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妆》 楔子 天旋地转,好似要从万丈山崖跌落。我强忍住腹痛,紧紧捏着青瓷茶杯问:“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是符咒,让你现原形!”她温柔的面容忽然之间变得狰狞无比,凄厉尖叫,“妖怪!第一次看到你那双桃花眼,我就知道你不同寻常!你这害人的妖怪!” 一把斩妖剑被她从华丽锦缎中抽出,雪白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杀了她!” “什么?”他错愕瞪着眼前的长剑。 “你都看见了,她真的是妖精!方才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是她害了我们,她就是想要霸占你、迷惑你……她现在已经中了符咒,只要用这斩妖剑就能杀了她。” 我一手撑住桌案,虚弱不堪,“公子,我们相识近四载,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你拆散了我们,害我在那地狱般的皇宫里日夜受煎熬……我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这都是拜你所赐!杀了她、杀了她,这把剑刺下去,她就会灰飞湮灭!” 他拧紧了眉头,“你……真的是妖?” 我不由干笑了两声,是妖还是人,真的这么重要么?他是不爱我,可我曾是他的妻,悉心持家、侍奉高堂。我们一年夫妻,却敌不过她一句狠话。心已经凉到了极点,我却笑眯眯颔:“是,我就是妖精。” “杀了她!” 她推了一把,于是他手中的利剑“噗”地一声刺进我的心窝,天地都静止了,就像被一滴琥珀凝滞,我是那只徒劳挣扎的虫子。张大嘴,垂目看着猩红的血浸透胸襟,沿着剑刃淌下,淌满剑柄,依稀滴在灰白地砖上。 人,果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颤抖着问:“为什么不用法术护住自己?你不是妖么……” “我是妖,我有一双迷惑人的桃花眼,可我也有一颗桃花心。我的心是鲜红雪亮的,从未蒙尘。其实这都是你给的,若你想要,全部还给你,妖精从来都不吝啬……” 他抽出染血的剑,愣愣站在一旁,被她紧紧拥住。 心被剑捣碎了,感觉不到疼痛。 自始至终,我只是个过客,看他们的朗朗乾坤,风起云涌,我还未登台,戏已然结束。为何当时不懂得,那诗句不是为我而吟诵,即便再过几世轮回,我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折了桃花赠佳人。 执念,是会害人的。我若早些放下,何苦落得这样? 血的颜色比桃花更红,血的味道比花香更浓。 这便是我的劫了?我以为这一刻我会瞬间白头,我以为这一刻我会飞升成仙。 可惜,我算错了……从一开头便是错的。 1、花心动-1 我是幽幽山谷中的一株桃花,独自绽放、独自凋谢,多少年来无人问津。只是一千年前偶然的际遇令我有了元神,于是静心修炼千年,如今才可以离开自己的躯体,飘荡在空中。 第一次打量自己的全貌,原来我长的并不美丽,树皮粗糙、通体都是深深的褐色,伸着参差而光秃的枝桠张牙舞爪。或许妖精的审美观是奇异的,我并不懂得那些赞美桃花的诗句究竟都出自谁人之手,他们定是眼拙了。还有,白娘子撒谎了,我一点都不美。 不过想起那际遇,至今还迷茫着,只是忽然听见有低微却饱含磁性的嗓音在耳旁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就在一刹那,我万籁俱寂的生命中有了声音,之后我睁开了眼睛,看见青山森郁秀,溪水凌波皱。但是接下来的几年,我过得极其郁闷,眼睁睁看着日出日落、月圆月缺,听着莺燕啼鸣、落叶萧瑟,却什么也不能做。于是逐渐明白,之前独自花开、独自花落的日子将来会变得更加难熬,我要孤清一世,一世是什么概念?有了元神的植物是不会老死的,所以这一世便是永远。 山谷里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生灵,飞禽走兽会时常来找我说话解闷。后来多亏好心的喜鹊姐姐引荐,我得以拜在白娘子座下修行。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不公平,凭什么它们一生下来便可以行走,我却要修行一千年?不过,总比一直扎根在土里好。 对了,白娘子知道不?就是那许仙的老婆没错。其实人间流传的版本都不是真的,真实的结局是这样的:白素贞被法海关在雷锋塔下,许仙另觅佳人结为夫妻,白素贞自缢身亡,应劫之后,她便飞仙了,这些年一直掌管着妖界秩序。 故事本就该是这样的,妖精从不相信人世间所谓的爱情。可是我看见白娘子眸中的哀怨,忽然明白那虚妄的爱情其实是存在的,不然,为何许仙早已化作白骨,她却还恨着他。 当时她靠在我身上,疲倦阖眼,桃红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她的白三千丈。 是的,白,她飞仙时,瞬间白头。 我曾经那样惊讶过,她却只是淡淡笑着说:“白娘子么,不就图白得彻底?” 她将一片片花瓣拾起,捧在手心:“你看你多美?” 我满不在乎道:“这都是我掉的头屑,有什么好看的!” “噢……”她恍然盯着我,“你身上有字。” “字?字是什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笑了,“这是男人的笔迹。” 我懵懵想起几年前那个声音,念着同样的句子。 “小妖精,你还没有名字吧?” “没有……”我难过极了。 “本座今日替你取名,唤作:于归。”白娘子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你真的很美,难怪文人墨客都对你着迷。” 千年之后的今天,我才知道被她骗了,是谁说漂亮女人爱撒谎的?漂亮的神仙也一样。我继续看着自己的躯干愁眉不展。修了一千年,我好不容易能正视自己,不用老是对着一地的头屑呆,可是那头屑比我的身体好看多了! “傻孩子,现在是冬天。”她每次来的时候都悄无声息,只有一片白晃晃的影子。 我就像一团云雾,飘到白娘子身边,“冬天?” “你春天才开花,那时候最美。” “那春天什么时候来?” “你修行了千年,连这个都不知么?” 我冥思苦想,还是一无所获,抱怨道:“它们都可以数着自己的指头算四季算年月,我什么也没有!” “借口。你若是花了心思,数花瓣岂不是更好?”白娘子用法力轻轻弹了我一下,“于归,一千年不短了。你想继续住在山谷,还是飞天成仙?” 我答:“倘若注定一世孤清,我宁愿飞升成仙,” “你可想好了?我上天去司命天君那讨个应劫的日子,到那时我也会助你修成*人形。” “为何要修成*人形?”我在她身边不停绕来绕去,撩起她的白,“我这样不好么?” “人乃万物之灵,思想丰沛,爱恨由衷。” 我心有不平,“我们妖精同样有爱恨。” “哦?你爱谁恨谁?” “我最喜爱白娘娘你!最恨的是法海,其次是那个叫唐伯虎的诗人。” “唐伯虎?他惹你了?” 我气得在原地打转转,卷起一阵呼呼的风。“谁让他写那句诗!” “什么诗?” “又摘桃花换酒钱!人类真是无情无义,亲手种的桃树都不知珍惜,居然摘了去卖钱!枉他们是万物之灵!” 白娘子笑起来,“于归,你没做过人,你不会明白。六界之中,唯有人类可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我脱口而出:“你和许仙为什么没有白头到老?” 白娘子浑身一僵,我后悔了,冲动是魔鬼。 不一会,她又浅浅笑起来,语重心长说:“所以你记住,越界爱情是没有好结果的。人类婚配,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待你应劫之后便能明白了……刚习得元神出窍,尚未融会贯通,会耗损大量灵力,你回去罢。” 我乖乖回到躯干之中,顿觉疲乏。白娘子临走时看了我一眼,那眸中除了无止尽的哀怨,还夹杂着担忧之色。我假装没看见,其实我知道她的手指在掐算,她一定算出什么了。一定是不好的事,但是我没所谓,只要能飞仙,在人间吃点苦头算什么? 2、花心动-2 冬雪化尽,一场春雨过后,我看见了美丽的自己。 白娘子为我讨了应劫的日子就在四月,那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化作人形,而不是一缕幽魂。 月朗星稀,透过层层花枝,只能看见圆月被割成小片小片碎渣滓,幸好它还是个圆的。 本想出去找别的妖精玩,无奈白天玩得筋疲力尽,现在力不从心。我打盹了,迷迷糊糊之间好像看见了火光。不会吧?这荒芜人迹的地方怎么会有火?我只见过天火,那是雷公电母在打架,几乎一百年才一次,。 火越燃越烈,我终于醒了,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眼前的一个人。我真的没眼花,他背对我而坐,一身布衣裹着清瘦的躯体,髻上披了方巾,从旁边的小筐子里翻了一会,拿出一些干粮和水,整个人靠在我身上,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火很温暖,我第一次这样接近火,原来并没有想象中可怕。 人的躯体也很温暖,不像神仙,浑身冷冰冰的。 我贪婪极了,想出去看看他的样子。可惜我使足力气,也挣脱不得。顿时懊恼不已,怪只怪自己没有福气,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要错过了。 就在我沮丧不已的时候,忽然听见附近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伴着粗重的喘息。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惊喜道:“真的有人!” 我笑了,那家伙看见人比我还兴奋。 他走到火堆旁,华衣锦袍,金冠束,腰间还别了把折扇,一张脸棱角分明。这是我第一次看男人的脸,怎么心跳的如此厉害? 坐在我身前的人开口问:“这位公子何事匆匆?” 那声音!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低微却饱含磁性,我第一次听见的声音,便是这样了!妖精的感应不会出错的,即使再过几千年,我仍然能认出他来。 “呃……我方才在西郊被几个贼人堵截,逃跑的时候也没辨认方向,不知怎么闯到这山里来了。走了许久也见不到一点灯光,也不知这要怎么出去?” “这山确实鲜少有人。我是为了早日回家才抄近道的。公子要去哪个方向?” “我……南下。” 布衣少年顿了顿,说:“可以随我一道。” 华服公子笑容满面坐下,刚好正对我。“公子可是上京赴考的?” “是。” “噢?为何就急着离开,不在京城等放榜?” “不瞒仁兄,我在京中得罪了一名大官,恐怕他在朝一日,我便无望了。” “不知是哪位官员?” “不提也罢。”少年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疲惫而失落。我的心在颤抖。 华服公子笑道:“萍水相逢也是缘,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秦朗坤。”他说出的这三个字,被我牢牢记住。接着,他带着几分自嘲说,“先父为官清廉,却处处被排挤,郁郁不得志。他为我取名意为朗朗乾坤,善恶有报。” 我听了,不知为何满心欢喜。 “还不知公子你……” “我姓容,单名一个华。” “容华?” “呵呵……生意人家,不就是希望一辈子荣华富贵么?” “那也好,公子贵气逼人,恐怕不是普通的荣华。” 我听着他们谈笑,心中生出万分留恋,我多想这附近有一所屋子,他尽可住下,然后每日来与我说话。呵呵,虽然这是妄想。看看星空,看看火光,他们说的许多事我从未见过,也就努力记在心里。 秦朗坤去附近溪边打水,容华照看着火堆,难道他的包袱被贼人打劫么?身上居然什么也没有,吃喝都是靠蹭的。我正在为秦朗坤抱不平,忽闻一阵蹄声逼近。 容华的神情明显有些愕然,赶忙躲进了附近的灌木丛。 我好奇张望,他莫不是做了亏心事? 白马在不远处收住了蹄子,悠哉游哉踱过来,马上的人……好眼熟……身披袈裟、头戴立帽。我变得愤怒起来,他是个僧人,和法海一样的人! 他下了马,将缰绳拴在我腰上。“臭和尚!”我骂他,“勒死我了!” 当然他是听不见的。可他竟然盯着我看了许久,我现在才后悔平日没用功了,不然我完全可以用法术治治他。现在我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长了双细窄的眼,眉毛修长,无端端的给他添了几分风情。他的唇丰厚,好像书上说的那种菱唇。可是他为什么老是盯着我?难道他能看出来我是妖精? 接着,他的元神告诉我:“小妖,安分做人,切勿作恶。” 我大骇,他果然是得道高僧,和法海一样!他是不是也要把我压在雷锋塔底? “善恶有报,只要你一心从善,飞仙终有时。” 3、花心动-3 容华从灌木丛钻了出来,弹了弹衣袍,一面说:“原来是位师傅!我还当贼人追上来了呢!” 和尚转过身去朝他作揖:“阿弥陀佛,小僧叨扰了。” “哈!无妨无妨!”容华请他坐下,“萍水相逢即是缘,师傅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罗净。”他答了之后,侧头看看我,见我实在难受,便稍微松开了缰绳。 秦朗坤取了水朝我迎面走来,我终于看见了他的容貌。弱柳一般的少年,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他见了罗净师傅,微微一笑,面相之柔美,堪比女子。我一激动,差点就飞了出来,赋予我元神的人竟长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容华好奇问:“你们认识?” “我在京中得罪权贵,幸得高僧相救。” “贫僧修行尚浅,不敢当。” 我嗤之以鼻,修行尚浅就能看出我是妖精?他太虚伪了。 秦朗坤微微笑着问:“师傅要往哪儿去?” “云游。随意走进了这山里,不想遇见了二位施主。” “既然如此,师傅与我们同行罢!”容华爽快邀约。 罗净颔同意了。我这厢可愁坏了,他们要走了,我怎么办?你们俩走便走吧,好歹把我的秦朗坤留下呀!不行,我不能这样与他失之交臂,至少我得探听到他家住何方,等我成了人也好寻找。 秦朗坤背靠着我躺下,渐渐睡着了。他的鼻息轻缓、耳朵被火光映得通透,好像琥珀。我一定要跟着他,去看一看他的家乡,记住他回家的路。不管他是民是官,是贫是富,他都是我的恩人呐。 就这样想着、念着、听着,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次日清晨,我是痛醒的。难以置信瞪着眼前的弱柳少年,他竟然折了我一枝桃花! 裸露在晨雾中的伤口涔着汁液,我疼得落泪。 罗净上前一步,“秦施主,万物皆是生灵,你不该如此伤害这株美丽的桃花。” 秦朗坤一怔,解释道:“师傅,繁花盛开不就是为了给众生欣赏么?这株桃花开得如此美丽,真不该没在深谷之中,我会将它随身携带,让世人都见一见它的妖娆。” 我强忍着疼痛,既然他喜欢,那就拿去罢。 罗净摇摇头,牵了马往前走。 秦朗坤将桃花插在背后的竹筐,转头间,青色的方巾略略拂过花朵。我深吸口气,毅然从树干跃出,附身在那枝桃花上。罗净侧目瞥了一眼,警告我说:“休要作乱。” 我央求道:“大师大师,我是树妖,不像飞禽走兽自由来去,千年来只能呆在山谷里。下个月我便要应劫了,请容我随你们走一遭,见一见世间万物,也好让自己心里有个数。” 他不语,我便当他默认了。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过有了白娘子的前车之鉴,我才不相信出家人呢。 柳絮漫天飞舞,繁花簇簇似锦。溪水冰清,烟波缠绵。 春天的山谷如同仙境,凡人是最容易被色相迷惑的,这里头的危险恐怕连罗净也推算不出来。我暗自思忖,除非蒙上他们的眼睛,否则难以逃出生天。 无奈之下,只好唤罗净:“大师大师!”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与秦朗坤并行。 “前面的山谷有一只很厉害的妖精,你们过不去的。” “妖精?待我去收了她。” “不过二里地,你却丝毫察觉不到妖气,说明那妖精十分厉害。连白娘子都拿她没办法,只好将她封在深谷中。如果你信得过我,请你们务必蒙上双眼,才能安全度过。” “蒙上双眼?那还如何行走?” “我能看见,我会告诉你怎么走。前面便是她的海棠林,那些异常妖艳的花朵万万看不得,一看便被**了。她被困在山底,不能亲自出来捕猎,便使**术。但凡进去的活物,都没有出来的。” “那你呢?” “我和她是同类呀!” 罗净大概也静心掐算了一阵,方同意了我的方法。忽然止住脚步,对秦朗坤和容华说:“你们将双眼蒙上,上马。前方有妖气。” 容华饶有兴趣问:“妖气?我还没见过妖精呢,也不知长得美不美!” 我真真想抽他,连命都难保了还惦念着风流活。 秦朗坤也是半信半疑,问:“罗净师傅,妖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我重重叹了口气,花苞蹭在他肩上,恩人啊恩人,我就在这呢! “二位最好听我一言,这妖精十分厉害,我们走了几里地都未曾看见活物。你们蒙上眼睛,我自有办法带你们走出去。” 4、花心动-4 容华的表情凝重起来。 他们应该相信的,这周围确实连一只蝴蝶都没看见。 秦朗坤是受过罗净恩惠的,自然信他,“容兄,我们上马吧,师傅定是为我们好的。” 二人上了白马,蒙上双眼。罗净背着秦朗坤的背篓,也蒙上了自己的双眼,一手牵着缰绳。我在他背后指路,顺利穿过海棠精摆的几个阵法。可就要出了林子,却遇见一道天然屏障,尽是藤蔓交织而成,拔不开也越不过。即使拿刀也是难以砍断的。 海棠精的声音曼妙传来:“哪里来的小妖?敢坏本座的好事!” 罗净一侧头,问:“她来了?”他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令马上的秦朗坤和容华莫名其妙,但是他们听不见海棠精的声音。 “嘘……大师,她被封在洞里,不能出来,但是这道被她堵死了,估计也只有她能打开。不如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你道行尚浅,元神撑不了多久。我随你去罢?” “你道行也不深,况且你是活生生的人,她不会放过你的。”说着,我离开了那枝桃花,绕着秦朗坤转了两圈,凝视他柔美的五官,妖精虽然没有人类那样丰沛的情感,但妖精都懂得知恩图报。 我像一团轻雾飘飘荡荡到了海棠精的家门口。这一路确实不容易,春风一起,我便要调整方向,可谓跌跌撞撞。我不敢进去,只在门口喊她:“海棠姐姐,我是住在隔壁山谷的桃花精。” “小小妖精,也敢在我这放肆。” “海棠姐姐,那马上的少年是我的恩人,求你放他们过去罢。” “我这好不容易才来几个活人,凭什么放!” “我自可以带他们原路退回去,大不了绕道。之所以敢闯进来,是想姐姐能给我一分薄面,帮我个忙。小妹也在修行中,倘若这次能救了他们三人,便能平添三百年的道行!”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洞口,笑眯眯看着我:“原来还未修成*人形呢?那三百年确实能帮你个大忙,可是我的损失你打算如何弥补?” “我将那三百年渡给你,毕竟是姐姐高抬贵手为自己积了德。” 海棠精笑容一滞,狐疑问:“我凭什么信你?万一我放走了他们,你却不给我道行呢?” “我留下,你放他们走,待他们出了山谷,我便将自己的道行渡给你。” “哦?”海棠精诧异,“你只剩七百年了,恐怕难以飞仙。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付出?” “他是我的恩人,因为他令我有了元神。妖精不就是要知恩图报么?” 那三百年道行真的很诱惑,她答应放人了。细长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你们走罢!” 罗净用元神将声音传来:“小桃花呢?” 我如果是动物的话,肯定吐血了,人家明明有名字的,什么小桃花? 海棠精嘀咕:“居然还有位高人?” 我忙答:“不算什么高人!” 海棠精对罗净说:“等你们出去了,她才能走。” “大师,你们先出去,我随后就来。”我说完,侧耳听了会。直到得到罗净的回应,确认他们已经出去了,才放心吐出自己的内丹,将自己三分之一的道行渡给了海棠精。至此,我已经折腾不起了,一路跌宕着出了山谷。 “真是痴情的小妖精,你会后悔的!”海棠精的声音在山谷深深回荡,我虚弱不堪,赶上刻意放慢行程的罗净,钻回桃花枝,“大师,若前面有桃树,请停下来歇歇脚,让我吸取些灵力。” “你受伤了?” “没有……” 他们都除去了蒙眼的布条,回头望了会。秦朗坤下了马,接过自己的背篓,忽然凑到我跟前深嗅,说:“刚才那林子有浓烈的香味,似乎迷了人的脑子。幸亏有这枝桃花,淡淡的芬芳,却能遮盖住浓香,不寻常啊……”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情莫名地好,我得到快乐了,那三百年又算什么? 我跟随他们游山玩水,听奇闻异事,见识了人世间的繁华。 我还真是一只孤陋寡闻的妖精,一路上咋咋呼呼、大惊小怪,幸亏无人听得见。除了罗净,他听见了也不会怎样,他似乎总是一种表情、看似和祥,其实淡漠。 这日秦朗坤说他到家了,我仰目看见“苏州”,他的家乡原来在这里呵! 罗净止步于城门,“贫僧要往西边去,看来只能在此处与二位施主道别。” 秦朗坤相邀:“不如去我家喝杯茶?” “多谢施主,只因我还有要事在身。” 他鞠躬的时候,那个圆圆高高的帽子就像要掉下来似的,我噗嗤一笑。他瞥了我一眼,修长的眉一挑,“小桃花,别贪玩,快快回家罢。” 我双眼望天,不予理会。谁知秦朗坤居然将我抽了出来,双手递给罗净,“师傅,这枝桃花颇有灵性,连日来不沾水露也未凋谢,赠与师傅当作谢礼。” 罗净忽而笑了,出尘脱俗,“既然秦施主喜爱至极,我又怎可夺人所爱?” 幸好他懂事,不然我跟他没完。罗净骑着马朝西去了,迎着夕阳,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秦朗坤将我揣在怀里,抿唇一笑。 我惊呆了,他细腻的肌肤被夕阳洒成了金色,五官精致秀美。 “贤弟,我此次来苏州谈生意的,暂且住在兰仕居。” “在下家住石湖东畔的秦府,容兄若是不忙,可来府上小住几日。” 他们客气来客气去好半天才分手,我早不耐烦了,谁说礼多人不怪?礼节太多了也烦的很。 5、花心动-5 沿着湖边蜿蜒的小路走了半个时辰,才依稀看见宅子里明灯初上。 夕阳落去的水面上泛着浅浅的白,湖面上的渔船逐个亮了光。 秦朗坤走的很急,这叫归心似箭吧。我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才有的味道,乐颠颠的。 湖边有一片竹林,秦朗坤脚步急促一头钻了进去,没有光线,一切朦胧不清。但是他似乎无比熟悉这条路,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我听见了他胸膛里的心跳如鼓,任由他粗喘的气息喷洒在我身上。 秦朗坤,朗朗乾坤,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等我做了人,我会轻轻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叫于归,就是你念的诗里头那个于归。 “珞儿!” 我被惊醒,就着余晖的光线怔怔望着凉亭下一袭湖绿长裙的女子。 “坤……”她迎了上来,眸中点点星光。 秦朗坤张开双臂,在我一个劲的惊呼声中,他们紧紧相拥。 而我就被他攥在手心,贴在他心爱女子的背脊上。闻见一阵馨香,头晕目眩。 “珞儿,对不起……” “我收到你的信了,坤,命中无时莫强求。” “可是……你父亲如何肯将你嫁给我?” “还有时间,若他真的不肯,我们再做打算。” 秦朗坤将我递了出去,“珞儿,这桃花开得真美,同你一样。” 女子接过,我仰望到她的面容,真的很美,铅华淡妆,鼻翼娇小,峨眉黛长。 他们是天作之合,我只是枝桃花,恰好做了他们的见证而已。 “坤,我得回去了,让父亲知道,他又会将我禁足。” “珞儿,对不起……” 我在女子湿漉漉的手心,眼睁睁看着他们万分不舍的手指深深交叉在一起,好像命运的纠葛。 女子挣脱了他,掩面而去。桃花枝在她裙摆上蹭掉了花瓣,零零落落飘斜在泥土里。我真想说,这是秦朗坤送她的花,好歹要珍惜一下。不过她确实哭得悲戚,我不好打扰,罢了,掉头屑而已,我是一只大方的妖精。 出了竹林,路旁有人提着灯笼在等候,不远处有顶轿子。 提灯笼的是个丫头,青绫衫,鹅黄裙,头上两个圆圆的髻,年纪不过十四五。远远就喊:“小姐!快些!太阳落山了!” 女子着实心急,无奈脚小走得吃力,停停走走,香汗淋漓,“翘儿,太晚了,从这回家十几里地,爹一定会现了!” “希望珠儿能顶过去,别被识破了,小姐,上轿。” 女子紧紧攥着我,手心湿漉漉的。我不喜欢被攥着,好热……想想秦朗坤多温柔,只是轻轻揣着,生怕捏折了枝杆或是弄碎了花瓣。我觉得他是善良的,虽然折了我的桃花。 轿子一路摇摇晃晃,我昏昏欲睡,瞌睡正浓时,轿子蹦蹬落地了。我颤了几下,又掉了几片花瓣。 女子迈下轿,轻移莲步。我抬头张望,只见两个烫金的大字——“沈府”。朱门紧闭,几盏昏黄的灯笼挂在两侧。 叫翘儿的丫头搀着女子离开正门,绕了一大圈,方从一扇小木门进去了。 四下都是干活的人,她们悄悄从树丛后穿过,拐入一条长廊,然后七拐八拐地令我眼花缭乱。这么复杂的宅子,叫我今后怎么认路逃出去? 府里的灯笼点缀了夜色,花草树木中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在一片池塘边,翘儿停下,“小姐,待我去看看!” 女子气喘点头,一手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不一会,楼阁上面一扇窗户开了,翘儿嬉笑着挥手:“没事!小姐快上来!” 女子刚迈出两步,前方的树后走出一个人,全身被绫罗绸缎包裹,满脸横肉,怒喝:“云珞!你是不是去见那个秦朗坤?!” 云珞,沈云珞?倒是人如其名。我抬头,她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虚汗,嘴唇止不住地哆嗦。 “爹……”她的声音柔弱得似柳丝,我想起那个弱柳般的少年。 “梁公子几次三番约你去游湖,你都卧病在床,今日怎么下床了?” “爹,女儿……不喜欢梁公子。”我能感应到她的心,说这句话,是豁出去了。 “哼!你懂什么?秦家衰败至此,你嫁过去不会有好日子!明日梁公子登门造访,你若还是装病,休怪为父将婚期提前!” 沈云珞望着拂袖离去的背影,默默落泪。 那泪滴打在花瓣上,湿了我的心田。原来女子出嫁都由不得自己,那所谓的爱情又有何用?不过是平添了伤悲。我叹了口气,略施法力,令沈云珞筋络舒畅了些。她收住眼泪,将我插入书案上的青瓷花瓶。 6、花心动-6 她就趴在桌案上盯着我,悲伤没方才那么明显,目光还是压抑的。 “小姐,吃饭了。”翘儿端着托盘,将饭菜碗碟搁在桌上。 “翘儿,珠儿呢?” 翘儿低头,“在柴房……小姐,过几日等珠儿好了,翘儿也要去领板子。” “什么?”沈云珞目露悲悯,“我又连累你们了。爹为什么这样残忍?” “员外当然希望小姐嫁入梁家,那可是苏州富。” “我们家可缺钱花?何必要攀结富贵?那梁公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爹可曾为我想过?” 翘儿不语,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小姐哪里摘的桃花?” “是秦公子送的。”她凑到我跟前,脉脉含笑。 “这桃花开的真好,翘儿从没见过一枝上开这么多花!” “只有他懂我的心,只有他。”沈云珞的眼神逐渐迷离,似喜含忧,我在白娘子眸中也见过这样的心思,是想念罢。我不禁猜想,将来我化作人形,会长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晨曦刚刚透进花窗,沈云珞便起床梳妆了。我方才是被几滴凉水洒醒的,翘儿一边朝我弹着水珠子,一边念叨:“桃花啊桃花,你要是有灵性多好,帮帮我家小姐和秦公子多好……” 我不是不想帮,秦朗坤是我的恩人,我是乐意帮他的。只是我法力微薄,也算不出将来会生什么,怎么帮? 外头的仆人来催好几道了,天还这么早,那梁公子就登门了?真是勤奋。 女子的梳妆打扮看来很复杂,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翘儿的手捋着一丝丝黑绕来绕去,原来一个髻费时许久。难怪白娘子从不梳髻,披着一头瀑布般的白既不费时还自在。 当沈云珞收拾妥当,转身,我看直了眼。好一个粉琢精雕的纤弱美人,她偏爱湖绿色,翠翠微微如弱柳扶风,略抹铅华,淡扫蛾眉。刹那间,我又想起了秦朗坤,他们真是般配。 眼看她要出了屋子,我匆匆扑了过去,随意附在了她髻上的碧玉簪上。 这长廊真够长的,沈云珞也是刻意放慢脚步,我便东张西望看风景。记得容华说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还没飞仙,自然没去过天堂,不过那些神仙也不一定都来过苏杭,起码我占了一样。 沈府的大厅居然坐了一席人,我暗自吃惊。 沈云珞端端迈进去,步子细碎平稳,我几乎感觉不到她身体的起伏,像仙人一般缓缓向前移动。沈员外笑盈盈向旁座的老者介绍:“梁老爷,这便是小女,沈云珞。” “沈员外将女儿调教得毫无商贾铜臭之气,实属难得。” “云珞,来见过梁老爷,还有梁公子。” 沈云珞朝各人依次施礼,我在她头上也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沈员外就是想巴结权贵,点头哈腰。而那个梁公子一直死盯着沈云珞不放,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若是我,伸手便给一巴掌,叫他知道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一盏茶的工夫,闲聊也聊够了,沈员外请梁老爷进书房谈笔生意。很自然,沈云珞便要引梁公子四处逛逛,虽然是待客之礼,可是梁公子的眼神真真令人毛。 沈云珞不冷不热应对着梁公子的搭讪,翘儿在前方带路,绕到了池塘附近的凉亭。 翘儿嘴甜,人又机灵,硬是把话茬给接过去,梁公子问的话但凡她能答的,绝不让沈云珞开口。梁公子心下生嫌,翘儿见状,提议道:“今日风景尤好,我们家小姐琴技高,不如请小姐抚琴解闷?” 梁公子忙答:“好好!” 沈云珞微微启口:“翘儿,去取琴来。” 也不知是翘儿跑的快还是早有准备,梁公子在沈云珞身边踟蹰着还未找到话题,翘儿一溜烟跑回来了,搁在石桌上,“小姐!” 梁公子那脸色悻悻,我却是幸灾乐祸的。 沈云珞兀自坐下抚琴,似乎是兴致盎然,一曲终了又接一曲,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若不是梁公子假意眯眼赏曲、故作陶醉状,这明摆着是一幅纨绔子弟被晾在一旁的景象。 我也真佩服沈云珞的耐力,连着弹了一个时辰也不嫌手指头累。梁公子更是无奈,呵欠连连。他大概实在耐不住了,打断沈云珞说:“沈小姐,我们不如去看看家父与令尊的生意谈妥了没有?” “好啊!翘儿,带梁公子去书房,我有些乏,回屋歇会。” 我在沈云珞头上俯视那个梁公子的表情,笑得前俯后仰,差点飘了出来。 沈云珞抱着琴,不料梁公子居然夺步上前一把拽住沈云珞的手,嬉笑道:“沈小姐,一同去罢,成双成对才好!” 7、花心动-7 “你……放开我!”沈云珞身体纤弱,气力不济,哪里挣脱得了五大三粗的梁公子! “沈小姐何必见外,我们迟早要成亲的!”梁公子强行拉她入怀,推推搡搡往花园里走。 沈云珞激烈反抗,琴摔在地上断成两截。我在她头上摇摇欲坠,真是看不过去了,索性略施点法术,让沈云珞扬手给了梁公子一巴掌。 “啪”地一闷声,看来我法力使过头了,梁公子脸上五个手指头印子一阵白一阵红。沈云珞僵住了,根本没明白怎么回事儿,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梁公子盛怒,步步逼近,咬牙切齿道:“你居然敢打我?” 翘儿在一旁面色煞白,帮沈云珞辩解道:“我们家小姐身体孱弱,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公子看错了罢!” “看错了?不是她,难道是你?”说着,他一把揪住了翘儿的胳膊,“小小丫鬟也敢放肆,看我不抽死你!” 我气极了,这种人根本不配做人,比山谷里的大狗熊还坏。翘儿一个劲喊饶命,都吓哭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使妖法收了沈云珞的魂魄,暂且附在她身上。第一次用人的身体,不太熟练,本来想救翘儿,谁知冲过去就踹了梁公子一脚,然后他就莫名其妙摔进池塘里了。 翘儿连着旁边几个丫鬟都在哇哇大叫,不一会家丁纷纷赶来了。 我愣了,该不是闯祸了吧?赶紧出来,回到玉簪上,把身体还给沈云珞。 翘儿一直围在沈云珞身旁焦急不堪,“小姐,可怎么办呢?这回糟糕了!要是生意没谈成,员外一定会重重罚我们!小姐平日连床被子都抱不起,今日哪儿来这么大力气?” 沈云珞云淡风轻问:“这是怎么了,翘儿?梁公子怎么掉水里了?” 翘儿瞠目结舌望着沈云珞,“小姐!?你忘记了么?” “什么?” 翘儿的眼珠子转了几圈,低下头去。 看见梁公子被救上岸,我长长松了口气。可是这帐若是算到沈云珞头上,我岂不是害了她么?真不该冲动,白娘子教育的没错,冲动是魔鬼。 春阳当空,正是一片晴朗好天气。 一圈人围着床上的梁公子。沈员外紧张得浑身是汗,给那个趾高气扬的梁老爷赔礼道歉。 梁公子总算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跟老子装!什么货色?!” 沈云珞身子颤了颤,翘儿紧张地左看右看。我狠狠瞪着他,最好别逼我再出手! 梁老爷子满脸心疼,“啧啧”个不停,问:“乖孙儿啊,究竟谁把你推下水的?” 梁公子劈头盖脸朝沈云珞吼:“那个沈什么的!你吃了豹子胆了?” 沈员外惊讶转头盯着沈云珞,“云珞?不可能啊!小女一向柔弱,怎么能把梁公子推下水呢?” “本少爷眼睛还没瞎!先给了我一巴掌,又推我下水,你这是谋杀亲夫啊!我告诉你,我还非娶你不可!” 沈云珞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紧紧抓住沈员外的胳膊,“爹,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没有推他!” 翘儿急得快哭了,一下跪在地上,拽着沈员外的袍角,“员外,奴婢当时看的清楚,小姐似乎有些失常,与平时大不一样。你们看梁公子脸上的指印,小姐哪里有那么大力气?小姐平日里多走几步都喘的慌,奴婢真觉得……似乎像中邪了。”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沈云珞先打破沉默,语气颇为惊讶:“翘儿,你胡说什么?” 不管翘儿那丫头是随机应变还是真觉得她小姐是中邪了,我暂且不管,不过这个借口倒是挺不错,起码可以帮沈云珞避过去。既然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还是应该负责善后。我是一只诚实善良的好妖精。 众人齐刷刷的目光盯着沈云珞,我想了想,附身太耗损灵力了,不如就略施法术。只要让人觉得沈云珞真的不正常就好,说不准那个梁公子还不敢娶她了,qǐsǔü这也算帮了我的恩人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沈云珞捧腹大笑起来,笑够了,又阴森森地说:“梁公子!你不是喜欢我吗?来阴间陪我呀!姑奶奶在人间玩够了,该回去了……” 我一面笑着,一面收回法术,沈云珞不经折腾,晕倒在地。而一圈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尤其是那梁公子,浑身都哆嗦。 “妈呀!还真是中邪了!”梁公子拔腿就跑,梁老爷也仓惶告辞。 仆人面面相觑,沈员外颤颤巍巍往屋外退,一面吩咐:“先把小姐关、关起来!马上请位道士来做法!” 我真为沈云珞抱不平,都晕在地上了,亲爹连管都不管就跑了。还是翘儿乖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小姐弄上床,气喘吁吁趴在床边唤:“小姐、小姐,别装了!” 唔……这傻孩子,以为她小姐在做戏呢! 沈云珞根本没反应,翘儿又嘀咕着:“还真晕过去了……是不是累坏了?还好,梁公子肯定不敢再来了。” 8、花心动-8 沈云珞的身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差,我回到桃花枝里念了会经,到清晨恢复了元气。她却一直睡到午时才醒。醒来之后完全是一副迷茫的表情,翘儿再与她多说几句话,才恍然大悟,“小姐,你昨天不会真的中邪了吧?” “翘儿,你说的事,我真的记不得。” “糟了糟了……”翘儿也露出害怕的神情,“小姐,我去给你端午饭来。”说完,撒丫子跑了。 沈云珞一双黛眉似蹙非蹙,望着窗外怔怔呆。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对喜鹊在树上叽叽喳喳互相追逐,一会又凑在一起替对方梳理羽毛。 沈云珞绵绵无力念道:“不见双飞燕,独倚合欢床。” 这屋里只有她一个人,难道人也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吗?她迈下床,渐渐朝我走来,凝视着我温柔笑道:“坤,我们私奔可好?” 我大惊,这、这个我可不能替秦朗坤做主。 她的脸色突然转暗,喃喃:“我就知道你不同意。我明白,你娘需要你照顾……” 我忽然间想起前些日子在路边戏台看的一出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楼阁震震,好似有许多人上楼来了。 沈云珞走到窗边张望,不一会,沈员外带着家丁进了屋子。 “云珞,你站在那别动啊!我请了位高僧来驱鬼降妖!” “爹……” “好了,大家都退后,请高僧进来!”说着,沈员外自己已经逃出了屋子。 我正对着窗户贪婪地呼吸朝风和晨露,听见高僧两个字,不觉有点紧张。朝门边望去,渐渐走进屋的高僧正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我。是罗净,我笑了。他今天没带立帽,光溜溜的脑袋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啧啧,大师,你是出家人,怎么这么重的杀气?” “小桃花,我警告过你,要安分。” “我没干坏事!真的!” “你扰人清静了。” 他不由分说朝我走过来,一把将我从花瓶里抽出来,对窗边的沈云珞说,“女施主,此乃妖花一枝,不如由贫僧带走。” “妖花?”沈云珞上前两步,想要夺回,“大师,这不过是普通的桃花!” 我朝罗净哼哼说:“你把花拿走了,我可以附在别的东西上!” “你就快应劫了,何必惹是生非?” “我……我要报恩!” “应劫为人,再报不迟。”罗净对我下了咒,将我困在花里出来不得。然后拈着我出去了,对沈员外说:“施主,妖怪已经捉拿,没事了。” “这么快!”沈员外喜出望外,忙命人去准备银子作为酬谢。 沈云珞失魂落魄望着我,嘴里不知在念什么。 罗净步履飞旋出了院子,我心底一阵难过,央求罗净:“你把花留给她吧!我出来。” “为何?” “这花是秦朗坤送的,你看她为情憔悴,忍心么?” “情是什么?” 我嗤之以鼻:“若你懂得情为何物,便不会出家当了和尚。” “我不懂,所以也不还,你好好呆着,我送你回山谷。”罗净面无表情,菱唇微抿。 仆人引他去账房那领了银子,沈员外再三道谢。我看着那几锭白银,愤慨道:“你是僧人,居然还收人钱财!” 罗净出了沈府,似笑非笑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我蔫蔫窝在他怀里,这年头,僧人也不厚道。他上了白马,沿着一路丝绦飘摇的马道缓缓前行。柳枝抽在他胳膊上,我闻见一阵草叶清香,比他身上的檀香好闻许多。 “大师,你真俗气,还烧檀香。” 他垂目瞥了我一眼,没吱声。 “我们植物的芬芳与生俱来,不似你们人类,还要用香啊粉啊来掩饰自己的味道。” “大师,你怎么不说话?” “咦?那里有一名垂钓的老人,我们去看看他钓鱼好么?” “哎唷……天色有些阴,不知刚才那老人家是不是收杆回家了。” “大师,你打算走哪条道送我回去呢?” “唔……我有点晕,能不能找棵树让我歇会?” 罗净终于开启了他尊贵的嘴唇:“你知道晕了,以后少说话。” 9、花心动-9 天色青灰,湖水微微泛起波澜。 他在树下打坐,马儿不停在咀嚼,吃光了树底下一片嫩草。 我正在吸取柳树的灵气,有些费力。忽然一团洁白的云迅飘来,降落在我们面前。 白娘子从云朵上下来,唤我:“于归,你玩得连日子都忘记了。” 我从柳树中出来,乖乖倚在白娘子脚下:“不是下个月么?” “你出来半个月了。现在已是四月天。”白娘子抬头望罗净,“于归是我座下弟子,有些顽皮,给大师添麻烦了。” 罗净恭敬回道:“贫僧惭愧。” “于归,来,踏着我的云,上去受一道天雷。” 我怯怯问:“疼么?” “你连躯体都没有,何来疼痛?只是元神会受创,你投入人间之后,使不得法术了。” 我蜷成一小团,坐在云朵上,可怜巴巴望着白娘子,“白娘子,你一定要提点我,让我早日找到自己的劫!” “去罢。”白娘子施了道法术,将我送上青天。 白娘子和罗净越变越小,葱郁的柳树缩成一个点,偌大的石湖此刻已经被云雾遮掩。 还要飞多高?我害怕!为了自保,我用尽全力大喊:“雷公雷公,小妖已经丢了三百年道行,你一定要手下留情,别打得我魂飞魄散啊……” 话音刚落,我甚至还未看见雷公长啥模样,一声巨雷,连着周遭所有的云雾都在震荡。 闭上眼,尖叫着,云朵被打散了,我不知为何有了重量,在天庭和人间的空当里坠落。 云雾渐渐稀薄的,四月的春风冉冉拂过,我睁开眼,看见阴天转晴,听见体内有一种我从没出过的声音,紧接着一声巨浪拍岸的声响,我浑身吃痛,四面八方都有水涌进来,好难受!随便扑腾了几下,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掉进了湖中。 还好还好,要是摔在6地上,岂不是没命了? 一股力量将我从湖底拽了上来,破水而出。 我吃惊举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看,我有指头了,可以数数了!低头,见长乌黑,熨帖在**的身体。乐颠颠在水里手舞足蹈了一阵,听着自己清爽的声音,“我做人了!我做人了!” 抬头张望,见白娘子和罗净都站在湖内一块大石头上。朝他们滑过去,笑嘻嘻说:“弟子多谢师父!” 白娘子含笑看着我,“于归,本座只能帮你到这了,余下的,要看你造化如何。” “白娘子,我的劫究竟在何方?” “其实,你已经找到了。”说完,她化作一道轻烟飘走。天机不可泄露,她要是多说一句,也会遭天劫。我一时好奇,试着运用灵力,惊喜现其实我体内还残留了一点法术,凝神屏息,利用这一点点的机会来掐算天劫。 冥冥中有浑厚的声音告诉我,赐予我元神的人,今世便是我的劫。 我睁开眼,望着袅袅碧波,我要经历的劫居然是他,秦朗坤。 他是我的恩人,所以我要像白娘子一样去报恩,才能应劫飞仙。 “小桃花,你想一直呆在水里么?” 我回过神,倚在石头边,巴巴望着罗净,央求:“大师,我不会水,你拉我一把。” 罗净转身,将袈裟卸下甩给我,“拉住 我拽着他的袈裟爬上去,他依旧背对我,不冷不热说:“暂且用袈裟裹着。” 我细细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新身体,方用袈裟裹住,只是一方薄肩遮不住,便用头盖着。**的足踩在粗粝的石头上很疼,我咋舌,难怪人都要穿鞋子。“好了大师。” 他也没看我,将我夹在腋下从湖面飞掠而过。 我笑起来,笑声如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洒落银盘,惹得湖水涟漪。 我抬头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蜜色肌肤,修长的眉宛若在徐风中飞翔,他的颈因为没有头的遮盖显得极为优雅。那是一种流畅的美感。 上了岸,他将我扔在一片灌木丛,接着扔给我一套洁白的僧袍,然后策马而去。从始至终都未曾看我一眼,只抛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 1、山桃红-1 穿衣服是件很复杂的事。我手忙脚乱把衣裳都弄好,然后披上了袈裟。虽然有些湿湿的,不过不妨碍我的心情。我乐滋滋站起来,在树丛里走动,甚不习惯这两条叫做腿的东西,还是比较喜欢飘来飘去。等我修成了仙,就可以像从前一样飞了。 走了一小段路,觉得哪里不对劲,左看右看,才现我没穿鞋子。哎唷,我的纤纤玉足!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脚揉揉。这可是树与人最大的区别,树长了根,人长了脚,这双脚可宝贝了! 正着愁,脖子上忽然凉凉的,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我背后出:“小贼!连和尚的东西也偷!” 很熟悉的声音,我侧头,朝他笑,是容华。当然,他不认识我。对一个陌生人眉开眼笑是不是很傻?我收敛了笑意,瞥见脖子上架着一把剑。 他愣愣盯着我一动不动,我们俩就这样僵持许久。半晌他才回过神,收起剑,问:“姑娘,荒山野岭的,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而且……”他面带难色打量我的衣裳。 他有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身形伟岸,我见过的男子不多,更不忍心移开视线,便一直贪婪的盯着他。这样郁郁葱葱的树林子,遇见我这样衣冠不整的女子,他是否怀疑自己遇上女鬼了? 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晕,伸手扶我,“姑娘,是不是遇见坏人了?” 我含笑看着他点头,撒谎说:“我遇见坏人了,幸好被一位高僧所救!” 容华恍然大悟,又小心翼翼询问:“姑娘可受伤了?” 我摇摇头,垂目盯着自己的裸足。十个脚趾羞羞怯怯蜷起来,低声问:“公子,荒山野岭,你也孤身一人?” “我的马在路边,我是进来方便的。”他笑容坦荡,碎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有些耀眼。“萍水相逢即是缘分,不知姑娘芳名?” 他遇见谁都说这句话,我笑眯眯答:“于归。” “于归?子之于归,宜其室家?” 我颔,隐去笑意,故作矜持。女子么,应当像沈云珞那般如烟似水。 “不知姑娘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 我心里打着鼓,家住何方?这可不好答。偷偷瞥了他两眼,嘟着嘴说:“我不想回家。” “为何?” 灵机一动,答:“我爹将我许配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逃出来的。” 容华赞许道:“姑娘真是有勇气。可一人在外,总是不安全。不如随我同行,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待你想家了,我再送你回去。” 这主意也不错,我努努嘴:“我家,住在苏州城西街的沈府。” 容华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将我抱了起来,稳步走出林子。“在下冒昧了,可是姑娘的鞋子掉了,无法行走。” 我窃笑,又故作温柔答:“嗯……逃出来的时候跑掉了。” 我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在湖光山色中悠然前行。进了苏州城,他将我安置在一家客栈里,自己又出去了。待日暮时分,他回来,手上多了一包东西。 他递给我一双绣花鞋。我见了爱不释手,他在一旁嘱咐:“我还会在苏州逗留几日,然后要上京。不知姑娘想往哪儿去?” 我当然要去找秦朗坤,找到他娶我,然后再抛弃我,我就成仙了。想到这,自己便得意地笑了会,在容华脉脉的目光中,我赶紧答:“我改变主意了,世道不太平,我在外头玩几天便回家去。” “如此甚好。”他笑起来,风度翩翩,“此处是兰仕居,你是苏州人,应当认路。白日我都要出去办事,你大可到处游玩。不过切勿出城。” 我连连点头,穿上精致的绣花鞋。下地走了两步,真是新鲜,裹上鞋袜,一点都不咯脚了。 容华的视线牢牢钉在我身上,在西窗霞光中半眯眼说:“于归……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 “你真的不想嫁给你父亲中意的人么?” “嗯。”我好奇看着他,“公子,你想帮我么?” 他笑了笑,不语。 一只蝴蝶从窗外翩然飞来,降落在我披的袈裟上。我小心翼翼伸手触到它,令它栖在我手指上。 容华惊讶极了,他素日里都是从容淡定的,不管心里在想什么都不露痕迹。我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直接的神情,咯咯笑起来:“公子,你也可以的。” 然后我现,他并未看蝴蝶,一直在看我。 我朝蝴蝶轻轻吹了口气,它挥动着宝蓝色的翅膀,停在了容华腰间别的折扇。 那折扇镶了金边,华贵无比。我一时贪玩,便径自从他腰间抽了出来,啧啧惊叹:“这是把金扇子!” 容华缓过神来,嘴角噙了丝朦胧的笑意:“可以打开看看。” 我毫不客气,“啪啦”一下挥开了,洁白的扇面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逍遥。 另一面什么都没有,空白的。我好奇问:“咦?为什么这边没有?” “这边,是留给一个人的。” 我还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不知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索性闭了口。 他从我手中拿回了扇子,无意中,我触到了他的手,滚烫。同时,他关切说:“你的手很凉。包里有身衣服,你换上罢。” 我翻出来,外衫桃红,衬裙洁白。我心中欢喜,随口说:“是桃花的颜色。” 容华目光如炬,走近两步,低低说:“因为你长了一双桃花眼。” 我嗅到一阵危险的气息,出于本能往后退两步,傻傻看着他不知所措。 “穿戴好了,下来吃饭。”他温和的声音令我又卸下防备,或许方才是我的错觉。相处多日,我知道他不是坏人。 11、山桃红-2 又要穿衣服,我叹气。 目光无意扫过房屋一角,瞥见一面反光的铜镜。我欣喜走过去,捧起镜子,就着夕阳的余晖细细打量。镜中那唇红齿白的人儿便是我么?双眸水盈盈,形似桃花花瓣,眼神似醉非醉,笑时眯起,像一对月牙儿。我真的长了一双桃花眼。 抚了抚胸前垂顺的青丝,我随手拿了镜前一支簪子,将长尽数绾起,余下几缕稍短的垂在耳后。怔怔对着镜子呆,终是不敢相信这样貌是属于我的。吸了几世的灵气才修成如今的正果? 罩上外衫,我下楼去找容华了。这是一家雅致的客栈,听不见粗鄙的呼喝,来往的商客都和和气气。我在大堂张望,没见着容华的身影。不远处一个店家伙计唤我:“您可是沈姑娘?有位公子让您去最西头的雅间。” 我愣了会,微微点头。又顿足问:“你怎么知道他找的是我?” 伙计腼腆一笑,“他说长的像仙女的那个就是。” 我朝他笑笑,往西边去找容华。这条长廊傍河,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微微抖动。 雅间就搭在河面上,门敞着,略略走近了,听见人声。我在门边停下,现里面除了容华还有别人。悄悄探头一看,虽是背对着我,但我还是能认出来,是秦朗坤。我的劫自己送上门了,心情激动,恨不得扑过去求他娶我。 容华瞧见我了,朝我挥手,“于归,进来吧。” 我就这样走到秦朗坤面前,像一朵四月里最新鲜的桃花,在潋滟的春夜水色边,我知道自己的美丽肆无忌惮。容华目不转睛盯着我,就像我下午看他一样,新奇而充满赞赏。 可是秦朗坤,他目露忧伤,甚至没有正眼看我,只是低声说了句:“原来容兄还有客人。” “无妨。于归,坐吧。也不知你爱吃什么,看看这些菜合不合口味?” 我瞥了眼秦朗坤,也说了句:“原来公子还有客人。” “拘礼作什么?他是一介书生,客套惯了。”容华脉脉看着我,替我斟了杯茶。 秦朗坤只是粗粗扫了我一眼,说:“幸会。” 我的心都跳乱了节拍,书生大多是一根筋的吧?他心里有个沈云珞,哪里还会将我看在眼里。 秦朗坤与容华对饮,闲聊民生。我第一次吃着人类的食物,食之无味。 “秦老弟,既然找我对饮,就该畅怀,你心里那口闷气不吐出来,酒也消不了愁!” “本来也不期望酒能消愁……”秦朗坤笑容倦苦,染了一身竹叶青的酒香,“此生功名无望,红颜亦难留。” “原来是为情而伤。”容华轻摇折扇,笑道,“弱水三千,总有一瓢是属于你的。贤弟莫急。” 容华这句话说的真好,或许我才是属于秦朗坤的那一瓢。小口嚼着米饭,谷子的香气在唇齿流连,我心情好起来,起身替他二人斟酒,“天道酬勤,付出多少,总会得到回报的。” 容华意味深长扫了我一眼,秦朗坤却语带嘲讽:“天道?天道不能主宰我们的命运,官道才对!” 我斜睨着他问:“秦公子就这么想要功名么?” “不,我要珞儿……”秦朗坤半眯着眼,微醺,“珞儿卧病在床,我都不能进去看看她。他们太狠心了……” 我心底一颤,沈云珞病情加重了么?昨日还能下床,不过整个人病怏怏的,她这是抑郁成疾。明明深爱着一个人,却被逼着嫁给别人。这是不是注定的?她嫁不成秦朗坤,我才能应劫,否则,他们俩成双成对,我如何还能飞仙? 可怜沈云珞那纤弱美人,我暗自叹息,她生病多少也和我有关系,或许是元气受损,我还剩了几分微薄法力,希望能帮她一把。 接下来又是味同嚼蜡,秦朗坤踉跄告辞之后,我也与容华开口了。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公子,我想,我该回家了。” 他居然笑得很宠溺,“天黑就知道害怕了,就想家了,是么?” “不……”否认的话刚出口,马上又点头,“嗯。” “那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由他送我。 夜里街道空旷,四下无人,只有檐下的灯笼跳跃着朦胧火光。 晚风沁凉,却吹得人有些醉,我痴痴望着脚下的青石板,回想做人的第一天,基本上算安然无恙。 “到了。”我拉着他在沈府大门前一棵树下躲着,悄声说,“不能让人现,我要走偏门。公子,你快回去罢。今日承蒙公子照顾,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都不问我是谁,改日如何登门道谢?” 我才反应过来,他根本没告诉我他的名字,虽然我知道,可是他以为我不知道。为了安抚他受忽视的心灵,我笑容满面:“你不是容公子么?方才秦公子那么称呼的!” 他突然俯身,唇凑到我耳边,滚烫的气息一阵阵吐出来,“那是假名字,我的本名叫华容添。” 我茫然点头应道:“我记住了,华容添。” 他站直了腰杆,打开折扇,依旧是一派风度翩翩,“不过去兰仕居找我,还是称呼容公子。” “知道了,容公子。”我迷惑极了,且不管他为何隐瞒真实姓名,我可有要紧的事要做。 12、山桃红-3 我在侧门附近徘徊,究竟是偷偷走进去,还是翻墙进去比较好?记得书上说,这样的行为叫做贼。正犯愁,小木门忽然开了,我躲在树后,见两个家丁扛着一个女人匆匆往外走,翘儿站在门口叮嘱:“若是银子不够,先赊下,我会想办法凑出来。不论如何,请胡大夫治好她!” 旁边一位管家模样的男子说:“这种事,听天由命。” 眼看他们就要进去了,我情急之下跑出来大喊:“翘儿!” 翘儿转身,走出来几步,好奇打量我。 “翘儿,你不认得我了?”我笑着,凑上前悄声说,“我是秦府的丫鬟,公子令我来的。” 翘儿惊讶瞪大了眼,反应却很机灵,“是你呀!” “翘儿,我也出来做工了,只是在苏州城没有熟人,难以立足。” 翘儿回头对管家说:“管家,她是我同乡。” 我上前福了身子,规规矩矩说:“我叫于归,家母身染恶疾,急需银钱救命,愿意卖身为婢。望管家可怜可怜小女子。” “刚好珠儿走了,管家,小姐缺一个丫鬟。” “真是你同乡?”管家盯着我打量许久,“怎么看也不像穷苦命。” 我忙答:“家道中落。” 翘儿在旁帮说:“管家,于归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 “那好吧,随我进来。” 我朝翘儿笑笑,跟管家去了。在账房领了些银子,签卖身契。我当时提了笔,半天也下不去一个字,最后还是按了个指印。账房嘲笑道:“不会写还装模作样。”我沮丧瘪着嘴,谁知道识字容易写字难啊。 被领到了沈云珞住的院子,翘儿正在楼下廊里等着我,别人都下去了之后,她激动握住我的手:“秦公子叫你来伺候我家小姐的?” 我颔,低声说:“公子听说小姐染病,焦虑不堪,几次三番来求见,都被沈府的人轰走。实在没办法,便命我来看望小姐,为他传话。” “快快上来,小姐身子本来就弱,现在有了心病,更加憔悴。”翘儿领我上楼去,推门而入,房里安静极了,床边的落地烛台燃着微弱的光,仿若她的生命,风一过,烛光摇摇曳曳、跳耀不安;风再大些,便人死灯灭了。 “小姐。”翘儿小心翼翼唤她,“小姐,有人来看你了。” 沈云珞忽地睁开眼,一双水漾的眼睛迷茫望着四周,“是阿坤吗?是他来了吗?” 我伫立在房中央,微微侧头看她,果然比前日憔悴了许多,看上去就剩那么几口气了。 “是秦公子派来照顾小姐的丫鬟!”翘儿笑得很喜庆,朝我挥手,“于归,你过来!” 我在床边蹲下,握住沈云珞的手,她手心又出汗了,湿黏。“沈小姐,我家公子为了你失魂落魄,借酒消愁,于归是自愿来沈府伺候小姐的,望小姐的身子渐渐好起来,我家公子才能安心。” “他借酒消愁?”沈云珞双眉微蹙,凄婉道,“我又如何才能消愁?梁家已经决定下聘的日子了,我宁愿病死,也不要嫁给他。” 我大惊,那梁公子还真是大胆,中邪的还敢娶!“小姐,或许还有转机,不是还没下聘么?即使下聘了,也尚未成亲!我会帮你们的!” 话一出口,我后悔了,帮了他们,那我怎么办? “你要如何帮我们?你也只是小小丫鬟……” 我垂目,“至少,我能帮你们传送书信。目前,于归只盼着小姐身子能好起来,翘儿也一样,最不愿看小姐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翘儿连连点头:“是呀小姐!还没到成亲的时候,就是还有机会!小姐一定要好好的,秦公子才放心呢!万一哪天秦公子要和小姐私奔,小姐都跑不动!” 沈云珞羞红了脸,嗔道:“死丫头胡说什么?!” 我一怔,私奔?爱到极致,秦朗坤未必不会放弃一切与她私奔。心中矛盾不堪,先安慰沈云珞,哄她睡下了。 我和翘儿一间房,床铺是从前珠儿睡过的,我好奇问:“方才你们扛出去的人是珠儿吗?” “是的。”翘儿从柜子里替我拿了床新的棉被,帮我铺床,“哎,我从未见过秦公子带丫鬟,你是怎么认得我的?” 我盯着她头上两个髻,瞎说:“我家公子说,头上长了两个角的便是翘儿了。” 翘儿一愣,随即咯咯笑起来,“想不到秦公子说话这么逗!” “翘儿,我们是不是不能随便出府?可是我还得给公子回话去。” “嗯……”翘儿坐在我床上,冥思苦想,“也不是不能出去,不如……你出去给小姐买糕点。只是买回来小姐不吃的话,会令老爷怀疑的。从前就是这样,我出去买糕点,帮他们传信,但是太频繁了,而且每每买回来的糕点都倒掉,被老爷现了。” 我笑道:“你真傻,小姐不吃,我们吃呀!” 翘儿咽了咽口水,猛点头:“好!” 13、山桃红-4 我记得有句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是不错的,沈云珞原本恹恹倚在榻上,一听我要给她送信去,急忙披衣下床。她下笔时,双眸含情,嘴角微扬,一会看窗外的景色,一会看案上的盆景。 晨雾稀薄,阳光软软的。我替盆景浇水,抚亮了那绿油油的叶子。花骨朵儿掉了两个,我暗叹可惜,见沈云珞写信写的入神,悄然使了法术,将花骨朵儿接上。它们还未开花就凋谢了,实在不公,我既是为飞仙,应当慈悲为怀,日行一善。 也不知从哪儿传来罗净浑厚的声音:“小桃花,世间万物的命数皆是天定,你休要捣乱!” 我惊的浑身一颤,看看沈云珞没反应,忙跑出房,抬头寻了一圈,现罗净站在对面的屋顶上。我不敢大声叫喊,钻到楼阁侧边的廊下,挥手叫他下来。 罗净飞身而下,立在我面前,他修长的眉毛一挑,似是带了几分得意:“你妖气很重,一嗅便知道是你。” “可是我没做坏事,你也跑来管我。” “我遇见秦朗坤,他说沈小姐病重,我便来看看,不想你也在这,还妄想插手他们的事。” “大师,你看沈云珞病成什么样了,我们都是修行之人,怎么能见死不救?” “她有她的命格,这些早已写在司命天君的命薄上,你想救她,除非去改了名薄。” “大师!”我惊呼,紧紧拽着他的胳膊,“你的意思,不会是沈云珞没的救了吧?!” 罗净蹙眉,一副嫌弃的神情,“听说你修行了一千年,怎么连个命格都算不出来?” “啊……”我一时语塞,窘迫低下头。 罗净转身,凭栏远望,沉吟:“看她的面相,不是短命之人,八字更是贵不可言。比你的命格要好多了。” 我瞟了他两眼,小心翼翼问:“我的你也能算出来么?” 他摇摇头,“算不出,但你是来应劫的,不会有好命。” 我咋舌,可怜巴巴望着他:“大师,你可得帮帮我呀!” 他忽然笑了,仍然眺望远方,语气里带着些许嘲讽,“小桃花,别管闲事。要知道,所有的劫都是有诱因的,人间有句话,叫多做多错。” 我不解,微微侧头,一指挠着脸颊,“你是出家人呐,不是慈悲为怀么?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小桃花,记住:你在应劫,今世的劫难若化不了,你的元神会灰飞湮灭,等待下一个千年。” 罗净斜睨着我,细窄的眼眶中瞳仁漆黑,倒映出我桃红色的影子。一刹那,我有种错觉,觉得他的眸子是桃红色的,于是脱口而出:“你的眼睛!” 他应声扭头,飞身跃出偏廊,上了屋檐。僧袍在腾风中飞扬,他一尘不染,遗世独立。 我朝他晨曦中的背影大喊:“我叫于归!”再叫我小桃花,我跟你急。 待我回到屋里,沈云珞还在写信,笑容甜涩。桌下扔了几团纸,大概是写废掉的。我在旁边瞧了会,恍然道:“小姐在作诗呐!” “你识字?”沈云珞很惊讶瞪着我。 我笑答:“我家公子才高八斗,我怎么能不识字。光认识,不会写罢了。” 沈云珞若有所思,搁下笔,“我没听他提起过你。不知秦府有位这么出色的可人儿。”话中似乎带了些疑虑,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难以琢磨。 “哪里!比小姐差远了!”我走到她身后,抚着她的肩膀,“我家公子眼里,只看得到小姐一人,其余的皆是庸脂俗粉!” 她又展露笑颜,提笔蘸墨。 我有些纳闷了,为什么我要抬高她而贬低自己?呜呼,我的善心在泛滥。罗净说了,她有她的命,我应该帮不上什么忙了,今后她若再这样怀疑,我懒的管。她的命比我好,还大富大贵,我才应该是被同情的那个。可是,秦朗坤怎么才会娶我……烦闷,我随手从桌上拾了本书,翻了两下。 “咦?这是什么书?我从未看过。” “是戏本子,牡丹亭。”沈云珞缓缓说,“你看戏么?” 我绞尽脑汁想,“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怔了怔,叹道:“那是民间百戏,戏词远远不如牡丹亭。”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她见了,微微一笑,起身绕了一圈,双手拈起兰花指,团扇遮脸,细细绵绵的声音从喉咙抛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她的一颦一笑,一唱一叹惹得我心底酥麻,那缠绵的目光、娇羞的神情,令我第一次明白女子的美丽由何而来。是那爱情,我比她差在这里,我不懂情,所以秦朗坤看不到我。 “这是柳梦梅的唱词,是他们第一次在梦中幽会时……”她又坐下了,含笑凝视着我,“你家公子唱得才叫动听。”她又陷入深深的沉思,笔上的墨汁滴在宣纸上,化开一片浓浓的墨色,好像我的心头就是这样被一片乌云遮盖了,这唱词很是暧昧,秦朗坤既对她唱这样的戏,今生定是非她不娶了吧。 心里很难过,我的成仙路太渺茫,好想像沈云珞那样伤心流泪,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哭,白娘子从没教过我。 14、山桃红-5 那本牡丹亭我放下了,属于他们的戏,我才不看。从书架上挑了本西厢记,有滋有味地看了一上午。凡人果然很聪明,懂得写这样的故事来消遣闲暇时光,可是这样的书落在贵家小姐手里,岂不是教她们误入歧途? 晌午时分,我借口去买糕点出门了。常年在山谷中,连方向都用不着分辨的,这纵横交错的路愁煞人了。我只好一面打听,一面找到了兰仕居。听说秦府很远,我徒步去送信是不可能了,唯有找容华帮帮忙。 出人意料的是,一进兰仕居清雅的大厅,迎面碰上了秦朗坤。他一袭青色布袍,洗旧了的缘故有些白,脸色与衣袍一样白,只是瘦弱的腰杆挺得笔直,徐徐走来。 他似乎没看见我,或者看见了当作没看见,我只好主动跟上去,唤他:“秦公子!留步!” “你是?”他侧目问。 我心里一阵失落,从昨夜到今日,我的衣裳没换过,他居然认不出我来。我小心地将信递出去:“沈小姐托我带给公子的信。” 他目露惊愕,转而惊喜,甚至没有道谢,便匆匆拆开书信。半晌,他一定是将每个字都记到心里去了,才转头对我说:“多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此刻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心情沉闷答:“叫我于归罢。” 曾经幻想过千百回的场面,竟然是这样的! 我明明想说:我叫于归,就是你念的诗里那个于归。 他会问:哪诗? 我笑盈盈答:千年之前,你在一株灿烂桃树下吟诵的诗句。 可是现在,我好像成了西厢记里的红娘。我还补上一句:“公子若有信,尽可叫我送去。” “当真?”秦朗坤笑若春风,生生将我困在了茫茫云雾中,认不清方向。于归,你真是不辞劳苦,为他人做嫁衣。 “于归姑娘,请稍等,我去借笔墨写封信。” 我见缝插针说:“是找容公子吧?我随你一道。” 秦朗坤的表情很意外,“哦?你认识容公子?” 我故作淡定,“于归昨夜与二位公子一同饮酒了。” 秦朗坤才恍然盯着我,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看我,离的远,我看不真切他眼里的景象,只能看见他歉意的微笑,“秦某眼拙。” 他脚步匆匆,赶到容华住处,门也没敲径自闯了进去。 容华在窗边的书案前,见有人进来了,抽开屉子,轻轻扔了东西进去,又合上。他的脸一半在暗处,一半在阳光下,阴晴不定看着我:“你们……” 秦朗坤急切打断他:“容兄,可否借文房四宝一用!” 容华颔,秦朗坤迫不及待走了过去,将手中的信展开,摊在一旁。 容华朝我走来,离开了镂空花窗,脸完全暗了下来。他就站在我面前,似乎在等我说话。我曾经对他撒谎了,而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圆过去的谎,我并不聪明,想了许久,才说:“我是来送信的。” 容华笑了,他看我的时候,眼里流露的都是欣赏。他是一个懂得赏花的人。容华又摇起了扇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什么信?” “你觉得呢?”我瞥见桌上有一盘糕点,想想可以省事了,便掏出绢帕,将糕点一块一块摆放好,包起来。一面光明正大偷他的食儿,一面告诉他:“瞧他的神情,当然是他心上人的信。他们相恋已久却不能在一起,只能靠鸿雁传情了。” “你认识秦公子的心上人?”容华问这句话的时候,秦朗坤也好奇看着我,我顶着四道目光,硬着头皮说:“认识,否则云珞小姐如何能叫我送信?” 秦朗坤问:“昨日你怎么不说?” “我从不知道她日日思念的人便是你,今日去看她,才听她念了你的名字。其实我也不知如何找你,原本想请容公子帮忙,不想却遇上了。”说完,我有意无意看向容华,他怡然自得坐在桌前盯着那空盘子,嘴角动了动,想笑却没笑出来。我笑眯眯问:“容公子素来大方吧?” “你若还想要,我命人送上来。” “不用,今日的够了。这几日恐怕来的勤,每日为我备上一盘好了。” 容华忽然放下折扇,从怀里掏出一支银钗,在我面前晃了晃,“这个可比你头上的好看?” 我接过来,点点头,“雕花很漂亮。” “那可以把你头上的簪子还给我了。”他笑容宠溺望着我。我顿时反应过来,昨日随手拿了人家的簪子,真是尴尬,忙抽了下来,递还给他。满头青丝披散而下,遮住绯红的脸颊。 容华认真解释说:“不是我吝啬,我身上的物件什么都可以给,但这簪子不一样。” 我羞赧道:“公子不必这样说,是于归莽撞了。”何止是莽撞,今日又拿了他的糕点,这一看,如何能像个大家闺秀? 他朝窗边看了看秦朗坤,忽然起身,轻轻走到我身后,替我绾。他下手轻重适度,簪子擦过我的头皮,髻绾得很稳。我不知他此举意欲何为,听得他在耳旁低声问:“回家了,为何还穿着这套衣裳?” 我一愣,因为我没别的衣裳,沈府也没来得及配衣物给我。紧张得喉咙抽紧,我找了个很随性的理由:“我很喜欢,舍不得换掉。” 他回到自己座上,神情馨愉,手指在案上轻叩,“于归,过两日我要回京城。” “啊?!”我失望极了,他走了,我还怎么给秦朗坤送信? 容华剑眉微动,笑问:“怎么?不舍?” 我身子向前倾了些,低声说:“你若走了,我送信就麻烦了。” “怎么?你还要长期做他们的信使?” 我无奈摇头,“秦公子未考中,云珞要另嫁他人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在云珞出嫁之前帮他们传传书信。” 容华陷入沉思,视线落在秦朗坤身上。 不一会,秦朗坤已经写好回信,双手递给我:“有劳于小姐。” 我失笑,他还当我姓于呢。不过既没有姓,姓于也可以。只是一旁的容华该如何想?他也只是笑着看我,没有吱声。秦朗坤忽然叫住我:“方才光顾着写信了,不知云珞现在身体如何?” 我趁机相邀:“恐怕云珞等的着急,秦公子不如随我一同过去,道上顺便说给你听。” “甚好!”秦朗坤欣喜若狂,一路相请与我出了兰仕居。 15、山桃红-6 第一次与我的恩人单独同行,他不高、清瘦,却文质彬彬,相貌柔美。我喜欢听他的声音,微微闭上眼,就能想起千年之前,那个唤醒我的声音。低低弱弱,却饱含磁性,真不知这样的声音是如何生出来的。 “公子,不用称我于小姐,叫我于归罢。” 他犹豫问:“这样可好?” “无妨,云珞也这样唤我的。” 我们之间隔了一尺的距离,偶尔会近一些,但马上又拉远了。于是想起他将我揣在怀里时候,他的怀抱温煦得就像山谷里的春天,令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但除了桃花,他只会将沈云珞搂在怀里了。他抱着她,折桃花送给她,与她唱曲**,唱的是那一曲《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沈云珞细细绵绵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渐渐、渐渐地,那声音变了,变成秦朗坤的声音,磁性、那磁性将我吸入地狱,万劫不复。 “于归、于归姑娘!” 我被秦朗坤叫醒,一头虚汗。 “到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府邸,“你快快进去,明日我会在兰仕居等回信。” 晌午的骄阳下,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虽然我心甘情愿,但是他不能这样指使我。咬了咬嘴唇对他说:“云珞快要出嫁了。下聘的日子定好了。” 他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薄唇颤抖,“什么时候?” “这个月。”我尝到一种快感,好像叫做报复。用伤害彼此的方式,去报复他对我的不屑一顾。看着他僵直的身影,心里很难受,但是我故作从容,袅袅婷婷迈入了沈府大门。秦朗坤,我成不了仙,就要灰飞湮灭,所以你要娶的是我,不是她。 沈云珞将他的信捂在心窝,好像要将他写的每个字都刻在心上一般。她是如此痴情,我要向她学习,让自己看起来也是个多情的女子。翘儿趴在案边吃糕点,嘴里鼓鼓的,还一面说着话:“于归,你在哪里买的糕点?真好吃!” “兰仕居。”我是没有胃口的,但还是伸手拈了块,不吃白不吃。 “你今天走了那么远?兰仕居和石湖是相反的方向诶!” “我早和公子约好在兰仕居见面。”我又撒谎了,偷瞄沈云珞的表情,她竟笑了,说:“兰仕居很近,我想见他。” “啊?小姐!你……” “翘儿,我不想嫁给梁公子。”柔弱的沈云珞语气坚定无比,“我的心早已给了阿坤,我还有心愿未了,让我在出嫁前再见他一面,做个了断。” 听,她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忽然如释重负。罗净说的对,人各有命,她的命或许就是嫁入梁家,一辈子大富大贵。再过两年,秦朗坤必定要将她遗忘,娶我进门。他们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我感到一阵欣慰,说什么我也会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小姐,员外不会让您出门的。”翘儿愁眉苦脸看看沈云珞,又看看我。 “我明日去与公子商量,小姐别急,不是还有些日子么?”我安慰她,分不清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大概是真的怜惜她罢。 不想对着沈云珞那张哀怨的脸,这日我早些出门了。 莺啼燕语,柳絮翩飞。我心情甚好,沿着河道走,清凌凌的水倒映出我桃色的影子,蝶儿嗅到我的芬芳,萦萦围着我不肯散去,嬉耍够了,绕了个大弯子才到兰仕居。 才进了大厅,便听得秦朗坤在二楼的廊上唤我,他表面淡然,双眸早已透露出急切的盼望。我将信给他,一同进了房。容华微笑看着我,似乎在迎接我的到来,桌上早已沏好了茶。 我吐吐舌头,死皮赖脸问:“公子,今日的糕点呢?” “不急吧?糕点我命人做去了。” 糕点很难做么?我不懂。点点头,信手端起茶杯,咕咚一口喝完了。总觉得我端茶的姿势与容华相差甚远,心思一转,说:“我很少饮茶。” 他忍俊不禁,“你这是牛饮。”顿了顿,又问,“平日里不喝茶?” “喝山泉水。”我回想着白娘子平日的起居,又是一通瞎说,“还有露水。用竹筒盛着,清醇不减,还添了几分竹香。要喝就喝个底朝天!” 容华眉头有些紧,狐疑道:“你这日子过得倒像神仙。” 我窃笑,今后,是真的要过神仙日子。 16、山桃红-7 秦朗坤看完信便一直在愣,我侧头唤他:“秦公子,若是看完了,我还有话说。” 秦朗坤将信收好,与我们同座。端了杯茶,复又搁下,目光痴痴地盯着茶杯,“茶太乏味,不如喝酒。” “大白天的喝酒?”容华摇摇头,“贤弟,何事想不开?不就是女人么?” 我紧紧盯着秦朗坤说:“我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不过她与我说,无论如何要与你见上一面。所以此事,我们还得慢慢商量。” “她说,要见最后一面。”秦朗坤的表情扭曲,好似痛苦之极,“她要出嫁了,我却无能为力!” “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贤弟也不用太过自责。”容华轻轻叹气,忽然话锋一转,“京城还未放榜,为何不拖上一阵?你若是高中了,这些烦恼自然也都没了。” 秦朗坤一怔,“我得罪的人,位高权重,恐怕……” “贤弟,科举并不是由某一位官员说了算的,凭你的学识,头三甲中必有你的名字。我过两日要回京,不如,我去看看结果,你在此等我的回信。而你的那位小姐,便叫她能拖就拖了。” “这样……也好。”秦朗坤双拳攥起来,眉头紧蹙,“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我和珞儿,是否注定无缘……” 我真想狂点头:是啊,你总算明白了!既然有缘无分,就不要强求。 “可是怎么才能见到她?她不能出来,我也不能进去。” 就我这样的脑子,怎么能想出好办法?只好求助似的看着容华。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从桌上拾起一本折子,“恰好,早晨有人给我送了份戏折子。你们看看。” 我接过来,翻了两下,都是什么东西? 秦朗坤若有所思道:“看戏?即便借看戏为由,她恐怕也无法出来。” “非也。”容华笑道,“这昆曲班子是从外地来的,不是本地戏园子。” “容兄的意思是,他们是上府演出,而我可以混入其中?” 我恍然大悟,赞道:“好办法!戏班子人多混杂!”将那戏折子收好,心里一阵欢喜,“我将这个带回去给她看!” “可是,员外会同意吗?” “这个……看个戏不为过吧?”我嘟喃着,“都要嫁人了,她身子一直不见好,请个戏班子来哄她开心一下,员外应当赞同的,他也想看自己女儿精神点。” 秦朗坤终于露了笑意,垂目凝思,“她一定会点牡丹亭游园惊梦那一出。” 他的嘴角泛着幸福的弧度,我定定看着,也只是看着而已。明明想将他占为己有,可我还是一个劲在帮他们,如果头三甲真的有秦朗坤的名字,我就彻底无望了吧? 容华送我们到兰仕居门口,街道斜对面有一座红艳艳的楼房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好奇,我们便过去看了。一名壮实的男子被人从里头扛出来,**的身子只横掩了条被褥,依稀有血滴下。容华朝旁边的人打听,方知道这里头有位女子疯,拿刀子刺伤了人。 我好奇问:“他为什么没穿衣服。” 容华和秦朗坤同时盯着我,目光大概也是好奇的。容华将我拉远了些,“你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我抬头扫了一眼,“凝香阁。” 秦朗坤抿唇一笑,对容华说:“还是别污了于归姑娘的耳。” “有理。于归,快回去罢。” 我不甘心,“我没去过,那是什么地方?” 容华一本正经教育我:“于归,热闹的地方未必是好地方。” 于是我在他们俩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不停往后退,视线还是好奇地在那楼房附近打量。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一个耀眼的身影,黄袍袈裟。我朝他挥手大喊:“大师!大师!” 容华和秦朗坤同时转身,异口同声说:“他也去喝花酒?” 罗净朝我们走来,还是一副淡漠清高的模样,“三位施主,竟然都认识?” 我脑子迟钝些,问上一句话:“花酒是什么酒?” 罗净瞥了我一眼,近乎藐视。 我委屈看向容华,“公子,那地方是酒肆?” 容华似乎有些伤脑筋,转头看秦朗坤,秦朗坤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自顾自朝前走了。容华只好重新看着罗净,朝他鞠躬:“师傅,这个就交给你了。” 我一脸虔诚地盯着罗净,悉心聆听他的教诲。 罗净一面目不斜视朝走,一面慢条斯理说:“那不是酒肆,是青楼。” “青楼?那楼明明是红色的!” 他不理会我,继续说:“花酒也不是酒,是指饮酒时有美貌女子相陪。那是男人寻欢作乐之所。” 我恍然大悟,笑嘻嘻问:“那大师也是进去寻欢作乐么?” 他闷闷答:“不是!” 见他眉眼颇冷,我不想自讨没趣,绕到容华身边去,“容公子,你下回去的时候带上我可好?” 容华冲我笑,脸色明媚,“于归,若是想饮酒作乐,看看热闹,可去教坊。不必上青楼。” “那有何区别?”我眨巴着眼睛,却没得到回答,又皱了皱眉头问,“方才受伤的男子为何没穿衣服?” 罗净忽然扭头,大声问:“阴阳之术可懂?” 我点点头,修行就是以阴阳为始。 “男女与阴阳是一样的。”撇下这句话,罗净走的飞快,我们远远落在后面。容华高喊了声:“相请不如偶遇,师傅在兰仕居歇歇脚罢。” “不必了,贫僧有要事在身!” 我撅着嘴嘟喃:“他总是有要事在身。” 秦朗坤忽然凑过来对我说:“姑娘同样有要事在身,快快回去罢。” 我心里窝火,这趟出来一点儿也不好玩,跺跺脚转身走了。临了还听见容华低声说:“小丫头耍性子了……” 谁是小丫头,我几千岁了,你们得叫我祖宗奶奶! 17、山桃红-8 悠哉游哉回到沈府,不料沈员外正在厅堂候着,家丁一字排开站在他身后。我被这阵势惊着了,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站在一起,真是新鲜。 沈员外笑的一脸横肉,“你就是于归,看来是刚进府不懂规矩。” 我捏着嗓子怯怯问:“员外,不知于归做错了什么?” “你出去了多久?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出去了一个时辰,买了糕点,还遇见一个外地来的昆曲班子,问他们要了份戏折子,想给小姐看看要不要听戏,也好给小姐解解闷。”说着,我拎着糕点,一手将戏折子递过去。 沈员外打开看了看,严肃的面容缓和几分,“昆曲班子?” “嗯,我记得小姐喜欢听牡丹亭,见折子上有这出,便捎回来。” 沈员外眯着眼,眼珠子转了好几圈,点头笑道:“好!既然云珞爱听戏,就请梁公子一道来,也好陪陪她。” 我心底一沉,看来是人算不如天算。此事还得与秦朗坤合计合计,心里正打着小算盘,又听得沈员外吩咐:“你今后不准随意出府,小姐想要吃什么,跟管家说一声。若再让我逮着你,决不轻饶!” 我俯应了,揣着戏折子从厅堂退出去。不让出去,还怎么通知秦朗坤? 沈云珞正在房中焦急等待,大约是听见我上楼了,便早早侯在廊里,迎面问:“信呢?” 我从怀里掏出信件,将戏折子一道递给她。沈云珞读完之后,面露喜色,“他要混入戏班来看我?我们可以见面了!” “可是……”我叹道,“方才员外爷逮着我了,训了我一通,还说要请梁公子来陪小姐听戏。” “什么?”沈云珞的脸色又变得惨白,无力瘫坐在圆凳上,一手紧紧抠住桌案的边沿,“为什么……我只不过想在嫁人之前,与他再说几句话而已……” “小姐,只要秦公子能进府,便总有办法见面的。还有,离放榜的日子不远了,小姐能拖就拖,说不准公子能高中!”我抿唇看着翘儿,思前想后,高中的可能性不大,还是帮他们见最后一面罢。“翘儿,今夜你替我当值。我悄悄溜出去知会公子一声。” 翘儿瞪大眼睛,吃惊问:“啊?员外不是命人在下头看守么?你怎么出去?” 我狡黠一笑,本小妖自有办法。 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从窗户跳出去溜到花园里,又翻墙而出。终究还是做了一回贼,三更半夜里,街上无人,就着微弱的星光,我踩着青石路飞快跑向兰仕居。那条街上,还依稀听得见欢声笑语,大约是对面那“凝香阁”还有客人未散去,灯火通明的,倒是为我照了路。 兰仕居大门紧闭,我犯愁了,难道他们不照顾夜晚来投宿的客人么?这样的话,我还是只能用贼的办法进去了。兰仕居的长廊里还都留了几个灯笼,想来是为起夜的人们准备的。我蹑手蹑脚摸到容华房门口,举手要叩门,转念一想,可别惊动了旁人,将我当贼了。凭我微薄的法力,开个门闩却不是难事。 房内比外头还要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刚将门合上,转身,一个黑影“嗖”地窜到我跟前,接着肩部挨了一掌,我还没来得及出声,胳膊被他反扭住了,疼得大叫:“容公子!是我,于归!” 他立即松了手,语气诧异:“于归?你偷偷摸摸做什么?” 我一面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一面寻摸着凳子坐下,“我有急事告诉秦公子,只能来这请你传话给他了。” 容华点亮案上一盏烛火,英俊的容颜渐渐从黑暗中浮现。 我跑了一路,浑身热,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歉意道:“我知道不应该打扰你,可一时也没办法。” 容华披着,穿了身淡黄绸缎的亵衣,在我旁边坐下,目光含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从家跑出来的?” “翻墙啊!”说完,我吐吐舌头,大家闺秀是断不会这样的。 他笑了两声,很奇妙,我竟然觉得特别好听。或许在这样的夜里,万籁俱寂,偶尔听到了笑声应该觉得毛骨悚然吧?不过他自然有一种令人安神的气度。 “究竟什么事?” “噢,是云珞的事,她爹爹同意了请戏班子进府,却要请梁公子一起来!” “梁公子是?” “就是云珞的未婚夫。这样一来,恐怕多有不便,秦公子要当心呢!” 容华沉思片刻,说:“明日一早,我要启程回京。恐怕见不到秦公子了,不如留书给他。” “留书?他能看见吗?” “给掌柜的,请他转交。” 我也没别的办法,点点头:“那劳烦容公子了,就写梁公子被邀请听戏,让他当心点。” 容华嘴角微微扯了下,“你不会写字?” 我一愣,“我只认得,不会写。” 他起身去点亮了书案上的烛台,房里顿时明亮了许多。他站在桌前,斜睨着我,实在拿我无奈了,方笑了笑说:“于归,你来磨墨。” 我恍然大悟,难怪老看着我,原来是让我过去磨墨的意思。一边煞有其事地研磨,一边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我平日都不写字,所以也不知怎样磨墨才好。” 容华走到我身后,一手搭上我的肩膀,一手握住我拿捏着墨棒的手,轻声说:“慢一些,力道要均匀,你方才倒的水太多,因此要多磨上一会才会浓。” 我整个人好似被他包围了,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亵衣烘在我背后,不知为何,脸上烫。他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滚烫的手一直稳稳握住我。心里渐渐忐忑起来,眼睛四处乱瞄,忽地瞥见桌上几张洁白的宣纸底下,露出一角黄纸。 “咦?”我伸手便抽了过来,“黄纸?我从未见过呢!” “你喜欢?给你罢。”他终于松了手,提笔蘸墨,“明日我便要走了,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 我笑嘻嘻说:“公子,我的衣服和簪、还有鞋子,可都是你送的。” 他抬目瞥了我一眼,嘴角泛开一个优雅的微笑。 信很简单,就两句话。我安心了些,希望秦朗坤能找到应对的方法,与沈云珞见上最后一面,也算他们之间的了断。 我正要离去,容华突然问:“你爹还要你嫁人么?” 怔了怔,想起从前对他撒的谎,不禁有些羞赧,“我不肯,爹也就作罢。” 他的衣襟微微敞开,漆黑的披在后背,从桌上拿了根簪递给我:“这个送给你,等我回来。” 我纳闷反问:“这个不是对你很重要么?” “是,先放在你这,你别乱跑,等我回来取。” 我看不清他目光中还有什么,颔应了,“知道了,我等你。”我离开之后,抬头望了眼,他屋里的灯光没有熄,容华这个人总是有些神秘。暂且把簪子收起来,以后再说。 18、山桃红-9 两日之后,戏班子如期入住沈府,歇在西苑。也不知这戏要唱多少天,我趴在墙头观望,瞥见了人群中清瘦的秦朗坤。他刻意低着头,脚步凌乱,却掩不去一身书生气。 翘儿在下面轻声叫唤:“于归!看见了么?” “看见了,公子进来了。”在翘儿艳羡的目光中,我如一只轻燕飞跃而下,落在野花簇簇的草地里,“翘儿,我们去告诉小姐。” “于归,你真是身轻如燕。而且模样俊俏,一点儿也不像当丫鬟的!” “你也俊得很,还不是丫鬟?” “你比我年长,与我家小姐差不多,是不是也该出嫁了?你这样的,指定能嫁的好!” 我毫不顾忌嘻笑起来,当然了,等沈云珞出嫁之后,我便要嫁给秦朗坤了。我们一路打闹着回去告诉沈云珞,秦朗坤顺利进府了。沈云珞幽幽扫了我们一眼,恹恹道:“你们倒是欢喜,可我与他,今后再也无法相见。” 翘儿垂下头,难过地说:“小姐,你不是常说,命中无时莫强求,或许,你和秦公子,有缘无分。” 我也劝慰:“小姐,不是说好了再拖几日么?待京城放榜了,便有结果了。” “他得罪的人,可是相爷的独子,担任京兆尹的蔺水蓝……”斜靠在榻上的沈云珞紧闭双目,“恐怕此生都无望高中……” “那也要等个结果,求个心安!”说完,我将门窗都关上,附耳对沈云珞说:“今夜便有一出戏,你先去陪梁公子听会,让员外高兴高兴。大家都看戏去了,院门必定无人看守,我悄悄领公子进来,小姐便早些回来,有话快些说,趁戏结束之前公子得回到西苑。” 沈云珞仍旧闭着眼,没反应。我这样不辞劳苦,她连谢谢都不说一声。我叹了口气,回到翘儿身边,“好生替小姐打扮。” “你怎么不替小姐打扮?” “我不会啊!”我说得理直气壮,“我只伺候过公子,没伺候过小姐。”抛给她一个媚眼,我自顾自出去了。此刻心里在盘算别的事,我对沈云珞撒谎说自己是秦府的丫鬟,又对秦朗坤撒谎说自己是沈云珞的朋友,他们俩一见面,将我拆穿怎么办? 愁煞人也,撒谎真不是个好活,可谁让我没个身份不明不白从天上落下来了。索性在池塘边坐下晒晒太阳,最好再来场春雨,滋润一下我干枯的脑袋瓜。忽然想起在身上摸了一阵,找到容华给我的那支簪子,他把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这里,还说让我等他回来取,真是奇怪。在阳光下看,这金簪灿灿亮,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簪尾好似一颗小小的什么动物的头。我见过的动物挺多的,但从没见过这样的。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人的声音:“看什么呢?” 我吓得把簪子往衣袖里藏,瞪大眼睛回头望着神出鬼没的罗净,“你为何总是跟着我?” 他皱了皱眉,“我是沈员外请来听戏的。” “啊?和尚也听戏?”我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真逗!大师……你这出家人真……真不守戒!” 他厉色喝道:“休得胡说!” 我咋舌,想想我为何要怕他?又盛气凌人站起,直勾勾盯着他说:“上回去喝花酒,这回又来听戏,这不是不守戒么?” 罗净冷冷挑眉,“凝香阁,是去捉妖的。这回,也是来捉妖的。” 我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我没做坏事,大师你别难为我了!” 罗净逼近了两步,目光凌厉,“没做亏心事,你为何如此害怕?” “我……”我又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踏空,伸出爪子拽着罗净的衣袍,他本想救我,可惜我拽的地方不对,将他的僧袍连带着亵衣从衣襟处扯开一大片,他急于遮羞,分神去拽衣服,又怕衣服被我扒到水里去,结果就是他心甘情愿陪我一同落水了。 我扑腾了几下,紧紧攀着他的臂膀,头湿漉漉地贴在颈上,可怜兮兮看着他,“大师,你真是慈悲为怀,和我有难同当。” 罗净愠怒,真想不到出家人居然爱生气。他驮着我往岸边游去,闷不吭声。他的头型很漂亮,就如上次见他一样,整个人都是流畅的线条,流畅如风、如水。 “上去罢。”他将我的胳膊从他脖子上甩下来,冷冷瞥了我一眼。 我乐颠颠地戏弄他,“大师,出家人四大皆空,你何必在意衣服没了?结果因小失大,本来你可以救我的,现在把自己也弄下水了。看来你的修行都白修了,觉悟还不如我!” “小桃花!”他忽然转过身来直面我,细长的眼眯了起来,“你真是个祸害。” 我吓一跳,他不会又想捉我吧?“哎,我祸害谁了?” “祸害无穷!”他用力推了我一把,“上去。” 我嘟着嘴侧头看看陡峭的堤岸,“上不去。” “用法力。” “不行,我还得留到今晚用。”我的手又攀上他的胳膊,耍赖道,“你抱我上去。” 他大约还在为我方才的话生气,冷冷道:“贫僧乃出家人,与女施主多有不便!” 哎哟,他还拧起来了!瞥过他胸前被我拽得凌乱的衣襟,我笑眯眯伸臂勾住他的脖子,一手玩弄他颈上的佛珠,手指若有若无擦过他的肌肤。“大师,有何不便?上回我没穿衣服,你不也抱我了吗?”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双臂揽住我的腰身匆匆飞跃上岸后,狠狠将我摔在地上,气势汹汹喝道:“你是妖!所以我大可不必救你!” 他又飞步离去,浑身往下淌水,狼狈不堪。我在原地笑得打滚,朝他背影大喊:“出家人四大皆空啊!还有,众生平等!” 19、云鬓乱-1 夜幕降临,屋檐下灯笼逐个亮起来。 微风拂面,花草树木在淡淡光华下轻轻摇曳。 这本是多美的春夜,却不知沈云珞和秦朗坤见面时会怎样伤情? 我和翘儿提着灯笼为沈云珞引路,她精神恹恹,形如病态。也不知她的心病何时才能好起来。既然罗净都说她的好命,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府里很热闹,戏台上几个人在唱着舞着。其余一干人等都侯在大厅迎接梁家老头子和那梁泼皮。厅堂灯火辉煌,沈云珞如一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草,在俗世人群中分外惹眼。 梁公子得意洋洋自沈云珞面前走过,只在我身上匆匆一瞥,忽然停下脚步,公然指着我问:“你是谁?” “奴婢是伺候小姐的丫鬟。” “嘿嘿!”梁公子双眼放光,“真不错,你就当陪嫁丫鬟吧!聘礼我也给你下一份!” 我愕然看向沈员外,他忙不迭答应了。杀千刀的梁泼皮!要了沈云珞还想要我,怎么不得给秦朗坤留一个么?我上前一步,平声道:“奴婢已经有人家了。” 沈员外喝道:“胡说!你卖身为婢,何来的人家?!” 我大胆迎着他的目光回答:“奴婢在进府之前就已经成亲生子。” 梁公子一副自怨自艾的表情,“都怪本公子未早些遇见你,不然,你就不是这般劳苦命了!” 若不是罗净在场,我已经憋不住要施法抽他了。这等泼皮白痴也配做人?我这般聪明善良的妖精如何就成不得仙?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得深情,台下众人如痴如醉。唱的正是游园惊梦那一出,秦朗坤真真了解她。我虽安然坐在席间,却焦躁难安,指甲紧紧抠入了椅子把上的木缝中。再听上一会,就得找借口离开,去安排他们见面的事了。 台上的角唱得凄婉悠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沈云珞抬手拭了拭眼角,我好奇侧头看,见她眸中泪光晶莹,蓦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在屋里唱的那一段戏,心随着那台上的鼓点震震地疼了起来。女子太多情未必是好事,像她这般,即便日子再风光、再富贵,也敌不过内心的悲戚蚀骨。 趁他们几位看戏看得入迷,我悄然溜出席。只有罗净瞥了我一眼,我朝他作两个揖,希望他别坏我的事,然后朝西苑飞奔而去。 秦朗坤也真是大胆,公然站在院门边张望。 “公子!快随我走!”我情急拉着他的手,却被他挣开了,罢了,一根筋的人我与他计较什么,反正他迟早是我的人。“秦公子,你就站在那儿,也不怕被人现。” “夜色正浓,就算被人现了也看不清模样。再者,除了沈员外,恐怕无人认得出我来。” 秦朗坤平日里弱不禁风的样子,现在可是健步如飞,我领他从树丛穿过,避开有人的地方,从沈云珞住的楼阁背面悄悄绕过去。将他推进房里躲着,我叮嘱再三:“随便谁进来,都躲着别动,除非我叫你出来!” 他神情严肃,对我道谢:“于姑娘,谢谢你!” 我眯眯笑,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恋恋不舍。 回到席间,还未曾有人现我的离去,轻轻碰了下沈云珞的手,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浑身颤了一下,眼神焦虑。我暗示她放心,戏才唱了一小半,她不能这么早离去。我握住她的手,纤弱的手指似乎没有骨头,这样似水的女子,怎么能嫁给梁泼皮?可是人命由天定,我也无法改变什么。 我暗暗输了些灵力给沈云珞,她的精神强了几分,镇定自若接着看戏。大约戌时五刻,戏演了一半,她便起身向梁老爷和沈员外告退,推说自己身子疲乏。她身子不好大概是公认的,因此沈员外嘱咐了我们几句,便让我们退下了。 翘儿正看得兴致盎然,依依不舍。 沈云珞见了说:“翘儿,你便留下看,于归陪我回去。” “真的么?小姐,员外不会罚我吧?” “有于归在,别担心。”沈云珞看着我,意味深长。我却不懂,她怎么会留下翘儿,多一个人在那把风不是更好么? 2、云鬓乱-2 进了自己的院子,沈云珞的气息顿时急促起来,脚步飞快。楼阁门前的檐下挂了两个灯笼,楼道里漆黑,我搀着她上楼,听着她的喘息在黑暗中挣扎,如同失去双翼的蛾子渴盼光明却力不从心。 她情绪激动冲进了屋子,我随进去唤了声:“公子,出来罢!” 秦朗坤从角落里走出来,身影在抖动。 戏台上的乐曲和唱词愈渐清晰,我想,他们大概也想唱上一出牡丹亭罢。 沈云珞从我身边飞一般扑了出去,嘤嘤念着情郎的名字。 我为他们点燃一盏灯,便离去了。 廊里昏暗,屋内微弱的烛光透过花窗泻出一点点。就着那一点点光,我倚在栏边,看着自己才拥有了几天的手指,一面仔细聆听。或许他们不知道,我的听力是极为灵敏的。我的恩人用他惯有的嗓音说:“珞儿,对不起……你要嫁人,我却无能为力!”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珞儿!你想做什么?” “待放榜之后,若你没有高中,我也绝不会嫁入梁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别做傻事,珞儿!” “阿坤,我知道你是孝子……我只求你每年的七夕能记得我们的约定。” 我惊呆了,沈云珞想要殉情?可罗净说过她是富贵命啊! 情急之下转身,却见镂空花窗里、朦朦烛光下,四片唇瓣如娇嫩的蔷薇,辗转缠绵。他们在互相品尝彼此的香甜,我的舌尖却泛着苦涩,一股滚热之气从胸前腾起,烧得脑子晕沉。 沈云珞轻解罗裳,喘着气说:“生米煮成熟饭,可好?” 秦朗坤认真捧起她的面颊,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珞儿,何苦?” “你成全我吧……” 她的云鬓凌乱、樱唇微启,她的冰肌洁肤、皓腕玉臂……我不堪忍受,扭头伏在栏上。我是真的在为他人做嫁衣,看他们的朗朗乾坤、风起云涌,就像那一出牡丹亭,我只是个看戏的人。 远处戏台上的唱腔珠圆玉润,字字就如吐在耳畔清晰无比:“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沿着栏杆无力滑倒在地,一边是那般缠绵暧昧的唱词,一边是这样激烈动人的嘤咛。 我紧紧捂住耳朵,哭了。这是我做人以来第一次哭,那种叫做眼泪的东西泉涌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体内原来有这么多水,怎么流也流不完。他们不可以这样对我,轻易击碎了我所有的未来,飞仙的期盼此刻就好像瓦砾渣子,粉碎粉碎的。 “小桃花,何必伤心。”罗净不知何时来的,立在墙头。 我泪眼朦胧望着他,啜泣道:“你当然不懂,你是和尚。” “我早说过,万事皆有定数。你根本不用为任何事情伤心难过,总是会过去的。” 我摇摇头,总是会过去,可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难过。 “劫难,不过是一个一个的坎儿,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渐渐止住了泪,认真听他的话。 “为何要应劫在人间?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当你尝遍了一切,摆脱了痴、嗔、贪,才会懂得看破,看破之后,心中便再无执念。你现在的执念,便是飞仙。一心飞仙,却不知究竟飞仙为何,实在太枉然。” 我用衣袖擦了擦脸颊,带着浓浓的鼻音告诉他:“飞仙,是为了离开山谷,是为了不寂寞。” “可是神仙和佛祖更加寂寞。当你经历过人世,如何还能耐得住天上的寂寞?” 我愣住了,嘟着嘴问他:“那你呢?你可害怕寂寞?” “万象由心生,在贫僧的心法中,没有寂寞这个词。” 僧人毕竟是僧人,他能看透的事,我就是看不透。且不说道行,光是脑子,他就比我聪明多了。荧荧月华下,他的身影从墙头飞跃而去,一袭袍尾飞扬。 一出惊梦快唱完了,屋内已然尘埃落定。 事已至此,我还能怎样?或许我今世注定无法飞仙,那就灰飞湮灭好了,等待下一个千年。 21、云鬓乱-3 我抱着双腿坐在廊上看月亮,听见屋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是脚步声和呢喃细语。 门悠悠开了,沈云珞将秦朗坤推了出来,催促:“快些回去,被现,你会没命的!”她倒是精神了许多,眼眸比前几日也多了几分神采。 秦朗坤万分不舍拥她在怀里,“珞儿,等我的消息!” 我站起来,语气镇定催道:“快点,戏已经完了。” 秦朗坤诧异道:“你还在这里?” “快走罢!”我也没法与他解释许多,匆匆领他回了西苑。我闻见他领口的汗味,他青衫上胭脂的香味,如果可以,我想要更清醒,明明早就知道他的心,为何还要妄想?罗净说得对,我有执念。 回到楼阁,沈云珞塞了一包东西给我,大概是床单衣物之类的,轻声说:“先藏起来,改日给老妈子拿去洗了。” 我反问:“为什么换掉?” 沈云珞嗔道:“你傻呀?不然我为何支开翘儿,她年纪小不懂,你也不懂么?”她脸颊上潮红未退,明眸璀璨,髻松垮,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慵懒迷人的样子。 我抱着东西正要出去,她又叫住我:“还有,我要热水沐浴!知会厨房一声就好。” “知道了。”我微微笑答,心底却是一阵麻木。 回到房里,将一堆东西塞进橱子,却瞥见一片猩红的血迹,我头皮麻,不禁战栗。秦朗坤对她都做什么了?怎么会流血?我吓得捂住了嘴,她身上有伤!赶紧将橱子锁上,又咚咚跑上楼去,紧张万分盯着沈云珞。 她正在镜前梳,侧头问:“怎么了,于归?” “小姐……”我挠挠下巴,支支吾吾问,“你、你……疼吗?” 沈云珞掩口而笑,“哪儿能不疼呢?” “那要不要……”我想,她大概是不愿让外人知道这事吧?咬咬嘴唇问,“我去帮你抓点药?” “那倒不用,免得旁人起疑。”她放下梳子,转身望着我,“谢谢你,于归。我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他的女人,哪怕只有这一次,我也没有遗憾了。” 我狐疑打量她,他们方才在屋里缠绵,我光顾着难过,也没注意到秦朗坤伤到她哪里了,这可如何是好?只有趁她不注意,悄悄用法力替她疗伤好了。 昆曲班子次日离开了,我依然趴在墙头,看弱柳扶风般的秦朗坤渐渐淡出我的视线。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伤害沈云珞?难道爱情,要以鲜血为代价么?那太可怕了! 猛地现罗净在不远处屋顶上站着,我嗤笑道:“大师,你怎么总是飞檐走壁?要做梁上君子?” “看你所谓的伤心也不过一霎那,今日又会贫嘴了。” 我努努嘴,眼珠子一转,俏皮问:“大师你担心我?所以临走时来看看?” “你不是说众生平等么?我只是关心众生罢了。”他眉毛一挑,眼角飞扬着别样的神采。那不是出家人的淡然,更似少年顽童的戏谑。 我笑眯眯冲他挥挥手,“大师,你过来,小妖有事请教。” 他迟疑了片刻,飞起、落定在我跟前。我歪着脑袋仰望他,眨巴着眼睛问:“昨夜里,秦朗坤伤着沈云珞了,我想替她疗伤,可是总也寻不到她的伤口在何处?” “如何伤着了?” “不知,只是看见床单衣物上都有血迹。”我心有余悸道,“秦朗坤看着也是温润书生,怎么这样残忍?” 罗净垂目看着我,竟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说:“沈云珞破了身子,你只消治疗她下腹。” 我蹙眉问:“破了身子是哪里破了?” 罗净不耐烦瞪着我,“他们有了夫妻之实你竟然不知么?不然你昨夜哭什么?” “夫妻之实又怎的?难道非要受伤不可?” “你……”罗净语塞,蜜色的肌肤变得通红。随后又叹道:“我当真是拿你没法子。”[网罗电子书:rbooknetbsp;“大师,我自知愚钝,不过虚心好学呀!” 他闭目大概念了会经,方说:“你可知男女为何成夫妻?” “因为情投意合,互相爱慕。” “所以心存爱慕之人往往深陷**,不可自拔。” “**,是不是相互亲吻、相互依偎?” 罗净轻笑一声,瞬间飞出天外,无影无踪,徒留元神浑厚的低音在四周震荡:“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交合则化生万物。” 我愣愣看着碧空如洗的净空,越茫然了。说了半天,他还是没告诉我沈云珞哪里破了!罢了,先按他说的,治疗腹部。 22、云鬓乱-4 冉冉青烟从香炉腾起,氤氲在案边。案上铺着苏绣缎子,泛着丝滑的光,针针缕缕飞丝走线,构成一幅绝美的富贵牡丹。沈云珞的绣工极好,我在一旁看着,禁不住伸手摸一摸,“小姐,这是金线?那得多矜贵!” “那都是两年前绣的。”沈云珞手中的绣花针顿了下来,狐疑问,“你不会绣花?” 幸好这回转得快,我赶紧答:“会一点,但是绣的不好。比小姐的活差远了。” “我素日也是闲着,便绣着打时间了。”她这几日精神好多了,总是微喜的表情,一双眼眸也灵动起来。一边与我闲聊,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一般,我惊羡不已。 忽闻远处一阵锣鼓声,欢庆热闹,我好奇走到窗边探望,沈云珞说:“那是宫里来人选妃来了。” “选什么妃?” “你不知么?名门望族把女子送入宫里给皇上和皇亲国戚们挑选,运气好的能封个妃子,或者被赐给王侯将相,再不济,也会有个封号品级留在后宫,只不过一生都困顿了。” “皇上很多女人么?”我猜自己问的问题是不是很傻,因为沈云珞看我的目光很困惑,我也很困惑,天上的玉皇大帝只有一个王母娘娘,为什么地上的皇帝有好多女人? “于归,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只要皇上要的,就一定能要得到。” “那他有妻子么?” “当然有,皇后就是。”沈云珞放下针线,也走到窗前,看远处河岸边吹吹打打的艳红队伍,如迎亲一般,侧目睨着我问:“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自小在乡野长大。”我嘿嘿笑着,吐吐舌头。 楼梯传来咚咚的响声,翘儿神情激动冲进屋子,挥舞着手臂大叫:“小姐!小姐……你看!看呐!”她指着河岸的方向,气喘吁吁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听说、听说……不、不是听说,是真的!他们是来……接、接状元的!” 沈云珞又惊又喜,几乎雀跃起来,捉住翘儿的双手,一个劲问:“是他中了?!是秦朗坤中了状元是不是?是不是?!” 翘儿喜极而泣,哽咽点头:“是……是秦公子!” 我僵在当地,果然一切皆有定数,老天偏生不让我如意。 “真的……”沈云珞泪如雨下,“我这就去告诉爹,我要出去找他!” “小姐,秦公子必须即刻上京面圣,恐怕不能耽搁,待他任职之前回乡省亲时,一定会来提亲!” “会吗?他会吗?”沈云珞又哭又笑,看上去有些疯癫。我从旁拉住她,“小姐,想必员外也得到了消息,不如稍作收拾,去听听员外的意思。” 沈云珞连连点头,慌忙拉着我,语无伦次:“是了,你们帮我上妆!快些!爹一定知道了,他不会让我嫁给梁公子了……状元,一定有个好官职,爹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我心中百味杂陈,安抚她坐下。她的手指在颤抖,睫毛也在颤抖,幸福的笑容溢满了一整面菱花镜。我品尝到一种好似叫嫉妒的强烈情感,令心肺在焚烧。可是再嫉妒也无用,秦朗坤是她的,人和心都是。 我独自坐在屋顶上,从晌午一直到日暮,看见迎状元的队伍向着夕阳的方向远去了,融入一片绯色落霞中。沈员外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只要秦家来提亲,他便会答应。天意弄人大概就是如此罢,我没法像白娘子一样向许仙报恩,可我的确被秦朗坤伤到了。至于伤到哪儿了,也说不清,我只是固执地认为他负了我,我一心要报恩,他竟然不理会。 天边渐渐黯淡下去,残留一丝被河水反射的光,就像我的光明,只剩了那一点点。回到自己屋里,冷不丁现沈云珞站在中央,我忙点上灯,觉得她神色有些奇怪。 她举起一张纸,就是那张容华随手给我的纸,问:“这是哪儿来的?” “前些天弄湿了,我就晾在窗台上。” “我是问这纸哪儿来的?”沈云珞此时倒一点不软弱,语气生硬。 我摇摇头,“捡的。” “民间是不准许使用黄纸的。”沈云珞将纸放在烛火上方,点燃,“如果被人现,要坐牢的。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我惊讶瞪大眼睛,看着那张稀奇的纸烧毁殆尽。“我觉得新鲜,便捡来了。这个纸怎么了呢?” “是朝廷用的。”沈云珞语气淡淡的,“于归,你伺候秦公子笔墨,竟然一点规矩也不懂。” 我一时语塞,朝廷用的纸,那么容华是个当官的吗? “你帮了我们的大忙,等我们成亲之后,会还你自由身。”她淡淡看着我,没有情感,那眼里空空的,看不出什么来。原来脱离开秦朗坤的影响,她整个人是这样的清冷,连温柔都不复存在。 23、云鬓乱-5 我不想要自由身,我想做陪嫁丫鬟。至少还有机会接近他不是么?可是如何能开得了口,一切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心中仍然有执念,抛不掉,如果罗净在的话,一定会开导我,可他不在。我只能放低姿态,央求她:“小姐,于归无处可去,只想追随公子和小姐左右。今生今世,小姐去哪儿,于归便去哪儿。” “于归,他心中只有我,将来也只会娶我为妻,断然不会纳妾。你就死了这条心。” 我惊愕抬头看着沈云珞,仍不信这番言语是从她娇嫩可人的樱唇中吐出来的。她却逼近我,毫无表情说:“别太惊讶,爱慕他的女子很多,何况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婢女。只是这么多年,他从未与我提过你,我真的不知道小小秦府里竟有你这般出色的女子。要么就是你对他很重要,他不敢告诉我;要么就是你可有可无,提了都浪费时间。依我看,像是后者,他丝毫未将你放在眼里。” 我冷哼了声,“小姐若真想知道,何不直接问他?” “问他?我疯了么?跟一名小小婢女争风吃醋?” 为什么人要把心思藏得那么深?我轻笑一声:“随你怎么想,反正难受的又不是我。” “你不难受那就好。”沈云珞轻轻叹气,顾盼间流露出素日的娇弱,“快去吃饭罢,这几日好好歇着。等过一阵子办喜事,可有的忙了。” 夜里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敲打在窗台,无端端的心烦,我辗转难眠,索性起来赏雨。楼前是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被雨洗刷得干干净净,白花儿细碎细碎落了一地。 春雨贵如油,我忽然间觉得好渴,从窗户伸出胳膊,让雨淋个透澈。衣料轻薄,湿嗒嗒粘在手臂上,却一点也不觉难过。兴起,将整个身子也探了出去,仰头,张口接着无根之水,一点点往下吞咽。雨的味道很真,像泉水、还有花草和泥土的芳香。我睁着眼,让雨水流进眼里,再流出来,好像流泪了,其实人世间有许多假象,只是我还未学会如何去辨别。 自己傻傻地淋雨,好孤独,我确定我开始想念了,想念人群和热闹,想念我认识的少数几个人,尤其想念秦朗坤。他的声音、他的相貌、他的怀抱,他是我的劫,所以我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谷雨过后就快立夏了。雨仍然在下,漫无边际,天阴沉沉,屋里的光线总是惨白的。 翘儿拾缀着衣物,抱怨:“真是天公不作美。原本秦家要下聘的,结果被这场雨耽搁了多少天了!” “或许是最后一场春雨了呢。”我望着檐下的雨帘子,伸手捞了捞,却什么也捞不着。他们哪里知道这场雨对花草树木来讲有多重要。 “等雨停了,小姐的牡丹亭也终于唱完了,这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用湿漉漉的手朝她弹水珠子,嬉笑:“小妮子,你跟着小姐倒学了不少好东西!” “哎唷!”翘儿不甘示弱,举着笤帚追我,“秦公子才高八斗,也没见你学着什么了!这说明我呀,比你聪明!” “谁说我没学着?我认得字,只是不会写罢了……”我往门外逃了出去,笑得快岔了气。谁知在拐角处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家丁,险些跌倒,暗暗使了法术令自己站住了脚。后面的翘儿撞在我背上,一面哎哟叫唤着一面问:“干什么来的?” “翘儿姑娘,老爷请小姐去厅堂。” “这下雨天的,去做什么?” “出大事了!听说是宫里来的人,可不能怠慢啊!让小姐赶紧下来。” 我和翘儿不约而同惊呼:“宫里的?” 沈云珞的表情甚为不解,“宫里的人怎会来?再说,我一名女子出去做什么?哥哥们都不在家么?” 翘儿催促:“这些只有去了才知道!宫里的人可不好惹呢!小姐快些罢!” 我有几日没与沈云珞说话了,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便在一旁呆着,自己玩着辫。 院里积水了,翘儿背着沈云珞,我举着伞,等到了厅堂,我的侧身湿透,翘儿裙裤直往下淌水。不便再进去,只好在回廊里候着。濛濛阴雨中,庭院里一顶粉红的轿子分外惹眼,一看便不是府里的,但宫里来的是女人么?怎么会乘这样的轿子? 大约一刻之后,沈云珞面色惨白出来了,眼神绝望。翘儿吓得惊叫:“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要进宫了。” 当空一道闪电划过,似是将天划了道口子,顷刻间仿佛要漏下整条天河的水来。 我怔住了,她说,她要进宫了? “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失魂落魄走出回廊,脸颊上两道泪痕混迹在雨水中,“秦家就快下聘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小姐!”翘儿一直紧紧跟在她身旁,“怎么回事?往年从不会选商户女子!” 沈云珞在雨中恸哭,瘦弱的肩膀急剧抖动,仿佛要抖尽这一切不幸。我举着伞走过去,替她遮了一方天,自己淋在雨中。“小姐,身子重要。” 她凄婉一笑,“对付梁家的婚事,我尚能一死了之。可这回……却想死也死不了……否则,便是灭门之祸。即刻要动身上京,那一次,果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和翘儿一路踉跄将她扶回了房。 进宫选妃,这对她无疑是一声惊雷,将所有对幸福的希冀轰得焦黑。而我的天空逐渐放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24、云鬓乱-6 沈员外急匆匆进了屋,一脸横肉颤得厉害,目光炯炯,唾沫飞溅:“云珞!这可是沈家的大喜!凭你的姿色,赢得圣上宠爱不是难事!沈家将来可全靠你了!真是老天开眼,宫里指明要你去,说皇上夜里做梦,梦见在苏州沈府游园,看见仙女了!沈府里不就只有你一位小姐么?皇上呀,那是梦见你了!待你进宫了,必定是荣宠至极啊!” 沈云珞目光呆滞,气若游丝:“父亲的意思,叫我以色侍君么?” “你……”沈员外气得脸色酱紫,“准备好了立刻走!轿子都停到楼下了,宫里现在是极其珍视你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后恶狠狠指向我,“你!陪小姐一道进宫去!” 我张大了口,惊愕道:“为什么?!” “宫里说了她可以带一个丫鬟进去,我看你尚有几分姿色,或许也被皇上看中了呢?那可是你的福分!” 我愤慨不已,他送了个沈云珞进去还不够,还要把我也给搭进去,敢情不是他赔本!赔上的是我们俩的一生!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人,我头顶上又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一顶轿子,坐了两个人,在雨中晃荡。 我只穿着那身桃红衣裳,银簪挽髻。手里的包袱全是沈云珞的东西,翘儿为她收拾的时候,不住地在落泪。我也渐渐明白了皇命不可违的道理。 沈云珞目光低垂,淡淡说:“你说今生今世都要跟随我,所以我与宫人说,要带个丫鬟进去。” 我被震惊了,不可置信盯着她。 “你以为我进宫了,你就可以如意么?” 她始终垂着目,我无法想象她此刻的目光是怎样的阴毒。沈云珞,温柔似水的沈云珞怎么会如此刻薄?我宁愿相信这是沈员外作祟,也不愿相信是她亲手推我入火坑。她大不了一世困顿,而我今生灰飞湮灭之后,还要等一千年! 我气急了,冲她大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帮你们传信、帮你们见面,也不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这样恩将仇报么?” “可是你爱慕他,我知道。”沈云珞直视我的目光,眼眸瞪得圆圆的,含着阴森的笑意,“我不能让你有机会,他是我的。” 我苦笑两声,将手里的包袱扔给她:“沈云珞,别以为我真是你的丫鬟。” 她信手捋了捋丝,惨白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诮,“凭你的姿色,迟早要得宠,到时候,我做你的丫鬟还不成么?” 曾以为她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却不料我正是败在她手里。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灵,自己不如意,就也看不得别人如意。我对她的所有好感,在这谷雨中化为乌有。 到官衙歇了一夜,换了马车。一同进宫的还有几位官小姐,分为两拨,两辆马车载着往北去了。 沈云珞一袭湖绿绸裙半倚半躺,小脸儿苍白,那孱弱模样叫人看了心疼。我虽然生她的气,但也不能不管她,便在一旁递递水、替她擦擦汗。 其他的女子同样疲乏,但也都正襟危坐,时不时稍稍侧目打量沈云珞,那神情大概是不屑的。她们一定在计较,大家同是进宫选妃的,凭什么她能带丫鬟? 其中一位千金朝我示好,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归。” “你家小姐身子不大好?” “是啊,一直不好。” “听说沈小姐就快当状元夫人了,怎么又被选进宫了呢?”官家小姐言语就是犀利,丝毫不用看谁的脸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朝她使使眼色,“那大概是误传。” “是么?前些日子一直听闻梁公子是中意沈小姐的,都快下聘了,也是误传么?” 沈云珞微微眯着眼,开口道:“那是真的,梁公子是中意我,可我不中意他。” 齐刷刷的目光瞥向沈云珞,她只是蹙眉,无力唤:“于归,我乏了。”说着,直接枕在我腿上,阖眼睡觉。 我轻叹一声,她这是破罐子破摔,既不想在宫里呆着、也不怕开罪人了。 25、云鬓乱-7 方才那位官小姐语调依旧:“你这丫鬟倒是水灵,模样讨人喜欢。来,这个送你。”她从腕上退下一只镯子,塞我手里,“我瞧着咱们俩有缘,入宫了还得多照应。” 我从没戴过镯子,一时贪新鲜,没推辞便留下了,笑眯眯答:“多谢小姐。” “我是苏州现任知府的小女儿,吴千雁。” 我仔细打量她,双颊饱满,下颌浑圆,笑起来隐隐有两个小酒窝。这面相定是有福之人。 吴千雁是直爽性子,吐字也极快,像是算盘珠子一样噼里啪啦,不似沈云珞一句话得酝酿半晌才慢悠悠说出来。从苏州上京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多亏有吴千雁那张能说的嘴,rshǚnetbsp;越往北走,天越是晴朗。只是没想到四月里还有料峭风寒,轻轻掀开帘子一角,车里顿时凉飕飕。吴千雁却执意要看窗外的风景,无视其他人抱怨的眼神。 “于归,你看那片桃花,开得真好!” 我凑过去瞧,前边正是我从前呆的山谷。从不知道山谷外边原来长了这么多桃花,只有我孤零零在山谷里。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落寞,轻声道:“不久便要谢了。” 吴千雁侧头睨着我,“于归,你比桃花还美。” 我喜欢听赞美,心中欢喜,冲她笑着。 “你多大了?” 我也不知,随口答:“十七。” “这可是最美的年纪。”她的指尖轻轻触到我的额,“你的肌肤好像透明,甚至能看见细微的血脉,青的紫的,不染铅华,清丽脱俗。” “吴小姐太夸奖了,于归不过是乡野女子,不懂礼法也不识大体,见笑了。” “所以你同我们不一样,将来进了宫,还不知谁是主子、谁是奴婢。”吴千雁感慨良多,倚在窗边兀自想起心事。 望着天地相接处白茫茫的一片云,车厢里窒闷的感觉散去了,仿佛我就站在那云端上,俯瞰人间百戏。在最美的年华里,我为了飞仙应劫到了人间,却无法化开自己的劫难。现在,宫里的一切,或是人间的一切大概都与我无关了,我只消安心做一个看戏的人。 听得街道繁闹,京城是什么模样还未来得及看,我们被直接送入宫,与其他各处来的女子一同聚居在絮华宫,称为采女。立夏那日,宫中有庆典,那是她们第一次面圣,若被瞧上,便可晋升了。 絮华宫在内廷的西北角上,与翰林院不过隔了座花园,不过内外有别,我们既不能擅自出去,他们也不能擅自进来。内侍用尖锐的嗓音这样告诫众人的。&1t;网罗电子书> 幸而我不是来选妃的,我不过沈云珞的丫鬟,现在成了宫女,可以往返于几个处所,譬如浣衣局、针工局、司苑局,还有絮华宫的小厨房。如果她们被准许出去散步,我亦可以陪伴左右,去逛逛御花园。想想,还是我这个小宫女自在。 絮华宫因垂柳环绕,春天絮花漫天飞舞而得名。只是现时,刚好错过了那个美丽的时节。我兀自趴在窗边看风景,将沈云珞撂在脑后了。直到听得吴千雁低声唤我的名字,才转身,见屋里来了外人。 忙起身,愣愣看着站在我面前一名气质不寻常的宫女,她打量我片刻,语气刻板说:“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是破例被带入宫的丫鬟,别让我在看见你那闲散模样。今后不仅仅伺候你从前的小姐,还有这屋里另外两位采女。” 我嘟着嘴低下头去,伺候一个沈云珞都够伤脑筋了,还要伺候别人。 “各位采女舟车劳顿,先歇着,小事都可以吩咐这宫里的小宫女,若有要事,来找我。我叫夏青。”她朝众人微微颔,又看向我,“你叫于归吧?随我来。” 我朝吴千雁挤眉弄眼,满不情愿跟着夏青走了。 夏青领着我离开了方才的院子,拐入另一所小院,将我安排在西间屋里,“你便住这里,明早会有公公送衣物过来,宫里的规矩多,你慢慢学罢。” 屋子很小,倒是干净,一张通铺,睡好几个人。看似简单的橱子、桌子、凳子,却样样精贵。我笑笑,唤她:“夏姐姐!这张床好大,我睡哪边?” 她皱着眉,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冷冷答:“随便!”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闭了嘴,无辜看着她拂袖而去的背影。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不会说话。门外一名小宫女迈进来,严肃告诫我:“你太不懂规矩了,夏大人是这里的管事宫女,正四品女官。别看只是小小絮华宫,哪位娘娘不是从这出去的,即便是皇后也要给几分薄面。” 我略带歉意朝她笑,“我叫于归。” 26、云鬓乱-8 “我是凌湘。”她进屋坐下喝茶,“我们这里大都不忙,时常歇着。等主子们都被分走了,我们便能闲下来,等下一年的新主子进宫。” 她和翘儿年岁差不多,看上去老成且谨慎。我问:“那一年之中,大半年是闲着的?” “是呢,所以这里宫女少,加上你和夏大人,一共才五个。”凌湘到底还是小姑娘,撅着嘴说,“不过你不会呆很久,听说你家小姐很有来头,如果被皇上选中,你就会随她去别的宫伺候了。” 我嘻嘻笑了,“难道你也想去别的宫里么?” “忙一些,月钱会多的。” 我歪着脑袋想,当时我卖身进沈府,也拿了一些钱,怎么忘记带了呢?听凌湘的语气,钱还挺重要的呢。我好奇问:“你得了钱好干什么?” “为自己攒嫁妆,等放出宫了,嫁个好人。”凌湘说得一本正经,我一听这话乐了,笑逐颜开问:“我将来也可以出宫么?” “当然!到二十四岁,若还没有品级,你不出去也得出去。”凌湘面无表情看着我,“你刚进来,就想出去了?” 我也来不及细想就说出口了:“和你一样想出去嫁个好人!” 凌湘狐疑打量着我,“你总是笑什么?” 我愣了,“啊?” “从你一进絮华宫我就见你在笑,你究竟觉得什么事情好笑?” 我立刻捂住嘴,委屈问:“连笑也不行么?” “不行,做宫女,要学会不苟言笑,像夏大人那样。”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学夏青,才摆出这么一副态度。 白日由夏青给众人讲课,各种各样的规矩、礼仪,宫中的节日和习俗,还有禁忌等等。我和凌湘坐在一旁,照看香炉,时不时添茶水。一整日下来,我听得昏昏沉沉,也全然忘记夏青都讲了些什么。 立夏之前的这段日子,是特别用来熟悉宫里环境的,因此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可现时偏偏来了位公公求见,夏青放下书卷,唤我:“于归,你出去代我问问何事。再回报我。” 我乖乖起身,迈着小碎步轻缓走了出去,琢磨着宫里繁琐的礼节,我大概不需要下跪吧……看着那位公公和颜悦色,我放宽了心,恭敬问:“夏大人在授课,命我来问公公有何要事?” “明日未时,皇上要召见苏州沈府来的那位采女,请转告夏大人,务必要做好万全准备。” “奴婢知道了。”这么快要见她?皇上真是性急,迫切想要见到梦中仙女。不由想起了那牡丹亭,说不准她的柳梦梅根本就不是秦朗坤,而是皇上。 我附耳告诉夏青,她神态如常,微微颔,我便退到一旁,偷偷瞟了眼沈云珞。她的脸色极差,魂不守舍。夏青大约也注意到了,讲话时稍稍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沈云珞的事,我是真不想管了,如今自身难保,我才懒得照顾她那么多的心眼。 傍晚忙碌了一阵,直到亥时,采女们都睡下了,我才歇下来。普通宫女的衣服清一色的粉红,头上挽两个圆髻,对着镜子一瞧,就像看见了翘儿,整个人看上去小了几岁。我苦着脸,趁她们都睡着,偷偷爬上了屋顶。 隔着园子和两道宫墙,看翰林院那边灯火零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大概是男人吧。我居然想看男人了……仰面躺在冰凉的琉璃瓦上,看着夜空,想着秦朗坤的模样,他那么好看,又是状元郎,等我出宫,估摸他的孩子都会骑竹马了。或者他会不会死心眼,失去了沈云珞便不再娶妻,待我出去之后再慢慢感化他?使劲摇摇头,我是不是魔障了? 正打算下去,蓦然瞥见前院里一个单薄的身影,是沈云珞。这么晚,她起来做什么?她只着了亵衣,浑身惨白,在墙边一排垂柳附近游荡着,如鬼魅一般。待我赶过去,却又不见了她的身影,门窗也关得好好的。 清晨的絮华宫尤其安静,只听得雀儿欢叫,柳树的枝条在晨风中相拂擦出沙沙的声响。半睡半醒,我翻了个身,抱住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接着耳边传来惊叫,身上骤然凉飕飕的。我揉揉眼睛看着旁边的凌湘:“怎么了……” 凌湘俨然一副受了欺负的表情,拿被子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你钻我被窝里来做什么?” 我扯着自己的棉被盖上,哆嗦了两下,“我也不知呢……” “都怪你,昨夜翻来翻去闹得人睡不着觉!瞧瞧,咱们都起晚了!别看我了,快起来,一会夏大人该罚咱们了!” 我才醒了瞌睡,看窗外已经有人在忙碌了。心里数叨着一会要干的活,伺候人真是辛苦,难怪有钱人都要买丫鬟。待我在宫里攒够了钱,出去也要买两个丫鬟来伺候我。 凌湘喋喋不休埋怨我,我不禁笑了,她与夏青终究不是一类人,再学也学不像的。我们各自收拾干净了,忽然听见另一名宫女急匆匆唤:“夏大人!夏大人,快过来看看!” 27、云鬓乱-9 半挽半垂的罗帐后,沈云珞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嘴唇紫。 我直愣愣看着她柔弱的面庞,手脚冰凉,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了。方才已经耗尽所有法力,还是除不尽她体内的毒。沈云珞,你究竟为何…… 夏青命人去请医女,也顺道请了侍卫来。她居高临下俯视跪地的我,仍旧是面无表情,“所有人吃的饭菜是一样的,不可能只有她中毒了。于归,此事关系重大,今日皇上要召见她,偏偏这时候出了岔子。我无法交差,便只能将你交出去了。不如你再好好想想是否遗漏了什么事?”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害怕,似乎并不是害怕自己会受罚,却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自己的嘴似乎都不受控制,颤得厉害:“奴婢说过了,小姐只昨夜起来在院里走了一会,奴婢离的远,加上夜里漆黑,看不清……” “我在问,你昨晚都做了什么!”夏青厉色喝道,“大家都睡了,你为何爬到屋顶上去了?而且,你是如何上去的?别说是你,就算是男子,也不是轻易能上去的。” 我欲言又止,这要如何说……说我会轻功?荒谬极了,会功夫的女子怎么能进宫。到时还是连累沈家。我害怕夏青的目光,垂着头没有吱声,膝盖跪得生疼、小腿渐渐麻痹,没有余下任何法力来保护自己,便只能跪着,靠身体捱着。 “先去院子中央跪着,若她到午时还醒不来,我也留不得你了。”夏青语气生硬地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掉出来了。这是我第二次哭,极其委屈。从没想过被人欺负了也要哭,我对谁也没恶意,为什么要欺负我? 腹中空空如也,无力跪在冻凉的地砖上,泪流得太多,双眼涩,口舌干燥。太阳渐渐升起,烤炽着我越脆弱的躯体。我不想做人了,想要做回一棵树,吸取土壤中的水分,用枝叶来遮挡阳光。白娘子,我后悔了。 医女来了又走了,侍卫还侯在宫门口。满院的垂柳悠扬飘舞,我眼前昏花。 大概午时已到,夏青领着凌湘匆匆出去了。看样子事情没完,我忽然恐惧沈云珞的死亡,如果她没了,我在宫里便是一个人,和从前在山谷里有何分别?我不喜欢她,却又舍不得她,人的心,为何要生的这样复杂。 吴千雁端了水过来,扶着我的肩,“于归,可怜的丫头,快喝些水!” 我几近虚脱,抓住她的手腕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水甘润入喉,喘着粗气对她说:“吴姐姐,你快回屋去,别被她们看见了。” “看见了怎么的?她敢对我怎样?”吴千雁的眼神瞥向其他屋里来看热闹的主子,不屑道,“宫里头就是这样,欺软怕硬,因沈云珞是皇上钦点要的人,她们才如此欺负你。于归,听姐姐一句,撑下去,千万别服输!日后谁是主谁是仆,还真没个准!” 我闭目点头,推她走,“姐姐回屋去,我没事的。” 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衣裙摩擦的声响,有那么一群人,在骄阳下屏息凝神,匆匆赶了过来。一行人自我身边掠过,夏青只轻轻提了句:“这是那名婢女……” 一句话未说完整,声音已远了。我微微抬目,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锦袍男子进了屋。皇上是真的在意她,派了这么多人过来。他们之中有高人的话,解毒应当不难了,毕竟我已经除去了她体内约莫一半的毒。 不知是不是刚喝了水的关系,额上的汗水沿着两鬓渐渐滑落,弄湿了碎。闭着眼,想起春雨,便当作是下雨了罢,心底畅快些。我为自己找乐子,微微笑了,这时听见男子低沉而愠怒的声音说:“不是她!她是沈府的小姐么?” “是,没错。”夏青低声答,“是苏州的沈云珞。” “沈云珞?不对……不是她……” “那……” “太医就留下罢。”他的语气透露着无限的失落,我觉这声音好熟悉。 好似一阵清风拂来,夹杂着一种馥郁的芬芳,我勉强睁开眼,见一双靴子在跟前,云纹黄底,那云、就像飞仙时的那朵云彩。我脑里一片混沌,朝前栽了下去。 池子的废话(可以无视):总是不停地呆,曾经一度觉得很迷茫。惑世姣莲结稿的时候,高烧天天窝在医院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浑浑噩噩地想家了。然后千里迢迢跑回家里去住了一个月,江西有很多山的,一个人背着包到处走,看森林、看瀑布、看湖泊……很喜欢那种孤独,和不善言辞的寂寞。脚下一直穿的高跟鞋,走多了山路,脚就肿了。外婆给我上药,一面念叨我笨,哪儿有人穿高跟鞋跑出去玩的。可是我的鞋柜里,只有高跟鞋,我的确是一个不聪明的人。 觉得自己是小众,这世界上肯定还有人和我一样的,执拗到只穿高跟鞋,只是很少而已。就这样忽然间就想通了,既然不够大众化,那就小众吧,反而能从愈小的圈子里寻到心灵契合的人。所以我愉悦了,想着荧幕前看文的朋友,都是同样的人,或许敏感、伤怀,却一定很坚强。 文学,即人学,诠释人的心灵。“为心灵写作”,是一种信仰。 28、三株媚-1 眼睛睁开一条缝,又迅闭上了。深吸口气,再睁开,这回一只手覆上我的脸颊,手掌有些粗糙的痕迹,他笑着问:“醒了?” 那张笑脸近在咫尺,蒙着淡淡的金辉,我不得不信了,惊魂未定问他:“容公子,真是你!我在哪里?” “宫里。” 锦被、纱帐、缎服,床前立着紫檀六扇屏风,将屋里的其他一切都隔开了。这方天地里只有我和他。我扭开脸,脱离他的掌心,“你怎么会在这里?”忽然惊觉天色已暗,周遭都点着无数的烛火。我“蹭”地坐起身,心急问:“沈云珞、沈小姐她怎样了?” “她吃了大量的柳树树皮和树叶,才昏睡不醒的。吐出来便好多了。”容华一直脉脉看着我,看得我心乱如麻,低头拢了拢薄衫,桃红肚兜上绣着大朵的白牡丹,在他眼前半掩半露。也不知是谁替我换的衣裳。 他一定已经知道我撒谎了,所以这样不说话看着我,是在等我自己招罢。我硬着头皮,嗫声说:“公子,我骗了你,我不是沈府的小姐,我只是沈府的丫鬟。” “为何要撒谎?”容华语气平和问。 我皱着眉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大家闺秀更讨人喜欢。” “你是想讨我喜欢么?”他笑得神秘莫测,我看得目不转睛,男人长的真好看。 他忽然凑近了些,轻声说:“你总是这样看着我,你会后悔的。” 出于本能,我推开他,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不是生意人,你也骗了我。你是不是大官?小姐说,你给我那张黄纸是朝廷用的。”我才仔细打量,他穿的并不是官服,但衣料无疑是极好的,金冠束,中央还镶嵌了一颗夜明珠。他抿唇笑了笑,气定神闲答:“我是翰林院的官员。” “你真的大官啊!翰林院不就在絮华宫的旁边么?”我莫名地兴奋起来,“我认识了大官,是不是能去翰林院玩?” “你去翰林院做什么?” 我眨眨眼睛,只是随口说了,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为自己傻兮兮的行为尴尬笑笑。 “那位沈小姐,就是秦朗坤的心上人吧?看来我是害了他们俩,原是想找你,却误将沈云珞牵扯进来了。” 我惊诧道:“原来是你?你怎么能令皇上下旨的?” 他没答,却说:“当初我若仔细些,核实你的名字和身份,便不会这样了。” 原来,沈云珞进宫,完全是我的错!一时间心慌意乱,忙问:“对了,秦公子现在何处?” “翰林院。” 什么?我的恩人就在宫里?我激动地拽住容华的手臂,“容公子,那太好了!” 他略略诧异,“难道你还想帮沈小姐会情郎?” 我一怔,为什么要一直帮沈云珞?我也是有私心的,若不是沈云珞非要我陪她进宫,我现在已经伴在秦朗坤身边了。 “她现在可是进宫了,弄不好便是丢掉性命。” 我试探地问:“那么,她一辈子也出不去了么?”内心是渴盼他点头的,这样,我的劫似乎有了化解的希望。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若有所思道:“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皇上选妃剩下的女子,可以配婚给皇亲国戚或者功臣,只是……秦朗坤官拜五品,又无功绩……沈云珞就算不留在宫里,也会嫁入将相之家。” 我松了口气,又听得他说:“我倒是可以问皇上讨了她,可是,皇上赐的,那就不可能再转赠他人。依我看,沈云珞只能死心塌地做皇上的女人。” 我心中窃喜,却又惶惶不安,也不知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惹得容华将我揽入怀里。我懵懵懂懂,不知他怎么了。 “别担心她了,倒是你,想出去吗?” 我用力才挣脱他的怀抱,双手紧捂住烫的脸颊,戒备地盯着他,喃喃说:“公子,我是极想出宫的,可我不放心小姐,不如让我在宫里等个结果,她安定下来了,我也再无牵挂。” 他笑着捉下我捂脸的手,“用不着遮,你的任何表情都单纯得很可爱,不像红尘俗世中人。” 我噗嗤一声笑了,“那我像什么?” “像妖精。” 我蓦的一惊,后脑好似冰冻了一般没了知觉。他怎么知道的?!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像会使**术的妖精,你长了一双桃花眼,看着就再也不想移开。” 如释重负喘了口气,所幸他只是觉得像而已。 “于归,不出一个月,沈云珞便能安身立命了。到时,你随我走好吗?” 我毫不犹豫点头,笑眯眯应:“好!” 并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容华命人将我送回絮华宫,半路上猛地想起,他曾经告诉我,容华是假名字,他的真名叫华容添。 絮华宫翠翠幽幽,垂柳窈窕,这么美的景色,却隐含毒性;像沈云珞,娇弱惹人怜,心思真难以琢磨。回来之后,总觉得凌湘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但是也没说上两句话就各自忙开了。清晨途经厨房遇见夏青,我忙唤她:“夏大人!” “何事?”她语气如故,像是要拒人千里之外。 我小心翼翼问:“昨日将我带走的是什么人?” 夏青淡淡望着我,目光波澜不惊,“翰林院的人。” “可是,翰林院的人不是不能擅自进到内廷么?” “他不一样。” 我嘟着嘴,小声说:“他告诉我他叫华容添,我该称呼他华公子还是华大人?” 夏青眼睫微颤,横了我一眼,“他的名讳岂是你能挂在嘴边的?宫里的人,自然个个比你大,唤大人罢。”她拂了拂衣袖,双手交握在身前,姿态端庄离去了。 想起她昨日罚我跪了一上午,心里未免还有气,我冲她的背影拱鼻子,大人就大人,我虽是小人一个,不久便出宫了,亦能活的自在。 29、三株媚-2 廊下种了几丛金银花,攀着栏杆,翠绿得令人神怡。金银花的花期快到了,我为它们悉心施肥,希望花儿开得旺一些。幼枝嫩叶,叫人喜欢的紧。用手指轻轻抚过藤蔓,好似能听见它们窃窃私语一般。 其他人都去听课了。沈云珞的身子还需调养,静卧在屋里。她大约是闻不得花肥的味道,自前日中毒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于归,外头什么味儿?” 我匆匆洗了洗手,跑进屋去看她,“小姐,你终于肯说话了。” 她的嗓音虚弱低哑,“关了窗吧。” 关上窗,也将窗外的美景一并关了。我轻叹:“你何必想不开?人生在世,也就短短几十年,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 她不言语,斜斜看着我的腿。直到我出去继续施肥,听得她在里头问:“你还疼么?听说你被罚跪罚到晕过去了。” 我心底有一片柔软的地方被她按住了,笑着答:“不疼。” “我没想连累你,只是想解脱。”她说着,一面咳嗽。 “小姐,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宫里的太医医术精湛,怎么也能把你救活的。”为花儿浇了水,稍作收拾又进屋去替她斟茶。 “于归,你知道我已非清白身,若是叫皇上现了,我们都会没命的。” 我一怔,原来是这样。难道这也能看出来么?我好奇打量她,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她与我的区别。 “我只想安安静静呆着,不要地位、不要荣宠。”她的眉微蹙,神情苦楚。 此刻哪里敢告诉她,就算皇帝看不上她,她还是会被赐给别人。我一面劝慰,一面又脑子热告诉她:“秦公子在翰林院任职。” 果然,她由悲转喜,殷切望着我,“翰林院,不就在北面么?” “是,小姐和公子,其实不过隔了两道宫墙。你只要想着,其实他日日就在离你不到一里的地方,虽然此生无缘相见了,但也算相伴终生。”我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怎么说出来的,不过两道宫墙,却隔开了两个人的一生。我心酸,为她,也为自己。秦朗坤是忘不了她的,我又要如何走进他的生命里? 宫里的日子清闲且乏味,她们都去游园了,可沈云珞卧病在床,我和凌湘必须留下伺候着。我上针工局领了些沈云珞要的东西,刻意放慢脚步,偷偷懒四处闲逛。可是从没想到皇宫会这么大,我天生就不认路,躲在树荫下辨了好一会的东西南北,仍是一片茫然。 不远处有一条河,我来的时候,根本没见着河。这下可慌了,夏青警告过我不要乱跑,可我现在究竟到了什么地方?踮着脚伸长脖子张望,也没见着一个宫人。急得团团转,忽然看见蓝莹莹的天空渐渐升起两只纸鸢。 今日夏青领她们去游园,当时吴千雁手里不捧了只纸鸢么?我兴奋地朝那边一路小跑过去,追着纸鸢、就像追着风一般,心中升腾的是一股自由绽放般的畅快。仿若在幽幽无人的山谷里,尽情尽兴,我就这样爱上了奔跑,将一切束缚都抛下,步履如飞,笑得淋漓尽致。 纸鸢就在眼前了,可是两只纸鸢轻轻碰了一下,随即纠结在一起翻滚,急下坠。 我不由惊呼,喘息未定,匆匆赶过去,见两只纸鸢落在一棵参天大树上。 我轻盈一跃,踏着树干飞了上去,攀着树枝,一节节往上爬。 纸鸢落在了树梢,恐怕那细细的枝桠撑不住我的重量,索性继续用法术,腾空飞去摘下纸鸢,再飞旋落地。可是我转身的那一瞬间,树下居然来了人!不得已,我收住法力,惨叫一声往下跌,简直绝望到了极点,该不会就这样灰飞湮灭了吧! 一阵风呼啸而来,我落入一个怀抱,稳稳将我托住的身体很熟悉,有一股俗气的檀香味。我仰视他漠然的表情,不禁笑了,出家人为何要这样严肃呢?我朝他挤眉弄眼,落地后,他简直像躲瘟神一样退避三舍,我撅着嘴问:“大师,怎么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罗净没答话,盯着我手上的纸鸢,“王爷,这大概要不得了。拿新的纸鸢罢。” 我才注意到他身边有一名男子,长得黝黑魁梧,相貌堂堂。 内侍尖锐的声音叫唤道:“放肆!冒犯了长庆王还不知下跪请罪!” 我将纸鸢扔在一旁,慌忙跪下,“奴婢刚进宫,不懂规矩,冒犯王爷了。”两名宫女忙捡起纸鸢,退到一旁。 那位长庆王捏起我的下巴,目似铜铃,盯得我头皮麻。我也只好这样瞪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似是倒吸了口冷气,眉眼一颤,“好模样,哪个宫里的?做什么的?” 他捏得我下巴好疼。我“咝”了一声,喏喏答:“絮华宫……宫女。” 话音刚落,他猛地将我拽起来,拖着往花园里走,绕过假山和凉亭,前面是一片密密的林子。他的力气大的惊人,看上去丝毫没使劲,我的手腕却快要被捏碎了。谁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难道又要罚我跪?只好扭头看身后的罗净求助,却见他和另外的几名宫女内侍都侯在凉亭里。 我吓坏了,声音颤:“王爷!奴婢错了,饶了我吧!” 他大笑起来,在森森的林子里格外狰狞。“本王看上你,可是你的福气!”他不由分说将我按在一棵树干上,粗鲁地拉扯我的下裙。我次对男人产生了反感和恐惧,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惊吓过度也是会流泪的。拼命挣扎,指甲在他脸上抓了一道,长庆王几乎狂了,将我扑倒在地:“小野猫!你今日不从我,明日也逃不过!” 忽然感到头顶一股灵力传来,我心中一震,当即将全部法力凝集,抬腿朝他腹部一击,仓惶逃走。罗净在关键时刻还是帮我了,不枉我尊称他一声大师。 我一路逃窜,更是迷失了方向。想着长庆王知道我是絮华宫里的人,到时又来捉我可怎么办?顿时觉得无辜无助而且孤独得要命,泪痕未干,我又躲在假山后面哭了起来,做人好难,真的好难…… 3、三株媚-3 我蜷缩成一团窝在假山的山洞里,大约有两批人来寻过我,唤着我的名字。可是我怎敢出去,长庆王挨了我的那一下,或许两日都醒不来。阳光刺眼,甚至不敢往外看。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好好的乱跑做什么?以后,我一定听夏青的话,什么都听她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逼近,我屏住呼吸,洞口的光线被挡住了,一下陷入黑暗。然后听见罗净的声音:“出来吧。”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稍稍大声了会伤到我一样。我从洞口探出头,看见夏青和吴千雁也在,她们搀了我出来。 “于归,你没事吧?”吴千雁焦急捂着我冰凉的手。 夏青也面露担忧之色,松了口气,“叫你不要乱跑,长庆王都被你得罪了。” 我心里憋屈,有气无力问:“会不会有人来抓我?” “应该不会。”夏青笃定道。 我顿时瘫在地上,吴千雁忙不迭架着我的手臂,“于归,我们回去。没事了。” 我心中愁苦,举目望了罗净一眼,低声道:“多谢大师。” 他微微颔,眉头紧蹙,一双细窄的眼里流露出关切之色,我嘴角轻扬,这才是出家人该有的姿态。夏青和吴千雁扶着我回去,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罗净站在一片融融的苍绿中,袈裟似火。 吴千雁放下大小姐的架子,陪在我身边安慰,随意搭着话:“听夏青说这事有人为你挡下了,就是上次带你走那个翰林学士。” “是吗?”我不解问,“翰林学士的官比王爷大?” “那倒不是,我也不清楚,不过夏青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了。”吴千雁抚着我的手,叹道:“你可算死里逃生,那个长庆王,糟蹋的宫女不计其数。哪天兴致来了,就顺手逮一个往林子里钻,事后倒是会向皇上讨了那宫女回去,但搁在他王府里更惨,虐得不成*人形。” 我不由抖了两下,多亏罗净输给我的那道灵力,随口一叹:“今日还多谢大师了。” “对,他真是神呐!”吴千雁的双眼忽然亮起来,眉飞色舞,“原本我们都在池边喂鱼,那位高僧忽然走过来,对夏青说长庆王被我们絮华宫的宫女打晕了,让夏大人过去善后。夏青当即就愣了,要知道长庆王在宫中一向跋扈,这时,高僧附耳对夏青说了句什么,夏青马上带人过去了。这事也就真这么算了,之后,我们四处寻你寻不到,也是高僧领我们去的。奇怪,他怎么知道你在山洞里?” 我撅着嘴,对于他不早些出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他是出家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听说他是长庆王的食客,却帮着你,真奇怪!” 这时凌湘送了碗汤进来,轻轻吹了吹,递给我:“压惊汤,慢点儿喝。” 好似她从没这样温柔过,我笑着去捏她脸蛋,“你真贴心,这才是好凌湘嘛!没事干吗要去学夏大人那不冷不热的样子?” 凌湘没好气朝我翻白眼,说:“这可是夏大人让我送来的,听说你出事了,夏大人最着急。” “是吗……”我小声嘟喃,她急什么?上次还罚我跪,也不见她给我弄点儿什么汤。 也不知怎么就把一整日给睡过去了,半夜醒来精神好的很,丝毫没有入睡的念想。索性溜到院里去,月色静好。远远望着南北方向,一条如纱似绡的光带悬在天空,是天河,我认为那是天上最美的地方。山谷里寂寞的时光,都是遥望天河度过的。 静谧的夜里,传来浑厚而飘扬的声音:“小桃花,做人好玩吗?” 我抬头朝屋顶上的身影笑:“你吓不着我,我知道你在。” 他从屋檐飞下,走到我跟前,眸子在月色下晶莹。 “你怎么知道?” “就像你怎么找得到我一样。” “你身上有妖气,我可没有。” 他老是爱跟我拧,我毫不客气回敬他:“你身上有俗气!” 他笑了,他竟然笑了!我不可思议盯着他的笑颜,可是转瞬即逝,揉揉眼睛,还是只看见他那副冰凉的面容。他只穿了身洁白的僧袍,赤脚,朝我伸手,“想上屋顶么?” 我将手搭上,触到他与我同样冰凉的手,原来我们是同一类人,没有温度。他搂住我的腰飞上屋顶,再将我轻轻放下。他以往哪里会对我这么温柔,我斜睨着他问:“你是想来道歉吗?” 罗净在屋脊盘膝坐下,双目平视前方。“我知道你受惊了,可当时我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帮你。” “你是怎么令长庆王不追究的呢?” “这还用问我?你不是有位贵人么?” 我琢磨了会,歪着脑袋问:“你是说容华?他是翰林院学士。” 罗净目不斜视,“他说,你就信?” 我不满道:“你是出家人,怎么疑神疑鬼的?还有,你为何会做了长庆王的食客?”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来,又收回去,“这个你不必知道。我想,你有机会的话,早日出宫,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我当然会出宫,我还要报恩呢!” 罗净语含嘲讽:“还想着秦朗坤?你打算怎么报恩?” “以身相许!”说完,我才觉自己衣衫不整,方才从床上爬起来也没披件外裳。 罗净冷眼将我打量了个遍,居然说:“你这副身板送上门人家也不见得要。” 我气急,猛地推了他一把,结果他一时也没防备,就这样滚下去了。幸好他会功夫,安全着地。我小心翼翼趴在屋檐嘟喃:“大师,我不是故意的……” 他站在月光盈盈的庭院里,似飞仙一般腾空跃起,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朝我笑道:“贫僧岂是小气之人?施主继续赏月罢!” “哎!哎……”我唤之不及,他身姿欣长,颈部尤其好看,**的脚尖轻轻点着波光粼粼般的琉璃屋顶,似一只白鹭飞入夜空。可是他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办?! 31、三株媚-4 晨曦刺目,醒来时浑身酸胀,才觉在屋顶上凑合了一晚上。罗净还真把我扔在这一整夜,真是无良的僧人!屋子坐北朝南,侧身刚好见到初升的朝阳,从天地一线间渐渐升起,染遍了天际的云彩,那颜色真是瑰丽,刹那间,一缕缕金光穿云透雾照亮了整片大地。 “你看,凡间的景色多美。” 我被这冷不丁的声音吓一跳,回头瞪着他:“你又在这里!” 他坐在最高处,依然是昨日的粗布白袍,沐浴在晨光中,颈项好似绣上了一道金边,肌肤呈现更深的蜜色。我傻愣愣看着他,好看的东西,我总是喜欢多看会。 他也看着我,语气平和:“在天上,根本没有白昼交替,没有日出日落、月圆月缺。你就这么想成仙么?” “不成仙,我来做什么?” “做人。”他修长的眉一挑,又多了几丝风情。 “人一点也不好做,要受委屈、受欺负、受惊吓……还要忍受好多。” “你可以选择平凡的日子,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有情有爱地过一生。” “一生完了之后呢?我也就完了!” “用一千年修行换一生恩爱,不划算么?”罗净细长的眼闭了起来,轻唤:“于归……” 我感到惊诧,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可是这一声呼唤,却暗藏玄机一般令人猜不透。 “一年之后,我会问你同样的问题。”罗净的神情不再冷漠,朝阳映在他双瞳上,如跳跃着火苗一般,我想起江南的某个春日,那时候他的眼睛是桃红的,像现在一样艳丽迷人。我失了魂,待清醒时,又剩我独自一人。找个值得托付的人,有情有爱地过一生,大概这也是不寂寞的一种方式。 沈云珞身子好了起来,虽然整日还是不言语,终究能下床走动,时不时也在院里晒晒太阳。我见她那样子实在担忧,生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夏青命我和凌湘轮流盯着她,夜里也给房间上锁。她倒是没反应,惹得吴千雁怨言颇多。后来夏青又将屋里其他人调走了,命我和沈云珞住在一起,也好照应。我直打哆嗦,她哪天不高兴了半夜起来吓我,那可要命了。 夏青唤我:“于归,后天便是立夏了,给各位采女的衣裳配饰今日该备下了,你去领一下。” “哎!”我巴不得出去走走,刚起身,迎面走来的凌湘眼神古怪盯着我,低声在夏青耳边说了句话,夏青又改了主意:“你别去了,凌湘去罢。” 我皱着眉头,为什么,又怕我乱跑么? 夏青踱着步子到我身边,似有似无说了句:“去宫门口,有人找你。”说完,又擦身而过了。 何事要弄得这样神秘?我跺跺脚跑出去了,却见容华、不,应该是华容添正在阶下站在,一把折扇在手中轻摇,风度翩翩。扇面上墨黑的“逍遥”二字极为瞩目,我“噗嗤”一声笑了,“公子即便是再逍遥,也不必如此招摇!” 他收起扇子,含笑看着我,“你……无恙吧?” “啊?”我不解。 “前几日,长庆王……他行事未免太过荒唐,你今后少与他接触。我事务繁忙,才迟几日来看你。”他一面说着,一面领我往园子里走,穿过这园子,便是翰林院了。只觉得心气翻腾了一阵,秦朗坤就在那里,我究竟何时才能见到他! “于归……你可是怪我?” 我蓦然回过神来,愣愣望着他,“怎么会?公子可是帮了我。” 华容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惬意笑容,目光宠溺:“你方才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开心。” 总不能说我在想秦朗坤吧,于是又撒谎了:“只是想起来,很害怕……”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大骗子。 华容添眉头紧蹙,关切问:“他还是碰了你么?别怕,你告诉我,将来,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我狐疑看了他一会,然后滔滔不绝把所有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只是省去了不寻常的细节——比如说法术。讲完之后,我居然气喘,拍拍胸口说:“就是这样,我回去之后,狠狠洗了手腕和下巴,恨不得将皮都洗破了。” 他似是心疼我,目光楚楚,“你受惊了,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咳咳,池子打劫推荐票了,今天之内总票数过8oo,加更」 32、三株媚-5 「嗯嗯,继续打劫推荐票,今日满9oo票加更!形势所迫,把这句话提到开头来了,其实池子内心是非常期盼加更的,呃……」 前边一大片灌木长得正好,旁边种了些木槿花,夹杂着蔷薇、紫藤,姹紫嫣红,如一团彩云嵌在绿茵茵的园子里。我心中欢喜,跑过去嗅那些自然的芬芳,“真好看。”这样的风景,这样的天气,好想窝在那花丛里睡上一觉。 “呵呵,这些花虽然名贵,我却觉得不及郊外的桃花好看。”说着,他看向我,“桃花开得最真,娇艳红润,热闹得肆无忌惮。” 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垂头笑着,“难道公子不觉得桃花俗气?” “大俗大雅,雅俗共存。” 他见我笑得欢,信手要摘一朵花,我忙制止他,“公子,花儿也是生灵,你摘了它,它会疼的。” “疼?” 他深邃的眼眸此刻浅浅地倒映出我的影子,我认真解释:“它们和人一样,会疼的。人会流血,树也会流血,只不过透明如水,人们不知道那是血。” 他收回的那只手,轻轻捏我的耳垂,很痒,我躲了一下。他英气的脸庞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低声问:“你没耳洞?” 我不知该如何答,只是望着他。 他继续揉捏我的耳垂,双眼渐渐眯起:“我喜欢……完美无缺。”突然将我拥在怀里,柔柔的、带着馥郁芬芳,他迷糊的言语吐在耳畔,“你总是……这样看着我……叫我如何抗拒?于归……” 我陷入了一阵迷醉,他紧紧地搂住我,身子贴在一起,那种温暖直入骨髓,太过透彻,教人不忍推开。他的唇在我耳边亲吻,湿湿的、热热的,我顿时浑身绵软,滑倒在他怀里,似要晕过去一般。 他被我吓着了,连忙扶着我,“于归,你怎么了?” 我站直身子,甩甩头,“我……有点晕。” 他让我倚靠在他臂弯,那是安全而温暖的所在。替我轻轻扇着风,私语般暧昧:“我吓着你了?是我太无礼。” 我不知为何浑浑噩噩,答了句:“我是真的晕。” 看着眼前的繁花似锦,闻着他身上特殊的香气,渐渐清醒过来,为什么不推开他?我要嫁给秦朗坤,我要化劫飞仙的!我一个激灵推开他,惊慌失措逃走,一边喊:“不行、不能这样!” 他却还站在树下望着我笑,一手摇着扇子。衬在一片浓妆淡抹的花叶团簇中,风流无尽。 全然乱了分寸,我逃似的回到絮华宫,一头钻进屋里,愣愣看着在案前绣花的沈云珞。她近日一直这样安静,不闹事也不搭理人,眼皮也不抬一下,突然开口问:“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收敛了慌张的神色,“小姐,我想睡个午觉。” “睡吧。”她淡淡说,“气喘的那么急,热吗?” “啊……不热。”我迫不及待爬上床,放下罗帐,掏出绢帕用力擦耳朵,可是越擦越烫。回想起来,还是晕晕的,华容添……他该不是像长庆王一样看上我了吧?越烦闷,掀开帐子一条缝,朝外头问:“小姐,如果一个男人对我意图不轨,那该如何?” 沈云珞手下飞针走线,轻声说:“看是什么男人了,是你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你不会又碰见长庆王了吧?” “没有……” 沈云珞的目光瞥过来,“那你脸红做什么?” 我连忙放下帐子,双手捂住脸。可是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日后见了华容添,该怎么办? 回到昨日那园子里头,华容添早已不在。可是昨日生的事情时不时在眼前浮现,像一根毛刺扎在我心里,隐隐地不舒服。我沿着石子路随意走着,不知不觉已经穿过花园,前边的宫墙之后,便是翰林院。 四周观望一圈,这里极其冷僻,一般无人进来。我寻了棵粗壮的槐树爬了上去,隔了座宫墙,躲在枝叶里遥望翰林院。这些天一直呆在絮华宫,最远到过御花园,哪里知道皇宫的气势如此磅礴。我张大了嘴,贪婪看着眼前林林总总的大小宫殿,长廊迂回,飞檐高耸,偶尔有两三个着朝服的官员走过,树木葱郁间,隐隐绕着宫廷乐声。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真舍不得移开视线。秦朗坤也在这里面,只是这么多宫殿,我要如何找他? 就在我望洋兴叹时,墙根下突然冒出一个人头来,自言自语:“就是它了,没错……” 我又惊又喜,大呼:“秦公子!秦公子!”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朗坤回身扫视了一圈,神情严肃。他清瘦的身躯被裹在宽松的朝服里,不堪重负似的。我还是喜欢他穿布衣,戴方巾的书生样子。拨开一丛树枝,我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手:“是我,于归!我在树上!” 33、三株媚-6 秦朗坤看我的目光惊诧不已,见四下无人,方走近了,急切问:“我赶回苏州时,你们已经进宫了。若不是那一场雨,我娘早已去沈府提亲,天意弄人!真是天意弄人!” 他和沈云珞一样怨天尤人。我只能答:“事已至此,公子,还是顺其自然,莫要强求了。” 他突然问:“你为何不早与我说你是她的丫鬟?” 我一时哑口,绞尽脑汁,为自己编了个理由:“于归出身卑贱,怕公子瞧不起……” “你怎会这样想?我岂是嫌贫爱富之人?你帮过我和珞儿,也算我的恩人。” 我听了满心欢喜,他是我的恩人,我也是他的恩人。这样多好! 秦朗坤就立在墙角下,半晌没动静,哀恸闭上眼,低声问:“珞儿可好?” “她郁郁寡欢,终日不言不语,想就此在宫中捱过一生吧。” “珞儿进宫的事,是有人捣鬼。我连累了珞儿……”秦朗坤自责不已,左手拈了一根草微微颤抖。 我的心也随着他颤,沈云珞进宫,完全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对华容添撒谎,他也不会弄错了人。“公子,这怎么能怪你?” “是蔺水蓝,他非要逼得我无路可走。”秦朗坤咬牙切齿,将手中的草捏折了。 蔺水蓝?记得沈云珞提及过此人,相国公子,任京兆尹一职。“公子,你如何得罪他了?” “此等小人,不提也罢!”秦朗坤白皙的面容因愤怒而涨红,扭头见远处有人过来,匆匆与我说,“于归姑娘,明日酉时三刻,我们在此会面。我有要事拜托你!” “公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去吧,有人来了。”我赶紧躲回枝叶中,透过密密的缝隙,见秦朗坤朝一所殿里去了。那匾额上写的是“藏书阁”,我抿唇笑了,明日酉时三刻,他约我。心里头甜滋滋的。 春色淡远,鸟雀啼啾。花风如扇,绿叶成阴。 立夏这日,既是宫宴,亦是决定絮华宫那群女子去向的关键时刻。繁复的仪式在嗡嗡乐声中开始,我们随着夏青,一行人婷婷袅袅走入御花园。我也不敢乱瞄乱看,低垂着头跟在最后面。朝皇上皇后行过大礼,伺候各位采女入座,我们小宫女又退避三舍,远远候着。 真好奇皇上是长什么样子的,玉帝我是没见过,见见人间的皇帝也好啊。可惜夏青正襟而立,将我挡了个严实。 宫廷乐曲气势恢宏,在天地间奏鸣。内侍一声声尖锐长调的传令,显得格外刺耳。忽然一声熟悉的称谓入耳,那内侍喊道:“请:长庆王入座——” 我腿一软,几乎跌下去,幸好有夏青挡着,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那张可怕的脸。 “请:逍遥王入座——” 咦?原来不止长庆王一个王爷?我好奇想探头看看,身子刚倾了一点点,只听得夏青沉声喝道:“别乱动!” 我乖乖归位了,瘪着嘴。人家没见过场面,想见识一下都不行…… 这时内侍又高喊:“请:玉临王入座——” 我按捺不住,还是抬头去看,怎么又来一个王爷? “于归……”夏青微微侧头,嘴唇似启非启。 “知道了。”我垂下头,满不情愿地窝在角落里。不到十丈的距离,可是那场繁华盛事与我们毫无关系,这便是宫廷,尊卑分明的地方。 祭夏仪式比我想象中持久,树影从斜长渐渐变得粗短,直到听见内侍宣布礼毕,我长长吁了口气。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内里的亵衣黏湿,浑身不好受。听着那些歌声舞曲,仿佛看到了觥筹交错间多少动人的容颜都在祈盼圣上的目光垂落,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 忽闻一阵粗厚稳重的嗓音:“这样喝酒,未免乏味,众卿?” 另有一满含风韵的女声附和道:“皇上既然觉得乏味,不如,咱们来行酒令?” 我暗自忖度,这便是皇上与皇后?行酒令又是什么? “皇后好雅兴,只是臣粗人一个,哪里会你们的雅令,这不是存心叫我出丑么?”这是长庆王的声音,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虽然是笑语,但令我觉得毛骨悚然。心里狠狠咒了他一番,又听得皇后说:“长庆王,你酒量深,不会雅令,喝酒还不成么?今日皇上可拿出来珍藏多年的桃七酿,长庆王可要喝得尽兴!” 长庆王答:“桃七酿?当年唐七公子酿的绝世好酒,也只有宫中存留了。” 皇上叹道:“是啊,可惜那唐七公子年仅十二就……真是天妒英才。唐家之后酿的酒,再也不是最初的那股酒香。” 唐七公子?我努努嘴,姓唐的我不喜欢,指不定是唐伯虎的亲戚,摘桃花卖钱的家伙。这桃七酿也是用桃花酿的酒罢,他们倒是喝得开心,可怜了那花儿。 34、三株媚-7 “好好的,莫提伤心事!”皇后笑着说,“皇上,看御花园虽百花争妍,可是人比花娇。不如,臣妾当一回酒令官,今日就行‘飞花令’!可不是寻常的飞花令,每人说的七绝诗中必须有花名,且那花与人相映才行!” “哦?有意思,花与人如何相映?”皇上的音调提高了两分,显得兴致盎然。 “皇上,且听着,臣妾的诗是: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诗连我都能懂,皇后无疑是先占个头魁,牡丹素来雍容大方、富丽堂皇,大约是暗示她的地位无人能争吧。 “大家可明白了?现在就从西座的絮华宫开始吧。”她声音朗朗,却令絮华宫一干人紧张不已。我这位置,恰好能看见吴千雁和沈云珞还有另外几名采女,吴千雁向来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沈云珞则是淡漠如常,因此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倒是其余几人,身子明显有些僵。 上边第一位采女接道:“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 多聪明的女子,谦虚而知足,可表露得未免太过明显。 第二位忙不迭接道:“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才轮到第二个,芍药和芙蓉便都出来了,她们是太过心急?还是过于惧怕皇后?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 “……” 行的是飞花令,便是咏花的诗句,既要将自己像花儿一样呈现出去,却又不能昭著,果然是很难的题目。大家事先猜测会是怎样的形式,不想考的不仅是才华、更是心境,还有机智。 逐个轮过,大都是避重就轻,除了开头的芍药和芙蓉的诗句意思明了,其他越加低调。 我看得入了神,不由从夏青身边探出脑袋去,看着这一幕平静的厮杀。吴千雁起身,朝座上的皇上皇后行礼,然后念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我能从夏青的鼻息里听到几丝笑意。吴千雁颇有胆色,只是这样将颜面拼却,不知结果会怎样? 四座鸦雀无声,半晌,皇上爽朗笑起来,答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我皱了眉,这是何意啊?皇上说话怎么模棱两可,叫人如何猜? 轮到沈云珞了,我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削瘦的身子裹在湖绿缎裙中,臂弯悬挂的绫绡飘扬,似弱柳扶风。一刹那,我又想起了秦朗坤,他们原是天作之合,是我拆散了他们。 沈云珞犹如病态,细弱的嗓音绵绵无力念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她的音色夹杂了明白无误的闺怨,我顿觉心中凄紧,她怎么可以……这样表露心迹? 一时噤若寒蝉,大概是皇上的脸色不好看,众人大气不敢出。这沈云珞,当真是破罐破摔。 我急得焦躁难安,席间突然有人大笑道:“罚酒!这可不是七绝!皇后,臣弟没记错罢?” 皇后顺势道:“对,本宫说了要七绝。坏了规矩,当罚!” “民女受罚。”沈云珞动作麻木,抬手饮了杯酒,得令后坐下。 皇后为清减凝重的气氛,继续调笑:“逍遥王素爱附庸风雅,不如,先请王爷来对上一。” 我听见一声折扇“啪”地打开的声响,才惊觉方才的声音很耳熟呢!忙伸长脖子去看,对面站起来的男子,不是华容添么?!我不禁张大了嘴,扇子上“逍遥”二字格外醒目,逍遥王!?他又骗了我……不过,我骗他的也够多,罢了,扯平。 华容添温雅的目光忽然投向我,笑盈盈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皇后温和笑道:“王爷,你这不也是坏了规矩?方才说的话,眨眼就忘了?” “非也,臣弟只为贪多一杯这绝世桃七酿!”他朝北面举杯,复又正对我,呷了口酒,道:“好酒、好花、好人……不知絮华宫那位美丽的姑娘如此深情地看着本王,是否也贪这一杯酒?不如你也说一句诗。” 夏青冷不丁转身,眼神在阳光下竟然火辣辣的,烧得我脸红。我往后缩了脑袋,喃喃:“我不知道他能看见我。” “那么你出去罢。”夏青二话不说将我推了出去,我当即愣了,紧张地吞咽口水。如此场面,华容添想干什么?我敢说,这是我做人以来见过最多的人! 35、三株媚-8 我从夏青身后迈出去,迎着百余道目光,走到沈云珞那一席,低垂着头向皇上皇后行礼。 皇后问:“免礼,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于归。” “于归?真不知该说你名字好还是逍遥王念的诗好!你也说句诗吧,想到什么说什么,有逍遥王这位惜花人在,你就大胆说。” 我侧目瞪了华容添一眼,明知我连字都不会写,哪里背得出几诗?这存心是害我。搜肠刮肚,我唯有随口胡念了:“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映浅红。” 念罢,许多人都笑起来,我不明就里。皇上粗厚的声音边笑边对我说:“小丫头,朕且将你这无主的桃花赠与逍遥王,今后可不能这么说了!不怕驳了逍遥王爷的面子么?” 听着周围的笑声,我窘迫极了,脸颊如火烧一般。 皇上和蔼道:“赐坐。” 当即愣住了,不知该坐哪里。听夏青在身后说:“去逍遥王那。”赶紧迈着碎步子匆匆赶到华容添身边,像经历了大劫一般身心疲惫。这么多人看着我,那些目光足以将我烤焦了。我低声埋怨:“你成心叫我难堪是么?” 他的手悄然从案底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皇上看中了沈云珞,她是安身立命了,你也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我忍不住扭头盯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笑的很神秘,又反问我:“我问皇上讨你,你却答了句什么?” 我小声嘟喃着:“我根本就不会几句诗,胡乱说的……” 他轻笑,笑声就荡漾在我耳畔,温和且迷人。他捉住我的手不放,一脸自在,“你真是可爱。” “公子、不是,王爷,皇上会对她好么?” “你还是唤我公子罢。”他斜睨着我,目光里分明有几分醉意,“你不知道,你唤公子的时候,有多动听……” 我便低头笑着说:“你也不知道,你看我的时候眼神有多奇怪。” 一通行酒令之后,宫宴热闹起来。趁歌舞缭乱之际,我拉拉华容添的衣袖,“公子,我想看看皇上长什么样子。” “呵呵,你看便是。” “看不清楚。” “你还想凑到他面前看不成?” “那我不是白来了么?” 华容添正饮着酒,手忽然顿住了,语气低沉:“难道你进宫是为了见皇上么?” 我察觉到他面色不悦,华容添几时变得这样阴晴不定了?我低声央求:“我乃粗鄙小民,得多大的福分才能瞻仰到圣容啊!王爷,你就给我制造个机会,让我见见皇上皇后。” 他嘴角轻扬,更加用力捏着我的手,“这可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公子……容公子、华公子、王爷、逍遥王爷……” 他耐不住我软磨硬泡,无奈应道:“好好……下回带你去看,今日可不行。” 我乐颠颠笑起来,听得他微醺的话语吐在耳边:“灿若桃花。” 忽然注意到侧面座上一个半大的小孩,不过十一二岁,神态举止却端着十足的架子。我用指头挠了下华容添的手掌心,努努嘴问:“那边的小孩是谁?” “玉临王。先皇驾崩时,他才出世,他母亲也追着先皇去了。因为他最小,皇家所有的人都是极宠他的,他也着实是天赋异禀,年纪虽小,心思缜密、处事谨慎,有先皇遗风。” “小孩子,要那么谨慎做什么?”我摇摇头,又笑嘻嘻问,“那你呢?逍遥王?” “本王,乐在逍遥。”说着,他一手又打开了折扇,我趁他不备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了,双手交叉在胸前,得意洋洋炫耀:“捉不住我了吧?嘿嘿!” 他不禁失笑,这张英气十足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放肆张扬的笑意,我傻傻看着他,阳光款款洒满他全身,真的很好看。 这时候,皇上突然话:“皇后说得没错,许多年未见逍遥王如此开怀。看来是这位佳人令四弟如获至宝,朕必须给予嘉奖才是!” 华容添稍稍收敛了笑声,却不减笑意:“皇兄说的是!” 皇后笑答:“那便正好,于归,来一起领赏罢!” 我才注意到,沈云珞和吴千雁正俯跪在前边。我也离席,与她们一并跪着,皇上赐每人一壶桃七酿,三人一同叩谢圣恩。这一刻备受众人瞩目,托盘里的白玉壶娇巧玲珑,袅袅酒香似四月桃花熟醉,我抿唇笑看向身边的吴千雁,她亦回我一笑,再倾了些身子看沈云珞,她明眸低垂,仍是一派说不出的淡漠。 我心头一紧,手不由颤了两下,沈云珞,你为何总是叫我心疼。 36、三株媚-9 回座,隔着窈窕若仙的宫廷乐舞,我凝视沈云珞脸上残留的零碎哀怨,她空乏得不像个完整的人,仿佛只剩一副皮囊。这歌、这舞,那诗、那酒似乎都与她无关,只有远远隔着几道宫墙的秦朗坤,才能将她点燃。 华容添将酒递到我唇边,“于归,你尝一尝这绝世佳酿。” 我竟然落泪了,清泪滑过脸颊,滴在酒杯里,溅起醇醉酒香,“公子,我暂时不能走。我要看着她好起来。” 华容添怔了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杨花付诸东风,无力挣扎,却能入土芽,落地生根。” “可我害怕……她形似杨花,却韧如蒲苇。公子,我不能丢下她。”我要亲眼看着她安身立命,才能放心去找秦朗坤。 “那……好吧,你何时想出宫了,再与我说。”华容添趁着醉意揽住我的腰,不经意想起前日花园的事,一个激灵推开他,结结巴巴说:“公子!其实……我、我有喜欢的……” “三弟!”长庆王好似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皮笑肉不笑说:“我来恭贺三弟觅得佳人啊!捡日不如撞日,今日就纳入王府?” 华容添似醉非醉,笑呵呵道:“不急,好酒须得细品。何必一口吞下肚,连味道都不尝清楚?” “那是,三弟对付女人可比我在行!二哥我粗人一个,只晓得霸王硬上弓,改日还得虚心讨教讨教!”说完,长庆王狂笑不止,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亮。我对他厌恶至极,也不知罗净怎么会做了他的食客! 长庆王走远了,华容添兀自饮酒,低声说:“你在宫里我不放心。” “我就跟在小姐身边,哪儿也不去。” “所以才不放心。” “为何?”我不解问。 他转头盯着我,深邃的眸子里似是含了些嘲讽,“长庆王倒是提醒了我,霸王硬上弓的主又何止他一个?” 我笑容一僵,他在极力掩藏哀伤,这一刻我用了法力去窥探他的内心。只见一名女子站在琼花丛中,白衣胜雪,笑容甜美说:那我嫁给你可好? 她是那样纯美,令我自惭形秽。那是他心里的沉痛,也是深爱吧? 猛地从幻境中出来,我喘了口气,好奇问华容添:“长庆王说要你纳我?莫非你娶了妻室么?” “没有。”他垂目望着桌上的白玉酒壶,半晌才说:“于归,我可以纳你,但不能娶你。” 我笑着摇摇头,原来凡间的男子竟是这样践踏女子的尊严。 “你不愿意?”他剑眉紧蹙,显然觉得意外。 我答:“不愿意。”别说给他做妾,便是皇上要娶我当皇后,我也不干。秦朗坤和沈云珞注定无缘,本小妖的机会来了,谁也别想挡我的成仙道。 华容添这回笑得神色复杂,眼神更加深邃。席间他也没再看我一眼,我便也沉默着。只在临了的时候,他淡淡笑着说:“罢了,就当我做了场桃花梦。”那一刻他的话传入我心里,竟是酸涩的。好一场桃花梦,他可以毫不费力将真切的我化为虚无,原来我们之间的交情也不过如此。 宫宴结束后一个时辰,圣旨便紧跟着到了絮华宫。沈云珞、吴千雁二人被册封为美人,正四品;那芍药和芙蓉等四人为六品宝林,其余的被分派各个殿所为七品御女。 众人领了赏赐之后,叩谢圣上隆恩。我也在列,因为我也有一份赏赐。 回到屋里,掀开盘上的红绸,竟是六根玛瑙簪,红润扁平,端上雕的镂空桃花纹,真是稀罕之物。好奇去看了沈云珞的,同样是六根簪子,翡翠绿莹,末端的柳叶栩栩如生。她却理也不理,自己坐在案前接着绣花。 我两手将所有的簪子都抓了起来,嘻嘻笑着问:“小姐,你看这些多好看!” 吴千雁此时刚好进门来,手上托的盘子里也是六根簪子,上好白玉,雕的是梨花。她将托盘搁下,笑答:“这是百花簪。” “什么意思?” “皇上早年命巧匠打造了一百副簪子,模百花神韵,各具形态。之后,这些簪子渐渐被赐出去,我们收到的,便是其中三副。”吴千雁拿出三支,举着对我说,“但是并不是得到簪子的人就能佩戴。本朝能佩戴六根簪子的,是正一品妃,佩五根簪,是二品昭仪,依此数下去,我们四品美人,自然只能戴三根簪子。” 我将手里一大把的簪子都放下,哭丧着脸说:“我没品级,那就是不能戴了!干吗要赐给我?” 吴千雁故作吃惊道:“咦?好像王妃也是一品夫人哦!你呀,比我们戴的还要多!” “你胡说……”我跺跺脚作势要去打她,吴千雁却一本正经说,“如今我们三人要相互扶持了,在宫里,可是步步为营。”说着,我们俩同时侧头看沈云珞,她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思既不在绣花上,似乎也没听我们说话。这个女人,大概已经得失心疯了。 吴千雁无奈摇摇头,低声对我说:“于归,劝她想开些。在宫里,得学会利用机会,这一次我们三人走运,下一回还不知轮到谁。趁风水轮还没转走,我们必须齐心往上爬,否则将来便是让人踩死。” 我手一抖,险些摔了簪子,怯怯望着吴千雁问:“真的么?要被人踩死?” “是。不过你大可放心,逍遥王今日问皇上讨了你,总有一日会接你出宫。”吴千雁朝沈云珞努努嘴,“可是你得帮帮她。” 蓦的恍然大悟,吴千雁是想要个伴儿吧?独自一人在宫里孤立无援确实很难,如果沈云珞得宠,而我真的做了王妃,她好似也更有了地位。 待吴千雁走后,沈云珞开口说:“我不想迁走,这里离他最近。” 想有何用?华容添说的对,柳絮无法抗拒东风。 37、夏初临-1 酉时三刻,我如约爬到那棵树上,一眼看见了墙根下的秦朗坤。顿觉欢喜,冲他挥手大喊:“公子!公子、我来啦!” 日渐西沉,绮丽的落霞染透天际,一层深一层浅地铺陈过来。秦朗坤被笼在金紫的光芒中,渐渐转身,他脸上却被官服映出忧郁的蓝色。翰林院空荡荡的,殿前一座宝鼎香焚,青烟冷淡。 “咦?今日翰林院怎么如此冷清?” “立夏日,皇上给众臣放假了。”秦朗坤仰头望着我,眉头紧蹙,“宫宴早都结束了吧?她怎样了?” “嗯……小姐被封为美人,明日便要迁往裕华宫。” 秦朗坤的身影在暮色中僵住了,西天的光华由炫转暗,他的脸庞变得模糊了。我心口抽紧,声音涩道:“公子,也就只能这样了。你们还是……相忘于江湖罢。” 他苦笑两声,喃喃自语:“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公子!”我甚至想跳下去安慰他,可还是忍住了,把心一横说,“你们之间应该了断,否则对彼此没有益处。” 秦朗坤转身,对着夕阳,一线富有磁性的嗓音低低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他舞着衣袖,步履蹁跹,自顾自在高墙之内咿呀唱戏。我看呆了,为何他要生得比女子还要柔美?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他?恩人,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大声唤道:“公子,这牡丹亭,你应当与别人唱!你们一个为官,一个为妃,今生再无可能!” 他顿住了,然后踉跄跌倒。我情急之中从树上跃入翰林院,扶住他,“公子,你们二人都如此叫人不放心!小姐尚有我照顾,我会好好照顾她,我会让她无病无忧、平平安安!公子更要保重,你还有家人、还有整个秦府。不是说朗朗乾坤、善恶有报么?公子是善人,一定有好报。” 秦朗坤支着身子,垂目问:“你怎么知道?是珞儿告诉你的?先父将这样的期许压在我身上,却不知我能否扛得起。” “公子,于归相信你。” 他琥珀色的瞳仁在夕阳下折射出动人的光彩,我当然相信他,无条件地相信。“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小姐她会明白的,她或许更加期盼你大展经纶,满腹才学能得到赏识。” “是这样……”秦朗坤点点头,薄唇蠕了几下,恳切道,“于归,告诉她,后宫险恶,万不能轻信他人。尤其要防的人,是淑妃,蔺家没有一个好人。” 我搀起他来,隔着绸缎衣料摸到他的骨骼,瘦瘦的,仿佛一捏就要碎掉。“公子放心,于归会照顾小姐的一切。” 秦朗坤盯了我一会,又抬头看看树,“你怎么下来的?” 我瞪着眼睛答:“跳下来的。” “没摔着?”他围着我瞧了半天。 “没……没有。”我往后退了两步,干笑道,“公子,我该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可是你要怎么回去?”秦朗坤指了指我身后一道高墙。 我回头,拧眉嘟嘴,想了一会才说:“我沿着这道墙找找看有没有树……” “那我陪你找。”秦朗坤今日很热心,可是怎么能让他看见我上树的过程?小小丫鬟会轻功,岂不是叫他生疑?我忙推辞,“不要不要!我自己去,公子快出宫罢!宫门要关了!” 他恍然道:“对,我还在晒书!来不及了!于归,你当心点!” 我用力点头,莞尔一笑,“多谢公子挂心。” 他走远了,我却还在傻笑。为了他,我会呆在宫里,直到沈云珞振作起来。 夜晚风凉,我敞开窗户收拾细软,沈云珞嫌风大,吹乱了她的绣线。我无奈道:“你白天绣就行了,这么晚,哪里看得清?” “快绣完了,过几日好用上。” “用在何处?” 沈云珞抬眼睨着我,“送给皇后娘娘,皇后最喜欢珍藏苏绣。” 我深感诧异,忙端了案几上的白釉烛台过去看,“你绣的什么?” “凤穿牡丹。”沈云珞纤指未停,华贵的绣线构成一幅精致堂皇的牡丹图,在众多灯烛下光影斑斓。 我不解问:“你一进宫就忙着绣这个,是为了送给皇后?” “我只求平安,不求荣宠。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前途未卜,倒不如未雨绸缪。”沈云珞又垂下头去,认真挑着丝线。 我在屋里寻了一圈,拖了把紫檀禅椅过去,探头询问她:“子里明明住了两个人,却像只有我似的。” “那就当只有你好了。”沈云珞依旧不冷不热。我吐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出去了。还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原来的屋里,该去收拾一下,别被凌湘那小丫头给拾去了。 38、夏初临-2 刚出了院子,隔着双廊的花窗,听见吴千雁的声音:“那就多谢夏大人了。” 我停下脚步,笑眯眯站在花窗这边唤:“多谢什么呀?” 月华如练,她们站在一片树荫中,云锦宫装淡淡泛着光。吴千雁脸色稍变,看见我又松了口气,“你躲在那叫人看不见,吓着我了!” “于归,吴美人位居二十七世妇,你怎么这样不知礼数。”夏青还是那样的脸色,一派凛然。 “我只是路过、路过而已。”我低下头匆匆离去,如今她们两都是四品,都可以罚我跪了,唉…… 窗内昏黄,凌湘在屋里收拾东西,一面哼着小调。 我轻着步子进去,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跟你一样,去裕华宫!”凌湘咧着嘴笑,“夏大人将我拨给吴美人了,以后跟着她,我的俸银会越来越多的!” “为什么?”我一面问,一面在床沿坐下,悄悄从枕芯里掏出了簪子,藏在衣袖。 凌湘神秘兮兮对我说:“皇上喜欢吴美人,不久便要晋升了。” “这都被你知道啦?”我笑道,“以后你风光了,可要记得我。” 凌湘神气的神情只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平静,“你来做什么?” “拿点东西。”我在橱子里找出进宫穿的那套衣物,华容添在苏州赠与我的。 “那衣裳还留着做什么?今后都穿不上了。” “我喜欢。”我朝她一笑,出去了。那支金簪我觉得珍贵,便藏在枕芯里,现在是否该归还了?而这套衣物,我总有一天要穿上它出宫。 裕华宫有东西南北四座殿,早已住了不少人,沈云珞与吴千雁一同住进了北殿。这比絮华宫冷清多了,偌大的宫里,虽然住了二十几个人,却听不见一丁点声语。我愁眉苦脸打量着沈云珞的寝殿,以后所有的活,都要我干,连个帮手都没有。原以为美人有多风光,还不如夏青,至少身边跟了四个小宫女。 我们的东西并不多,最珍贵的当数那幅凤穿牡丹,我小心翼翼展开来铺在画案上,虽然沈云珞惹得我极不高兴,可她一双巧手就是这么令人着迷。 “改日叫人裱起来。” “小姐,这个要怎么裱?” “这大概要送去给翰林院的裱画师……问问凌湘,她应该知道。”沈云珞顿了顿,又盯着我说,“今后要改口了,你总是没规矩。” 我也盯着她看了半天,才恍然想起来,“噢!要叫娘娘!” 沈云珞恹恹道:“我真是想念翘儿。” 我跺了一下脚,怒视她,什么意思嘛! 忙忙转转好几日,才算把裕华宫都摸清了。矮我半个头的凌湘全权当起了我的师傅,哪些人得宠哪些人需要避开,她心里都数得清清楚楚。我也甘愿充当跟班了,去哪儿都随她一道,生怕自己惹祸。 特意拉上凌湘去絮华宫托夏青请人裱那幅苏绣,她今日倒是宽容,一口应下了。我笑逐颜开,偷偷捏了捏凌湘的手,她鼻子里哼哼,竟然向夏青告状:“于归她连梳髻都不会,日日清晨叫我去给沈美人梳髻,夏大人,不如让于归闲时来学梳髻,瞧她笨手笨脚的。” 我把手一甩,气呼呼瞪着凌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和沈云珞一样将我往火坑里推! “于归进宫时日太短,确实需要好好调教。”夏青轻轻捏起我的下巴,朗朗道,“这双眼睛,也不懂得藏心思。你要如何在宫里活下去?” 我把头一扭,横道:“我不会在宫里呆很久的!” 夏青淡淡笑了,“你以为王府很好呆?” 我也笑,比她笑得好看,“谁说我要去王府?” “不然,你要怎么出宫?” 夏青语气轻缓,我的笑容却僵住了,完了,得罪了华容添,我怎么出宫去?他不会就把我丢在这里了吧?因为我不想做他的妾,就让我在宫里霉烂掉?据我这些日子对人类的了解,完全有可能的!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咽喉紧紧的,讲不出话,只是愁眉苦脸瞪着夏青。 夏青神情诧异:“怎的这样委屈?我欺负你了不成?” 我瘪着嘴低声说:“我想见见王爷……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夏青也不知什么表情,坐着的椅子吱嘎响了一声,语气如常,“王爷不是你想见就见的,你每日按时来我这学梳髻,过几日或许能见上。” 我忙不迭应了,朝夏青行过宫礼。夏青微微点头,“这样倒是有点你主子的风范,可是沈美人怎会调教出你这样的丫鬟?” 我垂着头不作声,沈云珞是我见着的第一名女子,从一开始我便在学她。可是做人的日子越长,越是不想装得那般娇弱,我是桃花、可不是杨花。 39、夏初临-3 「暗暗,不好意思,出去银行办事,没想到去了这么久,小甯表愤怒啊……淡定、淡定。」 午后闲下来,我与凌湘坐在廊里歇息。院里的花草生机盎然,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目,却让人觉得懒懒地犯困。倚着红漆方柱,斜斜望见对面宫殿的飞檐上立着各种神兽,被日光勾勒出漆黑的轮廓,想抬手比划,还是放弃了。昨日学了一个时辰如何梳髻,至今胳膊都酸痛无比。我一面捏着双臂,一面抱怨:“这里宫女也太少了,我还当在宫里能享福,原来这样劳碌。” 凌湘在嗑瓜子,齿间喀喀响得清脆,粉嫩的唇一撅一撅,“后宫里这么多女人,又不止这裕华宫。美人只能分到一名宫女,婕妤便是两名,昭仪便是四名,若有一日,你主子当上了妃子,有六名宫女伺候,你还是领头的那个。” 我殷殷望着凌湘,神往之。若我当了领头宫女,就不用起早贪黑地干活了。“好凌湘,从美人到妃子,得多长时间?” “或许两三年、或许五六年,亦或许一辈子都当不上妃。” 这无疑是一盆凉水,在夏日炎炎里将我浇了个透爽。作为报复,我从凌湘瓷碗里抓了一把瓜子,她一脸不高兴:“要吃,问你主子要去!” 我冲她拱鼻子,然后学着她的样子咬开一粒,可瓜子仁没有像她的一样跳嘴里去,仍旧卡在壳里出不来。只好用两指掰开,再把那里面细细长长的仁拈出来。 凌湘笑得花枝乱颤,指着我道:“你不会吃瓜子么?” 刚把瓜子仁吃到嘴里,被她这么一吓,就咽进肚了,丁点味道也没尝出来。这下凌湘笑得更欢了,气都喘不过来。我黑着脸将手里一把瓜子全倒嘴里,连着壳大口大口嚼起来,瓜子壳与木头差不多,味道很好。 凌湘目瞪口呆,“你……你不觉得……难以下咽么?” 我意犹未尽,又从她碗里抓了把塞嘴里,含糊不清道:“真……好吃。” 凌湘见瓜子所剩无几,赶紧揣着碗背过身去,“你太讨厌了!哼,我再也不来找你玩了!” 我忙拉住她:“我有重要的事没问你呢!” “何事?”她转过身来,把碗藏在身后。 “是不是有位淑妃姓蔺?” 凌湘狐疑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只是听说……我很好奇,那位淑妃娘娘很厉害?” “皇上最宠的当数蔺淑妃。皇后只育有二位公主,淑妃去年诞下皇长子,无疑是要被立为太子的。况且,蔺丞相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及。” 我不禁为沈云珞捏了把汗,秦朗坤是如何得罪了蔺家人,这下可麻烦了。蔺淑妃这样得势,怕沈云珞将来没好日子过。 凌湘悄悄凑到我耳边问:“于归,你想干什么?” 我斜瞟了她一眼,“我能干什么?沈美人行事乖张,我怕她得罪人。” “唉……她真够让人头疼,也不知整日在琢磨些什么?还是吴美人好,考虑周详又开朗健谈,对我很是宽容。” 我蔫蔫叹了口气,沈云珞非逼着我进宫来给她当丫鬟不说,还嫌弃我不如翘儿,这是什么人呐…… 初晨,殿外喜鹊鸣啾,日光金琐碎。青釉熏炉焚着淡淡的香,若有若无,清新安神。 沈云珞在镜台前坐着,冷冷望着镜中的我,“罢了,不如不梳。” 我累坏了,她就这样说一句话,真是没心肝。为了秦朗坤,我还得哄着她:“娘娘,披头散像什么样子?就凑合一下嘛……” “我也想凑合,可是你让我连凑合都不行。”沈云珞自顾自拔了满头珠翠,任青丝散落,“反正我也不出去,你别叫人进来就是。” 我站得腰酸背痛,坐下喝了杯水,“娘娘,那幅凤穿牡丹,明日能拿回来。” “是么……快十五了,也该去请安了。”沈云珞一双蛾眉似蹙非蹙,目光空洞。 我几度想过是不是要告诉她我见过秦朗坤的事,却又不想给她再添乱,便小心告诉她:“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应当是大度之人。于归觉得,娘娘要当心的是蔺淑妃。” “蔺淑妃?”沈云珞明显有些诧异,“是蔺家的人?” “是,既然公子得罪过京兆尹蔺水蓝,只怕这蔺淑妃也不好惹。” 沈云珞的眼眸似蒙了雾气一样让人看不清,只淡淡地望着我说:“你知道的还挺多。” “我从凌湘那儿打听来的。蔺淑妃时下最得宠。” “那与我无关,我只要好吃好喝地过日子,不要圣宠。”沈云珞细弱的嗓音温柔如旧,只是骨子里那种执拗真不似杨柳,而似蒲苇。 4、夏初临-4 夏青派人来告诉我绣品裱好了,命我去取。便趁机出去溜一圈,总不想对着沈云珞死气沉沉的脸。夏青大约听我说这是献给皇后的礼物,才上心了,就像她对我客客气气完全是由于逍遥王的缘故。记得书上说,这种人叫做势利小人。 去絮华宫明明有更近的路子,我偏偏绕了远,沿着翰林院那道宫墙慢慢走着,想象秦朗坤就在那里,隔着一道墙望着这边。当然,他一定不是在望我。 透过稀疏的林子,能看见林荫小道上有两名女子走过来,手里捧着衣物,大约是从浣衣局出来的。仔细一看,那不就是裕华宫的宫女么?我并非刻意躲在树后偷听,只是耳朵极其灵敏,几十丈之内的声音皆能听得清楚。 “她们那不叫风光,不过自恃有几分才色,就在皇上面前卖弄!这不,虽然封了美人,皇上却一次也不曾招幸。” “这都过去十天了,皇上只招幸过一名宝林。或许这批进宫的女子,都不合皇上心意。” “你不懂了吧?是淑妃霸着皇上,连皇后那,皇上都许久没去了。” “咱们裕华宫更是清冷,皇上有一年没来了吧?” “那吴美人的性子,恐怕皇后和淑妃都容不得,哪里会让她有机会往上爬……” “姐姐说的是,皇后与淑妃虽然斗的厉害,却从不会让旁人得了便宜。” 她们二人渐渐走远,我忿忿道:“小人,在背后嚼舌根!” “你在背后偷听,亦非君子之行。”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惊得我心跳如鼓,转身见一名少年身着浅灰色云锦袍服负手立在我跟前,人儿虽小,但气质雍容。 我盯着他辨认许久,恍然忆起来,“你是玉临王!”话一出口,我方想起下跪行礼,“奴婢不知玉临王在此,冒犯王爷了,还请王爷恕罪。” “平身。”他吐字极稳,声音还显稚嫩,语气却老成。 我站起来偷瞄了四周,他一个人在这转悠什么?也不带个随从。他倒是先问起我来:“你在此处做什么?” “奴婢要去絮华宫。” 他微微颔,“那你去罢。” 我刚要退下,一想似乎不妥,顿住脚步问:“王爷要去何处,不如奴婢先送王爷?” “本王……只在此处寻找芸香,找到了便回去。”他语气有些局促,毕竟是皇家人,讲话都不能随心所欲,刻板得不像孩子。 “芸香?什么样的?奴婢帮王爷找。” 他抬目瞥了我一眼,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掌托着一朵干花。洁白,五片花瓣卷曲。我几乎认识所有的花,可这种却好似第一次见。 “王爷寻这花做什么?” “你不知么?把它的花叶碾成粉,便是用来杀虫防虫的香料。翰林院的藏书阁春季受潮了,许多藏书长了虫子,虽然晒过,但还是不能彻除,所以需要大量芸香。” “可是,这哪里需要王爷亲自寻找?宫里自然会买来的。” “此花在中原一带不曾有种植,宫里所有的芸香都是西域进贡的,并不多。今年的已然全部用完了。”玉临王皱起了稚气的眉,“我们也曾经试过栽植芸香,只是屡次失败。去年我在此处洒了些种子,芽之后长的并不好,没多久便枯死了。可我今日途经此地,隐隐闻见花香,现在又恰好是芸香花开的季节,或许……” 我嘴快问道:“或许有存活的芸香?” 他郑重点头,“只是听说北方不适合种芸香,却无人试过,本王不信他们,唯有眼见为实。” 我狡黠一笑,种花而已,怎能难得倒本小妖?“王爷,奴婢可以帮忙,奴婢进宫前一直侍弄花草。” “果真?”他眼里流露出孩童的欣喜,“你是叫于归吧?” “是,王爷还记得奴婢?” “当然,逍遥王看中的女子,定是有非凡之处。”他脸上浮现一抹深奥的笑意,我就不懂了,小孩子为何要装深沉?而且装得与华容添有那么几分像。 于是与他一同猫着腰在附近嗅着花香,找芸香的踪迹。我忽然注意到他髻上的金簪,雕了精美的花纹,一端有小小的动物的头,与华容添的簪子一模一样。我好奇问:“王爷,你簪子上的是什么头?” 他蹲在那里,仰头望着我,语气不悦说:“那是麒麟,上古神兽。” 麒麟,我只是听说过,应当是尊贵之物罢。我又问:“逍遥王也有这样的簪子?” “当然,这是先皇赐的。皇兄的是龙,我们其余三人的都是麒麟。”听他与皇上称兄道弟,我头皮麻,按年纪,他足以当皇上的侄儿。 41、夏初临-5 一只白蝴蝶在草丛中翩翩飞舞,我贪玩,伸手便召了它过来。蝴蝶立在我手背,蝶翼一张一合,悠悠享受着午后慵懒的时光。玉临王诧异极了,目不转睛盯着我,声音放得很低,深怕惊扰了蝴蝶,“常人为了补蝶得花多大气力,你是如何做到的?” “奴婢说过,从前一直侍弄花草,自然就与它们成为朋友了。”我手腕转动,蝶儿飞走了。 他狐疑瞪着我:“本王从未听过这一说。” 我冲他笑容灿烂说:“不知王爷是否听说过孤陋寡?” 他蹭地站起来,把我吓一跳,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却听见身侧传来华容添的声音:“四弟走远了也不和奴才说一声,他们正急着找你。” 华容添风度如旧,手中握着那柄镀金折扇。我离他不过几尺之遥,能闻见他身上惯有的芳香。那张英俊的容颜似乎散着冷淡,我看着他愣。 “王兄……”玉临王又转头皱眉瞪着我,“于归,你怎么见了王爷也不知行礼。” 我如梦初醒,垂着头行宫礼,“奴婢给逍遥王请安。” “你怎会在这里?”他微笑着,语气疏离。 “奴婢要去絮华宫,途经这里。” “从裕华宫去絮华宫,不需要走这条路。” 他的话语冰冷,我为何觉得难过?大概是他往日待我太好了,如今教我不习惯,人总是这样善变。心口传来一阵刺痛,我紧锁眉头,沉默以对,从腰间取出那支簪子递给他。我始终低头垂目,双手托着簪子许久,他并没有拿。 皇家之人,想必心眼长得更加复杂,我猜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只觉得额上渗的汗珠往下淌,微风一过,凉嗖嗖的。在玉临王面前,我终是给了他台阶下:“奴婢于立夏那日宫宴拾得,今日见了玉临王髻上的簪,方知可能是王爷落下的。” 他大概生气了,逼近我几步,粗声道:“看来你清楚这代表了什么?你就这样践踏本王的心意吗?” 我抬头,惊诧道:“代表什么?什么心意?是王爷想纳我为妾的心意么?奴婢惶恐,万不敢攀龙附凤!” 华容添的脸色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愠怒,我不解。显然一旁的玉临王也面露惊色,劝道:“这宫女不懂规矩,该罚!王兄可别气了。” 手上的金簪被华容添一把夺走了,我莫名其妙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身影,问玉临王:“我又说错话了么?” “皇上既将你赐给了逍遥王,你因何拒绝?” “我未曾拒绝!皇上赐的,于归怎敢抗旨?在宫里当宫女和在逍遥王府里当丫鬟不都一样么?只是,王爷说要纳我为妾,这我可不乐意了!”我嘟着嘴,身子倚上一棵树。 玉临王嘴唇紧抿,想笑而未笑,最终正色道:“谁说要你去逍遥王府当丫鬟?皇上赐的女子,怎么可能当丫鬟,至少是侧妃,正二品。” “啊!?”我大惊失色,原来、原来是这样的!皇上将我赐给华容添当妾室?我忿忿不平嚷道:“怎么都是三妻四妾,皇上这么多女人、王爷也这么多女人?这是什么人间呐!” “可是……逍遥王游江南的时候便看上你了,一封六百里加急派回来恳求皇上令选妃的队伍在苏州停留几日,破例选了商户女子。为了掩饰,王兄还怂恿皇上对太后撒谎,编了个梦,否则你和那位沈美人没有资格进宫。” 玉临王的话令我惊讶极了,我究竟哪里迷住了华容添,令他颇费周折将我弄进宫里来?可是他误会了,从一开始,我便没想要那支极其珍贵的簪子! “我没见过王兄对女子如此上心,于归,这是你的福气。” “什么?给人当妾是福气么?”我瞪着玉临王,凡人的想法简直不可思议。 玉临王面带难色看着我:“于归,你果然不同凡响,难怪逍遥王喜欢。他一向是无拘无束的人,喜欢游山玩水,搜罗新鲜玩意儿。” 我冷冷睨着他:“玉临王的意思,于归是件新鲜玩意儿?” 他皱了眉头,清清嗓子说:“不是……也不是这个意思。你是绝色佳人,不是玩意儿!”说罢,他愣了会子,疾步走开,一边叫着,“来人、来人!本王乏了,回宫!” 剩下我又气又愁地在原地跺脚,逍遥王和长庆王都被我得罪了、今后我要怎么过啊!真真想哭,却是欲哭无泪。待我哭丧着脸出现在夏青面前,她被我吓一跳,“于归,你生病了?” 我摇摇头,仍旧是被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脸色那么差。”她皱着眉摸了摸我的手,“手也冰凉,你真的没事?” “可能是有些乏……无妨,夏大人,我今日不学梳髻了。” “嗯。”夏青将案上托盘递给我,“在这了,这幅凤穿牡丹真是绝品,不到两个月便能绣出来,连宫中老绣女都为之惊叹。沈美人行事一向出人意料。” 我心不在焉应道:“嗯,夏大人,那我先回了。” 42、夏初临-6 端着珍贵的凤穿牡丹在宫里漫无目的走着,脑里纷乱如麻,有书云:快刀斩乱麻。这是叫我斩了自己的脑袋么?为何做人要有这么多的烦恼?只有逍遥王能救我出去,可是我怎么能给他做妾?若是他能令我成仙,做妾也罢,可秦朗坤才是我的劫。我要嫁给秦朗坤、我要报恩、然后成仙。使劲摇了摇头,再三确定了方位,心中怀着对这座皇宫的厌恶,咬着牙往前走。 晌午的日头正毒,我却不知为何背脊凉,越走越是觉得乏力,腰酸软不堪。难道真是生病了么?我从未病过,想着能捱一捱便能好了,谁知腰间的酸痛愈渐沉重,几乎令我无法行走。 忽然双腿一软,托盘“哐当”一声打翻在地,那幅凤穿牡丹在烈日下眼花缭乱,我蜷缩成一团,脸颊贴着被晒得滚烫的石砖,汗流浃背。 原来不知道生病是这样痛苦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烦沈云珞生病了,生病真的很可怜。我一个人窝在地上,枕着刺绣,呜呜哭了起来。想用法力,却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使不出。忽然现凡人原来生得这样脆弱,我忍不住边哭边喊:“白娘子、好痛……白娘子,于归好痛……” 我能察觉到一股热血在流动,或许整个身体只有那一处是热的了,小心掀开百褶裙,见雪白的绸裤已经血迹斑斑。血、鲜红的血!我吓呆了,伴随着一种未知的惊恐,慌张将裙子掩上。 原来是流血了……止住血应该就不疼了吧?紧紧闭目,用尽全身法力,可是疼痛不减,反而加剧。我绝望了,泪水没完没了,那鲜血也没完没了……我会流干血然后死掉吧?可是我不想死…… 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我不喜欢的檀香。 罗净将我从地上捞起来拥在怀里,蹙眉问:“你怎么了?小桃花?” 我泪眼婆娑望着他,望着他阳光般的肤色,如蜜一般诱人,可是现在没心情看男人了,我止不住地抽泣,说话都断断续续:“大、大师……我要死了……你来了,真好……” “我察觉到你用了很强的法力,便过来看看是否出了事?你受伤了?” 我心中悲伤满溢,吸了吸鼻子,“我流了好多血,我快死了。” “哪里流血?别担心,我替你疗伤。”说着,他要将我放平,我按住他的手,摇摇头说:“没用的,大师……我方才试过了,止不住……大师,临死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罗净的嘴唇在颤抖,紧紧搂住我,素日淡漠的双眸似乎密布了剧烈的沉痛。我禁不住伸手摸着他的脸,哽咽着问:“我死了以后,能成仙么?” 他居然动情地抓住我的手,眼里湿润,“你不会这样死!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也被他的慈悲心肠感动了,强作笑颜说:“大师,其实于归心里一直有个愿望。” “什么……” 我深深吸口气,盯着他的脑袋,“我想……摸一摸你的光头……” 然后,我看见他的神情由悲痛变得疑虑,再变得平静,最后是愤怒,三根手指紧紧掐住我的手腕吼道:“你这笨桃花!” 被他这么一吼,我连哭都忘记了,瞪着肿肿的眼睛。罗净似乎想狠狠将我摔在地上,整张脸都在抽搐,矛盾了许久,终于将我打横抱了起来,黑着脸低声说:“你不会死,更不会成仙!” 我喏喏无力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哎哎……我的凤穿牡丹……” 最后,我窘迫地窝在一个和尚怀里,手里拎着湿嗒嗒的刺绣,这般狼狈出现在华容添面前。罗净是用飞的,直接落到华容添的寝殿,幸而没有其他人看见。当然华容添还是吃惊不小,前一个时辰我还在惹他怒,现在就有了报应。 华容添急忙请罗净进殿去将我安置在他床上。那紫檀六扇屏风我认得,正是上回来过的地方。 罗净冷着脸,垂目解释:“情急之下,贫僧只想得到王爷这处。” “罗净师傅,你今日不是为太后讲经?怎么……”说着,他狐疑看着我。我原想说我要死了,可罗净方才火说我不会死,我还是闭嘴好了。 “我也是凑巧遇见她,王爷,贫僧多有不便,先行告辞了。”罗净如一阵风从我眼前消失,华容添追出去了,我紧紧攥着绣品,侧耳听见华容添说:“师傅慢一步!她究竟怎么了?” 罗净的声音涩,“月信,大概是初次,她不懂,亦害怕。” “什么?”华容添的语气一开始很惊讶,随后笑起来,显然我生病他笑得很开心,“她岁数不小了,竟然不懂。” “劳烦王爷了,贫僧还赶着去给太后讲经。” “有劳!” 43、夏初临-7 华容添双手负在身后踱步进来,嘴角挂着笑意,眼睛也弯弯眯成一条缝。他将我反复打量好几遍,似是很惬意道:“也难怪你不解风情。” 我忐忑不安迎着他的目光,几乎想抓起被子将头蒙起来。不过,我还是大胆而好奇地问他:“月信是什么?” 他又笑了,笑得很促狭,柔声道:“桃花癸水,按月而至,如潮有信,故称月信。”[网罗电子书:rbooknetbsp;我听得一头雾水,华容添取下我手中的绣品搁在案几上,替我放下床帐。“你先歇着,我命人来帮你。” “公……王爷,你不生气了么?” 隔着淡黄的轻纱,他双眸中笑意更甚,“跟孩子生气,何必。” “这是什么地方?” “我为皇子时住的殿所,皇兄一直为我保留。” 看他的神色,我确信自己没事了,月信、是月信。 当我从老宫女嘴里完全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从今往后便再也不想听见这个词。同时我也明白了另一个词的含意:丢人。 在华容添寝殿里沐浴更衣,整个人也被薰上了他的香气。他告诉我,这是龙涎香,皇上用的。 “皇上用的,王爷也能用?”我窝在床上不敢动弹,青丝披散,遮住两颊。 “我们是亲兄弟,向来不分彼此,皇兄亦不会与我计较什么。” 我却想起那名白衣女子,和他当时的语气。死死盯着他,想看出点撒谎的端倪,可是他那样深邃的双眸,并不是我能够看透的。 光线绕过屏风,投在他脸上阴晴不定,我嘟着嘴说:“我不喜欢在这里,屏风挡住了阳光。” 华容添将我抱起,薄衾滑落,他垂目恰好能瞥见春光乍泄,我忙拢住了捻金短衫襦,一手遮于胸前,心慌意乱。事到如今,我好似无法像从前坦然微笑,抑制不住脸颊烫,唯有垂头、再垂头。 “你的头都快缩进壳里去了。”华容添温和笑着,将我放在一张罗汉床上,小心撩起我耳边的丝,“于归,你多大了?” 他的指尖在我耳垂摩挲,好痒,我忍不住笑了,“大概十七吧,我也不知。” “岁数不小。”他凝神看着我,半晌说,“你也该懂事了,于归。” 我琢磨了会,不知这话什么意思。他替我盖上薄衾,在近处的书案前坐下,拾起墨棒,手腕轻缓而有力打着圈,忽然又搁下,眉头一收,自言自语道:“还是丹青好……” 我忽然想起正事来,忙问:“王爷,我的凤穿牡丹呢?那是沈美人要献给皇后的!” “那幅绣品被你弄脏了,需要清理。我命人去通知沈美人了,她知道你在这,待你觉得好些了,再回去罢。”他神色有些古怪,看看我,又垂目看着空无一物的宣纸,最终还是摇摇头。 我们俩便这样坐着,沉默极了。窗外的热风滚滚而来,呜呼在周遭,蝉鸣渐起,催人入睡。我大概是睡着了,却听见他的声音,好似很遥远,又像轻微在耳边,“我以为……可还是……提不起画笔,更没有办法爱上……” 我依然睡得很熟,可我知道了,你爱的是那名白衣女子,而我爱的是秦朗坤,我们就该这样的。 龙涎香渐渐飘远,若有若无。我眼角滚落一滴泪,毫无预兆。他不要我,这样更好。 回到裕华宫,已是傍晚时分,沈云珞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命我在榻上好好歇着。捧着刺绣对着夕阳仔细瞧,轻声问:“听说你摔倒时弄脏了绣图?这样看倒是看不出来,送给皇后应当不会失礼吧?” “王爷命人清理的。” “王爷对你真是好,于归,你真有福气。”她斜斜望着我,也不知犯了什么心思。我淡淡答:“在路上晕倒,正巧被王爷撞见。” “逍遥王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多少女子仰慕。他既然向皇上要了你,为何还不将你收进府去?” 我语塞,想起方才离开时,夕阳中他的凄迷目光,还有那名巧笑倩兮的白衣女子。他那么孤独,想要找一个人来爱,但因为心结未解,他爱不上。 愈见昏暗的光线中,我侧头对沈云珞说:“你不用巴巴望着我嫁人,秦朗坤总是要娶妻的,不是你我就会是别人。” 她眉毛一颤,微微笑道:“你聪明了,于归。” 我扭头不看她,“你笑的真假,不如不笑。” 沈云珞幽幽叹气,自行下榻点了盏灯,喃喃道:“我很矛盾,你若是嫁人了,我独自在宫里更加难过。” 我嗤之以鼻,她从来都只为自己,浅薄的女人。 44、夏初临-8 照宫中请安的规矩,位列九嫔以上的嫔妃每日清晨必须给皇后请安,而九嫔以下则逢初一十五方能求见。这日恰好是沈云珞被封为美人后第一个十五,我用一碗瓜子贿赂凌湘来给沈云珞梳头,只是在此过程中,不知不觉我把瓜子都嚼没了,凌湘怒视我说:“你真是稀罕之人,吃瓜子吃得连瓜子壳都不剩!” “好凌湘,别生气,等我回来就给你送一碗去!” 凌湘不停朝我翻着白眼,还学着夏青的语气说:“沈美人怎会调教出你这样的丫鬟……” 看在吴千雁的份上,我不与她计较,稍作收拾,随沈云珞一道出门了。 小宫女清一色的粉红衫裙、羊角髻,我并不小,却也是这副打扮,在同样的宫女中总引人注目。尤其是逍遥王的缘故,我变得与众不同。但凡路过我身边的都会窃窃私语说上一句:“那就是逍遥王爷看上的宫女。” 我常常因此烦不胜烦,不过这回倒是轻快了,有沈云珞在前面,她是我主子,自然成了挡箭牌。路过身边的窃窃私语改成了:“那就是皇上梦见的仙女。” 沈云珞一如常态,置若罔闻,我当学学她这样然才好。 皇后住在撷华宫,也称东宫。渐渐走近正宫,顿觉视野开阔,凌湘说过,最高的那座宫殿是皇上上朝用的,我不由仰头惊叹,若站近些,恐怕一方天都要遮得严实。这里已非内廷,没有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层层叠叠的白玉栏杆,一派肃然。 我纳闷道:“这里虽然气势磅礴,却连花草也没有。” 沈云珞侧目道:“这又不是闲来消遣的处所。快走罢,别东张西望。” 晨雾未散,巍峨的撷华宫宛若被仙气缭绕。沿着一级级温润的白玉阶梯迈上去,几乎舍不得使力,万一我太重了,踏坏玉石要赔钱的……等上到宫门前,沈云珞已经气喘了,休息片刻,才上前请求内侍通传。 我双手捧着托盘,其上覆了匹素色的锦缎,隐隐泛着丝缕光芒。这是沈云珞从苏州带来的明光锦,为了给皇后这份礼物,她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只是讨好皇后,真能保她平安无事么? 不一会,内殿中传来尖锐的呼声:“传,沈美人——” 宫女引我们进入,殿里阴气极重,大约不得阳光的缘故。屋梁悬高,四下空旷,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地方,除了一根根暗金大柱和整排的红漆门窗,再无他物。 皇后在偏殿接见我们,此处向阳,晨光照透窗棂,似乎能看见无数浮动在金缕中的尘埃。皇后端坐,与我们隔着一道帘幔。宝座下方依次摆着六张黄花梨官帽椅,所有的摆设整齐得没有丝毫的参差,却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臣妾请安来迟,望皇后娘娘恕罪。” “平身。” “这是臣妾献上的一份薄礼,请皇后娘娘过目。” 我呈上托盘,由皇后的近身侍婢接下了,两名宫女在帘幔前将刺绣慢慢拉展开来,阳光洒在金丝银线上,映得帘幔一片明晃晃。皇后忽然挑起帘幔,惊赞道:“好绣工!” 次得以见皇后全貌,凤冠霞帔,妆容明丽,自有一股出众气质。她忽然看向我,眼色微动,“你是于归?” “是,奴婢于归。” 皇后笑了:“逍遥王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还不接你回府去。你们站近些回话罢。沈美人,这可是你绣的?” 沈云珞走上前,柳腰轻摆,“回娘娘,臣妾进宫以后方听闻娘娘喜爱苏绣,只因出来得匆忙没有准备,便在宫中赶绣了一幅,不知娘娘是否中意?” “好一幅凤穿牡丹!”皇后起身,从帘幔后踱出来了,轻轻抚上刺绣,分明是喜爱至极。“本宫从未收到如此合心意的礼物,沈美人费心了。这尺寸,刚好可以镶嵌在那屏风上。” 我们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见一扇带座屏风,其上绣的花鸟鱼虫,也算精美之作。 “得皇后娘娘如此厚爱,是臣妾的福分。” 皇后斜斜瞥了她一眼,转身上座。“你这样的绣工,实属罕见,沈美人,是否苏州女子个个似你这般心灵手巧?” “回娘娘,家父做的是刺绣生意,因此臣妾耳濡目染,绣工日益精进。”沈云珞细弱的声音忽然提高两分,“日后皇后娘娘若有任何刺绣的活,都可差遣臣妾来做!不止花鸟鱼虫,山水风光、甚至佛塔佛像,臣妾都会绣。” “呵呵,沈美人,本宫怎好差遣你?殊不知,皇上可是喜欢你。” “回皇后娘娘,臣妾身子虚弱,自入宫前久病在床,现时也一直不大好,恐怕没有侍奉皇上的福气。臣妾愧疚,只盼在宫中静静休养,闲时做些女工,向娘娘讨个欢心。若有足够的材料,臣妾想绣一幅千手观音,由皇后娘娘呈献给皇太后,祈求太后娘娘凤体安康。” “静静休养?”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久久未动,纵是满腹疑虑,她也只是旁敲侧击,“本宫觉得你是有心病,否则在宫宴上你怎会念出那样的诗句?不过皇上留下你,或许是出于一时好奇,并没有宫中传的那样玄乎。什么梦啊仙女啊,都是传言,不可信。” “臣妾有罪,当日不该信口胡念。”沈云珞惶恐跪倒,我也跟同跪下。 “罢了,本宫会派医女为你诊治,再回禀皇上,给你派个僻静的地方养病。本宫下一道懿旨,命你为皇太后绣千手观音,需要什么,尽可去针工局领。” “多谢皇后娘娘!”沈云珞磕头谢礼,我一并。她转头看我,面露笑意,这回是真的笑了,她的笑容柔若春风,和煦怡人。 45、夏初临-9 从撷华宫出来,我不解问:“皇后为何如此爽快应了你的要求?” “皇后拉拢了吴美人,不久,皇上便会临幸她。” “啊?”我一头雾水,这干吴千雁什么事? “皇上宠幸的那名宝林,已经是淑妃的人了。而我,早在入宫前就是她们俩都想要的人。淑妃再得宠,也只是淑妃而已,我不会傻到去跟皇后作对。现在讨好皇上的人已经有了吴美人,我便是那个用来讨好太后的人。皇太后在宫中的份量远在皇后之上……”沈云珞进宫以来没讲过这么多话,看来她心里的大石放下了,面容也愉悦不少。 我迷茫望着身后的宫殿,那样的雕梁画栋、那样的鳞次栉比,其中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百转千回。 是夜,沈云珞刚睡下,我撤了寝殿的灯烛退出来,却见殿门外一行人缓缓而来。明黄华盖下,为的男子一袭玄色衣袍,默默伫立在殿前。夜太黑,就着檐下两盏红纱灯笼,男子的神情阴沉肃然。 我僵在殿门正中央,不知进退,直到有人喝了一声:“皇上驾到!沈美人快快出来相迎!” 我一惊,手中烛台晃了晃,滚烫的腊泼在手背上,回头大喊了一声:“娘娘!皇上驾到!” 将烛台暂且搁在地上,下跪行礼,“奴婢恭迎皇上!” 他迈进了殿门,停留在我跟前,一双云纹黄底靴,我曾见过逍遥王也穿着同样的靴子。只不过这双是暗暗的土黄。“平身。” “你是于归吧?”他的嗓音沉凝,缓缓说,“抬头让朕看看。” 我便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盯着他,这便是皇上呵……与华容添有几分像,只是年长些,气质也大不相同,那种皇家的威严在逍遥王身上已经消匿了。皇上严肃的神情露出几分笑意,“逍遥王有一阵子没来看朕了,你转告他,朕颇为生气!” 我为难道:“奴婢又出不得宫去,如何转告王爷?” 皇上负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捋了捋衣袖,眼睛斜瞟,“丫头,可不能仗着王爷宠爱与朕顶嘴。” 我满不情愿道:“奴婢知罪。” 猝不及防,皇上忽然凑在我耳边说:“逍遥王一定告诉你了,不过这个秘密,朕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皱了皱眉,窃窃问:“什么秘密?” “关于朕的梦。” “喔!就是王爷怂恿皇上向太后撒谎的那个仙女梦……”话还在说着,一只大手捂住我的嘴,他身上的香气也很熟悉,是龙涎香。 “现在,这个梦是真的。” 我瞪着眼睛点点头,大手终于松开,得以喘口气。 皇上朝寝殿方向望了望,他身旁的内侍问:“沈美人为何还不出来迎接圣上?” 我忙答:“娘娘刚睡下,估摸在梳洗。” 殿内只有一盏烛火,昏黄,我持火烛去点亮其他的灯盏,却被皇上叫住了:“不必点了,这样就好。你们都去外头候着罢。” 皇上身边几名内侍宫女都出去了,我恭敬道:“皇上请稍坐片刻,奴婢去沏茶来。” 他微微颔,我一溜烟退下去叫沈云珞,见她已然装扮妥当,虽然随意了些,但总归不会失了礼。我压低嗓子对她说:“别怕,皇上或许只是来坐坐。” 夏青与我讲过这些规矩,若是要临幸她,裕华宫的女官会提前准备,至少要给她缝制一套新衣裳。看今日的样子,皇上极有可能是路过。 沏茶的时候,我犯愁了,也没打听过皇上喜欢喝什么?眼前林林总总的茶叶罐罐真令人头疼,不管了,一样加一点,总有他喜欢的!于是一撮撮往茶壶里放,煮开了两次,第三壶才沏出来,用的红瓷茶盅是平日沈云珞都藏起来不让碰的,珍贵至极。 蹑手蹑脚走进殿里,却不见人影。有话语声从偏殿传出,我端了茶过去,见皇上坐于书案前,随手翻着一卷书。沈云珞垂目立在斜旁,神情淡漠。 “牡丹亭这种书,还是少看为妙。”皇上起身,侧头望着她,半晌说,“你说你过于虚弱,需要静养,朕会命医女来看你,安心等待罢。太后看过你绣的凤穿牡丹,大加赞赏。至于千手观音,太后会亲自交代给你。大概过两日,见太后也不必紧张。她一向吃斋念佛,对后辈和蔼慈祥。” “臣妾遵命。” 我趁着空当进去送茶,将茶盅搁在案上,却瞥见沈云珞眼色惊变。我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妥,她极少这样反常。皇上随手摸了摸,“太烫。”随后视线凝在茶盅上,蹙眉问:“哪儿来的?” 沈云珞强制镇定答:“臣妾从家中带来的,是家父从外高价购得。” 皇上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这是先皇时期在景德镇烧出来的红瓷,天下仅有三只。一只赐予了当时的江西巡抚秦大人,以赞其清廉刚正;一只赐予了唐七公子,将桃七酿定为御酒;还有一只赐予了当年的逍遥王,以表其战功显赫。逍遥王那只肯定还在,这或许是秦家或唐家遗失的。” 沈云珞冷冷瞥了我一眼,叫人心惊胆战。我哪里知道这茶盅是秦朗坤送给沈云珞的,幸好皇上并未疑心。他只是迟迟未饮茶,盯着看了许久。 皇上前脚一走,沈云珞无力瘫在座椅上,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气若游丝道:“于归,你害死人了。” 我不明就里问:“皇上不是没说什么?” “若他有心去查,不过两天功夫便能知晓!我告诉过你别碰这只茶盅,你……你气死我了!” 我嘟着嘴抱怨:“你不告诉我是公子送的……我想着这样好的东西,就是给皇上用的。” 这两日生的事情太多,扰得心烦意乱。夜里睡不着,睁着眼躺在床上,手掌贴着冰凉的蚕丝织锦轻轻摩挲,辗转反侧。皇上会真究么?他喜欢沈云珞,定会关心她的一切吧?倘若沈云珞和秦朗坤的私情败露……不敢想了,凡人的心思很难捉摸,更何况是皇帝。 46、步步娇-1 一场夏雨过后,园子里清爽了不少,石砖地被洗刷得分外干净,只有缝隙中依稀藏着灰土。绿叶上残留的雨水在阳光照射下变得璀璨,而后渐渐变小,消散。 对面的殿所装饰一新,仿若被雨水洗尽了旧色。回廊里,花窗敞开,吴千雁正在试穿新装,面若飞霞。我径直朝窗户走过去,在窗外挥挥手唤她:“吴美人!沈美人命我来道喜来了!” “是于归啊!”吴千雁笑起来,一双酒窝甜蜜醉人。“看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当然好看!” 那剪裁合体的霞帔,是为今夜做准备的。凌湘为她梳起了高耸的螺髻,三支梨花簪并插在脑后。她的天庭饱满,能享尊贵。沈云珞估摸得没有错,吴千雁要得宠了。至于其中的原委,我就不得而知,且不管怎样,我是为她高兴的。 道完喜回来,见沈云珞正倚在廊下望着对面,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我唤她:“娘娘,屋里闷热么?” 她缓过神来斜斜瞟了我一眼,“你怎么不进去?” “进去做什么?” “瞧瞧她得了什么赏赐,顺便与她套近乎。” 我随口答:“我与她本来就亲近。” 沈云珞直起身子,轻移莲步进了屋去,懒懒唤:“快准备准备,太后那该晚了。” 我恍然记起来,太后的传召,险些忘记了! 沈云珞一身素雅装扮进了太后的佛堂,此处檀香尤盛。 我内心是极度惧怕的,我是妖啊,怎敢随意闯到此处来?若早知道太后在佛堂,我定要寻个理由躲起来。迈过高高的门槛,我战战兢兢随沈云珞伏在佛堂中央,听着她幽幽的声音在静谧佛堂中回响:“裕华宫沈云珞叩见太后。” 衣袍悉索,接着几声沉沉的步子,禅椅吱嘎响了一阵后,略显苍老的声音说:“平身。” 我随沈云珞一同站起来,出于好奇,偷瞄了一眼,没瞄到皇太后,却无意瞧见了罗净!他正在香案旁打坐,眼眉凝锁,鼻子还动了动,仿佛在嗅什么。我憋住笑,他一定又是闻见妖气了。 皇太后张口问了句:“你就是皇上梦见的仙女?” 沈云珞轻声答:“臣妾不知皇上的梦。” “那你也不知商户女子是不得进宫来么?” “臣妾知罪。若皇太后驱臣妾出宫,臣妾也心甘情愿。” 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大约是不待见她。我始终垂着头,冷不丁听见她叫了我的名字:“于归!” 我一惊,抬头瞪着她不知所措,皇太后生得倒是慈眉善目,只那语气愣是让人觉得阴森。“你打伤了长庆王,但碍着逍遥王的面子,皇上却未将你治罪。哀家的佛堂恰好可以给你洗刷罪孽。”她朝侧旁努努嘴,“去佛像面前跪着!” 香案前有三张圆垫,中间那张明黄,旁边两张淡黄,我正犹豫着选哪个,紧闭双目的罗净却用元神与我说:小桃花,别晃了,快跪下。 我挠挠头,悄声问:“跪哪个呀?” “只要别在我面前。”他眉毛一挑,神情孤傲。 我偏偏“噗通”一下跪在他面前,虔诚拜了两下,口中念念有词:“信女于归并非有意伤人,自伤了长庆王之后,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望菩萨原谅于归的过错,阿弥驼佛阿弥驼佛……” 罗净猛地睁开眼,狠狠瞪我,又闭上了。我拜完之后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偷偷笑起来。大师啊大师,你总是动怒,这可是破戒了!破戒了如何还能修成正果啊? 那边的皇太后正不冷不热地与沈云珞说:“哀家见过那幅凤穿牡丹,你的绣工很不错,皇后说,你还会绣千手观音。” “臣妾对苏绣之法万分熟稔,无论绣什么,只要有图,定能绣得十分相像。” “这样……哀家倒是要考考你了!”皇太后冷笑一声,“这千手观音图,哀家仅有一副丹青,却总觉得不尽人意。相传西域有形形色色的观音像不下千种,我朝有图文记载的也不下百余种,你可以向翰林院藏书阁借几幅书画仔细钻研,想想如何改进才好。” “臣妾遵命。” “哀家可以给你无限期,绣好了便来复命,绣不好,便一直绣下去。” “是。” “你先退下,你的宫女暂且留在这。” 我浑身颤了一下,巴巴望着沈云珞,她淡眉微蹙,深深看了我一眼,无奈离去。 皇太后朝我走来,一身金光璀璨,打扮得跟尊佛似的。她金口一开,令人胆颤,“别以为你们可以在这宫里恃宠而骄,只怕到时候丢了性命,都不知怎么回事。先跪着,不到酉时不准起来。” 听着她走远了,我喃喃抱怨:“为什么又要我罚跪?” 罗净闭着眼,开口说:“因为你伤的长庆王是她儿子。” 我猛地攥紧了褶裙,倒吸了口冷气。怪不得这么恶毒,这老太婆,日日念经不过是伪善。 47、步步娇-2 耳畔低低回荡着梵语,从罗净口中一缕缕漏出来,好似乐声,很是怡人。加上这回跪的是软垫,并没有很难受。可是跪得久了,膝盖以下渐渐麻痹了,如万蚁啃噬,在佛堂里是不敢用妖法的,我向罗净央求:“大师,帮帮我……” …奇…他轻轻叹息:“佛祖面前,岂能徇私?” …书…“这么说,若不在佛祖面前,你就会帮我徇私了?” …网…“贫嘴。” 我瘫坐在垫子上,捶着自己的腿,一面问:“大师,长庆王是坏人,你为何要帮他?你这是为虎作伥!” “我没有帮他做事,我只是为他念经。” 我好似明白了几分,冲他笑眯眯说:“我就知道,大师你是好人。虽然我很讨厌和尚,不过我挺喜欢你的。”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写满了无奈,之后又闭上眼。我后悔说他是好人了,更后悔说喜欢他,我明明最恨僧人的,和法海一样的人!鉴于白娘子的前车之鉴,我很紧张问了句:“你会阻挡我与秦朗坤好么?” 他置若罔闻,坐在那纹丝不动。无趣极了,我的腿不麻了,重新跪好。紧紧盯着佛像边的莲花浮漏,斜阳刚好漫过我的身躯,酉时到。同时,太后的侍婢也到了,命我回宫去,我如释重负,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太后吩咐,明日未时至酉时,继续罚跪。”侍婢的声音在佛堂里显得清脆悦耳,却令我如遭五雷轰顶,我那脆弱的桃花心摇摇欲坠,只怕再跪几日,我这膝盖就要不得了。 “罗净大师,宫外有两位小沙弥来传话,说老方丈病重,请大师回寺。” 罗净猛地睁开眼,暗暗使了道法力缓解我的疼痛,然后火离去。我能听见远处他对白马的急喝和那蹄声促促,他很紧张。 我身体好似无恙了,站起来试走了两步,问那侍婢:“罗净大师是哪个寺里的?” “相国寺。” “喔……我知道,是天下第一寺。” 侍婢用疑虑的目光打量我,尤其是打量我的腿。我立即苦着脸,一瘸一拐往外走,冲她挥挥手:“我明日会按时来的!” 今夜月色朦胧,我手旁点了一座精巧的烛台,火光与白釉相衬,那昏黄倒是像极了月周的光晕。 沈云珞捧着那张观音图看了整整一晚上,就着微弱的光。她总不喜欢点多了灯,所以这里从来不似对面那般灯火通明。 我就趴在窗台,望着明黄的步辇渐渐走近,随后,殿门檐下一对红纱灯笼被取了,熄灭。而殿内的红光更甚,那些红烛的温暖透过窗棂洒在了我脸庞。看见玄色的身影庄重迈入殿所,我轻声问:“皇上喜欢吴美人吗?” 沈云珞淡淡答:“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红颜易逝,色衰而爱弛。在这里不能渴盼被永远喜欢,曾经获得荣宠便足够了。” 我见她看观音都快走火入魔了,无奈问:“娘娘,你那个千手观音,能绣成么?” “绣不成我会自告奋勇么?”沈云珞终于放下图,长长舒了口气,“得去翰林院找些书来……” 我察觉到她的心绪波动,我何尝不是?秦朗坤就在那里,那便是牵动人心的所在。 对面的红烛燃得炽热而隆重,仿若一场婚事,摇曳着令人向往的幸福。我开着窗,迎着红光阖眼入睡,梦境甜蜜而纷乱,几张不同的容颜在轮换,不同的怀抱和温暖,而不变的是那一缕幽情,若悄然绽放的夜来香,暗暗袭人。 次日未时,我独自一人来到太后的佛堂。远远听见梵语吟颂,心神恍惚,那是罗净的声音么?竟如天籁一般。太后正跪在中间的圆垫上虔心跪拜,罗净则在香案边打坐唱经。我抬起的脚悬在门槛上,收不是、落也不是,幸得罗净说:“太后,今日到此为止。” 太后由侍婢搀起来,在一边的禅椅坐定,手里捻着佛珠,“跪吧。” 我乖乖跪在昨日那位置,正对着罗净。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你跪?” “因奴婢伤了长庆王。” “昨日是,今日却是代你主子跪的。身为后妃,三宫六院谣言四起她却不加澄清,任由事态展。哀家只是略施薄惩,只要她日后规规矩矩,自然能过的安稳。”顿了顿,太后又问,“千手观音图怎样了?” “娘娘正在拜托女官彤史大人遣人前往翰林院寻佛家典籍。” “那也不见得能找到她想要的。皇后不是颁了懿旨么?你就拿那道懿旨去翰林院找藏书阁的学士,他们会帮忙的。” “太后的意思,是让于归去么?”我心中惊喜,却不敢外露,藏着掖着也不能让太后瞧出来。 “你去,比他人去方便许多。”太后起身,途经我身边,叹道,“酉时一到,你便回去罢。好好歇一晚,寻书可不是好差事,一日找不到便日日去找,有你受的。” 我刻意耷拉着脑袋,窃喜。秦朗坤就在藏书阁,找不到岂不是更好,便能与他日日相对,本小妖的春天就要来了! 48、步步娇-3 沈云珞将那道懿旨递给我,目光虽然淡定,却是不信任的。她自己去不得翰林院,当然也不希望我去。她犹豫许久,终于低低说:“我写封信给你带着,若遇见他,悄悄给他。” “娘娘,这可是……死罪。” “是我死,又不是你死。”她直勾勾盯着我,“再说,翰林院那么大,很难遇见。我只是侥幸一试。” 我无法辩驳,垂目默许。我从未告诉她,秦朗坤就在藏书阁,我一定能见到他。可是见到又怎样,他们俩之间已是绝路。 暑气渐盛,叫人心烦气躁。沈云珞在书案前提笔写信,优雅沉静。她也是怕热的,脸蛋蒙了层红晕,却涔不出汗水。 我就倚在榻上,衣襟敞开,手中的团扇不停地摇,燥热也不减半分。透过半支起的窗,远远见凌湘从对面过来了,手里捧了件衣服。我便下榻去,站在寝殿门边迎她。 凌湘皱着眉训我:“瞧你妆容不整衣裳凌乱,还敢站在门边!” 我一手拎起褶裙来,“我还光着脚!那又怎么了?” “万一有人来,你就要受罚了。” “不会有人来。”我笑嘻嘻牵着她进去,“我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吴美人接连三日被临幸,你可得了什么赏赐?” “得了!”凌湘捂嘴笑了会,“皇上赏了许多东西,娘娘也打赏了我不少。” “凌湘……”我悄悄附耳问她,“临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凌湘推了我一下,嗔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想知道。”我抓着她的手央求,“好凌湘,你告诉我罢……你给我说说呀!” “这个怎好说……”凌湘红着脸扭过头去,“等轮到沈美人,你自然就知道了!” 冷不丁想起听着牡丹亭的那个夜晚,沈云珞与秦朗坤在房中行的,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来是请沈美人帮个忙。” “什么忙?” 凌湘将手中霞帔抖开,指着领口说:“这处被撕破了,可这是御赐之物,我虽能修补,却无法修得毫无痕迹。沈美人不是擅长针线么?” 我双手叉腰打断她说:“沈美人凭什么给吴美人补衣服?” 凌湘为难地瞟了眼内殿的沈云珞,悄声对我说:“其实,是皇上的意思,这本就是皇上撕破的,却不好拿去针工局……” 我点点头,接下来,“那我进去问问沈美人。” “于归,收下吧。”沈云珞的细语传来,我探头看,见她垂着目,手下未停,似乎这事与她并没有多大关系,也不用花费多大的气力。我朝凌湘挤眉弄眼道,“好了我再给你送过去。” 她大气不敢出似的,踮着脚出去了。我将殿门关上,顿时阴凉了不少。一面扇着风一面走进去问沈云珞:“皇上是何意?真的让你修补衣服?” “总归和绣花一样是针线活。” 这霞帔色彩绚丽,缎面冰凉。我叹了声气放在案几上,沈云珞瞥了我一眼,“做什么叹气?” “这样好的衣服,你不想穿么?” 沈云珞面上浮现一抹假笑,“我不想,可是有人想我穿。” 我没再吱声了,与凡人相比,我显得很笨。永远猜不出一个人的用意,也听不出那些话中的话,除非用法术,非不为、乃不屑。 顶着一轮骄阳,两条腿似灌了铅一般,觉去翰林院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玩的。从内廷到翰林院,不是一个翻墙就解决了,绕路足足绕了半个时辰,况且我原本不擅长行走。靠在宫墙下歇会,掏出手绢擦拭额头颈上的汗,那手绢都能挤出水来,我真不愧是一棵树,水分充沛。 一辆红锦盖马车经过,车轮滚滚,忽然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了。我好奇扭头去看,布帘子掀开,一方小窗内华容添正对着我客气地微笑,“于归,你去哪里?” “王爷!”我一脸谄媚地跑过去行礼请安,然后很直接告诉他:“我要去翰林院!” 他朝我轻轻点头,“上来。” 马车内荫凉,我侧身坐着,身子紧紧贴着车厢壁,这才不热了。华容添打开他的扇子,替我扇着,“去做什么?” “给沈美人找观音像。” 他不解蹙眉问:“找来做什么的?” 我解释道:“太后娘娘命沈美人绣一幅千手观音,王爷不知么?” “我有一阵没进宫来了。” 我才想起来,他方才是要进宫的,现在又调头出去了!不由轻呼:“哎呀,于归是不是耽误王爷进宫了?” “无妨。我进宫也没什么要事,无非陪皇兄下棋。”他一面含笑看着我,一面替我扇着风,龙涎香从他身上散,随着热风朝我扑过来。若是恍惚了,会觉得扑过来的是他。可我很清醒,只是风而已。 49、步步娇-4 我垂目玩弄着手绢,在指上一圈圈地绕,故作随意问:“听皇上说,王爷早年驰骋沙场,战功显赫。” “嗯?”扇子顿住了,他盯着我,“你见过皇上?” “皇上突然来看沈美人,顺口与我说了几句话。” 他深邃的眼睛不知望着何处,淡淡说:“那还是我当皇子时。皇上登基之后,天下太平,我也逍遥了。” 我莞尔一笑,客气答:“那也好,乐在逍遥,做个富贵闲人。” “你可知何谓逍遥?”他将折扇收了,一下下敲在手上,笑得玩世不恭,“那是一种放浪形骸,不负责任的生活。” 我迷茫看着他,摇摇头:“你不像。” 他闭目,或许是胆怯,或许是歉意,他就是紧闭双目与我说:“于归,我曾以为你就是那个人,能带给我安定,可是我现,不安的是我的心,并不取决于任何人。我不是不想娶你……而是需要时间。” 这番话似乎语无伦次,我听得不明白,不过最后那句我懂,他以为我不想做妾室而是想做正室么?这是一场误会,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嫁给他。我连连摇头,急忙跟他澄清:“王爷,其实我喜欢……” 秦朗坤三个字未说出口,马车骤然减,我向前扑倒,正中他怀抱。我两鬓的黏湿,衣襟也渗了汗迹,他的衣袍却整洁得如同崭新。我窘迫极了,面上烫,连忙想坐直身子,可被他一把紧紧拉入怀里。丰厚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下来,双臂紧紧箍住我、野蛮而霸道,我撇开头,他的吻落在我颈上。 “王爷,翰林院到了!” 车夫这一嗓子喊得分外及时!趁他分神,我使劲推了他一把,逃似的跳下车。惊魂未定往前冲,猛地被一对铮亮的矛戟挡住了去路。我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华容添的马车在刺目的阳光下缓缓离去。 “什么人?擅闯翰林院!”侍卫一声大喝,我吓得浑身一抖,侧头瞪着他,将皇后的懿旨递出去,“我是奉命来的。” 侍卫看过懿旨,点点头,又问:“那你跑什么?” 真令人头疼,我好言好语解释:“方才受了点惊吓,大家都是当差的,冒犯之处还望侍卫大哥见谅。” “你进去罢,不过除了藏书阁,不许乱跑。” “是。”我垂头接过懿旨,别在腰间。辰时刚过,翰林院内的官员大都在各个殿阁忙碌,偶尔三三两两走来,我便停下脚步退到一旁,待他们走过,再继续逛花园似的东张西望。 远处飘荡着笛音,近处的苍郁大树上蝉鸣四起,我躲在斜长的树荫里,认真辨别方向。忽然见前方殿阁中走出一名小小公子,不是玉临王又是谁?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振臂高呼:“玉临王!” 他一怔,步子缓下来,他身后的几名侍从面面相觑。 我轻快跑到他跟前,笑逐颜开:“给王爷请安!” 玉临王垂目叹了口气:“于归,你怎会在此处?” “奉皇后娘娘之命,来藏书阁寻些佛家典籍,还有观音画像。” 他望着我,神情严肃,语气正经:“本王也要去藏罢。” 我连连点头,“正好,我不认路!” 能听见他轻微的鼻息,很隐忍。我侧头瞟了几眼,他的衣袍宽厚,将小小的身躯裹得密不透风。大概是因为热,脸蛋通红,倒是显出几分可爱来。 藏书阁前当值的侍从见了我和玉临王一起,也不拦着了。我努努嘴,满心不悦,若我是一个人,又免不了一顿呼喝。 藏书阁里风凉袭人,因所有的窗都紧闭,显得阴暗,刚进到里面,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我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了一把。 我皱着眉头嘀咕:“真黑。”当渐渐看清了眼前人,我喜出望外,一把揪住他的宽袖叫唤:“公子!公子你在这里!” 秦朗坤悄然嘘了声,一旁的玉临王迷惑问:“你们相识?” 我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退了两步,默不作声。秦朗坤从容答道:“恰好都是苏州人士,彼此相识。”我灵机一动,笑道:“在苏州,逍遥王和秦公子相见甚欢,还邀我一同饮酒了!” 他们二人一高一低并行往里走,两旁都是高高的书架,从书卷到竹简,应有尽有,聚在一起散出木屑和潮湿的味道。玉临王颔,若有所思道:“是王兄举荐的秦大人,否则,糊涂的主考官将秦大人的答卷都遗落了。” “逍遥王的知遇之恩,下官实在无以为报。” “秦大人,本王已是第四次来找你了,比诸葛孔明的三顾茅庐还多一次,你仍不愿意做我的侍读学士么?” “下官任职时日善短,怎可一步登天?有道是人言可畏,还望王爷明白下官的忧虑。” “唉……”玉临王叹气的时候尤其老成,我憋住笑,小小人儿,怎么会这样老气横秋。 5、步步娇-5 这屋子应该是秦朗坤处理公务的地方,书案上乱糟糟摊着许多书卷,地上也掉落了几本。秦朗坤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微泛红,将书拾起来放好。 玉临王在一方紫檀茶案边坐下,“秦大人,上回你摘草的地方,可是在东南边。” 我好奇问:“什么草?” “芸香。”玉临王脸上终于洋溢出孩子的笑意,“秦大人恰好也在找芸香,与本王不谋而合!而且,不过一墙之隔,他找到了,我却没找到。看来秦大人比本王要用心呢!” 我歪着脑袋仔细回想,上次在宫墙那边遇见秦朗坤,他手上就拈了根草。原来那就是芸香? 秦朗坤提起琉璃壶,替玉临王倒了杯梅子茶,一边说:“下官既然负责藏书阁,自然是要上心的。那也是偶然所得,觉得香味不同寻常,便朝那个方向寻了,不想还真找到一株。” “一会带本王去看看那地方。”玉临王显得兴致盎然,忽然侧头盯着我,“对了,于归不是来找书的么?快去罢。” 我站在原地不愿走开,殷殷看着玉临王小声问:“奴婢可以随王爷一道去看芸香么?” 他抿着唇想了会,微微摇头,“你别误了皇后的要事。” 我泄了气,满脸不高兴问秦朗坤,“秦大人,奴婢为太后娘娘寻找千手观音的画像,请问佛经、诗画都在哪处?” 秦朗坤好心告诉我:“这里的佛经现存不多,最好是上相国寺去找,寺内除了译经还有大量佛像壁画。罗汉殿中更有一尊千手观音像,十分传神。” “相国寺?”我是妖精,怎么敢随便进寺庙,这下如何是好? 玉临王连连摆手说:“相国寺老方丈于昨日圆寂了,现时寺里势必在做**事,不便去打扰。你还是先在藏书阁内找找看。” “是,奴婢遵命。”我恋恋不舍走出去,隔着廊上的窗不停回望,秦朗坤一袭海蓝缎袍,身子微微前倾,面带微笑与玉临王说着话,那笑容轻轻的,和他的声音一样迷人。我朝书库慢慢走去,一面垂头笑着,忽然摸到袖里藏的信,蓦然一惊,沈云珞的信我如何交给他?今日玉临王在,小心为上,明日给他也不迟。 独自在林立的书架前转悠到了晌午,无趣极了。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我犯了愁,出来的时候,没人告诉我翰林院有没有吃的。 好在秦朗坤没有将我落下。他的步子很轻,柔柔踏在地板上,衣袍悉索作响,隔着书架的间隙,他微微笑着唤我:“于归,找到了吗?” 我轻略皱眉,撒娇一般嘟着嘴:“没有呢……秦大人,我眼都花了。” “该吃饭了,改日再忙。” 我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朵,“大人,于归也可以在这吃饭么?” “玉临王请我们出宫去吃。” “啊!真的?!”喜出望外,我到京城日子不短了,却一直在宫里,没见识过外面的繁华。 秦朗坤颔,指了指外面,“你先去伺候着王爷,我去换了便服。” 我应得爽快,没想到还能出宫去,真是不虚此行。 玉临王只带一名侍从,我们步行出了翰林院,再穿过两道宫门,才算真正出宫了。 宫墙之外,是纵横交错的街道,车如流水马如龙,街边摊贩杂多,人头攒动,马车、轿子在其中穿梭都显得拥挤。这与宫里相比还真是有些繁乱无章,却很是热闹繁华! 既然出宫了,也不必老垂着头。我踮起脚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不由自主的,就是想笑。 “于归,小心跟着,街上人多,可别走丢了。”秦朗坤关切拉住我的衣袖,我侧头朝他莞尔一笑,“多谢公子关心!” 他依旧拉着我,叫我心里生出一丝甜蜜。我抿唇笑着,注意到他一身青布衣洗得有些白,袖口处还有缝补的痕迹。混在这样熙攘的人群中,他与平民百姓毫无差别,怎看也不像堂堂翰林院学士。 玉临王衣着光鲜,加上我和侍从都是宫装,旁人见了都会纷纷退避,但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偶尔还能听见小声的议论,大约是说宫里当差的人,不论男女都生得美。 我心里乐滋滋的,愈笑得灿烂。悄悄对秦朗坤说:“公子,你听有人在夸我们呢!” 他微笑不语,我脉脉望着他的侧脸,这样美的男子,终有一日会属于我的。 玉临王领我们进了家临河的酒楼,很是雅致。从高高的楼阁中放眼望去,河面上来往船只很多,不远处一座虹形石桥下停了只船,像是桅杆被卡住了,连累后面几条船都过不去,引了不少人围观。我站在窗边观景,兴致盎然。秦朗坤端了一精致的小碟递给我,“尝尝,京城的乌梅。” 我信手抓了一颗,塞嘴里大口大口嚼起来。秦朗坤的手稍稍颤了颤,端着碟子回座了。嚼了有那么一会,我哭丧着脸对他说:“好酸……” 秦朗坤瞥了我一眼,想笑而未笑,“来喝口茶,味道会更好。” 我随口将梅子核从窗户吐了,龇牙咧嘴地回到座上喝茶,这么酸的东西,以后再也不吃了。玉临王蹙眉,语重心长道:“于归,窗外是沿河街道,你这样吐出去,会伤到行人。” 我忍不住笑,满满一口茶朝侧边喷了出去,幸亏秦朗坤躲得及时,只衣袖上溅了一点点。我红着脸抬起手背使劲擦擦嘴,一面难为情地小声嘟喃:“梅子核那么小,能伤到什么人呐……” 51、步步娇-6 玉临王稚气未脱的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于归……” 秦朗坤毅然打断他,严肃对我说:“于归,你怎能顶撞王爷?” 我想辩驳,但看着秦朗坤,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来。罢了,我还是听他的,垂头嗫声道:“奴婢知错了。” “无妨。”玉临王忽然有些局促,起身悄然对身后的侍从说了什么,两人一同出去了。 我好奇问秦朗坤:“王爷去哪里?” 秦朗坤叹了口气,给我倒茶,轻轻说:“你是下人,王爷允许你与他同席,是看逍遥王爷的面子,你却不知礼数。” 我耷拉着脑袋,闯了祸一般不安。秦朗坤喜欢的是沈云珞那样的女子,而我哪里都不如她。“公子,我会记住了。” “还有,在宫里不该问的别问,千万别给珞儿惹了祸。” “嗯。”心底一沉,我好似陷入了一片阴影,那是沈云珞,她如一道暗色屏风挡在我和秦朗坤之间,也挡住了我的阳光。 雅间的雕花红木门忽然被粗暴推开了,我们应声望去,一名身姿颀长的锦衣男子愤然立在门口,双眼似是要喷出火来,却在看见秦朗坤的一刹那,火气渐渐消去,最终化成一抹轻佻。他面若冠玉,唇红齿白,嗓音略显慵懒:“秦大人,幸会。” 秦朗坤起身,朝他恭敬行礼,“不知京兆尹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 我大惊,他就是秦朗坤口口声声说的那个坏人蔺水蓝!忙俯身问安:“奴婢给京兆尹大人请安!” “原来秦大人在此会佳人。”蔺水蓝兀自走来,犀利的眼神定定落在我脸上,居然出一声失望的轻笑,“果然是佳人。” “蔺大人有所误会,这位是玉临王带出来的宫女,与下官并不相识。”秦朗坤是在与我撇清干系,看来这蔺水蓝绝非善类。或许是听说玉临王也在此,蔺水蓝明显正了正身子,眼里怒火重燃,“方才本官路过窗外那条街,被人吐了一粒核在脑门上!就是这窗户,究竟是谁?!” 我倒吸了口冷气,悄然瞟了眼秦朗坤,他薄唇紧抿,低眉垂目,始终没有吱声。我更是大气不敢出,浑身僵住了。 蔺水蓝虽然坏,不过生就了一副好皮囊,英姿飒爽。他命手下人侯在门外,自行在桌前坐下,从那小碟里拈了颗乌梅,促狭笑道:“吃过乌梅的人,嘴唇上是黑的。” 我迅将嘴唇舔了一遍。 蔺水蓝冷哼一声,将手里的乌梅扔下,几步走到秦朗坤面前,逼近他的脸孔,笑意洋洋:“秦大人知道侮辱朝廷命官是何罪?因此不介意本官详查吧?” 秦朗坤仍是垂着眼眸不吱声,削瘦的身子微微颤抖。 我不解,蔺水蓝摆明了是公报私仇,可他为何一定要与秦朗坤过不去? 鼓足勇气,正想上前告诉蔺水蓝,是我吐的,不料蔺水蓝猝然伸手捏住秦朗坤的下巴,拇指自秦朗坤的薄唇上狠狠擦过。他的指甲盖泛着柔亮光泽,渐渐盖过那红嫩的薄唇,这极其诡异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蔺水蓝……他什么意思? 秦朗坤白皙的面颊涨的通红,腰身僵硬,青色衣袖下半露的手攥成了拳头,指节隐隐泛白。 蔺水蓝收回手,意犹未尽一般绕着秦朗坤走了一圈之后,语气不悦:“一向很有节气的秦大人,今日如此配合,不知是不是这名宫女的缘故?” 秦朗坤颈中突兀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背脊挺直,一字一句道:“不关她的事,下官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蔺大人责罚。” 蔺水蓝还想说什么,房门开了,玉临王稳步踱进来,放声问:“这是怎么了?” 秦朗坤顿时松了口气,额上隐隐涔了层细密的汗珠。 “原来小王爷也在!王爷,下官不过与秦大人叙叙旧,没有别的要事。不打扰王爷用膳,下官告辞!” 玉临王尚未开口答话,蔺水蓝竟然就这样扬长而去。我许久才缓过气来,瘫在座椅上,偷偷打量秦朗坤的神色,他却不敢看我。 玉临王摇摇头说:“蔺水蓝此人跋扈惯了,方才是否对秦大人有意刁难了?” “王爷多虑了,只是交谈了几句。” “那就好,听王兄说他曾有意刁难于你。皇上素来重用蔺家人,因此京中以蔺家最得势。蔺淑妃去年诞下皇子,蔺水蓝身负重职并且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国舅,这种人不可得罪。” “下官明白,多谢王爷提点。” 52、步步娇-7 这顿饭吃得沉闷,一路漫步回去,我再无心思玩乐,眼前总晃着那手指擦过嘴唇的诡异画面,指甲的光泽、薄唇的柔软,每每想起来都心跳莫名。我这是怎么了? 玉临王或许是诧异于我的安静,关切问:“于归这是怎么了?如此安静,吃的不舒服么?” “不是……”我慌乱解释,“是太热了。” “那你快回去歇着。” 忽然觉得自己很坏,玉临王穿得那么多也没嫌热,我反而矜贵了。我强笑道:“奴婢先送王爷回去。” “不必了,本王同秦大人去翰林院。你回去罢。” 我与他们在第二道宫门处分别,秦朗坤临了看了我一眼,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我看懂了,他不想叫沈云珞知道自己的处境。心情沉重得连呼吸都是负担,秦朗坤过得不好,我又如何能开心。 暑气旺盛,宫人们都歇着了,我一个人停停走走,紧紧沿着宫墙也寻不到一丝阴凉。好累,原来连接宫里宫外的这条路是如此漫长。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我怀念起山谷了的日子,多安逸。万物生灵皆有其秉性,生为一株桃树或许就该安安静静地呆在山谷里,不惹凡尘。可谁都是不甘寂寞的。 忽闻一声锵喤的钟声,城西传来的,虽然隔得遥远,可这股法力足以轰散我的魂魄!惊恐之中,蓦然想起玉临王说过,今日是相国寺为老方丈做法事。我不得已捂住耳朵渐渐蹲了下去,敲钟的人想做什么?驱散京城所有的妖魔鬼怪为方丈清道么?众生平等,出家人怎可这样偏心! 一声接一声浑然的钟鸣,荡涤在京城的上空,我的心仿佛要爆裂,头晕目眩。勉强抬头,望见成群的鬼怪在灰色的空中四散逃逸,我枉修了千年,竟连逃也逃不掉。 没有法子,只好坐在墙根下,双手紧紧抱头,埋在膝间,静心静气诵经。我是善良的好妖精,人不是常说,善有善报么?一面诵经,一面想起在太后的佛堂里,罗净宛若天籁的声音,遥远得如天际传来,却真实地响在我耳畔。我的默念与他的唱音重叠,心底渐渐攀升起一种很玄的感觉,幻念中看见他穿着火红的袈裟站在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中,那是一个尽头。是什么的尽头,我却不得而知。 当一切重归于平静,我已浑身湿透,却觉得酣畅淋漓。阖眼靠在宫墙上,阳光洒满全身,暖暖的令人不再惊恐。一阵脚步逼近,接着有焦急的声音问:“你怎么了?” 我猛地睁开眼,不知所措望着眼前的宫女。她的髻盘在脑后,是名领头宫女。我随即看见了不远处华丽的轿子,勉强支起身子,苦笑道:“我……摔倒了。” “淑妃娘娘见你模样很是痛苦,命我来询问。你没事吧?你是哪个宫里的?” 我一愣,转眼盯着那轿子,蔺淑妃?今日可好,蔺家的坏人都见识到了。“我没事,多谢淑妃娘娘了。奴婢于归,是裕华宫的。”说着,我便要站起来,谁料腿软无力,几乎无法行走。 “你是不是病了?”宫女关切扶着我,朝那边招手,又过来两名小宫女。 “扶着她,我去向娘娘复命。” “是。” 我正想要推辞,两名小宫女紧紧搀扶着我。领头宫女轻轻掀起轿侧的小方帘说了几句话,不一会过来嘱咐说:“你们当心送她回去罢,裕华宫的,亲自送到沈美人那里方能回来复命。” “是。”小宫女答得从顺乖巧,我羡慕不已,何时我才能当上领头宫女,这样气派地吩咐别人做事。忽然想起来要谢恩,忙朝轿子跪下,宫女一把扶住我,“不必了,娘娘让你今后当心点,宫里最忌伤着身子,可别留下什么疤痕。” “奴婢多谢淑妃娘娘关心!” 宫女笑得很温和,但转身的刹那,那笑容便不在了。我不该惊诧,宫里的人大多如此,笑都是假的。因她们是淑妃的人,路上我不敢胡乱说话,便一直沉默着,只道谢的时候说了几句客套话,还是沈云珞领着我说的。不管怎样,她终究比我要聪明,知道该说什么。 沈云珞倚着门框,轻摇团扇。望着远处的宫门摇头叹道:“你真能给我惹事。” 我满不高兴瞪了她一眼,“我摔倒了,你也不关心。” “可是淑妃这个人情,叫我今后怎么还?”她伸手,冰清玉指抚了抚我的脸颊,蹙眉,目露嫌弃,“脸蛋怎的这么脏?这样子哪里像宫女,小花猫……”念叨着,随手甩给我一方绢帕。我抓起来使劲擦了几下,忿忿道:“你真是没良心,枉我辛辛苦苦为你找书。” “信呢?”她坐在书案前临摹着画,淡淡问。 我心里一慌,避过她的眼神撒谎说:“还在身上,我没见到公子。” “嗯,我想也是。” 见她并未怀疑,我悄然舒了口气。 53、步步娇-8 炎夏永昼,我窝在榻上百无聊赖,沈云珞日日描绘着观音像。 对面的殿所前晃着一干人影,我从窗户探身去看,几个人抬着什么东西,或许皇上又赏了吴千雁。只能望洋兴叹:“吴美人那真是热闹,赏赐天天有,上门讨好的人也不少。相比之下,我们这真是门庭冷落。” 沈云珞轻轻说:“你去讨好她便是,也能得了赏赐。” 我使劲摇着扇子,只恨自己命不好。对面的人正要离去,又有一行人走来,宫里的人真势利。怨言险些出口,猛地现那一行人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忙跳下榻,手慌脚乱穿上鞋子,系好衣带,慌张叫沈云珞:“有人来了,娘娘你进去准备一下!” 为的那名是裕华宫的女官,气质典雅,后面跟着四名宫女。我迎出去,规规矩矩柔声问道:“彤史大人辛苦了,敢问大人有何要事?” “皇后娘娘派了医女过来给沈美人看病。”女官回头唤她们,“你们俩进去吧,看罢之后来回禀我。”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我代沈云珞谢恩,目送走女官走远,请两位医女入内。 沈云珞恹恹倚在床上,青丝凌乱,床帘半挽半落。她只伸了手出来,阖眼,不吱声。内殿原本光线黯淡,她热得面泛潮红,嘴唇皲裂,这样乍一看,还真像病得不轻。 医女看过后,悉心告诉我:“沈美人阴虚阳亢,加上脾虚,肝木伐脾土,需要补气疏肝、滋阴补血。” “要紧么?怎样才能好?” “身子底差,要好生养着。我暂且开了方子,地黄、麦冬、天冬、酸枣仁、远志、珍珠母加八珍汤,方子你这也留一张,不过我们还需回禀彤史大人和医官大人才能定夺。你要好好照顾美人,并且要哄她开心,这样郁郁寡欢,对身子才不好。” “我记住了,劳烦二位医女了。” 我一路送她们出了殿所,赶紧跑回去看沈云珞,她已经下了床,在案前继续画她的观音像。我长长吐了口气,“还以为你真病得不轻,你可真能装。” “脉象是我能装出来的么?” 我一愣,“这么说,她们说的是真的。” “差不多。”沈云珞因怕热,衣襟大敞,胸前的丰韵隐隐约约,她用眼角余光瞥了我一眼,有些不耐烦说:“你去吴美人那讨块冰过来。” 冰块?我傻愣愣望着她,“冰块是什么?” 沈云珞微眯着眼,“冰你不知道么?” 我好像知道,冰就是冬天挂在树枝上那些亮晶晶的棱子。于是迷茫地望着她问:“我知道,可是夏天哪里有冰?” “方才他们抬进去的就是一块冰。”沈云珞说着,走到窗边遥望对面,“按惯例,只有昭仪以上的后妃才能享用冰块。吴美人既然得皇上如此厚爱,分那么一点给我们也无妨。你去要便是了。” 多少也是为自己解暑,我听她话过去了。 凌湘不在殿前守着,我便蹑手蹑脚迈进内殿去了。这里果然清凉怡人,吴千雁正在躺椅上小憩,一袭淡紫的轻绸丝衣熨帖着她的玲珑身段,乌黑的髻不着饰、微微有些乱,却更添了几分媚态。硕大的冰块就在她身边,用精雕的红木盆盛着,棱角依稀化了些,变得圆滑。 凌湘端着一碗晶莹剔透的酸梅汤过来,轻轻唤我:“你怎么进来了?” 我撅着嘴:“那边太热了。” 吴千雁醒了,抬目看见我,笑了,一双酒窝甜美得叫人无法不喜爱。她未起身,就那样倚着朝我挥挥手,“于归,来让我瞧瞧。听说你前日摔着了。” 我蹲在她身旁,由她摸我的脸蛋,撒娇一般冲她欢笑:“没摔着!娘娘,于归就是好热喔!” “热就呆在我这好了,你反正也不忙。”吴千雁接过凌湘递来的酸梅汤,兰花素指捏着银质小勺,一点点往嘴里送。 “哪里?我可忙了!隔日便要上翰林院去替太后娘娘找什么千手观音!翰林院那么远,走过去累不说,还乏味。” 吴千雁忽然起身前倾,舀了一勺酸梅汤送至我嘴里,“于归真辛苦了,今后多来我这,姐姐会好吃好喝待你。” 冰凉酸甜的液体入喉,身子霎时凉了下来。我晃了晃手上的玉镯子,还是初次见面时她送我的,笑眯眯说:“娘娘待于归一向都好,于归也会对娘娘一样好!” 吴千雁将碗给凌湘,笑容渐渐虚浮,问我:“方才好像见医女去了你们那,沈美人病了么?” “是啊!”我感慨道,“病的不轻,医女一下子给开了十几味药,说什么补气补血。总之,沈美人身子是一向不好的。”趁机,我把话题一转,“沈美人阴虚阳亢,极度怕热,方才医女嘱咐我好好照顾她,可是医女前脚一走,沈美人就热得差点晕过去。所以……”我俏皮撅着嘴冲吴千雁挤眉弄眼说,“我来跟吴姐姐讨冰块来了。” 吴千雁心领神会,无奈笑道:“其实这些本来都是她的,是她不会为自己着想,何必呢?” “什么?我不明白。”我迷惑地摇摇头。 “于归,皇上这样宠我,无非是做给她看。”吴千雁倒是心直口快惯了,也从不避讳,“寻常的四品美人,谁能有我这般待遇。皇上喜欢她,可她却拒人千里。于是皇上叫她明白,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就像我这样。可我现在的风光不算什么,她沈云珞若是想要,可以比我风光几十倍。” 我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皇上喜欢沈云珞,却偏偏要宠爱别人给她看,这是什么道理? 54、步步娇-9 「最近这一段还有未来一段时间内的总体情节可能没什么很大进展,对手戏少,看似是零星琐碎的事,不过池子怎么会浪费笔墨在无用的细节上?请读者大大们耐心看下去,目前是在布局、铺垫总体形势,使故事得以充分展开。」 为了凿那块大冰,我从小厨房找了把斧子,暗暗使了法力才劈开一小块。旁边洒了些碎冰渣,亮晶晶的很漂亮,抓了一撮放嘴里含着,冰爽极了。谢过吴千雁,我抱着冰块一路小跑回去,炎日下冰化得很快,不一会,衣襟都湿了。 找了个木盆将冰块搁下,三两下将湿了的罩衫脱去,朝内殿唤:“娘娘,冰块拿来了!” “放床边去,将屏风拉过来挡住阳光。” 沈云珞的脸色很差,仿佛热得快要晕厥,我忙扶她在床边坐下,“先别管那什么观音图了,这样的天气,叫人怎么能静心绣花?” “你怎的去了这么久?” “吴美人与我闲聊了会。” “都聊什么了?” 我侧头睨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说:“她说……皇上宠她,其实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沈云珞阖眼倚着,嘴角微扬:“是皇上故意的,还是她故意的。” 我不解问:“她为何要故意?” “她不是常说我们要互相扶持么?或许她是真心想要扶我一把。” 这些人的心思真让人费脑筋,我不管了,伸手在冰块上轻轻擦着,贪凉。相比吴千雁的殿所,这里还真是简陋,想起那碗酸梅汤,我舔了舔嘴唇,得宠果然有好处。我随口感慨:“吴美人那什么都有,真好!” 猝然间,沈云珞的手捏住我下巴,柳眉一挑,狠狠说:“她有的我也能有,想要过的好,你就听我的。” 我愣愣看着她,茫然点头。 这日刚出了裕华宫,见一顶淡雅朴素的轿子停在路旁。一名轿夫打量了我一会,走上前来:“请问是于归姑娘吧?” “是。” “逍遥王爷命小的来送姑娘去翰林院。”说完,他出示了逍遥王府的令牌。 我犹豫了会,逍遥王的情领还是不领?他这样,我反而越加愧疚,改日遇见华容添,还是早些说清楚。相信他是大度之人。于是躬身上了轿。 藏书阁比其他地方要阴凉许多,加上通风好,倒也不觉得热。我坐在书堆里慢慢翻着古籍,呵欠连天。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我急忙探身去看,秦朗坤从门外白茫的光中走过来,在屋里呆久了,觉得光线更加刺目,我用手挡了挡。 “找得怎样?我来帮你吧。”秦朗坤在我身旁盘膝坐下,望了望四周被我翻得凌乱的书架,语气有些无奈,“于归,那一排架子都不是佛家的书。” 我揉了揉腿脚,辩道:“可是,说不定有放错的书。” 他微微摇头,“待我的事情都处理完了,还是陪你走一遭相国寺吧。” “真的?”我咧嘴笑了。 “嗯,过几日我就不忙了。”秦朗坤将书一本本摞起来,放回架子上,顿了顿,有些歉疚说:“于归,你别介意。我一直很好奇,珞儿怎么带着你进宫了?翘儿可是她最疼爱的丫头。” 我撅起嘴,满不高兴说:“因为进宫是受苦来的,她就巴不得我随她一起受苦!” 秦朗坤斜斜睨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怀疑和担忧。我看明白了,他是怕我对沈云珞不利。我气得将手中的书摔在地上,大声叫嚷:“你们凭什么这样轻贱我!”我为了他,才忍受沈云珞,为了沈云珞,才被困在宫里,他们俩如出一辙的狭窄心胸,真叫人心寒!从藏书阁冲出来,狂怒的情绪在烈日下渐渐萎蔫,我不该冲秦朗坤叫嚷的,他喜欢温柔女子。 玉临王迎面走来,诧异问:“于归,怎么站在这里?” 我无辜地望了他一眼,垂下头,双手用力绞着衣带。 “回王爷,于归姑娘找书找得烦了,便出来走走。”秦朗坤气息有些急促,他是追出来的罢,还替我圆场。我忽然间又不生气了,冲玉临王笑着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免礼,还是进去罢,这样的时辰日头最毒。”玉临王稳步朝前走着,一面问我,“上回你说过,你会侍弄花草?” “是。” “本王将拿株存活的芸香圈起来了,并且剪了枝条,用插枝的方法栽培在宫中,改日还要请你去看看才好。” “当然,王爷命人来叫我便是。”我轻快答着话,时不时侧头看看秦朗坤,他也会看我,神色略为不安。我却莫名地高兴起来,他在意我,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轿子在暮色中朝内廷缓缓而去,我一直掀起帘子看外面,身体随轿子摇晃着,视野也在抖动。巍峨高耸的宫墙,粼粼泛光的屋瓦,这样气派的地方为何会令我想要逃走?对啊,我的归宿在外面呢。 再三谢过轿夫,我哼着小调快步走回殿所,却在一刹那收住了步子。院子中央的华盖步辇分外瞩目,这才日暮时分,红纱灯笼还未点上,皇上怎么就来了?吴千雁真不是一般的受宠,这些日子皇上来的最勤快的便是此处了。 我步子沉下去,垂着头钻回门庭冷落的殿里去。刚推开虚掩的门,唤了声“娘娘”,内殿猛地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随即一片诡异的沉静。在这样静谧的暮色下,那声音显得毛骨悚然。我僵在当地,又轻轻唤了声:“娘娘?” 昏黄的光线中,一袭玄色衣袍从内殿稳稳走出来,那轮廓便是至高无上的威严。 我立即跪地请安,皇上就这样默默离去,仿若连一丝气息都未留下。悄然侧目瞟去,见他进了对面的殿所,我才如释重负爬起来,连忙跑进内殿去。书案上一片狼藉,砚台碎在地上三瓣,漆黑的墨汁在地上蔓延,散出一阵淡香。 沈云珞跪坐在紧闭的花窗之下,目光盯着那片墨色,呆滞。 “娘娘!”我慌乱不已,拖她起来,借着窗棂透进来些许落日余晖,她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见。我大骇,捧着她的脸急切问:“他打你了?皇上打你了?” 沈云珞深深吸口气,视线从地上移开,不知看向何处,嘴唇颤了颤说:“收拾一下,墨迹擦干净。” 我扶她上床休息,然后去正殿找彤史大人要了些活血消肿的药粉。宫女时常罚跪,若管事的女官怜悯,会给些三七粉来消肿止痛。彤史大人只当我膝盖伤着了,便给了一小包。 我拿回来替沈云珞敷上药粉,柔声道:“娘娘好好歇息,我去讨热水,明日清晨好伺候娘娘沐浴。” 沈云珞没有阖眼,瞪着双目仰面躺在床上,身子僵直得如一具尸体。我心酸无比,暗暗施法催她入睡了。吴千雁说皇上喜欢沈云珞,可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要她难受?喜欢,不就是希望她好么?脑子里纷乱如麻,沈云珞这么快就触怒了皇上,无法预料将来还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55、月儿高-1 相国寺不愧是天下第一寺,这不过是平常的日子,香客纷纭,檀香缭绕。我紧跟着秦朗坤,心底怯怯不安,万一遇见哪位高僧,一眼看出我的妖精,会不会将我收了?这念头刚闪过去,迎面便遇上了高僧,罗净着黄袍披袈裟,头戴立帽,手中持了根铜铸棍杖。 他凌厉的目光扫来,我不禁往秦朗坤身后一躲。秦朗坤上前作揖问好,罗净的目光收了回去,变得温和。 是不是因为我是妖精,所以他看我的时候与看别人的时候截然不同?我撇撇嘴,催着秦朗坤走,“公子,我还赶着回宫去,先去看千手观音吧!” 秦朗坤却止步不动,略带歉意对我说:“于归,我想先去拜拜佛,求个平安。” 我望着金光闪闪的大殿,吞了吞口水,天底下最大的那尊菩萨守在那,我可不敢进去。“公子先去罢,于归不爱闻檀香味,便在此处等你。” 秦朗坤好心道:“颇费时间,你站在这会累的,还是一同进去罢。” “啊?我不想去……”我往后退了两步,为难地望向罗净。 罗净瞥了我一眼,侧身对秦朗坤说:“秦施主放心罢,我可以领她去看千手观音。” “这样?甚好。”秦朗坤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我,温柔笑了。我喜欢他穿着青布衣、略带微笑的模样,如一片新鲜的绿叶,令人心仪。 沿着游廊,一棵棵葱郁的大树将猛烈的阳光挡在天外,罗净领我在廊中漫步,一面给我介绍:“罗汉殿,又称八角琉璃殿,是相国寺最高的一座殿,千手观音像就在这里面。你所说的佛家书画大多在藏经阁,还有一幅著名的观音像在方丈屋内,我们稍后再去看。” 我点点头,随他上了楼梯,忽然想起相国寺为方丈做法事那日的钟声,心思一转,问:“方丈不是圆寂了么?” 罗净脚步稍稍一滞,“是,你知道?” 我自怜叹道:“你们做法事那日,我差点就灰飞湮灭了。” 他摇摇头,“不会,你还未受劫,即使你想灰飞湮灭都不容易。” 我不忿嚷道:“可是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要死了!也不知是哪个和尚敲的钟!” 罗净斜斜瞥了我一眼,目视前方说:“是我敲的,为方丈清道。” “喔!你这僧人真是偏心,六界之中,妖鬼魔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还要遭受你们时不时的迫害!” “六界之中,唯有人界有情,方丈待我恩重如山,我能为他做的,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我嗤之以鼻:“为度他一人,扰得我们三界不安,大师你真是有觉悟。”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凭栏远眺。屋角上悬着的迎风铃随风叮吟,如碎玉相击,在喧嚣的凡尘中鸣出一份平和的喜乐。 “听,风神在唱歌。”他闭目仰头,迎着万丈金光。丰厚的菱唇宛若金质,微微张启闭合,低吟梵语。我歪着脑袋看他,目不转睛。心灵未曾有过这样的宁静,如止水,任由风吹铃动,也不会泛起一丁点的涟漪。红尘寂寂中,我忽然愿意就此停留不前,不要劫难也不要成仙了。 “于归。” 突如其来的呼唤,令我恍然回过神来。罗净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我,温和问:“喜欢这样平静的感觉吗?” 我点头,眉开眼笑。 “那么平日多多诵经念佛。”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菱唇泛着金灿耀眼的光泽,很漂亮。我不禁伸手去触碰,那金色原是极度的柔软,我的指尖涌起一道暖流,穿过手臂,涌上脸庞。我的脸此刻一定红极了,心潮汹涌,不过一个触碰,便将如平镜般的心湖砸得粉碎,比起方才的平和,我更加贪恋此刻的心悸。 罗净脸色巨变,粗暴挡开我的手,转身疾步而去,抛下一句话:“你不想看千手观音了吗?” 我痴痴站在原地,舍不得迈开步子,抬望着屋角的风铃,一种漫无边际的愉快席卷而来,我捂住嘴笑了。 千手观音像由银杏木雕就,浑身贴金,确是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细看来,与太后的那幅丹青似乎是一样的。我仰起头,围着巍峨的雕像一面走一面欣赏,忽闻一阵熟悉的香气,我警觉扭头,近处的拱门之外,长廊之下,华容添摇着扇子徐徐走来。 我犹豫着如何上前招呼,转眼却见他身边紧跟着一名俏丽的女子,那笑颜如春花烂漫。 “王爷,我们去送子观音那求签好不好?” 华容添笑着揽住她,亲昵凑在她耳旁说着什么。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却没躲过他温柔而散漫的目光。他止步在拱门下,华丽的锦袍在人群中格外刺目。他既然看见我了,我便只好上前福身请安。 “在宫外不必多礼。”他低声说。 “王爷,这是你宫里的侍婢么?”女子娇笑着凑上前来好奇打量我,没一会,笑容渐渐凝住,“模样生得真好。” 我从来都清楚自己的姿色,可是从她口中听得这样一句饱含醋意的话,不禁笑了,淡淡说:“奴婢出身卑贱,哪里配伺候王爷?只不过是一名打杂的宫女。” “于归!你在胡说什么?”华容添肃然喝了声,旁边的女子吓得神色一乱,垂不敢吱声。 我紧抿着唇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头走了。快步出了正殿,罗净还在原地候着,我随手拽起他的袈裟往前冲,“走!去看画像!” 56、月儿高-2 罗净用力扯回袈裟,对我横眉竖眼:“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不耐烦与他解释,跺跺脚继续横冲直撞。一名女子走得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华容添三两步追上我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将我拖至偏院里幽静的廊下。罗净见状,只在院门处站着,没再跟进来。 华容添将我粗蛮反抗的双手紧紧钳住,质问道:“你这是与我使性子么?” 我撇开头不愿面对他,冷冷答:“奴婢不敢。” “于归,你究竟想要什么?”他语气中愁绪微露。 我被围堵在角落里,无法逃过他的目光。我想要什么?我根本没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我说:“我有家室,有儿女,如果你自认为有几分姿色便想要去我所有的宠爱,那不可能。” 我置之一笑:“于归在王爷眼里,也仅仅是有几分姿色而已。” 他摇摇头,脸色凝重:“我原以为你不会计较。” “是啊!谁能跟了王爷,就是天赐的福气,还用计较什么?”我含笑望着他,语带嘲讽,“不过即使身份地位再尊贵,也不是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的。”顿了顿,我运用法力控制自己的声线,附耳对他说:“比如,爱情……” 这迷声术如同魔音,能使人出现幻觉。我早已掌握他心底的痛处,于是轻而易举就伤到他了。我又见到了那名笑靥如花的白衣女子,不过转瞬即逝。他的手骤然一松,我挣脱逃走。 罗净领我离开,默默无言。直到看完了方丈屋里的观音像,罗净才冷冷对我说:“这里是佛门,你不能滥用法术。” 我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垂目答:“情非得已。” “逍遥王很好,何不跟了他?” 我笑道:“你这僧人也管起红尘俗事来了?” “你还想着秦朗坤。” “当然,你知道我要成仙的。” “你固执地想要嫁给他,无非是为了成仙。其实你根本不懂感情,怎么能与他结为夫妻?” “谁说我不懂?”我莫名其妙激动起来,辩驳道:“我喜欢他,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喜欢他!” 罗净没再吱声,一路送我到了正殿。刚迈上阶梯,秦朗坤恰好出来,神情平淡:“有劳大师了。” “举手之劳。” 我扫去所有不快,对秦朗坤强行欢笑:“公子,我们回去罢。” 罗净说:“将近晌午了,二位不如在寺里用了斋饭再回宫。” 秦朗坤微笑点头:“也好,总是要吃饭的。” 我一肚子不情愿,自从尝过肉香,再也不惦记青草和绿叶了,况且叫我吃自己的同类,好残忍……和尚真虚伪,说什么众生平等,难道花草树木都不是生灵?罗净斜睨着我,眉尾一挑,元神传音:小桃花,这可是寺庙。 他在威胁我。罢了,谁让我是妖。 除了从相国寺借出的珍贵画像交给翰林院临摹,其他零碎的书卷都带回宫给沈云珞了。我没有再出宫的理由,懒懒窝在榻上看戏本子。这本牡丹亭是她的珍爱,也是秦朗坤的。忆起秦朗坤圆润而**的唱腔,我微微眯起眼。 沈云珞写的信我没送出去,于是被她烧了。我骗了她说没遇见秦朗坤,这样撒谎明明是出于私心,我还是为自己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俩之间若是再有联络,便是性命之忧。她沈云珞是不怕死,可我的秦朗坤不能死,为了他,我只能撒谎。 “请问于归姑娘在吗?”殿外传来尖细的唤声,我慌忙提起裙摆穿上鞋,理了理衣服髻,才中规中矩走出去开门。一名内侍侯在门前,恭敬道:“玉临王有请。” 我一愣,想起前些日子他说要找我看花草的。“公公稍等,我进去准备准备。” 我不过是不放心沈云珞,去吴千雁那请凌湘帮忙:“沈美人身子一直不好,你时不时帮我看看。太医院的药或许就在这两日送来,若他们来人了,你帮我接一下。” “嗯,你去哪儿?” “玉临王请我去一趟。” 凌湘不怀好意盯着我,“玉临王都被你勾住了……” “胡说什么?”我捶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凌湘笑撇撇嘴,故意大声说:“将来若当了王妃,可别忘了我!”引得四院里不少宫女探头张望,我脸上一热,匆匆赶出去。 57、月儿高-3 随那内侍到了玉临王的殿所,我呼吸一窒,这别苑……不是华容添的地方么?一进去便是双廊绕假山,之后是荷塘、水榭、楼阁,依次穿过,最后才是殿门。 我紧张问:“这不是逍遥王爷的浮华殿么?” 内侍和气答:“玉临王也是住在这里的。” 我暗自懊恼,再见逍遥王,恐怕又要动干戈。原本好好的两个人,为何会成这样,真想不明白。内侍又带我绕过正殿,穿过一道隐秘的拱门,指着前边郁郁葱葱的园子:“玉临王在里面,姑娘过去便是。” “有劳了。”我微笑着谢过他,径自朝园子里走去。四周墙壁爬满了青藤,满地的青草疯长未加修剪,几株纤弱的小树在微风中颤动。绿盈盈的世界,隐隐衬了些许野花,五彩斑斓,煞是热闹。我轻轻踏步进去,生怕伤着花草,这园子不大,拐个弯便看到尽头了。玉临王正蹲在一片翻过的草地里,袍尾沾尽了灰土。 “王爷好雅兴。”我笑眯眯走过去,福身,“于归给王爷请安了。” “你来了!”他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相当的笑容,“来看看,这芸香能不能活?” 我跪在地里,俯身去嗅那枝被剪下插在泥土里的芸香,花儿在枯萎,看情形不大好。轻轻托着一片花叶,阖眼,施法。 玉临王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嘘……”我用心体会芸香的感受,松了口气,朝玉临王狡黠笑道,“我在听它说话。” “它说什么了?” “它说,好渴。” “还有呢?” 我伸出食指深深插到花枝旁的泥土里,笑着说:“还有,很闷。” “真的?那该如何?” 我拍拍手,斜斜坐在草地里,告诉他:“芸香并不是不适合在北方种植,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它喜爱阳光,也喜爱雨水,北方较旱,因此要多浇水,此其一。最重要的是土壤,这里的土紧致黏实,它不喜欢,它喜欢松软的沙土,还要在通风很好的地方。此处虽然幽静怡人,却太闷了。” 玉临王的目光渐渐惊诧,瞪着我说:“你说的很对!西域的土壤大多是沙土,而且雨水充足。” “那王爷该给芸香移个地方了,这里可不行。” “为何翰林院南墙那株存活了?” “或许是南边墙角下通风,加上旁边树木郁葱,水分充沛。其实芸香一点儿不矜贵,很好存活。只要土壤适合,按时浇水,每隔一个月施肥一次就行。” 玉临王咧开嘴笑了,雪白的牙齿生得玲珑小巧。我这才现他左边长了颗虎牙。他大概意识到自己笑过头了,赶紧敛去笑容,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 我故作惊讶逗他:“哇!王爷长了颗虎牙,真是虎虎生威啊!” 他抿唇斜斜横了我一眼,站起来拍拍衣袖,弹去灰尘。他不会是因为这颗虎牙,才不苟言笑的吧?他语气严肃,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于归,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我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差扑在地上了。 “你!你竟敢……竟敢嘲笑本王!” “谁胆敢嘲笑玉临王啊?”浑厚的男声自背后传来,我吓得噤若寒蝉,转过身去伏地请安:“奴婢给皇上请安!” 回想起那日沈云珞脸上的指印,令人不寒而栗。好在玉临王人虽小,却很宽容,笑道:“皇兄,我们正闹着玩。” “嗯,平身罢。” 我爬起来,仍是大气不敢出,背脊一片冰凉。 “皇兄今日为何突然驾临,也不派人来通传一声?” “朕恰好路过,想着许久未见逍遥王了,进来看看,原来他不在宫中。” “王兄这一阵都歇在府里。” 静默了许久,风声都变得异常清晰,好似整个皇宫的蝉鸣尽数被我收进了耳朵,脑里嗡嗡乱响。皇上终于开口唤我:“于归,你随朕来。” 出了园子,沿着长廊渐渐走到了水榭。荷塘里高高低低的翠盖随风摇曳,几枝初开的荷花微微绽了花瓣,风格青涩。 我小心谨慎跟在皇上身边,闻见龙涎香,明明是同样的气味,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受。料想他可能要问沈云珞的事,我愈紧张。 “你最近可见着逍遥王了?”皇上语气温和问道,我吁了口气,放轻松答:“前几日在相国寺见着了。” “他都在忙什么?朕昨日派内侍去传召,他竟称病不见。逍遥王从来都不会这样,即便是生病也会进宫来回禀一声。莫非你惹得王爷不愉快了?” 我一怔,左思右想不知该怎么答。为什么是我惹他不快了?他还惹我不快了呢!“逍遥王可快活着,奴婢亲眼见他与夫人游相国寺,还去送子观音那求子。” “嗯?”皇上突然转身,“什么夫人?” 我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只能垂头盯着他的靴子。“大概是王爷的侧妃或者妾室,奴婢不认得。” “你也该认得了,逍遥王有两位侧妃,四名侍妾。膝下一双儿女,是逍遥王的掌中宝,你将来进了王府,可要好好待他们。” 皇上的话说得很中肯,但我不爱听,两位侧妃、四名侍妾,逍遥王果然很逍遥!难怪想将我也收回府去!我一时嘴快问:“逍遥王为何没正妻?” 皇上站在栏边观景,气定神闲,语气中却外泄了几分无奈,“他想娶的人始终只有一个,可惜,已经不在了。朕亏欠他。” 我悄然举眸盯着皇上的侧脸,那深邃目光中俨然藏着伤痛,他们有着一样的心结。 “朕今日放你出宫去探望逍遥王,究竟他是不是生病了,朕在宫中等你消息。” 我大骇,去王府岂不是自行送上门?却只能喏喏应着。想来皇上对逍遥王如此关心,是兄弟情深,还是因为亏欠想要弥补?那名白衣女子,便是他们二人的芥蒂罢。 58、月儿高-4 皇上派了轿子送我去逍遥王府,一路颠簸中,我试想了许多种与他见面的情景,终是不如意。前日对他使了迷声术,他一个凡人应当瞧不出端倪的吧?退一步讲,即便觉得蹊跷,也没有凭据证明我是妖。 心放宽了些,下轿,眼前的豪宅大院便是王府了,匾额上几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逍遥王府”。我走至大门处朝侍卫递上皇上的手谕,“皇上令我来探望逍遥王爷的病情,并且据实回禀。” 四名侍卫面面相觑,为的答:“昨儿个有位公公来过了,王爷说了这几日一律不见客。” 我莞尔一笑,反问:“如今可是有圣上手谕,难道王爷要抗旨么?” 侍卫收起手谕,正色道:“稍等,待我再去问问。” 不一会,侍卫和一名老者一同出来。老者将手谕还给我,慈眉善目对我说:“在下是逍遥王府的管家,这位是女官大人吧?” 我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我只是小小宫女。” “姑娘,王爷前日就吩咐了闭门不见客,这几日也一直在书房,谁也不敢打扰啊……” “可是,皇上吩咐,若我见不到王爷,便不准回宫。”我眼珠子一转,想了个主意,“不如管家试试去和王爷说,于归求见!” “于归?”管家目光一愣,恍然低喃道,“你就是于归……” 他这一句话,引得几名侍卫纷纷打量我。我瞪大眼睛环视一周问:“你们认得我?” 他们摇头,归位。管家面带微笑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姑娘请进。” 我懵懵懂懂就进了王府,寻思着于归这个名字还真响亮,多谢白娘子了。原来王府里的构造与浮华殿相差无几,一进府是双廊绕假山,接着是荷塘、水榭、楼阁。我中规中矩跟在管家身后,迈着轻碎的步子,绕至一所清幽别致的小院,一团团一簇簇的琼花洁白如玉,衬在茂密的枝叶中,风姿淡雅。 透过镂空花窗,能看见平静的小屋内华容添独坐在空案前,举目望着前方,神情憔悴。 管家轻声告诉我:“自从相国寺偶遇姑娘回来,王爷便一直呆在此处,未曾出来。” 我心底一窒,该不是我法力太强,害他深陷幻念不可自拔。管家悄然退下了,我轻推虚掩的木门,顺着华容添的视线看去,壁上挂着一幅丹青,画中美人巧笑倩兮,站在一片琼花丛中。左上角题字为:静女其姝。 我终于真真切切看到她了,轻笑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身子一颤,目光扫过来,“你怎么进来的?” 他的语气疏离,眼神涣散毫无神采,这还是风度翩翩的逍遥王吗?我缓缓走近他,将手谕放在书案上,“皇上命我来的。”顿了顿,我狡黠一笑,“皇上还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华容添猛地站起来,直勾勾盯着我,“他告诉你了?他说什么?” 我惊讶于他的反应,不过却故作淡定道:“皇上说,他亏欠你。” 华容添微微垂下头,阖眼:“亏欠……难道他以为可以用你来弥补?” 我不乐意了,“王爷什么意思?难道我是皇上赐给你的礼物,用来补偿你的吗?” “不然,他叫你来做什么?” “探病!”我将手谕展开,一字一句念给他听,念罢,将手谕一摔,忿忿道:“看清楚了,是皇上好心命我来探望你!” 华容添憔悴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傻丫头。” 我撇开头,蛮横道:“我看你就是装病,我要回去禀告皇上了!” “谁说我装病?”华容添一把拉住我,将我按在座椅上,俯身,神情平静对我说:“你伤到我了,忘记了?” 我迷茫摇头,贴得这样近,清晰看见了他眼里的血丝满布,还有他唇周一片泛青的胡渣。是我揭开了他的旧伤疤,让他憔悴若此。心好像开始疼了,我向白娘子誓,下次绝不滥用法力。 “从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爱情二字。你说得对,不管我地位多么尊贵,什么东西都可以手到擒来,唯独爱情是我失去了却一直没有找回来的。可你是如何得知的?又是如何念的那两个字令我痛不欲生?” 对上他深邃的双眸,我胆怯了。他果真疑心,那目光仿佛要看穿我的眼睛,直直看到我心底。我败下阵来,垂着头嘟喃:“是皇上告诉我的。” 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以皇上城府之深,怎可将心底的秘密透露给你?” “真的……”我机灵一动,大大方方抬头看着他说,“皇上还告诉我,你有两位侧妃,四个侍妾,一双儿女。而一直不愿意娶正妻,是因为心结未解!” 华容添眼色古怪,在我面前踱来踱去,语气担忧问:“你究竟知道了多少?皇上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没有了,就这些。” 他终于停了下来,“就这些?” “嗯!这哪里是皇上的秘密,分明就是你的秘密……”我撅起嘴说,“不然,我哪里知道你府里的情况?” 华容添长长吐了口气,低声警告我说:“话不可乱说,说多了只会给自己惹祸。” 我朝对面的画像努努嘴问:“你还没告诉我,她叫什么?” “宁静姝。你知道便好,绝不能在外提及这个名字,恐有性命之忧……” 一个女人能让我有性命之忧?看来她不是普通人,我闭紧了嘴。 华容添望了望画像,又扭头看我,“你也该回答我了,愿不愿意进我王府?” 我笃定答:“愿为奴为婢。” 他伸手在我耳畔轻抚,话语风流不羁,“你就这么不情愿做我的女人?” 我仰面朝他粲然一笑,“你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是于归毕生所求。” 华容添干笑两声,“你想要追求的爱情,是怎样的?” “相互爱慕,相互依偎,一生一世,形影相随。”而这句话的对象,是秦朗坤。想起他的柔美面庞、低微嗓音,我不由娇怯而笑,仿似神游天际,轻喃:“我是在痴心妄想吗?” “是。”华容添用一个字毫不留情打断我的遐思,然后平静看着我说:“如果这是你要的,我给不了。” 我满不高兴站起来跺跺脚,心想:我又没问你……可人家好歹是王爷,我乖乖说:“那么,于归该回去复命了。” “你可知道怎样说?” “就说王爷犯了相思病!” 他低咳一声,斥道:“别胡说八道,就说,中暑了。” “嗯!你罪犯欺君!”我朝他吐吐舌头,轻快跑出去,一边转身朝他挥手,“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 59、月儿高-5 「大喇叭公告:某人高调亮相!」 从逍遥王府离开不多久,大概快走到京城正街了,轿子猛地停下来。猝不及防,我惊呼一声,不由分说从轿子里窜了出来,张口想嚷嚷,却被面前一匹高壮的枣红骏马吓住了。再仰头看马上之人,威风凛凛、趾高气昂,正是那恶霸京兆尹蔺水蓝。 他一袭朱红官服在烈日下耀眼刺目,身后还有一行佩剑的戎装侍卫。本朝文官着海蓝服,武官着朱红服,京兆尹是武官么?不过他风华正茂却坐上了京兆尹的位置,或许真有点才干。 “奴婢见过蔺大人,不知大人有何要事拦下奴婢的轿子?” 他眉毛一挑,犀利的目光扫向几名轿夫:“你们先在茶肆里歇会,本官请客。”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几个人忙不迭谢了恩一溜烟钻进旁边的茶楼里,扔下我和轿子。还真是恶霸,一句话就把人全吓跑了。 蔺水蓝一个飞身跃下马,径自走到我跟前,“你叫于归是吧?” “是。” “借一步说话。” 我惊诧不已,跟着他往茶楼走去。再回头看,轿子已经被他手下人抬到路边,马匹也牵好了,才不至于碍着过往行人。 蔺水蓝领我进了茶楼的雅间,要了几样小点心,并亲自替我斟茶。我咽了咽口水,真不知道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会下毒害死我吧?小心翼翼瞟了他一眼,说:“其实……皇上还在等奴婢回宫复命。” 蔺水蓝面带笑意:“正当晌午,你不饿么?” 我是有点饿,可我敢吃你的东西?我摇摇头,“不饿。”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完了就可以走。” “几个?” “我还不知道。” “这可不成,万一你从现在一直问到半夜里怎么办?” 蔺水蓝皱了皱眉,又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 盯着眼前飘香的绿茶,我真口渴了,不管它是否有毒,喝了再说。喝罢,擦擦嘴说:“我不觉得有意思。” 蔺水蓝干咳两声,用狂傲的口吻问:“你如何认识秦朗坤?” 心里咯噔一下,早该想到和秦朗坤有关,蔺水蓝该不是想设计害他?我得小心提防,每个问题都要想好了再说。 “在苏州认识的。” “我是问如何认识的?” “这个怎么能说清楚……反正就是认识了呗……” 蔺水蓝猛地一拍桌案,我吓得手一软,紫砂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洒了满脚。他神色缓了些,沉声问:“你是沈府的丫鬟?” “是。” “你认识秦朗坤,你家小姐认识么?” 生怕我的目光太浅显,会被他看穿,我垂目答:“我家小姐足不出户,如何能认识秦公子?” “于归……”他唤我,声音森幽骇人,“方才的茶里下了药……” 我惊的抬头直瞪着他,恶霸、十足的恶霸!幸好我是妖,不然该毒了吧?我一声不吭,紧紧控住气息,避免毒在体内扩散。 他手上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瓷瓶,只有指头大小,玩味一般睨着我:“解药在这里,要么?” 我死死盯住他,恨得牙痒痒。 “告诉我,秦朗坤和沈美人是否相好过?” 蔺水蓝仪表不凡,看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居然使这种手段!我愤怒极了,不管不顾朝他咆哮:“你这个坏蛋!” 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往后一躲,又将小瓷瓶在我眼前晃两下,“先告诉我,是不是?秦朗坤的心上人就是沈云珞,是不是?” 我闭目深吸口气,施法将喝下的那杯茶生生逼了上来,含在口中。趁蔺水蓝正恶狠狠要挟我的时候,“噗”一声,茶水喷了他一脸。蔺水蓝傻愣愣地僵在那,我撒腿就跑,也不要坐轿子了,往旁边的街巷七拐八拐,一路狂奔。使点轻功,甩掉他们算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将来碰面了该如何是好? 漫无目的穿过一条条街巷,我确信自己迷路了,站在岔路口左顾右盼,沿着御道一直朝北走,应该能走到皇宫的。日当中空,我低头琢磨脚下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愣是分不清哪边是北。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逼近,夹杂着车轮滚滚和车夫的呼喝声,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闪躲。我也跟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在檐下。不一会,左边四匹黑骏马疾驰而来,为后面一辆奢华的马车开道。听得周围有人惊叹:“连少夫人出门都这样阔气,蔺府真是名不虚传啊……” “那可不是?蔺家堪比王侯。” 蔺家?我嗤之以鼻,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本以为马车过去人群也就散了,不想在拐角处,忽然窜出一行人,后面跟着八抬大轿。马车急急停住了,轿子也落了地。这街原就不宽,这一下被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窃喜道:“这下有好戏了,蔺府撞上了国丈府!还不大打出手?” 人群渐渐纷闹起来,围上去观看这一场好戏。 6、月儿高-6 蔺府与国丈府的人互不相让,出言相讥,吵嚷不休,就差动手了。方才还闷热压抑的街道顿时沸腾起来,烈日下众人兴致勃勃,猜测谁赢谁输。我远远站在檐下阴凉处,弄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一方退一点,不就好了吗? 正僵持不下,左边的奔来一匹枣红色骏马,呼啸而恰好从我身旁过。是蔺水蓝追来了!我忙躲在粗木圆柱后,小心翼翼探头去看。只见蔺水蓝大喝几声,策马进入人群,就那样在马上说了几句话,马车便往旁边退让,国丈府的轿子先行过了街。 迫于蔺水蓝的威势,人群四散,噤若寒蝉。我混迹在小商小贩中,挨着屋檐溜走了。 香汗淋漓,终于远远看见了宫墙,我腿一软,在路边坐下歇息。皇上派的那几名轿夫大概怕极了责难,就在皇宫前的御道边等我,见了我兴奋不已,忙请我上轿。我学蔺水蓝摆了副官架子,不悦道:“你们可知道我有皇命在身,不得耽误?” “姑娘,您就饶了我们吧!那蔺大人,谁也得罪不起啊!” “哼!欺软怕硬!”我心里憋了一股怨气出不来,使劲将轿帘子一甩,“等下回他把我毒死了,看你们怎么给皇上交代!” 沐浴更衣完毕,装扮妥当,方能去向皇上回禀,不然就失礼了。沐浴后身子格外清爽,口中含了香花露,沈云珞说这样才能呵气如兰,我含着一口香喷喷的水朝她笑。 “好了,吐出来吧。” 我没来得及细想,不知怎么给咽下去了。眨巴着眼睛问沈云珞:“不会有毒吧?” “那倒不会。”沈云珞掩口而笑,娇嗔,“于归,你逗死我了。” 可是极少见到她笑,我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我该去了,顺便要去一趟浣衣局,娘娘就别画了,歇会。” 她笑意敛去,垂目低吟:“早些绣完才好呢……就不用吃苦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迈出殿门,又忍不住回头看她。谁知道她这如意算盘最终能否如意。 那座正殿迥然高耸,我不知为何胆怯,似乎走路都有些不稳了,或许是因为皇上打了沈云珞、夺了逍遥王的心上人,这些念头在脑里纷纭不去。幸而皇上有要事处理,并未召见我。我只向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回禀了,不到一刻钟便匆匆逃离了巍峨的大殿。 逃得越远,脚步越轻快,直到过了御花园,才如释重负。逍遥王的警告犹言在耳,让我意识到皇上是危险的,日后应更加谨慎才可以。 我满怀心事慢慢走着,从浣衣局出来恰好遇见凌湘。为了避暑,我们挑着林荫小路走,虽然绕远了,却能风凉些。夏树苍翠,日光西斜,蝉鸣和着风声一阵远一阵近。这时候的宫廷显得尤为宁静怡人,似乎和宫外也没什么不同。 我有一句没一句和凌湘搭着话,她似乎现了我的心不在焉,粉拳在我肩上砸两下:“喂!你想什么呢?” 我勉强笑了笑,“没什么,跑了一天,乏了。” “逍遥王爷何时接你出宫去?怎么也不见动静?” “谁说他要接我出宫去?”我无奈耸耸肩,“凌湘,你愿意做人家的妾么?” 凌湘若有所思道:“若是王爷要我做妾,我当然愿意。于归,你该不会……想做王妃?这样的野心未免太大了,我们只是奴婢,是贱民……” 我立即打断她的话:“我才不是贱民!众生平等,为何我们就低人一等?” “可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凌湘小心翼翼瞟了我两眼,“于归,你才进宫几个月,你不懂。” 我喉咙干涩,不想说什么、亦懒得说。心乱如麻,或许该坐下来好好诵经念佛了。 刚进了裕华宫,忽而一阵疾风刮来,沙尘几乎迷了眼睛。凌湘腾出一只手揉着眼角,大意之下打翻了托盘,衣物掉落一地。我忙蹲下帮她拾取、叠好,忽然现其中一条洁白的肚兜上,赫然绣了一句诗:粉白香痕春带雨,轻红酒晕晓含风。 凌湘眼睛好些了,也蹲下收拾,从我手里将肚兜夺过去,小声嘟喃:“你真不害臊,在这里看得这样入神。” “反正也没人,凌湘,那上面怎么有诗?” 凌湘抿唇而笑,凑在我耳边说:“是皇上写在肚兜上的,吴美人趁势绣下来了,皇上可喜欢了。” “啊?”我张大了嘴,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肚子软软的,这要怎么写字?” 凌湘用肩狠狠撞了我一下,“你可真笨,当然要先脱下来才能写嘛!” 我嘘了口气,“脱下来写有何难的,要在肚子上写那才厉害了。” “你懂什么?这叫闺房之乐……”凌湘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与我在院里分道。我撇撇嘴往殿里走,什么闺房之乐,不害臊。 61、月儿高-7 悠悠捱着日子,掰手指一算,时至夏末,越闷热。 沈云珞的绣图绘成了,我帮她将绣布固定在绣架上,因绣图巨大,剩下的一大截不得已搁在椅子上。看那细细墨笔勾勒出的千手观音,仍不敢相信这是出自沈云珞之手。她不仅手巧,心思更是缜密,否则错一笔便前功尽弃了。 对面的殿门前热闹非凡,一行人抬着大小礼箱如长龙般络绎不绝。吴千雁盛宠当头,赏赐不断。我一面探头看,一面忙着手里的活,随口问:“吴美人是不是快晋升了?” “或许吧。”沈云珞热得双颊绯红,视线从未停留在对面一眼。 我大着胆子问了:“娘娘,上回你触怒了龙颜,今后的日子,会不会很难过?”这是我早想问的,那日究竟生了什么,可迫于她的郁郁寡欢始终不敢开口。这些日子在药物的调理下,她似乎好了许多,整个人清爽了些。 她动作一滞,愣愣答:“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我小心翼翼文:“娘娘究竟做了什么,令皇上动怒?” 她抬目睨了我一眼,嫣然一笑:“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我气呼呼甩了甩绣布,抱怨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知道的越多,越是危险。” 这句话,华容添也对我说过。他是为我好,沈云珞大概也是罢。我心底生出些许暖意,傻傻笑了。 那些借来的书画已经用不着了,我该一件件还回去,抬头望望天色,晴空万里,还真是一件苦差事。 秦朗坤见着我自是十分高兴,因为我又能给他带去沈云珞的消息。他关怀她的一切,如孩童般向我打听她的消息。被一个人这样惦念着是一种幸福,我何时才能得到这样的幸福呢? 他递给我一杯花茶,“解解暑。” 我垂目望着他纤细白皙的手指,生出前所未有的贪婪和大胆,于是在接茶时故意碰到他的手,是暖的,心口暖洋洋的。我低头窃笑,“多谢公子。” “于归,劝劝她,绣花不用太辛苦,闲时绣绣就行。若一直这样下去怎好?” “公子放心,于归会劝着小姐。小姐只是急于想得到皇后相助。” “可是皇上已经喜欢她了,不会因为皇后或太后的一句话而放弃的。”秦朗坤神色忧郁,叹息道,“这样只是拖延,并不能避免。对皇上来说,越得不到的越是有吸引力,我只希望她过得好……” 我随意翻着案上的书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墨上,散出缕缕书香。看了几行,方知此乃本朝史书,我随口问:“公子看史书?” 他收回深思,答:“校对。” “校对?”我脑中灵光一现,低声问,“史书中可会记载后妃?” “除去皇后、太后,其他一概不记。”秦朗坤狐疑看着我,反问,“你想问什么?” “公子知道一个叫宁静姝的女人么?” 他侧头看了看屋外,压低声说:“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信口胡说:“宫里的闲言碎语……” “此女为罪臣之女,宁家满门抄斩,独留了尚在襁褓中的她。那件案子盘根错杂,后查证属冤案,先皇愧疚,便将她抱入宫中收养,十年前嫁与太子做了太子妃,太子即当今的皇上。哪知她其实满怀怨恨,趁先皇染风寒时在汤药里下毒,先皇咽气之后,随即服毒自尽。” 我听得愣了,不敢相信那女子、那笑容甜美的女子……弑君? “于归,我不知道你们在宫里遇见了什么事,但凡提及此事的,一定要避开,此乃大忌。” 我懵懵点头,这样的事,方才何必要问,还不如不知道。 又闲聊了一刻,秦朗坤替我仔细核查了一遍包袱里的书画,确认无误方交给我:“包袱里都是相国寺的没错。” “多谢公子了,我总是没记性!”我笑眯眯拎着包袱想要同他告别,却被他叫住,“你不认路,我还是陪你走一遭罢。等我换上便服。” 我微笑点头,不知自己脸上的笑容是否有沈云珞那般柔媚,但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秦朗坤喜欢温柔的女子,因此我必须学会温柔。 与他一同漫步在京城的繁华热闹中,欣喜而惬意。街边的人们摇着大蒲扇,阵阵热风滚烫了我的脸颊。藏在墙根树上的鸣虫窃窃私语,嘲弄我青涩的美丽。宫装衣料轻薄,披帛垂坠在身侧,随着步子一颤一颤,动如流泉。 “看宫里的姑娘多好看。” “那少年郎更是俊俏,比寻常女子都胜几分!” “真是一对璧人……” 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我佯装淡定,从容跟在秦朗坤身边,甘愿做他的附属。然而我更愿意听到夸赞我们相配的美言,我们原来是这样相配,连路人都看出来了。止不住笑了,我猜自己一定笑得眉眼生动,灿若桃花。 62、月儿高-8 相国寺门庭若市,我在一行小摊前流连,那些形态各异的泥菩萨被人们捏得憨态可掬,菩萨真是这样的?为何罗净却总是板着脸,对人冷漠疏离。 “姑娘,要买什么?什么样的都有,买一个吧!”捏泥人的老者一直冲我笑,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问:“真的什么都有?” “即便没有,姑娘要什么,老朽替你捏就是了!” 我掩口而笑,狡黠问:“那……白娘子有么?” “白娘子?白蛇?有!” 我惊诧不已,还真有?这不是捏菩萨的么,怎么连白娘子都有。老者十指满是泥土,从旁边的小木箱中取出一对泥人,“姑娘,你看,这不是白娘子和许仙么?” 我双手接过,这对泥人捏的神态逼真,可是那太过幸福的笑容是假的,我摇摇头,还给他:“我不要许仙,只要白娘子。” “姑娘,人家一对夫妻,当然是成双成对的。” “才不是呢……”我撅起嘴跟他辩道,“许仙是个负心人,应该被唾弃!” “啊?”老者瞪大眼睛,眼角的笑纹都平淡了。不一会,他又笑起来,“那我给姑娘捏个白娘子成么?” 我垂目看着他破旧的衣裳,修补了无数次的布鞋,于是掏出仅有的一点碎银子,“老人家,我也没多少钱,你看够么?” “嘿嘿,够了够了……”他双手哆嗦接下,笑得皱纹更深。 “那我先去拜佛,回头来取。” “姑娘放心,老朽一定给你捏个最漂亮的白娘子!” 秦朗坤似乎很熟悉这里,领我从偏门进去了,穿过西厢,径直到了禅房。这条路幽静许多,方才的热闹眨眼不见。他时不时侧头看我,终于开口说:“那是你上月的俸银吧?” “嗯。” “那泥人,最多值三文钱。” “可是白娘子值很多钱。” 秦朗坤大概听不明白这句话,我朝他笑笑,盯着他袖口的补丁问:“公子,你现在是翰林学士,俸银虽然不多,但也不会很少,为何不置办几件体面的衣裳?” “举家搬来京城,已是散尽家财,为衣冠这种身外之物,倒不如给娘亲多补补身子。” 我恍然想起他还有位母亲,“夫人身子可好?” “时好时坏,我四岁时父亲离世,娘一介妇人撑着秦府,操劳了十几年……”说着,他眼眶通红,“也不知我还能尽多久孝道。” “公子……”我鼻子酸,凝噎无语。今日我是施舍了银子给那位老人,可天底下有多少需要施舍的人。我调了调气息,强笑说:“你是状元郎,是文曲星,一定可以为家宅带去福运。” 秦朗坤目光忧伤看着我:“是吗?真是这样就好了。” “真的!”即便不是真的,我也会帮你的。 寻到罗净的禅房,院门前有个小沙弥拦住了我们:“二位施主请止步,罗净大师有贵客在。” 秦朗坤将包袱递上:“我们是来还字画的,既然如此,小师傅代罗净大师收下罢。” 小沙弥仔细瞧了瞧包袱里的东西,问:“你们是宫里的人?” “正是,字画乃翰林院藏书阁向相国寺所借。” “稍等片刻,待小僧去问问师傅。” 我好奇问:“咦?罗净年纪尚轻,为何在寺中地位如此高?” “罗净大师自小出家,年纪虽轻,修行却高。我们初遇之时,大师便救了我一次,再遇,更是救了我的性命。说来怕你不信,我们结伴而行穿过一座山谷,竟然遇到了妖怪,多亏罗净大师解难。” “我信啊!公子说的我都信!”对秦朗坤绽放完笑颜,我暗自撇撇嘴,臭和尚,抢了我的功劳。 小沙弥不一会便出来了,请我们进去。这禅院真是风雅,雕栏玉砌,亭台错落,池塘里白莲幽幽绽放,池边竹林婆娑,疑似仙境。我轻轻迈着步子,生怕惊扰了佛祖。 不远处竹亭内,月白僧衣对坐银灰锦袍。不料那贵客竟是华容添,我调头想溜,被嗅觉灵敏的罗净察觉了,他高声说:“二位也是贵客,请一并入座。”那眉毛一挑,细宅的眼里露出戏谑之色,那分明是在说:有妖气! 我耷拉着脑袋跟在秦朗坤身后,迈入竹亭之前,先朝华容添福身:“奴婢给王爷请安。” “既都是大师的贵客,就不必拘礼了。” 抬头,见华容添举着扇子朝我微笑点头,我面上一热,忙垂目。迈上木梯,在桌前坐下,我仍不敢直视他,也不知我们之间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 竹亭悬高一丈,因此凉风袭人,桌凳皆为木桩所修,一架古筝斜斜横在栏边,面对莲塘。 罗净抬手替我倒凉茶,头却向着秦朗坤和华容添说:“自苏州一别,我们三人头一回相聚。” 我握住茶杯瞪着罗净,还有我呢,应当是我们四人。 他瞥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是妖,不是人。 63、月儿高-9 华容添一张俊颜含笑说:“我们之间颇有缘份。更没想到大师还是我王兄的食客。”他总是这样风度翩翩,看似亲切可人,实则谁也看不穿他眼底的神色。 “长庆王行事荒唐,性情凶残,料想众人会不解贫僧此举为何。其实,这样的人,不是更需要佛法来点化么?” 秦朗坤突然说道:“盐司近日抓了不少人,其中有我一位乡亲。听说是长庆王的命令,不知所为何事?” “是为盐船的事罢。”华容添抿了口茶,慢条斯理说,“有艘渔船卡在桥洞进退不得,堵住了那段水路,后来强行拉纤将船拉出来,只是桅杆折断,砸在后面紧挨的盐船上,将船身砸裂了,一多半的盐都化进了河水。所以,盐司抓了相干的所有人。” “抓人无非是赔银子,为何关入大狱迟迟不放人?” “虽然是官家的船,那盐却是私盐。已经知道真相的人,如何能放出来。” “官船运私盐?”秦朗坤拍案而起,脸色涨红,“这些贪官污吏!” “朝中官员分为三派,分别以长庆王、蔺丞相、国丈为。结党营私,不足为奇。” 秦朗坤紧紧蹙眉,忿忿不平道:“王爷既然洞悉一切,为何不禀明圣上?” “本王,乐在逍遥。”华容添继续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罗净默然起身,一袭月白僧袍衬得身姿颀长。尖削的手指在古筝上拨了几下,温温道:“秦施主,悲天悯人,不如静心听一曲《月儿高》。” 出家人,怎么回说出这样世俗的话来?秦朗坤悲天悯人有何不对?我心有不满搁下茶杯,侧身而坐。 罗净撩起袍尾,在古筝前坐下,背对着我们。 手臂缓动,身形轻摇,曲音密密铮铮淌出一行,接着一行,滑音婉转、琶音浪荡,高音纤纤飘跃,低音深幽沉谧。他的颈还是那样优雅,像一只白鹭,手下乐律由慢渐快,宛若一轮皓月之上,琼楼玉宇之中,嫦娥旖旎而舞。天河炯炯,亦不过是美人手中一条丝绢罢了。 青天白日,生生被他变成了柔静月夜,我才晓得这位高僧有多高。一曲终了,心旷神怡。我真的要仰慕他了,甚至白娘子也不曾给我这样的感觉。 华容添抚掌赞道:“出神入化!大师真令我大开眼界了!” 秦朗坤眉头舒展,默默饮茶。 罗净一路送我们出了寺,华容添的侍从将马车牵来了,恰好可以送我们回宫去。 “喂!姑娘,你的白娘子!”我应声扭头张望,路边林荫下,老者正挑着担子,一手举着那泥人。我兴冲冲跑去接下,虽然和白娘子差了许多,但他也没见过,不怪他。 华容添好奇问:“这是什么菩萨?” 我乐颠颠拿着小泥人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告诉你!”转身见罗净一脸鄙夷之色睨着我,我抚掌大笑,“有了有了!老人家,你再替我捏个泥人,就捏这位大师!” 罗净脸色一沉,目光清冷。 老者放下担子,探着头打量罗净:“老朽每日在相国寺前捏泥菩萨,对罗净大师熟得很,不难捏,姑娘稍等片刻。” 碍于旁边有人,罗净没说什么,倒是华容添饶有兴致问:“于归,你要大师的像做什么?” “哎呀,就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啊!”我比手划脚说得眉飞色舞,“我们都见识过了,大师是世上罕见的高僧,将来必定有更高的修为!我现在就把大师供着,每日给他烧三炷香,以大师的修为和胸怀,一定会尽心尽力保佑我的!”眨眼又跳到罗净跟前,嬉皮笑脸问他:“是不是呀?大师?” 罗净细长的眼中闪耀着怒意,却平静道:“贫僧不敢当。” 捏泥人的老人家也跟着凑热闹:“姑娘说得真好!都说罗净大师是相国寺镇寺之宝,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为了请大师做法事还要煞费苦心呢!姑娘你真是颇具慧眼,知道捏个大师供着,回头老朽自己也捏一个,求大师保佑我孩儿早日娶媳妇!” 一直沉默的秦朗坤也开口了:“老人家,也替我捏一个,保佑家母身体安康。” 华容添笑呵呵打开折扇,“那我也要一个。” 罗净眉头一收,斜斜睨着我,目露厌弃。我朝他吐吐舌头:“谁让大师你是高僧呢!高僧,就要做高僧该做的事!” 罗净不予理会,自顾自转身回寺,抛下冷冷一句:“各位请便。” 我握住湿嗒嗒的泥人,看着月白的身影穿过一道一道寺门,渐渐隐匿,原本戏弄他的快慰不知怎么变得惆怅了。为何与他相处越久,越觉得似曾相识,但我是只妖,连前世都没有,又何来的“似曾”? 64、锁寒窗-1 弦月如银钩缀在树梢,酷暑残退,鸣虫无歇。 太医院按时送药来了,我小心翼翼端出来,搁在案上,从橱里将一包酸梅取出来,与药碗一并放进托盘呈给沈云珞。为绣花,她简直走火入魔了,不眠不休。 “娘娘,喝药了。” 她轻应了声,手下未停,直到那一条线都绣完了,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拈了两颗梅子含着。她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唯有喝药的时候特别豪气。我曾经好奇药是什么滋味,尝过一口,简直苦到心里去了,所以一直佩服沈云珞喝药的工夫,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将盘子撤下,我坐在她身边愁眉苦脸,“娘娘,别绣了,出去透透气。你整整两个月都没出过屋子。” “要赶在入冬前绣完,不然,这个冬天不好过。” “这么大一幅图,如何能绣得完?” “于归,这里的冬天很冷,不如夏天好过。我带的银子快使完了,今后要拿什么去打点?” 我小声嘟喃:“原本有好日子过,可惜你不要。” 沈云珞手下一顿,抬眼瞪着我,“凭你的姿色,得获圣宠也并非难事。” 我不耐烦起身去拉她,“别闷在屋里了,就出去走走吧!夜里凉快,我们去太液池看看荷塘月色啊!” “荷花还未谢么?” “快了,开到末了。现在不看,今年就看不到了!” 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沈云珞终于肯出去。她穿着最喜爱的湖绿长裙,外罩轻纱开衫,臂上玉肌透显,一抹藕色肚兜隐隐绰绰。太液池月色静好,这样的美人行走在其中,宛若仙子。 风动荷香,四周静谧无人,我们在池边的玉阶坐下。阶下便是清水,身子稍稍倾下去便能够到,我贪凉,一手撩起宽袖,一手探入水下,轻轻搅动池水。 “娘娘,这里的水很好。” “这是活水,宫里的池水河流都是从汴河引入的。” 我一面点着头,一面将鞋袜脱去,挽起裙摆,光洁的双足小心翼翼试了试水,有些凉,不过很舒服。 沈云珞蹙眉叹道:“于归……” “娘娘,不要紧的,这里没人。”渐渐适应了池水的冰凉,两条腿便在水中乱晃,搅得附近的荷花也颤动不安。使劲踢了两下,水花飞溅,有些洒落在我们身上。 沈云珞一口气沉下去想要叱责我,却忽然扑上来捂住我的嘴。我不知所措瞪着她,她急促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这才注意到有人走近,而且声音无比熟悉。我们俩屏住呼吸,紧紧贴着池壁。 “方才的甜品可合你胃口?”皇上沉凝的嗓音带着些许倦意。 “皇上赐的,哪儿有不合胃口的呢?”吴千雁的笑语还是一贯的利落,“就怕臣妾吃相难看,吓着皇上了!咯咯……” “呵呵……卿素来落落大方,偏偏吃水果的时候狼吞虎咽,猴急的很呐!” “臣妾也不知为何,看见水果,就嘴馋得要命!” “朕就喜欢你这天真的样子,胸无城府。卿,这太液池荷花飘香,来吟一句应景的诗。” “皇上又考臣妾呢?容臣妾想想……”半晌,吴千雁柔声念,“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 “好句,卿可谓是冰雪聪明,出口成章。” “皇上过奖!”两人越走越近,最终脚步停在离我们咫尺之地。 后背紧紧贴着石壁,不一会觉得浑身冰冷,我没来得及穿鞋袜,双足沾满了水,风一吹,令人忍不住颤。 “皇上,请恕臣妾冒昧,虽然知道皇上不爱听,可是……沈美人整整两个月没出过殿门,臣妾去瞧过,她为了那幅观音像,憔悴不堪。臣妾与她情同姐妹,可是心疼了,她身子不好,更应该静养才对。” 我和沈云珞相视一眼,不解吴千雁何意。 皇上默默不作声,两人的脚步又渐渐行远。就在我们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皇上突然说:“朕去看看她。” 沈云珞的手紧紧抓住我,急切道:“怎么办?现在如何回去?” “嘘……娘娘莫急,待他们走远了,我们再慢慢走回去,若皇上问起,便说去游园了。或许皇上等久了不耐烦,便会离去呢!” 沈云珞望着我,目光无助,缓缓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我陪着沈云珞特意又在御花园转了一圈,才慢慢回裕华宫去。亥时将过,院里空荡荡的,吴千雁那边也无人,顿时如释重负。我拍着手欢呼:“太好了!逃过一劫!” 沈云珞露出难得的笑意,手持团扇托起我下巴,“瞧你得意的,小点声。” 我捂住嘴,仍旧笑得欢。提起裙子轻快跑进殿里去点灯,火折子燃起微弱的光亮,我转身将落地烛台上几支蜡烛挨个点燃,再进内殿去点床边的灯。穿过拱门,挑开帘子,冷不丁见黑影,面向窗外负手而立,那轮廓叫人想不认识都难。我惊叫一声,火折子啪地掉地上,渐渐熄灭。 “于归,怎么了?”沈云珞轻轻唤着我走进来,愣了一下,不慌不忙拖着我下跪,“臣妾不知皇上在此,一时贪玩便在御花园里逛了许久,望皇上恕罪。” 他慢慢转身,在黑暗中凝视我们,声音低沉:“于归,点灯。” 这是做什么,装鬼吓人?我颤颤巍巍拾起火折子,将寝殿的灯烛全部点燃。这殿里从未有过如此光明的夜晚,皇上的脸色却仍然阴暗。他慢慢踱步,在罗汉床坐下,“于归,你方才说逃过什么劫了?” 沈云珞面不改色,从容答:“方才我们遇见一只黑猫,怪吓人的。” 我忙附和:“对对,一路追着我们,娘娘都吓坏了。”说完,我垂在身侧的右手朝窗外悄悄一弹,一只黑猫跃然出现在窗台,双瞳幽绿望着屋内,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啊!”沈云珞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往后退,皇上猛地上前将她拉入怀,沉声道:“一只猫而已,有朕在此,何足畏惧?” 沈云珞惊魂未定抬头望着皇上,她削瘦的身子只消皇上一只手臂紧紧圈住便动弹不得。她垂下头去,皇上却并没有丝毫要放开的意思。他宽厚的大手抚上她的脸庞,用力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朕方才看见你笑了……原来你会笑吗?” 沈云珞目光惊恐无措,也没有答话。 “彤史大人说,你们饭后便出去了,这么晚才归来。沈美人,你身子大好了?”他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又狠狠加了一把力,二人紧紧贴在一起。我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觉得心跳狂烈,又是一种诡异的感觉弥漫周身。 沈云珞气喘急促,眼里湿润,声音颤:“皇上,臣妾……还需调养。”说完,她猝然被推开,险些摔倒,我忙上前扶住。 “调养?”皇上目光如炬,步步逼近道,“好,朕会给你天底下最好的补品,朕会让你过上最舒服的日子!直到你调养好了为止!”说完,他拂袖而去,这就是皇帝,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沈云珞瘫坐在地上,痛苦闭目。 65、锁寒窗-2 只因皇上那一句话,次日,彤史带了一行人来将殿所装饰一新,几只大箱子被扛了进来放在厅里,都是过冬的衣物、木炭、熏炉,还有上等的食材、药材,令人目不暇接。我将每只箱子都翻了一遍,啧啧叹道:“娘娘,这样也挺好的,什么都齐了。” 沈云珞恹恹倚在榻上,气若游丝:“好……好过冬了。” “你一直在喝药,却不懂得爱惜自己。现在好了,别没日没夜地绣花了,慢慢绣,不着急。” “你可知这些要以什么为代价?”沈云珞忿恨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连自己都守不住……” 我垂目不语,将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归置好,恰逢太医院送药来,我接过一看,除了平日里那红木药碗,还多了一青花瓷盅。“咦,这是什么?” 小宫女答:“是药膳,非常滋补的汤。” “娘娘的膳食不是裕华宫小厨房做来么?” “这是皇上特别吩咐的,因此是御膳房做了送来,彤史大人说药和汤可以并用,不打紧。” “哦,我知道了,多想彤史大人。”我一路小心翼翼端着回殿里去,搁在桌上,轻轻揭开瓷盅盖闻了闻,那药膳的味道并不好,撇撇嘴,唤沈云珞来喝药。 日复一日,这样的汤药和药膳按时送来,皇上却没再来裕华宫,随着秋叶飘零,日寒霜落,吴千雁那也逐渐冷清了。抽空时常来与沈云珞闲聊,或者品茶、下棋。 彤史大人时不时会派人来询问可有什么缺的东西,我也就厚着脸皮要木炭,要香烛。虽然我这样的宫女不够享用炭火的资格,不过既然能手到擒来的东西,为何不要?于是我自己的小屋里生了三盆炭火,烧得火旺,昼夜不熄。凌湘便时常跑来与我挤一床睡了。 小橱柜上,俨然摆着一尊泥像,前面端放着一只精巧的香炉,我手持三炷香虔诚拜了几下,插在香炉里。 凌湘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你天天拜这个不知名的菩萨,还不如弄个观音来拜拜。” “我告诉过你了,她叫白娘子,很灵验的!” “还有你枕头下放一个泥人,不嫌脏吗?” 我笑眯眯在她身边躺下,摸出枕下的泥像,“这是个高僧,会保佑我的!”悠悠烛光下,罗净的面庞不再冷漠,我伸出中指在泥人头上揉搓,窃笑。大师啊大师,我不止摸到你的光头了,还每天摸呢…… 吹熄了烛火,听得凌湘在耳边抱怨道:“皇上不知怎么了,好久没来看吴美人。” “后宫这么多女人,吴美人这几个月也算享尽圣宠了。” “只有短短两个月,自从立秋之后,再也没来。” 我叹了口气,侧身贴着凌湘暖和的身体,“别想了,反正也与我们无关。” 窗外的光秃枝桠印在花窗上,像张牙舞爪的鬼影,想起沈云珞脸上的指印、暗夜中皇上肃然的轮廓、还有白衣女子的如花笑靥……我一头迈进被窝里,紧紧抱住凌湘:“我想出宫,我要出宫去!” “于归?”凌湘惊诧拽住我的手,“逍遥王不是喜欢你么?你跟他走就是了!” 我心慌意乱望着她晶亮而天真的眸子,“真的要做人妾么?” “总比在宫里强。” 我一手伸入枕下,紧紧握住罗净的泥像,暗暗对自己说:我要受劫飞仙,即便再苦都要撑下去。 这日做了美梦,梦见我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花轿上摇晃颠簸,一路吹吹打打进了秦府。激动之中,醒了过来,却觉得窗口透进来的白光耀眼刺目。我支起身子,轻轻推开窗,纷纷扬扬的雪花早已将一切覆成白色,宁静无声。 关上窗,下床去加了些炭火,穿上厚重的粉色深衣,去伺候沈云珞起床了。捧漱盂去,她漱完口,又含了一会花露,盥手毕,蘸水轻轻擦拭脸面。更衣梳妆妥当,她捧了小熏笼在绣架前坐下,又开始了一整日的穿针引线。 真不知她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头,见殿外不少宫女结伴而行在雪地里玩耍,我也揣了个熏笼在怀里,迫不及待跟沈云珞说了一声便出去了。冬天都穿得厚重了,连吴千雁那样窈窕的身量都显得臃肿,她看见我,粲然一笑,酒窝深深的。我踏着白雪走过去,回望,一串脚印子,很是可爱。 她亲切问:“于归,怎么一个人?” “沈美人畏寒。” “这第一场雪应当要出来才好。” 我朝凌湘吐吐舌头,与她们走在一起,“你们要去哪里?” 凌湘神气答:“太液池结冻了,这会又下雪,很好看。每年这个时候,三宫六院都会去,皇后娘娘也会去。” 我笑道:“你跟着吴美人不是常见到皇后娘娘么?还如此惦念?” “那当然,皇后娘娘气质雍容,深明礼义,谁见了都会心生仰慕。” 我才不信,若真是深明礼义之人,便不会与淑妃斗成这样了。 66、锁寒窗-3 太液池边果然华冠丽服、佳人云集。放眼望去,周遭围绕的树木也纷纷银装素裹,整个池面如冰镜一般。透过冰面,还能瞧见水中的红鲤成群地游来游去,只是白雪悠扬,依稀盖住了池下的这番风景。 只有少数女子打着伞,大多都不打,任由白雪落得浑身皆是,也算玩得尽兴了。冰天雪地里,难得这样热闹,我玩心顿起,凑过去与其他宫女一块堆雪人。忽然听得旁边几个小宫女叽叽喳喳叫唤:“是皇上!真的是吗?” “没错,不然,怎么侍卫全守在那不让人过去。” “皇上呀?这么远,看不见呢!” “不止皇上,还有逍遥王也在!” 此话一出,无数目光齐刷刷朝我看过来。我耸耸肩,逍遥王似乎已经成了我的主子,或者说,我已经成了他的附属品。 通常人们都说:她就是于归,逍遥王看中的那宫女。 为何不这样说:他就是华容添,看中于归的那王爷。 症结在于他是王爷而我是宫女,尊卑分明。我手下滚着雪球,瞥了周围一圈,“你们还堆不堆了?”话音刚落,一名内侍小跑至我跟前,笑道:“于归姑娘,皇上和王爷有请。” 我抬眼一看,好像认识他,不就是逍遥王身边的人么?我挠挠头,纳闷嘀咕:“这么远,他怎么可能看见我?” “王爷说乍看身影有些像,便命奴才来瞧瞧,还真是姑娘!” 真怀疑华容添是不是也能闻见妖气,这么十几丈都能看见我。无奈,只好挂上淡定的微笑,乖乖跟着内侍走了。 在阶下蹭干净鞋上沾的雪,方进了亭台。一抬头,现玉临王竟然也在,只是因为个头小,又披了洁白的狐裘,远远看去便与雪景浑然一体了。亭台虽四面临风,石桌上却燃着一座小炉子,除了暖手之用,顺便还煮了酒。沸沸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暖,酒香四溢。我分别给他们三位请了安,对着华容添小声问:“不知王爷传于归来有何吩咐?”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目光轻柔:“谁说是本王传你来的?” 我一愣,听得玉临王清了清嗓子说:“是本王有事找你。” 我马上换了个方向,朝玉临王俯问:“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那些芸香被冻坏了,本王实在不会侍弄,你何时得空,去我那园子里照料一下。” “奴婢遵命。”答完话,各人都沉默着,我站在那形如木雕,气氛尴尬。 终于,皇上话道:“于归也来饮一杯酒罢,暖暖身子。” 我垂目接过宫女倒的热酒,毕恭毕敬道:“多谢皇上赐酒。” 皇上咳了两声,语带埋怨:“逍遥王何时也变得婆妈起来,放着这样的绝色女子在宫里迟迟不领回家?真是越来越不懂怜香惜玉了。” 华容添呷了口酒,叹道:“唉……这女子固然美丽,可惜臣弟要不起啊!” “什么?”皇上嗓音一沉,喝道,“小小宫女居然敢拒绝逍遥王?” 我将酒杯搁在石桌,急忙跪下了,隔着厚实衣物,大理石的冰凉还是侵入骨髓。 “真不愧是一对主仆!”皇上的怒气好似越来越盛,好怕他一个耳光过来,就像对沈云珞那样。 “臣弟不过在说玩笑话,皇兄何必动怒!”华容添连忙上前扶我,低低的话语念在我耳畔,“地上凉,傻丫头,你不会说句话么?” 我举眸望着他,委屈嘟喃:“可这是事实,奴婢有罪。” 华容添转身,伟岸的身躯挡在我面前,“皇兄,小小宫女怎敢拒绝我?哈哈……其实是我不要她了。” 皇上神色缓和,“你不是喜欢她么?扭头又不要了。” “喜欢归喜欢,可不适合我。”华容添回头露出一个叫我放心的微笑,“虽然美丽,却不解风情,尝鲜可以,相处久了难免觉得缺乏情趣。呵呵……想必换了皇兄也是看不上的。” 皇上威严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许久才说:“原以为你找到了,却不过是图新鲜。”又沉沉叹了口气,“三弟,朕有多期盼你能找到自己的逍遥王妃。” “臣弟府中不缺女人。”华容添笑得浪荡不羁,狐裘的茸茸黑边衬得面庞越英气,一举一投足都是风华绝世。我站在他身后,自惭形秽。 华容添复坐下,继续饮酒。皇上淡淡问我:“你主子呢?” “回皇上,沈美人在绣千手观音呢!” “朕不是命她好好休养么?” “沈美人想早日给太后交代。” 皇上脸色沉沉说了句:“立春之前,她必须把身子给朕养好了!” 我俯应着,可她身子好不好,完全无法预料,即便他是皇上。正寻思着如何退下,忽闻身后一片惊呼,众人纷纷起身望去,不一会,一名宫女自雪地里踉跄奔来相告:“皇上,吴美人晕倒了!” 皇上朝旁边的内侍吩咐:“胡总管,你去看看。” 我惊异于皇上的神色如常、气定神闲,究竟他也宠了吴千雁几个月,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么?内侍总管张罗着将吴千雁送回宫,一面派人去请太医。我向他们告退了,跟着吴千雁一起回了裕华宫。 67、锁寒窗-4 我和凌湘将她安置好,过了不多久太医便赶到。吴千雁平日里能吃能睡,性情开朗,如何会晕倒?凌湘紧紧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皮肉里去了,我暂且忍住。虽然她担忧吴千雁,也不能如此对我吧。 “别怕凌湘,太医都是医术高的。” 太医只稍作把脉,便喜逐颜开道:“胡总管,要祝贺皇上大喜了!” 我还在纳闷,什么大喜,胡总管喜出望外问:“是有喜了?” “是喜脉没错。” 凌湘惊叫:“真的?娘娘有喜了?!有喜了!”她拉着我又叫又跳,我凑到她耳边问:“究竟什么喜?” 凌湘又恢复规矩正经的样子,微笑对我说:“娘娘怀上龙胎了!” 我恍然大悟,就像小狐狸要产崽,桃树要结桃子一样!我羡慕不已,感慨:“真好,吴美人真有福气。不知道沈美人何时也能怀上。” 凌湘眼神古怪扫了我几眼,上前问太医:“娘娘既是有喜,为何晕倒?” “只是有些气血不足,无妨。” 胡总管与太医商量片刻,决定一同去回禀皇上,交代凌湘拿方子随医女去领一剂药,我先在此看着吴美人。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将熏炉内的炭火烧旺了些,坐在床头不断打量熟睡中的吴千雁。怀了孩子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我更好奇怎样才能怀上孩子。 不久,皇上匆匆赶来,神色与方才大不相同,甚至有些容光焕。他不顾众人,直接扑到床边唤:“卿,你真是大功臣!快快醒来,朕要重重赏赐你!” 鸾凤帐下,吴千雁半睁开眼,微微蹙眉:“臣妾让皇上担忧了。” 凌湘呈了汤药上来,皇上亲自将吴千雁搂在怀里,一点点喂她,小心翼翼、关怀备至。既然凌湘回来了,我便告退。 殿前的皑皑白雪已经被众多脚印点缀得斑驳凌乱,而另一边,却没有丝毫痕迹,连我出来时的脚印都完全不见了。我慢慢迈着步子,听布鞋踩在雪地里吱嘎的声响,抬头间,冷不丁见沈云珞正倚窗远眺,神情落寞。 我进了殿,她甚至没有现,就像被冻住的冰雕。雪花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渐渐化开。 “娘娘,吴美人有喜了。” 她猛地缩回身子,手顺势带了一下支架,花窗“啪”地一声合上了,将寒天雪地关在了外面。一双含情美目幽幽望着我,“这样……我该准备点贺礼去道喜才是。” “娘娘,你……怎么了?”她那样的神情,仿佛夹杂着些嫉妒,令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我?没什么?”她慢慢走到绣架前坐下,“吴美人既然有了身孕,离晋封也不远了。” “是么?那她要迁走?吴美人带着凌湘走了,我们这岂不是更冷清了?”我不禁搓搓手,方才玩雪冻得通红,到现在还未消。 沈云珞笑了笑,“你呀……不就是想有人暖被窝么?” 我坐在熏炉边朝双手呵气,嘟喃着:“凌湘的身子就是比我暖嘛……” “于归,明日领俸银,你顺便请人帮忙捎封家信回苏州。” “哦?”自从进了宫,沈云珞从未提过家里的事,大概是记恨她父亲,怎么忽然要送信了?我也没有多问,她行事一向古怪。“知道了,娘娘明日将信交给我就是。” 雪已经停了,可是天气阴沉。寒风肆虐,卷起阵阵飞雪,树木、屋顶全被白雪覆盖,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弓着背迎风前行,袖里揣着刚领的些许俸银。自从进宫了,我才渐渐明白银子的重要,原以为宫里的人都有皇上养着,没想到打点来通融去,原先带的钱都花光了。做人真难,做女人更难,做宫女是难上加难。 从内苑一条道抄近路,夏日的林荫小道如今被冷冽的风充灌着,脸上如刀子割一般疼,我见四下无人,便施轻功朝前飞跃,最好是一路上都没人,就可以直接飞回去了。可惜一辆翠幄马车自远处迎面而来,我忙收住功力,踩着雪深一步浅一步地走。 路两旁的树枝依稀有雪团被风吹落,有时簌簌落下如白花一般,我仰头望了望,淡淡的阳光洒下来被白雪映成惨白的光线,刺目。刚眯了眼,忽然听见马匹出一声剧烈的嘶鸣,我心中一惊,定睛一看,被雪压断的树枝恰好砸在马背上!马儿受了惊,迎面疾驰而来,踏在雪地里的“嘚嘚”蹄声,还伴随着一名女子的惊悚尖叫。车夫也是乱了分寸,拼命大喝、拉扯缰绳,却丝毫拉不住受了惊的马匹。 我虽然不懂御马之术,但想着迷声术对付动物都是一样的,便用法术吹了一声长长的哨音。马儿顿时减,慢慢在我跟前停下。 车夫傻愣愣没缓过神来,我疑心车上是哪位嫔妃,可她不出来,我也不好去问。不一会,车里的女子挑开帘子,惊魂未定瞪着我,“你……你是……” 68、锁寒窗-5 「晚八点还有一更,某某不知道我前几天加更了,漏看了两章,在此提醒一下大家哈」 我俯答:“奴婢是裕华宫宫女。” 车夫惊叹道:“还多亏这位宫女了!” 看装扮,她并非后妃,车夫如此说话更加不是宫中内侍。我微笑答:“你们没事就好。” 车夫下了车,与我介绍:“我家夫人是逍遥王府的昕妃娘娘。” 只觉得这微笑在这腊月天被冻在了脸上,僵硬得无以复加,我却仍然要维持:“奴婢给昕妃娘娘请安。” “不必拘礼,我要谢谢你才是!看不出来你一名宫女竟然会以哨声御马。”她比我年长几岁,身穿朱红夹袄,髻绾得精致,笑容甜美,“你今日救了我,随我去王爷那领赏罢。” 我听了不禁浑身一抖,连忙婉拒,“奴婢不敢,能帮到娘娘是奴婢的荣幸!况且,奴婢尚有要事在身。” “裕华宫么?能有什么要事?来吧,你救了我,理当要赏!”她竟笑眯眯朝我伸手来,我一怔,赏赐,就是有银子了,恰好我和沈云珞目前处境尴尬,有的赏还是收下罢。我搭上她的手,蹬上马车。 原想与华容添见上一面,领了赏便回宫去,我总是不放心沈云珞一个人的。可没想到,一进了浮华宫,便出来不得了。今日也不知怎的,皇上和淑妃都在,所以特地将昕妃召进宫来。 大紫檀雕螭案上呈着各种精致美食,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吃顿饭,我杵在这算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难堪么。 听了昕妃的话之后,华容添只是盯着我笑,吩咐人给我打赏。皇上就在前头,我赶紧接了赏赐,眼皮都不敢抬一下。淑妃坐在侧席,隐约只瞥见一袭华服珠光。 “没想到,你还懂得御马之术?你是如何吹哨使马匹停下来的?”皇上穿着褐色常服,素日威严的语气现时有些倦意,我稍稍放松了,答:“也只是会吹口哨而已,奴婢并不会骑马。” “一声口哨如此神奇?改日还得表演给朕看看才好。” “上回匆匆一瞥,看的不清楚,今日细看之下,才知这女子长得这般水灵。”这陌生的女声就是蔺淑妃,说话不紧不慢,嗓音柔和,听起来似乎很是贤淑。我忍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正对她水盈盈的双眸,见她一袭紫锦深衣,非常娴静,不似传言中那样盛气凌人的模样。 皇上诧异问:“哦?卿何时见过于归?” “于归?”昕妃轻呼一声,狐疑盯着我,又转头看华容添,“她就是于归?” 殿里门窗紧闭,炉火烧得滚烫,我竟觉手心出汗了,身子也在热。我不知所措,慌乱看向华容添。他轻轻颔,含笑看着昕妃,“我以为你知道了。昕儿,别听瑰瑰那胡言乱语,于归是个好姑娘。” 淑妃掩口而笑,黛眉一挑打趣道:“逍遥王爷真是狡猾,讨了人家又不赶紧带回家去!害得府里一干女子都吃飞醋!” 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我是听了这句话难过吗?还是因为他对别人的亲昵?或许我应该愤怒的,女子不是玩物,不是想要谁都可以的。不过,他们不明白。抑或真正不明白的人是我,这便是人间了。 淑妃又唤我:“对了,于归,你转告吴美人,明日我同皇后都会去探望她。” “奴婢知道了。” “嗯,她可得好好养着,若诞下皇子了就真是大功臣!”淑妃说得兴高采烈,与宫中无数娇柔女子相比,那笑容竟不像是假的。妖精的感觉不会错,她是真的高兴。 从浮华殿告退出来,恰好遇见玉临王,一袭白狐裘将他上下包得严实,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稚嫩脸蛋。一见我,他就面带不悦说:“本王命你来看看芸香,竟然隔了好几日才来。” 我心虚得不敢抬头,华容添时常住在这里,他对着我总是那样暧昧,若没有人传召,我哪里敢来?没想到玉临王一把拉住我的手,催道:“快随我去看看!还能不能救活!” 我随他一起跑到后院中,见棚架下几株好不容易存活的芸香奄奄一息。虽然暂时能用法术护住它们,可终不是长久之计。 “于归,你看,是不是冻坏了?” 我点点头,惋惜道:“这样下去不行的。” “那该如何?” 想了想,笑着说:“王爷信得过奴婢么?” “当然!”他笃定点头。 “那不如由奴婢将这几株芸香移走,栽在裕华宫,我也好照料。” “你一定能救活么?” “当然!”我也笃定点头。 他脸上绽放一个可爱的笑容,“太好了!” “那么这里交给奴婢,王爷快进去罢,让皇上等久了不好。” 他放心地舒了口气,然后匆匆离去。我确认园子里没人了,用法术将几株芸香同时连根拔起,稍稍抖了抖泥土,用衣裙托着。幸好这个时候宫人们都吃饭去了,要不然又要盯着我打量一阵。 揣着芸香回到殿里,没来得及放下,沈云珞迎头便问:“你上哪儿去了?” 我腾出一只手,将俸银和赏银都交给她,只说:“路上偶遇逍遥王府的昕妃,帮了她一把,于是她领我去王爷那讨银子了。” “逍遥王的妃子?”沈云珞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她倒是大方,还带你去王爷那给你打赏。” 我横了她一眼:“什么意思嘛?我帮了她,王爷赏我是应该的。” “是么?那你脸红做什么?” 我吃惊摸着自己的脸,不知何时变得滚烫滚烫的,支支吾吾说:“谁……谁脸红了?我去……我去弄芸香了!” 69、锁寒窗-6 医女按时送药来,两只提盒,各自挂着名牌,她将沈云珞那只交给我,嘱咐:“药方有所变动,先喝小碗的,饭后再喝大碗的。” “嗯,知道了。多谢姐姐!”我瞥见吴千雁的名字,好奇问,“吴美人身子还没好么?” “身子是好了,这是安胎药。”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先将小碗端出来,呈给沈云珞,顺便问她:“这些日子皇上来的勤了,难道怀了龙胎就不一样了么?” “当然不一样了。”沈云珞又是一口气将苦药喝完,含了颗蜜饯,“如今只有两位公主,一位皇子,皇家当然是求子若渴。也不知为何,后宫鲜少有嫔妃能怀上,吴美人才进宫不久,便能有身孕,皇上还不欣喜若狂?吴美人若能诞下皇子,将来必定能晋封四妃之列。” 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听娘娘的意思,皇上喜欢的是她腹中孩儿,并不是吴美人本身?” “爱屋及乌,母凭子贵。”沈云珞忽然笑了笑,“帝王的爱怎会纯粹?淑妃若不是丞相的女儿、若没有诞下皇子,哪里会有如今的地位?后宫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我顿时明白了沈云珞的执着从何而来,她需要的那种幸福就像我渴盼的爱情:和一个人相依相伴,白同心。这是皇上永远也不能给的。就连华容添都曾这样说:“如果这是你要的,我给不了。” 仅仅皇家如此吗?不,大抵世间男子皆薄幸,因此,白娘子才成仙了吧…… 忽然自怨自叹起来,是我要来人间应劫的,想被人辜负、被人抛弃,然后飞天成仙。可对于秦朗坤,我是纯粹地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喜欢他能成就我的劫,就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刚生了根的芸香受不住这样的冬天,我只好将它们移栽到花盆里,搁在殿内,用法术护住那点微薄的生机。只要熬过冬天便好了,沈云珞亦如是。她整个人懒洋洋的,丝毫提不起精神,时常披着锦被坐在熏炉旁看牡丹亭,偶尔唱上几句。 我近日里在学针线活,笨手笨脚绣着一个香囊。若不是沈云珞在一旁盯着,我哪里用受这份苦。这样简单的活,用法术便可以了。一不小心又戳到手指,我“咝”了一声,一口含住指尖。 “你们秦府的丫鬟都似你这般么?” 我撅起嘴,岔开话题说:“太后邀娘娘去吃腊八粥的事,你可想通了?我昨夜去打听了,凌湘说,只有皇后、淑妃、德妃、吴美人应邀了。吴美人是因有孕在身为太后器重,娘娘您呢?难道是因为观音图?” 沈云珞淡淡扫我一眼,“你是存心想让我不自在。” 我幸灾乐祸道:“谁让你找我茬?好好想想太后此举意欲何为!我去传晚膳啦!” 在小厨房遇见几名宫女,闲聊了几句,便提了食盒匆匆赶回去,一路上我用法术护住自己周身,避免寒风侵肌。迈入庭院,听得沈云珞正在唱曲,唱得娇婉动人,在冰天雪地里听起来更显妩媚。 我放慢了步子,准备等她唱完了才进去。侯在廊边,见远处宫灯依稀点亮,我也该去挂起灯笼了。忽而身后传来两声“喀嚓”的响声,我一惊,回头见皇上已然走近了。正要请安,皇上摆摆手,一指竖在唇边:“嘘……” 他披了一方大氅,侧耳倾听,面容温和,没想到皇上竟有如此闲雅的时刻,我便安安静静呆在一旁。殿内灯火摇曳,沈云珞的倩影落在花窗之上,袅袅娉婷,柔若春柳。 皇上命侍从留在门外,缓缓朝前迈步,我跟在他身后,沈云珞的唱音萦绕在院内,愈渐缠绵。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皇上迈入殿的一刹那,我及时通传:“皇上驾到!” 歌声乍歇,皇上冷冷扭头瞥了我一眼。我垂头,继续通传:“请娘娘出来恭迎圣上!” 皇上并不理会,甩开我径自朝内殿走去。我放下食盒,匆匆跟了过去,寝殿内空无一人,徒留熏炉烧得红旺。沈云珞的声音从床前那阙屏风后传来:“臣妾仪容不整,太过失礼,望皇上稍候片刻,臣妾梳妆妥当立即出迎。” 皇上置若罔闻,大步冲进屏风后。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我不便再跟过去,也不知该怎么办,心急如焚。 忽闻一声嘤咛,红漆雕花床“吱嘎”作响,接着是激烈的惊呼,“不……皇上、皇上!不要……” 我倒吸了口冷气,紧紧捂住嘴,明知道该退下,双腿却似灌了铅一般迈不开。 沈云珞带着哭腔哀求:“皇上,龙体为重,请先用膳!” 静默了片刻,皇上沉声吩咐:“于归,出去和胡公公说一声,今日记档,沈云珞。” 我咽喉涩,应道:“奴婢遵命。”几乎是逃出来的,浑身竟然止不住颤。我在害怕什么、害怕什么?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疼痛令神志清醒了几分,连忙出去告诉了胡总管,然后亲手挂上一对红纱灯笼,又眼睁睁看着被他们取下。 胡总管笑脸相迎:“代我恭喜沈美人!因事出突然,明日皇上便会送赏来。” 我微笑着领他们送晚膳进殿,这一次无论如何是逃不掉了。顾不得什么冰天什么雪地,我心里已是冰凉彻骨。 7、锁寒窗-7 晚膳上齐了,皇上却命所有人退下,只留了我伺候。连胡公公都有一瞬的失神,大概这是前所未有的罢。待殿里恢复了冷清,皇上指了几样菜,“这些送到里面来。” 我死死控制住抖的双手,将菜置入托盘,送进内殿去。沈云珞正坐在榻上,青丝半绾半垂,眼带泪光。我将菜一盘一盘端出来,搁在榻中央的茶几上,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敢说。 皇上就站在一丈开外,大氅已经解下,只穿了玄色衣袍,神情不似素日里威严。他紧紧盯着沈云珞,一直沉默,殿里便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我将饭菜都放置妥当,欲退下,沈云珞忽然打破沉默说:“于归,去把皇上先前赐的桃七酿拿来。” 她直直望着皇上,眸中晶莹。皇上负手朝她走去,在榻前止步,“不哭了?” 我惊觉诧异,皇上的语气竟然如此柔和。 沈云珞眉头微蹙,欲言又止,幽幽朝我看过来,“于归,怎么还不去?你不知道酒在哪里么?” 我随机应变道:“当时是娘娘收起来的,奴婢不知娘娘放哪儿了。” “我领你去拿,顺便再拿点茶来。”说着,她便下了榻,俯对皇上说,“皇上请稍候片刻,臣妾去去就来。” 她的声音纤细,削瘦的身子即使被厚实的衣物裹着也还是弱不禁风的模样。皇上伸手扶了扶她的手臂,轻言道:“快去,快回。” 我随沈云珞出了内殿,才长长吁了口气,为何皇上如此反常?不过他再温和,我也是怕他的。趁拿酒的时候,沈云珞悄声在我耳边道:“有没有办法灌醉他?” 我愕然瞪大双眼,她想这样蒙混过去?可皇上说了今夜记档,是不容更改的,今夜逃过了,下一次又要如何化险为夷?我望着她,无奈摇头。 沈云珞面露惧色,声音有些颤:“若被他察觉了,便是欺君之罪。于归,你要帮帮我。” 我不明白这话何意,“娘娘需要我做什么?” 她托起我的右手,目光凄楚:“我只能尽力灌酒,至于他醉至几分,我没有把握。之后你将殿里的灯都熄了,留一盏便好。如今先要借你的血了。”她将裙袍掀起,扯出白绸衬裙,然后照着我中指一口咬下去!我毫无准备,疼得想要尖叫,张大了嘴生生忍住了没叫出声。鲜红的血珠子冒出来,指头被她揪住,将血一点点蹭在衬裙上,触目惊心。我撇过头,眼泪淌了下来,第一次知道受皮外伤竟然这么痛! “疼么?”她摸着我的脸,轻声道,“于归,伤口千万别被任何人现。” 我哆哆嗦嗦握住自己的手,龇牙咧嘴点点头:“娘娘快回罢,我洗洗手去。” 待她走远了,我便用法术令伤口愈合,早知她要血,我给她就是,也犯不着这样咬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恨自己越来越没出息了,这点小伤竟然会哭。深深吸口气,将皇上分别赐给我和沈云珞的两壶桃七酿都呈了上去。 沈云珞平静而淡定,温婉地吃菜、饮酒、答话。 皇上微露笑颜,渐渐愉悦,一杯接一杯的桃七酿下肚。我驻足在不远处,给他们添酒,听他们的零星话语。沈云珞轻轻讲着苏州的风光,一些习俗趣事,她这样健谈的一面,确是我从未见过的。既然沈云珞想叫他醉,我便暗暗施法,令他愈渐醉醺。 “原来如此,难怪你绣工精湛!竟是祖业承袭。” “沈家的绣庄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臣妾自小随祖母学习苏绣,出的绣品也算镇庄之宝。” 皇上半醉半醒,笑容备显俊朗,“卿……既然为太后绣一幅观音,可想过要为朕绣什么?” 沈云珞趁机又敬了他一杯酒,“皇上想要什么,尽可吩咐臣妾。” “可朕想要的……未必是你想给的。” “皇上说笑了,臣妾的一切都是属于皇上的。” “是么?你终于明白了?”他笑得有几分得意,醉眼微眯,“云珞、云珞,朕……”忽然他的容颜恢复冷静和严肃,下榻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揽住她,低声道:“上次,是朕不对,朕要向你道歉……” 沈云珞脸色惊变,忙起身下跪,“臣妾万不敢当!” 我也一同跪下,好奇瞟了两眼,皇上真醉了么?与平日里判若两人。他猛地将沈云珞一把打横抱起,稳稳朝屏风后的大床走去。 71、锁寒窗-8 我将灯盏依次吹灭,只留了离床最近的一盏,殿内的一切都昏黄不清。 屏风后传来沈云珞的低呼,珠翠摔落在地,与大理石相击,清脆回响。我屏息退下,侯在垂花拱门边,越走越远,内里的动静反而越来越清晰。忽然懊恼自己为何要有这般灵敏的听觉,那些模糊不清的缠绵缱绻、粗喘娇咛,扰得我心乱如麻。沈云珞的哭喊渐渐溢出,似是痛苦、似是央求。皇上的嗓音低沉如故,一声声唤着:“云珞、云珞……”愈唤愈急促。 我吓得连连往后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喉咙抽紧,嘴唇干,浑身上下被一股热气笼罩,几乎要狂。转身冲出了殿所,闯入冰天雪地。仰面望着深沉的夜色,寒星闪烁,它们静静地俯瞰人间,它们是否也能察觉到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我想要清醒、想要平静,于是闭目伫立在这样的冬夜里,口中飞快地念经。念经,该平静了吧?可脑里反而更加迷乱,最初的那一曲山桃红、春夜里他们的私会、池塘落水戏弄罗净、花丛中华容添在我耳畔留下的湿吻、蔺水蓝抚摸秦朗坤的薄唇……纷杂的画面在脑中依稀闪过,一些莫名其妙的细微感觉弥漫全身,手心、额上、背脊渐渐涔出热汗。臆想已经变得疯狂,亲吻、拥抱、等等,我再也受不住了,气沉丹田,将全身法力逼向掌心,朝侧旁出了两掌,一棵树轰然倒地,一口血呛上嗓子。 我惊醒了,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愣是不明白方才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侍从听见动静,纷纷跑来查看。我一个翻跃上了屋顶,吐了口血,趴在檐边一动不敢动。他们议论了许久,理不清头绪。我悄然从另一边跳下来,溜回自己的屋子。 给炉子添了木炭,和衣半倚在榻上,虚弱极了。忽然迷茫到很无助。不知道是否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人生的路为何有这样的烦恼。我渴望的是飞仙,是然出世;我也渴望秦朗坤,想要他来成全我……可方才我都想了些什么?埋抱膝,有种欲哭无泪的压抑。 屋门忽然被推开,又迅关上。我警觉抬头,就着炉火微弱的光,看见曲线优雅的颈项轮廓。恍然觉得身上有些冷,嘴角还有湿凉的血迹。自黑暗中与他相望,眼泪夺眶而出。 “小桃花,你受伤了?”罗净缓缓朝我走来,目露关切之色。 我用力擦拭嘴角,泪眼朦胧:“我好像着魔了,大师……好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在榻边坐下,朝我伸手:“把手给我。” 我将手递了出去,他一手握住我的手腕,一手把脉。 他的双目低垂,睫毛扑闪,修长的眉在这样的微光下更显风情。耳畔又响起那些声音,温暖而暧昧、激烈而动人。我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瞪大双眼慌张无措看着他。 罗净伸出两指在我额上点住,轻念了几声梵语,朝我体内输了一道灵力。我双眉紧蹙,身子一软,跌入他怀里。檀香的味道沁入肺腑,安神宁息。他的怀抱很暖和,我恨不得全身都缩进去,汲取他的体温。 罗净将我抱上床,用棉被盖好,声音带了几分沙哑:“你走火入魔了。” 我从未觉得如此寒冷,在昏暗模糊中伸手抓住他的僧衣,喃喃道:“大师,我好冷。” 恍惚中,身体又被抱住了,暖洋洋的叫人依恋,于是就这样沉沉睡去。 天边泛着鱼肚白,院内积雪深厚。我已经起晚了,一脚深一脚浅踏在雪里,匆匆赶去通知在裕华宫主殿歇息的胡总管。夏青教的规矩我还记得,后妃承恩后翌日清晨,皇上与娘娘都要沐浴。只是我暂时没想明白,他们谁先? 城西相国寺的钟声传来,僧人们该做早课了。腊八将至,相国寺这几日来了些僧人留守在宫中煮腊八粥。想起昨夜里走火入魔,幸亏罗净也在宫里,及时赶来,只是不知他何时走的,徒留了一席檀香气味。 待我找到胡公公,他已然安排小厨房准备好了热水,内侍们也打点妥当,只等着皇上醒来。胡公公令我们先去殿内候着,若皇上醒了,便出来通知。 我和两名内侍一道回去,刚出了正殿,又下起雪来,鹅毛一般干干净净,悠然飘落。我们转入廊下行走,避雪。转身时瞥见对面廊下的宫女提着食盒,应该是给吴千雁送早膳的罢。不由为吴千雁感到心酸,她刚怀了龙胎,皇上却在宠幸沈云珞。 我出神地望着那边,忽然听见一声呻吟,定睛一看,那宫女俯蹲了下去,食盒搁在地上。我脚下一滞,转身,指着对面说:“两位公公,我过去瞧瞧她!你们先进去吧!” 他们也朝对面看去,颔:“恩,那你快去快回,千万别耽搁了。” 踩着白皑皑的雪地匆匆赶过去扶起她,关切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宫女抬头,面容有几分熟悉,好像是淑妃身边的人。 她双手捂住腹部,带着哭腔道:“肚子好疼……于归,我想去方便一下。” “那我带你去。” “这倒不必麻烦了,只是这食盒是送给吴美人的,这样冷的天容易凉掉,姐姐帮我送去好吗?” 我担忧问:“你自己可以吗?这食盒是淑妃娘娘送来的罢?你叫什么,我好回报吴美人。” “我叫碧兰。”她点点头,蹙着眉,脸色白,“麻烦妹妹了。” “不用客气,姐姐去吧。”我拎起食盒,目送她走远,转身朝吴千雁殿所去。 缕缕热气从食盒里溢出,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真香。蹑手蹑脚走进去殿所,从雕花门边探头看,凌湘正好在伺候吴千雁洗漱。吴千雁一眼瞥见我,脸色突变,惊呼:“于归,你怎么来了?” 72、锁寒窗-9 “是淑妃娘娘遣人给你送补品。那送食盒的小宫女腹痛得厉害,我便替她送来了。” 吴千雁镇定笑笑:“淑妃娘娘又送汤来了。” 我将食盒搁在案几上,打趣道:“娘娘是不是快要晋封了?连淑妃都这样殷勤地送补品来。” “宫里头都是这样,皇上膝下子嗣少,如今便拿我的肚子当宝了。淑妃、德妃,皇后、太后,日日给我送吃的来,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凌湘将食盒打开,尝试了一口汤,“娘娘现在喝吗?” “嗯……正好我有些饿。”吴千雁舔了舔嘴唇,似乎很馋的样子。 我笑眯眯望着她,“娘娘慢慢喝,于归先回去了。” “于归!”吴千雁刚喝了一口,忽然叫住我,“皇上还在沈美人那么?” “在呢,奴婢正要去伺候他们起床沐浴。”我注意到吴千雁低眉垂目中含有一丝幽怨,心底也替她难过起来,安慰道,“娘娘如今怀有龙胎,皇上一定会更加宠爱娘娘。” 她勉强笑了笑,“只盼着肚子里是个小皇子,才能令皇上龙颜大悦。对了,昨日凌湘去了浣衣局,顺便将沈美人的衣物取回来了。”她扭头吩咐凌湘去偏殿书房的橱子里拿衣服,我急着要回去,却又不好拒绝她的好意,便随凌湘一起去找。可找了好一阵,却没有找见,我只好回来问吴千雁。 那浓汤是上乘补品,又做得美味可口,吴千雁将舀出来那一碗喝得底朝天。 “娘娘,凌湘说明明放在橱子里,可是找不到。” 吴千雁嗔了几句,自行过去找。我从窗户探头看对面,内侍还未出来通报,暂且放宽了心。 不一会,凌湘端着衣物回来了,吴千雁在后面慢悠悠走着。凌湘朝我撇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自己偷懒不去浣衣局,若不是我们娘娘吩咐,我才不会帮你拿回来。” “好凌湘,下次给你瓜子吃!” “你已经欠了我很多瓜子了!”她气呼呼瞪着我。 我咋舌,耸耸肩:“你不提醒我……”话说到一半,惊闻吴千雁痛苦低呼,我和凌湘同时扭头看去,吴千雁捂住腹部,面容苍白。急忙扔下衣服,和凌湘一同搀住她。 吴千雁只迈了几步,浑身抽搐,渐渐瘫下去。 凌湘焦急呼唤:“娘娘,你怎么了?!” “啊……”吴千雁的眉眼都扭成一团,半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两行热泪骤然淌下。 我吓得六神无主,愣在一旁。凌湘又气又急朝我叫唤:“于归!你力气大些,你背娘娘上床去!我去叫医女!” 我慌慌张张将吴千雁背起来,身后的凌湘忽然尖叫:“血!血啊——” 低头一看,一股鲜红的血沿着吴千雁的脚踝内侧流下,渐渐浸透了绣花鞋。她在我耳边微声说:“我的……孩子……” 我僵住了,就那样背着她,一步也迈不开。凌湘疯了一般冲了出去,朝对面大声哭喊:“皇上!皇上……快来看看吴美人!快来看看她呀!龙胎出事了、出事了!” 吴千雁在我耳边微弱抽泣,眼泪沾在我颈后,冰凉凉的。我忍不住哭了,背她走到床边,轻轻将她搬到床上,替她脱去鞋子,那白袜上一团团的殷红,令人心惊胆战。 她猛地揪住我的衣袖,惊恐瞪大双目,哭喊一声:“不要!”然后面如死灰,昏了过去。 “吴姐姐!”我控制不住汹涌肆意的泪水,拉住她的手哭喊,“你别怕,我救你!我会救你的!”泪眼模糊,我尽全力朝她施法,心中却无丝毫的把握。治愈伤口我会,为人续命我也会,可要让一个胎儿死而复活,该如何做啊?“白娘子,白娘子你教教我……要如何做……” 纷杂的脚步由远及近,一行人带着冰雪之气冲进殿里。我忍住啜泣退至一旁,望着脸色焦虑的皇上。他尚未梳洗,头凌散披落,二话不说,撩起吴千雁的下裙匆匆一瞥,语气阴森骇人:“怎么回事?” 凌湘跪在床前,哭哭啼啼:“奴婢不知……娘娘刚起来没多久……” “可用过早膳?” 凌湘一怔,惊慌道:“用了,是淑妃娘娘送来的补品!” “淑妃娘娘亲自送来的?” “不、不是……是淑妃娘娘的宫女碧兰,每日都是她来送……”凌湘突然扭头看我,喃喃道,“可今日,是于归送来的。” 皇上猛地盯住我,那目光如寒铁锻造的利刃。我跪下了,泪止不住地落,哽咽道:“碧兰腹痛难忍,奴婢恰好路过,便帮她送来了。” 皇上双手负在身后,渐渐俯下来逼近我。第一次将皇上看得这样清晰,他的面庞如斧凿刀刻般,与逍遥王何来半点相似?他盯着我,沉声道:“太医,给朕一个交代!” 除了太医,其他人尽数退出来,我和凌湘跪在一处,冰寒从地上侵入膝盖,渐渐漫上全身。不多久,便有结果了。太医低声回禀:“皇上,吴美人食用的补品中,含有大量的三七粉,此乃活血化瘀的药物,亦是孕妇大忌!吴美人的龙胎已经保不住了。” “淑妃绝不会做出这等事,碧兰更是跟随淑妃多年。”皇上猝然伸手捏住我的脸,声音轻却狠,“果然是……人心隔肚皮!” 我辩驳道:“皇上,奴婢确不知情!” 他看似轻易推了我一把,我便跌倒在地,后背吃痛。 “来人,搜沈美人的寝宫!”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静静望着他,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刚与沈云珞温存一夜,转眼便能翻脸不认人。 我被侍从押回去,沈云珞素面朝天站在殿中央,迷茫望着我。我摇摇头,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她走过来,轻轻抚摸我的肩,安慰道:“于归,别怕,我们没做亏心事。” 皇上站在离我们一丈开外的地方,面无表情。 殿内被翻得一片狼藉,沈云珞始终淡定驻足在原地。 一名内侍战战兢兢递上一团小纸包给皇上身边的胡公公,“奴才在饰盒里搜到了这个。” 胡公公三两下打开,用指头蘸了点粉末尝了尝,低声回禀:“皇上,正是三七粉。” 我一心急,跟皇上大声辩驳:“三七粉又不是稀罕之物,况且这三七粉是我早前跟彤史大人要的!” “既然如此,为何藏在沈美人的饰盒内?” 几月前皇上一巴掌将沈云珞的脸打肿了,她自己对镜施药,随手搁在饰盒内,一直未动。可这样的话,我如何能说出口!?又气又急,就差跳起来跺脚。沈云珞只是幽幽望着皇上,一声不吭。 皇上凝神思索半晌,平静道:“先将她们二人交给太后审问。” 我还想说什么,胳膊被沈云珞拉了一把。 就这样被冤枉?一切都尚未查证就抓人,这样的皇上未免太糊涂!我气急了,破口大骂:“昏君!”接着响亮的一耳光掴上我的脸,好疼……我又落泪了,缓缓扭头看沈云珞,她气得浑身抖朝我吼道:“你太放肆了!” 从没见过她这样子,我极度不解,她甘心吗?前一刻还对她宠爱有加的男人,顷刻便这样冤枉她!我们双双被押下,在与皇上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我愤然对上他幽暗的双眸,出人意料的是,我从他眼底看到了辛酸…… 73、一剪梅-1 白雪纷飞,美得如三月柳絮,我却只能趴在窗边透过缝隙偷偷欣赏。 我们被关在太后的佛堂后院里一间简陋的屋子,一连好几日,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陋室里只有一张床,宫里是尊卑分明的地方,主子睡床,奴婢只能睡地了。好在沈云珞总算还有怜惜之心,要我跟她挤挤一起睡。她身子再弱,也是比我暖的,触到我冰冷的身体,她诧异道:“往日只以为你手凉,不想身子也这样凉。于归,你应该找大夫看看。” 我虽有肉身,却没有热血,我的血都是凉的。“大夫可有办法让我变得暖起来?” “不知呢,或许有罢。” 我嘻嘻笑了几声,“凌湘说,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暖被窝的人。” 沈云珞转身对着我问:“你想嫁人了?” “想……”我睁眼望着屋梁,微微笑着,我想嫁人,受劫,成仙。 “嫁给逍遥王?” “哼,嫁给他?他去暖别人的被窝,我怎么办?” “那你想嫁给谁?” “我……不告诉你……” “那我也知道。可是你别妄想了,他不会娶你。” 我哼哼了几声,转身背对着她睡觉。 连日大雪,京城的严冬果然难熬。 院子里时常有僧人走动,他们在佛堂内替皇宫熬腊八粥,我想看见罗净,或许他能掐算出究竟是谁害了吴千雁。可惜只等来了送饭的宫女。 门外的锁子“咔哒”一声,门敞开,寒风肆虐而入。我接过篮子,小心问:“这位姐姐,不知太后娘娘何时审问我们呐?” “我哪里知道?你们等着吧,太后慈悲,天天好饭好菜给你们送来,急什么?” 太后慈悲?那恶毒的老太婆,我违心对她笑着道谢,听见门又锁上,撇撇嘴说:“是叫我们等死吧?”一边嘟喃,一边将饭菜端出来,放在案几上。 沈云珞抱腿坐在床沿,盯着眼前那盆炭火:“这事情严重,太后不会随便提审我们,一定要查过之后才有把握。” “只是……皇后乃后宫之主,为何由太后审我们?这太奇怪!” “有何奇怪?太后在宫中几十年,皇上十分敬重她,皇后年纪尚轻,如何能取代她的地位?反而还要拼命讨好。” 我微微点头,这些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听也听不懂。伸手将筷子递给她,“娘娘,吃饭。” 沈云珞忽然一把抓住我的右手,瞪大双眼问:“你的手这么快好了?伤口愈合了?” 我一怔,紧张得结结巴巴,“啊……没有、伤口……”情急之下,用法术在左手中指上变了个伤疤,赶紧伸过去给她看,“在这里啊!” 她狐疑盯着我,“我记得咬的是右手。” “你稀里糊涂的,记错了!明明在左手,你看呀!” 她摇摇头,喃喃:“不会错……是右手才对。” “娘娘,你怎么这样固执?快吃饭吧!” 我催了她好几遍,心虚得端起碗拼命扒饭。沈云珞蹙眉,小口小口吃着饭,或许是百思不得其解罢。 今日腊八,原本来送饭的宫女一整日没有出现,宫里应当在举行祭奠仪式,或许谁也顾不上我们。一直捱到夜幕降临,若还没有吃的送来,我便要翻窗户出去。好在终于有人来了,我听见极远的脚步飞快走近,早早侯在门边,一个劲咽口水。 沈云珞有些莫名其妙看着我,“于归,你做什么?” 不一会门开了,甚至没听见锁子的声音。 罗净一手托着一个大钵出现在门口,僧衣单薄,两道修长的眉毛上结了碎冰,白闪闪的。钵子里腾着热气,是腊八粥,我夺过一个来,欢呼:“有吃的了!” 他将另一个也递给我,神情平淡道:“皇上亥时才开始赐粥,轮到你们就太晚了,先充充饥罢。” 我把两个大钵都搁在案几上,笑眯眯侧头对罗净说:“多谢大师,还专程来送粥。” 沈云珞瞧了瞧,努努嘴:“没勺,如何吃?” 我端起来呼噜呼噜喝了两大口,滚烫的粥弄得我浑身一战栗,擦擦嘴说:“就这样吃。” 沈云珞摇摇头,表情有些厌弃。 “于归,你就随我去拿个勺罢。” 我没听错吧?好奇瞪着他,“我能出去么?” “无妨,有我看着你。” 我点点头,转身低声埋怨沈云珞:“人家送粥来,你还嫌这嫌那,真是大小姐做派……” 她不理会我,依然坐在床沿垂目望着火盆。她总是这样我行我素,我也习惯了。 跟罗净出了屋子,外面天寒地冻,罗净的袈裟被风吹起,拂过我身子。夜色清冷,白雪借着月光将四周映得白煞煞。他忽然止住脚步,扭头看我,那双细窄的眼中闪烁着怜悯。 我仰面望着他,笑问:“大师怎么了?” 他朝我伸出手,“我替你把脉。” 我毫不犹豫将手腕搁了上去,视线落在他优雅的颈上,那段肌肤裸露在雪色和月光中,渐渐朝下看,锁骨被僧衣半掩、轮廓冰冷。“大师,你不冷么?” 他瞥了我一眼,“冷什么?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那一夜,是你救了我,于归早想多谢大师,可一直没有机会。” “你元气尚未恢复,勿要再滥用法术。” 想起那日走火入魔,我心有余悸:“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的,都是一时控制不住。” 罗净抿唇而笑,结了冰的白眉一挑,“小桃花,你需要参详的事情太多,不能因一时迷惘就误入歧途。” 我快跑几步追上他,拉住他胳膊问:“我误入什么歧途啦?” “走火入魔,严重时可要了你的性命。”罗净在性命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瞪着我甩开胳膊,“凡人都有七情六欲,可你是妖,涉世之初不懂也罢,日后若还遇上此等事,要懂得自行化解。” 我继续问:“此等事是何等事啊?” “你的心为之迷惘纠结的事。” “大师,有一件事我很迷惘!” “何事?”他认真看着我,我也认真看着他,神秘兮兮说:“就是那晚……你来救我,然后何时离去的?” 他显然有些失措,避开我的目光,自顾自朝前走,一面冷冷说:“这不值得迷惘。” “可我就是想知道啊!”我一蹦一跳跟在他身边,得意洋洋,“被窝里有你的俗气,我闻见了,你是不是上了我的床?” 罗净猛地收住脚步,眉头也随之一收,“休要胡说!” 我撅起嘴,甚不喜欢他这凌厉之色,拉着脸说:“你就是上了我的床,不然棉被怎会有檀香味?” “你……”他一时语塞,狭长的双目瞪着我,好一会才吐出一句解释,“我在你床上打坐。” “那就是上了床嘛!为何不承认?” 他又动怒了,喝道:“你怎能这样口无遮拦?若外人听了还不误会?身为女子,连名节都不要了?” “误会?怕什么误会?清者自清这样的道理你不懂?哼!”我气呼呼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去。他冷冷睨着我,“走啊!还回来做什么?” 我嗫嗫说,“勺子还没拿。” 他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小木勺,往我手里一塞,负气走了。我可恼火了,什么高僧?动不动就生气!人家又不是真的女子,是妖嘛! 沈云珞只吃了几口,便皱起眉头,将粥推开了。我料想她是吃不惯的,腊八粥也确实不好吃,粗粝难咽。我本来对食物不挑剔,可在宫中住了大半年,嘴也给养刁了,越吃越觉得受罪。不过仍然将一大钵粥吃完了,总算没辜负罗净一片善心吧。 在这屋子里,连把梳子都没有,更别妄想要热水洗洗脸,呆久了,整个人精神恍惚,话都不愿说。沈云珞刚好起来的身子,一下子又垮了下去,眼见着她的肌肤一天天黯淡,神情恹恹。我是真的担心她,也同样担心吴千雁,不知这事情究竟是谁要害谁。 腊月过了半,太后终于要提审我们二人。听得这消息,我竟松了口气,应了凡人说的那一句:早死早生。 我们被押进一间暗室,四周都没有一扇窗,中央燃着熊熊炉火,太后端坐在侧旁一张禅椅上,手里拈着佛珠串子,闭目念着什么。火光映着她的脸,格外慈祥。我只期盼她能一直这样维持表面的慈祥。 四周站了几名内侍,我们双双在她面前跪下,此处比那间屋子要暖和的多,身子渐渐暖了不少,而太后一言不更使得我紧张得浑身冒汗。半晌,太后睁眼,眸中的精明只是一闪,便换成了严苛,启口问:“于归,那日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讲一遍。” “是,太后娘娘。那日清晨,奴婢去找胡公公,看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好伺候皇上和娘娘起床。胡公公都打点好了,让奴婢回去侯着,奴婢便与两位公公一道回去,路上看见对面的回廊里一名宫女好像很痛苦,蹲在地上,便过去看看。问了两句才知道是淑妃娘娘的宫女碧兰,她腹痛难忍需要去方便一下,又怕送给吴美人的补品凉掉,因此请我帮忙,将食盒送给吴美人。” 太后打断我问:“是碧兰提出让你送,还是你自己想送的?” “是碧兰恳求奴婢去送的。” “从你接下食盒,到吴美人的殿所,途中谁看见你了?” “没有人。” “继续说。” 我将当日所有的细节一口气说完,有些喘,还因紧张而口干舌燥。 太后不紧不慢问:“你是否觉得有可疑之处?” 我忙伏在地上答:“回太后娘娘,奴婢愚笨,想了这么多天,也想不明白是谁要害吴美人。” “沈美人,你呢?” 沈云珞也俯身伏在地上,平静答:“臣妾一直在自己寝殿,不知外面生何事,直到凌湘闯进来哭喊,才得知吴美人出事了。吴美人待所有人都和和气气,臣妾想不出有谁会害她。” 太后深吸了口气,叹道:“这下可难办了……” 我悄悄侧目与沈云珞相视一眼,太后的意思,好像并不认为三七粉是我下的。 “沈美人,你进宫时日尚浅,不过也应当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皇上膝下子嗣稀少,宫中后妃极少有孕,因此,吴美人滑胎一案皇上必会深究。不过,哀家还是喜欢家和万事兴,即便是表面上和,内里再怎样波涛汹涌都可以。沈美人,你可明白?” 沈云珞直起身子,神情微怔,“臣妾……明白。” 太后满意点点头,看向我,语气轻柔:“于归,你好好想想,是不是拿过三七粉,自己忘了?” 我迷茫望着她摇头:“没有,我没拿过。” 沈云珞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急切对太后说:“于归手指受伤了,因此敷了些三七粉!” “哦?”太后猛地起身,上前两步。 沈云珞顾不得我不情愿,用力揪住我的左手举起来,“于归帮臣妾搬绣架的时候,不小心夹破了手指,臣妾便叫她用了三七粉,或许是于归拿食盒去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些在汤里!但我们绝对是无心的!更想不到一时大意会害了吴美人!求太后娘娘恕罪!” 我大声辩驳道:“不会!那汤盅是有盖的!” “于归!你快承认罢!是你无意中害了吴美人、是你一时大意,害了龙胎!罪该万死、我们罪该万死!”沈云珞伤心掩面啜泣。 见她一时变得这样悔恨万分,我惊魂未定,不知她想做什么!太后托住我的手,就着炉火的光仔细看了看,笑得高深莫测:“原来如此!既是无心之失,哀家断不会为难你们。” 沈云珞闻言,感激涕零,拖着我一并磕头谢恩:“多谢太后恩典!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长长舒了口气,慢条斯理说:“哀家会遣你们去相国寺陪伴送子观音,为皇上、为社稷祈福,求菩萨多赐子嗣给我朝江山。” 我一愣,遣出宫去?这么好的事?原以为有性命之忧,怎么仅仅是去相国寺祈福? 74、一剪梅-2 被侍从带会裕华宫,毫无伤。我仍旧是一头雾水,看不清形势,只是默默跟着沈云珞拾掇东西。去寺庙静修,清简为好,沈云珞只带了些朴素的常服和未绣好的千手观音像,而我带上了最初罗净施舍给我的僧袍袈裟、和华容添送我的那套衣物,对了,还有两尊泥像。 冬日的薄凉暮色下,我们被马车送出了宫,就这样给吴千雁滑胎一事做了个了断。 沈云珞挑起车帘,看外面的街道房屋,忽而嘴角上扬,“出宫了,也好。” 我满腹疑虑问:“娘娘,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你要诬赖我?” “太后不过是想找个顶罪的,将此事大事化小。” “她明知不是我,为何不去查究竟是谁干的?” “她必定是查了的,而且查过之后方知此事牵连甚广,为了不打草惊蛇,先找人替罪稳住局势,以后再慢慢顺藤摸瓜。” “这么麻烦,若一直查不出来,我们岂不是要在庙里呆一辈子?” “青灯古佛,好过宫中虚华。”沈云珞含笑望着我,双眸不曾有过这样的清明。躲在寺庙里,天高皇帝远,或许对她来说是值得高兴的事。 相国寺的方丈大师看过太后手谕,便命人领我们去了后山坡的一座小院。 此处离相国寺不远,但因隔了座山头,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周遭都是树林子,满地枯草枯枝,散着干燥的味道。我倒是喜欢这里,碍不着相国寺那么多菩萨的眼。 篱笆栅栏都已破旧,竹屋雅致,里里外外分了五间房,可四面透风,叫人怎么捱过寒冬? 侍从将我们交给几名持棍武僧,便离去了。 我和沈云珞面面相觑,这几个人,不会日日看守我们吧? 其中一位年长的僧人语气平淡说:“这里曾经也住过几名宫里的妃子,屋里有些她们留下的东西,二位施主看着收拾收拾,不要的扔了便是。屋外的院子里有水井、有菜园,不过现属寒冬,此处没有贮粮,稍后会有一些粮食送来,二位请自行打点。太后手谕,你们不可随意走出后山,只有等寺院于酉时闭门之后,方能出来走动。每日亥时在送子观音像前诵经祈福一个时辰。” 我听得有些晕,挠挠头问:“那有没有人看守我们?” “没有。” 既然没有,我们出去了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我放轻松笑笑,这样也好,虽然日子清苦,种种菜念念经,总比在宫里有意思。得空时说不定能溜出去找罗净,他虽然知道我是妖,却对我很是宽容,而且……长得好看。 满布蛛丝的竹屋里确实有许多女人留下来的东西,宫中物品,清理一下还是可以用的。不过沈云珞嫌晦气,坚决不肯要,我恋恋不舍将那些衣被都烧了,饰珠宝我却悄悄藏起来,值钱的东西不能扔,管它是活人还是死人的。 一直清理到半夜,屋子才算能住人了,连灯烛也没有多少,为了节省,我摸黑出去拾了柴火来烧。我们两个累坏了,盖着薄薄的被褥,东倒西歪躺在偌大的竹床上睡过去。 清晨被一阵阵雄浑的钟声惊醒,我皱着眉嘟喃:“吵死了……”扭头看旁边的沈云珞,她好像早就醒了,眼睛一眨一眨望着屋顶。 “娘娘,醒了?” 她叹了一声,“眼看到年关了,难不成要在这里守岁?就我们俩冷冷清清地过新年?想起从前在家里,这一阵是最热闹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糊灯笼、写对联,喝酒玩乐……没想到,我也有今日。” “娘娘,你不是很盼望出宫么?既然最大的心愿达成了,其他的就不必计较!冷清是冷清了点儿……不过你总算可以放下心事了,不用再惧怕皇上找你!” 沈云珞阖眼道:“我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冬日难得见晴阳,屋子也被烘得暖暖的。我将所有的头绾起,随手抓一根筷子固定髻,在厨房里忙活。 如今光我一个人伺候沈云珞起居,不得已要学烧菜,这是一件很辛苦的活,在相国寺的地界里我不敢勤用法术,常常顾得了锅里的菜顾不了灶下的火。火小了,菜难熟;火烧太旺,菜又糊了。为了折腾一顿饭出来,我总是满头大汗、蓬头垢面。 沈云珞每回都是皱着眉吃的,其实我也知道难以下咽,可没别的办法。 正打算施法点灶火,似乎听见外面有人声,探身出去一看,竟是华容添!他披了一方大氅,精神奕奕站在枯黄的院中,风度如旧,身后两名随从抬着一方红木箱子。而他身边,梳着羊角髻的小丫鬟,那不是翘儿么?! 我几乎是一路欢呼冲到她面前,“翘儿翘儿!你怎么来了?我可想念你!” “于归!”她见了我也是欣喜万分,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不放,“小姐呢?小姐还好吗?” 我的灿烂笑容马上收了回来,原来她心里只有沈云珞,和秦朗坤一样。我指指屋子,“就在里间绣花,你进去罢。” 翘儿扔下我的手飞奔而去,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本来认识的人就不多,一个个还都心心念念想着沈云珞。 华容添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两下,“于归?” “啊?”我回过神来,转身看着他,“王爷怎么来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指了指身后的大木箱子,“给你们送些御寒的东西。” 我点点头,继续看着他。他无奈摇头,睨着我笑道,“还请姑娘指示这些东西该置放何处。” “喔!”我反应过来,忙请他们将箱子抬进一间空屋。 华容添也随了进来,伸手推开窗,望了望荒芜的四周,轻叹:“皇上还真舍得……” 我凑上前好奇问:“王爷何意?” 他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对旁边的随从说:“你们先出去院子里候着。” “是,王爷!” 小屋里空了下来,我们二人倚着窗,不约而同看向那只箱子。我琢磨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恍然大悟道:“原来这是皇上送来的么?!” 华容添一手托着下巴,一副不可置否的神情。 我着急向他打听:“吴美人现在怎样了?” “很好,日日进补,恢复得很快。” “那么……”我既迫切又有点胆怯问,“王爷可知道是谁害了她?” 他上前一步逼近我,笑意更甚:“你认为我会知道?” 我不由自主朝后一躲,“王爷总归比我聪明多了!反正我没想明白,太后为何要将我们赶出宫来?” 他冲我宠溺一笑,像是把我当孩子一样,“傻丫头,这是在保护你们。” 我转身,双手抓住窗沿,望着外面苍凉的景色抱怨道:“把我们弄到这来过苦日子,这也叫保护……” “不然,你想被送去大理寺逼供、受刑?” 我怯怯摇头,虽然不懂那些什么大理寺逼供,听起来都已经非常可怕了。 “于归,其实皇上心里清楚,这事与你们无关。可事的时候,只有你和凌湘在场,以淑妃如今的地位,根本不用担心吴美人会危及她。很明显,这本是要嫁祸给淑妃的,却被你误打误撞搅了局。表面看起来,只有你有机会下药,皇上只能顺水推舟,将错就错。这样也好,你们恰好避避风头。” 我蹙紧了眉,忿忿砸了几下窗台,直嚷嚷:“若是查不出,我岂不是要老死在此?” “不会,你要相信沈美人的魅力。”他侧目睨着我,“她一定会再回宫去,你呢?” “我怎么?” “你也要回去?” “不然我还有选择么?” 他垂目笑了笑,“有,只是你不愿意选……” 华容添总是这样自信,他也确实优秀得能令所有女子倾心,可惜,连我自己都看不清我的心。 “于归……”他抬目对上我的视线,神情透着一股迷惘,“你这双桃花眼,为何会惑人心志?今后不要随便盯着别人看,会令人误会的。” 我“噗哧”一声笑了,双手捂住眼睛,歪着脑袋说:“这样吗?以后我和你说话就这样吗?” 他爽朗的笑声在小屋内响起,悦耳动听。手被他捉了下来,俊逸而鲜活的笑容又呈现在眼前,他是一个爱笑的人,只是有时真有时假。 我也随着他笑,双肩止不住地抖动,他忽然按住我的肩,认真说:“等沈云珞回了宫,你随我回王府。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只是不想你被牵扯在后宫无休止的争斗之中。” 我睁大眼睛打量了他一番,眼珠子转了几圈,笃定说:“那我要当你的书童。” “书童?”他又呵呵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你连字都不会写,如何做书童?” “哼……就是因为不会写,才要当书童的嘛!”而且书童不用干重活,轻松又自在,最重要的是,秦朗坤喜欢富有才情的女子,而我连字也不会写。 华容添点头允了,捏捏我的脸蛋,“那可要好好练字,不能在外给本王丢人。” 我龇牙咧嘴冲他笑,忽然一跺脚,惊道:“可是娘娘怎么办?谁伺候?” “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到时,我会安排翘儿进宫去服侍沈美人。” “噢!”我脑子就是不灵光,迟钝极了,又忙问他,“她怎么来的?” “听说是沈员外派人来送银子给沈美人,顺便看看能否使点银子把翘儿弄进宫去照应。皇宫一向是开春了才遣换宫女,翘儿一时也进不去,在外头干着急,还闯了禁门,若不是我恰好遇见,恐怕少不得一顿打。” 我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专程把她带来给沈美人的。” “不,我是专程来看你,顺便送东西,再顺便把人给带来。”他笑得玩世不恭,我嗔了一句“就会说……”走去打开箱子,一面嘀咕:“这都是什么东西?皇上赐给沈美人的吗?” “皇上也有自己的不便,所以由本王送来。”华容添掀开一块绸布,雕花木盘中赫然陈列着一排花簪,原来是皇上先前赐的,我们落在裕华宫的殿所了。“这可是贵重之物,凡得此簪者皆列三品之上。”说完,他忽然抽掉了我头上的筷子,“也只有你会将竹筷当簪。” 青丝披散而下,我用手稍微一拢,撇撇嘴说:“筷子很方便。” 他随手取了支玛瑙桃花簪,横在齿间,将我的身子扳过去,双手熟稔地拢起我的,尽数绾成一个髻,簪灵活地穿插几次,固定住了。我缓缓侧过身睨着他,摸摸后脑,“这是妇人的髻吧?” “这样,就没人会打你主意了。”他悄悄在我耳边留下这一句话,狡黠一笑,带着一阵龙涎香翩翩离去。 箱子里有上好的蚕丝被褥、锦袍、夹袄。我和翘儿稍加收拾,那张冷硬的竹床看上去暖和多了。为了御寒,我们也只能挤在一床睡,好在这床铺够大。有了翘儿,一切都变得简单多了,我只消在旁帮她的忙。 除夕夜里,我们三人聚在火盆边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斋饭,一面吃,她们兴致勃勃闲聊着过去在沈府中的日子。她们主仆在一起十几年了,我是个外人,只有听的分。从来不知道除夕是怎么过的,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两手拖着腮帮子,听翘儿叽叽喳喳、沈云珞絮絮叨叨,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渐渐地有些犯困了。 翘儿拍醒我,“于归于归!不能睡,要守岁的!” 使劲揉揉眼,呵欠连天道:“可是我好困……”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甩甩头,“我出去吹吹冷风,这样就不会瞌睡了。” “可千万别吹久了,会生病的。” “知道!”冲翘儿甜甜一笑,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迈出屋子,夜里寒风料峭,一个激灵便醒了瞌睡。静谧的林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更显凄冷。关了竹屋的门,火光亦被关在了屋内,眼前顿时暗了下来,我摸着扶栏,渐渐适应了夜色。 不知不觉走出了小院,透过层叠光秃的枝桠仰望夜空,没有月亮,星子疏散,懒懒泛着微光。前边隐约有团火光幽幽飘近,我悄悄躲在一棵树后,那步履如飞却毫无声响,好厉害的轻功。不用闻,我也知道是谁了。本想跳出去吓他一吓,不料他猛地窜到树后,灯笼霎时照亮了我们二人的面庞。 罗净眼中有跳跃的火光,冷冷看着我没吱声。我一肩靠着树干,手里玩弄着衣带,笑嘻嘻问:“大师,你怎么能肯定是我?说不定是别的妖怪呢?” “你跟别的妖怪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不苟言笑,目光淡漠瞟了我几眼,“在这做什么?” “醒醒瞌睡,我太困了。”我也学他的样子,瞟了他几眼,“你又在这做什么?” 罗净一抬手,我才注意到他拎了一提食盒。什么东西?还隐隐冒着热气。 “给你们送点饺子。” “饺子?”我忙凑上去闻了闻,饺子是什么?闻起来很香!刚要夺过来,他却收了回去,嘴角含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原本草木,却这样贪吃!小桃花,这是御赐的饺子,给沈美人的,你不可在路上偷吃。” “御赐?从宫里送饺子出来?那早就凉透了!” “自然有让它不凉的方法。”罗净郑重交给我,“你快拿回去罢。” 我欣喜抱着暖烘烘的食盒,纳闷盯着他问:“咦?这等小事,怎么劳烦大师亲自前来?” 他一怔,扭头避开我的目光,“既是小事,也无需劳烦他人。” 他大概出来得匆忙,连袈裟都没有披。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肩,那肩骨透着一种清冷的寂寞。他猛地一抖,警觉挡开我的手,目光凌厉盯着我。 我吐吐舌头,深怕他又冲我怒。笑了笑,边转身边说:“多穿点衣服。”说完之后,心中竟涌起一种温暖的感觉。 75、一剪梅-3 近日的天气一直不错,我和翘儿整日都在山上拾柴,囤积了许多在厨房里,以防哪天下起雪来不够用的。这样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着实比在宫里舒服多了,累了便席地而坐,看看树、看看云。 翘儿虽是丫鬟,却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没干过这样的体力活,总是变着法子偷懒。 “哎哟……于归,我走不动了。” 大清早刚起来,就喊走不动,我摸摸她的头:“那你在这歇会,等着我。”可巴不得甩开她,自己一个人躲起来用法术拾柴捆柴,多方便。 越爬越高,越走越远,四周弥漫着浓浓的大雾,隐约听见附近人声鼎沸。继续往前走,翻过小山坡,马道上一条长龙般的队伍令人吃惊不已。有的赶马车、有的赶驴车,还有挑担子的,都是做买卖的吧?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相国寺的后山。 松手将干柴都扔了,跑上前去,找一名面善的妇人问:“大姐,你们这是去哪里?” “姑娘是外地人么?今日是相国寺的庙会呀!又恰逢上元灯节,可要热闹死咯!” 庙会,还有那个灯节,听起来很好玩。我拔腿就跑,一路飞奔回去,拉着翘儿兴奋叫唤:“翘儿!你可知道庙会?还有什么灯节?” “今日是上元灯节,晚上我们要吃汤圆子。至于相国寺的庙会在哪天……我就不知了。” “我看见好多好多人往东边赶,人家说那庙会可热闹了!我们去看看吧?” 翘儿连连摇头,“那可不行,我们不能随便出去的。” 我顿时蔫了,沮丧道:“那也是的,我们不能随便走动……” 日上三竿,将近午时了,林子里晨雾散尽,我挑了两大捆柴,和翘儿一前一后下了山。心里还惦记着外面的热闹,一抬眼,远远见院子外面停着一辆翠幄马车,我和翘儿都加快了脚步,赶上去一问,竟是逍遥王府的人。 华容添又来送好东西?我高兴极了,冲进院里把柴扔下就往屋里跑。 他正在和沈云珞说话,看见我,笑容可掬打量我一番:“于归,瞧你野的!” 我这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脏兮兮……摸摸脑袋,头也没梳好,一跑都凌乱了。不好意思赔着笑说:“王爷,这不能怨我。反正也见不到外人,打扮那么好给谁看?”说着,眼睛朝旁边的小木箱里瞟。 华容添招呼翘儿过去,给了她一张纸,“这是药方,箱子里的药材都分类放在小格中,每一格都写了药名,还有把小秤,你可得按时按量地煎药给沈美人,都是为了给她补身子。这些药够两个月,先用着,日后本王再会送来。” 沈云珞福身,“有劳了,还请王爷替云珞多谢皇上恩典。” 看这架势,莫非沈云珞还要在此住上很长一段时日?我岂不是也要在此住上很长一段时日?唉……冷不丁被华容添捏起了下巴,他略微诧异问:“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我哭丧着脸,方才的喜悦一扫而光。扭开头,自怜叹道:“难道要一直这样蹉跎年华……” 华容添目光狡黠,朝旁边的包袱努努嘴:“这是给你的。” 我狐疑看了他几眼,一面将包袱打开,几身云锦衣裳,上面摞着一叠银票。 “皇上口谕,你可以随意进出相国寺,银票给你用来置办沈美人日常所需。” “啊?”我喜出望外,“我可以出去?” 沈云珞扯了扯我的衣袖,使眼色道:“还不叩谢皇恩?” 我当即反应过来,朝华容添跪拜,“于归多谢皇上恩典!” 他一手搀我起来,笑眯眯说:“若不是本王,皇上岂能恩准你进出自由?” “那就再叩谢王爷!”我心情极好,觉得他今日特别的英姿勃。 “那倒不用。你去换身男装,随我出去一趟。” 我看向沈云珞,询问她的意思。她气色很好,温柔道:“去吧,今日上元灯节,又是庙会,多买点好玩意回来也好。” 朝华容添一阵挤眉弄眼,我捧着衣服满心欢喜回自己屋了。 穿衣,束,敛去嬉笑之色,我也成了一名翩翩佳公子。若是在春夏之季,手执一把折扇,好不风流!华容添目露赞许,伸手扶我上车,“贤弟,请吧!” 我朝他抱拳,粗着嗓子道:“华兄,你也请!” 他面色一怔,“你倒是装得很像……” 我得意笑笑,变声而已,很简单的法术! 只乘车到相国寺门口,外面熙熙攘攘,马车是寸步难行,我们便弃了车。相国寺门前的大道两旁满满全是小摊,听说一直延续到东大街,再从东大街至宫门前的御道,便是灯会了。 “我们沿着街一边走一边玩,到东大街差不多黄昏时分,恰好赶上灯会。” 我踮着脚四处张望,心不在焉应道:“嗯,好。” “人太多,你别乱跑。” 我朝旁边花枝招展的姑娘努努嘴,低声问:“为何叫我换男装?看人家姑娘都出来玩了!” 华容添一手挡住嘴,在我耳边道:“你看有多少人盯着她瞧?这庙会加灯会,可是撮合了不少良缘,本王不想你也被撮合了去。” 我噗嗤一声笑了,旁边的姑娘应声朝我看来,我便随意朝她瞥了一眼。怎料她粉唇微抿,朝我频频暗送秋波。我避之不及,忙抬头望天,这时原本拥挤的街道因一辆马车行过变得纷乱起来,也不知怎么,那女子被人撞了一下,刚好跌进我怀里。 我一怔,情急之下圈住她的两只手抱也不是,松也不是,女子举眸柔柔看着我。那目光真令人头皮麻,我两眼一闭使劲推开她,逃之夭夭。 华容添紧紧跟在我身后,走远了,他才放声大笑起来。我急了,跺脚嚷道:“还笑!早知道将那女子推给你!” “没问题,下回可要记得推给我,本王不嫌女人多。” 我没好气说:“女人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喜欢!” 他笑得更厉害了,“你当然不喜欢女人!” 我想了想,也对,我喜欢男人的。 华容添笑够了,拉住我的手,“人太多,真怕你走丢了,又不识路。” “哎哟……老朽这辈子总算长见识了,竟然亲眼见到断袖了!”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底下传来,我们低头一看侧边,小摊前坐着一个卖泥人的小老头,满脸稀奇盯着我们俩。华容添脸色一变,尴尬松开我的手。 我张口想问断袖是什么,忽然注意到他卖的泥人,不是罗净的像么? “咦?这不是罗净大师么?”我蹲了下去,兴致盎然打量这些形态各异的罗净,有打坐的,有站立的,有撞钟的,还有敲木鱼的。 “小少爷,买一个不?罗净大师可灵验了!” 华容添俯身对我说:“自从上次你捏了个罗净大师,这相国寺外面全卖起了罗净大师的像,比什么菩萨的都好卖。” “是么?那我可做了件善事!” “怎么说?” “他们的生意好了,赚的钱更多了不是么?”我回头笑着对卖泥像的老头说,“我每样都要一个。” 揣着七八个罗净,我乐滋滋地幻想着回去该怎么摆放,摆成一排呢还是摆成一群?要不叠罗汉似的摆成一堆? 华容添紧紧贴在我身旁,时不时用臂膀为我挡一挡行人马车。“于归,你真善良,而且心思简单。” 我抬头狡黠瞥了他一眼,我才不简单,我可是活了几千年的妖精。路边小摊上传来阵阵肉香,寻着味儿不由自主过去了,就好像被牵着鼻子走,丝毫由不得自己。华容添轻笑问:“是羊肉汤,想吃吗?” 见桌边的人们吃得可香,我垂涎三尺,连连点头,迫不及待找了个位置坐下。 华容添在我身后站着,“少吃点,一会王府里还有美味佳肴等着你去享用。” “王府?你要带我去王府?”我扭头问。 他颔,“迟早是我王府的人,随我回去吃顿团圆饭怎么了?” 我斩钉截铁道:“我不去。” “为何?” “不去就是不去。”我一脸不高兴盯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羊汤,忽然没胃口了,蹭地站起来,“我不想吃了!” 扭身走了几步,华容添赶过来拉住我,“你又跟我使性子,于归!你害怕什么?我的家人又不是猛虎野兽。” 我深深吸口气,不屑说:“谁害怕了?我不是不敢去,是不想去!我不想见到你那些什么妻妾。” 他无奈笑笑,“你到底是吃醋了……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吃醋?哪里有醋?使劲嗅了嗅,我身上没醋味啊。正纳闷,前方人头攒动中,一张清秀的面庞跃然出现在眼前,他总是这样令人赏心悦目。我拽了拽华容添的袍袖,兴奋指着前面:“是秦大人,看!” 待秦朗坤走近了些,我们才看清他身旁还有一名小少年,不是玉临王么?我回头朝华容添笑笑:“你们两兄弟不在一起过节,反而各自邀了伴。” 秦朗坤和玉临王也看见了我们,径直走来。玉临王一袭白狐裘,衬得面若粉琢,有板有眼向华容添作揖问好,然后疑惑看看我,“这位是……” 我眯眼一笑,“我是于归啊!” 玉临王瞪大眼睛打量我许久,“你怎么能出来?” “那还多亏了你的王兄!”我嬉笑的时候,女声毕露,转头对秦朗坤微微俯,轻声唤:“秦公子。” 他目光复杂,似有千言万语,薄唇微微抽*动,终是没出声。倒是玉临王先说:“秦大人如今做了本王的侍读学士,王兄许久没回翰林院了,大概不知道罢。” “哦?”华容添的语气十分意外,“秦大人还是决定跟随玉临王了?” “下官不甚荣幸。” 我打破他们几个的官场套话,“小王爷,你们要去哪里?” “去秦府走一趟,上元灯节,给秦夫人问个好,顺道蹭一碗汤圆子吃,呵呵……” 我小心翼翼环视一圈,怯怯问:“我也可以去么?” 华容添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看看秦朗坤,又瞥了我一眼,“去吧。跟着玉临王,别乱跑,晚上我去找你。” 我和秦朗坤一左一右走在玉临王身边,俨然三名俊美少年结伴同行。面对四处投来的惊羡目光,他们二人无动于衷,我总是报之一笑。渐渐走出了繁华热闹,才知道原来秦府很偏僻,不过也应该是清幽之地,相信是秦朗坤专为他娘选的好地方。 直到秦朗坤停下脚步说:“到了。”我吃了一惊,这宅院哪里有府第的模样,就是普通民宅,匾额上写的也不是秦府,而是“浮云居”。恐怕他爱的是当中这个云字罢。 玉临王不知情,带着几分孩子气说:“本王住的是浮华殿,秦大人住的浮云居,也算有缘。” 他是跟华容添学的吧?动不动就说有缘。 石砌的围墙有好几处修葺的痕迹,院内的砖石地像是新铺的,两旁花圃中空空如也,连枯败的草叶都没有。 秦朗坤将沿路买的一些吃食交给一个叫秀秀的丫头,领我们进了客堂。屋子不大,刚好摆下八张官帽椅,看样子都是旧物,大约是从苏州秦府搬来的。秦朗坤请玉临王坐下,将手中一提锦盒搁在桌案上,便进内堂去了。 我还捧着一包罗净像呢,不知该不该放下。看样子,这里上上下下也没几个伺候的人。 不一会,秦朗坤搀扶着一名中年美妇缓缓从通廊走出。那妇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是与秦朗坤像极了。一袭深紫罗裙,素花夹袄上绣的白梅,颈边茸茸兔毛衬得容颜柔美,只一双眼睛略显晦暗;脑后以银钗饰云髻,面施脂粉,看来是悉心装扮了的。 玉临王起身朝她作揖:“秦夫人,本王来叨扰了。” “哪里的话,王爷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秦夫人说话声音低弱,仿佛气力不济一般。 玉临王将手搭在锦盒之上,“这些补品是本王的一点小心意,还望秦夫人多多保重身体。” “王爷太客气了!”秦夫人笑了,却掩不住憔悴的神色。 我心中暗叫不妙,玉临王都送了见面礼,我怎能空手来?她可是我未来翁姑!秦夫人已经朝这边看过了,来不及细想,我忍痛割爱,将怀里的布包递了出去,“这是于归的一点心意,希望罗净大师保佑秦夫人身体安康!” 秦夫人疑惑看着我:“这位公子是……” 我当机立断答:“我叫于归!我不是公子,是女子!”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唐突了,傻傻看了看秦朗坤,又说,“我、我是秦公子的……朋友。” “呵呵……我说这公子长的不一般,原来是位姑娘。来的都是客,我已经命厨房下汤圆了,做几个家常菜。玉临王爷,于姑娘,今日可就怠慢了。” “秦夫人客气了,本王就是喜欢民间的朴素。” 我忙不迭答:“我也喜欢!”末了又加上一句,“夫人若不见外,叫我于归就是了。” 她看着我点头微笑,那笑容明净,和秦朗坤的如出一辙,我像尝到蜜了,心头甜滋滋的。为了这笑容,送什么都值了,不过回头我得把那些罗净全部再买个遍。 76、一剪梅-4 四盏落地烛台款款照着斑驳的八仙桌,桌下生了一盆火。 我们如一家人围桌而坐,慢饮闲聊。街坊邻里笙箫弦歌渐起,远处的锣鼓戏乐声也愈加欢庆。从窗户朝东头看去,天边都是红彤彤的。 汤圆子入口即化,带着桂花的浓香,甜腻腻的。我一口气吃了许多,直到肚子胀鼓鼓再也吃不下了。 秦夫人对我忍俊不禁:“于姑娘不拘小节是好事,可这糯米做的圆子吃多了难受。” “可是太好吃了,我忍不住……嘴馋。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年才能吃上一回,多可惜。” “原来于姑娘爱吃汤圆,也并不是上元灯节才能吃得到,平日里若想吃了,来这吃。我命人做就是。” “真的吗?”我笑得合不拢嘴,还装模作样稍稍推辞,“可……夫人喜静,我这性子不是打扰夫人了么?” “于归,你时常来看看,也可以给我娘解解闷。”秦朗坤微笑看着我,面颊因烛光而泛红,楚楚动人。我痴痴看着他,猛点头。 “是啊,我平日里一个人,也不知要做什么。刚来京城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说着,秦夫人替我夹了一块藕合,“多吃点。” “多谢夫人。”我垂头,抿唇笑了。 玉临王将筷子搁下,依然是一本正经的神色,“本王今日有口福了,这样清爽可口的饭菜,着实是宫里吃不到的。” 秦夫人掩口笑了笑,“玉临王哪里的话,这样的粗茶淡饭怎可媲美宫中美食。” “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是花了心思做的,便是秦夫人的爱子之心。宫里的膳食再美味,都比不过这其中的情意。”这番话在如此的夜晚听来备显沧桑,玉临王自六岁封王、地位显赫,身世却也可怜,恐怕他连父母的样子都丝毫想不起来。 我悄悄朝秦朗坤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劝慰道:“皇上和逍遥王对您玉临王的情意,也是寻常人盼不来的。” “皇上倒是邀了我共进晚膳,可是我总不喜欢那些莺莺燕燕的场面。早听闻灯会热闹,有秦大人作保,皇上才肯放我出宫呢!”他脸上流露出几分难得的稚气。 我趁他兴致好,接着说:“我也是第一回看灯会!是有逍遥王作保,皇上才肯让我自由进出!” 玉临王颔道:“皇上默许了你是逍遥王的人,才不会管你。倒是沈美人,毕竟是后妃,皇上不得已要拘禁她……其实,皇兄许久没如此在意过谁了。” 我撇撇嘴说:“在意她?还如此对她……” 秦朗坤直直盯着我,明明眼神慌乱,却语气淡定问:“于归,你出来玩了,沈美人今日不用伺候么?” 秦夫人胳膊一抖,不悦瞥了对面的秦朗坤一眼,被我尽收眼底。 “噢……”我眼珠子转了几圈,打量了会秦夫人和玉临王各自的神色,才放心大胆说,“逍遥王今日来送些细软,顺便带了名丫鬟给她,叫翘儿,也是苏州沈府来的,从前和我一起伺候小姐。” 秦朗坤顿时笑了,还想说什么,却现秦夫人抬眼看着他、满脸不悦,他也就不吱声了。我不由自嘲笑笑,对于秦朗坤来说,我的价值在于可以用来捕获沈云珞的消息,仅此而已。 秦夫人大概很少说这么多话,看起来劳累极了,便由丫鬟扶着歇下。临了还告诉我,她喜欢我送的礼物。一想起这话,我就得意忘形。 从秦家出来已过了酉时,华容添一直未出现,我们便沿着街道往东走,期望能遇见他。 无数盏花灯高高低低悬挂在街道两旁的树枝上,如一条川流不息的星河,一直绵延到夜的尽头。汴河桥边搭起了几个戏台子,人声鼎沸,都掩去了唱戏的声音,不过凑热闹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台上各人穿着华丽的衣裳,浓妆艳抹,演的是普普通通的啼笑怒骂,偶尔也会荒腔走板,可台下喝彩的人们丝毫不吝啬。 原想挤进去,可秦朗坤使劲将我揪出来,振振有词说:“今日可是陪玉临王出来的,我们要寸步不离跟随他!” 我瞪眼狡辩道:“那是你,我是跟逍遥王出来的!” “真拿你没办法。”他无奈摇摇头,“你若是走丢了,到时逍遥王不得找我要人么?” 我趁机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清瘦而温暖的手,拿着它,我便心跳脸红。就容我无赖一回,嬉皮笑脸对他说:“那你牵着我,我就不会丢了。” 他只是看着我,半晌说了句:“你的手很凉。” 玉临王转身看着我们,目光狐疑,最终盯着我们袍袖掩盖下的两只手。我理直气壮说:“秦大人生怕我走丢了,没法向王爷交代!”&1t;网罗电子书> 玉临王点点头,“本王也实在怕你丢了。走罢,我们去看灯谜会。” 他这小人儿真无趣极了,我撇撇嘴,只管乖乖跟着秦朗坤。街上人群熙攘,远近的欢笑呼喝声不绝于耳,我悄悄拽了拽秦朗坤的手,“公子,皇上已经宠幸了小姐。” 他手掌猛地一力,我吃痛闷哼了声。玉临王兴致盎然,丝毫没注意到后面,秦朗坤贴近我,琥珀般的瞳仁仿佛荡漾出泪光:“是因为这个,她才被送到相国寺?” “不!不是的!”我凑到他耳边说,“是因为吴美人的案子,皇上怕打草惊蛇,先找了我们顶罪,再暗中调查。” “那……皇上没现?”秦朗坤眉头一蹙,似有万分疑虑,迷茫看着我。现……什么?他和沈云珞的私情么?我缓缓摇头,迷迷糊糊答:“好像没有……” 秦朗坤整个人又陷入了忧郁,抓住我的手又是一紧,喃喃道:“她在朝中无人,所以才任人欺负。于归,我们要帮她,成为她的靠山,再也不让她受委屈。从今往后,我什么也不怕qǐsǔü,只要能变得强大……” 我恍然侧目盯着他,他接近玉临王竟是藏有这样的动机。果然,人心难测。 灯谜会在一处清幽的园林,比起方才的热闹,淡泊了几分,也诗意了几分。黑夜中的花灯摇曳闪烁,宛如星子,来回穿梭的人们衣袂飘飘,好似仙人。 此处大都是少年男女,花灯上的诗迷为女子多出,男子便捏着诗笺,一面寻思谜底,一面在顾盼流彩中探求蠢蠢欲动的少女春心。三三两两待字闺中的小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或低眉耳语。整个园子都沉浸在一种静谧却随时可能要沸热的气氛中,全然没有了冬夜的清冷。 玉临王饶有兴致浏览着花灯上的谜语,真令人怀疑他今日来这的目的。我狐疑观察了他许久,虽然岁数不大,可皇家的人,或许就是与寻常人不一样罢。朝秦朗坤低声问了句:“玉临王是否快成亲了?” “成亲?他才十四岁!”秦朗坤的语气听来很是意外。 “那他来这作甚么?你瞧,这四下里全是眉目传情的男女。”说着,长廊中有人迎面而来,我往旁一闪躲,恰好贴进秦朗坤怀中,耳根一热,忽觉我们二人不也像那些寻觅爱情的男女么?可我是男装,岂不叫人误会?我撇开头,偷笑。 湖心的凉亭中甚为热闹,玉临王抬脚便朝那走,大概是小孩儿心性,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去。水面上的回廊曲曲折折通向湖心,亭内是一帮官宦子弟,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玉临王大概认得几个,问秦朗坤:“你随我一同进去么?你好像不待见蔺家人。” “当然跟随王爷,臣可是向皇上保证了寸步不离的。” 我停下脚步,小声嘟喃:“我不想去。” 玉临王问:“为何?” “那……那里都是男子……”前面都是男人,许多许多男人,不知何故,我脸上好一阵烫,怎么好端端的,会害怕?“你们去罢,我在湖边等。” 玉临王看看亭子,又回头看看我,斟酌再三道:“你便在方才那廊里等,还能挡风,不许乱走。我们一会就出来。” “知道了。”我乖顺应了,真是有些心虚,这样装男子混在男人堆里,若不小心被人瞧出来,还不知他人要怎样笑话我呢。渐渐走回湖边,看着那些女子的花衣珠翠、俏颜红妆,心里好生羡慕。从没试过脂粉是何滋味,也不知道我要为谁而容。 不知不觉沿着长廊走到了尽头,拐角处几名少女望着我娇羞窃笑,我回之一笑,似华容添那般不羁,佯装风流。回眸间,忽见一轮皓月当中掠过一个黑影,度极快,我却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那样优雅的颈项只属于罗净的。 上元灯节,他一个僧人跑出来做什么?还飞的那么快……不及细想,我一头扎进林子跃上树梢,朝他追了过去。可我法术不济,怎么也追不上他,落在一棵巨松上气喘吁吁歇了会,再用尽法力掐指一算,知道他的大概位置了。 站在高高的屋脊上,俯瞰这一座错落有致的深宅大院,还有那躲在屋檐下披了一身月华的孤清身影。方才进来的时候特地去瞄了两下,匾额上金光闪闪的两个字是唐府。再闻院中酒香四溢,后院里整整齐齐晾了几排大缸,这样财势雄厚的唐家,大概只有桃七酿这一家。 厅堂内欢笑满堂,乐声飘飘,还夹杂着嬉笑怒骂声,其乐融融,乍一听,觉得十分悦耳动听。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着从屋里跑了出来,罗净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这才瞥见了我。他僵在那儿,与我遥遥相望。 屋里的人依稀走了出来,老老少少足有二十几人,互相搀扶,前后照应着。几个孩童兴奋嚷嚷着:“去放烟花咯!去看花灯咯!”直到他们说说笑笑出了大院,罗净从对面飞掠而来,落在我身边,冷冷问:“你怎会在此?” 我俏皮一笑:“大师总是能闻见方圆几里内的妖气,可今日怎么了?心思在别处罢?” 他朝院外看了看渐渐走远的人们,想追上去,我忙不迭拉住他,“哎!带我去啊!” “你去做什么?” “看烟花咯!我从未见过,烟花是什么花?” 罗净凝眉,粗鲁揽住我的腰,飞快冲了出去,翩翩然落在一片屋顶,又借力而起,朝旁边的枝头飞去。我们俩就这样在京城的上空时起时落,寒风擦过脸颊,我不自禁埋在他怀中,寻求庇护。青丝扬起,纷纷乱抽打在肩膀,或许有些也抽在了他身上。 忽然一只手按住我的后脑,听得罗净低念了声:“好好的扮成男子做什么?” 我才觉已经落下了,探头张望,正站在一家临街的酒楼屋顶上。他松开怀抱,我便觉得冷,缩了缩脖子,答:“逍遥王让我扮男装的。” 他盘膝坐下,我也坐下。他一言不,我也不敢问什么。 河面上映出的花灯无数,随着水波晃动,虹形石桥上人来人往。这红尘很热闹,我们俩却像世外之人,清冷极了。方才唐府那一大家子正慢悠悠往这走来,进了我们脚下的茶楼。我惊奇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 “你既是来看烟花的,其他的别问。” 我撅起嘴嘟喃:“你不会又是来捉妖的吧?” 罗净好像恍然想起什么,侧目对我说:“有些妖孽擅幻化成女子,专在青楼教坊祸害人。上次在苏州凝香阁遇上的那妖精很厉害,被我驱走了,不料来了京城。我暗中打算了许久,一直不敢打草惊蛇,看你扮男装倒有七分像,可愿做我的帮手,助我除妖?” “当然!”我爽快答应,笑嘻嘻说,“大师,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 “那便算了!”他横了我一眼,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喂……你还没听我要你帮什么忙,就这样拒绝我?” “你认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么?” 我一愣,他的法术远在我之上,连我都可以偶尔窥探别人的心思,他或许不用动一下手指头也能看出来。我蔫蔫耷拉着脑袋,“你是高僧嘛……会读心术而已,什么了不起……” 他似是有几分狂傲,眉毛一扬,“没有了不起,只是所有人在我面前都原形毕露。” “好啦,你高僧嘛!”我哼哼了几声,撇头不理他,真是狂僧。 77、一剪梅-5 汴河上的风迎面吹来,夹带了那些路边摊上各种小吃的香气。我想起下午那碗动也没动的羊肉汤,咽了咽口水,拉拉罗净的衣袖:“大师,我好想吃东西。” 他冷笑了两声,“没见过你这么馋的妖精。” 我瘪嘴,可怜巴巴窝在他身旁,时不时蹭他几下,“你没出家的时候吃过肉么?” “那羊肉汤真是香啊……” “大师,你好闷哦。” “大师,哪里有烟花?” “等会。”他终于回答了我一句话。 “那看完烟花我带你去吃羊汤好么?”此话一出口,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来,恨不得要将我推下去一样。罢了,今日他心情不好,我还是少惹为妙。 河岸边一行光秃秃的大树上,几个人影窜来窜去、爬上爬下,那些赏灯的行人也渐渐围了过来,个个兴高采烈,脸上无不洋溢着欢庆的笑容。 我一时好奇,便侧耳听,听见人群中有人说:“唐家要放烟花啦!快点快点!” 原来就是方才那府里的人来此放烟花,我屈膝坐着,双臂抱腿,瞪大眼睛盯着那树上的动静。人群喧闹了许久,烟花迟迟未放,有些人等得不耐烦,便大肆吆喝起来,甚至冷嘲热讽。 罗净听了一皱眉,低斥道:“市井无赖!” “哇……”我略略吃惊,瞥了他几眼,慢吞吞说,“大师,众生平等啊……” 他几乎将出家人的淡然都抛到九霄云外了,狠狠瞪着我:“看烟花!” 我被他这气势震住了,忙扭头直直望着漆黑的前方,看就看,凶什么…… 树上的人全都撤了下来,退到人群中去。 火星子从树干的某个位置闪闪烁烁向上攀沿,渐渐的,四周的喧哗声淡了下去,不一会竟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盯着那微弱的火花。它一直往上攀爬,沿着树干、枝桠,一直到顶端,忽然出一声爆裂的巨响,“嘭!——” “啊!”我被吓得惊呼出声,紧张抓住罗净的胳膊。那树顶刹那间迸出一团亮白的光球,无数金灿灿的小火星从光球中分崩离析,红的、紫的、金的、银的……在黑暗中坠落、湮灭,接着又有源源不断的五彩火花从树顶“嗞嗞”冒出来,如泉水、如瀑布。我看得目不转睛,傻兮兮笑着说:“烟花,太美了!大师,我喜欢……” 不一会,旁边的树上又是一声巨响,刺目的亮白光球转瞬即逝,却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一响接一响,汴河两岸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欢呼大笑。这样的火树银花,瞬间的灿烂与瞬间的消亡相互交织,却是我见过最惊艳的景色了。 不经意间,侧目瞥见罗净,他微笑着,在那些美丽绚烂的烟花映照下,脸庞被蒙上一层姹紫嫣红的光辉,眼里洋溢着一种割舍不下的情愫。那闪耀的光华,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趁他看得入神,我掐指一算,不料还未功,手被他扭住了,“哎哟!” “在我面前玩花样。”他欺身上前,带着几分戏谑道,“小桃花,好好的烟花不看,看我作甚么?” 我被他扭住的手好痛,龇牙咧嘴冲他凶巴巴嚷道:“什么小桃花?!人家有名字的,我叫于归!” “名字算什么,天底下同名的人那么多,难道就是一样的人么?”他眼里流露出对我的不屑一顾。 好像他说的不无道理,可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么?我想不明白了,谁让我悟性低,甩了甩手,用力挣几下,大喊道:“你放开我……” 他猛地一松手,我正在往后拉拽没有防备,于是一面惊呼一面从铺着光溜溜的琉璃瓦的斜屋顶滑了下去。好在他还有些良知,及时飞身扑来捞了我一把,抱着我轻盈落地。 烟火燃到了尽头,人群散去。我闭目停留在他怀抱,舍不得离去,紧紧攀着他的臂膀,任他催了三四遍,我也置若罔闻。这有什么不对呢?一个人尝过了温暖之后,就再也不愿受冻。 猝然间被他一把推开,我怔怔看着他,意识混沌不清,直到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唤,渐渐清晰响在耳畔,“于归、于归!” 我应声扭头,对上华容添柔情的双眸,瞠目结舌:“王、王爷……啊,你……你在这里!” 华容添眼角含笑,狐疑看向罗净,问我:“你们怎会在一起?玉临王呢?秦大人呢?” “啊!”我惨叫一声,糟了,他们不会还在湖边找我吧! “我们是方才碰见了,于归迷了路。”罗净不慌不忙答道。我鄙夷瞥了他一眼,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是骗人的! “是么?”华容添轻笑两声,“你自己走丢了?幸好是遇上了大师。” “那么她就交给王爷了,贫僧得回寺去,告辞。”罗净就这样溜之大吉,把我扔给了华容添。 我赔着笑小声说:“王爷,恐怕玉临王和秦大人还在灯谜会那寻我……” “走罢,我带你去。”说着,华容添回身牵过一名女子,笑着说,“这是瑰瑰,你们在相国寺见过了。” 那妆容俏丽的女子,笑得如春花烂漫,眼里的不友善我却看得一清二楚。觉得她很是古怪,虽然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妥,但能感觉到她身上隐隐散的气息不同寻常,连名字也奇怪的很,瑰瑰…… 忽然,那女子身后钻出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孩,五六岁的年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看。 华容添伸手牵出两个孩子,笑容宠溺道:“这是京墨,这是紫葳。” 我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原来他是带着妻儿出来玩耍,那还要我在秦家等他做什么? 华容添将两个孩子推到我面前,“叫……就叫于姨吧!” 我干笑两声,他还真会给我取名字。孩子却不怎么合作,扯着嗓子异口同声叫:“于姐姐!” “哎!”我笑嘻嘻应道,冲华容添吐舌头。 他耸耸肩,蹲下去悉心教导:“不能叫姐姐,叫于姨。” 叫紫葳的小女孩几乎是怒视我,不依不饶说:“就是姐姐、就是姐姐!” 小男孩也跟着起哄:“姐姐、姐姐,于姐姐!” 华容添没辙了,摸摸他们的头,“唉……那随便,你们爱怎么叫都行。” “爹,我好累……”紫葳瘪着小嘴,巴巴望着华容添,“我想回家。” 京墨扯着华容添的衣袖,“爹,我也想回家,我想娘……” 华容添面带难色看着瑰瑰,“要么,你先带他们回去?” 瑰瑰温柔笑道:“好啊!” “不好!”两个孩子又异口同声喊道,“要爹跟我们一起回去!” 华容添笑容一滞,语气有些不悦:“你们……”话语忽然又顿住了,无奈叹气。 我不想让他为难,笑道:“王爷,时候也不早了,您还是回府罢!罗净大师没走远,我追上去就是,跟着他便可以回寺院了。” 他探头张望了一圈,“他在哪儿?” “就在前面,我瞧见了!”我装模作样指着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反正回寺的路就一条,即便没有大师我也不会走丢的!” 华容添眉头一收,低头看着孩子,最终朝我歉意一笑,仍带了几分玩世不恭:“于归,今日我失信于你,你不会记恨我、报复我吧?” “那可说不定的!”我笑眯眯冲他挥挥手,“王爷快回去吧,大师都走远了,我去追!”我撒腿就跑,赶紧跑吧,不然那俩孩子的眼神足以让我做一夜噩梦。 今日耗费了太多法力,什么也推算不出,于是谁也不找了,自己沿着长街一边赏灯一边玩乐,路上瞧见好吃好玩的东西,便买上一些,也好带回去给她们尝尝鲜。等我往西走回相国寺,才现庙会早就散了,相国寺门前那些卖泥人的小摊也收了。我懊恼万分,跺了几下脚,最喜欢的东西竟然没买到,不知下次能不能再买齐那么多的罗净。不过想起来,那一包罗净像倒是帮我贿赂了秦夫人,高僧就是高僧,神通广大。 我提溜着一大包东西大摇大摆进了相国寺,谁知看守院门的一名武僧将我拦下,非要检查包袱。都是女孩家玩的东西,有什么好检查的。我板着脸将东西摊开摆在他面前,“今后我要经常出入相国寺,是不是每次都要检查搜身啊?” “施主,只是今夜太晚了,以后请于日落之前回来。”这武僧长得粗犷,鼻子嗅来嗅去,忽然脸色一变,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指着一纸包,“这是什么?” 我抓起来使劲闻闻,乐颠颠说:“包子啊!” “什么包?”他横眉竖眼喝道。 我心中大骇,什么包、当然是肉包!赶紧暗暗施法,一面笑呵呵说:“豆沙包……” “请给我看看!”他的双手朝我伸出来,目不转睛盯着我。为何这样盯着我,好像我是贼一样。将纸包搁在他手里,横了他一眼,“就是豆沙包……” 武僧打开了仔细闻了闻,狐疑道:“方才明明闻见肉味。” “大师,你可以掰开一个看看呀!”我笑得一脸挑衅,那武僧只是颇为迷惑,不得已将我的东西还给我,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我的法术可不能维持太久,赶紧连跑带跳一路冲了回去。 回到小竹屋,我兴奋拉着沈云珞和翘儿躲在最小的那间暗屋里,支起一张小案板,将纸包打开,香喷喷的肉包还热气腾腾。我们几个在这过清苦日子,多久没沾肉腥了,翘儿惊喜张大了嘴,“于归!你真行!” 我少不了几分得意洋洋,催道:“快点吃,我偷偷带进来的!” 沈云珞迟疑道:“这合适吗?我可是在为皇上祈福。” “哎呀,什么祈福啊?明明是在受欺负……”我推了她两下,“快吃吧,你身子不好,光靠那些药怎么能行?你身子这样弱,偶尔吃一顿荤腥,菩萨不会怪罪的!” 翘儿舔了舔嘴唇,先拿了包子递给沈云珞:“小姐,吃罢!于归一定很辛苦才带进来的。” 沈云珞思前想后,左右为难,终是接下了,抿唇一笑,捏了捏我的手:“那我们一起吃。” “我就不吃了,我在外面吃过了,这是特地带给你们的!”我见她俩高兴,自己也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吃着,我出去把风!免得哪个多事的和尚来打扰!” 沈云珞看看我、又看看翘儿,噗嗤一声笑了,“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在山里听风听雨、看花看鸟,偶尔偷腥……咯咯……” 翘儿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小姐,你才偷腥呢!” “死丫头!” “哎唷……” 她们俩在里间嬉笑打闹了起来,我倚在门边,望着外室一地银灰的月光,微微眯起眼,这样的上元灯节,有热闹、有惬意、有欢欣,定是一年当中最美丽的日子了。 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寺里的梅花开到了极致,暗香袭人。 沈云珞的千手观音绣得有模有样了,看了她的,我再瞅瞅自己手中皱巴巴的荷包,哭丧着脸,笑儿则捂着嘴在一旁笑不停。我随手抓了把线团朝她扔过去,“人家第一次绣,娘娘说已经绣得很好了!” “我也没说不好呀!”翘儿凑上来指着荷包上的图案问,“你绣的是花?是什么花呀?” “桃花!” “啊?”翘儿抓着翻来覆去看,最后碍于我凶狠的眼神,打哈哈说,“真像真像!” “那当然!”我将荷包好好收起来,神气说,“这是我绣的第一个荷包,要留着送人。” 翘儿撇撇嘴,小声嘀咕:“谁会要啊……” 我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等本小妖哪天成了仙,这可就是仙物了呀!那小丫头懂什么,她想要我还不给呢…… “于归!”翘儿忽然拍了我两下,朝窗外努努嘴,“好像有人来了。” 扭头张望,院外两名女子一前一后走近了,前面的女子穿了一袭云锦宫装,看那端的架子和姿态,虽然许久未见但也认得出来,是夏青。 78、一剪梅-6 我捋了捋头,整了整衣服方迎出去,朝夏青行过宫礼,恭敬问:“夏大人有事?” 夏青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双手叠合握于身前:“是逍遥王命我来接一名叫翘儿的丫头进宫。” “喔!”我恍然大悟,定是开春了,宫里招侍女。回头唤翘儿出来,拖着她的手交给夏青,“就是她了,名叫翘儿。” 夏青微微颔,边打量她边问:“姓什么?哪里人?为何进宫?” 翘儿看了看我,小心翼翼答:“我是孤儿,很小就进了沈府,进宫是为了伺候小姐。” 夏青不冷不热说:“进宫了可不能这样说,你是奴籍,怎可再卖身进宫?日后我会教你,在宫里别乱说话。你去收拾细软,马上随我走。” 翘儿一把握紧了我的手,无助地望着我。看她脸上稚气犹存,我心中泛酸,轻声安慰:“别怕、翘儿,你先进宫去,这里有我照顾。” “于归……”她低低唤了我一声,难过地瞟了瞟夏青,垂头进屋了。 夏青略略仰头望了望四周,平平道:“果真荒芜,沈美人熬得住么?” 我满不在乎道:“现时荒芜,待再过两个月,且看这里的景色有多美!” 夏青睨着我笑了两声,“于归,难道你不想沈美人回宫?” “有什么想不想的,反正日子都一样过。”我迟疑了会,凑上去低声问,“吴美人怎么样了?那事情查出结果来了吗?” “查出来了你们也不会在这了。吴美人不是美人了,现在该叫吴婕妤,虽然胎儿没了,荣宠却更胜从前。” 晋封了,她一定很高兴,想起吴千雁笑起来甜甜的酒窝,我羡慕不已,“那凌湘呢?” “凌湘?”夏青忽然盯着我,若有所思,“她自然是跟着吴婕妤,做了领头宫女,从五品。” 凌湘步步高升的愿望还真的在实现,我不禁拍手欢笑:“那她的俸银又多了!她真走运,当初跟了吴美人!” “你不怨她么?” “怨她做什么?”我纳闷问。 “她指证汤是你送去的,而且没有为你辩白半分。” “她做的没错呀……汤确实是我送去的,况且当时只有我们俩在,她怀疑我也不足为奇。” 夏青微微眯眼望着远方,出神地说:“凌湘虽然机灵,可毫无心机,绝不适合放在身边做心腹的。若换了别人,定会好好检查汤里是否有问题,凌湘入宫有几年了,却不懂这些利害……可惜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那夏大人当初为何将凌湘派给吴……婕妤?” “是吴婕妤跟我要了她。我当时就很疑惑,我手下的三人,唯独凌湘天真,可吴婕妤偏偏挑了她。” 夏青说这话时神态很古怪,我琢磨不透,她的意思是怀疑吴千雁么?还是怀疑凌湘? “夏大人。”沈云珞温柔的唤声从身后传来,我回身,见她素面朝天,青丝半挽,一袭素衣。 夏青点头含笑道:“沈美人,多日不见!住在这相国寺,气色像是好多了。” 那是自然,心不烦了,气色便好多了。大概她都宁愿在此度过余生。沈云珞殷殷望着夏青,恳切道:“翘儿跟随我十几年,秉性纯良,她不懂宫中规矩,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只要交到我手上,便没有不照应的道理。沈美人放心,逍遥王对此事可是千叮万嘱,我们做下人的,就算无心也必须尽力。” 沈云珞侧目朝我使眼色,我会意,赶忙问:“夏大人,为何现在让翘儿进宫去,是不是我们娘娘也快回宫了呀?” “这……”夏青垂目思量了会,“圣上的心思,我们怎能随意揣测,回宫只是迟早的事,哪儿能在这呆一辈子。” 沈云珞急切问:“可谋害龙胎原本是死罪啊!皇上怎可再将我接回去?” 夏青微露笑意,“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与你无关。耐心等待罢……” 沈云珞有些站不稳,一手扶住我,痛苦蹙眉。直到翘儿随夏青走远了,她哀怨闭目,“为何到了这地步,我还是逃不掉……” 我想劝,可又不知如何劝。罗净早说过她是富贵命,或许将来会得到无上荣宠,艳压后宫。可她想要的,不过是简单的唯一,是帝王无法给的唯一。 春寒料峭,我却早早换上了春装。我只有那么一身便服,还是华容添送的,桃红色的外衫、洁白的衬裙,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简单而清新,却赛过了那一干怒放的梅花。 我兴冲冲往寺外跑,遇见来人了又收住脚步故作矜持。梅花在风中微微抖动,偶尔被吹落几片花瓣,飘飘扬扬互相缱绻,好似极不情愿沾地一般。梅花香自苦寒来,为了我将来成仙的那一天,这点苦寒也算不得什么。 一个人按照牢牢记下的路线寻到了秦家,那处被他称作浮云居的院子。踮起脚尖朝围墙里头瞧了半天,空荡荡的。推开陈旧的院门,跨过门槛迈进院去,唤了几声:“秦夫人!秦夫人可在?” 没一会,上回那清瘦的丫头跑了出来,有气无力问:“你是谁?我家夫人在屋里。” “喔!你是秀秀吧?我叫于归,上元灯节那日来过的。” 秀秀瞪着眼打量我许久,“于姑娘?我真没认出来,稍等,我进去问问夫人。” 不一会,秀秀引我进去,一面说:“夫人年轻时操劳过度,落下一身毛病,你进去和她说说话,可别说久了,她会累坏的。” “知道了,可是这样好的天气,不应该窝在屋子里,出来晒晒太阳多好。” “谁说不是呢!可我劝不动,公子又是早出晚归的……于姑娘,我觉得夫人很喜欢你,你去试试?” “好啊。”我笑眯眯应了,随她进了后堂,拐入一间昏暗的屋子。这屋里本也不暗,可正面一扇高大的屏风将门窗挡得结实。这白玉屏风乃稀罕之物,看底下雕刻的字样,竟是御赐。rshǚnet屋里的各式家具虽然简朴,倒也是官家气派。 秦夫人正睡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怀里抱了只熏笼。她披散着头,面色暗黄。旁边的花窗紧闭,阳光被花窗上糊的棉纸挡了回去。她浑身被蒙上一层光晕,淡淡的,看上去很温暖。 秦夫人笑眯眯招呼我:“于归,过来坐。” 我搬了张圆凳在她身旁坐下,俏皮道:“夫人还认得我呀?我还以为能吓吓你呢!” 她声音低弱,带着疲惫:“你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很好认。” “夫人,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我不是也闲着无所事事么?” “那我们出去?” 她蹙眉:“去哪?” “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我拖着她一只胳膊,撒欢道,“去嘛!晒晒太阳整个人都会精神了!” “唉……我老了,哪里还经得起折腾……”说着,她拈起一缕头,对着光喃喃自语说,“头都要白了,一生也到头了。” 我捉下她的手,责怪道:“夫人美貌,哪里老?头乌黑,哪里白?秦公子刚有所小成,你的好日子也刚刚开始呢!” 她用力挣了几下,支起身子,笑道:“于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你看阿坤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来……” “啊?”我大吃一惊,羞惭垂目,“能看出来么?” “听他说,你是沈小姐的丫鬟。”她轻轻拉着我的手,话语徐徐。 “嗯。” “他和沈小姐当真是没有缘分,那头都进宫了,他还惦记什么呢……这孩子真是想不开。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于姑娘心思单纯、心地善良,原想着丫鬟是配不上我家阿坤的,后来又觉得,你这样的人儿,胜过多少千金小姐,至少,比那沈云珞强多了……” “啊?”我意外极了,惊讶反问,“我比她强么?可是公子心里只有她。” “爱情是盲目的,他暂时看不到你的好,即便看到了,也认定了天下没人比得过他心里的沈云珞。”秦夫人微微喘气,歇了会,接着说,“于姑娘,耐心等待。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成亲,阿坤是最孝顺的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过上一两年,即便他不想娶,我也会给你们安排亲事。” 我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消息,紧紧捉住秦夫人的手欢笑:“真的么?夫人真的如此喜欢我?” 她望着我微笑,任我在一旁又跳又叫的。我高兴够了,拉着她起来,“走,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 “我这样子怎么出去?让人见了笑话……” “夫人,这哪儿有外人呀?”我抚了抚她披散在肩后的,“我们去院子里坐坐,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我给夫人梳头,好不好?” 她迟疑地看着我,微微颔。 我小心搀起秦夫人,秀秀唤了一名家丁进来将躺椅抬到院里去。 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寒意,秀秀又进屋去抱了条薄衾,给秦夫人盖上。她仰面躺着,青丝从椅背顶端悉数落下,精致容颜在阳光下尽显往日风华,我细细看着她,看她的细腻肌肤、玉一般的骨骼。 秦夫人嘴角含笑,“你在看什么?” “夫人真好看,难怪公子也那么好看。”我咬着嘴唇好一阵笑,在她身后坐下,慢慢拢起她的。那漆黑的秀确是褪了光泽,夹杂了偶尔的几根银丝。 “好看什么,都是半老徐娘了……” 我不以为然道:“只是夫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好好调理,假以时日,定能容光焕、神采奕奕。”秀秀递给我梳子,是一把雕花的黄杨木梳,很精巧、看上去使了多年。我悉心替她梳,贴着根一梳梳到尾。偶尔遇到纠结的,怕弄疼她,便暗自施法将头理顺了,方梳下去。 “真奇了,你替我梳得一点都不痛。”秦夫人安详阖眼,眉间的郁气渐渐消散,“于姑娘,若见了白头,就替我拔了。” “夫人,就叫我于归吧。” 她的眼睫扑闪了几下,轻叹:“于归,不知阿坤可有这福气……” 我捏住她冰凉的丝,阳光一大片一大片洒下来,映得丝油亮刺眼。我微微眯起双目,暗暗道:当然有,他是我的恩人,是我命定的劫。 “夫人,这院里空荡荡,怎么不种些花草?” “谁会种呢?谁来打理呢?” “我会啊!”侧头打量那花圃周围翻出来的新土,应当是秦朗坤弄的,他一直想栽花却没空。“夫人,我什么花都会种,改日我就去买些花种子来,现在正是播种的时节,明年花儿就都长出来了!” “你还会种花?” “嗯,夫人喜欢什么花?” 她微微侧头,神情迷惘,“大概是……梅花?”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隔壁院子里一株红梅将枝桠伸了过来,那颜色接近桃花,浓烈。因开到末期了,花儿谢了小半,微微抽了绿芽。“夫人,你喜欢吗?我替你摘了它!” “不!”她微呼,“摘了它,它便活不久了,留着不是能天天看、年年看么?虽是花草,却也是生灵,于归,今后莫要折花。” 我一怔,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秦夫人懂花、爱花、惜花,可秦朗坤呢?为何不似他娘亲这般善解花意。我重新执起木梳为她梳,解释道:“夫人,于归从不折花,见夫人难得喜欢,便想讨夫人欢心了。是于归错了。” “知错能改,真是好孩子……”顿了顿,她又说,“红梅的颜色太过热烈,我倒是喜欢白梅,以前秦府里种了一棵,好多年了,还是他爹在我生下阿坤那时种下的,十八年了……可惜了。”说着,我现她睫毛沾湿了,鼻尖略略泛红。 风吹过,梅香隐隐传来,含蓄、幽微、清澄,秦夫人缓缓阖眼,倦意渐沉。 十八年的树而已,我一定会将它拔根而起、移栽到这里来。 79、归去来-1 亥时,照例于佛堂诵经。 我用香烛点燃灯笼,正欲和沈云珞离去,罗净冷不丁从佛像旁冒了出来,命我留下。我只好将灯笼交给沈云珞,看着她逐渐走远了,方回到佛堂里,问一直板着脸的罗净:“何事啊?” 他远远看着我说:“随我去戒律院。” “戒律院?去那做什么?”我往后退了几步,夜风忽然涌进来,灯火摇曳。 罗净的脸一直在暗处,有些骇人。“你自知犯了什么错,随我去受罚。” 我连连摇头摆手:“我不知啊!” “大胆妖孽,竟敢在佛门净地偷食荤腥,蔑视佛祖!”他一个飞身跃上前来,手中持一根棍杖,眼看要直直劈下来,我不敢在此使妖法,躲闪亦来不及,于是两眼一闭。棍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声响就停在我耳畔。 半晌,没任何动静,我睁开眼,愣愣看着目含怒气的罗净,喃喃辩解:“我没吃……我只是带给她们吃,你知道沈云珞身子不好,仅仅靠药材如何补身子?而且,我们也并非佛门弟子……” 他收回棍杖,冷冷蹙眉:“你乃白娘子座下弟子,修行时日也不短了,你可知道这样做会连累白娘子?” 带着些许歉意,我垂头道:“大师,我下次不敢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我去戒律院受罚。” “啊?我都认错了还要受罚?” “这样你才能记得!” 我害怕得想要逃走,一面往后退一面语无伦次道:“可……我每天住在这提心吊胆,深怕菩萨哪天看我这妖怪不顺眼来治治我,经常睡不安稳,我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还要罚我?还以为宫里才罚人,你们寺里不是慈悲为怀么?” 他面露厌烦,用力拽着我往佛堂后面走。单凭女子的气力,我哪里挣脱得了。出了佛堂、经堂,愈是往前走,我反而镇定了,打几下而已,凭法术护体,还是可以捱过。我摆出一副狂傲的姿态,冷冷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罗净立马松了手,侧目瞥了我一眼,仍旧疾步如飞。 戒律院空无一人,他刚迈进去,一挥手,灯盏刹那都亮了起来,甚至很辉煌。主持座后方的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戒条。 “跪下。” 我昂头挺胸朝主持座跪下,不屑道:“戒律院的主持才可以罚人,你算什么?” “我替白娘子管教徒弟!”他话音刚落,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打在我背上。我尖叫一声,不可置信扭头盯着他,还真打?他可下得去手!我运气施法,却现半点使不出来。 “这是戒律院,无人可以在此用法术抵过。” 听着他不可一世的语气,我气得头脑晕,嚷道:“打吧打吧!有什么了不起?!” 棍子又落了下来,一下一下,闷声响在体内,似乎能听见骨肉在哭泣。他没有手软,更没有心软,这出家人,心竟然硬得如顽石。我强忍住未出一声,只觉得头越来越沉,没几下便支撑不住,我意识模糊,趴倒在地上。 一阵檀香气味侵入肺腑,罗净动作轻柔将我背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念着:“不能再任性妄为……人非草木,是有思想有智慧的……做任何事之前要好好估量,这件事是否值得去做?为了给凡人解馋,欺骗佛门、有辱佛祖。若这次我不好好惩处你,佛祖将你的行为上禀天庭,恐怕你那救人的三百年道行就此付诸流水。小桃花,值得吗?” 我浑浑噩噩听着,鼻子一酸,嘤嘤哭起来,即便是为我好,也不该下手这样的重。我的背现在疼得动也不敢动。 “你可知道,劫无处不在。” 我闭着眼,带着沉沉的鼻音虚弱答:“如果一件事情要估量之后才能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如果非要值得的事情才去做,当初我何必要救下你们三人,为自己添麻烦……” 我趴在他背上,泪湿了他的肩。静默许久,我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又疼醒了,轻哼两声。罗净正将我从后背卸下,动作滞了滞,“你先在禅房歇着,白娘子一会就来了。” “白娘子……”我喃喃念了几声,再也没气力了。 整个后背好似在焚烧,火辣辣地疼。我晕晕沉沉趴在薄薄的褥子上,不知身在何处。 “于归,你好些了吗?” 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前一袭纯白,夜风拂动,银丝飘扬。哀恸唤了声:“白娘子。” “我只能替你疗内伤,外伤是你必须承受的,否则我为你讨不来那三百年道行。”说着,她信手拈了个兰花指,朝我施法。体内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充斥,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只是疼痛未减去半分。 “我刚为你讨回道行,你这便犯了事。若不是罗净及时应对,先罚了你……”白娘子轻叹道:“或许是注定的,要补给你这三百年道行来防身。勿要再胡作非为,下次本座也保不了你。” “白娘子……”待我唤出声,她已腾云驾雾翩然飞远。 “小桃花,这本不是你待的地方。”罗净的声音冷不丁从另一方传来,我扭头看,他正在打坐,黑暗中看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谁愿意呆在这鬼地方?我心里还有气,不予理会,头朝侧一旁枕好。 “我送你走。” 心里咯噔一下,他要送我去哪儿?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还是没问出口,继续沉默。 “逍遥王是值得托付的人,从此你便安心跟了他。”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背上的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一面强横道:“我不去!” “为何不去?” “你是出家人,管得着那么多么?!”我两手支着身子,忍痛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嫁给秦郎坤的,我要成仙!” “一年前我曾经问过你,你就这么想成仙么?为什么?” “做妖精也寂寞,做神仙也寂寞,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做人呢?放下你的执念,好好做人,这样不好?” “那我也要嫁给秦郎坤!” 罗净忽然起身下地,一步步走来,目若寒星盯着我,“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他不是你的劫,你还会想要嫁给他吗?” 我呼吸一窒,半张着嘴,愣了许久才说:“当然。” “你方才还说,若一件事需要估量之后才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你想了这么久才回答出的两个字,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字一句对我说,“其实你想嫁给他,仅仅是为了你要成仙的欲念。” 我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反正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劫难,我就是要嫁给他!” 罗净慢慢摇头,轻语:“他不是你的……”他的话吐了一半,夜空深处传来一道白煞刺目的闪电,伴随轰隆的雷声巨响。我一惊,仰头望着窗外晴朗的星空,这春雷来得毫无预兆,颇有些诡异。 罗净面朝西窗,若有所思。终了给我留下一句话:“你必须走,不能再留。” 宫里给沈云珞派了另一名宫女伺候。 华容添接我出相国寺的时候,罗净就在一旁、双手合什。 我伤势未愈,他便迫不及待驱我出寺,这出家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我没看他一眼,板着脸一头钻进轿子。隔着轻薄的窗帘,透过那些经纬线条织就的空隙,罗净被春日暖阳的光辉笼罩着,满头金光。把我扔给华容添,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伸手摸到了包袱里的罗净像,气哼哼掏出来想要摔破它,举了几次,却狠不下心肠。我到底是太善良了吧。 逍遥王府我不是第一次来,加上之前那些纷纷扬扬的传闻,连那门前的侍卫都认得我、眼含笑意,管家对着我更是殷勤。只是华容添一反常态,有些心不在焉。 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两下:“王爷,于归是否该去拜见各位夫人?” “呃……见见就行,拜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我是来做奴婢的。” “你不是书童么?”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就算是奴婢,也是本王一人的。除了我,你谁也不用伺候。” 我摇摇头,担忧道:“怎么说都是下人,于归怎敢越礼?” “傻丫头,给你身份你不要,却要做下人……放心吧,我府里没有女主人,下人都归管家管理。”华容添从腰间抽出他的金边折扇,潇洒如故,指着前面一条清幽的小路,“我的书房在单独的院里,书房后面有间小屋,我偶尔在那小憩。你便住在那,院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啊?我一个人住?” “怎么?” 我赔着笑,小声说:“独自住一个院子,好寂寞……” “原来你怕寂寞?”华容添有些恍惚看着我。 心底一股孤清感油然而生,我寂寞了千年,早已习惯,还怕什么呢? “也只是晚上一个人,白天,你大可在府里随意走动,或者出去玩,我都不管你。” “真的?”我半信半疑反问。 “当然,更多的时候,你应该跟随我。”他抿唇一笑,负手上前领路,伟岸身姿在一片嫩绿的林子里愈显得英气。 这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屋里的摆设件件都是精品,我好容易找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把白娘子摆上,点三炷香。 “这是什么?”华容添盯着打量许久。 “上次在相国寺门口,一位老人家给我捏的白娘子啊!” “呃……你喜欢看白蛇传么?”华容添随意往榻上一靠,悠哉游哉喝起茶来。 “不喜欢,那是骗人的。” 他猛地呛了一口,咳嗽得厉害。我忙过去替他拍了拍后背,他一面咳嗽一面问:“不喜欢……你还拜那个……白娘子?” “白蛇传是骗人的,可白娘子是真的!”我一本正经告诉他,“白蛇传都是凡人杜撰的,其实许仙就是个负心人!” 华容添忍俊不禁,“说得挺像那么回事。” “你不信我。”我朝他一瞪眼,扭头不理他,自顾自收拾东西。铺整被褥时,瞥见那张床榻,觉得很是奇怪,床身无异,只是外面多出一张低低矮矮的床板,二者连为一体。帐幔放下时,刚好垂在矮床上。我好奇问:“这是什么床?还有高低两截。” 他歪着头瞧了一眼,“你在宫里没见过么?矮床是给守夜婢女睡的。” “沈美人没有这样的床,我都睡在自己屋里。” “大概到昭仪那品级才有的罢。我府里也只有侧妃能用……”他忽然收住了话语,走上前来看看我的神色,好似试探我说,“于归,若你夜里害怕,我陪你歇在此如何?” “啊?”我万分不解,迷茫看着他。 “你看……”他指了指床,“不是有两张床么?放下帐幔,如隔了一道墙,彼此都看不见。” 隔了一道墙?这层帐幔能算墙么,若除去,岂不是同睡一张床?忙道:“我不怕、不怕!” 他牵强一笑,“看来你更怕我。” 我垂目收拾自己的东西,不敢抬头看他。华容添身上的龙涎香就是一种诱惑,目光更是,每每他那样看着我,令我心跳莫名。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忽然明白了他对我的兴趣,就像皇上对沈云珞,得不到便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愈怨恨罗净将我推了进来,虽然好过深宫,却也要提心吊胆。 是夜,与其他婢女一同吃完饭,我独自一人回到书房里无所事事,便在书架前转悠,忽然一阵怪风袭来,吹开了窗户。我回身看了看,抬步走去关窗,冷不丁瞧见外面一个人影伫立在树荫下。 云层厚重,星月不见,这氛围有些悚然。我却是在山谷里多少年了,素来见惯了漆黑黑的影子,大声喊了句:“谁在那儿?” 人影慢慢走近了,俏丽容颜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记得她,打过两次照面了。 “你不怕么?”她走到窗前,与我对视,眸光幽幽。 “是你,王爷叫你瑰瑰?” 她点点头,柔声说:“你应该叫我容妃。第一日进府便躲躲藏藏,甚至不去给大姐请安,你可将我们放在眼里?” 华容添以自己的名字为她封号,可见是极宠她的。我置之一笑,“于归不过是小小书童,粗鄙不堪,恐怕污了众位夫人的眼。” 8、归去来-2 “于归……”她看着我,神情凄迷,怆然道,“我们都要输给你了。” “容妃娘娘何意?” 她忽然又笑了,诡异得很,“连昕妃姐姐都偏袒你,真奇怪,你胜在何处啊?如此讨人喜欢?” 我反问一句:“娘娘是在害怕么?” “怕?”她侧头望着院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来的,应该是你怕才对。” 我昏然一怔,她这话玄乎极了,难不成她知道我是妖?我不知要如何答话,她却忽然抬脚离开,瑰丽的长裙拖地,在暗夜中缓缓逶迤而去。 “于姑娘!”一声呼唤将我拉回神来,定睛一看,一名女子端了托盘在院中站着,装扮不像是普通婢女,笑得很恬静,“王爷命我来替你上药。” 我从窗边离开,赶紧开门,迎她进来,“真是劳烦姐姐了,姐姐如何称呼。” “我叫雪姣。”她的相貌虽不及昕妃和容妃,却透着一股清雅之气,仿若空谷幽兰。她将托盘搁下,笑道,“方才瞧见容妃娘娘离去,她已经来找过你了?” “嗯,说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话。” “她就是这样的,别放心上。于姑娘,先上榻罢,我替你敷药。” 我揣测了半天,觉得她应该是华容添的侍妾,小心翼翼答:“叫我于归好了,嗯……我该叫你夫人么?” “可以。”她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将周围的灯盏都点上了,“我住在东苑,离这不远。紫葳你见过吧?是我的女儿。” “哇,姐姐的女儿都好几岁了!” “是呢,紫葳是王爷的长女,被宠坏了。若惹了你不快,你尽管跟我说。” “哪里的话,王爷的两个孩子都可爱着呢!”我三两下除去上衣,仅留了条桃色肚兜,转身趴在榻上。 雪姣刚将药瓶拿过来,惊呼:“你的伤如何来的?都这样了,你不疼么?” 大概是因为白娘子带给我的三百年道行,倒也没觉得很疼了,不过还是作势咝了几声,“怎么能不疼,都怪我犯了寺规……”一想起罗净那不留情面的棍杖,我气堵得慌,罢了,岔开话题问,“听说王府里有六位夫人呢?” 她蘸了药粉替我轻轻拍在背上,一面说:“昕妃和容妃你都见过,和王爷住在正殿里。我和其他三位夫人都住在东苑。王爷膝下一双儿女,紫葳五岁了。京墨小一些,是昕妃所出,刚满了四岁。” “同样生了孩子,夫人为何不能当妃?” 她的手一抖,撞到我伤口,疼得我叫出声。她又连连道歉,我忙支起身子来制止她,说:“是于归该道歉才是!我不会说话,夫人请勿见怪。” 雪姣眼中尽是无奈,方才恬静微笑的面庞变得愁容不展,垂下头,“能跟了王爷,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这是极其认命的一句话,却并不是自她内心。谁不渴盼能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谁愿意与旁人分享一份爱情?嫁入皇家的女子,最不能动情,否则,便痛不欲生。像吴千雁,就不会有此等的忧愁罢。 我握住她的手,“夫人,你爱他吗?” 她仍旧垂着头,淡淡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穿着粗麻布衣,赤着脚在陌间疯跑,手里抓着一大把五彩的野花。他在马上,目不转睛看着我,那时我傻愣愣地回看他,那样英俊的男子,我这一生恐怕再也见不到第二个。手里的花全散落在田地里,我浑然不知,只记得那暖暖的阳光下,他的声音动听极了,他问:你愿意随我走吗?” “我想也没想便点了头,一个农家女,能进王府,不是天大的福气么?爹娘欢天喜地把我嫁出去,可他们都不知道,当我得知他的身份便胆怯了,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幸福。王爷一直没有娶妻,我抱有一丝侥幸,希望他对我的宠爱与日俱增,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唯一。不过日子长了,我才明白,他根本不会爱任何人。他将一个一个女人纳进府,无非是为了填补寂寞,殊不知他却越来越寂寞。” “你若是见过所有的女人便能现,其实我们有一个共同点,爱笑,而且都笑得甜美纯净。他就是这样,喜欢看女人笑而已。我已经好几年不会那样笑了,恐怕这府里也无人能像最初得宠时笑得那般嫣然。”顿了顿,她又苦笑,“除了容妃,王爷最喜爱她,她的笑容一成不变……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于归,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脸色忽然变得很差,略有担忧看着我。 “夫人牢骚而已,于归很高兴夫人能待我如此真诚。” “是啊,憋得太久了,都不知道这些话要与谁人说。不知怎么,一见你就说个没完。” “日后有什么话,夫人来找我说便是!”我笑眯眯看着她,“还要劳烦夫人每日替我敷药呢!” “呵呵……我也是太寂寞了。”她又拾起药瓶,双目垂了下去,抛去了眼中的强笑,面庞上的落寞清晰可见。我觉得心口堵得慌,重新趴下去,背上的伤隐隐疼了起来。华容添是坏人么?要了她却又不爱她,另觅新欢。用无数个旁人来抵消自己心中的唯一,相比之下,谁更加不快乐? 春暖树绿时,阳光明媚,我在廊下逗一只画眉,玩得熟了,画眉也欢喜得很,总是赖在我手心舍不得离开。院里几株杏树渐渐长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苞,墙边的藤蔓也抽芽了。 华容添三天两头来一次书房,无非是写写奏章,而且不厌其烦。他大概向来懒得操心国事,所以自诩逍遥,皇上也纵容他,特地给了逍遥王的封号。 “于归!”他又在屋里唤我。 “来了!”我冲了进去,“又要磨墨?” 他将手中毛笔搁下,微微蹙眉说:“雌黄、把雌黄拿过来。” 我探头一看,那明黄的奏章上一滴漆黑的墨迹,咯咯笑起来,“王爷总是走神。”从随身的荷包里掏了一小块雌黄给他,“为了方便你用,我随身带着了。” 他抬头朝我一笑,拿着雌黄在墨迹上反复擦了擦,墨迹被盖住了,方无奈道:“我本来就不愿管这事。” 我将雌黄捡起来,又装回荷包里去。华容添忽然死死盯着我手中荷包,“你的荷包哪儿来的?” 我得意洋洋呈手里递到他面前,“我绣的,好看么?” 他忍住笑,从我手心拾了起来,问:“这是绣的什么花?” “桃花啊!这可是我绣的第一只荷包!”我笑嘻嘻要夺过来,他却收了回去,放声大笑起来,还一个劲道:“有趣、有趣!” “有什么趣?” 华容添啧啧道:“我着实喜欢这东西,送给我罢。”说着便要往怀里揣。 “这里头还有我的银子呐,还给我!”我几步上前从他手里夺,边笑边喊,“堂堂王爷,可不能欺负我弱女子!” 他两只手在身前身后交替,荷包一会在他左手一会在他右手,我是怎么也抢不到。心生一计,纤指在他腰间挠了几下,他顿时受不住,笑得岔了气,“不能这样……别闹、于归!” 我趁机夺下荷包,宝贝似的捧在心口,嘿嘿笑了几声。 华容添坐直了身子,笑声停歇了,玩味一般睨着我问:“本王可没说要白拿你东西,这荷包我就是看上了,卖给我如何?” “卖?”我想了想,“你出多少钱?” “你要多少?” 我壮着胆子喊:“一百两!” “好。”他轻松应允,呷了口茶,“荷包给我,银子我让管家给你。” 我乐颠颠将荷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将空瘪的荷包扔给他。一百两!凌湘一直想攒一百两银子做嫁妆,没想到我轻而易举就赚到了!我又灵机一动,忙不迭问华容添:“你还要么?我再去绣几个卖给你!” “噗”地一声,他口中的茶都喷了出来,那好不容易修补的奏章看来已经废掉了。我挠挠头,见他脸色阴了下去,拔腿就跑。 在京城里转悠一圈,买了些花种和花苗,怀着兴奋不安的心情去了秦府。先前去了好几次,都没见到秦郎坤,这回我专门向秦夫人打听了,她估摸的时间应该不会错。我站在院外张望,门是开着的,远远看着厅堂里好像有人。 我试探性喊了声:“秦夫人!我来了!” 屋里的人走了出来,阳光下看得那样清楚,是秦郎坤!我故作从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走近他,“秦公子。” “于归,你来了。” 他的声音总是这样令人愉悦,我颔,脉脉望着他,“我是来种花的。” “哦?都有什么花?”另一个兴致勃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侧目一看,玉临王带着期许的目光殷殷注视着我。我蔫蔫答:“菊花、金银花、兰草、桂树。” “正好,本王有兴趣看看。秦大人,不如我们迟点回去。” “王爷难得出来一趟,迟点回去也无妨。”说着,秦郎坤看向我,“于归,你便在这先陪王爷,我进去看看我娘。” “嗯,我栽好了花再去看望她。”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美丽和风情,在他面前都如此薄弱。他的任何一件事,都比我重要。 碍于玉临王目不转睛盯着我手下的动作,根本没法用法术,我只能老老实实挖土、埋种子、填土,弄得双手满是淤泥。玉临王仿若欣赏一般怡然自得,哪里体会得到种花的过程。他时不时问我一些关于花的问题,我便随口答了。正聊着花,他冷不丁开口问了句:“你在逍遥王府住得可逍遥?” “王爷何意?” “那些夫人没为难你吧?” “谁敢为难我?”我笑了笑,“而且我住在书房,平日里谁也见不到,除了雪姣、哦,是三夫人时常来看看我。” “王兄是真的待你好。”他若有所思,目光低垂不知看着何处。我趁机问:“王爷都有儿女了,为何还不封一个王妃?” 玉临王又老成地叹了声气,一本正经说:“王兄心中的痛,不能对人言,所以也永远无法消除。他便自我放纵,游戏人间。” “那女子真就那么重要?” “你知道?”他诧异盯着我反问。 “我看过她的画像,是逍遥王告诉我的,她叫宁静姝,静女其姝。” “你不明白,皇家的事……远没有表象那么简单。” 我努努嘴,不屑道:“那你又知道真相么?那时候,你应该才几岁吧?小孩子懂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一派严肃的神情,“于归,你不得再打听这件事。” 我狡黠一笑,什么不打听,不打听,怎么能解了华容添的心结。一个人明明很渴望爱情,却被往事羁绊,想爱而不能,又苦了多少独守空闺的痴情女子。 秦郎坤随玉临王早早离去了,我留下陪秦夫人用了晚饭才走。春夜里的风带着丝丝寒气,侵入面肌,风拂过新生的嫩叶、摩挲出沙沙的声响,窃窃私语一般。从偏僻的地方往东走,遇见繁华夜市,风声渐渐被湮没,汴河两岸歌舞升平,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那些楼阁飘红倚绿,灯火辉煌,那些风情万种的女子挥舞着手中绢帕,召唤来往的行人,不管他高矮胖瘦,她们都笑脸相迎。忽然闻见一阵馋人的香气,寻到一条巷子口的馄饨摊,迟疑半晌,四下看看,哪儿有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小摊上吃东西的,况且我刚吃完晚饭,罢了,还是忍忍。 转身继续朝东走,冷不丁见巷子里走出一个人,像是富贵人家,玉冠锦袍,一手悠闲地摇着扇子,脚步却轻盈极了,这感觉真是熟悉。只是觉得蹊跷,我便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他在一间青楼门外逗留许久,招呼客人的艳妆女子与他谈笑,他才抬脚迈上了阶梯,侧头朝那女子笑了笑。只一个侧面的轮廓,我便认出来了,不是罗净么?!可是不对啊,他短短时日怎么长出来的头?我快跑了几步跟进去,却被人拦下,那人五大三粗推搡了我一把,“姑娘,卖身的走侧门!找相公的最好走远些,不然就要吃拳头!” 我气得直瞪眼,转念一想,往方才那巷子里去了。 81、归去来-3 那三百年道行可没白得,凝神静气掐指一算,倒真让我算出来了,正是罗净易容而来。他来做什么的?难道是为了上次他说的那害人的妖精?我算准他的位置,跳上屋顶,揭开两片屋瓦朝朝下面偷窥。 方方正正的小屋里灯火幽暗,一女子倚在榻上喝酒,娇笑着唤罗净:“公子,那么拘谨作甚?来罢,与我一同饮酒。”那语调暧昧极了,她纤手一抬,招了两下。 罗净朝她走去,手中折扇收起,一反常态,促狭笑道:“在下慕名前来,给老鸨那重金可不能白给,自然是要从姑娘身上讨回来的……”说着,伸手自她脸颊捏了一把,在榻边坐下。 我咋舌,这高僧风流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且看他要风流到何种程度。 几杯酒下来,罗净好似有些醉意,懒懒倚在那女子怀中,眸中闪耀着一种令我陌生的迷离光芒。她的玉手在他胸前摩挲,然后渐渐俯……我呼吸一窒,心里不知什么感觉,这是在除妖吗?哪里有这样除妖的?!气死人了,我一掌震碎屋顶,翩然落在他们二人面前,怒视罗净。 女子尖叫一声,“啊……你是何人?!” 罗净的眼神只凌厉了一刹那,又恢复迷醉的光芒,搂住那女子,语露嫌弃:“别理她,我家中的恶妻……迟早要休了她!”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我朝他好一顿吼,使劲拽住他的衣襟往外拖,“跟我走!” 罗净狠狠一甩手,我没防备,被顺势撂倒在地,摸着摔疼的膝盖,委屈嚷道:“你又打我、你又打我!从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哼……我再也不理你了!”一骨碌爬起来想要冲出去,又不甘心,回头咬牙切齿瞪着他,忽然之间,心里竟然冒出他熟悉的声音说:“过来打我,闹得越乱越好。” 他怎么能将声音传到我心里的?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冲过去朝他拳打脚踢。罗净则在女子身旁不停闪躲,惹得那女子晕头转向。 我嘴里不停嚷嚷道:“才不能这么便宜你!你这负心人!跑到这里来风流快活,还骗我……以为你有什么正事要做,枉我为你担忧……你居然在这鬼混……”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眶竟然有些热。不禁开始佩服自己的戏演得真好,恐怕容不得人不信了。 找准时机,罗净忽然变回真身,手中法杖金光一闪,朝那女子腹部重重击去! “啊!”女子惨叫一声,朝后跌倒,吐了一口黑血,方才还柔情的双眼中密布阴毒的怨恨,凄厉叫道,“又是你!我居然没认出你来!出家人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她想要施法金蝉脱壳,无奈方才那一击丝毫没防住,受了重创,只得连连往后退,恶狠狠看向我,“方才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只妖精!怎能帮和尚来欺负我?你帮了他,他就记得你的好?傻瓜,和尚最无情!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我愣愣看着罗净答:“和尚是好人,我也是好人。” 罗净冷冷扫了我一眼,步步逼近那妖精,右手法杖在左手金钵上一击,石火电光,妖精不停尖叫,朝后逃窜,一直逃到床边,再无退路! 罗净高举金钵,口中飞快念咒,数道金光散开来,将整张床都笼罩在一团刺目的金色中。顿时风卷尘生,我撇过头用手遮住眼,连忙往后躲,忽然瞥见方才妖精吐出来的黑血中,反射出一道幽光。那是什么?我再熟悉不过,是妖精用来修炼的内丹啊!按捺住激动不安的内心,见罗净正专心收妖,反正我在他背后,便蹲了下去飞快收起那颗幽幽着绿光的珠子。 内丹从血泊中出来,却洁净无比,呈现半透明的墨绿色,罗净那边散的佛光渐渐侵蚀了珠子,幽光变亮,这内丹竟褪去了墨绿,金灿灿如仙丹一般。妖精凄惨的哀号越来越低弱,她的大限已到,看来是注定的罢……趁罗净收住法力的一刹那,我将内丹一口吞了下去。 尘埃落定,那妖精已被罗净收入金钵。我的胸腔被内丹巨大的灵力充斥,竟有些撑不住了,踉跄了几步。罗净猛地飞跃而来扶了我一把,我瞥见他金钵中一只奄奄一息的蝎子,浑身颤抖着问:“大师,若你将我收了,这钵子能放下一棵树么?” “今日多亏有你助我,你又做了件善事,修行定会更上一层。” 不止上一层,要上很多层,那妖精也不知多少年的道行,全被我一口吞了。心虚得不敢看他,垂着头说:“我觉得很虚弱……大师,我该回去了。” “我伤及你了吗?待我替你把脉……” “啊?不用了!太晚了,我得马上回府!”说完,我一阵风似的逃走了,罗净那一声急急唤出口的“小桃花”隐约能听见,但为了不被他察觉,只好下回再找他算账了。 自此之后,我法力大增,小试了几次,竟能够瞬息千里、呼风唤雨、随意幻化。虽然激动不已,却也不敢太过得意,万一被罗净或者哪个高僧现,收回内丹去,岂不是白忙活了。 书房外面的金银花开了,香气怡人,嫩白花瓣在微风中颤动,吐露花蕊。我原本打算连夜去一趟苏州把秦府里的梅花树弄过来,刚出房门,便遇上了华容添。他手中折扇“哗啦”一收,微微笑问:“要去哪里?” 我信手指了指窗外的几丛金银花,“看看花!” 华容添仰头望了望夜色,“今夜月色真好。可惜我今日有公务缠身,不然定要陪你赏花赏月。” 他极少夜里来书房,看来事情紧急,我忙进去点上灯,华容添不解问:“你出来看花,还熄灯做什么?” 我心虚答:“……借着月光更好看。” 他忽然用扇子托起我的下巴,笑道:“你是想溜出去玩吧?最近频频往外跑,心都野了。” 我不置可否,嘟嘟嘴,“王爷说我可以随意进出的……” “白天还可以,晚上你自己跑出去,我如何能放心?” “知道了,王爷。我去伺候你笔墨。” 花窗支起,缕缕香气飘进来,与他身上的龙涎香和我手下的墨香混在一起,令人沉醉。 借着案上灯烛看他的侧脸,那眉眼中散的英气清晰可见,他明明是满腹豪情,却压抑自己的才华,佯装逍遥。嘴上说不问国事,实则牵肠挂肚。犹记得他第一次教我磨墨,穿着松垮的亵衣,黑披肩,慵懒而惬意。或许远离朝廷的他才最真实吧。 我见他眉头微蹙,探问:“王爷是否遇上难事了?” “这些事,没有不难的。”华容添往椅背一靠,闭目道,“现时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可朝中大臣不懂得居安思危,整日想着如何互相排挤弹劾,此风愈行愈盛,实不可再放任下去。” “弹劾不是好事么?这样皇上才能了解哪些官是好官,哪些官做了坏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若一位正直清廉的好官,因小小的过错被罢黜,岂非朝廷的损失?”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秦公子的父亲就是位好官,后来遭贬。” “他本是先帝器重的大臣,可惜……过于刚正,触怒了圣颜……” “先帝既然器重他,就应当明白他的性子,不能因为一时怒气而将他贬职吧?” 华容添犹豫一会,才说:“不是先帝贬的,是当今皇上。” 我随口“哦”了声,继续磨墨。可华容添却陷入了沉思,忽然将奏章“啪”地合上了,“蔺水蓝虽然偶尔仗势欺人,但也不至于非作歹。相反,蔺家上下对皇上忠心耿耿……蔺家得势五十余载,难道要走到尽头了么?” “蔺水蓝?不就是那个坏蛋么?”我忿忿不平道,“他欺负秦公子,还欺负我了!” “弹劾蔺水蓝的,正是翰林院的人,秦郎坤的同僚。”华容添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他如何欺负你了?” “他有一日在路上截下我,在茶里下毒逼问我沈云珞和秦郎坤的关系。” “当真?”华容添神情严肃起来,“那你如何应对?” “那茶我没有喝下去,吐了他一脸,然后拔腿就跑……”说着,我有些心虚了,一介弱女子怎能跑过堂堂京兆尹?华容添倒是没在意,只笑我吐了他一脸的茶水,还帮蔺水蓝说话,“他若真是大坏蛋,怎会如此轻易放过你?” “可他为何要对付秦公子?再说,秦公子和沈小姐的事,他为何要插手?还三番四次逼迫秦公子,真是大坏蛋!” 华容添神秘兮兮笑了笑,轻声说:“其实,蔺水蓝好男色……” “啊?”我蓦然想起上回在茶楼里,他对秦郎坤的作为,额头不禁开始冒冷汗了,“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觉得有些恶心,哭丧着脸问华容添,“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不是说什么女为阴男为阳的么?阳和阳要怎么办?” 华容添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戏谑道:“你连阴和阳要怎么办都不知道,如何能理解阳和阳?” 我一愣一愣眨巴着眼睛,他说的好像有道理,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秦郎坤都不知道,怎么能理解蔺水蓝如何喜欢秦郎坤。一团乱麻,放下墨棒,双手托着腮帮子在华容添对面坐下,喃喃道:“感情的事,真的好复杂……” “又能有多复杂,你情我愿便好。”他淡淡瞥了我一眼,奋笔疾书。 不知怎么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醒来时正对华容添略带疲惫的容颜。融融烛光中,景象朦胧,我揉了揉眼睛,“王爷,我不小心睡着了。” “很晚了,应该早些叫你去睡的。”他伸手捋了捋我耳畔的,“近子时了,我今日便不走了。” 我愣愣看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说:“你……你要、住在这里?” 华容添颔,调笑道:“这里是我的书房,我不能住么?乖乖去打水,伺候本王更衣就寝。” 极不情愿去厨房提热水,伙夫听说是给王爷的,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阴阳怪气说:“王爷许久没宿在书房了。”或许明日,王府里会传得沸沸扬扬。我只能置之不理,准备好盥洗的用具,匆匆赶回屋里。王爷我虽然没伺候过,但想着和伺候沈云珞差不多。 可惜我想错了,一转身,见他宽衣解带,顿时心跳到了嗓子眼。这可和伺候沈云珞大不相同了,硬着头皮呈上盥洗盆,垂目不敢乱看,心中在想:他睡了床,我睡哪里? “好了。”他赤脚踏上矮床,笑道,“去拿被褥来,不然你叫本王如何就寝?” “王爷要睡矮床?”我惊讶抬头,当即愣住了,一袭淡黄的绸缎亵衣柔和贴着他健壮的身躯,衣襟松垮,胸膛敞露,那硬朗的线条竟如此动人。只觉得咽喉一紧,讲不出话,整个人晕乎乎的。想起他从前在我耳边留下的湿吻,双手一松,铜盆“哐啷”砸在地上,热水淌得到处都是,湿了鞋袜。 “于归?”他又走下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关切问,“你不舒服么?” “不要!”我摸着自己滚烫的面颊,慌张往后退了几步,“你别过来!” 他迷茫看着我,忽然又大笑起来,“我有那么可怕么?”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催道:“王爷快就寝罢!于归在矮床守着。”猝不及防,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惊呼了几声,最终对上他玩味的双眸,声音卡了在嗓子眼。 他将我放在床上,替我脱去打湿的鞋袜,一面说:“鉴于你的无礼,本王改变主意了,谁也别睡矮床。” 我腾地坐起来,心惊胆战:“王爷……我、我不睡了!” 他又将我按了下去,一本正经说:“今日我乏了,不想与你讨价还价,床这么大,你睡里边,我睡外边,再吵,就把你扔出去。” 我巴巴望着他说:“那还是把我扔出去吧……” 他凑到我面前,轻声细语:“本王就爱看你难为情的样子,你越窘迫,我越得意。” 在心里暗暗骂了他几遍,这样的话他也说得出口。他的垂着我颈边,痒痒的,独特的男子气息盖过了龙涎香,我有些晕眩,扭身朝里睡,振振有词:“王爷曾经说过不会勉强于我,一言九鼎哦!” 他又粘了上来,炙热的胸膛烘烤我的后背,轻笑:“没有哪个女人是被我强迫来的,都是自愿的……” 我又往床里头挤了挤,躲开他的炙热,不屑道:“可是你的哪个女人得到幸福了?”话音刚落,我感到床板明显地一震,转头看,华容添僵直平躺着,神情麻木。 我好像是说错话了,心里有些愧疚,唤:“王爷,我不是故意的……” “你真是了解我……总是轻而易戳到我痛处。”他面露倦容,疲惫阖眼,“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你身边这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值得爱的么?” “是我不值得她们爱。” 我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这府里的每个人,其实都很寂寞。或许相互依偎能获取一时的温暖,可心里却一直是冰凉的。” 华容添略略诧异侧目看我,“你也不是看上去那么懵懂。” 我悄然施法,伸手按住他的心窝,感受那颗突突跳着的心,曾经是如何凉下来的……我看见了,年轻的他意气风、驰骋沙场,带着满腹豪情凯旋回朝时候,却得到宁静姝被册立为太子妃的消息。从此领军驻扎漠北塞外、戎马倥偬,再度回朝时,得到的是心爱女子弑君后服毒自尽的噩耗……他悲伤、却更加愤怒,而他的怨念当中那高高在上的人影,竟是皇上!心酸之感侵袭而来,我蹙眉轻叹:“你不相信是她做的,是吗?” 82、归去来-4 华容添一把捏住我的手腕,厉声问:“你在说什么?” 我紧紧盯着他,对他施**术,慢慢说:“王爷,你的心结其实不是她,而是皇上。” 不一会,他便眼神慌乱,抓着我的手更紧了,“你……” “不必害怕,于归是王爷的人,绝不会透露出去半分。”再次按住他的心窝,用法术试探他心底的每一丝情绪,柔若无声说,“你认为皇位原本属于你的,可是……太子也知道皇上有意传位于你,便设计害了皇上。你恨他夺了你的全部,爱人、皇位、父亲。” 他渐渐镇定下来,忽然拥住了我,紧紧地箍得我快要窒息。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贴着我的右耳说:“我手上有先帝传位于我的密旨,可纵有密旨在手也报不得仇,更因此担惊受怕多年……” “既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为何还不能释怀?”我轻轻抚着他的肩,“或许心里住了人之后,就不会寂寞了。” 他拥着我,下颌在我脸颊摩挲,呢喃细语:“于归,你可愿意住进我的心?”我一惊,忙推开他,方才施了**术令他对我吐露心事,不料他却…… 收住法力,华容添回过神来,警觉盯着我,“我方才都说了什么……于归,你不该这样试探我,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 “我只是想帮你。” 他苦笑一声,“你那双桃花眼还真会迷惑人,我从不曾对谁说过的话,今日对你说了。” “于归愿意为王爷分忧。” “方才的问题你还未回答。”他将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可愿意住进我的心?” 我撇头避开他热烈的目光,低声答:“王爷,你不要再辜负她们,” 他松开了手,长长叹了声,“于归……睡吧,我不会对你怎样。” 我可不信,于是弹指一挥,令他沉沉睡去了。这样,我才放心笑了。 睡梦中,好似颈部被虫子蛰了一下,想要挣扎、却被什么东西越缚越紧。我猜这不是什么好梦,于是拼命醒来。 不一会我醒了,却是被吵醒的。一睁眼便被眼前的情景吓一跳,紫葳和京墨赖在矮床上,一人抱着华容添一条腿,嚷嚷个没完。华容添耐心地哄着他们:“乖……紫葳,带着弟弟出去等一会,爹马上就起来了。” “爹!你为什么在这里睡觉?”紫葳阴阳怪气说着,还狠狠瞪我。 我摸了摸凌乱的,拢起衣襟,不好意思问:“王爷,我先伺候你起床吧?” “不用了!”紫葳盛气凌人站了起来,“二娘带了人来伺候爹,你走开!” “紫葳!”华容添一下将她揽在怀里,“不许这样说话,你是我们王府未来的郡主,不可失礼。”他起身将床帘放下,牵着孩子们走下床,朝门外高喊两声:“瑰瑰,进来!” 交代几句,奶娘将孩子带出去了,华容添的声音骤然冷下来,“你怎么能任由他们闯进来?” 容妃慢条斯理答:“王爷,他们的性子你也知道,胡闹惯了。” “这可不是小事,平日里胡闹就算了,他们……”华容添语塞,一时在气头上,竟粗声说了句,“都是被你惯的!” “王爷今日要为了一个……书童,对孩子动怒么?”容妃笑了两声,“他们是被谁惯的?还不是你这个爹?” “瑰瑰,此事非比寻常,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闯到寝室里……” “你怕他们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这略带尖酸的话语,立即触怒了华容添,他喝道:“你这是做什么?看来本王平日太纵容你了,府里女眷不少,若个个像你这般,恐怕家务宁日!回去好好反省罢!” “妾身告退。”她淡淡答了声,飞快走了。 透过帘子,看见华容添对我微笑,仿若刚才的事情没生一般。 “王爷,今后还是不要宿在书房。” “别说了。”他挑起床帘,斜睨了我好一会,笑容狡黠,“好好梳洗。” 我没体会出他这话中是否还有话,他走了之后,一个人对镜梳妆,蓦然瞥见脖子右侧一块显眼的红斑。大概是被什么虫子蛰了,好在没有肿起来,原想用简单的自愈术便可,那红斑却不能褪去,反而越加鲜艳。难道不是被虫子蛰了的伤痕么?罢了,或许没几日会自行消去,暂且用头盖住,我今日还有正事要做。 秦家隔壁那树梅花早已经谢了,长了满条绿叶。巷边一行柳树枝叶繁茂,伴着三两点雨星,还显寂寥。 我请了几个人拉着大车将树运过来,轻叩院门。 秀秀见是我,回头喊了声:“跟夫人说,于姑娘来了!”她又看见横在我身后大车里的树,惊诧道:“这回不种花改种树了!” “是从前秦府那棵树,夫人很想念,我便拖人从苏州运过来了。” 秀秀瞠目结舌看着他们将树扛进院里,“这从苏州运过来,破费时日,于姑娘,你真行!” “只要有银子,都好办。”心里得意极了,我现在可算无所不能,区区一棵树而已。我笑眯眯守着那几人动工栽树,秦夫人由下人搀扶着出来了,站在门廊下痴痴望着这边。 我上前讨好一般笑着说:“夫人,这便是那株白梅吧?可惜错过了花期。” 秦夫人回过神来,感激地看着我:“于归,你真是令我……无以为报。” “夫人不要这么说,我只想你高兴。” “自从有了你,这院子里生机勃勃。”秦夫人笑容满面走下台阶来,牵着我的手,“恰好今日初一,我要去相国寺敬香,随我一道罢。” 我愣了一愣,去相国寺?也好,看看沈云珞,顺便还要找罗净算账。 我从香堂出来,往后山去了。秦夫人只是默许,她当然忌讳沈云珞,毕竟是进了宫的女人,若与秦家再有瓜葛,恐怕两家都要遭殃了。 天色微青,雨点时不时飘落。那院子依然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坡上,与世隔绝。 推开虚掩的门,坐在门边拣菜的宫女惊讶瞪着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前伺候沈美人的宫女。” 她轻应了声,不再看我,冷冷说:“你不能随意闯进来,这是禁地。” “我就是想看看她,还望这位姐姐行个方便。”说着,我掏了一点碎银子塞给她。她随手收了起来,没再吱声。 绕过她进了里间,见屋内阴暗,沈云珞伏在绣架上,仿若奄奄一息。我皱着眉过去扶她,“娘娘,你怎么了?” 她猛地抬头,茫然看着我的方向,满脸泪痕。 “娘娘!”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我抓住她的手晃了几下,“出什么事了?” 她张开嘴,却没喊出声。那双眸子空洞极了,没有丝毫神采。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随即目瞪口呆。 沈云珞声音沙哑说:“我看不见了……” “什么?”我失声大喊,“怎么会这样?不是有人照顾你么?从何时开始看不见的?” “有两三日了,不能怪她、她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只有等宫里来人方能禀告。” 我想替她治,却不懂医理,也不敢胡乱施法。想来想去,只有去回去找逍遥王帮忙,告诉皇上沈云珞的情况。“我马上就去告诉皇上,让他派御医来医治你!” 沈云珞猛地拽住我的衣袖,恳切道:“于归!我不想回宫、真的不想……就让我在此自生自灭!” “可你现在这个样子如何是好?都怪你没日没夜地绣花!”我气得一把推翻了绣架,“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绣什么观音!也不见观音来保佑你!”保佑?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罗净略通医理,或许可以帮忙。 “有了,娘娘,罗净大师懂医理,我去求他来替你把脉!反正他是寺里的人。” 沈云珞只是无助地握住我的手,没作出任何反应。 找到罗净时,他正在亭中抚琴,还不冷不热问我:“你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飞进来的。”我着急跑去催道,“你随我去一趟后山,沈云珞出事了!” 琴音立止,他侧目问:“何事?” “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想用法术医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医!大师,你去看看吧!” 他垂目思索半晌,说:“此乃绝处逢生,是她的命数。小桃花,你我都不是这红尘中人,不要插手他人的事。” “如何逢生?她都失明了,还如何逢生啊?” “这件事,你告诉我,不如告诉逍遥王。” 我何尝不想告诉他,可沈云珞不想回宫……难道她的生机,在宫里么?忽然觉得自己很无用,虽然法力高强,却连推算命理都不会,天底下或许没有比我更笨的妖精了。叹气,倚着罗净身侧的柱子,“大师,你可否教教我命理之术?” “你没开天眼,教了也学不会的。” “小气……”我嗤之以鼻,“难道你开了天眼不成?” 罗净渐渐侧身,面露笑意,双眉之间竟闪过一道金光。转瞬即逝,我却真真切切看见了,扑过去捧着他的脸用力看,“哪儿去了?还真有天眼!” 罗净黑着脸将我推开,“方才不是看过了么?” “哎呀,没看清楚!”我瘪着嘴哀求他,“大师,再让我看一次、再看一次吧……” 罗净不理我,自顾自接着抚琴。我仍然紧紧盯着他的眉间,期待哪个不经意他又显出了天眼。他大概被我盯得太久了,越来越不自在,干脆拂袖而去。我乐颠颠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叫唤:“大师,天眼乃稀罕之物,你再让小妖我见识见识吧……大师……”可惜罗净不是华容添,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毫不屈服。倒是我说话说累了,耷拉着脑袋嘟喃:“真不知道你们出家人的心肠怎么这么硬……难道佛祖教出来的都是硬心肠么?” 罗净忽然转头扔给我一句:“你还想吃棍子么?” 又威胁我,心中不忿,争辩道:“我说话也算犯了寺规么?” “你说了对佛祖不敬的话。” “你……”我搜肠刮肚,脑中灵光一闪,拍手笑道,“你还犯了色戒呢!大师,你应该去戒律院吃棍子了!” “胡言乱语!”罗净狠狠瞪我,一副恨不得赶我出去的表情。 我嘻嘻哈哈在他身边跑跳,挑衅道:“你敢说那天你在青楼里没犯戒?” 他鼻子里冷哼两声,“那天是为了捉妖而去,那妖孽修炼了一千五百年,可随意幻化,利用采阳之术修炼内丹,若贸然前去,我不是她的对手。” 一千五百年,我咽了咽口水。“化作普通男子去寻欢作乐,你就是她对手了?” “那妖孽无非是要用采阳之术修炼,急功近利,化作青年男子前去她便不会防备。” “何为采阳之术?” 罗净眉头一收,目光鄙夷盯着我,“采阳补阴,多为妖鬼所用。” 我仍然不懂,一头雾水,“我也可以用么?” “你!”罗净双目一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都是邪门歪道!” 我不甘示弱横了他几眼:“那我就不用咯,你凶什么?明明是自己犯戒了,还狡辩!” “贫僧一心除妖,绝无色心歹念!” 我一面摇头一面啧啧道:“谁知道你心里都想些什么?反正我看见了,你倚在那妖精怀里,亲昵无比,两人还情意绵绵,骗谁啊!” “那是为了捉妖!”他底气十足吼出这句话,吓得我捂住耳朵。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有些怯意,放低声说:“我看见她亲你了,你就是犯了色戒……” 罗净极力压制怒火,铿锵道:“没有!” “真的?”我小心翼翼反问,“她俯身下去,没亲到你吗?” 罗净双眼一眯,似是万分不解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有些委屈,喃喃说:“如果不是我及时出现,你是不是打算和她……”后面的话不知要如何说,我羞红了脸,垂下头。 罗净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平静道:“胡说什么?原本我正要动手,岂料你从天而降,坏了我的事。” 我不依不饶问:“她真的没亲到你?” 忽然,他眉毛一扬,轻笑,“这与你何干?” 83、归去来-5 “是没什么干系……可是我心里不安。”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更加不安,甚至不知道那份忐忑是从何而来。有些无措,往后退了两步,冷不丁被一块石头绊倒,罗净欺身上前伸臂捞住我。 忽然之间,天地都安静了。我悬在他臂弯里,青丝铺满他的臂膀,他的唇近在我唇边,微微一侧头便能触碰到,心跳、晕眩。只觉得他蜜色的肌肤在春日暖阳下明晃晃,叫我好喜欢。举眸对上他狭长的双目,却现他的神情僵冷,视线落在我颈侧。 我微微蹙眉,唤:“大师。” 他浑身一颤,立即将我的身子扶正了。 我摸了摸脖子,将头捋到前面,遮住颈侧。见他狐疑,便解释:“也不知道昨夜被什么虫子蛰了,这红红的痕迹用自愈术都去不掉。” 罗净目光呆滞,仿若气力不济,低声说:“由它自行褪去,现在去掉了反而会令人生疑。” “谁会生疑?” “沈云珞的事,你告诉逍遥王即可。”他不再看我,神情恢复了淡漠,甚至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望着他的背影,我无端端想起上元灯节那夜,唐府大院中那月白色的孤清身影。罗净,你比华容添还要神秘…… 为了去找华容添,我第一次来到王府的正殿,侍婢大多不认得我,待华容添从内堂出来唤我一声,周围众人才心领神会。交代完沈云珞的事,我便要告退。昕妃不知怎么也出来了,笑容可掬要留我吃饭,面对华容添殷切渴盼的目光,我莞尔一笑,婉拒:“奴婢不好打扰王爷一家的天伦之乐。奴婢告退了。” 察觉到他眼中的不舍,我心里竟是如此悸动不安,或许是前日的卧谈,令他对我更加信赖吧。转了几个弯,穿过东苑前面的园子,听见一阵唤声笑语,绕过假山,见容妃正带着两个孩子玩耍。他们倚在一片树荫下,有说有笑,难怪容妃得宠,两个孩子都如此喜爱她。 我举步正要离去,忽然瞥见容妃手中闪过一道魔光。眼花了吗?我走近几步,躲在假山后偷看。容妃手中拿一只荷包,跟他们玩变戏法的游戏。我紧紧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又一道魔光自她手中散!她手中荷包不见了,孩子拍着手欢笑不已。 我大骇,这绝不是普通的妖法!容妃果然有古怪。心里忽然害怕起来,靠在假山渐渐滑倒在地,我与她见过几次,也没瞧出她不是凡人,她的道行只怕远远在我之上。这可如何是好?或许罗净会有法子。 心稍稍安定下来,正打算起身,一个身影猝然冒了出来挡住我面前的阳光。我一怔,探头看身后,孩子已经被婢女带走了。 容妃似笑非笑俯视我,“看来我留不得你了。” 我凛然站起来,怒视她,“你是妖魔还是鬼怪?为何藏在王府里?” “你自己不也是妖么?我还没问你究竟用什么妖法迷住了王爷。”她笑得娇媚可人,步步逼近我,“你没出现之前,他心里只有我。自从江南回来之后,便魂不守舍。” 我猛地出掌按在她心口,飞快用读心术,她虽然反应快闪躲开了,我还是洞悉了她的内心,愤然斥道:“你竟然用**术长期控制逍遥王!” “可你的出现,令我的**术无法控制他的心。你这妖精,真是会魅惑人心!” “你的阴气太重,想必习的是歪门邪道的法术,你可知道这样会害了他?” 她平日里笑颜灿烂的脸孔顿时变得邪魅无比,阴笑道:“你是妖,我是鬼,井水不犯河水,你不管我的闲事,我便也不拆穿你。” “你是鬼?”我迷惑看着她,鬼若长期俯身在人的躯体上,要消耗多少法力,而且和我一样,会是冷血的。伸手触到她的胳膊,不解问:“可你的身子怎么是热的?” “喝人血就可以了,呵呵……”她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顿觉背脊凉,越觉得眼前这张笑颜多么不真实!太危险了,这样厉害的鬼留在王府,还日日和两个孩子在一起,我浑身战栗着,尖叫道:“你走!回到你的鬼界去!不许你害人!” “你虽然是来应劫的,可化成灰也不过是只妖精!难道你以为你比我高贵多少吗?” “我一心修仙道,你却修的魔道。想过没有,若哪天你真成了魔,控制不住魔性,会伤害这王府里的人!”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会离开。”她眸中幽光闪烁,右手聚起一股鬼火,朝我递过来,“你看,我追随他五百年了。每一世,我在茫茫人海中寻他,默默等他长大,然后嫁给他。” 通过那团绿幽幽的鬼火,我看到了一些零碎的片段,她无非是前世与他结了一段情、却不得善终,因此心中起了执念,不肯投入轮回,甘愿堕入魔道,也要陪他生生世世。 “我只是想和他厮守。”她哀怨地看着我,那面容苍白得令人心痛。 “可是你为了保持这具身体,吸干了多少人的血?你为守住一份逝去的爱,不惜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这是一种妄执啊!你这样会损了他的阴德,反而害了他!” “可是我爱他。”她骤然收回手,无助看着我,“你走吧,别分去他的心。” “如果不用法术操控,他爱会宠爱你吗?孩子会喜欢你吗?” “说到底,你就是想跟我争!”容妃忽然脸色一变,显出青面獠牙,利爪凶狠朝我头顶袭来! 我腾空跃起,落在假山顶,及时躲避了她的狠招,“光天化日,你竟敢现原形!” 她指着我厉声叫喊:“妖精!你在应劫,为何还藏有如此高深的法力!?” “我的法力远在你之上,你不走,我亦有办法赶你走!” “那就试试罢。”她狰狞地笑着,手心重新燃起鬼火,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了,待夜色降临,她的法术便能完全施展。我心下一阵惊慌,从未习过打斗之法,我输定了!恰在这时,有名婢女在远处高声喊:“谁站在那上面做什么?”接着朝这边跑来。 容妃即刻变回人形,从假山后走出去,道:“方才孩子们放的纸鸢落在树上了,我命她上去捡。” 我手里变了纸鸢出来,跳下假山,笑答:“捡到了。” 婢女福身行礼,“娘娘,王爷在等娘娘一起用饭。” 容妃轻轻接过我手里的纸鸢,温柔一笑,“好,我们走罢。” 她走了,拖着一袭瑰丽长裙。若不是那婢女来唤,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四月的天气,我在瑟瑟抖。 漫无目的在园子里走着,思前想后,只有去找罗净帮忙了,我不能看着她继续害人。 拐出园子的时候,迎面遇上了雪姣。她手里捧着一叠新衣,见着我十分高兴,“于归,正好我去给你送夏衣。” 我回过神来,“呃……多谢夫人。” “瞧你也没几身衣裳,怎么不跟王爷说呢?” “无所谓了。”我心不在焉应道,“可是,怎能劳烦夫人来给我送衣裳。” “我反正也无所事事,不如来找你说说话。” 我恍然醒了神,故作好奇问:“夫人可知道容妃的身世?” “容妃是出身青楼。嘘……你知道就好了。” “青楼女子乃奴籍,即便进了王府也只能是侍妾。”我佯装不屑叹道,“真不知王爷喜欢她什么!” 雪姣尴尬笑笑,低声说:“青楼女子擅长什么?莫过于床第之事。加上两个孩子十分喜爱容妃,王爷更加宠她了。” 冷不丁想起上次在青楼勾引罗净那妖精,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这么说,反倒良家女子不讨人喜欢了?” “也不能这样说,于归,你还没嫁人,不明白男人。” 这话令我一怔,又想起秦朗坤,对,我的秦朗坤不是这样的,他的专情让我既欢喜又烦恼。 “算起来容妃进府也有六年了,容貌一直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年轻。不像我们,年长色衰了。”雪姣忧伤地垂下头,抚着手中的衣物,“我进来的时候,就像你这么大。” 我劝慰道:“夫人,你不是还有紫葳么?王爷喜欢她,自然不会薄情于你。容妃也总有老去的一天。” 雪姣与我在书房闲聊,直到夜色深了才离去。她前脚刚走,我急忙腾云驾雾出去找罗净。 相国寺众僧在做晚课,唯独不见罗净。耳旁充斥嗡嗡的梵语,令我觉得异常烦躁。掐指一算,惊觉罗净不在寺里,竟然在城东的唐家大院。转身冲出殿堂跃上云端,朝唐府飞去。 圆月当空,被蒙上一层金黄的光晕,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的影子,显得诡异。 站在唐府的屋顶上俯瞰一周,细看之下,才觉异样。富丽的府第,已然被裹上一片惨白。院中一株桃花正开得灿烂,树下的身影却如此凄清。我心中一恸,飞身落下。 顺着罗净的视线看去,灵堂里的棺木漆黑、仿佛将所有黑暗都吸纳了,有几个人影静坐,无声无息。香烛也安静地燃烧,火光镇定、连一丝摇摆都没有,青烟笔直向上延伸。 罗净好似一个泥塑的人,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大师……”我怕惊扰他,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了,“出什么事了?” 他呆滞望着前方,语气麻木:“走开。” “大师,我有事……”话说到一半,我收住了,他现在这样子,如何还能管闲事。身子前倾,我盯着他的眼睛,直直看到他心里去……猝间他扭住我的胳膊,沉声道:“我叫你走开!” 从未见过他这样,平时即便对我动怒,也是横眉竖眼或者冷嘲热讽,从没有过这样的阴沉。心中刺痛,我反手抓住他胳膊,“不走,你要做什么,我陪你。” 他忽然急促喘着气,腿脚无力似的退了两步,后背重重抵在树干上。 桃树一震,花瓣飘落。纷纷扬扬,又寂静无声。那些鲜艳的花瓣躺在树荫下,星星点点,了无生机。他也是一样。 我无端端觉得害怕,不知怎么,泪就流了下来,扑过去抱着他,“你怎么了?告诉我好了!我会帮你的!” 他狠狠将我推开,咬牙切齿道:“妖孽,你走开……” 我三两下擦去脸庞的泪水,指着灵堂问他:“那是你什么人?你和唐家什么关系?我打听过了,唐家一门没有男丁,唯一一个五代单传的唐七公子于十年前猝死。而你恰好是在十年前进的相国寺,你就是唐七公子对不对?” 他身子一颤,缓缓侧头盯着我,嘲讽一般笑了两声:“你查我?原来你真的没看起来这样简单。” “这叫什么话?”我冲上前拽住他的衣襟,“我是关心你、在意你!我认识的人只有你们几个,做什么都会想着你们!你就当可怜我,当我是你的朋友不好吗?你只会当我是妖怪!还是很笨很笨的那种!”说着说着,委屈极了,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罗净情急之下捂住我的嘴,腾出一只手揽紧我跃上了树枝。凶巴巴训道:“你想吵醒整个府里的人么?” 我瘪着嘴,一面抽泣一面说:“反正在办丧事,哭几声也算表示哀悼。” 他沉沉叹气,那气息就在我耳边,夹杂了多少无奈的悲伤。我将头枕在他肩膀,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心里安定了许多。他是高僧,总是会有办法获得平静。悲伤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我又何必偷窥呢? “唐老爷归天了,无子送终。”他说得事不关已一般。我能嗅到他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一转头,唇若有若无擦过他脸颊,罗净没有闪躲,像方才我来时那般纹丝不动。 月光被花枝筛在他脸上,零碎而清冷。那眼、鼻、唇,全部近在我脸颊边。我愣住了,只觉得脸上滚烫、月色撩人、桃花灵香……等等、这桃花香气令我醒过神,心中涌起一阵玄妙的感觉,伸手抚摸树枝,惊叹:“这树!这树令我觉得如此熟悉!” 罗净好似没听见我的话,一直盯着灵堂的方向。 我拽起他的衣袖擦了把湿漉漉的脸,静静呆在一边不再打扰他。他想守灵,我便陪他一起守好了。至于容妃……暂时只能靠我自己应付了。 84、归去来-6 我竟然挂在树上睡着了,而且一睡睡到了日上三竿。罗净已经没了人影,我陪他守灵,他就这样扔下我,太恩将仇报了!浑身酸痛难当,运气打坐之后觉得好多了。 躲在花影缭乱中探视唐府,才觉人去楼空。灵堂里那座棺木不在了,满院都是雪白的纸钱。唐老爷已经出殡了吧?难怪睡梦中好似听见悲啼哀嚎,可是我怎么没被吵醒、反而睡得香甜?心里又对罗净有些愧意,说好陪他的,结果我在他家的树上睡大觉。 时候也不早了,我赶回王府,光天化日要避人耳目,选了王府一处偏僻的院子落脚,再装作若无其事走回书房去。 金银花开得正热闹,白的黄的相映成辉,满园飘香。看到花儿,心情总是会莫名地好起来,暂时忘却了烦恼。推开书房的门,一抬头,冷不丁被桌前的身影吓一跳,华容添眼晕浓重,看上去有些疲倦,眉头紧蹙盯着我。 我立即赔上笑脸:“王爷,今日这么早就来书房了!” “一整夜,你去哪儿了?” 听他语气不善,我小心翼翼走近他,瞧见桌上乱七八糟的几支画笔,白釉瓷碟中沾了几种丹青颜色。故意岔开话题说:“王爷画了什么?” “我问你去哪儿了。”他的语气威严,乍一听竟与皇上有些像,我害怕起来,支支吾吾说:“我……我去相国寺,看沈美人了!” 华容添冷笑一声,“沈美人已经被皇上接进宫了,昨夜我来正想告诉你此事。” “真的?”我欣喜不已,“那她的眼睛?” “太医看过了,她的双目暂时失明是由于肝气郁结、加上每天在灯烛下绣花伤了眼,长期所致。或许喝几服药,能慢慢好起来。” “但愿她早日好起来。”我松了口气,对着华容添质疑的目光,又接着编:“我去了相国寺现沈美人不在,然后又回来了。” “从这里走到相国寺需要多长时间?” “我回来的时候,觉得月亮很美,就在花园里坐了会,没想到睡着了。”我的境界越来越高了,撒谎都不会心虚。华容添半信半疑看着我,语气缓和了许多,“以后不能再这样,我担心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于归知错了。”赶紧认错,认完错再讨好一阵,人都是很虚荣的,爱听好话。 他起身,看上去动作有些僵,我忙扶住他,惊诧问:“王爷在这坐了很久了么?” 他微微摇头,自嘲道:“许久没活动筋骨了,一天天变老了。” “王爷怎么会老?”我捂嘴笑起来,“你现在去街上走一圈,不知能迷倒多少女子呢!” “是么?”他忽然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那怎么就迷不倒你?” 我嘟嘴,娇羞一笑,那当然,我是妖精,只有迷人的份。“王爷画了什么?听说……王爷很多年没作画了。” 他拾起书案上的金边折扇,含笑递给我,“你看看可喜欢?” 我笑眯眯接过来,正要打开,管家忽然急匆匆来报说玉临王登门造访了。我和华容添都感到意外,相视一眼,接着便看见玉临王心急火燎地闯了进来。 玉临王见到华容添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王兄!这次只有靠王兄想办法了!” “别急,出了何事?” “本王的侍读学士,也是王兄的朋友秦朗坤秦大人,被府衙关押了!” “啊?”我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昨夜里出了命案,秦家一个家丁被残忍杀害、弃尸西郊,清晨被拾柴的人现。不料京兆尹径直闯到翰林院抓了人,连证据都没有,怎可胡乱抓人?我看蔺水蓝真是越放肆了!连本王的侍读学士都敢抓!” 华容添若有所思道:“最近秦朗坤和他几个同僚频频弹劾蔺家的人,蔺水蓝与他的恩怨由来已久,恐怕这次是公报私仇。只是将杀人的案子强压在秦朗坤头上,蔺水蓝这也太狠了些。” 玉临王稍稍镇定了些,“我问过刑部几位大人,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此类案件近几年生了十几起,都是无头公案。” 我好奇问:“为何是无头公案?” “看上去像被某种猛兽袭击,咽喉被利齿咬断,身上有抓痕。可是找不到案地,没有线索。因此民间传闻西郊一带有狼出没,夜晚都无人敢去。” 咽喉被利齿咬断,身上有抓痕。根本未作细想,眼前顿时浮现出王府里那青面獠牙的鬼王妃!真不该放任她,凭我的法力,即便不能胜,也能闹得两败俱伤。只耽误一个晚上,就多了条无辜的性命,还因此间接连累了秦朗坤。罗净此时也不便打扰,我该怎么办…… “四弟,如若蔺水蓝毫无证据,抓了他三日之内必会放人。他虽然跋扈了些,可头脑清醒得很,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也不会乱判。” “那秦大人无端端地要甘受牢狱之灾?” “此事却教会了他一个道理,朝堂之上,也是弱肉强食。他太自不量力了。” “王兄……” “不必担心,我们去一趟府衙,看蔺水蓝有何说辞。” 我捏紧手中的扇子,往桌上“啪”地一放,“我也去!” 再见蔺水蓝,仍是那样狂傲自大、不可一世。一袭朱红的官服,黑帽、黑靴,还黑着脸。 玉临王自然不能给他好脸色,我也是时不时给他白眼,只有华容添和和气气和他说客套话。他们几人入座,喝茶,我站在华容添身边干着急,玉临王虽然急,却是心平静气的模样,没有吱声。 蔺水蓝就是年轻气盛,比不过华容添那般通达谙练,没一会便沉不住气,板着脸问:“二位王爷找我,必定是为了秦大人的案子。不必绕了,有话不妨直说!” 玉临王想要开口,华容添却按住他的手,慢条斯理说:“有关案件的线索,蔺大人可否告之一二?为何大人如此肯定地认为秦朗坤是嫌疑犯?” “若没有真凭实据,我敢贸然去抓人么?”蔺水蓝有几分得意,“在尸的附近,现一件证物,乃秦朗坤所有,因此下官才关押了秦朗坤。” 华容添问:“是何证物?” “请恕下官不能直言,一切待到公审才能见分晓。” 我急得插了一句:“即便现了什么东西,怎么能确定是秦大人的?” “本官亲眼见过,那就是秦大人的随身之物。” 华容添瞥了我一眼,转头对玉临王说:“蔺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仅凭一证物,无法定罪。四弟该放心了,待公审那日,我们再来听。”说着,便起身告辞。 就这么走了?好不甘心,那蔺水蓝真真是个大恶人!一出府衙,玉临王面露不爽,摇头说:“秦大人好好的怎么就得罪了蔺大人?” “四弟有所不知。”华容添笑得促狭,“人一旦陷入**,便难以自拔。有的人为功利不择手段、有的人为财富损人利己,蔺水蓝纵使秉性不是那么纯良,也不是万恶之徒。他算是性情中人,一时被迷了心窍而已。” 玉临王似懂非懂问:“他难道……中意秦大人?”华容添不可置否,我吐吐舌头,摆出鄙夷的表情,“有女人不喜欢偏偏喜欢男人,恶心死了!” 玉临王恍然大悟:“早听闻蔺大人好男色,竟是真的?” “前年,蔺丞相逼迫他娶妻,他怎也不肯娶,这件事才闹得沸沸扬扬,恐怕朝中人都是心知肚明。这秦大人……”华容添笑着摇头,“倒是对了他的胃口。” “这也太胡闹了,他们二人的私事,私了就好。” “放心吧,你我都去听审,料他不敢胡来。可我担心的是,皇上对蔺家已经不信任了,若因这件事再被参到皇上那,恐怕……朝中要不平静了。” “盛极而衰。”玉临王倒是显得平静了,“蔺家近日频频被参,这样有计划的大胆行动,不是几个翰林学士就可以做出来的。” “为人君者,当然要适当控制丞相的权力。可万万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王兄说的别有用心的人,是否国丈府?” 华容添意味深长睨了他一眼,玉临王侧目看看我,没再说什么。他们俩送我回府之后结伴进宫,我马上去找罗净。 正午时分,是阴气最弱的时候,我随罗净高高站在王府正殿的屋脊上。方才他斥责了我一通,说此事应当早点告诉他,不至于误人性命。可是昨晚他那样的情形,叫我怎么说出口。不过我决定让着他,不与他争。 沉凝许久,罗净开口说:“这只鬼靠吸食童子血修炼,十分厉害。若再这样下去,过不久真要成魔了。” “那我们可以打败她么?” 罗净手掌摊开,一只金环在他手中赫赫光,“此乃上神法器,只要能套在她身上,我再念咒,她就会形神俱灭,永不生。” 我心里竟有些冷意,“这样会不会太狠了……” “她害的人太多了,不可心慈手软。这女子执念太深,其实她与逍遥王的缘分早已破灭,她这样生生世世跟着他、用法术操控他,反倒连累他的每一世都不幸福。”罗净忽然面露笑意,“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他命中有异数,没想到是因为这只鬼。” “大师,我们快快抓了她去证明秦朗坤的清白!” “鬼怪之说惑乱人心,不可宣扬。再者官府有禁令。你想借此为秦朗坤脱罪,实在是妄想。” “什么?”我着急拽着他问,“那有什么办法么?蔺水蓝太坏了,不能让坏人得逞!” “我早说过,人各有命,你不要去插手红尘中的俗事。想办法,把这给她戴上。”他手中金光一闪,那法器变成了普通玉镯。 “如果真将她除了,王府里好端端的少了个人,如何向王爷交代?” “船到桥头自然直,先除鬼!” 我在原地转了个圈,口中咒语一念,变成了华容添的模样,有些不安,“她能看出来么?” “不用法术看不出来。”罗净一蹙眉,问:“你何时能够随意变幻了?” 好像露馅了,我怔怔看着他说:“白娘子教的。”见他没吱声,我赶忙从屋顶飞下,踏着绿意幽幽的草地,学着逍遥王的潇洒姿态进屋去找容妃。罗净就站在旁边屋顶上,密切注视这边。 一进屋,容妃便笑盈盈望过来:“王爷,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 我踱着散漫的步子进去,笑笑:“瑰瑰,本王给你送样东西。” “什么?”她歪着脑袋,目露天真。 我走到她面前,拾起她的手,将玉镯迅套上她的手腕。 容妃娇羞而笑,“王爷为何送我镯子?我以为王爷还在生我的气……”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忙不迭要走,打哈哈道:“没有、没有生气,本王有要事处理,就不陪你了。” 她狐疑盯了我一会,忽然之间原形毕露,一只鬼爪凶狠朝我的脖子伸过来,恶狠狠喊:“妖精!我不找你,你倒送上门了!” 我挥一挥衣袖,将她挡了回去,变回自己的样子,“不是我不放过你,而是你害人太多,再这样下去,整个王府的人恐怕在劫难逃!” “那你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占有他了是不是?”她双手猛地一张,两团鬼火跳跃在她手掌,怨毒看着我,“你真会挑时候,可你是妖,正午时也不会占我多少便宜!” “我自然是打不过你。”我腾飞在空中往后退,顷刻退到殿外。她追了出来,手臂一挥,几团阴气极重的鬼火极快地袭来!本想出手,却又怕罗净看出端倪,便翻身闪躲了,朝屋顶飞去,大喊:“大师,念咒!” 罗净盘膝坐下,法杖蓦地往空中一横,挡在我和容妃之间。正午刺目的阳光下,那法杖通体金灿,逼得容妃丝毫靠近不得,只能站在屋檐处。 “你真是妖界的败类!为了飞仙,竟然勾结僧人!我倒要看看,区区凡僧,能奈我何?”容妃狰狞地笑着,忽然手臂一抽,面庞痛苦扭曲,渐渐瘫了下去。 85、归去来-7 罗净口中的咒语源源不断流淌出来,绕着法杖,朝四周散去。容妃手腕上的玉镯霎那变回了金环,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光芒,她凄厉尖叫着,“不可能!”渐渐蜷缩成一团,死死盯住我:“妖精,你会得到报应……” 我忐忑不安看看罗净,双手合什对她说:“我为民除害,没有不对的地方。菩萨明鉴。” “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一次,你就灰飞湮灭了,永不生。”我心里有些难过,垂目道,“即便我想找你,也没法找了。” 罗净念咒的度越来越快,金环的光芒也愈渐强烈,我用衣袖挡住,依然听见容妃絮絮叨叨在念着仇恨和不甘。为了爱一个人,伤害了无数人,她怎会这样执迷不悔。 忽然之间,听见好像瓷器碎裂的声音,迎着强光看去,金环收到最紧,容妃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身体一点点地被金辉侵蚀。这是何其惨烈、又是何等壮观!我注视着她,希望到最后一刻她能放下一切,我不想有谁恨我,那会让我心里负罪一般不安。 可惜,她对我的恨越伴随心中痴缠了五百年的爱愈加强烈。临近最后一刻,她凝视我,用尽力气笑着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想修仙是吗?我不会让你如愿。” 话音刚落,她拼劲最后一股法力,将所有道行一股脑灌入我体内。只是一瞬间,我来不及闪躲,身躯一震,无数可怕而狰狞的面孔在脑海中充斥。想要大喊,却仅仅张开了嘴。恐惧到了极点,声音都哑了。那些阴暗的魔性在体内膨胀,肆无忌惮。我看见天地在旋转,看见她的面孔变成无数碎片在周围飘荡,看见罗净悔痛的表情,然后不省人事。 梦到一个低微的声音,饱含磁性,温柔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睁开眼,见到了桃花树下吟诗的男子,他折了一枝桃花,无视我的疼痛,转身赠予了身边柔美动人的女子。秦朗坤,你眼里到底只有沈云珞……原来那诗句不是为我而吟诵,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看着你折了桃花赠佳人。可谁能料到,这样一句诗,令我有了元神。秦朗坤,我会帮你到底,谁叫你是我的劫呢…… “于归!”罗净扶住我,一遍遍朝我百会穴施法灵力,“你醒了么?” 揪心的疼痛令我蹙紧了眉头,大喊:“疼死了!” 罗净目光哀恸看着我,忽然封住了我几个穴道,“今后不许施展法力。” “啊?”我运气,觉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惊问,“刚才她给了我所有道行!” “是。”罗净垂目,一字一句说,“她修的魔道,你修的仙道,二者无法并存。” 蓦然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想修仙是吗?我不会让你如愿。 我疑惑问罗净:“无法并存?是不是一定要用仙术将魔性驱除?否则我成不了仙?” 罗净抬眼平视我,“切记,不要再施展法术,否则,你很有可能堕入魔道。” 魔道?宛若晴天霹雳,我傻愣愣看着他,“怎么会?我是善良的好妖精,我要修仙的!” “记得吗?你在应劫,劫数种种,谁能预料下一次生什么?”顿了顿,罗净冷冷说,“若有一天,你真成了魔,我会杀你。” “大师……”我近乎绝望了,哀求他,“你教我怎么避过这一劫,我不要成魔!” “应劫,本就是天机,你能做的,只有忍受。” “忍受,我知道了。”鼻子酸酸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方才说了,若有一天我成了魔,他要杀我。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悲伤了。 “我会令所有人都忘掉容妃的一切,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罗净盘膝坐好,喃喃念着梵语。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是不是也没人记得我,就好像从未存在过?所以在人间有什么好的,来一遭或许等于白来,只有天是永恒存在的。我能做的,只有忍受,待劫难过去才能得到永恒。 罗净飞走了,留下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我在屋脊上坐了许久,直到日渐西斜。院子里走进熟悉的身影,华容添在容妃从前住的地方踟蹰,仿若要进去,却又不知进去要做什么。我从另一边顺着墙头爬下来,轻轻走过去,试探问:“王爷在这找什么吗?” 他努努嘴,摇头,“忘记了,这屋子可有人住?” “没有呢,一直空着。” “奇怪,我来这做什么?”华容添自嘲笑笑,“我就说我老了,你还不信。” “王爷还未到而立之年,一点不老。”我勉强笑了笑,“王爷该去用饭了,昕妃娘娘在等你。” 他抬脚走了两步,回头说:“秦朗坤的案子后天公审,若蔺水蓝所说的证物凿实,恐怕要费一番周折了。” “难道秦公子逃不过这无妄之灾?” “看蔺水蓝肯不肯放手。”华容添脸上挂着惯有的笑意,而我心里也有了主意。 大清早,我便去看秦夫人。街道旁杏花如雪纷纷飘落,落在头上、肩上,本该惬意的,我却仓促而行,心中烦乱。随手弹了弹衣裙,进了秦家的院子。秀秀看见我,顿时又哭又笑,“于姑娘,你可算来了,我家夫人倒下了,我们都没了主意!” 我随她进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秦夫人。她这样的身子,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我安慰道:“夫人,别担心,公子可是玉临王的侍读学士,王爷无论如何也会保他出来。” 她缓缓摇头,有气无力道:“都是命……” “夫人别这样说,今日我就去找那京兆尹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如果要钱财,我们凑给他,如果是为朝堂之事,我去劝公子让他一步,不论怎样,我会救公子出来的!” “于归……可不要再得罪权贵,若你也卷进去,我该如何是好……”说着,她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听天由命罢。” “不,老天一定打盹了,没看见坏人欺负好人。我去叫醒他,叫他好好还我们公道!”我用力按了按秦夫人的手,转身冲了出去。 外面飘起了零星的雨点,我没有了法力,走得快了,竟然气喘吁吁,和原来的沈云珞一样虚弱。可恨人世间的不公平,女子为何样样输给男子?雨越下越细密,如牛毛一般,我丝上沾了密密麻麻的水珠,脸庞湿漉漉。 赶到府衙门口,底气十足道:“你们去通报,我是逍遥王的人,有事来见京兆尹大人!” 衙差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也没通报,直接领我进了府衙。 “大人,于归姑娘求见。” 这一声更叫我惊讶,原来连衙差都认得我! 推开房门,蔺水蓝坐在案前幽幽笑着,轻佻打量了我一番,“这样好的姿色,也难怪逍遥王纵容你。于归,你伺候王爷伺候得可周到?” “干你何事?我来问你,究竟何时才能放了秦大人?” “姑娘这话说的……啧啧,本官可是依法办案。” “谁都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别以为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秦大人可是玉临王的侍读,你这么对他就是得罪了玉临王!” “方才说了,本官是依法办案!倒是玉临王的侍读学士怎么了?可以不遵国法么?”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究竟有什么证据?若证据根本不能证明秦大人有罪,你便是公报私仇!” 蔺水蓝眯起眼,像个无赖一般将腿高高抬起搁在桌上,“看着吧,没有人能证明当晚他一直呆在家,他便有充分的时间去害人、弃尸。重要的是,尸旁边就是他的随身之物,待我明日拿出那证据,恐怕公堂之上,他不得不承认罪行了。” “莫须有的罪名,为何要承认?秦大人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是参了你几本么?若你们蔺家行得端正,何必怕人参?” 蔺水蓝狂怒而起,狠狠摔下手中的折子:“大胆!朝堂的事,区区一贱婢管得着么?!” “秦大人的事我就要管!”我蛮横瞪着他。 蔺水蓝怔了怔,狐疑道:“你对你们家姑爷还真上心。” 难道他已经知道秦朗坤和沈云珞的关系?我一着急,辩道:“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姑爷?我家小姐早已进宫侍奉皇上!” “不要再掩饰了!”蔺水蓝狠狠瞥了我一眼,冲到门前,反手将门紧紧关住,压低声音说,“别以为我不知他们之间那点风流事……” “你别胡说!”我一惊,他真的抓住了秦朗坤的把柄,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 “哼……秦朗坤早已经过人事!枉我以为他纯得跟只小绵羊似的,其实肮脏得很!他碰过沈云珞是不是?不然秦家怎么准备向沈家提亲?他身上还带着沈云珞绣的荷包,真是一对狗男女!” 如此污秽的话语,令我忍不住甩了他一巴掌。 蔺水蓝捂住左脸,不可置信吼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才是不想活的那个!”我气得朝他拳打脚踢,“你对秦公子做了什么?你这个混蛋!” 他毫不费力便制服了我,紧紧钳住我双手,邪邪笑道:“你猜?” “我猜……”面对这样强势的人,失去法力的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渐渐泄了力气,含着泪说,“你猜错了,我家小姐是清白的。秦家准备聘礼去沈家提亲,是向我提亲,那荷包不是小姐绣的、是我绣的……你不要这样逼他了。你要人证明他那一晚的行踪么?我可以证明,我和他在一起,就在他房中!你可以去打听,我时常在秦家走动。” 蔺水蓝蓦地松开双手,表情僵硬看着我:“你说……什么?你和他……” “是我!我们的亲事都定下了,秦夫人说,待公子在朝堂站稳了脚,便叫我们成亲,最迟不过一两年。” 蔺水蓝一面摇头,一面牵强笑道:“不可能,你是逍遥王的人。一女侍二夫么?就算秦朗坤肯,逍遥王也不肯。” “我是王爷的书童,仅仅是书童。”一种愧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恐怕要让华容添不愉快了。可是情急之下,我没有别的办法。 蔺水蓝失魂落魄站在案边,一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苦笑道:“竟然是你。” “你们再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我会劝公子专心侍候玉临王,不理朝政之事。随你们蔺家怎样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他也不再管!” “你们……你们怎能这样伤人?”他转过身,仰头望着墙上的字画,小声问,“你跟了他多久了?” 我的声音也柔和下来,估量一下沈云珞和秦朗坤交好的时日,答:“五年。” “我是说……跟了,就是有肌肤之亲。” 我面上一热,好在他背对我,嗫声道:“大概一年。” “好……”他忽然转身对我邪魅一笑,“至少我得到过一次,一次足矣。你走罢,我当真不愿再这样做恶人了。明日你出来当人证,审过之后,放人。” 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没白来,蔺水蓝或许是真的想通了。一出了屋子,使劲跺跺脚,掀起袖子一看,竟然满臂都是鸡皮疙瘩。一想起他喜欢男人,便止不住打冷战,一面打冷战,一面逃之夭夭。 逍遥王的金边折扇静静躺在书案上,我已经忘了他何时将扇子遗落在书房。一想起白日生的事,还是觉得不真实。想要施法运气,无奈我现在却与凡人无异,唯有靠自己平心静气。 随手抓了支笔,蘸了些半干的墨汁,在宣纸上涂涂抹抹写起字来。虽然没了法力,不过听觉还是很灵敏,闻见华容添的脚步远远传来,我便预先煮茶。待他进屋歇息片刻,恰好煮开。 “茶里加了什么?这么香。” “加了金银花。”我替他筛了杯茶,“王爷还有公务要处理吗?” “没有。”他端起杯子,在鼻端嗅了嗅,“是廊下开的那几株么?” “嗯,我捡了许多,晒干了好存放。” 他忽然凝神看着桌上被我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我马上夺了过来,揉成一团藏在身后,难为情道:“王爷,我胡乱写的。” 86、归去来-8 他呵呵笑起来,搁下茶杯,招呼我过去。我将纸团扔在角落里,乖乖走到他面前。 “我教你写字如何?” “怎好劳烦王爷。” “有什么好不好的,过来坐下。”他挪了下位置,将椅子的一半空让给我,笑盈盈抬手磨墨,一面说,“逍遥王府的书童不会写字,传出去丢的是我逍遥王的脸。” 我没说什么,只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笔。华容添忽然捉住我的手,低声在我耳边道:“你闷闷不乐,是有什么心事?” 我轻轻摇头,冰冷的手被他宽厚的大手握起来,不禁浑身一颤。他稳稳拿捏着我的手和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大大的‘于’字,接着又慢慢画了个‘归’字。 “于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念罢,他空出来的左手将我的腰环住,下巴贴在我脸颊,“你从不会这样,今日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想着明日的公审,我心里百味杂陈,稍稍侧头,不敢看他,只低低问:“王爷,如果于归惹您生气了,您会生我多久的气?会一辈子都不理我吗?” “我会跟小丫头生气么?”没料到他右手一松,捏住我的下颌。我手下一失力,笔挫在宣纸上,划了长长一道乌黑的墨迹,恰好在‘于归’二字的中间。墨汁渐渐渗入白纸,不可能擦掉,忽觉那就像一道裂痕,裂了怎么还能复原? “于归……”他叹了声,将我揽得紧紧的,“你真是只妖精,很多年了,我的心事无人诉说,为何偏偏对你说?” 唇就贴在他颈窝,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膀,“王爷,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要生气。” “嗯?难道你做坏事了?”华容添将我的脸捧起,英气的面庞在烛光下变得柔和,“还是……你想做什么坏事?” 他的气息渐渐逼近,独特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我意识到有些感觉不对,猛地弹起来,惊魂未定看着他。 “你还是在坚持你要的唯一?”华容添自嘲笑笑,“看来我始终没有福分。” 我理了理思绪,清清楚楚告诉他:“王爷享尽齐人之福,怎是没有福分?去东苑看看,那里有痴痴等你的人。” 他剑眉一蹙,“你赶我走?” “不是赶,是劝。王爷应当珍惜眼前人。” “我现在的眼前人,是你。”他仰头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忽然冲过来抱起我,将我抱上床,抚着我的眉眼,轻轻说,“于归,我想看你笑。” 于是我笑了,却冷冷说:“其实你是想看宁静姝笑。” 他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凝重起来,“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你为了最初爱上的那笑容,辜负了多少女子?” 他忽然又笑了,“你是怕我辜负你么?你胆怯、退缩,不敢把心交出来,是因为怕受伤害?” 自作聪明。我只能这样评价他,华容添自信得叫人无语。我扭头不答话,下了床替他脱鞋,闷声说:“我去打水伺候王爷睡吧,明天还要去听审。” 他两手支在身后,半仰着身子看屋顶,玩世不恭问:“若我迎娶你做王妃,你还会怕我辜负么?” 我也玩世不恭回敬他:“要不你娶我试试?”一面不屑地嗤之以鼻,一面端了盆子往外走。临了回头瞥了他一眼,他目光有些怔,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这回我没了法术,不能令他早早入睡,可就危险了。无论如何,我也要睡矮床。 蔺水蓝相较从前显露倦色,官威不减,惊堂木一拍,堂里威武声响起,秦朗坤被提上堂受审。 只几日不见,秦朗坤更加清瘦,囚衣在他身上垮垮的,脸颊几乎快要凹下去,眼周一圈黑晕。看见我,他眼神骤然一亮,直起腰杆向蔺水蓝请求:“蔺大人,我实在担心家中娘亲的身体,请在审案前,容我与于姑娘说几句话。” 蔺水蓝眼神涣散,好似谁也没看,只朝我挥了挥手。秦朗坤作揖谢过蔺水蓝,我走过去,轻声告诉他:“我昨日去过了,夫人的身子本来就弱,经受不起风浪了。秀秀给请了大夫,说用几味珍贵药材拖上一阵时日再看看情况。公子放心,暂时是不会有事的。” 秦朗坤垂目,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我不该得罪小人,连累娘……若这一次我逃不过,于归,我娘可要如何是好……” 我悄然抓住他的手,声音轻微到几乎只有气息:“我去求过蔺水蓝,他会放过你,我做你的人证,证明你当晚一直在家。” 秦朗坤迷茫看着我,大概他不相信蔺水蓝为何如此善变。其实我也不明白,阳和阳之间的事果然很难懂。 玉临王老盯着我,好像看出什么端倪似的,却又紧抿着唇不吱声。 逍遥王一手端茶杯,悠闲地听着蔺水蓝审案,只是少了那把折扇。他的逍遥扇还在书房吧?他怎么总是不记得拿上。 蔺水蓝简简单单问了一串,秦朗坤平平淡淡答下来。直到仵作拿出物证,正是沈云珞绣的那只荷包,蔺水蓝有气无力问:“这可是你随身之物。” “不是。”他斩钉截铁答。 “可上面绣着一个坤字。” “大人,叫坤的人很多,不能单凭一个字定在下的罪。” “死者是你家的家丁,恰好身边又有这个带着你名字的荷包。那么,有无人能证明,案当夜亥时到寅时之间你身在何处?” 我从逍遥王身后走向前,低垂着头,在秦朗坤身边跪下,“大人,我可以证明,秦大人当晚一直在家中,没有离开过。”整个堂上只有我的声音,之后是长久的沉默,气氛十分压抑。 “你如何能证明?”蔺水蓝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嘲意。 “当夜,我在秦家。”顿了顿,深吸口气,“一直在秦大人房中。” 秦朗坤身子一颤,侧目看着我,优雅的眉眼都蹙成一团。 “秦大人!真是有伤风化啊!”蔺水蓝阴笑起来,不知是喜是悲,“可这还是你的一面之词,谁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秦家,或许只是为了你的情郎脱罪。” “大人,逍遥王爷亦可证明,当夜我不曾回府。”话音刚落,清脆的瓷器破裂声震耳,应声看去,华容添手中茶杯碎了一地,茶水四溅,而那只悬在空中的手依稀滴着血。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却觉得那目光要将我刺穿。 蔺水蓝轻描淡写问:“敢问王爷,是否属实?” 华容添脸色灰白,点了点头,将手收回,藏于袍袖之中。 玉临王轻呼:“王兄,你的手……” “太不小心了。”华容添起身,淡淡说,“本王先行回府,蔺大人继续审案。”他从我身边走过,一阵香气拂过,然后渐渐散去了。我失魂落魄望着他方才坐过的椅子,那扶手上一滴血沿着浅浅的弧度淌下,好似一滴泪。我知道,他不会再理我了。 阴沉的天空飘起细密的雨丝,打湿了路旁的杏花。 秦朗坤当堂被释放,我和玉临王送他回家。一路上默默无言。 我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那滴血,他气得捏碎了杯子,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动怒罢。我悄悄拉扯玉临王的衣领,低声问:“小王爷,你要不要去看看逍遥王?” 他表情颇为无奈,“你惹的祸,你自己去。” “他是你王兄,他受伤了你不该去看看么?” 玉临王老成叹道:“于归,即便我去了,也不会帮你说话。” 秦朗坤目视前方,语带歉疚:“于归,是我连累你了。不如我亲自向王爷解释。” “解释什么?”玉临王好奇问。 秦朗坤看了看我,低声说:“其实,于归是为了帮我脱罪才这样说的。所有人都知道于归是王爷的人,下官有多大的胆子敢冒犯?” 玉临王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顷刻之间,他又变脸了,对我斥道:“就是这样,王兄也不会轻易原谅的。你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与秦大人的私情,那无异于给王爷难堪!况且,你还让王爷替你作证,这一来,王爷岂不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皇家威严都毁在你手上了!” 我哑口无言瞪着他,有这么严重么?“小王爷的意思,逍遥王铁定要生我的气了。” “唉……你真是无药可救!”玉临王忽然一甩手,离我远远的,“且看王兄要如何应对。” 秦朗坤安慰我:“我一定向王爷解释清楚。” 我报之一笑,苦苦的一笑,他哪里明白我的心思,逍遥王不要我,你秦公子才能收留我。这样的结局多好。 上次写的字还在手边,于归中间那道深刻的痕迹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他的折扇也在手边,烛光下金灿灿地反光。昨日回来之后,他没来书房问我,我也不敢去找他。便这样僵持着,心中惴惴不安地向往着他快些来,教我写字,或者喝茶闲聊,像从前一样自在地相处。 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闻见一阵香气,吸了两下鼻子,猛地抬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用手挡了一下,看着近处的华容添。只是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一阵难过。 他手上缠了白白的布条,脸色晦暗,“秦朗坤来找过我,说你们之间很清白。” 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我咽喉抽紧,点点头。 “可你不惜牺牲名节去维护他,真的清白吗?” 攥紧了拳头,鼓足勇气说:“我喜欢他,我要嫁给他。” 他笑了,很凄凉地望着窗外,“你喜欢他……他能给你唯一吗?他心里还有个沈云珞。” “我不在乎。”我语气坚定道,“只要能嫁给他,我不在乎。” 华容添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书案上,“所以你给我的一直是托辞,是……谎言。” 不可置否,我是个骗子,谎言挂在嘴边。我就是这样不诚实,无法狡辩。 他拾起遗落了几天的折扇,低低说:“看来,这扇子你也不会要了。” 我心中一阵慌乱,难道他是故意将扇子留下的么? “喜欢这上面的画么?” “啊?”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他近乎绝望地笑了,“你没看?” 我愣愣看着他,心里好像在抽搐,原来我是如此恐惧于他的离去。 片刻对视,他说:“我再也不要看见你。”说完,他转身走了,一步步远离,没有回头。 为什么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我耳旁嗡嗡一片,无可抑制地流下眼泪。 忽然之间,他要收回对我所有的好,于是我现,自己一无所有。 不知是否还带着起死回生的希冀,我没有立即动身去秦家,反而赖在书房。他再逍遥,也要处理公务吧,迟早会来歉、讨好他,无论如何,也要央求他原谅。 可惜,他真的从我面前消失了。日复一日,廊下的金银花一拨一拨开了又谢。我还在煮花茶,自斟自饮。直到花期过了,院中再无花香。 我认真地学写字,临摹他写的那两个字,于归,我的名字。写满了许多宣纸,都叠在一旁。这一日,管家忽然造访,面无表情告诉我,婚期定下了,在六月初八。 我一惊,手中的笔滑了几下,整张纸又花了。“管家,什么婚期?我要嫁人了么?” “当然是姑娘和秦大人的婚事。秦夫人带了聘礼前来王府提亲,王爷先替姑娘收下了,日后必当奉还,另外,王爷为姑娘备上了一份嫁妆,一切都由王府操办,姑娘不必担心。”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并未给我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愈加恐惧。我要达成心愿了,可是,高兴不起来。拖住管家,恳切问:“王爷最近都在做什么,为何不来书房了?” 管家依然不冷不热说:“王爷的事,下人不得打听。” “他这样把我嫁出去,不怕外面的闲言碎语么?” “可是留你在府里,闲言碎语更加难听。于姑娘,安心等着嫁人罢。过几日,会有喜娘过来教你礼仪,我们王府嫁出去的人,可不能再丢了礼数!”管家嘴里吐出来的‘礼数’两个字恶狠狠的,他也对我有气。 暑气正盛,却觉四肢凉,蓦然瘫在座上,脑里一片空白。 87、归去来-9 寂寂花烛夜 + 逍遥王番外 彩礼嫁妆堆满了整间屋子,此处俨然成了我的闺房。凤冠霞帔,珠宝饰,件件精致,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珍贵之物,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只是微微笑着翻阅每一样东西。 雪姣将大红嫁衣铺展开,啧啧道:“这绣工精美绝伦,于归来试试合不合身?” 我听话地除去身上的开衫,穿上崭新的嫁衣。抚摸袖口上精绣的花纹,丝丝缕缕好似在闪光。雪姣也顺着衣襟摸了摸,惊叹:“这可是金线!这衣服价值不菲呐!” 我诧异不已,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瞧,这样一件昂贵的嫁衣,便是华容添对我的最后一点好了罢。他仁至义尽了。无法预料的忧郁从心中腾起,我转眼望着雪姣,小声问:“王爷还在生气吗?他真的不想再看我一眼?” 雪姣一怔,垂头摆弄桌上的饰,“王爷……日日眠花宿柳,几乎不在王府里落脚。听闻,跟醉月楼的新花魁好上了。” “花魁是什么?”我歪着脑袋问她。 她皱了眉,“你没听说过么?就是青楼里才貌并重的女子。” “青楼?”我不由惊呼,“王爷时常去青楼么?” “多年前,王爷时常流连于各个青楼,后来有了儿女,便安心住在王府了。”雪姣抬目看了我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昕妃娘娘说,王爷心里不爽快才会上青楼。我们伺候了他几年,他没为谁动过气。可你真的不一样。” “是我的错。昕妃娘娘若有气,尽管惩罚我。” “于归,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急,抓住我的手,“王爷想做什么,我们是不当有任何怨言的。我只是……只是觉得他为人父,就该正其身,家里的女人他不要就罢了,可孩子……孩子一个月没见着爹了,会作何想?” 我仰面轻叹了一声,“他是逍遥了,却辜负了多少人。” “也不能这样说,王爷他心里苦……”雪姣幽幽说,“他有心事,却从不对人说。可我能看出来,他不如意。直到你出现,他时常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笑。你好像有一种魔力,令他愉悦开怀。”顿了顿,她小心翼翼看着我,“可是,你为何如此伤他?他身为王爷,因你的事而成为朝中笑谈。若我是王爷,也不想见你。” “三夫人,我……请代我多谢王爷替**办婚事,他若肯原谅我,于归仍然愿意为奴为婢。” 雪姣摇摇头,叹道:“你安心嫁人,女子的归宿,才是最重要的。” 面施浓妆,云髻高耸,凤冠霞帔,明艳照人。 认不出镜中美艳的女子是我自己,这大概是女子一生当中最美的时刻。我丝毫没觉得这一日与平时有何不同,只是觉得镜中那张脸庞令人生厌。蹙眉,冷冷睨着身边的喜娘,“嘴唇太红了,跟喝过血一样。” “啊哟,姑娘,这可是京城最好的唇脂,看这娇艳欲滴,多诱人呐!” 我满脸不悦,鼻子里哼了两声,“俗气。” 喜娘一愣,又赔上笑脸,“来来来,盖上盖头,一切就妥当了!” 六月酷暑,身上厚重的装束压得我喘不过气,汗水湿透了亵衣。红艳艳的盖头下面,妆容在融化,那些汗水夹杂了脂粉淌下,就像泪滴在手背上,可是很浑浊、很污秽。 被人领着一步步走出院子,走向前堂。外面的乐声热闹喜庆,却没有欢声笑语,大概没有人会祝福我。 眼前出现一双熟悉的靴子,他就站在我面前,用力吸鼻子,还是能嗅到他的龙涎香。只停留一刹那,他又不见了。 我被继续拉着扶着往前走,出了门,上了轿。一路吹吹打打,街上的小孩子嚷嚷着看新娘子。在轿子里颠簸,被浸在漫天遍地的红色里,快要窒息了。就这样浩浩荡荡到了秦家,一只冰凉的手扶我下轿,那是来自我相公的冷漠和疏离。曾经做过的梦如今实现了,但我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通往幸福的路。我是妖,要幸福做什么,成仙才最要紧。 洞房花烛夜,秀秀嗫声来告诉我,秦朗坤醉倒了,不省人事。“夫人命我来伺候少夫人先歇下,累了一整日了。少夫人放心,公子那边有夫人照料。” “不用伺候了,秀秀,你也去歇着,我自己收拾一下就睡。真的很累了。” 秀秀迟疑在我面前徘徊,我又劝了她几次,她才出门去了。 我的确很累,懒得动,独自蒙着盖头坐在新房里,听着火烛燃烧时偶尔冒出嘶嘶的声音。可笑的我连盖头都无人给揭下,而我嫁的那个人,肯定没醉,而是清醒地在抗拒,大概他心里永远也不会承认我这个妻子。认命了,这是我的劫难。 门窗吱嘎作响,像是夜风作祟,可我听出了端倪,嘴里还未喊出声,盖头已经被拽了下来。罗净满脸怒容站在我面前,压低声斥道:“你简直在胡闹!” 我麻木地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盯着他手中的盖头,龙凤呈祥,真美。 “此等终身大事岂可儿戏?!你这样一声不吭地嫁人了,为何事先没和我说?” 我不禁觉得好笑,“你是个和尚,跟你说做什么?” “至少……”他有些局促,撇开头说,“我可以为你合八字。” “大师,你不喜欢秦朗坤么?” “不是不喜欢,他心中所爱之人是谁,这点你很清楚,为何还这样奋不顾身?” “我要应劫飞仙。” “糊涂!”他忿忿在桌前的圆凳坐下,捏碎了碟子里一块喜饼,“为了飞仙,稀里糊涂地嫁人!你不懂情,怎么能看破、怎么能成仙?” “慢慢就懂了……”我喃喃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管怎样,已经嫁了,就这样吧。” “你倒是很洒脱。”罗净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打量我一番,说:“去洗洗脸,你看看自己哪里像新娘子?” 取下脑袋上重重的凤冠,在镜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花花的脸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盖上盖头之前还是个美娇娘,揭下来之后就成小花猫了。脱去厚实的嫁衣,只剩内里粉红纱衣,顿时凉快许多。一面在水盆边擦脸,一面问:“大师,你怎么来的?” “我前阵子出了远门,刚回来便听闻了。” “你赶来是想阻止我嫁给秦朗坤么?” 他摇摇头,“一切都错位了。我好像已经无能为力。” “大师,红尘俗事你就莫要管了。”我在他对面坐下,从托盘中取下合卺杯,递了一只给他,“陪我喝酒。” 他眉毛一蹙,仿佛想推辞,却又面带难色说:“酒是万万不能喝,我以茶代酒,陪你解闷罢。” 我自行倒了溢满杯,仰头一饮而尽,原想借酒消愁,不料这酒如水一般淡而无味。我抱怨了两句,罗净笑了,一面饮茶一面说:“那种酒,喝一大缸也不会醉。怎么,你还想借酒浇愁?” “独守新房的人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愁!”又连着喝了几杯,索然无味。 “自己选择的路,错了也要勇敢承担。” “为何做人要有这么多烦恼……”双手支着下巴,出神地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喜庆之物。不知是不是酒力的作用,我絮絮叨叨跟罗净讲起了山谷里的事,不厌其烦地讲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累了。一千年前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可一年前的事,我反而记不得了。 “我是树,没有爹娘和兄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只小狐狸,或者小喜鹊,跟自己的伙伴在一起热闹。”一壶酒被我喝得底朝天,话也渐渐语无伦次起来,朝罗净傻呵呵笑问,“而你呢,明明有家人,有六个姐姐,还有桃七酿……你却出家当和尚!为什么?你那么小,怎么会想当和尚?” “我开了天眼,应当物尽所用,造福苍生。” 我笑嘻嘻盯着他的眉间,“再看我见识见识天眼,上次真的没看清。” 罗净瞪了我一眼,忽然伸手点住我的额,口中念念有词。我便昏昏欲睡,看着他渐渐模糊的面庞,忽然生出万分不舍,朝他伸过手去,终是无力耷下。 或许百年之后我还记得,我的洞房花烛夜,和一名僧人寂寞度过。 ————————————————番外——————————————— 醉月楼,灯火辉煌。 二楼雅间,华容添酒意正浓,忽闻一阵喧闹,剑眉紧皱,唤:“香落,去瞧瞧下边生何事了?” 女子披起纱衣,身姿曼妙,缓缓走至窗边,素手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朝下看了去。不一会,向华容添回话:“王爷,好似是京兆尹大人呐!” “蔺水蓝?”华容添起身,探头一看,见蔺水蓝正与醉月楼一干人等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他摇摇头,笑着对香落说:“你们连京兆尹都敢打。” “必定是那帮伙计不懂事,我派人去知会一声徐妈妈。”香落稍微梳理了头,便开门唤了侍婢,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不一会,下面的闹乱平息了,蔺水蓝却仍然不罢休,大声呼喝:“少爷我就是冲花魁来的,你们居然敢多番阻挠!还做不做生意了?!” “哎唷!蔺大人,您大驾光临,醉月楼蓬荜生辉呀!我们伙计不懂事,您别计较了!” “把花魁给我!”蔺水蓝有些醉意,一把抓住徐妈妈的衣襟,“不然,我把你这醉月楼给端了!” “啊!”徐妈妈大惊失色,忙道:“大人呐!香落在接客!还是接的贵客,您这太让我为难了……” “废话!什么客比我贵 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朝下面喊道:“让他上来!” 蔺水蓝一愣,抬头竟望见了逍遥王。他稍稍醒了神志,极力控制自己的脚步,看上去还算镇定。香落以极快的度妆点妥当,开门迎蔺水蓝。华容添则一如常态,披头散坐在榻上,左手一壶清酒,右手闲敲棋子。 “王爷果然是很逍遥。”蔺水蓝又恢复了正常模样,方才的疯劲全都收敛了。 华容添指了指棋盘对面,“来一局。” “是。”蔺水蓝瞥了眼香落,忽然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来自己真的喜欢不上女人。 二人沉默不语下了两个时辰的棋,最后竟成了残局。华容添仰头将残留的酒喝个精光,含笑睨着蔺水蓝,“蔺大人也贪杯么?” “臣……今日的确喝了不少。” “是呵,秦朗坤大人的喜酒。” 一句话,蔺水蓝脸色即变,“王爷寒碜在下呢?” “我寒碜你作甚?还不是寒碜我自己?” 蔺水蓝会意一笑,“王爷最近都不见踪迹,原来是躲在香花丛中了。” “蔺大人,香落可是我的人,整个醉月楼都知晓,你这样冒冒失失可容易得罪人。” “那么下官为冒犯王爷赔礼道歉!”说着,他便举起酒壶,咕噜咕噜往肚里灌。 “你这是蹭我酒喝啊!”华容添大笑起来,招呼香落再去拿酒。蔺水蓝喘了口气,抬手擦拭嘴角,兴致盎然说:“早听闻王爷海量,今日下官可要和王爷拼上一拼!” 华容添戏谑一般睨着他,神神秘秘说:“蔺大人怎么会来了醉月楼?听闻西郊有一处扶风苑,应当适合大人。” 蔺水蓝一拍桌子,忿忿道:“他敢娶,我就敢嫖!都说薄唇男子薄幸,看来是真的!” “呵呵……蔺大人,无谓强求。找到志同道合之人,绝非易事啊!” “那对狗男女!哼!”蔺水蓝气得整张脸都白了,扭头朝香落大吼,“这么小壶的酒怎么够喝?拿坛子、大坛子!” 华容添又大笑起来,原先威风凛凛的蔺水蓝,俨然成了一恶霸。也难怪于归总说他是坏人……于归,他的心又莫名地刺痛起来。这是第一个敢拒绝他、并且如此伤害他的女子,但也是能带给他平静和欢乐的女子,是她令他萌生了娶妻的想法。可惜,那事隔十年之后次绘下的图画,她却是不屑一顾的。折扇,他已经压在箱底,从今以后,逍遥王不再自诩逍遥,他心中已然有了牵挂。 “洞房花烛夜……”蔺水蓝苦笑一声,“其实明知道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样快。王爷,你真是大度,将心爱女子拱手相送,若换作是我,困死她一生,也不能让她另嫁他人。” “她既然心中认定了别人,强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华容添懒懒倚下,“罢了,就此分道扬镳,相见不如不见。”最后那六个字,字字像针尖刺在心头。这些日子,他总是不经意想起那句玩笑话,他问:若我迎娶你做王妃,你还会怕我辜负么? 她答:要不你娶我试试? 因这一句,他整个人都懵了。到最后才知道,原来不过只是玩笑话。 “相见不如不见……”蔺水蓝喃喃念叨着,眼中迷蒙上一层雾气一般,好似初次见到秦朗坤时,心绪迷乱。那日清晨有雾,他快马疾驰在街道,却不小心撞上了进京赶考的秦朗坤。还记得那羸弱书生白皙的肌肤、瘦翘的鼻梁,还记得他的书生意气、傲骨恃才。他第一次觉自己如此喜爱一个人,喜爱他的一颦一笑。他也是第一次那样不择手段想要得到某样东西。可是,即便得到了,也不属于他。 蔺水蓝瘫在榻上,醉话连连道:“他是我的人了……我还让他上了,我第一次让人……为什么……他恨我?我又为何迷上他、薄情寡义的人!” 迷恋一个人有理由吗?华容添细想之后,脑子里全是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原来他是迷恋她的眼睛。原以为她那样的目光只是对自己,忽然有一日,他现那双眼睛看谁都一样,甚至看着一朵花,也是那般迷醉。可笑的他是自作多情了…… “薄唇男子皆薄幸……”蔺水蓝口中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好似自己受了多大委屈,被人辜负了一般。华容添命香落服侍蔺水蓝睡下,自己仍然坐在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注视那棋盘上的残局,犹如他的人生,一切都残败了。 鸣虫肆无忌惮地高歌,渐渐赛过了醉月楼的吹拉弹唱,不胜其烦。 88、玉簟凉-1 寒霜降,众多花草都谢了芳华,唯有菊花傲然怒放。在我悉心照料下,满院菊花飘香,金灿灿的,为秋日的平凡小院点缀了一抹色彩。院里还搭了一顶小棚架,为娇弱的花儿遮风避寒。 在棚里转悠着,听见秦夫人远远唤我:“于归,外面冷,进来等罢。” 一转身,恰好见秦朗坤迈进院子,我迎了上去,笑容满面:“回来了,正好开饭。” 他轻轻应了声,照旧不冷不热与我说:“说过很多次了,别在外面等我,现在天冷了。” “嗯。”我低下头,随着他进去了。 “娘,吃饭了。”我将盛好的饭递给秦夫人,又递了一碗给秦朗坤,“公子,吃饭。” “于归,快坐下吧。”秦夫人微笑望着我们俩,“你们都成亲多久了,还这么客气。” 垂目笑笑,不是我想客气,他拒绝了相公这个称呼,我只有唤他作公子。 “于归,今日有你最爱吃的红烧鱼。”秦夫人用胳膊肘撞了下秦朗坤,秦朗坤大概从来不逆她的意,便替我夹了一块鱼,默不作声。 热气腾腾,米饭和红烧鱼的香气交杂在一起,很诱人,我却吃不下。 除了秦夫人的屋子,便数我的屋子朝向最佳,冬暖夏凉。 推开窗,现墙角下种的那株梅花生机勃勃,再过两月便能开花了。若秦夫人看见昔日的白梅,该如何回忆她的相公。而我呢,几十年之后,我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东西。 拖出尘封的几只大箱子,除了那件奢华的嫁衣和凤冠单独放置一个小箱子当宝贝,其他东西好似也不值得留。随意在床沿坐下,摸到冰凉的竹席,才想起来时至深秋,要换上褥子了。 秦夫人缓缓走进屋,紧张问:“于归,你这是要做什么?” 乍一看我这架势,还真有卷铺盖走人的意思。我噗嗤一声笑了,“娘,我想变卖一些东西,看这些嫁妆,还是挺值钱的。” “变卖?你需要用钱么?” “再过两个月就到年关了,我想请人来将家里修葺一番,新年就该有新年的样子呀!” 秦夫人幽幽叹了口气,“于归,你嫁入我们秦家,真是委屈你了。” 我扶着她在圆凳坐下,倒了杯半热的茶,“娘,我觉得是福分。” “阿坤还在怪我自作主张把你娶进门,可是你为了他,名节丧尽,不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这孩子一直死心眼,于归,给他些时间,或许过一两年的,他就想通了。” “于归明白,公子是有气节的人,不喜欢的事绝不会妥协。” 她笑盈盈握住我的手,美目含了一泓秋水般动人,“自从你们这喜事一办,我身子比从前好多了,精神也好,若你们快快给我生个孙子,说不准啊我就痊愈了。” “娘会长命百岁的!”我笑嘻嘻将头靠在她肩上,豁然想到其实我会有值得回忆的东西,我不是孤单的,我有娘了,她便是我情感的依靠。 冬至那日,玉临王到访,太多时日没见,他竟然长高了不少。还是那么一本正经的老成模样,说话有板有眼,转眼却像个小孩恋恋不舍在院子里看花。我就在他身边站着,比他高不了多少了,笑道:“不过半年未见,却以为隔了两年。” 他侧目打量我一番,又回头去看花,语缓慢说:“你也变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原来嫁人之后有这么大的变化。” “是么?哪里变了?” “你穿这样的衣服很好看。”他含笑看着我,“髻也梳得好看。” “王爷,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 “总之,本王说好看便好看。”他还长了几分霸道。 饭桌上,摆了几盘饺子和一些小菜。饺子是我亲自做的,这些日子闲来无聊,跟秦夫人学做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虽然她是大家闺秀出身,却过惯了清贫的日子,一双巧手更是令人惊叹。 忽然瞥见秦朗坤朝我使眼色,想起他交代的事情,喝了口茶,忙向玉临王探听沈云珞的近况。 玉临王恍然道:“我早就该告诉你,沈云珞在太医院照料下复明了,而且吴千雁滑胎一案有了结果,沈云珞的千手观音像又得到了太后的赏识,因此向皇上举荐,过几日会被册封为昭仪。” 冷不丁想起吴千雁,一惊:“那案子有结果了,究竟是谁害的?” 玉临王侧头看秦朗坤,“秦大人应当知晓吧?” “只是略有耳闻,听说是淑妃身边的宫女。” “蔺家大祸临头了。”玉临王沉声说,“岁末查账,吏部惩治了几名官员,牵扯出一件大案。不过宫闱丑事加上牵连甚广,因此暂时秘密处置。” 秦朗坤答:“我也只听闻工部查了几名贪官下来,难道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玉临王压低声说:“年年进贡给后宫的脂粉,当中混杂了一种药物,使女子不孕。所以这么多年,后宫之中没有子嗣诞下。” “啊!”我惊呼出声,随即又捂住嘴,惶惶望着玉临王。秦朗坤瞥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出声。 玉临王接着说:“当然是官员收了人家的好处,才用这贡品的。接着查下去,大理寺悄悄关押了一批相关的人,严加拷问,得知那家胭脂作坊的老板竟然是蔺家的一名远亲,叫蔺丞相作舅姥爷。” “难道是蔺家?”秦朗坤语气惊诧之外,好似还夹杂了一丝喜悦。 “皇上对蔺家本来就有所忌惮,这样一来彻底失去信任,但蔺家的关系盘根错节,不宜妄动,只好暗中削蔺家的权。此消彼长之下,国丈府和长庆王的势力又嚣张了。” 我着急问:“这与吴千雁的案子有何关系?” “牵一而动全身,既然蔺家敢在脂粉里动手脚,皇上当然也会怀疑谋害龙胎的事与蔺家有关,抓了蔺淑妃身边所有的人审问,终于有侍婢承认是淑妃授意她在汤里下药。外界传闻蔺淑妃病重,其实皇上已将蔺淑妃软禁。” 我听得脑子里一片混乱,喏喏道:“最近生这么多事。” 秦朗坤狐疑问:“蔺家权势滔天,蔺淑妃又有皇长子,极受皇上宠爱,即便有了其他的皇子,皇上也是要立长子为储君的。蔺家实在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事情不会这么快完结,且看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玉临王似乎胸有成竹,笑得沉稳,“秦大人,你的机会也快要来了。开春之后,太子满三岁,该上翰林院受教,太傅必选吕阁老无疑。吕阁老一向赏识你的才华,加上我向皇上举荐,少傅之选应当没问题。” “微臣多谢王爷抬爱。” 我没头没脑问了句:“是要升官了么?” 玉临王和秦朗坤同时目露无奈看着我。 秦夫人不禁掩面而笑,对玉临王说:“我这儿媳就是这样,王爷莫见怪。” “唉……还以为你变了,原来本性难移。” 我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嘛?撅着嘴不管他们,继续吃饺子。 坐在镜台前仔仔细细端详自己,原来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青丝绾起,玉钗斜插,神情淡雅,体态端庄。猛地朝镜子做个鬼脸,若不是为了秦夫人,才不要学什么三从四德。 轻轻的叩门声想起,我扭过头去看着门外朦胧的轮廓,好奇问:“谁呢?” “是我。”秦朗坤的声音,他从未来过我的屋子,这突如其来的到访,令我好半天才回过神。前去开了门,他站在门前,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烛光里。我请他进去,他有些拘谨推辞道:“不必了,我只想跟你说句话。” “什么话?” “于归,我对不住你,你为我付出了太多,可是今生,我们只能做名义上的夫妻。” 今生?他一句话就与我划清了一世的界线。难道我要熬一辈子吗?待到白之时,过完凄冷的一生之后才能成仙?我靠在门框,脉脉看着他,“我知道了。” “我想你也是明白的。”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我是沈云珞的丫鬟。 我很贤淑地笑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听,算是从夫了吧。凡人给女子定下的那些规矩,真是可笑至极。 “但我绝不会亏待你,你是秦家的女主人,永远。” 我看着他眼中淡淡的忧伤,点头微笑。这算是一个承诺吧,即便他心里没我,也不会抛弃我。至少,我有一个安身之所。 “修葺家宅的银两,你都记下账,日后我定当连本带利还给你。”他清瘦的身子在寒风中肃立,说话一直都这样认真,从没有半句玩笑。我当然信他,更相信他这样自负的人哪里肯花女人的钱。 秦朗坤转身离去,我冲他的背影朗声喊道:“希望公子能顺利当上太子少傅,一展才华!” 他顿了顿,回头朝我温柔一笑。 他笑起来原是这么好看。 腊月十五,陪秦夫人去相国寺敬香。她的身子真是一天天好起来了,秦朗坤甚觉欣慰,时不时感谢我为他照顾娘亲。一连走了很长的路,到了相国寺门前的庙会,人来人往,香客纷纭。 我挽住她问:“娘累了么?要不要歇会?” “不用,今日真是热闹啊!我们慢慢逛着。” 周边捏泥人的小摊又吸引了我的目光,忍不住挽着秦夫人多看了会。熙熙攘攘中,身边的秦夫人忽然被人撞了一下,险些摔倒,我忙扶住她。身后有人连连道歉,我回头瞪了一眼,却意外现那人却是雪姣。 她见到我,也是一愣,“于归,这位是……” “是我翁姑。” “哦,是秦夫人!真是抱歉,我这心急,又恍恍惚惚的……” “不碍事。”秦夫人和煦笑道。 “娘,这位是逍遥王的三夫人。”我轻声细语介绍了,又问雪姣,“夫人这么着急,怎么了?” “唉……”雪姣面露愁容,“京墨生了怪病,神志迷糊不清,要么就昏睡,请太医看了好几回,还是束手无策。王爷和昕妃都好几日吃不下睡不着了。结果紫葳好好的也病倒了,和京墨一样的病症。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便想来祈福。” 秦夫人颔道:“祈福好。我经常来敬香,现在,身子比去年好多了。” “我这几年深居简出,甚少出门。”雪姣神情焦虑,愁眉不展,“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帮到忙……” 我劝慰道:“放心吧夫人,相国寺的菩萨很灵验的!” 我们三人一同进寺,路上迟疑好几次,旁敲侧击问:“王爷一定很担心孩子,如今回府里住了吧?” “是啊,若不是孩子生病……也不知醉月楼有什么好的,王爷住下便不愿走了,隔几日才回府一次。两个孩子惦记他,或者这病就是惦记出来的。” 不敢再言语,或许他的心病还未好,皆是由我而起。 趁秦夫人虔诚敬香时,我借口要方便,溜去向小沙弥打听罗净在何处,然后一路小跑寻去,髻险些松落。等到他面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抱怨道:“都、都怪你……我现在……一点法力没有,干什么、都不方便!” “你来找我,就为说这个?”他修长的眉一挑,面露不屑。 “啊……不是。”我扶着栏杆,歇会气,慢慢说,“听说王爷的两个孩子相继得了怪病,神智不清,还爱昏睡,太医都束手无策。我听着像是中邪了,大师,你要去看看么?” 他凝神掐算一阵,颔:“的确有诡异,今夜子时去看看。” “子时?”我玩心顿起,眨巴着眼睛问,“我也去好么?” “半夜跑出门,那可是不守妇道。” “可我跑出门是跟一个和尚一起,又能干什么坏事?”我说完这句话,觉得有些不妥,再看罗净的神色,“咯咯”笑了起来,前俯后仰。 他这回没生气,依旧清冷地看着我,问:“在秦家过得可好?” “很好。”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僵住的样子会有多难看。只见罗净眼睛一眯,吐了两个字:“撒谎。” 89、玉簟凉-2 我扭头望向远处,不说话了。寒风刺骨,远山萧瑟。 冬季很难熬,被衾冰冷,我睡上一整夜也暖不过来。还记得凌湘说,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暖被窝的人。我低声喃喃道:“为什么我会觉得冷?”伸手摸了摸罗净的衣袖,“大师,你是如何御寒的?” 他眼色微动,轻声说:“你现在没了法术护身,当然觉得冷。不过应劫之道,在于忍耐。修行是多生多劫的事,不用觉得自己委屈,你应该想,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这便是修行之人该有的境界。” “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了。”我认真看着他答,又补了一句,“就是有点冷。” 他轻笑一声,眼睛眯起,“在山谷的时候,你觉得寂寞。现在,你觉得冷。即便你成仙了,还是会有不如意。其实一切在于你的心,你的心是暖的,天地便是暖的。” 这些道理总是说来容易,却有几人能做到。我冲他抿唇一笑,“我得走了,大师,记得晚上带我去。” 我刚走出几步,忽闻罗净笑问:“你是想去看逍遥王么?” 我瞪他一眼,这和尚真是越来越俗气。歪着脑袋想了会,回答他:“一切要看大师心里如何想的,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就不是。” 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你还是有悟性的。” 那当然,没悟性我能修炼这么多年么? 出了相国寺,在门前买了许多泥人。寒冬腊月,那些捏泥人的老人穿着破旧的夹袄,唇上都裂了口子,双手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掏来掏去。也不知他们是否有儿女,儿女是否孝顺。相较之下,我们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好了。 “于归,家里都很多泥人了,为何每次来这都买?” “娘……”我将一包袱泥人拎起来掂了掂,“你看,这么多泥人,才一钱银子。他们都上了年岁,该颐养天年才是,可每日守在相国寺门前卖几个泥人,日子想必过的很艰难。” 秦夫人叹了口气,“过得艰难的又何止他们?虽然现在是太平盛世,可贫穷和疾病随时存在,不会消亡。” “为何不能像书中所说,天下大同?” “那是圣人的理想吧,若人人都是圣人,天下便大同了。” 半夜里下起了雪,北风呼啸,卷得雪花乱舞,落得到处都是。 我哆哆嗦嗦倚着罗净蹲在屋顶上,上下唇齿一直在打架。真是自己找罪受,非要跟来做什么?好怀念屋里的炭火,不由又靠他紧了些。 屋里的下人都出去了,只剩华容添一人守在床边。罗净施法令他昏睡,然后带着我从屋顶跃下。 外面风雪肆虐,里面却安静而温暖。烛火跳跃了一下,随即安定下来,款款燃烧。 我喜欢这样的画面,父亲守在孩子身边,疲倦地睡着了。轻轻走过去,弯腰拾起毯子给华容添披上,半年不见,他风华如旧,只是眉间皱起的沟壑很深。宽大的床上,京墨和紫葳并排躺着,看上去脸色无恙,只是隐隐带了些阴气。 罗净查看过之后,笃定道:“是那只鬼在孩子身上用过邪法,加之日日相处,难免沾染阴邪之气。” “好办么?” “好办,先将王爷移开。” 我试着去搬华容添,谁知没有法力连个人都搬不动了。罗净和我一起,才将他抬到窗边一张罗汉床上。 罗净嘱咐我:“一定要看着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接着便在床前盘膝坐下,左手一挥,一道如水晶般的屏障将他们包围了起来,他掌中佛光闪耀,那水晶上便流淌着姹紫嫣红的光芒。 我惊羡不已,微微张开嘴。正想走过去细看,手臂忽然被拉住了,回头一看,华容添唇形一动一动。我便侧耳凑上去听,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却执着地唤着我的名字。我想抽开手,不料他竟然睁开眼,直直瞪着我。 我大惊,这样怎好?罗净的法术怎么可能只维持一刻而已? 华容添坐起身,手上的力气加重了几分,摇摇头说:“我怎会梦见你……”他的目光那样迷离,面庞被室内奇异的光照耀着,宽厚的大手抚上我的脸颊,温柔问:“你过得还好吗?” 我呆呆望着他,点头,又摇头。 “不好?”他剑眉一蹙,显出几分威严,“他待你不好?” “不是……”我委屈地垂下头,嗫声说,“我也以为是他待我不好才会难过,可过了许久,心里越清明了,于归是对王爷有愧,良心不安。若王爷不肯原谅,我便一直过不好。” “原谅?”华容添粲然一笑,像从前那样宠溺看着我,“我没有生你的气,要原谅你什么?” “没有生气么?”我不信他,追问,“为何有家不归,宿醉在青楼?为何要说再也不要看见我了?你明明是生我气了……” “原来你在意?”他苦笑道,“府里并没有太多我留恋的东西,反而有令我害怕的东西。出了王府,住在何处都没有分别。至于我说不要看见你……我只是害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放你走,若再见面,我怕自己放不了手。” 我不忍心,却依然责怪他:“你是在逃避,一直都在逃避!逃避所有令你痛苦的事,然后自诩逍遥。其实你一点也不逍遥,自欺欺人!” “有些痛苦,时间越长,越深刻。” 握住他在我脸颊摩挲的手,认真说:“你的心带着怨念,看到的一切都是业障,当万物在你眼中都失去了美好,自然是越痛苦。” “不,在我眼里,还有你是美丽如初的。”他伸出双臂将我紧紧箍住,脸颊相贴,胸口相依,他强有力的心跳仿佛要跳入我的体内,令人激动而慌张。在满室眩目的光芒中,我又开始贪恋人的温暖,惬意闭上眼睛,舍不得放手。 肩上猛地一沉,华容添的头垂了下去。我正觉如梦初醒,身侧传来罗净的声音:“是否觉得自己错了?” 手臂一松,望着怀里的华容添,迷茫问:“究竟哪里错了?” “你放不下执念,所以得不到爱情。” 我扭头看着罗净,纤尘不染的高僧,怎会懂情?挑衅一般反问:“难道秦朗坤不会爱上我么?” “这点,你自己应该更清楚吧?” 片刻沉默,我心虚低下头。罗净上前搭把手,与我一起将华容添搬回床边。画面还是一样,父亲守着两个孩子,只是他面上的表情是如此愉悦。在心中默默对他说:继续愉悦吧,你的孩子就快醒来了。 我身上还有他的余温,心也是暖的。或许外面风雪再大,我也不觉得冷。心是暖的,天地便是暖的。 一番修葺之后,浮云居成了来往之人必定驻足观看之所。宅子修大了些,风雅别致,又请了几个贫家的少年少女做长工。初来乍到时,各个畏畏尾,深知秦朗坤是官员,怕做错事挨责罚。过了一阵,大约摸透了秦家三位主子的脾性,也都渐渐放松了警惕,干活自在了。 自腊月一场大雪,直到正月里,断断续续下了又下,渐渐酿成雪灾。京城附近的许多村庄里房屋倒塌无数,无家可归的人渐渐朝城里涌来,有些竟在路上活活饿死、冻死了。不仅是京城,整个北方都陷入了灾难。朝廷拨了大批赈灾银两分各地,可是那些银子又能救多少人,连京城内都有人食不果腹了。而且即便有银子,也难买到粮食。 上地窖查了查家中储粮,还够我们一家人撑一年的。端着烛台仔细迈上阶梯,恰好遇见秦朗坤下来。他提了盏灯笼,照了照我面庞,“你怎么也下来了?” “看看家里的粮食。” “平日这些事都是你操心,我还是头一次来地窖。”秦朗坤面带歉意,“怎么样?可有富余?” “富余?”我回头望了望,思量说,“禄米总是吃不完的,这一季的没吃完,下一季的又要放了。积少成多,现在家中储粮不多但也不少。” 秦朗坤眼前一亮,欣慰道:“是你持家有道,和我领一样俸禄的学士家中都快断粮了。” “公子是要借粮食出去么?” “不,不是。大批灾民涌入京城,居无定所,受冻挨饿。今年的上元灯节官府必定不能办了,庙会也已经作罢。我打算去相国寺门前施粥。” “施粥?”我立即绽放了笑容,连连点头,“好,我也去!” “就是要你去,家里能帮忙的下人都带上。我当职不能擅离翰林院,空闲时会去看看。” 我仰头看着他,也看到了他心底的善良。他总是用不苟言笑做伪装,也难怪和玉临王投缘,就像两个迂腐的老夫子。 “公子教我怎么做,于归一定不负所托。” 他目露赞赏,点头道:“我们先清点一下家中储粮。” 施粥一事听起来好似简单,其实很复杂。我们不是大户人家,没有那么多人手,要请相国寺僧人帮这个忙。若施粥时候灾民当中生争抢,还可能引起暴动,因此还要有衙差来维持秩序。虽然听秦朗坤说了许久,心中实则毫无把握,仍是一副迷茫的表情对着他。 秦朗坤无奈耸耸肩,安慰道:“别怕,一切我都会安排好,你只需要守在相国寺,时辰一到便将僧人们熬好的米粥抬出来。” “就是把粥舀出来递给灾民?” “嗯,多带几个人帮你。” “如果有人抢,或者打翻了粥桶呢?” “我拜托了京兆尹带人过来帮忙。” 我惊讶极了,问:“他怎会帮你忙?” 秦朗坤神色有些窘迫,避开我的目光。“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了。” 心领神会,我没再追问,悉心记下这几天要忙的事。 正月十五清早,风雪竟然停住了,云破日出,久违的光束令人觉得欣喜若狂。我作为秦朗坤的夫人,代表秦家去施粥。秦夫人特地为我打扮了一番,描眉画黛,蓝锦深衣绣以银纹,披上一件暗黄的狐裘,看上去高贵娴雅而不过分招摇。 相国寺门前已聚集了不少灾民,却没有像我预料中一样蜂拥,反而排着几条长龙般的队伍。老弱妇孺在前面,男子都排在后面,殷殷望着我。周边站了两队衙差,蔺水蓝披一方大氅,驾着枣红大马居高临下注视人群。 罗净率众僧将几桶粥6续扛了出来,人群中偶有骚动。好在蔺水蓝的威风起了作用,他的马一跺蹄子,人们便安静下来。我不由抿唇一笑,看来人都是欺善怕恶的。 难民们风餐露宿多时,还有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大都表情呆滞,一拿到粥的便找个地方呼啦啦喝起来。整个相国寺门前无人喧哗,出奇地安静。 虽然不是重活,只需要抬抬胳膊,可一整日下来,我的胳膊已经不能要了。中午也只喝了一碗粥,饥肠辘辘,到日暮时分,人群渐渐散去,我腿一软,往后跌倒了。 几个丫头惊慌失措搀着我在凳子上坐下,罗净不知何时出来的,瞬间出现在我面前,伸手替我把脉。 我摇摇头,笑着说:“没事,就是累着了。” 罗净的神情好似很欣慰,温和得像对其他人一样对我说:“你的善心会得到善报。” 怎么看都觉得他假惺惺,这僧人向来喜欢冲我怒。 衙差和僧人们都忙着撤东西,清理地方。罗净替我在路旁找了块石墩坐着,“这才第一天,你已经累成这样,还有两天,能撑下来么?” “日行一善,我从前没有做到,将来也不知能不能做到,现在就尽力而为罢。”我甩了两下胳膊,瞥见罗净的布鞋踩在雪地里,都湿了。阳光这样好,雪一定化得很快,僧人衣着单薄、鞋袜也都不御寒,还真是苦呢。我突奇想说了句:“我替你纳双鞋底吧?” 罗净显然一愣,不明白我何出此言。我微微扬起头,正好被夕阳迷了眼睛,笑眯眯望着他说:“日行一善啊!” 他背着光,令人看不清表情,不过我总觉得他在笑。 “于归,你想帮助更多的人吗?” “当然。这样施粥,短短三日能帮多少人呢?他们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我怎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即便有,我也没那么多银子……” “如果我出银子,你愿不愿意帮忙?”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是他真真切切说的,他出银子。我反复打量他几次,狐疑道:“你难道比朝廷四品官员还有钱?” “有,只要你肯,多少都有。” 此话一出,我从石墩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他,“平日里老把贫僧贫僧挂在嘴边,原来你是富僧啊!”又放低声音神秘兮兮问,“你哪里来的银子?不会是相国寺的香油钱吧?” 他却不答我的话,字字铿锵说:“租一间宅院,开一座济民堂,专救济贫民、难民。所有的费用由我担当,你时常去照看一下,也领一份月钱。如何?” “月钱我就不要了,你只消告诉我你那么多银子哪儿来的?” 他轻笑一声,眉尾高扬,“天机不可泄露。” 9、玉簟凉-3 庭院内白雪皑皑,中间扫出一条暗色的路,花圃里厚厚的雪依稀在融化,可是花儿恐怕都要冻死了。墙角那株梅花被冰雪压弯了枝条,不知今年还能否开花。 因下人都出去帮忙了,晚饭是秦夫人亲自下厨做的,都是我爱吃的大鱼大肉。秦朗坤眉眼含笑看着我:“辛苦了,于归。” 秦夫人见秦朗坤对我的态度,也甚感欣慰,拍拍我的手:“好孩子,多吃点,今晚可是犒劳你的。” “还有秀秀他们,大家都很辛苦。” “放心吧,他们这会在厨房吃得正欢呢!” 刚举起筷子,秦朗坤忽然侧头盯着外面,面容僵住了。我扭头一看,别样灿烂的月华下,一个黑色身影伫立在院门处,迟迟未动。 秦朗坤将筷子一放,深吸口气说:“于归,添碗筷。” 我马上起身去拿,眼角余光看见秦朗坤眼中流淌的不安。这样我便知道了,是蔺水蓝。 取了碗筷,烫了壶酒回来,蔺水蓝已然在桌前坐下。我正要俯身行礼,蔺水蓝止住我,轻咳了咳:“不必拘礼。我只是过来告诉少夫人,明日我公务缠身,不能前去,会派亲信过去。请夫人也不必担忧。” “有蔺大人安排,当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直勾勾盯着他,他却不敢看我。蔺水蓝何时变得如此收敛了。 秦夫人客气道:“蔺大人今日也辛苦了,快些吃吧,不用拘谨。” 我嘟着嘴瞥了蔺水蓝几眼,自顾自端起碗狼吞虎咽吃开了。 秦朗坤和蔺水蓝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面无表情,或者看着碗都能愣许久。实在看不下去了,秦夫人用完饭,我马上扶她回屋歇息。 独自踩着雪回房,一脚深一脚浅,偶尔从空中传来两声喜鹊的鸣叫。抬头望望,浑圆的月挂在夜空,寒星稀疏。途经客堂的窗外,我按捺不住好奇,透过窗棂的缝隙朝里窥视。只能看见秦朗坤的背影,腰杆挺直,他替侧边的蔺水蓝斟酒,轻声细语说着我听不见的话。 请人家帮忙,总是要表示感谢吧?我是这么想的。秦朗坤心里只有沈云珞,不论蔺水蓝怎么逼他、怎么要挟他,只会令他更加抗拒。 稍稍安心了,刚举步离去,忽闻一声低呼。像是秦朗坤出的,我来不及细想,快步冲向厅堂正门,只见蔺水蓝紧紧捉住秦朗坤的双肩,强硬将他往桌上按。 我气得浑身抖,喝道:“住手!” 两人都愣住了,秦朗坤猛地推开他,朝我走来,轻轻揽着我,背对蔺水蓝说:“我已有妻室,请不要再继续纠缠!” 蔺水蓝淡淡看着他,最终一言不,擦身而过。 我心痛看着他,轻唤:“公子……” 他打断我,面无异色:“你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忙的。”那神情还是一贯的疏离,仿佛要拒我千里。 我温柔应了声,头也不回走了。越走越远,影子被拉得斜长,然后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轻轻杨柳风,幽幽桃花水。 济民堂坐落在汴河岸边,离相国寺不远。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出了神,柜台上猛地传来一声“啪——哗啦”!扭头一看,罗净拉长着脸站在柜台前,“我才出去一刻,你就偷懒。” 我拨了几下算盘珠子,满不乐意嘟喃:“太难了,而且……又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那就天天练习,总能学会。”罗净将食盒递给我,“你先吃。” “等你看完病人我们再一起吃。”我领他进了宅院,那些临时搭的棚子里的难民纷纷转身朝罗净作揖表示感激。我侧头低声冲他笑,“大师,你看大家多敬重你。” “不,那是敬重你。” 我感到惊诧,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圈,现他们的确是在看我,顿时有种慌张的感觉。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济民堂是以你的名义开办的。” 我点点头,“可钱财都是大师出的呢!” “只要是救人,谁出的钱有何关系?不必失措,别人敬重你,是因为你先敬重他们。不论荣辱,一切都安然接受。” 我双手合十,诚心朝罗净鞠躬,“多谢大师。” 进了屋子,通铺和地铺上的人大都熟睡,有些因忍不住疼痛在呻吟。罗净挨个看过去,仔细望闻问切,一名小厮在旁边记录下罗净说的话,以观测每个人的病情。 这些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因此从中挑了些识字的、会做饭的留在济民堂照顾,亦算是做长工。 看完这最后一个屋子的病人,罗净长长松了一口气,欣慰道:“春天就是万物复苏的时候,人也一样。” 我兴冲冲拎着裙摆跑了出去,“好了,我们去吃饭!” “你明明很饿,方才却不吃。” 我回朝他粲然一笑,“大师你是东家,东家没吃饭,伙计敢吃么?!” 他摇摇头,想笑却忍住了,“贫嘴。” 揭开盒盖,现包子已经冷掉了。我轻轻捏了捏,又使劲闻闻,大嚷道:“什么包子啊?” “豆沙包。”罗净不冷不热答,自己拿一个咬一大口,“你想要什么包?” “当然是大肉包!你真不讲信用,每回都说明日买,明日复明日,日日都是豆沙包!”我把包子扔进食盒里,板着脸往柜台上一坐,“我天天为谁忙活,到头来连口肉包子都吃不上……” 罗净没答话,他向来如此,在包子问题上以沉默应对。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说:明日买。 于是在他开口之前,我凶巴巴喊道:“不许再说明日,我现在就要吃!” 侧目瞥见罗净一声不吭站了起来,我扭头一看,竟然是皇上和逍遥王双双出现在面前!顿时傻了眼,皇上怎么出宫来了?还有华容添,他怎么会来找我?活见鬼了…… 皇上穿着普通的锦服,轻轻嘘了声,但面上威严不减:“专程来瞧瞧这大名鼎鼎的济民堂,没想到碰巧打扰二位用饭了。” “皇……”我张口就喊,但立即反应过来,后面那个字赶紧咽下去,换两字出来,“黄大哥!不打扰、不打扰!” 看着皇上身边微笑如昨的华容添,赔着笑脸喊:“黄三哥!” 他们二人的目光皆看得我心里毛,侧头朝罗净使眼色求救。 罗净淡定问:“不知有什么地方能为二位施主效劳?” “随意看看,你们可以继续吃。”皇上笑睨着我,“只是秦夫人似乎吃的不怎么开心。” 难道方才的话都让他们听去了,我背上一阵凉意,脸上却烫,小声嘀咕:“没有……我……” “不如黄三哥请你去吃大肉包?” “啊?”我瞟了华容添一眼,再瞟一眼,他却神色如常笑道:“那么黄大哥呢?” “在此处转转,看看济民堂是如何济民的。”皇上拂了拂衣袖,双手负在身后,“老三,秦夫人现在可是百姓心中的活菩萨,替我好好招待她。” “是。”华容添笑颜俊朗看着我,“秦夫人,请。” 我忐忑不安走出了济民堂,也不知华容添现在是怎样的态度。不过走远了,我渐渐看出来了,他在皇上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现在却根本不理我,光顾着往前走。 我猛地收住脚步,他走出一段路去了,才转身看。只是一直盯着我看,没有开口。路上人来人往,我们却如两尊雕塑,坚守彼此的位置,谁也不肯朝前迈一部。 午后的温暖阳光就从我们的对峙中慢慢流转,春风一起,周边杏树摇曳,花瓣纷飞。那像淡粉的雪,落地寂寂无声。最终,我拗不过他,耷拉着脑袋走去拽住他的衣袖,“都过去一年了,王爷……” 他将衣袖一点一点抽出,并不看我,淡淡说:“九个月。” “你要不要这么小气?”我用埋怨的眼神瞪着他,“还想逍遥王呢……” “徒有虚名而已。” 他负手朝前走,我一路跟上去,觉他手中少了那把扇子。难道经过上次的假梦,他真的已经看开了么?我乐颠颠拖着他胳膊问:“王爷,你是不是梦到过我?” 他侧目瞄了我一眼,“什么意思?” 我撇撇嘴,故作迷惑道:“我梦见王爷了,好像就在王府里,还听见你和我说话。” 他怔了怔,又冷冷道:“你已嫁作他人妇,还说这种话。” “你不要逃避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王爷,你看着我。” 他扭头看着我,两人又在街上停住了脚步。 打量我一番,他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容,“看完了,比从前更有风韵。” 我翻了个白眼,“王爷可比从前憔悴多了。” “我夸你一句,你反倒贬我一句,究竟谁小气?”他又继续朝前走,笑着喊,“再不走,我不请你吃大肉包了!” 闻此言,我心中着实欣喜,不仅仅为大肉包,更重要是他的笑语。屁颠屁颠跟着他身后,谄媚道:“王爷,你不憔悴,还是和从前一样风华绝代。” “你真是本性难移……” “咦?玉临王也这么说我!为何这样说,我本性是怎样的?” 他顿了顿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轻轻吐了声:“傻丫头……” 回到济民堂,门市里只有两个小厮,我们便进院子去寻皇上和罗净。不过院中并无他们的身影,最后现他们在柜台后面的小屋里。我轻轻挑起门帘子,朝里问:“皇上?” 里头传来皇上的声音:“你们回来了。朕该走了。”说着,脚步声沉稳,从里屋走了出来。 罗净跟在他身后,垂目,一言不。 待他们走远了,我拉着罗净低声问:“怎么回事?” 罗净双眼一眯,眼珠子转了转,“没什么,皇上看了济民堂的账目,说要拨银子给我们。” “真的么?那不是有更多的银子了?”我笑逐颜开,推了他一把,“那你板着脸做什么,吓唬我!” 罗净蹙眉嘘我,“秦夫人,注意言行。” 我马上收敛了,装出一副娴雅的模样,迈着细碎的步子出门,临了回头冲他莞尔一笑:“你板着脸做什么,吓唬我……” 罗净显然一愣,我甩下帘子,“噗嗤”一声笑了。 和煦的三月,春意盎然。京城生了一件大事,据说是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事。有人津津乐道,有人担惊受怕。我行走在其中,竖起耳朵仔细听各种各样的说法,恐怕都是谣言。可秦朗坤对此事只字不提,我便急着找到了逍遥王府。 谁知雪姣愁容满面告诉我,王爷仍然住在醉月楼,不在府中。还以为他想通了,原来还是这样执拗。我只好去醉月楼,路上又遇见许多人被抓了,官兵拿着铮亮的长矛,在金灿的阳光下却显得冰凉刺骨。 醉月楼白日冷清,大门半闭,我径自走了进去,楼梯上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懒洋洋喊道:“什么人呐?” 我一板一眼答道:“有急事求见逍遥王爷。” 女子轻蔑笑笑:“难道又是王府里的几夫人?” 我心中着实一愣,恐怕最近雪姣她们来寻过王爷。凛然对上她的目光,正色道:“请代为通传,济民堂秦于氏求见。” 女子一怔,半晌没反应。她身后又冒出一女子,急急说:“是济民堂的秦夫人……快去通知香落。” 两人皆朝我恭敬笑道:“请夫人稍后片刻。” 我却纳闷了,怎么只一会工夫,她们对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不一会,一个小丫头从后堂匆匆跑出来给我上茶,目光热切望着我:“请夫人喝茶。” “呃……我只是来见王爷的,你们不必费心招待了。” 小丫头甜甜笑道:“秦夫人,你是京城里最了不起的女子。能伺候您喝茶,是小绿的福分!” 我便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小丫头回头冲后堂大叫:“你们看!夫人喝我的茶了!” 我才注意到,楼梯后面的那道门边,好几个小脑袋怯怯探出来。看着那些纯真的面孔,不由笑了。一个管事的妇人将丫头们都拉了进去,使劲给我赔笑脸。 不多时,一名颇有姿色的女子缓缓下楼来,柔声道:“秦夫人,请随我来。” 我暗自思忖,她便是醉月楼的花魁罢,华容添的新女人。 关于加更:「慢工出细活,池子写文快不起来。最近要学习复习很多东西准备面试,没工作偶就要饿死了……所以请大大们体谅一下,么么」 91、玉簟凉-4 女子将我带进房中,便合门出去了。没想到在这样醉生梦死的地方,竟设了一间工整明朗的书房。华容添披衣坐在窗边摇椅上,轻轻摇晃了几下,侧头对我笑道:“真大胆,这里也敢找来。茶在桌上,自己倒。” 我顾不得喝茶,直接走到他面前问:“蔺家究竟出什么事了?这两日的传言越来越令人不敢相信。” “你来问这事的?”华容添歪着头看我,“你家秦大人没告诉你么?” “他认为我没有必要知道。” “确实没有必要,都是朝堂中的事。”华容添放下手中书卷,凝神看向窗外,“牵连了不少人了。” “现在外面人心惶惶,王爷,蔺丞相辞官、蔺淑妃被废,蔺家真的要垮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蔺丞相辞官隐退实属被逼无奈,蔺淑妃被打入冷宫……相信是为人所害。如今蔺水蓝可是孤身作战了。” “为何会这样?” “盛极而衰。” 这不过是推搪之词,我嘟起嘴表示不满,“你们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华容添思索许久,又开口解释,“赈灾款出了纰漏,被一些官员钻了空子,中饱私囊。其中有好几人是蔺丞相的门生,往年也是一样,他们为了贿赂孝敬恩师,不惜贪污巨款、自毁长城。皇上勃然大怒,原想彻查,但蔺丞相得知风声后立即引咎辞官,至少还保住了家族的脸面。可惜皇上不罢休,将吴千雁堕胎一案和进贡脂粉掺药一案又提出来重审,蔺淑妃被冠以妒忌成狂的罪名打入冷宫。” 我忽觉双腿有些软,皇上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会把她当妻子看待。 “蔺家得势五十余载,终究会有没落的一日。新的贵族又会崛起,循环往复,自古以来如此。” “城里抓人是抓什么人呢?” “无非是一些跟贪污案有牵连的人。一门豪族垮台,不单是他们一家人的事。” “唉……没想到会这样瞬息万变。” 华容添惬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你闻闻,是什么香?” 我走至窗前,向外瞧了瞧,是一株桃花刚好长得与二楼平齐高。左手抓住窗台,上身全探了出去,右手极力向下伸去,想要够到哪怕一朵花。 身边的摇椅吱嘎响了声,接着我的腰被华容添扶住了。他拉我回来,自己探身下去,轻易便摘下一朵小花。 原本紧张的心绪顿时放松了下来,我盯着他手中的灿烂桃花,想起相遇的最初,他看我时迷离的目光。原来我并非记性不好,只是没有用心去记。 华容添将桃花别在我髻一侧,目光赞赏:“髻比从前梳得好看多了。” “在家闲得慌,便跟娘学这些。我还会做菜、做糕点了。” “你自己的娘呢?还在苏州?” 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张,他从未问过我的家世,或者说从来没谁问过。 见我没吱声,华容添倒是先说了:“我不该问,若你有娘亲,早就会说起了。” 我象征性地垂下头,表示难过。 “秦夫人,还有别的事么?”他客气问道。 我摇摇头,他能这样待我尚且不错,要想回到从前,已经不可能。 从醉月楼出来,又遇见官兵抓了人,大多行人都躲在两旁的屋檐下走,不敢上官道。可惜了这时节的花团锦簇、落英缤纷。 自从有了济民堂,我陪秦夫人的时间自然少了许多,这日为了补偿,我们带了几名女眷,上南郊去放纸鸢。 春风拂面,裙袂飞扬。碧空如洗,莺啼燕语。传闻此处是纸鸢胜地,许多富家小姐带丫鬟出来嬉耍,也有寻常人家的女子热热闹闹地结伴而行。 我们找了块柔软的草地,席地而坐,秀秀带着两个丫头去放纸鸢了。秦夫人看上去气色很好,半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惬意、安详。五彩斑斓的纸鸢渐渐升起,零星点缀在空中,令天空不再寂寞。 我打算拿出些糕点来吃,一回头,竟看见了一身火红袈裟的罗净。他身边的魁梧身影不正是长庆王?我忙垂头倚在秦夫人身边,小声嘀咕:“他怎么还跟着他……” “你说谁?” “噢……是相国寺的罗净大师,和长庆王。” 秦夫人仍然望着天,这些事原本就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忽然叹了口气,幽幽看着我:“于归,你可要给我们秦家生个男丁,不然,我下了地府没法向他爹交待……” 我乖顺点头,安慰她。可惜,这根本无法由我自己决定。在她肩头蹭了蹭,撒娇一般:“娘,别说这样的话,你要好好教训公子才行,不然我自己哪里能生儿子?” 她轻轻颔,抚摸我的头,“于归,这两年,多亏有你。” 我正想答话,忽然感觉秦夫人身子一沉,往一侧倒了下去。忙直起身子扶住她,心猛地好似被掏空了一般,不知所措望着她煞白的面容。好半天,我提上一口气,嘶喊一声:“娘——!” 她倒在我怀里,血色渐渐褪去,眉间仍藏了一份凄楚。这具身躯还是暖的,至少比我要暖。一想到她要渐渐凉下去,我害怕极了,瞪大眼睛盯着她,期望她能睁开眼说一句话。 可是我的眼泪先滴了下来,落在她脸颊,悄然滑落。 “她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抬头看着罗净,呆呆说:“她……怎么了……” “你别慌,冷静下来。”罗净顾不上我,立即蹲下替秦夫人诊脉,眉头越收越紧,最终长叹一声:“油尽灯枯,恐怕撑不过今晚。” “怎么会?!”我带着哭腔朝他吼,“去年一个大夫也说油尽灯枯,她都平安无事活到了现在!你这个臭和尚,凭什么咒她!” 罗净冷静说:“能从去年撑到今年,全靠你悉心照料。可如今,她阳寿将尽,无力回天。” 我不信,咬牙切齿道:“我不信!” 秀秀她们大概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纷纷跑回来,看见秦夫人躺在我怀里,吓得大喊大叫。 罗净高声喝道:“别慌,赶紧扶她回府去!” 几人七手八脚扛起她来,送上轿子。我抹了抹眼角的泪,看也不看罗净一眼便上了轿。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跟来。罗净是高僧,他不会骗我,难道秦夫人真的……我不忍再想下去,深深呼吸,气沉丹田,就算没有别的办法,至少我还有法术为她续命。 许久没运气,竟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相克的两种灵力,小心翼翼避开魔性,巧妙冲开了罗净封住我的几个穴道。反掌渐渐合并,收住法力。一股暖暖的正气从身体内散,渐渐萦绕全身。没想到现在法力强大得令自己都难以想象,恐怕连罗净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下了轿,几人合力将秦夫人抬进屋去。回头一看,觉罗净和长庆王赶着马车跟来了。 长庆王粗犷而狰狞的面目如旧,我心中生厌。可他既然来了,没有不招待的道理,我正色道:“王爷请稍坐,民妇命下人上茶来。寒舍简陋,王爷如若坐不习惯,先行离去亦可,不必知会民妇了。” “好一个民妇。”他轻蔑笑道,“连三弟都拿你没法子,刁妇才对!” “王爷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家母重病,民妇暂且告退。”我语气冷硬,说完扭头就走,急着想要施法令秦夫人快醒来。 进屋却见罗净在床边仔细诊脉,然后列了张药房,命丫鬟先去煎药。 我找借口打了其他几人,心急道:“你不是说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么?还煎药做什么?” 罗净双手合十道:“尽人事而听天命。” “你可以走了,我会自行处理。”我毫不客气下逐客令。 罗净纹丝未动,紧紧盯着我,半晌之后,他腾地站了起来,逼近我说:“你竟然冲开了穴道?” “你……”我狐疑而警觉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 “我再也看不到你心里想什么了。”他的语气,竟带了几分无奈和落寞,“你可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如从前那般清澈。” 我推搡着他往外走,“那就不要看了!” “可我能猜到,你想用法术为她续命是不是?”罗净猛地扭住我的胳膊,狭长的双目中迸着愤怒,“你不能这样做!逆天改命,会遭天谴的!” “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吗?”我情急出了一掌,轻而易举将罗净击得连连后退数步。“你说尽人事而听天命,那就先让我尽一次力救她,若救不了,再听天命不迟!” “胡言乱语!”他举手朝天一挥,手中已经多了把黄铜法杖,“你这并非尽人事,而是用妖法扰乱生死轮回。你修行这么多年都不懂吗?她此生积善,下世一定有福报,你何必耽误她享受福报?” “我只知道,她是我娘。”心中哀恸,我已泪流满面,回头看着那种亲切和蔼的熟悉面庞,面对今生唯一的亲人,怎能见死不救?素手悠然一转,一团桃红色耀眼的光芒朝罗净袭去,罗净根本没防备,昏昏然倒地,微微张着嘴呢喃:“小桃花,别做傻事……” 大师,我不怕天谴,我只要身边每一个人都平安。 那双修长的眉皱了一皱,接着,狭长的双目渐渐睁开。青灯下,他肌肤如蜜。 我吁了口气,“大师,你醒了。” 他支起身子,瞄了眼四周,“我怎么回来的?” “我送你回来的。” “你?”他狐疑看着我。 “我现在可是法力无边。”我小心看着他的脸色,起身去倒了杯茶递给他,“大师,今日是我不对,没想到出手太重伤到你……恐怕伤了些元气。” 罗净接着茶杯,却没有喝,递给我看,“你看,这是什么?” “当然是茶啊!” “这是杯子,可以喝茶、也可以喝酒。”他仰头望着我,菱唇一张一合,“人心,能行善,也能作恶。修行只告诉你,何为善、何为恶?可善恶还是要自己去选择。你明白么?” 我摇摇头,“我没作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是在行善。” “可是你耽误了秦夫人的轮回,若她被你连累,同你一起遭受天谴,你还认为自己是在行善吗?医者难医命终之人,生死由天。”罗净垂目,悬在空中的手一松,瓷杯碎裂,茶水四溅。我看见他脸上明白无误的哀恸,心中猛地抽紧。 “父亲重病之时,我亦想为他续命。可修行之人,怎能不理解生死?生离死别都是必然的,我们只能无限忍受。”罗净望着一地碎渣,凄然笑道,“谁能想到,当年他竟忍痛答应让我出家为僧,还欺君罔上、为**办丧事。桃七酿从此成了绝酿,唐家断子绝孙!” “不要说了!”我扑过去捂住他的嘴,衣裙带起轻飘的风,灯火颤抖。心好似也在颤抖,我看着他的眸子,那里面倒映出我梨花带雨的面容,才知道,噢,我又哭了。既然人是有感情的生灵,当然会害怕至亲离世,佛为何叫人隐忍自己的情感,我不明白。 “既然难受,那就哭出来,为何要忍受?你出家那年才十二岁,难道十年来,你从没流过泪么?” 他捉下我的手,目光游移,低语:“十二岁那年,我醉倒在屋门前的桃花树下,做了一场梦……湿泪满腮。自那之后,再也没流过泪。” “你梦见什么了?很悲伤吗?” 他颔,凑在我耳边说:“天机,我本不能对你说。可还是想告诉你,前面有一场浩劫……” 强光闪过,一道惊雷将他的话语阻断,青灯湮灭。我浑身一抖,几欲弹了起来,猝然被罗净紧紧按倒在榻上,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雷鸣,震得人头痛欲裂。 “天雷……”他伏在我身上,表情神秘莫测,忽然按住我的太阳穴,“天雷我们都受不住,更何况地火。不能再说了……” 他渐渐坐直身子,我仍然躺着,远远望着黑暗中他的脸孔,究竟是什么浩劫,令他抛弃所有,遁入空门。我爬起来,凑近他的脸,“你想哭吗?” “不。” “我以前想哭,但是不会哭,现在我会了,其实哭出来,心里好受。” 罗净微微一笑,“我心里澄明清澈,没有烦杂之物。” 我得意笑起来,“是你曾经告诉我的,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你还是人,等你不自欺欺人的时候,你才能成佛。” “你也一样,当你不自欺欺人时,才有望飞仙。自己好好参详,当你看透之后,会觉得豁然开朗。” 我一愣,方才那片刻的得意烟消云散。 92、玉簟凉-5 夜渐深,我风尘仆仆赶回来,持灯去看秦夫人,见秦朗坤趴在床边睡着了,随手给他披了条毯子。 下午送罗净走之前只跟秀秀说罗净大师开的药每日一剂便可,其实喝不喝药已经没有区别,她的命是靠法术维持的。医者难医命终之人,生死由天。我真的耽误她的轮回了吗?可是明明可以相救,怎么能见死不救?我还是达不到罗净的境界…… 望着秦夫人略略苍白的脸色,心头莫名忧愁起来,许多选择,就在一念之间。若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救她的。一转身,前面冷不丁冒出个人影,定睛一看,竟是蔺水蓝!我吃了一惊,蔺水蓝也愣住了,看了我一会,低声说:“我送他回来的。” 他手里端着热茶,我上前接过,客气说:“多谢蔺大人,交给我吧,不必麻烦您了。” “哎……”蔺水蓝欲言又止,最终垂下头,懊恼道,“我是自讨没趣了,你们夫妻和顺,哪里用得着我帮忙?” 我略微侧头,瞥见他有些孤寂的神情,想到蔺家如今的际遇,不知怎么对他生出些许同情来,低低说:“蔺大人,你要多保重。” 他苦笑一声,边摇头边出去了。我站在屋中央,身影寂寥,手中的灯始终静静散着微弱的光芒。不论我如何环顾,都觉得自己是个戏外人,从来都不属于秦朗坤的牡丹亭。 五月初六,立夏,同为太子拜师宴。 秦朗坤由翰林院几位阁老联名举荐,被封为太子少傅,正二品,赐良田、府邸。 次日,皇上对济民堂以示嘉奖,封我为二品夫人,享二品官员俸禄。 宣旨时,我正在济民堂带着刚收留的几个孤儿玩耍,宫中内侍长喊一声,所有的人们都走出房门,跟我一同跪谢圣恩,高呼万岁。当内侍们起驾而去,整个济民堂像炸开了锅,欢笑不已。 当时罗净就站在柜台后面,含笑睨着我。我揣着圣旨给他看,笑得合不拢嘴:“大师,你看,皇上都夸我了!” “你看,他们更加替你高兴。”顺着罗净指的方向看去,济民堂外已经一片熙熙攘攘,周围的街坊、店家、行人,不论面生还是面熟的脸孔纷纷朝我道贺。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咋舌,紧张抓住罗净的衣袖,“大师,为何大家都对我这么好?” “把自己放得越低,在他人心中反而越尊贵。”罗净的神情欣慰极了,终于夸了我一句,“你善良得很纯粹。” 旁边一个小孩拉扯我的衣角,脆生生唤:“秦夫人,你和大师都是我们的活菩萨!” 我和罗净相视一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实、再也不寂寞。 家里的仆人都在收拾细软,大概挑了个最近的好日子准备搬家了。看来屋里这些老家具秦夫人是舍不得扔掉,要一起搬走。只是院里的花儿移栽起来要麻烦了,因养了一年,舍不得扔下。 我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凑到秦夫人耳边问:“娘,在看什么?” “呃……”她朝手中的画卷吹了口气,“好久以前的画……” “咦?”我指着画中的树,“那不是院子里那棵白梅?” “是啊,这棵树也二十岁了。”秦夫人侧头看着我,美目含情,“上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原以为就要去找他了,没想到被你哭呀喊呀,我就舍不得走了。” “娘怎么能走,娘走了,我和公子怎么办呢?” 她捏住我的手,笑容可掬,“于归,你看,自从你进门,阿坤的仕途一帆风顺,你真是我们家的福星。” “那还要多亏玉临王!不如等我们搬家之后,宴请玉临王?” “是要请的,改日让阿坤正式请玉临王过府,从前都太随意了。” 我磨蹭了半天,趴在她腿上央求:“娘,我还想请逍遥王……我的二品夫人,一定是他的主意,况且,从前那些嫁妆,都是他给我的。” “呵呵……你是女主人,你要请谁,跟阿坤说就好。”放好一卷画,她又抽了一卷,意犹未尽地回忆从前那些风华正茂。我轻轻退了出来,想着自己到她那个年龄,会回忆些什么。 从偏僻之地迁往繁华之地,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过令我窃喜的是,家门前的匾额不再写着浮云居,而是金灿灿的烫金大字:秦府。比从前的小院堂皇气派多了,房屋错落有致,布局工整。 我挑了一座楼阁独自居住,楼下种着各种花,孤芳自赏。如今秦家气派了,前院里都是名贵的花草树木,用不着我的小可怜们来点缀了。 凭栏远眺,处处都是灯火璀璨,河面上那些画舫中咿咿呀呀的唱腔清晰无比传入我耳中。牡丹亭、惊梦,暧昧极了的唱词,听得我面红耳赤。原来从前都不曾听懂,这其中的缱绻缠绵能令多少女子在幽闺自怜、春心萌动。 因这乔迁之喜,秦朗坤的同僚纷纷来道贺,前院里一时热闹起来。我犹豫着是否要出去,忽然有人来禀,“絮华宫沈昭仪请秦夫人进宫用膳。” 心里忽然就忐忑起来,沈云珞,她大概早已听闻我和秦朗坤的婚事,难道此番要找我算账?再难过的事,还是要面对的,现在我是秦夫人,应当理直气壮。稍稍妆点,我便在夜色中乘轿子入宫了。 没想到沈云珞受宠若此,皇上竟将絮华宫连同夏青一并赐予她,一般采女住的宫殿已搬迁至别处。这座杨柳依依的宫殿并无出色之处,沈云珞真的这么喜欢?还是仅仅因为它离翰林院比较近而已。 夏青一面领我进去,一面轻声说:“近来娘娘的情绪不稳定,想法也奇怪得很,不知为何突然召你入宫,当心回话。” “是,多谢夏大人了。” 夏青恭敬颔道:“现在你可是在我之上,秦夫人。” 我笑了,俏皮道:“夏大人,你总喜欢做这样的姿态,其实无论地位如何,我都是将你当朋友的。你比沈云珞关心我、比吴千雁待我真。虽然我心里还惦着罚跪之仇,不过于归朋友不多,惦记就惦记了,也舍不得将你怎么样。” 夏青微微一笑,仍然是很含蓄,“岁月是良师,你终于在双十年华成熟了。可我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也是闲来无事才想通的……有些人,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她对你好,是想从你身上得到更大的好处;而有些人,天生长了副冷心肠,无论你对她再好,她也是冷的。”我深吸一口气,在殿门前停住脚步,那幽暗的火光终是令我胆怯了。沈云珞仍然沉溺于阴暗的角落,为此抛弃所有光明。她才是最执迷的人罢。 “娘娘,秦夫人到了。”夏青通报完之后便退下了。 隔着一道蝉翼般的帘子,沈云珞直勾勾盯住我,那双眼睛不似从前那般迷蒙,锐利多了。 我跪地请安,身子伏在冰凉的大理石面。 她拨开纱帘,踏着木屐走到我面前,声音如蜻蜓点水一般:“平身。” 我站起来,垂头望着她纤纤玉足上晶亮的趾甲,“谢娘娘。” “秦夫人……”她贴在我耳边徐徐说道,“你……可真能耐……” 我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着她。沈云珞羸弱的身子还似从前,风吹就倒。只是脸颊饱满了许多,气血俱佳。我微微笑道:“娘娘近来过得可好?” “你觉得呢?”沈云珞目光淡淡打量我,嘴角一抽,似笑非笑说,“你瘦了。看来秦夫人也不是那么风光。” “风光固然是有的,只是侍奉翁姑、相公,还有秦家上下、济民堂的里里外外都归我管,操劳了。”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谦逊,可惜,她还是变了脸色,扭身冲侍婢柔声吩咐:“你们全都下去,我要和秦夫人单独用膳。” 最外面一道珠帘放下,琉璃相击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沈云珞猛地朝我脸上一掌掴来,我反应及时,生生掐住了她的手腕,柔弱如她,怎能如此暴怒?斜斜睨着她问:“娘娘何意?” “你大胆!”沈云珞涨得满脸通红,恶狠狠瞪着我,“放开我,你胆敢冒犯我!” 我一松手,她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桌案。我则逼近两步,正色道:“若有冒犯之处,娘娘大可责罚,只是二话不说就给我一耳光,有些莫名其妙罢了。” “你可算露出真面目了!”沈云珞气喘得急,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杯子往地上摔得粉碎,“你用尽手段,不惜一切得到了秦朗坤,可是你幸福了吗?恐怕他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那也是我们的家事,娘娘费心了。” “哼哼……你们?”她忽然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冷笑,声音压得极低凑到我面前说,“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我早就嫁给了他。你害我进宫、害我沦落到如今这地步……你害我不清不白,到最后,你把最后一丝光明也夺走了,你凭什么占有他?他根本就不爱你!” 我摇摇头,心疼望着她:“娘娘,你已经疯了。不要再胡言乱语,皇上现在很宠爱你,不是么?你还想要什么?” “我疯了?”她蓦然瘫坐在圆凳上,双手掩面哭泣,“于归,你害了我一辈子,难道连句道歉的话也不肯说么……” “我害你?”我干笑几声,无奈道,“我能做的都为你做了,难道我就该伺候你一辈子、跟着你一辈子,直到我老死?我就没有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权力吗?” 沈云珞忽然哭喊着扑过来,恨不得将我按倒在地,可惜她气力不济,我始终巍峨不倒。 “若不是你,皇上不会选我进宫!若不是你撒谎说是沈家的小姐,逍遥王怎会找错了人?!”她再也不顾忌什么,歇斯底里拉扯着我的衣襟。 没有再反驳,回想起来,确是我的错。夏衣单薄,领口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片肌肤。 她愣了,望着自己手中撕裂的锦缎,喃喃念叨:“你这个……阴险小人……你害我们分离,若不是皇上和逍遥王聊及此事,你要瞒我一辈子……你抢了我的阿坤,抢了秦夫人的位置,抢了我的一切……还装作天真无辜的样子,于归,我恨你……我恨你!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害我……”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跌碎在冰凉的大理石上,一面抽泣一面渐渐蹲了下去,蜷缩成一团。 我要说什么?道歉么? 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了上来,我望着她颤抖的身躯,亦泣不成声。 原以为,毫无保留地对一个人好,总有会得到同样的回报,即便是铁石心肠,总也会有偶尔的感动罢?只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憎恨我,一个冷落我。原来我并不懂做人,我还是擅长做一棵树,静静地呆在山谷里,几千年一直寂寞下去,至少不会被伤害。 “娘娘。”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说,“如果你高兴秦朗坤一生孤寂,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把一切都还给你。” 她猛地仰头,眼珠通红瞪着我,嘴唇颤抖,“如何还?” “得一纸休书,从此销声匿迹。” 沈云珞渐渐站起来,颤颤巍巍,目光在我脸上游移许久,最终垂目戚然一笑:“不,你别走……” 泪眼朦胧,在昏暗的光线中更加看不明白她的眼神,这句挽留的话,掺杂了怎样的玄机?我可以知道,却放弃用法力读她的心思。随她怎样想,我已经没有心力琢磨这份混沌不堪的感情。 她渐渐平静下来,幽幽说:“你不能走,好好照顾他。” 我走,我留,真全凭她一句话?忽然之间,我想通了,他们当我是丫鬟,因此才呼来喝去。堂堂状元,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丫鬟?仍然是我自己可笑,身份尊贵的人,怎么会与我这样卑贱的人做朋友?我异想天开了罢。难过顿时少了许多,展露从容的笑颜,淡定答:“随便。” 这已经没有什么好悲伤的,无论你们如何待我,我皆忍。 93、玉簟凉-6 在絮华宫换了身衣服,我无心陪她用膳,便告退出来。对她那些复杂的眼神,我只能报之一笑。出了絮华宫,见轿旁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几步,借着她手中灯笼的光看清了脸庞。我惊喜呼唤:“凌湘!” “秦夫人。”她谦恭有礼朝我俯,“吴婕妤请您过去叙叙旧。” 凌湘已不是小宫女打扮,脑后盘着圆髻,缀以珠饰。只是那双镇定自若的眼中还闪耀着几分兴奋的神情。我狡黠一笑,凑过去低声说:“学夏大人是越学越像了。” 她朝我眨眨眼,而后一本正经说:“秦夫人如今成了宫中传奇人物,看上去与从前也不大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凌湘朝我身后的轿子努努嘴,“进出皇宫都可以坐轿呀!”她目露羡慕,无非是小孩心性,不一会又敛去了,“恭请夫人上轿,吴婕妤备了酒菜等您。” 我含笑点头,弯腰钻进了轿子。挑起窗帘,凌湘就在一旁打着灯笼,不苟言笑、有模有样的,不愧是当了领头宫女。 吴千雁真是有心,明知沈云珞请我进宫用膳,她却也备下了山珍海味,就不怕我撑着? 她笑起来还是那样美,饱满双颊上酒窝浅浅的,身段好似丰腴了。吴千雁屏退左右,只留了凌湘在,而且丝毫没有将她当下人,命也坐下了。 “娘娘虽是好意,可我刚从昭仪娘娘那出来,哪里还能吃下东西?” 吴千雁只管让凌湘给我夹菜,说话仍然像从前那样爽直:“她宫里的东西能吃吗?清淡乏味!我还记得,你口味很重的哦!” “娘娘……” “于归,别拘礼。如今你可是二品夫人,在我之上,我还得尊你一声娘娘呢!” “别了,于归可受不起。”我笑嘻嘻拿起筷子猛吃一通,被沈云珞那一番折腾,我确实饿极了。 凌湘扒着一条鱼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含糊说:“娘娘,这醉鱼,是皇上特地请大厨进宫做的!” 吴千雁赌气一般撇撇嘴:“一条鱼就收买你了?” 我好奇问:“怎么了?娘娘看上去心中有不爽啊?” 吴千雁瞪了瞪凌湘,往我身边靠了靠,带着怨气说:“自从蔺淑妃被打入冷宫,我以为皇上的心思会转移到我和沈昭仪身上。没想到,太子被皇后抱养,皇上竟然日日往撷华宫跑!要知道从前皇上一个月才去一回撷华宫。上次命凌湘去给皇上送了点东西,他原本说要来的,太子又忽然生病了,治了一个月一直没起色。我都好几个月没见着皇上了……” 凌湘嘟喃着:“别急嘛……太子病了,皇上有心思为娘娘做鱼已经很体贴了。” “再这样下去……”吴千雁一急,拉住我的手怆然道,“恐怕皇上都要将我忘了。” 我捂嘴笑了笑,安慰:“何必杞人忧天呢?娘娘风华正茂,皇上可舍不得将你忘记。” 吴千雁闭目叹气,“双十年华,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将来年老色衰后,当初那个枕边人是否还记得我。” 我想起方才她说太子病了,疑惑打听:“太子怎么病了?” “患了咳嗽病,气喘咳嗽不止,喝药喝了大半个月,也没起色。”吴千雁又露出几分假惺惺的神情,“太子才由皇后抚养一个月,便病成这样……” 我猜她话里的意思是皇后并没有将太子照顾好。喝了口茶,想了想说:“小孩子咳嗽与大人不同,最好是不喝药,药更会刺激孩童的咽喉。” 吴千雁斜斜盯着我问:“那你知道怎样治?” “从前济民堂有个四岁大的孩子咳嗽,别说吃东西了,连喝水都呛着。一开始罗净大师开了药房,日日喝药也不见效,还是照旧咳得厉害。后来,一位西域来的僧人告诉我们西域的国家都是用芸香止咳,既便宜又好用。恰好我种了芸香,便摘了些入药,煮粥时加入芸香粉末,给孩子服用,几日便好了。” “真的吗?”凌湘舔舔嘴唇,双眼放光,“那太子的病就很好治了?娘娘,不如我去告诉皇上,说不定皇上就会来了!” “别急。”吴千雁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这样冒失可不好,芸香是否真的能用,还要待太医院查证。”又侧头笑眯眯看着我说,“若真管用,秦夫人你又要立功了呢!” 我颔笑道:“那就期望皇上赏我多多的银两!这样就能帮助更多的人了。” 吴千雁目光一转,“你还真是一门心思弄那个济民堂,为了秦少傅,你可费心了。” 我偶感意外,辩道:“不是为了他,其实济民堂是罗净大师的意思,钱财也尽是他出的,我不过帮帮忙而已。” “罗净大师?一个出家人,哪里来的钱财。”吴千雁喝了口酒,半眯起眼。 他哪里来的钱?我也想过,是不是这些年他帮长庆王得的报酬?上次皇上微服出巡,为何要查看济民堂的账目? 雪灾之后,官员贪污赈灾款的案子间接牵连了蔺家。蔺家垮下去,京中势力以国丈府为鼎盛;蔺淑妃被打入冷宫,太子由皇后抚养,此间谁受益? 看似好像有隐秘的关联,只是这些事,跟罗净的济民堂有何关系……我侧目看吴千雁,她却移开视线,自顾自吃着精致瓷碟中各色珍馐。她越若无其事,我心里越是慌。 从吴千雁宫里出来,又折回去絮华宫找夏青。我的人上前通报,夏青倒是没请我进去,反而领我往御花园的方向走,避开其他人。 荷花开得婷婷袅袅,温热的风一阵阵刮过脸颊,夹带着淡淡荷香。夏青的目光扫过四周,轻轻问:“可是从吴婕妤那听得了什么事?” “夏大人,你在宫中多年,能看清这其中的暗涌。蔺淑妃入冷宫,皇后得益,除此以外,还有谁从中获益?” 夏青低眉垂目,引我慢慢朝水面上曲曲折折的长廊上走,轻声说:“皇后现在有太子,自然与皇上的关系亲近多了。蔺丞相一倒,朝中再无人与国丈抗衡。这样看,国丈府是赢家。” “从吴婕妤滑胎案、到进贡脂粉案,以及最近的贪污案,纷纷针对蔺家,难道皇上看不出来么?” “不是一般人,不敢动蔺家,更不敢查。”夏青贴近我,眼神带了几分忠告,“皇上是忌惮蔺丞相的,否则不会将脂粉一案所有牵连进去的人全部斩,这样给蔺家施压。” “可是吴婕妤和这件事究竟什么关系?还有她似乎旁敲侧击提到济民堂和罗净大师,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玄机。” “她怎么说的?” “可能夏大人也不知道,济民堂虽然挂在我名下,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罗净大师打点的。我方才也这么与吴婕妤说。她便觉得奇怪了,一个出家人,哪儿来这么多钱财救济贫民。其实我也觉得疑惑,只是大师从不让我问。” “吴千雁是皇后的人,而罗净是长庆王的人,这众所周知。出家人拿不出那么多钱财,或许长庆王有呢?”夏青似乎不是很笃定,语气猜疑。 “难道国丈扫除蔺家之后打算针对长庆王了么?” “长庆王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夏青悄然牵住我的手,“事情还没完,且看最后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那我的济民堂不会有事吧?” “既然吴千雁好奇济民堂的钱财从何而来,国丈府必定会去查罗净大师。可济民堂挂在你名下,是皇上予以嘉奖过的,现在也由朝廷拨款,旁人不好动。”夏青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秦少傅有玉临王做靠山,而你一向有逍遥王保着……他们二位虽为王爷,实则毫无势力,因此也不会站在风口浪尖上。” 我感慨道:“夏大人,你真是才智过人。” “这算什么才智?”夏青苦笑两声,“这只是心计,在宫中谋生的手段而已。” 水面泛起粼粼波光,犹如我的心湖上的涟漪。不知何时,它会翻成巨浪。 轿子从秦府侧门进去,在前院停下。今日前来道贺的人们已经散去了,院子里满满飘着酒香。我下了轿,满腹心事慢慢穿堂而过,往东厢走去。 夜空中云层渐渐沉厚,遮蔽了星月。天地间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聒噪的夏虫在枝头吵嚷不休,我不知为何心头火起,信手一弹,整排树轻轻摇曳一阵,草地里多了无数小尸。作孽,我作孽了。捂紧耳朵快步往屋里冲去,我必须找秦朗坤了解全部事态,至少,我们俩是拴在一条草绳上的蚂蚱。 他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不知今日是否喝多了,我该去给他煮一壶醒酒茶才是。提裙角,迈进廊里,门虚掩,圆桌前空无一人,仅有一柄烛台散着幽弱的光。恰好一阵风吹开了门,带点凉气,我回头看看天色,好似风雨欲来。 跨过门槛,穿堂,拐弯,一阵隐秘的痛苦呻吟从内室传来,锐利地刺入我的耳朵。这样陌生却又熟悉得仿佛就在昨日。我缓缓迈步前去,看着垂落至地的半透明纱帘里面,那张原本属于我的紫檀雕花大床上,两具衣裳半掩躯体,激烈纠葛……胸膛里一阵气血翻涌,好似要将心肺都呕吐出来。 曾经,我站在一扇花窗之外,看他们的缱绻缠绵。现在,我仍然只能这样,站在一道纱帘之外,看着我的夫君……承欢他人身下。 秦朗坤,你宁愿要一个视作仇人的男子,也不要我。 只是眼睁睁看着,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他们享受彼此,而我在享受什么?竭尽全力做一名贤淑的好妻子,他却宁愿选择男人,原来那些三从四德真是骗人的! 闪身飞出了秦府,一个人漫无目的在空中飘荡、飘荡到失了心,不知何处才是可以停泊的地方。云层中迸一道强光,刹那照亮了一切,又刹那间消失,我更加看不清方向,头一沉往下跌去。 耳旁是呼啸的风,身体很轻,偶尔又觉得很重,就像我刚变成*人的时候,稀奇不已。不由自主笑了,想让地上所有的人都听见,可突如其来的一阵轰隆隆的惊雷掩盖了一只妖精临死前放肆而张狂的笑声。 天都不让我如意。 恐怕我这一生没法再圆满,那就这样让我摔在地上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说不定,我死了之后便成仙了。 顷刻间,暴雨下得如瓢泼一般。雨点很大,砸在脸上很疼。我觉得难受,换了个姿势,翻身,面朝下。这样更好,我摔死了以后,没人认得出我。浑身湿透,身子越沉重了,我此刻就如逃荒逃了数万里一般狼狈。忽然之间,我不想这么狼狈地死掉,好不容易当上了二品夫人,如何也要风光一次! 在离地几丈的地方,我倏然悬在空中,缓缓落地。街道空无一人,还好,我的狼狈没人看见。只是失魂落魄望着眼前几条岔路,不知该往哪儿去。雨越下越大,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想用法术才现自己原来已经心力交瘁了,连法术都懒得使出来。慢慢蹲下去,蜷成一团,泡在雨水里,不知能不能再生根芽,长回一棵树。 不记得是怎么开始哭的,只是觉得哭累了,好想有个睡觉的地方。可漫无边际的雨水分崩了所有的信念,我想我快要淹死了。 头顶闪过一片金光,雨歇了。微微睁眼,看见一方大红袈裟,散着如阳光般的温暖。手不由自主抬起来,抓住眼前的脚腕,一点点攀着他往上爬。我没有力气支撑起自己,双膝跪地,抱着他的腿仰面哀求:“大师……扶我起来。” 他的目光落在荒茫无边的雨夜,语气淡漠:“没有人会扶你。” “大师……”仍然抱着他的腿,将脸贴在他干燥的僧衣上,不住地呜咽,“没有人在乎我,根本没有人在乎我……我不要做人了,我想回去……” “目前的劫难不算什么,你这就受不了了,还谈什么飞仙呢?” “我也不要飞仙了……我只想回山谷,在桃花树下盖一座小茅屋,就此过完一生,然后灰飞湮灭。” 罗净忽然蹲下来,平视我的眼睛,“三年了,你终于明白。” 我迷惑看着他,兀自抹了抹眼角。 “放下执念,你才能看见更美的所在。”罗净朝我伸出手,那白净修长的手,宛如能点化一切迷惘的法器。我颤颤巍巍站起来,又跌下去,昏昏沉沉望着他念道:“我看见了,桃花、山谷……” 94、斗婵娟-1 甜滋滋的对手戏 不知为何,罗净对于华容添有一种偏好。他拿着我棘手,便会迫不及待将我推给华容添。 我浑身湿漉漉窝在一个僧人干燥温暖的怀里,第二次这样出现在华容添面前。罗净喜欢用飞的,而且翻墙爬窗。 因这场大雨,醉月楼冷清了。华容添坐在书案前,目瞪口呆望着破窗而入的我们。 罗净将我扔在地上,似乎他也不知要解释什么,念了句阿弥驼佛又飞身出去。我瑟瑟抖缩成一团,在鲜亮的地毯上留下一大滩水渍。 外面雷雨声依旧,眼前景象温软细腻。一袭珠灰锦袍的华容添从灯座旁边走过来,惊讶打量我:“你这是怎么了?” “淋雨了。”我愣愣答。 他无奈蹲下来,笑着问:“淋雨了,然后被大师捡到了?” 我点点头。 “怎么不叫他送你回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咽喉处泛起一阵枯涩,喃喃:“我不要回去……”一阵凉风拂过,我撇开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恰好房门被推开,上次那名女子手中捧着糕点,傻傻看着我。 “香落,赶紧备好热水。”华容添柔声吩咐,“还有衣物。” 女子嘴角抽了一下,笑答:“嗯,这就去。”她退出去,幽幽合上门,眼中带有几丝不甘。 华容添扶我起来,蹙眉说:“恐怕着凉了,去把湿衣服都脱掉,擦干身子躺下吧。待浴桶抬上来,你再好好洗洗。” 绣屏之后,一张粉红旖旎的床,我闻见了胭脂的香味。这是香落的床罢?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心中产生强烈的抗拒,扭头说:“我不要睡这里。” 华容添抚着我的脸颊,将我的头掰过来,目光戏谑:“怕什么?你难道是第一次睡我的床?” 这里一定有他和香落的温香醉软。许多杂芜的画面霎时都涌现,我头痛欲裂,想要大声嘶喊。为何男人都像野兽一样泄自己的**、甚至对着男人也行。鼻子一酸,眼眶热,直勾勾盯着他低声说:“太脏了……太肮脏了……” “于归?”他牵着我冰凉的手,“放心,这里是我的书房,没有其他人住过。” 我倏然将手抽回来,一面哽咽一面朝他咆哮:“你们都太脏了!”这咆哮,震得珠帘晃动,烛火摇曳。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爆成这样,华容添的神情震惊不已,双手扶住我的肩。 “于归,你怎么了?” 我使劲擦脸颊的泪,不停地擦,不住地啜泣。真的不明白,人为何要有**?那是一种引火**的欲念!凡人都很肮脏,就像在泥潭打滚还流连忘返!我奋力推开他,哭嚷:“你别碰我!你们都好脏!占有一个又一个女人,玩腻了之后又弃之角落!还以为他会不一样,以为他会忠于自己的爱情,没想到……他更脏……”那画面又呈现在眼前,是一场最恐怖的梦魇。我疯了一样抱头蹲在地上嚎啕,无助极了,最终,带着痴缠的怨恨说出心中最痛:“可是为什么,他要一个男人都不要我……我比沈云珞差、难道比蔺水蓝还差么?我就这么一无是处……” “于归!”华容添将我从地上捞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原来你知道了他们的事,不要难过,不值得。” 我埋在他滚烫的胸膛,止不住战栗,泣不成声。含糊不清的话语在他怀里嗡嗡作响:“为什么……他宁愿委身蔺水蓝,也不愿、多看我一眼……我真的不明白!”猛地抬头盯着华容添,泪水源源不断沿着脸颊滴下,声音嘶哑问:“王爷,你要我么?” 他眼神一慌拉我站了起来,松开怀抱,沉稳道:“你先沐浴,睡一觉,明日再说。”他刚转身,我上前几步挡在他面前,只觉得头脑热,肺腑中灌满了莫名的渴求,扑上去环住他的腰,流着泪说:“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不要什么三从四德了,只想做一个女人……” 他僵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胸膛剧烈起伏一阵,冷冷说:“曾经你不惜一切要嫁给他,如今知道后悔了,可惜,迟了。秦夫人!”最后那三个字恶狠狠的,他掰开我的手,面目冷峻。 我凄凄笑了笑,谁都不要我。腿一软,猝然瘫下去。 华容添急忙蹲下伸手摸我的额头,蹙眉斥责:“你太任性了!湿的衣服还不肯换,恐怕染上风寒了,我命人去请大夫。” 脑子越晕沉,体内好似有团火在焚烧,我躺在他怀里无力阖眼,喃喃道:“没有人要我……没有人在乎我!我不受劫了,我要回去,回去找小喜鹊、找小狐狸……” “于归,你说胡话了。”他的声音又缓和下来,很轻柔。 “没有,我真的要走了……我要回山谷,过自在的日子。在桃花树下,盖一座茅屋,听风声雨声,看日出日落。” “可真是逍遥……听话,先沐浴更衣,等你睡醒了,我陪你去山谷过神仙日子。” “真的吗……” “王爷,浴桶抬来了。”女子柔和的声音传来。 “好,你们都出去罢。” 眼睛强行睁开一条缝,茫然看看那失落离去的女子,又看看眼前悉心替我宽衣解带的男人。原来每个人都有执著,而且因为这执著深受伤害。一种好闻的味道从他的一呼一吸中散出来,我抬手触到他的髻,浑浑噩噩说:“你做不到,你有家室,还有皇族的重任……不过,我仍然觉得高兴,至少你愿意哄我。” “不是哄你,于归,给我时间。”他忽然激动地捏紧了我的手,贴在他自己的心口上,“耐心等待,我会等到一个离开的好时机。” 他的神情那么认真,说的那么动听,我好似魂游太虚一般神志不清,半支起身子,将唇凑上去,印在他的唇畔。 唔,好暖。可惜一触即离,我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烛光隔着帐幔透进来,朦朦胧胧。 侧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华容添,恍惚了许久,才忆起我生病了,大概睡了好久。 是什么病令人脑子晕沉,连生过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用胳膊撑起身子想要下床走动,惊动了华容添。他弹了起来,瞪大眼睛打量我一会又松口气,“你醒了。” “我睡了好久?” “也不久,从昨夜一直到今夜。”他探手试试我的额头,眼中又覆上笑意。缓缓躺下,一手抚摸我后背的头。“没事了。” 低头扯了几下身上的浅透的纱衣,侧目问:“谁给我换的衣服?” 华容添故作轻佻笑睨着我:“你以为我会舍得把这个机会让给谁?” 脸蓦然似着了火一般,我双手捂脸,背对着他躺下,整个人都缩进被窝里去。越想越羞人,闷闷道:“那么我都被你看光了……” “何止是看?”他凑过来,隔着薄衾低低说,“本王可是第一回伺候人沐浴……”说着,他将我往怀里揽了揽,“于归,你可是我的人了。” “啊!”我惊叫一声,钻出半个头来惊慌失措盯着他,华容添的神情满足而欣然、甚至带着点得意。那目光丝毫不隐晦地彰显着一个男人的**,他的脸孔渐渐逼近,我及时缩回脑袋去,带着一丝侥幸小声问:“你的人……什么意思?” “唔……你昏睡的时候错过了,不过我不介意再来一次。”华容添拉开我身上的被子,笑意融融欺身上前,敞露的胸膛呈现眼前。 整个人好似都懵了,用手按在他胸前以挡住他,忿忿道:“你!趁人之危……” “是你哭着求我要了你的,忘记了?” “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气得直接朝他砸了一拳。 他避开了,一手支着脑袋,看似认真琢磨了会子,说:“那就算是趁虚而入。” “啊……”我情急之下使了一下读心术,随即现他说谎,根本什么也没有,除了沐浴那一段之外……理直气壮腾地坐起来,“你在撒谎!” 他仍然支着脑袋半躺在我身边,笑着问:“何以见得?” 我拎起被子在床上翻抖了几下,得意道:“你看,什么也没有!” 他蹙眉,不解问:“什么?” “血啊!”我又趴在褥子上找了一圈,“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流血的。” 他震惊不已,也坐了起来,不可思议盯着我问:“难道你还是处子之身?” 傻愣愣望着他咽了咽口水,觉自己说漏嘴了,成亲一年了,我的夫君连我的手都没碰一下,大概我现在窘迫极了,使劲往下垂头、再垂头。 “秦朗坤还真是个有原则的人。”华容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又躺了下去,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滚了两圈,最后压在我身上。他俊朗的眉目覆下来,在我脸颊蹭了蹭,痒痒的气息吐在我耳畔,“于归,我也要好好留着你,直到我放下一切的那天,我会正式娶你为妻,已经不远了。” 我有些晕眩,微微眯起眼,看着床顶粉粉的嵌纱,好像一团粉色的云、亦像一片三月的桃花。耳旁是承诺吗?桃花树下美丽的诺言?我轻轻摸上他的脸,他下巴上有扎手的胡渣,鬓角长长的垂在我颈边。 “你是说,你要把我从秦朗坤手里抢走吗?” “抢?不,不是我抢,是你红杏出墙,非要跟了我。” “你胡说!” “天地为证,都是你昨夜说的,先是求我要你,又说要去什么山谷里隐居,还要找小狐狸、小喜鹊……” “啊……我怎么连这个都说了?” “小狐狸、小喜鹊是你儿时的玩伴么?” “……” 一整日没在家,怕秦夫人担心,我梳妆妥当之后从醉月楼的后门偷偷溜了出来,回府之前先去济民堂看看。已是亥时了,罗净居然还在,一面碾草药一面说:“昨夜来了两个病人,脑子热说胡话,到今日还不见好。” 我忽觉脸颊一阵热,低声埋怨:“你昨日又把我扔给逍遥王,为何不送我回家?” “送你回秦家?谁照顾你呢?我不放心。” “可他是男人!大师你真害我丢尽脸了。” 罗净双目低垂,手中的碾轴顿了一顿,“怎么了?” “就是……就是我们之间是需要避讳的。怎么说我还是秦夫人,不是说女人的名节最重要么?”我随手在筐里拈了根药草,气嘟嘟扔了出去,“他说要娶我,可我是秦夫人,他要怎么娶我?” “他既然决定要娶你就一定能娶。只是你想通了没有?” “嗯……”我转身看着他,他的眼睫投下忽闪忽闪的影子,眉毛修长,在吊灯的火光下似乎也照出了影子。如果我也成了肮脏的凡人,唯有大师可以保留最后的清明了。不知是为自己解释还是对他解释,我目光闪躲说:“我想,如果成不了仙,至少我要体验一下人间的七情六欲,才不枉那么多年的修行。” 罗净抬头盯着我,严肃问:“你不爱他?” “王爷?”我不知所措摇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看着他颓废、堕落的时候,心会疼。我想我不能再辜负他。” “或许你是爱他的,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罗净继续埋头干活,添药草,碾磨。“见不到他,你会想他吗?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念他吗?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会想起他吗?” 我努努嘴,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我想的比较多的人是你。” 他一失手,碾轴滚了出去,“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出刺耳的噪音。我忙跑过去捡起来还给他,现他神情有些呆滞,探头唤:“大师?” “我代表菩萨、佛祖,想我就代表你心中有佛,善哉。” 这句话他说的很小声,不知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的。我笑答:“是啊,我是一心向善的!我该回去了,今日秦家来寻过我没有?” “秦朗坤来过,我告诉他你在王爷那了。” “啊?那秦夫人……” “放心,他定会替你圆过去,回去吧,夜深了。” 我颔,转身迈出济民堂,又回头对他说:“他说,要随我一同去山谷隐居。” 罗净抿唇,目光坚定看着我,郑重点头:“那便最好不过了。” 既然大师都不反对,那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我忽然强烈地渴盼幸福到来,不是想要成仙的那种,而是……想要被人疼爱,像其他平凡的女人一样。被人疼爱,而已。 95、斗婵娟-2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荷塘边上,我倚栏往水中洒鱼食,鱼儿争先恐后,惹得水面皱起涟漪,倒映的月儿都碎了。 近处的凉亭中,秦朗坤对秦夫人抚琴,音色空泛,几乎让所有的鸣虫停止了叫嚣。 自那日回来之后,我没与秦朗坤说上一句话,以免他尴尬、我也窘迫。倒是秦夫人心急着要将我们拉凑在一块,时不时饮茶论诗、或者抚琴赏月。 荷塘边蜿蜒的石子路上,一盏灯笼渐渐从远处飘来,黑暗中两个身影,看起来不太熟悉。 家丁上前向秦朗坤通报:“大人,宫里来人要见夫人。” 我手里拈着鱼食,从亭子穿过去,问:“什么人?” 家丁指了指身后一棵大树下:“是一位公公,请夫人过去说话。” 我将小碗搁下便径自走过去,那位宫人见了我毕恭毕敬行礼,“皇上有令,请夫人明日午时之后,带些芸香进宫一趟。” “公公可知何事?” “是为了太子的事。皇上最近召见了许多名医,确定芸香可以诊治孩童咳嗽,可宫中芸香皆是除蛀虫用的药粉,加了麝香,不可用。” “玉临王的浮华殿中有天然芸香。” “那些在雪灾的时候都冻死了。”&1t;网罗电子书> “喔,我知道了,劳烦公公。” 命家丁送那内侍出去之后,我想了许久,仍然觉得面生的很,似乎从未见过。蔺淑妃一事牵连甚广,宫中换了大批的内侍宫女,大概这个人是新进宫的罢。 没再多想,与秦夫人说了几句,便回自己院中摘了些芸香,洗尽了包好。 次日入宫,那内侍正殷勤候着我,一路引我的轿子去了撷华宫。料想皇上在撷华宫守着太子,可进去之后才大吃一惊,皇上不在,可皇后座下依次坐着沈云珞、吴千雁,还有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应该是德妃。 我一一拜见,皇后赐座,那位置在沈云珞对面,如今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了。 “从吴婕妤那听闻秦夫人治愈过得咳嗽病的孩童,本宫和皇上都甚感欣喜。太子几乎咽不下食物,眼看着瘦了许多,皇上则连月来不得安寝。秦夫人若能帮得太子,可真是大功一件!” 我将芸香呈上之后,皇后看了一眼,急切道:“这要晒干了磨成粉末,岂不是费时日?本宫实在不想看太子再受一天苦了。” “回娘娘,以芸香熬汤,再以汤煮百合粥,效果是一样的。” “当真?”皇后朝宫女挥挥手,“那就赶紧去罢,有什么不懂的立即回来问秦夫人!” 宫女退下之后,周围气氛很诡异,我耳朵微微一动,好似听见了什么铃声。而今日,她们几个怎么聚一堂?且沈云珞也在,她尤其不爱热闹的。 吴千雁大概注意到了我的迷惑,笑着解释:“秦夫人,今日是请了道士来给太子驱驱邪,所以我们也都过来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说不定还真是沾染了什么妖鬼邪气,道士来看看也好。” 皇后道:“这次多亏沈昭仪,找了位高人,听说是天下法力最强的道士!” 我转眼看向沈云珞,她目光复杂瞥了我一眼,侧头对皇后温柔说道:“臣妾也是担心太子,而且,妖鬼之说,绝不是唬人的。” “怎么说?”吴千雁掩口而笑,“妹妹见过不成?” “是见过的,那时候多亏一位高僧,我才转危为安,不然可被妖怪害惨了!”沈云珞飘忽的声音似乎字字钉到我心上去了,她从未提及过那时候被附身的事,现在怎么突然…… “道长出来了!”吴千雁口快喊道,忙起身,皇后先迎上去,众人跟随。 皇后焦急问:“道长,如何?” 我远远站在她们身后望着那须尽白的老道,像是有几分仙风道骨,法力确实高强,可也不是我的对手。 “似乎不是妖鬼作祟,只是普通疾病。不过贫道还是封了几道符,摆了个阵,以防万一。” 皇后半信半疑问:“普通疾病,不是妖鬼么?为何迟迟不见好?” “那就得看天意了。”老道捋了捋长须,目光游移了一阵,最终定定落在我身上。我坦然与他对视,显然他已经看出些端倪,可不敢贸然肯定。我身上的妖气与邪妖恶鬼是截然不同的,大概他也是有所忌惮。 皇后领众人再三谢过老道,便请他下去休息了。我们重新坐下,沈云珞仍然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时不时从我身上瞟过。心中凛然一惊,那老道是她请来的,莫非她已经通过老道知道我的来历!这太可怕了……我没由来地慌张起来,连道士我都不怕,反倒怕起了凡人。 茶凉了,又换了一盅。她们几个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我完全没听见,忧心忡忡望着沈云珞那捉摸不定的表情。想用读心术,却无奈离她太远,这样躁动不安,是不是预示着将要生什么大事? 御膳房熬好的百合粥呈了上来,皇后领了两名宫女进去给太子喂粥。 凤座空了,后面摆设的鸾凤仪仗才显得耀眼夺目。恐怕谁见了都要仔细端详一番,除了沈云珞,她的视线似乎一直在我身上。 吴千雁转头对我轻轻说:“于归这回可要立大功了,不知皇上又要嘉奖你什么?” “举手之劳而已。”我垂头笑了笑,“我也希望太子平安。” 她又窃笑,凑到我面前说:“我一早就说,将来说不准谁比谁爬得高,你果然是最争气的。” 我明白她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光耀门楣,旺兴家族。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吴千雁本性也善良。我嘘了一声,掩口道:“现在还为时过早,我看吴姐姐青春正好,将来必定能位列四妃。” 此话正中她怀,吴千雁面颊微微一红,嗔道:“什么时候变得嘴甜了!” 室内搁了一块大冰,依稀化开,往下滴着水。“嘀嗒”的声音听来很是清凉,我们几个喝茶的喝茶,扇风的扇风。安静的四下,猛地传来一阵尖声叫嚷,内殿传来的!接着惊闻几个宫女大叫皇后,我们只相视了片刻,几个人立即冲了进去。 衣袍摩挲、裙袂奔扬,珠钗步摇相击,更加扰得心乱如麻。待赶到内殿一看,已然乱作一团。太子歪身躺在床上,粥碗打碎在床边,皇后晕倒在地,面如白纸。宫女们喊太子的喊太子,扶皇后的扶皇后,哭嚷不休。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膛,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切。 德妃声音沉沉大喝一声:“都闭嘴!” 殿里顿时鸦雀无声,各个张望着我们这边。德妃镇定道:“通知皇上,传太医!快!将皇后抬到榻上去!谁能说说这里出了何事?” 一个宫女颤颤巍巍站起来回话:“皇后娘娘喂太子喝粥,本来都好好的,谁知喝了一小半,太子突然又咳起来!像平常一样咳完大不了吐出来,可谁知太子喘得急,一下子竟然闭过气去,没了气息!皇后娘娘接着便昏倒了。” “什么?没了气息?”德妃震惊不已,冲到床边探了探小太子的鼻息,愕然回头看着我们,“该如何是好?!” 吴千雁紧张地绞着手中锦帕,声音颤抖:“太子不会……就这样……” 我走至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还在跳动,他还没死。不过是渡一口气,刻不容缓! 德妃拥着太子小小身躯悲戚哭了起来,其他宫女纷纷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趁无人注意,我退后两步,施法。手腕力,纤指一挥,一团桃红的荧光绕在指端,正要将法术放出去,冷不丁被桌边的沈云珞扑过来,疯了一般将我按到在地,尖叫:“妖怪!你果然是妖怪!” 她以全身的力气压在我身上,疯喊:“是她!是她害了太子!快来人,捉住她!我看见她刚才用妖法,我看见了!” 所有的人回头看着我们,整个世界好似凝固了,那些挂着泪珠的脸庞渐渐露出惊恐。 如遭五雷轰顶,我死死瞪着看着她,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在说什么?我为何要害太子,我要救他……你让开!” “我看见了,妖法!是红色的、桃红色!”沈云珞的泪稀稀落落滴了下来,沾湿我的脸颊,她大概已经被吓疯了。我顾不得什么,大力推开她,跃身至床前,再摸那具小小躯体的心跳,已经摸不到了,已经……消失了。为何,我拥有天下无敌的法术,却眼睁睁看着他死了?紧闭双目,泪汹涌而出,歇斯底里冲沈云珞大吼:“滚——!” 嗓音咆哮,震得屋内一片哗然。 一群带刀侍卫飞快冲了进来,脚步整齐有力。皇上紧随其后,那脸色恐怕是天底下最阴霾的景象。他先将沈云珞扶了起来,在怀中揽了一下。随即赶赴床边,几位御医一一看过之后,纷纷摇头,噤若寒蝉。 皇上将太子抱起来,眼中含泪,却用犀利的目光在房中仔仔细细扫了一圈,猛地伸手指向我,号令:“把她抓起来!” 沈云珞扑上前,握住他的手,哭着摇头:“不,她是妖怪,我们打不过她!” “无论她是什么,朕是天子!”皇上袍袖一挥,热泪滚落,吼道:“抓!” 我没有反抗,任由人押住我,忍下了泪,哽噎:“皇上,我不是妖怪。” 皇上神情僵硬看着怀中尚未冷却的尸,一言不,就如一尊没有生命雕塑,了无生机。 我心中悲愤交加,却无力泄。为何,结果会是这样的? 脑中是前所未有的空白,麻木地被几个侍卫推搡出去,烈日炎炎下,身子冷到颤。绝不能承认,我不是妖……不是…… 太子薨,举国同丧。 我被囚禁在天牢。除了我,大概那日煮粥的宫女御厨都被关了起来。外面的丧乐动天,远远盖不住牢狱中的日夜不断的哀嚎。 罗净说过,生死由天,所以我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其实心里总是抱有一种希冀,希望对我许下承诺的华容添会从天而降,带我回到山谷,去过真正逍遥的日子。可心里也清楚,一旦被牵连进这种事,便难以脱身。 一日,给我送饭菜的狱卒悄声说:“夫人是重犯,提审之前任何人不得见。王爷要小的带一句话,他相信你。” 他一直都相信我。捧着狱卒受托特别关照的饭菜,怆然涕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眼前是阴暗四壁,身下是霉潮稻草,却还有热腾腾的饭菜享用。一句话、一点温暖,对心来说,已经足够。 丧期刚过,皇上亲自坐堂审案,挨个提审一干人等,我是最后一个。 出牢门前,双手被拷上,沉重的铁链和大锁散着一种糜锈的味道。尽管如此,我并不落魄,囚衣洁白纤尘未染,长漆黑如流泉般垂在两侧,婷婷袅袅、风姿绰约。 皇上正襟危坐,身旁是皇后,之下依次坐着逍遥王、玉临王、长庆王,还有几名刑部官员。 华容添镇定自若,目光与他人无异,并未多看我一眼。反倒玉临王面露担忧之色,微微有些紧张。 “堂下犯妇秦于氏,可知自己所犯何罪?”皇上沉凝的声音令人胆颤。 我从容答:“民妇不知。” “芸香可是你带进宫的?” “是。” “谁让你带芸香进宫的?” 我一惊,抬头对上他暴戾的目光,“是皇上命我带芸香进宫的。” “大胆刁妇,胡言乱语!”惊堂木“啪”地一声刺耳欲聋,皇上怒火中烧喝道,“玉临王那种有大片芸香,朕何需宣你进献?!” 此话一出,皇后的神情猛地一僵,身子微微颤了颤。 不知此种反应是何意,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好似一切希冀都坍塌了。这是一个局,有人设计害了我。只能镇定心气,如实道:“回皇上,是一位公公到家中传皇上旨意要我带芸香进宫,还说玉临王的芸香在雪灾中全部冻死了。进宫时,那位公公也在宫门处等候,并直接领我去了撷华宫。因皇后娘娘与众位娘娘皆在等我呈上芸香,民妇并未疑心这一切,” “什么?”皇上微微侧目,低声问皇后,“皇后为何与众位后妃在撷华宫等于归入宫?” 皇后面容煞白,嘴角微微抽*动,声音极微弱道:“沈昭仪请了一位道长为太子作法,因此臣妾才召集众位姐妹去撷华宫……于归、是臣妾派安公公召进宫来的,可是,臣妾没有让他传皇上旨意,是他……擅作主张!” 皇后雍容的面颊一阵抽搐,哭喊着跪了下去,拽住龙袍一角,“皇上,臣妾被人算计了!臣妾怎么会害太子呢?!安公公一定是被谁收买了!” “安公公跟随皇后四年了,忠心耿耿!”皇上痛心疾说出“忠心耿耿”四个字,眉眼已然蹙成一团,俯,咬牙切齿道:“先将皇后押下去,待查。” 96、斗婵娟-3 「池子要说抱歉,因为这几天要去南京参加年会,所以暂时更3ooo字了,等回来一定补更,谢谢大家支持桃妆,有你们是我的福气呀!^_^」 堂上一片静谧,众人皆大气不敢出。 皇后逐渐安静下来,泪流满面朝皇上叩头。没有人敢动手,皇后凛然站起来,螓微扬,坚毅迈向通往牢狱的边廊。 皇上稍稍抬头,镇定命道:“传,安如礼。” 那位宫人被带上来,跪在我身旁,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双膝抖得厉害。 “安如礼,谁命你传秦夫人带芸香入宫给太子治病?” “什么?”他慌张失措看看我,又伏地惊恐不已道,“奴才是传皇后娘娘旨意!” “既是皇后命你去的,为何要说是朕的旨意?!” “娘娘说这是皇上旨意,奴才便照办了,其他的一概不知啊!” “你跟随皇后多年,岂能不知她的心思?将本末原委一一道来!”惊堂木一拍,安如礼抖如筛糠,几乎是哭着说:“奴才真的不知情!皇上,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谋害太子此等忤逆之事!” 皇上冷哼一声,“拖下去,用刑。” 衙差干脆利索将人拖了下去,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跪在冷硬的地上,膝盖一定淤青了。皇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我,好似要将我整个人都看穿。 夏日的热风一阵一阵从外面翻腾进来,蝉鸣随风时而盛、时而衰。 忽闻“哗啦”一响,我闻声望去,见华容添打开了手中折扇。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他拿这把扇子了,嘴角不由微微上扬。他极轻柔摇着扇子,不像在扇风,我这才定睛一看,注意到他折扇的反面,画着一株花开如云的桃树,其上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眼前闪过桃树上深深的刻痕,那男人的笔迹潇洒而俊逸,一颗心忽然悬了起来,突突跳着。 “你对太子做了什么?”皇上突然开口问话,打断我的遐思。 “什么也没做。” “沈昭仪说她看见了你在用妖法害太子。而且所有人都看见了,当时你用力将沈昭仪推到在地,翻身跃到床前摸太子的胸口。” “我只想确定太子是否还有救。” “你打算如何救?用你的妖法?”皇上说这句话时,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和不屑一顾。他必定是不信妖鬼神灵之说的,皇家人,以自己为天。 “皇上相信我是妖吗?如果我真的是妖,怎么会束手就擒?” “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的粥里面的芸香是你带进宫的!太医验过,那百合粥里面,居然有钩吻……”皇上死死抓住惊堂木,猛地朝我砸了过来,“来人,上刑!” 我情急辩道:“皇上,从撷华宫到御膳房,其中能遇见很多人,生很多事……” “住口!我只问你,这件事背后究竟是谁在谋划?不说,便上刑。” “民妇无话可说!”我底气十足吐出这句话,身子却在抖,天牢里那些哀嚎漫无边际涌了上来,那些皮开肉绽的声音、血腥肉糜的恶臭…… 两名衙差走过来,脚步就停在我身后。掩饰心底的恐惧,我坦然看向华容添。从未见过他如此焦虑的神色,想来,大概他也没法子了。 公堂之外,忽然一名衙差通传:“启禀皇上,沈昭仪带了位道长要求进入公堂。” 皇上紧紧蹙眉,忽而一叹:“传。” 沈云珞着了身云锦宫装,髻上插了四支柳叶簪,身姿摇曳。请安之后,皇上竟命她坐在方才皇后的位置,语气平和问:“真的可以确定么?” 沈云珞颔,眉头淡淡蹙着:“道长已经找到了她的真身,臣妾知道皇上是不信的,不过事关重大,还请皇上不要怪罪臣妾妖言惑众。” 我竖起耳朵都听得一清二楚,找到了我的真身,那道士果然能耐。 沈云珞轻声说:“道长,可以开始了。” 白须道长走上前几步,与我平齐,朝皇上行礼。然后侧目睨着我,笑道:“妖精,你最好是快些承认,否则可要受苦了。” 你能奈我何?我一脸无辜辩解道:“民妇一介弱女子,从不作恶,反而乐善好施,为何道长要说我是妖精?” 老道拈了拈胡须,低低笑着:“皇上,她本是一棵千年桃树,就在离京城八十里远的一座罕无人迹的山谷中。贫道已经在那棵树中钉了一枚长约一尺的桂木钉,下了咒,只要一念咒语,她便会心痛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他竟然将钉子钉到我身体里,心里头火冒三丈,我冷眼看着他,且看那什么桂木钉能做什么用? 堂下众人不免窃窃私语,这样的说法在这些朝廷中人听起来是荒诞不经的。皇上侧头看了看沈云珞,后垂目命道:“请道长念咒罢。” 老道欣然受命,默默念起了咒语。只一刹那,好似有利器将我的胸口贯穿,咽喉一紧,喘不过气来。竟然是真的……强忍住惊骇和疼痛,想要运气施法,却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在颤抖。心被刺透了一般在滴血,开始只是一滴、两滴,可随着咒语的加快,像是有无数利器一下一下戳进来,将我的心搅得稀烂。终于忍不住捂住心口倒了下去,汗水湿透鬓。万箭穿心,那是疼到麻木、疼到连眼泪都流不出。 听审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盯着蜷缩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我。 只有华容添还坐着,我望着他万般迷惑的眼睛,微微启了口,却只是呼了丝气息出去。 疼痛骤然停歇,我恨不得昏过去,却执拗坐起身来,仰头望着那道士,咬牙切齿道:“道长,你想这样来污蔑一个良民?这样的咒语,以道长的高强法术对谁都可以念517Ζ,可以让任何人痛不欲生,凭什么说我是妖精?” “还要狡辩,我不过念了三分咒语,若全部念完,你可能灰飞湮灭了!”道长轻轻摇头,对皇上说,“她确实是妖精,但身上并无邪气。除了此法,还有,妖精会自愈术,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不治而愈,这个只要在她身上一试便知。贫道能做的已经做了,还请圣上自行定夺。” “有劳道长了。”皇上若有所思挥挥手,便有人请老道下去休息了。 我虚弱到了极点,呼吸凌乱不堪。艰难支起身子,重新跪好,朝皇上叩头,“皇上明鉴,这种巫术实不可信!” 沈云珞忽然开口道:“方才大家都看见了,你不必再狡辩。道长说了,妖精会自愈术,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不治而愈,而且法术护体,受伤了也不痛。只要一试便知。” “这样荒诞的说法,皇上相信吗?众位王爷相信吗?文武百官呢?京城百姓呢?仅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士给我下了咒,就说我是妖精!娘娘,于归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自然了解你不同寻常之处。”沈云珞急切劝皇上,“她真的妖精,是她害死了太子,或许从前吴婕妤也是她故意害的,不能再让她害人了皇上!” 皇上凝思不久,残忍一笑:“要么召出整件事情的原委,要么就承认自己的妖精。朕让你自己选。”顿了顿,他咆哮道,“用刑!” “皇上!”华容添腾地站起来,“那道士说的纯属无稽之谈,秦夫人乐善好施,为百姓称赞,怎么会是妖?公堂之上,讲究的是律法,而不是鬼神之说啊!” 皇上放低嗓音,眯眼道:“朕倒愈觉得她像妖精,不然,怎么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之后又高声喝道,“朕说过,要么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么就承认她是妖精!” “可如果她仅仅是被人利用,而且也不是妖精呢?皇上岂不是冤枉了无辜?” 惊堂木一拍,皇上冷着脸低喝:“请逍遥王回避!” 华容添难以置信看着皇上,英气的脸庞写满了失望。他黯然走至我身前蹲下,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只轻轻吐了三个字:“我没用。” 我看见了他的心痛,十二年前,他救不了宁静姝,如今,他仍然救不了心爱之人,只因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在他手中。这三个字,更是他这一生的悲剧。我忍不住鼻子酸,眼眶含泪唤他:“王爷,你可还记得要带我去山谷里隐居?山谷里、有一棵桃花树……” 他单手揽住我,贴在我耳边说:“不要叫我王爷了,于归。” “容添……”我的眼泪在笑容中淌下,趁机不动声色低低呼了口气说,“找罗净救我。” 华容添眼中有诧异,但也不动声色,黯然神伤离去。 “用刑!”皇上狠狠道。 沈云珞撇过头,低低说:“臣妾也回避好了。”说完,便往公堂后面去了。 我冲她的背影粲然一笑,想逼我用法术,她这一回太不聪明了。我即便痛到昏死,也不会当众施法。用刑罚来对付妖精,无非是皮肉之伤,实在比用咒语要笨多了。唯一害怕的仍然是那道士,希望华容添能听出我话中的话,把意思传达给罗净,不然,那枚木钉便是我的致命之伤了。 97、斗婵娟-4 一阵钻心的疼痛令我醒了过来,周围萦绕着糜腥腐烂之气。微微睁眼望着高高天窗外的繁星密布,明日又将是晴空万里。 “你要喝水吗?”冷不丁传来的女声令我吓一跳,侧头望去,搁着一道铁栏,唤我的人竟是皇后。四周也不再有皮鞭抽打和哀嚎声,很安静。我丝毫没有力气支起身子来,声音苦哑答:“多谢娘娘,我现在没有气力爬起来。” “这里是秘密囚室,只有我们两个。”皇后神情安详问,“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为何还不说出实情,你究竟是谁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这场纷争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干笑了两声,身子的颤动连累了手臂,被夹得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擦过草垫,像在焚烧一般。“害死太子,对谁有什么好处?我不明白,害了一个蔺淑妃还不够,还要把她儿子也搭上……” 皇后始终跪坐在那处,盯着我说:“我来告诉你,若蔺淑妃还在位,必定能保太子周全,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先除掉蔺家,然后才能除掉太子。皇上无后,你猜,皇位应该由谁来继承?” 我惊骇望着她,“什么?皇上正当壮年,后宫众多嫔妃,他再生几个儿子来继承都可以!” “怕就怕……孩子没出来,就先变天了。”皇后忽然笑起来,阴阴地说,“你是逍遥王的人,难道不知道皇上的心病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用力喊了一句,牵动双手,又痛得流泪了。 “你是逍遥王弄进宫来的,你们一步步计划着终于走到今天这步!” “不、不是!我什么也没做,王爷更是清白的,他这些年来活得小心翼翼,对皇上敬重万分,他没有计划什么、他只想……”比十指连心疼痛来得更强烈的,原来是心痛,我哽噎了,低低说:“他只想带我去隐居。” 皇后假惺惺叹了口气,“其实我相信你们,方才说的那些话,难保不是皇上的想法。拿着你做文章,不就是针对逍遥王么?皇上不会轻易松口,他一直都怕逍遥王手上那道遗旨,恐怕要借此机会讨回来了。” “他们是亲兄弟!身为皇上,要逼迫嫡亲的弟弟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才罢休么?” “哼,兄弟?”皇后这回是真声真气开心地笑了起来,“本宫可没见过皇家有什么兄弟!” 我反问道:“难道皇后也是冤枉的么?你恨蔺淑妃,也恨太子吧?” “恨归恨,可我会这么傻么?让太子死在自己宫里?这宫里奸细太多,说不定是谁下的毒。” “皇后娘娘又为何让安公公假传皇上旨意召我入宫?” 皇后猛地站了起来,“本宫没有让他这样做!他算计我,究竟是谁把他安插在我身边?枉我把他当作心腹!” “若国丈府像蔺家一样倒了,不知对谁最有好处?” “对谁最有好处?在皇上想来,还是逍遥王。” 想必在皇上心里,那道遗旨是永生的心病。华容添,每当心里念及这名字,无时不心酸。我阖眼,暗暗用法术消减疼痛,只是外伤还留着,掩人耳目。 次日,皇后被提去审问了。我独自呆坐在肮脏的囚笼里,看着肿烂得不成形的手指,人真是狠心,想着法子折磨自己的同类。甚至,手足。 牢门外的大锁忽然响了,现在不是送饭的时间。我冷眼望着进来的一行人,不由呆了。蔺水蓝趾高气昂走进来,身后是打扮成狱卒的秦朗坤、秀秀,还有一位郎中模样的竟然是秦夫人。 蔺水蓝回身将门反锁上,秦夫人急忙扑过来,在栅栏外朝我伸手唤道:“孩子,我的孩子……” “娘!”我爬了几步,刚想伸手去,却又缩了回来,“于归让娘担忧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秦夫人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一眨眼便滚滚落下。 我将双手藏于身后,“不要看了,娘,你们这样进来太招摇了,快走罢,别被我连累。” 蔺水蓝忽然开口说:“没人怀疑,是皇上下旨请大夫给你包扎。” “皇上?”我苦笑,“皇上下旨用刑,又下旨给我包扎。” 蔺水蓝带着几分戏谑笑道:“要是你就这样一命呜呼,案子还怎么审?” “皇上不是说我是妖么?怎么会一命呜呼。” 秦夫人摸着我的脸,痛心疾道:“沈云珞真是蛇蝎心肠!我从前看走眼了!”秦夫人忽然尖喝,“阿坤!” “在!娘。”秦朗坤忙走过来,跪坐在秦夫人身边。 “这下看清了吧?孰善孰恶?” 秦朗坤垂目低声道:“娘,快些给她上药罢。” 秀秀提了药箱过来,坐在我面前,手通过栅栏伸了进来,“少夫人,秀秀替您上药罢。” 我再三推辞,始终拗不过她们,只好将手递了出去。 秦夫人死死盯住我的手,面色煞白,几乎要昏了过去。秦朗坤忙搀住她,焦急道:“娘,你别看了,让秀秀来。” 秀秀浑身颤托住我的手腕处,忽然“哇”地一声哭了,“我害怕、害怕弄疼少夫人!” “真是没用!”蔺水蓝夺过药箱,“我来!” 我倒吸了口冷气,不可置信盯着一脸冷酷的蔺水蓝。 他看出了我的怯意,嘲讽问:“害怕吗?” “怕我就不是于归!”撇开头,咬紧牙光将手送了出去。 蔺水蓝虽然下手重,不过动作很快。他一面问我:“皇后可与你说了什么?” 我回避了华容添的事,若有所思道:“她说自己是被陷害的。” “皇后确实没必要做如此蠢笨之事。可她为何要假传皇上旨意宣你入宫?” “她说安公公让人收买了。” 蔺水蓝缓缓摇头,低声说:“国丈府岌岌可危了。” 我的手被包得严严实实,疼痛减轻了很多。蔺水蓝合上药箱,还给秀秀,面色凝重瞥了我一眼,“吃得住苦头,才能熬过去。最怕的是屈打成招,我看你也是有骨气的人,耐心等着,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秦夫人泪眼婆娑与我交代了几句,趁早随蔺水蓝离去了。 皇后回来时毫无伤,只是脸上的泪痕深深浅浅,一言不窝在角落里。 我倚着墙仰头看外面的星空,那么小小的一方天,更是令人极度向往的自由。一只白鸽扑拉着翅膀落在窗外,又停停跳跳钻了进来,从窗台飞了下来,落地。 我微笑看着它,期望它能留下来和我作伴。 突然之间,白鸽化身一变,活生生的罗净出现在面前。我又惊又喜,差点叫出声来。罗净弹指一挥,一道金光附在皇后身上,令她熟睡了。 我坐直了身子朝他挪过去,笑眯眯说:“大师,你来的真快!” 罗净拧眉看着我的手,“你……不疼么?” 我举起来朝他晃了晃,“不疼,我用法术疗伤了。” “那桂木钉我已经取了出来。”罗净盘膝坐下,正对我,“我倒是不担心那道长,他并非一个是非不分之人。只是这案子……对你们太不利了。王爷本想来看你,可我没同意,他现在来看你只会令皇上更加疑心。” “是了,别让他来。皇上就等着他。” “于归,还记得我说的吗?应劫,在于无限忍耐。只有忍,你才能度过难关。” “我明白,这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我不怕。” 罗净微露笑意,双手合十欣慰念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我用肿肿的手合十朝他拜了拜,迟疑问:“大师,我纵然不怕,可王爷会怎么样?会不会被我连累?” “你没事,他就没事。”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想起重要的事,忙问:“济民堂怎样了?你能照顾过来么?” 罗净淡淡看了我一会,垂目答:“三人成虎。朝堂之中都流传着你是千年妖精的说法,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妖精的地盘,还有谁敢去呢?” 原来我空有一腔热情,却无人感领受了。妖就有那么可怕么?我救过的人还会感激么?恐怕连罗净都被我连累了。垂头望着一双几乎废掉的手,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大师,你以后……也别管我了。” “在我眼中,众生平等。”罗净替我拭去泪,轻轻问,“你饿不饿?” 我一边啜泣,一边点头,手成这样了,饭菜就摆在眼前我也吃不到。 罗净从怀里掏出一个米黄色的纸包,在我眼前扬一扬,“来,吃大肉包了。” 大肉包?我立即抬头望着他,一面抽搭一面吸了吸鼻子问:“真的有?” 他打开纸包,拿出一个包子,递到我面前。我两手伸过去夹住,却夹不稳。 罗净索性直接捏着包子递到我嘴边,我马上破涕为笑,大大啃了一口,又马上冷下脸来,嘟着嘴道:“明明是豆沙包,大师你又骗人……” 他眉眼含笑,说:“你把它想成肉包,它就是肉包了。” “又来这套!”我失声喊道,“心可以自欺欺人,舌头怎么可以?” “既然舌头不可以,就不用舌头吃,用心吃。” “哇……那岂不是要把心吃成个大胖子……”我满不情愿嚼了几口,豆沙包就豆沙包,总比饿着好。 97、斗婵娟-5 在天牢里度日如年,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我的劫,只有无限忍耐,才可以熬过去。 皇上仍然是那句话,要么召出整件事情的原委,要么就承认自己是妖。他想叫我召出怎样的原委?当白纸黑字出现在眼前,我瞬间明白了,只是淡然一笑:“皇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于归不能认。” 云纹龙靴在眼前晃了几步,皇上低沉的嗓音响在空荡的牢笼:“你们里应外合,戏演得真好。朕对他一再纵容,他却愈肆无忌惮。太子可是他的亲侄儿,竟下得去手……叫朕,痛不欲生!” “皇上,空口无凭,怎能这样诬陷王爷?” “你还是早些招了,免受皮肉之苦。” “逍遥王与世无争,淡泊名利。他想带我离开京城,找一处僻静的山林隐居。皇上,王爷一向无心朝政,怎会设计害太子?” “无心朝政?”皇上冷笑一声,“他秘密培植自己的势力,从江南到大漠,招揽的贤能之士绝非少数!于归,你不过是一棵棋子,醒悟罢!这么多天,他可曾来看过你一次?” “此事因我而起,与王爷无半分关系。” “不知好歹!且看他要如何带你去隐居!”状纸被揉捏成小小一团滚在阴暗的地上,皇上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一顿鞭笞之后,满身伤痕的我被人押着出了天牢,毒日当头,强光刺眼,整个人陷入一阵晕眩,几乎跌倒。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一言不被人推搡着往前走。脚镣不一会被晒得滚烫,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声音。浑身上下的伤口被阳光灼烧一般,火辣辣地疼。 围观的人群朝我指指点点,恶毒的话语比所有疼痛都难以承受。途经济民堂,见大门紧闭,萧条不堪。恐怕那些人宁愿病死饿死,也不愿意接受一只妖的布施。 终于,我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城楼前面有根高高的桅杆,我将被吊在上面,直到招供或者死去。死对我来说原本并不可怕,可如今,心中好似有了牵挂一般,舍不得。舍不得就这样离世,我再不是当初的那株桃花,我不再是孑然一身,我有娘、有罗净,还有要娶我的华容添。 麻绳一圈一圈将身子牢牢捆绑,似乎勒进了皮肉里去。 高高悬在空中,望着繁华京城里的经络有序、车水马龙。 黑压压的人群聚在城门周围,津津乐道。 “这就是害死太子的妖怪!” “真是妖怪么?怎么才能看她现原形?” “朝廷不会承认她是妖怪的,一定是杀不死她,才挂起来,让她活活饿死!” “唉呀……妖怪就应该关在笼子里,万一有另外的妖怪来救她,那我们就遭殃了……” 这人间曾经是我的向往,如今却令我心灰意冷。妖为何低人一等?现在我明明高高在上,把一切都踩在脚底。仰头迎着日光,看悠远的天空、云层,自由飞翔的鸟儿,心旷神怡。 日复一日,滴水不进。我靠法力努力维持着,坚决地熬下去,不招供、更不会承认自己是妖。 夜幕降临,几只鸟儿落在杆上,静静听我吟诵大悲咒。 一轮圆月当空,黑影掠过。罗净腾空悬在我面前,猛地给我输了道灵力,然后气息沉稳说:“我与王爷已经查出了来龙去脉,可皇上执意不肯放你下来。再坚持一日,千万别承认自己的妖!” 我虚弱地绽开一笑,嘴唇皲裂,血的味道氤氲起来。声音嘶哑道:“大师,我能坚持的。” “于归……”他目露怜悯,手指在我唇上轻轻一抹,“他很想来看你,可风口浪尖上,他不敢轻举妄动,怕再度连累你。” 我眨眨眼,表示明白。 “此事一过,你们便可以去过自由的日子。”罗净微微一笑,如一阵沁凉的夜风拂过。 我蓦然瞥见他眼中的晶莹,心生感动,谁说和尚最无情的?眯眼笑了笑,艰难吐出几个字:“多谢大师。” [今天不能上网,朋友帮忙更新的,标题错了呢,应该是98,下章99续上。] 99、斗婵娟-6 “他是值得你托付的人,你们会恩爱一生,白头偕老。”罗净的语气很欣慰,神情中却夹杂了几丝落寞。他是出家人,难道也会羡慕红尘姻缘么? 我一时淘气,调笑道:“大师,要不你还俗罢,也可以找个人白头偕老。” “我?”他恍惚了一下,随即垂目说,“我会为你们祈福,生生世世。” “哪里来的生生世世?我成不了仙,这一世完了就再也没有下一世。”总以为成不了仙我会很难过,忽然现这句话说出来,心中竟觉得幸福。劫难何必要受,珍惜眼前才是真。 罗净没再答话,定定望着我,眼里生出万分不舍,许久许久,才说:“今日一别,此生再不会见面。珍重。”话音一落,他倏然飞远了。 我虚弱垂下头,无奈笑笑,见面有何难,这和尚又故作姿态了。 次日,我正昏昏欲睡,忽然觉得身躯一震,睁眼现我已经被放了下来。眼前是众多围观的陌生面孔,窃窃私语。关于我是不是妖精的论断或许永远都扯不清。 秦朗坤用一件大袍子将我盖住,柔柔说:“娘请了大夫在家等你,没来接你,于归,再忍一忍。” 他几时对我说过这样柔软的话语,心一软,泪便滴下来,一面抽泣着由他抱上马车。 蔺水蓝正在车内,小心翼翼将我安顿在软和的席垫上。他脸上是少有的关切神情,略略不安望着我问:“要喝水吗?” 我摇头,呆呆扫视四周,没有见到我最想看见的那个人,心里空落落的。张口想问他为何没来,心中对蔺水蓝又有顾忌,终是咽下了。阖眼,一面安慰自己,他一定很忙,一定是在善后,不出几日,他便会带我离开了,远离纷扰。 不一会,秦朗坤也上了车,声音放得很轻:“她睡了?” “大概是吧。弱质女子,真能捱得住。”蔺水蓝笑了笑,“有骨气,我倒是越喜欢她了。” 秦朗坤轻叹:“谁会不喜欢呢?” “哦?”蔺水蓝似乎朝秦朗坤靠了靠,“可你对她很是冷淡。” “冷淡,是不想令她误会,更不想让她受伤。”秦朗坤声音微微带着磁性,“我不能爱她,便只能敬她。负了她,也只能怪我没福气。” “坤……”蔺水蓝的声音忽然变得柔情似水,“你可不能负我,我把什么都给你了……”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睁眼扭头瞪着他们俩。秦朗坤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从蔺水蓝怀里噌地弹了出去,面红耳赤窝在车厢角落里,满额都是汗。蔺水蓝倒是若无其事,捋捋鬓,望着窗外说:“快要入秋了,这时候最热。” 秦府的下人如今对我很是敬畏,大气不敢出。 秦夫人日日来看我,亲自替我上药、亲眼看我喝下汤药才放心。身上鞭笞的痕迹怕是好不了,我暂时不敢用法术去掉,免得秦夫人起疑。她总是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在一旁抹眼泪,我反而要安慰她了。 身子渐渐好起来,我在院中走动,躲在荫凉的地方张望。一连好多日了,我心心念念想见的人为何迟迟不见?他不会食言的,一定会带我走。可是我走了,秦夫人会如何伤心难过? “于归,进屋来歇着罢。”秦夫人在楼上花窗处探头唤我。 “我觉得屋里闷。”我冲她摆摆手,“还是在树下坐一会罢。” 秦夫人是明白人,自然能看出一些端倪,了解我和华容添的关系不一般,却从未和我提过。她也下楼,缓缓走到我身边,微微仰头望着油绿的树叶,“于归,你和阿坤难道真没有缘分?” “娘……”我忽觉嗓子很堵,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整日心不在焉的是在等谁,每每想起来,我心里难过。”秦夫人眼眶通红湿润,认真注视我,“可我怎能耽误你?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你若真的决定了,就走罢。” “娘,我舍不得你。”我哽咽着埋在她怀里,深深嗅着她身上令我依恋的家的味道。 “是阿坤不懂珍惜,他没眼光、没福气。于归,你在秦家受委屈了,娘不能让你委屈一辈子。那逍遥王是真的疼爱你。我们注定成不了婆媳,那就做母女好了,别舍不得,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 “娘,如果我走了,你真的不会难过吗?” 她轻轻抚摸我的后脑,“你幸福,我才高兴。阿坤也是孝顺的孩子,有他照顾我,你不放心么?去找逍遥王吧,他现在需要你。” 心猛地一抽紧,泪眼朦胧仰头看她:“什么?” “不知为何,皇上削了他的爵位,逍遥王府……”秦夫人目光担忧看着我,话语顿住了。 我急得大喊:“怎么了?” “逍遥王府被抄了。” 脑子里轰隆作响,一颗心摇摇欲坠。我茫然攥紧衣裙,语无伦次问:“怎么会?为什么皇上要这样做?既然放了我,却不肯放过他……” 秦夫人在身后急急唤我,“于归、于归!让轿夫送你过去!别跑!” 整个天地好像都安静了,我狂奔在烈日下,心被烤炽得四分五裂。耳边响起他温温的声音:直到我放下一切的那天,我会正式娶你为妻……别叫我王爷了,于归。 容添,你千万要记得,娶我…… 1、斗婵娟-7 昔日辉煌的逍遥王府,匾额已被摘下,门庭空荡荡。一进府是双廊绕假山,接着是荷塘、水榭、楼阁……熟悉无比。那林荫小道的尽头,似乎永远有一张俊朗的容颜含笑凝视着我。 “有人吗?”我站在繁茂的槐树下大声喊问,只听见蝉鸣在回应。 气息急促、脚步凌乱,寻遍王府的每一处殿所,终是无力瘫下。逍遥王府真的人去楼空了,可是这么一大家子人,能躲到哪里去? 掐指一算,无果。为何算不到他?华容添竟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凭空消失了。 我心里不住地慌,脑海中浮现往日的一幕幕,铺天盖地全是他不羁的笑颜。究竟他遭受了怎样的委屈,落魄到连爵位都丢掉?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书房,风吹落了宣纸,散满地。 曾经就坐在这里,花窗侧旁,伴着春日的馨香,他手把手教我写我的名字。‘于归’二字我已经会写了,可是‘华容添’这三个字,我却不会。不及细想,泪水已经迷了眼睛。拾起一张张宣纸,摆放整齐,从笔架上取一支他最惯用的笔,紧紧捏在手心。 轻微的脚步落在跟前,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是罗净。 “没想到他竟然就这样走了。”罗净的声音带了几分愧疚。 我忽然抬目盯着他问:“为什么?皇上怎能如此对他?” “为了你,他将自己的爵位连同先皇秘密留下的遗旨一并交给了皇上,自贬为庶民。” 我打了个寒颤,感觉面庞都在抽搐。笔在手心里被越攥越紧,咔嚓一声断了,声音急剧颤抖:“我不要他这样为我!生在帝王家的人,怎能轻易放弃自己的身份地位,甘为平民?” 罗净平静看着我,接着说:“皇上不达目的不罢休,而王爷不能眼睁睁看你死。他与我商议过,我以为此事过后,他会带你走。没想到……他不辞而别。” 颈里冰凉凉的,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毛笔折断处的竹篾在手掌上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依稀滴在宣纸上,好浓的猩红。我猛地上前几步抓住罗净的手往书房外面冲,“你是高僧啊,一定能找到他!带我去!” 罗净定定站住了,拖住我,“不知为何,我算不出他在哪里?就好像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他一定用了什么符咒,就是怕被我找到。” “他怎么会怕被找到?他要带我走的,他要带我去隐居……”我忽然害怕极了,就像济民堂那些被遗弃的孩子,嚎啕大哭起来。他现在一无所有吧,可是为什么要逃走?明明,他说过要娶我的。 罗净搀着我,安慰:“小桃花,我们会找到他的,你的身子尚未复原,回去歇息罢。” “他会在哪里?”我低低倚在罗净胸前,一面抽搭,“我要去找他……大师,我欠他太多了,一辈子也还不清。” “那就用你的下半生去偿还罢。”罗净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吐在我耳畔,像是忠告,又像是命令。我泪眼朦胧望着他,上回他就说此生不再相见,没想到与我不相见的反而是华容添。 “太子被害一事,我与王爷已查得了七八分,想必皇上不久便会了结此事。近段时日京中会不太平,呆在府里,少出门。” 我忿忿嚷道:“既然查出了七八分,为何皇上不肯放过我?令我连累了王爷!” “傻丫头……”罗净摇头叹息,“不是你连累他。不论他怎样做,皇上心中的刺是不会被消磨掉,只能拔出来。你受苦的那段日子,王爷心痛万分,也内疚自责。” “他不该这样,这些年,他才是过得最艰难的人。”我心里泛酸,站直身子认真看着罗净,“只要能找到他,我会用下半生去偿还。” “记住你说过的话。”罗净双手合十,垂目不再看我。 无论我走在何处,所有人退避三舍。我只能坦然迎接形形色色的目光,照旧打理着济民堂。 入秋不久,蔺水蓝给我带来惊天消息,皇后在狱中自尽。我半晌没回过神来,高高在上的皇后,就这样卑微而屈辱地死去了?难道罗净和华容添查出来的真相与皇后相关么? 蔺水蓝一面嗑瓜子,一面漫不经心说:“皇后被上刑了,熬不住苦头,也不肯认罪。为保全家族,只能以死相抵。” “太子一案真是皇后做的么?这样对她没有好处。” 蔺水蓝顿了顿,狐疑看着我:“谋害太子的不是逍遥王么?你不知道?” 我手中茶杯打翻,愣愣瞪大眼睛:“什么?” 蔺水蓝咳了两声:“不然皇上怎么削了他爵位,抄了他的王府。本是抄斩的罪,皇上念及兄弟情谊,只抄了家。” 是啊,谋害太子的罪名……皇上要拔掉心中的刺,才害得潇洒倜傥的他背负这样的罪名,才躲起来不敢见人。 蔺水蓝歪着头看我,问:“还是没有王爷的消息?” 我垂头捣弄药材,低低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又抬头问:“皇后因何被上刑?” “就那安如礼,在严刑拷打之下意外说出了前年吴千雁滑胎的事。原来那三七粉,是皇后命安如礼下的。”蔺水蓝脸色忽然黯淡下去,“此事牵连的人已经太多了,先是沈云珞,再是我大姐……宫里的纷争是永远也不会结束的。” “皇后?竟是她害了吴姐姐。”我沉沉叹道,“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断送了家族的前途。” “没想到……”蔺水蓝干笑,“蔺家和国丈府竟相继倒下了。” “世事无常。”我努努嘴,微带笑意说,“我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和你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 “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敌人。”蔺水蓝拂了拂衣袖,打算离开,又补了句,“也没有永远的朋友。秦大人今日要留在翰林院陪小王爷下棋,大概就不回府了,你与秦夫人说一声。” 我轻颔,“近一年没见玉临王了,他从前常来秦家走动的。” “今时不同往日,玉临王处事谨慎,心思缜密,自有他的打算。”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玉临王与逍遥王最为亲近,他一定知道华容添的下落!不禁恨自己蠢笨,找遍了许多地方,唯独漏掉了玉临王! 11、斗婵娟-8 “蔺大人!”我不由惊呼,“玉临王那一定有逍遥王的消息!” 蔺水蓝目光担忧看着我摇头:“若能问出来的话,早就告诉你了。” “小王爷真的知道?” “应该是知道的,秦大人问过好多回了,小王爷始终避而不谈。” “我该亲自去问他的!”放下手中的活,催促着蔺水蓝陪我走一趟翰林院。只要玉临王知道便好办,软硬兼施无论如何也要他说出来。 没了太子,身为太子少傅的秦朗坤又回到了玉临王身边做侍读。他正坐在书案前修编古籍,见我和蔺水蓝同时出现不由吃了一惊,面上微微泛红问:“你们怎么来了?” “小王爷呢?”我张口就问。 蔺水蓝紧接着解释:“她想亲自来问问小王爷关于逍遥王的消息。” “玉临王被皇上召进宫了。”秦朗坤搁下笔,起身请我们入座,命人上茶。 “那我在这等他回来。”我自顾自坐下饮茶,无视他们二人的眉来眼去。 秦朗坤瞪了蔺水蓝一眼,在我身边坐下,“我问了许多次了,小王爷执意不说,于归,或许王爷需要安静,等他看开了便会来找你。” “或许?”我蹙紧了眉,心里隐隐痛起来,“他不需要安静,他需要的是有人陪伴。” 蔺水蓝干笑了几声,幸灾乐祸道:“你们俩错结姻缘,如今各为旁人牵挂,真是悔不当初!”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作声了。秦朗坤本是我的姻缘,是谁从中插一脚,令我飞仙的念头消失殆尽了?可恶的蔺水蓝,我不能成仙,全要算在他头上! “蔺大人……”秦朗坤目光闪烁看着他。 “何事?” 秦朗坤迟疑许久,方说:“皇上召玉临王入宫,仿佛是商议立后之事。” “什么?”蔺水蓝瞪大眼睛,“皇后昨日才自尽,尚未丧!” “不、不是马上立后。近来的事情对皇上打击很大,外戚横行多年,此番蔺家、国丈府一倒下,京城竟萧条了许多。听小王爷的意思,皇上似乎有意……立沈云珞为后。”沈云珞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颤抖的。两个人当初如何相爱,也落得劳燕分飞。或许他心里还有执著,应当是有的,这才是重情义的秦朗坤。 “沈云珞?”蔺水蓝倒是平静,漫不经心说,“一个毫无背景的民间女子,在朝中没有势力,或许这是皇上最放心她的地方。” “因为她很纯粹。”秦朗坤微微笑着说,“母仪天下,不知她能不能做到。” 蔺水蓝带着几分醋意忿忿道:“谁母仪天下都不干我们的事。” “蔺大人,此话……” “此话怎么了?”蔺水蓝打断他,有些横。 秦朗坤悻悻瞄了他几眼,闭口不言。 看着他们之间的纤微情愫,我兀自伤感起来,曾经他在身边与我调笑时,怎么不觉得这便是幸福。当我每日怀念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时,才现自己太过蠢钝。 也不知喝了几盅茶,玉临王终于回来了。那风度沉稳的高挑少年,浅灰锦袍,玉冠束,我愣是盯着他半晌喊不出一句小王爷。原来不知不觉中,他都长大了。 玉临王干咳了两声,“秦夫人。” “啊……”我回过神,走至他跟前行礼,忍不住又多看他几眼,张口就问,“王爷可到了娶亲的年纪?” 秦朗坤从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提醒:“于归,说什么?” 我侧目看秦朗坤和蔺水蓝的表情,察觉自己失态了。赶紧收敛,赔着笑道:“光阴太匆匆,我们都不小了。” 蔺水蓝面露无奈,白了我一眼,请玉临王上座。 玉临王端起茶,抿了口,气定神闲问:“秦夫人自从嫁人之后再没来过翰林院,今日怎么得空?” 我倒是想看他笑,还有那颗虎牙。“回王爷,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料想是为了王兄的事。”玉临王斩钉截铁道,“本王不知他在何处。” 我戚戚然垂目靠着椅背,“我寻了他整整两个月,京城内外都找遍了。逍遥王府一大家子人,能躲到哪里去?” “没有一大家子了。”玉临王的声音沉了下去,“王府被抄,家丁婢女都被遣散了,只有雪姣带着两个孩子跟王兄走了。” 我猛地从座上弹起来,惊讶瞪大眼睛问:“都遣散了?昕妃呢?” “她……”玉临王脸上浮现一丝讥笑,“她是皇上安插在逍遥王身边的眼线,若不是她,皇上怎么会轻易抓住了逍遥王的把柄?” 闻此言,我心都寒了。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的昕妃,竟是……胸腔中一阵气血翻涌,既愤怒、又悲哀,我尚且如此,他的心是否已经结了冰? 秦朗坤神情忧郁道:“皇上向来待他宽容,时常不分彼此。谁知一翻脸便要他一败涂地……” 玉临王深深叹了口气,“于归,他现在一无所有,哪里还敢见你?” 我鼻子一酸,声音沙哑道:“难道我图他什么不成?难得他以为我图他什么不成!” “他曾经高高在上,尊贵荣华,谁人能受得了如此落差?”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想象他如今的落魄、想象他憔悴的目光、长满胡渣的下巴。若不是我,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个人从翰林院出来,弃了马车,漫无目的走在京城繁华的大道上。西风卷来沙尘,迷了我的眼睛,疼得落泪。街边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有人咿咿呀呀拉琴唱曲,有人喝彩欢呼,只是这世间的热闹与我有何关系?我始终进不去,徒有寂寞。 近来我行我素惯了,殊不知外界看我的目光又在恢复正常。济民堂收了一些病患,罗净忙着照应,时不时便劝慰我。 “一切自有天定,你们是有缘人,总有重逢的一日。” 我指着柜台后面的小供桌不满道:“大师,你看我日日给你烧香,你要多保佑我们才是。” 罗净瞥了瞥供桌上的泥像,脸色晦暗,“这尊泥像都开裂了,你不会给我上层釉么?” “上釉?那多贵呀!”我嘻嘻笑了两声,擦擦手,拿了方子出去抓药。药铺里有一味药材卖空了,我便寻了家离得远平日很少去的药铺。 伙计一面将药包递给我,一面笑脸相迎对后面的人打招呼:“夫人来取药了!”忽然又脸色一变,大叫,“哎哎,夫人!怎么就走了呢?” 我及时回,一眼瞥见匆匆从药房跑出去的身影,丢下手里的东西,飞快追上去拉住她胳膊:“姐姐!为何要躲着我?你们为何要躲着我?!” 雪姣渐渐收住步子,侧头望着我,眼里尽是辛酸:“于归,你不要再来打扰他。” “姐姐……”我惶恐望着她,“他为何要躲着我?” “他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雪姣咬了咬嘴唇,浑身都在颤抖,“现在有我陪伴他,你不应该再来打扰我们的平静。” 我顿时明白了,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你知道便好,王爷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信。”我狠下心,笃定道,“你明明知道他的心思,他现在真的平静吗?他真的可以了无牵挂和你平静度日吗?” 雪姣深吸口气,泪就滚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同我抢?他现在是日日夜夜想着你,可只要你不出现,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 “姐姐……”我将悲戚的她拢在怀里,“你觉得,他看见我会开心吗?你希望他开心吗?” 雪姣抱着我渐渐大哭起来,我们相拥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央,无视所有目光。她委屈太久了,或许我不该这样欺负她,可是,这样继续跟着华容添,她仍旧只有委屈。 近黄昏时分,雪姣拭干了泪,一脸平静领我到了一所安静的宅院。 推开朴素的黑漆木门,院里一棵老樟树下,华容添颓然卧在一张青竹躺椅中。他目光迷离,直到我渐渐走近,走到他面前,俯身鄙视他的面容,他才惊醒,失措瞪着我。 “你真不守信。”我拾起几案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凉凉的茶水化作热泪,吸了吸鼻子,昂着头说,“你抛弃了我。” 他坐直身子,声音嘶哑唤我:“于归……” “你就是喜欢戏弄我,然后看我慌张失措、尴尬窘迫的样子。所以你就让我满世界地找你,让我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他眉头紧紧蹙成三道沟壑,“你真的……会为我惶恐不安、夜不能寐?”忽而他又笑了笑,“我不能再娶你。这一生,我已经败得很彻底,我这样无用的人,不配拥有你。” 仰头望着暮色中密密的树叶,不想让泪流出来,最终还是屈服了。我渐渐蹲下,伏在他双膝上呜咽:“我不懂你的胜败,只是这世上能像你一样为我付出的男子,再没有第二个。容添,我们去江南,只要一座小小的院子,种些花草……我们可以住在书房,你教我、还有京墨和紫葳写字,他们很聪明,一定比我学得快……” “于归!”他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无语凝咽。 “容添,我们去江南。”我在他膝上蹭掉泪水,执拗地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直到他展露笑颜,温柔应着:“好,我们去江南。” 我的眼泪在笑颜中再度淌下,好,我们去江南。 12、斗婵娟-9 终于写到了楔子 「桃妆上部签约出版,需要配合出版社改稿子什么的,所以最近更新的时间不固定。池子争取每日一更,更新了会马上在群里消息通知的,大家不必一直在这里等。呵呵。」 暮云低垂,沁凉的风一层层卷起,树叶沙沙,偶尔飘落几片。 我席地而坐,长长的衣裙铺了一地,侧身倚着华容添的双腿。脸上泪痕未干,我已笑靥如花。 他又往我嘴里塞了颗葡萄,泛着病色的面颊渐渐扬起几分神采,“我早年在苏州置办过房产田地,那边尚有人打理,我们去苏州可好?” “好。”我嘴里嚼着葡萄,忙点头应着。 他用手指在我鼓鼓的腮上挠了几下,轻笑:“你好像还没有长大。” 我不满瞥他一眼,意味深长说:“你是说你还嫌弃我不懂风情么?” “哦?你懂么?”他饶有兴致反问。 我双颊烫、故意撇开头,好在天色暗了,或许他看不见我的窘色。 雪姣在厅屋唤我们进去吃饭,华容添拍了拍我的后脑,仿佛对孩子一样溺爱,“起来吃饭。” 我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探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随即飞快跑了,不给他留任何嘲笑我的机会。 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佯装镇定坐在方桌前,冷不丁觉旁边两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京墨和紫葳都长高了许多,经历过家变,不像从前那样胡闹,只是那种目光还是未变,一如既往地憎恶我。想起昕妃,我不由替京墨觉得难过,遂笑眯眯问他们:“你们想不想去好玩的地方?”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紫葳作为姐姐,一本正经答:“爹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我们打算去苏州,那里很美。”见他们二人没反应,我接着说,“那里有很大很大的湖,一望无际,湖里种着荷花。我们可以泛舟湖上,在花花叶叶中穿行。水下有许多鱼儿、青蛙,青蛙会跳出水面,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在荷叶上玩耍,就像爹爹背着宝宝一样。” 京墨喏喏问:“真的有大青蛙背小青蛙么?” 紫葳没好气说:“青蛙又不好看!” 我抿唇一笑,话锋一转说:“我们住在郊外,傍着树林,林子里有小兔子、小狐狸、小喜鹊。” 紫葳嘴快问:“小兔子是白绒绒的吗?” “嗯,像嫦娥仙子的月兔一样洁白。” “那小狐狸呢?” 我正要作答,华容添在对面坐下,含笑看着我:“你又在说你的小狐狸小喜鹊了。” 两个孩子齐刷刷看向他问:“爹,真的有吗?” “有,你们于姨那什么都有。”华容添话中有话,心怀不轨一样睨着我。 紫葳不甘示弱又叫我:“于姐姐!寒舍粗茶淡饭,怠慢了哦!” 雪姣端了菜进屋,笑道:“紫葳,别淘气了,今后要听于姨的话。” 我忽然觉得嗓子堵得慌,他的妻儿都在,我又算什么呢? 饭后,华容添在书房写信给苏州的管家。我在屋里转悠,瞥见榻上躺着一只荷包,还是我许久以前绣的,拙劣的绣工引人笑。可笑过之后,心里一片湿漉漉的感动,低声问:“这个难看死了,你还留着作甚么?” 华容添闻声望来,又垂目写信,一面说:“这可是花了一百两买的,珍贵极了。” “空空的,也没装什么东西。” “谁会拿一百两的荷包去装东西呢?” 我捏着荷包走到他身边,又拿起桌上的折扇把玩,“逍遥”二字苍劲有力,而反面的桃花却画得风情万种。看着那诗,那笔迹、我竟怦然心动。为何他的笔迹与我树上的如此相似? 华容添收好信,告诉我:“我先把孩子带去苏州,打点好一切。你也回去和秦夫人道个别,记得要从秦朗坤那拿到休书,然后等我回来接你。” 我坐上书案,两条腿在空中晃悠,故意漫不经心说:“你要怎样接我呢?八抬大轿还是大红花轿?” 他忽而站起来,推开椅子,欺身上前逼视我:“只有一人、一马。” 我一面往后闪躲,一面笑答:“那马够不够壮?两个人骑,它可吃得消?” 华容添忍住笑意,“它吃不消,还有我呢。” 我没头没脑问:“你?你又不是马,我要怎么骑?” 他眉头紧收,一幅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两手轻轻握住我的膝盖向外一扳,身子轻巧贴了上来,在我耳边呢喃:“要不要先试试?” 一股滚烫的力量隔着裙袍传递而来,我只听得脑里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颈上爬,留下一路湿热。我战栗了两下,被他有力的单臂紧紧箍住。 他一面在我颈边吻着,一面将手探入裙底,揉捏我膝盖,渐渐抚摸而上……他的手有魔力,席卷了我所有的意志。我真是道行不够的妖精,竟这样败给了男人。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喜欢这种感觉,似醉非醉、欲上云端。 他停止了抚摸,只是喘着粗气牢牢贴住我,爆出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强悍。 噢,男人。我浑身像着了火一般,意志昏沉,不觉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按捺不住脸红心跳,贴着他的耳朵问:“你要让我骑么?” 他的下巴抵在我前额,喘息愈加急促,低语:“你真是妖精……不,我还要留着你,直到花轿临门,你便逃不掉了……” “真的?别后悔。”我突然推开他,咯咯笑着从桌上跳下来,一头钻入夜色中,冲他挥手,“我该回去了。” 华容添取了外袍追上来,执意要送我回去。深巷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牵着我,两个人七弯八拐,才到了正街上。华灯初上,人头攒动,他的手心出汗了,却没有松手。就这样微笑地走在寻常大街上,要是一直能这样走下去,我觉得这一生也圆满了。 秦府门前的石狮边,我拖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圆月当空,更教人不舍得分离。最后他在我额头轻轻一吻,目光晶亮说:“等我。” 我朝府里走,一步一回头,他一直负手站在那看我,尽管下巴满满都是胡渣,却显得英姿勃。进了门,看不到他,我又跑两步出去,见他仍然站在那,开心地笑了。 等待是漫长而甜蜜的,秦朗坤写的休书已经送府衙了,京兆尹盖印之后,我就不再是秦于氏。 蔺水蓝才是最高兴的人,拿着那张休书跟宝贝似的,其实我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即便秦朗坤休了我,也不能娶他。 连着好几日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没去理会济民堂的事,想来罗净一人也能打理得很好。我即将离开,便天天陪伴秦夫人。近日来,她的身子渐渐垮了下去,我走之前一定要再为她施法续命,今后也要半年来一趟京城才可以维持住。 我正给秦夫人捶背,忽有丫鬟来通传:“少夫人,宫里的沈昭仪驾到,此刻在前厅等候。” 我一惊,只觉得她是不之客。 秦夫人冷冷道:“她来做什么?” “是皇上命沈昭仪带了厚礼给少夫人赔礼道歉,为上次少夫人受牢狱之灾的事。” 我轻轻拍了拍秦夫人的肩,“娘,我出去看看,没事的。” 素雅的厅中,下人都被退下了,沈云珞华妆翠裳格外引人注目。一旁摆满了礼盒,无非是锦缎、珠宝等等。 我依宫礼拜见,她客客气气扶着我,“不必多礼了,今日,我是来道歉的。” “民妇不敢当。” “皇上对你一直赞赏有加,这回的事情不凑巧,才冤枉你了。如今逍遥王已伏法,皇上心中对你愧疚。”说着,沈云珞随手端起案上茶杯,“我敬你一杯,我们冰释前嫌,怎样?” 见她如此,我也不好推托,端起另一杯茶饮了下去。“没有什么冰释前嫌,我不曾怪过你。” “可我怪过你。”沈云珞阴阳怪气道,“你不知道,你刚成为秦夫人时,我有多恨你?” 我淡淡笑道:“那现在不恨了么?” 她凑到我面前,笑容诡异:“妖精,别人不信我,可我知道你就是妖!” 我一怔,原来她还没放弃。 “你根本不是秦府的丫鬟,也不是我沈府的人。你来历不明,却骗过了所有人!我相信道长,你就是那桃花妖。” “娘娘,真有意思。没人相信你,你却还能如此笃定。” 沈云珞瞪大眼睛,仿佛要将我吞噬一般,阴森森道:“就算所有人不信,阿坤会信,他会相信我说的。”她话音刚落,秦朗坤匆匆赶紧来,望着我们二人愣了半晌,不知所措:“珞……娘娘,你……” 沈云珞抓住他的胳膊,恳切道:“我方才在书房和你说过了,今日一定要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无奈摇摇头,“公子,你们实在不当再有瓜葛,若被人现,会连累太多人。” “妖精。”沈云珞恶狠狠啐道,“你等着罢!” 天旋地转,好似要从万丈山崖跌落。我强忍住腹痛,紧紧捏着青瓷茶杯问:“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是符咒,让你现原形!”她温柔的面容忽然之间变得狰狞无比,凄厉尖叫,“妖怪!第一次看到你那双桃花眼,我就知道你不同寻常!你这害人的妖怪!” 一把斩妖剑被她从华丽锦缎中抽出,雪白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杀了她!” “什么?”他错愕瞪着眼前的长剑。 “你都看见了,她真的是妖精!方才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是她害了我们,她就是想要霸占你、迷惑你……她现在已经中了符咒,只要用这斩妖剑就能杀了她。” 我一手撑住桌案,虚弱不堪,“公子,我们相识近四载,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你拆散了我们,害我在那地狱般的皇宫里日夜受煎熬……我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这都是拜你所赐!杀了她、杀了她,这把剑刺下去,她就会灰飞湮灭!” 他拧紧了眉头,“你……真的是妖?” 我不由干笑了两声,是妖还是人,真的这么重要么?他是不爱我,可我曾是他的妻,悉心持家、侍奉高堂。我们一年夫妻,却敌不过她一句狠话。心已经凉到了极点,我却笑眯眯颔:“是,我就是妖精。” “杀了她!” 她推了一把,于是他手中的利剑“噗”地一声刺进我的心窝,天地都静止了,就像被一滴琥珀凝滞,我是那只徒劳挣扎的虫子。张大嘴,垂目看着猩红的血浸透胸襟,沿着剑刃淌下,淌满剑柄,依稀滴在灰白地砖上。 人,果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 他握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颤抖着问:“为什么不用法术护住自己?你不是妖么……” “我是妖,我有一双迷惑人的桃花眼,可我也有一颗桃花心。我的心是鲜红雪亮的,从未蒙尘。其实这都是你给的,若你想要,全部还给你,妖精从来都不吝啬……” 他抽出染血的剑,愣愣站在一旁,被她紧紧拥住。 心被剑捣碎了,感觉不到疼痛。 自始至终,我只是个过客,看他们的朗朗乾坤,风起云涌,我还未登台,戏已然结束。为何当时不懂得,那诗句不是为我而吟诵,即便再过几世轮回,我仍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折了桃花赠佳人。 执念,是会害人的。我若早些放下,何苦落得这样? 血的颜色比桃花更红,血的味道比花香更浓。 这便是我的劫了?我以为这一刻我会瞬间白头,我以为这一刻我会飞升成仙。 可惜,我算错了……从一开头便是错的。 倒下去的一瞬间,影影绰绰看见了桃树的影子,那树上诗句的字迹那样熟悉,为何我没有早早看出来,‘于归’二字,不就是华容添手把手教我写的么? 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秦朗坤悲悔交加,嘴里不停念着:“荒唐、荒唐,太荒唐了……” 一阵疾风卷着落叶侵来,呼啸而过,听得罗净浑厚的声音怒喝:“秦施主,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无力阖眼,身子冰凉彻骨。罗净三两下封住我的穴道,默不作声将我打横抱起,跃然飞走。 13、惜余欢-1 罗净将我带回相国寺,他自己的禅房。 我浑身僵硬毫无反应,直到看见屋顶上的蛛网,打了个冷战,嗷嗷大叫:“我讨厌蜘蛛!”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缓过一口气,伤口疼得几乎令人晕过去。 罗净俯身看我,眉尖藏着忧郁:“小桃花,伤口太深了,法术也无法治愈,我要为你清洗,然后……缝合。” “缝合?”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牙齿都在打哆嗦,“要拿绣花针缝?” “嗯。”罗净轻轻抚摸我的额,“我会令你沉睡,避过疼痛。” “好……”我阖眼应了,又艰难吐了几个字,“不留疤行么?” “等伤好了之后,你自行用法术除掉疤。”罗净迟疑拉开了我的衣带,低声解释,“情非得已,你胸前全是血,必须除尽衣物。” 不知他在顾忌什么,我纳闷了一会,才恍然大悟,“没关系,反正你是和尚。” 他瞥了我一眼,神情似乎带了点幽怨。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反正他是和尚,看就看了吧。 衣裳敞开,整个胸腹都冰冰凉,罗净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眉头紧蹙。“只差三分,不然你真的没命了。” “看来是上天注定不让我成仙。”说话一用力,牵扯伤口,我咝了几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大师,快让我睡吧。” 他弹指一挥,便令我即刻沉睡了。原以为一觉醒来我又能活蹦乱跳,没想到针扎的疼痛令我惨叫一声惊醒了。 罗净被我吓得一抖,那针线穿过心尖上皮肉猛地一收,我攥紧身下的褥子,颤颤抖。 “你怎么醒了?”罗净方寸大乱,空出一手轻抚我的脸颊。 “疼……”我牙关咬得紧紧的,再说不出第二个字,眼泪源源不断淌下来。 门外忽然有人问:“师叔,可听见方才的惨叫了?” “没事,我在救人。” “可需要弟子帮忙?” “不用,你们不用管!”罗净慌忙答完,轻声安慰我,“我不会让旁人进来,你现在使不出法力,只好忍着了。记得吗?应劫之道,在于无限忍耐。”说完,他撕下一片衣袍,塞进我嘴里。 每一针,都是扎在心上,飞快地在伤口处穿梭,像一把锯子来回割锯。汗水、泪水肆意流淌,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嗓子喊不出声,双手撕扯着被褥,明明这样疼,却怎么也晕不了,反而清醒极了。 这一刻,比一生还长。在他吁了口长气,疲惫垂下头的时候,我终于晕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我还是没能够活蹦乱跳,连下床都困难。 禅房里的檀香味淡雅,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把罗净的脸分成一格一格的。我支起身子,左胸钻心的疼痛令我忍不住哼了几声,吵醒了趴在桌上的罗净。 他马上过来搀扶我,悉心查看我的脸色,“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觉得身上也散着一股檀香气味,垂目打量,自己已然穿上了他的僧袍。我咧嘴笑了,逗他说:“大师,你给我换的衣服?” “嗯。”罗净起身去倒茶,回来递给我,“在这里好好养伤,只能穿这个了。” 我朝他眨眨眼,“你们出家人,可以随便看女子的身体吗?” 罗净双目一瞪,“你伤成这样,还是这么不老实?” 我喝着茶,一面偷瞄他,现他耳朵根通红。我忽然觉得很好奇,罗净和华容添这么不同,究竟僧人和男人哪里不一样呢?我现在虽然虚弱,但还是好学得很,张口就问了:“大师,僧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呢?” “什么?”罗净迷茫看着我。 “男人可以有女人,为什么僧人不可以?” 罗净无奈叹气,“你为何总是问这些奇特的问题?僧人要守戒律,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那僧人如果有了女人,是不是犯戒了?” “是。” “那……僧人也可以做男人做的事么?”我的声音逐渐变小,嘴巴贴在茶杯上,犯了错一样望着罗净。 罗净面带愠色,高声斥道:“你都快丢掉性命了,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又吼我,我撇撇嘴,委屈答:“我就是想知道……僧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 “那你说尼姑和女人有何不同?” “我没当过尼姑,不知啊!” 罗净冷笑一声,“看来是时候送你去当尼姑了。” “啊!”我惊叫,“不要,我要嫁人的!” “那就好好呆在这,等他回来。”罗净脸色忽然变暗,起身出门,丢下一句,“我去弄些饭菜。” 这个和尚总是阴晴不定。我悄悄拉开衣领,探视胸前的伤口,雪白而柔软的肌肤上,一寸长的伤疤格外醒目,望见自己的身体,忽然觉得脸上好烫。赶紧松了手,觉得我真是无药可救,这样的处境,为什么还心平气和?我差点丢了性命,应该恨才是。 秦朗坤、沈云珞,我咬咬牙,决定开始恨他们了。恨他们忘恩负义、恨他们不辨是非。 罗净给我带回一碗简单的斋饭,方才的不悦还挂在脸上,蹙眉问:“你嘴里絮絮叨叨在念什么?” 我捧着饭碗,忿忿道:“在恨人。” “恨人需要这样念出来吗?” “念出来才会记得。” “既然根本就记不得,证明你心中并无怨恨。”罗净回到桌边坐下,也端起碗筷来,“恨或者爱是出自内心,不会有人像你这样说出来。” 我忽然觉得喝下的那道符咒的法力在慢慢减弱,于是施法护身,令伤口不那么疼。“不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大师,你爱我还恨我呢?” 罗净一怔,又低下头吃饭。 “那你知道我到底是恨你还是爱你吗?” 他猛地咳嗽起来,应该是被米粒呛住了。 我乐颠颠笑起来,“瞧,我们互相都不知道!所以要说出来人家才知道。” 他语重心长唤了我一声:“小桃花。” “嗯?”我耐心等待他的下文,他掂量半天才说:“吃饭。” “啊,没了?” “食不言寝不语。”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碗里的饭都吃光了,溜之大吉。 14、惜余欢-2 每回换药都要清洗,我怕疼,又不相信罗净的法术,于是自己施法陷入昏睡。有一回醒得早了,罗净正心无旁骛给我抹草药,修长的手指在我左胸那道口子上滑过,一遍一遍,好像抚摸。我竟不觉得疼,便眯着眼看他认真的样子,不知不觉看得入迷。 药敷好了,罗净从怀里抽出洗净的白布条,打算替我缠上,冷不丁现我醒着,脸唰地一下全白了。猛地将我的衣襟拉紧,“你怎么醒了,不疼吗?” “不疼,很舒服。”我故意坏笑着,“怎么不接着包扎了?” 罗净将布条轻轻交到我手上,“既然你恢复得差不多了,以后就自己换药。” “啊?”我哭丧着脸央求,“上药我会,可是包扎我自己弄不好呀!大师……” 罗净冷冷睨着我,“那闭着眼睛。” “为什么?” “闭着。”罗净脸色微红,“不然我走了。” “好好……闭着。”我用双手将整张脸都蒙上,“好了吗?” 他不吱声,将我的身子扳过去,背对他。然后用布条从我的肩上至腋下穿过,一道道将伤口包得严实。我失望极了,本想从指缝偷看他,这样一来,奸计不能得逞。 最后替我掩上衣物,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我与他不但非亲非故,而且他是僧人、我是妖精,这些年他却一直在帮我。系上衣带,朝他回眸一笑:“嗯,多谢大师。” 伤势未愈,加上在寺院,女子行动多有不便,我只能呆禅房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晚上就歇在罗净床上,他自己则去了别的禅房。 一场秋雨带了些许寒意,草木零落。我精神好了些,找了几本佛经来看。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从屋檐落下一层雨帘,有的滴在水洼中叮咚作响。 忽闻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了听不真切,我索性走到门边轻轻打开一条缝,朝外看了去,只见蔺水蓝举着伞在檐外站着,罗净挡在门前巍峨不动。 “大师,我亲自交给她才好。” “不必了,她现在需要安静。” “秦朗坤他不辨是非,与我无关啊!我可是有要紧事!” “要紧事也可由贫僧传达。” 看着罗净一丝不苟地保护我,不由捂嘴偷笑了一阵,方打开门,不冷不热说:“大师,我来见见他无妨。” 蔺水蓝绕开罗净,径自走过来,打量我一番,“你没事了?” 我故作幽怜叹道:“性命是保住了,只恐留下痼疾。”说完站在门边,也没请他进去,雨一直在下,荷塘周围弥漫着水汽,高高的竹亭看上去很安宁。我抬步便朝那走去,蔺水蓝忙举伞替我遮雨,走到亭内,他自己半边身子反而淋透了。 我转回身,透过濛濛雨水看见罗净仍然站着檐下一动不动,一种无言的感动油然而生。我侧目问蔺水蓝:“你找我?” 蔺水蓝悻悻递给我一封信,“你的休书,官衙已作实。从此,你不是秦朗坤的妻子了。” “我从来都不是他的妻子。”我粗蛮夺过休书,揣在怀里。 “你……王爷什么时候回来接你?” 我漠然看着他答:“快了。” “打算就这样远走高飞?什么都不计较?你真是大方。” “不劳你们费心。” 蔺水蓝急了,“是秦朗坤听信沈云珞挑拨,也不干我的事!你不好这样拒绝朋友的关心吧?” “蔺大人,小女子无才无德,高攀不起你们这般高贵的朋友。” 蔺水蓝怒了,指着我吼:“你就是一块朽木,笨得无药可救!沈云珞这样害你,你就躲在这庙里?现在是你受伤了,那沈云珞反倒装得楚楚可怜,真是可气!” 他的实话吐出来了,我噗嗤笑出声,“无事不登三宝殿,蔺大人不会是想和我结盟去对付沈云珞吧?” “那女人实在可气!”蔺水蓝甩了甩袖子,满脸怒容。 “我现在又能做什么?你知道,他心里从来都没有我的。” “可他内疚啊!你只要博取他的同情心,让他觉得你才是最可怜的人,沈云珞就该滚蛋了!” “他内疚么?”我摇摇头,胸口一片冰凉,我不信。 “当然,他也不是有意的。” 我朝蔺水蓝诡异一笑,“可我是妖啊,杀了就杀了,根本用不着内疚。” “胡扯!”蔺水蓝正色道,“你那一时的气话,谁信啊!就算是真的,你是妖,可你做过什么坏事?妖也有善恶之分。” 我忽然对蔺水蓝刮目相看,“你很懂啊!” “怎样?跟我回秦府罢,收拾些东西。” 我虽然满脸笑意,仍然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 蔺水蓝一下子蔫了,耷拉着头坐在石凳上,“沈云珞究竟在他身上下了什么咒……” “蔺大人,秦公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希望他有了你之后,转身就忘了旧情人,那他将来同样可以有了别人而抛弃你。沈云珞在他心里很重要,不管她做了什么,她都是沈云珞。” 蔺水蓝吁了口气,“我和他不会有未来,所以我分外珍惜现在,我只是不想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挂念别人。” 我狐疑问:“为何没有未来?” 他苦笑一声:“我们同为男人,为了家族,迟早要各自娶妻、生子,避无可避。” 我若有所思道:“是啊,阴阳才可以配对,阳和阳可真不好办……”眼前忽然闪过他们在一起肢体交缠的画面,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曾经他也是伤害我脆弱心灵的凶手!于是一脸嫌弃地瞪着他,“我要休息了!” 我冷不丁就下逐客令,蔺水蓝有些莫名其妙,撑伞出了亭子,嘴里嘟喃:“我还是喜欢不上女人,脸变得真快……” 蔺水蓝渐渐走出拱门,我朝屋檐下的罗净招手,他却进屋了。不一会又出来了,手上多了把伞。见他举着伞慢悠悠走过来,我失笑道:“大师,你不是喜欢用飞的么?还拿伞?” 他收了伞,不紧不慢答:“那你一会也要自己飞回去么?” 我吐吐舌头,原来他是专门为我拿的。不过却不罢休,调侃道:“你背着抱着扛着我回去都可以,不一定非要伞的。” 他瞥了我一眼,眉毛轻扬:“顽劣不堪。” 我笑嘻嘻朝他身上蹭了一下,“反正你又不是没抱过。” 他没理我,话锋一转,“你真的悔悟了,秦朗坤终究不是你的归宿。我早说过,他心里有别人,你始终进不去的。” 我侧头望着淼淼池水,幽幽道:“倘若我早些认出华容添的字迹,早些明白秦朗坤与我无半分干系,就不会受这么多苦。大师,你是不是早知道华容添才是我的劫?可你多番提醒,我却执迷不悟。” 罗净声音一沉:“你怎么觉得他是你的劫?” “树上刻的诗句,那字迹是华容添的。是不是他前生在我身上刻下的,他才是给了我元神的人?” “何苦还要执著于你的劫?你不是选择与他去隐居江南,共度一生么?”顿了顿,罗净蹙眉质问我:“难道你还是放不下成仙的执念!?” “大师……我快死的时候,以为自己会成仙,可我却忽然看见了桃树上的字,明白了秦朗坤只是一个误会。这一次,我不是抱着成仙的念头,而是真的想陪他归隐,如果顺便能成仙,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了下去,不敢看他凌厉的目光。 “你真是……朽木!”罗净丢下这样一句话,真令我伤心。蔺水蓝才说完我是朽木,他一定是偷听到了才这样说我。其实说朽木也不错,我就是一棵千年的老树,年迈无比。 15、惜余欢-3 我的法力恢复之后,伤也好得很快。只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华容添的消息。 僧人不用多少御寒之物,禅房里冻得跟冰窖一样。晚上睡觉时,常常冻醒。醒了便听着寺里的寒蝉凄切,夜风呼吟,觉得好孤独。 相国寺庙会仍然是香客云集,我穿着僧袍,将头藏进僧帽,混迹在熙攘人群中看热闹。蹲在路边小摊上看泥人,寻了一圈,没见到罗净的像。 鼻子被冻得通红的老人问我:“小师傅要买什么?” “为何不见罗净大师的泥像?”我只是这么随口一问,那老人家脸色突变,示意我小点声。 我不解,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老人压低声音说:“现在都不卖他的像了。” “为何?”我话音刚落,身旁一位大婶语带讽刺道:“哼!小师傅,你们罗净大师被妖精给迷住了!” 我怕被人认出,便垂下头,双手合十道:“是谣言吧?罗净大师是得道高僧,怎会为妖精所迷?” 大婶将嗓音拔高了几分,绘声绘色讲:“大家都知道,济民堂的秦夫人是妖怪!这几天,秦府不是请了道士去驱邪么?那道长说了,秦家妖气很重!听说前些时日那妖怪要害秦大人,但是秦大人早有防备,反刺了她一剑,差一点那妖怪就死了。可恨呐,罗净大师却忽然将她救走了,现在就藏在相国寺!一个和尚将一个妖怪藏在自己禅房里,这叫怎么回事儿?” 附近的人听见这样的传闻不禁都围过来,七嘴八舌聊开了。有人问:“真是秦大人看出来她是妖怪的?” 大婶得意洋洋道:“那当然,秦大人可是跟她同床共枕,自然能现她不同寻常之处。” “哎呀!那济民堂岂不是妖怪害人用的?” “是呀是呀……朝廷把她抓起来的时候,就该杀了她,没想到竟然放出来了。” “这妖怪不简单呐,连罗净大师都被迷惑了!” 大婶阴阳怪气笑几声:“整日整日都腻在房里……只怕二人早已如胶似漆,这样的僧人,相国寺应该将他赶出去!” 他们都津津乐道、唾沫横飞,已经没人记得我要买罗净像了。我一言不从人群中退出来,垂着头回到寺里。 行至拱门处,罗净正迎面而来,带着几分笑意问:“就看够热闹了么?” 我愧疚望着他,禁不住声音颤抖,虚弱说:“大师,我真是个祸害。” 罗净敛去笑意,上前一步,“怎么了?” 那些话语在耳畔萦绕不绝。他们可以中伤我,再恶毒的话语我也听过。可罗净做错了什么?我垂下头,喏喏说:“我连累了你。” “你听到什么了?” “大师你名誉尽毁,皆是由我而起。” “小桃花。”他轻轻唤我。我迟疑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现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难过。他嘴角扬起,似是赞赏:“沉默是对诽谤最好的答复,其实你做到了。在别人鄙弃你、毁谤你、伤害你的时候,你心无波澜,为何此刻却又想不通了?” 我总觉得他狭长的双目中藏着某种异样的情愫,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因为他们毁谤的是你,我不喜欢别人这样说你!” 他神情一滞:“什么?” “我受委屈没关系,可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我的情绪莫名地激烈起来,有一股按捺已久的气息在萌动,原来我是如此在意他。 罗净僵在那,半晌才长长吐了口气,“是你的怜悯心在作祟。你天生就看不得人受苦,所以乐善好施。” 我从他神情中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眼皮耷下,好吧,他说是怜悯就是怜悯。 罗净平静说:“你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寺里没有热水供你沐浴,晚饭后你收拾一套干净的衣物,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月没洗澡,你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味么?” 我好歹是女子,被他这样一说窘迫极了,嘟喃:“什么味?桃花香罢了……” 寒星稀疏的夜幕下,我随罗净御风而行,飞越了几百里,落在北方一座深山中。 冷风拂面,四周丛林密布,山谷中狼嚎不断,阴森森的。 即便是要避人耳目,也不用避到如此悚人的地方吧?罗净仰望星空辨了辨方向,抓着我的胳膊腾空飞起,站在一棵巨松的顶端。放眼望去,山谷里云海滔滔,仿若仙境。寻摸了一阵,他笃定牵着我滑翔而下,落定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 有些打滑,我抱住了他的胳膊,忽觉热气扑面,定睛一看,周围俨然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我惊呼:“你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 “你内伤还在,寒冬腊月不好沾冷水。我带你来了一次,今后你自己寻来。” 蹲下去伸手探探水温,有些烫人,我兴奋得马上脱掉鞋袜,罗净面露尴尬之色,在巨石中央盘膝打坐,提醒我:“你别洗太久了,我还有晚课。” 我一面看着他紧闭的双目,一面在他面前衣裳褪尽。希望他忽然睁开眼,吓一跳才好。可是好冷啊,我打了个哆嗦,迫不及待入水了。 月色清寒,整个天地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袅袅雾气蒙在水面上,吹不散、拨不开。 我一动,整个池里的水都荡漾起来。忽然想起我刚变成*人的时候,在那四月的湖水中,身边也是这样的巨石,罗净高高站在那,用他的袈裟将我拉了上去。 石头是暖的,我轻轻靠了上去,听见罗净口中溢出轻微的梵语,安详极了。几欲睡着,水里头一条鱼儿擦过我的肌肤,好痒,我忍不住笑了两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罗净停住了念经,问我:“怎么了?” “水里有鱼。”我回头冲他笑了一阵,虽然他闭着眼睛看不见。 一个人在温泉里嬉耍许久,乏了,才上了岸。水顺着长、身子一股股淌下,打湿了石头的大半边,刚迈开了步子,青苔夹杂着水迹,令我丝毫没有防备地滑倒了,伴随着一声惊叫。 16、惜余欢-4 好在,罗净接住了我。他躺在巨石上,我稳稳地扑在他怀里,被他的双臂环抱着。他的袈裟依稀裹住了我的身体。月光、云海,一刹那都在缱绻一般,听见彼此跃然于胸膛的心跳。我伸手触摸到他的脸庞,渐渐将脸凑到他面前。 他脸上那种痴迷的神情是为我吗?还是为这极美的月色? 我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游移而上,终于摸到了他的头。有一丁点儿根扎手的感觉,很痒。我得逞了,于是咯咯笑起来,笑得身子一颤一颤的。 他素日里的凌厉目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迷离。他的呼吸看上去很平稳,其实内里气息紊乱不堪。我狡黠一笑,指尖沿着他的唇形画了个圈,声音虽带了几分沙哑,却故作娇媚:“大师,你怎么了?” 他猛地闭目,眉头紧蹙,好似很痛苦。原以为他会盛怒之下粗暴推开我,不料他却将我越箍越紧。我的咽喉也随之抽紧,再也说不出风凉话来。 天地无比安静,深秋的夜里雾气渐浓,伏在他炽热的怀抱,心跳狂烈。我不知道他想怎样,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于是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冰冷的唇贴了上去,在他丰厚的唇上寻求温暖。 鼻息交错,那种触感很微妙,就像一点火星子,将整个荒原燃了起来。 我不会吻,只能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脸捧得紧紧的,两片唇瓣在他唇周辗转,想要汲取更多的温暖。 猝然间,他睁开了幽亮的眸子,双手死死将我的腰身往下按,某个紧紧贴着我的部位变得坚硬而滚烫,因为我赤露着,所以更能感受得真切。这一刻,我却胆怯了,好似连嘴角都在抽搐。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问僧人和男人的区别。 罗净依然那样看着我,目光迷乱,却极力克制。我觉得自己就要赢了,于是不顾一切用力吻住他的菱唇。终于,他微启嘴唇,吐了口气,接着便是令人窒息的掠夺。他翻身将我压住,二人狂野的唇舌用力纠葛,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榨干。 我忽然明白了皇上想从沈云珞身上得到的、蔺水蓝想从秦朗坤身上得到的,都是这样一种感觉。几近疯狂。 他握住我的腰,粗喘明晰,沿颈侧一路啃啮下来,埋在我胸前深深摩挲了一阵,一口咬住了右侧那点嫣红。我忍受不住这样的激烈,双手抱住他的头,**出声。他的唇在吮吸、舌尖在撩拨,好似有一浪一浪的潮水涌来,我抵挡不住,只能肆意呼喊。 湿漉漉的长沾在肌肤上,像一条条血脉的纹路,那些疯狂的**就在其中游走,腐蚀了我的身心。明明想要停下,却跟要了我的命一样舍不得。撕扯他的衣襟,贪婪抚摸他臂膀、胸腹、腰背…… 一方袈裟盖不住这般意乱情迷,我修长的腿裸露在外,禁不住冷风瑟瑟,抬起,缠在他腰间。 冷漠的罗净,就像被点燃的烟火一样迸,闪耀着金紫交辉的光芒,给我披了一身火树银花。 疼痛,比预期的还要钻心,令我惊呼一声从沉溺中苏醒。 他像一头沉闷的猛兽、毫不怜惜地冲撞我的身体,一反常态。我咬住自己的手背,委屈地哭了。为什么这样……疼?想推开他,双肘已被紧紧按住,疼得冷汗直冒,唇齿哆嗦着微声唤他:“大师……” 他置若罔闻,反咬住我的肩。愈加狂暴。 “不要!”我双眼一闭,热泪滚落,渐渐呜咽起来,“轻……轻点……” 这样让男人乐此不疲的事,却让女人遭受痛楚,太不公平了!我激烈反抗起来,却丝毫挣脱不开,他此刻就像着了魔,尽情在我身上宣泄压抑了许久的**。当我侧目与他相对,诧异打量他幽幽的眸光,惊觉他是走火入魔了! 他一向定力极好,这回却败给了心魔。 我动弹不得,法术也施展不开,若强行袭击他,恐怕重伤了他的元神。身下疼痛加剧,唯有生生忍住,待他清醒。 是我一时贪玩,酿成大祸。我毁了他的修行、也毁了自己的幸福…… 月华霜重,我抱膝坐在温泉一角愣。静谧的夜里,耳旁尽是那些迷乱声息,挥之不去。 水波泛起纹理,身旁的罗净出动响。我拽紧了衣袍往胸前挡,下意识地缩成一团,警戒盯着他。我的膝盖在颤抖,体内的痛楚一阵阵翻涌,像被千军万马在践踏过一般。他缝合了我心口的伤,却在别处撕裂了永世不愈的伤。 我好难过,央求他:“放过我……”声音低微,嘶哑。哭了多久都不记得了。 罗净捂住额头,面容几乎扭曲了,嗓音倦苦:“怎么了?生什么了?” 他清醒了!悬在的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了,我强颜笑答:“你刚才……走火入魔了。” 他支起身子,惊骇打量我,又垂头看着自己,终是不敢相信,几乎咆哮着问我:“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受不起惊吓了,只是无辜地瞪大哭肿的双眼,喏喏说:“你不记得……就算了。” 罗净痛苦不堪,仰天长啸一声,惊起深谷中阵阵狼嚎。他一直摇头,边摇头边问:“你法力远远在我之上,为何不阻止我?” “我怕伤了你。”我虚弱答。 “伤了我又如何?你的清白……”罗净戚戚笑了笑,仰面闭目,“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我的清白就回来了吗?”我不敢再看他,他魔性大的样子还深深映在脑中,令人心惊肉跳。将下巴搁在膝上,淡淡说:“这不怪你,是我的错。” 他转身去拾岸上的衣物,望见斑驳的血迹,顿了顿,又扯了下来,将我裹住。他触到我的时候,我战栗了一下,惊惶举眸望着他。他还是强行将我紧紧抱住,在我耳边一字一句说:“等华容添回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仍然挤出笑意,“我说了,不怪你。是我自己惹的祸,我自己会交代。” “这种事情,怎么会是女子的错?”他匆匆披上袈裟,将我打横抱起,腾空飞升。温泉在脚下越变越小,身上的热气也逐渐消散。我眯起眼,忽觉方才的一切都远离了。或许天亮之后,会现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17、惜余欢-5 疲惫至极,很快便入睡了,一整晚梦境杂芜,醒来之后全然忘记了梦见过什么,只隐约觉得心悸。 禅房里空荡荡的,我觉得口干舌燥,下床去倒水。双腿酸软乏力,走了几步到桌边就赶紧坐下了。望望窗外的阳光,已近午时。尽力不去想昨夜生的事,抓着茶杯的手还是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能想到此刻自己的面容有多苍白,幸好这里没有镜子。运气施法,不一会,疼痛和疲惫顿时消散。罗净往常都准时给我送饭来的,今日可是不敢见我?稍作思量,我穿戴整齐出了门,上隔壁禅房寻他。 小小的房中空无一人,简陋的床上静静躺着那件被撕裂的僧袍,沾了点点猩红。我拾起来,打算拿去洗,忽闻外面一阵脚步声逼近,来不及放下衣服连忙跃上房梁。 门被重重踢开了,几名小沙弥扛着罗净闯进来,将他安置在床上。罗净**着上身,满背都是瘀伤,奄奄一息。我险些惊叫出声,及时捂住嘴。心急如焚,多想下去问问他怎么了,小沙弥们却不走,一直在房中忙碌,替他擦洗、替他上药,最后为他盖上被褥,还在屋里生了一盆火。 直到他们走远了,我才跃然落在床边,焦急唤他:“大师!谁将你伤成这样?!” 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方才上药时的剧痛都惊不醒他,又怎能听到我说话。在他一侧盘膝坐下,用治愈术为他疗伤。可惜法术丝毫不起作用,再耗费下去也是徒劳。该如何是好? 火盆中竹子燃烧时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响到末了,燃成了灰烬,余温也在日暮西山时殆尽。 我呆坐了一下午,心头萦绕着不详的预感。他背上的伤是棍伤,我也受过,除了忍受之外,根本无法用任何法术治愈。可我当初只受十棍而已,他背上密布的瘀痕根本数不清。他微弱的鼻息,让我害怕极了。 我受伤时,他在一旁诵经,所以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为他诵经而已。 一度想放弃,想扑上去朝他大声哭喊,可还是忍住了。我从没有过这么好的定力,孜孜不倦念到了天边泛白,寺里晨钟敲响。 听见低弱的呻吟,我欣喜睁开眼,他的唇在动,有了血色,不像昨日那般骇人。 “大师,你醒醒!” 他修长的眉毛不停地挑动,终于张开眼,斜视我。我忙下床,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小心翼翼给他喂下去。 “大师,为何伤成这样?” 他的眼睛半眯着,气若游丝说:“你出去。” “你现在这样,我如何能放心出去?” “我犯了戒,要受罚。这是本寺的事,与你无关。” “你受了多少棍?”我急切道,“你命在旦夕,皆由我而起,我不能撒手不管!” 罗净阖眼,语带无奈:“有些注定的劫难,我们避无可避。” 我掀开被子看了看他背上的伤,脑中灵光一闪,“我去济民堂寻几味好药!”说完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腾飞在清晨薄雾中,寒风侵肌。僧帽偶被吹落了,一头青丝披散开来,飘扬翻乱。本想赶去拿药材,转念一想,还是回头去捡那僧帽。不想僧帽正巧落在秦府旁边的巷口,有三两的路人。我不能公然从天而降,于是在巷中落地,再偷偷走出去。 拾起帽子,轻轻弹了弹灰尘,不经意间抬头,竟见秦府大门里渐渐抬出一口棺材,一行送葬的队伍也哭哭啼啼从秦府走出来。我愣了半晌,疑是自己记错了路。想不管不问地走开,可脚下挪不开半分。直到看见面色煞白的秦朗坤跨出大门,我宛如遭了晴天霹雳,一下子瘫在地上。 一时间,无数目光齐刷刷看过来。搀着秦朗坤的秀秀惊叫:“是少夫人!” 静默片刻,人群中像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秦朗坤远远看着我,目光如坚冰。一名老道士从队伍的最前头朝我走来,正是从前沈云珞请来的那名道长。他从怀中掏出一面照妖镜,向着我高高举起,数道金光迸,径直穿透我。 刹那间,无数人尖叫:“是一棵桃花树!” 道长收回照妖镜,中气十足高喝道:“大胆妖孽,竟敢穿着僧袍,玷污佛门!” 我站起来,兀自朝棺材走去,人们纷纷避让,唯有老道士挡在我身前,侧头对秦朗坤说:“正是她将妖法施在令堂身上,害她枉送了性命!” 人群中有人高喊:“把妖怪抓起来!”一呼百应。 收住了脚步,最害怕的那个答案已经揭晓了,真的是秦夫人。这些时日,我光顾着自己,却忘记了为她续命的日子。一瞬间泫然涕下,揪心的痛令我无力反抗,生生被人扭住胳膊按倒在棺木面前。 秦朗坤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声音颤问:“你果然……是妖。娘待你如亲生女儿般疼爱,你如何下了手去害她?既然人都害了,又跑来装什么慈悲?” 有人大喊:“押着妖怪给秦夫人磕头!” 秦朗坤用尽全力嘶喊:“我才不要她给我娘亲磕头!” 我除了流泪,便是一个劲地摇头,不知要说什么、解释什么,想要大喊,都不出声。 “你不许哭,我娘不用你哭丧!”秦朗坤疯了一样将我从地上拎起来,“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一次一次害我们?!” 我止不住的抽泣,断断续续吐出一句央求的话:“让我……求你,让我看看……看看娘。” “你不配!”秦朗坤狠狠推了我一把,拂袖而去。 “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我撕心裂肺的呼喊,终究换不回他的一丁点信任。 蜂拥而上的人们对我拳打脚踢,不知名的东西纷纷砸了过来,砖石、或者笤帚,他们毫不顾忌地谩骂着一只悲痛欲绝的妖精。 我只能用双臂抱住自己,蜷缩在那里低低地哭泣。 秦夫人淡淡的笑容浮现在眼前,她时常托着我的手,柔柔说:“于归,你快些给我生个孙儿呢!” 人总是一厢情愿,妖也是。我的心在泣血,身体却毫无知觉,就让他们狠狠地打。大不了我灰飞湮灭,再也不会眷恋红尘。 18、惜余欢-6 “大家住手!待贫道来收了她!”落在我身上的拳头顿时稀疏了不少,老道士命人群散开,人们便听话地往后退开了。 收我?伏在地上抬头望着他冷笑,恐怕世上无人能收得了我。 道长手中倏然出现一把长剑,左臂一挥往空中扔了几道符。正欲念咒,忽然一阵急迫的马蹄声逼近,接着马儿嘶鸣一声,冲向这边来。人们惊慌四散,黑马如疾风一般窜来,甚至看不清马上何人,我已经被捞上了马背。 横在马背上颠簸了一阵,只听得两旁的人们不断惊呼,房屋风景一一掠过。直到出了京城,到了某处僻静之地,马儿停下了。我满头青丝被吹得凌乱不堪,脸颊冻得麻木了。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揽住我下了马,轻声安慰:“没事了,于归,跟我回家。” 那胸膛出的声音有安定一切的力量,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归属感。我举眸望着他略带沧桑的面容,扑进他怀里嘤嘤哭起来。 华容添长舒了口气:“为何要任人欺负?若我没及时出现,你要怎么办?” 一面啜泣,一面在他衣服上蹭眼泪:“你为何现在才来?我从秦家出来之后,一直在相国寺等你。” “我前不久才接到四弟的信,得知你受伤。秦朗坤……若不是碍于四弟的情面,我定要问他讨回来!” “不必了!”我忽然抬头,眼泪婆娑看着他,咬咬牙说,“其实……我真的妖。” 此话一出,我便后悔了。我怕吓坏他,也怕他从此以后不要我了。 果然,他盯着我,静默了许久。我失望松开抓住他衣袍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华容添又及时拉住我,笑了:“我知道,只是不知道你会这么快告诉我。” “什么?”我没吓着他,反而被他吓一跳,“你何时知道的?” “太子一案,你要我找罗净帮忙的时候,我便疑心了。后来在道长那求证,加上之前你的种种可疑形迹,我完全相信你是一只妖精。” “可是你一直装作不知道。” 他抚着我的眉暧昧笑着说:“我想等你亲口告诉我,妖不可怕,欺瞒才最可怕。” 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他双眸中打量许久,也没瞧出半点恐慌来。“你不怕妖怪?” “我怕。”他将我的头按进怀里,深情说,“我怕百年之后,我已变成白骨,你这长生不老的妖怪要另嫁他人。光想想,我都妒火中烧。” “容添……”我伸臂环住他的腰,心中仍然狐疑,“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不怕妖怪。你真的不怕,一点都不怕么?” “何止我?罗净大师不也不怕么?还处处帮你。” 我惊得从他怀里弹开,险些忘记方才出来是给罗净拿药的!环顾四周,竟是郊外一家客栈。看着华容添英气的脸庞,我语无伦次道:“不能这样离开,先不能走……我还要回相国寺,罗净大师受伤了,我方才便是出来拿药的。谁知遇上了秦家……丧事……”脑子里如一团乱麻,罗净的伤势、秦夫人丧事、还有要给华容添的交代,我已经不知道该先做什么了。舌头一直打转,最后什么也没说,颓废地窝在他怀里,“我心里好乱,不知道要怎么办……” “再难办的事也要一件一件办,我们先去客栈休息,有什么事,你一件件告诉我。可好?” “嗯。”我心虚得不敢看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当他知晓我意外**于罗净的事,或许再也不会待我这般好。忽然之间悲伤满溢,不忍心想象他得知真相后会有多难过。 要了间普通客房,换上普通的衣裳。看着镜中的自己,面容憔悴,眼里血丝密布。方才换衣裳时,注意到胸口、背上横着许多疤痕,原来做人不过几年,我已经遍体鳞伤。也不知何时,笑容里竟有了苍凉。 华容添拢起我的长,在我腮边一吻,“现在可以说了,你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做完。然后我们回家。” 轻轻一个吻,便让我心头一暖,顺势倚在他怀里,叹道:“我要去给秦夫人上坟,是我忘记了要续命的日子,是我的错……” “续命?”华容添诧异反问。 “其实秦夫人阳寿已尽,为留住她,我用妖法替她续命。”仰头看着华容添若有所思的表情,“若日后我频频用妖法,会不会吓着你?” “妖法可以续命……”华容添灿烂一笑,“那么你也给我续命,这样,我们是不是永远能在一起?” 我对他忍俊不禁,他已是而立之年,却有这般幼稚可爱的想法。握住他的手,笑道:“其实,我不是长生不老的。我是来应劫的妖精,和人一样有阳寿。若有一日,你离世了,我也不会独活。” 他又是一副惊讶的表情,“这么多门道,很有意思。今后你慢慢讲给我听。” 我努努嘴,“你今日话太多,不像从前风度翩翩。” 他笑盈盈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对着即将过门的妻子,自然是格外激动。”他忽然收住笑意,低声问,“除了去看秦夫人呢?” “噢……还要去相国寺看看,罗净大师伤得很重。” “如何受伤的?” 望着他殷切的眸子,我忐忑不安吐出两个字:“犯戒。”好在他并未追问,只是平静道:“相国寺戒律一向森严,没想到连大师也……” “于归。”他忽然又转移话题,捧起我的脸,“方才我看见你背上的伤了,是在天牢里留下的么?” “什么?”我有些生气,脸微微热,推了他一把,“你偷看我换衣服!” 他促狭一笑:“你都快进门了,还如此害羞?” “大概是鞭伤,我平时也瞧不见。”我低头沉思一阵,喏喏问,“难看吗?会嫌弃我吗?” “这是什么话?”华容添捏起我的下颌,目光深沉,“每一道疤,都是一种历练。我身上的疤痕无数,也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我巴巴望着他,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扒他的衣服,一面央求:“让我看看。” 他捉住我的手,戏谑道:“要看的话,可要付出代价。”他眼神中某种深深的东西刺痛了我,罗净带给我那些沉疴的痛楚又被翻了出来,嘴角无可预料地抽搐起来,猛地挣开他,声音冰冷:“那便不看了!” 19、惜余欢-7 华容添神情一僵,手渐渐松开。我及时察觉到自己的不寻常,忙故作生气嗔道:“登徒子!” 他复又笑了,“除了我这登徒子,便没人敢要你了。” 镜台前,他悉心替我绾,简单的髻,仅插了一支木簪。镜中的男女就像一对平民夫妇,相视而笑。 我们打算先去看秦夫人,再去相国寺。华容添给黑马喂了些草料,用力拍着马儿说:“我知道你跑累了,可是这几日还要麻烦你了。” 我坐在马厩的木栏杆上忍俊不禁,只见过妖精和动物说话,没见过人能和动物说话的。华容添大约听见我的笑声,扭头说:“这可是一匹战马,通人性的。” 我一本正经点头应道:“难怪跑得这么快,你怎么会有战马呢?” “是从前跟随我征战的一匹母马产下的小马,一直在王府里养着。” “它叫什么?” “霹雳。” 我走过去,也拍拍黑马的头,想表示一下亲昵,可它丝毫不领情,高声嘶鸣起来。华容添都感到意外,斜着眼睛问:“你对它做什么了?” “哎哟,好重的火气呀!”我凝视马的眼睛,读它的心思。喔,原来是匹小母马……我阴阳怪气地朝华容添瞄几眼,“你究竟哪里来的魅力?连马儿都吃醋。” 华容添惊诧看着霹雳,又看看我,“你却连马儿的醋都要吃?” “哼……”我嘟着嘴拉拉他的衣袖,“我们不骑马去,我带你飞过去,今后啊,它可清闲咯……” 黑马愤怒极了,鼻子里出哧哧声,我冲它做了个鬼脸,拉着华容添一跃上了云端。 秦夫人的新坟头,满是纸钱。秦朗坤还未离去,跪坐在墓碑旁,伤心欲绝的样子。蔺水蓝在一旁陪着,寒风凛冽的郊外,也只有他们二人可以互相依靠。我犹豫了,站在云端看了许久,叹了口气:“我们走罢。” “嗯。”华容添没多问,握住我的那只手越握得紧了。扭头携他离去,将来机会很多,我不想自讨没趣。 罗净的偏院中一片萧瑟,拱门处再也无人看守。我心头隐隐痛了起来,抓住华容添的手往禅房里去。没敲门,直接推开。罗净正吃力地用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颤抖地拎着茶壶。见我们进来了,他脸上的煞白又重了几分,刚微启嘴唇,忽然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 “大师!”我不顾一切冲了上去,扶他坐下。华容添紧随其后,为他倒了一杯茶,又说:“茶都凉了,大师伤成这样,为何无人照顾?” 罗净气若游丝道:“贫僧在受罚,能有杯水喝,已然满足。” “你都咳出血了,是不是内伤很严重?”我不由分说将从济民堂搜来的药材全扔桌上,“你找找,什么药材是可以用的?我去给你煎药!” 罗净垂目,修长的眉没了从前的神采。“你们不必管我,这是我的报应。” “可是你这样下去,会……”我已经失去了一个秦夫人,不能再看着罗净自生自灭。回头看看华容添,方笃定说:“大师,我们就留在这里照顾你,直到你痊愈,好不好?” “我已铸成大错,是我亏欠你们,无论是怎么样的结果,我都要承受。”罗净抬头,坦然看着华容添,苍白的唇一直在颤,“我玷污了于归的清白之身,请处置我罢。” 没想到罗净会这样说出来。我一惊,只见华容添整个人已经僵住了,只消片刻,他又平静看着我问:“为何会这样?” 罗净闭目答:“是我打坐时走火入魔,连累了于归。”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是我连累了他。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紧抿的唇渐渐被苦涩的泪水润湿。 只听得“咻”地一声,华容添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剑,直指罗净眉心。 我按住他的手,哽咽道:“大师是走火入魔了……” 华容添痛心疾,握住剑柄的手指节泛着青白。“走火入魔是什么理由?我们就要原谅他吗?于归,你太善良了!” “既然错了,我便会承担。”罗净仍然闭目,双手合十。 华容添极力克制满腔怒火,字字铿锵:“不要为罪孽找任何借口,你身为高僧,却觊觎朋友之妻的美色,我恨自己为何相信你!” “容添,不要这样说,大师不是这样的人!他当时走火入魔了,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 “走火入魔?走火入魔是因为有心魔!”华容添整个人散出我前所未见的杀气,剑眉倒竖,目光如炬,“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敢不敢承认你其实动了真情?” 罗净的睫毛在寒风中颤动,忽闪了几下,眼睛还是没睁开。他虚弱答:“没有。” 我双手握住华容添拿剑的手,低声恳求:“算了吧,容添,我其实……不想再提这件事……” 华容添的视线在我脸上停顿许久,内心矛盾而纠结,最终狠狠将桌案劈成两半,哗啦一声巨响过后,他黯然道:“你我之间,有如此桌。” 我愣愣望着罗净身前坍塌的桌面,泪痕犹在,华容添已经没了身影。拭去眼角的泪,最后望了罗净一眼,他就坐在破裂的桌案后,面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咬咬牙,转身跑出去追华容添。 他默默地一直往前走,面无表情,好像也没有目的。我迷茫地跟在他身后,渐渐走上东街,不少人已经认出我,辱骂声渐起。可我是妖精,人都畏惧妖鬼神怪,他们除了逞口舌之快便拿我毫无办法。 华容添忽然停住脚步,转身直勾勾盯着我,“为何要这样忍着?所有人都可以轻贱你、诋毁你、唾弃你,愈加肆无忌惮,为何不反击?” “因为你!”我脱口而出,“因为你承诺要带我离开,所以我一直在等。他们如何对我都没关系,只要你不嫌弃我……不过如今,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他牵住我的手,引着我穿过喧哗人群、无视那些丑陋鄙俗的话语。直到回到郊外的客栈,他深深叹口气对我说:“我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带你一起走,否则,你不会受这么多伤害。” 我望着薄凉暮色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哀怨问:“那你还要我这朵残花吗?” “或许是注定的,老天从不让我如意。”他将我的手攥得紧紧的,目光坚定,“可我还有几十年的命,我就不信,余生中将你这样紧紧抓牢,我还得不到幸福!” 11、惜余欢-8 尽管心里有万分担心,可碍于华容添,我没有再提及罗净,只在夜深人静时默默替他诵经祈福。 途经山谷,我心中一动,带华容添进谷去看那株桃花。马蹄嘚嘚在空谷回荡,小溪的一半被冻住了,一半还在流淌,咕咕咚咚地响。 我的桃花树已经秃了,张牙舞爪地伸着枝桠,那树干上的诗句反而更显眼。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我冲他狡黠笑道:“这就是我了。” 华容添凝视着树上的诗句,蹙眉问:“这是谁写的字?” “好多年前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可是和你的笔迹那么像,或许是你的前世呢?” 他神情迷惑想了许久,“这确是我的笔迹。我似乎也来过这里,几年前下江南,误入这山谷了。” “我知道,那时候我便在这里看着你们。” “在这里?”华容添指指树。 “是啊,我就在树里面。”说着,我周身散出一阵光芒,融入树中。 “于归!”华容添紧张唤我,我在树里面咯咯笑起来,“我在这里呀,可是你看不见我。” 他也松了口气,微微笑着伸手抚摸树干,“原来我们的缘分很早就开始了。” 我从树里出来,指着树上的字:“说不定,这诗句是你前世留下的。” “人真的有前世?” “当然,六道轮回。” “那么……下个轮回我还会遇见你吗?” “我是树,花草树木不是六道众生,我们没有轮回。” “什么?”华容添猛地抓住我的手,“这一世之后,你要去哪里?” “也许……”我这一世不能成仙便要灰飞湮灭,却不能告诉他。“也许还是一棵树。容添,别想那么多,只要我们珍惜这一世,就足够了。” 我顺势往后倚靠在树干上,含笑望着他,“若我们能在这里盖一座小院住下该多好。” “待两个孩子长大成*人,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他走近,搂住我的腰。我将头枕在他肩上,冻得通红的双手往他怀里藏,羞答答捏着嗓子说:“难道就只有两个孩子么?” 他的手臂一紧,将我箍住,“要不我们就地生儿育女也可。” “啊……”我一边惊叫一边逃开,他笑得合不拢嘴,笑声在冰寒的山谷中回荡出暖人的愉悦。 走到半路,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人马难行。我施法,瞬息之间连人带马一起到了苏州。 苏州城外的湖畔坐落着一片民宅,湖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远远便看见雪姣带着紫葳和京墨在湖边堆雪人。 孩子们看见华容添自然高兴,欢呼着奔来。雪姣却一直在看我,渐渐的眼里盈满了泪。我走到她面前笑着说:“我又来打扰你们了。” 雪姣微微吐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姐姐,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想我是放不下他了。” “反正我已经习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倒也清静多了。”她拉住我的手,却无端端令我觉得尴尬,从今以后,我要与她共侍一夫吗?侧头一看,现华容添正微微蹙眉看着我俩。 房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雪姣引我去了一间房,床榻上收拾了一个包袱。她拎起来抱在怀中,平和对我说:“这间房是你的。” “那你呢?收拾东西作甚么?” “我要走了。” 我一惊,问:“去哪儿?” “我不会写字,没法留信,也不知道面对他要说些什么。于归,你替我告诉他,今生,做了他的女人……我后悔。”她目光坚定看着我,再不似从前那般柔弱。“我总是嫉妒旁人的夫妻情深,或许当初我不选跟他走,现在会过得很幸福。他不是我的良人,我也不想再继续延续这个错误。” “你一个妇人,能去哪儿?” “我已经看破了,唯一的想法,就是遁入空门、削为尼。” “出家?!”我惊呼不已,拖着她的手不肯放。“可是你……你走了,紫葳怎么办?” “王爷虽然不爱我,却是真心疼爱紫葳的,还有你,今后,你就是他们的娘。” “我?我不会当娘啊!姐姐,你别走,如果因为我,你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倒不如让我走。王爷在感情上是很自私,可他绝不会亏待你的!” “若你真的想好了,就跟孩子们告个别罢。”华容添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站在门外的,神情平淡。 雪姣几乎像冻结的冰雕一样,纹丝不动。 我面带愠色质问他:“容添,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雪姣姐姐还为你生了个女儿,你就这样不管她了么?” 华容添带了几分自嘲道:“各人要走要留,我这一家之主说了并不算数,悉随尊便。” “王爷……”伴着一声轻唤,雪姣的泪落了下来,“若我和她们一样,早已离去,为何要陪你到现在?” “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华容添素日骄傲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歉意,“若你早些离开,我还能拿出些钱财分与你,可如今……” “出家人,要钱财做什么?”雪姣抹了抹眼角,微露笑意,“早在京城,相国寺的罗净大师就说我与佛有缘,劝我皈依佛道。果然高僧就是独具慧眼,我现在真觉得,佛家是我唯一的归宿。” 罗净?我心口隐隐痛起来,谁知道罗净劝她出家是不是出于私心?他仅仅是希望我和华容添幸福而已。 华容添拍拍她的肩,“雪姣,这里是你的家,何时想孩子了,便回来就是。” “孩子,就交给于归了。我怕再见到他们,会舍不得……所以,就这样罢。”她含笑看着我,笑中含泪。 我搂着京墨、华容添抱着紫葳聚在柴火边。 紫葳已经哭闹累了,抽抽搭搭。“娘真的不会回家了吗?” 我笑嘻嘻捏着她的手:“娘去寺里拜师修行,是为了你们。等娘成仙了,就带你们上天去玩。” 京墨吸了吸鼻子:“娘什么时候才能成仙?” “你们听爹的话,娘就可以潜心修行,如果你们不听话,娘在很远的地方知道了,就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不能成仙了。” 紫葳狐疑盯着我,嘟着嘴问:“真的可以上天去玩么?” “于姨说可以,就一定可以。”华容添朝我挤眉弄眼,像个大孩子。我抿唇一笑,将京墨搂得紧了些,这个冬季,就剩我们几人相依为命了。 111、惜余欢-9 暴风雨前的平静 白雪将整个大地银装素裹。严寒来袭,我用法术将整个屋子封了一道结界,只要不出门,便感觉不到寒冷。 华容添教两个孩子写字,我也一起学。京墨的字写得尤其好、继承了华容添的笔风,连顽皮的紫葳都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就我的很糟糕。 紫葳时不时用蔑视的眼神瞟过来,然后跟京墨嘀咕:“她的字可真难看。”京墨就捂着嘴嗤嗤地笑。看着他,不由想起玉临王,玉临王十二岁的时候可像个大人了,他都八岁了,腼腆得像个小女孩。 华容添一本正经训道:“紫葳,她是谁啊?不能这样没礼貌,等开春之后,就要改口叫娘了。” 光紫葳的眼神都够我打哆嗦了,管我叫娘,那不是折我的寿?我搁下笔,叹道:“我去做饭了,你们慢慢练。” “我帮你。”华容添也起身,回头叮嘱他们,“好好练字。” 打了个响指,柴火便熊熊燃了起来。我得意炫耀:“看,我的妖法还是能帮到不少忙。”说着,一面拾掇锅碗。 华容添冷不丁从后面拥住我,“这些天被他们缠得紧,没好好陪你。” “他们当然缠你了,生怕我把你抢走了。” “待开春之后,择个良辰吉日,我们拜堂成亲。”他贴在我耳边说,痒得我咯咯笑起来,转身钻进他怀中,故作伤感:“我是弃妇,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那我也是弃夫,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只剩你了。弃妇和弃夫,不是天生一对么?” 心里美滋滋的,朝他甜甜一笑,“好了弃夫,你去陪孩子,我不一会就能做好这顿丰盛的晚膳!” 吹熄了灯火,正准备睡下,门被轻轻推开,华容添穿着单薄的亵衣闯进来,又掩上门。 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好奇问:“怎么了?” 他“嘘”了声,一面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一面朝我走来,终于坐在床边将我搂住,心满意足捏着我的脸:“真是饱受相思之苦。” 我也捏他的脸,笑道:“哪儿有你这样的爹,悄悄丢下孩子。” 月光映照白雪透进窗来,极清冷又是极浪漫的光线。华容添的微笑渐渐缓住,凝成一股深情,然后整个人顺势压了下来。我的背抵在了冰凉的褥子上,他的手掌却在我腰间烘烤。唇早已被封住,气息全交付与他,自己掌控不住半分。 衣襟被挑开,他炽热的手探进去,握住一团绵软。他忽然停住了亲吻,指尖在我肌肤上摩挲,沉声问:“这是剑伤吗?他伤你如此之深?” “嗯……”我喘息不定答,“幸亏罗净大师医术高明,不然,我性命难保。” “是他医好了你……” 我侧头,迷茫望着浸泡在月光中的床帐,喃喃:“他帮过我太多次,所以……走火入魔一事,我不能怪他。” 华容添忽然隔着丝绢肚兜咬了我一口,“看着我,不要想别人!”接着我的脸被他扳回,更加肆虐的吻落了下来。 隔着几层衣物,感受到他下腹膨胀的**,我战栗了,闭着眼便想起那种苦不堪言的疼痛,想起罗净扎手的光头、和他奄奄一息的目光。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爹——”隔壁传来紫葳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不一会便转成嚎啕大哭。 华容添无奈叹了口气,替我拉上衣襟,“于归……” “你快去罢!”我只是笑着催他,却一动也不想动。 华容添坐起来抱怨道:“这女儿真是不贴心。”皱着眉头高喊了声,“爹在茅房,一会回来了!” 紫葳的哭声立马歇住了。我却怒了,“噌”地弹起来朝他拳打脚踢,“茅房?我这里是茅房?!” 华容添玩世不恭操着昆曲的腔调念道:“唉呀,娘子莫生气,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话而已!” 我扯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昂着头冲他嚷:“没成亲之前,你不许来我房间了!”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隔壁又“哇”地一声哭开了,华容添匆匆别了我,大步流星冲出去。我窝在被中,听见他轻声细语哄着紫葳,紫葳又赖着他撒娇,忽然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能由着我撒娇的娘已经不在了,我反而要当娘了。 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却被梦境惊醒了。两鬓都是汗水,我梦见了什么?隐隐想起来,好像是罗净在我怀中亲吻、他颈项在月光下是银色的,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口干舌燥,下床去倒了杯水,又呆坐了许久。 静谧的冬夜,周遭无半点声响,估摸他们都熟睡了,我振臂一挥,瞬移到了相国寺。京城没下雪,干燥而冰冷的空气叫人难受,走进熟悉的禅房,看着榻上打坐的身影,我竟紧张万分。 罗净警觉醒来,目光波澜不惊。 我局促站在门边,“大师,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已无大碍。”他的声音淡淡的,像初见时那般漠然。 “那就好。”寒风从门外涌进来,我进退两难。屋内的那张圆桌已经不见了,那代表华容添的决绝,亦是我的,他说:你我之间,有如此桌。‘你’是罗净,而‘我’是我和他。或许我不该来的。 罗净也说:“你不该来的。” 我屏住一口气,不冷不热说:“我就是来看看你,怕你死了。” “你们就呆在江南,此生再也不要回京城。” “嗯。”我转身迈出门槛,忽然又不甘心,回身盯着他问,“他当时问你是不是对我动了真情,你说没有。” “对,没有。” “我今日再问一遍:你的心魔是什么?难道真对我动情了么?”说完,我暗中施法,只要他回答,我便能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他笃定答:“人怎能无情?” “你这是承认了?你处处帮我,是因为你对我有情?” “是同情。”他冷冽的目光仿佛要将我刺穿,字字像钉在了我心上,“怜悯、同情。” 我终是失败了,惨淡一笑:“那么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大师,珍重。” 转瞬间又回到房中,泪无端端地溢了出来。我被吊在城门受刑时,他曾经也对我说过一句珍重,我嘲讽他故作姿态。没想到由自己说出口,心里头全是不舍。生离,比死别还叫人难受。可是我不得不说这一句:大师,珍重。 112、忍泪吟-1风云突变 清晨紫葳在院子里拾到一只冻伤的小鸟。我替它治了伤,便交给紫葳,将它养在笼子里。屋里生了火,加上有结界的保护,很温暖,小鸟很快苏醒。紫葳和京墨一整日都围着它,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大概只有孩子才能听懂…… 有小鸟的日子,紫葳安静了许多,也不缠着华容添了,反而摆起大人的架子来教育京墨。 这日晚上睡觉时,华容添替他们盖好被子,哄了一阵,紫葳乖巧地冲他挥挥手:“爹也去休息吧。”。 京墨在一旁嘟着嘴问:“为什么?爹不给我们讲故事了吗?”。 “京墨,爹累了,照顾我们很累的。”。 “喔,那爹去休息吧。”。 华容添欣慰极了,回头不怀好意看着我。我忍住笑意,正打算离去。紫葳娇声娇气说:“于姨来给我们讲故事就好了。”。 我心里刚乐开的花又枯萎了,华容添更是沮丧,轻轻拍着紫葳:“那还是爹来讲吧。”我走到他身后,探头看紫葳鬼灵精一样的眼神,劝华容添:“你去吧,我来照顾他们。” “恐怕他们不听话,我还是在这里看着罢。”他将我牵过来,拥在怀里,对两个孩子说,“于姨和你们一样,都是爹的宝贝。于姨对你们很好,所以你们是不是应该也对她好?” 紫葳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可是……爹爹以前喜欢醉月楼的花魁,就不要我们了。” 华容添一惊,“谁跟你们说的?”。 我顺手推了他一把,嗔道:“瞧你,连孩子都知道了!”。 “那是道听途说,紫葳,今后可不许胡说了!”。 紫葳委屈地瘪着嘴,京墨见姐姐不吱声了,索性就闭眼睡觉。华容添无奈叹气:“好了,是爹的错。爹以后不会离开你们,一天也不会。” 雪化去了许多,残留的团团白雪零星点缀在砖墙上、树枝桠里…… 我们倚窗闲聊,渐渐他从身后拥住了我,手覆在我腹部,“何时为我生个孩子?”一面调笑一面不安分地用鼻尖在我颈上蹭。痒得我笑着扭开身子,又严肃问他:“你说人和妖生出来的孩子是人还是妖?” “不管是什么,都是我们的孩子。” 我放心地点点头,催促他:“你该回去睡觉了。” 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问:“今晚让我留下好不好?”。 “不好,明天还要早起带孩子去赶集,你快回去!”我一面笑一面推搡着他出去,他又绕到窗外,狠狠扣住我的头吻了一下方回房间去了。 华容添早早的领着两个孩子进城去赶集,置办年货。我留下打扫屋子,收拾他的房间,意外现一只华美的锦盒,里面只放了三样东西,折扇、荷包、金簪。那支麒麟簪代表他的身份,没想到还珍藏着。我绣的荷包躺在里面,真是相形见绌…… 心思一转,将荷包拿了出来,我应该绣一个更漂亮的给他,这个实在不配他。 鸟儿忽然啾啾地叫唤起来,在笼子里上下飞窜,我侧耳一听,是有快马奔来,就在门前停下了。将荷包藏进袖子里,快步迎出去,见马上一名平民打扮的男子,气势脱俗…… 他下了马,径直走来问我:“可是逍遥王住处?”。 我迟疑问:“你是?”。 “御前侍卫李敏迟,受皇上密令,特来见逍遥王。”。 我盯着他的眼睛,再三确信他没有说谎,方说:“他出去了,不如李侍卫先进来坐一会。” “事态紧迫!苏州已经不可靠了,在下必须尽快找到王爷!”。 我看他确实有十万火急之事,掐指一算,便拉着他瞬息找到了华容添身边。那侍卫大惊失色看着我,我报之一笑,“有事快说。”。 华容添正站在桥端心急如焚,一眼看见我,冲过来紧攥住我的肩摇晃:“他们不见了!紫葳和京墨,转眼就不见了!”。 我安慰他:“别急,我一定能找到他们。”。 华容添是视线忽然落定在我身后,迷茫问:“李侍卫怎会在此?”。 “王爷!”李敏迟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双手奉上…… 那绢帕上的花纹显然是沈云珞绣的,我能认出来。可是里面裹着什么东西?华容添匆匆打开,我凑上去看,除了一块金灿灿的逍遥王令牌,绢帕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回京救驾”!其上盖了鲜红的玺印…… 华容添一怔,眼神由慌乱渐渐转为镇定,迟疑问:“是长庆王吗?”。 “是!皇上近日来身体抱恙,缠绵病榻,忽然察觉到兵马有异动,立即召大元帅秘密回京,趁皇上与大元帅密议时,长庆王的兵马将京城包围,城内只剩禁军。”。 华容添剑眉凝锁,望了望四周,“好,先找到孩子。”。 我已经反反复复算了好多遍,就是没有京墨和紫葳的下落,仿似从人间蒸了一般。心头顿时涌起不详的预感,上次华容添躲着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不忍心看他急迫的眼神,我垂目问:“容添,上次你躲我,是用的什么方法?”。 “是道长给我的隐身符。”。 “道长?就是沈云珞找来的那个老道士?”。 “是,清□长。”。 我紧闭双目,还是掐算不出,啐道:“可恨的老道士!”。 “难道……”华容添几乎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容添,我们已经被人算计了。”我话音刚落,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了李敏迟的眉心,猝不及防。拥挤的集市吵嚷起来,人群纷纷四散。一大队人马风尘滚滚冲过来,我当即施法,在桥上竖了一道透明如水的屏障。那边的人马不得已停下,为的一袭官服,高喊:“妖孽!你若还敢肆意妄为,别怪我们用娃儿的血来祭旗!”。 华容添出一声巨吼:“卑鄙之徒,竟对孩子下手!”。 “孩子现在好的很,只要你们乖乖听话,孩子不会有事。怪只怪皇帝想不开,偏偏向你求助,不然,你们仍旧可以过安生日子。”。 华容添低低说:“堂堂苏州知府,竟也成了二哥的人。”。 我凛然一惊,“苏州知府,岂不是吴千雁的父亲?”。 华容添猛地一攥拳头,关节喀喀作响,咬牙切齿道,“真是黄蜂尾后针……”凝思半晌,他牵过我的手,“于归,孩子在他们手上……”。 “我明白,一切听你的。”挥臂撤消了屏障,人马涌上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113、 忍泪吟-2 为了孩子,我们只得跟随他们入京,一路上不动声色。赶至京城,恰逢腊月三十,一股悲凉之气迎面扑来,挑开车帘一看,铺天盖地都是白色,街上清冷空无一人…… 华容添顿时如受重创,无力道:“已成定局。”。 冰寒的风呼啸着吹进来,我上前拥住华容添,不知要如何安慰。皇上毕竟是他最亲的大哥,不论从前有怎样的嫌隙,在遇到危机时,皇上想起的还是他…… 我们进宫之后,受到了礼遇,就好像在苏州的一切都没生过。宫女领我们去浮华殿沐浴更衣,换上丧服…… 沐浴时,我听见隔间的华容添问:“皇上何时驾崩的?”。 一名宫女小声答:“腊月二十七。”。 “你何时来的浮华殿?本王没见过你。”。 “就是那日夜里来的。”。 “这里的宫女呢?”。 “大概被调走了,奴婢不清楚。”…… 我们梳洗妥当后,耐心等候长庆王。不想等来的宫女却来说皇太后召见。华容添满面悲伤之色,携了我的手嘱咐:“切记,见到太后不可造次。”。 我会意朝他眨眨眼,默不作声垂头跟在他身后…… 皇上停棺于延华殿,我们朝内殿进去,皇太后、长庆王、玉临王和几位老臣依次坐开。华容添入席,坐于长庆王对面。我则伫立在他身后…… 皇太后手里拈着佛珠,面目依然和善,略带伤感道:“皇上病重时,提及要恢复逍遥王的爵位,因此哀家也把他请来了。”。 华容添嗓音沙哑道:“臣来迟了,有愧于皇上。”。 太后沉沉叹道:“皇上对逍遥王可谓手足情深。今日召集各位,无非是商讨长庆王登基一事。” 一位老臣大胆问:“敢问太后,皇上是否有遗诏留下?”。 太后垂目拈着佛珠,道:“没有,皇上去得突然。这风寒来势汹汹,还不及十日,连皇上也想不到会因此撒手西去。”。 “既然没有遗诏,关于登基一事,是否应当召集群臣商议?”。 太后忽然杏目圆瞪,“有什么可商议的?皇上无后,理当由长兄继位!” “请恕老臣斗胆直言,皇上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可查清楚了真是风寒?若是风寒,凭宫中数十名御医竟医不好?”。 长庆王忽然开口,狠狠道:“连风寒都治不好,所以他们都是庸医!本王已将太医院一干人等斩!”。 “啊?!”一位年迈的老臣惊呼一声,当即晕厥过去。我想上前看看他有无大碍,刚抬脚,忽然听太后慢条斯理说:“逍遥王,听说紫葳和京墨两个孩子,遭人掳劫了?”。 我不得已收住脚步,生生咽下气。华容添有一瞬的失神,回道:“是,不知何人所为,臣寝食难安。”。 “血浓于水。为人父母,心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始终是留给孩子的。”太后语重心长说完之后,瞥向我,“于归,你过来。”。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慢吞吞走上前。太后半眯着眼和蔼说:“你与吴婕妤熟识,她此番受了惊吓,情绪很不好,不如你去裕华宫陪伴她左右。”。 侧目瞄了华容添一眼,似乎没有推脱的办法,于是颔应下了。太后满意笑笑,挥挥手让我退下,螓微扬:“言归正传,我们继续商讨长庆王登基一事。”。 华容添忽然起身离席,俯表态:“臣对此毫无异议,全凭太后安排。” 太后嘴角滑出些许笑意:“甚好。皇上的谥号已经拟好,守陵人定为德妃,大丧明日开始。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日之后,长庆王于柩前即皇帝位。所有诏书,翰林院拟好之后,一概交予长庆王处理。”…… 因这场声势浩大的丧事,除夕、上元灯节、庙会……所有欢庆节日一一取消。华容添仍然与玉临王共住浮华殿,做他的逍遥王。我被遣往吴千雁身边,仅仅是由于他们要除去华容添身边的每一个帮手,使之孤立无援。孩子在他们手上,我们毫无办法…… 吴千雁真似大病一场的样子,绫罗含香的榻上,她素面朝天倚在那,不声不响,哪里还有往日的神采?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凌湘从旁小声提醒:“于归,请安。”。 我置若罔闻,质问她:“你都做了些什么?”。 吴千雁微微笑了,酒窝甜甜地缀在腮下,“于归,你来了。”。 我仍旧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为何郁郁寡欢?”。 “于归……”吴千雁黯然垂目,“你还不知道,皇上驾崩的次日,沈云珞一把火,把絮华宫给烧了。”。 “什么?”我倒吸了口了冷气,难以置信望了望絮华宫的方向,“为何?沈云珞呢?” “真是决绝啊……”吴千雁忽然惨淡笑了,“皇上要封她做皇后,她就能以性命相报。” 我一口气沉了下去,窒息一般难过,“她在哪里?”。 “絮华宫里全是焦黑的尸骨,谁能分得清哪个是她?索性一起烧成了灰,给皇上陪葬。” 紧紧捂住嘴,堵住哽咽声,我忽然现,自己从来没有恨过她。转身冲出裕华宫,吴千雁说了声“由她去”,于是无人拦我,泪眼模糊中,依稀有白雪落下。朝絮华宫狂奔去,见到那座曾经柳絮飘扬的宫殿,如今只剩了镂空的架子,和一圈焦黑的树木…… 沈云珞,你怎么从来都不惜命?你总是这样,把爱恨当作生死…… 我伏倒在断壁残垣的宫外,泣不成声。雪一片片飘落,仿若连天也在悲悯。有脚步声靠近,一把伞替我遮住了莹雪,我微微侧头,望见一袭惨白丧服的玉临王。虽还有几分少年模样,神情却沉稳极了,低声道:“王兄被软禁了,出来不得。”。 “我猜他也不会好过。”被玉临王扶起来,我有些头晕,恍然间真觉得这些都是梦境,其实我们大家还过得很好…… “皇兄病逝那晚,沈昭仪就在他身边。皇兄之前就与大元帅密议,肯定有遗诏留下,因此长庆王派人搜絮华宫,搜不到,便用婢女的性命要挟沈昭仪交出遗诏,听说絮华宫的婢女全部被杀,有的断头、有的四肢被砍,惨绝人寰……沈昭仪近乎疯了,趁长庆王和侍卫去用午膳时,推倒事先预备好的几个桐油桶,点燃了絮华宫。”。 “她就不可能逃出生天吗?”。 “宫里许多人都听见她的惨叫声了,她在烈火中一直喊,皇上遗诏,传位逍遥王。为此,长庆王暴怒,将她们的尸骨又付之一炬,留着骨灰给皇兄陪葬。”。 “皇上遗诏,传位逍遥王……”我含泪反复念这句话,华容添才应该是皇上,他一直就应该是皇上!。 “沉住气,你在吴千雁身边,对我们反而有利。”他轻轻按住我的肩,像个大人一样冷静,“虽然我们输了很多局,可只要将还在,兵卒可重整。”随手弹了弹我肩上的雪花,他将伞递给我,我现伞柄上赫然刻着逍遥王的字号…… “自己保重。”。 “等等!”我从袖中掏出那只荷包,“把这个交给他。”。 玉临王低头看了看,嘴唇微抿,欣然点头。我尴尬笑笑:“难看是难看了点,不过凑合可以用的。”。 他睨着我,憋了好一会,终究是笑开了,露出那颗虎牙…… 回了裕华宫,吴千雁仍然倚在榻上,远远看见我便笑了。我愤怒冲到她面前狠狠说:“你还笑得出来!”。 吴千雁一愣,冷眼瞪着我:“见过玉临王了吧?”。 “为什么?你就不能救救她吗?眼看着她受折磨!”。 “是她死脑筋,我没办法救。”。 她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真是可恨至极。我忍不住一出掌,击碎了窗台上搁置的花瓶,碎片溅了一床。吴千雁吓得脸色刷白,怔怔盯着我:“于归,你最好收敛一些,到处都有人盯着你。” “盯着我又能怎样?你们若能对付我的话就不会抓走孩子了!”。 凌湘默默走过去清理床上的碎片,吴千雁仍然坐着不动,扭头望窗外。我在另一侧坐下,质问她:“你何时为长庆王所用?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自己害的吧?皇后和蔺淑妃,还有太子也是你害的吧?”。 “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吴千雁嘴角一动,便能牵出一双酒窝,却显得无比邪恶,“我们吴家,一直是为长庆王效力的。”。 “长庆王那样残暴不仁,怎么配当皇帝?若他真的可以当,先皇为何不立他当太子?” 吴千雁理直气壮道:“我们只求飞黄腾达。”。 “皇上也宠爱你,待你位列四妃,也一样可以飞黄腾达!”。 “哼……”她自嘲冷笑,“四妃?像蔺淑妃,不是轻易被扳倒了么?我只想当皇后,母仪天下!”。 “当皇后就能屹立不倒?你看看皇后的下场,比蔺淑妃还惨!”。 “那是有我们从中挑拨,不然,皇后真可以屹立不倒。你信吗?”吴千雁扭回头来,锐利的目光反复打量我,“于归,妖精虽然有法术,可头脑却比人要差远了。”。 “是我笨,你三番四次利用我,最后你赢了。可我从没做过亏心事,无愧于任何人!” “一开始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你是误闯到这个局里来的,可谁让你运气不好……现在,你就安心呆着,等新皇登基了,说不定还会封你个妃子。”。 “什么?”我大骇,愤怒朝她嚷嚷,“谁要当他的妃子?!”。 “他可垂涎你很久了。”吴千雁一眯眼,笑得狡猾极了。我害怕看到真实的她,害怕这样阴森的皇宫,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凌湘将我扶住,暗暗使劲掐我的胳膊,我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惊觉她是在提醒我什么。渐渐敛去怒意,平静下来,我现在只能先稳住自己,再想对策。 114、 忍泪吟-3 凌湘不声不响将我领到后院的宫女住处,直到合上门,她才卸下防备,神情惊恐对我说:“于归,她太可怕了,我有时候……真的不想这样活下去!”。 我心疼她,安慰道:“凌湘,无论如何,性命最重要。”。 “对,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夏青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我惊讶侧头瞪着她,夏青端庄依旧,几朵白菊缀在髻上,丧服整洁,她从来没有一丝混乱…… “夏大人!”我欣喜若狂,“你还在!我以为絮华宫无人幸免!”。 “我这样的人,无论局势怎样变都能活下来。”夏青似笑非笑,目光中却掩不住苦涩。我拉着她在圆桌前坐下,小心探问:“皇上驾崩时,究竟生了什么?”。 夏青摇摇头:“当时我侯在前殿,与吴千雁在一起。皇上只留沈云珞在身边。” “那沈云珞手上……真的有遗诏吗?”。 “应该没有,我从未听她提起,要么就是她不信任我。”。 我嗤笑道:“这就对了,她从不相信任何人。”。 凌湘将茶水端上来,小声问:“如果没有遗诏,长庆王怎么会逼她?”。 夏青柔柔望着凌湘说:“做了亏心事的人,心里有鬼。”。 凌湘刚在夏青身边坐下,忽然全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夏青失声惊叫,我连忙施法,令她渐渐平息。夏青难以置信盯着我指尖的光芒,大骇问:“你……难道传言是真的?你是妖?” 我坦然回道:“是,我是法力无边的千年树妖。”。 凌湘战栗着叫喊:“既然法力无边,为何你不早些阻止这一切生!?” “法力是无边,可我不是神仙,不知道接下来会生什么。况且,逍遥王的孩子被他们藏了起来,我们真的毫无办法。”我伸手试探凌湘的额头,有些烫,“凌湘,你哪里不舒服?” 凌湘将脸埋进夏青怀里,呜咽着:“我害怕……夏大人,我好怕……他们都死了,好多血!我看见一个人的手了,血淋淋的,手指还在动……”。 夏青轻轻拍着她,安慰:“别怕,听我的话,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窗外飘着雪花,落地即化,留下一点点湿漉的痕迹。雪一直这样稀疏地下着,渐渐在地上汇聚成一洼洼的水。没有积雪,不像往年的冬天。好容易稳住了凌湘的情绪,夏青用屋里取暖用的火盆烫了壶酒,给我们一人倒一杯…… 凌湘握住酒杯,迟疑望了望夏青,终于一口气喝了下去。顿时脸上回满血色,唇恢复了嫣红。我拍着手欢呼:“好凌湘,一口干了真厉害!”。 凌湘使劲喘着气,将杯子倒扣在桌上,冲我嚷嚷:“该你了!”。 “好!”我豪迈地一饮而尽,可这酒水在我尝起来淡而无味,不禁“咦”了声,反问夏青,“这真是酒吗?”。 夏青浅抿一口,“对女子来说,算得上烈酒了。怎么?你觉得不过瘾?” 我也觉得纳闷,见夏青和凌湘喝了一杯就觉得暖和,我怎么喝完了一壶还觉得像清水。夏青笑道:“你从前喝酒么?”。 “我很少喝酒……不过,记得最好喝的酒是桃七酿。”。 “桃七酿?那我可没有。”夏青微醺,推了推已经趴倒在桌上的凌湘,感怀叹道,“看见她,就像看见曾经的自己。”。 “凌湘?比起夏大人的沉着冷静差远了。”。 “谁不是百炼成钢?”。 “凌湘究竟受了什么惊吓,落下这样的毛病?”。 夏青闭目又饮了杯酒,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缓缓说:“皇宫里死了很多人,不仅仅是絮华宫。延华殿、浮华殿的宫人,皇上的亲信、侍卫,一夜之间全都死了。为了不让消息走漏出宫,所有尸体就埋在了这里。皇宫的地下,处处都是尸,我们所有人,就住在一座坟场中。每夜,都有相国寺的人来为亡魂度,你听……那些声音,嗡嗡地念着经。先把他们变成鬼,再把鬼驱赶走,而我们仍然心安理得住在这里。”夏青隐忍许久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她边哭边笑,低低解释:“我喝多了,我已经醉了。”。 我用心聆听远处的梵语,认出当中有罗净的声音。罗净大师,你不是有天眼吗?为何不阻止这一切生?为何要让坏人得逞?或者你根本就是长庆王的帮凶………… 从林立的宫殿飞掠而过,寻着无数僧人中罗净的声音落在御花园一片空地。 湿冷的夜空下,他们都穿着单薄的僧衣,都光着头,都拈着佛珠。我在他们上空来回飘荡,苍白的绫绡裙角随风翻飞,我找不到哪个是他,最终款款落在主持方丈面前…… 原以为今生不会相见,那一声珍重好像刚刚说出口一样心痛。没想到短短时日,我又兜回来了。 方丈微微睁开眼,目光谨慎盯着我:“施主有何贵干?”。 “罗净大师在哪里?”。 方丈阖目道:“他若想见你,自然会出来。”。 “你们枉为出家人。”我恶狠狠说完,扭头冲到一大群打坐的僧人中间,一面找一面大喊,“罗净!你出来!你不是高僧吗?不是开了天眼吗?为何事先不救人,事后才来为冤魂度!你敢不敢承认你本来就是长庆王的帮凶!?你这个凶手——”我骇人的凄厉叫声刺破夜空,却刺不破嗡嗡的念经声,他们反而愈念愈大声…… “小桃花,你跟我来。”罗净元神的声音空泛传来,我警觉抬头一看,树影斑驳中掠过一只黑影,立即飞身跟上…… 他引我落在了絮华宫外,这片焦黑的废墟是我最不想来的地方。曾经我们也在絮华宫的琉璃屋顶上对月谈心,现在只能踩着在水洼中,说些悲凉的话 115、 忍泪吟-4 我不敢看他,好像我们之间隔了太多令人害怕的东西。我不敢看他目光里藏着的是怜悯还是同情。远远站在他身后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罗净注视着这片废墟,语气悲悯:“没想到他如此残暴,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带着嗤笑质问他:“高僧,你从前不是说前面有场浩劫吗?可当浩劫来临的时候,你在何处?”。 “小桃花……”他缓缓转身,“是我告诉他皇上召兵马大元帅秘密回京的消息,我本想劝诫他,让他放弃逆谋。可谁知道,他竟提前下手,害了皇上。”。 我惊得上前几步挡在他跟前凝视他问:“你知道他要谋反?”。 罗净眼里流露出愧疚,幽幽说:“我知道,我一直在劝他。”。 我不敢相信,连连摇头道:“你劝诫他有何用?你明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竟然什么都知道,为何不能告诉皇上?反而将宫里的消息透露给他,你究竟是何居心?”。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说得好像理所当然,我倒吸了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人就是罗净、就是那个不染纤尘的罗净!。 “这样的事,大多是顺应天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古来如此。只是代价未免太惨痛了些。” “大师……”我难过得说不出话,瞪大眼睛看着他,看着泪水从眼眶滚出去。 “我上次就叫你今生不要再回京城,可惜,终究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什么命运,明明是你们的诡计!你知道长庆王所有的事……”我才不要在他面前哭,逞强擦去泪水,厉声问:“紫葳和京墨在哪里?你一定知道!”。 “在清□长手上,我也找不到。长庆王得知皇上有意讨伐他的消息,便马上调动军队。皇宫里,有吴千雁和皇太后做内应,京城之外,大军包围。皇上早已陷入败局,无力回天,于是想起了逍遥王。长庆王亦非等闲之辈,知道你不好对付,因此找来了清□长。其实清□长便是早已设好的一颗棋子,我事先并不知道清□长原是长庆王的人,更想不到他们会挟持孩子……其实吴千雁才是最隐秘的一步棋,她在后宫,就足以和皇太后联合起来整垮蔺淑妃和皇后……”他自顾自说着这次政变,说着长庆王的种种计谋。他洞悉一切,知道这几年所有的事都是长庆王一手策划,却一直不露声色。 我再也听不进去,只是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心痛无比。我终于低下头,泣不成声:“大师,大师你的心呢?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罗净逼近两步扶住我,关切问道:“小桃花,你在说什么?”。 我伏在他肩上,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袍:“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是高僧啊!世间最清明的人就是你,你是不是走火入魔还没好?是不是?不然怎么会帮那个大坏蛋?一定是了,我帮你驱除魔性好不好……”。 “小桃花!”他猛地推开我,“我很清醒,也明白自己并非什么高僧,你太高估我了。其实罗净,就是芸芸众生中渺小的一粒尘埃。”。 “什么尘埃?!”我又气又急,朝他哭嚷,“你是飞檐走壁的高僧,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帮助我,你是神,是我的神,我天天拜你、天天拜你!为什么你不保佑无辜的众生……”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冰冷的空气中几乎要凝结成冰…… 他抬手用衣袖抹去我脸颊的泪,低声说:“我不是神,保佑不了太多人,能保的,也只有一个你而已。”。 我呼吸一窒,哽咽卡在喉咙,眼泪朦胧望着他,喃喃问:“为什么……只有我?” 他不答,视线轻轻柔柔落在我面庞,眉尾忽而一抽:“可是,你到底受尽了伤害,最大的伤害,还是我造成的。从那一刻起,我不配当你的大师。”。 我执拗问:“为什么只有我?你心里有我是不是?”。 这一次他迟疑了,没有立即否认。夜色深沉,掩去了许多景致。我好想看看他眼里是不是倒映出了我的影子,可是希冀还是化为乌有,他移开视线,声音苦哑:“于归,你会幸福的。” 他唤我作于归的时候,那种情愫沉甸甸的,好像再沉一点点就要拉我往下坠。我痴痴望着他,问:“以后都叫我于归,好么?”。 他仰面深吸口气:“小桃花,只要你们不与长庆王作对,孩子会没事的。” “叫我于归好么?”。 罗净恢复一派漠然的神情,冷淡说:“小桃花,你该回去了。”。 我失望转身,茫然踏在深深浅浅的草地中,湿了绣花鞋…… 浮华殿伫立在黑暗中,失去了往日的荣华。到处都是侍卫,却没有多少宫女内侍。我轻而易举进到了华容添的房间,不料亦有两名侍卫看守。他们警觉地拔刀相向,我挥一挥手,二人昏迷倒地。 正在对弈的华容添和玉临王同时扭头看来,华容添颇有几分无奈:“于归,你怎么闯进来了?” 我朝他们渐渐走近,走过帘幔,靠近烛火,光线明亮起来。华容添这才起身,定定望着我问:“你哭了?”。 “容添……”我喃喃唤着他,疲惫极了,一下子埋在他胸膛,“我很难过。” “生什么了?别难过,说出来罢。”他轻轻拍着我,像哄紫葳一样。我无力环住他的腰,一动不想动。我要说出来吗?说我的伤心难过是因为罗净?我意识到玉临王也在,于是稍微敛去娇弱之态,慢慢说:“原来皇上密会大元帅的消息是罗净大师透露给长庆王的,他是长庆王的人,他不是从前的罗净大师了……”。 华容添捏起我的下巴问:“你见过他了?”。 “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容添,为什么太后变了,吴千雁变了,大师也变了。怎么什么都变了?”。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微不足道么?”华容添宠溺一笑,揉着我的脸颊,“我没变,你怎么不为我高兴,反而为他哭呢?”。 “你当然不能变!”我忽然激动地紧紧抱住他,“如果连你也变了,那我就真的绝望了!” “你感到绝望么?因为罗净?”。 116、 忍泪吟-5 我一怔,紧张得结结巴巴:“不!没有……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不会绝望。” “瞧你脸都花了……”华容添无奈叹气,一面替我擦拭泪痕,“日子或许会很难熬,但是一定不能绝望。从前我绝望地以为今生都不会再爱上谁了……”他正说到深情处,却被玉临王的干咳声打断,我斜睨着玉临王以示不满。玉临王彬彬有礼看着我俩问:“抱歉,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先走?” 华容添从容扶正我的身子,扭头朝玉临王笑笑:“四弟,我们的棋尚未下完。” “我看王兄可能没兴趣下棋了。”。 “呃……不如我们来想想如何处置这两名侍卫?”华容添指了指外间地板上横着的两个人,“不能叫别人知道于归来过。”。 “知道了又怎样?”我不满嘟着嘴…… “长庆王将我软禁,无非是不想叫我们见面。若叫他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王兄说得是,还是掩人耳目比较好。”。 我若有所思道:“方才大师说,孩子都没事,只要我们不和长庆王作对就行。” 玉临王耸耸肩:“你现在来找王兄,算不算跟他作对呢?”。 “这有何难?”我冲昏倒的侍卫施了道法术,将他们送出了房,东倒西歪躺在院里,“待他们明日清晨醒过来,会什么也不记得,放心罢,没人知道我来过。”。 玉临王有些目瞪口呆,却又极力隐藏着好奇,打趣问:“王兄,她平时也对你使妖法么?” 华容添狡黠一笑,盯着我说:“或许她在我身上使了**术。”。 “自己多情,还赖我会**术!”沉浸在他的宠溺目光中,我之前的伤心一扫而光,横他一眼,跳上床榻摇头晃脑道,“你们二位雅士继续下棋,我这妖精来观战!”。 “罢了,你们难得见一面,我还是不打扰了。”玉临王正儿八经告辞,华容添温和含笑送他出去之后,匆匆合上门,转身便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径直朝床帏冲过去。惊叫一声,我的手脚一通乱舞,笑着嚷嚷:“你干什么呀?放我下来!”。 随即两个人重重倒在了床上,他揉捏我单薄的肩,笑容风流:“如你所愿,放下来了!” 他的脸贴得很近,一呼一吸都清晰可闻。我抬手抱住他的头,故意凶巴巴瞪着她说:“你好重,下来!”。 他倒是很听话,环住我的腰,侧身倒下去,将头深深埋在我颈窝,方才那种幸福的劲头瞬间荡然无存,疲惫道:“于归,你说紫葳和京墨现在睡着了吗?”。 我语塞了,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是抚着他的长,抚了好一阵子,手上也沾染了他的男子气息…… “他们两个从小就娇惯,怎么能过得了人质的日子?没人哄他们吃饭睡觉,我真是无用之人,从过去到现在,我谁也保护不了。”。 “不,容添,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他们不会抓走孩子来要挟,是我连累了你们,我一直都在连累你。”。 “你本来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因我而陷入这场阴谋。”他揽住我的臂膀更紧了些,“如果他们敢伤害孩子,不惜一切,我也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听见他语气中的决绝,我有些骇然,似乎他一直都是与世无争的态度,现在却被逼到如此地步。那些惨烈的宫廷争斗,谁参与了便会浑身血腥,一世都洗不净!我心慌无比,紧紧抓牢他的头,害怕一转眼,连仅有的他也不复从前…… 他忽然咝了一声,微微抬起头蹙眉问:“你是想拔我的头么?”被他这么一问,我醒过神松了手,觉得咽喉抽痛,哑哑说:“非要斗得你死我活?”。 “只要你们都平安,就再没有什么值得我拼斗。”他的唇落下在,柔柔贴在我唇上,接着挑开、侵入……一种奇妙的触感从舌尖传遍全身,每一声喘息都是他赋予的踊跃,如欢快的溪水在畅流、撩起水底的长草摆动…… 他是爱我的,我亦想全心去爱他,只是当那双手在身躯四肢游走时,总会不经意地想起罗净、和那汪冰寒中的温泉。我想把那些梦魇般的画面从脑子里赶走,但它们无孔不入。我很害怕,却鼓起勇气,双手颤抖着、摸索着去解他的腰带,我要把它们赶走,就必须用另一些画面来填充。 可是华容添捉住了我的手,烛光下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阴晴不定,低低说:“于归,你不必如此来安慰我。”。 “你不想要我么?”我无辜而委屈地瞪着他…… “想,但不是现在。”他忽然翻身坐了起来,“你快些回去,吴千雁找不到你会不会马上通知长庆王?”。 “我出来好一会了,吴千雁……”我摇摇头,“谁知道她长了一颗什么心。” “于归,听我说。”他面色凝重盯着我,“你盯紧吴千雁的举动,还有太后。吴千雁经常去太后那,你能跟就跟。”。 “难道从她们口中可以探听到孩子的下落?”。 “任何风吹草动,对我都很重要。”。 他说出这样正经而严肃的话,我忽觉有几分落寞,幽怨睨着他:“你就是想利用我去打听消息。”。 “于归……”华容添露出对我惯用的无奈神情,“我对你怎样你不知道么?” “哼,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我气哼哼理了理衣襟,正想跳下床,冷不丁又被他拦腰捞了回去。他用下巴蹭我的脸颊,胡渣扎得人微微的疼又痒极了…… “丫头,你还是喜欢使性子。”他的语气暧昧又无奈,“怎么突然想给我了?” 我捂住烫的脸颊,耍赖嚷嚷:“什么什么……你乱说,我才没有呢!” 他凑到我耳边,用极微弱的气息呵着气说:“紫葳和京墨还下落不明,我没心情,对不起……” 什么意思?难道是我非要和他……我从没这样窘迫过,挣了几下便跳下床,一阵风似的逃走了,头也不敢回,丢下一声嗔骂:“讨厌!”。 一路在冷风中飞回絮华宫,脑子总算清醒了不少,好几次想到讨厌那两个字的时候,自己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正月里真是冷啊……。 117、 忍泪吟-6 正月初三,长庆王于延华殿灵柩前即天子位。德妃随灵柩前去帝陵,终生守陵不得回宫。 十五日后,后宫众嫔妃须遵皇太后懿旨出家慈航院…… 夏青为她们感到惋惜,说本朝没有令先皇嫔妃出家的先例。我倒觉得出家比老死皇宫更仁道,太后这回是坏心办了好事。因大多嫔妃进宫时受过夏青的□,于是她向吴千雁请示之后去给她们送行。 我也一同去了,行走在凄凉的宫中,随时都有陌生而阴森的脸孔在周围晃荡。 在西华宫门处,后妃们都着了素白的丧服,在侍卫的看管下6续往外走。一张张苍白容颜中也偶有熟人。有的才入宫一年,后宫路还没开始走人生就已经到了尽头…… 我挽着夏青,驻足在空旷的宫门内,目送她们戚然离去。无意瞥见和我们一同进宫的几名宝林,不由微微叹道:“夏大人,吴千雁应当跟她们一起走的。”。 “要谁走谁留,不都是皇上一句话么?”。 “先皇的女人是他嫂子,难道没有名目就这样留在后宫?”。 “他想要哪个女人从不管礼法。再说,翰林院的官员也换去了一大半,敢站出来反对他的人能有几个?”。 “翰林院!”我忽然想起被我扔在脑后的两个人来,悄声问,“那京兆尹呢?” “京兆尹已被罢职。你觉得皇上会让蔺家好过么?”顿了顿,夏青睨着我说,“倒是秦朗坤大人跟着玉临王还安然无恙。”。 秦朗坤、沈云珞,终究阴阳相隔。我心口堵得慌,仿佛呼吸不畅。举目望向远处,这条队伍沿着宫墙走来,浩浩荡荡。忽然从人群中现一个气质脱俗的身影,我踮起脚打量许久,拉着夏青问:“那边……看那个是不是蔺淑妃?”。 夏青按住我的肩,轻轻嘘了声,趁侍卫不注意,不动声色离开了。绕了一圈,从宫墙拐角处混入队伍…… 果然是蔺淑妃,高挑的身姿没有一丝松怠,高扬下颌,自有一股临危不惧的卓然。夏青从她身后追上去,轻唤:“娘娘!”我在她们身后挡着,警觉打量四周…… 蔺淑妃微微侧目瞥了夏青一眼,低低说:“你来得正好。”。 “我就是来看看大家。娘娘,冷宫里的妃嫔也要一同去慈航院?”。 蔺淑妃声音透着极端的冷静:“本宫不能去慈航院,这里才是我的家。” “娘娘?”夏青侧头盯着她,目露惊诧,“你想怎样?”。 “今日就算你不来,本宫也不会走出这道门,既然你来了,便再好不过。”蔺淑妃决然道。 我不解,从后方插嘴:“娘娘,不知你是否想过,或许一心向佛的日子好过在宫中煎熬?” 只见蔺淑妃双肩一抖,头也没回说:“即便是煎熬,也不能退缩。你们先回避,我打算在前边拐角的地方晕倒,或许有人会将我抬走,不过夏大人务必站出来帮我说句话,说皇上旨意,要把我送去裕华宫。”。 “皇上?裕华宫……”夏青重复了一遍…… “你还是管事宫女,完全可以作这个主,就安置在你们住的地方。于归去通知皇上,要快,万不能让吴千雁知晓。”。 夏青沉声劝道:“娘娘,那可是假传圣旨,若有不慎便是杀头之罪。”。 “只要能见到皇上,我保你们安然无恙。”蔺淑妃命令式的语气不容人抗拒,夏青思虑不多时,拖着我放慢了步子,悄悄说:“你不是会法术吗?一定有办法避过众多耳目找到皇上,就告诉他,吴婕妤请他去一趟。”。 我被她们绕晕了,“怎么又要撒谎?”。 “照我的去做,到了裕华宫,引他走偏门,去后院。”。 我点点头,素手施法,一转身飞走了。 长庆王,不,是皇上正独自在御书房的内阁找什么东西,一见到我,便起身抽出了悬在后方的剑,张口想喊人,我却弹指施法令他哑口了。我得意笑了几声:“你认为刀剑可以对付我吗?” 长庆王横眉竖目瞪着我,口形一张一合却没声音,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我觉得挟持的方法比骗他去更好,何必那么迂回呢?于是直言不讳道:“蔺淑妃想请你去一趟裕华宫,你不得不去。因为她就快要被赶去慈航院了,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走,你是不是能留下她来?”。 长庆王凶悍的神情有所缓和,慢慢把剑收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打了个响指解除法术,睨着他冷笑:“皇上,这次可不是要和你作对,与逍遥王无关。只不过是日行一善,你也行行善,随我走一遭。”。 “妖孽,你别想耍花招!”。 “孩子在你手上,我能怎样?蔺淑妃想见你一面,或许有要事相商呢?”我做了个请的姿势,他犹豫了一会,放下剑,忽而眼里流露出些许促狭:“小野猫,你终究是要落回我手里!” 我直觉得恶心,啐道:“我会由你为所欲为?!”。 他忽然狂笑不止,一手轻佻地来捏我下巴,我及时闪开,目光厌弃瞪着他。 “我又会由你为所欲为吗?别忘了,你心爱的容添……他还有宝贝在我手上。” 我怒火中烧,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用力振臂一挥,一阵耀眼的光芒旋绕,我们两人瞬间到了裕华宫后院。大概是我的法术震住了他,他收敛了,我黑着脸请他往房间里去…… 蔺淑妃被人从裕华宫侧门抬进来,避开吴千雁的耳目。那些侍卫见皇上确实在,便马上退下了,侯在门外。我不知道蔺淑妃为何想要留下来,也不懂她会用什么办法留下。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法摒弃的执念,还一心觉得那很高尚…… 蔺淑妃面对害死了先皇的凶手,倒是没有半分仇恨,从容不迫朝他行宫礼。那一刻,我看见了那张粗旷面容上流露出的**…… 心惊胆战被夏青拉着退了出来,为他们合上门。蔺淑妃为了留在宫中,甘愿抛弃贞节?我迷惘问夏青,夏青只是略带无奈说:“于归,你无法理解一个弱女子要扛负起整个家族的兴衰,是如何辛酸。”。 118、忍泪吟-7 我恍然大悟,仔细思量一会,说:“蔺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即便她豁出一切,也不见得能起死回生。”。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便只能放手一搏了。”夏青不安地回头望了望,低声交代我在这里守着,她出去把风…… 两名侍卫像门神一样守在门边,面无表情。我坐在门前冰冷的台阶上,凛冽的寒风一层层往脸上裹,几乎能把人冻成冰雕。我的听力还是这样灵敏,轻易就听见屋内的谈话。蔺淑妃代表蔺家向新皇投诚,只求在后宫有一席之地。权衡之下,皇上大概觉得蔺家实在有可用之人,便欣然同意。 接着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我痛苦抱住头。先皇新丧,他的妻子和二哥就这样狼狈为奸了,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悲哀…… 蔺淑妃被留了下来,暂且安置在裕华宫,从前沈云珞住的地方。当吴千雁得知这消息,几乎要狂了。她尚未复原,精神虽不济,却恶狠狠冲过去撒泼…… 蔺淑妃只是淡定地喝着茶,慢条斯理说:“只要有我蔺水红一日,你们吴家永远别想坐大。”末了,她补了句:“蛇蝎心肠的女人。”。 待夏青将吴千雁劝回去之后,我小心探问蔺淑妃:“吴千雁如何蛇蝎心肠?” 她微微蹙眉说:“为了权力,连自己腹中胎儿都可以牺牲,她枉为女人。” “不是皇后身边的安公公下的三七粉么?为此,皇后才自尽的。”。 “安公公不是皇后的人,是皇太后的。皇太后和吴千雁本就是一路人,她们这出戏,一箭三雕,既害了皇上的血脉、又嫁祸给了我,只要安公公招供,便马上将皇后牵连进来。照我推断,安公公也根本没机会在碧兰送药的途中下三七粉,其实,是吴千雁自己下的。”。 我一惊,细细回想起来,当时我和凌湘被她支开去找衣服,待回来的时候,她的碗已经空了。吴千雁果真如此狠心,不惜以自己孩子的性命作筹码。“娘娘,那……小太子呢?”我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 “我的孩儿……”她眼眶忽然就变得通红,“我在冷宫的时候,就知道迟早会出事。太子薨的当晚,皇上亲自来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没了……是中了钩吻之毒,想必也是吴千雁和皇太后作的手脚。我知道与你无关,逍遥王怎么会害太子?是皇上有心病,他被蒙蔽了双眼,加上吴千雁的枕边风,终酿成大错。若有逍遥王在朝,岂能由着长庆王胡来?恐怕他到最后孤立无援的时候才看清楚,他身边所有可信之人,全被离间了。”蔺淑妃痛苦闭目,却生生忍住眼泪,声音嘶哑道,“皇上,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脂粉里的药物,跟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你不信我,不信我……” “脂粉?”我疑惑反问,“听说宫中脂粉都由你的一位远房表兄常年进贡,其中掺杂了令女子不孕的药物。”。 “那是我表兄,可他一向忠厚老实,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这一连串的阴谋,令人防不胜防,他们还是得逞了!”她眼底的恨意凛然,可为了家族,她选择委身于仇人……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轻声问:“娘娘,你觉得辛苦吗?”。 “再辛苦,蔺家也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她再睁眼,悲恸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坚强。我忽然开始敬佩她,又很羡慕她,身后有偌大一个家族,既是负累,亦是荣幸…… 万籁俱寂的冬夜里,我本想奔着浮华殿去,几日未见华容添,想念得慌。刚出门,看见龙辇就停在对面,我便又折回去。行至偏院,忽闻几声动响,好像是石子相击的声音。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慢慢地现,那些声音很有节奏,三下一顿,敲门一样。因侧旁便是蔺淑妃住的地方,皇上又在,附近侍卫很多。我总觉得那声音在呼唤我一般,又不敢声询问,便慢慢寻去。 声音越来越接近,我驻足在一座假山面前,注视着假山上一条很宽的缝隙,那声音也停住了。 我低低问:“谁?”。 “进来。”里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女声…… 我只觉得惊疑,没有戒备一头钻进去。漆黑的山洞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摩挲着我的肩膀。她仍旧大气不敢出,屏住一口气低低说:“于归,是我。”。 这声音近在耳边,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闪电划过,令我清晰无比地认出她来,是沈云珞!我捉住她的手,惊喜万分,又不敢大声,赶忙施法,带着她顷刻回到房中。 幽幽烛光笼罩着一方桌案,沈云珞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我摸着她脏兮兮的脸,觉还是有一丝残留的温暖。她就像个乞妇,髻松垮凌乱,目光很苍凉。我不敢问她究竟怎么逃生的,也不敢问皇上究竟如何被害的,只好先安慰她:“这是我的房间,一般不会有人来。”。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脏乱的衣物,开口说:“我想换套衣服。”…… 没办法沐浴,便打了些热水让她擦洗。换好衣物,她在镜前坐下梳。看着镜中她自己木然的表情,嘴角抽*动了几下,扭头对我说:“我有身孕,我不能死。”。 “你有身孕?”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腹部,惊叫,“先皇的遗腹子!”。 沈云珞惨白的面容上扯出一丝悲苦:“如果他们知道我有了孩子,更加不会放过我。” “你这些天怎么过的?都躲在山洞里吗?”。 “我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就出来找吃的……”沈云珞才说了几句话,便没有气力了,孱弱得马上要昏过去一样…… “你先躲在这里,我们慢慢想办法。”我搀扶她上床去躺下,转身去厨房里找些饭菜。絮华宫的惨剧想必是沈云珞无法承受的痛苦,我若是她,或许早已活不下去。不及细想,我又心软了,无论她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忘了吧 119、 忍泪吟-8 某人期待已久的激情 我恍然大悟,仔细思量一会,说:“蔺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即便她豁出一切,也不见得能起死回生。”。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便只能放手一搏了。”夏青不安地回头望了望,低声交代我在这里守着,她出去把风…… 两名侍卫像门神一样守在门边,面无表情。我坐在门前冰冷的台阶上,凛冽的寒风一层层往脸上裹,几乎能把人冻成冰雕。我的听力还是这样灵敏,轻易就听见屋内的谈话。蔺淑妃代表蔺家向新皇投诚,只求在后宫有一席之地。权衡之下,皇上大概觉得蔺家实在有可用之人,便欣然同意。 接着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我痛苦抱住头。先皇新丧,他的妻子和二哥就这样狼狈为奸了,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悲哀…… 蔺淑妃被留了下来,暂且安置在裕华宫,从前沈云珞住的地方。当吴千雁得知这消息,几乎要狂了。她尚未复原,精神虽不济,却恶狠狠冲过去撒泼…… 蔺淑妃只是淡定地喝着茶,慢条斯理说:“只要有我蔺水红一日,你们吴家永远别想坐大。”末了,她补了句:“蛇蝎心肠的女人。”。 待夏青将吴千雁劝回去之后,我小心探问蔺淑妃:“吴千雁如何蛇蝎心肠?” 她微微蹙眉说:“为了权力,连自己腹中胎儿都可以牺牲,她枉为女人。” “不是皇后身边的安公公下的三七粉么?为此,皇后才自尽的。”。 “安公公不是皇后的人,是皇太后的。皇太后和吴千雁本就是一路人,她们这出戏,一箭三雕,既害了皇上的血脉、又嫁祸给了我,只要安公公招供,便马上将皇后牵连进来。照我推断,安公公也根本没机会在碧兰送药的途中下三七粉,其实,是吴千雁自己下的。”。 我一惊,细细回想起来,当时我和凌湘被她支开去找衣服,待回来的时候,她的碗已经空了。吴千雁果真如此狠心,不惜以自己孩子的性命作筹码。“娘娘,那……小太子呢?”我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 “我的孩儿……”她眼眶忽然就变得通红,“我在冷宫的时候,就知道迟早会出事。太子薨的当晚,皇上亲自来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没了……是中了钩吻之毒,想必也是吴千雁和皇太后作的手脚。我知道与你无关,逍遥王怎么会害太子?是皇上有心病,他被蒙蔽了双眼,加上吴千雁的枕边风,终酿成大错。若有逍遥王在朝,岂能由着长庆王胡来?恐怕他到最后孤立无援的时候才看清楚,他身边所有可信之人,全被离间了。”蔺淑妃痛苦闭目,却生生忍住眼泪,声音嘶哑道,“皇上,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脂粉里的药物,跟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你不信我,不信我……” “脂粉?”我疑惑反问,“听说宫中脂粉都由你的一位远房表兄常年进贡,其中掺杂了令女子不孕的药物。”。 “那是我表兄,可他一向忠厚老实,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这一连串的阴谋,令人防不胜防,他们还是得逞了!”她眼底的恨意凛然,可为了家族,她选择委身于仇人……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轻声问:“娘娘,你觉得辛苦吗?”。 “再辛苦,蔺家也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她再睁眼,悲恸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坚强。我忽然开始敬佩她,又很羡慕她,身后有偌大一个家族,既是负累,亦是荣幸…… 万籁俱寂的冬夜里,我本想奔着浮华殿去,几日未见华容添,想念得慌。刚出门,看见龙辇就停在对面,我便又折回去。行至偏院,忽闻几声动响,好像是石子相击的声音。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慢慢地现,那些声音很有节奏,三下一顿,敲门一样。因侧旁便是蔺淑妃住的地方,皇上又在,附近侍卫很多。我总觉得那声音在呼唤我一般,又不敢声询问,便慢慢寻去。 声音越来越接近,我驻足在一座假山面前,注视着假山上一条很宽的缝隙,那声音也停住了。 我低低问:“谁?”。 “进来。”里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女声…… 我只觉得惊疑,没有戒备一头钻进去。漆黑的山洞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摩挲着我的肩膀。她仍旧大气不敢出,屏住一口气低低说:“于归,是我。”。 这声音近在耳边,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闪电划过,令我清晰无比地认出她来,是沈云珞!我捉住她的手,惊喜万分,又不敢大声,赶忙施法,带着她顷刻回到房中。 幽幽烛光笼罩着一方桌案,沈云珞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我摸着她脏兮兮的脸,觉还是有一丝残留的温暖。她就像个乞妇,髻松垮凌乱,目光很苍凉。我不敢问她究竟怎么逃生的,也不敢问皇上究竟如何被害的,只好先安慰她:“这是我的房间,一般不会有人来。”。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脏乱的衣物,开口说:“我想换套衣服。”…… 没办法沐浴,便打了些热水让她擦洗。换好衣物,她在镜前坐下梳。看着镜中她自己木然的表情,嘴角抽*动了几下,扭头对我说:“我有身孕,我不能死。”。 “你有身孕?”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腹部,惊叫,“先皇的遗腹子!”。 沈云珞惨白的面容上扯出一丝悲苦:“如果他们知道我有了孩子,更加不会放过我。” “你这些天怎么过的?都躲在山洞里吗?”。 “我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就出来找吃的……”沈云珞才说了几句话,便没有气力了,孱弱得马上要昏过去一样…… “你先躲在这里,我们慢慢想办法。”我搀扶她上床去躺下,转身去厨房里找些饭菜。絮华宫的惨剧想必是沈云珞无法承受的痛苦,我若是她,或许早已活不下去。不及细想,我又心软了,无论她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忘了吧 12、 忍泪吟-9 大殿内歌舞升平,仙乐飘飘。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席间,蓦然觉皇上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这边。那种目光,就像豺狼看见了猎物一样。不由想起初次在御花园与他相遇时的境况,我攥紧拳头,垂头躲在华容添身侧。他不动声色低低对我说:“你先退下,找夏青。”。 我听话地站起来,垂着头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宫女的行列中,仍然屏住一口气,不敢抬头看。夏青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边,不悦说:“你倒是出风头了,也惹火上身了。”。 “夏大人,他还在看我吗?”。 “没有,皇上正在论功行赏。”。 我吐了口气,抬头扫了一圈,现在斜对面的方向,也有一道目光坚定不移地盯住我。是罗净,高深莫测的神色,不知在盘算什么。他早已不是当初的罗净了,我看着他总是心有余悸,撇开头问夏青:“皇上为何将罗净大师也请来?”。 “你不知么?他已经被尊为国师。”。 “什么?”我惊讶极了,愣愣望向罗净,是啊,他泄密立了大功,不然,长庆王说不定早已身异处了。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他不是神,甚至连僧人也不配。嘴角不由扯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歌舞暂歇,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一行宫女在席间来回穿梭收小帖子。我好奇问夏青:“他们在做什么?”。 “方才你们离开的时候,皇上说要犒赏有功之臣,又觉得全部由他来封赏没意思,于是想了个主意,让大家把想要的赏赐写在帖子上,只准写两个字。”。 “两个字能写什么东西?”。 “所以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我掩口而笑:“其实还有点意思。夏大人,如果让你写,你写什么?”。 夏青神情一怔,喃喃道:“我?我从未想过……”。 见她有些失神,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两下:“什么?”。 夏青茫然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来没想过。只是日复一日在这宫里苟延残喘地活着,领了月钱给家人生活,又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原来我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解道:“这有何难,现在就想啊!如果我写呢,我会写……嫁人!”说完,自己乐不可支,一面催促夏青,“夏大人,你快想啊!”。 夏青摇摇头,笑容苦涩:“我只想好好活着。” 宫女们将帖子都收了上去,由内侍总管呈给皇上。二十几本明黄小帖子摆放在托盘中,皇上只扫了一眼,兴致盎然吩咐内侍一份一份宣读,并说:“但凡你们能写出来的,朕就能赏!” 席间欢呼万岁声不断,那些眼中都散着贪婪的光芒。内侍尖锐高扬的声音慢慢念着帖子,有的求千金、有的要封侯、有的要府邸,统统都是狮子大开口。皇上丝毫不含糊,一个个“赏”字吐得气势非凡,颇有帝王之姿。渐渐的,托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张,内侍拎起来瞧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皇上带着沉沉醉意问:“谁的?”。 “呃……是国师大人。”。 “哦?”皇上拍案大笑起来,“朕倒是想知道,和尚会喜欢什么东西?” 内侍迟疑,垂头低声去唤:“皇上……”。 “少啰嗦!快念!”。 内侍面带难色,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国师大人想要的封赏是,于归——” 此言一出,惊起四座…… 我震惊不已扭头瞪着罗净,他却若无其事坐于案前,双目低垂…… 皇上愣了片刻,随即暴怒之下推翻了桌案,咆哮道:“好大的胆子!朕要的女人你也敢抢?!你一个和尚,要女人做什么?!”。 整个宫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罗净从容不迫站起来走至大殿中央,双手合十行礼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怎能贪图妖女美色?她会妖法,若留在宫中能祸乱江山。” 皇上火冒三丈指着我:“朕什么女人没见过,偏要试一试这妖女!”。 罗净抬头看着我,忽而轻蔑一笑:“皇上尊贵无比,也喜欢贫僧动过的残花败柳么?” 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捂住嘴。那些梦魇又漫无边际涌了上来,像是有一只长了锋利爪子的魔鬼,掐得我几乎断气!无数道目光都盯着我,新奇、鄙夷、嘲笑,我的背抵在金灿灿的圆柱,退无可退…… “残花……败柳?”皇上眯了只眼,嘴角歪斜…… “她在贫僧禅房中藏匿多时,使出浑身解数迷惑我,妄想用采阳之术吸取男子精气达到修仙的目的。若非贫僧法力深厚,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皇上的表情由盛怒转为嘲讽,睨着在席间僵住的华容添问:“王兄如今还安然无恙,是还没机会动她,还是她舍不得动你啊?”。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整个人懵了,想要大声辩解、却喊不出声。眼神慌乱在大殿中扫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在看笑话,看逍遥王的笑话。他捧在手心里宠的女人,不仅是妖精,还是残花败柳! 皇上得意洋洋笑着对华容添说:“这么看来,除了国师这样法力高强的人,谁也不能碰她?” 罗净恭敬回道:“是的,皇上。”。 “真是可惜……”皇上皱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朕当一言九鼎!国师此番立了头功,而且功不可没,于归,就赐给你了。”末了还意味深长补上一句,“择日完婚!”。 择日完婚……我多么渴盼嫁人,第二次了,终究是所嫁非人。胸腹间一阵抽搐,沿着柱子缓缓滑下去,蜷缩在一团…… 乐声起,欢宴的气氛逐渐复苏,四周热闹喧嚣,我才敢哭出声来。夏青紧紧搂住我,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华容添的背影就在面前,仍然纹丝不动。为何我们俩的命运一如浮萍,好容易聚相依,水波一兴,便又是天涯海角…… 我不想成仙了,只要跟一个人相互依偎……忍让到这样的地步,天却还是不让我如意。 宫廷里钟鼓齐鸣、乐声震耳,我在夏青怀里嚎啕大哭,除了自己,无人能听到。 121、误佳期-1 浑浑噩噩中睁开眼,望着床前的紫檀八扇屏,才知道身处浮华殿。 宫灯款款,华容添就坐在床边,一双剑眉下的深邃眼睛空洞木然,见我醒来,微微一笑,散出一股忧郁。 我半支起身子,觉得心力交瘁,又躺了下去,喃喃问:“容添,怎么办……” “于归。”他坐在那朝我抬手,却顿在半空,渐渐收了回去,“他就是不想让我好过,要把我身边的东西一件件夺走。因为我,你受了太多苦,你走罢,什么也不用管了。” “走?你赶我走?”我觉得难以置信…… “走罢,孩子与你何干?我是他们的父亲,不应该由你来承受这些屈辱。” “与我何干?”我深吸口气,憋住眼泪,“你是说,我始终是个外人,不配跟你共患难么?” 他眉头紧蹙,垂下头去,沉声道:“于归,是我不配。我只能看着你受苦,一直以来,我只能看着而已,什么也做不了!”。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声泪俱下质问他:“所以你现在赶我走?你刚才还说要娶我,现在就赶我走?!我走了你就可以去陪孩子,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是不是?反正你已经得到我了,结果你现我和其他女人根本没什么不一样,况且我还是残花败柳!你终究是嫌弃我了?”。 华容添撇开头,声音颤道:“是,我嫌弃你了,你走罢,回到你的山谷里去,再也别回来。” “我不走!”我咆哮一声,连屋瓦都在震动。华容添惊骇回头瞪着我,我疯一般扑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说:“我就是不走,妖精没报完恩,是不会罢休的!”。 他愣愣问:“报什么恩?”。 我镇定下来,柔声对他说:“桃树上的字是你刻的,我的命是你给的。所以这一世我来人间报恩了,你对我好,我要加倍对你好,不管有多少劫难,我们都要不离不弃!”。 他渐渐伸臂环住我,出一声叹息:“难道……要我再一次看着你……嫁作他人妇?” “就算嫁了,我的心也是在你这。”我握住他的手,摸在自己心口处,“我的法力远远在罗净之上,即便名义上我是他的妻子,他也根本奈何我不得。” “其实,罗净救了你,若没有他那番话,皇兄垂涎你已久,如何会放过你?如今他只是奚落了我,却保住了你。”。 我冷笑一声:“他如今是国师,早已不是当初的罗净。”。 华容添的手指在我脸颊摩挲,“可是他对你……一如既往。” 我抬头看他迟疑的神色,问:“他对我如何?”。 “你自己不也常说他帮过你许多次么?一个僧人,无缘无故帮助一个妖精?”华容添嘴角的笑意含着一丝苦涩,“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他很神秘。”。 “你是在吃醋么?”我睨着他问。 “没有。”他矢口否认,闭眼转过身去。 我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结实的后背上,“容添,不管他对我怎样,我都是恨他的。若不是他通风报信,一切都不会变,或许我们此刻正在苏州拜堂成亲呢……” 良久,他背对我问:“你的法力远在他之上,为何他走火入魔时,你却无法应对?” 心里咯噔一下,我紧张得喉咙涩,怕伤到他所以才任他为所欲为?不,若换做现在我绝不会心软。于是含糊道:“走火入魔,会法力大增。” 华容添紧张得立即转过来盯着我问:“如果他再走火入魔怎么办?”。 “……”我嘟着嘴想了半天,埋在他怀里,“我把自己的屋子封上结界,不让他进来,我天天躲在屋子里,这样可好?”。 华容添拍着我的头,语气宠溺:“那可把你憋坏了。罗净并非大恶之人,我相信他是真心要救你。” “放心,罗净关不住我。我会飞,可以时常来找你。” “不,你在罗净那反而安全。”他将我紧紧拢在怀里,一字一句说,“自此以后,我不会再坐以待毙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别让我担心。” 婚期很快选好了,就在这个月。我望着墙外一枝梅花呆,淡红的花瓣稀稀疏疏,新叶芽了。又是一年春,夏青恰好从廊前走过,我蓦然觉她老了。吴千雁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的,似笑非笑说:“春天来了,桃花快开了,你也嫁人了,真是好。” “春回大地,阴霾总会过去的。”我轻描淡写说。 吴千雁忽然探出身去,直勾勾盯着宫门外问:“那个人是蔺水蓝么?” 我顺着看过去,只看见匆匆而过的熟悉背影,往蔺水红的仁华宫里进去了。吴千雁嘴角上弯,腮下映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于归,跟我过去一趟。” 吴千雁不等宫女通传,径自闯了进去,宫女一面大叫着通报一面多加阻挠。吴千雁气急败坏,喝道:“没眼色、没规矩!掌嘴!” “本宫的婢女,本宫自会处置。”蔺水红一身华贵的装扮从内殿慢慢踱出来,气质雍容。“淑妃娘娘可有要事?”。 吴千雁稍作收敛,笑道:“听说蔺大人快复职了,又好容易见他进宫一趟,妹妹来道贺!” 蔺水红微笑颔:“贺礼可带来了?”。 吴千雁脸色一变,悻悻道:“一时半会儿没来得及准备,改日定当补上。” 蔺水红意味深长睨着她笑:“还未正式上任,不如改日道贺罢。” 吴千雁吃了闭门羹,又不便在贵妃面前作,只好打道回府。我抿着唇迟迟未笑,直到吴千雁回寝殿生闷气去了,我才幸灾乐祸一边笑着一边偷偷溜进仁华宫。 本想问问蔺水蓝关于沈云珞的情况,哪知道一进到内殿,便听见蔺水红的怒叱声。我咋舌躲在帘幔后面,见蔺水蓝气哼哼坐在椅子上,蔺水红劈头盖脸训斥:“只要你还姓蔺,就有责任替蔺家开枝散叶!”。 蔺水蓝忿忿答道:“你让我回朝做官,我答应了!你让我找那种东西我也找了!这回又想法子来折磨我,你还是我姐吗?”。 “你跟一个翰林院的小官厮混个什么劲儿?!你想气死爹吗?”。 “大哥二哥暂且不说,还有那么多堂兄堂弟,怎么非要算上我!我不结婚生子我就不是人了吗?” “蔺家没有你这样没出息的人!”。 “再说,什么翰林院的小官?秦大人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迟早要做大官!”蔺水蓝“噌”地一下站起来,比蔺水红高出一大截,俯逼近她大喊,“大官!至少比我大!” “疯子!”眼看盛怒之下的蔺水红一掌要掴下去,我及时冲出去拉住她的胳膊,劝道:“娘娘,息怒啊!”。 她扭头扫我一眼,又瞪着蔺水蓝:“你不娶也得娶!”。 “打死也不娶!”蔺水蓝把头一横,神情凶神恶煞。 122、误佳期-2 蔺水红气得杏目圆瞪,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见机插话:“都别动怒,坐下来慢慢商量。” “没得商量!”蔺水蓝傲然睨着我们,“我就不信,蔺家这么大,难道会断了香火?” “蔺家是大,可京兆尹只有一个!堂堂京兆尹为何迟迟不娶?你认为爹还受得起多少流言蜚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已近而立之年,怎么还跟年少时一般胡闹?!”。 蔺水蓝的目光黯淡下去,轻轻说:“我多希望自己不是京兆尹,更不是蔺家人……” 蔺水红轻蔑一笑,摇摇头:“那你就走罢,再也别说自己姓蔺!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有我蔺水红在后宫一日,定要保蔺家百年昌荣!”最后这一句话铿锵有力、气势逼人,自冷宫出来,她就不是从前的蔺淑妃了…… 蔺水蓝失魂落魄走出仁华宫,迷茫仰头望着一片晴朗的天空。不一会,他眼里蓄满了泪。我故意从旁打趣道:“蔺大人,很伤怀啊?”。 蔺水蓝仍然站在那一动不动,有气无力念了句:“百善……孝为先。”。 我没时间等他伤春悲秋了,拉了拉他的衣袖问:“她怎样了?”。 蔺水蓝长长吐了口气,垂头丧气答:“很好,有他尽心照顾。”。 我不由笑了,劝慰道:“你知道秦朗坤是怎样的人,不用和他计较。”。 “我何时与他计较过?”蔺水蓝猛地蹙眉,像是忍受极大的痛楚一般,“若我真的娶了亲,他会不会像我如今一样心痛?”。 我也迷惘了,他们俩是相爱的,世俗却容不下。难道真要各自娶妻生子?蔺水蓝只消沉了一会,又戏谑笑道:“我还未恭喜你,要嫁入国师府了,够风光!”。 我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狂吼,不过还是很风雅地白了他一眼:“哼,到时候看谁比较凄惨!” 二月春风还夹杂着寒意,御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花轿乃皇上为我特制,四面镂空,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看见轿中的新娘。我被层层叠叠的红纱和绸缎围裹,凤冠沉重,压得太阳穴一直突突地跳。但是没有盖头,一张本属于新郎的精美妆容任人观看…… 皇上一向是这样的人,既然得不到我,便要想方设法来羞辱我。所有人都认识,我是济民堂的秦夫人、是修炼了千年的妖怪,勾引了许多男人,逍遥王在我的怂恿下害死了太子,连相国寺的高僧都逃不出我的掌心…… 这婚事,其实是一场笑话,所有人都在看笑话,除了无法置身事外的我们。 国师府很气派,罗净没有穿着大红喜服,只是着了平常的僧衣和袈裟,站在门边神情平静看着我。我下了轿,被人扶着一步步迈上阶梯,直到罗净从喜娘手中托住我的手那一刻,围观的人们全都兴奋地呼喝起来。我猛地扭回头,目光冷冽扫了一圈,顿时鸦雀无声…… 只有仪式,没有喜宴,甚至没有任何欢庆的布置。一切静雅得如同相国寺,池塘清浅,草木整齐,楼阁的屋角都悬挂着风铃,叮铃铃地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我怔了怔,微微仰头看着阳光下罗净的容颜,宛若镀了层金,从头、到耳朵、到脸庞,到颈……整个人好似就是一尊金像。 他避开我的目光,侧头对喜娘说:“劳烦你了,请随我的弟子去领赏。” “啊?还没拜堂呢!”。 “拜堂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贫僧喜欢安静。”。 “哎哟,那可不行!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二位既无高堂也无手足,不能连媒人也不要呀!国师,你是喜欢安静,可这成亲总不能连主婚人也没有吧?新娘子,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罗净是怎样的想法,进了国师府,我已身不由己。便只是呆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罗净冷冷问了句:“恐怕你是要向皇上复命吧?”。 喜娘赔着笑谄媚道:“国师,皇上可是一片好意啊!”。 罗净意味深长看着我说:“拜堂,要拜天地,也就是拜各路神仙。”。 我不以为意问:“那又如何?”。 罗净的眉毛颤了颤,低声说:“你我一妖一僧,本是殊途,若结为夫妻,只怕天打雷劈。我纯粹是为救你,拜堂与否不重要,更不必因此遭受劫难。”。 我冷淡睨着他:“我和人也拜过堂,没见天打雷劈。”。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我抬头望着天空嘲讽笑道,“僧人要守戒,不能娶亲,你不也娶了么?若是怕天打雷劈,何必非要把我抢过来?救我?借口罢了!”。 罗净铿锵道:“你虽然法力高强,修行却不够,天雷你根本受不了。我不能冒这个险,这堂不能拜!”。 “不拜堂,也不肯放我走,你想怎样?”我紧紧盯住他,一字一句问,“你嘴上说救我,实际上就是想要我是不是?你明明就是修为不够,对我动了心,才想方设法把我弄到手!我嫁给秦朗坤,你不乐意,说华容添好,现在我要嫁给华容添,你又从中作梗!我都看清楚了!你算什么高僧?今天你只要当面承认,这个堂可以不拜!”。 “承认什么?”。 “承认你喜欢我!”。 罗净轻笑一声:“不可能。” 喜娘在一旁催促:“吉时到了呀!二位快些进去拜堂罢!”。 罗净迟迟不肯动,我趁机再奚落他:“如果连拜堂的胆量都没有,凭什么娶我?那就放我走啊!”说完,我看笑话一般望着他,罗净不再吱声,拱手请我入堂…… 正堂前方挂着巨幅的佛像,一圈席地而坐的和尚在闭目诵经,代替了宾客和礼乐。我和罗净一起进香,跪地叩,就像在寺庙里祈福一般,没有丝毫在办喜事的感觉…… 喜娘在旁边欢喜无比叫唤:“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羡鸳鸯不羡仙!新人拜天地咯——!”。 喜娘引我们转身,大堂的八扇门都敞着,外面的花草正在抽芽,碧空中漂浮着棉絮般的云,正是一片和祥之色。这样好的日子,我却心绪汹涌,有种悲凉的感觉,不知何时才能和自己真正想嫁的人拜一次天地…… “一拜天地——!”。 我们俯身下去的一瞬间,呼啸的风声从远处逼近,迅穿堂而过,刮得四周器物震动,连眼睛都睁不开。喜服和霞帔在风中飘飞,随着风力,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手臂被罗净牢牢抓住,站稳之后睁眼一看,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已经被一层层厚重的乌云遮蔽,狂风大作,天昏地暗。 喜娘吓得瘫倒在地,指着那些飞掠而过的乌云结结巴巴问:“那、那、那是什么?!” 周围的僧人依旧在念经,越念越快。罗净从容望着我:“还要继续拜吗?” 我就像受到了轻视一般不甘心,拖着他转身面对佛像,大喊:“天打雷劈正合我意!”扭头冲喜娘厉声高喝:“接着拜!”。 喜娘哆哆嗦嗦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咬牙大喊:“二拜高堂——!” 我坚毅瞪着罗净,二人一同拜了下去。刹那间,轰雷从乌云深处劈了下来,闪电像一道狰狞的疤,在乌黑的天空不断变换着位置,由远及近,直到击中了府内一棵参天柏树,从树顶燃了起来,不一会成了熊熊烈火,烧出满院的通天火光…… 凤冠好像愈来愈沉,太阳穴散出针扎一样的疼痛,我不禁抱头躬身,痛苦呻吟起来。罗净迅将我的凤冠取下,捧起我的脸说:“用心听着四周的梵语,要心无旁骛。”。 我狠狠抓住他的衣襟,指甲几乎折断,生生咽下痛意,咬牙切齿道:“接着……拜堂!” 罗净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盯着我,认真说:“当然要拜,不然,这辈子我再也没有机会。” “罗净!”我指着他,一面颤抖着一面嘶吼,“你承认了?你明明是有私心!你就是想从华容添身边把我夺走!别把你那一套伪善的东西放在嘴边对我说教!你的心魔就是我,你喜欢我、太可笑了,僧人爱上了妖精……还要用尽手段将我困在你身边……”我的力气越来越不济,最终瘫坐在椅子上,奄奄一息,“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你走火入魔、为什么要走火入魔……我宁愿你那时是清醒的……可你把什么都忘了?你都忘了,我又能怎么办……”。 罗净侧头命令喜娘:“扶着她,最后一拜!”。 风声、雷声、经声交杂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喜娘捏着嗓子尖叫一声:“夫妻对拜——!” 我踉跄倚着喜娘,笑着笑着就流泪了,躬身完成最后一拜…… 天雷阵阵,轰隆叫嚣着,五脏俱裂般的疼痛自体内传来,我浑身冰凉,扑倒在地。罗净转瞬间已经飞了出去,手臂朝后一挥,为国师府封了道结界。我的疼痛立即消失,周遭都恢复了安宁,而他的身影,朝乌云深处钻了进去。又是数道闪电,我心惊胆战注视着黑隆隆的天,心却从阴霾中一点一点抽了出来…… 罗净,他是去受天雷了,将我的也一并受了…… 雷声不停,已经十几道了,他受不住,会死的。我想冲出去寻他,却现这府里除了罗净下的结界,还有清□长封的符咒,我被困住了,并且永远也出不去…… 柏树燃起的烈火在院内蔓延,火苗不停窜着,就像蛇一样缠上了树木枝桠,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上元灯节,我们一起坐在青灰色的屋顶上,望着河岸的火树银花。那些回忆愈加灿烂,眼前的事物反而变得苍白…… 抿住唇,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在手背上,顺着指尖滑落。原来我已经不再善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咄咄逼人、尖酸刻薄的女子,这般不可爱。我后悔了……为了惩罚他的不坦白,不惜叫他豁出命去。可世上偏偏有这么傻的人,宁愿不要命,也不肯承认他的私心。 123、误佳期-1 误佳期-3 苍天大树被烧得焦黑,乌云散去,天空逐渐放晴。罗净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脸上许多污迹,衣衫褴褛、身上偶有被灼伤的肌肤。僧人们将他抬进房去,我恍恍惚惚跟在后面,在长廊的尽头有小沙弥将我拦下,我的视线随前行的人们远去了,人却被拦在这迈不开步子…… “夫人,请留步。前面的园子是众僧禅房,夫人的住处在南边,小僧叫师弟领夫人前去。” “我不去。”我失魂落魄望着渐行渐远的一簇人影,“他受伤了,我可以替他疗伤。” “夫人,此伤并非法术能治愈,弟子们自会为师父诵经。”。 “那让我进去看看他,我不出声也不做什么,就让我在旁边看着吧?”。 “夫人身上的妖气,只会打扰师父调息。”小沙弥一招手,又唤了两名年幼一些的弟子,嘱咐,“你们送夫人去桃苑。”。 “是。夫人,请。”。 我顺着他们请的方向慢慢移动脚步,裙角拖曳在地上,心中一片茫然。将来会生什么,我一点也无法预料。现在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方才狂风大作,如今又是春风和煦,在屋角悬挂的众多风铃同时响起来,轻轻的,仿佛呢喃细语…… 桃苑,实则是桃园。房屋四周全都种满了桃树,早春时节,只零星地长了些花苞,大多枝桠是光秃秃的。我疑惑望了一圈,问小沙弥:“国师府从前是什么地方?”。 “是一位达官贵人的府邸,后来被抄了。” “达官贵人家中为何会种这么多桃树?”。 “这些都是师父种的。”。 “什么?”我垂头看了看树根处的泥土,确实是新的,泛红。刚种下的树,竟然长得这么好。顺着蜿蜒的石子路在树林中穿梭,远远见一座雅致的小阁楼,依然挂着许多风铃。两个小沙弥送我到这便会去了…… 楼下门廊处候着一名丫头,十几岁的样子,梳的羊角髻,那模样有几分翘儿的影子。我心中一恸,上前仔细打量她,问:“你叫什么?”。 她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兴高采烈:“夫人,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醉月楼的小绿!” 我恍然忆起许久之前,她在醉月楼给我递过茶。从前的孩子全都长大了,我不由感概:“光阴似箭,小的都长大了,大的都老了。” “夫人还是这么美。”她的眼睛一直在光,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她们都说夫人是妖精,不让我呆在这!不过小绿觉得你和罗净大师都是好人!”。 我淡淡笑了,和她一起进屋、上楼,一边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不愿意接客,就从醉月楼翻墙逃出来,弄伤了腿,是罗净大师将我安置在这里的。”小绿一蹦一跳去拎了茶壶来,“当我听说皇上要把夫人嫁给大师,我真是高兴坏了!我今后可以跟最喜欢的两个人在一块生活!”。 我一怔,笑容僵住了。 “夫人,你不高兴么?”小绿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我的霞帔,“这么好看的衣服,穿在夫人身上更好看了。夫人,你的妆都花了,刚才乌云密布,还打雷了,可是没下雨呀!你的脸怎么了?” 我忍住辛酸,岔开话题问她:“你的全名是什么?”。 小绿笑眯眯道:“我都忘记了,反正在醉月楼的名字叫绿叶,大家都习惯叫我小绿。” “人家都是花,你是叶,真是别出心裁。”我摸了摸脸上干涸的泪痕,觉得肌肤绷紧,难受极了,起身问她,“哪里有水呢?我想洗洗脸。”。 “啊?夫人坐着,我去!”小绿笑容灿烂,手脚利索,不像青楼里养大的女孩。我脱下层层负缀的衣物、饰,身上察觉到凉意,方知内里的衣物都汗湿了。那一阵电闪雷鸣,不知将罗净伤成怎么样…… 打开随嫁送来的锦盒,将饰都扔了进去,忽然瞥见锦盒的角落里静静躺着的金簪,猛地恍悟,这簪子和沈云珞的事我还没机会告诉华容添…… 我心烦意乱,一夜未眠。刚刚拂晓,我就摸索着起床了。小绿在外间睡得很好,呼吸匀称。我初来人间时,也睡得很安详,甚至经常梦见花轿、嫁衣。可时间越久,梦境就越复杂,有时候惊醒之后,全然忘记了梦见过什么,只留下一身冷汗…… 原想去看看罗净,不料僧人勤苦若此,刚溜进园子,现他们已经在做早课了。一名僧人看见了我,恭敬问:“夫人为何在此处?” “我想看看他。”。 “国师有令,夫人不准进这园子。”。 “可是……”我皱着眉,搜肠刮肚找了个理由,“我有要事需要出去一趟!” 僧人凝视我半晌,说:“待我回去问问。”他一去就没影了,我坐在栏杆上等,回头看近处那片荷塘,偶尔掠过一只飞鸟,轻点水面。飞过好几只鸟以后,僧人回来了,面带微笑说:“国师说,有何要事,可以交给小绿去办。”。 我忽而笑了:“他醒了吗?”。 僧人轻摇头:“伤痛难当,他一直没睡。”。 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抽了一记,狠狠的。面上,我却不动声色:“我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逍遥王,不容有失,交给他人去办恐怕不妥当。等哪日他身子好些了,可以见我了,我再亲自与他说。” 让小绿把簪子送进宫去给华容添,谈何容易?而罗净对我再好也是敌人,恐怕只有秦朗坤能帮这个忙。迟疑再三,我担心会误了华容添的事,还是吩咐小绿将东西送去给秦家,并且只能交给秦朗坤本人。为掩人耳目,我略施法术,将她变作一名书生…… 小绿顺利见到了秦朗坤,只是东西没送出去,反带回来一封信。原来玉临王被禁足宫中,秦朗坤也不得见。由于请了两次郎中,加上频频有下人出去抓药,秦府已经被监视了。信中字迹潦草,可以看出他很心急。秦府被监视,就不敢再出去抓药,可沈云珞的身子不能不调理,将来生产的时候,更是容易出纰漏…… 小绿站在一边许久了,见我凝眉不出声,关切问:“夫人,还有什么事小绿可以帮忙?” 脑中灵光一闪,我抬头打量她,又望了望窗外一大片林子,一本正经对她说:“小绿,我是妖,被僧人和道士联手困住了,出不去。”。 “什么?出不去?”。 “嗯,外面有名夫人,她被坏人追杀,需要藏身之所。”。 “夫人是想把她藏在这里么?”。 “是啊,他们让我出不去,我同样可以在桃苑封结界,让外人进不来。可是我需要你把她领进来。”。 她显得格外兴奋:“请夫人吩咐,小绿一定严守秘密!”。 我随手拈了两颗珍珠,念咒施法,叫她藏好,一并细细交代:“这珠子含在口中便能够隐形,外人看不见。等天色晚了,你就含着珠子出门去,还是去秦府,若无旁人,你就可以现形,与秦大人说来接人的。接来的那名女子怀有身孕,你给她也含上一颗珍珠,路上小心照顾她。” “放心吧,我最会照顾人了!”小绿自信满满咧着嘴笑…… 我不放心,又叮嘱她一遍:“不准让任何人知道,国师也不行。”。 “大师也不行?”她歪着脑袋问,“他不是好人么?”。 “从来没有绝对的善恶,他将我困在此处,现在就是我的敌人。”。 小绿很迷茫看着我,却点头说:“哦……我明白了,就是只有我们俩知道。”。 夜幕降临,远远近近的灯盏次第亮起来,京城的繁华夜又开始了。我在桃苑里散步,实则焦躁难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枝望着门口,一面在心里掐算她们的位置,直到她们悄无声息进了国师府,我心口的大石总算落地了…… 她们一进桃苑,我马上封了结界…… 沈云珞竟是从前在沈家的小姐装扮,眉尖藏着忧愁,看起来一如几年前的旧模样。我打量她的身段,现小腹鼓了些…… “于归,他说秦家不安全了,可是这里安全吗?”。 “放心,我的桃苑没人能进来。”。 沈云珞侧目望着小绿,眼里水盈盈的:“看见她,我就想起了翘儿。”。 小绿歪着头笑问:“翘儿是谁?”我忙使眼色叫她别问,小绿会意,忙道,“我先去收拾屋子!”。 沈云珞垂头,一双手用力拧着衣带,不一会又湿泪满腮。我不敢问翘儿究竟是如何惨死的,连自己每次想起来,也是心痛难当,别说沈云珞了。我只得强笑问她:“你的孩子何时出生?” 她哽咽答:“已经三个月了,大概在七、八月出世。”忽然又匆匆拭去泪,掏出一叠纸给我,“这是郎中给开的药,有安胎药、补药、还有药膳的配方。”。 我的心绪又纷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即便是让小绿隐身出去抓药,也总怕有露馅的时候。愁眉苦脸望着沈云珞,自顾自喃喃着:“怎样才能堂而皇之照顾你和孩子呢……将来还要请稳婆接生……”。 沈云珞用那种极度无助的眼神望着我:“于归,你会法术,能不能替我生孩子?”我吓得直接从座上弹了起来,刚想嚷嚷反抗,突然机灵一动,想到一个好办法 124、误佳期-4 两层床帐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们既看不到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到里面。沈云珞躺在旁边,只伸了胳膊出去。也不知小和尚从哪儿找来的郎中,大胆得很,为了银子敢给妖怪看病。 他捏着沈云珞的手腕已经很久了,我不耐烦问:“先生,怎么样?”。 那郎中慢悠悠说:“不急、不急。待老夫好好开方子。”。 “有那么复杂么?”。 “这人妖结合的胎儿,很难说。”。 我略带嘲讽道:“难道妖精的脉象和人不一样么?”。 “倒是差不多……”他终于松了手,沈云珞悄然吁了口气,将胳膊收回来。 “先生都看好了么?”一名僧人问…… “心中有数了,这就去给国师回话。”。 “等等!”我喝道,“谁让你去回话的?告诉我就行了。”。 “这……夫人,这些话,理应同当家人说的。”。 我不客气道:“国师府我当家!你心里是有数了,可我没数,再说我的丫鬟就在这,你不得好好说说让她怎样照顾我么?”。 郎中无奈答:“那好……夫人腹中胎儿已经三个月大了。这三、四个月的时候,是最要注意的,夫人体质虚弱,或许是有挑食的毛病,宜多多进补!”。 我故意抬高音调:“不是我想挑食,在这府里天天跟一帮僧人吃素,我的孩子可受不了了。” “哎哟,有身孕的人光吃素可不行!”。 “听见了没?”我挑衅一般冲外面的和尚说,“回去跟国师说说,为了他的孩子着想,今后要多备肉食。”。 郎中接着说:“不仅如此,还有许多事我要一一交代给丫鬟,免得小丫头不懂伺候。” 小绿在一边兴致盎然道:“先生请吩咐,我最好学了!”。 “小僧便在桃苑外面候着了,先生交代完之后,请跟小僧去见国师。”。 我嘟喃了一句:“他重伤在身,何必还叫他操心这些?”僧人立即接话答:“师父听说夫人不舒服,很担忧,既然如今得知是有喜了,理应去报个喜才是。”。 “小师傅,你不觉得堂堂相国寺高僧有了孩子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么?”。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出去了。我心里暗暗有一股报复般的畅快,可又无由地感到心酸。郎中交代小绿的时候,我和沈云珞都默默听着,悉心记下…… 从床帐里钻出来,隐约看见郎中出了桃苑,再将结界封上。接过小绿手里的几张方子一看,沈云珞的身子还真够虚的。我耸耸肩将方子还给小绿:“这下我得想办法弄点银子了。” 沈云珞睨着我反问:“国师府没银子么?”。 “谁知道呢?”。 “你不是当家的么?”。 我瞪她一眼:“我要真当家,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出不去。”。 小绿从旁安慰:“放心吧夫人,既然是您怀孕,罗净大师一定会负责的!” “嗯,有道理。”我一拍桌案,“以后买药,都管他要钱!”。 “可是,夫人怎么会怀孕呢?”小绿眨巴着眼睛望着我,沈云珞也扭头盯着我。我无视她们,抬头四处张望,慢条斯理说:“好饿啊,怎么就饿了呢……”。 沈云珞起身走到我面前,笑得很温柔:“于归,难道传言是真的?你在罗净禅房中……” “胡说八道!”我噌地弹了起来,叉着腰冲她们凶巴巴说,“跟你们这样俗气的人,怎么可能讲得清楚嘛!我去厨房找吃的了!”然后一阵风似的逃开了…… 我并没有胃口,也未往厨房去,在林子里乱逛了一通,理不清我和罗净之间的关系。昨日完婚,他受了二十二道天雷,我后悔过,却仍然心存芥蒂。若是没有他,我和华容添正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念及华容添,便心跳莫名,想起那月色撩人的长廊,微妙的感觉在周身蔓延,渐渐泛滥成灾。他似乎在我身上留下了一种叫□的东西,并且留下了就无法摒弃。我的脸颊滚烫,好在无人看见。 忽觉结界有异动,我即刻飞向桃苑拱门处,不料竟是罗净。他头上有许多青紫块,菱唇苍白,手上、颈上有灼伤的疤痕。他似乎站都站不稳,两边都有弟子搀扶着。我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及时施法,令自己的腹部鼓胀了些,看上去和沈云珞如今的身段差不多…… 透明的结界横在我们中间,他过不来,便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我愣了,他在笑什么?我不能令他现沈云珞,于是自己跨出去,心虚得不敢看他,撇开头问:“你来做什么?” 他抬了抬胳膊,自己站稳了脚,令弟子都退下。桃苑外边是长廊绕池塘,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再过一个月,这里一定美极了。我担忧得想上前去扶他,或者叫他坐在廊边的石阶上,开口却冷冷说了句:“你能站住吗?别掉下水了。”。 罗净固执地站在那,咽喉动了动,说:“我想替你把脉。”。 “不必了!”我出于本能远离了他几步,“郎中都瞧过了,照着方子每日给我进补,若孩子有何闪失,我会把帐算在你头上!”。 他蹙了眉头,但很快舒展了,目光温柔扫过我的腹部:“你随便怎样拿我出气都可以,只是不要为难自己。如今,当然是孩子最重要,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想要华容添,你能给我吗?”我脱口而出…… “放心,即便有了孩子,我也不会同他抢你。你们迟早会重聚。”。 “罗净!”我顿时心痛纠结,丝毫不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朝他大喊,“抢都抢了,你如今又说这样的话?!我死都会记得,你拜堂时说的那句话,你说,怕这辈子再没有机会了!”只有自己知道,当时听见那句话,我的心是柔软的…… 罗净缓缓摇头,嘴角用力扬起一个弧度:“我没有抢……你的心。”。 我胸口堵得慌,狠狠瞪着他:“你抢不到,永远也抢不到!”。 “那样最好。”罗净的身子歪了一下,伸手扶住廊柱,低声下气说,“我不放心……让我试试你的脉搏,好吗?”。 “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关心我?”。 罗净喘着气,脸有些涨红:“我关心的是孩子,你是知道的,唐家五代单传……若你肚子里的是男孩,一定要送回唐家去,继承祖业。”。 我难以置信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过往那些承载了我们无数欢声笑语的五彩琉璃瓦,都在心里碎成了渣。他不辞劳苦到桃苑来看我,竟然抱着这样的目的。无力笑了一阵,我眉眼含笑,故作娇柔说:“大师,你太高估你自己了,就一次,我能怀上你的孩子么?”。 罗净狭长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他想用读心术算我是否在撒谎,可惜如今他的法力不及我十分之一。最终他的神色是黯淡了,半眯着眼喃喃说:“为什么……我原以为他会明媒正娶,我以为你会堂堂正正做他的妻……”。 我附耳对他说:“你以为的都没错,只不过我们先情不自禁罢了。”。 他面如死灰,颤颤巍巍扶着廊柱。我笑着转身,春风得意,我又使坏了,他会说狠话,难道我不会么?可是池塘里平静的水面倒映出我脸上的一抹笑容,怎会如此难看?我不敢笑了,更不敢回头,飞快回到桃苑中…… 北风转东,春意渐浓。沈云珞的衣食起居全由我和小绿照料,兜兜转转,我还是在伺候她,难怪一早罗净就说她的命比我好。大概是做了母亲,她比从前温顺多了,也爱笑了。虽然偶尔也像现在一样呆…… 我趁她不备,忽然夺了她手里的簪子,笑道:“皇上既然把它给逍遥王了,你也不好拿着这个睹物思人吧?不然我还以为你在想我男人呢!”。 “不害臊。”沈云珞没好气白了我一眼…… 我往榻上倚着,懒懒道:“谁不害臊?我可没有痴痴呆呆地坐在窗边思春。” 在窗外煎药的小绿一面呼呼扇着炉子一面说:“是呀,夫人从来都喜欢在半夜躺在床上思春。” 沈云珞噗嗤一声笑了,我随手从花瓶里抽了枝桃花伸出窗去挠小绿,斥道:“鬼丫头,你何时瞧见啦?”。 小绿委屈道:“夫人夜里总是难以安寝,不是思春是什么?”。 我一时哑口,迟钝了许久才说:“难以安寝就是思春么?你真是在醉月楼被人教坏了。” 小绿也不扇炉子,自己摇着蒲扇走到窗边,一脸新奇问:“夫人,你都嫁给罗净大师了,为何还说逍遥王是你的男人?”。 这小丫头真是什么话也能问出口,我故作淡定:“他本来就是我男人。” “那大师呢?你的孩子不是他的么?”一面说,小绿还一面跟沈云珞挤眉弄眼。我索性从窗户飞了出去,手里拿着花枝追着小绿打,追了一会,察觉不对劲,扭头朝房里大吼:“沈云珞,你又折我的花!”。 她从窗口探出半张脸,似笑非笑:“你不如好好想想逍遥王的事。”。 我一愣,垂头看了眼金簪,皇上没有遗诏留下,但这簪子却足够表达他的心意。可是华容添的孩子被劫持,即便他有先皇传位于他的凭据,也不敢轻举妄动。最重要的,始终是孩子…… 树枝上结了无数的花苞,大多都开出了羞涩的花朵,远远看去,如一团粉色的云。我没料到罗净的窗外种着一颗这样老的桃树,而且越看越眼熟。为了避免再次被人拦下,我是瞬移过来的。院里空无一人,我悠然自得迈进了他的房…… 可我来得很不巧,坐在榻上的罗净褪去了衣物,整个上身赤露着。蜜色的肌肤,漂亮的纹理,在这样的春日看来更散出一股生机。目光交错的刹那,罗净慌乱了,忙披起僧衣。洁白的衣服衬着微红的脸色,一点不像平日里的他…… 我倚在桌边,戏谑望着他:“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我在上药,你不该这样进来。”罗净说话的时候不看我…… “那我该看见了之后再退出去,说抱歉打扰了吗?”我轻蔑笑着,“可看见的终归是看见了,就像有的事情生了,就不能从记忆中抹去。”。 罗净的语气开始不客气:“找我有事?”。 “我想出门去买点胭脂水粉。”。 他飞快瞄了我一眼:“你又不画妆。”。 “可是我想画了。”。 “让小绿出去买。”。 “她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要自己去看。”。 罗净沉默着系好衣带,半晌才说:“你画妆给谁看?”。 我心中顿时起了忿恨,女为悦己者容,可我与华容添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遥望相思而不得见。我负气冲了进去,劈头盖脸说:“画给你看!怎样?”。 罗净眼里噙着笑意,垂目看我的肚子:“四个月了,不能大意,你这样动气对孩子很不好。” “我真不懂你这个人,心里明明不痛快,非要装作若无其事!”。 他语重心长道:“小桃花,现在觉得不痛快的是你,不是我。”。 我本不想罢休,可听见一声“小桃花”,坚冰般的心顿时化作春水。小桃花,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一直传到了耳边。歪着脑袋想了会,有多久,没听见这个称谓了?算起来才两个月而已,怎么觉得过了半生……我一肚子气都消了,慢吞吞问他:“伤……好了么?”。 “若你一直在这盯着我,恐怕就好不了了。”。 “我帮你上药罢。”我忐忑在他身边坐下,“怎么说,其中是十一道天雷本是我的。” 罗净眉头一收,成了深深的川字,严肃道:“你以后勿要再胡搅蛮缠!若我当时没有替你挡住,你腹中胎儿有何闪失的话,便要悔恨终身。”。 “谁胡搅蛮缠了?”我悻悻起身,走到窗边,狐疑望着院中那株桃花问,“这棵树有年岁了,不比我小多少,哪儿来的?好眼熟喔……”。 “是唐府那棵,你见过的。”。 我仔细回想,确实还在树上睡过一觉,当时便觉得那桃树不同寻常。“你把树移过来做什么?” 罗净的目光在树和我身上来回流转,迟疑许久才说:“你们是有渊源的。” 我不解,蹙眉看着他。罗净下了榻,大概还有内伤未愈,动作迟缓。他渐渐往门外走去,我也随了过去…… 才刚进入花期,这一树桃花羞涩而天真。春风拂面,带着淡淡花香。我捋了捋被吹乱的,侧目时觉罗净的目光糅杂了许多不可碰触的伤痛。或许他又想念家人了吧?唐老爷出殡的时候,罗净痛不欲生,我似乎还流着眼泪抱了他呢……那时候我也和初春的桃花一样天真。 “这桃花,也有千年了。”罗净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其实你有强大的灵力,完全可算出来。”。 闻此言,我大惊,随即凝神掐算,觉这株桃花分明就是我的一部分。怎么会这样?我想了想,幻化一下钻入桃树中,运用灵力汲取这棵树浅淡而朦胧的回忆。原来,是有人在千年前折了我一枝桃花带到遥远的京城,随意插入土中,就这样成活了,长成这棵桃树。我懵懵回忆千年前醒来的一刹那,只记得留下的那个声音,其他的一概不知…… “是谁?”我迫切望着罗净问,“是谁折了桃花插在泥土里?”。 “前世、今生,折花人注定是过客,便一直都是。”。 “秦朗坤?”我低垂着头,靠在树干上,“我几乎死了一回,才知道他不是我的劫,原来只是折花人。那树干上的字迹是华容添的,他才是我要找的人,我从一开头便算错了。” “一切苦难都来自于你的执着,若你早些放下情执,安心随了华容添,便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我无奈苦笑:“走到这一步,是因为我迷了路。而你早已知晓一切,却死死瞒着我。” 罗净仰头,双眸映出满满的桃花色,微笑说:“如今你们有了骨肉相系,将来会更加恩爱。” 恩爱?我以为今生无望了呢。对罗净的信任一直起伏不定,金簪和沈云珞的事我该不该告诉他?欲言又止,最终我还是选择缄默了。 第十五章125、误佳期-5 思念与日俱增,我却仍然被困于国师府,外面就算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得而知。 窗外桃花三两枝,镜前的我双颊也被映上了粉红。沈云珞闲来无聊,教我描眉画黛,她说我的眼睛最美,但还有法子画得更美。我忽然兴奋起来:“对了对了,夏青上回替我抹了桃红的胭脂在眼角,容添说很好看呢!”。 沈云珞细细一想,摇头说:“桃红的我没有。”。 忽然传来一声“小桃花”,是罗净的元神在唤我。他进不来园子,若我不答应,他根本拿我没办法。我不急不缓踱着步子,沿着蜿蜒的石子路走到拱门前。“大师,真是稀客。” 罗净手里捧了一个小包袱,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平和道:“这是你要的胭脂水粉。” 我一怔,伸手穿过结界,将包袱拎了过来。他一个僧人去买胭脂水粉,也不怕被人笑话。我撇撇嘴说:“谁让你买的?若不合我意怎么办?”。 “你看看,若是不喜欢,我再去买。”。 我讨厌看到他这样逆来顺受还一脸淡漠的样子,丢下一句:“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扭头就走。罗净却警告我:“总之你别再找借口出去了。”。 我止住步子,回身瞪着他:“既然皇上都信了你的话,我出去了又如何?他还敢拿我怎样?” “他是不敢拿你怎样。你出去无非是找华容添,皇上忌惮他你不知么?把你们分开,甚至将你困在国师府,就等于砍掉了逍遥王的双臂,令他什么也干不了。你一出去,只怕皇上更会想方设法对付逍遥王。”。 “我真的不明白,华容添这样处处忍让,为何换不来亲兄弟的一丁点信任!” “若他真的没有任何图谋,先皇岂会叫他一败涂地?”。 我蓦然一惊:“你什么意思?”。 “皇宫里的人,谁都不糊涂。逍遥王培植的心腹遍布大江南北,你当真以为他闲来无事爱好游山玩水?只是你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全盘计划,到最后他放弃爵位,还是为了你。” “你是说,如果没有我的话,现在当皇帝的人是他?”。 “人各有命。”罗净双手合十,垂目道,“他没有皇帝命,无论怎样都是徒劳。” 我一心急,又跨出结界,焦虑不安问:“怎样都是徒劳?难道要被软禁一辈子?” “虽然没有皇帝命,不过他的命仍然很尊贵,有享不尽的荣华。铤而走险不是好办法,耐心等待为上策。”罗净意味深长看着我,似乎知道我想出去找华容添不单单为了一解相思。他功力在我之下,不可能算出我的心思,靠猜吗?我狐疑打量他一周,然后拎着小包袱晃悠晃悠进了桃苑。正要腾空飞回去,忽地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频繁用灵力对孩子不好,如果你相信我,把结界撤了吧?” 我渐渐飞升悬在半空,回眸一笑:“我不相信你。”。 罗净,你终究是长庆王的国师。沈云珞一旦暴露,孩子也保不住了,我怎会冒险去相信你? 小绿打开我扔在案上的包袱,兴致盎然看了一遍,呼道:“夫人,这个胭脂是桃红色的!” 我愣愣望着她手心里托着的一团桃红,已然没了画妆的心情…… 郎中按时来诊脉,我和沈云珞又躲在床帐里。这样的时节,闷在床帐里有些热,我轻摇着团扇,着急问:“看好了没有啊?”。 远处依稀传来爆竹声,噼里啪啦热闹极了。郎中却不乐意,抱怨那些声音干扰了他诊脉。我吐了口气,懒懒道:“当做没听见好了。”。 “老夫一听见吵闹声,就容易分神。”。 小绿在一旁插嘴:“那么远的声音先生也觉得吵啊?”。 “哪里远?不就在附近?”。 “蔺府离这有十几里呢!老先生您的耳朵真好使!”。 “蔺府?”我吃了一惊,沈云珞明显也颤了一下,我及时捂住她的嘴,“谁办喜事?” 小绿兴冲冲答:“京兆尹大人呐!听说娶的是吏部魏尚书的千金,京兆尹大人威风凛凛,和聪慧贤淑的魏小姐真是天作之合!”。 我迫不及待问:“如今的京兆尹大人可是蔺水蓝?”。 “是啊!”。 “啊?”我一下子懵了,脱口而出,“那秦朗坤怎么办?”。 沈云珞也目露哀怨,握住我的手腕从她脸上移开,唇形一动一动呼着气息说:“我要去看他。” 小绿诧异问:“和秦大人有什么关系?”。 我随意敷衍了几句,然后惴惴不安窝成一团,沈云珞躺在旁边一动不动,水润润的眼睛却一直不安地转来转去。直到小绿将郎中送走了,沈云珞弹了起来,坚决道:“我一定要去看他。” “大小姐,你挺着大肚子我怎么放心?”。 “原以为蔺水蓝对他用情极深,我也就罢了,可如今……”。 我帮忙解释说:“蔺水蓝只是没法子,你想想,蔺家要东山再起,必定要联姻。” “哪个人没有苦衷?我没有怪他的意思,蔺水蓝有特殊的身份,迟早要扛起蔺家的担子。只是阿坤……他一次次遭受这样的痛苦,眼看自己的幸福转眼间溜走,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沈云珞泪眼婆娑靠在我肩头,一手抚着肚子,“因为照顾我的事,他们二人还起过争执,会不会是因为我,蔺水蓝赌气才决定要成亲的?”。 “蔺水蓝虽然横,却不至于这般冲动行事,形势所迫罢了。”我侧头看着沈云珞,认真问,“你对秦朗坤,是不是余情未了?”。 “于归……”沈云珞幽幽叹口气,“一直以来,你对我们的事最清楚不过了。我太执迷,恨命运的捉弄,尤其是他娶了你之后,更加不能介怀。可当我觉蔺水蓝的存在,觉他们脉脉相看的神情,忽然之间醒悟了。其实人不应该总是缅怀过去,而是要踮起脚来朝前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罢。” 我诡秘一笑:“其实是你的心早被人偷走了,还浑然不觉,自以为还爱着。” 沈云珞垂头打量我们俩隆起的腹部,笑道:“你何尝不是?”。 我大呼冤枉:“我这是假的!你才是被人偷了心还种了娃娃!”。 她似笑非笑贴在我耳边说:“你既然敢用假怀孕骗罗净,还狡辩说你和他之间是清白的么?”我一时之间不知要怎么解释,舌头打结了。沈云珞接着说:“都四个多月了,时间不短,看来你们早就……”。 “胡说!”我好不容易吐出句话来及时打断她,“我跟他说孩子是华容添的!” 沈云珞惊愕不已瞪着我,许久才叹了句:“那他还如此照顾你,果真是圣人……” 桃林中央,一方石桌,我备了些糕点和茶水。银色的圆月挂在深蓝夜幕中,令我不禁想起了许久以前,罗净弹奏的一曲月儿高。只听过一次,那旋律已经模糊了,越是模糊却越是想念。心思一转,趁她们未归,我溜进了罗净的院子…… 桃树下罗净的背影很恍惚,一袭白衣胜雪,偶尔花瓣落在肩头。我轻轻飘过去,还是惊动了他。罗净不知拿了什么往身后藏,目光斜向一旁并未看我,唇边挂着一丝笑意:“又想出去?” “不是……我有事请你帮忙。”我一边说一边绕到他身后,他也转了身,结果我什么也没看见。 “何事?”他漫不经心问…… “你教我弹琴吧?”。 罗净诧异扭头盯着我:“教你弹琴?”。 “嗯,用最快的办法,教会我弹月儿高!”身为女子不会弹琴,我羞赧垂下头,“反正我们都会法术,学起来一定很快是不是?”。 “那倒是,只不过要想要真正融汇贯通还颇费时日。”。 我笑嘻嘻凑了上去,“我不要融汇贯通,只想要这一而已。”。 罗净念咒施法,点住我的太阳穴,输入一道灵力。我细细琢磨一会,果然这曲子已经深深印在脑子里…… “为何是月儿高?”罗净问…… “因为听你弹过,久久不能忘……”我趁他怔之际,绕到他身后用定身咒将他定住,一举夺下了他藏在衣袖下的东西,竟是一只沾了泥土的小酒坛。低头在地上寻了一圈,现树根附近有坑。又蹲下去刨了几下,相邻的地方竟埋了许多酒坛,我抬头指着罗净大呼:“被我逮到了吧!你这僧人,竟然饮酒!”用力挖了一坛出来,一手托着一只酒坛眯眼笑道:“既然有酒喝,当然要分给我一点。唐七公子,这可是失传已久的桃七酿?”。 罗净被我定住了动弹不得,估摸他此刻怒火中烧,目光似刀子一般泛着寒光。我得意极了,席地而坐,开了一坛酒。果真是桃七酿,除了它,世间的酒对我来说都淡而无味。正捧着酒坛往嘴边送,罗净忽然窜上来,轻而易举夺走了酒坛,又拾起了地上那只,飞跃上了桃树。 我追了上去,大叫:“罗净!你好阴险,破了我的法术都不动声色!”。 他落在树的顶端,站在一片桃花中,右手托着坛子将酒水渐渐倾泻。酒水浇湿了桃花,一股股顺着树枝滑下…… “这么好的东西,你竟然倒了!”我又气又急,扑过去抢夺…… 他躲避我,在四周飞旋,回头警示道:“小桃花,你有身孕,不能喝酒。” 只见酒水像一条银色的纤细丝带,绕着桃树向下蜿蜒。我着急地上蹿下跳追堵他,一面解释:“我不喝,可你也不能如此浪费!小绿爱喝酒,她在醉月楼就喜欢喝酒,不如我带回去给她喝吧?” “这酒是用来浇树的。”罗净手中的坛子已经空了,索性往身后一丢。我正巧接着,埋怨道:“树不浇水都可以生长,何必用酒水浇灌?”。 他落地了,将那坛尚未开封的酒重新埋好。见我哭丧着脸,无奈摇头:“待孩子生下来,你想喝多少我都给你。”。 我瞥他一眼,忿忿道:“哼……我想喝还需经由你同意?硬抢我也能抢过你!可是这样难得的佳酿,你竟然倒了……”。 “你可知桃七酿是如何酿得?”。 “如何?”。 “皆由这株桃花。”罗净那张仿若镀了银的脸庞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是你的桃花有灵气,才令我酿出绝世好酒。春天的花瓣和秋天的露水,都是从它而来,将这美酒还给它也是理所应当的,给我留下一抹余香就够了。其实我每年都酿酒,全都用作来年浇树。年复一年,桃七酿的味道愈加醇厚。”。 “真的?”我立刻抓到了他的把柄,拍着手叫唤,“露馅了吧?你若是没尝过酒,怎能知道味道醇厚了?”。 罗净收敛了笑容,目光躲藏:“我能闻出来。”。 我一步步朝他逼近,举眸盯着他问:“年复一年,你都守着这棵树?”。 罗净眉毛忽地一挑,心虚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我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昂笑了:“你哪里是出家人,明明心里有牵挂。你对这株桃花有感情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我和它的渊源,所以你对我也有不同寻常的感情……难怪你一直关心我,处处帮我……”。 “原来你知道我在帮你吗?”罗净毅然打断我,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悦,“那么今后尽管听我的话,不要胡闹。”。 我抿唇望了他许久,颔道:“好吧,看在桃花的面子上,我不生你气了。” 罗净蹙眉瞥了我一眼便转身回房去,慢吞吞说:“多谢。”。 我加快脚步跟上他,柔柔说:“既然我们和好了,不如你带我去见见华容添?” 他沉思片刻,说:“月底是太后寿辰,我带你入宫赴宴。”。 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欣喜若狂拽住他胳膊:“大师!真的吗?”。 罗净止了步子,回头怔怔看着我:“小桃花,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你生气,你要一直这样笑才好。”。 我晃了晃他的胳膊,乐不可支:“大师带我去见他,我就不气了!”。 “劫难一定会过去的。”罗净轻轻抽出胳膊,“你别整天用法术,多走走对孩子好。” 我垂目看了眼腹部,又偷偷打量他的眼神,总觉得他是有几分失落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内疚起来。症结在于我根本没怀孩子,白白令他难受了。深吸口气,冲他甜甜一笑:“好,我走回去。不过,你的琴借我一用。”。 126、 芳心苦-1 旋律清晰地印在脑子里,十指一动,曲子流淌而出。原来学一曲子如此简单,我静下心,任由法术牵动我的手在琴弦上勾抹划动。月下的桃花林优雅静谧,被一缕缕仙音萦绕。 小绿边吃着糕点边喝茶,不亦乐乎。沈云珞幽幽自叹了许久,才与我说秦朗坤的近况。玉临王由于和逍遥王关系密切,皇上越来越疑心,索性将他一并软禁。如此一来,亲玉临王的官员纷纷离散,秦朗坤孤立了。蔺水蓝与魏家联姻,一方面是给蔺家交代,一方面也是想用更大的势力保住秦朗坤。 和着乐曲,我微微闭目道:“看吧,蔺水蓝定是有打算的。”。 “可他毕竟有了家室,阿坤却落得形单影只……”沈云珞淡眉微蹙,忧虑不已。 我调笑道:“不如叫秦朗坤辞官,你们二人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好了。” 沈云珞淡淡说了句:“于归,你不懂爱情。”。 “是吗?你懂?”我收住了双手,琴音戛然而止,“可是在妖界,大家都说人最无情无义。我们妖精才懂得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跟爱情有何干系?”沈云珞斜眼看着我,“难道你认为,报恩便是以身相许么?” “不是么?妖精历来都这样做。”。 她捂嘴笑了一阵,问:“于归,你喜欢的人和你的恩人不是同一个人该怎么办?” “怎么会呢?”琴音猝然停下,我若有所思把玩起手边的玲珑茶杯,“必须是我的恩人我才会喜欢呐!”。 沈云珞疑惑问:“你之所以嫁给阿坤,难道因为他是你的恩人?”。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始我以为是他,可后来现不是他,是华容添!” “如果你又现不是华容添,而是罗净大师呢?”。 “啊?”我从石凳上弹了起来,瞪大眼睛嚷嚷,“你别乌鸦嘴了!我已经认定华容添了!” “你认定的不是爱情,而是恩情。殊不知,爱情是无条件地付出,你所谓的报恩其实是在亵渎爱情。”。 “不是这样!我想和他在一起,因为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待我!” 沈云珞咄咄逼人问:“如果还有呢?如果出现一个对你更好的人,你该如何?” 我顿时哑口无言,迷茫极了。沈云珞似笑非笑说:“从前我也像你一般,执拗地以为他就是唯一。这个唯一过后,你又现另一个唯一,怎么办呢?”。 我痴痴望着她问:“怎么办呢?”。 “看清你自己的心。”。 我的心,要怎样才能看清?不,我不能听沈云珞说胡话,她自己也不是聪明人。冷不丁听见她问:“你何时学会的弹琴?”。 “方才大师教的。”说完,我抱着琴惴惴不安回房了…… 太后寿辰这日,我早早起来,沐浴、洗、敷脸,穿上罗净送来的一套华丽宫装。沈云珞替我妆点,两个身形臃肿的女人坐在花窗边说说笑笑。小绿端了药过来给沈云珞,她恹恹蹙眉,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总是这样,我责备道:“这可是为了孩子好,你别老愁眉苦脸的,孩子都五个月大了,你若不高兴,他也不高兴。若生下个苦瓜脸可怎么办?”。 沈云珞幽幽瞥了我一眼,从小瓷碟里拈了颗梅子含着,再端起药碗小口抿起来。每回见她喝药都着急,这么苦的东西,她反而慢慢品尝。小绿笑眯眯打量我说:“夫人,你看沈小姐不仅肚子鼓鼓的,脸也胖了,你怎么不变胖一点呢?”。 “那怎么可以?”我侧头照照镜子,“今天可是要见他的,两个月不见了,我如此想念他,应当消瘦才是。”。 沈云珞阴阳怪气说:“那是你想得还不够多。”。 我想起从前沈云珞在絮华宫要死不活的样子,嘲笑道:“难不成要像你一样,去吃柳叶毒死自己啊?”。 她瞠目,一会又镇定下来,拉扯我的头开始梳髻,这一折腾便到了下午。 髻松松绾成,妩媚不失端庄。眼角晕开淡淡的桃红,眉间贴了朵精巧的桃花,唇上如抹了蜜一般晶莹。沈云珞极少用这样赞许的目光看我,但是说了一句:“这个肚子很煞风景。” 我的肚子可全是为了她而装的,真不知好歹。 罗净一早就进宫为太后念经了,直到黄昏时分回来接我。只见他从正门的匾额后取下一道符,清□长的法术立即消失了,我恍然大悟,大步迈出了国师府。如果没有清□长,仅凭罗净的结界是困不住我的,既然知道了符咒所在,我心中窃喜,将来要逃出来也好办了…… 市集很热闹,就像从前的庙会和上元灯节。京城里挂起了万盏灯笼,戏台子沿着汴河搭了一路,戏子们衣装精美,五彩缤纷。一进皇宫,觉方才那些都太寒酸,整个皇宫装饰一新,小小宫娥们也换了新装,各嫔妃更是争奇斗妍。太后的寿辰从未这样大肆铺张,这次算是吐气扬眉罢。 我心高气傲跟在罗净身后,美艳动人不说,尤其是挺着肚子引人注目。有些老臣默默摇头,有的则窃窃私语,那些武官便肆无忌惮地嘲笑。其中有一人朝罗净放声笑道:“国师,你的孩子生出来是和尚还是妖怪啊?”。 罗净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他跟前,诡异笑着:“不管是什么,都能瞬息之间置人于死地。”趁他表情僵住,我又回到了罗净身后,若无其事。罗净面上不动声色,以极轻微的声音说:“小桃花,别惹是生非。”。 我回道:“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这句话我故意说得很大声,旁边的人立即不敢斜视,纷纷进了殿去…… 所有文武大臣依次拜见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皇太后,献寿礼。我同罗净一同跪拜,献上一尊由罗净早准备好的千手观音像。太后对罗净很满意,只是看我的时候忽然目露凶光。在我们起身的时候,皇上忽然带着嘲意说:“原来传言是真的,我们国师府要添丁了。罗净,这就不对了,大喜事嘛,为何秘而不宣?朕也有个孩子快出世了,不如就此结亲?”。 我一惊,忽然没站稳似的往旁边岔了一步,罗净及时伸臂揽住我,沉稳答:“只是胎儿如今男女不明。”。 “哈哈……她不是会法术么,即便生个小和尚也能变成小千金,是吧?” 我像最初一样厌恶他的语气和眼神,狠狠撇开头,不料竟正对上华容添一脸的绝望。他瘦了很多,眼窝深深凹陷,即便穿着华衣锦袍,也不复往日的风采。想飞过去告诉他真相,可身子却被罗净拥着往另一边去了。一个转身,我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动,木然地被罗净按到座上。周遭的热闹和喧哗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迫切地想要告诉他,事情不是他看见的模样。气血在胸中翻涌着,愤怒、渴望、悲伤纷沓而来。好想不顾一切冲过去带着他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可他又如何能放下孩子……。 我紧紧盯着他,希望他也能认真看着我,聆听我的心思。可是光看有何用?除了罗净,谁还能读懂我的眼神?攥紧拳头,指甲几乎要戳破皮肉,罗净的手忽然落了下来,轻轻将我的拳头包裹。我顿了一下,手莫名奇妙地被他掰开了…… “小桃花,不要拿自己出气。”。 “那我该拿谁出气?”。 罗净沉沉叹道:“在见他之前,你应当有预料。”。 “是啊……孩子下落不明,我也不在身边,他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可我最受不了的是他误会我,那种眼神,明明就是对我绝望了。我都没有绝望,他怎么可以?”。 “会有机会解释。”罗净扶着我起来,向太后敬酒。我们二人桌上没有酒肉,只能以茶代酒。觥筹交错间,只见华容添忽然端了酒杯往上去了。我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恭贺完太后,与皇上讲了两句话。无奈周围歌舞环绕,隔了几丈远,即便用法术也听不见丁点…… 当华容添转身朝我走来时,我愣了愣,接着满怀欣喜。他站在我们桌前,举杯示意,我与罗净亦起身举杯,哪知华容添开口道:“本王特来祝贺国师大喜。”他脸色平静看着罗净,不见喜悲。我的笑容僵住了,却仍然在笑,悄然拉了拉华容添的衣袖,小声唤:“容添、不要这样,容添,我有事要和你说。”。 他仍然盯着罗净,低声道:“事已至此,我还能期盼什么?”。 我望着他颤抖而苍白的唇,心仿佛被针扎,恍恍惚惚问:“你不是要娶我么?” “你和他有了骨肉,还能心安理得嫁给我吗?我有孩子,深知那种骨肉分离的苦痛……于归,我希望你幸福,和你的家人一起好好地生活。不要再被我连累而卷入无休止的纷争。”华容添说完,淡然一笑。我泪如雨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手,哽咽道:“你为何不听我说?” “王爷!”罗净拿下我手里的杯子,压低声音对华容添说,“她腹中骨肉不是我的,是你的。应当与她共度余生的人是你!你怎可轻言放弃?”。 华容添惊愕瞪着罗净:“不可能!谁说孩子是我的?”。 “我说的!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我情急之下哭嚷出声,罗净在旁边,叫我怎样解释这个孩子的真相?。 华容添痛苦垂目道:“都这么大了,少说也有五个月。可我们……于归,你为何要撒谎?” 我慢慢抬头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就算我撒谎,孩子也姓华!”。 罗净猛地抓住我的胳膊,一脸的难以置信:“你骗我?究竟是谁的?”。 华容添斩钉截铁道:“你的。”。 我日夜怀念的爱情瞬间化为乌有,不敢相信他在我面前这样残忍。我只好垂着头不看他,泪一道道滑过脸庞,含糊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想甩掉我……你嫌弃我了,嫌弃我怀了别人的孩子……” 华容添没有否认,毅然转身离席。那道风流无限的身影,此刻步履蹒跚,艰难地穿过层层帘幔、消失在宫门之外的夜色中。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再没有能支撑我的东西,一下瘫倒在地。罗净匆匆与皇上告退,抱起我腾飞跃入夜空…… 都说人间有情,可情为何物?。 春夜的风凉凉地拂过脸颊,我的泪不断,像涓涓细流。看着罗净满脸担忧的神色,我哀恸问:“孩子是谁的真这么重要吗?是你的,他就不要我;是他的,你就不理我。真的这么重要吗?” “他不会不要你,没有你,他的生命就是空白。”罗净带着我从国师府上空飞掠,落在他院里的桃花树上。粗壮的枝干猛地受住我们二人的重量,花瓣纷飞飘落,像下雪一样。我伸手接了一片,递到自己眼前,桃花开得这么美又有何用?到最后也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 罗净问:“你为何要骗我?只是想出气?”。 我仰目,将眼泪憋住,这个弥天大谎到此等地步,真不知该如何去圆。深吸口气,喃喃说:“我不好过,也不想让你好过。我知道,听说我怀孕你很高兴,你在我面前无法掩饰,罗净。可我说孩子不是你的时候你多难过,我也能感受到。”。 罗净矢口否认:“我并未难过,不管孩子是不是我的,我都为你高兴。” “不,你难过的原因不是孩子,而是我。你吃醋了,你以为我和华容添没成亲就不会怎样,其实你一直都有私心。我不明白,你明明嫉妒他,为何还要帮他说话?”。 罗净拽着一片衣袖替我擦拭泪痕,道:“他是你的良人,我知道。”。 “可是我他不要我了……”我歪着头看他,泪眼婆娑。我就是这样不讨人喜欢的妖精,一直都遭遗弃,无人怜爱…… “小桃花,他会想明白的,你相信我。”。 “你从头到尾都说他好,迫不及待要我跟了他。你是怕我纠缠你吗?”。 罗净神情一怔,不作声也不再看我的眼睛。我追问:“是吗?怕我这妖精毁了你的修行?” 不知是不是我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开始忌惮我了,不安说:“我送你回去休息。” 我绝望地笑着,这人间根本就无情。 桃苑他仍然进不去,只能将我送到门口,却又不放心。我执拗推开他,独自朝幽幽桃花林迈开步子。整个人好像是空的,轻飘飘在林中穿梭,花瓣像蝴蝶翩翩飞舞,一层层围绕在身旁。夜风拂过,裙袂飞扬,桃花漫天。 远处的小绿奔过来,直唤:“夫人、夫人你好美!”。 我戚然一笑,在最美的年华里,徒有寂寞。 127、 芳心苦-2 从宫宴回来的次日,我有一种生病的感觉,就好像一棵树从根部开始腐坏,花叶凋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可能快死了。所有树都有老死的一天,我慌张告诉沈云珞,她却不以为然,觉得我大惊小怪了…… “人都会生病,我相信妖也会生病。”沈云珞抚着肚子,神情安详。她真是没心没肺啊,枉我好吃好喝伺候她,现在我要死了,她却漠不关心。想告诉罗净,又怕他替我把脉会察觉我假怀孕的事。 心慌气喘,精神不济,我确信自己不对劲,若真要走到尽头了,我心中还有什么遗憾?当然有,这几天,只要微微闭上眼,就能想起华容添看见罗净搀扶我时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曾经那俊朗的眉目含笑凝望我,暧昧而痴缠,他为我已经付出了一切,怎会突然放手?我仍然不相信他会这样狠心,他一定是糊涂了!…… 我疯似的要冲出国师府,罗净的结界被我冲破了,可一次次被符咒的法力挡回来,重重摔在地上。即便我使出毕生法力,不惜将国师府毁了,恐怕也只是两败俱伤。罗净赶来时,我已经冲了几十次、摔了几十次…… 他震惊之余,暴怒之下,竟用法器将我擒住,咬牙切齿:“你究竟想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样会伤到自己?!”。 “你让我出去找他,不然我就撞死在这里!”。 罗净强行将我拖进厅堂,叱呵:“你要一尸两命吗?那也要先问过我!” “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样关着我?!”浑身使劲一挣,法力弹出去,桌椅俱碎,幸而罗净闪开了。厅堂内顿时光芒刺目,金黄和桃红两股光辉交汇相击。几番交手,他都不曾赢过我,可这一回我有心无力、节节败退…… “听我说!”罗净将我逼退至屋角,狭长双目中迸出慑人的魄力,“我已经找了他好几日,他走了!”。 我的身体好像在冰水中凝结了,指尖微微一颤,法力尽歇。罗净也及时收住法力,冲过来抱住摇摇欲坠的我,焦急道:“他再次恳求皇上让他去陪孩子,在宫宴那晚,他就走了。” 没了我,紫葳和京墨是他最后的慰藉吧?我强忍住悲伤,不去怪他,他忍受的已经够多了。 “如果你真的非出去不可,为何不和我说?为何要这样伤害自己?”罗净猛地掐住我的手腕,“让我看看孩子怎样了!”。 “不要!”我挥手击退他,警戒地将双臂藏于身后,“我没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你连我都打不过,分明是受了胎儿的影响。你是母亲,理应为孩子着想,不要胡闹了!” “你不过是想要个男儿给唐家继承香火!世上那么多女子,你随便找一个给你生,总之我这个是姓华的,绝不会交给你!”歇斯底里之后,我沿着墙壁无力瘫下…… “于归!”罗净迅将我打横抱起,一路朝禅房奔去…… 我奄奄一息窝在他怀里,断断续续说:“不是胎儿影响,是我快死了……已经一千多年了吧,我也该枯死了。我就是想在死之前再看看他……”。 “你不会这么容易死。”罗净动作沉稳将我安置在床上,“是不是方才动了胎气?”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病得不轻,气息微弱答:“不是……我有一种感觉,就像缺水干旱的时节、很难受,不过比那更加严重,我真的快枯死了……”。 罗净的指尖泛着金光在我额头一点,闭目念了几句咒语,忽然惊呼:“不好!” “怎么了?”。 “我去去就来!”罗净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飞快转身离去。我望着一袭白袍的飘逸身影,微微抬手朝他伸去,只是遥不可及,接着便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我做了可怕的噩梦,火光冲天,身心俱焚般疼痛。紧皱着眉头醒来,看见一树摇曳的桃花,漏下满天星光,很是恍惚。转眼现罗净静坐在旁,大概是吸收了桃树的灵气,我觉得好多了,支起身子问:“生了什么事?”。 他的眼睛一睁开,像瞬间有道光划过。他松了口气说:“现在没事了。” “大师?”我探问他,“我究竟是怎么了?”。 他肃然道:“你受了内伤,今后若再不听话,我便让你自生自灭!”。 “好端端的,怎会受内伤?”我垂头望了眼自己的肚子,好似罗净还未现异常。 “你自己看罢。”说着,罗净将手掌平摊在我眼前一晃。梦中的火光又浮现在眼前,我惊叫一声,不禁往后闪了身子。再定睛一看,我美丽妖娆的桃树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枝干。我被人烧死了?! “是皇上派人去放的火,我猜,在太后的寿宴上,他又对你动了心思。”罗净收回法力,凝望我,“你为何要生得如此美丽,又为何美丽得肆无忌惮?”。 我淡淡蹙眉,这是他第一次说我长得美。心底涌上一股暖意,我伸手接了几片花瓣,问:“是因为这棵树,我还活着?”。 罗净用力点头:“幸好还有它,若不然,你那般胡闹只怕孩子都受不住了。” 我垂头,眼珠子转了几圈,试探问:“孩子好么?”。 “这……从脉象看很正常,只是胎儿的脉我把不出来,我不是大夫,以前也没试过替孕妇诊脉。”他看上去很疲惫,眼色微微泛着波光。白日他大概用了全力来制服我,伤了元气。桃树被月光笼罩,仿佛一把巨大的花伞,脉脉给树下的我传递灵力。皇上对我动了心思,又忌惮我会帮逍遥王,于是烧了我的真身令我法术尽失,一举两得。人们想得到一件东西,会不择手段哪怕毁了它么? “既然树已经烧了,皇上或许会来找你。”。 “恐怕他要大失所望。”我盘膝而坐,直面罗净问,“你去山谷里做什么了?” “那毕竟是你的真身,即便被烧了,根还在。”他脸上浮现一丝极轻的笑意,“我去给你浇了一坛桃七酿,希望可以枯木逢春。”。 我仰面深吸口气,这株桃花周围萦绕着花香和酒香,仿佛更具灵性,不知能不能生出第二个我来。“即便不可以,那也是命,我大概已经走到尽头了。大师,我只有一个未了的心结,我要见到他,告诉他……”告诉他先皇临终的心意,告诉他沈云珞怀了小皇子,告诉他罗净对我的好很单纯,不是他想的那么复杂…… 罗净问:“你知道从这里走出去要面对什么吗?”。 “你帮我悄悄解了符咒,我易容出去,绝不会有人现我!”。 他沉沉叹道:“可是你又要如何寻他?他和孩子在一起,被清□长用隐身符藏了起来。” “我不管,如果不去寻,心里更加不安。”。 “你有身孕,岂可频频用法术?还是我陪你出去罢。”。 我惊疑问:“你肯陪我出去找他?”。 “不然你要挺着大肚满天飞么?”罗净一本正经说出这句话,却惹得我几乎笑岔了气。他的表情颇有些无辜,也有些纳闷。我笑了会,催促他:“你伤了元气吧?早些回去歇息。” “我先送你。”说完,他白袖一扬,施法将我们俩都带到了桃苑门口。长廊之外的池塘中央倒映着弯弯月牙,依稀有淡淡的水雾随风扭摆着各种形状。我眼前一刹那闪现出温泉的样子,那些热气、还有月光,越想忘记的事情总会不经意记起,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会回忆,因为罗净根本就记不得。 就着廊下灯笼的昏黄光线,扭头看着他淡漠如常的脸色,我心中起了歹念。我想他应该记得才好,记得他犯下的错和他摆脱不了的心魔。“罗净。”我带着笑意唤他,“有些事你忘记了,要不要我帮你想起来?”。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何事?”趁他不备,我一掌按中他的天灵盖,施法念咒。那一夜他遗忘的记忆,我全都替他补上了。之后,他神情骇人,菱唇唰地褪去了血色,跟脸一样煞白。他失魂落魄往后退了两步,腿撞到了栏杆,险些翻下池塘去。我及时拉住他,将他拉得很近,小声诡异问:“你想起来了吗?”。 罗净眼里全是惊恐,平日的气度一扫而光,最终颤抖着用双手抱住头,隐忍哭泣:“对不起……小桃花、对不起……”。 我不知从何时变得邪恶了,其实我本不想令他难受。怜惜地将他抱住,轻声安慰:“不全怪你,是我不好……我引诱了你,尽管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不对的……”。 罗净忽然推开我,一面踉跄一面语无伦次:“不……一百棍不够,我要再去领一百棍,我罪无可恕!天雷、地火都来罢,都来惩罚我!”。 我愣了,料不到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我以为只是会令他歉疚、令他难堪,可他在我面前哭泣!僧人的眼泪,是不是尤其珍贵?我小心翼翼上前捧住他的脸,结结巴巴:“我、我不知道你这么难受,我不是故意的……大师……”。 罗净再次推开我,泪流满面:“你为何从没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我以为简简单单就过去了、为何不告诉我你的痛苦?”。 “你是僧人啊,我要怎么跟你说?那一夜,我从来都不愿意想。你在我心里就跟神一样,可那时候的你,变成了魔……”。 “我的罪恶,永世无法消除。”罗净双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他内疚不已垂着头,哽咽道,“你真的该杀了我……于归,你杀了我,一切苦难就结束了。” “不!”我受了惊吓一般尖叫,“我不要你死!我只要你永远记住,你亏欠我!”我再也不忍心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样,逃似的冲进了桃苑。让他将来都沉浸在和我一样的痛苦中,我是不是会快乐?不,大师,其实我喜欢看你笑,只是你的笑容过于吝啬…… 我们在京城上空来回飞旋,易容成普通人的模样在京城里到处走访,始终一无所获。午时在一家临河的酒楼落脚,吃饭休息。我跨过门槛时候忍不住回头张望,曾经我们就在这座酒楼的屋顶上,看河岸的火树银花。那是我第一次看烟花,美丽得让人终生难忘…… 罗净小心搀扶我上楼,垂着头,就像一名木讷的丈夫,而我是骄傲又泼辣的妻子。他这几日都不敢抬头看我,唯唯诺诺,难道亏欠我就一定要这样卑微吗?我嗤笑一声,摸着肚子坐下,漫不经心说:“夫君,你这几日真是性情大变。”。 罗净并不介意,招呼小二叫了一桌子菜。听着那些令人没有胃口的菜名,我渐渐变了脸色,抱怨:“都是些什么菜……”。 “孕妇就该吃这些。”他变成公子的模样,虽然脸孔未变,但垂在颈旁的长给他添了几分风情,少了一些然…… 我心不在焉望着街上潮涌的人群,京城不大,可要找一个人也绝非易事。难道隐身符没有破解之法么?身后忽然传来秦朗坤熟悉的声音,我欣喜回头唤:“秦大人!”。 他微微一愣,认了许久才认出我们,挥手退下了小二,径直朝我们走来。偶遇故人,总算有点新奇感。秦朗坤憔悴了不少,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你们二人这是?”。 我笑答:“怕有人跟踪,于是稍稍易容。”。 秦朗坤瞥了眼我的肚子,他应当心中有数,看似随意问:“几个月了?还好么?” “五个月了。郎中时常去看,日日进补,身子大好。”。 罗净忽然插话问:“秦大人怎么独自一人在此?”。 秦朗坤面露无奈:“小王爷不能出宫,秦某自然形单影只了。”。 我赶忙打听宫中情况,无奈秦朗坤许久未进宫见玉临王,知道的情况还不如罗净多。叹息一声,随意朝街上看去,竟现蔺水蓝骑着马在酒楼门外停下,身后跟着一顶翠幄轿。我神秘兮兮侧头问秦朗坤:“蔺大人的喜酒你去喝了么?”。 他脸色突变,窘迫颔道:“身体不适,因此……”。 “啊,没去啊……”我给他倒了杯茶,“那你见过他妻子么?”。 秦朗坤大概不明白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一脸迷茫。我眼见蔺水蓝和一名少夫人上来了,朝秦朗坤使眼色:“回头!该不是他成亲后你们第一次碰面吧?”。 蔺水蓝依然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样子,那位魏小姐姿态很优雅,随蔺水蓝进了雅间。秦朗坤匆匆搁下筷子,丢下句“失陪”后逃之夭夭。反正我面对一桌子酸东西毫无胃口,索性追过去安慰秦朗坤,罗净自然不放心我,丢下一桌孕妇吃的东西跟了上来…… 秦朗坤脚步急促而凌乱,显然方寸大乱。他察觉到我们在后面跟着,趁人群杂乱时往巷子里拐了进去,可难逃我和罗净两大高手的法眼。只是当我们追到巷子口,不由愣住了。蔺水蓝已经堵在了巷子的另一端,脸色铁青…… 我惊愕不已,他怎么比我们还快?罗净忽然拉着我转身就走,好不容易有场戏看,我满不情愿被他拽走。罗净还振振有词说:“别打扰他们,让他们好好谈谈。”。 “我担心出事!”。 “能出什么事?”罗净话音刚落,巷子里传来一声叱呵。我嗖地一下又跑回去了,见他们俩扭打在一起,连忙施法将他们分开。只听见罗净在我身后无奈说:“他们的事情他们会解决,你别在这捣乱。”。 “他们俩都红了眼,万一打伤了怎么办?”。 “伤了才好,另一个才会心疼。心疼势必心软,心软了一切就好办。”。 “咦?”我讶异于罗净这句语气平淡的话,似乎他很懂感情的事。我也顾不得那两个人打得火热,紧盯着罗净问:“这也是佛祖教给你的么?”。 他仍然避开我的目光,缓缓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反问:“你伤害了我,所以也为我心疼吗?”。 罗净颔,高僧的姿态都不复存在了,低声说:“人都有怜悯之心,何况是出家人?” “你心疼也好、心软也好,只是别在我面前如此卑微。”顿了顿,我小声说,“在于归心里,大师仍然是神。”。 罗净眼里泛着一种令我觉得陌生的情愫,带着几分欣喜和深深的忧郁。而我转眼瞥见秦朗坤被蔺水蓝按在石壁上强吻,脸刹那间如同被火烧一般,这两个人实在有伤风化!非礼勿视,拉着同样脸红的罗净飞快走开了…… 济民堂还在原来的地方,由官府打理。我在门前逗留了许久,不经意就被人认了出来。罗净护着我离开时,身边的闲言碎语比过去更甚。有人惶恐不安,怕妖精出来害人;有人冷嘲热讽,说高僧也有了妻儿。我莞尔一笑,拉着罗净在众目睽睽之下腾云驾雾,全然不顾那些路人的惊恐。 回桃苑之前,我问罗净济民堂是不是早已设下的局,他只低低说,即便是个局,也是利民的。我嗤之以鼻:“他会真的想利民之事么?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 “收买人心也好,至少贫民确实获得了救助。”。 “如今他也只能维持表面的平静,皇宫里大肆铺张,这样虚耗国库岂是明君所为?” 罗净叹道:“我之所以在他身边,便是想劝诫他。”。 “如果他真的听你劝诫,就不会闹到现在的地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128、 芳心苦-3 五月初,桃花已经凋谢了,桃苑里大片新绿中零星点缀着少许粉红。整个城都找遍了,连皇宫都潜进去找了一圈,始终没有华容添的消息。 我疲惫卧榻休息,房中萦绕着淡淡的药味。沈云珞在楼下抚琴,一面唱着牡丹亭里的曲段。沉浸在那缠绵悱恻的歌声中,就像回到了过去。那时候我总幻想将来是什么样,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未来的样子…… 忽然听见罗净在外面唤我,我虽然很累,又担心他有了华容添的消息,于是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出去。罗净目光忧虑,上前扶着我说:“皇上召你入宫,想必不是好事。” “什么?我才不去!”我眉头一皱,甩开胳膊…… 罗净身后跟来的一名内侍阴阳怪气笑道:“于姑娘难道想抗旨么?皇上特意派了大内侍卫来接于姑娘,此刻正在前院里等候呢!”。 我冷冷道:“什么于姑娘,我现在可是国师府的夫人。况且我有孕在身,不宜出门。” 他眼珠子一转,赔着笑说:“皇上可不介意您是姑娘还是夫人,更不介意您是否有孕。” “你什么意思?”。 他低着头劝说:“于姑娘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学他阴阳怪气道:“公公认所说的罚酒是那些大内侍卫么?大内侍卫能奈我何?” “这……姑娘就不用装了,皇上知道你已经法力全无,因此八抬大轿大开宫门迎你入宫呀!” 我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忽地转念一想,或许装作法力尽失还能从皇上嘴里套出华容添的下落呢?他不说,我施法也能令他开口!我微微一笑,收敛了怒气,行了行礼道:“有劳公公。” “你要干什么?!”罗净一声大喝,揪住我的胳膊。我狠狠瞪他一眼,用元神传音告诉他想进宫去探听消息,他无视我的想法,竟对我吼叫,“你想加害皇上么?”。 那名内侍吓得一抖,问:“国师大人,此话何意?”。 “谁说她法力全无?她还有很强的法力!”罗净俨然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不信你走进桃苑试试。”。 内侍半信半疑走了过去,到拱门下方被结界挡住了去路,怎么冲撞也进不去。这下他慌张不已,口口声声说是清□长向皇上保证过妖精的法力全部被除去了他才敢来,然后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就跑了…… 我挣开罗净,质问:“为何不让我进宫?”。 “我已经查探多次了,皇上根本不知道华容添的下落,这世上只有清谷一人知晓。你这样进去,若被皇上设计了,就是羊入虎口。” “他能拿我怎样?”。 “万一他手上有清□长的法器或符咒呢?”罗净只盯了我片刻,又不敢看我了,移开视线,“皇上有多荒唐,你不是不知道。你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安生些罢!”。 我长长叹了口气,倚着栏杆:“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耐心等待。”罗净微微侧头,望着池塘里初开的荷花,“你看,荷花都开了,时间过得很快,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罢。”。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盛夏。我在巨伞般的桃树下乘凉,躺在竹椅上摇着丝绢团扇。不知为何,总觉得罗净这里比我的桃苑凉快许多,因此常常过来串门。罗净端了茶水出来,搁在案几上,自己在一旁的圆凳坐下…… “产期近了,你索性在这住下,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及时帮忙。”。 “住你的屋子?”我挑了挑眉,“你不用避嫌了吗?”。 罗净一本正经说:“我这空了一间屋,叫小绿收拾东西给你搬过来罢。” 我笑着摆摆手:“我才不要和你住一起。”。 “可你一人在那边我不放心。不然你撤了结界?我绝不会轻易闯进去。” 看他认真的样子,我于心不忍,解释道:“我的结界不是防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虽然这是你的国师府,可难保没有宫里的探子。”。 罗净似笑非笑,声音干涩:“其实你就是在防我,我都知道。”。 “你不要这样想。”我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于是闭目准备小憩一番。罗净小心翼翼取下我手中团扇,关切问:“天热吧?我替你扇着。”。 我没有睁眼应答,就算默认了。幽风夹着檀香味扑面而来,沁人心扉,我许久没觉得这样惬意了,不由微露笑意。午时向来睡得不熟,忽觉内衫有些汗湿了,黏黏的不舒服,于是醒了。微微睁眼,现罗净正侧耳伏在我肚子上听着什么。我怕惊动了他,于是不声不响,偷偷瞧着他。 他的后脑勺对着我,因此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一定是想听孩子的动静,我也曾经趴在沈云珞身上听,很有意思呢。只是我的肚子是假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会不会失望?我起了心思,暗施法术,令腹部动了两下,罗净果然笑了。虽然笑声很轻微,我还是听见了,他真高兴。我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罗净慢慢抬头看过来,我忙闭上眼,装作仍然熟睡着。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那种热烈的目光,脸不自觉地烫。他的脸庞逼近,气息很诡秘地洒在我脸上,我越紧张,只听见胸膛里一颗心砰砰跳动。大气不敢出,额上渐渐涔出汗水,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罗净用极轻的声音说:“我希望是个女孩。”。 一刹那,我的呼吸凝滞了。他想要个女孩……他不是想要个男孩去继承唐家祖业么?他不是最在意这个么?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没算到这个孩子……不过没关系,你们一定会平安。”幽风继续扇动,渐渐驱走了我额上的汗珠,他这莫名其妙的话令我陷入了更大的迷茫。原来他一直在算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场太阳雨,令我不得不醒来,装成一副懵懵的样子,被罗净拉进了房。树下的桌椅还来不及收拾,叶子被雨点打得沙沙响,大滴的雨水从树叶滑落,叮咚落在茶杯里。杯中雨水渐渐溢出,被阳光折射出金黄的灿烂。真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景象,我不由看得入神。 “你没淋着吧?”罗净关切问着,将绢扇还给我,“可惜扇子湿了。”。 我盯着扇子,想起方才他用扇子挡在我头顶将我拉回来的。遂笑道:“这个没关系,头没湿就好了。”他何时对我这般温柔过?以至于令我觉得此刻极不真实。他真的是罗净吗?还是因为孩子的事做回了唐七公子?我开玩笑问他:“你愿意孩子叫你爹么?”。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答:“你说过,这个孩子是姓华的。”。 “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不是真的要你当爹。如果你有了妻儿,可以还俗不是吗?” “不!”他否认得很坚定,“我当初决定出世,就不可能再回去。”。 “当你心中有了牵挂,还能静心修行吗?”。 “我心中一直都有牵挂,天地、众生,都是我的牵挂。”。 我幽幽叹口气:“你曾告诫我,不要自欺欺人,希望你也同样对自己诚实一点。”扭头向窗外,从屋檐落下的雨帘看过去,一道彩虹赫然横在桃树旁。从山谷出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彩虹,此时一见,一切不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不禁激动得拍手叫嚷:“彩虹呀!快看快看!” 罗净伸手按住我的肩:“别跳,当心孩子。”。 侧头看见他的脸,在这样的阳光下,肌肤如蜜。我欣然颔,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看见?”。 “你看见就等于他看见了。”罗净如是说,我亦深信不疑,待将来与华容添重聚后,我们也有机会一起看彩虹吧?。 荷花开始显露衰败的迹象,沈云珞生产的日子到了。从她出现轻微腹痛到现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已经两个时辰了,将近日暮。稳婆是远处请进来的,不认识府中人,只当沈云珞是夫人、我和小绿是丫鬟。罗净一得到消息便守在桃苑外,不停地念经…… 一道帘子从沈云珞胸前横过,稳婆说姑娘家不应该看这个,于是我和小绿安安分分守在这边,任由稳婆在那头卖力喊叫。我心惊胆战望着沈云珞惨白的面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小绿哆哆嗦嗦端来一盆水,给沈云珞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看见这样的场面,我打消了生孩子的念头,原来一个生命的诞生需要另一个生命承担非人的苦痛…… 我的手被沈云珞死死抓住,疼得我龇牙咧嘴,真恨不得马上拿把剪刀把她的指甲都剪干净。稳婆越来越心急,喊道:“生了这么久,看来是难产了!”。 “什么?”我不客气朝她吼道,“别胡说!之前大夫都说没问题,这大半年一直在补身子,怎么可能难产?!”。 “哎哟,这难产的事谁能说得准?胎位没有问题,可就是……就是这夫人的身子太小了,出不来!羊水已经破了很久了,再不出来,孩子可危险!”。 我顾不得什么,冲到稳婆身边去看,冷不丁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浑身都剧烈抖了起来,好容易才镇定下来,问:“现在该怎么办?”。 “夫人拼了命都要把孩子生下来啊!这可是生死攸关!”。 “沈云珞!”我回到她身边,摸着她扭曲的脸庞,“你听见没有?生死攸关,你为什么不用力呢?你平日里柔弱就算了,这回可不能柔弱!”。 “于、于归……”沈云珞狠狠抓住我的小臂,“我不行了……你帮帮我、帮帮我!” “这可是你在生孩子,我要如何帮?!”。 “求你了!”她奋力一呼,又蔫了下去,喘着粗气,“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孩子弄出来!我没力气……了,可不能连累他呀……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 我失声喝道:“你瞎说什么!”。 稳婆忙不迭喊道:“夫人说的是真的,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沈云珞坚毅而决然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她想叫我用法术帮她,可是我丝毫不懂生产之事,若损伤了她的身子……。 “求你了!”她痴痴望着我,一行眼泪涓流不息。我痛苦捂脸趴在床沿,怎么下得去手?可是真要一尸两命,我们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小绿在一旁吓哭了,抽泣着:“是不是真的会一尸两命?要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深吸口气,站直了身子。即便沈云珞出了事,相信亦能用法术把她救回来。听着远处罗净的念经声,我安心了些,壮着胆子走到稳婆身边,右手按在沈云珞腹部,暗暗施法,将孩子往下推。只听得沈云珞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便没了动响,稳婆狂喜喊道:“头出来了!” 小绿却在帘子那头哭着大叫:“她昏过去了!她昏过去了!”。 我颤了一下,继续施法,孩子完完全全出来了,是女婴,小小的一团呈酱紫色。稳婆接住孩子之后,笑容顿时凝固了,语气骇人:“这、这孩子……”。 “怎么了?”。 “没气儿……”稳婆照着婴儿的屁股使劲拍了一下,仍然没动静。孩子紧紧闭着眼,纹丝不动。我直觉得一颗心揪了起来,顾不得脏,将她捧在臂弯里,举手施法。一团光芒将她覆盖,小手突然挥了一下,终于放声啼哭…… 小绿破涕为笑,将孩子抱去一旁擦洗。可当我重新转身看着沈云珞,整个人又陷入了恐惧。稳婆毕竟有过经验,一面替她擦身体,一面低声叹道:“大出血,没有任何办法。” 血的颜色很悚人,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床边。止血而已,我一定可以做到。可反复试了几次,皆是徒劳,难道沈云珞就这样撒手而去?罗净不是说她的命比我好么?她不会就这样……我几乎心痛得无法呼吸,自己实在没法子,只能去找罗净帮忙。刚想起身,蓦然听见沈云珞唤我的名字,惊喜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又哭又笑:“你别吓我,吓死我了!” “于归,我要看看孩子。” “嗯!”我用力点头,叫小绿赶紧把孩子抱过来…… 沈云珞脸色渐渐回复了红润,眼角含笑。她轻轻摸着襁褓中婴儿的脸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我与小绿相视一笑,问她:“做母亲的滋味如何?”。 沈云珞心满意足阖眼,喃喃道:“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华清泠。” 我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看那边稳婆的脸色很差,又想起要赶紧去找罗净帮忙。可是小臂被她牢牢拽住,冰凉的手沾着冷汗往我单薄的衣袖里涔。我强自镇定安慰她:“我去去就来,找大夫来。” “于归……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她淡淡的细眉毛猛地一收,含糊不清念着,“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她终是没有力气再睁眼,纤弱的手指无力松怠下去…… “不要——!”我嘶喊一声,接着哭不出任何声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任由泪水肆虐。小绿怀里的婴儿像是受了惊吓般大声啼哭,打破了桃苑里长久来的宁静…… 沈云珞,你真是自私,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你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稳婆将帘子揭下,轻轻盖在她身上,边摇头边往外走…… 我现在除了为她多流点眼泪,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小绿也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小桃花——!”远处传来罗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一怔,回望了望,一袭白衣翩然落在了窗前。看见我,他抽搐的面容缓和下来,箭步如飞冲到我跟前将我扶起,嗓音止不住在哆嗦:“你没事?稳婆说你难产、大出血死了,我……”他激动地捉住我满是鲜血的手,“你吓坏我了!” 我失魂落魄往他肩头靠了上去,啜泣着:“为什么会这样?生孩子而已,怎么会这样……” 小绿悲悲戚戚和婴儿哭作一团,罗净往小绿身后的床上看去,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他愣了半晌,随即双臂用力抱了我一下,劝慰道:“人各有命,你不必过于悲伤。”。 我无力阖眼,心痛得几乎麻木了:“你不是说她命比我好么?怎么会这样?” “或许她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至少她没有遗憾。”罗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你为了保护她,骗了我大半年,也无意伤害了华容添。为何?你认为我会伤害她?”。 “如果她生下的是男儿,皇上岂会放过他们母子?”我苦笑一声,“如今也无所谓了,反正是女儿,你告不告诉皇上都没什么分别。”。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罗净轻轻推开我,目光怜惜,“尽管如此,还是不宜声张,快些准备后事罢,就葬在桃苑。”。 “那孩子呢?”我无助看着他…… “请奶娘照顾,孩子由你养着罢。既然是先皇的遗珠,也算是华容添的侄女,他一定会同意。”罗净扶我坐好,又不放心我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好暂且在一旁守着,命僧人们去善后。我忽然站起身,平静道:“不用麻烦他人,我来。”。 双手拈起兰花指,桃色的光芒交辉在沈云珞身上,刹那间,所有凌乱都变得井井有条。她穿上了最喜爱的湖绿色绫纱裙,披帛挂在臂弯,妆容干净,髻上插着六支柳叶簪。如果能回到从前,长庆王没有逼宫篡位,沈云珞大概已经登上后位罢。只是我没办法为她准备凤冠霞帔。 罗净沉吟问:“我们……是否应该知会秦朗坤?”。 “还是你去罢,好好和他说。秦朗坤近日也一定不好过……”我应该亲口告诉他,只是现在有心无力了。我将小绿扶起来,温柔抱过孩子,她哭累了,小脸涨得通红。每一段缘都是天注定的,难道说我和这个小不点有缘么?俯下身让她看看沈云珞,有这么美丽的娘,她将来也一定美若天仙。华清泠,你要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啊。 13、 芳心苦-4 半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我才觉自己根本没睡熟,心绪凄迷。隔壁间传来奶娘温顺的声音,哼着小调哄清泠。我没办法安睡,一闭眼就想起沈云珞,她柔韧的性子与外表那么不相称,可她却是世间唯一的沈云珞。罗净说她走得没有遗憾,谁又知道她是否真的没有遗憾…… 小绿在外间翻来覆去悉索作响。我蹑手蹑脚下了床,一施法转身来到了罗净的禅房。窗户紧闭,屋里一片漆黑,我弹了个响指,桌上烛台燃了起来…… 罗净很快醒了,坐起身紧张望着我:“怎么了?出事了?”。 “没有。”我在桌边坐下,离他一丈远。垂头沉默了半晌,小声说,“我有些害怕。” 罗净盘膝而坐,随手抓起一串佛珠拈着:“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端端地害怕。这几日来都睡得不好。”。 罗净松了口气,点点头:“你应该多诵经,慢慢就能平静了。”。 “我无法平静,世间的一切我都看不透,是不是我天生就没有悟性?”。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原来我还是很执着,放不下。”。 罗净往旁边挪了挪,挥手一招:“你来,我与你讲经。”。 我抿唇看了他许久,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还未等罗净开口,我径自躺下了。罗净蹙眉,目若寒星瞪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他有点生气的样子,我竟然心情大好,咧嘴一笑:“大师,你说人不能有分别心,既然是听你讲经,坐着听和躺着听有何分别呢?”。 他本还想说什么,却又作罢,叹了口气开始讲经。我听得很认真,他的菱唇在暗暗的光线中一动一动,声音低柔绵软,很喜欢这样安详的感觉。当我睡意正浓时,冷不丁听见他问:“这一段你可有疑惑?”。 什么疑惑呀,真扫兴。我不理他,装睡。罗净大概十分无奈,既然我睡着了,他也不好把我叫醒,只有把床让给我,他自己去榻上休息…… 后来我才想明白为何在他那才睡得安心,我的桃树不就长在他院子里么?尽管我死缠烂打要把桃树移栽到桃苑去,罗净坚决不同意,振振有词说这树是唐家的。他不让步,我只能委屈自己,时不时跑去树下睡一觉,才能把夜晚的失眠补回来。 清泠百日,秦朗坤来了…… 正值初冬,桃苑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华。沈云珞就葬在桃苑西边,墓地很简朴,却也雅致。旁边种了一棵杨柳,如今凋零了,只剩下一缕缕光秃的枝条…… 我不知道他为何选在这一日来祭沈云珞,可是华清泠在见到秦朗坤的一刹那,“咯咯”笑了起来,我们都愣了。平日里无论怎样逗她,她都是嚎啕大哭,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这一点应当是遗传的。秦朗坤微微笑着接过孩子,脸上布满了疼爱的神色,我感慨万分,看来他们俩才是有缘人,我仍然是戏外人…… 秦朗坤抱着孩子在墓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和罗净在远处观望,接着听见他咿咿呀呀唱起戏来,竟是那曲熟悉无比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事隔几年再听这牡丹亭,别是一番滋味,心底眼底都已潮湿。我想唱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是他们的姹紫嫣红又关我何事?罗净似乎有意盯着我看,我故作无恙,低声嘟喃:“清泠那么小,他就唱情情爱爱的曲儿,别把孩子教坏了。”。 “我看清泠与秦朗坤有缘,将来就交予他抚养罢。”。 “也好,反正他孤身一人,也好有个伴。”。 见秦朗坤如此悲恸,我于心不忍。孩子的百日,应该喜庆才是,于是怂恿罗净把桃七酿拿出来大家分享。罗净沉默以对,我不悦道:“大师,一诺千金啊!上次我问你要酒喝,你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喝多少你都给。”他还是不作声,我忿忿抱怨:“真是吝啬。”。 罗净思前想后,咬咬牙说:“就一小坛。”。 树下埋了大大小小几十坛,他都舍不得,留着做什么?浇树?有意思么?不过我还是表现得很知足,冲他假笑:“那就多谢大师。” 我们几人围着圆桌吃饭,热热闹闹给清泠过百日…… 桃七酿幽香缠绵,自有一股桃花的风流,不像别的酒入了我的口只会淡而无味。本想着一醉能解千愁,不料秦朗坤越喝越不对劲,从秦夫人去世到蔺水蓝成亲,现在连沈云珞都撒手人寰了,留给他满腔悲戚…… 我如今也不知要以怎样的立场去安慰他,自顾自地将一杯杯酒灌下肚。或许真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思绪愈加纷乱杂芜,仿佛回到了那些仙乐飘飘般的宫宴,一杯桃七酿,一个眼神,就已搅得人意乱情迷。我怀念他的怀抱、怀念他的味道,越虚无越怀念……。 火盆里的木炭偶尔出“嗞嗞”的响声,厅堂的门忽然被推开,门外伫立着一位不之客。不,算不上,只是同样失意的人。我趁着酒意疯笑道:“蔺大人,你不请自来啊?我家孩儿过百日,你不好这样空手而来吧?”。 蔺水蓝径直走到秦朗坤面前,语气阴森:“你真的决定了?”。 罗净左看右看,见我和秦朗坤都不搭理人,于是也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秦朗坤,你回答我,真的要走吗?”蔺水蓝一心急,双手拽着秦朗坤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眼里似是要喷火。秦朗坤微眯着醉眼,苦笑道:“在朝为官,一为父母、二为云珞、三为抱负,如今这三样都没了,我还留在朝中做什么?白白受人耻笑么?”。 “耻笑?谁敢耻笑我们?你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么?!”蔺水蓝猛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钳住,字字咬牙切齿,“我在你心里,始终比不过她!”。 小绿和奶娘看得目瞪口呆,清泠从奶娘怀里探出脑袋,黑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挥着小手欢笑起来。我喉咙里一口酒喷了出来,险些呛到,难道这小妮子跟蔺水蓝也有缘? 蔺水蓝扭头盯着清泠,有些厌恶说:“这谁家孩子,打小就会幸灾乐祸了?” 我拍案而起轻蔑笑道:“你说谁家的孩子?哼,在我孩儿面前搂搂抱抱,你们两个真不害臊!” 蔺水蓝丢开秦朗坤,凶巴巴冲到我面前吼道:“你和相国寺高僧做出苟且之事,还敢说别人不害臊!”。 罗净及时将我拉开护在身后,双手合十道:“蔺大人,若有私事可以进内堂了结。可是切勿口出恶言。”。 蔺水蓝冷哼一声:“少装模作样!明明迷恋女色,还故作清高……”。 我踉跄了两步,从罗净身后钻了出来,指着他大嚷:“你大胆!冒犯国师该当何罪?!” 秦朗坤颤颤巍巍站起来拉住怒火中烧的蔺水蓝,低声劝道:“关他们什么事?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了。那孩子……其实是珞儿的,我相信于归和大师之间很清白。” “什么?”蔺水蓝怔了半晌,又吼道,“你竟然跟她生了孩子?!”。 我忙塞住耳朵,龇牙咧嘴对罗净说:“看样子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散了罢。”罗净也认为有理,扶着摇摇晃晃的我穿堂而过,往他的禅院去了。 在寂静的夜里踩着枯叶,那声音很微妙很动听。我恍恍惚惚往前走着,罗净却时不时拉我一把,我挣开他,抱怨道:“你总拉我做什么?”。 “你走错了,这边。”罗净不拉我了,很有耐心引我拐入长廊…… 只有清冷的月光照耀,眼前全是重重叠叠影子,我不小心撞上了廊柱,幸亏罗净自身后接住我,才不至于摔得很难看。我倚着他傻傻笑起来,努力站稳了脚,继续朝前走。罗净跟在我后面说:“你这样子需要解酒茶,不然如何回桃苑。”。 我嘟着嘴拼命摇头:“我没喝多,回去很简单呀,变个法术就回去了。” “你走路都走不稳,哪里还会法术?”。 我扭身冲他嚷嚷:“我哪里走不稳了?我很清醒呢!变法术好简单呢!”话音刚落,我便拉着他瞬移到了禅院,灵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瞬间抽离身体,我反应不及,竟然一头栽下去无力爬起来…… 罗净索性将我抱进屋里去。还是那张床,还是那盏灯,床边也还是那个人。我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平静了,懒懒打了个呵欠,鼻端仍然氤氲着酒香,不自觉就沉醉了…… “小桃花先别睡,若是不解酒你睡醒之后会头痛。”。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可是这个和尚真烦人呐……。 “小桃花,这样会着凉的。”。 “解酒茶来了,你起来喝完再睡好不好?”。 “火盆就放在床边,你要下床的话小心些。”。 “小桃花,茶都凉了……”。 好好的兴致被他消败了,我怒不可遏弹了起来,冲他火:“你有完没完?!” 罗净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很委屈,慢慢递过来一杯茶:“喝完就完了。”忽然之间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我絮絮叨叨、他冷漠不理人,如今倒反了。忍不住笑,接过茶杯,微眯着眼问:“你近来对我如此忍让,是不是由于内疚?”。 罗净有意避开我的目光:“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来弥补?”。 我还是听话地将茶喝光了,睨着他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大转变?你一直都清楚自己做了什么。”。 他用侧面对着我,重影中,还是能清晰地看见他额上的汗珠从鼻梁滑落,喉结动了几下。“我一直都清楚,可没有丝毫印象,直到你让我忆起那夜所生的事。真切的感受全部回来,我才明白……你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罗净的呼吸开始凌乱,脸上浮现出的是惊惶不安。昔日的高僧果然被心魔乱了修行。 我好像酒力作了,纤指无力,茶杯从手中滑落跌碎。罗净稳稳托住我的后背,慢慢让我躺下。他的颈项曲线很优雅,尽管在我看来是重叠的影子,有点滑稽。想起蔺水蓝方才的话,不无道理,罗净明明是迷恋我,还故作姿态……我忍不住提了一个执着的问题:“你的心魔是我,对吗?” 他怔怔看着我,漆黑的眼珠越迷惘…… 我醉眼朦胧望着他笑,舌头都不受控制了,含含糊糊说:“对这件事,你无法释怀,更加不敢面对……大师,这会耽误你修行的,为何不对自己坦白一点?”。 “你醉成这样了还说自己没醉?”罗净替我脱去绣花鞋,盖上被子…… 我的确没醉,可是又没力气争辩。拽住罗净身上一片雪白的袍袖死死不放手,今日一定要他说出实话…… 他起身时现被我拽住了,扯了几下,见我仍旧不松手,索性一根根掰我的手指。“你安心睡罢,我在旁边守着。”。 我的眼皮几乎睁不开了,微微眯着一条缝,断断续续吐了几个字:“我才……不睡呢……你承认吧……”。 罗净俯,脸庞近在我眼前,不知在自言自语还是与我说话:“才喝多少就醉了?语无伦次的。也不知你想叫我承认什么?”。 我想说话,但嘴唇使了几分力,却不知怎么说不出口,便一直眯眼看着他傻笑。笑着笑着,眼前忽然暗了下去,微弱的烛光被挡住,而唇上多了一种温度…… 那是冰凉的柔软,熨帖了那么一刻,马上又消失不见。不,不要走……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信手往前一拽,借力起身,又刚好撞上他的唇。我很热,浑身燥热,我需要那种沁人而冰凉的刺激。张开嘴唇使劲吮吸,在一阵桃七酿的清香中,终于得到了回应…… 这大概就是得意忘形,我完完全全闭上眼,尽情贪图眼下的欢愉。冬日里的干柴碰到一点火星子足以燃烧殆尽,我用力喘着气、用力抓住他,生怕一松手什么也没了,就是一场梦。 我们一面吻着一面缓缓倒下,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风吹熄了烛火,屋里的一切都黯淡下去。我不喜欢黑暗,素手一挥,奇异的光芒姹紫嫣红笼罩在周围,就像几年前我们一起看的烟花。身下冷硬的床板幻化出一摊软滑的丝绒,呈现圣洁的月白色。我抚摸着他的脸,眯眼笑问:“你看,我们像不像在仙境?美吗?”。 罗净目光痴迷,可终究摇了头:“再美都是假的。”。 “仙境是假的,我们是真的。”。 “你喝醉了,在做梦。”他猛地撑起身子,痛苦蹙眉…… “做梦也好。”我将他重新拉下来,趁着酒劲肆意调笑道,“你在我梦里放了把火,难道想不负责任地跑掉么……”。 13、 芳心苦-5 “于归,够了!”罗净叱呵一声,狠狠将我甩下。此时真觉得他成了猎物一般,我没玩够才不会给他机会逃走,两手交互一转,光芒四散,一道屏障横在床前,他哪里也去不了。我毫不客气挑眉娇笑道:“是你先吻我的,这叫引火**!”。 酒力在体内四窜,我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欲念。猛地一个腾跃朝他扑过去,在空中交手几回合。罗净早已乱了定力,招架不住,被我按倒在床。法术营造的五彩光芒在丝绒上映出了一道彩虹,光华在他脸颊流转…… “你别耍酒疯了!”罗净目光凌厉得如同雪亮刀子,身体却被我压住动弹不得。我伏在他身上笑得极尽妩媚,唇沿着锁骨轻轻擦过,最终停留在喉管处。那里有一根血脉,如果我像其他妖精吸人血,此时应该一口咬下去。可我怎么能伤人呢?我只是吻了下去,笨拙而生涩,从颈上渐渐辗转到耳根,我还没吻,那耳垂已经通红。他有大智慧,所以耳垂才这么漂亮吧?。 舌尖刚触到他的耳垂,他双臂猛地抱紧了我,手掌在我后背狠狠攥了把。我继续撩拨,诱惑他的反应。他咽了咽口水,双目紧闭,手渐渐下移,在我腰间使力按,似是要将我揉进他的体内一样。那种坚硬令我像遭了重击似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大口喘着气认真盯着他,虽然还是花花的有重影,但更显魅惑了。几乎是半撕半扯,他的白衫被我扒下,胸前的肌理一览无遗…… “于归,等梦醒了,你能忘记吗?”。 我娇笑,贴着他胸膛:“那要醒了以后才知道啊……”。 “一定要忘记。”说罢,他翻身而上,埋在我颈窝喃喃道,“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我害怕的事到底生了,我想对你说,可我不能说。”。 我的唇不安分在他脸颊摩挲,窃窃笑起来:“你喜欢我对吗?”。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用吻封住了我的笑声。他没爱过,只是顺应本能,疯狂地揉捏我的身子。两人的气息厮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我只觉整个人虚无得厉害,极度渴望被他占有。外衫被褪去,内衫裹着玲珑身段尽显妖娆,我陡然想起什么,曲卷起双腿,有些无辜瞪着他问:“你别弄疼我好吗?”。 罗净蓦然一僵,好久才缓过来,手掌慢慢抚过我膝盖,沉吟:“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我浑浑噩噩望向他,接着,眼前袭来一团金光,意识混沌之下没有防备,很快昏睡过去。 这日醒来已近午时,浑身充斥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许久没睡得这样踏实了。小绿说蔺水蓝和秦朗坤刚刚走,我才恍然想起来昨夜给清泠过百日了。只是怎么回的桃苑完全没有印象,迷茫问小绿,小绿眨巴着眼兴奋道:“昨晚是国师送夫人回来的,他抱着你飞过来,你们的裙袍飘飘扬扬,就像仙人一样!”。 我摸了摸额头,疑惑问:“难道我昨夜喝酒喝晕了么?”。 “国师扶着夫人离席的时候夫人有些醉,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 我下床伸了伸胳膊,神清气爽。从干燥的空气中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阳光味道。对着妆奁略施薄妆,准备去看看小清泠,再找罗净商量秦朗坤和华清泠的事…… 寻了一圈才得知罗净早已进宫,约莫很晚才能回。罢了,我想过几日再来找他。谁知接下来的日子,几次三番都错过了,我才陡然意识到他像是在躲我。为何要躲我?难道是我酒后失态做了什么事触怒了他?那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我赌气坐在他禅房里等,就算一夜不阖眼都要把他等回来。 不知罗净是不是算到了什么,竟然连着几日夜不归宿。在府中打听,连他的弟子都不清楚他的行踪。我心里不知何种滋味,华容添失踪之后,我就像丢了半条命,如今罗净也躲着我,这天地仿若都成了空的。我独自守着桃树,怆然涕下…… 寒星稀疏点缀在夜幕,月华如练,清冷地铺洒光辉。我落寞垂头时,蓦然觉桃树底下有翻新的泥土,还泛着潮潮的红。胡乱擦了擦眼角,挖开一看,地下又少了几坛酒。难道罗净每日都回来取了桃七酿而瞒过了我?他身上有太多谜团需要解开,于是我等不下去了,掐指一算,竟然算得他如今正宿在醉月楼…… 醉月楼,真是个令人流连忘返之所。我想轻蔑地笑一笑,却做不到,于是气急败坏冲出了国师府。早前为了寻华容添,罗净没对我防备,撤掉结界就一直没再封上,如今倒为我行了方便。 当我堂而皇之飞跃一条巷道时,顿然瞥见一抹道袍的影子!落在屋檐边上定睛一看,正是清□长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欣喜若狂,暂且将罗净的事抛在脑后,念了隐身咒悄悄跟上他。清谷身后还跟着一名小道士推着车,车上皆是粮食蔬菜,大半夜的他们才去送东西,果真谨慎。 一直远远跟着到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处院落,他们进去放下东西便离开了。城隍庙毕竟是神庙,妖鬼不敢靠近,因此那老道士才将他们藏在此处罢…… 我按捺住紧张兴奋之情,待他们走远了,小心翼翼施法弹出一团火焰烧了门匾,那枚小小的符咒就藏门匾在后面,迅燃成了灰烬。及时灭了火便窜进院子,三间房屋,我准确无误找到了华容添住的那间…… 轻轻推门而入,月光也随我漾动,合上门,烛火燃起。熟悉的气息氤氲在四周,我屏住呼吸在他身边坐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透着淡淡的愁容,伸手抚摸他的下颌,胡茬扎手。 华容添紧紧蹙眉,而后睁开眼,眼底尽是迷茫之色。我收回手,苦涩笑道:“一别将近一年,原来你对我没有丁点想念。男人是不是动情容易,弃爱更容易?”。 “于归!”他低呼一声,猛地坐起身…… “把孩子都叫起来,我带你们走。”。 华容添拍了拍额头,自言自语:“我又做梦了吧?”。 我心中一亮,凑过去问:“你时常梦见我?”。 华容添痛苦摇了摇头,道:“既然已经走到如此地步,我还想着你做什么?” 我使劲朝他胸前捶一拳:“别迷糊了,我跟你说正经事!”从髻上取下那支簪子,递给他,“你看,这是先皇留给你的东西。” 华容添疑惑接过来,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视线终落在我身上,几乎是质问一般:“你怎么进来的?这里有被下了咒,我们都出不去。” “现在可以出去了,快些叫醒孩子,我带你们走!”。 他没再多想,动作敏捷赶到隔壁的房间将孩子叫醒。我帮忙给紫葳穿衣,一面说:“我可以带你们到很远的地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至于什么地方对你比较有利,你可以考虑一下。” 华容添忽然顿住了,侧头凝望我,道:“现在不能走。”。 “什么?待明日清谷现之后,恐怕就走不了了!”。 “我们走了之后,皇上会拿四弟来要挟我,结果还是一样?”。 “那我把他也一并带走?”。 “于归!”华容添恳切道,“能不能给我一个月时间?”。 “为何?”。 “我得把自己的人都带走,准备反戈一击,否则,宁愿老死京中。”他说得如此决绝,我有什么办法?男人无非是热衷于权势之战,我搂着紫葳轻叹一口气,问:“紫葳,你们被关在这里一定害怕吧?要随我走么?”。 紫葳伸手牵住华容添的衣袖,乖巧一笑:“我们要跟着爹。”。 华容添义正严词道:“不是我愿意手足相残,但皇兄的秉性我很清楚,江山社稷岌岌可危,怎能眼睁睁看着百年基业毁于我辈之手?要走,也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思前想后,我终是点了头,至于符咒被烧了,只能用我的法术暂时掩盖过去。清□长平日里也不经常来,他们乖乖呆在院子里即可。他深邃的目光里闪现一丝精明,笃定道:“若是有你帮忙,我与外面联络就方便许多。最好的时机,在除夕宫宴之后。”。 “就剩一个月了。”。 华容添忽然举起金簪问我:“谁给你的这个?”。 “沈云珞。”一提及这名字,我整个人又陷入浓浓的哀伤,“是先皇叫她交给你的,可惜她没机会,簪子就一直放在我这里。”。 华容添大惊:“沈云珞?她还活着?”。 “原本还活着,可前几个月……她遭遇难产……”想起当初血腥的场面,我禁不住颤抖,“已经香消玉殒了,留下一个小家伙,是女孩儿,叫华清泠。”。 “皇兄的遗珠……如今在何处?”。 我悄悄握住他的手,狠命掐他的虎口,忿然道:“从前我挺着大肚子,不就是为瞒天过海么?如今国师府添丁,大家自然以为是我的孩子。可你却……”华容添的目光忽然变得清浅起来,荡漾着丝丝缕缕的情愫,我兀自甩开他的手,“哼!你却小肚鸡肠,躲在这里害我好生找!” 紫葳揉揉眼睛,左看右看,嘟着嘴说:“你们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而华容添怀里的京墨正睡得酣畅。华容添嘘了声,安置好他们,又牵着我回到隔壁房间…… 将所有来龙去脉都弄清楚之后,华容添悔恨万分:“都怪我一时感情用事,没能代替皇兄照顾好妻儿。”我幽幽瞥了他一眼道:“你为何不说没照顾好我呢?只知逃避,不问缘由就狠心抛下我。”说着,我渐渐朝他倚过去。谁知华容添闪避了一下,双手扶住我胳膊:“于归,只怕你的心早已迷失了方向,我不是逃避,只想让你冷静地想清楚,我和罗净,究竟谁对你更重要。” 一时我觉得怒火中烧,厉色道:“这是什么问题?你明知道我嫁给他是逼不得已!你明知道我的心意、还一次一次怀疑我?”。 华容添半眯着眼,嘴角挂上一丝笑意:“不是怀疑,你以为不着痕迹,可我在你心里呆着觉得拥挤。于归,在苏州时你就爱愣,我就在一旁唤你,你听不见。因为你在微笑,你在想什么、笑什么,我全然不知……你为何跟着我,是因为那株桃花上的字迹?还是前世的缘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清澈的目光里藏着秘密。何时你还能用五年前的目光看我一眼,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我不知为何,眼眶里已蓄满了泪,吸了吸鼻子问:“五年前我怎样看你的?” 华容添斜了斜脑袋,一手支着下巴笑道:“你手指上栖了只宝蓝色的蝴蝶,笑盈盈唤我容公子。那种目光大胆、好奇,透露着很纯粹的欢喜,我从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人面桃花当如是。” “人面桃花?”我忍住泪,哽咽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你不过把我当作惊鸿一瞥,时过境迁,我再不是当初的于归,恐怕令容公子失望了。” “于归……”。 没等他回话,我倏然飞出了窗,一个人在夜空中哭泣。他不过是贪图我最初的天真无邪,越熟悉才越觉得我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美好……寒风仿佛要在脸上刮出口子,眼泪一滴下便凝成了冰。一团团漆黑阴惨的乌云在徐徐移动,不一会,雪粒子沙沙地落了下来,就像在伤口上撒盐。我踉踉跄跄在罗净的禅房外着了地,一头钻进了桃树中,再也不愿出来…… 白娘子警告的没错,越界爱情不会有好结果。若我只图报恩,不付出感情,自己就能固若金汤。可世上非要有那么多的情不自禁。 131、定风波-1 几片稀松的冻云半掩住一轮弯月,朔风掀起满地碎雪往树上摔打,酥脆的树皮被撕扯去一大片,哧啦作响。我蜷缩在树干中想起一个词,晚景凄凉。雪夜中遥遥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我的心一下被揪住了。清泠的事还未找罗净商量,也罢,就让他在醉月楼躲着,或许那里有令他留恋的东西,或许那里才可以令他没有心魔…… 我只是兀自伤心…… 连着数日连降大雪,大地银装素裹,松脆的树枝不堪重负,有的被压断,折了的枝桠就静静横在雪地里,又被新雪覆盖。我被罗净从树中逼出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只隐约瞧见他愠怒的脸色,然后倒在他冰寒的怀中…… 不知罗净怎么突然大慈悲,恩准我在他的禅房里啃鸡腿。大概是我实在太虚弱了,菩萨也于心不忍。罗净惴惴不安守着我,许久才敢开口问:“出了何事?”。 我狼狈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沉吟道:“你去醉月楼做什么?”。 罗净一愣:“你去找我了?”。 我狠狠啐道:“没有,那种鬼地方!”。 罗净沉沉叹道:“小绿几日没见着你人,都急疯了。你为何要躲在树里面?” “你尽管躲在醉月楼好了,至于我,是生是死都不用你操心!”我一面啃鸡腿,嘴里含糊不清数落他…… 罗净不作任何反应,平平道:“我叫小绿过来这边照顾你。”。 “罗净!”我气急败坏,扔下鸡腿朝他大嚷,“你干嘛躲我?秦朗坤的事我没弄清楚,想找个商量的人都不行,小清泠今后怎么办,你也不管了?一大摊子全扔给我吗?这可是你的府邸!” 罗净无视我的愤怒,侧头微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再见面。”。 “不再见面?何时说好的?”我觉得莫名其妙,蹙起眉问,“你在逃避什么?我们见面怎么了?犯了天条吗?”。 罗净长长舒口气,反问:“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什么?是清泠百日那日么?我好像醉酒了,可是次日你就没了踪影,然后一直躲着我。难道我喝了酒就很可怕?像吃人的妖怪?!”我朝他乱吼了一通,怒火难平。罗净却笑了,眼中流露出一丝戏谑,颔道:“正是,就像吃人的妖怪。”。 我惊愕不已,摸摸自己的嘴,喏喏问:“真的吗?”。 他连连点头:“今后都不许再沾酒了,免得伤及无辜。”。 我顿时蔫了下来,哭丧着脸打量他:“你没被我伤着吧?就算我……狂性大,吓着你了,你身为大师,应该渡我才是,哪有躲起来的道理……”猛地我又恍然大悟,“喔!是不是我说不要跟你见面了?”。 罗净沉默不语,就算是默认了吧。我还是有些意难平,冷眼睨着他:“你堂堂国师,又是相国寺的高僧,怎能躲到醉月楼去?不怕人说闲话?”他仍旧沉默不语,缓缓起身收拾一片狼藉的桌案。对付他这样的人,我痛苦极了,整个人往后一倒,赖在床上滚了两下,“你不说也罢,反正我知道你不是去寻花问柳的。恐怕不是捉妖就是捉鬼吧?”。 “你若想住在这便住下,不想住就回桃苑。”罗净扔下这句话,合上门出去了。 我心烦意乱,拽起被子将头都蒙了起来。没日没夜地伤心过后,我也应该做点正事了。只是下一次面对华容添的时候,我能否心安理得唤他一声王爷,而他会否问心无愧?。 罗净根据我的饮食很果断地判断出我不适合住禅房,次日便将我遣送回桃苑。深思熟虑之后,我告知罗净已经找到了华容添,只是省略了反戈一击的部分。罗净目光一滞,慢吞吞问:“那么你们要远走高飞了是吗?”。 “他担心皇上对玉临王不利,想带着玉临王一起走。于是我们暂时按兵不动,静候良机。” 罗净似是反应迟缓一般,许久没答话。我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又想去给皇帝通风报信了。好在他及时吐了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他说:“你们打算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清谷在,恐怕你们躲不了很久。”我答:“清谷会做隐身符,我也会造世外桃源,只要不动声色逃出了京城就有办法躲。” 罗净眉间藏着一丝忧郁,目光仿佛极力在掩饰不安。“就怕夜长梦多……浮华殿有清□长贴的符,你进不去。打算怎样救玉临王?”。 我摇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道,还需要商量。”。 “依我看,除夕是个好机会。” 看来罗净和华容添不谋而合,我微微笑了笑,反问:“你还会告密吗?”只见他嘴角抽了两下,神色黯淡下去。人心隔肚皮,他的秘密藏得太深,而我也渐渐懂了什么叫做防人之心。 暮色烟霭里,树上冻明的冰条反射出晶亮的光,青悠悠的小院很安静。清谷还未现这里的结界已经被我替换了,我放心走进去。凛冽寒风像冰刀一样划过脸颊,我双手捂着脸揉了揉,忐忑不安敲开华容添的门…… 他显然很高兴,赶紧拉我进去。紫葳和京墨正围在火炉边玩耍,他们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好似懂事了许多,对我亦不再有敌意。华容添轻轻念了句:“上回你没听我说完就走了,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我咽下了心软的话,硬生生吐出一句:“劳烦王爷挂心了。”。 他拉住我胳膊的手骤然松开了,尴尬笑笑:“坐罢,我去沏茶。”他转身的刹那,我明白无误瞥见了他鬓角的一丝银,就像被一块巨石砸在了胸口,钝痛难当。侧头看看安静孩子,他们不吵不闹反而令我不习惯…… 华容添给了我一叠信,教我送出去。那些都是他多年的亲信,少数在京城,有的在江南一带,有的则远在漠北。他决定先逃往漠中一带,虽是荒凉之地,但可避过官兵,待安定下来再从长计议。 我收好信件,应道:“送信都不是难事,只是玉临王那边如何是好?浮华殿的符咒不知下在何处,我总不能把那全烧了。”。 “那就只能等到除夕。”华容添抚掌沉思,视线一直游移不定,最后看着我问,“京中人马总共不过十五,包括几车金银辎重。你凭一人之力能把我们全部带走吗?”。 “那可不行。”我咋舌,他把我想成神仙了吧?“太重了,一个一个带走倒是可以,不过那几车东西仍然没办法。”。 “这么说,我们不可能从京城凭空消失……”。 我们细细琢磨之后,决定先将多数人转移,除夕那夜城门大开时,留下几个人赶着马车就靠我的隐身术蒙混过关了。为以防万一,还是暂且瞒着罗净罢,我不想让他知晓我们离京的目的何在。 我离开时,华容添起身相送,欲语还休。在院门前,我依宫礼斜了斜身子道:“王爷,于归告退。”转身间,瞥及他笑容里含着一丝无奈,耳后响起他沉厚的声音:“辛苦你了,雪夜里多加小心。”。 我隐隐觉得揪心,强自镇定,默默施法,看着身子一分一分隐在夜色中,朝远方飞去。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怕说过之后得到一个难堪的结果。 土地被积雪覆盖了,很艰难才从树下挖出一坛酒。仰头猛灌一阵,然后用力喘着气,白白的热气从口中呼出来,一阵一阵消散。天边渐渐露出一线光亮,我怔怔望着,就好像看见了希望。手蓦然一松,酒坛砸在冰雪上碎裂了…… 一整夜我跑遍了大江南北,现时才觉得累。歪头靠着树干,耐心等待日出。 忽而听见木门嘎吱的响声,知道是罗净从禅房里出来了。大概是被酒坛跌碎的声音吵醒了。他没来得及披袈裟,只穿着单薄的白僧袍,疾步来到我面前质问:“你怎么一大早就来偷酒喝?” 我失笑,伸手推他:“别挡着我看日出。”。 罗净轻轻拭去我额上细密的汗珠,蹙眉道:“你这样在冰天雪地里要冻坏的。”他强行将我拖进屋里去,不停地责备,“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喝。”。 我浑身瘫软趴在他床上,嘀咕着:“那你还酿酒呢?唐七公子……绝世佳酿啊,人人求之不得,我却能喝得痛快!”。 罗净很快生了一盆火放在床边,给我翻了个身,愠怒道:“小桃花,酒品不好更当少喝。” 我拍拍他的脸,笑眯眯说:“你怕我吃了你啊?”。 罗净愤然挡开我的手,满脸厌恶之色拂袖而去。我一头钻进被窝,心想原来连他也讨厌我了。昏昏沉沉睡过去,似乎脑子里一直很乱,不曾消停。有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就生在这里,那些醉酒后的戏弄和缠绵、是梦还是回忆?耳边明白无误传来传来清晰的低喃,穿越了时空一般,让人心悸不安…… 他就埋在我耳旁念着:“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惊醒了,愕然起身,酒意顿时退去大半。那句话是他说的——我们不要再见面了。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可罗净为何要隐瞒我?是因为我们僭越了礼法而令他羞愧、还是另有隐情?他一声声唤于归的时候,那种自内心的情恸绝不是假的。他害怕念及我的名字,这么多年…… 我口干得厉害,侧头张望,他不在房中,桌上有水壶。也顾不得穿鞋,径自踏在地上过去喝茶,忽觉已经日上三竿。连日来的风雪停止了,这轮暖阳足够慰藉人心。足底沁着冰寒的湿气,我整个人都清醒了。细细回想,前一阵醉酒在此,耍了酒疯,事后罗净竟然对我施法,令我忘却。不料桃七酿可轻易将我的记忆勾了起来,其实他本也没多少把握,因此才躲在醉月楼吧……正琢磨着,罗净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了,见我坐在桌边,眉毛微微收了收:“吃碗粥,你今后再这样胡来我可不客气了。”。 我淡淡一笑,反问:“怎么个不客气法?”。 他冷哼了一声,将托盘里小碟的咸菜一一摆放在我面前。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坦然问:“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罗净镇定自若,拾起筷子问:“此话何解?”。 我语带嘲讽说:“你明明对我不能自持,竟在事后对我施法令我忘记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说的那句话,今日若不解释清楚,我不罢休。” 罗净的手僵在半空,随后又放下,半眯着眼盯着桌面,不敢看我。我一面摇头一面叹:“敢做不敢当,大师,你太让我疑惑了。” “是我的错。”罗净的声音隐隐透着酸涩。我想起那时自己的举动,也是脸颊滚烫久久不退。他丰厚的唇曾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激起阵阵心潮,那便是令人欲罢不能的渴求。可罗净凭什么可以平心静气?明明是他先动了情,却让我背负搔弄姿的罪名…… 窗纸被阳光映得耀眼,外面的冰雪在消融吧。火盆里忽然出噼啪的响声,室内渐渐暖起来,我抬起一双赤足,兀自搁在他膝上,淡淡说:“脚冷。”。 罗净垂头瞥了一眼:“我也一样冷,我们并不能互相取暖。” “你是说华容添才是能让我取暖的人么?”我又笑了,颇为无奈,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或许是他怕我这妖精毁了他的修行。我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哪个人不是虚伪的,哪怕是僧人。收住笑意,肃然质问他:“你每次念及我的名字就害怕,为什么?你究竟在怕什么?” 罗净举眸望着我,目光波澜不惊:“你拥有无敌的法力,体内混合了妖法和邪术,戾气一天天渐长,我怕你危害人间。”。 我一怔,指尖掐得紧紧的,他没撒谎。 “唯一可以化解戾气的方法是爱,你要真的懂爱,就不会行差踏错。” 没由来觉得一阵寒冷从心底开始蔓延,渐渐冻结了身体百骸。我或许不需要温暖,可我需要爱。手迟疑着朝他伸过去,摸着他的心跳,低低问:“你能给我爱吗?”渐渐攀住他的臂膀,唇贴近他耳边,“哪怕一点点,我需要……”。 猝然间,罗净握住我的脚腕抬起,将我扛了起来扔到床上。他愠怒之下,脱口而出:“我看你还是没醒酒,总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已经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为何还要招惹我?!” “终于说实话了么?你恼我。”我话一出口,他面容僵住。我阖眼转身,泪从眼角淌下。原来是我招惹了他吗?既然我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何必这样卑微地乞求他施舍一点爱给我?看来我真的没醒酒,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如痴如醉。狠狠咬住嘴唇,一股血腥的味道侵蚀了舌尖。没有温暖、亦没有爱,兜兜转转,我仍然是孤寂一人。 132、 定风波-2 几片稀松的冻云半掩住一轮弯月,朔风掀起满地碎雪往树上摔打,酥脆的树皮被撕扯去一大片,哧啦作响。我蜷缩在树干中想起一个词,晚景凄凉。雪夜中遥遥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我的心一下被揪住了。清泠的事还未找罗净商量,也罢,就让他在醉月楼躲着,或许那里有令他留恋的东西,或许那里才可以令他没有心魔…… 我只是兀自伤心…… 连着数日连降大雪,大地银装素裹,松脆的树枝不堪重负,有的被压断,折了的枝桠就静静横在雪地里,又被新雪覆盖。我被罗净从树中逼出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只隐约瞧见他愠怒的脸色,然后倒在他冰寒的怀中…… 不知罗净怎么突然大慈悲,恩准我在他的禅房里啃鸡腿。大概是我实在太虚弱了,菩萨也于心不忍。罗净惴惴不安守着我,许久才敢开口问:“出了何事?”。 我狼狈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沉吟道:“你去醉月楼做什么?”。 罗净一愣:“你去找我了?”。 我狠狠啐道:“没有,那种鬼地方!”。 罗净沉沉叹道:“小绿几日没见着你人,都急疯了。你为何要躲在树里面?” “你尽管躲在醉月楼好了,至于我,是生是死都不用你操心!”我一面啃鸡腿,嘴里含糊不清数落他…… 罗净不作任何反应,平平道:“我叫小绿过来这边照顾你。”。 “罗净!”我气急败坏,扔下鸡腿朝他大嚷,“你干嘛躲我?秦朗坤的事我没弄清楚,想找个商量的人都不行,小清泠今后怎么办,你也不管了?一大摊子全扔给我吗?这可是你的府邸!” 罗净无视我的愤怒,侧头微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再见面。”。 “不再见面?何时说好的?”我觉得莫名其妙,蹙起眉问,“你在逃避什么?我们见面怎么了?犯了天条吗?”。 罗净长长舒口气,反问:“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什么?是清泠百日那日么?我好像醉酒了,可是次日你就没了踪影,然后一直躲着我。难道我喝了酒就很可怕?像吃人的妖怪?!”我朝他乱吼了一通,怒火难平。罗净却笑了,眼中流露出一丝戏谑,颔道:“正是,就像吃人的妖怪。”。 我惊愕不已,摸摸自己的嘴,喏喏问:“真的吗?”。 他连连点头:“今后都不许再沾酒了,免得伤及无辜。”。 我顿时蔫了下来,哭丧着脸打量他:“你没被我伤着吧?就算我……狂性大,吓着你了,你身为大师,应该渡我才是,哪有躲起来的道理……”猛地我又恍然大悟,“喔!是不是我说不要跟你见面了?”。 罗净沉默不语,就算是默认了吧。我还是有些意难平,冷眼睨着他:“你堂堂国师,又是相国寺的高僧,怎能躲到醉月楼去?不怕人说闲话?”他仍旧沉默不语,缓缓起身收拾一片狼藉的桌案。对付他这样的人,我痛苦极了,整个人往后一倒,赖在床上滚了两下,“你不说也罢,反正我知道你不是去寻花问柳的。恐怕不是捉妖就是捉鬼吧?”。 “你若想住在这便住下,不想住就回桃苑。”罗净扔下这句话,合上门出去了。 我心烦意乱,拽起被子将头都蒙了起来。没日没夜地伤心过后,我也应该做点正事了。只是下一次面对华容添的时候,我能否心安理得唤他一声王爷,而他会否问心无愧?。 罗净根据我的饮食很果断地判断出我不适合住禅房,次日便将我遣送回桃苑。深思熟虑之后,我告知罗净已经找到了华容添,只是省略了反戈一击的部分。罗净目光一滞,慢吞吞问:“那么你们要远走高飞了是吗?”。 “他担心皇上对玉临王不利,想带着玉临王一起走。于是我们暂时按兵不动,静候良机。” 罗净似是反应迟缓一般,许久没答话。我甚至要怀疑他是不是又想去给皇帝通风报信了。好在他及时吐了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他说:“你们打算去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清谷在,恐怕你们躲不了很久。”我答:“清谷会做隐身符,我也会造世外桃源,只要不动声色逃出了京城就有办法躲。”。 罗净眉间藏着一丝忧郁,目光仿佛极力在掩饰不安。“就怕夜长梦多……浮华殿有清□长贴的符,你进不去。打算怎样救玉临王?”。 我摇摇头,如实道:“我也不知道,还需要商量。”。 “依我看,除夕是个好机会。”。 看来罗净和华容添不谋而合,我微微笑了笑,反问:“你还会告密吗?”只见他嘴角抽了两下,神色黯淡下去。人心隔肚皮,他的秘密藏得太深,而我也渐渐懂了什么叫做防人之心。 暮色烟霭里,树上冻明的冰条反射出晶亮的光,青悠悠的小院很安静。清谷还未现这里的结界已经被我替换了,我放心走进去。凛冽寒风像冰刀一样划过脸颊,我双手捂着脸揉了揉,忐忑不安敲开华容添的门…… 他显然很高兴,赶紧拉我进去。紫葳和京墨正围在火炉边玩耍,他们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好似懂事了许多,对我亦不再有敌意。华容添轻轻念了句:“上回你没听我说完就走了,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我咽下了心软的话,硬生生吐出一句:“劳烦王爷挂心了。”。 他拉住我胳膊的手骤然松开了,尴尬笑笑:“坐罢,我去沏茶。”他转身的刹那,我明白无误瞥见了他鬓角的一丝银,就像被一块巨石砸在了胸口,钝痛难当。侧头看看安静孩子,他们不吵不闹反而令我不习惯…… 华容添给了我一叠信,教我送出去。那些都是他多年的亲信,少数在京城,有的在江南一带,有的则远在漠北。他决定先逃往漠中一带,虽是荒凉之地,但可避过官兵,待安定下来再从长计议。 我收好信件,应道:“送信都不是难事,只是玉临王那边如何是好?浮华殿的符咒不知下在何处,我总不能把那全烧了。”。 “那就只能等到除夕。”华容添抚掌沉思,视线一直游移不定,最后看着我问,“京中人马总共不过十五,包括几车金银辎重。你凭一人之力能把我们全部带走吗?”。 “那可不行。”我咋舌,他把我想成神仙了吧?“太重了,一个一个带走倒是可以,不过那几车东西仍然没办法。”。 “这么说,我们不可能从京城凭空消失……”。 我们细细琢磨之后,决定先将多数人转移,除夕那夜城门大开时,留下几个人赶着马车就靠我的隐身术蒙混过关了。为以防万一,还是暂且瞒着罗净罢,我不想让他知晓我们离京的目的何在。 我离开时,华容添起身相送,欲语还休。在院门前,我依宫礼斜了斜身子道:“王爷,于归告退。”转身间,瞥及他笑容里含着一丝无奈,耳后响起他沉厚的声音:“辛苦你了,雪夜里多加小心。”。 我隐隐觉得揪心,强自镇定,默默施法,看着身子一分一分隐在夜色中,朝远方飞去。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怕说过之后得到一个难堪的结果。 土地被积雪覆盖了,很艰难才从树下挖出一坛酒。仰头猛灌一阵,然后用力喘着气,白白的热气从口中呼出来,一阵一阵消散。天边渐渐露出一线光亮,我怔怔望着,就好像看见了希望。手蓦然一松,酒坛砸在冰雪上碎裂了…… 一整夜我跑遍了大江南北,现时才觉得累。歪头靠着树干,耐心等待日出。 忽而听见木门嘎吱的响声,知道是罗净从禅房里出来了。大概是被酒坛跌碎的声音吵醒了。他没来得及披袈裟,只穿着单薄的白僧袍,疾步来到我面前质问:“你怎么一大早就来偷酒喝?” 我失笑,伸手推他:“别挡着我看日出。” 罗净轻轻拭去我额上细密的汗珠,蹙眉道:“你这样在冰天雪地里要冻坏的。”他强行将我拖进屋里去,不停地责备,“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喝。”。 我浑身瘫软趴在他床上,嘀咕着:“那你还酿酒呢?唐七公子……绝世佳酿啊,人人求之不得,我却能喝得痛快!”。 罗净很快生了一盆火放在床边,给我翻了个身,愠怒道:“小桃花,酒品不好更当少喝。” 我拍拍他的脸,笑眯眯说:“你怕我吃了你啊?”。 罗净愤然挡开我的手,满脸厌恶之色拂袖而去。我一头钻进被窝,心想原来连他也讨厌我了。昏昏沉沉睡过去,似乎脑子里一直很乱,不曾消停。有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就生在这里,那些醉酒后的戏弄和缠绵、是梦还是回忆?耳边明白无误传来传来清晰的低喃,穿越了时空一般,让人心悸不安…… 他就埋在我耳旁念着:“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惊醒了,愕然起身,酒意顿时退去大半。那句话是他说的——我们不要再见面了。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可罗净为何要隐瞒我?是因为我们僭越了礼法而令他羞愧、还是另有隐情?他一声声唤于归的时候,那种自内心的情恸绝不是假的。他害怕念及我的名字,这么多年…… 我口干得厉害,侧头张望,他不在房中,桌上有水壶。也顾不得穿鞋,径自踏在地上过去喝茶,忽觉已经日上三竿。连日来的风雪停止了,这轮暖阳足够慰藉人心。足底沁着冰寒的湿气,我整个人都清醒了。细细回想,前一阵醉酒在此,耍了酒疯,事后罗净竟然对我施法,令我忘却。不料桃七酿可轻易将我的记忆勾了起来,其实他本也没多少把握,因此才躲在醉月楼吧……正琢磨着,罗净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了,见我坐在桌边,眉毛微微收了收:“吃碗粥,你今后再这样胡来我可不客气了。”。 我淡淡一笑,反问:“怎么个不客气法?”。 他冷哼了一声,将托盘里小碟的咸菜一一摆放在我面前。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坦然问:“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罗净镇定自若,拾起筷子问:“此话何解?”。 我语带嘲讽说:“你明明对我不能自持,竟在事后对我施法令我忘记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说的那句话,今日若不解释清楚,我不罢休。”。 罗净的手僵在半空,随后又放下,半眯着眼盯着桌面,不敢看我。我一面摇头一面叹:“敢做不敢当,大师,你太让我疑惑了。” “是我的错。”罗净的声音隐隐透着酸涩。我想起那时自己的举动,也是脸颊滚烫久久不退。他丰厚的唇曾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激起阵阵心潮,那便是令人欲罢不能的渴求。可罗净凭什么可以平心静气?明明是他先动了情,却让我背负搔弄姿的罪名…… 窗纸被阳光映得耀眼,外面的冰雪在消融吧。火盆里忽然出噼啪的响声,室内渐渐暖起来,我抬起一双赤足,兀自搁在他膝上,淡淡说:“脚冷。” 罗净垂头瞥了一眼:“我也一样冷,我们并不能互相取暖。”。 “你是说华容添才是能让我取暖的人么?”我又笑了,颇为无奈,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或许是他怕我这妖精毁了他的修行。我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哪个人不是虚伪的,哪怕是僧人。收住笑意,肃然质问他:“你每次念及我的名字就害怕,为什么?你究竟在怕什么?” 罗净举眸望着我,目光波澜不惊:“你拥有无敌的法力,体内混合了妖法和邪术,戾气一天天渐长,我怕你危害人间。”。 我一怔,指尖掐得紧紧的,他没撒谎…… “唯一可以化解戾气的方法是爱,你要真的懂爱,就不会行差踏错。”。 没由来觉得一阵寒冷从心底开始蔓延,渐渐冻结了身体百骸。我或许不需要温暖,可我需要爱。手迟疑着朝他伸过去,摸着他的心跳,低低问:“你能给我爱吗?”渐渐攀住他的臂膀,唇贴近他耳边,“哪怕一点点,我需要……”。 猝然间,罗净握住我的脚腕抬起,将我扛了起来扔到床上。他愠怒之下,脱口而出:“我看你还是没醒酒,总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已经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为何还要招惹我?!” “终于说实话了么?你恼我。”我话一出口,他面容僵住。我阖眼转身,泪从眼角淌下。原来是我招惹了他吗?既然我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何必这样卑微地乞求他施舍一点爱给我?看来我真的没醒酒,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如痴如醉。狠狠咬住嘴唇,一股血腥的味道侵蚀了舌尖。没有温暖、亦没有爱,兜兜转转,我仍然是孤寂一人。 133、 定风波-3 慵懒地窝在木桶中,腾腾热水上铺洒了些淡红的花瓣。腰身疲软,垂头打量身上零落的吻痕,脸上不由一热。换上宝蓝色夹袄长衣,领襟袖口露出一截白狐毛,简单挽髻施妆,披上斗篷便气定神闲朝正堂去了…… 罗净静静伫立在厅堂中央,香落身姿窈窕,神情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我直勾勾盯着她,她却目光闪躲,双颊染上绯红。侧目瞟了眼罗净,心潮忽然涌动起来,他能抱温香在怀、彻夜贪欢,我亦不输他…… 香落给我敬茶,虽然年龄在我之上,却只能叫我一声姐姐。我喝着茶,百感交集。一直以为香落痴情于华容添,不料她却孤注一掷跟了罗净。或者风尘女子都只想求个安稳罢了。 一直静默的罗净终于开口说:“除夕宫宴,我打算带香落进宫去。”。 我的心猛地突跳了一下,除夕他不带我进宫,是想叫我准备出城吧?随口应下:“也好,我不喜欢进宫,带香落去热闹吧。”。 香落款款施礼:“多谢姐姐成全。”。 我觉得别扭极了,干咳了两声,大模大样起身迈过门槛,步入一片雪晴风霁中。小绿在一旁为我抱不平,我置之一笑,忽而又担心小绿,我走之后,她该如何?我试探她问:“小绿,你在桃苑里觉得寂寞吗?”。 “夫人不在的时候,整个国师府好像就剩我自己,可无趣了。” “我时常不在,不如你去跟了香落吧?反正你们也相识已久。” 小绿撅起嘴,满不高兴:“我不想伺候她,在醉月楼的时候她是花魁,大家都让着她,可是在国师府,夫人才是女主人,可不能由她喧宾夺主呀!”。 我睨了她一眼,笑道:“如果我走了,让她当女主人,你愿意去伺候吗?” 小绿眼神慌乱起来,使劲拽着我的胳膊:“夫人要去哪里?!”。 我没再吱声,绣履踩在雪地里早已湿了大半,渐渐朝桃林深处走去。奶娘正抱着小清泠在上坟。小妮子此时不哭不闹,看上去懂事极了。我必须将她也带走,否则迟早被暴虐的皇帝拿来做要挟。 小绿不罢休,不停追问我要去哪里。我伸手抚摸如冰一样刺骨的墓碑,曼声道:“去寻一个归宿。”。 “归宿?”小绿茫然望着我,又盯着沈云珞的墓碑…… 我微微一笑,感慨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征得华容添的同意,决定带上孩子和奶娘,小绿没有危险,便暂且留在京中。除夕当夜营救玉临王的任务落在了我肩上,只能趁宫宴结束之后、517Ζ他还未回到浮华殿之前下手。送走了玉临王,再跟随华容添和运送辎重的亲信随从潜行出城…… 华容添忽然警觉说:“清谷今日来过,竟没觉异样,难道你的法术在他之上?” “我只是琢磨出了他的阵法,照做而已,**不离十。”。 “为防他,紫葳和京墨还是多留几日,待到除夕那日再送走。”。 我连连叫苦,抱怨道:“你当我是神仙,飞来飞去都不累吗?除夕那日要送奶娘和清泠、小王爷,加上紫葳和京墨,我得休息好几日才能复原。”。 华容添轻轻捏住我的手,笑道:“你不是瞬息千里么?”。 “是呀,瞬息千里。可此处距漠中何止千里?我看这么来来回回得十几个瞬息,那也足够耗光我的灵力了。”。 他将我揽入怀中,缓声道:“辛苦了,几乎所有的事都要倚赖于你。送信,安顿部下,救人……真是把我的小妖精累坏了。”说着,他揽在我腰间的手一紧,唇贴了下来,低低絮语,“今夜就放过你罢。”。 门忽地被推开了,我迅坐正了身子,一手捂着烫的脸颊装作若无其事倚着桌案。紫葳和京墨捧着一叠写满大字的宣纸嚷嚷着叫华容添看。紫葳迫不及待跳上华容添的膝盖,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撒娇,一面还朝我露出挑衅的笑意。我咬唇瞪着她,真是个鬼灵精怪的丫头。 两个小家伙缠了华容添好半天,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脸色越来越难看。趁华容添下厨房给他们烧热水,紫葳嘟着嘴冲我埋怨:“你赖着爹爹好几天了,总该让我们一回!” 我脸上热了好一阵,狡辩道:“不是我赖着他,是他赖着我。”。 “你胡说!”紫葳叉着腰振振有词数落我,“明明是你赖着不走,还千方百计黏着爹爹。要不是因为爹太想你了,我们才不会让给你,一天也不!”。 我竖起手指嘘了声,眨眨眼悄声问:“你怎么知道爹爹想我?”。 京墨也竖起手指朝紫葳嘘了几声,小声答:“我们都知道爹爹想你,以前你们不好的时候,他整天皱着眉头。这几日你们好的时候,他特别高兴。”。 我不由吁了口气:“你们知道什么?”。 紫葳横了我一眼,神气极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举起双手佯装可怜,央求道,“我要出远门办事,不会有空常来了,就再让我一回好么?”。 京墨紧盯着我,语气紧张问:“你要去哪里?”。 紫葳也有些不安,惶惶望着我:“你又要走了?爹怎么办?”。 “咦?你们不是不喜欢我么?”。 “可是你不在的时候……”紫葳微微侧头和京墨对视一眼,小声说,“我们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将他们揽过来,笑眯眯说:“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但是先要好好准备一番。我不会走远,过不久呢,又要回来跟你们抢爹爹了。”。 京墨拉了拉紫葳的手,一本正经说:“姐姐,我们就把今天让给她好了。” 紫葳摆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挥挥手:“好了,我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天就把爹让给你。”想了会,她又忐忑不安补上一句,“你一定要回来哦。” 床帏抖动了几下,我赶紧闭上眼装睡。一具滚烫的身躯滑入被窝,将我搂住。他亵衣上有男人的汗味和淡淡的桃花香,沁入肺腑觉得甜蜜…… “怎么趁我哄小家伙睡觉你就睡着了?”他笑声温煦,手掌滑过我的后背,在腰间挠了一下。我痒得笑起来,扬手打他,嗔道:“你吵醒我做什么?”。 他一手支头,斜睨着我:“唔……你留下来是要做什么?”。 我羞涩一笑,扑上去捂他的眼睛,柔若无声道:“你闭着眼,闭着喔。”那种深刻而锋利的目光消失了,我顿时松了口气,伏在他健硕的胸膛,心底滑过一丝空虚。我已经空虚到需要用□来填补,而且沉溺在意乱情迷中便不愿醒来。他的臂弯令人颤抖、他的肌理张弛间爆出傲人的力量,我想我这辈子都挣脱不得他的怀抱…… “于归。”他见我安安静静伏着一动不动,轻轻抬起我的下颌,眉头微蹙,“在想什么?” 我微眯双眼,将唇凑上去娇俏道:“在想你为何这样迷人?让人欲罢不能。” 华容添深邃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明晰的笑意,埋在我间深嗅:“这样就好……” 除夕至,我愈紧张。宁城那边都安置得差不多了,就差京中的人过去汇合。趁罗净带香落进宫之时,我先将奶娘和华清泠送走。那时小绿不知所措,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无辜望着我。我只能搪塞她,说把孩子送去了更安全的地方。只是在我转身的刹那,瞥见她眼中泛着怯怯的泪光。我狠下心不予理会,她留在这里可以和香落一起给罗净作个伴,至少这座府邸有了她们不会过于冷清。 将紫葳和京墨带到了宁城,开始还担心他们离开华容添会不安,不过当他们一见到襁褓中的华清泠,欣喜又惊奇。我放心把他们交给奶娘,在这陌生的地方,但愿他们能坚强一些,等华容添顺利到达宁城。紫葳忽然拖住我问:“你要回去接爹爹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颔道:“爹还有车队和随从,不能像你们一样飞过来,所以我会陪着他一路赶过来。你们要听奶娘的话,好好照顾小妹妹。” 紫葳忽然瞪着我:“小妹妹是你生的么?”。 我噗嗤一声笑了,忙摇头:“不,这是你们的堂妹,是先皇的女儿。” 紫葳喔了声,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惜,轻轻抚摸小清泠的脸蛋。我又交代了京墨几句,便回京,静候晚上的宫宴。 大殿修葺一新,金虬玉兽,壁砌生光,明幌幌的金顶照耀人耳目。宝座后设有仪仗,兼宫女掌扇。复有金石丝竹声起,舞姬们穿着云纹水袖长衣,个个袖袂翩翩,宛若仙子。伴着乐声,歌姬清音宛转,如诉如慕。皇上龙颜大悦,大颁赏赐…… 除夕夜宴只有皇亲国戚,人不多,却觥筹交错极尽酒兴…… 我隐身坐在玉临王身边,放眼望去,整座殿内没有清谷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华容添趁喝酒时,与玉临王匆匆说了几句话,玉临王才警觉环顾四周,悄悄喊:“于归,你在哪里?” 我扯了扯他的头,笑嘻嘻说:“就在你旁边,别找了,待宴席散去之后你快些走,到隐蔽的地方去。”。 罗净一早就现了我,不动声色。皇上还多次打趣罗净有了新欢便抛弃旧爱。我听在心里不知何种滋味。众人肆意作乐,喝得酩酊大醉,我已将玉临王的酒偷换了,他喝的尽是白水。恐怕整个殿内,只有罗净和玉临王还清醒着…… 散席之时,亥时已过。罗净扶着醉得瘫软的香落出得殿来时,暗暗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了清谷不在宫中,便放开胆子追上玉临王,袭晕了左右侍卫,将他掳走。我们在夜空飞翔,风极快擦过脸颊,微微泛疼却很是痛快。我现形时,他异常兴奋,惊呼:“终于重见天日了!” 我笑道:“小王爷,别高兴得太早,这一出逃,便是罪人。” “罪人总比犯人好,我们此去何处?王兄呢?”。 “去漠中的宁城。王爷尚在京城,有几车辎重和金银珠宝需要护送。”我微微侧目打量他,如今出落得很标致,果然是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漠中一带起了风,飞沙走石,我们到达宁城时灰头土脸,被紫葳嘲笑了好一会。 众人都只听过玉临王的名号,未见过真人。玉临王也是讲究极了,非要梳洗之后方出来见人。我等不了他,交给紫葳和京墨去引见给旁人,自己匆匆赶回京城去帮华容添。 街道上全是尚未消融的冰雪,马车太重,偶尔会踏碎冰面,溅起碎冰渣。两旁大树的秃枝上挂满了灯笼,游龙一般盘旋在京城。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守岁,红融融的光透出窗来,洒在雪地里。 清冷的街上只有我们悄然潜行。整个车队都隐形了,嘚嘚马蹄和车轮倾轧的声音却无法掩去。子时城门关,还有少许人从城外赶回来过年,66续续擦过身边。看城门的侍卫们在城楼上喝酒,呼喝不断,我飞上城楼施法令他们睡过去。下面的马车便一辆接一辆肆无忌惮通过城门。 我高高站在城楼顶端,望见华容添的车渐行渐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待到最末的一辆马车出了城,我正欲从城楼飘然而下,猝然被一道金光刺了眼睛,整个身躯弹了回来,落在城门内。这才惊觉失策,城门顶上竟悬了面金光闪闪的圆镜,衍生出无数道细细的丝线,按经纬围绕在身边,像巨大的鸟笼一般。这是专用来擒妖的法器,我太大意了,不论从何处出城都不该走正午门,悔之晚矣,恐怕现时已惊动了清谷…… 欲施法术闯出去,可一碰到那些金线,便如遭了雷击一般头痛欲裂。我近日耗费了太多灵力,如今竟没丝毫办法自救。难道坐以待毙?。 清谷势如闪电,瞬间出现在我眼前。他一袭逍遥道袍上布满了各种符咒,一手挥着拂尘,笑意温和:“妖精,你怎么自投罗网了?”。 我被这些耀目的光线搅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苦蜷缩在地上。最末那辆马车上的两名男子惊恐万分,停下了马车却不知所措。我用尽最后一丝法力将他们推走,马匹嘶鸣一声狂奔而去,清谷听见动静才恍然大悟,顿时飞扑过去,一掌劈向前方破除了我的法术…… 所有的马车都显形了,在雪夜里疾驰。清谷移形换影十分厉害,追上华容添轻而易举。我焦心无比,情急之下拽出一股在体内沉睡已久邪气,不管仙道还是魔道,此刻救人才最重要。法术渐渐在手掌凝聚,呈现一股深紫的阴郁光芒。我有一丝胆怯,但迫在眉睫,容不得多想,振臂一挥,只听得隆隆的巨响,城楼在摇晃,顶上的圆镜脱落,跌碎一地,我飞身出了城门,顷刻间城楼已经坍塌。魔道的力量果然强大,我双手有些抖,方才那些侍卫恐怕已经死在了睡梦中…… 深寂的夜空中飘来一道火红的影子,罗净如一只挥着翅膀的火凤凰落在我面前,勃然大怒:“你竟伤人性命!”。 “我顾不得这么多了!”说罢,我瞬移赶上前去对付清谷。华容添的车队已经被清谷施法困住,进退维谷。罗净在后方穷追不舍,一面放声吼问:“你究竟在做什么?叫你去过安稳的日子,你们却暗中密谋以图后举!”。 我回头狠狠抛下话:“帮老道士还是帮我悉随尊便!或者尊驾就冷眼旁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方才那一释放,邪气轰然而出,我几乎控制不住,以招招毙命之势攻向清谷。罗净见他招架不住,愤然上前挡住我的攻势,喝道:“不必夺人性命!”。 “老道士,你让不让路!”我满腔怒火,双手掐指一弹,深紫的光芒自指尖散出,弥漫在四周,飘渺着犹如鬼魅一般的形状,甚至能隐约听见凄厉的尖叫。清谷挥起拂尘大力甩下,金光劈开紫色迷雾,朝我袭来。我横向一闪躲,后方一辆马车已然被劈成两截…… 老道士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念念有词举口朝向我。罗净一声惊呼刚出口,我已经被定住了,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脚底坠着千钧重的巨石一般,我从空中跌落在地。 华容添不知何时下的车,将我紧紧搂入怀中,仰头朝清谷咆哮:“放了她——!此事与她无关!你若要抓我回去便放了她!”。 清谷重重哼了声,道:“这妖孽竟深谙魔道之法,不可留!”。 我用仅存的力气去推华容添,吃力道:“别管我,你走开,这法器十分厉害……我会慢慢变成石头,也好,从今以后,无爱无恨……” “那就一起变成石头,这不是你的愿望么?变成石头,千年万年都相守在一起。”华容添霸道而野蛮吻住我的唇,天地好似静止在这一刹那。不期而至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哪里知道,他原是这么爱我,不惜豁出性命。双腿麻木,渐渐到了腰间,我觉得这一生再没有遗憾,缓缓闭上眼睛。 只是谁也没料到,葫芦突然摔在地上裂了,清谷猛地喷了一口鲜血,愤然吐了两个字:“妖僧……”。 罗净手中的法杖仍在鸣响,他伫立在马车顶盖上,睥睨着四周的一切,只淡淡说:“你们快走。” 我心中一怔,从未见过他如此肃远的样子…… 华容添抚摩我的脸颊,生怕吓着我一样轻声细语说:“没事了于归,我们走。” 我痴痴望着罗净,直到华容添道谢时,他念了句阿弥陀佛,我心碎了一地。他到底站在了我这边,还犯了杀戒。我一直在毁他的修行,一直在害他。 134、 定风波-4 马车在夜色下如闪电一般疾驰。王爷失踪,城楼坍塌,清谷之死……不久皇上便会下通缉令。好在我们是隐形的,不易被觉…… 一整夜,我窝在车厢角落里瑟瑟抖,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可怕。若一直控制不住体内的邪气,我会不会真的堕入魔道?车轮滚滚伴随驾车的呼喝声,令我越觉得凄惶。华容添疼惜地将我拥住,声声哄我入眠…… 到达宁城时夕照沉西,晚烟袅袅。远处的山坡密密地生满了参天野树,如天然的屏障挡住了风沙。小巷中鸡鸣狗吠,邻里间酣歌淋漓,几个孩童围着土井玩耍,不顾小脸冻得通红。 华容添从后面搂住我,欣悦道:“你瞧这里的生活多安逸,真是世外桃源。” 我略带一丝戚然道:“这里的人一定很幸福。” “于归,我们也可以这样幸福。忘掉一切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可以吗?”我不信,侧头问他,“你要去打仗、夺权,你不是一直想回宫吗?那才是你的家。” 华容添向我解释道:“黎民疾苦,我无法坐视不理!江山应该交给有才能的人统治,否则会天下大乱。”。 我不再说什么,若有一天他夺回了皇位,后宫是否还容得下一只妖精?静默许久,华容添忽而叹了一句:“若你不信我,我宁愿和你一起化作石头。” 我一怔,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转身抱住他,定定说:“我信、我信你!” 宁城的日子安详而惬意,我决计忘掉过往,全心全意依赖他。我寻了多年的归宿或许真的在这里罢。男人们似乎整日都有商量不完的大事,我带着几个孩子倒是乐得其所…… 春天虽然迟迟才来,但到底是来了。柳条抽出新芽,山林子里鸟雀渐渐喧哗。在我院子里洒了些种子,不知花开时节会不会有馥郁芬芳。这日为华容添送了封信去边塞,回来时四周静谧无声,宁城已然沉睡。推开半掩的门,现小捣蛋鬼都不在房中,水墨屏风后面传来哗哗水声。我捂嘴窃笑,悄无声息溜了进去…… 热气腾腾中,那张轮廓鲜明的脸上漾着异样的神采。我心中纳闷,明明隐身了,他怎能瞧见我?华容添朝我招手,温煦笑道:“别躲了,我闻见你的香味了。”。 这句话好似一把榔头,在我心上重重砸了一下。我依旧忘不掉从前,那个冷漠的僧人总是得意地说闻见了妖气、总是目露厌弃说我身上有妖气。我渐渐现形,不由自主低喃了句:“你怎么闻得见?”。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华容添倚着木桶,微笑时露出一排皓齿。 我羞得撇开头不看他,却逃不出他的魔爪,打闹时一不留神便被他拽进了木桶,浸得一身湿透。我大声埋怨,他却嬉皮笑脸贴在我耳边说:“逃什么?不是说欲罢不能么?” “胡扯,我何时说过?”。 “耍赖的小妖精……”他下颌的胡茬扎着我,刺痛却又觉得快慰。我向来招架不住他的手段,不一会便噤声了,徒留喘息…… 欢愉过后,我喜欢趴在他结实的背上,用手指描着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我时常幻想他曾经驰骋沙场的模样,应当穿着一身闪着寒芒的铁甲,气势雄浑。他能清晰地记得哪道疤是在哪个战场留下的,尽管他看不见后背。如若当初华容添当了皇帝,我就没有现在的幸福吧?如若将来他当了皇帝,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贪欢吗?未来的不确定令我有些慌,不由抱紧了他的腰。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绪,沉声道:“于归,抱紧我别放手。”。 他的声音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甜甜笑了,应道:“嗯……我不放,不会放。”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的生活简单极了。时常有过往的商旅驻足,人们似乎也习惯了路人来来去去,我们这群外人的到来丝毫没有打扰他们的平静。听院里的占卜师说近日星象大吉,适合兵。华容添或许正在暗中调动军队,招兵买马…… 我和奶娘上街买些杂货,途经正街,见大茶肆里围了许多人,说书人唾沫横飞、慷慨激昂。本来不以为意,可谁叫我耳尖,不经意听见了国师两个字。国师?我不由驻足,转身向旁人打听。一名商贩打量我两眼,问:“姑娘看上去是外地人,不知最近出的大事么?”。 “什么大事?”。 “皇上要处死国师大人。” 我嘴角猛地一抽,失声问:“为何?!”。 “听说他和妖精勾结,放跑了逆贼。好在那位清□长命硬啊,不然谁知道那高僧竟是道貌岸然!”。 我狠狠攥紧了拳头,拨开人群冲进去将说:“无凭无据,你怎能胡说?!你不认识国师也不认识清谷,怎知道谁好谁坏?国师可是相国寺第一高僧,皇上喜爱得不得了,你们少在此造谣生事!”。 “哎哟……”说,“看来这位姑娘很清楚京城的情况?宁城消息闭塞,是不是在这呆久了也迟钝了?姑娘可以上郡府去瞧瞧,告示都贴出来了,皇上要将他处以极刑,活活烧死!” 我顿时僵住了,脑里一片空白,被奶娘拉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一直在窃窃私语。“皇上要将他处以极刑,活活烧死!”这句话一直回荡在耳边挥之不去,我痛苦抱住头,沿着墙根蹲下。脚边的小草在微风中抖动,柔弱无依,忽然觉得罗净就像一棵小草,在风雨中飘摇、没有任何依靠。 清谷没死,看样子必死无疑,竟然还活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失魂落魄闯到华容添书房,一屋子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华容添快步上前轻轻问:“怎么了?有事吗?”我茫然望着他,呆呆说:“罗净要死了。”。 华容添半信半疑:“罗净?你如何得知?”。 一名武将模样的男子大声道:“罗净就是大国师吧?我昨日在外边看见了官衙的布告,皇上要烧死他。”。 华容添眉头一收:“当真?”。 “千真万确,已经押入大牢了!”。 我缓缓扫视一圈,最终望着华容添,殷切问:“你们何时出兵?能不能救他?” 他拍拍我的肩,平静道:“战事破费时日,不是朝夕之间可以解决的。” “那我自己回去救罗净。”我冷冷瞥他一眼,扭头就走…… “于归!”华容添死死钳住我的手,“你这样回去是自投罗网!”。 “可我不能坐视不理,要不是他,我们根本逃不出来!”我的声音颤,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很害怕。在他深沉的目光下,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渐渐垂下头来,“我会易容、乔装、隐身,我会极力保护自己。我能保证自己平安无事,容添……”。 华容添的神色平静无比,声音却夹杂着哀痛:“说不定皇上这样大张旗鼓地处死罗净就是想引你去,你愿意为他而涉险?”。 我坦然对上他的视线,笃定道:“就当我去报恩,我不想亏欠他。”。 书房里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华容添揽了我出来,沿一路简陋的栏杆走着,旁边有绿柳掩映。不知名的野花开了一地,院外的桃树、杏树都6续结出了花苞,这样的生机,应当是好预兆吧。他放慢脚步,用力握住我微微颤的手。我心急如焚,却执拗等他先开口。终于他长叹一口气说:“你去罢,如果可以就拖延时间,我们尽快出兵。”。 我料不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欣喜呼道:“容添!”。 “你要保证自己的平安,若你出了什么事……”他黯然一笑,带着几分戏谑道,“若你不惜命,我可会另结新欢。”。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一时百感交集,什么话语都说不出口,只是紧紧抱住他。闻着他身上阳刚的味道,和着漠中的风,不经意便想起了金戈铁马,更给了我坚定的决心。 谨防清谷设计捉我,我不敢大施法术,只化作男装跃过城墙。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人烟凑集,金粉楼台。街上千盏灯如同游龙,照耀如同白日。小心试探之下,觉国师府并无异样,我便迅飞进去…… 禅院中空无一人,僧人们大概都遣散了。寻着木鱼声,现角落中的一座小屋子亮着灯,难道还留了僧人在此看守府院?推门而入,僧人停止了敲木鱼,缓缓回过头来。那俏丽的容颜映入眼帘,竟是香落!。 我一面大呼一面扑过去扶起她来,惊疑问:“你怎么……”。 她微微一施礼,道:“是大师为我剃度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要被烧死,一个出家为尼?!”。 “大师说,缘尽了,只能听天命。”。 我松开她,痛苦捂住额头,理清了思绪后,一字一句问:“大师何时被抓的?” “已有半月余。”。 “关在哪里?”。 “天牢。”香落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轻声道,“大师留了话,叫你别去救他,那牢笼你一旦进去便出不来了。”。 清谷那臭道士,竟然就恢复了元气!我不顾香落的劝阻,执意赶赴天牢探望罗净。用定身术对付了狱卒,在天牢里掐算出罗净的位置,才找到最深处一间密室。刚走到通廊的入口,忽听得罗净一声大喝:“站住!”。 我及时收住脚步,张望四周,两壁各悬了几只铜铃,顶上有一只倒扣的铜盆。看来我一过去便会触动铃铛,然后被法器收住。清谷真是省心,不用守着也能逮到我…… 我只能遥遥站在通廊的入口,朝他大喊:“老道士为何还活着?”。 “我救了他。”罗净很平静,声音中没有喜怒,“我犯的戒实在太多了,清谷不该死在我手上。” “你救了他,反过来他却这样害你!”。 “他做得没错,我助纣为虐,不配在世为僧。”。 “什么叫助纣为虐?若不是他苦苦相逼,我怎会出手伤人?”两人声音在空旷的牢狱中一遍遍回荡,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忽然低声道,“怎样才能救你?快告诉我。” “不要救我。” 隔着一条廊和一扇封闭的铁门,我仍然清晰地听出了这四个字的决绝。好似连呼吸都凝滞了,我木然笑道:“不救,眼睁睁看你被烧死?”。 “小桃花,眼见不一定为真。”。 我一怔,反问:“不为真,难道是假的?你要假装被烧死,然后金蝉脱壳吗?” 罗净没再答话。我混沌的脑子倏地洞明起来,以罗净的大智慧,必定有后招,他如此笃定,我又何必再多操心。等罗净脱身,华容添攻入京城,阴霾的天空又将变得晴空万里,我欣悦不已,唤道:“不用多久,你会看到最美的春天。”。 “春天……桃花开了吗?”。 “没有,不过快了!再有十天,一定会开得很灿烂!”我顺势倚着墙角坐下,心情畅快了不少。 罗净突然话锋一转:“你能不能劝华容添以苍生为重,不要兵举事。” 我愣了一下,随口答:“可是当今圣上非明君。”。 “诱战事,祸及百姓,恐怕更加不是明君所为。你们在小城里过着平凡的日子有何不好?” 看来罗净真的没有后顾之忧,否则怎还会担心华容添的事,我笑了声,应道,“好,我跟他说说。”。 不一会,罗净生怕我暴露行迹,一味催我走。我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冲他挥挥手:“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天牢中尽是一股阴暗**的气味,一出来便觉神清气爽。我决定在这里等罗净,等他没事了,再一起回宁城。然后劝诫华容添不要动战事,给罗净盖一座寺院,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喜乐。是不是想得太美好了,连我自己都忍俊不禁…… 回到桃苑中,小绿见着我喜出望外,香落出家了,她独自一人怪可怜的。我去挖了一坛酒,与她在桃林中开怀畅饮。寒凉的春夜下,风掠动枝条,花苞抖动,散出缕缕暗香。酒气氤氲,四肢百骸微微热,脊背上不知不觉已渗了汗珠…… 我们聊起了罗净的身世,如今这已然不是秘密了。只因皇上在他的罪状上加了一条欺君罔上,揭罗净就是当年的唐七公子,唐家假办丧事瞒天过海。本是满门抄斩的罪责,但唐家一门女眷悉数出嫁,唐老太太年过七旬,依律不能治罪。这样一来竟无人可斩,皇上盛怒之下便给罗净判予极刑。 小绿喝了没多少,脸色酡红,俨然一副天真的样子。她晃头晃脑,含糊道:“大师若没有出家,那风姿便是京中多少男子也比不上的……可惜、真可惜……”。 我摆摆手,眯眼笑道:“我倒是觉得出家之后更具风姿,凡脱俗。你想,若他没出家,只怕早已娶妻生子,俗气……”。 小绿嘟着嘴说:“可他到底娶了妻呀……”。 “所以他俗气了呗!”我仰面靠着石桌,冰凉凉的触感贴在后背上,顿减了不少酒意。想起罗净几次三番因喝酒的事而怒叱我,傻傻笑起来…… “罗净大师、或是唐七公子,都是京中的传奇。可是很奇怪,这般显赫的家世,竟跑去出家。夫人,你问没问过他为何出家?”。 我冥思苦想,好似问过,我却不记得缘由了。他为何出家,开了天眼?还是做了场梦?喝得晕晕沉沉,我合上眼喃喃道:“不记得了。” “夫人,你说大师的法号好听还是本名好听?”。 他的真名?唐七公子的名字……我问过、意乱情迷时贴着他问他叫什么名字。只是他吝啬得不愿告诉我。“他真名叫什么?”。 “唔……”小绿支支吾吾老半天,舌头一直打转,终于吐出三个字,“唐其华。” “唐其华……”我信口念了两遍,猝然间仿佛被一道春雷劈醒了,从石凳上弹了起来,瞠目结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其华?”我惶恐万分,踉跄了几步跌倒在草丛中。那句伴我千年的诗,竟然含了他的名字!我全然没了酒意,一阵寒凉从头顶泼下来,仿佛在冰水中浸透了、连灵魂都浸透了…… 其华,于归。于归,其华?。 我反反复复念着那句诗,抽紧的咽喉中终于出一阵哀嚎。原来他才是我的劫,我恍然明白了许多,他开了天眼,一定知道这辈子要与妖精有瓜葛,所以宁愿出家为僧来躲避我这场噩梦! 罗净,你骗得我好苦…… 举目张望这片桃林,树枝缭乱,根根交错皆是凄惶。他亲手为我种下桃树,却不肯陪我一起赏花。他每每帮了我之后,会把功劳记在华容添身上。为什么……他宁愿孤独终老,也不要爱上我? 强忍着泪,瞬移到了天牢。在一股腥腐的气息中,我闻见了那缕沁人的檀香。 “你怎么又来了?”他在封闭的铁牢中问我…… “唐其华。”我张口唤他。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一道通廊,却是天涯海角。他的心在想什么、我全然不知道,他只会骗我,装模作样地骗我…… “你别乱猜,其实我们之间没什么关系。”他声音暗哑,却依然固执…… “是吗?你又在骗我。”。 “小桃花……”。 “住口!”我的泪簌簌低落,“我知道了,你说这么多年,你都害怕念及我的名字,那还是没什么关系吗?你简直心虚到了极点!你怕念及于归这两个字,因为你害怕面对!你是唐其华,是诗里的灼灼其华,是我的劫……”。 罗净一声幽幽长叹飘了出来:“你别胡思乱想,听我说。十日之后,我会跟你解释清楚。” “十日?为何要十日?”。 “无论你现在如何逼问,我也不能泄露天机,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你总是会明白的。” 我双手掩面却掩不住满面泪痕,哽噎道:“只问一句,你爱过我吗?”。 “十日之后,我会告诉你。”除此以外,他不会说第二句话,任我如何哭闹追问,他保持缄默。我狠狠擦去泪水,冲他咆哮:“十日,若十日之后你再骗我,我决计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