在长了,泛着一圈淡淡的粉红色。也许是因为没了眼珠,感觉那层眼帘下,略略比常人下凹一些,但也不是特别明显。只要闭着眼睛,基本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阿沫知道,在那层眼帘后面,是多么可怖的景象! 两个空无一物的黑洞!永远! 抠去双眼有多痛,他从没说过。但阿沫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因为这种痛现在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心里,生了根,不停顿。 她的青澜哥哥一直都很好看,尤其是眼睛。 他跟其他族人长得不太一样,不像他们黑得那么纯,他的眼睛里透了点琥珀色,瞳仁很浅,却清澈明亮。他的睫毛也很长,卷卷的,像个孩子。 他读书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书本,全映着她的影子; 他练完枪,满头的汗,眼睛里还是她的模样; 他任由她胡闹的时候,他替她顶罪的时候,他期期艾艾送她礼物的时候,他依依不舍去学艺的时候…… 原来他的每一个时候,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 但现在那双好看的眼睛,包括眼睛里的她,都一去不返。 今后千年万年的岁月里,他将永远的陷于黑暗中。再看不见天的蓝,看不见海的宽,看不见旌旗招展,看不见她,笑语嫣然。 “青澜哥哥,还痛吗?”她问。 “还好。”青澜笑了笑,“阿沫,我以为你哭了呢?” “哭?才没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隐下哭腔。 “那就好,我听到你的声音,鼻子有点嗡。” “呃,大概是……这里药酒的味道太冲了。”阿沫道,“我在这里蹲了一天,许是鼻子过敏了。” 她麻利地拿过纱布,帮他换药,“你这几天还是要小心,伤口若发了炎,可真是要命的。” 绑好纱布,她在他脑后扎了个飘逸招摇的蝴蝶结,自己看了都忍俊不禁。“好了!”她忍住笑道。 似无意中想起,她又道:“对了,上次父王寿诞,我做了根拐棒送他。父王收是勉强收下了,却老大不高兴,说我嫌他老了,才送这样的礼物。我看这柺棒现在拿来给你用倒是不错,权当盲杖。” 青澜笑笑,“哪里用得着,西海是我的地盘啊!以前常说,一根水草、一块礁石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现在倒真的是想睁也没法睁了……呵呵,阿沫你就放心吧,回去以后啊,我除了乐得不用再读书写字了,其它都无大碍。” 阿沫点点头,却终于还是红了眼睛,缩到他的怀里,“青澜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光想想,就觉得一定……一定疼死啦!” 青澜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安慰道:“就抠下来那会儿有一点点疼,现在早就好了。”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那块封住双眼的纱布,道:“你说父王和姐姐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青澜宽慰她道:“上阵杀敌,受点伤是难免的。父王他们,伤心那么一会儿也就好了。他不总嫌我爱闯祸么?这下没了眼睛,只好天天在家听他唠叨,说不定他心里多高兴呢!” 阿沫“嗯”了一声,眼泪却还是噼里啪啦往下掉,青澜摸摸她的头,道:“好啦,你是打算哭到什么时候?” 他夸张地伸长鼻子闻了闻,“嗯,好香啊!阿沫是炖了什么好吃的吗?” 阿沫这才想起来,拍拍手站起来道:“对哦,我差点忘了,青澜哥哥,我给你炖了鱼汤。” 她起身去瓦罐里盛了一小碗,撇去鱼肉,光剩清汤,递给他道,“喏,你喝喝看。” 青澜喝了一口,有点吃惊,“你自己炖的?” “嗯啊。” “小公主什么时候也会做这些事了?” “嗯,刚学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之前是最讨厌这些煮饭啊,缝补啊的零碎琐事,但跟璟华在一起后,因为他吃得挑剔,竟不知不觉也成了烹饪的一把好手。 青澜吃起来可比璟华快多了,她这里刚走了会神,他已经把一碗汤干掉了,咋咋舌头,意犹未尽,“阿沫,怎么没肉?” 阿沫噗嗤一声笑了,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去璟华那里晚膳也是说了同样的话——“怎么没肉?”似乎是他们西海的标志问法。 她又去瓦罐里盛了一碗,夹了一大块鱼肉,坐到一边,先帮他细心地挑去鱼刺。今天这锅鱼汤让她好有成就感,平时她炖一锅,璟华能喝下一小碗就不错了,求他都不会再添,当然更从不吃肉。所以今天她盛给青澜时候,竟也一时忘了要给他夹肉。 青澜拿筷子夹了几次,却总戳不中那块鱼肉。阿沫笑了笑,从他手里重又接过碗来,道:“来,我喂你吧。” 她夹了一小块,又仔细检查了下,确定没鱼刺,才送到青澜口中。 青澜心满意足,阿沫喂一口,他便吃一口,从未有过的细嚼慢咽,只盼这小小一碗鱼汤,永远也喝不光才好。 待这一碗见底,阿沫见他胃口甚好,便又去盛了一碗。她低头盛汤的时候,突听青澜问:“阿沫,是你叹气么?” “没有啊,怎么啦?” “哦,我似乎听到有人叹气的声音,以为是你。”青澜笑了笑,遂道:“不过许是我幻听了。璟华送了我支箫,我白天常常吹,搞得耳朵里也总是有嗡嗡的响声。” 阿沫笑笑,又喂他吃了一碗,便服侍他躺下休息。 直看他睡熟,这才打了个哈欠,悄悄溜回到自己和璟华的帐里。 (一百十七)命盘 璟华还在灯下,纸上绘了许多布兵的阵法图,似在研究明日的战术。 u.co更新最快他的大桌案现在都被阿沫占据着,上面摆满了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他也有一堆的东西要写要画,却只能可怜地搭个小桌,偌大的身躯弯着腰伏在上面写着。 “璟华是在等我吗?怎么还不睡?”阿沫凑到他身后,撒娇地抱着他。 他微笑着放下笔,转过身来,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我们的小神医忙了一天,累不累?” “我很好啊。”她把自己埋在他怀里,吸着鼻子,贪婪闻他身上的寒梅冷香,心疼道:“倒是你,又忙了一天一夜,璟华你不可以太劳累的。” 她刚从外面进来,手上还带着寒气,娇蛮地想抓他的手来捂了取暖,刚一触却觉他双手寒凉入骨,不禁皱了皱眉,道:“还说会照顾自己呢,怎么一直在屋子里的人,手跟冰块似的?” 璟华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倒了杯热水给她,笑笑道:“我一直在写字,手自然凉了。哪像你,像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阿沫欣然道:“猴子好啊,我就喜欢那孙猴子,本领高强,还自由自在!不过后来他却没了出息,拜了金蝉子做师父,我就不喜欢他啦!” 璟华笑道:“你明知道他本是母神补天地时炼取的一块顽石,猴子之说不过是他凡间一劫罢了,不管他变成猴子还是变成什么,他还是他,最终仍是难逃皈依的命盘。” 阿沫望着他,幽幽道:“璟华,那我们的命盘是什么?我们将来,又会怎样?” 璟华淡淡笑了笑,“沫沫,我们是神族,命盘蕴藏在望星阁之中,是卜算不出的。” 阿沫似乎倔劲儿上来,不讲道理地紧紧抱着他,带着鼻音,执着道:“不,我就要你说,你说我们将来会怎样?” 璟华微微一笑,反过来把她也拥在怀里,“算是算不出,但我看你也是个好生养的样子。我们将来会有八个儿子,六个女儿,生得叫姜赤羽也自叹不如,好不好?” 阿沫脸上一红,做鬼脸道:“你当我们苍龙家的都是猪吗?八个儿子,六个女儿,我累都要累死了。” 璟华认真想了想,道:“那就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好了,凑个整十。” 阿沫含羞“呸”了他一口,低落的心情却已好了很多。璟华看她又打了个哈欠,便顺手将她抱到床上,为她拉开被子,哄她睡下。 “璟华,你陪我睡,好么?”她拉着他的手不放。 “乖,我再看一会儿就来,”他微笑道,“沫沫先睡。” “璟华……” “嗯?” “等打完仗了,你还带我去杭州玩儿好不好?” “好,”他温柔微笑,“一打完仗就走,杭州、百里、约摩诃……沫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俯身吻了她的脸颊,看她沉沉地睡去,进入梦乡。 他尚有许多的事要做,但就这么望着她甜美的睡颜,一时间,竟也沉沦了心神,舍不得离开。 他的手当然很凉,因为他也才进屋没多久。 他去了医馆,想接她回家,却看到她正一口一口地喂着青澜在喝汤。 那个幸福的模样,竟让他不忍打扰。 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冷冽的寒风将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一点点冰冻,他竟没有吃醋,更没一丝不快。 他只是站在门外,一声叹息。 没错,青澜失明后耳音敏锐,听到的那一声叹,便是他的。 他觉得,青澜和她,其实挺配。 他觉得,如果将来他们能在一起,倒也挺好。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如果不是一年前他在紫竹林中多了那句嘴,现在许已出双入对。 这个世上,本就不是谁没了谁便不能活。现在沫沫是爱他,但倘若从未见过他,说不定也就幸福平凡地过一辈子了。谁能保证他一定比青澜做得更好?是爱她更多,还是能宠她更长久? 沫沫睡前一直拉着他的手,不甘心地问,他们将来会怎样?他也想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回答,可他这个连将来都没有的人,除了满嘴扯谎,他还能怎样?他说的那些,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爱情这种事,便如飞蛾扑火。初时只贪恋火光的温暖,想凑近点看看,又或者自我感觉有理智、有节制,以为能把握住分寸,做到看看便好,绝不至于引火烧身。 异想天开! 冷静如他,却也逃不过一个贪念。 吃了糖,就想再要一口,要了一口,还要一口。 不仅焚了自己,也毁了她。 他们曾说好有多远走多远,也说好要潇洒离别绝不伤怀,可现在,她却拉着他的手,不依不饶问,璟华,我们将来能怎样? 是啊,她已经后悔了,她想要一个将来。 他也后悔了,他不该在竹林中出现。 如果那天,他乖乖在屋子里看自己的书,而没有出门招惹她,那现在一切会怎样呢? 她还是西海的小公主,聪慧捣蛋,无忧无虑,她会和青澜或是别的什么人,生六个儿子、四个女儿,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而他,还是驰骋战场,什么时候寿数尽了,随便倒地一死,也就是了,潇潇洒洒,何来那么多柔情,也无从那许多牵挂。 她,会有一个将来。 只是那个将来里,没有他。 ------------------------------------------------------------------------------------------------------------------ 琛华在白莲池边,扬手撒下一把鱼食,瞬间便有成群的红尾锦鲤从水底钻了出来,争先恐后地聚到他脚边。 他扬了扬唇角,在俊美的脸上盛开一场落寞的笑,自言自语道:“现在也只有你们还认我这个三皇子,来,赏你们吃的!” 琛华最近,空虚得很。 自从姜懿被绑上了诛仙台,原来前呼后拥着他的那些知己好友一个个都避而不见,喝茶聊天没空,讲经论道没空,追文泡妞更没空。 他去找他的红颜知己们,也全给拒之门外,将之前蜜里调油时候送的那些定情之物打成个小包,朝墙外远远一抛,说三皇子情倾天下,小女子貌陋才疏,高攀不上,还请放过一马。 他被拒了几次后,便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朝失势宾客落,万人嫌弃,避之不及。 于是他也不再自讨没趣,除了有时候实在闷极了来找蒄瑶之外,基本都老老实实地躲在自己宫里,千百年来,从未如此安分守己。 自己也曾那么得意,曾以为自己是这九重天上万千宠爱于一身,以为有那么多人众星捧月,甚至明里暗里拍马,说不出几年他必定会被拥立为太子,是要代替玹华继承这天帝位子的。 原来都是假的。 父母的恩爱是假的,朋友的情义也是假的。 他的宝庆宫,曾经门庭若市,客往迎来,最热闹的时候几天几夜都灯火彻夜不熄,可现在,冷清得只怕也和宸安宫不相上下了。 呵呵,算上大哥,他们这几个皇子混得还都不怎么样。 一个皇子在无妄海避世清修,一个皇子颠沛在战场朝不保夕,还有一个被母后牵连,此生恐怕也没了出头之日。 他的这个父君,真是狠心。 而他的母后,也不是一般人。 听蒄瑶说,母后现在不太好,每日受两道天雷万箭穿心,人看上去也疯疯癫癫。 他听了,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诛仙台他一直没有去,不是不孝,而是不敢。他不敢去看母后现在的样子,仿佛只要一去,一触碰,他心里那个高傲强硬、冷艳睥睨的母后的样子就会轰然倒塌。 他就每天这样,缩着壳,浑浑噩噩地过。 无聊至极的时候,他也会想起,那个西海的小姑娘。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赏了他一拳一脚,最后一面又狠狠骂了他一顿的阿沫。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还是和二哥在一起吗?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如果二哥封印了夸父,回来养好了伤,顺顺利利把蒄瑶娶了。如果他的母后和舅父并没有造反,那他就还是那个逍遥自在,风光无限的三皇子殿下。 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求父母,赶着几十驾马车的彩礼去迎娶那个西海的小公主。大婚后,他也一定会改邪归正做一个好好先生,从前少不更事时的那些胭脂俗粉再也不值得一看。 那么他这一生,纵没有什么大出息,但好在也会平安喜乐。 可惜,这世上没那么多的如果。 现在的他,不敢去招惹父君,更不敢去看望母后,两位兄长自顾不暇,朋友们避而远之。他也只能无聊地喂喂鱼,候着蒄瑶心情好的时候,送暖偷寒,颠鸾倒凤,靠一点点可笑的刺激,继续麻木自己。 他望了望外头,蒄瑶今天去凌霄殿向父君汇报年末的各部账务安排和来年预算。她最近倒是忙得风生水起,天天人影都见不着。 自己大早就来了,赶上她正急着出门,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只说让自己在这儿等,晚上回来再好好伺候她。呵呵,她的架子也越来越大了,倒搞得仿佛自己是她的男宠一般。 琛华自嘲一声。他喂完了鱼,拍拍手,一路走回去。门厅环廊间都盛开了各色争奇斗艳的红妍娇蕊,吐露芳菲。蒄瑶是司花的神,想当初她就在漫天花丛中,苦苦等着二哥归来,想去看他,却又扭捏着不敢。 风水流年,如今,便轮着自己等她了。 好吧,等就等吧。 反正他现在有的是大把的时间。 (一百十八)见鬼 走着,似被什么绊了一下。 u.co更新最快琛华捡起来一看,一截枯枝上一朵凋落的白梅。 那不是二哥院子里的白梅么,什么时候蒄瑶拿来种了?不过她苦恋二哥那么多年,移植了些来睹物思人,也极正常。只是这凋败的枝头上还有一段焦痕,似是被戾焰灼烧过,这又是怎么回事? 唉,还管这些做什么?二哥也好,蒄瑶也好,终究是无缘。妙色王求法偈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是这“离于爱”三字,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 那支破败的寒梅上还留有残香,琛华放在鼻尖嗅了嗅,暗暗叹了一声。 也不知二哥如今怎样?自己既盼他无恙,早日得胜归来,又怕他真的一举击溃了舅父的军队,那母后那边就再无生机。左右不是,进退两难,就如这被施了法的寒梅,盛放无望,却也凋落不得。 他正暗自神伤,却听蒄瑶已从宫外进来,跌跌撞撞,脸色极不寻常。 “蒄瑶,你怎么了?”他走上去,摆了个笑脸迎她,“慌慌张张,莫非撞见鬼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美目圆睁,神色张皇:“我是见着鬼了!我真的就是见着鬼了!” ------------------------------------------------------------------------------------------------------------------ 琛华倒颇镇定,一路拉着惊魂未定的蒄瑶回到正殿里坐下,又倒了杯青檬香片递给她,“先别急,有事慢慢说。” 蒄瑶一口气把茶水饮干,睁大眼睛看着他。她喝了水,似乎仍未从惊惶的情绪中完全走出来,捏着白溪瓷杯的手不自禁地颤抖,敲击桌案发出轻微的响声。 琛华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别怕,说给我听,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应付。” 蒄瑶抬眼望他,他俊美的脸庞上眼眸明亮,手心温暖,似无形中传递一种力量,让她方才骤然间被惊骇得飞去了天外的心也渐渐回了窍。 自己平时总嫌他没用,除了追风弄月外什么都不作为。以前恨他不知道帮璟华担当战事,现在仍是看不起他,就连姜懿上了诛仙台,他也不晓得去看一看,无动于衷地照旧缩在家里遛鸟喂鱼。 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那句“我们一起应付”,让她听在心里有那么一瞬的感动。又或者是,她这辈子都太孤苦无助,之前璟华对她虽好,但也鲜少这样直白的表达,所以现在琛华这随口一句竟也让她感到无限慰藉。 “琛华,不是我的事,是我……”她慢慢镇定下来,回想今天所窥探到的一切,“我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你说。”琛华蹲下来,双目注视着她。 蒄瑶想了想,先去门外探了一探,看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这才进来,又在他们说话的这间外面罩了个密语结界。这才吐了一口气,道:“我今天遇到玹华了,就在凌霄殿外!” “大哥?他出了无妄海了吗?” “不,不是的!”她咬着唇,回想着在凌霄殿外听到的,犹觉不可思议,“他不是太子殿下!不,他才是太子,是真正的太子!我们平时在无妄海看到的那个,才不是!只是个木偶!” 琛华也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蒄瑶点头,“千真万确!现在这个才是太子玹华,我小的时候见过他几次,神态语气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顿了顿,道:“我本来也觉得,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修行,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得完全麻木不仁。无妄海的那个人,也就是和我成亲的那个人,根本都只是一个木偶!” 她惨然一笑,“琛华,我被骗了,三界六道都被骗了,真正的太子早就不在九重天上了!” 琛华也是一头震惊,“可是,这又怎么会?为什么?” 蒄瑶冷笑一声,“怎么会?那自然是我们的英明伟大的父君的圣旨了!” “父君派他去的?为了什么?” 蒄瑶没有回答,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琛华,你晓不晓得胤龙翼?” “胤龙翼?蒄瑶你开玩笑么?那是我们胤龙王族代代相传的至宝,拥有天地间最无上强大的法力,父君能统领这四海八荒,说穿了不也就靠这胤龙翼么!” “哼!你真是幼稚!你当他真的是世间最强吗?”蒄瑶鄙夷道,“我其实早就在怀疑了,他若真有胤龙翼又怎么会总是把璟华往死里逼?炎龙也好,苍龙也好,又怎会放在眼里?又怎么会甘心被母后骑在头上那么多年!” “你……你别那么说。”琛华蹙眉,他不喜她的言辞,却也没十足底气去驳她,“父君他只是……只是……” “他根本就没有胤龙翼!琛华,我听他亲口所说的!他没有胤龙翼,他这些年派玹华在外头,就是为他在寻找胤龙翼的下落!” 琛华仍不信,呆呆道:“怎么可能?父君没有胤龙翼?每个胤龙王都要有胤龙翼啊,怎么会……” 望着面前这个惊骇无助的男人,蒄瑶唇边泛过一丝轻蔑冷笑,“轩辕広,他才是个最大的骗子!骗了我,骗了璟华,骗了全天下的人!” 如今虽木已成舟,但蒄瑶仍是气得浑身颤抖,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尖声讽刺道:“他根本就没有胤龙翼,所以为了逢迎母后,硬生生拆散了我和璟华,把我嫁给那个木偶!也害璟华差点送命!不过就是因为他的自私、懦弱!他没有胤龙翼,就只是个傀儡!却还要死命保住凌霄殿上那个位子!” “够了!蒄瑶!”琛华实在不愿再听下去,大声呵斥,转眼却又后悔,瞧着她,一贯的唯唯诺诺重新回来,放缓了语气道,“我是说,父君也许有他的难处,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们的父君!你……你不要这样说他。” “我们的父君?”她冷笑一声,“他何尝有把我当做过他的女儿?他没有,母后也从没有。这父君、母后的称呼不过是叫来骗人的!” 她惨淡地笑,转而又眼神暧昧地瞧着他,嘲讽道:“不过我本来就不是,他们不拿我当自己人,理所当然。不过,琛华你可是他们嫡亲的儿子,他们又对你怎样?” 她不待他说话,便接着道:“从前你借着母后的光,作威作福,人人见你都恭恭敬敬道一声三殿下,现在呢?母后一上诛仙台,是不是也树倒猢狲散,叫我们三殿下也饱尝了人情冷暖呢?” “你总以为父君、母后宠着你,以为自己比玹华、璟华要得势许多,但结果呢?胤龙翼的秘密,你那父君只告诉了玹华一个!要挂帅出兵,他也只认璟华一个!” “呵呵,三殿下,请告诉我,你是什么?你又算个什么!” “蒄瑶!”琛华嘶声低吼,“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语调尖利地,冷冷地看着他,她说的那些真实到残酷的话,让他不敢直视。 琛华整个人往后退,再往后退,苍惶地躲闪,却又根本无处可避,他向来俊美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抬起头,无助的眸中几乎含着水光。 “不是的,父君他……他只是不想我去冒险。”他嗫嚅着,仿佛连自己都不信,“他有苦衷,他心里是有我的,也有母后,他是不得已……” “算了吧!”蒄瑶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讥讽道:“清醒一点吧,我的三殿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和璟华一样,总是不肯认清现实!” 她那双曾经温婉柔弱的眼眸中,竟也射出凛冽的咄咄逼人的光,“看清楚你的父君,也看清楚你的母后!都是这全天下最自私自利的人!你能为他做多少,在他心里才有多少价值!” 她斜睨了他一眼,用冷酷且嘲讽的调子道:“比如璟华,只要还拿得动剑,就要为他去拼,为他去守这天下,直到用尽最后一口气!” 她高昂着白皙锐利的下巴,略带轻蔑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又一个冰冷字眼。 “你什么都做不了,在他心里,自然一文不值!” ------------------------------------------------------------------------------------------------------------------ 蒄瑶太清醒,清醒到几乎冷酷。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子,一把把朝琛华射过来,扎得他狼狈地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这九重天上,从来都没有什么亲情冷暖,人伦欢愉。这些他早先也看到,只是没有轮到他的身上,他便犯不着去细想。 他闭上眼睛,璟华那张苍白的脸又在眼前晃动。 一直以来,他都看着他的二哥,以一种悲悯的角度。看着他苦苦地挣扎,喘息,看着他无力地又一次次咬着牙举着剑,为了父君的这份社稷耗尽他每一滴血,每一分灵力。 那时候,也觉得他苦,却也只是看看罢了。他没有勇气为二哥出头说什么,就连那一次,他听说母后棒打鸳鸯,害得二哥心疾复发,他最多能做到的,也只是帮他挡了一坛酒罢了。 他只是觉得事不关己。 他只是庆幸。还好,还好,不是自己。 他是个胆小鬼。 (一百十九)死神 从拂嫣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u.co更新最快惨白的月轮挂在空中,仿佛一只无情的眼,冷冷嘲笑。 他驾着云头,从拂嫣宫回自己的宝庆宫,脚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走得虚。到后来索性也不走了,在云头上蹲下来,任得那云儿随处飘。 反正也没处去,反正去哪里也都一样。 走了一会儿,眼前重楼叠幢,穹光掠影,琛华恍神得厉害,差点一头撞在那琅嬛福柱上。还好到了跟前,险险地急刹住,定睛一看,已是瑶池。 今日无甚宴席,瑶池也暗暗的没有点灯,里里外外一个人也没有,这惨淡的光景倒颇合他此时的心境。琛华鬼使神差地下了云头,进去里面转了一转。 这里曾经,那么热闹。 这里摆过数不清的宴席。父君、母后每年一次的寿宴,各种各样的年节、祭祀、封赏,还有二哥的谢师宴,大哥的婚宴……都是在这里。 几乎每一次,他都没有错过。 他喜欢这样的场合。因为每在这种时候,他都是最受关注的那个,不管是要迎合父君的臣子,还是要讨好母后的官员,都会来巴结他,围着他说尽各种阿谀奉承的话。 赞他丰神俊朗,赞他文韬武略,赞他是未来明君…… 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但是随便听听,也很舒服。 呵呵,原来,自己一直就是这么自欺欺人。 他走到最里头,找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子,就紧贴在父君和母后的下首。 没错,他有自己固定的位子,这也是他的特殊荣耀。按照尊卑之序,那个地方本是轮不到他的。可因为大哥一直隐居无妄海,而二哥常年在外征战,即便回来了,也不喜这种应酬的场合,常借故推了不去,久而久之,便由他坐了。 坐得久了,就成了他的专座。 如今,他又坐了下来。整座瑶池冷冷清清,他像个孤魂野鬼。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肝肠寸断。 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四周,久久不息。 每个人都在骗他! 每个人都把他当傻瓜! 在父君的心里,只有大哥和二哥才值得信任。有什么秘密,有什么要倚重的事,只会找他们!就算二哥临走前把帅印交了给他,他都只是挂名的元帅而已!那些兵部的人从来就看不起他,连西海来的青澜都可以随意折辱他! 为什么? 就因为在父君、在所有人的眼睛里,从来就只有一个轩辕璟华! 他是他们的战神!战无不胜!哪怕已经病骨支离,父君的命令是“抬也要把他给我抬回来”! 看上去冷酷无情,但也说明,在父君的心里,他是绝对的无可替代! 他真的就有那么好么? 好到大哥为了能保住他的命,都不惜放弃自己的太子之位? 好到蒄瑶那样矜持胆怯的女孩子,只因为不能嫁他就性情大变,自甘堕落? 好到甚至连父君,都答应了大哥要提早相授胤龙翼,扶持他荣登大宝? 好到,连那个西海的小姑娘,那个他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喜欢的小姑娘,都一往情深地钟情于他? 笑话啊,笑话! 自己竟一直在同情他,原来自己才是需要被同情的那个! 他怒火丛生,竟一伸手掀翻了桌案,拔足狂奔而出! 洛梨黑楠木的桌案从中间裂为两截。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焦躁、嫉恨在心中陡然而生,刚探头便一跃而成为暴风骤雨般的力量,似钻进了每个皮肉关节,要把整个人都啃噬成白骨才甘休! 心底迸发出的熊熊的妒火,如肆情的苗遇上滚沸的油,烙得他每一寸皮肤都疼痛难耐,烧得他赤红了眼睛,想嘶吼!想杀人! 他浑然间就懂了,为什么蒄瑶在去了无妄海之后,会突然就变了个人一样,为什么她会那么恨!恨母后,很父君,恨所有的人…… 甚至,最恨璟华! 因为,她绝望! 那种深深的,如沉溺在深海般的绝望。 因为蒄瑶知道,尽管还活着,但这辈子却永远不会再有快乐。就像现在他也知道,尽管父母兄长仍健在,但自己却永远只能茕茕孑立,被孤独地排斥在外。 这就是真相。 他风光无忧地活了那么久,今天终于得知。 真相——削开了皮肉,蘸着淋漓的血,痛得他满地苍惶打滚。欲哭,却无声。 他的母后还在诛仙台上,只等二哥前线战事一了,他的父君便要亲手结果了她的命。 那一天,也没多远了。 ------------------------------------------------------------------------------------------------------------------ 田蒙几乎一夜未眠。 璟华让他演几个布兵的阵法,可以防御姜金戈的幻术。他不敢懈怠,琢磨到天色渐明。等全部都交代好了,全体将士一起披挂上阵,他看到走在头里的璟华,一颗心登时沉了。 他的脸色,简直比他这个熬了一宿的老头子还糟糕许多。 田蒙看了看对方,一颗心又稍许回上来一点儿。 因为,姜赤羽父子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打到现在,虽然不过月余,但实属惊心动魄,双方伤亡皆十分惨重。他们这边四员大将重伤三个,二十万大军,也只剩了三分之一;姜赤羽那边也差不多,五个儿子里已去其四,三十万大军,战象与翼龙兵团悉数被攻破,如今也不过就剩了个姜金戈和兽人兵团而已。 大家半斤八两。 接下来的仗,更是难打。 璟华说已急奏天庭,但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天帝陛下也不见得会再增派多少援手过来。不知为什么,天帝对这个儿子,总是太过于放心,总觉得不管多么严酷难捱,他最后也总能挺过来似的。 璟华骑在马上,背脊挺得笔直。亮银的战龙头盔戴着,遮去了他大部分苍白,倒也看不出什么。今日一战,他的身边已没有了四大将领,只有田蒙紧紧跟在左侧。 溯溯的风吹动他战盔上的红缨,远看去,英姿勃发。 “姜金戈,出来受死!” 璟华清声喝道。 他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传到炎龙大军每个人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田蒙一惊,小声道:“殿下不可亲自上阵,还是末将……” 璟华洒脱一笑,“我可以应付,等下布阵才是重中之重,还要麻烦田将军,务必减少伤亡。” 他见姜金戈已打马出战,便一夹马腹,也进入到战圈中心。 姜金戈不禁回头看了看老父,见姜赤羽朝他点头,这才略略定了定心。他是长子,性格也比几个弟弟要稳重得多,但陡然间看到轩辕璟华骑着马朝自己挺近,还是蓦然地有点慌张。 轩辕璟华,是那个打败了夸父的人。 一年前的那个阴谋,姜金戈是知道的。父王想吞了胤龙族,可以脱离漠北苦寒之地,简直是人尽皆知的秘密。算起来,当年他将姑母嫁去天庭,便已经是做了第一步打算。这些年,他苦心培育自己和几个弟弟,各个能征善战,又扩大整编了“兽人、战象、翼龙”兵团各十万,也为起兵做足了准备。 父王果敢跋扈,性格也张狂,这辈子唯一忌惮的,不过一双胤龙翼,一个轩辕璟华。 为了起兵前,能彻底毁掉轩辕璟华,向来不屑于玩阴谋的父王,也和姑母一起做了一个套。 父王让姑母出面,做了个难题,说要娶她的义女,便要为她的炎龙部族除去夸父这个眼中钉。他们料他并不会答应,自戕八十一剑,只要不是傻子或者狂妄到一定地步的,一般都不会答应。 但这样便也好,至少试一试胤龙王舍不舍得让他这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儿子去冒这个险,也考验下他对炎龙一族是不是言听计从,予取予求。 但没想到轩辕璟华会一口答应,只带了个随从便去了漠北。 那一战姜金戈从头到尾都看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那场大战打了三天三夜,轩辕璟华的剑法有多快,夸父的修为有多高,他都不想说了。现在每当想起那一次,所有的回忆就只剩下一片血色。 雪色,血色。 他不是一个心软的人,更何况那是他世家的宿敌。 但光看着那个人这样一剑又一剑地往自己身上砍,砍完之后再往夸父身上砍,看他满身的鲜血,被寒冷的气候冻住没多久,又有新的伤口,新的血液争先恐后涌出来……光看着,就让他不寒而栗。 那个人,像是不知疼痛,又像是全身血液流不光似的。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父王会那么忌讳他。 轩辕璟华,实在太可怕。 所以,当现在面对着他,不过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仍旧由衷的害怕。他不敢像他的弟弟们那样,看到他俊秀的外表,看到他平和的表情,就心生轻敌侮慢之意。 轩辕璟华,他是战神,更是死神! (一百二十)驭魂 “姜金戈,听说你会炼制幻术。 u.co更新最快”璟华喝住了马儿,站稳后轻轻开口。 不待金戈回答,璟华又道:“你的幻术伤了我两员大将,”他似是微微一笑,“如今我就在这里,你不妨,对我也试试看。” 他之前猜的,大致没错。姜金戈的幻术确实是以自身神魂入侵,控制他人。但这一门却并非什么妖术,而是正儿八经的佛门正宗。 它有个名字,曰“驭魂”。 ----------------------------------------------------------------------------------------------------------------- 在金戈还小的时候,恰遇苏南狼山的大势至菩萨游方三界,途径漠北时陡遇雪灾。菩萨不忍见数十万民众衣食无着,饥寒交迫,便以阿弥陀佛无上大慈悲精神力,自断一臂,血肉化为埋于雪中的甘薯玉米,解救被困于雪中的善男信女们脱得一难。 姜赤羽虽不是个好臣子,却实至名归是个好君王,对自己那些挨穷受冻的劳苦大众们一直挂心得很。那大势至菩萨为了救自己的子民,而断了那一臂,让姜赤羽的心里十分感动,又十分过意不去,当下将他接到了那个寒酸的王宫,又派人好好伺候。 一个多月住下来,大势至和炎龙王倒也生了些友情,他感念炎龙王对他的照料,便说,承蒙你细心照料我这些日子,我是菩萨,不喜欢欠人恩情,你想要什么,提个要求,便当我还了这情。 姜赤羽怎么能接受?推辞道,菩萨本就是为了我炎龙子民才受的伤,照顾你理所应当,怎能说是恩情。 大势至也坚持,说天下的善男信女都是我菩萨应该罩着的,不管是你炎龙的,还是什么龙的,我罩我的信徒,没你什么事。我受了伤,你照顾了我,我自然要报你恩情。有什么要求快快提,莫浪费了名额。 姜赤羽心想也好,毕竟和菩萨打好交道也是有利无弊的事。他是个要面子的,又是堂堂君王,让他开口求个其它什么总是不妥,正好小金戈从屋子外头路过,便有了主意,唤儿子进来,跪下,认了这个师父。 这个“驭魂”之术,便是金戈从大势至那里学来的。 此时,姜金戈再一次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将自己三魂六魄汇于一处,从灵台处慢慢逼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到璟华的印堂,运法力化散开千丝万缕,一点一点慑人心魂。 师父说,只要是人,只要有情,就必有破绽! 轩辕璟华,你的破绽在哪里! ------------------------------------------------------------------------------------------------------------------ 宝庆宫里,张灯结彩。 宫人、婢女脚下像哧溜着风火轮,不带歇儿地奔进奔出,准备各种好看的喜庆物件儿装饰着内外每一个角落。宫里那自然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地面锃锃发亮赛过寻常的杯盘碗盏。 今儿个是三皇子殿下四百岁的生辰,各路神仙佛陀都要来贺喜。天帝、天后更为此大赦了三界,连带幽冥司被镇了几万年的妖魔鬼怪都能有一杯水酒喝。 宸安宫里,依旧冷冷清清。 长宁从里头拿了件斗篷出来,对站在院子里的小璟华,忧心忡忡道:“二殿下,我们进去等,好不好?您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气。” 璟华只有四百多岁的光景,小小,嫩嫩的,眉宇间已经现出梅妃当年的倾国之姿,只是少了妩媚,多了几分男孩特有的英气。 他摇摇头,道:“我不冷,就在外面等。” 长宁知道这个小殿下脾气虽好,但同时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拧,只好叹口气,将斗篷替他围上。 他在等他的父君。 今天是弟弟琛华的生辰,四海八荒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都要给这位最得宠的小殿下准备一份能显得自己用足了心思,又与众不同的寿礼。九重天上也在准备,到时候宾客满座,喜气洋洋,自然要准备数不清的琼甘御酿,山海珍馐。 所有人都忘记了,在这个又偏又冷的宸安宫里,还有一个苦苦等着父君的二殿下。 所有人都忘记了,今天除了三殿下的生辰外,还是已故梅妃的忌日。 璟华从吃早膳开始,就站在门外等。等到日暮西山,都没有看见父君的影子。 长宁听着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不稳,心知不妙,几乎是跪下求他,“殿下,您先进去吧。长宁在这儿替您看着,陛下一来,立刻就进里头叫您,好不好?” 倔强的孩子依旧摇头,声音却已经没什么气力,“我再等一会儿,父君答应今天会过来。” 三个月前,他也开始准备。 他不分昼夜地苦读,终于将《普门品》、《地藏经》、《金刚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楞严经》、《妙法莲华经》、《华严经》、《心经》、《六祖坛经》、《圆觉经》、《阿含经》、《涅盘经》、《大般若经》、《观无量寿佛经》等等八十一部佛家最晦涩难懂的经书一字不漏的背了下来,连注释真义都通盘明了。 然后,他去求见他的父君,请父君考校他的功课。 天帝一开始自然不信,等随便抽了几段问他,看他回答得从容不迫,毫无错漏后,自然啧啧称奇。要知道如此深奥、又如此艰涩难解的经文,就是作为一个修行者一生的功课都不为过,更何况一个才四百岁出头的孩子,能囫囵吞枣的背下来已算是神童,别说还要解释得头头是道? 天帝当下从宝座上下来,心疼地将他抱在手里。他的小脸仍旧是白得无一丝血色,漂亮深邃的凤眸里却隐含血丝,显是也熬了几个通宵。 这个孩子生下来身子就弱,原没指望他能活过成年,功课方面也并没对他做过多要求,不想竟是聪慧过人,且如此要强,暗暗用功不肯让人低看了去。 “璟儿好聪明,不过修行还是要慢慢来,别一下子读得那么狠,累坏了身子,知道么?”天帝慈爱道。 璟华点点头,却抬起黑亮的眸子,问:“儿臣用功,父君喜欢么?” 天帝微笑道:“当然喜欢啊。” “那,父君能赏么?” “好啊,璟儿想要什么?”他有点意外,这个儿子不像小儿子琛华,向来言语不多,更从不会主动讨赏。 俊秀的小人儿终有些得意地笑,说出盘恒于心头很久的夙愿:“想要父君在母妃忌日那天,陪儿臣一起,给院里的梅花修一修枝叶。” 他记得父君当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毕竟是孩子,他高兴得在宸安宫里连着好几天都蹦蹦跳跳。他十分自觉地强迫自己多吃饭,多睡觉,暗自祈祷一定要养好身体,莫要到时候父君来了,自己却不争气地生病,错过了和父君一起修剪梅枝的机会。 这一天终于到了,他从早上就开始在院子里等。 梅树下,是他准备的铲子和花剪,一大一小,一人一把。桌子上,有他准备的棋盘和茶,如果父君有兴致,尚可对弈数局。 天渐渐,完全的黑了。 他终于苍白地笑了一笑,像个大人一样,懂事地对长宁道:“撤了吧!父君他恐怕太忙,走不开。” ------------------------------------------------------------------------------------------------------------------ 他转身往宫里走去,却脚下一软,晕倒在了地上。 长宁一骇,忙用斗篷紧紧裹住他,将他抱回了宫里。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 小小的身子滚烫,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咳到脸色发青。本就单薄的身子佝成一团,盖了厚厚的棉被,仍冻得瑟瑟发抖。 药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长宁从瑶池上叫了回来,随手开了一副驱寒退热的方子。这个二殿下三天两头的病,他也已经见怪不怪,甩了笔,又急急赶赴瑶池,忙着下半场。 璟华在药师走进门口的时候,眼睛蓦地一亮,视线焦灼了一会儿,便又垂垂黯了下去。 他咳得已经嘶哑的嗓子似不经意问了一句,“长宁,你去请药师的时候,父君可知道?” 长宁低头不语。 陛下当然是知道的,没有陛下的首肯,光凭长宁怎么请得动药师? 璟华年纪虽小,却极会察言观色,看长宁的样子便明白了,若无其事道:“是我自己忘了,今天是弟弟的生辰,他要招待文武……还有四海宾客,定是……忙坏了。” 他勉强笑了笑,掩饰道:“我的意思,是想叫你别通禀父君的,免得他担心。” 他吃了药,昏昏的睡下,做了一个梦。 (一百二十一)嫉恨 现在的璟华,便在这个梦里头。 u.co更新最快 他虽然已经成年,但在梦里,还是儿时的身量。他睁开眼睛,窗外月已偏西,时辰应该已到了后半夜,静安就伏在他床边,趴着睡着了。小璟华悄悄地起来,披了衣服,走出宫外。 似乎有人指引一般,他驾着云头,竟去往宝庆宫。 他与琛华相差了没几岁,偶尔也会来这里找琛华玩耍,所以路也还算熟。白天的宾客都已经散去,几个宿醉的客人也被安置到了偏殿休息。与白天的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全然相反,此时的宝庆宫从主子到宫婢,全都安静得宛如沉睡了一般。 小璟华径直走向了寝殿。 琛华疯了一天,早就睡得熟透熟透,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陪护的奶娘婢女也都累了,看他睡得安稳,也早早地去隔壁的耳房歇下。 小璟华就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向他的弟弟。 他站在琛华的床边,冷冷地看着。 他的弟弟,睡得十分香甜,似乎还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他很怕热,两只手都放在了被子外头,往上平举着,端的是个无忧无虑的姿态。胖乎乎的小手里还捏着样什么,想来睡前还舍不得放下的玩具。 “璟华,”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个人,害你的父君忘了你!” “你辛苦了三个月,背出来那么多深奥繁复的经文,就为了让父君能陪你一天! 你本来可以和父君一起,在院子里修剪梅花,一起喝茶下棋,或许还能留他用一顿晚膳! ——都叫这个小子给毁了! 不,他不只毁了你的一天而已——你整个的童年,你这一辈子都会毁在他的手里! 如果没有他,没有那个继母,你即便没了母妃,但父君还是会疼惜你,关心你! 如果没有他,你还会是这九重天上最得宠的小皇子,断不至像如今这般孤单凄凉! 他跟你没差几岁,想想你的四百岁生辰是怎么过的?可有人为你过过?凭什么他就得尽宠爱,沾尽好处? 璟华,别犹豫了!就是他!是他们这对母子,将你的父君抢走了! 将你的童年,将你所有的温暖和爱,统统都抢走了!长大,他还会抢你更多的东西,直到把每一件你在意的东西全部抢走! 只要有他们母子在,你这一辈子都会过得凄凄惨惨,永无出头之日,即便病得要死了,你的父君也不会在乎,更不会过来看你一眼! 父君的心里早就已经没有你了!他连你母妃的忌日都忘了!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里,即便你早就跟他说好,即便你眼巴巴地在院子里等了他一整天,即便他知道你病了晕倒了,他又怎么样呢? 他还不是忙着陪他的新欢,陪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过四百岁生辰吗?在那么多人的祝福里,他们才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啊!你呢?你只是个多余的人。早点死了,他也能眼不见心不烦……” 小璟华似乎觉得那个声音说得很对。 他看着熟睡中的弟弟,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没错啊,琛华你已经有那么多人喜欢了,而我只剩一个父君。我只想让他陪我一起为修剪下花枝而已,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好,可你为什么连这么一点点都要来和我抢呢?” 不知怎么,小璟华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匕首,苍凉如水,就如同他苍白小脸上突然漾起的凄魅的笑。 那个声音又道:“杀了他吧!只要杀了他,你的父君就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来!” 小璟华用力握了握匕首,悄悄举了起来。 “没错,就这样!快动手!只要一刀!父君就又是你的了!”那个声音继续蛊惑道。 匕首上寒芒萃闪! ------------------------------------------------------------------------------------------------------------------ 朔风肃杀的战场,姜金戈已经全身都汗湿。 轩辕璟华有超于常人的坚强意志,且心思缜密、谋无遗策,想要炼制幻境操控这样的人,实在是凶险万分,一不留神,自己反被对方所俘,受到反噬。 所以他特意做了一个轩辕璟华童年时的幻境,一旦璟华进入幻境,也只能以孩童的心智来思考应对,那姜金戈的把握就相对更大一些。 那件事也是真的。 璟华确然在琛华四百岁生辰那天要求父君去他那里陪他修剪花枝;也确然在等了一天后,失望病倒;甚至,他还做了那个独自前往宝庆宫的梦。 但梦的后半部分就不一样了——那是姜金戈做出来的幻境。 ------------------------------------------------------------------------------------------------------------------ 借用部分的现实,然后嫁接入自己的幻境,这正是姜金戈“驭魂”的最高明之处,甚至与大势至菩萨相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为不论多么高的修为,一旦沉浸入自己的往事,而且是沉淀于灵魂深处的,遥远的,且最深刻的往事的时候,往往也是一个人最脆弱、神魄最容易被入侵的时候。 之前姜金戈用这一招来对付石耳和蒯方,两人如此高的修为,也毫无招架之力,令他几乎是长驱直入,无半点阻碍。 如今他又依法炮制了一个轩辕璟华的童年幻境。 那个幻境,半真半假。在那里头,他只是一个稚弱的,缺少父爱的可怜孩子,他被忽视、被遗忘,他有满腹的冰凉和疼痛,却不得不像个懂事的大人一样,装作毫不在意。 他一次次目睹他的弟弟沐尽恩宠,看着他们一家共享天伦,而他只能孤单单地,远远地,看着,盼着。 却永远盼不来。 那个幻境里的璟华,只需要一把匕首,外加几句蛊惑的话。 只要他举起那把匕首,杀死的,却是现实中的自己。 现在,田蒙眼睁睁看着璟华眼神涣散,慢慢举起揽月,剑柄倒转,竟是要刺向自己! 田蒙急得冲了出去,策马狂奔:“殿下!殿下不可!” 可璟华半点没有反应,揽月寒如秋水,在他的手里依旧一分分接近自己胸口,锋利的剑气已经割破了衣襟! 梦里,小璟华也举着那把匕首,一点点刺向床上睡得香甜的弟弟! 那个声音在脑子里越来越响: 杀了他!杀了他! 把你的父君抢回来! 把属于你的一切都抢回来! 姜金戈开始微笑。 他成功了!谁说轩辕璟华就战无不胜?师父说的没错,只要是人,只要有情,就都有破绽。 金戈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梦里,小璟华握着那柄匕首,笑了一笑,对睡得香甜的琛华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把匕首虽然粗陋些,但是我自己铸的,送给你做礼物可别嫌弃啊。” 他仔细将那把匕首塞进琛华的枕头底下,略带愧意道:“本来晚膳时就想赶过来的,没想又病了。对了,下次我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再给你配个刀鞘吧。这么光秃秃的一把匕首,看着怪吓人的。” 姜金戈简直目瞪舌结!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已经轻易地操纵了那个孩子吗?那只不过是个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又强烈渴盼父爱的孩子而已啊。 璟华就在他的面前,长身玉立,眼神清澈如星。 姜金戈脸色煞白,语不成声:“怎么会?你为什么能勘破我的幻境?你明明,一开始都已经被控制了?” 难道,他连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强大了么?难道,他真的毫无缺点么? 不可能!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璟华冷冷地看着金戈,“你的幻术很厉害。但你算错了一件事。” 他语气平静,似乎说的事情与他自己毫不相关,“你以为像我那样的境况,一个没人疼爱的孩子,就一定很可怜,一定会对自己的继母和弟弟心生妒意,甚至,恨他们至死……” “你弄错了,我从来没有恨过,”他缓缓道,“不管琛华,还是你的姑母,哪怕那时候她为了刺激我,故意让蒄瑶嫁给我大哥,我都没有恨她。你诱我进了幻境,却算错了我的心思!” “天后娘娘这样做,一定也有她自己的苦衷,有她的不得已。”璟华顿了一顿,语声陡然转厉,“就像今日沙场对决,我要杀了你,也有我的不得已,也请你莫要恨我!” 话未落,揽月已化作漫天剑光,牢牢笼罩而下。 姜金戈只觉四面八方,似有数不清的剑锋寒芒同时落下,将自己团团围困住,无一丝空隙。凌冽纵横的剑气,飒沓而来,逼压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爆裂,仓皇间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精通幻术,刀枪拳脚上的造诣实属一般,见到璟华迅如雷电,又势如破竹的剑法,简直连招架的勇气都没有。 金戈一边狼狈地左躲右闪,一边用尽力气大声喊:“轩辕璟华,你莫得意!回头看看你那些将士,杀了我,他们便永陷自己的幻境之中!” 璟华回头望向己方阵营,脸色登时一变。 (一百二十二)反戈 夜袭后剩下的七万六千人,被田蒙编成了六个方队,本静静待命的。 u.co更新最快但不知为何,前头两排的士兵,如同着了魔一般,竟开始六亲不认地互相厮杀。 他们一个个皆激愤难耐,仿佛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戴天的仇人,互相搏杀之间,丝毫不留余地,皆用的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不过区区一弹指时间,就已经有数十名士兵倒下。那些还站着的,也已经浑身浴血。却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哪怕已经倒在血泊中,只要还存有一口气,都还是拼尽全力地要拧断对方的脖子。 璟华眸色一沉,揽月当胸,朝姜金戈挺了个虚招,将他逼退,便立刻一拉马缰,朝自己大军奔了回去。 那些士兵还在使命拼杀,情势不但得不到控制,反而愈演愈烈。他们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从头两排开始,逐渐向后排蔓延。那些站在靠后的士兵们,前一刻还懵懂不知状况,有的还在拉架,后一刻脸色突然就变了,举起武器,不问青红皂白一头加入了战圈,也不分对方是谁,见人就砍,状似疯癫。 “田将军,快结阵!”璟华还来不及赶回来,催马狂奔一路高声大喊。 田蒙不待他命令,早就开始行动。他双手结印,在空中筑起一道飓风屏障,似一个小小的穹顶,横跨六个方阵,想将姜金戈那股念力阻隔在外。 已经太晚了! ------------------------------------------------------------------------------------------------------------------ 姜金戈不知借了什么为媒,竟让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沉浸入他的幻境中。按照空间的排布顺序,由远及近,无一幸免。 璟华本已苍白的面色更像是结了冰。 前天夜里看到石耳与蒯方互搏,他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预想到姜金戈的幻术可能不止同时操控一、两人那么简单,很有可能会令数十人、数百人同时跌入幻境。 他也交代了田蒙,务必要布一个阵法,将姜金戈的幻术抵挡在外,不求完胜,但至少能保得将士们性命无虞。 田蒙也确实动足了一番脑筋。他不但智谋出奇,风系修为更已臻化境,拳脚功夫不足为奇,在这术法上却独有造诣。人称“乾元太乙,泗水田蒙”,放眼当今三界之内,也唯有太乙真人能与之一较高下。 田蒙现在布的这个阵,叫做“风罡百杀阵”,使将出来可令周身方圆三里都凝结满他的气魂,以罡风为罩,一丝一缕都密不透风。只要身在这个阵内,莫说水泼不进,就连声音、连念力都穿不进去。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姜金戈。 姜金戈不仅能同时操控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同时跌入幻境,而且他的念力,竟然强大到能轻易地穿透田蒙的阵法!虏人神魄,无影无形! 璟华眼睁睁看着六个方阵中的将士,如退朝时的海水般,一波接一波倒下去!他脸色煞白,紧抿双唇,一头冲进阵中,双手出指如风,或点士兵的麻穴,或为他们施定身咒,令他们暂时不可动弹。 但陷入疯癫的将士们实在太多,而且传染的速度极快,纵璟华身法如电似幻,也无法同时顾及到六个方阵、几百千人! 曾经生死与共、亲如兄弟的人如今一个个举刀相向,倾尽了力气,杀红了眼!就如魔鬼附身,没有预兆,不问缘由,见人就杀! 锋利的大刀或长矛,嗤的一声刺穿皮肉,鲜红的血喷涌出来,溅在自己或对方的身上!每一刹那,都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倒下,死去,却有更的人立地成魔! 方阵中,已有接近一半的士兵入了幻境。璟华出手片刻不停,仍阻不住手下将士们如排山倒海般被俘入幻境的速度。 他的呼吸又逐渐凌乱起来,脸色惨白,额际冷汗涔涔如雨。 不行!这样下去,就算自己累死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剧烈的疼痛中,仍尽量保持清醒的头脑去思考问题。 田将军的百杀阵密不透风,姜金戈念力再强也不应该能穿破才对,可为什么仍是能操控将士们的神魂呢?难道说在布阵前,就已经有少许的念力钻了进来? 但这少许的念力,也只能控制几个,几十个士兵而已,现在却是一排接着一排地往下倒……不对,一排接着一排! 璟华脑中灵光一闪! 难道他的念力是靠着什么介质一层层在往里传递吗?所以才由远及近,让一排士兵接着一排地受到影响? 他凝神屏息静心观察。 是风么? 是水么? 是沙尘么?还是…… 一柄蛇头丈当空劈来,璟华抢救不及,身前一名士兵的后腰当即被洞穿,鲜血直直喷射出来,几乎就溅在璟华脸上。 那血液中仿佛带着一股腥臭,令他头晕目眩,随即便感到一股强大诡异的力量,仿佛要抓住他,将他一头揿浸入某个黑暗的记忆深渊。 他猛地一惊!没错,是血! 璟华如醍醐灌顶,豁然明朗!是血!姜金戈就是以血为媒介,将念力一层层传递,制造了一重又一重的幻境,这才让他的士兵们兵败如山倒! 刚一开始,田蒙的百杀阵还没完全撑起来,姜金戈的念力趁虚触及到了头两排的士兵。后来,百杀阵已结牢,他亦再无法以神魂操控阵内之人,但念力却已经存在其内,只待入幻境的士兵们自相搏杀后,以溅开的血液一排排向后传递。 只要沾上一滴,便会跟着坠入幻境,嗜杀鬼屠! 璟华勘破了这个道理,一咬牙,深吸一口气对田蒙断喝一声:“缩小阵圈,保住尚清醒的兄弟们,回营!” 田蒙当即将百杀阵缩至原来的一半大小,牢牢护住中后排尚未被鲜血沾染到的士兵们,往天门山内撤去。 那些仍深陷幻境中的士兵紧追不舍,一个个全然不顾性命地冲了过来。璟华走在最后,有两个已经爬上了他的马,抓住了他的胳膊! 璟华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牙一蹬,将那两名士兵踢落马下! 更多士兵挥刀冲了上来,神情凄狞可怖,仿若厉鬼。他们已经不再互相砍杀,所有人都将目标放在璟华身上,红着眼睛,面容扭曲,仿佛他是鲜美的唐僧肉,拼着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吃到嘴里! 有人一刀砍断他战马的前足,璟华失了重心,顿时从马上跌下来,就趁着这功夫,已有五六个人扑了上来,拔出匕首向他猛刺。 他急忙就地几个翻滚,抽剑挥落那离他身体只有几分的利刃,挺身而起,却又被人扯住了小腿。 光凭点穴或者定身咒早就不足以自保,越来越多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如疯如魔地要置他于死地!他身陷重围,不得不挥剑向自己的部下砍去! 一剑,刺穿一名下士的胸膛! 一剑,斩断一名卫队长的胳膊! 一剑,剖开一名副军的肚肠! 璟华的眼前,有无数鲜血在激扬飞溅,也有无数面孔在晃动…… 那些人,每一个都是璟华熟悉的。 ------------------------------------------------------------------------------------------------------------------ 喏,这一个络腮胡子是常在中军帐外守夜的。他胃口大,有时候到夜半就已经饿得不行,自己就把叫他进屋来,把自己没动过的饭食送予他吃。 现在,他就直直地躺在地上,被自己拦腰斩成两截,还咕咕冒着鲜血…… 还有这个瘦瘦的,真身是只灰毛鬣鼠,因体型弱小,一开始排在后勤,可他却怎么都不肯,连考三次,终于在半年前通过了靖天神兵会,还是自己亲授的铭牌。 现在,他也已经死了,被自己一掌击中心脏,连带胸口那块铭牌,一起粉碎…… 哦,还有刚倒下去的,年纪略大些的这个,过完年就该退伍了,他的歌子唱得好,有事没事大家都喜欢听他哼两句,他说等以后闲下来了,就花时间把这些年唱过的歌全写下来,取个名字叫《天一雅集》。 但他应该是再也没法唱了,他刚刚被自己一剑割断了咽喉…… 心口,痛到令人窒息。那些血飞出来,溅到他身上,虽然以他的修为不会被轻易拽入幻境,却也头痛欲裂,一阵阵恶寒。 那些黄白色的浆液、那些断肢残臂、那些破裂的脏器、那些不断倒下的尸体…… 明明心脏都已经快跳不动了,可为什么他手中的剑还是这么快?还是一剑又一剑,本能似的,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他们的生命——那些无辜的,誓死要追随他,将一切都放心交给他的人? “殿下!殿下快回来!”田蒙带着余下未被幻境操控的将士们已安全撤回天门山内,看到璟华仍未脱身,不禁焦急万分,便打算冲出来救他。 唇角边,一缕缕鲜红的血丝溢出来,令他勉强做出的笑容更显苍白绝望。 没错,他是魔鬼!冷酷绝情! 地面上,飞嚣尘长,一个个气流形成的漩涡渐渐集结,由小变大,由缓到急—— 他对着自己的将士们,使出那招“绝尘杀”! (一百二十三)堕魔 还是去看看她吧,琛华想。 u.co更新最快 纵然父君不重视自己,满朝文武都看不起自己,但母后还是疼爱他的。 他是她唯一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纵欢爱可欺,纵信义可毁,但这母子间的情感却割舍不断,也断断做不得假。 与一般当母亲的比起来,母后她少一些温存言语,也甚少主动来关心、过问你什么,但那是因为她性子偏冷,又独居这高位的关系。 回想从小到大,凡事自己提出来的,哪怕再任性、再离谱的要求,母后也甚少违拗。 她还是对自己好的,至少比父君真心得多。 如今她凄凄惨惨地在诛仙台上已这许多日子,会不会日日都在挂念自己,盼着自己去看望她呢?如若这样,那自己还真是不孝。 琛华催了云头,直奔诛仙台。 诛仙台上,有人比他早到一步。 轩辕広身着沧海龙腾的墨玉锦袍,大袖翩翩,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最近前线战事吃紧,我便也忙些,误了过来关心天后,天后可会怪我?”他佯做问候。 姜懿冷冷回敬:“陛下身系三界之安危,臣妾微不足道,不敢劳陛下分神。” “呵呵,”轩辕広似乎心情很好,姜懿的冷嘲热讽也全没放在心上,在她跟前转了转,接着道:“天后倒是好耐心,怎么也不问问我前线现在打得如何了?” 他饶有兴味地瞧了她一眼,幸灾乐祸道:“毕竟一个是你大哥,一个是你儿子……啊,不如让我们来猜猜,天后心里是更希望姜赤羽杀了青澜呢?还是希望青澜要了姜赤羽的命呢?” 姜懿有些紧张,“青澜他,现在如何?” 轩辕広对她这个反应甚是满意,点点头赞许道:“看来我猜得没错了,在你心里果然是这个儿子胜过一切!竟然连自己亲生大哥的性命都不管不顾了。” 姜懿也笑,讽刺道:“亲大哥?他是亲大哥就不会杀了阿岚,不会让澜儿与我骨肉分离!” “你说得没错,”她抬起修长的脖颈,依然是不肯低头的神情,“在我心里,澜儿胜过一切!我活着,不过是为了等他回来,再见他一面。不然你以为,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好牵挂的!” “听上去,天后倒是个情深意重的好母亲。”轩辕広冷冷讽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有个琛儿的。虽然没出息了些,但好歹也是你怀胎三年生下的呢。” “呸!琛儿就是像足了你,才如此没出息!”姜懿不屑一顾道:没血性,没担当!我真羞于当他的母亲!” 轩辕広一扬手,便有五个指印落在姜懿的面颊上,寒声道:“你莫忘了自己现在是阶下囚!不再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天后娘娘!” 他向来明晦不定的脸上此刻也怒意勃发,恨声道:“像我会出息?哼,天后你忘了吧。我的玹儿和璟儿,仁德操行,文采武功,哪个不说好!偏偏琛儿一样都拿不起,难道不是因为你从小肆宠无度么!” 姜懿神经质地一笑,恶狠狠道:“我干嘛不宠他?我就是要宠他!我要宠得他无法无天!一事无成!我要他除了吃喝享乐外,什么都不会!这样的脓包儿子,陛下之前不是还挺喜欢的吗?” “不可理喻!你就为了报复我,故意把琛儿教成那样?他……他也是你的儿子!” “他算什么儿子?”姜懿扬起苍白干裂的唇,冷讽道:“他不过是你我这段不可救药的婚姻里,不小心附带的一个笑话!” 她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绝色美瞳,字字冰冷如刀,“每次看到琛儿,我就会想到我的澜儿,想到他不知道是死是活,有没有人关心疼爱!轩辕広,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 “我怎么会不知道?”轩辕広忽然桀桀一笑,声音低沉得可怕,“因为我也恨你。” “你恨我,应该就像我恨你那么多。哦不,或许我恨你还更多一点。”天帝陛下端着那张令天下众生都要垂首膜拜的*法相,冷漠道。 “这么说起来,我也跟你一样,有点疯癫了。”天帝醇厚的嗓音,却说着凉薄的字句,“你说的不错,我们这段婚姻本就荒唐!琛儿,自然更是可怜又可笑。呵呵,多有意思,我们都恨对方,琛儿又恰好继承了对方身上最令人厌恶的那一部分。” “但碌碌无为,也有碌碌无为的好,”他望着自己被折磨得憔悴虚弱的妻子,恶毒地,带着点幸灾乐祸,“毕竟刀枪无眼,琛儿若也去了梦泽,那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像青澜那样,会有人心疼是不是?” 姜懿整个人猛地一缩,琥珀色的美瞳惊惶地望着他,“你说什么?青澜他到底怎么了?” 轩辕広只微笑地看着她。 “你快说,澜儿怎么了?”姜懿的语声已经开始颤抖,她晃动着身上的捆灵绳,发出刺耳的声音,“澜儿他到底怎么样?是,是受伤了吗?” 天帝蹲下来,仔细欣赏着她美艳的五官,品评道:“那日在玹儿的婚宴上,我第一次见到那小子,一看到他我就猜到,你跟他应该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说起来,他其他的倒还好,独独一双眼睛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他叹了口气道:“那么漂亮的眼睛生生给挖出来,不但很疼,也很可惜啊。” “不,不会的!”姜懿尖利的声音回响在整个诛仙台上,“你胡说!我的澜儿,澜儿不会有事的!” 她双眸赤红,整个人都在颤抖,又拼命地挣扎。捆仙绳感受到危险,一分分勒进她的皮肉里。她也不管,抬起尚可行动的脚,徒劳地踢向轩辕広。 “澜儿他不会有事的,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姜懿发疯般大叫,“他的武功很好,我知道,我那几个侄儿一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不会受伤的,一根寒毛都不会!” 轩辕広从怀里掏出一沓绢布,在她眼前一抖,“我就知道你不肯信!这是璟儿从前方写来的急奏,你的澜儿在对阵姜锡人的时候,自毁双目,身受重伤!” 姜懿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份奏折,前文后文说了些什么,她都完全没有看,唯独看到那八个字!璟华飘逸俊秀的字体,看来竟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自毁双目,身受重伤! 她像是被人猛抽了一鞭子,前一刻还桀桀恣骜、铮铮相斗的架势,下一瞬便败得满城衰惨。泪水无力地泛滥出来,毫无血色的唇只会喃喃道:“澜儿,我的澜儿瞎了……我苦命的澜儿……” 她自被绑上诛仙台后,一日两次受万箭穿心之刑,纵颜容憔悴,体无完肤,却始终不曾颓废靡唐,不曾在精神上露一丝败相,不曾让他笑话。 但现在,她却彻底地跨了,在听说自己的儿子瞎了双目之后,她也立刻就跟着垮了。好像过了季的玫瑰,从根部开始迅速地凋萎,连带那些曾经的尖刺一根根软倒,整个人充满了死灰色。 她之前挺得笔直的身子佝起,她之前暴怒的时候,还踢过轩辕広两脚,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跪姿。她就这样瘫软地跪在地上,匍匐在他的脚下。 “求你,让我去看他。你要怎么折磨我都可以,我……一定听你的话,”她瑟缩道:“让我去他身边照顾他,让我看看他!” 轩辕広哈哈大笑。 姜懿,她跪在了地上求他! 这让他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也稍许和缓了一下接连几天都听到前方败讯的怒气。 轩辕広“哼”了一声,,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将苦苦哀求的可怜女人甩在身后,大步离开。 已经连吃了好几个败仗了,姜赤羽这次真的是势在必得。璟儿看来也挺不住了,两天里三道急奏要求天庭加派援兵。 但这又怎么可能? 百万天兵,不过是个虚数,是把各宫护院侍卫、老弱病残都算了进去才凑出来的,真正的精兵强将大半都已经跟着璟儿去了云梦泽。 而剩下的这些也不可能再动。九重天岌岌可危,想趁火打劫的可不止炎龙一家。若真的将兵力倾巢而出,万一有人作乱,岂不叫他束手待毙? 无论如何,还是要璟儿那边先顶着,不能松口。这孩子最近也懈怠了,动不动就要求增派援兵,却不知顾全大局。 而最要紧的,还是玹儿那边,胤龙翼已经有眉目了,务必再加一把劲,若得到胤龙翼,那我又何惧姜赤羽这等莽夫? 轩辕広一边想着,一边已走到了诛仙台的最外头。今天本是无星无月,湛蓝色的夜空只缥缈了几朵薄云,却在他走出去的刹那,当空一道惊雷。 连轩辕広都吓了一跳。 那雷声异常愤怒,一道未遁,又紧跟着一道坠下来,前前后后一共三道! 雷声震怒着人心!闪电撕裂开夜空! 银色的霹雳蜿蜒而下,像从万人之上的天堂直坠落至十八层阿鼻地狱,沿途展开一根根细细密密的触角,神圣落幕,华丽而腐朽。 由神堕魔,天人共愤! 这是堕魔的雷声。每当这样的雷声响起,就说明三界之内,又有哪个已修成正果的神仙君子,或受了诱惑自毁功德,或恶念滋生戾气暴涨——总之,堕了魔。 轩辕広叹了口气。 这世上,总有些不知自爱的。下次要跟雷公下个旨,喜欢堕魔,就随他们去堕吧。何必每次都打雷来告诉他呢? 他是天帝,要烦的事已经够多了,哪有空管这些! 轩辕広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琛华缓缓走了出来。抬起头,诡秘地笑—— 银发三千丈,双瞳赤血红! (一百二十五)恐怖 “不怕。 u.co更新最快”阿沫道。 “那好,”他吸了口气,似是深思熟虑后做了决定,指着桌上刚才她端出去又端回来的那些食物,“今天的午膳是什么?” 今天的午膳是她亲手做的,一碗白米粥,一叠包子,和几个小菜。食材新鲜,没有任何问题。 “粥和包子,外加一叠蟹粉豆腐,一叠三丝彩椒。” 璟华点点头,苦笑道:“可我看到的,是一碗肝脑血浆,两颗人心,”他顿了顿,补充,“还有几根手指。” 阿沫“啊”了一声,整个人往后缩了缩。 “还是吓到你了?”璟华抿了抿薄唇,“我猜到会这样。” “没有,只是有点意外。”她也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道,“因为这样,所以你一直不肯吃东西?” 他苦笑,“不是我不肯吃。我也试过,但就算强迫自己吃进去也会吐出来,就像刚才那样。” “为什么?是所有的食物看上去都那样么?”她不明白。 “嗯,只要是吃的,喝的,看上去就都是人的内脏和*之类的东西。”他淡淡道,语声竟还是很平静。 “还有什么?”她声音有些发抖。 “呃,你……” “我怎么样?” “你,七窍流血,肚子上有个洞……”他还真的仔细看了看她,“背上还插了一把刀。” 阿沫倒抽一口冷气。 她按住他肩膀,再一次直直地瞪着他,严肃道:“轩辕璟华,告诉我你并没有开玩笑!” 他脸色惨白,虚弱地笑,“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她认真地看了他很久,终于摇摇头,无力地瘫坐在他身旁,“怎么会这样?璟华,怎么会……” “我亲手杀了他们。”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颤声道,“整整两万,都是我的兵!” ------------------------------------------------------------------------------------------------------------------ 璟华自醒来后,就难逃这样的折磨。 每一个人都是凄厉可怖的样子,阿沫,田蒙,长宁……他见到的每个人要么七窍流血,要么血肉模糊,死状都极凄惨地向他走来,却偏偏还面带微笑,神色如常地对他说着话! 吃的东西也是,阿沫费尽心思为他布菜,可他眼里看到的却不是肝胆,就是残肢。有一次阿沫给他做了一小碗酒酿圆子,他看到的却是漂浮在血里的一颗颗眼珠! 他更不敢睡,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一遍遍重演那天在天门山外杀尽同伴的情景。他仿佛恶魔附体,手起刀落,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们的哭喊,他们的*,一直在他耳畔萦绕,从来没有停歇。 鲜血溅了他满身! “沫沫,我杀了他们,”他的唇角扯出一个破碎的笑,虚弱道:“这是,我的报应!” “不,不是的!”阿沫大声驳斥道:“你别自己也陷进了那个圈套去!” “看着我,听我说!”她直视着他,但随即又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在他眼里恐怕是个浑身浴血的鬼,便又舔了舔嘴唇道:“好吧,你不看我也行,但给我认真听好!” “你是杀了他们,但你是不得已的!在那种情况下,不杀他们,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么?” 她拿自己的面颊轻轻贴在他的脸上,心疼得自己都扑簌扑簌流下泪来,“放松点,璟华,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别把自己再逼得那么紧了,好么?你心里难受,沫沫心里也好疼。” 她蹭在他脸上呜咽,她的泪也沾湿了他清冷的面。 “我不想告诉你的,”他轻轻地,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勉强笑道,“你看我又让你哭了。你上次还怪我,说我总惹你哭。” “所以你就一直瞒着我?出了这么严重的事都不告诉我?”她还是接着哭。 “我以为,过几天会好,想……” “想就这么自己一个人扛过去?” “嗯。”他声音有点发虚,不敢看她。 “傻瓜!”她自己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吸吸鼻子道:“好了,我哭完了。现在说说你的事,怎么解决。” 她就是这点好,不会多做没用的事。 她也会哭,毕竟人家伤心么!但她懂得适可而止,眼泪从来不解决问题,哭完了就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她一直就喜欢,唔,来点儿实际的—— “你觉得过几天会好,那现在呢,好点没?” “没有。” “除了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还有什么症状?” “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一直在耳边。” “什么声音?” “喊叫,死前*这种。” “现在也有?” “有。”他似是叹了口气。 “难怪你最近老走神,叫你一声两声都听不见。”她皱眉道。 “沫沫,抱歉。”他歉意道,“耳朵里声音太吵了。” “你看到的每个人都是浑身是血的样子么?”她继续问。 “基本上,除了小鹿他们。” “小鹿?”她吃惊道,“他不是已经?” “是啊,他已经死了,可我还能看到他。”他苦笑道,“就在你送饭进来之前,他还来过,向平常一样,给我看今天的轮值名单。” “他什么样子?” “就平常的样子,”他苦笑,“他们反倒没那么恐怖。” “好吧,”她努力接受现实,“你怎么发现我们并不是真的死了?呃,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并没有真的七窍流血?” 说完这句,她感到自己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是有一次,田将军来和我议事。我失手把茶水洒在自己身上,我以为满身都是血,他却说浪费了他的好茶。”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你,你每天的死法都不一样。” 阿沫顿时来了兴趣,“啊,快说说,我都有哪些死法?” 璟华面色僵了僵,默了一会儿,道:“你昨天是被拦腰砍断的。” “拦腰砍断?所以你就看到半个身子的我走来走去?”她瞪大眼睛。 “不完全是。还有一层皮连着……”他的脸色开始发青,显见又要吐。 “好了好了,你别形容了。”她赶紧打断他,这么恶心的死法她也听不下去。 “但我觉得不对啊,璟华,”阿沫脑子一转,道:“你跟田将军一起议事的时候,难道他不是已经死得很惨的样子吗?为什么还会因为把茶水当成了血而大惊小怪呢?” 他摇摇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 “等等,你是说,并不是一开始你就看到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对。” “哪个最先?” 他脑子也极快,立刻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想了想道:“最先是会把吃喝的东西看成尸体、鲜血一类,耳朵里一直有听到他们临死前的惨叫声;大概两三天以后,就看到你们都变成死去的样子;从昨天开始,还能看到小鹿他们,被我杀死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还在身边……” 他说完,伸手捂着嘴,脸色又白了白。 ------------------------------------------------------------------------------------------------------------------阿沫也没有说话。 他整张脸苍白到发青,眼圈发黑,俊逸的眸里满是血丝。尴尬地笑着,薄唇微紫,干裂起皮。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把他拥进怀里,亲吻他的额头,面颊和单薄的唇。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 独自生活在一个如此幽暗恐怖的世界里…… 不吃、不喝、不睡…… 每时每刻,耳边都充斥着战友们的惨叫! 每天每夜,都看着至亲的人死去的惨状! 还有,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又回到身边! 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还假装一切如常,和田蒙商议战术,关心青澜他们的伤势,还要陪她斗嘴,怕她发现异常…… “别怕,璟华,”她一遍遍吻着他,直吻到他冰凉的鼻尖有了些许暖意,“我很好,我没死。” 她拉着他的手,“你摸,我的手还是暖暖的。” 她又抓着他摸到自己的小腹,“你看,这里也很完整,没有什么洞。如果你觉得有点凸出来的话,也许是我刚才白糖芋头吃的有点多。” “还有,”她又道,“你还可以尝尝我的眼泪,这是刚才哭的时候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并不是血。” 他听话地吮了吮她的眼角。 “是不是有点咸?但是一点没有血的腥气。” 他点点头,努力笑了笑。 “谢谢你,沫沫。” “嗯,这样就好多啦!”她充满期待地望着他,“我现在看上去怎么样?还流血么?” 璟华没有说话。 阿沫有些泄气,“好吧,也许没那么快,但至少你心里应该知道,我是好好的吧。” “嗯。” “我很好,田将军也很好,青澜哥哥,长宁他们都很好。还有你刚才吃的那些,”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些,接着道,“它们也是干干净净的粥和包子。我淘了一小把米,加了水煮出来的,煮的时候米粒子会开花,在锅子里跳来跳去……” “沫沫,”他突然打断她,“我杀了他们。” 他的语声疲弱,透着对自己深深的痛恶和厌弃,“不管什么原因,两万人,都死在我的剑下。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把他们带出来,现在却要捧着他们的尸骨回去。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他闭起眼睛,无力地靠在墙上。 “沫沫,我罪有应得。” (一百二十六)旅者 玹华站在南天门前。 u.co更新最快 太久没有回来了,门口的守卫已经换了好几拨,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只穿着普通的儒衫,守卫们从服饰上看不出他的身份。而他的那个替身,因为一直深居简出,也无缘让这些身份卑微的守卫一睹太子的真容。 “谁?干什么的?去哪儿?”守卫们见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拦下他盘问。 玹华愣了愣,竟无言以对。 谁?干什么的?去哪儿? 多简单的问题,可他竟一个都回答不出。 他是太子么? 不,太子好好的在无妄海清修。 他是干什么的? 啊,他在寻找胤龙翼。可除了天帝外,谁都不知道,谁也不能说。 去哪儿? 呵呵,他若是能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就好了。他不知道茫茫天下,那双神秘而强大的翅膀在哪里,于是他就跟着经年累月的漂泊,居无定所。 一千五百年的飘零,原来自己早已经什么都不是。 跨越天、地、人三界,穿越贪、嗔、痴三苦。 回想起来,自己这一生的大半光阴似乎都在寻找,寻找那存在于神秘传说中的胤龙翼。 孤独的,寂寞的。 父君说,那是他的责任。 也许吧,他是太子,是整个胤龙族未来的希望,为了他的父君,弟弟,还有千千万万族人,他必须担起这个重任。为了让胤龙族重新强大起来,他就必须寻找到那双据说可扭转乾坤,可又从来没有踪影的翅膀。 一千五百年,他孤身一人,攀登过最高的三十三重仞利天,也潜入过最深的七十二途往生海,他脚踏过火焰山四季滚烫的岩浆;也手捧过朱穆峰终年不化的冰雪…… 璟华在沙场挥洒热血,他同样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雕刻了时光,倾尽了年华。 他是一名孤独的旅者,早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往哪儿去。 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任重而道远。 他早已不再是嘉佑宫中那个锦衣玉食、仆役成群的太子殿下。为了跋山涉水,他穿着最朴素的粗布衣裳;饿了,摘个野果充饥;累了,随便倒地一睡;醒来,用溪水抹把脸,又继续上路。 一次次怀着希望出发,又一次次失落而归,不禁让他心生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胤龙翼?会不会自己这些年来的寻找不过是场徒劳的虚妄? ------------------------------------------------------------------------------------------------------------------ 如果自己永远也找不到呢?是不是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弟弟?可就算自己能找到,那找到了以后,自己又何去何从? 还回去当他的太子么? 如今的自己还能习惯宫里的那种生活么? 上次看到蒄瑶,她竟然已经是太子妃了。这么说来,在他不在的这些年,父君已经为自己立了妃了。 呵呵,真是可笑,什么时候娶了亲自己竟也不知道?而他明明是有自己喜欢的女孩的。 这些年,他踏遍千山万水,除了寻找胤龙翼,也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她是十世好人,有着那样与众不不同的仙泽,可竟也和胤龙翼一样,遍寻不着。 玹华叹息一声,还是回背阴山吧。 希望这次的消息是真的,自己能顺利得到胤龙翼,再说服父君用它来治好二弟的病。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王位,他只希望父君的天下能太太平平,他的弟弟能健康长命,至于凌霄殿上那个位子,父君也好,二弟也好,谁坐都可以。 他只想能得个自由身,去寻找他的阿沅。 这么多年以后,他仍旧在寻找的路上——但希望这一次,能够是为了自己所爱。 那几个守卫十分尽责,玹华不过一晃神的时间,便又一次上前盘问,语气已经不那么好,“说你呢,哪个宫里的?” 玹华笑了一笑,只用了一招都不到,便制服了门口的四个守卫。人就是这么奇怪,他与这四个守卫素不相识,但一想到他们是璟华带出来的,心里也顿生亲切。 “我是嘉佑宫里的,刚来,你们不认识。”他笑笑道,在外漂泊多年,这些场面上的寒暄他早已驾轻就熟,“几位大哥身手都好厉害,实在叫人佩服。” 那几名守卫在他手里吃了个憋,但听他并不仗势欺人,反而还捧了捧他们,放了软话,心里也舒服不少,与他也话多起来。 一名守卫道,“嘉佑宫?那是太子之前住的?早空关了千来年了,你怎么会调去那里?” 玹华笑笑,“太子早年一个人,潜心佛法,现在立了妃了,难道让娇滴滴的太子妃也跟着去无妄海过那苦日子?自然要搬回来的。咱们小的就早些过去,跟着打扫拾掇下。” 守卫们点点头,“也对,无妄海那可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嘉佑宫空关了这么多年,是该好好修葺一下了。你这是要下界置办东西吧?” “是啊,唉,太子爷可真不是好伺候的,”玹华像是跟他们叹苦经,“他动动嘴,我们底下人跑断腿!还是你们好,在南天门当值,多神气!” 一名守卫哈哈大笑,得意道:“这你可说对了!倒不是我们故意寒蝉你,能跟着二殿下,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另一名补充道:“是啊,我们还算修为低微,也只配在这儿守守大门,都已经觉得是莫大的荣耀了!若再加把劲,能在靖天神兵会上考核过关,就能跟着二殿下上阵杀敌了!” 玹华心中一动,道:“我也仰慕二殿下已久,不知他……不知他近况如何?” 守卫见他容色诚恳,对他已无戒心,便也直言道:“二殿下两个月前,已带着大队人马开拔前线,要灭了炎龙那帮逆贼!” 另一人道:“是啊,不过二殿下武功盖世,这会儿估计也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凯旋,你到时候就能好好瞻仰瞻仰他的英姿!” 玹华欣慰地笑了。二弟,原来你有这般厉害,得这许多士兵衷心地敬仰。 他面上也流露出欣然神往的颜色来,微笑道:“几位大哥可知,前方现在已打到了何处?” ------------------------------------------------------------------------------------------------------------------ 第十天了。 依旧没有找到破解姜金戈幻术的方法。 之前将太多精力都花在姜锡人身上,认为他神秘莫测,会是姜赤羽五个儿子中最难对付的一个,而姜金戈文质彬彬,应该是担任军师或者协调的角色,不会有太大威胁——莫大失策! 山门口的那个结界,已经每天都在加固,但也撑不了许久。姜赤羽不会那么有耐心地等下去,必定也日以继夜地在苦思攻破之法。 若他攻破了山门,冲将进来,甚至不用进来,只要传递些念力进来,祸乱了将士们的神魂,自己便是无法扭转的败局。 璟华按着突突乱跳的心口,趁着没人,终于压抑地*了一声。 增援和补给始终未见踪影,再拖下去,怕是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就真的要撑不住了。 他写了好几封奏折急报天庭,可至今音讯全无,看来父君是不会再给他增派援兵了。青澜、石耳和蒯方皆受重伤,如今勉强可战的,唯有自己和田蒙两人而已,将士也就四万五千人。 四万五千人,要对战十万兽人兵团,简直天方夜谭。更何况,上次一战,姜金戈不动一兵一卒,便让他损失了三万精兵。 而他也糟糕透顶。幻觉非但不见好,反而还越来越严重。他已经逐渐分辨不出,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谁真的死了?谁还活着? 沫沫说有几次听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在和小鹿说话,而他根本全无印象。 他的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常常走神。蓦然警醒后,会很惊讶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这里,在做这件事,似乎上一刻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这是至今以来,自己打得最艰苦的一仗。 连续不断的精神压力和折磨,让体力急剧透支,除了心肺上的旧疾,所有脏器都已经出现衰竭的状况。他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却只成功了一次,大多数的结果都是让他吐得更人仰马翻而已。 是真的,要败了吗? 不,不会的!他一定能砍下姜赤羽的人头,为母妃报仇! 突破口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他一宿一宿苦思冥想,熬红了眼。 ------------------------------------------------------------------------------------------------------------------ 眼睛被阿沫用一条白色的绢带给绑了起来,璟华微笑道,“沫沫,你今天,是想让我陪你玩捉迷藏么?” 阿沫道:“捉迷藏倒没有,你不是说,每天看到我都是难看的鬼样子,还不如不要看啊!” “不会,沫沫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最好看的。”他强打起精神,笑道。 “算了吧,大舌头吊死鬼也最最好看么?”阿沫嗤之以鼻,随后又补刀,“不过你现在的样子,也不比鬼要好看多少。嘻嘻,沫沫和璟华永远都是最相配的!” 她说的算客气的,他的脸色只怕比鬼都苍白,眼里又布满了血丝,尽管仍是翩若惊鸿的绝世容颜,尽管仍挣扎着努力对她微笑,却整个儿地,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颓败绝望的死气。 阿沫吸了吸鼻子,拉起他的手,“能走得动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百二十七)治愈 她并没有让他走很远,出了帐子不久,就有小呆来接。 u.co更新最快 那头小象现在已经与阿沫十分亲热。它本来就是战象,令行禁止规矩做得很严,现在跟着阿沫,活泼的一面慢慢显露出来。 它一路驮着璟华和阿沫,走得稳稳当当,却不时卷起鼻子来,在阿沫身上蹭来蹭去,引得她咯吱咯吱乱扭,乱笑。 “璟华,累不累?”她坐在他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 他笑笑,“不累。” 出来吹吹风,头脑倒略微清醒了一些。他有些奇怪地问:“沫沫,为什么要坐我后面,你岂不是什么都看不见?” 她矮他许多,以前若两人共乘一匹的时候,自然而然的,总是她坐前面。 “还不是为了让你不要看到我?”她有点抱怨道,“不过你放心,小呆很聪明,我不用看路,它自己也会走。好了,现在我要解开了!” 阿沫解开了绑在他眼上的布条。 “璟华,你看到了什么?” 这里应该是离营帐不远的一处小山谷,云梦泽有几百个这样的山谷,这个不算大,也完全没有人烟。 却很美。 美到令人窒息。 碧空如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绿色,野生的各种植蔓爬满了斜斜的山谷,葱郁盎然,偶有半红半紫的小花点缀。山谷正前,一条美丽的瀑布,从不高的山顶直挂下来,像一条熠熠生辉的缎带,镶嵌在绿水青山间。 仿佛积蓄了所有的能量,瀑布一路倾泻而下,撞在周围的岩石上,飞花碎玉般。一些些细小的水珠恰巧被阳光眷顾,折射出美丽的七彩光芒,便也如珍珠般璀璨夺目。 瀑布落到山脚下,汇成一个潭,雾气蒸腾。水潭不大,也不深,却清澈见底,鹅卵石被流水冲得光滑,拙朴地趴于潭底,几条红色小鱼悠闲穿行其间。 阿沫没什么把握,嗫嚅着,惴惴试探,“璟华,你看到的是……” “是山,是水!” “那,你听到的是……” “瀑布的水声,还有鸟儿的叫声!” “真的?”她兴奋地抱住他,“璟华,你终于看到正常的了吗?没有再出现那些恐怖的东西了?” “是啊,都是正常的!”他似乎也不敢相信,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想把她抱到自己身前。 阿沫却捂着脸,低头一躲,“先等等,你先不要看我!免得把好好的美景都糟蹋了。” 他忍俊不禁,却也顺从地没有再去看她。 真奇怪,被幻觉折磨以来,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些自然又美好的东西了?这小小的无名山谷,此刻在他眼中,竟比九天峰外最动人的景色还要令他着迷!绕是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此时也不禁深吸一口气,想把此情此景深深地刻进心里。 他见到的是最心旷神怡的绿色,那绿似乎能浸透入心田,抚慰他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他听到的是风与水滴的协奏,是花与鸟儿的共鸣,让他的灵魂得到舒缓与安宁; 他闻到的是山涧小溪的清冽,是谷间花草的芳香,就像他低头吻到她时的沁宁与甜美。 他终于扬起唇角,发自内心地笑。 她扶着他走下来,仍旧小心翼翼地躲在他的身后,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璟华,我们去玩玩水,你不会着凉吧。” 璟华失笑,“沫沫,我是龙。” “哈,对哦,我都忘了!”阿沫哈哈大笑,一拍自己脑袋,“你看我这脑子,我真的是……唉,璟华,我真的是太紧张你了啦!” 他们脱了鞋,走进潭里。 潭水微凉,碰在皮肤上有微微的刺激,却又恰到好处地带来清凉。 阿沫由衷感叹一声,“啊,这水好舒服,真想化了真身在这里痛快地玩!” 璟华笑道:“你想玩就去好了,不用陪着我。” “那,璟华你也来?” 他微笑,“这池子太小,两个都化了真身,恐怕装不下。你自己玩吧!” 阿沫想了想,笑笑道,“今天就算了,你虽然是龙,却也不是水里的龙,万一摔了碰了,心疼的还是我。我就陪你坐坐,一会儿就上岸去。” 她罗里吧嗦地正说着,却当空一阵急雨,哗啦啦落在两人头上。 阿沫大叫:“啊,怎么好好的下雨了!” 一望四周,依旧是晴空万里的样子。璟华心中也纳闷,正欲开口,又是当头被淋了一通。 他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阿沫已经跳起来,口中大骂:“你个臭小呆,死小呆!敢拿水淋我?好啊,有种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冲上岸去,拉着象鼻子就往水里扯。小呆一开始似乎有怕水,但试了试后发现就算站在水里,也不过只有到他肚子而已,便大胆地和阿沫闹起来。 ------------------------------------------------------------------------------------------------------------------ 阿沫用水泼它,它就用象鼻子卷了水龙回她。她更泼得厉害,它就更回得起劲,一人一象,玩得不亦乐乎。 呵呵,她整个儿都湿了,衣服贴在了身上,显出娇俏玲珑的身材。睫毛上也挂满了晶莹的小水珠,眼睛又黑又大,像北辰星海里最亮的那两颗。她的鼻子翘翘的,透着俏皮。嘴唇水润粉嫩,让人想一亲芳泽。 “璟华,璟华,快来帮我!”阿沫小小一双手,哪敌得过小呆强大的水龙攻势,堂堂的苍龙公主已经像个落汤鸡,狼狈地连连呼救。 璟华笑了笑,趟着水朝她走过去。 “快点,快帮我拿水泼这个死小呆!”阿沫怪声大叫,“啊,璟华你干什么?你应该帮我……唔……唔……” 她呼来的援兵倒戈,自己的唇反被封住,一同沉入了水底。 清凉的潭水浸没全身,就像把所有痛苦和烦恼都隔绝在外。在那一刻,璟华放松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只紧紧地抱着她,感受她的温软美好。 不再去想明日姜赤羽大军来袭,不再去想姜金戈难以破解的幻术,不再去想失明重伤的将军、补给匮乏的战士,不再去想自己双手染满鲜血,也不再去想如何为母妃报仇,救大哥脱险…… 就一小会儿好么,让我可以什么都不想。 水面下,他像一座压抑的火山,不断地亲她,吻她,直到身体的每一寸。 他明明带着狂风骤雨般的情感,好像要把她整个儿吞掉,可那吻落下来时却又如春风细雨,绵软温柔至极。他紧紧、再紧紧地抱着她,手中蕴藏了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又小心翼翼地呵护,像捧着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他张扬又无力,疯狂又胆怯,像是要揉碎了她,更像是要撕裂了自己。 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多好。 沫沫,如果我能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和你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就这么简单的快乐,轻而易举的幸福。 该多好。 可一呼一吸,能有多长? 等两人从水里冒出来,俱已全身湿透。 阿沫本还有点害羞,却突然“啊”的叫了一声,急忙捂住自己的脸,“糟糟糟!玩得高兴,忘记了,还是让你看到我了!” 璟华微笑着拉开她的手,“看到我美丽可爱的沫沫公主,要说好好好,而不是糟糟糟!” 阿沫将信将疑,“你没看到吊死鬼的脸么?或者是我缺胳膊少腿之类的?” 璟华微笑,摇头。 “真的?”阿沫眼睛一亮,“璟华,你好了?你真的全好了?” “嗯,好了。”他捧着她的小脸,轻轻一吻,“谢谢你,我的小神医。” “欧耶!太棒了!”她高兴得简直想在水里翻跟斗,“我不过随便试一试,没想到真的有用,真的有用!” 她二话不说,立即把他从水里抓起来,爬回小呆身上,“趁热打铁,我们赶紧回家让你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再这么熬下去,不说你要疯,连我都要疯了!” 回去的路上,璟华忍不住问,“你说试一试,到底试什么?你又怎么知道带我来这里,能治好我的幻觉?” 阿沫显见是有些得意,“璟华,你记不记得自从有了幻觉之后,你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也不能闭眼睡,但唯一有一次,你吃了东西而没有吐,那次吃的是什么?” 璟华想了想,老实道:“我忘了。” 他每天要烦心的事有那么多,怎么会记得自己吃了什么?最近只要提起“吃”这个字,留有的印象不过一片痛苦。 “我记得,”她眨眨眼睛道,“你那天是吃了半个野桃,就是在前面那个山谷里摘的。” “我摘了好几个,后来见你吃了半个,没吐,我很高兴,就也尝了一个。那个桃儿野生的,不甜,还很酸。我一开始以为是酸的开了胃,第二顿就给你做了山楂粥,没想还是和之前一样。” 璟华默默听着,心中起伏。 他对饮食从来不讲究,只要虚弱的肠胃能够容忍,他对口感几乎不挑剔。甚至有时候连吃了什么,自己都说不出来。可没想到就是这自己浑不在意的这一日三餐,竟让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上头。 她继续道:“后来我就在想,会不会因为这桃儿是直接摘来生吃的,算是纯自然的东西,而像粥汤米面这种,但凡经我的手加工了,就会对你产生影响。” “我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就想着,如果把你从营帐里带出来,多看看这些山山水水,会不会让你感觉舒服一点。” 她这次坐在了他的前头,把自己靠在他的身上,懒懒道:“没想到竟真的把你给治好了!” (一百二十八)礼物 璟华笑了笑,把她揽在怀里,宠道:“是啊,这个世上,能治得好我的,也就只有你了。 u.co更新最快” “那是!”阿沫骄傲道,遂坐直了身体,正色道,“对了,璟华,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之所以出现那样的幻觉,除了因为心有愧疚之外,其实也很可能是中了姜金戈的幻术啊?” “我?” “对啊,虽然你修为很高,不至于像那些战士们一样,通过鲜血就*控。但你上阵搏杀了那么久,你那天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不是鲜血,难保没有些许的念力对你造成影响啊!” 璟华思忖一下,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可能,虽然我做了防御,但难保有疏漏的地方,不至像他们一样神智错乱,但还是……还是受到了影响。” “嗯,再说你这个人本来心思就重。失手杀了自己的士兵,对你来说,简直是无法被宽恕的罪孽,自己就给自己先套了一圈圈的桎梏,再加上姜金戈的幻觉一煽风点火,立马就崩溃啦!” 璟华脸上一红,低头吻了她一下,微微恼道:“我有这么不济么?” 阿沫才不吃他这一套,反唇相讥道:“那你以为自己多厉害?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罢了,真以为自己是西天净世界的释迦摩尼佛么?什么都扛得动,什么都打不倒?” 她索性转过身,把自己整个儿都缩在他怀里,委屈道:“你天天做出一个不败金刚的模样来,多苦多累都不吭一声,真正懂得心疼你的人又有几个?你……唉,我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你这样的傻瓜!” 璟华抚摸着她的发丝,从军这些日子来,她也跟着自己担惊受怕,本来莹润的小脸,下巴竟也尖了。 他轻叹一声,“等打完仗,我就什么都不管,带着沫沫出去玩,好不好?” ----------------------------------------------------------------------------------------- 璟华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好。 待他睁开眼时,天色已暗。他闭着眼摸了摸,另半边床上也已经没了人。 “沫沫。”他有点不放心地叫她名字。还好,她仍在屋里,只是在桌案前,聚精会神地摆弄她那些泥土。 他显见有点失落,坐起来,走到她身边,“沫沫,怎么睡一半又起来了?” 阿沫抬起头看了看他。 嗯,睡了这一觉,总算有点人模样了,那一夜夜熬出来的红血丝和黑眼圈都消退了不少,虽然还是苍白,但已经让她很满意了。 “怎么样,是不是头疼好多了?” 璟华微笑,“嗯。” “有做噩梦么?” “没有。” “真乖!”她兴高采烈道:“我说嘛,吃饭睡觉,人生信仰!等下晚上再吃顿好的,包你明天把姜金戈那小子杀得连他爹都不认识!” “好。” 有几缕发丝挂在她脸颊边,弄得她痒痒的,她忍不住用手撩拨几下,却在白净的小脸上留下一个灰印子。 璟华笑着替她擦去,“沫沫,你又在这里玩泥巴,这到底是什么?” “啊,说起这个,可厉害啦!”她得意地拉他过来看,“璟华,我特意做了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他有些吃惊。 她摆弄那些东西已经很久了,还占了他的大书案。一开始好像还不成形,只看到一些泥土和花草,摊了一堆。后来略微有了些样子,她便总是神秘地用一块大布头遮着。 他也好奇地问过她几次,她却总是笑笑说,“保密,做完了再告诉你!” 他向来由得她,也不再追问。若要写些什么,就另外再搭了个小桌,将就着写。 他一直以为那是她自己闲来无事搞的小玩意儿,没想到却是送给自己的礼物。 她站在一旁,掀起布头,带了几分得意道:“璟华,你看!” 他吃了一惊—— 阿沫送给他的,竟然是,云梦泽的地图! 不,这又不能叫做地图。 因为,它是活的! 它就是整个云梦泽!只是被缩小了几百几千倍,活生生呈现在眼前! 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完全被逼真地还原,山上有风,水有浪花。它甚至还有一个穹顶,模拟着当日的天气。若是白天,穹顶上就有一个小小的太阳,东升西落;到了夜晚,也会有月亮星星,漫天琼辉。 这里有风,有云,也有四季。一些些飞鸟在林间筑巢,盘旋着,发出悦耳的啼鸣。小鱼小虾在山涧里游动,甩甩尾巴,荡起层层涟漪。 只是它们都十分,十分的小,就像是把巨大的后花园搬进了盆景里,阿沫也把整个云梦泽浓缩在了他的书案上。 “璟华,你觉得这个棒不棒?” 阿沫洋洋得意道:“这个比你那挂在墙上的地图要好得多了吧?又生动有立体! 我还给它施了法术呢,让它和实际的气象同步!还有啊,你别小看这些山啊,水啊,都是复刻了真实的场景,我还特地给它们做了关联。 你信不信,如果你现在出去铲平了这座山头,我这里就一定会削下去一小块!如果明天下雨的话,我这里的河水就会涨上来一寸!” 璟华又惊又喜。 他没想到她会送他礼物,更没想到,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会送出这么一件实用性如此之强,而且又正是他需要的礼物! 但最让他吃惊的,是她竟聪慧至此,不让须眉! 他低下头,细细地看。天门山后,有一处小小的空旷之地,四周群山掩映,又有河流经过,密密麻麻堆集了许多小帐篷,细看隐约袅袅炊烟升起。 与旁的帐篷相比,中间有一顶略微大些,帐篷前站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男的身着白衣,俊美朗目,女的长发过膝,嬉皮笑脸。 璟华笑了笑,指着道:“这是,我们?” 阿沫笑了,点点头。“你认出来啦?” 这两个小人不过半寸长短,但眉目刻画得十分传神,简直惟妙惟肖。 璟华笑笑:“他们也跟我们做了关联么?” “嗯,什么?” “我是说,你做的小人也跟我们有关联么?如果我亲沫沫一下,那个小璟华会不会也去亲那个小沫沫?” “这个,”阿沫眨眨眼睛,狡猾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璟华捧起她的小脸,慢慢靠近,靠近。 阿沫也踮起脚,准备迎接他的热情温柔,正无限憧憬间,却冷不丁被他重重地按了一下肩膀,语声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想到了!沫沫,我想到了!” 他抱起她,没头没脑地一阵热吻,吻得自己都气喘吁吁才停下来,放声的,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谢谢你!我的沫沫!你这件礼物真的太太太棒了!” “我终于想到破解姜金戈幻术的方法了!” ------------------------------------------------------------------------------------------ 整个营地都沸腾起来! 真的已经压抑了太久了,从上次一战至今,每个人都心有余悸,眼看着上一时刻还挺正常的一个人,下一刻却突然被夺魂摄魄似的,变得六亲不认,拎起武器就对着自己人乱挥乱砍,直到自己也变得血肉模糊,死在同伴的刀下为止。 而更恐怖的是,他们看到自己的主帅使出的那招“绝尘杀”,两万将士当场毙命! 流言四起。 有的说,那些死去的战士还了魂回来,去找大帅报仇,大帅现在整晚整晚地不敢睡,一入梦就会被那些冤魂掐断脖子; 有的说,大帅自己也中了邪术,天天不吃不喝,整个人惨白得跟鬼一样,不过怕动摇军心,一直瞒着; 还有的说,冤魂报仇倒没有,中邪也是瞎扯淡,不过对方的幻术确实厉害,连大帅都苦无良策,四部的大将又倒下了三个,大家还是能吃吃,能喝喝,过几天就一起嗝屁吧…… 直到今晚,璟华再次在点将台前英英玉立,一切流言便都不攻自破! 而他的命令竟然是——砍木头! 砍了木头不算,还要搬出木匠师傅的手艺来,做成一个个木头人偶! 关于这个木头人,也是有要求的。 没鼻子没眼不要紧,没胸没屁股也不要紧。 但一定要有手、有脚!有身体躯干!还得有关节!手要分两截,大臂和小臂,能弯能屈,拿着武器要能进攻,亦能防守。脚也分为两截,能跑能跳,能骑马飞奔,也能来一个漂亮的回旋踢! 关键是数量—— 璟华的要求,是连夜做,不是做一个、两个,也不是做一百个、两百个—— 他要做三万个!!! 这句话刚一落地,底下便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哭丧着脸,三万个!为什么? 大帅你知不知道做一个木头人,还要有手、有脚、有关节的,要多少时间吗? 做三万个又要多少时间吗? 璟华浑不理睬下面的怨声载道,一甩袖子,走回中军帐。 阿沫皱着眉,有点不忍道,“那个,璟华你会不会太不人道了一点啊,一个晚上做三万个,打死他们也做不出来啊?” 璟华的声音不带一丝同情,清冷道:“我现在就是在为他们做替身,今晚要做不出来,明天就只好麻烦他们亲自上阵了。今晚通宵累死,还是明天上阵惨死,他们自己会选。” 阿沫吐吐舌头,知道他自有他的带兵之道,倒也不是自己一些妇人之仁可以理解的。 她掀开帐子朝外看了看,他的将士们已经习惯了听命于他,抱怨归抱怨,却仍是立刻就一丝不苟地奉命执行起来。一个个组成小队,在副将们的指挥下,分工合作,倒是也忙得有条不紊。 (一百二十九)关联 阿沫心中对他的佩服又深了一层,口中却道:“你倒是也给他们透个口风啊,为什么要做这些木头人,人家被蒙在鼓里,也怪可怜的。 u.co更新最快” 璟华在帅位前坐下,给自己倒了壶茶,悠悠道:“前几天我生病的时候,他们在外面乱造我的谣,我就不可怜么?”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还尽跟手下人吃醋呢?”阿沫对他简直无言以对。 “我这怎么是跟手下人吃醋呢?我这明明是在跟你吃醋啊!”璟华理直气壮,“谁让你觉得他们可怜?” 阿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说你啊,别人总以为你多谦谦君子呢,怎么到我这儿就……” “就什么?” “就是个无赖!” 璟华也莞尔,“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用这些词儿骂过我。到你这儿,‘无赖’、‘混蛋’、‘傻瓜’,基本都给你骂齐了!” 他今天心情十分好,一把把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低下头,笑眯眯道:“知道么,其实我最想要你骂的那个,你还没有骂过。” “什么?” “色狼。” 他说完,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压了下来。 ----------------------------------------------------------------------------------------------------------------- 琛华终于还是走上了诛仙台。 他颤抖着双手,为姜懿拭去面上的浮尘,似是无法接受曾经美艳冠绝天下、冷傲不可一世的天后如今已经沦为这副憔悴凄惨的模样。 “母后,”琛华俊美的眼眸里闪着水光,“儿臣不孝,儿臣来晚了。” 姜懿抬起头来,这个她放在身边养大的儿子,在她上了诛仙台后,第一次来看她。 “母后没什么,”她冰冷的调子突然一顿,惊道,“琛儿你……你的头发怎么了?” 琛华凄惨一笑:“儿臣听闻母后被绑上诛仙台,急痛攻心,狠狠病了一阵,前日方能下地行走,却也已经少年华发。” 姜懿一颗心也温软了下来,毕竟是怀胎三年生下的孩子,虽然她对这段婚姻,这个孩子都没有抱什么希望。但也不过是对他甚少关心,甚少管教而已。但像之前在轩辕広面前说的,恨他,故意教坏他,却也只是斗气说说罢了。 哪有当娘的,会狠得下心,如此恨自己的孩子? 但姜懿高傲冷漠了几千年,收敛情感已成习惯,即便心疼他悲伤过度一夜白头,却也只是点点头,轻轻道:“琛儿受苦了。” 琛华也依言微笑,懂事道:“和母后受的苦相比,琛儿算不了什么。” 他依旧做出善解人意的乖巧模样,但心中恨意一起,眸中便又禁不住泛出血红之色,趁她不察,赶紧用法术掩了下去。 他堕魔才没多久,并不掌握得很好。 是啊,几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百事无忧的三皇子殿下,荣宠金贵的三皇子殿下—— 堕魔了。 原来堕魔是这么容易的事,只要打破了心中所爱,只要整颗心都被仇恨和绝望占据,神和魔不过一线之间。 以前总觉得别人活得不好,不如自己。 觉得二哥疲于奔命,觉得大哥形同被放逐,觉得蒄瑶辗转不得所爱,觉得父君、母后也各自有说不得的隐忧…… 却没想到,自己才是所有人之中,那个最可悲。 最可悲却还洋洋自得,是为最可笑。 父君、母后谋算过人,他们说自己都像足了对方身上最讨厌的那部分,说自己是这段悲剧姻缘的附赠笑话。 哈哈,精准!精辟! 那么,我亲爱的父君和母后,既然我已经是笑话了,已经被你们每个人都嫌弃了,那我做神做魔,你们也都不会在乎了吧。 不,不止不在乎,而应该是,我越堕落,你们就越喜欢,越高兴才对吧。 那就如你们所愿吧。 我也知道自己无用,离了父君母后的恩宠,便什么都不是。我是没什么本事,文短韬略,武输狠勇,这四海八荒的,大家尊称我一声三殿下,其实背地里也没有哪个是真正看得起我的。 在兵部时,二哥的那些将士们嘲笑奚落,当我是草包; 母后失势后,原先巴结讨好我的朋友又当我瘟神般,唯恐避之不及; 就连蒄瑶,与我意乱情迷时,竟有几次还会叫着二哥的名字,呵呵……真当我没听到么? 做神那么失败,那就做魔好了。 一层层的修炼,直到万物之巅! 我要让看不起我的那些,统统臣服于我的脚下,称我为王,拜我为帝! 要让嫌弃我,厌恶我的那些,统统匍匐在地,连叫一叫我的名字,都浑身战栗! 要让全天下的人们,都对我刮目相看,我再不是你们眼中那个捧不起的纨绔,我要让所有人都为曾经蔑视我而付出代价!我要他们后悔!讨饶!万劫不复! 再没有什么战神轩辕璟华,也没有什么天帝轩辕広,我要你们从今后只认得我一个,魔尊——轩辕琛华! 姜懿身前,银发乖儿仍低头垂眸,胆小却又像是鼓足了勇气。 “母后,儿臣来救你离开。” ------------------------------------------------------------------------------------------------------------------ 那一对泥塑的小人让璟华豁然开朗。 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是因为陷入了思维的僵局,总想着怎样才能把姜金戈的念力阻挡在外,却从没想过,从源头上把这问题给截断。 既然他是通过念力来操控对方神魂,那前提是*控者都必须拥有神魂!如果换成了无魂无魄的木偶人来作战的话,那姜金戈的驭魂术岂不全都失去了意义? 所以他大胆设想,让军士们连夜制作三万个真人大小的木偶士兵,代替真正的将士作战,而他只要再另结一个阵法,将木偶士兵与他有着血肉之躯的士兵做关联,一举手一投足都仿照真人来打斗,那他就能拥有一支不被念力干扰,骁勇善战的铁师! 当他把这个设想告诉田蒙的时候,田蒙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闻所未闻,但却是奇思妙想! 田蒙不得不佩服璟华的才智卓绝,却看到他正满目柔情地望着阿沫,语声宠溺得像拌了蜜糖:“沫沫的功劳,我不过受她启发。” 行,反正你们夫唱妇随,功劳还分什么彼此啊。 田蒙心里暗暗嘀咕了两声,却也跟璟华一样,呵呵乐得合不拢嘴。 对于阿沫,他也是说不出的喜欢。 因为常常有军务要打扰璟华休息,阿沫没给田蒙看过几次好脸色,每回不是恶声恶气地对他凶,就是粗声粗气地对他吼,有时候甚至还会拎着笤帚,不客气地把他扫地出门。 但也怪了,这个说话又凶,力气又大的小姑娘,就是让人说不出的喜欢。 就连大帅,那么冷静淡漠、不苟言笑的一个人,也栽在她手里,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就算被骂上一句,心里都能美半天。 不止是他,每个见过阿沫的人都是,哪怕她不请自来地半夜里钻进了璟华的帐子,哪怕她自说自话地摆出一副“你们大帅是我的,想找他先问过我”的架势,大家还是忍不住喜欢她。 她温暖得像日光,单纯得像溪水,且毫不掩饰只为他照耀,为他流淌。 有了她,大帅才好像活过来一样,或者说,才活得像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模样。 他的唇边有了笑,他的眉间有了生气。他们常说,善恶终有报,他的世界里一直凄风苦雨,现在有了她,总算是老天开了眼,给了他一点回报。 如果说,大帅是战神,是三界六道的救世主,那这个姑娘,就是他们大帅的救世主。 救世主的救世主,被她怎么骂,也是心甘情愿啊。 “田将军,木人兵已经在连夜赶做了。但明日若想取胜,还需几个关键。”璟华放下笔,蹙眉道。 “大帅请说,末将必从。” 田蒙往他写字的地方看去,那张绢纸上,已经画了一个简略的阵法,看上去像是一个五行阵,但在几个方位上又略有不同。 他看了一会儿,却也没看明白。 璟华微笑道:“这个阵法是我刚刚想出来的,画得潦草,也难怪田将军不识。” 他这句话是对田蒙说的,但那笑却是朝着阿沫在笑。田蒙尴尬地清咳了两声,“末将愚钝,请大帅明示。” 璟华道:“其实也不复杂。明日一战,所有士兵都驻守天门山内,由木人代替上阵,对战姜金戈及其兽人兵团。到时我会在山门内做一副巨大的玄镜茶,让所有将士对场上的情况一目了然。” 他顿了顿道:“但木人也不可能凭空而战,每名士兵都要与一名木人做上关联。也就是说,士兵们在山门内,远观场上的厮杀,及时以自身肢体做出反应,从而控制木人的行动。不知我这样讲,田将军可明白?” (一百三十)徇私 田蒙点了点头。 u.co更新最快 他现在虽然是将军的头衔,但却是军师出身。原来这些战术策略本都是他的活儿,因为璟华在这方面的造诣远超于他,他这个军师的作用就越来越弱化。后来璟华又重新整编了“天一生水”四部,他就顺理成章地从军师变为了“一”字部主将。 但那毕竟是老本行,他也始终是块足智多谋的辛辣老姜。璟华略一点拨,就全然明了。苦笑暗想,你毫不谦虚把所有的功劳都归给你的宝贝阿沫。但要知道,能想到用木人兵代替真兵出战只是一个最原始的策略罢了,可若要这个策略形成战术,真的执行出来,其中还有诸多细节要考虑周详,诸多关卡要一一打通。 比如,每个士兵怎么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第一眼找到与自己相对应的那个木人,看清他前后左右面临的敌人?而不是乱糟糟的一个大场景,找了半天都找不到“自己”? 再比如,如何让士兵与木人形成关联,且这关联务必十分的精准。人家一刀砍来,我往后让几寸几分恰好能躲过?我这一枪扎出去,是要偏左还是偏右,才能恰好把敌人胸口刺个窟窿? 前一个比如,要解决的是怎么做这个玄镜茶?后一个比如,要解决的是怎么做这个关联? 田蒙道:“殿下说的道理,末将明白。可是……” 璟华看他愁眉不展,知他有所担心,道:“三万士兵,一一做关联的话,是不可能的。化繁为简的方法,就是以五行代替。” “以五行代替?璟华,这个怎么代?”阿沫好奇,插了一句道。 璟华笑了笑,耐心对她解释,“《孔帝家语》中有道,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备万斋》中亦云,且人也,同得阴阳五行之气以成形也。这些你都读过,可还记得是什么意思么?” 这些都是在观池书院的时候,璟华教过她的,阿沫学这些还是很用功的,回想了一下道:“意思就是说天地万物都是有五行所化而来,我们人呢,也是吸纳了这五行之气才聚集形成的。” “嗯,沫沫真聪明。”璟华嘉许道。 足智多谋的老姜清咳了两声,璟华才从对自家沫沫的无比陶醉中拔了出来,继续往下说道,“这也就是说,我们人的身体也是和五行一一对应的,金、木、水、火、土,就分别应对了身体的皮、筋、骨、脉、肉。” 阿沫恍然大悟,道:“所以,璟华是要用五行阵,将士兵的身体与木人做上关联,是吗?” “对!你们来看,这是我刚才粗略画的。在五行阵的基础上,略做一些修改,现在这个可称之为五行聚灵阵。” 他指着那张草图,对二人道,“阵法启动后,五个方位上各站一人,负责将天门山内将士们的五行引导入木人体内,这样战士在山门内看着玄镜茶作战,就能控制场上的木人做真刀实战!” 田蒙衷心道:“殿下惊才绝艳,智冠古今,末将自叹不如。” 璟华苦笑,“其它倒也罢了,只是如今,我都找不出这能撑起这阵法的五个人来。” 田蒙也叹了口气,道:“是啊,如果其他三位将军都未受伤,那我们四人,再加上殿下你,就正好是五人。但如今……” 话音未落,帘子被掀起,青澜的声音已传了进来,“怎么会没人?璟华,我们的伤都好了,早等不及要上阵把炎龙小子痛揍一顿!” 他和石耳、蒯方互相扶持着,慢慢走近中军帐来。 “青澜哥哥,石将军,蒯将军。”阿沫叫了一声,赶紧搬椅子给他们几个落座。 “殿下,副帅说的没错,”石耳也扯着嗓门道:“我和蒯将军就这么莫名其妙被那小子坑了,你以为我们能咽得下这口窝囊气?我们都想好了,说什么都要把姜金戈的脑袋给砍下来!” 蒯方道:“没错。上一场输得太丢人,我们的伤都好……好了,你就让我们去……去吧。” 璟华望了望众人。 此时已近夜半,中军帐外,士兵们制造木人的热情高涨,砍的,锯的,刨的,定尺寸的,装榫槽的,虽然是冬天,虽然是冷夜,但一个个俱是脱去了外袍,卷起了袖子,有的甚至赤膊上阵。 一些受了伤的士兵,腿不能动的,就坐着帮忙,拿墨线两头一弹,定下方位,或者就干脆坐在那里用随身的佩剑把木头拾掇得更光滑。 连所有的医官、伙夫都齐齐上阵,会法术的用法术,不会法术的就直接用土办法。 而中军帐里,自三位将军受伤后,也已经清冷了许久,此时正当他用人之际,一个个都还缠着绷带,却仍二话不说,奋勇挺身而出,着实让他热血沸腾。 他笑了笑,“石将军、蒯将军,你们都好了?” “嗯!”两人道。 璟华颔首,“好,既然好了,那我也不客气。抱歉,明天的大战你们两位确实不能参加。” 石耳急道:“为什么?” 璟华微笑了一下,道:“我另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两位去办。” 他站起来,抽出一分锦囊,交给二人,“二位要去一次漠北,具体做什么,锦囊中已交代得十分清楚,一看便知,到了那边也有人会接应你们。此事并不难,唯时间紧急,须劳烦二位即刻启程。” 石耳和蒯方有些惊愕,但亦是二话不说,双双抱拳道:“末将得令!” 他们两人一走,阿沫倒着急起来:“璟华,让我上吧!我也可以!” ------------------------------------------------------------------------------------------------------------------ 青澜闭着双眸,却斩钉截铁道:“不可以!阿沫还小,又无对敌经验,我绝不同意!” 阿沫怒道:“青澜哥哥!你说不小看我的,都是哄我的是不是?我的本事是璟华教的,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璟华?” 青澜又语塞,急道:“阿沫,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沫“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田蒙急忙来打圆场,“就算阿沫姑娘上场,也不够五个人,你们还是听殿下安排吧。” 璟华一直笑着看两人吵架,这时掩唇轻咳了两声,方道:“也不一定非要五个人,我可以同时顶水位和木位。” 阿沫眼睛一亮,雀跃道:“啊,璟华你是同意我去了?你、青澜哥哥、田将军,再加上我?我们正好四个?” 璟华微微笑了笑,却摇头道,“沫沫你可以去,但青澜不行。” 青澜霍的一下跳起来,“你说什么?轩辕璟华,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现在瞎了就是废人一个了是不是?” 他摸索着走到璟华跟前,拽着他的袖子,强横道:“好,我们现在就出去比比箭法,百里铃也好,雁穿嘴也好,你看我哪个会输给你?” 璟华不动声色地避开他,语声不高却明显严厉,“青澜你也是副帅了,怎的还总是逞一时之勇?明日启阵之后,要时刻注意场上任何一点动静,莫说眼观六路,眼观三十六路都不够!你现在……” 他顿了顿,却仍是毫不留情面道:“你现在目不能视,光凭听力对敌,上阵厮杀可以,但若要启动五行阵,将三万兄弟的命交予你手上,青澜,就算我不拦你,你自己说,你能有多少把握!” 青澜被他说得语塞,狠狠地一捶桌子,不响了。 阿沫倒显得有些过意不去,期期艾艾地凑过去安慰他:“青澜哥哥,你不要生气么,璟华他……他也是为了你,为了大家啊!” 青澜冷冷道:“没错,我是没有把握,起不了这个阵法。但阿沫呢?莫说她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从小到大连架都没跟人打过。” 他虽然看不见,但是却直瞪瞪地朝着璟华的方向,语声同样凌冽,“你就这样把她带出去,你又有多少把握?你一个人要顶水位和木位,又能多出几只眼睛来看护她!” 璟华不客气回敬道:“沫沫是我教出来的,虽无对敌经验,但基本功扎实,临敌应变也快,我对她有信心。就算没有我看护,她一样能做得很好!” 他握拳轻咳了两声,一字字道:“明日决战,事关天族生死存亡,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容差错!不管是谁上阵,都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安排,绝不会有任何徇私!” 青澜跟了他多年,早知悉他做事的原则。璟华平时虽然谦和有礼,温良恭俭的模样,但说到战事,却是绝对的说一不二,更是不夹杂任何感情因素。 冷得像冰,硬得像铁。 事实证明,璟华每一次的决断又都是英明无比,所以久而久之,也没有人会去质疑他的命令——收到、执行,成为了条件反射。 而今天青澜这一激,又不得不逼他拿出来久违的冷漠,面对自己的副帅,斩钉截铁,寸步不让。 青澜狠狠道:“好,我就是存了私情了,又怎么样!轩辕璟华,阿沫是我的妹妹,我疼她护她哪里不对了!父王不在,便是长兄为父,我说她明天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他也发了犟劲,跟璟华较起真来,寒着脸道:“你说你没有徇私?好!我来问你,阿沫从军,可是通过我靖天神兵会的考核了?她现在是‘天一生水’哪一部?几等几列兵?军籍又是多少?她一个都没有!那她算什么兵!凭什么让她上?却让我这个副帅躲在山门里看她冒险!” “轩辕璟华,因公、因私我都有足够的理由把她留下,你名不正言不顺,还敢说自己没有徇私!” (一百三十一)强援 阿沫从来没看过两人吵成这样,青澜一张脸因发怒而涨得通红,璟华那边却已经开始发青。 u.co更新最快她还来不及为能上阵而感到高兴,心里头已烦恼纵生。 照青澜哥哥的说法,父王不在,她自然是要听大哥的。而他说的那个什么神兵什么会,她也压根没有考过。原来吃了这么久的大锅饭,自己还是个冒牌兵啊,那会不会真的就没有资格上阵呢? 她求救似的看向璟华。 璟华朝她笑了笑,开口打破沉寂,“沫沫,你是腊月二十的生日吧?” “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答了声,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个时候会问出这么莫民奇妙的一句话。 不仅是奇怪,青澜、田蒙都完全摸不着头脑。 璟华微笑道:“今天已是腊月的二十二了,前两日我身子不好,你忙前忙后,竟也忘记给你过生辰了,等打完仗我一定补上。” 阿沫依旧听得云里雾里,“没事儿,我不看重生日这东西。” “你看不看重不要紧,但生日过了,就是大人了。” 璟华微笑道:“青澜,你妹妹今年已经满了两千六百岁,按照我们龙族的算法,已经成年,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可以自己做主,就不需你这个大哥点头了。” 啊!璟华你太帅了! 如果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阿沫简直就想抱着璟华亲吻了! 太有才了是不是?原来你绕了半天是要说这个呀!自己竟然糊里糊涂地已经成年了啊!那就是可以自己做主了咯? 她想也不想立刻说道:“对啊,我已经成年了,我自己要求上阵杀敌,死了伤了都自己负责,你们不用内疚!” 璟华立刻轻声喝止,“沫沫,别乱说!” 阿沫吐吐舌头,心里却乐开了花。 青澜的脸也白了,咬咬牙道:“那她的军籍呢?什么时候起我们天一生水也这么随便,没有入籍的闲散人都可以上阵了?” 璟华淡淡道:“青澜也许不知道,沫沫她虽没有经过你靖天神兵会的考核,但当时我却是委托了蒯将军替她办的入职,末等兵,司救治,军籍也有,你不放心去军机处一查便知。” 他笑了笑,透着一丝狡黠,“我们天一生水的规矩,好像还没有哪一条说医官不得上阵的,所以也不能算违反军规。” ------------------------------------------------------------------------------------------------------------------ 璟华走到青澜面前,按了按他的肩膀,那里因震怒而微微有些发抖。 “青澜,我爱护沫沫的心与你没有不同,我也舍不得让她冒险。但决战当前,切忌不能感情用事。明日阵上,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由沫沫起这个阵法,确实更适合。” 青澜闷闷地不响。 璟华又道:“你将沫沫交给我,我就是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定会护她周全,相信我好么?” 阿沫也走过去,乖巧地伏在青澜脚边,握着他的手,“青澜哥哥。” 青澜侧耳倾听,他以为她会同平常一样拉着他撒娇,吵着,闹着,求他答应她种种的无理取闹。 但这次却意外的,没有。 他听到他的妹妹,语声虽然还娇嫩,却试着以一个成年人的口吻,清清楚楚地表达。 “青澜哥哥,你相信阿沫,阿沫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也能帮到璟华,打赢这场仗!” “你知道我从小的心愿,就是想要有一番大作为,能像青澜哥哥你一样,傲笑九天,做一个真正的英雄!给阿沫这个机会吧,好不好?阿沫一定会小心哒!” 青澜的身子有点僵,他陷在黑暗中,努力想从阿沫的话语里捕捉到她此时的表情。 这个时候,她一定笑得很美,她的眼睛一定黑亮黑亮的,她对明天一定充满了希望,想着怎么去翱翔,去搏击,去实现她年轻的梦想。 青澜沉默了半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便阿沫上,也还缺一人啊。” 璟华沉吟道:“你们觉得在副将、督军中,可还有什么武功修为还不错的人选,如今也只好顶上来先用了。” 青澜尚未答,门外已有一人撩起了风雪,夹带着寒气扑面而至。他只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何须再另寻人选?我就可以。”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他肯定自己一定听过,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而璟华那边,已经吃惊得几乎要窒息—— 他似乎是很费力地,才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简单的几个音节在喉咙口滚动了好几下,方颤颤道:“大哥!真的……是你么?” 玹华也是热泪盈眶,几步上前,几乎一把就把他抱住,失声道:“二弟!” 两字之后,语声哽咽,便再说不下去。 ------------------------------------------------------------------------------------------------------------------ 玹华仍是不放心,想好要回背阴山的,可两条腿仍是不听话地往梦泽赶了过来。 上一次相见是在二弟的谢师宴上,那时他还未成年,虽然一直故作老成,但始终未脱去孩子的模样。 现在他高了许多,甚至比自己都还高一点,却更憔悴了。 他也越来越像母妃,特别是眉眼之间那种温柔的神情,还有他笑起来,也总能找到母妃的影子。 只是他依旧那么苍白,尽管努力地挺直背脊,但仍旧难掩那单薄背脊中透露出来的阵阵颓败之意。 就像母妃最后几年的时候那样,在满园盛放的梅花里,她却独染着那样的萧瑟。尽管她总是微笑着,也总是强打着精神宽慰他,告诉他没事,但最后仍是难敌宿命,撒手离去。 云中子说过,纵千般呵护,万事小心,二弟也不过还剩两百年。 可他却莫说能安心静养,连好好吃顿饭,睡个安稳觉都做不到。 日日在外搏杀,夜夜不得安宁! 玹华感觉自己的心立时沉沉,坠得自己生疼,他赶紧扯出嘴角的一个弧度,豪爽笑道:“呵呵,明日决战,大哥当然要来帮你!莫让姜赤羽觉得咱们胤龙家,竟没有一个能共同杀敌的好兄弟!” 璟华也微笑道:“好,有大哥加入,我们明日必胜无疑!他们有上阵父子兵,我们便是打虎亲兄弟!” 他望着玹华,目光灼灼,语声清澈。 “各位,今夜我们先将这阵法练熟。待明日大捷后,再让我与大哥好好叙旧!” ------------------------------------------------------------------------------------------------------------------ 阿沫这一夜都没有睡着。 璟华连夜带着他们练习那个阵法的变化,熟悉身形走位。别看璟华平时对她千依百顺,一上了训练场,比那时候在紫竹林当先生的时候还要严苛百倍。 不过阿沫也不是娇气的姑娘,深知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深刻道理,对自己也是严格要求。何况,他们也没多少平时,不过就这小半夜而已。 结束的时候已经真正到了三更,璟华把她送回床上,替她掖好被子,便又匆匆出去查看木人兵的制作进度。 到他再一次回来时,阿沫已经在床上辗转了一个多时辰,仍旧毫无睡意。 “璟华,我睡不着。” 他就坐在她床边,望着她微笑,“正常,新兵都这样。” “可是,我怕明天上场时犯困。” “不会的,那么紧张,你还怕自己能睡着?” 她也笑了,“璟华,你上来,陪我一起睡。” 他笑了一笑,“明天一战十分关键,我要把各个环节再梳理下,看有什么遗漏。沫沫乖,睡不着,就闭着眼睛养养神也好。” 她把他的手拉进自己被子里,替他去除室外带进来的寒气,“璟华,那是你大哥?” “是啊。”提到大哥,他也心头一暖。 “你大哥不是在无妄海清修吗?都闭关一千五百年了,为什么突然这个时候跑来?” 璟华摇头道:“我也很奇怪。今天太匆忙,还来不及问他,等明天大战结束后,再好好聊聊。” 其实他的心里有更大的疑团。因为只有他知道,太子玹华并不是像外人所知的那样闭关清修,而是被囚禁。所以他又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大决战前夜逃出生天,还跑来梦泽相助于他? 莫非天庭出了什么变故? 那潜伏于天族的黑暗力量终于暴露? 现在他不想去想这些,也没精力去想。大哥来了,在他恰苦于无人启动阵法的时候,正是雪中送炭。 他嘴角含笑道:“今天大哥能过来看我,我真的太意外了,也好高兴。沫沫,你知道么?小时候大哥对我很好的。” 阿沫犹豫了下,但仍是说了出来,“呃,璟华,我只是子虚乌有的猜测,就是觉得你大哥来得有点……那个,突然。他都闭关那么久了,偏偏在我们大决战前夕来了,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璟华笑笑,他把心头的疑虑压了下去,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道:“沫沫放心,他确确实实是我大哥,我们兄弟一场,我不会看错。” (一百三十二)誓师 这一觉阿沫几乎没有睡。 u.co更新最快 她躺在床上,看璟华一直在灯下画画写写,预想可能还会出现哪些意外情况,写了至少三、四套备用战术。 璟华的背影很好看,修长而笔直,像他们以前在观池后山种的那些紫心竹。 他一个姿势坐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看他深思凝眉,看他浅浅低咳,看他提笔疾书…… 阿沫想,刚认识的时候,是觉得他了不起,武功高,修为深,战术兵法,算无遗策,是自己从小就崇拜的那种大英雄,也就一股脑儿地喜欢上了他。 但真的喜欢了,又觉得舍不得,最好他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用做,就好像他的那个不学无术的三弟一样,天天吟风弄月,再陪陪她就好。 可他总这么辛苦,就像现在,怕是整个军营的人都睡了,他一个人还默默在灯下,反复推敲每一个环节。 而他才是最不能劳累的那个人啊。 ------------------------------------------------------------------------------------------------------------------ 阿沫还是睡着了一点。 等她迷糊睁开眼睛的时候,璟华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她床边。 “沫沫,起来出发了!”他轻轻道。 阿沫噌一下跳起来,“什么时候,我……我晚了么?” “没晚,刚好,你快洗漱一下吧,我等你。” “璟华,你……”她一边速度地拽上外套,一边还不忘摸了摸身边的被褥,果然是冷的,“你又一晚上没睡?” “我不累。”他笑了笑,除了眼中的许血丝外,精神倒还可以,“只要你让我打败了姜赤羽,我就能天天躺着,吃饭都不起来,让沫沫端给我吃好么?” 阿沫听他这么说,突然背脊一寒,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惧意,似乎他的话隐含着另一种极不祥的预兆。而他自己还浑然不觉。 她竟也顾不上说笑,闷声不响地赶紧穿戴好,跟着他出去。 外头很安静,她在屋里的时候就奇怪。毕竟好几万人的一个营地,平时哪怕是深夜,或多或少总要有些响动的,可今天却没有。 完全没有! 安静得好像整个山谷里只有他们两人。 等她掀开帐子的那一刻,她才突然明白,同时被自己眼前所见深深震撼。 山门前,本来挂着一条小小的瀑布,现在被璟华用法术加大加宽,已经覆盖了整座天门山的左右两侧,从山顶直垂到山脚下,便如一副巨大的画卷,等待着画师泼墨绘彩。 而昨晚还看到的战士们的营帐,除了她刚才还在休息的那顶外,已全部都被拆除,留下大片大片的空地。 那最后仅存的三万士兵,就列着整齐的方队,飒飒立于这空地上。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三万人,就如同一人,连呼吸的节奏都是一致的。 璟华牵着阿沫的手走出来的时候,望见太子玹华与田蒙已经在外等着,青澜也在,远远地站着。几人的面上,神情均是平静而专注。 阿沫握着璟华的手又紧了紧,她的手心微微出汗,有些兴奋,还有些不安。在军队里呆了那么久,今天终于要上战场了,要和哥哥一样,以热血丹心,驰志伊吾了! 她心头正想着豪言壮语为自己打气,背后却哐当一声巨响,把她吓得一缩,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自己的那顶帐子,也被几个士兵迅速拆了,连痕迹都用法术清除了。 “沫沫,吓到了么?” 阿沫摇摇头,不解道:“为什么你把大家的帐子都拆了呀?等会儿晚上睡哪儿啊?” “不需要了!”璟华干脆道。 他的声音向来不高,但因为整个山谷里都十分安静,所以便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拉着阿沫,走到所有人的最前方,也就是天门山下垂着瀑布的地方,玹华他们早在那里等着他。 璟华静静地注视了一下所有的士兵,缓缓开口。 “云梦泽一役,已将近三个月, 但就在今天,我们要让它结束! 所有死去的兄弟,流过的热血,埋下的忠骨, 都要让姜赤羽以百倍、千倍偿还! 天一生水的所有兄弟,我们再拼最后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之后,我们就拿着炎龙的脑袋回去! 或者,永远留在这里!” ------------------------------------------------------------------------------------------------------------------ 与平日的文质彬彬不同,阵前誓师的璟华,每句话都很短,字字铿锵,简单而直白。 他的嗓子略微嘶哑,显得更低沉,每个字仿佛都浸透着热血,充满着男性刚猛无畏的力量。 他的话语里,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法,阿沫听着,觉得自己的每个毛孔都逐渐被撑开,皮肤下、血管里,开始涌动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这股冲动横冲直撞,简直想一团火在心中燃烧,让她渴望战场,渴望拼尽全力去厮杀,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为天一生水的荣誉而战! 眼前,是肃杀的将士们。 山川萧尽,烈火狼烟。杀气阵云,金刀未干! 身边,是他。 怒马玉鞍,铁甲风寒。白骨江岸,浴血而还! 她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英俊,骁勇的,令百万战士衷心敬仰的男人——是她的。 ------------------------------------------------------------------------------------------------------------------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飘起雨点。 这场雨来得毫无预兆。没有乌云密布,也没有电闪雷鸣。甚至阿沫前一刻还在看着朝阳,那柔和清亮的光芒落在璟华身上,为他的银盔玄甲勾勒出一道好看的金边。 但后一刻,雨点便落了下来。 不过须臾时光,雨就愈下愈大,雨丝由针尖大小,逐渐变为黄豆般,又急又密,噼噼啪啪落在地面上,如一件件小而凶的暗器,砸起阵阵烟尘。 三万将士仍静穆得像一座山,雨水击打在他们的盔甲上,发出清亮脆响的声音,如即将出征的号角,为勇士们奏起雄壮的出塞曲。 平静的湖面被雨点搅得支离破碎,瀑布也开始咆哮,水势下落得更急,是之前的几倍,似乎蓄满了浑身的力量,不惜从山顶一落千丈,只为在下坠的瞬间,激起最酣畅淋漓的水花。 阿沫的衣衫瞬间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却并不觉得冷。她望向璟华,发现他的目光已凝结在瀑布上。 不知何时,那副巨大的画卷上,已被印上了天门山外的瑰丽奇景!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穿越了时空,让他们站在山门里,就能一清二楚地看到山门外,看到他们等一下要浴血搏杀的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 而那些雨点,萦绕在士兵的周围,每一颗都如缩小的水晶球,倒影出身边的影子,但却并不是此地此刻的场景,而是和瀑布一样,映射的是天门山外! 阿沫脱口而出:“这雨,是玄镜茶!” 璟华微笑。 没错,这漫天的骤雨,这暴涨的瀑布,统统都是璟华的玄镜茶! 田蒙也曾坦言过自己的忧虑。 虽说玄镜茶能打通两个不同空间,但平时只用在远隔千里的两人通讯上,所见视角也不过一碗茶盏的大小。 要装下如此波澜壮阔的整片战场,这玄镜茶要装在多大的一个碗里? 而即便能倒影得这么大,每个士兵还要在大场景里找到自己周身的实时战况,从而迅速做出反应,操控木人的行动作战? 田蒙想来,这简直难于登天。 但璟华却没有因此放弃木人作战的计划。 他认为若能破解姜金戈的幻术,木人作战是个非常值得一试的机会。从战术到执行,肯定会有重重的困难,但如果大方向是对的,那中间遇到的问题就都应该去尝试克服。 他的方法是,打破固有器皿的思维,向天借势! 他将瀑布加到原来的五倍大小,覆盖整座山门两侧,以玄镜茶作为湍急的水流,一泻千里,用来倒影天门山外的广阔战场! 同时,他又将玄镜茶凝聚于半空之中,化为骤雨,从天而降。将士们淋在暴雨中,便能通过各自身周的雨点去看到发生在战场上的每一个微观场景,从而及时做出反应。 如此惊人之举,田蒙一见,实在敬佩得五体投地! 璟华修的是水系,要做这一个瀑布,降一场雨也并非难事,但这覆盖的区域实在太过巨大,且要以自身法力维持三个时辰不息,还是需要消耗一些灵力的。 阿沫隐隐有些担忧,但却什么都没说。她与玹华、田蒙一起,四人一行,分站在他的左右两边。 (一百三十三)兽人 天门山外,晴空万里。 u.co更新最快 四人穿过瀑布,从狭小的山门中缓缓而出。 待他们在各自的阵眼上站好,姜氏父子率最后的兽人军队也滚滚而来。 “璟华,他们来了!”阿沫道。 “结阵!”他简短命令。 玹华司金位,璟华司水位和木位,阿沫司土位,田蒙司火位。阵势圆转浑成后,便按照五行生克原理,让彼此间的力量互为守御,互补空隙,形成一个强大的力量引源,将三万士兵的金木水火土与木人兵的皮筋脉骨肉一一形成关联。 天门山内,青澜同时下令。 将士们注视各自的玄镜茶,整齐划一地在原地做着踏步的动作。随着他们一步步踏落,便有三万木人士兵,从山门内一排接一排走出。 姜金戈疑惑,“父王,你看这轩辕璟华又在搞什么名堂?” 姜赤羽也看到了那些木人兵,一个个与真人一般大小,面目刻画得十分潦草,但手脚却雕刻得甚是精细,甚至还有一根根的手指,握着各自兵器。 虽然因为骨节的关系稍显僵硬,但它们行走起来,却明显是人类的姿态。 姜赤羽大笑道:“轩辕璟华,是不是你手里的兵都被我打完了?缩了这几日闭门不出,就是造了这些个木头娃娃来给我当靶子么?” 璟华沉默不语。 他的视线落在姜赤羽身后那十万兽人兵团上。 因为他知道,今日一战,要对付的根本不是姜金戈的幻术,而是兽人! ------------------------------------------------------------------------------------------------------------------ 尽管他花了如此大力气在破解幻术上,又是玄镜茶,又是木人兵,但这些也只是让他有资格来面对今天的姜氏父子。 换句话说,破解了幻术,才刚刚够格来与姜赤羽决一死战! 而真正的较量,远不止如此简单。 璟华休战了这几天,姜赤羽也料到他必定是想到了应对之策,这才肯开山门一战。 既然他已有对策,那姜金戈的驭魂也就没了意义。 姜赤羽不是傻子,断不会做这种无谓之事,所以在他闭门不战的这几天里,姜赤羽必定也是重新部署了战术,在驭魂之外,另谋他径对天族军队进行打压。 然而,驭魂之术,又不能不破。 姜金戈便如一个埋在地下的炸雷,时刻虎视眈眈,倘若璟华他今日仍是带着军队,毫无防范而出,那姜金戈便会趁虚点燃引信,炸他个溃不成军。 这些,璟华心里早就有了盘算,只是他没有对谁都说,以免动摇军心。 阿沫以为,只要结了五行阵,有了木人兵,今天便能将炎龙一网打尽,实在想得太过简单。 果然,看到璟华出了木人兵,姜金戈便冷冷一笑,不再冲在阵前,而是退了一步,站到他父王的身后,等待命令。 沙场上,三万木人兵团,对阵十万兽人兵团! ------------------------------------------------------------------------------------------------------------------ 这是阿沫第一次看到兽人。 他们如此巨大,几乎每一个都有正常人类的两倍那么高。她之前见过姜赤羽的两个孪生儿子银麾和铜弩,已经觉得惊世骇俗,人间极品,但现在看到这支兵团,才知道,原来这种极品在他们漠北多如牛毛。 每个兽人的身形,都和银麾、铜弩差不多,但浑身透出的杀意却远胜于他俩。他们戴着巨型的头盔遮住了面目,只露出眼睛和嘴,但仅仅是这两部分,已让人不寒而栗。 眼睛是血红色的,不分眼白和瞳仁,如果你抬眼注视,会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仿佛目光所及,一切都将成为血色,而所有的活物,也不过是供他们屠戮的玩具。 他们张大着嘴,喷着浊气。这些气体泛着腥臭,好像死肉腐烂的气息,他们的牙齿发黑发黄,却又同时尖利无比。 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膨胀着邪恶的力量。粗壮发达的手臂,举着法杖和风刃,强光下,刀锋雪亮。健硕的脚掌,每一次落在地面上,都引起地面的一震,尘烟飞扬。 见过银麾和铜弩在先,所以乍见这些大块头生物,阿沫觉得,光体积,还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们的杀气。 那是一种极其冰凉冷漠的生物,没有思维,也毫无任何人类的情感。他们在姜赤羽的命令下,木然地一排排前行,每踏一步,就有一种绝对毁灭性的,令人窒息的杀气扑面而至。 阿沫有些慌,脱口道:“璟华,那些人……你说他们会用什么战术?” 璟华朝她笑了笑,没有作答。 他知道,姜赤羽不需要战术。 今天是用来结束的日子。 他这么想,姜赤羽也这么想。 但不同的是,十万兽人不管是对三万真兵,还是三万木兵,皆轻而易举。 他根本不需要战术。 兽人已逼到近前,口中喷吐的浊气令人闻之欲呕。前排的士兵早在山门内观测到自己身处险境,忙挥剑虚空一击! 场上木人几乎同时举剑迎敌! 五行阵起作用了!关联成功了! 阿沫刚要叫“好!”,话音还未落下,只见兽人慢慢地弯下身子,只轻轻一掌,就将那木人拍在了地上! 又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将他的脑袋拧了下来! 阿沫惊叫一声,因为她知道,此时山门内的那名士兵必然已经殒命! 一旦关联,便是叠影重重。你伤即我伤,你死便我亡。 那名兽人并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木人兵,低低吼一声,又捡起刚才被拧掉脑袋的那个木人,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脚一节节拆下来,像摘豇豆一样。 而那木人之前奋力斩下的一剑,不过在他粗糙的皮肉上拉了道血印而已。 更多的兽人涌了上来,木人兵体型上虽然处于劣势,但并没有慌乱。许是璟华平时就训练有素,除了最一开始那个出其不意阵亡的士兵外,他们应对这样巨型体格的对手也自有套路。 只听青澜在山门内吼道:“结九环阵!” 场上木人几乎同时展开阵型,三人结一小阵,三小阵再延伸为一大阵,如正三角一般的结构,环环相扣,将兽人一个个隔离开来,逐个击破。 兽人虽有十万,却无法一下全部冲到场上,杀入战圈内的,不过是最前几排。现在被九环阵包围,虽体型巨大,却要以一敌三。 木人也不再以猛劈猛砍的招数正面进攻,而是抓着兽人体型笨重,身法不灵活的弱点,上蹿下跳,扑闪腾挪。 甲从这里虚劈一刀,引得兽人扑去,等兽人到得跟前,甲朝他胯下哧溜一钻,兽人还未察觉,正四处寻找,乙却紧瞅着兽人卖出的空门而上,朝着背后一枪毙命。 三人一阵,补己之短,九人一环,取彼之长。 兽人凶悍,但无甚头脑战术,也不懂什么武功招式,只会纯野蛮式的肉搏。但无奈兽人的力量实在太强,尽管没有招式,也不运用法术,光靠原始的肉搏也已经令人感到恐惧。 木人倘诱敌成功,偷袭一击命中便罢,一旦逃脱不及,落在了兽人的手中,那便立时血肉横飞,有的甚至直接被捏扁了盔甲,捏成齑粉。 ------------------------------------------------------------------------------------------------------------------第一批兽人已经倒下的差不多了,第二批又丝毫不留喘息余地地立刻涌了上来。 木人也有不少伤亡,但情况还算乐观。因受伤或阵亡而留下阵型中的空位,立即有周围的其它将士替补上。 九环阵仍在,只是变小了一些。 这也就是它的玄妙之处,绵绵不断,生生不息。 梦泽平原地形开阔,天门山外,有掩护又有视野的地方并不多。璟华他们结阵的地方也就在战场的边缘,靠近天门山的地方。 运行这五行阵,其实并不需要多高的修为,只是要时时刻刻保持绝对的专注,丝毫分心不得。现在大战已起,士兵与木人的联系更是片刻都不能切断,否则不是一个、两个木人无法操控,而是所有的木人都陷入被动状态。 战斗已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场上倒下无数兽人的尸体,也有不少断成两截的木人。璟华知道,场上有多少个尸骨无存的木人,便有多少个已慷慨就义的战士。 天门山内,暴雨仍下个不停。 青澜看不见战士伤亡的战况,却可以闻到血的味道—— 越来越浓。 雨水是没有颜色的,地上积起的水却一片浅红。 瀑布落下时是没有颜色的,汇成湖水却也是浅红。 一刀刀,一剑剑,都砍在虚空里。 但身体却会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提起,在空中撕成两半! 又或是突然被举过头顶,然后就不知从哪里被用力压了一下,心肝肠肺瞬间爆裂,屎尿内脏从嘴里、肚脐里、甚至魄门里被挤出来! 这远比面对面的战争,更诡异和恐怖! (一百三十四)战友 又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 u.co更新最快 雨点稀稀落落,似乎小了许多,瀑布的水声也轻了下去。 士兵们看不清场外的战况,场上木人真的如木偶娃娃般无力,立时便落了下风。 兽人咆哮着,两手各举起一名木人,狠狠地朝地上一摔!木制的头骨被砸个粉碎! 天门山内,相关联的士兵立时*横飞,白的,黄的淌在地上,像蛋白和蛋黄混成一滩! 又有兽人,左手高举风刃,右手随手抓起一名木兵,便往风刃上一插,紧跑几步,再抓着一名木人,继续插在刚才已戳破肚皮的木人上面。他不过跑了两圈,一眨眼功夫,便糖葫芦一般串了四、五个人。 战局岌岌可危! 青澜侧耳,听了听渐渐减弱的雨声,恐怕布这玄镜茶与启动五行阵已耗费了他太多灵力,焦声道:“璟华,璟华!你还撑得住吗?” 阿沫急向璟华望去,心头便立时一沉。 今天的日头很暖。 他们早上淋了些雨,出了天门山后,高照的艳阳已经早将衣服烘干了。 但毕竟还是冬天,阿沫一直手脚不停地运行着阵法,才感到微微地出了些小汗。 但璟华却是大滴大滴的汗水往下淌,连领口处的衣襟都是一片水渍。 他向来是偏寒的体质,就算三伏天里身子也是微微泛着凉意,而像现在这样不断且大量地流汗,绝对不是好事! 但他自己却浑然未觉似的,朝阿沫厉声道:“别分心!注意自己位置!” 阿沫不敢违拗,强压下心头担忧,回过头,继续催动土位阵法。 玹华站在璟华的另一侧,对他的情况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担心道:“二弟,不行的话,不要硬撑。” 璟华脸色极其难看,却仍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我没事。” 他一咬牙,飞身而起,同时左手结印,朝天门山里一招打去,想要加固玄镜茶的威力。 那头,姜金戈却哪里肯这么容易放过他?早已弯弓搭箭,蓄势而来。 “嗖”的一声,正射中璟华结于空中的法印! 璟华暗暗叫苦。 今天的情况确然不是太好。 许是因为亲手杀了那么多士兵而带来的自责,许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中了姜金戈的幻术,反正那连续数日非人般的折磨,对他本来就濒临破碎的身体造成了巨大伤害。 灵力散乱,五内衰竭。 但他不要说好好调理,因为要忧心接踵而至的大决战,他日夜殚精竭虑,就连饮食和睡眠的时间都被压榨为零。 赤胆情的毒性又发作了几次,他不过偷偷瞒着阿沫,找了个没有人的山谷,硬挺了过去。 昨夜,等他安排好所有一切,辰光已接近黎明。阿沫也终于睡着,他本想在她身边略躺一会儿,却觉胸口烦闷欲呕,赤胆情竟又有发作的趋势。 帐外,已有士兵开始列队。他不敢再放松自己休息,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制下去,出门为布画玄镜茶做最后准备! 此时姜金戈这一箭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他的法印,力量便立刻反噬到璟华身上。他立即狂喷一口鲜血,跌落在地。 “璟华!” “二弟!” 阿沫与玹华正要抢身上前,璟华已自己挣扎着站起,朝两人厉声道:“回去守住阵法!” 他面色泛青,钢牙紧咬薄唇,一声不响,瞬时又将法力凝结掌心! 姜金戈冷冷一笑,再次弓拉满月,一支羽箭带着气流的啸叫破空疾来! 却没想到这次璟华防到他这一招,送于空中的法印突然一分为二!姜金戈一箭只来得及射中一个,另一个却漏了网,飞进了天门山内! 布化在玄镜茶上的灵力陡增,瀑布又见壮大,暴雨的雨势也瞬间猛增了数倍。 将士们宛如从黑暗中猛然看到光亮般,士气大振,迅速又结起新的阵法,奋起对抗兽人。 战局又慢慢给扳了回来。 ----------------------------------------------------------------------------------------------------------------- 姜赤羽望了望,三万木人兵死伤已过一万,但他的兽人兵团竟也已经去了小半! 没占到丝毫便宜! 不但没占到便宜,严格来说,甚至还处于下风! 本以为兽人至少能以一敌二,没想到在璟华那种合力围击的阵法下,竟连一比一都没能做到! 姜赤羽暗叹一声,失策! 他一看到璟华他们结的阵,一看到木人兵,就知道金戈的幻术今天已无用武之地。但他仍很笃定,因为光凭他兽人的实力,就足以像捏死蚂蚁一样干掉那些脆弱的士兵! 他也知道控制木人兵的关键在璟华几个身上,他满可以跑上来就先杀了他们,切断对木人兵的操控,手起刀落结束这场战役。 但他又不不想这么快。 轩辕璟华一口气灭了他四个儿子,还有好不容易培育出的战象和翼龙兵团,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要轩辕璟华亲眼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死在兽人的手里,再是他的女人,他的兄弟! 最后才轮到他! 他要往死里折磨他,让他失去至亲、挚爱!还有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天一生水的兄弟! 要让他也如自己一般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但现在看来,他的算盘好像并不那么如意。 他的兽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厉害,或者说,天一生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 而这里已经是他全部家当,他还要靠这些兽人帮他打上九重天去,他还要把轩辕広揪下宝座,要让自己这个玉帝称霸四方的呢! 如果全部都折毁在这里,那他下一步的宏图霸业怎么办? 毕竟父子,姜金戈看到他目中忧色,顿时心领神会。 金戈道:“父王不必忧虑,天族军队体力纤弱,战到此刻已尽显疲态。而兽人悍勇,你看下去,再过得半个时辰,木人必定已无招架之力。” 姜赤羽摇摇头道:“未必,所谓穷鼠啮狸,轩辕璟华今日背水一战,想必也是豁了性命!” 他望着天门山前结阵的那四人,眯了眯眼睛,道:“金戈,操控这些木人的关键,就在这个见鬼的阵法上。” “杀了这四人,速战速决!” 他冷漠的声音响起:“尨璃老兄,对不起了!谁让你宝贝丫头好好的西海公主不做,偏要陪着那倒霉的轩辕璟华一起送死呢!” 姜金戈拉满弓,绕过阿沫,瞄准玹华的金位一箭射去! 玹华修为也是不弱,箭到身前时,才一转身,轻轻巧巧避过。 箭直插入地,直至没羽! 时值他们的五行阵,正转至阿沫的土位最当前,璟华的水位与木位在左侧,右侧前方是田蒙的火位,后侧才玹华的金位。 姜金戈这一箭其实射阿沫是最容易的。但他偏偏绕过阿沫,瞄准玹华而来,也是存了个顾虑,不想与苍龙族交恶。 姜赤羽看出金戈的犹豫,不耐烦道:“不用考虑阿沫那个丫头,两军交锋,岂容你慈悲之心?” 金戈立道:“是!” 嗖嗖两箭,挟带呼呼的风声,一高一低同时朝着阿沫急奔而来! 阿沫人虽懒,但跟着璟华,功夫还是有小成的。见状立即一个腾空翻转,躲开那几乎要将她逼入死角的两箭。 但许是临敌经验终究差了一点,她起跳的时间算得早了那么一刹那,到她落下来时,本来正好能避开的那支箭,现在却眼见着要射入她左肩! 阿沫已闭起了眼睛,打算迎接那戳破皮肉的剧痛! 却没有! 璟华已在半路拦截下那支箭,扬手朝场上一扔,一名兽人应声倒地!巨大的身躯震得地面扬起一阵烟尘。 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兽人咽喉,同样直至没羽! 山门内看到这一场景的将士们再见璟华出手,不禁欢声雷动!群情激昂,高呼:“战神!战神!战神!” 连同场上木人也纷纷振臂! 阿沫道:“璟华!” 他转头望她,目中不仅有脉脉柔情,更有无尽鼓励。 “做得很好!”他道。 她也笑了笑。 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不光只是他爱的女孩,更是他的战友,是他可以全心信赖、并肩战斗的人! 她很骄傲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 无数支利箭,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雨点般袭来! 姜金戈是姜赤羽与正室所出的长子,乃纯粹的炎龙嫡系血统,除了身高体壮外,并没有他弟弟们的那些异能。姜赤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特意让他在修行武艺上很花了一点苦功。 他师承大势至菩萨,学的倒也是一些佛门正统,并不是*裸的手撕肉搏。 比如“驭魂”。 还比如这门“九星连珠”。 唔,忘了介绍,后面这门是箭法。 姜金戈的箭法很好。 “剑”和“箭”,听上去一个样,写起来却是两个字,练起来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 剑是活的。 剑有剑招,但是真的临阵对敌,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才能决定自己使什么招。既能攻又能防,还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招还不能用老,虚实还要相间! 但箭却真的是死的。 (一百三十六)逆袭 说是攻城,其实是攻打山门。 u.co更新最快 兽人意犹未尽地将场上木人悉数放倒,在姜金戈的指挥下,朝天门山大步进发。 青澜在一线天设了一个结界。 五行阵散了之后,玄镜茶已再无存在的必要,璟华便及时撤了那道瀑布与暴雨,以节省自己体力。 没了瀑布的阻挡,现在的兽人可清晰看到天门山内成群的士兵。他们不会法术,使尽蛮力都穿不破那道结界,不禁恼怒地仰天嘶吼。 “看,那些兽人好笨!”阿沫道。 璟华却没她这么乐观。 兽人虽笨,可姜赤羽不笨。小小的一道结界,怎么可能拦得住他杀伐的脚步? 果然,兽人开始放弃对那条狭小的结界猛撕猛扯,转而对两边的巨石一拳拳砸去! ------------------------------------------------------------------------------------------------------------------ 兽人不知疼痛,且皮粗肉厚,说是一拳,不如说是一锤,所谓开山之力也不过如此。每一拳下去,便有碎小的石子飞溅开来,三拳便成一个碗大的缺口! 山石裂开一道道缝隙,西瓜大的石头滚滚而下,更小一点的便直接碎成粉末!天门山左右两边皆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撼天动地的巨响,夹杂着兽人狂躁的吼声,听得人心惊胆寒! 但就在这狂乱且刺耳的噪音中,突然响起一阵呜幽的箫声。 低越和缓,含蓄深沉。 兽人虽吼声震天,这悠扬的箫声却宛如无法抗拒的春霜秋月,踏千里烟波,万里层云而来,泣诉在每个人的耳边,直入心间。 将军发白马,旌节度黄河。箫鼓聒川岳,沧溟涌涛波。 武安有振瓦,易水无寒歌。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 阿沫吃惊道:“是青澜哥哥的箫声!” 一线天内,青澜手持洞箫,缓缓吹奏。 玉箫低吟,墨发飞扬。站在这穷山恶水、凶神恶煞间,更显风姿俊雅。 人如秀竹颜如玉。 说来也怪。 那些兽人初时还鲁莽暴躁地砸着山石,伴随着青澜的箫声,动作竟渐渐轻柔了起来。一个个低着巨大的脑袋,也不再扯着嗓子大吼,只在喉咙里发出阵阵难听的呜咽。 他们都戴着头盔,无法看到脸上的表情。但阿沫却似乎觉得,兽人血红色的眼眸里,不再像先前那样狰狞冷漠。他们先是平和,再逐渐稳定,最后还有了丝丝柔光流转! 等青澜一曲终了,竟然所有的兽人都已经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或三四成群,或两两相拥。 他们,在哭! 阿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人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那些凶悍的、狂暴的、毫无人类情感的兽人,竟然在听了青澜的一支曲子后,纷纷相拥而泣! “天呐!太厉害了!”阿沫若不是腿受了伤,早就一蹦三尺高了! 她雀跃道:“难怪青澜哥哥天天练得这么勤,原来他的箫还有那么大用!” 她朝着璟华兴奋道:“早知道还用得着那么麻烦么?又是五行阵,又是玄镜茶的。他们一出兽人,你就让青澜哥哥吹箫,把他们一个个都吹死了去!” 璟华勉强笑了笑,却没有过多解释,只淡淡道了句,“没那么简单。” 当然没那么简单。 自出征起,他和姜赤羽间的较量,就像一局棋。 每一次,你来我往,你退我进。 不一定每一招都能有用,但一定要每一招都备上! 五行阵、木人兵和玄镜茶,是用来对付姜金戈的驭魂的。 姜金戈看到他有备而来,这才将驭魂之术弃之不用。反之,如果他没有这些,姜金戈铁定会故伎重演,令他重蹈上次自相残杀的惨状。 他的天一生水,也必须只有呆在天门山的结界内,才能得以保全。一旦出了那个结界,便难逃幻术的掌控。 而对方,除了姜金戈,还有整十万兽人! 如果什么都不做,光凭青澜的一支箫,就能像沫沫说的那样吹几下就把他们吹得晕晕乎乎,毫无战力? 怎么可能! 这一曲箫,不过让他暂时拖延一下时间,平复胸口那几乎快让他窒息的剧痛,让阿沫能包扎一下腿上的伤口,也让山门后的将士们做好继续战斗的准备! 果然,在姜金戈的催动之下,兽人们晃晃脑袋又重新站了起来,捶胸顿足地嘶吼,再一次开始敲打山体! 巨石从山顶上滚滚而下,山后的将士们大喊着,狼狈后退,但听声音,仍有不少人被砸伤、砸死。 璟华强提一口气,大喊道:“青澜、田将军,你们快带领大家小心避开!天门山要崩塌了!” 隔着一道山门,他们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岩石一块块滑落,带着极大的冲力,一路咆哮而来。玹华一把背起阿沫,扶着璟华,匆匆往前奔逃。 姜赤羽再无保留,率所有的兽人一拥而上。他与姜金戈策马狂奔,飞驰在最前头,几乎到了璟华他们跟前,才险险地勒住缰绳。 姜赤羽的唇,扬起胜利的笑。几分轻蔑,几分快意。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轩辕璟华,你还是败在了我的手里! 千百万年的兴衰荣辱,千百万年的尊卑贵贱,便在这一刻,在我姜赤羽的手里改写! 说什么战神? 说什么战无不胜? 他低下头,怜悯地看着地上那个脸色灰败,似乎连呼吸都难以维持的年轻人。 “我胜了。”姜赤羽道。 这个世界,谁胜了,谁便是神! ------------------------------------------------------------------------------------------------------------------ 璟华笑了一笑。 他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 当痛苦到了极限,已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有什么地方难受了,好像也不过就这样。 只是整个人似乎都是空的,眼神有些迷离,脑子也转得很慢,就像一个飘飘荡荡的幽魂,下一刻便要脱离这个连他自己都要嫌弃、破败不堪的身体。 但他还是在笑。 和姜赤羽一样,也是几分轻蔑,几分快意。 “不,你败了。”璟华道。 他倒出最后一杯玄镜茶,对着马上的姜赤羽父子,冷冷道:“下来走近些,好让你们看清楚!” ------------------------------------------------------------------------------------------------------------------ 茶中倒映出的是漠北。 一成不变的终年冰雪,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粗粝的沙石冰雪上,一个个极小的黑点如蚂蚁般缓缓向山顶雪峰移动。 再细看,原来是一个个磕头朝圣的信徒们。 风餐露宿,五体投地,用身体丈量我漠北的土地,匍匐于我至高无上的信仰。 他们是标准的炎龙族子民,体型高大,五官俊美立体,但皮肤却因为常年生活在寒冷干燥的地带,而显得异常粗糙和苍老。他们穿的几乎也不能算是衣裳,不过用一层层的破布和皮毛把自己尽量裹住。 每个人都赤着脚,用以表示自己的虔诚。从山底到山顶的祭司殿,每移动一次的距离都等于自己身体的长度,很多人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出发,朝行夕止,手掌和膝盖早磨出鲜血,在雪地上留下两行红色的印记。 姜金戈隐约觉得不妙,低声道:“父王,为什么那么多人赶往祭司殿?现在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大事需要朝拜的啊?” 璟华注视着姜赤羽,语声比漠北的冰雪还要冷酷。 他一字字道:“新王的加冕大典,算不算大事呢?” 姜赤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你说什么!” 璟华没有回答,他自己便接着看到了。 建造在山顶的,那座同冰雪一样洁白的祭司殿里,美丽的三公主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走出。 她仍穿着平日的素白纱裙,却戴着象征新王身份的艾莎王冠,手持权杖,平静地接受山下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子民对她的朝拜。 而她的身后,一左一右站着的,赫然竟是石耳和蒯方! 姜赤羽脸色刷的变了! “小梨?怎么会是小梨?” 璟华说新王加冕的时候,姜赤羽猜想过是贪婪的大公主,也猜想过是荒淫的二公主,他甚至猜想过还未成年的幺子! 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从小就被他送进祭司殿,从此清心寡欲、再无尘缘的三公主姜雪梨! “不会的!”姜赤羽仍不肯信, “是你们逼她的,是你派人逼她!她才篡了我的位!” 他的脸扭曲起来,骨骼关节嘎嘎作响,嘶吼道:“我要杀了她!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死丫头!” (一百三十七)决战 璟华冷漠地注视着。 u.co更新最快 他欣赏着姜赤羽的愤怒、狂躁和歇斯底里,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麻醉剂,让他可以暂时忘却身上的痛苦。 “我两个将军可以逼她一个人,难道还能逼你成千上万的子民吗?”璟华厉声道。 “你不思勤政,只知终年备战!早已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你的子民们是敢怒不敢言,一旦得知你战败于梦泽,便立即拥戴了雪梨公主为新王,而将你废黜!姜赤羽,是你自己失了民心!” “我不思勤政?我只知备战?”姜赤羽哈哈大笑。 “轩辕璟华,漠北你不是没有去过,你告诉我,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以勤出什么政来!春耕种下,到了秋天,还是他妈长不出一根草来! 你们胤龙在九重天上作威作福,怎么会懂我炎龙子民的苦!拼死拼活忙了一年,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要给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交他妈的岁供! 父神开天地以来,炎龙、胤龙就存于这天地之中,本来也没有分个高低贵贱的。你们胤龙不过是得了个便宜,父神归去时被赐封了轩辕这个姓,就真以为自己是天族了吗?真的就凌驾于我们炎龙之上了吗! 你的父君更加好笑!轩辕広,他根本连胤龙翼都没有,却趾高气昂、理所当然地把我们炎龙踩在脚底下,几百万、几千万年!这天,难道就不该变一变吗!” 姜赤羽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出手! 玹华哪容得他伤害璟华,早已一掌迎了上去。 “砰!” 玹华倒退三步,喷了一口鲜血。 姜赤羽却原地纹丝不动。 他的脸上杀意凝聚,“臭小子,你以为趁我不在,让小梨那个丫头做了新王,我就没有办法了?不过由她闹着玩两天好了,等我打上凌霄殿,称了玉帝后,这天下都是我的!我还怕收复不了漠北?” 他一步步走向轩辕璟华,带着漠北荒原的阴鸷与狠绝,“我说过,这个世界谁胜,谁就是王!只要等我回去,你觉得我的臣民们是会服那个替他们赢得了大片肥沃良田、遍地牛羊的我?还是服那个只会念念经文的小丫头呢?” 璟华咽下已经翻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冷笑着道:“姜赤羽,你自己好好看看!你说的肥沃良田、遍地牛羊,早已经有了,何苦舍近求远?” 姜金戈突然像见到了鬼似的,大叫,“父王!你看!你……快来看啊!” 玄镜茶里,仍旧是漠北。 姜雪梨仍站在山顶,高举权杖。 但顺着她权杖指点的方向,那百千万年都不化的冰雪,竟一点点开始消融! 像大自然施的魔法,白色的山峦慢慢变成了青色,山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郁郁葱葱起来! 地里也长出了麦苗,一眨眼便结了麦穗,在风里沉甸甸的垂挂下来。 刚刚消退了冰雪的草原上,成群的牛羊开始奔跑。刚开始还是牛犊和羊羔,跑了没几步,就有了成年的体型,更撒蹄子欢奔! 这变化太过不可思议,连姜赤羽都无法相信。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低喝道:“轩辕璟华,你真当这是儿戏么?这又是什么障眼法!” “草芥人命,把战争当儿戏的人,只怕是你吧!姜赤羽,别再为自己的野心找借口!你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次,换璟华一步步走向他。 他走得很慢,揽月已被拄在地上,用来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轻轻道:“有件事,也许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让母后诱我去封印了夸父,还是很有好处的。” ------------------------------------------------------------------------------------------------------------------ 璟华道:“夸父是上古神祗,要想改变漠北的气候,五谷的出产,不是没有办法。 他虽然有点啰嗦,但对我还不错。回昆仑虚前,将这法术告诉了我,说什么时候你不做这炎龙王了,便什么时候准我用这法术,也造福一下你漠北的黎民苍生!” 他望着姜赤羽,带着悲悯,“我那时候就去找了你的三公主,告诉她,如果想让子民脱离苦难,丰衣足食的话,有远比战争更好的方法。” 他掩唇低咳了两下,以悠远淡漠的声音道:“所以,你和你的先祖一样,败在自己的愚昧和狂妄上!夸父与你世代毗邻而居,你却不知与他和睦相处,自食恶果。” 姜赤羽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臭小子,你少和我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不过是想让我后悔罢了!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轩辕家这种假惺惺的腔调,从你老子到你,都让人恶心!” 他眯了眯眼睛,却在那半闭的眼眸里露出狠戾的凶光,宛如已落单的孤狼,凶残而决绝。 “什么善念?什么大道?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只知道成者王、败者寇!小梨加冕就让她加冕好了!我先杀了你们几个,然后再上九重天,拿下那条没用的胤龙,做他的位子!” ------------------------------------------------------------------------------------------------------------------ 天空陡然变色,白色的云朵先是粉红,再是深红,玫红,血红……像是被火焰烧灼,成为焦炭! 整片天空都被烈焰铺染成赤红! 像翻滚的火焰在天上燃烧,赤滔滔一路直压下来! 这是姜赤羽的绝招——赤焰九霄! 脚下的土地变得滚烫,湖水一点点蒸发,浅一些的溪流已经完全干涸,甚至连一些石头、树木都脱了水,周围的一切被碳化,吃吃地冒着白烟! 空气因剧烈缺氧而稀薄无比! 连阿沫都觉得心口像被压了千钧巨石,她不放心地望着璟华。果然,他面色已经极其难看,紧紧按着心口,嘴唇紫绀,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轻轻颤抖。 阿沫抱住他缓缓倒下来的身体,急呼:“太子殿下,快救救璟华!他,他好像要不行了!” 玹华不待她说,早已抢上一步,双掌抵住璟华后背,急速为他输入灵力。 姜赤羽瞧着乱做一团的三个人,轻蔑道:“这还没开始,就已经不行了?你们轩辕家的还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简直让我羞于与你一战!” 璟华睁开眼睛,玹华及时输来的灵力,让稍缓过来一些,却仍是脸色煞白。 他费力的,一点点站起来,示意玹华不用再继续,勉强笑道:“大哥,我已经有确凿证据,是他用赤胆情下毒害死了母妃!” “正好你也逃出无妄海了,那便让我们兄弟联手,杀了他,为母妃报仇!” 玹华却一脸莫名,“二弟,你说什么?什么赤胆情?母妃不是患病仙逝的么?怎么又变成下毒?” 璟华刚要解释,但见青澜从远处疾奔而至,怒吼道:“璟华,还有我!他杀了我爹爹,我要为我爹爹报仇!” 阿沫也听得莫名其妙,“青澜哥哥,你胡说什么,我们父王好端端的,要报什么仇?” “不是父王,是我生父。”青澜道,但也来不及管阿沫有没有听懂。 璟华强咽下翻涌在喉口的腥甜,焦急问道:“青澜你怎么来了?将士们如何?” “璟华,是天帝陛下来了!还带了十万精兵!”青澜兴奋道。 “战局都已经控制住了!”他指着后面几个由远及近的身影道,“不止天帝,我娘亲也来了!还有三殿下!” 姜赤羽望着逐渐走近的轩辕広,和自己唯一的妹妹,仰天狂笑:“哈哈,不错不错!人都到齐了,这才有决战的味道!” 他摊开赤红的双掌,傲然道:“金戈,今天就让他们瞧瞧,我们炎龙家的血性!士可杀,不可辱!” ------------------------------------------------------------------------------------------------------------------ 轩辕広带着十万精兵,从九重天上直冲下来,马不停蹄,终于在第二天中午,找到带着天后私自逃下界的琛华。 令他吃惊的是,琛华一头银发。 向来养尊处优的小儿子似乎一夜长大,脸上带着郁郁的苍凉。 他跪在地上,痛苦道:“儿臣不孝,儿臣既不敢违拗父君的旨意,又……又实在无法眼看母后受苦。儿臣求父君放过母后,所有的罪责都由儿臣来承担!” 姜懿一声轻叹。 轩辕広冷眼望着她,嘲讽道“琛儿对你倒是不错。” 琛华低咽道:“儿臣心中,父君与母后都是一般的好。不论是为谁,儿臣都愿意……愿意以命相抵!” 轩辕広“哼”了一声道:“前尘旧事,与你何干!那时你只怕都没有出生,何苦来担这罪责!起来吧,难得你一片孝心,为你母后白了头,却不知她心中是不是还只会记挂那个小瞎子?” 姜懿怒道:“不许这么说澜儿!澜儿也好,琛儿也好,都是无辜的。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冲着姜赤羽来,别拿孩子撒气!” 轩辕広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十万天兵,冷冷道:“你以为我带人是来抓你回去的?未免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一点。” 他上来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痛得她花容失色。 他凑在她耳朵边上,一字字道:“我来,是要亲自把你带到你大哥和那个小瞎子面前,让你看着姜赤羽死,再让你儿子看着你死!” 他狠狠扔下那个女人,转头望着自己少年华发的儿子,漫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不值,还有些许的不忍。 (一百三十八)战争 想不到,琛儿竟也是个多情之人。 u.co更新最快 一直以来,他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个儿子。 虽然看上去事事都顺着他,也尽量给他赋予些既轻松又讨好的闲职,让别人都以为他最得宠。其实,那是因为自己对他,根本就没有要求。 不屑于要求。 他一直都是,那种让人难于理解的父亲。 越是寄予了厚望的孩子,越是对他们不近人情。 他从来不会把爱这种字眼放在嘴上,他看不起那种表达,包括对他曾经真心爱过的女人——梅妃,他也从没有说过。 一次都没有。 人人都道他是无情的人。 但情又能做什么? 是能帮他平定四海纷乱的战局?还是帮他找回失传已久的胤龙翼? 都不能。 光会爱,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应该是璟儿和姜老贼最后的决战了。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带人过去看看。 毕竟事关重大,虽然他相信璟儿怎么样都会有办法,最后替他割下姜赤羽的脑袋!但中间有些巧妙的环节,他不想因为他的疏忽,而在最后关头出现差错。 有一些为了大局的牺牲,有一些出于善意的期满。 需要他小心,再小心的处理。 ------------------------------------------------------------------------------------------------------------------ 姜赤羽的修为,何止是高。 简直高到无法想象。 当周围的一切都要化为焦土,当剧烈的燃烧引起氧气缺失,而令璟华已经快窒息的时候,他不过使出了两成功力而已。 赤焰九霄,就是要引出十八层地狱下的焚心地火,一直燃烧!燃烧!燃烧!直烧到九重天上去! 任何阻拦我的一切,立时便焚个干干净净! 连灰也不剩!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最后总是用拳头说话!什么佛与道,善与恶,统统都是骗人的! 谁胜了,说什么都是对的! 死了三十万大军算什么,死了四个儿子又算什么!只要杀了轩辕璟华和眼前这几个小娃娃,天下就还是我的! 轩辕広已经朝这里走过来了,好像还有阿懿也来了。也好,欠债还钱,所有的新账老账便爽快一起算了! 他左右开弓,两掌分袭璟华和青澜! 青澜听得风声,忙以掌相迎。裂天奔雷掌还在途中,鼻中已闻焦味,竟是一个三尺大的火球顺着风势当胸而至! 青澜闻到的,便是火球烫焦自己皮肉的味道。 他这才感觉到痛,闷哼一声,重重地被抛出好远,胸口已是一片血肉焦糊,可见白骨! “青澜哥哥!”阿沫惊叫一声,急奔至他身边。 而璟华那边,同样情势危急! 他看见火球急攻而至,本能地想举剑往边上一拨,无奈正逢毒发,全身连半分力气也无,整条手臂软软的根本不听使唤。 电光火石间,火球已扑面而至,他狼狈地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这一击。 但就这么一动,气息乱窜,一颗心突突狂跳,像是要挣脱胸膛跳到外面来似的。 姜赤羽恨他入骨,怎会给他以丝毫喘息?他还来不及站起,第二掌便又已送到眼前! 这次是三枚火球,分从面门、胸口、小腹三个方位袭来! 他是卧位,对于眼前这一击,简直避无可避。唯一的办法是继续就地一滚,但他此时已在峡谷边缘。原来这个峡谷的地方是一个深潭,但现在深潭的水都已被蒸干,滚下去便是深渊! 转瞬第一枚火球已到跟前! 璟华咬牙奋起一脚,将它踢落! 第二枚火球已至! 那头玹华正赶来相救,人尚未到,急中生智远远地将佩剑飞掷过去,将火球打飞! 第三枚又来了! 玹华此时已奔到璟华跟前,却已来不及打落火球,只本能地朝璟华身上一扑,用自己的后背生生替璟华挡下这一击! “大哥!大哥!” 与青澜一样,玹华背后也已经是一片焦肉,烂糊的血肉下,依稀可见森森白骨,衣衫上零星还有火花闪烁未灭。 玹华张了张嘴,想叫他小心,却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沫怒不可遏,急奔几步,直指着姜赤羽大声道:“你,你这个恶人!你竟忍得下心对青澜哥哥下手!他,他和我一样,从小叫你姜伯伯长大的!我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对你手下留情,现在我根本不会做这种想法了!” 姜赤羽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竟然还咋了咋舌头,呵呵笑道:“我说侄女,你这么可爱,如果我年轻个几岁,说不定也要像那两个小子一样,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你觉得叫我几声姜伯伯,就让我不忍心下手了?你的璟华,或者是你的青澜哥哥都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是真正的战争吗? 好,我来教你!” 他指着青澜,语声迅速转寒: “战争就是,这个昨天还叫我姜伯伯的人,今天眼都不眨就帮着别人,杀了我四个儿子! 战争就是,为了我的目的,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可以拿来当做武器! 小丫头,你可以觉得我狠,没有人情味!但你转身去看看,那个小子的亲爹,包括你自己的父王,他们够不够狠?有没有人情味!只怕跟我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我们都是王! 要做王,要做大事,就一定要放下所有最没用的东西——比如感情!” ------------------------------------------------------------------------------------------------------------------ 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所以你就下毒,害死我母妃?好让你的妹妹当上天后?” 璟华的声音很冷,就像千年的冰霜! 不,不是像,而是真的冰霜! 姜赤羽回过头。 不知何时,刚才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璟华,现在已经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后。 他的身上像罩了一层寒霜,冰冻得没有一点温度,原来已经煞白的脸,隐隐透出一层青寒。 他右手执剑,划破左手掌心。 鲜血,浇注于揽月之上,瞬间不见踪迹。 剑尖指地。 阿沫脸色大变,失声道:“璟华,不要这样!你现在的状况,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龙踏霜,千军过往。 这是璟华必杀技中最强大的一招——千军殁! 一招使出,纵千军万马,也如尘烟过往,消散殆尽,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杀伤力最大,耗灵力也最多。 阿沫急得快发疯! 连日来的急剧消耗,让他早已是强弩之末,灵力损毁到已经数度引发心疾的地步,如果现在还强行使出这招“千军殁”的话,无疑是死路一条! 璟华朝她道:“沫沫,到我身后来!” 姜赤羽有点吃惊,看得出来,他只剩了半条命,却没想到反而是最后倒下的。 “这样才有点意思!”姜赤羽的语声中多了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傲然道,“才有资格,与我一战!” “不过,话要说清楚,我并没杀过你母妃,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姜赤羽道。 他双掌间又暗蕴火力,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我这一生杀人无数,多一个少一个实在无所谓,你要打便快来,不用找什么理由!” 火球破空飞来!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个火球喷灼着炽热的气体,如天雷地火,四面夹击! 姜赤羽身后,原先赤红的天空,现在已彻底变成了黑色。偶有橘红色的火星撕扯开一道裂缝,然后便继续转为更黑的黑。 那里也在下雨,灰烬的雨。 姜赤羽站在那里,似把天地站成了两个部分。 他的身后,是死亡般的寂静。 他的身前,是烁火流金。 阿沫并没有听璟华的,躲到他的身后。她使劲背起青澜,又一瘸一瘸地架起玹华,将他们俩都拖到璟华的身后,这才和他们一起,躲了起来。 璟华也将世界站成了两个部分。 他要守护的,和他要战斗的。 火球铺天盖地,来势汹汹,带着仇恨与焚毁一切的决绝,带着邪恶的黑烟,叫嚣着,嘶吼着,喷吐火舌! 但它们到了璟华身前一丈的地方,便慢了下来。 稀薄的空气突然变得如淤泥般沉重,让它们连前进都极其困难。 它们一寸寸扭曲着,使劲往前挪,但火苗还是不可控制地弱了下去。有几个最终灭了,灰扑扑掉在地上,发出难听的芯子开裂的声音。 在璟华为他们撑起的这个保护圈里,空气不再灼烫逼人,甚至还渐渐有了几分凉意。阿沫觉得,好像一直以来就都是这样,哪怕外面再是硝烟漫天,只要璟华在,她就始终安全而舒适。 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不算很大,但是很稳定,在飞窜的流火间,清晰响起。 “沫沫,让我来告诉你战争真正的意义。 战争不是要你出卖感情,更不是为了实现野心。 战争,是为了要守护那些你爱的人。” 他回过头朝她一笑,“明白了么?” 揽月点地! 纯澈深厚的灵力,混合毫无邪念的血,于四周开始结霜! 冰霜匍匐于地,一分分,一寸寸,看似脆弱不堪,实则无所不破! 就在方才被烧焦的土地上,在干涸的潭底,在那些火球的遗骸上,银白色的冰晶如一件件水晶艺术品,排列无比整齐,无任何遗漏,全部覆盖! 焦木成霜!砾土成霜!甚至还有一些兽人的尸体也结了霜!他们的眉毛、胡子和发梢,覆盖满了银白色的,美丽的冰凌…… 方才还被烧得体无完肤的世界,一转眼便成了银装素裹、美丽奇幻的冰雪王国! (一百三十九)人质 阿沫目瞪口呆。 u.co更新最快 璟华简直绝了,原来传闻中这顶顶厉害的千军殁——使出来,竟然会是这么漂亮的一个法术!像晶莹剔透的艺术品,闪着璀璨的光!像每个女孩子梦中的殿堂,引人无尽遐想! 轻轻的,一阵风拂过…… 所有的艺术品也都随风一起消失了,连影子都没留下! 没错,这——是死神的艺术品! 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世界,微观的,宏观的。你看上去的一朵小小的蘑菇,也许就是蝼蚁的整个天地。所以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千军殁,便是以顶级的灵力,深入每件事物的内心,从里部向外,冰冻!瓦解!将每一份流动着的力量降到绝对霜冻状态,让生命得到完全静止。 然后,哪怕只是微风拂面,细雨呢喃,也足以带来摧古拉朽之势,令千军万马瞬间轰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只要你掌握适合的时机。 赤焰九霄很厉害,但千军殁,恰好便是它的克星。 ------------------------------------------------------------------------------------------------------------------ 揽月上,倾注了越来越多的灵力,璟华撑起的守护圈也越来越大。 力量在冰与火的交界处胶着,来回较量。 那一片土地上,似有一条清晰的界线,来回移动。一会儿被地火灼烧,冒起浓烟,一会儿又被冰晶覆盖,晶莹易碎。 姜赤羽暗暗心惊。 他的赤焰九霄,已经使出了八成功力,仍不能领先多少优势。他现在略略有些相信为什么轩辕璟华会有那么响亮的名号,也能体会为什么那些曾败于他手上的人,会不约而同套用一句名言,“不是我弱,是你真的太强”! 轩辕璟华,他是真的太强! 当然,这个强,并不是真的说姜赤羽在修为上不如他,他才多大岁数,再用功,再有天赋,毕竟还是有限的。 这个强,是指大多数时候,轩辕璟华这个人,他不用纯武力去解决问题。 你人多,我就拼战术;你战术好,我就拼剑法;你剑法好,我还可以拼命! 姜赤羽望了望远处仍旧在陆陆续续崩塌的天门山,他的兽人兵正笨拙地东倒西逃。他们砸穿了天门山,连累自己也倒了霉,一半被砸伤砸死,逃出来的一半还有轩辕広的十万精兵守株待兔! 姜赤羽将灵力发挥到九成! 那些火球迅速亮了一下!像在燃烧的火球上浇了一桶热油!那些闪耀的光芒瞬间增加,比原先大了一倍不止!冰与火的分界线又开始朝璟华那边缓缓移动。 璟华绝美的面容上不带丝毫表情,就如他催动的那些冰霜一样。他漠然地注视自己手中的剑,似乎在考虑是不是也要继续加大灵力。 但阿沫知道,他是装的! 他早已到了体力的极限!即使现在这样,也已经是强运秋风破,大量透支灵力的结果。即便胜了,一会儿反噬起来,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她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她甚至已经偷偷在盘算,只等他一结束,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走水路带他去找沅婆婆。但他能不能经得住这一路奔波,又实在没把握。 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个该死的姜赤羽还要火上浇油,加强了攻势! 阿沫想了想,偷偷地站起来。 姜金戈正紧张地注视着他父王和璟华的旷世决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悄悄地向他靠拢。 等一下,自己先用袖箭射他的手腕。他箭法厉害,拳脚功夫一般,只要让他张不了弓,自己就一定能对付得了他! 而只要她能制住姜金戈,姜赤羽就一定会投降,那他们就赢了! 她的一条腿受了伤,一碰地便是钻心的疼,走起来更是一点使不上劲,只能一步步拖着过去。 她又不敢弄出响声,要远远绕个圈子,绕到姜金戈背后,几步路走得她汗都下来了。 等到她找到合适的位置,打算拉开机括偷偷放箭的时候。金戈突然转过身,朝她阴笑道:“阿沫妹妹,也喜欢射箭啊!” 阿沫竟然丝毫不觉得尴尬,也嘿嘿两声道:“哪里哪里,金戈哥哥面前,小妹哪敢班门弄斧?” 她说到“班门弄斧”的“班”字的时候,突然瞄准金戈“嗖嗖嗖”就是三箭过去! 姜金戈连避都不避,故意把射来的三箭一把抓在手里,折辱她道:“就你这个水平,还真的是班门弄斧。我说妹妹,脾气这么暴躁可不好啊,将来都没人敢娶你。” 阿沫一句话都不搭理他,抬起手腕,便又是三箭! 姜金戈仍旧连看都不看便避了开去,同时欺身上前,一把扣住她脉门! 阿沫脚上有伤,闪躲不及,“啊”了一声便被他捉住。 她的性子,哪有那么容易认输?刚打算再使个什么法术挣脱开来,却听姜金戈沉声道:“你再乱动,我便夺了你的神魂,让你亲手杀了你那相好的!” 阿沫立刻乖乖的一动不动。 璟华一看阿沫被俘,登时脸色大变。 “沫沫!” 青澜听到她大叫,也是大急:“阿沫,阿沫你怎么了?” 金戈勒着她的脖子,走到姜赤羽边上,冷笑:“小丫头,看来为你着急的人还不少!” ------------------------------------------------------------------------------------------------------------------ 远处,兽人兵已全军覆没,天帝率着十万精兵,已经往这边疾驰而来,很快便到了。 起兵到现在,不过三月。 父王,竟败得这么快! 三月前,他们出发的时候,他还是威风凛凛的炎龙族太子,他还有四个高大悍勇的兄弟随行,兽人、战象、翼龙三十万雄兵! 一晃眼功夫,只剩他和苍苍老父! 他甚至连未来的王位都没有了,现在的漠北,当家的是他的妹妹,那个祭司殿里的三公主! 不,现在该叫女王! 真的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金戈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是后悔么?即便漠北苦寒,但千万年也这么过来了,总比现在什么都没有要强。 父王的实力,也不过是和轩辕璟华斗个旗鼓相当而已,就算险胜,还有转瞬即至的天族十万大军,又怎么杀出重围? 虽然自己还能再试一试驭魂,但上次一役后,轩辕璟华一定早做了防备,就不再能那么轻易成功了! 为今之计,是只有以这个丫头为人质,制服轩辕璟华,为自己和父王谋一条生路! 那个小丫头,应该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吧,他眯着眼,望着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人。 果然,并没什么悬念。 揽月“当啷”一声被抛在地上。 璟华道:“姜金戈,你将沫沫放了,我跟你走!” ------------------------------------------------------------------------------------------------------------------ 玹华后背重伤,却并未昏迷,大急道:“二弟,不可以!”他强忍剧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还是单膝跪在了地上,朝姜赤羽挥手大喊,“听着,我才是太子!别听他的,用我当人质!” 姜赤羽的眸中明晦不定,他望了望玹华,又望了望璟华,似乎在思忖他们两人在轩辕広心中的分量,从而决定到底将谁作为人质才更有胜算。 “你来!”他朝璟华道。 璟华笑了一笑,握拳低咳了数声,朝姜赤羽慢慢走过去。 在离他三尺距离的时候,停下。他朝姜金戈道:“我来了,放了沫沫。” 金戈厚颜无耻地笑,“麻烦你暂时封了自己的修为,你武功太高,我还是保险一点好。” 璟华立即照办。 他在心里笑姜金戈多此一举,现在的自己只怕连站在这里都是困难,何况向姜氏父子发难。沫沫恰在这时被姜金戈拿获,如果再往后拖得一刻,他也已无力再斗。 姜赤羽朝他后膝一脚,璟华便跪在了地上。 “放了……咳咳咳……放了……她!”他怒道,却被胸口猛窜上来的咳嗽生生打断。 姜赤羽冷笑,“先顾好你自己吧!知道为什么我宁可要你做人质,而不要那个太子殿下么?” “因为我根本没想要人质!”姜赤羽狠狠道:“我说过,成王败寇!我兵败至此,也没打算再苟且偷生,但至少要在我死前,替我的孩子们一个个报仇雪恨!” 他狞笑道:“你第一个杀的,是我的铁衣吧!” 他“砰砰”两掌击向璟华后背! 璟华狂喷一口鲜血,整个人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百四十)长鞭 阿沫与玹华顿时惊叫,青澜看不清状况,却也知他被姜赤羽折磨,生不如死。 u.co更新最快 姜赤羽有点厌烦,冷酷道:“叫什么叫!他欠的债太多,我要一点点讨回来!怎么舍得一下弄死他?” 他走过去,用脚尖将他翻了个身。 璟华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胸口连一点起伏都没有。姜赤羽有些不敢相信,之前还像煞多厉害地使了那招千军殁,就这么断气了? 而刚才背后那两掌,他也绝对是有分寸的。 他要折磨他! 他要他痛苦、*!他要他低头、求饶!他甚至想要当着他的面,让金戈羞辱他最在意的那个丫头!让他气得吐血,发疯! 那样才痛快! 铁衣被割去双翼双爪的时候,银麾、铜弩被剥皮制鼓的时候,还有锡人被剜去双眼的时候…… 那些他姜赤羽撕心裂肺、剜心剖肝的痛,都要他轩辕璟华一个不漏的,统统也尝一遍! 甚至百倍、千倍! 他当然舍不得一下就弄死他。 姜赤羽伸手探了探他,还好,仍有微弱的呼吸。 好笑,刚才以为他死了,自己还竟真的紧张了一下。 姜赤羽放了心,便又狠狠地一脚踏在他胸口,“起来!装什么死?” 心脏又一阵剧烈的抽缩,璟华痛得几乎要窒息!还以为自己会麻木,会产生免疫,原来疼痛这种事情真的是可以永无止境的。 但再怎么样,现在他除了勉强维持那几不可闻的微弱呼吸外,已经没有力气再动,连挣扎、连辗转、连*的力气都没有…… 他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像那些断了关联的木人兵。 灵力,彻底为零。 他张了张嘴,不知是想咳嗽,还是想说话,却一样都没能做到,只是任凭腹中的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玹华和青澜已经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们伤得很重,但经过调息,已经勉强可以行走。 “姜赤羽,你放了我二弟!我保你和你儿子安全离开!”玹华道:“不然,十万大军一到,我便叫你葬身此处!” 姜赤羽恍若未闻,只低头继续蹂躏着他的战俘,“轩辕璟华,我那对孪生儿,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的?” 璟华也笑了,微笑是他现在在敌人面前唯一可做的事。 他笑着,极低极低道:“先……剥了皮……再取股骨……制成……鼓槌。” 姜赤羽道:“这挺费功夫。” “是啊,我花了……咳咳……两天。” “那怎么办?你父君快要来了。” “你直接……用揽月,我的剑快,分筋……挫骨都……咳咳咳……都方便。” 他微笑着提供建议,说两个字便要咳喘一阵,但气定神闲,仿佛就在跟家里的厨子谈论今天的这块五花肉该红烧还是该白灼。 “这主意不错。”姜赤羽赞道,将他的揽月捡起来,朝准他左腿便是从上而下一拉。 鲜血立时如潮水喷涌! 璟华却仿佛完全没有痛感似的,除了声音更低下去了以外,笑容都没有减弱一分,“有人说我……皮厚,我总不承认……你替我看清楚,到底……到底是薄是厚。” “璟华!” 阿沫终于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道:“求求你,姜伯伯!求求你放了璟华!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他病得很重,真的……会死的……” ------------------------------------------------------------------------------------------------------------------ 璟华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他看得有些费力,想看更清楚一点。 唉,那个可爱的女孩子,自己又让她哭了。 他尽全力勾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沫沫,别哭了……不要紧的。” 可他的声音太小,她根本听不到。 她跪在地上,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姜伯伯,姜大哥!求你们念在和我父王相交一场的份上,放过璟华!我让他去求天帝,让天帝把你们造反的事都一笔勾销!再让他去漠北,把你们那个三公主抓起来,还把王位还给您,你看好不好?” 姜赤羽皱了皱眉。 毕竟是个丫头啊! 说这么幼稚而愚蠢的话! 胜败已定,今天轩辕広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和金戈。莫说璟华向来是他不看重的儿子,就算把玹华和璟华两个儿子都一起抓了做人质,以轩辕広的无情,只怕都不会动摇分毫心意! 而再回漠北,就更不可能,哪有人把到手的王位再交出去的道理? 世事无常。 自己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重来? 当年在西海会见尨璃,见到这个小丫头时,自己还摸着她的头,是个慈爱长者。她向自己说了她的广阔志向,好像并不满足只做个闺阁蕙兰,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怕得在不停发抖。 看,她甚至已经在朝自己和金戈磕头了。 璟华也紧皱着眉头。 随着鲜血和灵力的流逝,头脑已渐渐昏钝,但他兀自强撑着不肯失去意识。沫沫,你想干什么? 他了解她。他的沫沫绝不可能向敌人下跪,更绝不可能说那些愚蠢的不经大脑的话。 难道她…… 果然,就在她向姜金戈磕第七个头,叫第七声“姜大哥”的时候—— 一条软鞭已如毒蛇般飞向姜金戈! 姜金戈完全傻了! 他一开始还勒着阿沫的脖子,但后来看父王将几人中最忌惮的璟华折磨得差点断气,小丫头已经哭得快要晕厥的时候,他竟也不知什么时候放松了警惕。 那条鞭子看着没多长,但就像有生命一般,一触到姜金戈的身体,便自行伸长,绕了好几圈,把他结结实实捆得像个个粽子。 那是璟华送她的礼物。 ------------------------------------------------------------------------------------------------------------------ 在紫竹林初次见面时,她就跟他抱怨,说自己连个固定的兵器都没有。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上,留神寻觅了好久,终于在前不久有了机缘,做了这支软鞭送给她。 他想好了,那支软鞭要用西岐的独角兽王子出生后第一次换下来的角来做骨节,用栖梧山凤凰岭上的冬青藤做握把,还要用东海流波山上夔牛的牛筋做鞭身。 这几样材料都十分难寻,但他又不愿意以别的东西马马虎虎将就,总算在最近才分别陆续找齐,虽日理万机,但也忙里抽闲,做了给她。 她果然十分喜欢。 这软鞭触感柔软,不像刀啊、剑啊摸着寒心,但一甩出去又威风凛凛,气势十足。她毕竟是女孩子,手劲儿小,这鞭法用的是巧劲,倒也十分适合她,且缠在腰上方便携带。 她刚拿这条软鞭,就爱不释手。这段日子在军营,除了陪他,便是白天黑夜的练着。直到后来她开始着手做那个云梦泽的地图,想做个回礼送给他,这才稍微从练习鞭法上挪了点时间出来。 玹华和青澜反应极快,当即将姜金戈拽了过去,绑了捆灵绳,用剑指着他脖子。 现在的情势,四对二。 一边是姜赤羽拿着璟华,一边是玹华他们拿着姜金戈。 金戈只觉脖子上一凉,已经被划了一道血痕下去。青澜道:“姜老贼,快些放了璟华!你也知道我看不见,下手没个轻重,下一次直接割断了脖子,你可不要后悔!” 姜赤羽哼了一声。 他手捏璟华的揽月,还没怎么用劲,锋利的剑气就已经割破了璟华的皮肉,又无数鲜血涌了出来,染红了雪白衣衫。 “你们若敢伤我金戈一分,我便数倍加还在他身上!我看他还能经得住我几剑!” 他话音刚落,阿沫便从青澜手里抢过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嚓嚓嚓就朝姜金戈身上刺去! 姜金戈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身上已经迅速多了三十几个血洞! “父王……父王,救命!”他被扎的每一剑都不是要紧部位,但疼痛却是无以复加,要不是被紧紧地摁在地上,几乎就要满地打滚。 阿沫刺了一阵才停下来,胸膛也是剧烈起伏,有些血还喷在了她的脸上,她也没功夫去擦。 她停下来,似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吸口气大声道:“姜赤羽,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我只说一遍!要么你现在就把璟华放了,我把你唯一的儿子还给你!要么你看着他死,璟华死了之后,我先杀了你,然后就去陪他!” 她的黑色的大眼睛里,是一种她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平静。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害怕。 就像在聊如果明天下雨,我们就呆在家里,如果不下雨,就出去逛逛之类的话题。 可她在说的是她的人生。 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要结束的人生。 可她却那么平静,理智得不像话。 没什么要纠结的,她一直就是个很爽快的人。 上次换贞鳞,璟华心脏骤停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她就已经想清楚了。 这个世界,如果没有璟华,那就一点意思都没了。她的梦想,她的未来,都是和这个男人紧紧连在一起的。 如果他不在了,那她当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握着剑的手又紧了紧,冷漠地望着姜赤羽。 ------------------------------------------------------------------------------------------------------------------ 璟华看着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 总是这样。 她总是因为他而哭,而他总是看到她就想笑。 他笑着,一边咳嗽一边替她补充,“没错,我……忘告诉你,你留在漠北最小的那个……咳咳咳……儿子,反对……咳咳咳……反对三公主……” 姜赤羽脸色一白,几乎将璟华整个人拎了起来,怒目圆瞠:“他怎样?” 璟华望着他,轻飘飘道:“被我的将军杀了。” 姜赤羽仰天凄吼! 接着便是一拳接一拳疯狂地打在璟华的胸口、腹部! “轩辕璟华!你这个畜生!你是真正的畜生!” 姜赤羽终于向着漠北的方向跪了下来,他的声音颤抖着,一意孤行的脸上老泪纵横。“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一拳下去,璟华便身子一缩,吐一口血。 但后来,他根本已经没了反应,随便怎么打,动都不动一下,连血都吐不出来,只是无法自控地顺着嘴角,淌一些血沫子。 他翕动着不停颤抖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因为声音实在太小,而被姜赤羽忽视。 阿沫流着泪,就在他对面看着。 她看懂了。 她的璟华,那唇形,是在说——这就是战争。 (一百四十一)瞑目 是的,他在对姜赤羽,也在对自己说—— 这就是战争。 u.co更新最快 一旦发动,便会有铁蹄践踏家园,把繁华变成虚无一片。 便会有无数鲜活的生命瞬间成为幽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不论王族,平民,侵略者,还是被侵略者…… 那些远征的战士再也不会归来,那些幼小的孩子再没有机会长大…… 这就是,战争! 姜赤羽挑起的战争,他的五个儿子都死在了这场战争里。国破家亡,民不聊生。 “姜赤羽!”她冷静地打断他,“你再打下去,他就被你打死了。我可不会跟你交换一个死人。” 她举起剑对准姜金戈心脏的位置,“我数到三,你剩下这唯一的儿子就会没命!一……二……” 她叫得很爽气,一点都没有拖延时间的意思,但“三”字还没出口,姜赤羽突然道:“停!” 他像是忽然苍老了几万岁,步履蹒跚,颤声道:“你……别杀他!我跟你们伏法!” 他提起璟华的衣领,平平地朝玹华他们扔过去,就像扔一个布袋子。 玹华立刻就用捆灵绳把姜赤羽给绑了!锁住他的灵力,纵使再高的修为,也无能为力。 阿沫手中长剑这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想伸手扶住璟华,却连自己都站不稳,两个人便一起摔倒在地上。 她抱着他,几乎不敢伸手去碰。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不是伤。他白色的袍子,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大部分是都是鲜血,还有焦痕和黄土。 她撑到现在,强硬到现在,终于土崩瓦解,终于又像个没用的小女孩那样,鼻涕眼泪哭成一团,“璟华,呜呜……璟华……” ------------------------------------------------------------------------------------------------------------------ 璟华想抬手替她擦去眼泪。 她今天可哭得真够多的,几乎一直是流泪流个不停,以前常说要把钱塘江给哭涨潮,看来今天倒是差不多了。 他又想夸夸她。 今天的表现还真不错啊。临危不乱,胆大心细!在关键时刻晓得制服姜金戈为自己争取有利条件,甚至还懂得怎么跟姜赤羽玩心理战!简直比青澜都厉害!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成。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保持清醒,对着她露出一个残破的笑。 青澜将姜金戈也绑了,和姜赤羽一起并排跪着。 这持续了三个月的战斗,这让无数人流尽鲜血,付出生命的战斗——终于,尘埃落定! 他侧耳听了听,马蹄声已经很近了。等天帝陛下一到,连姜赤羽一起都要押回九重天去,接受天庭审判。 他不要什么军功,只求天帝陛下能看在他们大捷的份上,放了他娘亲。 玹华的脸色并不比躺在地上,气息奄奄的人好看多少,当年母妃离世前的情景又潮水般灌进了他的脑海里。他拼命地想把那些扔出去,一遍遍对自己说,不会,不会! 但他扶起璟华,为他输入灵力的时候依旧手脚颤抖,“二弟,你……你撑着点。大哥在,你不会有事的!” 玹华和青澜一样,也是属金系的龙。万金生水,他又是璟华的亲大哥,现在这些人里面,他的灵力应该是最有用的了。 这么多年来,玹华第一次和自己的弟弟那么近。虽然小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但近两千年来,几乎都是聚少离多,停留在玹华脑子里的,还是那个秀弱懂事的小璟华的样子。 他的二弟,他从小亦步亦趋跟着,视若珍宝的二弟,他说要为他挡风遮雨,将他护在身后的二弟…… 竟也一个人,默默地长大了。 没有他的庇护,也没有来自其他什么人的疼爱,只是一个人,孤独地,顽强地成长着。 摔一跤,爬起来。流了血,就擦一擦。 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受伤和发病,似乎这些都已经平常到不能再平常,就像父君每天都要早朝,他每天都要带兵训练一样。 那些伤痛,不值得他浪费多余的表情。 “大哥,我……好多了。”璟华蹙了蹙眉,刚开口又是一阵急喘,咳了数声,才微弱道:“不用了,我……够了。” 玹华没有理他,继续为他输入灵力道:“二弟不要说话,你体内灵力几乎耗空,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若再……” 他没有说下去,若再怎样?他说不下去。 “大哥,听我说,”他挣扎着转过身子,握住玹华的手,急切道:“杀了他,替母妃报仇!” 他急喘着,胸口剧烈起伏,握住自己的手冰凉而颤抖,“大哥,让我能……能看到……” ------------------------------------------------------------------------------------------------------------------ 二弟的意思,应该是让自己现在就杀了姜赤羽,让他能看到这一幕,就算死也瞑目。 可他为什么一直这样说? 为什么他觉得是姜赤羽杀了母妃? 之前二弟就已经提了一次,现在又反复再提,难道母妃当年之死确实另有隐情?可二弟那时尚未出生,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玹华左右为难。 二弟现在的心脉弱得几乎随时都可能崩断,自己若稍微说错一点什么,都会刺激到他病情恶化。而他偏偏又如此急切地想看到姜赤羽死,几乎可以说,那是支撑他保持清醒的唯一动力。 “大哥,快……杀了他啊……”璟华见他不动,不禁着急起来。 “好,你等着,大哥这就杀了他!”玹华不再犹豫,将璟华交给阿沫,起身向姜赤羽走去。 姜赤羽并没有反抗,他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对玹华淡淡道:“太子殿下,你现在杀我,和等下上凌霄殿判了重罪后行刑,并无分别。我姜赤羽不是怕死,但不能替人顶罪而死!” 他指着璟华,漠然道:“他口口声声说我杀了那个女人,请问证据何在?” 这句话问得玹华也甚是为难。 他被夹在当中,更莫名其妙。母妃明明是患病死的,拖了好几年,生了弟弟后,终于元神耗尽而亡,这是四海八荒皆知的事情。 而且,母妃离世的时候,自己就在身边,那时自己也已经四百多岁了,已经能明事理、辨是非的年纪,若有什么异样,为何自己全不知情? 璟华像是十分激动,甚至让阿沫硬扶着他起来,大口喘息道:“大哥,我有证据!我找到了母妃的药师妙华子,就是妙沅上人!她亲口告诉我的,母妃是……” 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弯腰急咳,却仍边咳边道:“是被他们炎龙的……赤胆情毒死的。” 玹华一震,眸中像突然被点亮了一样,竟莹润起水光:“妙沅?二弟你找到妙沅了?她……在哪里!” 阿沫道:“太子殿下,你也认识沅婆婆吗?她住的地方很秘密,不让我们告诉别人的。你要去,我要先问过她同意,才能带你去。” 璟华终于缓过胸前这一阵剧痛,玹华的疑虑他早已看在眼底,咬了咬唇,喘息道:“大哥不是也知道的么?是你……在大婚时递了信给我,我才去查的啊!” 姜赤羽已不耐烦,“简直莫名其妙!赤胆情是我炎龙家的不错,可是早已经失踪好久了!而且我嫌它练起来太麻烦,所以在我手上从来没有练过。要杀人,一刀结果了便好,要去练那种玩意儿干嘛?劳民伤财,会是我姜赤羽做的事么?” 璟华一听,整个人都似僵住。 说得没错,赤胆情这种复杂又难练的毒,确实不像是姜赤羽会去练的。 可是妙沅明明是这样说的啊!她说母妃是中了赤胆情而死,包括自己都是一生下来就身中剧毒了啊! 难道不是这样? 难道,自己这一年多来追查的,都是假的? 喉咙口的腥甜又反复翻涌,心脏砰砰乱跳,声音大得几乎要凿穿脑子,他拉着玹华不死心道:“大哥,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关在无妄海的?是不是害死母妃那些人?” 玹华扶住他不断颤抖的身子,“二弟,你先不要激动。” “不,大哥,你告诉我!我……受得了,求你,告诉我!”他用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乞求道。 玹华叹口气,轻轻道:“我没有被谁关在无妄海,这几年我都不在天庭。蒄瑶大婚时,你看到的那个人,应该只是我的替身。” 五雷轰顶! 璟华晃了晃,身体便像一片落叶般滑落了下去。 刺目的红,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喷。他自嘲地笑,闹了半天,原来是个玩笑啊! 呵呵,是谁这么有趣,给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啊? 模仿大哥的字迹,告诉自己母妃是被人毒死的,自己还煞有介事地去查。可今天大哥就站在自己面前,清清楚楚告诉自己大婚那天,他并不在场。 他已经好久好久都不在天庭。 那么多年来,在无妄海的那个大哥,原来是假的。 姜赤羽杀了母妃一事,也是假的。 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呢? 啊,脑子好痛!为什么连脑子都开始痛了!痛得他几乎都没有办法想下去。 光线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昏暗,他似乎看到父君他们急匆匆过来,还跟了几个人,看不清楚。但他们的影子忽远忽近,又摇摇晃晃。耳朵里砰砰乱响,他们在大声争吵着什么,可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清。 ------------------------------------------------------------------------------------------------------------------ 轩辕広面色铁青地看着场上几个人,身后还有姜懿和始终低垂着头的琛华。 姜懿被捆灵绳绑着,但仍可行走,看到青澜立刻奔了过来。 “澜儿!”她泫然欲泣。 青澜的眼睛始终紧闭着,因为那里面已经没有他们标志性的那对琥珀色的瞳仁,只留下两个恐怖的血洞。他自己把眼珠子抠了出来,为了打赢那个不知道是表哥还是表弟的家伙。 姜懿凄笑,他们这个家族,还不是一般的奇葩。不是兄妹掐架,就是手足相残。 “娘亲,你来了!”青澜显然很意外,高兴道:“天帝放了你吗?” 他伸手摸到了她身上的捆灵绳,脸色又黯淡了下来,安慰她道:“没关系的,娘亲,这一仗我们胜了!我们等一下砍了姜赤羽的脑袋,去求陛下放了你。” 姜懿一下下轻抚他的眼眶周围,哭道:“澜儿,疼吗?”她不在乎放不放,她只心疼他的孩子。 轩辕広冷声打断,“够了!” 他把姜懿往姜赤羽那边一推,三个人跪在一处。 他冷冷地望着他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个数千年来都让他寝食难安的姜家王朝,今日终于在他手里灰飞烟灭! (一百四十二)赔命 璟华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 u.co更新最快 轩辕広的脸色沉了一沉,朝着太子道:“玹儿果然还是记挂着弟弟,将父君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玹华行礼道:“儿臣不敢,二弟为斩杀判臣鞠躬尽瘁,儿臣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为父君分忧!” “为我分忧?”轩辕広冷冷道:“那就去寻胤龙翼吧!得到胤龙翼,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 玹华望着躺在地上个眼神空洞,似乎已无知觉的璟华,突然跪下道:“儿臣现在便去寻胤龙翼!但儿臣求父君,能将胤龙翼传给二弟以救他性命!待二弟脱离危险后,儿臣愿与二弟一起,扫平这三界六道,保父君千秋万代!” 轩辕広冷笑道:“玹儿的意思是,若我不答应,你和璟儿就不保我千秋万代,也要像这逆贼一样反我不成!” 玹华自知失言,“父君,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是不是刚才玹华输入的那些灵力起了作用,璟华清醒了点,发出极低的一声呻*吟。 轩辕広眉头一皱,立即大步走了过去。 “父君,恕儿臣……”他精神似好了一些,在阿沫的搀扶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不必多礼,璟儿此次辛苦了。”破天荒的,轩辕広示意安慰了一句,还示意他不要乱动。 “姜贼逆反,儿臣……理当尽责。”他的精神也就撑得那么一两句话,说了几句声音又低了下去。 许是此战大捷,又一举擒获了姜赤羽,轩辕広语声中竟了几分久违的慈祥。这让神思恍惚的璟华顿生一种错觉,似乎回到了他小的时候,他病发在宸安宫中,父君下了朝过来探望。 这种错觉让他陡然间生了软弱,大着胆子说了平时不会说的话,“儿臣有一个心愿,求父君成全。” “你说。” “儿臣想知道,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璟华苍白的唇色间映出一个凄然欲绝的笑,轻轻道:“儿臣指日便要归去,报仇自是无望,只求在死前得知真相,也能……能去得安心。” 姜赤羽突然插了进来,“轩辕広,你就快说吧!省得他老赖在我身上!哼,空穴来风!八成是生病生得脑子都坏了!” 璟华拉住轩辕広黑色蟒纹的龙袍道,争辩道,“不是的,母妃确实是中了赤胆情毒发而死,儿臣有证据!父君,如果不是姜赤羽,就一定另有他人!” 玹华道:“父君,二弟说的也并不一定没有道理。说不定有人下的是慢性的毒药,让母妃看上去和病死的症状一样。” 轩辕広似乎很不愿意再提这个话题,原来眉目间因打了胜仗而充盈的喜气荡然无存。 他一把拂过璟华刚才情急下拉住他的袖子,愠色道:“璟儿常年久病,又思念亡母,神智难免糊涂。这九重天上,她贵为天妃,又有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对她动手?” 他凌厉地扫视了玹华一眼,“弟弟病得神智不清,你也跟着糊涂不成?成天不务正业,将来如何承我大位!” 他顿了顿,带着君王不容置疑的威严,“此间事务已了,不必回九重天再审,三名姜贼悉数就地正法!” 青澜闻声大急,跪下道:“求天帝陛下开恩!放过天后娘娘!此次兵反,是姜氏父子主谋,与天后娘娘无关!” 轩辕広恨恨道:“无关?她以天后之淫威,逼迫璟儿去漠北封印夸父,以毁璟儿修为,更害得璟儿病发险些送命!青澜将军,你之前不是也甚是为璟儿抱不平的么?怎的现在却反过来要替她求情了呢?” 他走过来,伸手捏住姜懿的下巴,幸灾乐祸作弄道:“听到没?原来我们天后你与这位小将军还颇有渊源,他拼着大好的前程都要为你求情,你的福气还真不小啊!” 姜懿狠狠地一扭头,甩开他的手,“呸!要求你什么!我姜懿早就活得够了!杀了我,正合我意!” 姜赤羽却对玹华吼道:“小子!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放了金戈,我才把轩辕璟华还给你们的!你若敢食言,信不信我现在还能杀了他!” 玹华看了他一眼,拱手对轩辕広道:“父君,儿臣确实曾答应过他,会放了姜金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在刚才这样生死关头下,莫说太子,就是普通士卒也能够从权处事。 以一个无足轻重的姜金戈,换二弟璟华一命,父君怎么样都应该会同意的。 轩辕広嘴角是一丝轻蔑的笑。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姜赤羽,求我!” 姜赤羽一声不吭。 轩辕広将他一脚踢翻在地,疯狂地在他身上踢打,怒吼:“求我!求我放了你儿子!” 姜赤羽只是冷笑。 轩辕広点点头,“好,你们炎龙都是硬骨头,那我就来看看,你的种是不是也跟你一样的硬气!” 他朝着姜金戈就是一脚! 姜金戈被阿沫刺了那么多剑之后,一直不怎么清醒,此时吃痛,就是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含混着“父王,父王……”的求救声。 这叫声确实不怎么有骨气,但听在姜赤羽的耳朵里,却只觉得痛如刀割。 璟华说,这就是战争。 他说的时候,其实姜赤羽也看到了。 在这场由姜赤羽挑起的战争中,他害死了自己五个儿子。现在,这唯一剩下的一个,命悬一线! “求你!”姜赤羽终于低头,“放了金戈!” “哈哈哈哈!”轩辕広放声狂笑,“姜赤羽,你记住这一天,你们炎龙终于败在了我的手下!” 他高高举起剑,朝姜金戈刺了下去! ------------------------------------------------------------------------------------------------------------------ 轩辕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失态。 奚落姜氏兄妹,折磨姜金戈,并不符合他天帝的身份,也完全不是他一个三界至尊该做的事。 他也许不近人情,但一直气度雍容,断不会如此歇斯底里。 他喘了口气,平复下汹涌起伏的情绪。 是压抑得太久了吗? 姜赤羽!炎龙!这几个名字,就像毒瘤一样,深深扎根在他的脑子里,整整几千年。 每当夜深人静,便钻出来,啃噬他的神经,吸食他的血肉!搅得他痛不欲生! 他一夜夜地梦到那个女人,那个他唯一爱过的,差点白头偕老的女人。 阿梅,你还怨我吗? 你没有白死,今天我终于拔掉了炎龙这颗毒牙,稳定了我大天朝! 璟儿,你不是也要为母妃报仇吗?父君这就让他们,全都死在你的面前! “啊!”——姜赤羽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凄吼! 他这个世上唯一还剩的儿子,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死在了轩辕広的剑下! “轩辕広,我要你赔命!” 姜赤羽大怒之下,以自身元神为祭,挣脱捆灵绳,身形暴起! 玹华和青澜急忙抢上一步,将天帝护在身后。谁知姜赤羽这一招乃是虚招,待将他们引过来后,立刻运十成法力朝璟华攻去! 轩辕璟华,给我五个儿子赔命! 他来势太快,阿沫抱着璟华,竟来不及做任何闪躲,只是凭本能扑在他身上! 而璟华反应更快,虽然已奄奄一息,却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开! “砰!” 那一掌落下的同时,姜赤羽也元神寂灭!身体爆裂成无数片,化成飞灰散散飘落。 “璟华!”阿沫凄厉大叫,手脚颤抖着,爬过去。 “我没事,是母后……”璟华也是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 姜懿就倒在一边,胸口被掌力所震,龙骨尽碎,连内脏也悉数破裂。 阿沫仿佛劫后余生,刚想庆幸璟华没事,却听到青澜急匆匆奔过来。 “娘亲!娘亲!你怎么样?”他摸索着跪倒在她身前,惊慌失措。 “澜儿!”姜懿虚弱地笑,抓起他的手,让他摸到自己。 “母后……何必如此?”璟华让阿沫扶着自己,咬唇道:“璟华已是必死之身。” “我姜懿从不喜欢欠人东西!”她语声低弱,却仍是一贯的高傲,“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母后,我却毁了你一身修为,现在就统统赔给你!” 她一把抓过璟华的手腕,将自己的灵力一份不漏地送了过去! ------------------------------------------------------------------------------------------------------------------ 很好! 这样的结果才算得上圆满!姜懿想。 胸口火烧般剧痛,但心里却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 璟华还在挣扎,青澜也阻止自己这样做。呵呵,这两个傻孩子,这可是我这些年来做得最让自己舒坦的一件事啊! 为什么要救璟儿? 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看到那个小姑娘。 大哥那一掌打过去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抱住了璟儿,而璟儿也是一把就推开了她。 阿岚,这一幕和当初的我们多么相似啊! 只可惜,那时候没有人来救你。 今天既然我在,那么我就救一救他。至少这个姑娘,以后不会像我这么惨。 阿岚,过了那么久,我是不是还挺任性的? 灵力抽空,让她的气息越来越衰败了下去,终于软绵绵地垂下了手。 青澜伏在她身上,埋着头,恸到肝肠寸断。 他没了眼睛, 早已哭不出来,紧闭的眼眶间,流下的便都是血。 “傻孩子,别哭。”姜懿摸着他的头,心疼道:“你眼睛不好,不能哭的。” 她朝璟华吩咐,“一会儿,记得把我这双眼睛换给他。我们炎龙家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比一般人家都要神气的多。”顿了顿,又道:“以后,多照顾他。” 她转向青澜,目光立刻转为柔和,叮嘱道:“你用娘亲的眼睛好好地过,以后功成名就、成家立业的时候,我就也都能看到了。” 最后她说,“把我带回漠北去,葬在你爹爹身边。” 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调子依旧趾高气昂,没有一点的临终哀戚的样子。那是她惯有的语气,仿佛在蕴秀宫中吩咐下人,今晚瑶池的夜宴要用哪几道精美的菜式,上演哪几个歌舞。 阿沫竟从心里,对她产生敬意。 并不因为她最后牺牲自己,救了璟华。也不因为她是青澜哥哥的娘亲。 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死得很潇洒。 也许在活着的时候,她有着种种的苦衷。被大哥挟制,被迫抛弃自己的孩子,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年纪轻轻便当了两个男孩的继母。 但她却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尊严和傲气。 她永远都没有放弃自己曾经的挚爱,她把那人的名字埋藏起来,刻骨铭心。 她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念念不忘,艰难地苟活,每一天都在挣扎、在误解、在勾心斗角、在尔虞我诈中度过! 如果她试着放下,试着去做她的天后,也许会轻松快乐许多,但是她没有。 这是一个骄傲、倔强,值得尊敬的女人。 (一百四十三)史书 “时年,天族二皇子轩辕璟华率二十万大军,与叛贼姜赤羽大战三月。 u.co更新最快于梦泽,以木人巧计一举击败炎龙大军,固其战神不败之名。姜氏父子恶贯满盈,当场伏诛。天后姜懿愧其兄之过,自缢于蕴秀宫中。三皇子轩辕琛华悼其亡母,一夜白头。天帝为安定漠北无辜百姓,令姜氏雪梨继承父位,同时以神力加持,令漠北从此五谷丰登、四季常安。” ——不出意外的话,天族的史书上,应该是会这样写的。 不管事实怎样肮脏血淋,白骨森森,历史的车轮就那样碾压过去了。有的事情上会小小偏离一下,有的偏离得较多,但最终还是会回来。 结果都一样。 在这一段短短的文字里,读不到那些血的颜色,读不到那些硝烟的味道,也读不到生离死别的悲伤。 不经其事,不知其痛。 后来者不会知道,史书上的寥寥数语,定义的是一场战役,是两个君王的最终较量,是几十万人的生死,是每个当事者全然不同的意义。 对于轩辕広,那是一次胜利,是他数千年的卧薪尝胆,终于扬眉吐气。 对于姜懿,那是一种解脱,是她扔掉重重的枷锁,终于做回了自己。 对于姜赤羽,那是一个宿命,成王败寇,他输在自己的野心和一意孤行。 对于青澜,那是一场梦,梦开始前他是个孤儿,梦结束后,他依然是。 对于璟华和阿沫,那是一段回忆,纵战火纷飞,纵无尽磨难,却因为拥有对方,而让每一个画面都刻骨铭心。 每个人都在忙碌。 天帝带来的十万精兵和那些未曾受伤的士兵们,在太子玹华和田蒙的带领下清理现场,救治伤员,掩埋尸体。 天帝看大局已定,便向玹华交代了几句,起身返回九重天。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不见得是个明君,但却多年来一直勤政。哪怕是这样举国欢庆胜利的日子,他都不会放任自己离开凌霄殿太久,以免落人口舌,引起政局不稳。 走之前,他去看了看璟华。 听玹华说,他还不是很好。 姜懿死前度了全身的修为给他,总算令他暂时性命无虞,但似乎也仅此而已。 田蒙叫人为他搭了一个临时的简易帐篷,他就半躺在里面。他并没有昏睡,看到轩辕広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不知是没精神说话,还是觉得无话可说。 倒是阿沫,瘸着腿,还一跳跳跑过来问他,要不要进来。 轩辕広摇摇头,转身走了。 他也不愿多呆。 对这个儿子,他一直觉得心有愧疚,一直提醒自己想对他好一点,但不知为什么,始终做不到。 也许,他越长大,就越像他的母亲,一看到他,就会想到阿梅,心里便揪着疼。 以前因为要讨好天后,刻意对他冷漠。 但现在呢? 他苦笑,现在只能说,冷漠也许已经成了习惯。 两千多年下来,这父子之情,早已扭曲得不成样子。就像把一棵树压抑在一个逼厄的容器里生长,生长,待它成熟之后,纵毁掉那个容器,但树的根、茎、叶都早已都成了畸形,光怪陆离。 他已经做不出慈爱的样子,而璟华除了服从他的圣旨外,也不会对他说别的什么。 与其说是他的儿子,倒不如说是臣子。 他叹了口气。 走出帐篷的时候,又听到璟华接连不断的咳嗽,他的喘息里带着哮鸣,像是引起了气道的痉挛,他听到阿沫惊慌失措地在给他找药。 轩辕広停住脚步,想回进去看看。但就在此时,玹华的那句话又刺耳地回想起来。 “求父君,能将胤龙翼传给二弟以救他性命!” 轩辕広脸色一沉,头也不回地走了。 ------------------------------------------------------------------------------------------------------------------ 青澜在给姜懿整理遗容。 阿沫已经帮她换了干净的衣服。这个天后她向来不喜欢当,走时自然也就不要穿成天后的样子。阿沫说就只有一般民妇的衣服,倒正合他心意。 换好衣服后,青澜就让她走了。一来璟华那里时刻需要人照顾,二来很多事情他想能自己亲自做。 他打来水,为她洗脸,额头、脖子。再仔细地洗手,擦每根手指。最后脱下鞋,为她洗脚。 擦一遍,心里叫一声。 娘亲,澜儿想过要服侍你到老。 等你老了,我就每天给你洗脸,洗手,洗脚。 但现在,却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他想着,又哭起来。红色的血泪落在水盆里。他急忙用手去擦,弄干净了,再去给姜懿梳头。 他摸索着,解开姜懿的头发。 这下犯了难。 他根本不会梳女人的头发。 一个脚步声走近“哥哥,我来帮你好不好?” 青澜诧异地站起,“三殿下?” 琛华笑了笑,“别这么叫我。母后说,你也是她的孩子,那么我叫你哥哥,没错吧?” 青澜怔了怔,不知该作何答。 琛华已接过他手中的梳子,一边梳,一边轻轻道:“以前我不懂事,仗着母后疼爱,终日游手好闲,也不知帮忙父君和二哥分忧,让二哥一个人奔忙,累坏了身子。” 琛华说话的时候,梳子上发丝缠绕,他想也不想,就将那几缕头发一把都薅了下来。 青澜眼盲,并未发现。 琛华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蔑笑,随即又是凄凄的声音,“直到母后没了,我才后悔,以前都没有好好孝顺她!” 他说着,竟也呜呜地哭起来。 “三殿下……不,弟弟,你别哭……”青澜拍拍他,心中却也是无以复加地沉痛,忍不住落下泪来。 琛华恰如其分地停住呜咽,乖巧地替青澜擦去血泪,“哥哥更不能哭。母后说了,哥哥眼睛不好,千万不能哭。” “呵呵,好,那我们都不哭。”青澜倒觉得他可爱起来。这个三殿下,其实也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娘亲走了,天帝又不是个好父亲,他也确实怪可怜的,以后看在娘的面子上,还得要多照顾他。 “好了。”琛华莺红燕粉无数,梳个头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拉着青澜的手在发髻上轻轻摩挲,贴心道:“哥哥你摸摸,母后她是不是很美?” 青澜笑了笑,“等此间事情结束,我要送娘亲回漠北,将她与我爹爹合葬。弟弟,你与不与我同去?” 琛华低着头,小声道:“我也想再送送,但我怕父君会不高兴我去漠北。” 青澜想想也对,他毕竟还是姓轩辕的人,去漠北安葬姜氏族人确实很尴尬,这种场合他应该避嫌才对,怎么还能掺和在里面。 他有些歉意道:“对不起,哥哥没想到这个。那你先回天庭去吧,等我安葬好娘亲,也要回兵部的,到时候再来找你。” 琛华与他击掌,欢喜道:“好!虽然没了母后,但我又多了一个哥哥!” ------------------------------------------------------------------------------------------------------------------ 琛华跟轩辕広先行启程回天庭。 近南天门的时候,琛华突然停了下来。轩辕広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等他。 琛华突然跪了下来,垂眸道:“琛儿一身罪孽,再无颜面踏进这九重天上,请父君见谅。” 轩辕広道:“你何罪之有?” “儿臣身有一半炎龙的骨血,便是大罪。” 轩辕広觉得他这句话还算中听,说这孩子没什么其他本事,但若说乖巧伶俐,倒确实比他两个兄长要强得多。他点点头,“话虽如此,但……” 琛华继续道:“儿臣恳请父君准我去无妄海为历代先祖守陵,日夜勤缀不息,代替大哥为父君江山祈福!” 轩辕広有些纳闷。 这个只知享乐的小儿子,竟会主动提出去无妄海那种鬼地方吃苦?不过,人大约都是会变的。 琛华低着头,跪在地上,远望去,便只见他那满头银发,垂下来铺了满地,与周边的云朵结成了一色。 轩辕広叹了口气,儿子的头发竟然白得比自己还早。也好,虽然一直都不争气,但许是母后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这便突然长大了。 “也罢。”他点点头,“莫荒废了修为。” 等他转身离去,琛华便抬起了头,用那双血红色的眼眸目送他的父君。 灭了漠北,杀了所有姓姜的,就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吗? 对我来说,这还仅仅是开始。 琛华舔了舔嘴唇,突然渴望血的味道。 她今天终于死了,罪有应得! 可她直到死前,都只知道依依不舍,拉着那个儿子的手!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自己把她救下诛仙台,一路护送,她竟然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不过没关系,她死了。 这是她的报应! 所有不爱我的,看不起我的,都会得到报应! 那么接下来,该是谁呢? 是父君大人?还是我的哥哥们呢? 呵呵,本以为今天会看到二哥断气的。谁知道一个哥哥没死,反而又多了一个哥哥。 胤龙翼只有一双,除了父君虎视眈眈外,还有这许多哥哥们在前头排队,这可真够麻烦的。 远处,两个换岗的卫兵朝他这边行礼。 他的眼眸早恢复成正常的颜色,亲和地朝他们笑了笑,跳上祥云,朝无妄海方向行去。 风吹动他的银发,除了颜色不同,他看上去依旧是那个翩翩美少年。 只是—— 满头雪,朱砂泪,心魔起,浩劫生。 ——上卷终 (一)除夕 天,仍是萧瑟。 u.co更新最快 风里卷着几朵乌乌的云,说不清的阴冷。太阳就不务正业地躲在万里之外,偶尔露个脸,却又一会儿又逃之夭夭。 虽然还是正午,却如黄昏般压抑。 阿沫又往火盆里丢了几根碳,她拍拍手,掸了掸扬起来的灰,朝璟华望去。 他盖着厚厚的棉被,被子上还封了一件七尾水貂的貂绒大氅,半靠在床上,眼神空茫。 如果没有昏迷,他大多数时候,便维持着这个姿势,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离大战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了。 漠北政局稳定,新的气候利于耕种,牛羊也可劲儿长肉。石耳和蒯方回来前,第一批麦苗已经收割了,收成很不错。炎龙的子民激动地纷纷匍匐于地,感念天帝神威。 两人回来以后,便与田蒙一起,将部队整编,先行回了兵部。这些人已经十分默契,没有璟华的命令, 一切也都有条不紊,不用操任何心。 玹华和青澜被姜赤羽的赤焰九霄所伤,伤虽重,但两人底子都好,养了十来天,也就差不多痊愈了。青澜坐不住,急着要带姜懿的尸首回漠北,将他父母合葬。 他来向璟华告假,璟华问也没问,就准了。 云梦泽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是天门山倒了,天门山下,就地掩埋了无数尸骨。 姜赤羽的三十万大军,自然是赔了个干净。天族将士二十万出征的,也只剩了零星一万人多一点。双方都可谓元气大伤。幸好还有最后天帝带出来的十万增援大军,否则回去九重天的路上也只有稀稀拉拉的败兵游勇,煞是难看。 云梦泽,只剩了三个人,一头象。 青澜走前,帮玹华一起,起了一座小木屋,又围了结界,替璟华遮挡风寒。 阿沫本想大战后立刻带璟华去找妙沅就医,但无奈他现在的身子实在太弱,只怕路上任何一点奔波折腾,都会引起恶化。唯有静静地先养一段日子,等病情稍稳定些,再想办法。 云梦泽,一天比一天的要冷。 虽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北方,但因为地处崇山峻岭间,山风涩涩,扑面而来便是阴鹜的寒意。 这间小屋盖得不错,虽然临时找不到什么好材料,但因为施了法术,倒是也暖意洋洋,将屋里和屋外隔成了两个季节。 玹华又整天整天地去山里猎各色皮毛,狐狸、貉子、紫貂、猞猁、野獾、果狸……山上的野兽最近都怕极了,但凡有半根毛的,连山鸡都躲了起来。 他猎回来之后,肉留着吃,皮就仔细地剥下来,清理干净,交给阿沫。玹华少年时就离开了九重天,独自东西南北地闯荡,这些活计都做得像模像样。 再然后,阿沫就用自己不登大雅之堂的女红缝了一床又一床的斗篷、大氅、盖被……孜孜不倦地往璟华身上堆。 轩辕広走的时候,要玹华立即启程去背阴山,继续找胤龙翼。 可他一直没走。 这样最好,阿沫想,她实在希望能有个人留下来和她一起,壮壮胆。 璟华现在的样子,叫人害怕。 “璟华。”她轻轻叫了一声,走到床边,发现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又昏昏睡去。 早上醒来后,她好哄好骗喝了两小口米汤后,便摇头怎么样都不肯再吃。 她也不敢再逼他,怕他反胃吐了,更伤身体。她坐在门口,拿了针线在那里七高八低地缝皮袄。 他就睁大着眼睛,努力看着窗子外面。不时又回过头来看她在不在。 他现在好像特别,特别地依恋她,只要在视线中片刻寻找不到,就急得不行。 就这样坐了一上午,却什么都没说。 阿沫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几乎只露出一个头。 他们那张床,已经被她塞得满满的都是皮毛,他身后垫着的,腿上盖的,身上披的,是各色的貉子毛、狐狸毛、紫貂毛、猞猁毛…… 她噗嗤笑了笑,他就像睡在一堆皮毛里。 可是那么多的皮毛,那么的温暖,却只显得他更加的苍白和单薄。 她心疼地摸了摸他清瘦的脸颊,除了极微弱的鼻息和偶尔翕动一下的纤长的睫毛,几乎看不出什么生命的迹象。 姜赤羽对他的那些折磨太过残忍。 他本已是朝不保夕,宛如风中之烛,却还强耗灵力,使出了“千军殁”,若不是最后关头,姜懿度了全身的修为予他,现在会怎样,阿沫想都不敢想。 他失了太多的血,伤口愈合的速度,和玹华、青澜他们相比简直龟速。每天换药的时候,阿沫都在想,一个人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他静静地躺在那堆厚得可笑的皮毛里,苍白到几乎透明,就好像随时都会化作清风,消失不见。 “傻瓜,我说让你不要乱说话的!” 阿沫抱怨。 她还记得在大战前夜,他为了布局战事,又是通宵未眠,她催他早点躺下休息。他那时还笑着哄她,说等打完仗,一定天天躺着,连吃饭都要她端来。 “你这个乌鸦嘴!我说好的不灵坏的灵吧!还说带我去玩呢!又骗人!” 她小声嘀咕着,擦了擦差点就流下来的眼泪,又笑了笑。 她是个乐观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的璟华还活着,不是么? 沫沫知道你一定很难受,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很难受。 但璟华还是活下来了,不是么? 即使那么辛苦,你还是不忍心丢下沫沫一个人,所以再辛苦也要咬牙活下去! 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 她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吸着他身上混着药味的冷香。 璟华,就当为了我也撑下去好么? 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你。 ------------------------------------------------------------------------------------------------------------------ 还没来得及睁眼,便感觉一阵剧痛从全身每个骨节里疯狂蹿出,像是突然间被拽入地狱,熔岩般的业火拼命炙烤。 他握着被单的手紧了紧。 “沫沫!” 他喘息一阵,待灼痛稍缓,便轻轻唤她。 “沫沫!”还是没有回答。 他心里着急,叫得又更大声了一些,看屋里无人,便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地。 阿沫奔进来的时候,看到璟华跌坐在地上,只穿了件中衣。她吓一跳,赶紧把他拉起来。 他身上连一分力气都没有,阿沫连拖带抱,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回到床上去。 就这么动一动,他的心已经通通狂跳,隔着被子都能看见胸膛不规律的剧烈起伏。 “璟华,怎么好端端的起来了?”她一下下安抚他的胸口,帮助他平息下来。 过了一阵,他才勉强说得出话,“你去哪儿了?” “我去灶房拌点肉馅儿,玹华说今晚吃饺子。” 阿沫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因忙碌而在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兴高采烈道:“璟华,要过年了!” 他似是有些迟钝,过了一会儿,才低着头,轻轻道:“已经,要过年了吗?” “是啊,”阿沫倒是显得意兴盎然,“今晚是除夕。璟华,你们九重天上是怎么过年的?除了瑶池的那一顿,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玩的?” 璟华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好玩的。” 在他印象里,岁末的时候各部都要述职,他作为兵部主帅也要按时去凌霄殿向他的父君汇报这一年里打了多少仗,赢了几场,封印了何方的妖魔鬼怪,兵力损伤几何。 还有么,就是年初一一早,要去向父君母后请安,行春礼。父君母后高高地坐着,不苟言笑,他们兄弟挨个儿上前,说一些祝圣体安泰,天威隆隆之类的话。 这两样,都说不上好玩。 另外还有一个与新年有关的印象就是,新年有半个月的假期,不用出操,大多数有家有口的将士们会选择回家和家人团聚。 每年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他们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准备给家人的礼物,说起回家就能看到一年未见的老父和兄长,媳妇儿和孩子们,一个个都显得兴奋难耐。 那些留守的将士们也被允许在军营里喝喝酒,赌个小钱什么。他有时候也会和他们一起喝两口。 他的父兄都在身边,可他也并没什么团聚的感觉。 阿沫为他叹了一声,随即得意道,“你们真是没劲,璟华,明年带你去我们西海过年, 那才好玩呐!刚才玹华也跟我说了他在人间过的年,说他们过年时候都吃饺子的。璟华,你吃过饺子吗?” 璟华摇头。 他刚想说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灼痛又一下蹿上来,让他一时无法开口,只好握拳咳了咳,作为掩饰。 “璟华,是不是又不舒服?”阿沫对他已经了如指掌。 “没有。” 他的脸颊上有些不正常的酡红,阿沫一摸他额头,果然是烫的。 “怎么又烧起来了?”她皱了皱眉头。 他最近一直低烧不断,有两次还烧得特别厉害,几乎失去意识,脱水昏迷。 “没有,没发烧。”他坚持。 “璟华!” “就是没有!”他声音也陡然大了起来,孩子般的不讲道理。 阿沫被他吼得有点懵,看着他,愣了半天没说话。 他捏着被角的手还在颤抖,声音也弱了下去,低低地,却依旧倔强道:“我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 (二)坎途 阿沫又要去灶房,晚上吃饺子,她还有很多要忙的。 u.co更新最快 那些野味的肉虽然香,但她担心璟华肯定吃不惯,想了想,还是跟玹华说,让他再去抓两条鱼来,鱼肉嫩一些,挑了刺做成鱼肉饺子,璟华也许还能吃下去一点。 她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生气。 当然了,他的沫沫一直是个心胸开阔的好姑娘。 她离开的时候,他差点又想叫住她,说不许再去灶房。 终于还是忍住。 他最近总是这样。 总是时时刻刻都想要把她圈在身边,只要有一小会儿见不着她,就焦躁不安,甚至情绪失控。 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任性、霸道,几乎不像自己,为了一点点小事,就莫名其妙地凶她,事后又后悔得要命。 而当她真的在自己面前了,他又什么话都不想说,说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以前再没精神也还会笑,现在连笑一笑都觉得累。 他真的,越来越难控制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上的问题,终于开始导致心神的失常,应了父君最后在那么多人面前,丢给他的那句话——常年久病,神智不清。 呵呵,原来父君一直都是这么看他的。 他看了看窗外,有一些零零星星的模糊的影子在眼前飘落,一粒粒,很小,看不清是什么,但感觉在动。 是下雪了么? ------------------------------------------------------------------------------------------------------------------ 蒯方走的时候,留了大量的食物补给给他们。油盐糖面都是现成的,还有不少不易腐坏的蔬菜。阿沫挑了两颗大白菜,和玹华打回来的野鸡、野兔肉一起,和了点菜肉馅儿,又另外为璟华单独做了鱼肉的。 她对烹饪其实向来不感兴趣,但为了璟华,也慢慢地把自己逼成了半个小当家。玹华本想交代这个西海公主,菜要先摘,再洗,再焯水,没想到还没开口,她已经麻利又勤快地拾掇完毕,切得虽略有马虎,但卫生绝对有保证。 “谢谢你,阿沫姑娘。” 阿沫爽快,“客气什么,小事儿。” “我谢你,不是为了这个。” 玹华顿了顿,诚意道,“璟华能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我作为大哥,代他谢谢你。” 阿沫先是愣了愣,随即便实事求是、没皮没脸地答了句,“真不用谢,我喜欢璟华,当然要对他好。” 玹华又笑了,他很喜欢这姑娘的实在。 “我二弟他,自小就身子不好,也没什么人疼,现在总算有了你。你们若能在一起,我自然很高兴。” 玹华犹豫了一下,似在斟酌用词,却还是接着说了出来:“但阿沫姑娘,你要知道,璟华他……” “他什么?”阿沫正在忙着,头也没抬。 “他应该陪不了你多久。” 玹华的声音被故意压得很低,但仍是让她听得十分刺耳。她正在收拾那些鱼,手一颤,刀便割破了手指。 那道伤口细不可见,但还是有血立刻溢了出来,瞬间便散在了水里。 她吸了口气,索性放下那些鱼,把湿湿的手在自己身上随意蹭了蹭,无所畏惧地抬起头,目光清澈明亮。 “我知道。”她道。 “璟华的身体怎么样,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我不在乎。 我喜欢他,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他今天活着,那就今天在一起。明天如果还活着,那就明天再在一起! 以后的事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我出了什么意外,比他还早死呢?谁能保证我就一定寿与天齐? 玹华大哥,我已经成年了。我想和谁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自己都能想清楚。请你放心,将来即便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 她这几句话,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说完,一刻都不耽搁的,又低头去弄她的鱼。这是给璟华吃的,自然要精心再精心。 只有她略略颤抖的手,泄露了她的内心。 她知道,他说的都没错。 璟华陪不了她多久。 可是她不愿去想。她不是个逃避现实的人,但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总是下意识地不愿意去触碰,一想到就自欺欺人地跳开。能逃则逃。 当玹华今天毫无遮掩地说出来的时候,她仍旧感觉像一道惊雷响在她的耳边,把她的心揪成一瓣瓣。 别去想了,都要过年了。她对自己说。 她收拾完鱼,又找了干净的缸子,提了一袋面粉,一罐水,往门外走去。 “玹华大哥,我们回房里去包饺子好不好?” 外头没有太阳,她却让自己笑得比阳光还明媚,“你弄完了这些兔子,也快些过来。我们多陪陪璟华,他会高兴的。” ------------------------------------------------------------------------------------------------------------------ 璟华披了件衣服,自己下了床。 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每个动作都很慢很小心,一感觉心跳不规律了,就赶紧停下来调息。就这么,竟然在阿沫进门来的时候,也给他走到了门口。 “啊!你怎么又起来了!”阿沫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又想把他塞回床上去。 “璟华,你还发着……”她说了一半,又住了嘴,想到他最近似乎都很反感听到别人说他生病。 “不是很烫,我自己觉得还好。”他笑笑,“沫沫,我想去找你。” “找我干什么?我就在灶房啊。” “我想,帮你。”璟华指指她拿进来的那些材料,微笑道:“你来教我,好不好?” “当然好啊!”阿沫这次是真的笑得眉毛都翘了起来,“呵呵,璟华,你会愿意做这个?我真没想到呢!” “是你说要过年了。过年了,应该全家人一起动手的,对不对?” 他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有点害羞的样子,“我听蒯将军说过一些,但不知道具体怎么弄。” “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不过没关系,就我们几个,我们说怎么弄,就怎么弄!” 阿沫兴奋极了,却也丝毫不敢怠慢,见他还穿着单衣,立刻以小跑的步子去拿了两件刚缝好的新棉服,先把他给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这是拿他的旧袍子改的,把原来的单衣改成了夹袄,长短都合身,只是他最近又瘦了许多,两件夹袄穿在身上,还显得空落落。 原来的腰带扣还松了一格,阿沫正说,要不要再重新订一下,璟华却说不用。 “就这样,挺好,也掉不下来。” 他将她拎着自己腰袢的小手握在手里,“再说,我又不会一直这样。等病好了,每顿都多吃点,很快就胖了。到时候又要再订,多麻烦。” 阿沫笑了笑,她踮了脚也只够得到他下巴,便在他脖子上轻轻一吻,“没错,等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些,我们璟华自然会慢慢好起来。” 她找了把椅子,扶着他慢慢坐下,“来,我们先和面。” 她倒了半袋子粉在缸子里,扬起一阵阵白色的烟。璟华已经提了水罐在一边问她,“现在就加水吗?加多少?” 阿沫道:“我也不知道,你随便加吧。” 璟华很是小心,才加了一点点就停下。阿沫笑喷:“这点点哪够?你至少加一半下去!” 他有些脸红,“哦,没关系么?” “没关系的!多了就重新再来好啦,反正面粉有很多呢!”阿沫道,抢过他拎着的水罐就往下倒。 她的语气听上去大大咧咧,但她却细心地看到他提着水罐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赶快不动声色地抢了过去。 那不过是一罐水,连一斤都不到。 “接下来干嘛?”璟华问。 “嗯,这下你难倒我啦,因为我也不知道!” 阿沫看着一堆白白的粉里,一小洼清水,挠挠小脑袋道:“等一下吧,说不定一会儿面就自己和好了!” 璟华半信半疑道:“它自己和?你确定不需要一个什么咒语什么的?” 阿沫立即把他驳回去,“不可能!玹华说得清清楚楚,这是凡人过年时候吃的,怎么可能用法术!” “哦,那好吧。”虽然璟华觉得她不太靠谱,但自己也同样说不出个子丑丁卯来。听她的没错,女孩子对这些个,总比自己有天赋。 “沫沫。” “嗯?” 他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刚才的事,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什么事?”她仍旧没听懂。 “我刚才,那样对你……”他有些轻微的咬牙切齿,像是从心底无法原谅自己,“我对你那么凶。” 阿沫愣了愣,噗嗤一笑,“傻瓜,原来就为了这个啊!我以为是什么呢?” 璟华看着她,她的眼睛明澈水莹,仿佛永远都蕴含着世界上最积极饱满的情绪。 她抬起头,用同样快乐的声音,满不在乎道:“你最近生病了嘛,心情不好,我不会跟你一般计较的!” 她顿了顿,强韧的面皮也似乎有点发红,道:“我听阿湘姐姐说过,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肚子很痛,也都会把自己的丈夫狂骂一顿,骂得狗血淋头!可见,身上如果难受,心里也必定不痛快,总要找个人骂一骂,出出气,这就舒服了!” 噗嗤,璟华心底再厚重的阴霾,也被她这几句话给吹得散了,他把她搂在怀里,凑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微笑道:“好,那我也不道歉了。沫沫你就把这账都记下,以后生孩子的时候,也狠狠地骂我,把所有的账都讨回来!” “那当然!”她本着决不吃亏的精神,立即回吻了他,“我还要加倍,不,加十倍讨回来!” “那不行,生一个只准骂一次。”他微微笑道:“你要加倍,那就多生几个!” (三)饺子 玹华进来的时候,两个人正吻得忘乎所以。 u.co更新最快 他是个觉悟很高,修养也很好的人,就又退到门外站了一会儿。 还是她有办法,玹华在门外想。 呵呵,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她就像是璟华天生的救星。 璟华每况愈下,这让他忧心不已,所以即便知道自己重责在身,必须赶紧出发寻找胤龙翼,仍是一天天地拖着没有启程。 大战至今,璟华整个人就像是麻木了。 没有什么好追求的,没有什么好坚持的,甚至,没有什么好相信的…… 那些是与非,生与死,爱与恨,似乎都不再有意义…… 这个世界,对他也不再有意义。 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看着他并不怎么看得清楚的窗外,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 玹华忧心似焚,却无能为力。 他知道,这世上如果还有人能救一救他的弟弟,也许就只有这个姑娘了。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她能和璟华在一起,希望他们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因为只要她在身边一天,也许他的弟弟就能再多活一天。 但他又十分矛盾。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对她说了那样听上去冷酷无情的话。 长痛不如短痛。 纵然是他的弟弟,也必须要和她先说清楚。他怕她是一时头脑发热,又或者是怜悯泛滥。这样到最后,对谁都不好。 他毕竟年长了千百岁,又在三界里游历了那么久,见多了痴男怨女,悲欢离合。 他怕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见了一个男人,就天真地以为是此生所爱。但过得几日,又熬不下去那种苦,半路后悔。 毕竟,那种坎途,不是谁都可以坚持到最后的。 而她若后悔,对他那苦命的弟弟来说,却绝对是致命一击。 但没想到,那个小姑娘倒甚是干脆,回答里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她就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不知名的小野花儿,面对着越是恶劣狰狞的环境,越是开得张牙舞爪,肆无忌惮。 “我喜欢璟华,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他今天活着,那就今天在一起。明天如果还活着,那就明天再在一起!” 她的话至今还回响在玹华的耳畔,有点幼稚,但更多的,是说不出的苍凉和令人起敬的决心。 ------------------------------------------------------------------------------------------------------------------ 玹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听到房里响起了说话声。 “璟华,你怎么还不动?” “嗯,你说该怎么动?” “我怎么知道?我还是第一次!” “我,我也是第一次啊。” “你……要么先一下、一下的那种,试试看。” “是这样么?” “好像对,啊啊,不行不行!你,太快了啦!慢,慢一点……” …… 这次,玹华觉得,自己连门口也站不下去了! 他决定回自己房里,早点睡觉。虽然今天是除夕,但看来璟华他们的这顿饺子,是包到明年也包不完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高兴就好。 他高风亮节地正要离开,阿沫却突然出声叫住他,“玹华大哥,你在外面吗?” 玹华像被钉在了原地,尴尬应了声,“呃,我……路过。” 阿沫又道:“你进来帮我们看看,这个怎么弄?我们弄了半天,好像都不成啊!” 当场石化! 这…… 弟弟,你……你实在……实在是…… 唉,鲁莽啊! 玹华一声长叹,泪流满面。 虽说我们兄弟俩感情这么好,弟弟有什么困难,哥哥相帮都是义不容辞的。但,但这种事情,你偷偷地来请教我也就算了。怎么能做到一半不成了,这才想到让我临时过来指导呢? 这,你让哥哥多尴尬呢? 再说了,你平时也是个仔细的人,怎么事先就不知道多做做功课呢!第一次和人家女孩子,就搞不清楚步骤,这多丢人,你让人家阿沫姑娘怎么看你! 他顶着满头黑线,低着头,眼睛十分自觉地直视着自己脚尖,一步步走进房里。 “玹华大哥,你快来看看,为什么我们捣了半天,这粉都团不起来?”阿沫颇头疼道。 玹华有些疑惑,这才敢抬头。 一看,璟华和阿沫都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椅子上,面前是那只大瓷缸,璟华正在阿沫的指导下,老老实实地拿着双筷子在搅拌面粉和水。 “呵呵……”玹华干笑两声,“你们,在和面?” “对啊。” “你是在教璟华,用筷子……捣那个面粉?”他笑容有些僵,朝阿沫做了个搅拌的姿势。 “对啊,我说要一下、一下,朝着一个方向转,可他……”阿沫鄙视地看了璟华一眼,撅着嘴抱怨。 璟华也求助道:“大哥,这样好像没什么用。” 太子殿下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他撸起袖子,净了手,走过去拿起那个缸子道:“这个还是我来吧,和面要用手,用筷子是不行的。” 他清咳了两声,掩饰心虚,“这样吧,我来做饺子皮,一会儿你们两个负责包。” 他重新倒了些面粉,先在那堆粉里窝了个小坑,倒了些水在这个小坑里,然后再把那些粉一点点往里推,揉成一个粗糙的面粉团。 随后就两只手交替揉,抓一把,压一下,再换个方向继续抓一把,压一下。有时候看实在粉干了,就再加一点点水。他力气大,揉得有有节奏,那个面团越来越光滑细腻,没几下功夫,就在他手下诞生了一个又大又细的白面团。 阿沫佩服得五体投地,崇拜的眼神不亚于看他演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卦象。 “啊,好厉害!”阿沫激动地鼓起掌来,啧啧道:“太子殿下,我今天是真的服了你!你们两兄弟,一个打仗打得好,一个和面和得好,难怪九重天可以一直都统领三界呢!” 玹华大笑:“你说璟华也就算了,呵呵,统领三界?就凭我这个和面太子?” “当然啊,”阿沫认真道,“和面很重要的好么?民以食为天啊!要做天下之主,却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点都不知道老百姓要吃什么穿什么,怎么能当得好天帝呢?” 玹华点头赞许,“不错,说得好!以后我若登基,少不得要重用阿沫你这样的贤臣!” “哈哈!”阿沫也大笑,“这句话我可记下了,以后要是你当了天帝,我可一定要来问你讨个官做做!免得叫我父王老瞧不起女孩子!” 她崇敬地看着玹华宛若变戏法般,在案板上撒下些干粉,随后把大面团分成几份,每一份都搓成一个细长条子,接着又快速地揪下一个个小剂子来。他连擀面棍都不用,手不知怎么一压,一推,就飞快地做好了一张张饺子皮。 “玹华大哥,你这个怎么弄的,教教我!”她兴致勃勃道,“要是一会儿璟华吃了觉得好,下次我自己也能再包了。” 玹华一边灵巧地擀着饺子皮,一边朝璟华笑道,“二弟听到没?阿沫做什么都想着你,一会儿你可要争气点,多吃几个!” 璟华虚弱地笑了笑,轻轻道:“好。” 阿沫看他许久都没说话,知道他又没了精神,哄他道:“璟华,吃饺子还早,你先去床上躺一会儿,一会儿我叫你好么?” 璟华摇头,固执道:“不,我要帮你包。” “可是,你……”她想说又不敢说,他的额头比刚才还烫,素来苍白的两颊是两片不正常的潮红。 “我很好,我说过要帮你包饺子。”他似乎脾气又要上来,平平常常一句话,被他说得硬邦邦。 “好了,阿沫,璟华想包就让他包吧!今天过年。” 玹华毕竟是大哥哥,微笑着出来打圆场,“来,你们两个我一起教,看谁学得快……” 他拿了张皮子,率先示范,“喏,像我这样,左手拿着皮,摊在手心里,然后呢用筷子夹一小撮馅儿,放在皮子中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再然后呢,把皮对折,一个个捏出褶子来。呐,这就成了!” 他放了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案板上,“看,要像这样能坐得住的,那才是好饺子!” “好啊,我来试试!”阿沫亟不可待,立刻动起手来。她看着玹华包起来很容易,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她手里,这饺子就没那么听话了,前面倒还好,最后捏褶子的部分就洋相百出了。 那个饺子像跟她作对似的,这里捏上,那里就漏了出来,那里捏上,这里又漏了,搞了几次,整张皮就都烂糊糊的不能用了。 “玹华大哥,这饺子欺负我!”阿沫哭丧着脸,“一点都不好玩!” 玹华微笑,“你呀,太贪心,塞了那么多肉馅儿,当然包不住的!” 他手把手教她包了一个,“差不多这点就够啦,另外,你包的时候,手上带点粉,皮就不容易粘,知道么?” 阿沫听着,终于勉强包出来个不露馅儿的,洋洋得意在璟华眼前晃,“璟华,看我的!你的呢?给我瞧瞧!” 璟华微微一笑,阿沫大呼小叫的功夫里,他已经包了三个。一个个个头饱满,大小均匀,连褶子都精致漂亮,就这么齐齐整整地摆在案板上,像三个可爱的小元宝,更像他列队的士兵。 这下可把阿沫惊呆了! 她本想来璟华这里卖弄下,没想到人家这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啊,璟华!你,你以前一定学过?你大哥偷偷地教过你是不是?”她不服。 “没有。” “哼!那就是你们两个有天赋,以前的天妃娘娘一定是个包饺子的高手,偷偷地传了这个手艺给你们!” (四)团圆 能把梅妃娘娘当仁不让地推测成包饺子的高手,还能理直气壮地认为太子必须面和得好,才能把天下治理好的——这种人才,除了阿沫,也没谁了! 璟华微笑地看着阿沫和大哥斗嘴,不时候背过身去,压抑地咳几下。 u.co更新最快 阿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包了几个,连自己都觉得丑得要命。 “反正一家子有一个会包的就行了,璟华会了,我就不用学了。”她给自己找了理由,顺理成章地宣布放弃,揪了一个面团,捏自己的小泥人儿去了。 璟华宠溺地看着她玩儿,一边勤勤恳恳地包着饺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捏的什么。 ------------------------------------------------------------------------------------------------------------------ 他面色温和宁静,心中却忐忑,好险,刚才差一点又对她凶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越是在意的,就越是不懂得珍惜? 难道真的是自己潜意识里,非要把她越推越远才罢休吗? 头又痛起来,眼前那一排排的饺子像是乘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被起伏的浪头掀得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摇摇晃晃…… 眼前的大哥和阿沫,两人面孔也越来越模糊…… “嗒”的一声,筷子掉在桌上。 看到玹华和阿沫惊惧抬头,璟华略有不悦,淡淡道:“看着我干嘛,不过手滑了一下。” 玹华笑道:“是啊,这皮子是比较滑,我也常这样。”他也放下筷子,数了数案板上的饺子,道:“差不多了,阿沫,去灶房烧水,先下一锅来吃。” 阿沫不放心地看了看璟华,略犹豫了一下,还是端了饺子走了。 她前脚刚出门口,璟华便整个人便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一连串的剧咳。 玹华知道他早就已经支撑不住,赶紧将他抱起来,道:“二弟,听话,先去躺一会儿。” 璟华弓着身子,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固执地摇头。 “可是你这样子……”玹华急道。 “今天是除夕,”隔了一会儿,璟华方喘息着,轻轻道,“要全家人一起……吃饺子。” 玹华看着自己的弟弟,比之大战前的初见,他现在更瘦更苍白,也更像极了母妃。秀美的凤眸中氤氲着层层水汽,羽睫纤长且脆弱。 他就无力地躺在地上,喃喃念叨着,要在除夕夜和全家人一起吃一顿饺子。语气中没了之前那种说一不二的霸道,而带了乞求的意味,更让人心碎。 “好,”玹华忍着泪,微笑道,“大哥答应你,一会儿就全家一起吃团圆饭。有我们璟华,有大哥,还有璟华以后的小皇子妃,我们三个一起好不好?” 他像是在哄小时候那个不肯吃药的弟弟,耐心道,“你先回床上休息,一会儿饺子好了,我拿过来给你。” 璟华又摇头,“不,我要坐着吃,和你们坐在一起。” 玹华叹了口气,“好吧,那你坐这个。”他拿了张卧榻过来,让璟华靠在上面,又把桌子整理干净,一会儿阿沫来了,便可以三个人围炉共话。 窗外,蕴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在今天晚上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地上积了浅浅的一层白霜,这让璟华想起了不久前,自己还使过的那招“千军殁”。 那时候自己还叱咤疆场,是三界的定海神针,为百万将士所拥戴。 不过才一个多月,自己竟然就已经变成了现在这样—— 倔强固执,蛮不讲理,连筷子都举不起来的废人一个。 ------------------------------------------------------------------------------------------------------------------ 他蜷缩在那张卧榻上,盖着厚厚的毯子,看窗外被风卷曲着,肆意跳舞的雪花…… 他向来很少在意过年和节日这些,他过了两千八百个春节,从来没觉得这是个多了不起的东西。将士们盼着年假能再多几天,他却心里盼着早早结束,好恢复正常的操练,因为那闲下来的十五天,实在叫他无所事事。 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执意地在乎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吵着闹着非要和大家一起吃顿饺子,好像这有着多惊天动地的伟大意义似的。 呵呵,就像个幼稚的小孩子。 他紧紧按着心口,那里早已经被疼痛折磨得狼狈不堪,他疲倦地想让那个叫嚣的声音停下来。 快了。 那些对每个人,甚至每个凡人都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两千八百年都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团圆,让他慢慢说服自己说,那个东西其实不重要,过年一点不好玩,他也根本不在乎。 但其实,他是在乎的。 一直都很在乎。 比任何人都要在乎。 特别是当现在,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在他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 吃上一顿饺子,一家人过个团圆年。 他固执地想用这个来做结尾,也尝一尝亲人团聚的味道。虽然不是在宸安宫里,没有想象中那样父君和母妃围着送他,但能在这个僻静的山谷里,有大哥和沫沫陪着自己—— 吃完饺子再走,也是不错的。 “大哥,我最近……可能脾气不好,你别见怪。”璟华突然道。 玹华笑道:“怎么,良心发现了?” 璟华也笑了,轻声道,“对不起,我不太懂事。” 玹华走到他身前,蹲下来,缓缓道:“你不是不懂事,你是太懂事,从小就是。” “璟华,你太累了,偶尔放松些没关系的。” 他轻叹一声,道,“你才几岁,像你这样的年纪,很多王公贵族家的公子们还整天风花雪月,不识五谷,不知忧患,可你……唉,你纵是再任性、再霸道些,也是没关系的。” 璟华笑了,“大哥果然要把我宠坏了。” 玹华也笑了,那笑中却饱含着悲戚的意味,“大哥只盼能把你宠坏了才好,只要你能好起来,大哥就是把天下捧给你又有什么不可以?” 说到后半句,他已语声哽咽,擦了擦眼角的泪,故意大笑道:“你对大哥再凶也没关系,不过,对人家阿沫姑娘可得好生言语,人家是女孩子。别像大哥这样,把喜欢的女孩子弄丢了,这才来后悔莫及,呵呵……” 璟华也笑,“不会的,沫沫可凶了,只有她欺负我。” “好啊!在背后说我坏话,璟华你信不信我给你个辣椒馅儿的饺子!” 阿沫端着一大盆饺子,顺带着几副碗筷,连奔带跑地进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两只手就去捏自己耳朵,边跳脚道:“啊,好烫好烫,烫死我了!” 那饺子刚出锅,确实有点烫,蒸腾的白烟飘得老高,香气扑鼻。玹华闻着嘴馋,他才不怕烫,手指头捞了一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唔,唔,好吃!” 阿沫道:“哎,你……有筷子啊!” 玹华笑道:“这野兔肉的太香,太好吃,你给我筷子,我便连筷子一同吃了!” 璟华在一旁静静微笑,看着两人打打闹闹,只觉异常满足。 玹华一口气吃了五六个,突然“哎呀”一声,放下筷子道:“啊,忘了!吃饺子要蘸醋啊!你们等着,我去灶房再寻寻。饺子蘸了醋,这味道包你们终身难忘!” 他说着便往灶房去了。 阿沫拿了个小碗,给璟华夹了两个,笑道:“喏,吵着要吃饺子的人,这会儿可高兴了吧!” 璟华笑笑,道:“沫沫,你喂我。” 阿沫白了他一眼,强烈鄙视道:“轩辕璟华,你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真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 她这么说着,却还是夹了一个,小心吹凉了喂他。 并不是第一次,有的时候如果他不肯吃了,那她喂他的话,就能再多吃个一两口,但像今天这样主动提出来的,却从来没有过。 他吃得很慢,一个饺子分了五六口,才勉强咽下去。阿沫说如果觉得难吃,可以改喝粥,他却笑着摇头。 “璟华,是不是鱼肉有点腥?” “很好吃。”他轻轻道,“沫沫为我做的。” 他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好像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吃完一个,阿沫看到他偷偷别过身,用手捂着嘴,似乎是打了个恶心。 “够了么?”阿沫不可察觉地微叹一声道,“这个不消化, 别吃太多。” 璟华想了想,道:“再吃一个。等大哥来,他说可以蘸醋。” 他像个执着的孩子,要在这最后,留下记忆中的最完美。 “来咯!”玹华笑嘻嘻进来,手里提了两个瓦罐,兴奋道:“看看,我找到什么了!” 他把罐子口打开,一阵扑鼻香气冲了出来,“不仅有醋,还有酒呐!璟华,你哪个手下还这么有品位,这可是上好的太雕啊!” 璟华一听说有酒,眼睛也亮了,笑道:“出来打仗是不准喝酒的,这是哪个不要命的敢违犯军规?若被我知道,可要……呵呵,可要偷偷地谢谢他!” “呵呵,还挺聪明,把酒藏在一堆辣椒酱、豆瓣酱里面,幸亏我这鼻子是属狗的,一闻就让我找了出来!”玹华洋洋得意道,一边另拿了小碗,给他们每人都倒上。 (五)祝酒 璟华的碗里只有浅浅一小口,比阿沫的还少得多。 u.co更新最快 “你就意思意思吧,”玹华对他道:“我能答应给你喝就不错了!” 璟华笑了笑,倒也顺从地没说什么。有酒就成,他现在多少无所谓,就像大哥说的,能有个意思就成。 玹华端起酒碗,道:“来,今天是除夕,大哥先祝你们俩,祝我们璟华身子安健,再祝你和阿沫早结连理!” 阿沫性子爽直,并没有什么扭捏,拿起酒碗,大方道:“玹华大哥要说的就是我要说的,另外,阿沫还要恭喜你们兄弟俩久别重逢!” 她看了看璟华,有些不安,刚才喂他吃饺子的时候,故意碰了碰他,他身体还是很烫,体温根本没有降下来,反倒越烧越凶。 他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损耗了,如果还像上两次那样高烧不退,那今晚还熬得过去么? 等他们俩都已经说完了,璟华沉吟了一会儿,也微笑道:“那我也说个祝福,我祝大哥早日寻到胤龙翼,辅佐父君扶摇四海,安定三邦。” 他接着望向阿沫,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他清俊如水的眼眸中似有着千言万语,更似有着千丝万缕、欲说还休的情绪。 在这个万家灯火的除夕夜里,他就这样静静望着这个让他此生留下最美好记忆的女孩。望着她,把她的眉间浅笑,笑语嫣然都刻进心里,和今晚这个美好的夜一起,永生难忘。 慢慢地,他眼中的柔情越变越少,眼神也越来越明澈起来。 他终于微笑着,舍弃了所有缠绵悱恻的情绪,清清楚楚道:“我祝沫沫能得偿所愿,得大智慧,行大功德,救沧桑庶民,为累世传颂。” ------------------------------------------------------------------------------------------------------------------ 那一个晚上,真是圆满。 虽然他最后还是没能吃那个蘸醋的饺子,但意外的喝了一小口酒。他心满意足地听大哥说了许多在人界、妖界和冥界的奇闻异事,还听阿沫说了他们在西海过年时的风俗,四海联欢,歌声笑语不断,从除夕一直闹腾到元宵。 吃完饺子,大哥又给他们出了灯谜来猜。他比小时候还要风趣,可能是因为去过许多地方,所以有一肚子好笑的笑话。 大哥跟他赌,说他若猜出来一个,便由他挑一件嘉佑宫里的宝贝,若猜不出,便拿他宸安宫里一件宝贝来抵。 结果,璟华猜出来几乎所有的灯谜,赢走了大哥七八件宝贝。 沫沫笑得七倒八歪,玹华肉痛得哇哇乱叫。 他也还在笑,但那时候人已经十分恍惚。 脑子里昏昏的钝痛,很难再想东西,最后一条灯谜,他真的是猜的。 大哥和阿沫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不清,他感觉他们俩好像在叫自己,但声音就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带着空旷的回声,听不真切。 玹华把终于陷入昏迷的弟弟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还是很烫吗?”阿沫问。 “用法术也降不下来,”他叹口气,“也难为他了,撑了一晚上。” 阿沫倒了些清水,用小指蘸了,过去替璟华润了润干裂的唇,连续的高烧,让嘴唇都已经起皮,甚至裂开。 有个东西哽在她的喉咙,但想着今天是除夕,还是勉强笑了下,无奈道:“总算是歇下了,吵了半天,总共也不过才吃了一个饺子。璟华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玹华站在一边,双手负在胸前,缓缓道:“他本来就是小孩子,我们龙族,两千六百岁才成年,他今年也不过才两千八百岁而已。” 和阿沫一样,他似乎也是想挥走那种令人讨厌的郁郁,干脆走到桌前拿起那壶酒,又灌了一口,“我不在的这些时候,他都在做着我这个大哥该做的事。其实,他比三弟并没有大多少。” 他朝着阿沫一笑,“我二弟这个人,最喜欢硬撑。明明年纪不大,却喜欢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明明心里在乎得要命,却还要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阿沫噗嗤一笑,“还是大哥最了解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口是心非。” 玹华又道:“我瞧他最近大概身上实在是难受得紧,脾气也变得有些急躁,阿沫你多包涵。如果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你来跟大哥说,大哥帮你做主!” 说到此,阿沫也眉头一紧,“他最近是无赖了些,但我还不至于受气,我只是担心。” 她又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这场高烧来势汹汹,比前两次都更要凶险。璟华仍蹙着眉,两手紧紧捏着被角,似乎在梦中都极为难受。 阿沫忧道:“璟华他以前也时常发病,但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高烧低烧接连不断。我们已经把屋子弄得够暖了,他也并没有受凉,可为什么……” 玹华沉吟道:“医术方面,我也不懂。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阿沫,你上次说打算去找阿沅,还得要尽快动身才行,我怕……” 他叹口气,“我怕二弟会等不起。” 阿沫颓然道:“我早就打算动身,但璟华他现在的样子,怎么吃得消长途跋涉?魔鬼岛离这里走水路都要两天两夜,还是我昼夜不停游得最快的速度。” 玹华点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想,不如你将去魔鬼岛的路线告诉我,我去帮你把阿沅找回来。” “你是说,你去把沅婆婆请到这里来?” “对。”玹华笑了一笑,补了句,“你也别整天婆婆、婆婆的叫她,她跟我差不多年纪,没那么老。” 阿沫已经知道沅婆婆就是天庭前任药师妙沅的身份,曾贴身服侍梅妃汤药数载,所以听玹华说和妙沅熟识,甚至亲昵地称她为阿沅,都没有让她觉得特别惊讶。 她想了想,玹华的提议让她很是心动,但最终还是摇头,“谢谢你,玹华大哥,但我答应过婆婆,不再让陌生人去打扰她的。她似乎不太喜欢轩辕家的人,上次我带璟华去,婆婆……呵呵,沅姐姐就已经发了很大的火。” 她说了两次,终于把沅婆婆改成了沅姐姐。既然玹华说两人差不多年纪,那一个叫大哥,一个自然就叫姐姐了呗。 玹华赞许,爽朗道:“也对。既然答应了人家保守秘密,就一定要做到!坦荡君子,自然言出必行。你倒是个让人佩服的小姑娘,呵呵,我二弟的眼光不错!” 他望了一眼璟华,沉声道:“但璟华的身子,现在已再也等不起。这样,天一亮,你便去西海找阿沅,我留在这里照看他。” 阿沫觉得这个办法倒也不错,便欣然同意。此去西海,要片刻不停急游两个昼夜,对体力的考验也是极大。阿沫不敢大意,趁离出发还有数个时辰,赶紧盘坐调息,打算养足精神,天一亮便走。 玹华也不再打扰他们俩休息,收拾了一下桌子,便回了自己房间。 这一夜,他一会儿想着璟华的病况,一会儿又想着,若阿沫顺利请来妙沅,那自己很快便能与她相见,到时候不知她还会不会记得自己,记得在菡梅别院的那些过往…… 如此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无眠。 不比璟华,他本是个性子洒脱的人,但纵是如此,在外漂泊一千五百年,再回来与二弟相见,已觉恍如隔世,感慨万千。而如今,又要再见她…… 他不知在分别的这些年岁里,她是如何过的?过得好么?他亦不知当时她为何会突然离开?为何连告别都没有? 那时母妃刚刚离世,年幼的弟弟又三天两头生病,他白天是少年太子万众瞩目,可夜晚既思念亡母又要照顾弟弟。他想去寻她,却苦于无法抽身,先后派了几批人去,也一直都杳无音信。 阿沅,不知见了面后,你可曾还记得我,可曾会怪我? 直到拂晓时分,脑中依旧纷纷扰扰,勉强合了合眼,却突然听阿沫邦邦邦地敲门。 “玹华大哥,玹华大哥,快开门!”阿沫惶急的语气中还带着哭声。 玹华立刻跳起来,开了门道,“怎么了?是不是璟华他……” 阿沫连鞋都只穿了一只,一句话都不说,拉着他就跑,边跑边哭,“璟华他,他……” 玹华一颗心登时一沉,也不再问,立刻就随她奔了出去。 屋内,璟华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房梁,浑身僵直,已开始轻微的痉挛。 “璟华,璟华!”玹华轻轻拍他面颊,却没有一丝反应。 阿沫哭道:“我都已经试过了,他醒是醒着,却怎么都不理人,像是根本没有知觉似的。” 她说到一半,突然,璟华整个人都剧烈地抽搐起来,清俊的脸庞一下变成骇人的灰色,额头上暴起一根根青筋,眼睛瞪得更大,紧咬着自己牙关,咯咯作响。 “璟华!璟华!”阿沫吓得魂飞魄散。 玹华脸色巨变,“璟华!” 他突然一咬牙掀开了璟华的被子,把他整个拖出来! 阿沫大吃一惊道:“你,你要干什么?” 玹华抱着他,快步往门外走,“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阿沫赤着脚就追出来,“玹华大哥,你疯了吗?你……你这是要冻死他吗!” 玹华没有回答。 屋外还在下雪,气温低得呵口气就能结成冰。玹华走到外面,连他自己都觉得一哆嗦,但他没有停下来,他直接把璟华放在雪地里,开始动手帮他脱衣服。 阿沫追出来,整个人都扑在璟华身上,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紧紧护着他,大声道:“玹华你到底要干什么?外面这么冷,你会把他冻死的!” (六)降温 阿沫人小,却使了吃奶的力气拼了命地护着璟华,竟连玹华也一时拉不开,急道,“他现在不会冻死,只会被自己的体温烧死!他这个高热来得蹊跷,用法术也降不下来,只好试试我在人界时看到他们用的降温的法子。 u.co更新最快” “他们用什么法子?把人放在雪地里冻成冰棍么?”阿沫仍是半信半疑,虽然她知道玹华是要救他,也不再阻拦,但她实在想不通怎么能把一个已经重病的人,再放在这么冷的室外?这不是催命么? 玹华没好气道:“冻成冰棍还能化开,总比直接烧成灰了强!” 他看她小脸煞白,也感动于这女孩儿对自己弟弟的一片痴心,解释道:“璟华现在的样子,应该是他们说的高热引起了惊厥,他刚才是不是还吐过?” 阿沫点头,“对,你来之前,他就已经痉挛过一次,还把晚上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玹华道:“那就没错。再烧下去,焚断了龙筋龙骨,血脉逆流,就是阿沅来了也没得救了。来,不管怎样,我们先帮他把体温降下来。” 他说话的功夫,已经把璟华上身的衣服全扒了下来,就让他这么赤身**地坐在雪地里。 璟华依旧是深度昏迷,毫无意识,不时地还会突然的全身一紧,轻微痉挛。 玹华让阿沫扶着璟华,他自己捏了两团雪,就往璟华身上狠命地搓,甚至在他的脖颈、腋下、肘窝上,直接就拿大团的雪堆上去。 玹华并没有特意去看,但璟华身上的伤疤实在太过明显。那是大伤小伤无数,有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比较近的,大概就是封印夸父时的八十一剑,砍得几乎都无处下手了,也就是那时起,他修为骤失,身体状况开始急转而下。 还有就是姜赤羽折磨他时留下的,那些伤尚未痊愈,阿沫每天还在换药,用白纱包着,姜赤羽下手极狠,伤口很深又很长,不忍直视。 当然还有所有伤痕中最明显的,就是背后龙脊上,那块弄丢了以后又反复移植上去的贞鳞。 玹华的心紧紧抽了一下。 他觉得鼻子一下变酸,眼睛慢慢变湿。 他觉得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的年轻人,完全陌生。 这就是自己的弟弟么? 那个从小身子娇贵,弱不禁风的弟弟,他不是应该好好呆在他的宸安宫里休心养病,吟风弄月的么?他不是应该被父君珍若生命,小心呵护的么?他不是应该淡泊世事,不问今夕何夕的么? 是谁把他推到这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地方来?是谁逼得他要日日拼命厮杀、夜夜殚精竭虑?又是谁在他身上留下这一道又一道,数也数不清的伤疤…… 玹华用雪搓着璟华的全身,他的皮肤绷得很紧,因为发烫而有些微微发红,那些伤疤也因充血而更明显。玹华知道,他现在摸到的每一个凸起,在当时都是一个狠狠的伤,留了许多的血,痛彻骨髓。 璟华,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分,阿沫终于听到璟华有一声极轻微的呻*吟,她大喜过望,“璟华,璟华,你醒了吗?” 璟华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青紫的唇翕动了几下,似是要说什么,却弱不可闻。 玹华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璟华的温度还没有退下来,但那种骇人的惊厥总算是止住了。 他也怕他身子经不起这种雪地降温的极端办法,看他好了一些,就赶紧把衣服重新给他披了起来,轻轻道:“璟华,你觉得怎样?” 璟华在阿沫的怀里,似是瑟缩了一下,低低似梦呓,痛苦道:“好……难受。” 虽然仍未完全清醒,但至少已经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阿沫笑中带泪,抱着他呜咽:“你……又吓死我了,你这个讨厌鬼!” 她赶紧将璟华的衣服重新穿齐整,想赶紧带他回屋去,别这头才好一点,这雪地里的寒气又将他冻得病了,这才真的是雪上加霜。 她刚要站起来,却又咚的摔在了地上,才发现自己一动不动抱着他,两条腿竟早已麻了,木木地完全不听使唤。 玹华失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但毕竟他是男人,又是大哥,怎么样都不能落在人家小姑娘的后面。他摇摇晃晃地去扶阿沫,又晃晃摇摇抱起璟华,直走了几步以后,血脉才畅通起来。 阿沫刚才出来时,连鞋都没穿,光这会儿功夫,脚已经给冻伤了。她忍着痛,也一声不吭,连滚带爬地滚回屋里去。 阿沫的性格倒是和玹华比较像,也是那种大大咧咧的。虽然璟华是她极要紧之人,但眼下脱离了危险,她又高兴起来,顾不上脚上疼痛,挖苦起玹华。 “我说玹华大哥,我本来以为璟华这皇子当得挺惨,没想到你这太子更惨。大过年的,不但要自己动手包饺子,还要半夜三更用这人界的土办法当了一回蒙古大夫……哈哈哈……” 玹华笑道:“彼此彼此,光着脚在雪地里站了半天,你这西海公主也不怎么样。” 他看了看她的脚,有些担心道:“回去别大意了,仔细瞧瞧,冻伤可大可小。” 三人回到屋里,璟华已基本清醒,阿沫赶紧给他喂了些清水。问他觉得怎样,他又开始倔强地说很好。 这么一折腾,天已蒙蒙发亮。 阿沫收拾了个小包,对玹华大概交代了下璟华日常护理上需注意的一些事项。便上路了。 ------------------------------------------------------------------------------------------------------------------ 她并没打算做什么告别。 反正很快就回来,来去各两天,也不过四天以后就能见到了。 还有,她不喜欢告别。 她不要和璟华说告别的话,永远不要。 所以她就这样潇洒地走,反正很快再见。但没想到,她还没出门口,本该睡着的那个人清清楚楚地叫住她,“沫沫,你去哪儿?” 阿沫停下脚步,无可奈何。他最近真的是看她看得极牢,就连她去给小呆喂点吃的,都要啰嗦半天。 她有些心虚地转过身来,又有些心虚地朝他挤出个笑脸。 “嘿嘿,璟华,你醒了?” “沫沫,你过来。”他的声音还是很虚弱,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她无奈朝他走进了两步。 “再过来些,坐到这里来。”他挣扎着坐起来,指了指自己身边。 阿沫无奈,又朝他走了两步。 璟华突然厉声道:“你的脚怎么了?” “啊,我的脚么?没……没什么啊。”她飞快地在他床边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烧倒是退了一点,看来他们人界的土办法还挺管用。” “你……别打岔,告诉我,你的脚……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隐含着愤怒,同时不自禁地开始喘息。 “真没什么……”她捧起他的面颊,亲了一口,柔声道:“璟华乖,我现在赶时间,回来告诉你好么?” 她开始讨饶,以往只要她用这种细细软软的小嗓子说话,就战无不胜。 但这次没有。 他沉着脸,脸色因为热度褪去,而又恢复了一贯的苍白。 “把鞋袜脱了,让我看。”他声音很轻,却不允许任何的违拗。 “璟华……” 他胸口起伏得厉害,也不再说话,却挣扎着慢慢掀开被子,自己动手来脱她的鞋。 “好了好了,你别起来,我……我自己来。”她见他执拗的这个样子,只好认输,慢慢动手脱了鞋袜,把一双小脚搁在他床上。 “怎么会……这样?”他颤抖着声音问。 阿沫自己看了也吓了一跳。 她原来白嫩的小脚已经被冻得完全通红,与脚踝那里甚至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整只脚掌上,不论脚背还是脚心,到处都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水疱,最小的黄豆般,最大的有一个铜板大小。 “啊,好丑,丑死了!”阿沫毕竟是姑娘,看了头皮发麻,痛苦惨叫。 璟华颤抖着捧起她的脚,声音沉得令人害怕,“怎么会,这样?” 阿沫自己也没想到这雪地的冻伤竟然如此厉害,她刚才一回来就赶紧穿上鞋袜,那时还只不过有一点点发红而已,并没有起水疱。她也只是觉得走路有点痛,就大意了没做什么处理,没想到一会儿功夫,竟变得如此严重。 “我……”她有点不知所措,“我不过光脚在雪里站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你没事去雪里站着干嘛!”璟华的声音高了起来,又气又急,“为什么还要光着脚?你……你……”他的气息又凌乱起来,低下头一阵猛咳。 “璟华,你,你别生气。”她真的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急忙道歉,“是我一时大意,忘记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了。你先躺下来,好不好?” 他摇摇头,苍白的唇边露出凄楚的笑容,“沫沫,疼吗?” 他不敢碰她的脚,只是虚虚地,一下一下地轻抚,心痛到几乎要窒息。 “是因为我么?”他道,“是不是因为我,才让你要光着脚站在外面?” (七)冻伤 他不记得自己昏迷中的事,但以他的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她的脚被冻成这样,必定是与自己有关。 u.co更新最快 “没有,璟华别乱想。”她现在是真的钻心的痛,却只好强笑着硬撑。 “不管有没有,现在哪里都不许去了。”他不由分说解下她背上的小包,将她按到床上,自己却慢慢地下了地。 也许真的是太虚弱,他嘴里说得硬,腿下却软,刚一下地便晃了一下,幸好及时撑住了床沿。 “璟华,你要干什么?”她急了,又要跳起来。 “我说了不许起来!”他语声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吸了口气道,“我去给你找药,你脚上的冻伤很严重,不好好治,以后会落下病根。” 他在军营中已久,在北方、在九渊这些地方行军的时候,此类的冻伤看得多了,她姑娘家原本皮肤就娇嫩,这种冻到生了水疱的已经算相当严重,如果不及时处理,甚至可能双足神经全部坏死,终身残疾。 阿沫急了,叫起来:“不行!我今天要出去的,璟华,我要去魔鬼岛,找沅婆婆回来!我今天一定要走!” “我说了,不许去!”他语气一凛,声音更沉。 “轩辕璟华,你讲不讲道理?你知不知道你昨晚烧到惊厥啊!你,你还要不要命了!”她也火了,没见过这么死犟的。 “我就是不讲道理!”他猛地回过来,朝着她嘶声低吼,清俊哀艳的眸中布满血丝,亦浸满盈盈水光,就像一只受伤被捕的幼兽,绝望地维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我就是……就是不讲道理……”他的语声陡然低弱了下来,喃喃的重复着这一句,再说不下去。 他能说什么? 现在的他,还能说什么? 这些日子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于他来说都是煎熬。身体上烈火焚心般的苦痛倒没什么,他早已惯了。他不能接受的是,看着她,看着他用生命爱着的,一直放在最顶端的女孩,如今像个婢女似的,低三下四伺候他。 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在观池读书的时候,在人间游船的时候,在魔鬼岛求医的时候,甚至就在前不久打仗的时候……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个人走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会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她会陪在他身边,用心地照顾他。她为了他奔前忙后,哪怕再累再委屈,在他面前却总是乐呵呵的。她甚至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看到他就搜肠刮肚说各种笑话,一副精力充沛得用不完,又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心疼她,有时候就假装睡着,让她也能和衣在他身边躺一会儿,闭会儿眼睛。她不知道,他总是在她睡着后,轻轻地起来,帮她盖好被子,然后便静静地看着她。 她睡多久,他就能看多久。 有几次,她好像做梦,他看到她在梦中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然后便是无声的泪,充盈了眼眶,再慢慢地流下来。 他们俩,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 才不过几年,就像过了一辈子。 那个说好的约定,说好了有多远走多远的誓言,就真的到了尽头。 这么快。 言犹在耳,而他们却都已做不到,去放手。 其实在大决战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姜金戈的那些幻觉,对他造成的伤害很大,数以昼夜的精神抑郁和身体折磨,全身腑脏都已接近衰竭,心肺更是一损再损。 他确实是背水一战,把全身的力量都超常发挥出来,能做到的,不能做到的,他都做了。他耗尽了所有的灵力,布了有史以来恐怕最壮观的一次玄镜茶,他一个人独行两个阵位的五行聚灵阵,他还最后使了那招“千军殁”,一举破了姜赤羽的赤焰九霄,灭了炎龙大军,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他本来打算就这么同归于尽的。 他一直就想死在战场上,如果能报了母仇,又替父君灭了他的心头大患,就这么轰轰烈烈地死在战场上,多好! 他留一个完美的背影,在父君和世人们眼中,他还是那个被人敬仰的轩辕璟华,是那个战无不胜的英雄! 可后来的事就像一个笑话。 姜赤羽临终说,他并没有杀了母妃,他纵死了,可弑母之仇并未得报。 而大哥,也不是给人软禁在无妄海的,他只是在外寻找胤龙翼罢了,只要他想回来,随时都能回来,就像现在。 而他自己也没死,姜懿最后度了全身的修为给他,他没能死成,而是像现在这样,像个废人一般,苟延残喘。 一切,煞有介事地开场,锣鼓喧天,喊杀震震,可闹了半天却草草结束。 就像某个大家琢磨了半天,酝酿了最好的情绪,准备了最上等的纸墨,打算要画一幅猛虎下山图,才画了个虎头的时候,有事走开了,然后便有个三岁的孩子,拿起笔在宣纸上随意乱涂了一只猫的身子。 让好好的一幅猛虎图,变成了一个笑话。 ------------------------------------------------------------------------------------------------------------------ 而他自己,就是这个最大的笑话。 弑母之仇也好,大哥被囚也好,就像他父君所言,是他这个神志不清的人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来,这样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看着沫沫从一个满身灵气、俏皮聪颖的女孩子,变成一个服侍他的小丫头?还是看着她因为自己多吃了一口,或者少咳嗽了两声而欢呼雀跃? 不不,他们不该是这样的。 在观池,他与她怦然情动,惺惺相惜,亦师亦友。 在杭州,他与她剪烛共话,江南烟雨,情浓意浓。 在魔鬼岛,他与她死生相依,千辛万难,形影相随。 在决战时,他与她并肩御敌,君生我生,不离不弃。 他早就说过一百次,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更美的人生,如先祖那样,化真身以尾画地,龙翔九天,笑傲天宇。 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就像在昨晚,他举杯对她说的那样,那些美好的祝福,字字出自肺腑,源于真心。 而现在,她丢弃了她的那些梦想,她甚至没时间去练她的鞭法,而只是满足于天天围着他转,做以前长宁和静安才会做的那些事情,喂他吃饭,帮他梳头,替他已经溃烂的伤口换药,甚至在他呕吐了之后,蹲在地上替他收拾那些秽物。 他已经不能再飞了,她因为爱他,所以也折了自己的翅膀,陪他一起腐朽。 呵呵,轩辕璟华,这就是你的爱么? 你就拿这些,去给你最爱的女孩么? 没有欢笑,没有浪漫,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天长地久。他甚至想过离开她,偷偷地走掉,但他连走出这个屋子的能力都没有。 他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在清醒的时候,努力陪她一起说说笑话,说病好了以后的事,说将来怎么娶她,还要生几个孩子…… 他一本正经地说,她信以为真地听。 他的话都是空话,她的笑也全是假笑。 他们,真是绝配。 ------------------------------------------------------------------------------------------------------------------ 他不知道自己昨晚又怎么了,会弄得她光脚站在雪地里,她说高烧惊厥,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震惊和心痛,看到那双柔白光嫩的婴儿足,竟会因为自己,被冻伤成那个惨不忍睹的模样! 她一定很痛,脱下鞋袜的时候,他看到她在倒抽冷气。她一直有这个小动作,如果痛了,或者受惊了,就会下意识地倒吸冷气。 其实他也很痛,在他的心里,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已经不能给她幸福了,快乐也没有,未来也没有,甚至连陪伴也做不到…… 而现在,竟然已经开始要变本加厉地伤害她了么? “沫沫,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找点药。”他有些茫茫然,将揽月拄在地上,慢慢走到另外一间。 田蒙他们走时,留了许多的药给他们,外敷的、内服的,应有尽有,都放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他没去过,但他看阿沫每次都从这里面拿各种各样的出来,仔细找了找,找到一罐药膏。 他尽力想快些,莫让她久等,但眼睛看那些小字很费力,走也走不快,仍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回来。等他坐回到床边,只觉头晕目眩,一颗心咚咚跳得好像要从喉咙口跑出来。 “璟华,这是什么?”阿沫问。 他紧闭着唇,连话都不敢说,怕一开口让她听到自己凌乱已极的喘息,只是低头打开罐子,轻轻抹了些膏药在她的脚上。 那药膏是绿色的,略有透明,像凝脂般,还带着一股麻油的香气。璟华抹得很仔细,就像在她脚上画一副细腻的工笔,所有的地方都没有遗漏,不薄不厚涂满一层。 “觉得好点么?”坐了一会儿,他方敢开口说话。 “好多啦!”阿沫仍是那种听了让人欢欣鼓舞的语气,喜滋滋道:“涂了就立刻感觉凉飕飕的,一点都不痛了呢!璟华,这药膏叫什么?” “薄荷膏。” (八)自刎 “真的吗?薄荷?”她闻了闻,摇头道:“没有啊,一点都不像薄荷,倒是有麻油的味道,香香的,让人家都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这好像可以吃。 u.co更新最快”她有些不好意思。 璟华笑了笑,“沫沫是饿了么?昨晚还有没有饺子,我再给你下一点。” 他说着就真的起身,打算去灶房。 “不不,璟华,我不饿。”她看到他刚坐下又要起来,急忙叫住他,“你别乱跑……你把我的鞋给我,我要走了。” 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故意,他刚才去替她找药的时候,顺便把她的鞋不知藏去了哪里,不然她早就下地了,哪会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床上,乖乖等他回来,再给她上药。 之前的笑容迅速褪去,他注视着她,静静道:“我说过,不许去。” “璟华,不要闹了!” 他的声音清晰得有些发冷,就像这屋外的寒霜一样凝重,“我没有开玩笑,脚伤好之前,不许下地,不许走路,更不可以沾水……” “你凭什么?”阿沫凶狠地打断他,毫不留情面,“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 “你知不知道昨晚为了救你,我和你大哥有多辛苦么!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么!” 她也压抑了许久,这些日来的担心、害怕,全都用笑脸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起来,现在撕开了,便*裸地展露出来。 “你现在不过是暂时地把体温降了下来,谁知道下一次发作会是什么时候?你不让我去找沅婆婆,就那么想死!那么想让我替你收尸么!” 说到最后两句时,她已经歇斯底里,泪流满面,却仍旧浑身蹦得很紧,像穿了一副尖利的盔甲,双眼通红,倔强地,狠戾地瞪着他,想要用目光把他刺穿! “我偏要走,我不但要走路,还要整个泡在水里,一路游回魔鬼岛!我就是不许你死!” 她狠狠地望着他,咬牙切齿道:“轩辕璟华,你惹到我了!我阿沫发誓,这辈子,哪怕毁天灭地,哪怕弃神成魔,都绝不会让你死!”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眼泪,语气决绝,每一个字都比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冷酷更冷酷一百倍。 她挑衅地看着他,当着他的面,跳下床,将刚涂满药膏的脚,堂而皇之地踩在地上,甚至还故意用力踩破几个大的水疱。 她都没有找她的鞋,就直接这么走了出去。她走得快极了,被弄破的伤口,在地上留下浅浅的血水印子。 “我保证,你走出这个门口,就再也见不到我。”他微颤的声音在背后缓缓响起。 阿沫猛地回头,看到璟华倒提着揽月,指着自己胸口。 “璟华!”她愣了愣。 他凄绝地笑,“沫沫,你赢不了我的。” 他就靠在门边,弱不胜衣,提着揽月的手微微发抖,映着屋内昏黄的烛光,整个画面苍白而绝美。 不过是一个屋里,一个屋外的距离,浅浅一道门槛,竟把两人隔成了世界的两端。 “没错,我赢不了你。”阿沫瞧了他一眼,笑得哀婉:“因为我舍不得你死。” “但我如果不去找沅婆婆,你迟早也会死,过几天死和现在死,没什么大分别。” 她昂着头,反而继续往外走,踏上了外面的皑皑白雪地,赤足在地上走出几个血印。 她一边走,一边大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了解,我拿姜金戈来换你的时候,都说的很清楚了。” 她走两步,又转过身来,但脚下未停,倒退着继续道:“你莫以为那是我吓唬姜赤羽的,那是我真心话。你死了,我就来陪你。你现在死,我现在就来陪你。你若执意留下我,不让我去找沅婆婆,过几天你死了以后,我也会来陪你……” “你们俩闹够了没!” 玹华一声大喝,大步走来,连脚步声里都带着无与伦比的怒气!他看也没看,就一把夺过璟华手里的剑,狠狠扔在地上!又几步奔出来,把光脚的阿沫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往屋里走去。 “你给我进来!”他进了屋,回过来指着还愣在原地的璟华,吼道。 璟华面色白了白,不声不响地跟着玹华,慢慢进了屋。 玹华把两个人都按在床上,规规矩矩并排坐好,指着鼻子开始破口大骂:“都出息了是吧!啊!大过年的,非逼得我骂你们一顿心里才舒服是吧! 璟华你可以啊,堂堂七尺男儿玩自刎!你吓唬谁啊!你要死,去死啊!我们轩辕家都是死在战场上的英雄,没有自己拿刀子吓唬姑娘的! 你觉得自己的命无所谓是吧,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母妃为了护住你,舍了自己的元神!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枉费母妃对你的恩情! 还有阿沫,那么好的姑娘,跟着你前前后后,从没有半句怨言,你竟然敢这么对她!今天要不是看你这身子骨经不得打,我做大哥的就要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该怎么珍惜姑娘!” 璟华咬着牙,脸色煞白,一声不语。 倒是阿沫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刚才还死拗着性子,这会儿看璟华被骂得劈头盖脸,反倒心疼起来,好几次偷偷去瞧他脸色,怕他心绪激动下身子受不住。 趁玹华骂他的间隙,大着胆子小声劝道:“玹华大哥,璟华他,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不过是心疼我脚伤,这才出此下策……” “你给我闭嘴!”玹华连她也没有放过,不客气道:“照道理我不该骂你,但既然你叫我声大哥,不管你将来是不是嫁给老二,那我都有这个责任提醒你! 别动不动就陪他死,陪他活的!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还有你的西海老父,有疼你的哥哥姐姐!你还有你大好的青春,你的将来,你的梦想! 再爱一个人,也不能只为他一个人活!明不明白!” 玹华看了眼并排坐在床上,已经完全被骂傻了的两个人,稍觉解气。他骂了半天,只觉口干舌燥,走到桌前,猛灌了好几口冷茶,这才冷静了一些。 “你们以为,能为了对方去死,这份爱就很了不起么?” 他苦笑了一声,俊朗双眸中弥漫起一种跨越了千山万水后的苍凉,以及他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无奈和凄怆。 “错了。我告诉你们,这个世界上,死是最容易的。” 他看了两人一眼,语声严厉,但是却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怒气,缓缓道: “最难的,是活下去! 当所有的爱都离你而去的时候, 当所有人觉得已经艰难到极点,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你还能爱自己, 还能坚定地按照原来的想法继续活下去—— 这才是最大的勇气!” ------------------------------------------------------------------------------------------------------------------ 春的脚步于到处都是一样,云梦泽在玹华的严词喝骂声中迎来了新一年的第一天。九重天上也为了迎接这一天而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与祖制相比,今年的春节已经算是精简了许多。 天后姜懿突然暴毙,聪明的臣子都知道这是天帝陛下不可触碰的逆鳞,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死后如何安葬,尸身去了哪里……都讳莫如深,切切不可问,不可提。 许是琛华那一头银发,以及最后自愿请去无妄海消减罪业的举动,让轩辕広有了那么一丝感动。 他最后还是没有废了姜懿的后位,而是允许她以天后之名位列了天族宗祠。 但毕竟是有了这么一桩不尴不尬的白事在身,让礼部的官员很是头疼。他们既不能按照天后去世的礼法大操大办,又不能完全不当一回事,将新年庆典找常规那样弄得热火朝天。 当然,官员们都是睿智的。眼下这个难题固然麻烦,但也还难不倒他们。 他们结合兵部的伤亡奏表,以大战刚刚结束,国力空乏,需要体己为民、休养生息为由,将祖制上规定的新年贡例与欢腾喜乐的庆典一律打了个折。 所有新年祭祀、典礼、宴席等方面,凡需要天后亲自主持的地方,能模糊了事的一律模糊了事,能一笔带过的都一笔带过。 这样一来,便又精简了许多。 但也有实在省不了的地方,比如大年初一的天帝开笔之仪。 几千万年来这项仪式都是由天后亲自伺候笔墨,再由天帝陛下题字,以朱笔写下祥言瑞语,以祝来年四海安泰,六道升平。 如今姜懿不在了,找谁来做这个活呢? 如果找外臣,其实多的是人选。但这个新年开笔的传统呢,算是天帝携家同贺新春,有点与民同乐的意思,所以若找个不相干的文人才子来给天帝磨墨总是不妥的。此人不但要是皇族,最好还是个女眷,且身份不能太低。 如果天帝有公主,那倒也可以。比如上上任天帝就一直很喜欢由公主来磨墨,所谓红袖添香。但偏偏现任天帝三个都是儿子,且三个又都讳莫如深地不在宫中。官员们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有人灵机一动,提议改由太子妃主持。 (九)开笔 所以现在,大年初一的子刻时分,蒄瑶一身云兰蜀锦缎花八幅罗裙,温婉端仪地正站在轩辕広的御书房内,准备新春开笔大典。 u.co更新最快 蒄瑶伸纤纤玉指,先是在一樽寓意皇天后土、政权永固的“金瓯永固杯”中盛入了屠苏酒,再点燃一支金花永年烛,取了朱漆雕云龙盘,将天帝的亘古常青笔在炉上微熏。 蒄瑶做这些向来得心应手,从不会出什么差错。只见她微微揽起衣袖,手持香墨,不轻不重地磨着,待墨稍转浓,便轻轻搁下,铺开碎金红纸,恭请轩辕広题字。 这场开笔典办得十分妥帖。 蒄瑶虽然年轻,但不论是她选择的服饰妆容,主持典礼时的从容风姿,还是她温柔委婉、宁静谦雅的笑容,都极具大家风范,甚至因为她比姜懿更多了一份不可拒绝的亲和力,让人觉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瑶儿,今日辛苦了。”轩辕広也觉不错,结束后微笑夸许道。 “儿臣难登大雅,幸得父君在旁多加提点,才不致让儿臣有了疏漏。”蒄瑶垂首答道。 轩辕広点点头,他喜欢她这样安分的样子,不张扬什么是非,却是踏踏实实能做一些事情的。至少现在姜懿不在了,整个后宫交给她,自己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年末各部的那些岁论,年初上报的预算,经过她重新调整分配后,一样样倒也施行得颇有起色。有的地方,其实自己也早就看出问题,想动手革新,但一来并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二来有些地方碍于老臣的面子和历来的规矩,有诸多难开口的地方。现在换个新人来说话,不讲什么情面,大刀阔斧的,反倒方便许多。 “岁末年初是稍微要忙一些,今年也多亏你了。”轩辕広慈祥道,“等忙过了这阵,你抽空也回去歇歇吧。” 蒄瑶似有些不安,她秀眉深锁,杏腮含戚,一副哀婉正拿捏得恰到好处。 姜懿走得不光彩,她作为义女,既要让人看到她的伤心动容,显得孝感动天;又得让人家明白,姜懿薄情寡义,她这个义女其实也够憋屈的。 甚至能有好事者为她打个抱不平,说一两句,姜懿罪有应得,死了才好之类的,那便更为她这番演绎锦上添花。 ------------------------------------------------------------------------------------------------------------------ 此时蒄瑶正低眉顺眼,自艾自怜道:“恕儿臣惶恐,儿臣不知该回哪里去?” 蒄瑶见轩辕広似乎没听明白,解释道:“之前因要处理后宫事务,所以儿臣一直暂住在之前的拂嫣宫中。但眼下如果要回无妄海的话,那后宫之事便难以安置了。” 轩辕広这才想起来,原来这蒄瑶已不单是姜懿的义女,而已经算是自己的长媳,三媒六聘被那个木偶娶到了无妄海。 他心里算是怅然了那么一下,如此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让她在那么个死人坟墓里,守着一个不会说不会动的木偶人,确实挺可惜。 但转念又一想,左右她也不过就是个义女罢了。再聪明能干,也是孤身一人。整个宗族都已死尽了,她亦再无任何的身世背景。 若不是被她占了这个太子妃的位置,日后玹儿回来,倒说不定可以另配佳偶,去和冥界的阴家或者西海苍龙家的什么公主嫡女配个姻缘,多个强有力的外援,也能让自己这江山再多一重稳固。 想到此,那刚还没冒头的怜悯便又被踩得一干二净。轩辕広暗暗着恼,说来说去,还是怪那个贱人,人虽死了,造下的孽却还未消停。自己统共也就三个儿子,长子的姻缘已经再玩不出什么花头,剩下的璟儿和琛儿,这结亲的事须得好好盘算一番,切莫再白白浪费了。 轩辕広的脸上晦明不定,看得蒄瑶一时不敢开口,只静静立于一旁。 轩辕広沉吟半晌,道:“瑶儿,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你母后咎由自取,这重担便要你挑起来。你是太子妃,亦名正言顺,放手去做便可。” “儿臣遵旨。” 蒄瑶语声谦恭,心中却百感交集。 轩辕広既如此说,那这后宫凤印是非自己莫属了。她自小在这九重天上,看尽了旁人的眼色,始终轻声细语,谨慎做人,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到了苦尽甘来的这一天。 那些曾经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如今都要高高仰视我!曾经我要小心巴结的,现在都来巴结逢迎我!那纵使跟了无妄海那个木头人,纵使终身不得所爱,那又怎样呢? 她的心里,突然有一丝念头一闪而过:如果当时天后并未阻挠,而是如我所愿,让我嫁给了璟华,那与如今的权势荣华相比,又是哪样更好些呢? 那时的自己,毕竟还是年轻些,眼界也狭隘,只看到了那些情爱缠绵,便以为是全世界。 若真的嫁给了璟华,如今的自己,也不过就是个不上不下的二皇子妃罢了。天帝有三子,璟华又是个最不会言语的,终日奔波苦战,流血卖命,又能为我讨得多少天帝隆恩?若哪一天真的马革裹尸,血染沙场,岂不又连累我,孤零零终身无依? 她暗道一声侥幸,惊了细细一身冷汗。 蓦然回首,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起起伏伏,简直就像是一场赌局。自己在赌场上,押了一把大小。本以为已经输得彻彻底底,赔了全身家当,没想到开宝了之后,输是输了,却在另一处尽数捞了回来。细数所得,竟还远胜于自己赔进去的那些。 相反,再看那赢了的庄家,得意了几天,还没来得及摆阔,新添置的衣裳行头还没来得及穿,出门时却一个飞来横祸,撞了个头破血流,将赢来的风光悉数败尽。 好险,自己差一点就做了那个人——璟华的皇子妃。 一时的得偿所愿,却自此憋屈在宸安宫中,和自己的前半生一样,唯唯诺诺,人云亦云,继续地湮没在人群中,做个永远的人生输家。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有谁能想到?当时权倾天下的天后为了打击璟华,将她一道懿旨指给了太子。不过寥寥数载之后,天后倒了,却让她取而代之掌了凤印,成了这九重天上的后宫之主。 说起这命盘起伏,世事跌宕,纵然是仙家自己,也未必能预先料到。 她心中反复思量,面上却依然是那谦卑乖巧的神态。轩辕広淡淡瞧她一眼,不带什么情绪道,“无妄海那边,你若有闲暇就回去看看不妨,毕竟新婚燕尔。” 蒄瑶答应一声,心中却暗讽,自己已经知道无妄海的那个玹华是假的了,天帝却还以为自己不知情,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说什么新婚燕尔。 天帝与天后,果然一样的无情无义。莫看他现在将凤印交予自己掌管,一副倚重自己的样子,但其实在他心中,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件为他所用的工具罢了。 就像璟华。 璟华是他的一柄剑,为他荡平四海纷争,保他这龙椅能坐得稳当。而自己……呵呵,蒄瑶想,天帝应该想把自己当做一把算盘,把各部的糊涂账算得清楚而已。 至于这柄剑什么时候砍得钝了,剑刃卷了;或者这算盘什么时候珠子松了,框子掉漆了,他都不会关心。 工具而已,还指望他真心待你? 在她行礼告退时,轩辕広又补了一句,“琛儿亦去了无妄海,要在那里向列祖祈福,为他母后消减罪业。你回去时,不妨也去瞧瞧他。” ------------------------------------------------------------------------------------------------------------------ 蒄瑶很听话,当天下午便去了无妄海。 她坐着三十六乘翠霞凤辇,前后呼拥着八个头等宫婢,浩浩荡荡出了南天门。一路上,共有三乘其它的车舆停下为她让路。车舆的主人下车来,与仆从们一起恭候在道路两旁,请太子妃殿下先行,其中有一乘还是广贤真人的座驾。 这是平时天后出行才会受到的礼数。 蒄瑶虽还是谦和地请对方与自己同行,但心里却是傲然的。 那种被捧到至尊的位子,再弯下腰做出来的平易近人,和一开始仰着脖子来迎合别人的谦卑,完全不同。 她现在是属于前一种。 但蒄瑶这个人,有个最大的优点,便是什么时候都能认清自己。 从小在深宫里长大,让她绝不会因为地位一时的提升而忘乎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荣宠不过是自己多年的准备,恰好遇到了一个有利的时机。 她有一些手段,而恰逢轩辕広需要。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她不会是唯一的那个,而一旦有了更好的人选,或是其它的什么变数,她亦随时都可能会被牺牲掉。 就像那个时候,为了打击璟华,而牺牲了她的幸福一样。 琛华也好,姜懿也好,昨日再扎眼的风光,今日也有可能成为过眼云烟,看着他们,她早已想得通透。 想要不被牺牲,就必须自己掌握命运,而不能靠别人的施舍,靠璟华不行,靠姜懿不行,靠轩辕広更不行。 她,必须靠自己! 或者一个暂时能与自己结盟的,志同道合的伙伴! (十一)蔬菜 下了几天,雪终于停了。 u.co更新最快 到处都铺满了白色。悬崖上、树梢上、小屋的屋檐上,挂了一串串的冰棱子,高高低低,好像风一吹就会叮当作响的风铃,煞是好看。 云梦泽不算北方,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雪,也积不到齐腰那么高。地上铺了地毯那么厚的一层,出去的话,深一脚浅一脚,倒也能踩出两行明显的脚印。 阿沫现在就盯着门口的这两行脚印,忧心忡忡了一上午。 璟华出门去了。 大年初一早上,玹华把她和璟华都狠狠地骂了一顿,看两个人都老实了许多以后,问她要了去魔鬼岛的路线,就动身亲自去接妙沅,把他们这一对残疾青年丢在了家里。 于是,他们两个就着大部队之前留下来的一些粮食和玹华打猎留下的野味,开始自力更生,身残志坚地过起了日子。 这样吃其实没什么不好,阿沫觉得。 炒盘腊肉,啃个兔头,再加个馍之类,她和玹华之前一直就是这么吃的。只要有辣椒,就能每顿都吃得兴高采烈。当然,有酒更好。烧菜用的料酒,早被他们偷偷喝光了。 璟华向来就胃口很差,他每天基本喝两口清粥了事,情况糟的时候,粒米不进也是常事,当然更从不关心其他人到底吃什么。 但自从被大哥骂了那么一顿之后,他倒好像是洗心革面,开始对那些柴米油盐的琐事操起心来。有时候还会撑着到灶房,坐在阿沫边上看她炒菜。 所以,麻烦来了。 璟华在看她烧了两次饭以后,就开始摇头,说,“沫沫,你这样不行的。你在长身体,不能总吃肉,要吃蔬菜。” 阿沫愕然。 第一,她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发育的黄金时段,该长的都长好了,莫非这位先生嫌自己长得还不够到位? 第二,为什么一定要吃蔬菜?自己在西海从小就是只吃虾肉、蟹肉、蚌肉、鱼肉……当然,偶尔也会吃一点凉拌海带丝之类的,不便秘,不长痘痘,不也挺好嘛? 第三,现在寒冬腊月的,光动嘴先生你说得轻巧,你叫我到哪里去弄蔬菜? 她当时瞪了他一眼,想也没想就朝他回敬了过去。 前两条倒也罢了,阿沫十分后悔说了第三条。因为当晚璟华也就是笑笑,没说什么。可今天一早,当阿沫醒来的时候,她就发觉大事不妙。 光动嘴先生不光动嘴,而且迈腿出去了! 他在桌上留了一张条,说出门去找蔬菜,叫她在家等着。 这下阿沫吓坏了,她急忙到床底下找鞋,想穿了出门去寻他——可她没有找到鞋袜! 光动嘴先生,还极有先见之明。 她在平时自己放鞋袜的地方,又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沫沫,你的鞋已被我藏起来了。别出来找我,我很快回来。” 阿沫仰天哀嚎。 她发誓以后一定要在家里,买上一百双鞋!要准备一个大屋子,里面什么都不放,专门放鞋!粗跟的,及踝的,尖头的,露趾的,皮毛一体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看你轩辕璟华能藏几双! 但现在,她只能瞅着门口那两行脚印发呆。 他已经出去了很久。 璟华生病以后,阿沫就很少再睡过懒觉,可她一早醒来时,他就已经不在了。而现在,太阳已经快晒到晌午,他依旧没有回来。 她的眉越蹙越深。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玩笑归玩笑,但璟华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她比谁都清楚。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她连带他一起上路去魔鬼岛求医都不敢,更何况这么大冷天的,他竟一个人跑了出去! 屋子里施了法术,又烧了炭,始终都很暖和,可阿沫却觉得越坐越冷。 她开始想象璟华一个人在林子里摔倒了,起不来;又或者走着走着,突然就昏了过去;再或者,遇到什么猛虎啊,毒蛇啊之类的窜出来,咬伤了他…… 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他毕竟是龙啊,普通的毒蛇虫蟒怎么伤得了他?可她没有办法,在见到他之前,她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她等得越久,满脑子就越都是这些愚蠢的画面: 璟华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璟华从悬崖上滚下去头破血流…… 她甚至怀疑,会不会璟华现在就已经在门外了?他就差最后的两步路就到了,可他——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只好虚弱地倒在自己家的门口…… 而最最可气的是,在她自行脑补的这些狗血画面里,他的手里竟然全都捏着两颗莫名其妙的蔬菜!!! 呜呜,天哪!她快要被自己气死了! 可是,可是,她也真的快急死了好么! 她啊啊大叫,把自己的头发揉成一堆杂草,想把这些糟糕的想法甩出自己的脑袋。她深吸一口气,严肃地对自己说: “阿沫,你听着,你这个叫做妄想,只有愚蠢不自信的女人才会这样!你必须立刻停止!不能再让它来羞辱你的智商!” “好的!”她自己回答,“我当然不是愚蠢的女人!我不会再乱想!我要的是行动!行动!对,我要行动!” 她嘴里喊着,就真的开始行动。 没有鞋……没有鞋…… 哼!没有鞋,就真的困住我这样的天才了吗? 她毫不犹豫地从床上随便扯了一条不知什么毛的毯子,反正他们床上,这种毛毯数不胜数。她三下五除二用匕首割下来一尺见方的两块,把自己的脚放在中间,四周紧紧包裹起来,再拿绳子在脚踝处扎紧。 脚踝上还有多余的毛翻出来,她自己看了也笑了,现在的两只脚就像两只小烧麦。 这毯子做的鞋又松又软,又都是毛毛,包着她受了伤的脚极其舒服,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堆里。 阿沫里试着走了几步,乐坏了,心想怎么没早点儿想到做这样的鞋子呢!这鞋不但里面穿得舒服,而且因为外面是真的兽皮,还不怕雪水渗透。回头真的要多做几双,给自己,给璟华,还有大哥和沅姐姐! 她走得比想得快,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人已经冲到了院子里。外面果然很冷,她跺了跺脚,打开院门冲了出去。 皑皑的白雪地,璟华的两行脚印仍十分清晰。可是,可是为什么? 阿沫心头猛地一缩——脚印出了院子后,竟然只持续了没几步路,就不见了! 难道他刚走出这里,就…… 阿沫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凝结了! 她失魂落魄地在脚印消失的地方来回兜了几圈,什么发现都没有,正气喘吁吁地地打算再往前找找。 她的脚步突然顿了顿。 因为在视线的最远端,她发现,有个灰色的小点正慢慢朝自己走近。 ------------------------------------------------------------------------------- 小点移动的速度还挺快。 阿沫刚刚浮起来的希望又沉了下去——不可能是璟华,他走不了那么快! 那小灰点来得实在太快,她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叹完,便又睁大眼睛,转为惊喜,挥手大叫道:“小呆!小呆!” 果然是小呆!那唯一幸存下来的小象在几个月时间里又长大了许多,跑起来又稳又快,瞬间就到了眼前! 而骑在小呆身上的的那个人—— 阿沫刚才还焦急地一路大喊他的名字,现在人到了眼前,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笑容还挂在唇角,泪却先落了下来。 倒是璟华从小呆身上下来,慢慢朝她走近,轻咳两声笑道:“怎么了,我的小公主,才分开半日,就想我到哭了?” 阿沫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回头就往屋子里走去。 她抱着膝盖,气鼓鼓地往床上一坐。过了一会儿,璟华提了个袋子,扶着墙吃力地走了进来。 “生气了?” “哼!” “担心我?” “才怪!” 璟华淡淡笑了笑,他从袋子里把自己的战利品一样样放在桌上,似浑不介意道:“沫沫你来看,谁说冬天就没有蔬菜的?我找到好多呢!有萝卜,土豆,白菜……还有这些,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哦,我还挖了好多野菌菇,都长在山壁上……” 阿沫终于顺着他的话看了眼桌子,也许是拿不动,他带的量并不多,但品种很丰富。她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找到这些的,看他身上干干净净的样子,也不像是翻山越岭,飞檐走壁了的。 想到这里,却又不禁心酸了一下,现在的他,应该也没有这个能力了吧。 但她的心只酸了那么一下下,根本无法熄灭她的满肚子火——就为了这几颗愚蠢的蔬菜!愚蠢的土豆和萝卜!让她如坐针毡地担心了整整半天! 他知不知道她一上午坐在这里,盯着那两行脚印是什么滋味吗? 他知不知道在她的脑子里,不断重演各种可怕又狗血的剧情是什么感受? “轩辕璟华,你……”她终于忍不住想要怒骂出声。 “我只是……”他轻咳了两声,微笑道:“想让自己,有点用。” 他在她身边坐下,轻轻道:“我想让自己变得有点用,而不总是让你来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