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 自序 我那个做出版的朋友说:“我们做《涿鹿》吧,你也别改了,直接给我就得,剩下的我来安排。” 我想我是个非常懒的人。事实上我非但不想改这部作品,甚至不愿打开来再看一遍,更不必说提去完成这个不知所云的故事。但是我还是说你给我点时间改改吧,过两周我给你消息。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愿,还是不能续完当初那个故事。现在回忆起来,很难想象我自己曾在一个月内写完十五万字,只为将一个荒诞的故事结束,用我自己的言辞描述一个想作鸵鸟的懦夫最后横死在熊熊的烈火中。 现在,即便有十万块钱一个月的酬劳,我也不会每天五千字写任何一个故事了,我宁愿用多余的时间飞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玩。而不过是两年前,我竟然想过当我写完这个故事,即使让我死去我也并没太多的遗憾了。我该说的已经说完,我作为文学青年的感性生命已经结束。 那时候每个夜晚我都在写,而凌晨初晓的时候则疲惫的躺到床上,仿佛一只吸血鬼躺进他的棺材。我厌恶那种憔悴的面容,更加厌恶自己忧郁的神情,我期望新的生活,我可以做完自己的本份,在阳光下懒懒散散的睡觉,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简单单的日子,一如海子说砍柴喂马周游世界。 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写完这个故事。 人可以燃烧精神的火焰一个月,或者还能更长些,但决不是永远,否则会被自己的火烧死。 钱钟书说回看《围城》的时候,“骇且笑”。每次打开这个故事翻看的时候,我都会被那种狂乱和幼稚弄得心烦意乱,我不敢想象自己曾有过如绝望的挣扎,那些笑话仿佛疯子无逻辑的臆语,我不知道第一版《涿鹿》的读者从中读到了什么,但是虽然时间过去了很多,我也不复当初的自己,不过我依然可以读出那个疯子曾有的理想与努力。 “我们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 我想世界上只有不多的人,如罗大佑可以把这种庸俗的唱词唱得如此悲凉。唯有当你真正的吃过苦,为了一个很不切实际的理想而潦倒过,你才会坦然的说出这句话,而不在乎任何人对你报以冷眼。 我彻夜的翻看《涿鹿》这篇幼稚的咆哮的时候,渐渐的就不再惊骇也不再烦躁。我自己能感觉到那种字里行间泛起的灰色,知道我曾用了何等真实的心去写这样一部并没有几人看的荒诞故事。某一瞬间,我甚至有一点骄傲,就像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的,我说理想的力度并不在于这个理想是不是很正确,而是在于拥有这个理想的人有多么固执。 我想我以前很愚蠢,为了某种理想历尽了艰苦。但是当我不再愚蠢的时候我就开始怅然若失。 所以我要完成这本书,在这个月的十二号或者十三号之前,我要把一本完整的书交在出版社的手里去审稿。我有一周多一些的时间去为我曾经的一段时光彻底收尾。 很久以前我就想过,我的一生要写一本书,在这本书中,我将不在意任何读者的看法,无视于他们的赞扬或者冷眼,我要说一个仅仅属于我一个人的故事,让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那些故事中人物的身上,恣意舞蹈。 在这唯一一本属于我自己的书里,我将以近乎帝王的姿势站立在我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山峰上去俯瞰大地。无论我所见的是什么,我都将以我最大的勇敢去面对。 把蚩尤那个懦弱的影子永远从我自己身体中踢出去。 以前有个人说我其实是个很现实的人,一点也不想像的那么感性。当我回头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不自然的冷酷的笑容,我想原来那人并不懂我,当然也就绝无权力奢评我的为人。 对于我自己而言,《涿鹿》是一片荒芜而空虚的世界,我愿意也仅愿意以这个世界和那些夸父般追逐红日的人共享,如果没有,那么我不在意独自一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角落中。让那些不能解我的人,都在此灰飞烟灭。 这也是最后一本如此的作品,我将向过去的一种理想说再见,看见自己背后有一个影子轰然倒下。 《此间的少年》?《此间的少年》又算什么呢? 那好,就这么开始,很多年以前…… 历史 涿鹿对于我而言是个神秘的地方,我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属于它的坐标。 我一直以为它并不真实的存在于我们这个时间和空间,但它又确实存在于某处……在那片土地上曾发生过一场战争,史称“涿鹿之战”,开战的双方是汉族的正统祖先“黄帝”,和一个来自南方的蛮子“蚩尤”。 拥护黄帝的史学家们说,蚩尤人身牛蹄,四目六手,他有八十一个妖魔兄弟,皆以铁砂为食。这付长相无论从哪个时代的审美观来看,都是个标准的大反派。 《史记》说: “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皇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黄帝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这是一个好人战胜坏人的故事,大反派死了。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蚩尤的身份。 《路史后纪四》说: “蚩尤姜姓,炎帝后裔也。” 于是在我的故事里,蚩尤是一个姜姓的少年,像所有少年那样,也曾拥有纯净的眼瞳和对浩瀚世界的期冀。 每个少年的第一个梦想都该是成为扫荡邪恶维护正义的王子,而不是狂魔。 但是蚩尤成了狂魔。他疯了,背弃人伦,挥舞血腥的战斧,在火焰般的战旗下咆哮,以千万人的生命为铺垫,在涿鹿之野挑战黄帝。这是他的堕落,也是他的悲哀。 而每当我想到这个狂魔,我总是想到一个静谧的夜晚…… 我们的主角,一个铜头铁额的男人正在坐在河水之畔,他的膝盖上坐着他的某一个女人。我以为这个女人应该生得极为清丽,生有一头光可鉴人的长发,和一双修长的腿,她的眼睛里有时候赤裸裸的跳动着媚惑,有时候透明得像是孤独的少女,但是当她一个人独处时,她总是遥遥的望着远处,眼瞳里仿佛弥漫着春山雨后的薄雾。 唯有这样的女人在我的评价标准里才算得一个妖女。 这个女人叫做魑魅。 她搂着狂魔的脖子,坐望流水,唱着一首婉约的歌。 头顶星光闪耀,流水一去不回。 他们的背后,千千万万的妖魔披挂闪烁铁光的战甲,手持的戈戟指向天空,密集如林。风吹动妖魔们的甲片,妖魔们沉默着,听那个黑暗帝君的女人唱歌,看着他们的头领或者因为寒冷,或者因为恐惧,或者因为*,紧紧的相拥。月光照在魑魅流淌着光泽的肌肤上,这女妖魔的美丽在黎明到来之前不可逼视。 “我们曾经相识么?”狂魔的声音像是轰隆轰隆的沉雷,来自于那具笼罩全身的铠甲深处。 “曾经我们相识,”女妖魔搂着他的脖子,瑰丽如红宝石的眼睛里慢慢的流下泪来,“一起欢笑……一起奔跑,那时候,涿鹿城的天空是碧蓝的。” 河的另一侧,伟大的轩辕部落六万人陈兵等待着。他们的领袖是伟大的轩辕黄帝,他手下有应龙、英招、风后、大鸿四位神将,手持天赐的神剑“尚方”,他的军师是天帝驾下的九天玄女,他的战车“指南车”从不会在战场上迷失道路,他的女儿“旱魃”正准备以烧天的灼热驱除蚩尤部雨师和风伯兴起的大雾。 天将黎明,等待双方的是一场名垂数千年的决战。 在这场战役里,狂魔和他的同党们会被中华历史上最英明伟岸的领袖之一击溃。战马扛着他们的骨骸,肩荷着炎族火红的战旗退向南方。夕阳下炎帝的红旗将是最后一次招扬在中原的大地上,南方炎族对于神州霸权的梦想被彻底终结。 而炎最后的王孙,蚩尤,将会在黄帝的剑下失去头颅。 历史的解释权属于胜利者,后人只会知道有过这样一场战争,还有战争的成败。 而妖魔们的故事,已经被掩埋在涿鹿黄土下不见天日的地方,曾经那些欢快的歌、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咆哮再也没有人听见,当史官们操起笔去回忆那段惨烈的往事时,时间已经过了上千年。 该沉睡的已经沉睡,该平息的已经平息,该遗忘的已经遗忘。 只有涿鹿之野上带着泥土清香的风卷上青天,去到寿张县云端的时候,那埋葬蚩尤的土地会不时腾起冲天的红尘,仿佛一面飘扬的战旗。○1 注释○1:蚩尤旗:相传蚩尤之冢所出的赤气,是战争之象。 奔跑在涿鹿城(一) 故事开始的时候,涿鹿之野笼罩在一片朦朦细雨中,一个姜姓男孩从屋檐下探出身子,用嘴去接瓦片上滴落的雨水。 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蚩尤。 很多年后,他会成长为一个泯灭人性的魔头。 ***************************************************************************** 雨水冰凉,还带着泥土的腥气。蚩尤呸呸的吐了几下,缩回了身子,好像受不了湿冷的风,微微打了个哆嗦。 他的一只手藏在自己的后襟里,手心满是冷汗。他在那里藏了一把生锈的菜刀,刀柄像是要被他捏出水来。 他这是在放风。 多年以后,他变得惨无人道。每次战斧平挥出去,血泉呼啦拉的冲向天空,不知几颗人头同时落地,他也不过微微抬起头,仿佛神游物外,任那淋漓的鲜血洒在他的铠甲上。 作为太古时代恶名最盛的魔头,他本该为人生第一次*时的紧张感到羞耻。 可当他成为魔头,他已经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 蚩尤并非一般的小贼。他是炎的王孙,南方神农氏的少君。 他今年十二岁,六岁前住在九黎,六岁那年,他被一辆小马拉着的素车送进了涿鹿城。 蚩尤是个质子,神农部遣送给霸主轩辕部的质子。 他的护卫刑天解释说,质子就是平时没有什么用处,一到两部开战时就拉出来砍头的一种东西。蚩尤对这解释有些不解,他觉得自己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即便真的砍了他的脑袋,也未必可以造福人间。刑天说你只要记住你自己就是一颗等待被砍的脑袋,至于什么时候砍和怎么砍,完全取决于你爷爷的动静和轩辕黄帝陛下的兴趣。 蚩尤在某些方面心胸还算开阔,对于被圈禁在涿鹿,他并没感到什么幽闭的痛苦。其实他觉得涿鹿这座城还不错,白天晚上都那么热闹,不像九黎,入夜了就静悄悄的,爷爷总是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涿鹿还有几个有趣的人,比如雨师和风伯。 雨师是太昊部的质子,风伯是颛顼部的质子,太昊部在遥远的北溟海畔,而颛顼部在东方载日之山的山原上,和神农部是一样的大部落。蚩尤抵达涿鹿城的时候,正逢风伯为首的社团和雨师为首的社团争场子。这两位老大都是光杆老大,没有小弟追随,争场子只能难看的扭打在一起。他们都很看重蚩尤的素质,同时出面笼络,最后再次为了争夺小弟大打出手。 蚩尤觉得为了他让两位老大交恶是不对的,于是他诚恳的表示愿意同时当风伯的小弟和雨师的小弟。 两位老大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两个社团改组为后来号称“涿鹿四害”之首的“刀柄会”。“刀柄会”由两位地位相当的老大和一个小弟开创,自始至终也只有这三个人。 质子们的生活远没有在家乡时那样排场,往往一两年也未必有三部的使者越过茫茫的大河和渭水,送钱到涿鹿来,黄帝恩赐的月供更是时有时无。新来的时候黄帝还曾接见过他们几次,温言款语的勉励,可很快黄帝就失去了兴趣,觉得把这群孩子圈禁在涿鹿其实很无聊,就算诸部作乱,砍下这些孩子的脑袋,也不知有没有人真的心疼。考虑到每月还得耗费粮食和人工,黄帝准备送他们还乡了。宰相风后这时候启奏,说养几个质子比养狗还容易,放回家反而费事,大王不如改圈养为放养,随他们自生自灭吧。 黄帝说算你狠,我只听说马羊牛有放养的,居然连猪你也放养。 黄帝眼里质子和猪差不多,好吃懒做四体不勤,只等着被宰的那一天才能发挥作用。 于是质子们的门庭日渐冷落,最后非但没有大臣来光顾,连负责戍卫的军士也懒了起来。蚩尤眼看着自己所居的高台上茅草越长越长,一如他越来越狂乱不羁的头发。 ************************************************************ 神农部的九黎城在遥远的南方,跨越满是蛇虫和瘴气的雨林是要命的事,没有使者来,可以理解。通往颛顼部和太昊部的道路却没有那么艰难,不过使者们去探看质子的时候依然是越来越少了。 小时候雨师还曾猴子一样跳来跳去说太昊部的使者明天就要来觐见黄帝了,他老爹一定会让使者带钱来,还有北溟特产的大鱼,到时候准可以让兄弟们开开荤。第二天蚩尤亲眼看见太昊部的使者高举玄色的旗帜登上“后土殿”拜见黄帝,而后就径直驾车出了北门。那面象征太昊的黑旗在雨师所居的高台前飘过的时候,并没有人回头把目光投向这座奇形怪状的茅草包。 从此雨师再也不提使者的事情。 “我想老爹是忘记我了。”雨师躺在一望无际的涿鹿之野上嚼着一根狗尾巴草,颇有些忧郁的样子。 蚩尤说怎么会,你老爹就是没有派使者来看你而已。 雨师说你不知道,《礼书》说天子一娶九女,我老爹连娶了九次,九九八十一个老婆,我有多少兄弟数都数不清,就算一百个吧,你说一个人能爱一百个人么? 蚩尤想了想,摇摇头。他想一百个人,名字都记不住的。如果你记不得一个人的名字,又怎么能算得爱他呢? 雨师说是啊,那你觉得我老爹会真的爱我么? 蚩尤想了很久,呆呆的点头。他原来很信服黄帝说的一句话,黄帝说大家要博爱,博爱就是什么都爱,从后院茅坑边的一棵小树到伟大的轩辕黄帝,要对整个世界的生灵充满爱心,这样各个部落才能建立和平融洽的神州部落联盟。不过此时蚩尤忽然发现原来博爱是不可能的,爱一个人是需要本事和时间的,谁有那么大本事什么都爱呢?除了轩辕黄帝自己。 这时候风伯拿着一根长竿在银杏树下面打白果,很没有心肝的样子。 蚩尤问风伯说,你爹还记得你么? 风伯回头说,这个可难说,我爹已经死了,现在执掌颛顼部的是大哥。 蚩尤说那你大哥可会记得你? 风伯瞪着眼睛看他,像是看一个异类。 不过蚩尤倒并不因此而郁闷,其一他是神农氏唯一的王孙,所以他的爷爷无可选择只能牢牢的记住他,其二蚩尤很乐于过被人遗忘的日子。他不像雨师和风伯喜欢热闹,没人管他的时候他自己爬上酸枣树摘几个酸枣吃,坐在树杈上自己乐呵呵的想事情,不时的嘴角带起一丝傻笑,一天就过去了。 很多年后蚩尤才明白每个人都是活在别人眼睛里的,你可以把脑袋埋在沙子里面学鸵鸟,不过前提是你不怕别人在后面踢你的屁股。 当世界上所有人都忘记你的时候,其实你和死了也差不多。 寂寞是可以杀人的。 穷则思变,雨师听说山东边有一处神山名叫梁山,聚积了一帮好汉,为首的叫做晁盖,是个有名的哲人,他的思想可以归纳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八个惊世骇俗的字,很令人血脉贲张。于是很想去投奔。不过又听说上神山需要一份叫做“投名状”的东西,坏事做得不够是不能入伙的。平时虽说也有些偷鸡摸狗欠债不还的勾当,但是三人自觉作为恶棍还很上不得台面。 正逢太昊、颛顼、神农三部的使者很久都不曾来了,风伯已经吃了一个月的白菜帮子汤,每天只听得肚子里水响,蚩尤和雨师也囊空如洗。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因为饥肠辘辘而勇敢,雨师和风伯也不例外。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做点蒙面*的勾当,风险固然是有,不过英雄年少总不能畏难而退。 风伯又说没什么大事,虽然穷困潦倒,好歹还是轩辕部的客人,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就算被抓住了也不至于砍头,最多不过是罚做几天苦力,涿鹿城里当苦力的都有免费的碎肉汤可以果腹,比质子们的生活不差些。无论怎么,听起来都是很值得的。 于是雨师和风伯就定下了日子。雨师从自己厨房里抄来三把菜刀,人手一把,不过叮嘱说只能吓人不能真砍,因为他找不到磨刀石,而刀刃已经钝了很久。雨师拿自己的胳膊试过,刀蹭上去不过多一条白痕而已。若是被看出老底来,没本钱的买卖也就不必做了。 蚩尤点头表示理解,他们三个家里的厨娘都已跑了很久,质子们几年前就开不出工钱了。 风伯觉得街角对面那个熟肉铺子比较合适他们几个下手。他觉得铺子老板的小女儿对他眉目传情已久,凭他的薄面,就算被抓住了想必也不会挨打。不过雨师对此嗤之以鼻,说那家铺子的小女儿下巴上有个老大的痦子,并非什么绝代佳人。大家都是英雄人物,要抢就用强,犯不上耍小白脸的花样。 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雨师和风伯进去抢钱,蚩尤就负责在门外放风。别的倒是没什么可怕,不过轩辕部镇守涿鹿城的神将大鸿是个棘手的人物。所以蚩尤只需负责盯着看看大鸿是否领云师的精英从附近经过,及时发警报,抢来的东西三一三十一,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 雨师和风伯已经进去了许久,蚩尤竖着耳朵,里面一片安静。 蚩尤有点惴惴不安,仿佛身处在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中。 奔跑在涿鹿城(二) 风伯非常紧张。 雨师懂得多,对晁盖有多有研究。雨师说打劫并不算难,只要恶狠狠的把菜刀斩在老板的铺面上,然后面目狰狞的大吼说,不想死的就把钱拿出来!这么就结了,没人会为了几个小钱拼命。 刚进铺子雨师就低声说我守在门口不让人进来,你上去抢了钱就跑,我帮你绊住老板。于是面对老板喊出“*”两个字的,就只剩下风伯一个人。 此时熟肉铺子的老板就在风伯面前,只要他伸长胳膊,一定能一刀砍中那张堆满笑容的胖脸。不过他拔不出刀来,刀藏在葛袍里,腰带缠住了刀。风伯阴阴了使了两把劲,明白自己如果真的要拔刀,那么裤子肯定会先落下来。 “是风伯少君?好久都不见了。要点什么熟肉带回去下酒?有上好的鹿脯和牛筋,猪耳朵和黄獐腿也是最新鲜的。” 老板很是殷勤,篾筐中的熟肉焦香扑鼻,风伯尝试拔刀的时候悄悄咽了咽口水。 “新开张,我们最有名的熟牛尾还没炖好,少君如果不嫌弃我们的凳子脏,且宽坐一时,我去准备点茶水孝敬?” 风伯心想你他妈的罗嗦什么,趁早闭嘴等我酝酿一下大喊一声打劫,你把钱捧上来就好了。他咬了咬牙,做出狰狞的嘴脸。刚一抬头,老板的小女儿正掀起后屋的帘子看他,一双清且媚的桃花眼,眼波嫩得能滴出水来。 风伯鼓到一半的气焰又低落下去。女孩儿拿一方嫩绿的帕子擦着下巴上的小痦子,风伯想她还是长得很好看的,痦子也并不象雨师说的那么大。 “哦?”老板似乎是醒悟过来了,拍拍自己的脑门,“少君是手头不方便?先欠着也不要紧,不如我帮少君割一刀牛腱尝新。少君不必烦心,少君你是大富大贵的人,一时手头紧不是大事,颛顼部的上使一来,这点小麻烦就迎刃而解了。” 风伯很绝望。 他原先的设想不是这样的。他在涿鹿城里欠了不少的钱,有过很多的债主挡在他所居那座高台的下面逼债,走投无路的时候风伯只好在脑袋上插根草标,在前襟上写“十钱一斤钱债肉偿”,然后坐在自家的门口。他这份青皮光棍的劲头吓退了上门的债主,也让风伯意识到不能等别人来怜悯你,与其自怨自艾,不如做个流氓。 他想说拜托你不要那么罗嗦了我们是来*的,你能不能拿出一点世态凉薄的面孔让我们鼓起一点*的雄心? 不过他不知道怎么就被老板拉着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手里被塞上了一只陶杯,里面是一盏温热的茶水。老板安慰他说人生难免起伏世道总是沧桑,君不闻轩辕黄帝陛下称霸神州之前就是个卖草席的?那时候黄帝的草席编得很糟糕,大家都买回去挡猪栏用。 “少君将来会是不凡之人的。”老板喋喋不休的说。 风伯不由得受了感染,被热茶的水汽一熏,几乎流下泪来。他想起父亲还主掌颛顼部的时候,他乘着雪白的马走在家乡的街道上,看见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就会让侍卫们取来风干的腊肉分给他们。那时候小风伯的身影是何等的飘逸,心地又是何等的高尚。 风伯拿眼角的余光看着守在门口的雨师,自觉很有愧。他丢了兄弟们的面子,大家纵横涿鹿城吃饭不给钱,是软硬不吃的好汉,怎么就被一杯热茶打倒了呢? **************************************************************** 雨师的耳朵都要生茧了。 他承认自己进铺子那一刻有点腿软,于是信任风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去完成。不过他那也是因为昨夜拉肚子身体不好的缘故,*本身还是很简单的。可是结果被风伯搞得如此温情,就让雨师不能不愤怒了。 不过雨师的怒火很快就被老板的小女儿压了下去。他看见老板的小女儿已经悄悄从后屋走了出来,拿出一块很是肥厚的鹿脯细细了切了起来。一边切一边把那对软媚的星眸投在风伯的身上,雨师忽然明白那块厚厚的鹿脯真的是切给他们的,而且不必付钱。 雨师舔了舔嘴唇,想着算了算了,大家打劫不过是为了吃肉,既然有肉了还打什么劫?他想风伯应该赶快站起来表示自己要走了,然后接过那满满一荷叶包的鹿脯,然后三兄弟旋风般的冲到谁家里去热上一锅汤吃肉。他早上出来的时候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次*上了,所以没吃早饭,此时饿得肚子咕咕的叫。 ****************************************************** 蚩尤的心情开始轻松起来。他想雨师和风伯肯定是放弃打劫的计划了。 他和雨师风伯不同,偶尔还能吃上肉。因为他有个不错的属下刑天,刑天跟涿鹿城里所有开酒肆的老板娘都很熟,经常可以拿点好吃的回来。质子们有人对此颇不屑,认为刑天出卖了色相,不过刑天表示只要少君可以吃饱,再大的苦难他也可以一个人承受。 屋檐外的水汽泛了进来,有股新鲜清润的气息,蚩尤喜欢这样的天气。在他的记忆中,涿鹿城始终都是一座昏黄的城,只是平时始终扬着飞土,远看像是一朵翻滚的黄云。而下雨的时候,却像被一片云笼罩起来,雾蒙蒙水蒙蒙,显得干净。 “哗”,他背后乌青的葛布帘子忽然掀起,两条人影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蚩尤稍微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站住!站住!给我站住!”铺子的老板追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喊。 涿鹿城平静的街头被整个的惊醒了,街道两侧房舍的窗户都开了,人们好奇的往外望。 “把肉给我留下!抓住他们,抓住他们啊!”肉铺的老板抓着蚩尤的胳膊大喊。 蚩尤的第一个念头是兄弟们得手了,第二个念头是自己被抓了。然后老板就撒开两条短腿也冲进了雨幕里,把蚩尤一个人留在屋檐下。蚩尤茫然的往外踱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他自己根本不像是个放风的。三个人冲出来的时候,他正透出近乎痴呆的笑容看外面下雨。 他急忙撒开腿追着雨师和风伯的背影,帮会的规矩是生死与共,这是雨师说的,蚩尤虽然不是很理解,不过记得很清楚。他若是不和雨师风伯一起逃亡,就算对不起兄弟。 于是长街上两个小贼跑在前面,老板跑在中间,蚩尤卖命的追在最后。人们好奇的看着这个队伍。 ******************************************************** 最后蚩尤终于超过了老板,追上了雨师和风伯。他听见雨师气喘吁吁的怒吼:“你他妈的到底为什么要跟一块腊肉过不去?” 他不明白的是分明有一包已经切好的鹿脯在那里等他,为什么风伯却抢了墙角挂着的一小块腊肉。那时候他正死死的盯着鹿脯流口水,就看见一道人影“嗖”的从面前闪过。风伯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把挂在墙角的一小块腊肉抢在手里,一声不啃的冲了出去。 风伯不说话,只是甩开两条腿玩命的跑。那块辛辛苦苦抢来的腊肉被他一把扔给蚩尤,看也不再看一眼。 雨意空疏,风伯觉得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想他该保持一个强盗应有的自尊,雨师说的,大家都是英雄好汉,不能用小白脸的伎俩。所以他想老板赊的肉他不能收,他一旦收下,就是自己背弃了梁山的道路。 他决心对不起那个女孩儿热切的眼神,继续打劫。但是他又觉得老板实在对他很好,令他不忍下手。思前想后,他忍无可忍,起身抓下了门口挂着的那一小块腊肉。他想这样一可以保全强盗的职业尊严,二可以不让铺子老板蒙受惨重的损失,是情义两全的作法。 他甚至想这块肉是不能吃的,晚上要偷偷的送回去,那是一个义贼应有的坚持…… 可是谁知道……那样亲善的人,当他真的伸手拿了小小的一块腊肉,竟然真的可以翻脸无情,像是追逐一个过街的老鼠那样追打他们,蹂躏他们本已所剩无几的尊严。 人情的凉薄,世间的惨痛,风伯觉得他无法告诉雨师和蚩尤,只能自己借着风雨的掩饰而流泪。 “站……站住……”胖墩墩的老板最终还是没有和年轻人较量的实力,一屁股坐在地下呼噜噜喘着粗气,“不能吃,那是我药耗子的……” ******************************************************** 只有蚩尤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悲痛,也不愤怒,他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跟老大们一起出来*。他只知道跑跑跑,他听见后面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无数人在放声大喊,开始好像喊的是“抓小贼”,慢慢的就成了“抓淫贼”。 淫贼?蚩尤的脑袋里嗡的一响。 他和朋友们一起撒开双腿飞奔着越过小车、越过矮墙、越过鸡笼。后面是喊打喊杀的人流,将整个街道上的一切踩得粉碎。蚩尤想象自己是一条裹在狂风中的飞龙,他所到的地方,一切都被劲风所摧毁。而他自己就要腾飞起来,然后撞破那层看似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 ****************************************************** 就这样,日复一日,神农氏的少君、炎帝的孙子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一起奔跑在涿鹿城中。 不知道要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云锦 雨停了。 草浪在风中起伏,涿鹿之野大得与天际相连。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蚩尤的脚下流过。 一棵老树仿佛是被天空的沉重压弯了腰,横斜在水面上近乎倒伏。蚩尤坐在一根微微晃悠的树杈上,提着自己的鞋子,晃着脚丫。一尾游鱼“哧溜”一声在他脚下滑过,忽的就不见了踪影,蚩尤抬起头,看见粼粼细碎的水波去向远方,阳光仿佛碎金一样随着水波跳跃。 不远处的草坂后面升起一缕带着油香的炊烟,有人在那里烧烤。 此外整片茫茫的原野空旷得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晃着光脚丫,树杈在他身下咿呀咿呀的一起一伏。 雨师觉得蚩尤有点奇怪,并不太适合混黑社会。 首先是心太软,比如一只鸭子,如果蚩尤喂过它,蚩尤就绝不会喝这只鸭子做的鸭子汤,虽然他非常喜欢喝鸭子汤。雨师觉得这简直愚不可及,在雨师眼里,鸭子还在跚跚的走路时候,已经是一道美味的鸭子汤了。至于喂鸭子,纯粹是给这道汤增辉添彩,和加盐差不多。 更糟糕的是蚩尤喜欢问为什么。 “天上为什么要下雨呢?” “大河为什么向东流?” “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非拿这些白痴的问题来打发时间,雨师觉得他是真的想弄清这些问题。雨师觉得世界上根本不该有那么多为什么,并不一定总是有因才有果的,为什么每件事都要有为什么? 雨师想到这里每每觉得头大如斗,他想长此以往蚩尤只有两个结局,一是变成疯子,二是变成哲学家。 蚩尤后来终于验证了雨师的预言,他同时是疯子和哲学家——他变成了狂魔。 一个脑袋从草坂后面探出来,正好看见蚩尤呆呆的坐在树枝上。如果不计较衣着,那是一个非常狂野英俊的男人——他穿着一只铜盆。 他叫刑天。 蚩尤觉得刑天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雨师和风伯也都承认蚩尤有一个近乎奇迹的侍卫。今天早晨蚩尤遇见刑天的时候,同样的出人意料。那时候满大街的人都在叫嚷着抓淫贼,三人被人流冲散了,蚩尤茫然四顾,看见有人掀开鸡笼,有人翻过水缸,有人钻进狗洞。这些人似乎要把涿鹿城掘地三尺,找出淫贼来。 蚩尤想他们只是*了一点腊肉,并非淫贼,更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非常幸运的,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于是蚩尤踮着脚尖跑到一条小巷里,藏在一面凹陷的土墙后。那是他的风水宝地,每当酸枣成熟了,蚩尤就用衣襟兜上很多跑到那里靠在土墙上吃,没人会找到那里去打搅他。 不过他忽然看见了刑天。刑天全身上下只有两件东西,一是遮住屁股的铜盆,二是嘴里的烟卷。蚩尤说刑天你怎么在这里?刑天嘬了一口烟说说太阳真不错,我脱光了晒晒。蚩尤仰头看了看雨蒙蒙的天空。 直等到人声都散去了,蚩尤才和刑天小心翼翼的出来。那时雨师和风伯都不见了,刑天就提议出城来烤腊肉。 “少君,又在想事情?不要再想了,你的脑袋看着越来越大了。”刑天对蚩尤倒是很关心。 “可是你的脑袋也不小啊?”蚩尤反驳说,“我没觉得你用过它。” “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思考的,”刑天抓了抓脑袋,“后来……” 蚩尤很好奇的睁大眼睛。 “后来我觉得我最吸引人的地方还不是智慧,而是外形。” 很多年以后,刑天以“猛志”成名,有诗为证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不过蚩尤所知道的刑天,只是涿鹿城鼎鼎有名的少妇杀手。 像所有良知未泯的少年那样,蚩尤并不觉得自己加入雨师和风伯那个黑道性质的小团伙有什么不对,但是勾搭满城的少妇就显得非常的没有英雄气宇而且龌龊。雨师说神山上的好汉们也是最忌讳这一条,整日里只是练习枪棒打熬身体,并不对女色有什么兴趣。 不过刑天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刑天说人生总得有乐趣吧,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去死?涿鹿城这个地方我觉得只有这件事比较有趣啊,少君你觉得我该放弃唯一的乐趣去跳河么? 蚩尤说若是你住的地方一个女人都没有,难道你就去跳河啊?刑天说是啊,那样我的人生就太灰暗了,到时候谁也别拦着我。 人一旦认死理儿就没办法了,蚩尤可不想刑天去跳河,所以不再以少君的身份过问他和寡妇之间的来往。刑天是涿鹿城里日子过得最开心的人之一,男人们对他恨得牙根发痒,却又学他的装束。大街上随处可见提着一面盾牌腰间插着一把斧头的人,自从刑天来到涿鹿,涿鹿城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斧头帮。 蚩尤想人生际遇真是变幻莫测,完全是一个又一个的偶然组成。 如果没有那场声势席卷整个南方的夸父族叛乱,那么他现在还留在九黎,作为神农部的少君,生活算得安逸,至少不必去*熟肉铺子。而假设爷爷不是坚持要派一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刑天来看护他,那么蚩尤或许正和某个清秀沉毅的将军对坐,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说着天地玄黄太古洪荒的浩瀚与苍茫。这样他就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哲人,而非一个打家劫舍的好汉。 他深感生命是一幕可笑的戏剧,命运是他的命运,偏偏他却无力去改变,只能坐在那里等着,看看什么将会降临在他的身上。就像一朵蒲公英的小伞,它能否落土发芽,是发芽在花裀上或者茅坑边,都完全取决于那年的春天吹什么样的风。当然一朵大蒲公英总是有后代,因为它会结许许多多的小伞,然后把它们统统交给风去选择。 蚩尤想神农部总是有将来的,因为此时此刻世界上就有很多蚩尤这样的孩子。即使他是落在茅坑旁,毕竟还有好运气的孩子落在花裀上。 只不过对于那朵落在茅坑旁的小伞,是否有些太过残酷?纵然不能长成参天大树,它也有过在清风中摇曳的梦想。 穷极无聊的时候,蚩尤喜欢幻想。有时候他会想爷爷在下个月的初一就会架着马车来接他回家了,有时候他会想他生来就该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某一年生日的时候会托梦给他,让他成为旷古绝今的英雄。很多很多的初一过去,可是爷爷并没有派马车来接他,从六岁到十二岁,他还是手无缚鸡之力。 蚩尤不再理刑天,暗暗的憋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茫茫苍苍的涿鹿原,想看看下一个改变他人生的机遇到底的从那个角落“嗖”的蹦出来。 ********************************************** 云锦侧坐在她的小马上,静静的仰望涿鹿之野的天空。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燕子乘着风滑过天空,人们只能用目光追逐她而不是弓箭。她渴了就去东方的澧泉中饮上几口水,饿了就吃些晶莹的竹米,这些都是凤凰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云锦不喜欢凤凰,因为她觉得凤凰太花哨,再怎么不过是一只披红挂绿的傻鸟。所以云锦决定不像凤凰那样栖息在桐树上,当她觉得困倦的时候,她就要努力的飞向天空,飞到天空的最高处。她张开双翼在极高的天空里安睡,随风带她去未知的地方。 没有人可以找到她,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云锦从远方的穷桑而来,穷桑是少昊部的都城,距离涿鹿有上千里。云锦非常高兴自己离开了穷桑,但是云锦却不喜欢去涿鹿。云锦最喜欢的是路上的时光,最好永远都走不到头,因为这时候她既不属于穷桑,也不属于涿鹿,是自由的。 小马转过一个草坡,云锦看见了小河,一个呆呆的孩子坐在歪脖树上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远处,拿一柄锈刀梆梆梆的敲着树干。 “喂!树上的呆子,哪条路才往涿鹿城去呢?”云锦说。 蚩尤惊讶的扭过头去,看见那个小女孩骑在一匹小矮马上,穿一件漫如云雾的白衣,手指玩弄着裙带,仿佛真的坐在天上云端。 她的眼睛并不很亮,却深得特别,仿佛古镜。 **************************************************** “呆子?”蚩尤不满的嘟哝。 这个白衣小女孩忽然出现在面前说话的时候,蚩尤正四下张望,集中精力去观察这个世界,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在推动他的人生。 此时云锦出现了,打断了他的观察。虽然蚩尤在成魔前确实是个很好说话的孩子,但是他还是觉得很不高兴,他本来是在做一件洞察宇宙苍生的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这个小女孩却打断了他,令他很扫兴。 “喂,听见了么?我说去涿鹿城怎么走,”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好啊,呆子,你想知道什么?” “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大河为什么往东流,人为什么会死?” 蚩尤并不知道斯芬克斯这个名字。那家伙住在埃及,喜欢让路人猜谜语,猜不出他的谜语,他就把那个路人吃下去。后来有个叫奥德休斯的猜谜高手猜出了答案,斯芬克斯就羞愧的从山上跳了下去。 斯芬克斯确实应该对自己的愚蠢表示羞愧,因为谜语总是有答案的,有答案的东西就一定会被猜出来,所以他让路人猜谜,纯属活腻了自己找死。 他应该像蚩尤这样以三个哲学命题提问,这样他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事实上多数哲学命题根本就没有答案。也许是因为它们太深奥,古往今来的哲学家寿命又都太短,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他们就都死了。 蚩尤一次把这三个问题全部扔给了云锦。他当然没有兴趣吃掉这个有如一朵白云的小女孩,他只是想恶心她一下。 蚩尤记得自己上次把这三个问题提出来问刑天的时候,刑天脸色“唰”的就白了,像是秋霜打过的一只茄子,然后自己掐着喉咙干呕了几声,显得非常难受。这令蚩尤深深惊诧于这三个问题的杀伤力。 云锦沉默了。 这种沉默令蚩尤觉得很不安。他本来想云锦一定会脑袋发晕,然后面色惨白的大喊说,“呸!真是个呆子!” 不过一切都是沉默。云锦垂头看着草地,仰头去看天空,视线追着流水去向天边的云彩,一种奇特的光彩在那双古镜般眼睛里闪烁。 她喃喃的说,“原来有人也会想这些啊……” 十岁的云锦,这一声叹息好象等待了上千年。 云在天边舒卷。 “下雨,是因为云在哭。大河东流,因为它要去找太阳的家。人会死……”云锦转过头看着蚩尤,“可是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张着嘴。他一时间懵了,仿佛一个武林高手发出全力以赴的一掌,结果被对手的功力完全的反弹了回来。 “人为什么活着呢?” 蚩尤觉得一片茫然。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如果不是为了吃饭的话。 云锦惊讶的看着那个小呆子的眼睛中忽然满是迷惘,仿佛凌云山上升起的渺渺云雾。他坐在那个树杈上默默的看着远方,以手中那柄锈刀梆梆梆的敲着老树的枝干,像是一尊思考者的雕塑。 “啊!呆子!你在砍什么?”云锦忽然喊了起来。 已经晚了。蚩尤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全身都没有了重量,而后“卟咚”一声,他就落在那片碎金跳跃的河中了。 雨师家的菜刀当然并不锋利,不过已经蚩尤稳健有力的在自己所坐的那根枝条上跺了几百下,更糟糕的是他居然还坐在靠树梢的那一侧,最糟糕的是他还不会游泳。 刑天 很多年之前,我在牧野上发呆。 仰望天空,有流星划过。天空被切割的瞬间,天空背后的光芒洒落神州。象一颗火花,点燃漫天的星辰,照亮我的眼睛。 那个瞬间的美丽似乎可以贯穿到永恒,却短得来不及许愿。 很多年后我纵马扬鞭,在一个寂静的深夜跑遍了整个涿鹿之野,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颗。 *************************************************** 遇见云锦的时候,我正憋着一口气等着或许改变我一生的某个东西到来。 我等到了,抑或是错过了,我说不清。 十二年之后,我再次站在这条流水边,铁甲铜额,身后是九黎的十万雄兵。我站在茫茫晨雾中顾盼,空握着古老的战斧。 ************************************************* 蚩尤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大梦,他醒来的时候尤然觉得胸口压着大山。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刑天一张大脸距离他很近,一双大手正以熊虎之力按在他胸前,而他自己则在“呼呼”的吐水。 “原来是少昊陛下的公主,一路远来,只怕有千里吧?过洛水,涉沱江,真是长路,辛苦了。没有人护送您么?”刑天的声音清朗动人。 “承刑天将军牵挂。路上走了七个月,渡过大河的时候差点翻船,不过托天之佑还是到了。可惜早晨还是遭遇了猛虎,从人都被冲散了。”小公主的回答也彬彬有礼。 “吉人天相,不必担心,涿鹿城就在前面一点,步行就可以到,稍后我们护送公主进城。” “多谢刑天将军,远行在外,能得将军的帮助,是我的福运。” “不敢当,济人于困是我们神农氏多年不变的操守。”刑天一手按住胸口,说得礼貌而坚定。 云锦略有些诧异的和这位自称神农部将军的人对话,她见过无数儒雅沉毅,彬彬有礼的贵族,但是不敢相信一个只穿一只铜盆的人可以如此坦然自如。 “刑天将军,蚩尤少君还好么?” 刑天的双掌像是一对小蒲扇,把蚩尤搓得有如一只皮口袋,“没事,我们少君体魄健壮,而且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再按我肋骨就断了!”蚩尤在地下翻着白眼,“你这是在干嘛?泡小女孩么?我以为你只对成熟的女性有兴趣的。” *************************************************** 腊肉滋滋的冒着油烟,带着烟熏味的香气让人感动得要流下泪来,刑天非常自然的邀请远道而来的云锦公主和他们一起享受野炊。 “我烤肉是一绝。”他彬彬有礼的说着,把一根叉着肉片的树枝递给云锦。 蚩尤在心里对刑天吐了吐舌头,心想这家伙真是老嫩不拒,原本这样的场合,幕天席地,万里流云,该是他和白衣的小公主并肩而坐,抱着膝盖吃着烤肉眺望远方。但是刑天根本就把他的机会都抢掉了。 “腊肉还是我抢来的呢。”他心里嘀咕。 但他无意在云锦面前和刑天争宠,他年纪还小,对这个眼睛深深的小女孩还未产生男人本能的冲动,但是肚子饿他是懂的。在刑天抓起两根树枝一根递给云锦一根攥在自己手里的时候,蚩尤也急忙抓起两根,老实不客气的对着腊肉咬了上去。 云锦白了他一眼,细细的咬着自己那串烤肉,蚩尤也毫不吝惜的以白眼回敬,甩开腮帮子大吃。 刑天有句话说得不假,他烤肉真的是一绝,蚩尤几次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抓……贼!抓那偷……的贼!”风从远处带来了愤怒的喊声,一群拿着各式家伙的男人出现在地平线上,群情激奋。 蚩尤脸色有点惨淡,心说一块腊肉何苦这么兴师动众呢?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啊!”刑天看着蚩尤的眼睛,语重心长的说,“没有白吃的肉,没有白泡的女人。” 蚩尤心想要你多嘴,不由得瞥了一眼云锦的脸色。 云锦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犹豫着把吃了一小半的腊肉放回火上。刑天几口把腊肉吞下肚,站起身来,忽然挥舞着双手对那些男人大喊,“来啊!来啊!有种的来抓我啊!” 他转过身,骄傲的对着那些男人撅起屁股,用力的拍了几巴掌。而后像是一头豹子那样冲下草坂,向着大地的另一面狂奔。蚩尤没有料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刑天居然那么不仗义,他心里一急,站起来想去追,可对着人来的方向眺望了一眼,又默默的坐了回去。 “蚩尤少君,腊肉……是你们偷来的?”云锦问。 “是抢来的,”蚩尤纠正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说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赶快逃跑呢?” “跑不掉的,我们跑得没有刑天快。大狗熊并不需要跑得比猎人快,只要跑得比另两只小狗熊快就好了。” “那……怎么办?”云锦有些担心,她也吃了些偷来的肉,少昊部的公主平生并不曾作贼,想起来心中惴惴,不知道按涿鹿城的律法,这算不算得分得了赃物。 “别怕,你是女孩子,又是少昊族的公主,他们肯定不会打你的。” “可是他们敢打你么?你不是神农氏的少君么?” “喔,我……是一个质子啊。”蚩尤舒展身体躺在草地上,死蛇一样翻了个身,伸伸懒腰。 “是么?”云锦轻声说。 ***************************************************** 六年之前,大夸父王叛乱。 叛乱平息之后,所有的部落都要送一名质子去涿鹿城。神农氏只有一个王孙,那就是蚩尤。 不像雨师和风伯,蚩尤从小就很寂寞。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的爷爷。小时候蚩尤很是怀疑自己是爷爷生下来的,他悄悄的把这个猜测告诉奶娘,奶娘的脸先是发白而后发青,最后说少君恕罪,我要如厕。蚩尤跟在她后面,看见她冲进茅厕,而后里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大笑。 后来蚩尤想到这个笑话,每一次都会自己嘿嘿的笑个不停。不过尽管如此,蚩尤还是很寂寞,爷爷的大屋很恢宏,小时候蚩尤在里面跑来跑去,可是只能和自己捉迷藏。 永远不会有人来找藏在锦帐后的蚩尤。他总是憋着呼吸在那里等很久,而后觉得无聊了,就走出来。大屋那么深远,放眼看不见一个人,蚩尤觉得难过起来,就会跳起来大喊一声。于是屋顶的乌鸦们飞起来,叫得很荒凉。 “爷爷,我没有兄弟么?”蚩尤问。 九黎的郊外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碑,石碑上都是蚩尤爷爷亲手刻的名字。一些下雨的晚上,爷爷牵着蚩尤的手站在雨中,冰冷的雨点仿佛雹子一般将油伞敲打得噼啪作响。爷爷静静的站在那里,脸隐在伞下的黑暗中。 爷爷说,“那些就是你的兄弟。” 蚩尤说,“我不喜欢他们。” 爷爷问为什么。 蚩尤说他们不跟我玩。 爷爷抚摩着蚩尤的头,笑着说小蚩尤真傻,忽的他就流下了泪。 有人说爷爷是个英雄。蚩尤见过爷爷年轻时用的巨斧,大得象一张磨盘。蚩尤在心目中设想爷爷高举这柄巨斧战斗的情景,然后无数的血泉呼啦啦的冲上天空,爷爷豪迈在在原野上拍着满是胸毛的胸脯,嘲笑那些战败而死的对手。 这样的设想一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那家伙肯定不是爷爷而是一头狗熊。蚩尤想他的爷爷只是个好哭的好老头。 六岁的时候,蚩尤骑在一匹马上,和使者一起离开了九黎。马后的烟尘中,炎帝还在挥舞他的手,那双枯瘦的手在不久以前还紧紧抓着蚩尤,爷爷似乎害怕一放开手,蚩尤就会消失不见。蚩尤抹着小脸最后回望爷爷,心想爷爷一定又是悄悄的哭了,在他堆满微笑的时候。 蚩尤想老人都是善变的,和孩子一样。 “爷爷老了。”蚩尤很忧伤。 蚩尤知道南方有一座神山,高大的葛天庐之山,永远锁在渺渺茫茫的云雾中。来涿鹿的路上,他一直掀起车帘去眺望大地尽头的神山,想要记住它的位置和形状。他想只要找到那座山,他就找到了南方,九黎就在南方,他一直跑一直跑,就可以跑回家乡,看到他的爷爷。 但是走着走着,他终于放弃了这个希望。一天又一天小马拉着素车行进在浩瀚的荒原上,抛下一片又一片青黄色的草地,蚩尤不知他们走了多久。 最后看见涿鹿城矗立在远方时,为他拉车的那匹小马的妈妈死了,那匹母马跪在草间,眷眷的舔着小马,然后倒卧下去。 蚩尤听说马是站着睡觉的,它们永远警觉。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们会彻底的放松身体,那时候它们就死了。 蚩尤忽然明白自己错了,九黎太远了,仿佛从生到死那么远,远得一辈子都走不回去。 ************************************************ “喂!小子,刚才在这边拍屁股的淫贼哪去了?”汉字们操刀执杖,对着蚩尤叫喊,惊破了蚩尤的回忆。 “淫贼?我们不是淫贼,我们只是……”蚩尤摸不着头脑。 “没说你,看见淫贼了么?” “我真的不是淫贼。” “是问你看没看见淫贼,不是说你是淫贼!” 蚩尤看着还烤在火上的腊肉,有些茫然,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云锦,最后犹豫着指向刑天离去的方向。 “追!”汉子们振奋起来,风一般掠过蚩尤的身边,浩浩荡荡的人群在草原上声势惊人。 只剩下云锦和蚩尤对坐,过了许久云锦才回过神来,“少君……刑天将军……” “没事的,”蚩尤说,“他们抓不住刑天,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 蚩尤正好回头,看见远方地平线上那个甩开大步豪迈奔行的男人忽然一歪,咕噜噜的从草坡上滚了下去。汉子们狂喜的呼喊起来,像是一群猎人看见狗熊自己跳进了陷阱。 “刑天将军怎么了?”云锦问,“不是说他跑起来的时候没人抓得住他么……” “也许是吃得太多拉肚子了……”蚩尤抓了抓脑袋。 ******************************************* 傍晚的时候,蚩尤和云锦一起骑着小马,趁着落日去向涿鹿城。 夕阳温和而黯淡的光在原野上拉出他们长长的影子,云锦默默的坐在蚩尤前面看落日,蚩尤扯着缰绳把她拢在胸前。蚩尤、云锦和小马的剪影在残霞中一点一点的融入周围的黑暗。影子越走越长,太阳沉落地平线的瞬间,蚩尤看见他们的影子一起拉长到了天边。 云锦说,“就这样落山啦。” 蚩尤回头,身后已经没有太阳。 蚩尤并不知道为什么云锦要拖着他在河边说话,一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城。很多年以后云锦告诉他说自己很讨厌涿鹿城,尤其讨厌走进那扇投下巨大阴影的城门。 “城门好像一个野兽的大嘴,”云锦说,“要把我给吃了。” “你是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云锦又说。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门前,蚩尤忽然叹息了一声。 城门口立着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他垂头站在那里,脚下画着一个圈子,脖子上结着一圈草绳,下面挂着一面朽木牌,上面——“败德淫行之贼,圈禁一日以儆效尤”。 这是丞相风后的主意。在涿鹿城,只要犯不上抓进大牢里的犯人都是这么画地为牢,罚站在菜市口任人评说。 周围的人们低声嘲笑着,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那个受罚的小贼。 “块头还挺大的,真可笑啊。” “据说是神农氏的将军呢。” “将军?除了跟女人搅在一起还会干什么?” “昨天还看见他在城里勾搭寡妇,看现在这个狗熊样子。” “神农氏的人真贱!” 刑天终于还是被捉住了。 蚩尤从马上跳下来,拍了拍小马的屁股说,“你知道怎么去找你们少昊族的人么?” “父亲说我只要找到丞相风后就可以了。” “那你去城里面问卫兵就知道了,我走了。” “你去哪里?” “我也是神农部的人啊。”蚩尤小声说着,走到刑天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云锦瞪大眼睛看着神农氏这一对少君和将军,任凭小马载着她缓缓走进了城去。走过蚩尤身边的时候,云锦古镜般的眼睛有一丝朦胧,说,“那再见了。” 蚩尤说,“再见啊。” **************************************************** 云锦终于消失在城门里了。 蚩尤有点霸道的把那些围观的人推开,走到刑天身旁,低下头,和他站在一起。周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此起彼伏的讪笑声包围了蚩尤。蚩尤懒得理睬,偷眼一瞥刑天,看见朽木牌上那句“败德淫行之贼”下面还有一句,歪歪斜斜不知什么人用黄黄绿绿的草泥添写上去的——“腊肉也是他偷的”。 唯有蚩尤认识那笔迹,那是刑天自己写上去的,刑天的字很难模仿,非常的难看。有时候蚩尤有些迷惑,不知道刑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说刑天是神农部最伟大的神将,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在战场上一斧劈开小山般的巨石,截断滚滚的渭河,但是蚩尤认识的刑天只是个烦人的大叔,在他身上丝毫见不到神将的威仪。 刑天也许是个很混蛋的人,不过刑天对蚩尤还是很好。 人们围成一个圈子看着并排站立的一大一小,议论声依然不绝欲耳。周围冷淡的目光下,蚩尤垂下了头,说:“今天晚上怕是很冷的,也不知道风后会不会把我们放了。” 刑天低着头,没有回答。 蚩尤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以前说你很丢我们神农氏的脸是……瞎说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质子,质子本来就很丢脸嘛。” 刑天还是没有回答。 蚩尤说,“刑天你在我们神农部也是很有名的英雄啊,要不是陪我来涿鹿,你也不会这么倒霉了。” 刑天依旧沉默。 蚩尤说,“刑天你不要难过了,反正我会陪着你站在这里的。” 刑天低着头,发出猪一样幸福的哼哼,“呼……呼……呼……” 狂魔的朋友们 “其实刑天我真觉得你蛮好的,就是有一点点小缺点,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完美,虽然女人们都很喜欢你。” “什么小缺点?什么小缺点?”刑天瞪大眼睛。 蚩尤斟酌着,“嗯,我说不太好……大概是说男人不太靠得住,喜欢沾花惹草,然后就不管了,对女人也不太挑拣,各种各样的都能接受,胃口比较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少君你是想说淫贱这个词么?” “对!”蚩尤如获至宝,“对,就是这个词,淫贱!”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什么我的双眼饱含泪水?是这倾斜的世界将无来由的歧见强加我身!”刑天站在街心,眼里满是忧郁。 “不过你也不要因此自暴自弃,这个……”蚩尤想安慰他几句,“其实在我这里你还是蛮靠得住的,你对那些人说腊肉也是你偷的,这样我们神农氏的威名就不至受损,这个事情我还是很感激你的。” “少君你不要这么见外,”刑天慷慨豪迈,声音洪亮,“淫贱我都认了,帮你认一个打劫腊肉算什么呢?” 满街的人都听见他雷神般的大嗓门,蚩尤恨不得抄起一块湿泥扑上去把那张大嘴堵上。可惜他做不到,刑天太高大了。 蚩尤不满意刑天的智商,但是很满意他的外形。涿鹿城里再讨厌刑天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拉风的男人。此时刑天腰插着他“干”,手提着阔厚的“戚”,仿佛一座峥嵘之山立在蚩尤的背后,用一根简单的荆条束着长发,发型很是不羁,浓密的虬须和森然的黑色胸毛都说明了他作为南方蛮夷的血统,壮硕得像是头出来偷蜂窝的野熊。 蚩尤和刑天这是在去上学的路上,女人们围绕着他们欢呼尖叫,投掷水果。 蚩尤已经很习惯这种事了。他平静的抹去砸烂在他脸上的一颗水梨,仿佛春天到来的时候,雅客分花拂柳而行,脑袋后面水果带着“嗖嗖”的啸声穿空而过。 ******************************************* 涿鹿城里一个叫做仓颉的聪明家伙造出了一套文字,在此之前除了没有什么人懂的古老蝌蚪字和结绳记事,就只有靠拍脑袋记事了。黄帝命令把这门学问传授给质子们,这样将来他们或许能把文字带回自己的部落,这样黄帝的诏令就可以传遍四方。 仓颉造字前下诏是一个很大的麻烦,黄帝只能画画来表达意思。比如要求神农部进贡一对野雁作为牺牲在祭祀上使用,他就会画一对雁,再画一个人在高台上拜祭。但是这样很不方便,黄帝母亲大寿的时候,他画上自己的老母,再画上自己在座下叩拜,示意各部到了进贡的时候了。这份诏书发出几个月后,陈峰氏就进贡了十名老态龙钟的女人。 黄帝大怒说这是怎么回事?陈峰氏的使者说大王信里说最是崇拜老女人的。 质子们对于学习文字并没有什么兴趣。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书流传,最常见的文字就是黄帝的诏令,而下给质子们的诏令,最有可能的便是砍头的诏令。看懂砍头的诏令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欣慰的本事。不过无奈于黄帝的命令,雨师风伯们只能按时去学堂听仓颉的教诲。 渐渐的,上学变成了一种社团的活动。包括风伯雨师他们的“刀柄会”,陈峰氏和有熊氏的“斧头帮”,都是学堂里有影响的社团,上学主要是借机会讨论一下城里最近的大事。也唯有这个时候质子们可以意气风发,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颗等待被砍的脑袋,觉得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是他们可以做的。 世界上最早的江湖就是诞生在涿鹿城那间小小的学堂里,后来江湖无处不在,很多人都在江湖中忘记了自己。 学舍铺着一张张整齐的竹席,每天早晨仓颉赶着一辆马车轰隆隆的穿过涿鹿的大街小巷,车上载着满满一车竹简。而后仓颉在门口喊一声号子,质子们的护卫就鱼贯而出,开始往下卸货。 蚩尤早上没睡好,托着下巴在课桌上打盹儿,听着外面女人潮水般的欢呼。他从窗户往外张了一眼,刑天正高举着两捆竹简向着围观的女人们展示他胸毛下贲突的胸肌和线条分明的大臂肌肉群。 “如果这涿鹿城里是女人决定谁当大王,你家刑天一定能把黄帝给干了!”一个质子赞叹地说。 蚩尤把衣领拉起来罩住自己的脑袋,“我不认识他。” “太他妈的阴险了!”雨师恼怒的拍着桌子,“敢在腊肉里下药,简直是不给兄弟们面子!” “灭了灭了!”风伯赞同。昨夜他也拉得很惨,最后蹲在他家里漏了顶的茅房中干脆不起来了,一边拉肚,一边仰望星空想着那个长痦子的姑娘。不过他并未吃到那块用来药耗子的腊肉,只是因为太饿了,又灌了一肚子的白菜帮子汤。 “算了,我猜那块肉是准备来药耗子的。”蚩尤发觉两位老大大概无法厘清这件事的本质了,只得从衣裳里探出头来说一句。他吃得不比刑天少多少,却只是有点不舒服,睡一觉又都好了。 雨师在桌子下面狠狠的踹了蚩尤一脚,“不说实话你会死啊?我们抢了一块咬耗子的腊肉?想让斧头帮那些人笑死?” “灭了灭了!”蚩尤反应过来,提高声音发狠,“害我们兄弟拉肚子,让他没命见到明天的太阳!” 雨师又踹了他一脚,“这话说得大了,今夜我们不把熟肉铺子老板做掉,斧头帮他们还是会嘲笑我们啊!” 蚩尤耸耸肩,“明儿一定下雨,没太阳。” “唉,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天天有点烦。人越长越大,家越来越远,月供越吃越少,而且越来越没有钱,”风伯懒洋洋的靠在雨师背上念叨,他的诗歌本事在质子们中是最好的。 “别念了,越念越烦,听说又有新的质子要来涿鹿了,”雨师说。 “新来的?该请我们几个搓一顿吧?新来的有钱。”风伯忽然来了精神。 “不要整天就是吃吃吃,好歹我们也是四方诸侯的血脉,虽然现在当质子混得很不如意,”雨师坚决的说,“不能丢了威名。” “威名要能当饭吃的话,我希望它是一张大饼,”风伯哼哼的说,“再熬两年就好了,等我十六岁去玄天神庙开了神窍,我一下子就抖起来!” “抖你个鬼,抖起来?你当自己是个好空竹啊?”雨师嘲笑他,“你开了神窍不过会刮点儿邪风,我们照旧得呆在涿鹿城当质子。” 雨师风伯两个是太昊和颛顼二部的后人,血统纯正,先祖是说感风雨之神而诞育了后代,所以家里代代都有操风御雨之力。风伯的是风魄,雨师的是雨魄,不过这本事要到十六岁去玄天神庙里祭祀过天帝,开了神窍才管用。 “没想法,用能力要懂得使用。我会刮妖风了,帮人风干羊肉能干吧?把人晒葡萄干能干吧?”风伯胸有成竹,“赚点吃饱饭的钱总不难。” 雨师一拍脑袋,“有理!我这本事,干旱的季节管用!” 此时此刻,这两个家伙摩拳擦掌,惦记着靠做点利国利民的事情,赚钱养活自己,而很多年后风伯挥手令刺骨的朔风横扫大地,雨师用他的凝视引来乌云把雷电和暴雨倾泻在整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只是想把这个糟糕的世界变成水乡泽国,把一切的一切都埋葬在下面。因为他们不喜欢这世界。 “诶?蚩尤,你可是炎帝的孙子,你是个什么魄?”风伯想了起来,竖起大拇指,“你爷爷的本事可是这个!” “我……”蚩尤抓抓头,“我好像就是比较能吃……” “你也好意思说么?”古镜一样的眼睛出现在学舍窗口,一张娇小而白净的脸儿在上午的阳光里露出笑来,光在她脸蛋边上烫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 “风伯!别看了,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让人恶心的事!”雨师说。 “我怎么啦?”风伯把目光转回来。 “你的口水,流到我衣服上了。” “你自己拿我的衣服擦一擦呗,”风伯不屑的说,“好像你自己不看美女似的。” “我是看美女!可我还不至于这么失态吧?我早知道是美女,在所有的故事里转校生都该是漂亮的女孩不是么?长头发,白色的裙子,还有蝴蝶发卡。”雨师抓过一只袖摆在自己袖子上使劲的擦着,看着那个女孩子在阳光里拿手托着软软的脸蛋儿,听仓颉授课,古镜般的眼睛里空落落的,显然也是在走神。 “什么是转校生?最近新流行的词汇?”风伯问。 “就是某一天早晨你跑到学舍来听夫子唧唧歪歪,忽然有个从远方转来听课的美女被安排坐在你身边,这就是转校生了。”雨师说。 “真不知道你那颗核桃大的大脑里居然就藏了那么多知识。”风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何以见得她们就一定好看?” “因为她们……来自远方。”雨师一边轻轻长长的感喟,一边使劲揪着那只袖摆。 “诶……雨师,注意点儿。”蚩尤说。 “你又怎么啦?”雨师不耐烦的看着这个小弟。 “你拿的是我的袖子……” 雨师一愣,没好气的把蚩尤的袖子抛下,“借来用用不行啊?小气!反正你衣服也好几天没洗了。” 他抓过风伯的衣袖,继续擦自己的袖子,和风伯一样托着腮看美女。 “诶……雨师……”蚩尤又说。 “又怎么啦?”雨师的兴致都被蚩尤败掉了,“又拿你的袖子了?看好了!这是风伯的袖子!” “你拿对袖子了,可风伯的口水是掉在你另外一边袖子上的……” “唉呀,”雨师拍了拍脑门儿,“五音使人惑、五色使人迷啊!” 他恢复到托腮的动作上,“不过有美女看,真好。” 云锦偷偷回过头来,看着角落里“刀柄会”的三位英雄,三位英雄中的两位老大不约而同的露出白痴般的笑容,挥手致敬,小弟则羞愤得把头侧了过去。 云锦第一次见到蚩尤,觉得他是世界上唯一的呆子,第二次见到蚩尤就是在这间学舍里,周围很多人,只有蚩尤不是呆子。仓颉拍着她的肩膀把她介绍给同是质子的同学少年们时,无数白痴般的笑容在一瞬间绽开,无数情浓直欲滴水的视线汇聚在云锦的脸儿上,不知道哪里的口水声“吧哒吧哒”的,质子们都是豪迈坦诚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愫。 而蚩尤先是发愣,而后惊讶,咧开嘴,笑了一笑。这笑容也有些傻气,却像是在说,对,就是她,我们认识的。 ************************************************** 早晨的学舍里,阳光暖软。 仓颉朗声诵读,“自黄帝以诞,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黄帝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 刀柄会的英雄哥们把腿翘在小桌子上,双手作枕,靠着墙壁。蚩尤在发呆,风伯、雨师在看云锦,各得其乐。窗边的小桌上云锦在一根竹简上刻字,刀尖划下一丝丝细而青的竹皮。她吹去那些竹丝,对身边陈峰氏少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陈峰氏少君毫不犹豫的接下了递小条儿的任务。云锦并没有说这小条儿递给谁,于是竹简在质子们的手里一个个的流转,每个人都怀着满心的欢喜接过来,心想莫不是要考我们的文采?可乍一看到竹简上的字,都懵了,一个接一个的抓起脑袋。 这页薄薄的木简经过几十双手终于转到雨师手上的时候,雨师的好奇心已经让他恨不得揪起仓颉扔出去了。他前面显然有几十个失败者,都没能解读这竹简上伟大的秘密,这是什么?一道试题?一个谜语?一个少昊部少女隐秘的心结? 雨师攥着那枚竹简,用手使劲抹了抹,左边看看蚩尤,右边看看风伯,露出一个坚毅的神色来,“集思广益!集思广益!” 他的兄弟们都点头同意,那边陈峰氏少君没读懂,那么斧头帮就输了,若是他们中有一人能懂,刀柄会就长脸了。 雨师缓缓移开覆住竹简的手,心底凉得像是寒冬腊月。他脸上抽搐,“居然是个哲学问题……” 那根竹简上刻的是,“天上为什么会下雨?” 雨师对于哲学素来没有研究,也不相信他们这帮崇拜神山英雄晁天王的弟兄能够对此有修养,长叹一声,直接把竹简传给了下一个人。 此时刑天正趴在窗边和外面看热闹的女子们眉来眼去,少君们在看新来的美女,美女似乎漫不经心的转头往刀柄会三兄弟这边看了一眼,一枚竹简在小桌下悄悄的流转,而蚩尤从窗户里看了出去,出神的看着外面碧蓝的天空,云丝浮在极高处,丝毫不动。 他想今天不会下雨,因为现在一切都好,温暖快活,还有足够的时间畅想美好的生活,所以云不会哭。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笑,眉毛弯弯。 仓颉吐沫飞溅的说,“轩辕乃振德修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 魑魅魍魉(一) 月盈。 一滴清澈的泪水打在树叶上,“啪嗒”一声。 “魍魉,你怎么哭了?”黛色的长发从树梢上垂下,纤纤巧巧的身子倒悬在树干上。月光洒过树缝,有如一层清水,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流淌。 “呜呜,他死了呢。”圆脸的孩子坐在树干上,一双胖鼓鼓的小手抹着眼睛。 “谁死了?”少女翻身坠落,赤裸的足尖点在一丛树叶上,轻得像是片羽毛。 “那个被扔在树林里的小男孩,我看了他两天,还是没有人来拾他。他就死了,我去摇他,他都不哭了……”魍魉仰起满是稚气的圆脸看着少女,“魑魅,为什么没有人来拾他回家呢?他是一个好孩子。” “我靠!”魑魅一拳打在他的脑袋上,“你还真多愁善感啊!你睡糊涂了?你是个妖精,妖精诶!你又不是人,你管那个人类死不死呢?昨天山上死了一只野老鼠,怎么没见你也哭一场啊?” “啊?真的么?它是不是死得很可怜?”魍魉说,“我没哭,因为我不知道啊。” “真的真的,你现在知道了,开始哭吧。” “刚才哭了好久,现在没有眼泪了……” “难道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就得面对这样一个七岁儿童智商的师兄到死?天呐你为什么要在七岁的时候学习永生之术?这玩意儿不需要童子功的对吧?你大可以在二十四五岁大好青春的时候开始学,这样我们现在也许年龄相当兴趣一致,还可以一起谈谈情说说爱,黏黏糊糊,演习那种两个妖怪打架然后生个娃玩玩的小游戏打发一下树林里的无聊时光。而师兄,你现在觉得我这个师妹像什么?你不必回答,我告诉你,我就像你的保姆!保姆你懂么?就是永远只能哄孩子,在哄孩子的时候青春发黄岁月流逝的那种可怜女人!”魑魅捂着精致的脸儿,痛心疾首,“我受够了,我要死,让我死,千万不要拉着我!” 魑魅说完轻轻一点树枝跃起,身体轻轻巧巧的折叠,象一枚下坠的松果那样一头栽下百丈老松。 眼看着她就要一头栽进土里颈椎折断,魍魉才在树梢上探了个头,“魑魅,又玩跳水啊?小心!快到地面了!快碰头了!” “哼!要你提醒?”魑魅在空中折腰。 一折!再折!三折!忽如起来的,树下卷起了一阵狂风,魑魅轻盈的身体象树叶一样被卷上了月空。纤巧的身体在夜色中自由的舒展,而后落在古松的最高处,随着松枝的微颤而起伏。 魑魅踮着脚尖立于这片树林的最高处,仰首吞吐月华,一轮昏黄的圆月将她的身影笼罩在其中。 *************************************************** “魑魅,为什么想永生呢?”很多年以前,那个干瘦的老妖也是坐在一轮圆月下的古松上。 “这样可以永远不老,永远漂亮,永远……”那时候魑魅还是个只有三百年道行的小妖,第一次见到这种道行高深的前辈,有些不知所措。 “永远什么?”老妖难看的笑着,“永远不老,永远漂亮,又是为了永远什么?” “永远不被别人忘记。” “魍魉,你已经修习永生之术多少年了?”老妖问远处树枝上坐着的孩子。 魍魉呆呆的看着月空里的雁字,“七百年了。” “什么是永远?” “不知道啊。” “七百年前你为什么要跟我修习永生之术呢?” 魍魉抓了抓一头绿毛的脑袋,“我……我忘记了。” “回去吧,孩子,总有一天生命会长得连你自己都遗忘了过去。何尝有什么永远?”老妖微微的笑着,“我能教会你活很久,却不能教给你永远。其实本没有永远,连我都不是永远的,我又怎么能教给你呢?” “那就教给我活很久的法术吧!” “为什么呢?” “至少,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什么是永远……” “不错,”老妖轻轻的抚摩着魑魅的头,“这是个很好的理由。我教你,因为你想到了一个我也曾思考很久的问题。” “什么问题?”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 那是魑魅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她的师父,那个从太古洪荒一直活下来,大概已经活了千百万年的老妖。就在那个月圆之夜,老妖贴在她耳边告诉了她长生的法术,然后微笑着灰飞烟灭。 就是这样的荒诞,在魑魅得到“永生”的时候,教她的人死了。 ************************************************* 魑魅已经不记得她在这个树林里生活了多少年了,也许是五百年,也许是一千年。她只记得她当初远眺的时候地平线上还没有涿鹿那个城市,后来在旷野上有过一场恶战,战胜的人就建了个城市。这对魑魅来说是个天大的喜讯,在妖生的前五百年或者一千年,她能做的只有在这个树林里观察猴子、松鼠、麋鹿和师兄,那座叫做涿鹿的城市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新趣味。 但她还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她本能的敬畏那地方,她觉得去那里就会发生什么不详的事。 她已经思考了几百年“什么是永远”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那些曾经赞美过她容貌的松鼠和猴子都一只只的死去了,新的猴子和松鼠不再赞美她,经过代代相传她在这树林里已经是老祖母一样的存在,可她还是一付十六七岁的脸和青春少女的婷婷身材。 她开始怀疑永生其实是个诅咒了,那个老妖其实高高兴兴的把这个诅咒传给了她,然后一蹬腿儿,自己很高兴的死了。 有时候她觉得死一下大概也蛮好玩的。 魑魅叼着根松针胡思乱想。 魍魉就在她下面的树梢上坐着,念念叨叨的跟一只傻猴子说,“真是可怜,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把那个孩子拾走呢?他那么可爱,就这么死了,还没有机会长大呢。” 听了很久,或许是猴子也受不了了,回头窜上了另一棵树。 魍魉在它身后挥着手说,“赶快回家吧,你以后有了小猴子不要把它扔了哦。” 魑魅对这个婆婆妈妈的师兄和自己的人生都感到绝望。 “唉,生死这么短暂啊。”魍魉叹息一声,准备去睡觉了。 一个永生不死的妖精会叹息生命短暂,恐怕也只有魑魅能相信他是真心的。 忽然间,魑魅决定了。她要带魍魉去一个繁华的地方,让他看看树林外面的样子,而不是在这个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树林里傻呆呆的永生下去。她眺望着涿鹿之野尽头那个星火闪烁的城市,点了点头。 管他什么不详的事呢,至少好过她以红颜少女的身份一辈子呆在一片树林子里数星星。 ********************************************* 酒肆的灯下,雨师把最后一个铜板抛着玩。 “雨师,不是只剩一个钱了么?怎么看起来你手里有一大把?”风伯醉眼朦胧,随着那个铜板的起落抬头低头,像只啄虫子的鸡。 “现在看看还有几个。”蚩尤一把将铜板抓了过来,递到风伯眼前,静止不动。 “三……不,五个!” 蚩尤把铜板还给雨师,“如果我欠他钱,我就现在还钱给他……你们有人欠他钱么?” “那要给他再喝点,等他把一个看成十个的时候再还。”云锦说,“不过只有他问别人借钱,谁会欠他钱?” “怎么办?还欠着一屁股酒债,只剩下一个钱了,我估计我老爹很久不会派使者送钱给我了,听说他又新娶了老婆。”雨师愁眉苦脸。 “不是还有五个钱么?可以再喝一杯。”风伯说着,翻个身又在席子上睡着了。 “每次使者送钱来就要还债,还完了就没有钱,”雨师没精打采的说,“能回家就好了。” “凤兮凤兮归故乡, 归故乡兮路漫长。 路漫长兮九万里, 十年返兮家茫茫。” 云锦吹起古老的凤箫,箫声如诉,双眸似水。一声凤鸣在喧闹声中穿空飞去,雨师默默的看着窗外,风伯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屋顶。 蚩尤想起九黎和他的爷爷,觉得心里蛮难过。他也想家,涿鹿城很好,可在这里他人穷志短。 “呸呸呸!别想这些丧气的事!我们刀柄会的英雄好汉,能被几个钱难住?”雨师忽的跳了起来,“不如去赌,以小博大,也许就发了,最不济就是把这个钱也输掉,大家继续吃白菜帮子汤。” “能行能行!”风伯抬起头说,“我们就把那五个拿去下注。” “好好睡吧好好睡吧,你刚才没看清,其实我们还剩八百多个钱嘞,”雨师一把将风伯按倒在席子上,“继续睡你的大头觉。” 云锦放下凤箫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好!去博它一手!老大你带路。”酒劲往上一冲,蚩尤也平添了几分霸气,“不过你们谁知道赌桌的规矩么?” “不知道。”雨师飞扬的眉角耸拉下来。 “不要看我……”云锦说。 一片沉默,发财的计划在踏出第一步前落空了。 “我会赌,”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不知哪里传来,“我们一起去,你们出赌本,我帮你们下注,有了好处每人一半。” “谁?谁?”雨师瞪大了眼睛四处看。 “啊!”云锦尖叫起来。 有什么人从桌下钻了出来,正钻进了她的裙子里。她刚要跳起来举起风箫砸下去,那个人使劲的挥舞胳膊把宽大的裙幅从自己脑袋上扯了下来。他站在昏暗的灯前看着云锦,愣了一会儿高兴的笑了,露出漂亮的两颗小尖牙。那居然是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 ************************************ 赌场里,蚩尤和雨师站在桌子一边,另一边是眼里带着疑惑的赌徒。 “蚩尤,你相信这个小家伙能赢?”雨师问,心里有点心痛他的最后一块铜板。 蚩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着从后腰抽出了那把刃口很钝的菜刀递给雨师,以坚定的眼神看他。雨师坚定的点头,重新系好了鞋带。 但赌徒们们并不关心他俩,而是全神贯注的盯着桌子下面不断举起的一只小手。摇盅的汉子抓着陶盅摇得卖力,里面骰子叮叮当当的,似乎随后会把陶盅给打碎。摇盅汉子吼一声,猛地把盅拍在桌上,“下注下注!下好离手!” “大。”小手一举。 一揭盅,赌徒们都吸了口气,“还真是大……又给他赢了,赔你十五个钱。” “全押上,下盘我赌双。”小手又一举。 “我还没摇盅呢!不能下注,”摇盅的汉子不满的说,“你要讲规矩。” “哦。”小手老老实实的把桌上几枚铜板扒了回去,“那你快摇啊。” 摇盅的汉子又是一番卖弄力气,大喝一声把盅子扣下,不差丝毫,小手把桌上属于他的铜板一拍,“双。” “你够狠!”摇盅的汉子怒了,“难道你的运势就真那么旺?老子不信了!” 他手一抬,开了盅,脸色顿时变得像苦瓜。 “下盘我还是全押!”小手再一举,凛然生威。 “遇见贵人了!”蚩尤摩拳擦掌。 雨师眉飞色舞地帮着收钱,把桌面上一堆堆铜板儿往他那边划去,藏在桌下的那个孩子则每次坚定地全额押上,他们的钱把把翻倍。 “没有铜板了,赌裤子可不可以?”一个输光的汉子扯着自己的裤带。 “没问题!”小手又从桌下伸了出来,“先脱下来,我们看看能折几个铜板。” “裤子也没了……赌老婆可不可以?” “叫你老婆来看看长得好看不好看,”小手挥舞,“不知道能折几个铜板。” “狗屁!让她知道我输成这个样子她就该杀了我了!”输到山穷水尽的汉子哭丧着脸,“还叫来给你看?我回家让她打死我算了。” “看你也算个爱老婆的人……”一个圆脸孩子忽然从桌下窜了出来,“那我把裤子还给你好了。” 灯火下,孩子的头发是碧绿的。 魑魅魍魉(二) 魑魅在静寂无人的涿鹿城里溜达了半个晚上,最后在酒肆外停下了脚步。她鼓动小小的鼻翼,嗅到了强烈的妖气。 “不认路的家伙!”魑魅咬牙切齿,“还说要去找水给我喝!” 她和魍魉是第一次来大城市,在蜘蛛网般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东看看西看看。魑魅觉得人类的城市很没傻,道路逼戾不说,道边的土墙也让人觉得压抑,土墙上那些黑了灯的窗口在深夜里像是一只只张大的嘴,呼呼的吸着冷风。在区区几百年前,这些人类还和妖精一起住在山里,现在他们不再找洞穴住了,而是自己用土垒出一个个洞穴来。魑魅不太懂人类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这里能跟树林里比么?在树林里只要爬到树顶上,放眼就是整个世界,深深吸口气像是能把天地一起吞吐了。魑魅喜欢没有边界的地方,不用绕来绕去的走在这样迷宫似的方形城里,走的路越长,越让人觉得一辈子都出不去。 魑魅说我走累了,魍魉殷勤的说那我去找点水给你喝。魑魅是个花草妖精,非常喜欢水,于是应允了师兄这份好意,坐在街边傻傻的等。 魍魉一去就再没回来,魑魅把天上的星星都快数完了,忽然想起师兄是个路痴。 千年的老妖男和老妖女就这样失散在大城市的街头。 “魍魉!魍魉!哪儿呢?”魑魅一脚踹开酒肆的大门,冲进去大喝一声。 魑魅愣住了。 魍魉被一个彪形大汉提在手里,可怜巴巴的说,“魑魅,他们说我是妖怪……” 魑魅紧紧握拳,体会那钻心的无奈。她想也没想就对魍魉怒吼,“你本来就是妖怪!别摆出那付可怜相!你早不是卖萌的年纪了!” 妖怪嘛,妖怪有什么不好?可以活很多年,饮月光之露吸太阳之精,几十年不吃饭也不会饿,随手可以杀掉几百个人,然后青烟一样飘走。魑魅从不觉得妖怪有什么不好。魍魉要是觉得不爽,可以把那些汉子杀掉嘛,几百年的老妖了,还能被几个男人给收拾了? 魑魅怒气满盈神色狰狞,可听到她的声音,汉子们以为听见了仙乐。一时间酒肆里洋溢着春风解冻万物复苏的气氛,这个少女的出现让所有汉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魑魅觉得有点不适应了,身边一群糙汉目光轻柔的打量她周身上下。 缩在角落的两个少年却无视了她的华丽出场,正猫着腰、踮着脚尖往门口蹭。 魑魅下意识的捂了捂自己裸露出来的部分大腿和胳膊,觉得浑身发痒,那些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是无数的毛毛虫。她虽则是个磨牙吮血的妖怪,可此刻置身于男人群里,却觉得自己在那些男人眼里很美味。按照妖怪的逻辑本应该反过来。 “魑魅,救我。”魍魉觉得所有人的注意力焦点都偏移了他,于是他出声呼唤关注。 魑魅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魍魉,她真讨厌这种感觉,如果魍魉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那她就是个老娘或者童养媳,总之那种绝没有未来的女人。她决定搞点恶作剧解解气。 “啊嘞……我只是进来找我哥哥。哇!那是什么?妖怪么?我最怕妖怪了!先走一步,各位英雄把妖怪收拾了吧。”魑魅看着魍魉说,心满意足的看着那个小东西哭丧着脸。她甩了甩长发,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蚩尤的酒劲也退了,灯下那个小妖怪的绿头发清清楚楚。 “真的撞妖了!”蚩尤心里一寒。 涿鹿城周围的山林里还盘踞着不少妖怪,等闲他们不会接近这座人类的城市,但是出现了就很难对付。涿鹿城里的人都知道“打四害”,四害是“乞丐、淫贼、妖怪、质子”,妖怪本来比乞丐和淫贼的排名靠前,但是黄帝手下的大鸿将军神威过人,遇见妖怪都是一刀两断,渐渐的妖怪都闻风散去,蚩尤偶尔还能看见新被大鸿将军斩下的妖怪头颅被挂在城门上,有一些修为高深的还不会死,兀自骂骂咧咧。至于质子的危害,原本不亚于强盗和淫贼,不过毕竟也是涿鹿城里的贵宾,本着促其改过的用心,忝列在最后。 人和妖怪来往是不详之事,按照风后的说法,山*怪都是些违背天道的东西,“有干天和”,会影响部落的运程,所以勾结妖怪的人,要和妖怪一起处置。蚩尤想他们几个的脑袋若是挂在城门上,大概是没本事和下面来来往往的人说话的。 那个误闯进来的无名少女一摔门帘,风一般走了。汉子们心里无比惋惜,那笔直修长的腿儿和柔软的小胳膊还没看过瘾。 “多好的小娘儿!怕妖怪……吓跑了。妖怪有什么可怕?”一个汉子说着,一巴掌拍在魍魉脑门上。 “别想小娘儿了,都跑了。把妖怪点火烧了吧,风后丞相可说,见了妖怪,人人当杀。”又一个汉子说。 “烧了好烧了好,图个乐子,真烧化了我买酒请大家。” “长得还不错,看着像是个名种的妖怪,没准很稀罕呢?还是留下来给巫师看看。” “名种的马能卖钱,名种的的妖怪能卖钱么?反正妖怪是一定要杀掉,留给巫师咒死,不如我们烧着试试,烧出本相来看看。”抓着魍魉的那个汉子兴奋的脸上红光四射。 “对对!也许能烧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用油煎了!”一个汉子建议说,“听说油煎死的妖怪不作祟。” “一锅油,很贵的,别浪费了。不如一刀看了,留片头盖骨献给黄帝陛下,听说献妖怪骨殖有赏钱。” “有赏钱?那就用刀吧,给我找一把带齿的,妖怪的头想来很硬。” 酒肆里一片兴奋的喧杂声,汉子们为这个无聊夜里忽然冒出来的余兴节目欣喜不已,各自献策。 “魑魅,你去哪里了?救我啊。”魍魉对着空荡荡的门口说,这个从未离开过树林的妖怪还未意识到他的命运,汉子们围着他嚷嚷,就像是意外的猎到了一头野猪要烤来吃,把他的嘟哝声压了下去。 “滚开滚开!”一个汉子看见蚩尤和雨师两个还在那里发愣,不耐烦的挥手,“还不走,你们和妖精是一党么?” 一党?怎么就会妖精是一党了?蚩尤想。他的心里咯噔一声。 五千年前的那个夜晚,也许是酒劲控制了蚩尤的身体,也许是古怪的同情心发作,也许是那本来属于十二年后的狂魔气焰不合时宜的高涨起来。 当然,也可能是他想起了自己兔死狐悲:他忽然觉得跟那些人类汉子比起来,他和妖精真的是一党。 总之蚩尤天生就是一颗为非作歹的种子。 他紧了紧腰带问雨师,“我们是讲义气的,对吧?有福该要同享,有难必然同当!” “那是啊!行走江湖要紧的就三件事,义气!义气!还是义气!”雨师明白了。 太昊和神农部的少君一齐转过身,四只拳头对准抓着魍魉的汉子面门,砸了过去。 噼里啪啦的暴响,伴随瓦罐和桌椅的破碎,蚩尤精神一爽,感觉到无拘无束的快乐。鼻子上的酸麻和身上的肿痛完全不能压制这种快乐,这种快乐在于自由自在,从他认可妖精是他的同党开始,身为涿鹿城最富盛名的社团,刀柄会就不能对自己的兄弟们不义。 义气这事情素来虚无缥缈,人生在世,有的时候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它挥舞拳头,不过一代代都是如此。 蚩尤听雨师说过,神山上有一条好汉叫做卢俊义,因为他的坐骑是一头玉色的麒麟,奔行在星辰下的夜空中,十万八千里不过是眨眼的瞬刹。所以人们也叫他玉麒麟。他最是急公好义,只要有神山的兄弟受困受苦受难,无论在天涯海角,只要对天空云层尽头呼唤卢俊义的名字,就会看见乌云卷着闪电,攒聚着涌来,天空漆黑一片,阳光也被遮蔽。忽然有一道白玉色的光芒划破了云层,像是一把快刀割破了天空,天光尽情地倾斜而下,那个凶神恶煞们的救主,卢俊义,就这么骑着他的玉麒麟来救你了。他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别人做了什么,他是来救你的,为你豁上性命。 因为你们是一党,你们是兄弟,你们是血族。 *********************************************** 魑魅坐在屋顶上,仰望月亮,吞吐月华。她想如果魍魉真的被人们给打死了,也就算了。作为修为上千年的大妖精,若是被区区几个莽汉打死,本来也没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了。再想想,估计那几个人也打不死魍魉,让他受一点教训也好,不要总是傻天真。 魑魅梳着自己的长发,忽然又有些担心,魍魉从来没有离开过树林,他会可怕的妖瘴术,却未必知道怎么使用来把几个蚂蚁样的人类化作灰尘。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魍魉已经不只一次搞出超出她理解的事情来了。也许他这次会搞出最后一个,被那些弱小的人类给宰了…… 魑魅脸色发白,从头上摘下一根七尺青丝。这根颜色如青黛婉约好看的头发抽打在地上,溅起冲天的烟尘,她电光一样射向远处的酒肆。 魑魅暴躁地掀开帘子,看见的第一幕是蚩尤一拳打在那个拎着魍魉的汉子脸上并且抢下了魍魉。他随手把魍魉扔给跑过来掩护他的雨师之后,矫健地插入了人群,一脚踢在一个汉子的屁股上,又像条狡猾的泥鳅游到另一个汉子的身边,抓住他的腰带把他扯了一个跟头。 比蚩尤更高的那个年轻人是风伯。他摆正了姿势和最魁梧的汉子对擂,你砸我一拳我砸你一拳,同时运气在两块胸肌上抵挡。谁也不知道这炫耀男性魅力的格斗有什么用,不过风伯刚刚从酒醉中略略清醒过来,和云锦一起过来支援兄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错了。 一个汉子抽冷子绕到风伯背后,拎起一只酒坛想要摔碎在他的脑袋上。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精致的凤箫在他头上炸裂开来,发出管弦齐鸣的宏壮声音。汉子模模糊糊意识支撑着他回头看看偷袭的人,一只白白小小拳头正中他的鼻梁。就晕倒在白衣公主的裙下。 魑魅没能理解眼前的一切,刚才是一群人类是她和魍魉的敌人,现在他们忽然分成了两拨,一拨要保护妖精,一拨要杀掉妖精,而玩命殴打在一处。她向雨师肩膀上的魍魉投去询问的眼神,可魍魉也是一脸的茫然。 蚩尤中了一招窝心脚,他忍着痛扑上去,把拉扯云锦的汉子踹翻了。 风伯的胸肌被打得一片通红,肿胀起来,他终于耗尽了力气,仰面摔倒在地。立刻雨师就摔倒在他身边,一个汉子挥舞一张椅子砸向雨师的头顶。昏昏沉沉的风伯却忽然明白过来,死死扣住汉子的腿,汉子摔倒在他们两人之间,两个人各抓起一个摇骰子的盅儿在汉子的头上敲打,汉子的兄弟们则以暴踹雨师和风伯的后背作为援助。 汉子们占据了上风,魑魅指间的青丝开始游动,妖瘴笼罩了酒肆,在虚空中魔鬼呼啸。她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浓烈的杀气,嘴里低声念诵咒文。 阴风妖气就要覆盖整个赌场的时候,至阳的罡气从另外一侧推来把妖精的妖瘴吹散了。 妖精大惊,那股至阳的罡气从酒肆墙壁的每一个缝隙刺了进来,霸道猖狂。 墙壁整个的破碎了,天神一样魁伟的身影带着疾风冲进赌场,比他更快的是一柄巨斧,盘旋着飞来,散发灼热的气。在那个忽如起来的身影站稳之前,巨斧已经整个的陷入了地面,像是一面嵌在地下的铁铸磨盘。 来人威猛的双目有一丝呆滞,左右四顾,“哟,你们忙你们的,我就问个事儿,我家蚩尤少君在不在?” “刑天!”汉子们都惊悚不安,这个家伙在涿鹿城里的名声并不亚于他的主子,那面磨盘大的斧子充分说明了这时这个赌场里谁说了算。 汉子们无论受伤还是没有受伤的,都以“不关我事”的神情,迅速消失在酒肆门口。 云锦把蚩尤拉了起来,雨师和风伯龇牙咧嘴地自己爬起来。魍魉兴高采烈的拾起地下散落的铜板,“说好各得一半的。” “贵姓啊。”魑魅在蚩尤背后擦过,漫不经心地问。 “蚩尤。”蚩尤享受着小公主为他拍灰尘的待遇,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叫魑魅。” 蚩尤愣了一下,不知道那个美丽的少女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刑天觉得今天是他运气很衰的一日,他在风采撩人的亮相后,就被赌场的老板娘抓住了。 “这个,阿夕,我不是来看你,我只是喝醉了出来看风景,恰好从你门外路过……”刑天想把手从老板娘的小手里抽回来。 “不是看我的也不要紧,”老板娘死死拉着,泪光莹莹,“你刚才那一声大吼可真威风,我一个月来都找不着你,你说好和我一起看月赏花的。” “你不要哭可好?在我家少君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刑天说,“你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少君未成年就赌钱打架,违反了神农部的家规,我要带他回去处罚先。” “处罚什么,蚩尤少君多有你们神农部男子的威武啊!”老板娘说,“留下来陪我有肉吃。” “可我责任在身!”刑天有点迟疑。 蚩尤说,“嗯……其实今夜月光大好,你们熟人之间难得相见我们也不好多打搅,刑天我不必你护送,我们先走了。” 刑天说,“少君你这没义气的!” 前尘 四人二妖走在涿鹿城的夜幕下。在那一时那一刻,他们都只看到前方那条长而直的道路,走得挺胸腆肚,威风凛凛。虽然若以神的高度看下去,他们只是些在迷宫无目的行进的小老鼠,这座城市错综复杂的街道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雨师,我刚才那记背摔怎么样?” “下次你摔的时候看准一点,周围有什么水缸啊、桌子啊、石头什么的,就把他往那上面照死里摔。你倒好,把一个百八十斤的胖子摔我身上!” “关键是个爽气!你看我那动作,你看我那身法!” “诶……妖怪,你在干什么?”蚩尤瞪着魍魉。 “我在分钱。”魍魉被魑魅提在手里,一边脚不着地的往前荡去,一边把所有铜板儿掰成两半。 “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你把一半的铜板给我们就可以了。”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魍魉手上掰个不停,“你的一半,我的一半……再给你一半,又是我的一半,这里还有一半……” “姑娘,你师兄识数不?”云锦摸着魍魉一头绿茸茸的头发。 “按道理说,”魑魅想了想,“几百年前他还会兴致勃勃的跟我说起树林里新添了多少松鼠,不过后来松鼠太多了,他就再没数过了。” “真傻,”云锦把魍魉抱了起来,“活得太久,把数数都给忘记了吧?” “忘记了。”魍魉露出两颗精致雪白的小尖牙,以一个令魑魅羞愤欲死的天真笑容回答云锦。 也许是因为喝了点酒,蚩尤的记忆里,那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是很模糊的,他只记得回家的路很长很长,走着、走着,雨师向东,风伯向西,然后妖精们也拐上了回家的路,只有他一直向前。 又很多年以后,他已经是个狂魔了,坐在平静的流水边,仔细回想一个叫云锦的女人时,只记得六个背影,四个背影,而后两个背影的残断图画。而那个叫云锦的女人始终在他的身边,因为她拉住了他的手。 前面的路隐没在黑暗里,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尽头。蚩尤悄悄的回头,看见身后两个肩并着肩很长很长的影子,石板路上反射着冷冷的月光。他的心里忐忑,手心出汗,悄悄捏紧了云锦的手,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前方。 他们的前方在哪里?蚩尤并不知道。 ****************************************************** 远处的屋顶上,少女坐在湿润的茅草上,晃悠着精致修长的双腿,凝视走向远处的一对背影。绿头发的孩子坐在他身边,正用他圆鼓鼓的小手正把那些半个半个的铜铜板捏成一整块。 “你在干什么?”魑魅随口问。 “是不是很好玩?就像我们树林里那头大鹿拉的巴巴!”魍魉举起他手里那块辩不出形状的铜块炫耀。 “货币是一种流通工具,是社会进步,对人类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不要做这种愚蠢的比喻。” “很宝贝的东西?”魍魉停下手,呆呆的望着天空,又看着魑魅,“人类的世界里巴巴是很宝贝的东西么?” “不要再问了,说了你也不会懂。”魑魅又有点不耐烦了。 “魑魅,”魍魉觉得委屈,拉着她的裙带,“为什么我学什么都比你慢很多?是不是我很傻?” “不是,那是因为你不会忧虑,也不会害怕。” “为什么……” “现在闭嘴!”这一次魑魅直接打断了他。 “魑魅,我们回树林吧。”魍魉哼哼着说。 “为什么要回去?” “我不喜欢这里,我以后不再哭了,我们回树林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 “为什么不回去啊?” “一个一辈子住在树林里的妖精想要进城有什么不对么?”魑魅的眼睛里,那对身影转过的小街的拐角,再也看不见了。 “那,”魍魉犹豫了很久,“我也留下来陪你。” *************************************************8 “师父,”魑魅问记忆深处的老妖,“人类是群傻子么?只能活区区的几十年,为什么还要打来打去,浪费他们的生命?” “孩子,其实你所寻找的并不是永远,从来都不是……”老妖依旧难看的微笑着。 ********************************************************* 蚩尤……魑魅重复那个名字,决定要记住它。 她满脑子都是那一幕,少年扬起他黑的长眉,攥紧了秀气的拳头。 那个瞬间周围似乎不是酒肆,而是千百万长戈的沙场。少年眼睛里只有战斗,尽情的战斗。他的眼睛里有一颗火星,让魑魅觉得胸口很温暖。 那个轰轰烈烈向她而来的少年人……魑魅忽然极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 月光下的影子很长。蚩尤和云锦站在城墙上,他感觉到身边就是自己一生里最重要的女人了,他决定说些令人经历沧海仍然不能忘怀的情话。 蚩尤说,“我见到你的那一天,影子也是很长的。” 他抬手指向无尽的远方,“一直长到那里。” 云锦说,“你指错方向了……” “哦哦。”蚩尤的脸色在黑暗里不为人觉察地红了。他想小公主早知道他心里的蠢蠢欲动,可他还完全不了解这个眼睛深深的女孩。 “蚩尤,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帮那个妖怪的。”云锦说。 他们拉着手坐到了城墙的垛堞上,两腿在外面晃悠,城外,月华把一层银光镀在了初秋的草地上,草在风中起伏。 “我也以为我不会帮那个妖怪的,”蚩尤说,“我从小就很傻,总是想一些奇怪的问题,我从来不敢和别人打过架。在九黎的时候,没有人敢打我,在涿鹿,我不敢打别人。” “我本来也以为我不会打人的……”云锦小声说。 “可惜你的凤箫了。” “我可以再做一只啊。” “我妈妈以前也有一只,可惜后来被我打碎了。” “那你妈妈一定很生气了?” “我不知道,”蚩尤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也许她脾气很好,不会生气吧。” “她……死了么?” “我不知道,爷爷从来都不说,我小时候经常埋怨妈妈不回去看我。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 “流星啊!”云锦指着天空说。 纤细的火光在一瞬间切割开天空,那道天裂的缝隙都是夺目的光辉,仿佛苍天在天穹背后的目光。 “流星啊……爷爷说,每当有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天上就会落下一颗流星。” *********************************************** 似乎是很久以前,蚩尤和刑天偷了烤鱼,躺在涿鹿之野上不敢回家。 “流星啊!”刑天忽然指着天空大声说。 “是什么地方又有人死了么?”小蚩尤的心中有一丝怜悯。 “不是听你家那个死老头子说的吧?”刑天不屑的嘻了一声,“要是落一颗流星死一个人,我现在就去把涿鹿城吃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 “我以前上战场杀人,人海人山,一斧头砍一大片,方便得很。怎么没有看见天上流星四处乱窜啊?”刑天说,“要是真的,那该多好看啊。” “啧,啧,满天流星……”刑天开始沉浸在他的荒诞幻想中。 *************************************************** 想到这里,蚩尤苦笑起来。 “妈妈……”云锦忽然对着天空中的流星喊,“我在涿鹿啊!” 在她喊完之前,流星拖着尾巴消失在西边的山峰上。蚩尤清楚的看见泪水划过了云锦的脸儿,映着星光闪烁,落在了城墙上就再也找不到。 “小时候,妈妈很美。我们穷桑的城外,有一座山叫凌云。妈妈穿着雪白的衣服,站在凌云山上唱歌,十里外都能听见,所以我父亲就娶了妈妈。妈妈是少昊王的十六个妃子,我却是第一个女儿,所以我被抱给了正妃……”云锦轻声说。 ************************************************** “云锦公主……云锦公主……”使女在很远的地步追逐那个雪白衣裳的小身影。 云锦跳进了少昊王大屋外的花溪,溪水载着落花,冰凉的抚摩着云锦赤裸的脚。云锦提着裙子,在浅浅的溪水里跳了起来,每次踩上落花又落进了水里。 云锦咯咯的笑,抬头看见花溪的对面有人看她。 云锦从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眼睛,当她凝视那双眼睛的时候,云锦不由自主的放下了裙子,任裙角飘在了水中。 “你……叫云锦么?” “我是云锦啊。” 那个美丽的妃子迟疑着伸出了手,“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云锦默默的点头。 “云锦啊……”那双温柔的手轻轻掠过云锦娇嫩的面颊。 “云锦……”呼唤的人泪如雨下。 那声呼唤竟然在一瞬间纠结了云锦的心,直到十年后的雨天,那些冰凉的雨珠打在云锦的脸上,云锦还能够感觉到声声呼唤绵延着越过了时间。 在使女们出现之前,妃子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树丛中,只留下云锦怅然的摸着自己的面颊。 **************************************************** “大王……大王……” 云锦走在幽深的大屋中,被远处招魂一样的呼声喊得心惊胆战。没有灯火,也没有使女,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帐子。云锦从来不知道少昊王的大屋中还有这样一间,她很后悔不小心闯了进来。可是那个声音里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云锦无法克服自己的好奇心。 远隔二十丈,云锦看见那个帐子中瘦弱的女子。她象一具皮肤包裹的骷髅一样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双大而僵死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屋顶,喘息着,“大王,大王……怎么不回来了?” 恐惧让云锦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就要逃跑。 “云锦……我的云锦啊,大王你把我的云锦还给我吧……”曾经纠结在云锦梦中的呼唤死死的拉住了她的脚步。 云锦的脚步开始向那个女子移动过去,云锦甚至听不清她的呼唤,只看见她的嘴唇还在翕合:“云锦,云锦啊……”让她想起冰冷的眼睛,流花的溪水……泪水划过妃子的脸。 “我叫云锦啊……” 象水滴进了干涸的田野,僵死的眼睛活动起来,爆射出异样的光辉:“云锦……” 四年之后,云锦再次感受到那种温柔的目光,而花溪旁的一幕还恍如昨日。 “你不是我的云锦……”女人说,“我的云锦很小的……” 使女们惊慌的冲进了大屋,抱起云锦跑了出去。云锦听见干枯的女人对着屋顶嘿嘿的冷笑着:“你们抢吧,你们已经走了我的云锦,再抢什么我都不怕了。” “云锦,去看看吧,她是生你的人。”威严的少昊王说。 “是我妈妈?”云锦不知所措的瞪大了眼睛。 “她不是你妈妈,她只是生你的人。” 又是三年,云锦平生最后一次面对那种一生唯一的温柔。 “妈妈……”云锦压低了声音,轻轻抱住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 “云锦么……”眼睛里的光早已经彻底熄灭了,女人摸索着搂住了云锦,象锁在云锦身上的一具骷髅,“是云锦么?” “妈妈……”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骷髅温柔的笑着,“怎么才回来?大王把你带走了很长时间呢。” “妈妈……” 女子微笑的在空中摸索着,“天黑了呢。等太阳出来,妈妈带你去凌云山看桃花……” 云锦身上的束缚忽然松开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更紧的搂住怀里的身躯。 身躯已经凉了,黑夜静悄悄的降临,云锦抚摩着怀中的身体,“妈妈,太阳就要出来了……” ********************************************** “妈妈!”云锦对着漆黑的天空喊,“太阳就要出来了!” 云锦转过身,小小的脸儿漠然地美丽着,清澈无尘的目光落在蚩尤难过的脸上。 “等待了那么多年,等到了,妈妈就死了。” “人,”云锦一字一顿的问,“到底为什么要死呢?” 去昆仑(一) “什么东西压在我胸口上?”蚩尤在梦里思考,“是鬼压床么?” 他使劲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对碧绿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他。两颗雪白的尖牙上,有口水一滴一滴打在他额头上。 “妖……妖怪!”蚩尤从床上蹦了起来。 魍魉原本趴在他胸口上观察他的睡脸,此时被颠翻落地。而坐在蚩尤腿上的魑魅却随着蚩尤的起身轻轻飘起在空中,蚩尤坐直了,魑魅又掉了下来,依然稳稳地坐在蚩尤的大腿上。 “我们可没结什么梁子吧?别缠我,我没钱没色没阳气,你们缠我很不值的。”蚩尤战战兢兢的,“你们怎么进来的?” “喔,魍魉,我们怎么进来的?”魑魅也记不太清楚了,她没有留心这些琐碎小事,进入一个人类的屋子,对于他们这样的大妖精实在不难。 “我们吃完早饭,在大街上转了个圈子就进来了。”魍魉说。 “你吃完早饭了还对我流什么口水?”蚩尤对魍魉的小尖牙很是敬畏。 “哦,”魑魅摸了摸师兄的脑袋,“少君不用害怕,他不吃人的,他就是看见人随着呼吸起伏的喉管……就会像先辈那样流点口水。” “听着还是很吓人……那你呢?你……吃人么?”蚩尤问魑魅。 “以前当小妖的时候一直梦想着找个人来吃吃,可是那时候涿鹿还没建成,周围荒无人烟。现在我又不需要吃东西了。”魑魅很惋惜地说。 “少君!有多少妖怪?” 忽然间,屋子里弥漫起烈阳般的斗气,而后整面墙壁倒塌下来。刑天赤裸全身冲进了屋子,左手戚右手干,勇敢豪迈,睡眼朦胧。 屋子里一人两妖,蚩尤穿着件里衣坐在床上,衣襟分开,魑魅坐在他的大腿上,长发短裙,脑袋圆圆的魍魉坐在旁边拉着魑魅的袖子。 “他们是客人……客人!”蚩尤解释说。 “不像,很像一家三口,”刑天拿盾牌遮掩了自己散发男性气息的身躯,堆起了好客的笑容,“下属莽撞了,这样的妖精,总是多多益善,少君你自己慢慢招待,下属先退避了。” 在蚩尤来得及说话之前,刑天提着干和戚倒退着从来的地方离去,完全看不见人影了。 “我这个属下……有时候……会有些奇怪的想法,但其实,他对女性……很看重。”蚩尤对魑魅尴尬地解释。 话音没落,刑天忽然又冲了进来,一把拎住魍魉的衣领,恭恭敬敬地行礼,同时后退,“这位客人我接待吧,少君你接待妖怪就可以了。” 魍魉抗议,“我也是妖怪。” 刑天不屑,撇撇嘴,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两下,又在门框上蹭了蹭屁股,“你有胸么?你屁股圆么?就你这样子也好意思自称妖怪?你可看不出你全身上下哪里妖。” 刑天又一次消失了,蚩尤说,“你看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不过为了避嫌,姑娘能否坐在我大腿上……” “哦,人类很忌讳这么做么?我以前总是坐在高树上,不习惯坐席子。”魑魅轻飘飘地跃起,像是一朵轻云攀上屋梁。 “嗯,只有少数很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做。” “听说涿鹿城里勾结妖邪的人会被处以极刑?”魑魅坐在屋梁上发问。 “好像是,风后每年都出新律法,不知现在的是怎么说的。” “我们算‘少数很亲近的人’么?”魑魅问。 “不不不不,”蚩尤急忙摆手,“这少数很亲近的人,只有父母和一种叫媒婆的人才能决定,而且程序非常复杂。” “那少君到底为什么要救魍魉?我们是妖精,你们是人,我们又不亲近,还是第一次见面。”魑魅提出了最终的质疑,“我们妖精是比较简单的,知恩一定要图报,可我还一直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施恩给魍魉,想不明白,想得脑袋痛,就直接过来问问了。” “其实我昨睡得也很糟糕,头也很痛。”蚩尤抓了抓脑袋。 魑魅皱眉不解,茫然地看着他。 “我大半夜没睡着……” 魑魅想伸手去摸摸蚩尤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烧昏了,这么胡言乱语。 “我酒醒了蛮后怕的,我也不知自己怎么脑袋一时发热,就去帮妖怪的忙了。也想不明白,也想得脑袋痛。”蚩尤诚恳地说,“姑娘你问我,我还想找个人问问嘞。” 屋梁上的魑魅按住额头,忽然失去了平衡,以头下脚上的姿势栽了下来。 ********************************************** “魑魅你又玩跳水?小心不要太过头喽。”庭院里和刑天赌骰子的魍魉忽然抬起头,对蚩尤卧房那边喊。 卧房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响,随即是魑魅的吼叫,“多嘴!不是听你说话走神了,我也不会摔那么惨!” 魍魉惊慌地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 “别废话别废话,”刑天蹲在天井里,不耐烦地催促,“下好离手,我可一定得把本翻回来,那是我这个月吃肉的钱。” *************************************************** 魑魅从苇席上的大洞里爬出来,坐在一旁灰头土脸地梳头,“怎么,没见过姑娘摔到地上的么?” “没见过这么摔的……”蚩尤打量着妖精那光可鉴人的七尺青丝,露出赞叹的表情来。 “你不会骗我们吧?我们可是一直呆在树林里的良善妖精。” “骗你们?怎么说?”蚩尤愣了。 “少君,我只见过两种人,”魑魅忽然窜到蚩尤面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种比较蠢,总想占别人的便宜,还总是给别人看出来;一种比较聪明,想占别人的便宜,可是别人还不容易看出来。我觉得你那个大个子卫士是第一种,你自己觉得你是哪一种?” “听起来我应该是第二种了。”蚩尤讷讷地说。 “不,”魑魅摇摇头,“我觉得你是第三种。” “第三种?” “和门外我的师弟一样,白痴!”魑魅说。 “你觉得是……就算是吧……”蚩尤嘟嘟哝哝地说。 魑魅瞪了他半晌,失望地摇摇头,重新跃上屋梁,自己独自发呆。蚩尤一个人没什么事情做,就起来叠他的被子。 “真奇怪,昨天晚上你看起来可不白痴。”过了一会儿,魑魅在椽子上小声说。 “那时候我酒没醒。” “还有一种可能!” 蚩尤忽然看见魑魅出现在离他面孔不到半尺的地方,心里猛地往下沉。魑魅倒掉在屋梁上,深深地看进他的瞳子里。那目光冰冷锐利,像是月光,能照出人心里藏得很隐蔽的东西。他有种恐惧,想要回避,可是不能,他移开目光,他就输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妖精耍犟,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底到底有些什么是要竭力去隐藏的,但他忽然知道,确实是有,在他深得自己都看不透的心底里。 “什么?”蚩尤谨慎地问。 “就是你的心太深了,你把我骗过了,把你自己也骗过了。”魑魅咬着雪白的牙齿,恶狠狠地说。 “什么意思?”蚩尤抓抓脑袋,茫然不解。 “人不希望相信什么事的时候,就会自己骗自己啊。”魑魅说。 “不过呢,”她伸出一根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蚩尤苍白的脸,“这张脸看起来倒是傻傻的。” “你是真的傻么?”飘渺如风的声音。 “我……”蚩尤觉得头很痛。 “真的傻么?”魑魅又问。 “我……” “真的么?” 在初日纯净的光辉中,魑魅忽然把自己柔软的唇轻轻贴在蚩尤的唇上,阳光穿越两张面孔之间的狭窄距离,散射出绚丽的色彩。 蚩尤愣住了,瞳孔慢慢放大。 “噗咚”,他一脸惨白,倒在席子上,两眼一眨不眨的望着屋顶。不知道是因为窒息、恐惧,还是兴奋过头。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妖精爆发出纵情的笑,“你以为什么?我爱上你了?” 魑魅轻盈的身体似乎被风吹了起来,毫不着力地飘向窗外,渐渐变成了视野中的一片落叶,“呆子,我明天再来了。” ***************************************************** 早晨,涿鹿城的天空是湛蓝的,清澈而明朗。 “打那个没良心的!”女人们在呼喊。 蚩尤和刑天飞跃过大车、小车、老人、孩子,奔跑在一群女人的前面,将越来越长的道路抛在身后。 “少君,再快一点就都甩掉了。” “可是还有一个甩不掉。” “哪一个?” “你看屋顶上的那个。” 刑天一仰头,短裙长带的少女站在远处的屋顶上,娇嫩的唇边带着艳媚狡黠的笑容,笑得人又迷乱,又惶恐。 “不是吧?这个小妖精又来找你干什么?” “反正,”蚩尤说,“总不是因为爱情喽。” ************************************************* 蚩尤和刑天背靠墙壁,躲在一条狭窄的岔道里,喘着粗气,外面是散乱的脚步声。 “刑天,她们不会找到我们吧?”蚩尤低声说,“你到底又做什么了?” “我只是上个月喝多了酒,不小心说我年纪不小,也想结个婚过过安稳的日子,不小心许了几个人,可是又忘记了她们的名字。” “呸,只是?你这禽兽!”蚩尤偷眼往外看。 他背后的刑天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嘿,阿萝,幸会啊。” 蚩尤惊得转过头来,“这女人从哪里跳出来的?” 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正攀着刑天的胳膊,甜蜜地把脸蛋靠在他的胸口,“别怕别怕,我不会大声叫的,只要你不逃走,我才不和那些没品的女人分男人呢?当我傻么?” 刑天苦着脸,“你当然不傻,刀俎上的鱼肉哪有怨刀傻的?” “呜,刑天,你真没良心。”阿萝用刑天的衣袖擦眼泪。 “我知道我很没良心,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是原因哪件事?” “是你在我的酒肆里吃了我一整头烤猪,第一个许了我要娶我的!” “我是那种会为一头烤猪出卖自己的男人么?”刑天挺胸。 “你是。”蚩尤说,“你说你有肉吃的时候就吃猪肉养身体,没肉吃就卖身换肉吃!” 刑天的脸难得地多了点血色,“那只是些豪迈的宣言而已,不是实际情况了。” “你的许诺还作数么?”阿萝问。 刑天抓抓头,“不算数就得还钱么?” “不,作数了就会有更多的烤猪吃!”阿萝的眼睛里闪动着赤裸裸的诱惑。 刑天在这种诱惑下迷惘了,抓着他的大脑门,“我得想想……想想。” 蚩尤还想趁着阿萝在的时候给刑天下两剂烂药,以报复他让自己大清早被追打的仇,魑魅烟雾一样出现在他背后,吃吃地笑着扯住了蚩尤的耳朵。 “不打搅啦。”一阵狂风迷乱了街头所有人的眼睛,蚩尤和妖精忽然都消失了。 去昆仑(二) 涿鹿城的酒肆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这位妖精,你总来找我们是想干啥呢?”蚩尤问。 “我初来大城市投亲访友,可是又没有什么亲友,所以要找几个,我觉得你当我亲友倒还不错。”魑魅抿着一杯小酒,“酒这东西喝着真是开心!” “可我们不熟诶。” “我们不是一党么?”魑魅说,“我记得你在赌场里和那些男人打架,一边打一边喊,很是威猛啊。” “我有么?”蚩尤有点脸红,“好吧那时候我一定还醉着……魑魅……能不能打个商量?” “嗯。” “想不想再喝点?” “我正在喝啊。” “我是说……我们坐下来面对面的喝。” “我们现在不就是面对面的么?要不然我怎么能看见你的眼睛?” 魑魅晃悠着修长的双腿,坐在蚩尤的大腿上,一边拿着一碗米酒,一边百无聊赖地用草叶扫着蚩尤的脸。 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了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 “却说那北方吹来一阵大风,风中阴气滚滚,百鬼哭嚎,顿时把先锋应龙的双翼吹折。” “那后来呢?”旁边性急的汉子追问。 “黄帝一方虽然折了应龙,可是神将大鸿已经飞起在半空中啊!大鸿的哭月神刀乃是他十八岁祭见天帝的时候,天帝以神力所成,一刀之下,百里山川化作荒芜。大鸿大吼一声挥舞神刀,顿时将共工部的左翼杀出了一个缺口。” “那大王没有出马么?” “那怎么可能?黄帝的尚方宝剑早已经飞舞在云间,此时化身成无数的剑影射下,就如一场漫天剑雨,当者必死啊!” “那我们轩辕部岂不是已经胜了?” “哈哈哈哈,”一阵嚣张的狂笑,“可是我们共工部的大将共工早已经飞在九天之颠,黄帝的头顶。对!就是我!我一把将掌心狂雷丢下,把黄帝炸了个黑脸红眼,直栽下九天云端。首领既破,你们轩辕部作鸟兽散,从此天下再也没有轩辕黄帝了。” “哈哈哈哈,”周围听热闹的人大笑,“共工你怎么说还是你赢,那大王成什么了?” “大王虽然神勇,可是怎么比得上这么疯子?”另一个汉子笑着接口。 “疯子不听你瞎说了,这几个铜板你拿去喝酒,明天不编新的我们就直接把你扔到酒缸里去。” 围在一起的汉子们哄笑着散了,只剩下中间一个魁伟如巨神般的乞丐。他随手抓起了桌上的铜板扔给酒肆的主人,“三天前欠的酒钱还上了。” 酒肆主人笑骂,“这是三十天前欠的。” ****************************************************** 魑魅好奇地拍拍酒肆主人的肩膀,“这疯子那么大胆子,怎么没人来捉他呢?” 酒肆主人痴呆地望着魑魅的艳色,“你说共工么?反正是个疯子啊。” 蚩尤也很好奇,走到了那个叫共工的疯子身边,“你老是这么说,大王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知道,”共工有点郁郁,“可是我不打赢黄帝怎么能去昆仑呢?” “去昆仑?” “是啊,我打赢了黄帝就去昆仑。” ******************************************************** 共工用陶碗给蚩尤斟满酒,“是蚩尤少君啊?喝喝,酒是赊来的,多喝不用付钱。” 蚩尤摇摇头,“我不太能喝酒,喝多了就发酒疯。” “炎的孙子不会喝酒么?以前你爷爷能喝十斤酒,吃一头猪。” 蚩尤心里想像了一下喝十斤酒吃一头猪的老人,结果还是一头狗熊。 共工给自己也斟满酒,“还是喝酒好。每次喝醉了,我就觉得我能打倒轩辕氏,然后自由自在的往西奔驰。然后越跑越高,去昆仑。” “你还没有到昆仑,大王就把你抓起来了。”蚩尤说。 “我不怕的,”共工诡秘地笑着,“我根本不害怕。” “蚩尤,我们不要理这个疯子了,你看他真的疯掉了。”魑魅还坐在蚩尤的腿上拿叶子扫他的脸。 “我听说西王母住在昆仑山中,九重弱水十二玉楼,所以很想去看。可是我是质子,所以不能。”共工已经喝了一斤米酒。 “你也是质子?” “是啊,共工部的,”共工眯着眼睛。共工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很配他魁梧的身材,可眼睛里总有一丝模糊。此时,那一丝模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双瞳子。 “你知道昆仑山里这里有多远么?”魑魅问。 “有人说是一百万里。” “你一天走一百里,就要走一万天啊!” “对啊,就是三十年。” “你今年多大?” “四十岁。” “一趟往返需要六十年,你能活到一百岁么?” 共工开心的笑,“你真傻,我都到了昆仑了,为什么要回来?” “我傻?”魑魅对蚩尤比了个鬼脸。 “那你到了昆仑,都七十岁了,有什么好的呢?” 共工说,“很多人都会活到七十岁,为什么大家要活到七十岁呢?” 魑魅忽然愣了一下。 共工说,“我也不知道,我活到七十岁,就是为了去昆仑,自由自在的去昆仑。” ***************************************************** 共工喝到三斤的时候开始仰天叹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手里没有十万雄兵呢?我要带他们跨越不周山,扫平轩辕的领土。” “然后呢?” “去昆仑!”他双眼精光四射。 “为了去昆仑就要打仗?就为了你去昆仑,会死人的。”蚩尤皱了皱眉头。 “是啊,会死人的,”共工呆住了,“会死人的……” 共工忽然跳起来,缩到酒肆的小窗边喝酒,一双眼睛又模糊起来。 “哼!”魑魅说,“疯子!” 过了很久,共工耸拉着脑袋从窗户边跑了回来,歉然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可是……我还是想去昆仑。” 蚩尤和魑魅面面相觑。 “来啊来啊,我们说轩辕和共工大战渭水吧!”在蚩尤和魑魅来得及反应之前,共工大笑着跳了起来,在酒肆的中心使劲地喊。 “疯子又说故事了,疯子又说故事了!”汉子们哄笑着,又围了上去。 ************************************************ 魑魅拉着蚩尤,逃跑一样窜出酒肆。她捂着耳朵,不堪忍受共工和那些酒醉男人的喧哗。 “可恶的疯子!”魑魅恨恨地说。 “疯子也真了不得,能妖怪都气成这样……”蚩尤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魑魅凶狠地瞪起眼睛,可是她忽然愣住了,她看见蚩尤的目光变了,温情又迷惘。 她小心翼翼的顺着蚩尤的视线看去。 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如血的残照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男一女相拥在小巷的深处。 马车带起淡淡的灰尘,街上满是南来北去的过客,他们就这样经行繁华的涿鹿街头,掠过那个小巷。却没人抽空多看一眼,更没有人停下一步,行人如无意的流水,只有流水中凝固的身影那么温柔。 刑天用他结实的胳膊搂着阿萝,让她精致的小脸埋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阿萝柔弱得像是水里的一片落叶,刑天的坚强则像经历了数百万年的礁石。一阵风吹起了阿萝鬓边的青丝,像是纠缠人心的往事。 这个瞬间,妩媚的妖精和未来的狂魔被阳光如箭一样钉死在酒肆的门口。 ******************************************* “你记得不记得我说过刑天根本没有心肝的?”蚩尤喃喃地说。 “记得啊。”妖精说。 “以我和他相处了十五年,我敢肯定他现在是假装的。”蚩尤说,“只为了还他欠人烤猪的人情。” “没错!” “可明知道他是假装的,我怎么还那么感动呢?”蚩尤抹抹鼻子,“我最近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因为你是个傻瓜。”魑魅说。 “那你为什么也那么感动的样子?” “我只是有点想打喷嚏……”魑魅也抹抹鼻子。 遥远的公元前,人类还没有遍及整个世界时,妖精仍是山林的主人时,某个下午,初到大城市的妖精因为目睹一个情圣和一个女人的相拥而生出了古怪的幸福感。她想要一个男人在此刻热切地拥抱他,告诉她世界是那么的可爱。可是她面前唯一的男人,也是她一生里唯一一个动心的男人只是凝望着远处发呆。但她仍旧觉得幸福,她想一切皆有希望,她确实应该来人类的地方,因为这里存在无限的可能。 这时朋友们刚刚相逢,涿鹿城还显得美好温馨,那些令他们咆哮和悲伤的故事还未拉开序幕。 “来玩订约吧!”魑魅说。 “订约是怎么玩?”蚩尤说。 “你救了魍魉一次,我们就算是朋友了,”魑魅说,“我会还你一个人情,无论你的要求是什么,只要你来找我,这个就是我们订约的信物。” 一根七尺青丝自动从魑魅的长鬓中脱离,浮动在空气里,自己弯曲缠绕,结成一个蝴蝶结,落在蚩尤的掌心,片刻之后,它像融化在日光里那样消失了。 “不是信物么?”蚩尤不解,“它不见了诶。” 魑魅用草叶扫着他的鼻尖,指指自己的心口,“它在这里存着,到时候你可以来支取。” 初雪(一) 很多年之后,人们想起轩辕黄帝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一个戴平天冠,面前垂下十二旒白玉珠串的中年男子,隆准而龙颜,美须髯,等等等等。总之是面相宽仁又有威仪,却说不上有什么特点,和“铜头铁额”、“八肱八趾”、“人身牛蹄,四目六手”、“食沙石子”的蚩尤比起来,很是中庸,跟历朝历代的贤君长得差不多。他还非常聪明,有种种新发明新创造,舟车轮子都是出于他的设计。他又非常勤苦的为国为民,把涿鹿城建设成为那时候中原大地上最繁华的城市。 总之,他变成了一个偶像。 但是在涿鹿城新建的那个年代,轩辕黄帝还没有意识到他将被尊称为“始祖”级别的伟大人物,自然也不会刻意营造这种形象。所以他按照自己的本性,在涿鹿城里自由自在的统治着。 首先,他是个打仗出身的家伙,颇有两把子膂力,纵然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捋袖子还是满胳膊的腱子肉。 其次,他虽然是公孙氏少典的儿子,但从小家穷,是个苦出身,所以很自然的沾染了普通人民喜欢翘脚上桌以及吃饭时会呼噜噜发出声音的习惯。他也喜欢喝酒吃肉,喜欢遍地红男绿女的盛典,喜欢人家称赞他的功绩。 再次,他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但是怕老婆,因为他的老婆西陵嫘祖是他的结发夫妻,这黄脸婆在黄帝的发家史上起了重要作用,很有势力。 最后,黄帝和他的大臣之间并非绝对的上下级的,他的大臣都是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知道他小来的种种糗事,黄帝便也不敢摆出太威严的姿态来。 **************************************************** 轩辕黄帝进入我们这故事的时候,刚从床上爬起来,愉快地伸了一个懒腰,披上锦绣的长袍,溜达进了茅房。 最近涿鹿城里人人都知道黄帝勤于国政,非常辛劳。每天早晨大臣们睡眼惺忪的赶到后土殿早朝时,发现黄帝的书简摊开在小桌上,笔还泡在墨水里,桌上一盏明灭的小灯已经快把灯油烧干了。侍女们就说黄帝昨夜批改奏章一直到临晨,如今还小睡未醒,大家只能等等他,大臣们于是心下觉得有点惭愧。 不过其实黄帝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生活习惯,他把一觉分为两截睡。每天过了半夜黄帝就爬起来了,跑到后土殿上把书简和墨笔摆开,调一调小灯的灯芯。这一切的布置完成之后,他就去茅房放松一下,然后回到寝宫里搂着新看上的女人睡个回笼觉。 他希望借此告诉那帮以前和他打江山的老兄弟,他如今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公孙轩辕了,他非常勤政刻苦,老兄弟们也该学他的榜样。 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黄帝在五千年前就明白这道理。 “奇怪,茅房里怎么有一股酸腐的味道?”黄帝刚刚蹲下来就抱怨了一声。 “大王,真是巧啊,微臣有幸。”旁边的黑暗里有人诚心诚意的说。 黄帝悚然,“幻觉?一定是幻觉!我记得我派仓颉去教质子读书了!” 仓颉是黄帝的噩梦,这家伙是涿鹿城里第一号相信黄帝会千古流芳的人,他于是发明了一个叫做“起居注”的新东西。按照仓颉的想法,神圣如黄帝这样的人,吃喝拉撒睡女人都要记载下来,留给后世的明君作为参考。所以仓颉会在任何黄帝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诚实的一笔笔记录,多年以后,仓颉的后代们有一个统称叫做历史学家,但是他们没有祖先的操守,不再执着于等在茅厕里获得第一手材料,而是信笔胡写,“为尊者讳”。 所以黄帝经常相遇仓颉于茅厕中,因为他如厕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仓颉有很多东西能记录。 黄帝无法拒绝仓颉,因为他已经成为涿鹿城里万人关注的焦点,很多人都等着看仓颉新出的起居注,和多年之后人们抢购八卦周刊差不多。仓颉也会稍稍用些曲笔美化一下黄帝的形象,黄帝知道这对于他也蛮重要。 但是黄帝不相信自己会流芳千古。 “仓颉……不是你吧?”黄帝轻轻把手拢在耳朵上等待回答,不安的笑,“哈哈哈,不是你吧,可千万得告诉我不是你哟!” “大王真是英明!你就猜中了!” “哎哟!”黄帝的脑袋耸拉下去。 “大王你没事吧?” “还好,就是听见你的声音有点腿软,要不是我行伍出身多年戎马,已经给你吓得掉坑里了。” “大王老当益壮,后代明君都该如此。” 茅厕里幽幽的吹着小风,仓颉蹲在黄帝的身边大书特书。黄帝也蹲着,攥着团用来清洁的干草,一手托腮,翻着白眼儿。 “喂,仓颉,我们的质子没有都逃跑吧?” “没有!绝没有!他们都在学写赞颂大王的诗。” “他们的诗已经写得很好了么?你没事可做么?” “有个叫做风伯的比较出色,其他人还要等我教导他们。” 黄帝摊摊手,“你既然有事情做,为什么还来茅房埋伏我?” “唔,除了记录大王的起居,我这次是来和大王讨论庆典的事。大王你还记得这件大事吧?这可是四方部族来朝的大日子,我们该办成什么样的规模呢?” “规模?”黄帝来了点精神,“庆典是好日子。当然要大!要气派!要风光!要有各色瓜果,漂亮女孩儿唱歌跳舞,先酿它一千斤老酒,再砍两百头肥猪,架了火烤起来,大家尽兴!怎么能把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喝晕了怎么好。” “臣是说四方部族来朝,祭祀天帝的五方玄天大典。” “五方玄天大典啊?我还以为大庆战胜神农部十六年呢。”黄帝失去了兴趣,他对于这种外交性质的庆典没有太大的兴趣,在外人面前他得维护自己的威仪,很是辛苦。 他想了想,“就交给你去负责吧,越体面越好。还有,我要穿一身新甲胄参加,请巫师为我祷告上苍,取铁铸甲。” “好,臣都记下来了。”仓颉连连点头。 “记下了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做事?你是拉肚子么?”黄帝等了很久,看仓颉也不动作。 “臣正在努力……蹲太久麻了。”仓颉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初雪(二) 早晨,涿鹿城里下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 几千年前的黄河流域没有今天那么冷,寒冷的冬季只是短短的两个月。这两个月一不能耕种,二不宜出门,涿鹿城的人们多半猫在家睡觉。酒鬼们会泡在暖融融的酒肆里,喝得醉醺醺,有些酒鬼出了酒肆在雪地里一躺就直接睡死了。丞相风后心里很是高兴,这样到明年开春城里就会少一大批酒鬼。所以他也在家里喝酒庆祝,畅想自己将涿鹿城变成一片没有酒鬼、没有懒虫的乐土,人人勤苦,城市一日日的繁华起来。 “风后有理想。”这是黄帝对他的评价。 但涿鹿城偏偏有一群没什么理想且整天无所事事的家伙,他们是风后最大的心病,这些人叫做“质子”。 此刻学舍里烧着暖暖的火盆子,铺着苇席的地面上四仰八叉的躺满了质子和他们的侍卫,多半还没从昨夜的宿醉里醒来。而醒着的也没有打算读书,书简和墨笔扔得遍地都是,一帮人聚成一团,中间一个满头大汗的摇盅儿,摇得相当卖力。 “单!单!就押单!” “双!双!双!开双开双!” “妈了个巴子的我押小!我就不信你能连开十二把大!”这是一个输红眼的。 “切!你不知道昨天神农部的刑天连赌十六把小,最后把随身家伙都输掉了么?”摇盅的少君带着睥睨群雄的豪气,“这赌桌上啊,管你是少君还是神将,总之就是愿赌服输!下好离手下好离手!” 据说夫子昨夜蹲坑辛苦,现在感觉不到腿在哪里,所以学舍里就是联欢的好日子。 白衣胜雪的云锦跪坐在席子上,有些局促不安。她周围一圈都是少君们痴痴的目光,温柔的眼波如春水般流淌。 “一个个说,一个个说。”云锦说。 “云锦公主,你上个月说身体好了就和我去郊外采野花。可你已经放了我半个月鸽子了。”一个少君用怨尤的语气说。 “可是现在是冬天诶,郊外没有野花,”云锦尴尬的说,“下一位。” “我这事情公主你可赖不掉了。”下一位少君眉飞色舞,“公主可是答应要和我去尝尝我们家自酿的好酒的。” “啊?我说过么……”女主角用手指绞着自己的长发看着屋顶,露出天然呆的表情来,“诶?好奇怪,怎么就完全想不起来了呢?” “公主,你居然忘记了!呜呼,好生的绝情!”少君拉着云锦的袖子。 “喂!小子,命里不带桃花要怨你爹娘,看你长得蛤蟆样儿云锦公主不肯跟你约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不要拉拉扯扯。绝情怎么了?绝情你去死啊?”有人嚷嚷。 “唉!生无可恋,让我的人生就这样吧,春天河开了我就去跳河!” “要去趁早,你还在那里啃大饼做什么?公主,别理他,让他去跳,他游泳好着呢!不过公主,”使劲挤上来的质子是个粗犷派,黑且圆的鼻孔里支愣着枪戟般的鼻毛,满脸诚挚,“公主对我可不会忘了吧?我帮公主写过诗交过作业呢!公主答应过说若是我帮这个忙,就与我共游若水的!” “是写‘那三春紫色的小雨点淋在我柔弱的双肩,你叫我怎么能不在这浓情化雨的季节想你’的那位少君么?” 那位少君对着周围的兄弟得意的一笑,满是胜利者的倨傲,“小生的诗还过得去吧?” “可是夫子把我交上去的作业批回来了……说是不合格诶。”云锦歉意的说,“那少君就是没有帮上我的忙,共游若水的事情是不是也就不算了?” “怎么可能?我那诗比起风伯的‘日头照在黄帝的宝剑上,黄帝的宝剑闪金光’岂不强出一万倍?”少君大怒。 “夫子是说我虽然身为女子可是写出这样矫揉造作的诗来也绝不能忍,罚我补写了二十首,还不得用‘紫色’、‘小雨’、‘浓情’、‘柔弱’的字样……” 刑天象座小山似的坐在云锦背后,维持着秩序,“一个个来一个个来!没人都有三个问题可提,公主童叟无欺,今天有问题的统统都轮得上回答。” 学舍门的雪地上忽然升起接天的龙卷。龙卷中,青衣乌发的少年乘风天降。一时间风采无二,恍如天外飞仙。 “嘿,风伯,不就是开了神窍么?又玩这个?”一位少君不服的哼哼。 风伯拧动肩全身款款踏入学舍,一付得意的嘴脸,”公主公主,终于下雪了,你说下雪了就一起去城外面堆雪人的,不至于我们的鸽子你也放吧?” “喔,”云锦终于点了点头,“不过雨师不是也要去的么?他还没来呢。” “不必等他,”风伯摆摆手,“你知道这雪怎么下下来的?就是雨师那个傻子为了和你出去玩,昨晚在自己家里念咒施法,步斗禳星,足足忙了一个晚上才降下雪来。今天早晨就真的下雪了,这是那家伙开神窍以来第一次用好他家传的本事,所以说爱情是无所不能的!不过那家伙筋疲力尽,如今趴在床上只能喘气儿了。” “可是我和他有爱情么?” “单相思也算啦。” “可是他单相思我么?我没有看出来诶。” “一头狗熊经常对鸭子流口水,鸭子还会问大哥你是要吃我么?你不要唧唧歪歪了,到底去不去堆雪人?”风伯失去了耐性,“让我们用一个硕大的雪人缅怀太昊部少君雨师的成果吧!神山上的英雄们会保佑我那奄奄一息的兄弟!” “那……蚩尤去我就去喽。”云锦终于松了口。 几十双火辣凶猛有压迫力的眼睛看向了蚩尤,如果那些目光都是利箭此刻他已经被穿成了一只刺猬。而这个故事的男主角蚩尤仿佛置身世外的老僧,正坐在屋檐下发呆。屋檐下的冰棱上垂下一滴一滴的雪水,雪光照亮他雾蒙蒙的眼睛。 魑魅用双腿勾住椽子,倒垂在蚩尤的身边,一缕青丝就在蚩尤脸上扫啊扫的,“蚩尤,你又发什么呆?” 蚩尤抓了抓脑袋,“没事情做嘛。” “很多少君在约你的云锦公主出去踏雪,”妖精吹气在蚩尤脸上,同时向云锦那边飞过去一丝飘忽的目光,“你还在这里不慌不忙?” “哦,云锦很懒的,肯定不会和他们一起出去。”万众瞩目的男主角很有把握的说。 除了赌骰子的少君们,其他人都沉默起来,他们都看着蚩尤,三成的人展现伤心的目光,三成的人展现鄙夷的目光,三成的人展现“你想找死么”的愤怒目光,还有一成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思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的是一个呆子!”陈峰氏的少君叹息说。 “还是一个多吃多占的呆子。”有熊氏的少君也叹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主角模式?我们这样辛辛苦苦千难万险追不上的妞儿,就总是把目光投在和一个长腿女人总搅来搅去的男人身上?说起来这个女人哪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她青色的头发好漂亮!” “看来等不到春天河开了,我现在就得去跳河!”那个啃着大饼的少君坚定的说,“顺便说你这个‘搅’字就用得很好,很能体现蚩尤的*不专!” 他抹了抹嘴上的饼渣,转向那边的魑魅,用情圣般的声音说,“嘿,那边长腿长头发的妹子,说起来你喜欢诗歌么?” 蚩尤觉得那些闹哄哄的声音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壁障把他和这些人隔开了。他扭回头来,对着冰棱上垂下的水珠吹了口气,水珠破碎纷飞,星星点点的水,一片晶莹的背后是千里素衣的涿鹿之野。 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雪落如羽。 “又下雪了啊……”蚩尤说。 魑魅想这个下雪的上午蚩尤有心事,但她不想问,她觉得蚩尤的心像个螺旋的蜗牛壳一样弯弯曲曲,最是烦人。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她始终过着属于妖精的豪迈生活,脏了洗澡困了睡觉,饿了就吞吐日月精华混个饱,她不太懂这个十来岁的人类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东西。可恨这家伙又不主动告诉他,魑魅也不耐烦总是问他,于是她背气扭过头去, 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了魑魅。她扭头看去,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身体挡在了屋檐前。一条大汉,熊躯虎步,双目有神,无声的站立在屋檐前,静静的凝视着蚩尤,好像云锦公主的凝视那样不离不弃。 魑魅看清了那家伙的脸,觉得有些惊悚,勾在屋檐上的腿都有点软。 在她翻身落地之前,大汉用一种轻柔讨好的语气说,“少君,能跟你借钱么?” “既然你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一个阳刚猛男了,你能不能就不要用这种让女妖精都肉麻的声音说话?”魑魅冲共工比了一个鬼脸。 又一片更大的黑影挡住了共工,天神一样的大汉双眼喷着怒火,岳峙渊渟地遮挡了共工所有退路。共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刑天恶狠狠的揪起共工的领子,“上次你借了钱,我整整吃了半个月的素,你又来借钱。还要我吃素?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刑天一把从腰间抽出战斧来,怒目而视。 “你可要想清楚不能在公共场所用强!”共工战战兢兢的,“不要仗着你是神将……” 刑天一把把斧头刃贴在自己脖子上,“谁用强?我只是告诉你,你再敢说‘借钱’二字,我就自刎在你面前!反正总是吃素的人生我也不稀罕了!” “大个子,”一只小手从刑天背后探出来,拍拍他的后脑勺,“你是不是因为输钱给我了心情很低落?你不要冲动啊!” “别烦别烦,”刑天一把打在绿头发的小脑袋上,“我不冲动!我得把晚饭的荤素搞明白了才能跟你算帐。” 魍魉只好用两个胳膊勾着刑天的脖子,露出小脑袋来,露出两个尖利白亮的小牙齿,冲着少君们点头打招呼。 “诶……妖……妖怪!”陈峰氏的少君打着旋子晕倒在地。 整个学舍都被他的惨叫吓到了,不知多少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这边。 魑魅脑袋哄的一响,把魍魉从刑天背后揪了下来,“叫你老老实实的藏着,你出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妖怪的脸啊?” “里面很闷诶。”小妖精委屈的说。 一直跪坐在席子上的匀净公主忽然跳了起来,丝毫不见娴雅宁静的气质,闪身在门口挡住了质子们的视线嫣然一笑,质子们的脸上都幸福的浮起红晕,心头咚咚的打起小鼓。比她更快一步的风伯显然没有什么智慧去阻止骚动,而是窜上去对准骚动的源头,陈峰氏少君,踢了两脚,“幻觉!那是你的幻觉!” 蚩尤趁着云锦挡住大家视线的工夫,呼的扯下了刑天背上的口袋,当头把魍魉罩在里面,一把抱起来掉头就跑。他的兄弟们和小公主也追着他的步伐而去。 对晨跑再熟悉不过的刀柄会英雄们和两个妖精、一个神将、一个公主又一次飞奔在涿鹿城的大街上。如果,我们是假设,蚩尤能够平安的老死在床上,回忆他的青葱岁月,他会对自己的儿孙说,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奔跑奔跑,像是追逐,又像是逃避,总有一些理由,让我不能停下。 “少君,对不起啊。”魍魉在口袋里小声的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先忍一忍,我把你带到没人的地方再放你出来。”蚩尤说。 “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蚩尤有点诧异。 “能不能换公主或者魑魅抱我……你胸口的肋骨有点硌诶……” “喂……喂……只是借点钱,借点钱……不必搞那么夸张吧?我会还的……”共工搓着两根手指,看着那些绝尘而去的背影说。 红豆(一) “嘿,红豆。”共工蹲在酒肆外的雪地里,雪飘飘的洒在他狮子般的乱发上。 “疯子,你回来啦?”屋檐下的小女孩伸出瘦弱的小手摸在他的脸上。 “红豆,我去借钱,很快就能有钱帮你买了,你要个多大的?”共工黝黑而粗糙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转过一个街角,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攀着彼此的肩膀在那里偷窥。 “少君,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刑天不解的发问。 “没有看出来,”蚩尤被压在刑天巨大的身形下,“昨天我们还被那些寡妇追着,跑得快断了气,你还是受女人欢迎的。” “可你看疯子对那个小女孩又温柔又耐心的样子,我是觉得我对幼女已经失去了兴趣,那就说明我老了。” “嘿!兄弟!”魑魅用力拍他的大脑袋,“你就能说出这**的话来么?” 刑天指着那边的共工和小女孩,“**的是他……是他!” “你们少废话一点会死么?”蚩尤说,“我想不明白共工最近怎么老借钱,他要给那个小丫头买什么?” “管他的,”刑天恶狠狠的说,“总之我已经受够了吃素的人生!” 小女孩和共工都没有注意到那帮涿鹿城的害虫躲在墙角里。他们对话的世界里只有细雪飘落在街面上的声音和彼此的呼吸声,六角形的雪花落在小女孩冰冷的小手上不融化,共工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搓着她的手儿,冲她脸上哈气,露出讨好的表情。 “不要多大的,很小很小的就行了,”小女孩用食指和拇指一圈,比了一下,她的小脸皴裂了,还沾着泥灰,笑容在上面看起来有点糟糕,“我就想摸一摸,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他们都说很美很美的。” “好啊,”共工使劲点头,“我正在攒钱,马上就有钱给你买了,你冷不冷?” “一会儿就不冷了,吃饱了就不冷了。” 共工摸了摸小女孩枯黄的头发,默默的蹲在她面前,像是一条对主人很忠心的大狗。 “呜,真可怜。”魍魉趴在刑天的脑袋上抹了抹眼泪。 “别那么多愁善感!你老毛病怎么又犯了?涿鹿城里的乞丐那么多,你个个都要可怜啊?你要牢记自己的身份是个妖精!”魑魅尽可能凶恶的瞪着他。 “大个子,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吧,我不能看人家很悲凉的场面,一看就想哭,可一哭魑魅就打我。” “对对!快走!不走那个借钱的家伙就没完了。”刑天扛着魍魉,转身一溜烟,在雪地里跑远了。 “驾!驾!”魍魉骑在他脖子上,拍着他的脑袋。 “小家伙,你当你是在干什么呢?”刑天骏马般飞奔着,声音渐渐消失在远处。 “嘿,疯子!”蚩尤从拐角走出去一步,对着共工招手。 共工看见他愣了一下,露出欣喜的神色来,摇摇摆摆就从小女孩身边跑到了拐角。 “都听见了?”共工谄媚的笑,“我只要借几个铜板买件礼物送给红豆,不是去喝酒,拍胸脯打保票,不是去喝酒!” “可是我们也很穷诶,”风伯说,“虽然我们看你这么有爱心,也很想跟你共襄盛举的。” “风伯你不是说开了神窍你就能找着工了么?那岂不就有收入了?”云锦说。 “我的目标是帮人风干羊肉,但是他们要的是温和干燥的小风,我一作法刮风就是西北风凛冽啊!”风伯说,“我这本事,最适合的工作就是去和雨师合作,威胁黄帝说要是不给我们提高待遇,我们就兴风作浪,把涿鹿城变成水乡泽国!” “那叫讹诈。”魑魅拍了拍他的脑袋,“何况你们也不敢。” “那怎么办?”蚩尤挠挠头。 “都这么垂头丧气的干什么?树林里整天都有动物被冻死饿死,世界就是这样的好吧?不是我们的事情啊!要我说啊,早死早投胎,也许还能生在比较暖和的地方喽。”魑魅兴趣索然的样子。 那些人斗嘴的时候,云锦缓步走到屋檐下,看着那个小女孩。 “你叫红豆么?”云锦蹲在她的面前。 “是啊!”红豆扬起头,用一种惨兮兮的声音说,“夫人,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 “我觉得以她这要钱的手段,该比我们有钱。”风伯嘀咕。 “我不是夫人,”云锦摇了摇头,“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 红豆点点头。云锦娇嫩的双手轻轻笼在红豆粗糙的脸上,那些被寒风吹裂的痕迹刮擦着她的手心,云锦看着红豆的眼睛,那双大大的瞳孔里了然没有生机。 “你看不见么?”云锦问。 “我生下来就看不见。” “你妈妈呢?” “死了,别人都说她死了,疯子也说她死了。” 泪水无声的划过云锦的脸,象一串散落的珠链,落在地下,轻轻融开了冰冷的雪。蚩尤呆呆的望着,觉得天地苍茫中他能听见云锦落泪的声音,风伯也有点难过起来,他看着苍白的天空,想起颛顼部他的老哥当权,不知道他的妈妈如今过得如何,也许她已经死了,也许和他老爹撒手尘寰而去时留下的大批女人一起,在一间大屋里永无止尽的织补。风伯心里发酸,他已经很多次的叫自己不要想这些了,他是个质子,在自己强大的老哥面前无能为力的。他很多次的想他的妈妈应该忘了曾经生下他,反正也许从今往后永远不能再见。 “嘿!嘿!”魑魅说,“你们看起来都一脸感动的样子,真受不了。” “母亲诶!”风伯说,“人家在讨论母亲这个伟大的话题。” 魑魅耸耸肩,翻翻白眼,“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个妖精没有爹妈,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对了,蚩尤,可没听你说起你娘。” 蚩尤扭头看着她,“可我也没有妈妈啊,我记事起就是和爷爷一起。” “那你怎么也摆出那付悲戚的表情?反正你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也差不多。” “你说得也对哦。”蚩尤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他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记忆,甚至从未想过他生活里缺少了父亲和母亲这两个人。 共工在一边笑,笑容有点古怪。 云锦解下肩膀上的白狐裘,围在红豆的肩膀上,转身走回拐角处。 “共工少君,你要多少钱?”云锦问,“我们凑凑看?” “啊?”共工愣了一下,“不知道价钱……” “唉!也罢,难得我心软,要多少你就说!”风伯拍拍胸脯,“几百个铜板没有,几十个也许还可以,雨师那里应该还有一些的。” “我那里也许还能找出百来个,最多让刑天吃素了……”蚩尤说。 共工诚恳的环顾众人。 “别看我,妖精不用钱的,也不存钱,”魑魅说,“不要搞得好像大家要争相做慈善的样子。” “我实在是不知道多少钱买一个,除了买酒喝,我从不花钱。”共工说。 “你到底要买什么给红豆?多少钱一个?你倒是说啊!”风伯不耐烦了。 共工双手比了一个大圆圈,举到了风伯面前,“这东西。” “喔!”风伯恍然大悟,“大饼啊?你居然不知道大饼多少钱一个,我告诉你,那不论个卖,论斤的。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买五斤来。” “要是大饼我就直说了,可没那么容易得。”共工说。 “那是什么?”风伯挠挠头,“你说要买个锅盖送给红豆,我也不信啊。” “月亮。” ********************************************* “我们且说那黄帝正在不周山上如厕,恰逢我们共工部杀到,真是无兵可遣无将可派……” “喂,疯子,就算大王在如厕,也不一定就无兵可派吧?”有听书的汉子醉醺醺的问。 “你们轩辕黄帝军令森严,他说要如厕,大家就都如厕了,不想如厕的也如厕了。所以,”共工结论性的挥了挥手,“全军如厕,无将可派!” 酒肆门口的一桌上,刀柄会的英雄们耸拉着脑袋,各抓各的头发。 “就算没有买到月亮他也不必发疯似的编派黄帝啊。”魑魅说。 “他说既然我们不肯帮他,他就只好自己说书赚钱了。”蚩尤说。 “喂,蚩尤,你有没有跟那个疯子说不是我们不愿意借钱给他,而是月亮没有地方卖?”风伯托着腮帮子,愁眉苦脸。 “他要是相信我,那他还是疯子么?”蚩尤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叫你买个大饼给他当月亮用你买没买?”魑魅问。 “早就买了,足足二十斤,不过我实在觉得和月亮有点区别。”蚩尤说。 “唉,我说大饼冒充一下月亮有啥不行啊?”风伯摊摊手,“反正红豆小来就瞎,没见过,我们就告诉她大饼就是这样的,圆的,松松软软香香甜甜的,能吃,就是吃多了有点干,容易噎着。” 魑魅听见风伯非常干脆的打了个饱嗝,猛一回头,“喂!你在干什么?” “吃月亮……我饿了。”风伯嘴里裹着一团饼大嚼。 天色渐晚,酒肆里点上了灯。共工依旧在一群闲汉的包围下纵横捭阖,吐沫溅出七尺开外。窗外浓重的暮色压着天空,薄云丝丝缕缕的浮着不动,云间一轮明月隐隐约约,像被裹在一团蚕丝里的珍珠。 “唉,月亮真的那么好么?非要摸一摸,”风伯透过窗户看着月亮,“说得我也想摸摸看了。” “这里还有,你要不要摸?”蚩尤递给他一个大饼。 “没有水喝,噎得慌,我不摸。” “也是,你都摸了三四斤了。”蚩尤嚼着大饼含糊不清的说。 “魑魅你不是不吃东西的么,怎么也开始啃饼了?”风伯好奇的问。 “唉,无聊呗。”妖精叼着半张饼,目光呆滞,幽幽的叹了口气。 “疯子,你今天怎么了?老是讲个不停,难道你欠了很多钱?”一个汉子跟着共工的故事绕了周天一圈,听得还没战下黄帝,终于有点晕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汉子说,“大王和你已经从北海一直打到昆仑,又从昆仑打到天池,这下子还在往云梦飞去,你们两个竟然都不困的么?” “嗯!”共工说,“也是,够累的,那么我们接着说大王和我打累了,于是倒下来一起睡觉……” “大王有好多的妃子,为什么要和你睡觉?”魑魅睡眼惺忪。 蚩尤一走神的工夫,魑魅一头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于是他身体僵硬不敢动弹,只听见妖精细细的鼻息仿佛树林里悠长的风。那边共工说到黄帝和他一觉醒来又是精神百倍,于是挥刀再战,直飞云梦而去,醉醺醺的汉子们也就接着听他瞎扯。 红豆(二) 风伯踱到酒肆外,屋檐下云锦和红豆并排坐着。 “夫人我给你说个故事吧。”红豆伸手扯着云锦的袖子。 “好啊。” “从前有一头猪,它从天帝那里得到了一颗麦种,这颗种子每个月就结新种子,每结一次就变成两颗麦子。猪拿到了麦种,就高高兴兴的种麦子去了。九天玄女却说,天帝不好了,这头猪要发财了。天帝问为什么。九天玄女说,我刚刚算过了,一个月这颗麦种就会变成两颗,一年就会变成四千零九十六颗。天帝说,可是你看它肚子那么大,四千零九十六颗还不够它吃一顿的呢。玄女说,可是再过一年是一千六百七十七万七千二百一十六颗,下一年是六百八十七亿一千九百四十七万六千七百三十六颗,反正再过五十年,地上的麦子就会一直堆到我们天宫的大门口,这样我们不用人间的香火,直接吃麦子就可以了。天帝说,这下子完蛋了,那再过个十年,天宫不是给麦子顶得越来越高么?玄女问,那怎么办?天帝说不用害怕,你把这个结果告诉那头猪再说……” “是啊,那样我们就可以直接踩着麦子山上去摘月亮了。”风伯两眼放光,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惊喜。 红豆愣了一下,“我的故事里猪也是这么说的……” 风伯欢乐的表情僵在脸上。 “夫人你在听么?”红豆问。 “我在听啊,”云锦说,“可是别叫我夫人吧,我还没出嫁呢。” “可夫人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个很了不起的英雄的,是人人都羡慕的夫人,我会算命。”红豆说。 云锦一回头,看见蚩尤捧着张大饼站在她背后,正看她,脸上写着“你饿不饿”几个字。他长高了,剑眉飞扬而瞳孔清澈,鼻梁挺秀而唇线刚硬,再过几年这个少年就会强壮起来,像他威名远播的爷爷那样魁伟。云锦的心跳了跳,身上无由地烧了起来。 “了不起的英雄?”她这么想着低头下去。 “你会算命呢?”她驱散了脸上的血色,不理蚩尤,继续和红豆说话。 “夫人没听说过么?瞎眼的人都会知道未来的啊,”红豆说,“这是天帝赐给我们的,用来补我们看不见光的缺陷。” 云锦轻轻抚摸她的脸蛋,想着如果要在双眼和知晓未来之间二选一,自己会做什么样的抉择。 “诶?小丫头,你是变着法儿骂我是猪么?”风伯反应过来了。 “老大,你不是猪!可你能不能别大声哼哼?”蚩尤一把捂住他的嘴,“扎手的点子来了!” *************************************************** 一柄利斧狠狠的扎在共工面前的桌上,桌子震动,几个菜碟里面汤水四溅。周围听书的汉子们被吓得酒醒了,个个脸色发青,只有共工指着斧头点了点头,“对!我和黄帝大战的时候用的家伙就和这个一般威风!” 持斧的轩辕族将军愣了一下,“你不要装傻,我收到线报,说你这个叛逆在酒肆里大肆传播小道消息,胆敢说我们大王在不周山上如厕,还有和你一起睡觉,然后又被打得屁滚尿流……” 共工诚恳的点头,“这些我都说过,你可知道我还说了轩辕黄帝输了以后抱着我的大腿求饶那段?” “你以为你说的什么话我不知道?这城里到处都有我们的眼线!”将军冷笑一声说,“你编了一百二十回的评书,里面有种种大逆不道之情节,说我们大王打输了以后逃跑,裤子在扶桑的树枝上挂破了,头盔丢在蓬莱的猪窝里,仓皇逃窜到百越,藏在染坊里泡得象一个蛮子,可是最后还是被你的神眼看见揪了出来。我们大王只好死气白赖的抱着你的大腿哭,说我妈妈还等我回去种田……种种不堪!” 他身后的云师卫士低声咳嗽,“将军不必对这种逆贼描述细节了……” “对!”将军赞同,“总之你犯下妄言之罪,这就纳命来吧!” “嗨,可不只妄言之罪,我还犯了诅咒之罪!我诅咒大王不得好死!”共工认真的说。 “果真有?” “我在书中第一百二十回大结局的时候说,我们在云端之上激战,天穹破裂,天外的熔岩下流,你们大王怕死要逃跑,被我乘龙追上,把斧头架在你们大王又短又粗的脖子上,怒叱他的种种不义!”共工拉过将军的斧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就是这样!然后我便一斧砍掉了他的头,天地欢呼!” 将军有些迷惑,“你这疯子,真不怕死么?妄言已经是大罪,诅咒更不能饶,再有,说大王的脖子*,也要罚做苦工!” 共工抓了抓脑袋,“我都不知道在涿鹿城里说黄帝的坏话是要掉脑袋的罪啊。” 将军哼了一声,“后悔了吧?太迟了!” 共工摸了摸脖子上的斧刃,望着酒肆的屋顶幽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编了一百二十回的书,一直没想好这书的结尾,我如果把轩辕黄帝真的写死了,我会很开心,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又会看着黄帝的龙车在涿鹿城里巡视,我就知道是假的,心里会很难过。我要把结尾说成黄帝打败了我们共工部,虽然很真实,可我又不开心,我真的很想杀了黄帝。” 蚩尤躲在酒肆外的墙边听着里面共工说话,心里没来由的寒冷。 “所以我只能每次都杀死黄帝,再编个理由让黄帝复活,然后再跟他大战。”共工对将军说得很认真,“这样下去,这书就要像我去昆仑的路那么长了,不如你帮我了结了它吧。” “怎么了结?”将军挠了挠头。 “你来扮演轩辕黄帝,”共工对将军背后的士兵说,“把你的铜剑借给将军。” 将军接过了铜剑,左顾右盼,体会了一下黄帝的感觉。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对于未来有很多期许,有时也会想像自己像大王那样威风凛凛。 共工接过他手里的战斧,“我就扮演我自己,我砍你一斧,你砍了我的头,我就没机会难过了。” 将军很是讶异,“你还真是个疯子?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你就死啦!”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共工说,“你行行好,给我个机会。” “若是疯子犯了妄言和诅咒两条罪,罪不至死的,你可想清楚。”年轻的将军有点可怜这家伙了。 “我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共工忽然牛气起来,鼻孔哼哼的往外冒气,“我让你砍了头还不好?你立功了,我也开心了。开始吧!我告诉你细节!那是在大荒之西,我和黄帝刚从八歧灵蛇的腹中杀出,把它断成两截,蛇血洒在我们身上,功力各增三百年,我们各自乘龙升天。” 他以叹息的语气仰头说,“这时候天……开始塌了,我们都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是轩辕部和共工部的仇一辈子不能解,我们要在自己死掉之前杀了对手才能解恨,于是我们解放全身功力,开始了最后的决战。” 刀柄会的英雄们一时间都出神了,酒肆里所有人也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听一个疯子说话,可这疯子的声音像是太古的陶埙里吹出的洪荒之风,带来一片战场,战场上云雾弥漫,天空上血云漂浮,两个人在云端恶战,此时天地将要崩塌,世界将要绝灭。 “我一斧砍向黄帝的脖子,斧上是圣烨辉煌,黄帝一剑架住。” 将军看着那把斧子慢悠悠的挥来,不自觉的横剑一架。 “你们黄帝的剑术高超,一错身就对我面门回斩。”共工轻飘飘的闪身,仿佛舞蹈,“用上了他毕生的力量。” 将军以剑斩向共工的面门,两个人的动作都是缓慢轻盈,像是一场盛大的社戏。 “我已经决心舍命和黄帝相搏,于是一偏头,浑身运起浑圆两仪之气,不惜以肩扛住黄帝的一剑,抽冷子用斧头由下往上……一撩!”共工的声音忽的洪亮起来,“这是阴招!” 将军的剑落在共工肩上,心下一惊,听见共工说,“可我没有料到天帝赐给黄帝九龙圣铠,黄帝穿在战衣下,刀枪不入。你知道,天帝可是从来不对我们共工部有好脸色的,因为我们这个部落的人啊,只是像我一样,喜欢喝酒和吹牛……” 将军一闪身,斧头只是贴着他的甲胄缓慢的擦过,而他的手上不由自主的用力,切入了共工的肩膀,血沿着剑刃涌来出来。 “嘿,对,就是这样,这下子我可惨了。”共工一手抓住将军的剑身,缓慢有力的从自己的左肩斜切而下,剑锋割入他的胸口。 蚩尤看着如此多的血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涌出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此前仅仅有一次,他看见过这么多的血,那也是一个乱发如狮的人,那一次那人丢了头颅。他呆住了,手心尽是冷汗,瑟瑟发抖。 所有人也都震骇了。共工曼声悲吟,代表他故事里悲剧英雄临终的痛楚,剑锋在他心口切出了两尺长的伤口,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嘿!共工你好样儿的!虽然被我们大王打败我也要拼死给你叫个好啊!”一个汉子激动的挥手。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共工松开将军的剑一步步退后。 将军有些兴味索然,觉得自己花时间陪这个疯子玩这个游戏真是可笑。共工靠在一根柱子上大口的喘息,眼睛里渐渐泛起死亡的颜色。 “然后你死了?”将军说,“那就伏诛吧。” “不,我还没死,”共工抹了抹胸口的血,把血污抹在自己的脸上,“故事的结局,可不能这样……这世上最后一个共工,可不能这么死……” “我斩!”他的神色忽然狰狞扭曲,他扑上前去,纵声咆哮,斧影如虹,“轩辕黄帝,死!” 他疯癫的脸上,恶魔苏醒。 战斧(一) 将军肩胛中斧,仰天倒下,一个云师卫士抢出来接住了他,另一人拔剑出来格住共工的战斧,前前后后只是一瞬间的事。 “好!云师里真有点人才!你比你的将军还强!”共工赞赏的对那个卫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士兵乙。” “你为什么不叫士兵甲?” “士兵甲是刚才出来接住将军的那个。” “好,那你演应龙,我要砍下……应龙的头!”共工挥剑咆哮。 云师卫士们纷纷涌上,把他包围在中间。 共工的身体舒展开,像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战斧是他弦上的箭。那双骨节暴突的双手痉挛着握紧斧柄,魑魅微微战栗了一下。她能看见共工身上溢出来的,血一样深红的气,那气息里面有个巨人的影子吼叫着,挥舞长河般的大刀。 “疯子真疯了!”她喃喃的说。 “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她其实是想这么说。 云师卫士们环绕他移动,静止的共工像是被堤坝圈起来的、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上!”云师卫士们一拥而上。 “杀!”共工断喝,斧影如虹。他迎着那些剑刃往前冲,像是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是偌大战场无数死尸里的、最后一个共工部英雄。 他挥舞战斧,仰天对着什么吼叫,“我还没有死啊!”他拍击自己流血的胸膛,挥出致命的一斧,“最后一个共工不能死!”他发出像是哭泣又像是呻吟的声音,忍受着三支铜剑一同刺进了他的后背。 “疯子?”红豆的声音,“疯子!你在哪里?” 魑魅悚然,她不喜欢同情人类,她只是听到这种哭泣般的声音觉得很难过。她从长鬓中分出一根七尺青丝摘下,青丝在妖瘴中灵蛇般扭曲舞动。 “喂!风伯,你要去哪里?”魑魅愣了一下,一手扯住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颛顼部少君扭捏着说。 “蚩尤?”魑魅放眼望去,小街的尽头,蚩尤的背影像是一只猫儿,没声儿地往小巷里窜。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给点胆色好不好?”魑魅追上去,使劲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你扯我的耳朵干什么?这和胆色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蚩尤心惊胆战,左右躲避妖精的目光。 “蚩尤!你真不够朋友,跑得就如此快!”风伯也追了上来,愤怒地对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地打断风伯。 “谁说的?”风伯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这是杀人啊!”蚩尤说,“疯子这可是袭击官兵,他不过是想说点黄帝的坏话,有必要把事情整得那么大么?你以为是上次赌场打架?他们会杀人啊!” “那我和公主去帮疯子?疯子不是我们的朋友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 “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蚩尤说,“而且疯子……也不算我们的朋友吧,他总是疯疯癫癫的,我们没啥共同语言。”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清了自己的立场后,立刻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云锦喊,“喂,你看你看上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 云锦默默地低下头,摇了摇。 魑魅把那根长发缓缓的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站直了身体,平静地看着酒肆中的厮杀。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身上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疯疯癫癫的小妖精了。她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逼人的冷艳,就像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的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们为了个妖精玩了命地打架。我才觉得人和我想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人和妖怪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的生活,”魑魅慢慢梳理自己的长鬓,“大家被老娘生下来都很不容易,难道不该轰轰烈烈的搞点事么?” “可是你真让妖*望!”她冷酷地做了结论。 魑魅的影子电光一样掠进酒肆中,蚩尤的双腿发软,默默地蹲在小街上。云锦依然是默默的垂着头,他们三个人沉默起来。 **********************************************************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地涌向天空,鲜红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地活着,还是死去? 明知道轰轰烈烈的生活后面就跟着轰轰烈烈的死,明知道勇敢这没意义的虚名让无数傻子悲剧地壮观过,为什么还要轰轰烈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地过一辈子不也蛮好?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 可妖精说得也对啊,老娘生下自己很不容易,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蚩尤觉得头痛欲裂。 在那个阳关煦暖的早晨,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你以为什么,我爱上你了?”妖精癫狂地笑着跑了。 蚩尤想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 再回忆一下,那天夜里为什么勇敢。得赶快想清楚,不然疯子可就要死了,那个可恶的疯子……他就要死了。 他记得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颅,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妖怪是一党,那些汉子用看异类的眼神看着妖怪和他们。他不甘心,他想起了玉麒麟卢俊义,卢俊义兄决不思考为什么要救一个朋友,他生在世上只为了义气义气和义气,他应人们的呼唤切开乌云而来,只因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那些人需要他。 一党的就是朋友,英雄好汉难道可以看见朋友被杀么? 这个时刻,蚩尤明白了,原来在他的心中,共工是他的朋友。他们都是质子,一起被拘禁在看不见的牢狱中,那个牢狱叫做涿鹿城。 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他冲不上去,没胆量。 ************************************************** 蚩尤跑到酒肆主人藏身的柜子背后,双腿哆嗦,“有没有酒?” “你也害怕?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两杯就觉得是在看社戏。”主人面孔通红,和蚩尤一样哆嗦。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戏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进喉咙里,这是烈酒,烧着他的喉咙,全身开始滚烫。 “这就行了吧?喝醉了,跟那天打架的状态一样。”蚩尤狠狠地摔碎了手里的酒罐,挺身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酒肆的另一侧是风伯站了起来,也是满脸通红,提着罐子酒。 “人生在世,实在是不能不讲义气啊!”风伯叹息,“我知道我这种男人总会被义气害死,可又能怎么样呢?” “喝够了没有?”蚩尤大吼。 他这一嗓子发聩震聋,酒肆里人人都听清了,完全可以媲美十年之后他在涿鹿原野上的一声战嚎。 “喝够了!”风伯以同样的声量回应他。 “喝够了你们敢怎么样?”照看将军的士兵甲清醒过来,铜剑一摆,震慑着来人。 “借过。” 士兵甲的意识随之中断了,四只拳头劈头盖脸地把他打翻。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只脚在昏倒的将军脸上踩了个鞋印子,然后对风伯说,“来,你也踩一个。” 风伯很疑惑,但也上去踩了一个,“他都昏过去了,踩有什么意思?” “这就叫投名状啊,你踩了大王的手下,我也踩了,他脸上留着我们俩的鞋印儿呢。这下子只好当坏蛋,做不得好人了!” 战斧(二) 少君们喝酒壮胆时,魑魅削了一只坛子给铁虎卫们看,就用她那根柔软的头发。 她像是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一个青色的酒坛,指间缠绕着漫漫青丝,长可七尺,娓娓地拂在她自己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面前铁虎卫们散发着强烈的杀气。 魑魅轻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所有人面前。魑魅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不安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傻,这个女孩身上袭来的强烈妖瘴象无数冰针刺入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地浮起,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出无数的圈子套住了酒坛。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的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 世间怎么会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士兵乙小声说,“这么好看的姑娘,竟是千年老妖……我晕倒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兄弟们都已经躺在了地下,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屋顶,脸上似乎写着“我昏倒了”的字样。 “不够义气!”士兵乙在倒下的瞬间说。 “来晚了!现在不怕了?”魑魅气哼哼地瞪着蚩尤。 “踩!你晕倒我也踩!”蚩尤上去,狠狠地踩了铁虎卫们几脚。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蚩尤一边踩一边说,“上次打架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们在涿鹿是质子,等而下之的主儿,救了魍魉也许会给当作妖邪抓起来,上次是侥幸没事。这次打了铁虎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逃过去吧?” 魑魅愣住了。 “你是妖精,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跑进树林,我却不能逃跑,我们神农部的百万族人还在九黎。我老师担心明天我会在哪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到树林里去,”蚩尤咧开嘴,无声地笑笑,“其实我们刀柄会的英雄,谁不想轰轰烈烈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疯子出头?”魑魅问。 “我不知道啊,我告诉过你的,我不明白,”蚩尤说,“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就不明白,现在也还一样。你老是问问问,可我也想找个人回答我的问题,也找不着。” 魑魅心里动了动,倔强地扭过头去不说话。 “英雄,”躺在地下的士兵乙拉了拉蚩尤的裤管,“打个商量,这次算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你们现在赢了,我们就算交个朋友,你踩也踩了,该够了,就别趁胜追杀了。” “你倒是有眼色!可你怎么知道我踩够了?我的心思是轻易给别人看出来的?偏要再踩……”蚩尤醉得很是开心。 “其实我是关心英雄你的声誉,在各位大家闺秀的面前踩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弱小兵显得多残忍啊。”士兵乙真诚地说。 “你真是云师中的一朵奇葩,不想其他人那样死脑筋啊。”魑魅拦着蚩尤,满脸微笑,蹲下身来瞅着士兵乙。 “妖精奶奶,你不要笑了,笑得我心头卟咚卟咚跳个不停,我们责任就是巡视街巷,是奉了大王的令。此事犹如逼良为娼,我们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姑奶奶你网开一面吧。” “如果我现在放你走,你该怎么说呢?” “待我思考。”士兵乙说。 经过慎重的思考,士兵乙说,“我经过思考是我们将军在赌场里酗酒闹事,激发了民愤。” “说具体点,将军是怎么激起民愤的?” “将军放债赌钱,在赌场里仗着军威出老千,所以被打晕了,我们不知好歹,非要去庇护将军帮他打架,谁知道对方人多势众。”士兵乙说,“罪有应得啊!” “那共工呢?” “共工是谁?”士兵乙满脸诚恳,“不知道啊。” 魑魅满意地点点头,“要是将军说的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姑奶奶,您看我这么勇敢的一个战士都说出这样诚实的话来,以我们将军,脑子不算好使胆子更是如猫……” “对,”一旁的士兵甲帮腔,“我们将军绝不敢得罪千年老妖,让上峰发觉我们被妖怪打得和狗一样,将军也交待不过去啊。” “滚!怎么能叫千年老妖?”士兵乙怒叱,随即堆满笑容,“要叫姑奶奶……姑奶奶,我们会对将军晓以利害,他绝不会撒谎说原本是出来捉拿叛逆呢?” “我真服了你,就凭你这节操,到底是怎么在铁虎卫中混了那么多年的?”魑魅很满意,拍了拍手起身, “阳刚如山,阴柔如水,随势而变,迎风就倒。姑奶奶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 诸方皆大欢喜,云锦的脸上却忽然没了人色。 “闪开!”小公主扑向魑魅,用身体遮挡在她前面,“神将!” 魑魅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感觉到如此逼人的纯阳罡气,不像刑天那样霸道而狂暴,可是更锋利,如漫山风雨般压破了她的妖瘴,把她包裹在其中。她修习数百年的妖瘴术被轻易摧作碎片,只有先天的“纯阳天罡”才能做到。魑魅觉得一股爆炸般的力量在身体里流动,她猛地咬开舌尖吐出了鲜血,血将纯阳罡气带了出去,落地就开始沸腾。 妖精摔倒在地,她想自己就要死了,因为自己太嚣张了,忘记了涿鹿城里一位重要人物。 “大鸿!”魑魅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名字。 轩辕部神将大鸿的神器“赤炎刀”正架在共工的脖子上。魑魅已经被阳罡彻底击溃,云锦和风伯也被纯阳的气焰压制着摔倒在地上。 “原来你的神器不叫做风雪神刀,是纯阳的……”共工点了点头说,“下次要改一改了。” “早该改了!”大鸿翻过刀背劈向了共工的脸,“叛逆!” 共工抬手用战斧封住了自己的脸,只有“嚓”的一声,赤炎刀的刀背把铜剑劈成了两半,又劈中了共工的脸。共工像一片秋天的树叶那样摔倒在地,他苦笑了一声,“下次大战黄帝要小心你!” “嗯?你还站着干什么?”大鸿忽然发现了背后的蚩尤,“你应该全身无力的瘫倒在地上的!在我阳罡之下,怎么还有人能站着?” “不知道,”蚩尤摇了摇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意思!”大鸿沉思良久,“真是万里挑一的例子,你是?” “神农部,蚩尤!” “神农部?”大鸿脸色微微变化,“我明白了,你是炎帝的孙子!” 蚩尤往后跳了一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大鸿冷冷地扫视,“你等身为质子,千里而来,为的是联络五部以献诚意。可是你们不但勾结妖邪,而且在涿鹿为非做歹,更庇护共工这个逆贼,其心可诛。既然如此,我不再犹豫!” “将军,毕竟是三部的质子,那共工好歹也曾是共工部的质子,难道不禀报大王?”身后的士兵小声提醒。 “我有分寸,”大鸿脸上的所有神情都消失了,只剩下霜雪般的冷漠,“除了神农部的蚩尤,其他一律就地处死!” 赤炎刀火红的刀刃照亮了地下众人苍白的脸。 原本侧身遮挡着云锦的风伯也不由地全身瘫软,魑魅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凉,共工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嘿嘿地笑,眼睛里泛起浓重的灰色。云锦昂起头,脸上苍白而冷漠,她的眼睛平静得如千年古镜,一片看不到底的清澈。 这是大鸿第一次见这个奇怪的小姑娘,他想这个公主居然不怕死。 “杀!”大鸿暴喝。 **************************************************** 蚩尤呆呆地看着墙壁上被大鸿冲破的洞口,外面是深夜和白雪。 一瞬间的无力后是一刹那的火花,冥冥中似乎又看见了那双锋利如犀角的眼睛,那双眼睛到底在说什么。同样是在一个人说“杀”的时候,被杀的那人淬砺的眼睛闪亮,至死都有一种东西在那眼睛里闪烁。 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让蚩尤觉得那场往事深得看不见底,到底是谁的英勇和谁的荣誉,谁的屈辱和谁的悲哀? 明知道失败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愤怒地失败到最后一刻? 记忆象火花一闪,蚩尤全身掠过了一阵酷寒。 他手边摸到的是刑天落下的半截战斧,他腾空而起,在空中同样暴喝,“杀!” 两个“杀”字在空中对击,如千军对垒,沙场决胜,蚩尤大踏步而上。大鸿觉得有种不知名的气息压迫了自己,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龙,飞天的龙……大鸿退了一步,他本能地想要退一步,闪开那种气息。 蚩尤站立在大鸿面前,仿佛对阵千军。大鸿看着手里的赤炎刀,刀被那半截战斧弹开了,正嗡嗡的鸣响着。 魑魅焦急的喊,“蚩尤回来,你疯了么?” 云锦的眼睛里闪烁着慑人的光华。 风伯大吼说。“好!这时候才见得兄弟情分!” 共工无声地笑,舔了舔嘴唇。 面对虎视耽耽的众军,蚩尤打了个哆嗦,艰难地站稳脚步,“将军,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何苦逼我们玩命呢?” ******************************************************* “房子塌啦!”士兵们喊了起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酒肆的整个木屋忽然倒塌,大梁椽子和茅草噼里啪啦的从天而降。大鸿及时地挥舞赤炎劈飞了头顶的几根木头,他的属下们却没有那么好的身手,随着一阵哀嚎倒在茅草和木头堆里。 最可怜的是蚩尤少君,被大梁端端正正的砸在了脑门上。 狂魔的同党们刚刚涌起的希望被这场横祸打断了,刚刚崛起的英雄在和敌人对敌时被倒塌的房屋砸翻在地,这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爆发。 “唉!傻子!”茅草下的魑魅轻声说,“救不得我们,把自己也搞死了。” 人们茅草中探出头来,刹那见都愣住了,四周的一切好象都被封冻了,时间暂停。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在倒塌的废墟中,大鸿的赤炎刀封在自己面前,另一侧,蚩尤依然站立在头顶落下的满地月光中,岿然不动。 他是完全呆滞的,人们甚至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丁点神色,那里只有一片空白。他像一尊古老的战士雕像,马步持斧,左手延着斧刃滑了出去,仿佛引着一道流畅的弧线。久经沙场的铁虎卫们在那静止的姿势中嗅出了战斗的气息。 大鸿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阴寒而沉重,令他几乎不能呼吸。火焰般炽烈的刀锋在轻轻颤动,他无往而不胜的雄浑气势像是被一层厚实的墙壁推了回来,许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 “顽抗是没有结果的!”大鸿呼喊。 蚩尤没有回答。 “你想怎么样,说出来嘛。”大鸿决定怀柔。 蚩尤依然沉默。 大鸿也沉默,他不敢动,他记得刚才战斧一挥间令人记忆深刻的力量,他怕一动那斧就挥劈过来。 士兵乙从地上爬起来,犹豫着上前,拍了拍蚩尤的脑袋。 蚩尤依然不动。 “这个逆贼其实是晕过去了……”士兵乙面带喜色地宣布。 炎烈之帝 蚩尤慢慢睁开眼睛,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个声音说,“你醒了?” 垂落的天光让他的双眼如此迷离,五彩的光芒溶化成漫漫的乳白色。他什么都看不清,又很疲惫,于是噩梦中苏醒的人重又沉睡在远离记忆的平静中。 “真他妈的不够义气,醒了还装睡。为什么不能让我也在那里躺一躺?我也受伤了诶!”他听见一个熟悉却遥远的声音说。 “别想了!你就是断了三只胳膊,她也不会抱你的!”这个清且媚的声音,带着几分恨恨。 蚩尤觉得冷,于是益发蜷缩入那个温暖的怀抱。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躲在子宫里的婴儿,外面有他的妈妈。 “云锦。”他在心底很深的地方喊她的名字。这样他就不会再梦见那个散发如狮子的老人,下雪天他经常做这样的噩梦,因为也是在下雪的时候,那个老人丢了头颅。 ******************************************** 玄天神庙。巫师揭开黄绸,乌黑的甲胄如一尊沉寂的武士,平静的端坐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战场上。 “哇哦?这就是你们持咒三日三夜,请天帝加持神力,打造出来的新衣服?”黄帝伸出一根手指,在甲胄的面具上抠了抠。那种彻寒的触感让黄帝有点皱眉头,这东西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是!天赐神甲!”巫师的双眼因为兴奋而发红,“铁水出炉的时候是玄色,毫不沸腾,里面传来牛吼之声!几十年了,在这座神庙里打造的铠甲可从未有如此的神异,是这天下的王才能穿上的吧?我能感觉到神气的流动。” “蒙我?”应龙抓住巫师的衣襟,嘿嘿的笑,“老实说吧,这是你从谁家铁匠铺子讨来蒙混陛下的玩意儿?” “应龙,你可不要对巫师无礼,我看这套甲胄威武雄壮,一定是天帝神力加持的神器。”英招在一旁说。 “神器?神器会是这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老款式?”应龙摇头。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不好,”黄帝宽宏地说,“不过我本是想要一件掐腰的鱼鳞甲,甲片要磨得亮如银,腰带要是金丝绣的夔龙纹,下身两条护腿长些显我身材,再披上件米黄色云龙纹的大氅,那就完美了。这东西看起来是打仗用的,不过现在河清海晏的,看起来不会再打仗了。”他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些年我胖了好些,继续重下去拉车的龙都会觉得累吧?” “大王别听这老骗子瞎蒙,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应龙说,“不信大王你让我踢它一脚,它要是神器还能没点灵验?还能不把我震飞?” “也好,”黄帝赞同,“我现在倒是蛮希望它是件真神器的。” “嗯?”应龙不解。 “那样我就能看见你被震飞……”黄帝袖手望着神庙屋顶说。 “好!大王您且看好!我踢!”应龙双腿蹬地,跃起在半空中,凌空摆了十几个腿花,这才飞星闪电一样一腿刺下。不愧神将的威名,应龙这一腿激起咆哮的狂风,映着朝阳,全身的银鳞闪烁起来,像是一柄云天中落下的神剑。 那是一刹那,短得来不及思索,高高在上的轩辕黄帝感觉到一种来自头顶的刺骨冰寒。黄帝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除了天空,谁能比他更高? “嚯!居然变成一只白鸟!”英招指着倒飞回来的应龙。 应龙满身白霜,抱着胳膊在原地哆嗦,他那身耀眼的银鳞在那不及思索的一刹那,已经被寒霜吞噬了。随着他的颤抖,霜霰从他的每一根发稍上落下。 “竟然是个真货!”英招兴奋地凑上去对着甲胄磨蹭。 “就算是神器,也没有必要那么夸张吧?”黄帝有些怀疑应龙在捉弄自己,“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神器了,用得着摆出这么受伤的表情么?” “我看见它……睁眼了!”应龙说。 应龙怀疑是不是他飞腿的瞬间某处的反光恰好照在他眼睛上让他生出了错觉,让他觉得甲胄那双漆黑的眼洞里有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凌厉的气息笔直的射出,天上人间都没有这样的气息,莫非只能来自黄泉之下?那个短短的瞬间,盔甲深处的目光如同百尺千丈的通天长箭,把他的身体冻结在飞跃中。应龙觉得自己象被那枝长箭贯胸的飞鸟,悬挂在箭杆上无力挣扎。 “切!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话就没劲了。别唬我,我也是久经沙场的,它分明没有眼睛。”黄帝在面具的眼孔里掏了掏,“不过五方玄天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天帝赐我神甲,便是要我威震诸部啊!” “既然是真货那就穿穿看,不知神甲穿着冷不冷?”应龙把头盔拿起罩在黄帝头上,想着黄帝会不会和他一样被忽如起来的寒冷击中,变成一只落了霜的白鸟。 “不冷,就是太重。”黄帝在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而且貌似不合我的身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给我量身材的家伙应该圈禁。” “不只是不合身材的问题,”英招惊诧的围着穿好甲胄的黄帝转圈,“一件有六条胳膊和四个眼孔的甲胄……说句难听的,若是战场上有人从后面的眼孔里对大王射箭,大王的后脑勺岂不完蛋?” 应龙难得的赞同英招的观点,“嗯,里面大概是得垫块铁片。” “两位爱卿,你们一个个面露惊喜,难道这甲我穿上真的气宇不俗?”黄帝被头盔隔绝了声音,没听清两个神将嘟哝,拔出腰间神器尚方宝剑,摆了个将军临阵的姿势站在神庙的供桌上。 “当然!有神龙之相!”英招拍手赞叹。 应龙用胳膊肘捅了英招一下,“心里想什么就别撒谎,像乌龟就是像乌龟,什么神龙?” “知道龙生九子么?里面有个叫‘霸下’的,我们刻在石碑下面扛着碑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像乌龟,其实是龙。”英招辩解。 应龙翻翻白眼,“看起来还不是像乌龟?” 黄帝的脸耸拉下来,对这两个没知识且嘴上没品的臣子很没办法。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踏入神庙,远远的就感觉到一阵阳罡逼人。 “那个纯阳之男怎么来了?”英招说。 “你来得正好!这是天帝神力加持所成的神甲,你说我穿起来莫不是有几分象乌龟?”黄帝招呼进来的大鸿。 “昨夜微臣领云师铁虎卫,擒拿颛顼、神农、少昊、共工四部质子于酒肆中,此外还有一名千年妖精,为臣的阳罡所破。”大鸿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黄帝的问话,直视黄帝的眼睛,缓缓说道。 “尽忠职守,对八卦话题不感兴趣,好!我轩辕部四大神将就你最有气派!”黄帝竖起拇指,“不过你闲着没事犯得着和一些猪猡为难么?还有那个共工,我不是早叫你们把他赶出涿鹿的么?共工部没了,”黄帝摊摊手,“不会再有什么共工部造反,那我们还要人质干什么?难道不是那家伙自己死命要留在城里混吃混喝?我听说他还编了我很多段子四处传唱,有时候我自己也很想听听。” “勾结妖邪、诽谤大王、饮酒闹事、灭我军威。”大鸿说,“每一条都不是小罪。” “那么嚣张?那你干脆把他们当场斩了得了。” “我原本确实如此想。大王的心意,微臣也明白。不过当时有人持斧挡在了一众叛逆的前面。”大鸿说到这里停住了。 “谁?”黄帝说,“你这个停顿真让人不安,是什么重要人物让你用那么多铺垫来强调而又戛然而止?” “神农部少君,蚩尤。” “那是个半大的孩子吧?”黄帝瞪着眼睛看大鸿,眼角没来由的跳了跳。 “不是,是因为他手里拿着斧头。” “涿鹿城里找只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拿斧的遍地都是。”黄帝说,“大鸿我觉得你今天很奇怪,吞吞吐吐的。” “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大王我知道你听到这里心里早在打鼓了,还有哪个拿着斧头的人能让我这么不安?”大鸿说,“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看见了炎帝。” 外面阳光寂静,飞雪飘落,玄天神庙中忽然间静得悄无声息,像是有兵戈的血气和寒气透过时间的空隙从当年的古战场上透了过来。 “呀!”黄帝按着自己的额头,“我果然没猜错你就要说这个可怕的名字!” “现在公事说完了……大王您这件新的神甲六条胳膊有四条背在身后晃悠悠的,怎么不像乌龟?”大鸿说完了,转身要走。 “嘿,别走了,传风后!”黄帝喊住他,“既然是一个像炎帝一样的小家伙,我们得讨论讨论看怎么办了。” ******************************************************** 轩辕黄帝和四大神将在神庙里围炉而坐。 “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你叫我如何能相信一个十七岁大的小家伙只要你激怒他一下他就会变身为怪熊一样力大无穷,哗啦啦拆掉半条街,跟你这样吃了几十年军饷的沙场老贼打成平手呢?”黄帝说。 “不是半条街,只是一件破屋子。”大鸿说,“不过当时那一斧他确实和我是平手。” “我听说有人先天禀赋非常,超越常人,简称超人!”英招用力点头。 “还超级赛亚人嘞。”应龙说。 “大王,这个我有研究!”风后一直沉默着听,忽的站了起来。 “你又有研究?我真受不了你这博学多才,”黄帝说,“大家都静一静了,听风后说。” 风后走笔在神庙白色的粉墙上画了一个少年,又在少年身后画了一个巨大许多倍的人影。 “我们都知道人不只一个性格,有内在的,有外在的,”风后拍着墙上的少年,“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个人外在的性格很强硬,内在却很优柔寡断,比如说大鸿。” 大鸿沉下脸去。 “有的人外在很勇毅,内在却很胆怯,比如说英招。也有人外在很洒脱,内在多忧虑,大王就是了。” 神庙里的人一个个沉下脸去。 “当然,我就是外在很思辨,内在逻辑很混乱的一个人。”风后又说。 “那我呢?”应龙瞪大眼睛。 “你是特例,你外在很愚蠢,内在也很愚蠢,简单得像是一根细面条。”风后看也不看他。 “细面条?”应龙仰头思索。 “这个叫蚩尤的质子,可能外在是个柔弱的少年,但是内在是个凶残的家伙,平时他的外在性格会压住内在性格,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人格不能保护他自己的时候,他内在的第二人格就开始蠢蠢欲动。这时候他的内心同步率就会疯狂飙升,超过了某个特殊阈值,沉睡在他精神世界内部的第二人格就会苏醒,他就会在瞬间具备超越普通人的力量,不管你叫他超人也好,超级塞亚人也罢,他能不能杀掉大鸿,只取决于他的第二人格有多强,同步率有多高而已。这种情况,”风后敲了敲图案斑斓的粉墙,“称为暴走!” “暴走?”黄帝一愣。 “不错,对于这种特殊血统的人,只要不幸的挑战到他的绝对领域,他就会暴走。” “绝对领域?” “是啊是啊,每个人内心的墙,仅仅属于自己的神圣空间,不容侵犯的领地。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小东西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都能暴走么?”应龙问。 “应该都有可能,”风后说,“可以你这么一个外在内在如此一致的人,暴走不暴走没什么分别啊。” “我要提醒大家暴走这种可能,是因为他是神农氏的后代,而神农氏炎帝,外在是个尝百草的老医生,内在是个挥着炎烈大斧的怪熊,我想诸位都记得吧?”风后说,“这条血脉还没绝啊!” “什么是那小东西灵魂深处的第二人格?”黄帝喃喃自问。 “我希望是只小白兔。”风后说。 ************************************************** 天牢四壁都是夯实的黄土,只有头顶的一扇窗,缤纷的阳光从头顶洒落,蚩尤躺在草堆上仰望那块方形的天空发呆,云锦抱着膝盖坐在他身旁,象一尊无暇的玉石娃娃,拿着一根稻草挠他的鼻孔,笑着露出两行漂亮的牙齿。蚩尤只觉得鼻子痒痒的,忽的就笑了出来。 “你说我们被关在这里,蚩尤和公主两个咋就那么甜蜜舒心,我们这里角落里咋就那么悲凉呢?”天牢的另一角,风伯对周围的人摊了摊手。 “还不是你说要把晒太阳的位置让给他们的?”魑魅说,“我还想晒太阳呢。” “唉,这回是早晚要死了,给人家有情人留点空间也是兄弟的道义,没准还能死前做了一处生下个娃娃,人生就圆满了很多啊。”风伯瞥了一眼魑魅的脸色,“我只是瞎说八道,不是要故意刺激你。” “我为什么要受刺激?干我屁事?”魑魅耸耸肩,摊摊手,“我是个活了快千年的妖精,我早就活烦了,我对人世间的一切已经看腻了。” “妖精和人有区别么?”风伯问。 “人会被砍头,妖精会被烧死。”魑魅说。 “好了不跟你斗嘴,知道你不开心。”风伯起身拖着脚镣在牢里转圈儿。 “两位英雄不怕死,就别说狠话吓我了。你们被砍了烧了,还算是英雄了一把,涿鹿城里人人都知道你们是帮朋友仗义出手,酒肆里上下传你们的名儿。我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了。”雨师靠在一边的土墙上说。 “雨师,还没问你怎么也进来陪我们坐牢?”风伯说,“我本来觉得你没那么有义气。” 雨师涩涩的瞥了一眼那边阳光中幸福微笑的一男一女,“义气?别傻了,早上起来大鸿叫我去问话,说你和云锦公主他们是不是一起的。我只听见云锦,想也没想,马上点头说,是一起的!是一起的!结果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哈哈哈,你白痴啊?太昊族出了你这么个质子也真是遗祸千年了。”一条魁梧剽悍的汉子刚刚被一脚踹进大牢就哈哈大笑。 “刑天?你怎么也进来了?你也不像是个讲义气的人啊!”蚩尤看见刑天,猛跳了起来,“现在还有谁可以送饭呢?” “别逗了,我怎么会是因为义气呢?义气那都是傻子才有的东西。少君你要相信我还是很理智的,大鸿一问我,我马上说我不认识蚩尤,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他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大王圣明威武,最好一刀砍下蚩尤少君的脑袋来当球踢!”刑天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靠……那么坚决你都被关进来了?”雨师叹息,“跟你相比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刑天一摔手,懊丧的说,“可他们不信啊!” “指望魍魉送饭要等到来生了,他现在找不到我们,一定坐在大街上哭呢。”魑魅说。 “唉,猜对了一半,你师兄哭是在哭,不过不是在大街上。”刑天叹口气,从屁股后面抓出小妖精来,一把扔给魑魅。 魑魅凌空抄住魍魉,只看见魍魉全身画满了镇妖的咒符,活象一个圆圆脸蛋的小猴子,正捂着脸哭,“呜,好悲惨,跟我可真的没关系。” “好啦,保持一个妖精的矜持行不行?”魑魅摇晃着他,“你怎么也被抓来的?你不知道兴起妖风逃了再说?” “大个子被抓的时候,我一直按照你的吩咐乖乖的藏在他背上的皮口袋里面,忍着气闷也没露头诶!”魍魉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 大夸父 雪,无边的下着。 我站在无边的雪原上回首,身后没有脚印。 我从哪里来?我记不得了。这样一片白茫茫,无论天空还是大地。真冷啊。 水滴打落在我的头顶,温热而粘稠。我抬头,那是一串鲜红,红得象要燃烧起来。 他身高一丈,散发如狮,被斩断了双臂双腿,却依旧魁梧。小小的木笼把他包裹起来吊在雪花飘舞的空中,血已经染红了木笼,咿呀咿呀,摇摇晃晃。 “你又来这里了?”那张狰狞的脸上竟然有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就来了。” “害怕么?”他沙哑的声音似乎很温和。 “有一点点。” “很多年了,还在回忆么?真是个固执的孩子……如果害怕,就不要回忆,这些本来就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你痛么?” “马上就不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们为什么打你?” “等你长大吧,”木笼里的人说,“也许你长大就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我快十七岁了。” “可是看看你自己,你还是个孩子。” 我低头看脚下,镜子一样的冰里,还是一张孩子的脸,然后血模糊了冰面。 “等你懂得愤怒,你才真的长大了。” ******************************************************* 鼓声,撕裂天空的鼓声……哪里来的鼓声?寂静的雪原上,谁在击鼓? 我抬起头,周围满是人,人们头上系着鲜红的稠带。我看见他们象着远方的山颠振臂欢呼,山颠上有灿烂如云霞的黄衣飘拂。在这欢声雷动的一刻,我抬头看木笼中的他,我忽然发现他的整个面目都是模糊的。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在记忆中失去了,除了那双眼睛,清晰得让人恐惧…… 锋锐如犀角的眼睛。犀牛角可以刺穿一切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吧?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山颠。他沉默的凝视,神色凶恶得象要吃人。东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下搏动,我担心那种东西会放肆的撕裂他的身体,会爆炸。 “大夸父!今日是你的死期!”黑红的胖子持着黝黑的砍刀,站在了他背后,刀柄上血色的刀衣猎猎飞扬。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或者宝剑,成千上万来观赏人头落地的一刻。大夸父……他应该是坏人吧?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狂喜的看他死去? 红绸飞舞,那些是喜庆的红绸,围观的都是夸父族么?连他们也那么喜悦的看见自己的王被砍下头颅? “大夸父,你是坏人么?”问话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惨白。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的飘扬,一滴一滴,缓慢的垂落在尸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头颅离我那么近,我想躲避,却已经晚了。我避不开那未曾熄灭的目光,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稠的少年。 山颠上灿烂的人影扬起了手,万众欢腾,少年随着所有的夸父族人一起欢呼。 我被淹没在喜庆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冷?是因为我在少年的眼角边看到了泪光?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装结剑,系着喜庆的红稠,跋涉千里,兴高采烈的来观看邪恶的王人头落地。可为什么还哭泣?又为什么我也想陪他一起痛哭? “你高兴么?”我问他。 “是啊,我高兴,”他流着泪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他死了,我真高兴……”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独自面对那颗不曾瞑目的头颅。 长大就要愤怒么?为什么要愤怒呢? ******************************************************* 蚩尤缓缓的睁开眼睛,头顶的天窗里洒落融融细雪,在一窗微光中,凌乱如夏夜流萤。云锦凑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朦胧,两人彼此望了一会。 “做噩梦了?”云锦问。 “又下雪了。”蚩尤说。 “是啊,涿鹿总是下雪,穷桑的冬天都没有这么长……” “一直是这样的,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见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岁来涿鹿的么?” “五岁也来过,那一年是轩辕黄帝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的盛典。” *********************************************** 质子和妖怪们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里,唯一可以看见光的地方是头顶的那方小窗,风伯曾想数着小窗从黑变白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可是他很快放弃了,一日又一日,计算起来很可怕。蚩尤只觉得天气渐渐变冷了,最冷的时候应该就要到了,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蚩尤闲着没事就和云锦一起躺在草席上看那个小窗户里的晴雨变化。魍魉和刑天两个天天赌钱,累了就睡觉,醒来继续赌,刑天输光了身上所有东西之后就开始用雨师风伯蚩尤乃至于公主下注,蚩尤估计整个冬天彻底完结的时候,刑天会把整个涿鹿城加上外面三千里旷野都输给小妖精。被符咒压制了妖气的魑魅总是一个人远远的坐在角落里,平静地梳自己的似水青丝。风伯和雨师百无聊赖,于是互相说自己家里父兄的糗事,自揭家丑让他们都有快感,整日里呵呵笑个不停。但是这两天终于没什么新鲜的糗事可以说了,雨师已经连续重复了三次他老爹让九九八十一个老婆们互相较量才艺来选正妻的故事了。 “风伯,你说大王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准备春天杀?”雨师说。 “我觉得春天杀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一个个杀还是一起杀。” “一起杀多好,好歹不用害怕。” “是啊,”雨师枕着双手发白日梦,“我还可以勇一把,让公主看看我太昊部男人的飒爽英姿。我都想好了,我临死要口占一绝,面对侩子手微微一笑,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然后公主就看一柄鬼头大刀落下,我的血哗哗的喷上天空,你说哪个女人看到这样的英雄好汉会不倾倒啊?” “要不是因为云锦,你也不会不明不白的被扔进来,还不后悔啊?”风伯说,“我说你这暗恋得天下皆知,人家就是不睬你你也惨得太离谱了一点。” 他扭头对另一边的魑魅说,“我不是对你指桑骂槐。”他们三个并排靠在土墙上,眼神一般的朦胧。 “呸,跟我有屁关系?”魑魅淡淡的说。 “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啊,”雨师说,“你说我这样的男人哪里比不上蚩尤?我还是他老大呢。” “不过我看得开,”他又说,“我们刀柄会的英雄好汉,这样一起挂掉也不错,这时候我们还没长大,兄弟们还是一心,不会出现将来公主嫁了蚩尤我心怀怨念,或者我们为了女人大打出手坏了兄弟义气的事。反正当质子早知没出路,趁着我们大家都好朋友,”雨师幽幽的叹口气,“砍头时候云锦公主掉眼泪就算是为大家一起掉的,我也沾光。这么想着好像也有点开心。” “真苦情的人生。”风伯说。 “大个子,你怕不怕死?”魍魉忽然问刑天。 “当然怕死,你们这些没有过女人的小少男,还有那边那个没有过男人的千年小妖精怎么能体会一个坐拥涿鹿城数百寡妇心的成熟男人对生命的留恋?” “那刑天,你喜欢过那些寡妇么?”蚩尤问。 “废话,我为什么不喜欢?” “同时喜欢这么多?你真博爱。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我们一起住了十一年,还没听你说那么离谱的梦话呢。” “其实,你们年轻人对爱情要求太高,那些都是幼稚!”刑天说,“寡妇们只是想要一个人陪着说话,让她们靠着哭,至于是谁她们也不是很在乎。要是少君你很有耐心,愿意陪她们,她们也会靠着你哭。反正有人陪比自己孤单要好。我也喜欢蹭肉吃,蹭觉睡,所以她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 “只是要个人陪着?那她们喜欢你么?” “什么叫喜欢?”刑天望着屋顶出神,“大概是有一件东西一个人什么的,有一天丢了,再找不到了,才会知道是不是喜欢吧?” 蚩尤坐直了,诧异地看着刑天,揣摩他说话时那似笑非笑的味道。刑天还是第一次说出那么有深度的话来。 “装作自己很有深度的那种话我也会说了,年轻时候泡小妞儿经常说,那时候有一个神农部的小妞儿总喜欢靠在我胸口在月光下河水边听我说对这茫茫宇宙的思考,直到天亮连个嘴儿都不亲。”刑天说,“现在可不一样,大家都很坦诚,脱剥了便做了一处!” 刑天自顾自的摸了摸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很久没人给我剃胡子了,她们大概忘记我了吧。你知道脱剥得太快,忘得也很快,我觉得脱衣服的速度和忘记的速度之间,一定有些关系。小东西,来猜猜这把是单是双?” “双,”魍魉想也不想,扭头看着魑魅,“我们也要死了么?” “是啊,你想哭现在趁早。“魑魅说。 “不想哭,”绿头发小妖怪摇了摇头,“就是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修了长生的。” “长生啊,就像是一间不知道摆什么家具的大房子,空荡荡的,让人生厌。”魑魅说。 魍魉抓抓脑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蚩尤抱起魍魉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说点开心的,魍魉,如果能活着出去你有什么愿望么?” “我想长大,我一直都想长大,我一千年前就是这么小,现在还是这么小,想知道长大了以后是什么感觉。”魍魉说。 “真没劲,你要想长大,就该出去先找个漂亮姑娘乐上一乐。”刑天不怀好意的笑。 “你听我说完,我长大了就要娶魑魅乐上一乐……” 风伯和雨师那边传来咣铛一声,然后是两声哀号,那是这两个家伙惊悚得从草席上蹦起来撞到了低矮的屋顶。 “有壮志!”风伯竖起大拇指。 “哦?这个理想听起来还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那个漂亮的小妖精会嫁给你?”刑天说。 “我都长大了,魑魅为什么不嫁给我?”魍魉反问。 “这个问题就像问,我都洗脚了,黄帝为什么不*的脚丫一样吧?”刑天以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魑魅,魑魅冷着脸儿,把脸转向一边。 “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很好啊,”角落里,云锦小声说,“我的愿望也差不多,就是想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 “我也是,我也是。”雨师和风伯一起附和。 “如今的年轻人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啊,”刑天说,“那你呢?少君。” “我想找个聪明的人,我的问题他都知道答案,我想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回答了,省得整天都让我很烦很烦。” “喔,‘人为什么要死’那些个问题?我比你还烦呢,我要是出去了,只希望再也没有人烦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魑魅,轮到你了,你的愿望不是嫁给魍魉吧?” “怎么可能?”魑魅露出一个唾弃的表情,而后回复了慵懒,“我也想找一个人帮我回答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还不知道,”魑魅轻轻摇头,“只知道我心里一定有个问题。” “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拜托你都活了一千年了,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当人的怎么办?你说得好像我们的人生就很无望。”刑天忽然一顿,“可是我知道,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不想,”魑魅说,“你会告诉我我只是要找个男人乐一乐。” 刑天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了地上。 魑魅没有再说话,天牢里没来由的沉寂下去。蚩尤觉得有点空虚,也许明天就会被砍头吧?魑魅却还不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妖精活了千年,却不知道自己最大希望在哪里。漫无目的活了一千年,这一千年就显得更加漫长。 人们四散到墙边靠着墙角坐下,沉默地看着刑天一边大笑,一边滚来滚去,庞大的身体像只大狗熊。 信仰 “应龙,你记得么?我们小的时候,我家是公孙世族中最没地位的,总是得帮家里编草席卖才能吃上肉……我讨厌编草席,那些苇草穿来穿去的,永远没有结束,我那时候老是想若是我一辈子都编一张草席,那草席该能把天下都盖住了吧?”黄帝躺在绣了百花的织锦软垫上上,还像小时候那样把脚肆无忌惮的翘起在矮桌上,眯眼看着飘摇的烛火出神。 “记得,怎么不记得?不过功高不厌出身低,大王不必介怀。我家那时不是杀猪的么?我小来就一把杀猪好手艺,在城北边天天杀猪过日子,每天早上起来杀上三五头,得几个钱就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就和人赌钱,运气不好的时候裤子都输掉。臣那个时候还比较要面子,不好意思光屁股回家,就在酒肆里和人打架抢裤子,实在抢不回来只好光着两条腿在街边游荡,”应龙抓抓头,有点缅怀,“大王你小时候可不能跟我比惨。” “一个人惨不惨不在于他是否光着两腿在街上溜达,而是他心里是不是有所感触。”黄帝说。 “大王你就多愁善感。” 黄帝懒得搭理他,神思有点恍惚。回忆起小时候,不可一世的轩辕黄帝忽然就被数十年前那个高台下卖草席的少年侵蚀了。他有时候还能体会到小时候的卑微和贫苦,而觉得那个编草席的少年还住在自己心里,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少年不再那么张扬的出现了,不会跑到城墙上做那种傻乎乎的事,譬如望着夕阳挥手说这天下有我终将不同啦,什么什么的。但他还没走,黄帝知道,有时让他恍惚,很少的时候令他难过。 “那个时候,同宗的族兄们都穿着雪白的衣服,去高台上听夫子讲修身治国的大道,只有我穿着褐色的葛布衣服在高台下吆喝着卖草席。午间的时候,他们在凉棚下用食,我还在拦着路人卖草席,而他们午后习练弓马回来,白衣飘飘的从我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的草席还没有卖完,那种感觉……” 说到这里,黄帝忽然停了下来,想了想之后,狠狠的打了个响指说,“就是不爽!很他妈的不爽!” “所以我们不就立志要干他娘的么?”应龙使劲点头。 “我们立志不是因为过了苦日子所以干他娘的,我们是有救天下的壮志!”黄帝不爽,“一点也不懂得包装自己!这个你就不如风后太多了!”他伸出一个手指指天,“所以我祭见天帝,知道自己有王的命格时,我发誓要一统四方,这样以后再也不用穿着葛布衣服去卖草席!” “还不是要干他娘的……”应龙压低声音说。 “这不是干他娘的!是壮志!”黄帝抄起尚方宝剑带着剑鞘砸在应龙头上,举剑指天,“我是说,我公孙轩辕倾此一生,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人!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大王你打我的脑袋……是为了以壮声势?” 黄帝不理应龙,把宝剑扔到一边,又躺回了垫子,叹了口气,“可现在那几个胆大包天的质子敢犯上作乱,我还是不敢杀。” “大王是害怕四方诸部兴兵报复么?”应龙比了个手势,“我们悄悄做掉!神不知鬼不觉!” “切!”黄帝不屑,“四部质子一起死在涿鹿城的大牢里?是痢疾传染么?四大部落不会信的。他们没有你那么傻。他们会猜我们杀人质是想对他们动手,要想不被我们干掉就得先把我们干掉,他们就会合兵一处攻过来,到时候你一个人把神农部解决了就行。” “那我们干脆抢先动手一举灭了四部,岂不是更加风光?” “你觉得四方诸侯旗下无人?你看看神农部那个刑天,那身板,那肌肉,那膂力,干戚一出山也砍下半截来。你娘再生三个应龙也不是他的对手。” “大王你骂人还是那么阴毒,一拐弯就往我娘身上牵扯。” 黄帝叹了口气,“记得十七年前坂泉一战时的炎帝么?” “大王你老是拿出这种名号来吓我……其实不若我们以后都叫他神农,这样我们可以把他想像成一个无害的医生……”应龙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质子正好是十七岁……” “十七岁?”黄帝心里咯噔一声,他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说,站起来绕着屋子兜圈子,“十七年前不敢杀,今天也还是不敢杀,其实我这个大王啊,哪有你们想的那么自由。” “我以为大王你除了怕老婆什么都不怕的。”应龙说。 “我有时候觉得啊,我跟那些质子一样。”黄帝说。 “大王你住在这华丽的大屋里,每晚都有不同的漂亮女人陪,顿顿有肉吃,出门有龙车坐,质子们能跟你比?”应龙不解。 “对于那些质子啊,涿鹿就是他们的城,他们出不去,”黄帝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眺望,星光投射在涿鹿之野上,长风吹草,“这天下就是我的城,我也出不去。你从小到大无非是在一个个由小到大的城转悠,你老是想出去,可是城的外面还是城。” “传风后!”黄帝对着外面喊。 “大王有什么吩咐?”风后没多久就站在黄帝面前了,他是个少有的聪明人,夜猫子,喜欢晚上自己搞点研究。 “把质子们放了。”黄帝下令。 “嘿嘿,”风后一笑,满脸贼贼的,“我就想着大王慑于四部还有数十万大君,一定会放了那些质子的。” “你看起来那么高兴,一付里通外蛮的样子。”应龙瞪了风后两眼。 “你不了解他么?”黄帝拍拍应龙的肩膀,“风后是条老狐狸,笑得这么贼,肯定是有了打算,他要是哪天不笑了,恐怕就是心里有鬼。风后,你怎么想的?” “还是大王了解我,其实无非是五方玄天大典,这是我们轩辕部制霸天下后定的规矩,诸部要么派使节来,要么首领亲自来,这些人要是看见我们把他们的人质都关在天牢里,会觉得我们有意和他们交恶,会生反心。”风后说,“不若先把这面墙糊上,把质子们养得白白胖胖给四方诸部看看,让他们知晓我们轩辕部的仁义,之后再说。” “没什么新意,我也都想到了,行了,”黄帝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对了,那两个妖怪怎么办?” “当然是一起放了。” “一起放了?”黄帝讶异,“涿鹿城里扫四害,妖怪是个大头,你自己定的规矩,你忘了?” “没忘,”风后阴笑两声,“大王,我听说那妖怪里有个女的,身段极是迷人,你说我们把他们一起放了,他们会不继续勾搭么?” “哦?那我很想见见那妖精。”黄帝说。 “大王你跑题了……” “哦。”黄帝点点头,“你继续。” “等到五方玄天大典结束,我们总不难再找一个茬子,说他们还在勾搭妖怪,怪力乱神。那时候再一把抓起来,留着慢慢收拾,”风后意味深长的说,“而且五方玄天大典一过,大王不就知道他们如今对大王是忠或者不忠,也能揣摩到他们有多少兵力,敢不敢造反了。要是他们有实力造反,我们就继续把质子养得白白胖胖,要是已经没什么气劲儿了,我们就把他们的子孙一起收拾了!” “好!有思想!”黄帝赞一声,“不过其实我知道他们肯定都不忠,只是还不清楚他们现在手里有多少兵。” “大王最想知道的是炎帝手里有多少兵吧?”风后说。 “神农,是神农,我们刚才已经决定以后都叫他神农了。”应龙纠正他。 “嗯,坂泉之战后,我有十几年没有见过神农氏的使者了,我见过的神农氏大活人只有那个叫蚩尤的,我们对他们全不了解。”黄帝说。 “其实如果大王那时没有把神农放走,不就灭掉神农氏了么?”风后说,“在我见到蚩尤之前,我还以为神农氏都死光了呢。” “炎帝!炎帝!神农只是他的绰号……”黄帝说,“你以为我想放走他么?想想他那磨盘大的斧头。”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啊。”风后说。 “其实这些年……我也很想见见炎帝,希望他还活着。”黄帝说。 风后茫然的看着他。 “大王今晚好发感慨。”应龙为他解释。 ******************************************************* 消失了整整一个冬天后,涿鹿城四害之一的质子们重新走在了星空下的雪地上。 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一干死党们静悄悄的走着,在雪地上踩出浅浅的脚印。已经不知道多久不曾见到天空,本来等待春天人头落地的质子们忽然被一脚踢出了温暖的地牢。风伯小心的询问狱卒能不能被关到天亮再放出来,却被拒绝了。 蚩尤居然觉得有点失落。他们一群人走出天牢后居然没有庆祝,而是出人意料地沉默着向前走,四顾寂静的街道,没有人用心去辨别方向。他忽然觉得其实在天牢里呆着和在涿鹿城里呆着差不多,反正都是一个不能走出去的地方,大点小点而已。 黄帝不知道此时蚩尤的想法,否则会为他拍手叫好。 “反正不用掉脑袋总是很好的吧?”刑天忽然说。 然后他哈哈大笑,一脚踢起漫天的雪花,雪花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刑天在雪花里说,“居然没掉脑袋,白许了许多愿,婆婆妈妈的……出来了又觉得其实也很没劲。如果不是觉得自己快死了,你们是不是会许点别的愿望?” “我还是一样,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可以了。”云锦高高的把手举起来,她的另外一只手挽着蚩尤,蚩尤扭头就看见她的笑像是春来花开那样灿烂。 “我的愿望就是把雨师灭掉成为刀柄会唯一的老大啊!”风伯忽然大笑起来,也一脚踢起大片的雪花。 “那是我的愿望才对!”雨师抓起一个雪团塞进风伯的领口里。 “我的愿望永远是在自己的房子里,坐拥寡妇,面对大海,春暖花开,”刑天笑,“我要在‘寡妇’后面增加一个‘们’字!” “娶魑魅哦去魑魅哦!”魍魉被感染了,挥舞双手雀跃,却被魑魅毫不客气的一把按进雪里。 蚩尤觉得胳膊一紧,云锦已经把他挽进了浓密的雪花中,踮起脚尖凑在了他耳朵边。蚩尤觉得云锦的牙齿咬住了他的耳朵,他刚想张嘴喊痛,而痛楚还没有袭来的时候,云锦张开嘴往蚩尤的耳朵里喷了一口温暖的水气。蚩尤觉得雪花彻底的笼罩了他和云锦的一片空间,周遭的一切都被隔开了,这里只剩下了他和云锦。那口温暖的气息像是从耳朵眼儿里涌入了心里,像是个欢乐的小妖魔,鼓噪雀跃,而蚩尤的思维在那一刻是中断的,他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在云端,忘了从哪里而来,将来要去做什么。 云锦用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我能回答你的问题。” 蚩尤点点头。 “只要你永远呆在我的身边,有一天我老得要死了,我就告诉你关于这世界的一切答案,好不好?” “好!”蚩尤说。 这一刻他相信云锦有答案,这个瞳子如古镜般清澈的少女从第一眼看去就与众不同,坐在一匹白色的小马上,像是从一个神秘的国度而来,洞悉世界一切的秘密。许多年之后他知道,云锦并不能洞悉什么,但是对于蚩尤而言,云锦自己就是答案。而云锦的问题,却无人可以回答。 “那我的愿望也满足了……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云锦的声音恍如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她把温暖的嘴唇轻轻贴在蚩尤的嘴唇上,这是狂魔生命中第一次亲吻,后来他回忆起来,那像是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周围的人欢腾笑闹,雪花中的两人仿佛嘴对嘴问答着世界最古老的奥秘。 那一年蚩尤十七岁,云锦十五岁。 事情发生的时候漫天的星光,月圆,四周都是萧萧的雪。 那个瞬间如此的虚幻和不真实,这让蚩尤甚至怀疑那一切是否发生过。雪花屏蔽了他们,没有人能为他证实。 两个人互相依偎就能解决彼此的一切犹疑,这东西叫*情,十七岁的蚩尤很坚信。那是因为他只有十七岁,还太年轻。他以后有很多傻男傻女怀着同样简单的希望然后看着它们像是肥皂泡那样破裂。但是相信的人就是相信,爱情是一种神奇的宗教,只准备给那些准备好了去相信它的人。蚩尤信了,很盲目,忘记了一切,也不曾注意他们的朋友们无声的退出这片雪花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他只顾惶恐地伸出双臂抱住小公主,觉得抱着一尊温暖的玉石娃娃,怕她碎了。玉石娃娃本应该是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凭人想像和思念,从不理会任何人,但她向着蚩尤迈出了步子,艰难的,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因为她太坚硬,却又脆如琉璃。 等蚩尤回过头去,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雪花已经落尽,人都已经散去,只剩下云锦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不说什么,低着头往前一直走。 ******************************************************* “魑魅,你是在哭么?” “不是,我为什么要哭?干我什么事?” “那你脸上为什么有水?” “因为脸上的雪化了。” “脸上的雪为什么化了?” “其实雪总是会化的……” 魍魉坐在屋脊上,看着轻盈立在风里的魑魅。她的长发长带一起飘拂在风中,美得像这个冬天一样寒冷。 “魑魅,我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魍魉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跳下了屋顶,“我去追共工,他去找红豆了。” 魑魅看着魍魉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越来越远,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屋顶了。她慢慢的坐了下去,抱住双膝,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广寒 酒肆外白雪皑皑。挂着冰棱的屋檐下,小女孩歪着头缩在木板墙上,无声无息。只有偶尔寒风吹过时,她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路过的夜行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头冻死的小野猫。 “红豆?”有人细声细气的说。 一只圆鼓鼓的小手伸了出去,有点笨拙的抚摩小女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魍魉不知道这种抚摸能否让一个人类相信他,他以前只是抚摸猴子或者松鼠的脑袋。 很久,红豆睁开了空白的眼睛,漫无目的的左顾右盼,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少爷……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红豆说。 “我不是少爷,”魍魉抓了抓他的小脑袋,“我是共工的朋友……但我是一个妖精。”他想不应该对红豆隐瞒自己的身份,这城里的多数人发现他的绿头发和小尖牙都会瞪大铜铃般的眼睛,尖声嘶叫的昏倒或者逃跑,表情比妖怪更妖怪。 “你会飞么?”红豆问。 “召来大风就可以飞,不过跟神人的飞不一样,”魍魉说,“你不怕我么?” “不怕。”红豆气息微弱的笑笑,“我听说妖怪都会飞,长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头发,有的很漂亮,有的很威风。但是妖怪吃人。” “你不怕我吃了你么?” “我是个没有什么肉的小野猫,妖怪不吃我的。”红豆说,“妖怪要是吃我就不会跟我说话了。” “疯子呢?疯子没来找你么?” “疯子去给我找吃的了,我很饿啊,”红豆按按自己的肚子,“很难受。” “哦,我原来找你问个事情,那我等你吃饱了再说吧。” “少爷你说吧,没事的,我经常挨饿,已经习惯了。” “我想跟你交换个秘密。”魍魉抓抓头,“你不是想要一个月亮么?” 红豆忽然抬起了头,愣了一会儿,而后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黄瘦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是啊,我就想摸摸月亮……你是妖怪,你有本事的对吧?”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我能交换什么秘密给你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城里的人说,你算命很准的,我想问我将来能不能跟一个人在一起。”魍魉拿脚尖蹭着地下的积雪,“行么?帮我算算我就给你弄月亮来。” 红豆伸手摸索着,摸到魍魉的手儿,慢慢的摩挲他的掌心,片刻,她的神情低落下去,“要是我告诉你不好的结果,你是不是就不给我弄月亮了?我以前给人算命,算出不好的结果,就会挨打。” “妖怪说话都很算话的。”魍魉说,“是不好的结果啊?那也无所谓,你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吧!” 红豆张嘴的瞬间,小妖怪用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看着这个乞丐巫女的嘴唇翕动,完成了这次对未来的预言。 “说完啦,你会不会不高兴?”红豆怯怯的问。 “没有啊,”魍魉说,“我没有不高兴,现在轮到我了。” 他伸手按在红豆的额头上,随着他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周围的风声悄悄停止。魍魉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凌虚一挽。他挽住了那个圆,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已经在他的手中。明净的光辉照得酒肆周围一片如同白昼,晶莹的雪熠熠生辉。 他和红豆站在玉树琼枝的广寒宫里。 “给你,月亮,”魍魉说,“小心一点摸哦,我要还的。” 他把月亮递到红豆怀里的时候,红豆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魍魉看着那双澄澈的双眼,里面映着月光泛起微笑。她就那么一直看着手里的一轮明月看,看它似真似幻的浮在掌心里,轻轻的触摸的时候,像是只透明的泡泡,却不会破裂。 “为什么想要摸月亮?”魍魉蹲在她身边。 “我听说月亮上有一座广寒宫啊,那里长满桂花树,有很漂亮的姐姐和很英俊的哥哥住在那里,还有白玉的蟾蜍和兔子,那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人都会很幸福,就是有点冷。” “不是有点,是很冷很冷,而且只有一棵桂花树,英俊的哥哥很拧,老是砍它,漂亮的姐姐很无聊,满脸都是‘我很孤单和苦闷’的表情,也从来不理那个哥哥,抱着兔子走来走去。那个蟾蜍不知道跟谁玩,整个自己呱呱呱,整个广寒宫里都是它的声音,很烦人的。”魍魉说,“我师父说她去看过。” “不,不是那个样子的,”红豆轻声说,“是很好的地方,我知道的,哥哥和姐姐坐在桂花树下喝糖水吃白面馍,桂花飘落在姐姐的长衣服上,兔子睡在姐姐的身边,蟾蜍会唱歌。我很想去那里……” “就像疯子要去昆仑么?”魍魉明白了。 红豆笑着说,“我的广寒宫比他的昆仑好,昆仑山只有王母娘娘那个老太太。” “嗯,你的比他的好。”魍魉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红豆手里的月亮忽的碎了,化成无数小小的明月,像是水滴那样从她的指间滑落,贴着她的脚边滚动,月光像是海洋,慢慢的黯淡下去。 “时间到啦,这个法术不能长久的。”魍魉说,“下次等我积攒一点妖力再给你弄。” “嗯!我刚才看见嫦娥了,和我想的一样,”红豆小声说,“嫦娥真漂亮。” 魍魉本来想说,“我只是借了点月光,可没敢借嫦娥。”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嗯,是啊。” “我算的命不准的,少爷你不要介意啊,我跟你讲个笑话吧,关于一头猪也想上月亮去找嫦娥,”红豆说,“它有一颗神奇的麦种……” “后来,天帝就派了玄女去告诉猪说,如果你五十年不吃麦子,那么你的麦子就会一直堆到天上,你就可以爬上麦子山去看嫦娥了。猪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月亮上看嫦娥,所以它就勒住了肚子,准备五十年不吃东西,就是一天一天看着麦子越变越多……” 魍魉默默的听故事,看着红豆的小脸上的笑。他忽的感觉到一股绝大的悲伤,鼻子酸溜溜的,眼泪往下滴,比他在树林里看见猴子死了的悲辛强烈几百几千倍。 “五十年到了,猪终于看到麦子堆上了月宫。它虽然很饿,可是还是努力的往麦子山上爬,就在它听见广寒宫的琴声的时候,猪再也爬不动,然后它就倒下去饿死了。就在那个时候,随着猪死了,它的麦种们也都消失了。于是,天帝再也不怕有人会爬上天宫。天帝笑着对玄女说,你看见了吧,如果它不是对月亮那么贪心……它就不会……饿死了……” “猪真傻……”红豆满是泥污的小脸扭曲着,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觉得好笑不好笑?我就是那个傻傻的猪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寒风吞没了。 “红豆!红豆!我给你弄来吃的了!”共工一手抓着一个馍转过街角,呆呆的站住了。 魍魉蹲在红豆的面前,用袖子沾着雪水给她擦脸,那些泥污被擦去了,那张小脸是清瘦漂亮的,留下的笑容也很漂亮。 ****************************************************** 早晨的街上,走着刚脱了牢狱之灾的主从两人。 蚩尤如今已经长得身高七尺,颇见得豪迈,走路也越象刑天,螃蟹般横行,完全符合他们刀柄会涿鹿一霸的身份。不过今天的蚩尤两眼里精光四射,走路姿态堪称“摇曳”二字,连刑天都觉得太过夸张。 “少君,你这个姿势……挺豪迈。”刑天试探。 “那还用说?”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少君遇见什么喜事儿了,那么得意洋洋,我们现在刚从牢里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就能高兴成这样?” “嘿嘿,别想套我话。” “因为昨晚云锦公主亲了你一下?你觉得下半生的幸福有寄托了?” 蚩尤忽然打了个趔趄,行进顿时中断,回过头来脸皮泛红,“不说会死啊?亲个嘴怎么了?我十七岁了,要在老家都能结婚了!十七岁才初吻诶,很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而且这是一个少年的私事,非常秘密非常私人的!你就该说一声昨晚的雪花真漂亮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开啊!” “我靠,你们又没有裸衣而战,有啥好害羞的?好吧好吧,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听见雪里有这种声音,”刑天在自己的手背上响亮的亲了两下,“任意两人都有可能,也许是你和公主,也许是你和妖精,也许是公主和妖精,或许是你们刀柄会的两位老大!” “真是恶心的想象力。” “反正我是没看清楚,任何人问我我都说没看清楚,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不就是义气义气和义气么?少君你看我够不够义气?” “你真的没看清?”蚩尤一把拉住刑天的胳膊。 “真的!骗你干什么?我当时很有眼色的,一听那‘**’的声音,抓了雨师风伯就走,妖精们怎么走的我不知道。”刑天很严肃。 “哪有‘**’那么夸张?”蚩尤气得脸红,又有点失望,“其实昨晚我一晚上没睡,老是想,还是记不清楚云锦有没有亲我……你说我今天见到云锦该怎么跟她说话。” “如果我我就说美女你的嘴唇好柔软。” “滚!去死!” “那就说跟我回家见父母我们讨论结婚吧,我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亲了一个女人就要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 “我靠你取笑我!”蚩尤挥动拳头照准刑天的后背就砸,刑天怪叫一声跳起来就跑,这两个人一追一逃在涿鹿城的人流中穿行如电。 他们两个最后停在酒肆前,蚩尤不用再想要怎么跟云锦说话了,用不着娇羞也不必窃窃私语,他看见的是云锦默默的流着眼泪把柴禾堆在红豆身上,雨师风伯都围绕在柴禾堆边,魑魅吹着一根点燃的细柴靠在酒肆的墙上。 蚩尤浑身僵硬,看着柴禾慢慢的把红豆掩埋起来,红豆坐在柴禾中,脸上笑容干净漂亮。 魑魅把细柴抛了出去,火点燃了,熊熊燃烧,吞没了红豆的笑容和身体。她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扬起长袖一送,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 云锦说,“昨晚红豆死了,饿死的。” 共工弹着一张三弦儿,骑马坐在酒肆的门槛上唱歌,嘶哑高亢,像是一面破锣、一口破钟、一管破箫、一组破钟的齐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 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他的声音凄厉又哀婉,轻佻又真诚, “如果你爱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如果有人想伤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 ***************************************************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风后……”酒肆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 蚩尤呆呆的看着共工,他忽然扑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真是疯子么?红豆死了!” 共工摸了摸脸颊,“是啊,红豆是死了。” 蚩尤不敢相信,共工太平静了,他们中最初本该是共工最关心那个小女孩的死活,每天找东西来给她吃。 “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咧嘴大笑,“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的了。死的人多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么?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夫?” “但我会帮红豆报仇的!”他又认真起来。 “报仇?” “我把账算在轩辕黄帝头上了,若不是他把我们关起来,红豆就不会没吃的,也就不会饿死,所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轩辕黄帝啊!”共工大声说,“所以我要在我的故事里再杀死他一百次!一百次!” 蚩尤放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一步步后退。 “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的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 “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他仰天咆哮。 ********************************************************** 蚩尤靠在酒肆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蚩尤,不要太伤心啊,”云锦坐在他身边,摸摸他的头发,“魍魉说红豆摸到月亮,很满足。” “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来问你的问题。” “什么?” “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象红豆那样,就想着世上有个很好的地方叫广寒宫,可是广寒宫是没有的啊。”蚩尤抓着自己的头发,摇头。 “可你一定要相信什么啊!”云锦拥抱他,“比如说,相信你觉得冷的时候我就会抱着你。” 逐日者(一) 冬天过去了,开春的时候,涿鹿城里有盛大的五方玄天大典。这是祭祀天帝的盛典,四方诸侯都会来参加,雨师和风伯都有些振作,这样他们终于可以摆脱穷得叮当响的生活,他们那些靠不住的老爹和老哥总也得意思意思。城里也总是洋溢着欢腾的气氛,这是轩辕部立威四方的好时候。刑天也蛮高兴,因为女人们都穿上了华丽的盛装,显摆她们的曲线。甚至共工都开心起来,因为总有其他部落的人来到涿鹿城,他把黄帝打得满地找牙的新篇章又有了新的听众。他已经创纪录的把那个故事续到了第两百章,他和黄帝都已经超越了神人的境界,飞越天穹,炼天地五行为兵器,放出的神光比一千个太阳都猛烈,不过不变的还是老套路,继续厮打。他实践了他的诺言,每章杀死黄帝一次,如今已经杀了八十次。 只有蚩尤和云锦百无聊赖,云锦对于见她的父亲毫无兴趣,而蚩尤则没有任何来自家乡的信。他期待着可以见到爷爷,但是自从他离开了九黎,那个远在南方的城市就和他彻底断了联系,仿佛从未曾存在于这世上。有时候蚩尤回忆起来,也只是一片雨林中的一抹绿色,那个城市的样子渐渐模糊了。 他和云锦坐在酒肆外的屋檐下晃着双腿,魑魅倒吊在椽子上,长发如一挂山前瀑布。 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魑魅一惊,感觉到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 “请问,此处可是酒肆,可招待外乡人?”酒肆台阶下站着身高一丈的魁梧战士。 蚩尤不得不仰视他,他的老大风伯和雨师也窜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不错,这里就是我们刀柄会的地盘,我们最是热诚好客。”雨师拍拍胸脯。 “蚩尤,这家伙来了,你家刑天有危机了。”风伯说。 来客有着堪比刑天的魁伟身板儿,却并不傻大黑粗,他的脸型称得上是俊美,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让人心里为之一动。 远处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了,刑天拖着大群的莺莺燕燕转过街角。他最近大概没有招惹什么太难伺候的女人,所以女人们在这个春光灿烂的季节和这个偶像派的男人一起逛街,很是欢喜,并没有恶狠狠的追赶他要跟他算账,彼此间也不冷眼相对。刑天苦着脸,不胜其扰的模样。 “少君,早啊。”刑天走到蚩尤面前说。 “神将兄,早啊,”蚩尤说,“你一大早的这么气派的出游,黄帝看了也会妒忌吧?” “哪里,我只是出来早饭的而已,都是恰好遇见。”刑天这么说话的时候,被后面的女人推搡着嗔怪着揪着头发拉着胳膊。 “你为什么不逃走?” “被前后包抄了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刑天说,“唉哟,你们能不能不要扯我的胸毛?都是真的,不是我粘上去的。” 蚩尤看着刑天,觉得那是一只无奈的狗熊,呆呆的站着,各种红的绿色鸟儿停在它的身后,啄它的鼻子,叼它的毛。 “哟!”刑天发现了那个外乡客,“这位是?” “我叫红日,夸父族的使者,来参加这次玄天大典的,刚才听名字,您是神将兄?”来客彬彬有礼。 “对对,这就是涿鹿城里人见人爱的神将兄!”蚩尤立刻拆台。 “是啊,”刑天拍着蚩尤的肩膀说,“那这位就是兔子弟弟。” 红日茫然的挠挠头。 刑天伸手紧紧攥住红日的手握了握,“壮士,帮个忙吧!” 红日不禁拘谨起来,“我一个外乡客,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不过,在所不辞吧!” “真好,这就是男人间的义气啊!”刑天高兴的拍着红日的肩膀,“站在这里,微笑一下……对,再灿烂一点!” 红日于是展现了他阳光般的微笑和白净的牙齿。 刑天转身对着女人们,大力拍着红日的肩膀,“这就是我新认识的好兄弟红日,给个面子,招待一下!” 女人们中传来“哗”的一声,眼波如春风春雨席卷而来,红日的笑容瞬间僵了。刑天站到他背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平静的向前推出……同时自己悄无声息的后退。 “喂!刑天,太不道义了吧?”蚩尤说。 “道义于我如浮云,你当我是风伯那个只知道讲义气的男人么?” 红日现在变成了莺莺燕燕们围绕的那只狗熊了,他不安的缩着肩膀左顾右盼,不敢沾到女人们的身上。一个俏丽的红裙寡妇袅袅婷婷的出来,揽住红日的胳膊扭捏,“刑天的兄弟果真都不是一般人呢,不知英雄从何方部落而来,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啊?” “喂喂喂,能不能不要下手这么快啊!”女人群里有人大声说。 “刑天对你已经不错了,你不要多吃多占行么?” “轮到我了,该轮到我了!” “姐妹们还没到嘴的鸭子别飞了,围住了围住了!” 红日僵硬的站在那里,像巨大的不倒翁那样被女人们推搡着,留着流汗向蚩尤求助,“原来轩辕部民风和我们夸父族如此不同啊……敢问我应该如何是好呢?” 蚩尤干咳了一声,略感惋惜,“其实只有高大魁梧有男人味的才见得到这样民风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不过你看那边那个神将兄,他很有经验的。” 红日瞥了一眼街角,看着刑天一付没事人的样子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扭动肩膀,极尽快速的闪向街边小巷。 “嘿!”红日对蚩尤一拱手,“谢兔子弟弟,我明白了。” “谁是兔子弟弟?”蚩尤一愣。 红日猛地昂首挺胸,极有男人味的斗气冲天而起,他如巨神一样挥舞他的长矛指向天空,吟唱一般的说,“太阳啊!那是我的家园!” 女人们不解其意,于是一起看天。就在这一瞬间,红日一缩脑袋,魁梧的身体居然从女人群的缝隙里钻了出去,拖着长矛直去追刑天,“神将兄,等等我!等等我啊!” “喂喂喂,叫你应付一下嘛!”刑天功亏一篑,发足狂奔。 刀柄会的英雄们看着两个英伟的男人拖着一条彩衣长队绝尘而去,转过街角的瞬间,红日还转身跟他们招了招手,不知道是告别还是感谢。所有人都很开心,对于这个已经到来的春天充满着期待。 蚩尤忽的有种感觉,他和红日是认识的,只是忘了在何时何地。 *********************************************** 夜色漆黑,薄雾笼罩着涿鹿之野,远处野狼的叫声起而复落。 水畔,垒土百丈而成的高台上,五色旗帜在风中悄悄的舒卷,旗上龙蟠虎踞,熊罴生威。高台下百步之内,只有一片铁甲的冷光,刺穿了薄雾,照寒了野草。上千甲士绷紧了面孔,持矛挺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高台上的魁伟身影们依君臣之位站立,更是静到了极点。 一切都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降临。 轩辕黄帝一身卷龙纹的米黄色长袍,腰间悬挂他威震四方的尚方宝剑。轩辕部四大神将,大鸿、应龙、英招、和风后,则拱卫在黄帝身边,各自的甲胄湛然生辉,手中四件神兵光华各异,摧发出不同的气息。赤炎刀的炎阳,承影剑的飘渺,电戟的暴烈,还有青钺的冰寒,每一种气息都夺人心魄。 黄帝面色肃穆,凝望着黑夜中涿鹿之野的另一侧,说,“时间到了么?” 风后缓缓点头,“回大王,可以开始了!大家都等着呢!” 黄帝叹息,“那就,开始吧!” 他把袍摆一甩,第一个跪了下去,咚咚的磕头,四大神将忙不迭的追着跪下,也是咚咚的磕头。 高台下云师将士们举着武器敲打盾牌,发出震耳的轰响,琴瑟钟鼓埙缶一齐奏响,在黎明之前把这恢宏之乐一直传到天上,一点火种遥遥的从涿鹿城传来,那是数千人的长队从玄天神庙一手一手传来的火种,要用来点燃高台上祭天的大鼎,那里架着一付太牢,两头黑色的牛犊,准备给天帝的祭品。 远处的高山之巅传来巫师的唱颂,像是咒语又像是诗歌,是人对于天地的赞歌。 五方玄天大典于黎明之前开始了。 *********************************************** 黄帝拜完了便抄手站在一旁,看着一群又一群的臣子缓步走上高台拜祭,此时东方还未见白。 黄帝打了个哈欠,“我们非得那么早开始么?我只睡到了午夜。” “没办法,”英招说,“您拜了以后还有您的六宫妃嫔、九百御女,然后是满朝大臣、四部诸侯、九方来使、云师铁卫、满城民众,这拜到今晚还不一定拜得完,只好把您早一点拉出来了。” “家业大了,管家的人不容易啊。”黄帝有几分满足,“说说今年四方上了什么供品吧,也好提提神。” “少昊部贡上了五百美女,个个娇弱细柳,弱不经风……” “少昊部果是忠臣!”黄帝赞叹。 “不过身体太弱,路上病死了四百六十五名,到达涿鹿城只剩下三十五个,还都病卧呢。” “我就受不得少昊王那个暴殄天物的人!”黄帝不满,“下次让他们挑选身体健壮的美女!” “力拔山兮的要来也没用啊,”英招翻翻手上的帛书,“夸父部进贡了个男人。” “男人?”黄帝一愣,“我没这爱好,夸父部是要嘲笑我么!” “不,是个天纵英才的将军,供大王差遣。我见过了,高大魁梧灿若神人,而且面貌俊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风后说。 “是么?”黄帝摸了摸下巴,“那把他带在身边当卫士岂不是很威风?这样吧,让他代替应龙的位置如何?” “大王,我可跟你几十年了,你要想想我们的友情。”应龙赶紧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黄帝拍着老兄弟的肩膀,“你跟随我多年,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虽然知道你很笨,可一直没有弃你不顾,你可知道为什么?” “臣不知道,臣也不知道大王以为臣很笨。”应龙挺胸,“臣还是很有用的。” 黄帝意味深长的一笑,抬起眼睛看着随朝阳淡去的晨雾,声音里透出丝寂寞来,“因为我们是老兄弟了啊,只有你这个杀猪出身的应龙,才会明白我当年在高台下卖草席的心情吧?我是很重感情的人啊!” 应龙用力点头,“我也很重感情的,我最了解大王当年的心情。” “我知道人小时候才会结交好朋友,因为长大了我们心计太多了,”黄帝轻声说,“我们小时候能走在一起,是彼此相似的人啊,知道卑微时的心境是多么的……悲伤,无论是你在杀猪,或者我在编草席。” “悲伤?”应龙一愣,“没有!虽然那时候也蛮受气的,不过我现在想想那时候不用花钱买肉吃,整天挺闲的,有很多时间晒太阳,觉得真是蛮好的生活。” “嗯?”黄帝也一愣,“你那时候没有那种收到压迫内心积郁着怒气的感觉么?” “没有!”应龙坚决的摇摇头,“我是个多么开朗的人啊,有肉吃有太阳晒,我为什么要积郁怒气?” 黄帝懊丧的咳嗽了一声,“鸡同鸭讲!英招,我们现在来考虑换个护卫吧!” 逐日者(二) 颛顼王一身水色的帛衣,躬身长拜黄帝之后,缓缓走上了高台。黄帝脸上开始阴晴不定,用眼色示意风后。风后也皱眉,只能摇头。 “少昊、太昊、还有颛顼都到了,神农氏的老头子居然还没有来……”黄帝自言自语,“莫非是想造反?” “臣已经派了人在西面的常羊山上眺望,烽火传信,说方圆五十里内并无大队人马前来。”大鸿在一旁说。 黄帝眺望着西方,发出一声断续的叹息,十七年前坂泉决战的时候,他也是看见了常羊山那里点燃的烽火。 大鸿心里有点惴惴,四方诸侯只缺了神农部,五方玄天大典就塌了南方一角。他脚下用四色土表示四方,中央是轩辕部的黄色,东西北上站着太昊、少昊、颛顼三部的使团,而南方火红色的土上空无一人。坂泉之战后的十七年,他们并未获得神农部的进贡,失败的南蛮对于中原霸主的臣服似乎是件虚无缥缈的事,他们甚至没有派过任何一个使团来。 越来越逼人的危机,直到天边出现那个白影的时候才终于散去。 黄帝第一个把目光定在原野上最遥远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朦胧的白影,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黄帝说,“来了!” 大鸿有些惊奇,看着面无表情的黄帝,不知黄帝的笃定从何而来。没有任何气息,一切都是平静的,不惹人注目。可是高台周围的群臣众军,包括台上正在祭拜的颛顼,都把目光聚到了那个白点上。因为轩辕黄帝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挪开。 素车,白马,只有马脖子下的辔铃上垂下一缕红丝。马静静的走,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车帘里探出来,扯着陈旧的马缰。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马从天边缓缓走来,停在高台下,垂头去啃食地上的青草。车帘掀起,高大的老人蹒跚着走下马车,身后再无一人。他消瘦的身躯象这片原野上的一棵老树,还没有死亡,却正在枯萎。老人抚摩着陈旧的木杖,静静的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他面对成千上万的目光,只是低声说,“神农部在此,参见轩辕黄帝。” 应龙身上一个激灵,耳边是英招显得嘶哑的声音,“炎帝……还活着。” “神农,是神农,”应龙说,“不要长人威风灭我志气。” “分别十七年了,首领别来无恙么?”黄帝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 “大王不必忧虑,我已经老了,残躯不过如此。” “我忧虑么?”黄帝说,“不,我不忧虑,我只是想再见见烈火之帝,看看往日的敌人是不是还好。其实我很思念首领,这天下让我觉得不安的人只剩下你了,你可千万别死。” “我要走的时候,大王留不住我,我要死的时候,大王也留不住啊。”炎帝躬身行礼,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高台,踏上了红色土,挡着他的颛顼王急忙闪避。 “四方质子拜祭。”风后扬声说。 质子们没资格上高台,头顶大地,屁股朝天的听风后大声念诵,“汝等为质,诚意敬天,王为天子,生而神明,若生二心,天地不容……” 蚩尤偷偷抬头看向高台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人中,有一双灰色的、似乎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中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温暖。 “爷爷。”蚩尤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老人无声的张嘴,“蚩尤啊。” “夸父族使者拜祭!” 随着风后的高喊,烈火一样的气息从质子们身后直涌过来。蚩尤刚刚闪到一边跪下,就听见了四周低声的惊叹。那个夸父族的男子赤*膛,束着铁带,威武如巨神,缓缓踏进了周围甲士的刀剑下。夸父是这片古老大地上最勇敢善奔跑的部族,他们的男人顶天立地。 “红日?”蚩尤有些诧异。那是曾在街头相遇向他挥手的那个年轻人,脸上却没有阳光般的笑,他的眼神锋锐如犀角,直视高台之上,让蚩尤想起了谁。 蚩尤的心里一动,那个散发如狮的老人从他的记忆里挣破牢笼咆哮而起! 同一个时刻红日伸手往后腰,把什么东西从蚩尤记忆中扯出来,那是一条绸带,还是当年那样鲜红,血一样的颜色在他眼睛里跳动着,像是在燃烧。五岁的记忆张牙舞爪的跳了出来,蓝天、碧血,老人散发如狮,锋利如犀角的眼神刺破一切,是那个要在囚笼中爆炸的大夸父。 他狠狠的打了个哆嗦,眼前重现了那一幕,无比真实。万众欢呼,屠刀落下,那双眼中的火焰还没有熄灭,蚩尤身边的少年流泪欢呼叛王的死去。人头飞天而起,打着旋子。 蚩尤记起他第一次和红日的相逢了。 “是啊,我高兴,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他死了,我真高兴……”那个诛杀大夸父的盛典上,红日是这么说的。 红日直起了膝盖,蚩尤猛地瞪大眼睛,红日的瞳孔里,像是有巨大的火焰在海水中燃烧。 红日把绸带系在额头上,鲜红飞舞,似乎又到了蚩尤五岁时的那个杀人的盛典,重现满是鲜血的节庆。 他直指高台上的轩辕黄帝,像条太古巨龙般吼叫,夺下了甲士的长矛。长矛的利刃点落在地上。红日化作狂风,长矛化作闪电,狂风闪电中,杀戮的精神冲上了高台。 “轩辕,我要杀了你!”他吼叫。 “什么人?”风后的声音被卫士激起的狂风扭曲了。 “大夸父!”红日狂笑着,那个死去叛王的一切在他的笑声中复活了。 一种蚩尤无法理解的力量将叛王的精神从牢笼中解脱出来,在吼声中炸成巨大的烟花! 应龙呆住了,英招的神戟刚刚涌出金光,风后从背后摸自己的青钺,却已经来不及。没有能人追得上夸父的速度,没有人能救轩辕黄帝,红日像是从冥冥中找回了夸父王的魂魄,继承了他的力量。他这样狂笑,因为喜悦?或者仇恨?还是因为他已经天下无敌? 黄帝的龙纹之衣变得分外灿烂,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轩辕黄帝带着灼热的光芒冉冉升起。原本再也没有退路的他竟然退向了天空中。 夸父族的巨人顶着熊熊烈日,狂笑着冲锋,“太阳!别走!” ***************************************************** 有人说,很久以前,夸父的王顶天立地。 他站在旷野上,手持接天的长杖,眺望大地的尽头。 巫师说:“遥远的载天之山,大王真的要去么?” 王说:“我要去。” 巫师说:“羲和的六龙之车,没有人能追得上。” 王说:“我是后土的孙子,如果我不去追逐,那么还有谁?” 巫师说:“太阳东升西落,都是天意,天道刚强,为什么要逆转?” 王说:“我讨厌黑暗,我要看见光明。” 巫师说:“光明又能怎么样?” 王说:“再也没有凄凉的黑夜,只有日光和快乐。再也没有时光的流逝,只有永恒的天地。少年将不再老去,老人不害怕死亡,女子们不会因为岁月失去美丽,我永远不会看见战士们的白发。” 巫师问:“真的会那样么?” 王说:“那是我的理想。” **************************************************** 于是那个巨人风驰电掣的奔行在浩瀚的大地上。 他散发如狮,他长笑如歌,他跨越了泰山,跨越了祁连,跨越了昆仑,他向着天空张开双臂,他说:“太阳!别走!” ***************************************************** 可是他整个身体都沐浴在太阳的火焰中,他汗如雨下,干渴而疲惫。 于是他奔向黄河,一气吸干了黄河,可是他依然渴,他又奔向渭水,又吸干了。干渴还在烧灼他的喉咙,巫师在远方的山峰上喊:“大王,北方有大泽。” 羲和疯狂的驱策着烈火长车,燃烧的龙车就将冲下山崖。 王不再看北方,他看着西方,他又一次开始奔跑。他说:“我老了,我已经不能再尝试了。在我被太阳融化前,让我捉住最后的机会,我要给大家永恒的时间!” ******************************************************* 在载日之山的颠峰上,王如铁的双臂死死锁住了太阳。 羲和叹息着看着王,他说:“几万年以来,你是唯一追上我的,可惜你还是失败了。” 王问:“为什么?” 羲和说:“其实你已经死了。当你跑上载天之山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支持你死亡的躯体继续拥抱我的龙车,可是你却没有力量带我回去了。” 王在羲和的叹息中渐渐化作了烟,他依然不肯相信的问着:“我死了?” ******************************************************* 龙车落下山崖,黑夜又一次笼罩了大地。 王粉碎着的身躯默默的矗立在悬崖边,我常常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奋力掷出了接天的长杖,在载日之山下,长杖化作最茂盛的桃林。 王说:“未来的勇士啊,你可以吃桃子解渴了……” 然后顶天立地的身躯散成了烟。 *************************************************** 蚩尤觉得自己很早慧,以为神话都是假的,是爷爷哄孩子的招数。 可在那一刻,在惊雷闪电的一击中,蚩尤以为看见了传说中的夸父王。他刹那间相信那个挽留时光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一种精神挣脱了囚笼去舞蹈,放肆张狂,一种不知由来的冲动让蚩尤想要站起来,他想说,“爽!真爽!他们终于来杀黄帝了!” 他又想说,“追太阳!追太阳!别跑!”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虽然他心里说不上多恨黄帝,也说不上多么同情被诛杀的大夸父,但他真的开心。他想起神农部死在坂泉之战的那些男人,虽然蚩尤没见过他们,但是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死在眼前这个该死的老家伙的手下。因为他要一统天下,狗屁的一统天下!为什么要一统天下? 我们应该在原野上拉着手彻夜欢歌不是么?我们应该在春社上醉酒之后大力拥抱不是么?我们的男男女女应该在春光到来的时候在水边追逐不是么?天如锅盖地如棋盘,在浩瀚的原野上我们就该自由如白鸟一样飞翔,我们为什么要一座叫做涿鹿的有城墙的城市?还要为它杀成千上万的人。 他的心癫狂如许,暴躁的跳动。 ************************************************** 如山峦般的霸道阳罡从很远的地方冲了过来,巨斧带着可怕的狂风飞过半空。 蚩尤呆住了,“刑天!” 刑天超过了红日的速度。无论是英招、应龙、或者风后,轩辕黄帝手下的所有神将都在刑天这一击下黯然失色。神农部的第一勇士以他的武勇称雄四方。刑天的“干”可以斩断大山,也可以斩断微风。 这一次,他斩落了红日的头颅。 血又一次冲天而起,又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飞舞,又是一个鲜血凝成的节庆。总是相同的结局。 蚩尤看见那颗头颅落在了面前,俊美的头颅瞪大眼睛,叹息着说,“恨啊!” 似曾相识的泪水落下,那颗头颅的眼睛缓缓的合上了。蚩尤惊恐的抱紧双臂,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无声的涌了出来。 十七年前 黄帝的龙车踏起万千流云,远远的掠过了天空。神将和云师呼喊着奔跑在龙车下,汇成一股浩荡的洪流,高扬的旗上写着“轩辕”,标志着无比的尊荣。围观的人们也汹涌着追随黄帝的车驾,瞻仰苍天之下最尊贵的霸主。 大典结束了,整个涿鹿原忽然就空了,空得浩瀚而深远。 无边无际的涿鹿之野上,耸立着唯一一棵槐树。 古老的槐树艰难的扭曲着身体,依旧不屈的向着天空生长。当小树苗的时候,它也曾幻想过顶天立地,幻想去抚摩半空的云彩,在高处看大地。可是凌云的壮志终究被狂风吹散,沉重的天空压弯了它的脑袋。 少年和老人并立在树下,老人痴痴的抚摩树身上古老的创痕,他说,“十七年了……竟然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蚩尤疑惑的抬头,看着炎帝苍老的面容。 “蚩尤,喜欢这里么?” “喜欢。”蚩尤说了谎,即使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比九黎更好么?” “可是家不在这里啊。” “十七年前,这里也是你的家,那时候无所谓涿鹿或者九黎,没有什么城市,人们在大地上随意的迁徙。那个时候,你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们也曾到过这里,”炎帝轻轻抚摩着蚩尤的头,无声的笑,“春天,他们在这里打闹,很烦人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去九黎?” “只剩我自己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炎帝说,“真寂寞啊,好在还有你……” “夸父族为什么要刺杀陛下呢?” “也许是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吧?”炎帝灰色的眼睛是空洞的。 “自由自在?” “他们那样善跑的人,总是希望天地宽广,可以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奔跑啊。可黄帝划下圈子来,说这领地是我的,别人不能轻易踏进来。爷爷已经老了,不会为了自由自在而战争了,可是他们还年轻……你也还年轻。还记得你的命格么?巫师告诉过你的。”炎帝轻声问。 “记得。” “忘记它吧,”炎帝蹲下身来把蚩尤搂在怀里,“不用执着什么,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要接着活下去。爷爷不要你像你的兄弟们、还有红日那样。无论你多么渴望自由自在,你还得活着。明白么,蚩尤?要活着,否则也就没有自由。” “自由?”蚩尤茫然的点头。 “不要哭,要勇敢,勇敢的生活。” 蚩尤只能使劲的点头,他不知道炎帝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可是他忽然很害怕,以前那些可以逃避的故事已经悄悄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炎帝坐在树下,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棵老槐树上,似乎从树上摸到了十七年前失去的子孙们,摸到他们的欢笑和歌声。 蚩尤蹲下身凝视爷爷的脸,伸出颤抖的手指,依着他脸上岁月的刻纹凭虚掠过。看着浑浊的泪水划过脸庞,滴在灰色的布袍上。 ******************************************************** 远隔五百步外,有一个孤峭的身影,刑天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刑天显得很平静。他刚刚砍落了红日的头颅,得到了黄帝五千个铜板的奖赏,却没有笑容。他只是恭敬的叩谢,象一块木头。蚩尤走过去盯着他的脸看,刑天像是喝醉了,脸上的表情模糊,眼神呆滞。 远处走过了成群的彩衣女人,刑天忽然跳了起来冲其中一个挥手,“嗨!是阿萝么?” 酒肆的老板娘阿萝愣在了那里,隔着二十丈远,看着刑天发愣。刑天难得这样对一个女人表示关注,蚩尤以为阿萝会泪花飞溅的扑上来抱住刑天。可是阿萝没有动,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安,今天的刑天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笑得太真诚,真诚到了显得虚伪。于是阿萝悄悄的嘀咕了一句什么,跟着女伴们小兔子一样走远了。 刑天看着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嘿嘿,不理我了?我看起来像杀人狂么?” “少君,你是不是也不想理我了?我杀了那个红日。”他转头看着蚩尤。 “没什么,”蚩尤忽然客气起来,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刑天很陌生,“你是神将,为什么不能杀刺客呢?我们其实跟红日也不熟,就是见过一面,算不得朋友。” “风伯会骂我没义气吧?”刑天说,“他会问为什么我要帮黄帝那个老混蛋?” “我也觉得我们不该帮黄帝那个老混蛋。”蚩尤说。 “我不是帮黄帝,我只是帮红日,算我还他人情。”刑天说,“那是个蠢蛋,黄帝哪有那么好杀?就算神将们都走神了,黄帝自己也能轻轻松松把红日打趴下。他是天命之人。” “那也犯不着你去……红日,也许是个不错的人呐。”蚩尤说。 “我只是不想他被生擒,”刑天望着天空,“你说那样一个英俊又骄傲的蠢蛋,如果被砍去胳膊关在笼子里,该有多可笑?” 蚩尤不理解他的逻辑,转过身去,听见背后刑天发涩的声音,“十七年了……十七年前这里吊着很多的笼子……笼子里都是没有胳膊腿儿的人。” 蚩尤悚然,猛的转身回头,看见刑天抓着自己散乱的头发,眼睛浑浊得就像炎帝。 “十七年前,这里很热闹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出来踏青。”刑天低声说。 “爷爷说,以前我们家在这里,是么?” “啊?是啊,以前神农部的人遍及天下,九黎也有,这里也有,”刑天说,“不过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至少九黎的女孩们都穿短很多的裙子。” “以前的涿鹿是什么样子的呢?” “差不多吧,就是人多点。” “人多?”蚩尤不明白为什么经过十七年,涿鹿的人反而少了。 “人是多啊,我就喜欢人多。人多,集市热闹,姑娘好看。要是在战场上就更好了,这样斧头排头砍过去,一落一大片,比较方便。” “那些人后来都去九黎了么?” 刑天愣了一下,摇摇头,“我忘记了。” “大家春天都喜欢出来踏青么?好象大王不许的。” “是啊,都出来踏青,四处都是人,可热闹了。那时候大家还打架,就为了找一个背阴的地方种山葵花,我小时候就没人打得过我,那时候我还不是神将……” “为什么种山葵花呢?” “是很多无聊的小女孩弄出来的,她们说山葵花表示喜欢她的人一生会只喜欢一个人,因为山葵花只开一次。”刑天耸了耸肩膀。 “不是吧?别以为我没知识,山葵花一年开很多次的。” “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没有蕊,花没有蕊,就象人没有心。”刑天说,“那些小女孩都这么说。” 蚩尤跑去远处,摘了一朵山葵,却是有蕊的。 “还是第一次开花吧?下一次就没有心了,”刑天说,“只有第一次,是有心的。” 蚩尤把山葵扔在了地上,默默的洒了一把土在上面,“花真奇怪,既然都没有心了,为什么还开花呢?” “以前,”刑天呆呆的看着远处,“也有很多女孩来这里埋山葵花,可是她们埋的都是有心的,她们伤了心,就把心埋了。” “埋了?”蚩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埋了。”刑天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刑天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罐,开始喝酒。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复着喝酒的动作。蚩尤将一把又一把的黄土洒在山葵花上,他想十七年前神农部那些埋山葵的女子们,她们是不是流泪?为什么伤心?十七年前,曾有一个艳绝天下的女人在这里寂寞的哭泣么? 他想其实刑天话里话外都指向某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她是谁? 当沙土即将埋尽那朵花的时候,刑天忽然又重复了一次,“十七年了……” 忽如起来的恐惧包围了蚩尤。刑天那句话完全是一种压在胸膛里的呻吟,蚩尤甚至不敢肯定那句话是不是人说的。他的目光停在了刑天的脸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把他拉到十七年前,去设想十七年前一个绝艳女子身边的刑天,他说,“十七年前,你……” 到底什么事情把刑天的记忆钉死在十七年前了? 刑天忽然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蚩尤大喊,“我忘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十七年前?” 而后这个魁梧的大汉跪倒在地上,用手刨着地面,他一边毫无目的的用十指抓起泥土,一边低声吼叫,“都埋了,都埋了,十七年了,什么都埋了,什么都埋了!”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看蚩尤,“少君,想知道十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么?那你就挖吧,都埋了,都被埋在这里了!就在你脚下!” 刑天将大把的土洒向了天空,直到地下出现了一个人大小的坑。这时候疯狂的刑天忽然又平静下来,他摆了一个喝酒的姿势,坐在土坑里,“人埋了,还能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砍下红日的头是因为我讨厌这种做事只凭一腔热血的小家伙,”刑天说着看了蚩尤一眼,带着嘲讽,“他们会让所有人跟他们一起死掉,所以不如我先杀了他们。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合得来么?因为你没热血,是个懦弱的兔子。” ********************************************************* 蚩尤一步一步的退后,而后惊恐的跑向了槐树下,刑天已经完全不可理喻了。不知道什么事情让这个家伙忽然发了疯。 炎帝睁开了眼睛,轻轻摇头,“蚩尤,不要怪刑天,他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你该原谅一个本应该死在十七年前的人。” “十七年前……怎么了?” “就在这里,他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人,因为你的兄弟们坚持要和轩辕部开战,夺回原来属于我们族人的土地。刑天是那个不想开战的人,但他没有选择。” 炎帝又一次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了蚩尤愣愣的站在那里。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口哨,五百步外的刑天仰天扔掉了他的酒罐,放任沉重的身体落进了他自己掘的坑中。 王的梦魇 又是这片广阔的原野啊,茫茫大雾,我看不到边。 战马微微的战栗着踏上了面前那人的胸膛,随着“哗啦”的一声,我想他的肋骨已经断了。已经过了十七年吧?那时候沾满鲜血的白骨已经枯朽,似乎手指轻轻扫过,他们就会化成灰烬。可是他们还在这里——这片叫做坂泉的原野上,到处是那些睁眼看天的尸骨,我的战马就踩着他们的胸膛和面孔前进。 马蹄又踩碎了一张少年的脸,我看见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还凝聚在那里。当所有的恐惧和不甘最终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终于能舒适的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所谓生和死的一切也不再有意义。其实谁都无法逃避这个结果的。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看我?”我对他们说,“成王败寇。” *********************************************** 前方是光明,背后是黑暗,我走在光明和黑暗间的茫茫大雾中,光明看起来总是那么遥远。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一次能走到坂泉的尽头。 寂静,甚至没有一丝的风,我忘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可是我忽然对自己说:“要到了……” 然后我眼前的白雾中就扬起了一片炽烈的飞火。我知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等我,我来这里看他,对于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约定。我无法阻止自己回到这里去面对这个我不愿面对的人,这个约定或许将一直持续到他或者我的死去。 白雾中的火焰象有灵性的活物那样,缓慢而狰狞的舞蹈着。我的战马停下了,它忽然嘶鸣,嘶鸣声又渐渐微弱。这匹久经沙场的骏马口吐着白沫,不顾我的控制而想要退后。强烈的恐惧从我心底挣脱出来,我无法忍受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人的场面。我急切的看向周围,我那称雄四方的云师在哪里?我那战无不胜的九大神将又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似乎是要回答我的疑问,狂风忽然向我身旁两侧卷去,在浓雾中撕开了缺口。丝丝缕缕的残雾中,我的十万云师又一次扬旗拱卫在我身边,在我身后的战马上,我又一次看见了常先和力牧,他们还象当年那样英武矫健。 风卷去又卷回,将原野上的雾气一起抽上了天空,于是飞火化作火红的战旗。他们最后一杆残破的战旗斜插在尸体的胸膛上,战旗被风吹起的时候,我终于又看见了衣衫褴褛的老者。他沐浴在无数人的鲜血中,袒露着宽阔的胸膛,脚下踩着他自己子孙的尸骨,他无声的看着我。 他持巨大的战斧,花白的虬髯如铁戟一样刚硬的支开。他猛的拍击自己的胸膛,如同敲一面夔兽皮鼓,我忽然看见了愤怒的熊王。 ******************************************** 你可曾猎杀过巨熊? 我们用长矛刺穿熊王的心脏,直到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我们漫山遍野的寻找幼熊,直到最后一只嗷嗷待哺的熊崽,为了将它们全部杀掉。一个真正的猎人,要杀一窝熊而不是一只,因为即使留下最后一只,那也意味着熊王的依然存在。 我们相信熊崽会在渐渐长大后用一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获得熊王的记忆,然后它将是新的熊王。它会咆哮着撕碎猎人和他的小屋,为了这一天,熊崽可以等很多年。 熊是一种记得仇恨的动物。 ************************************************* 杀死熊王而留下幼崽是愚蠢的,那么我们已经杀死的全部幼崽却留下的熊王,是不是更加可笑? 我看见那双火焰喷薄的眼睛,我以为所有熊崽的怨恨都在熊王的眼睛燃烧。我知道他不会忘记的,那么必须斩草除根。 我猛的抽出了宝剑,指向战旗背后的老者,我转身想对身后的常先吼叫,说:“我们杀了他!”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来这里,多少次努力想去靠近这个可怕的人,希望能鼓起勇气杀了他。我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一定要把这个十七年前的老家伙结束,我也不愿再回到坂泉的田野上!可是我回头,却看见了颤抖的常先,他眼睛里只有恐惧,却没有我。 “你都已经死了,你还害怕什么?”我几乎想对常先怒吼,难道这个人给他的恐惧能一直带到黄泉么?可是我却吼不出来,我忽然就和常先一起颤抖了。 回过头来,那个敌人远远的站着看我们,身影魁伟如擎天之山,岩石般的肌肉上挂满了苍红的血痕。他抬头,将巨大的战斧举过头顶。而后,战斧凄厉的铁光闪烁,犬牙般的斧刃呼啸着落向了他脚下的女子。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女子隆起的腹部,破出长长的开口,敌人用骨节嶙峋的手探入了女子身体中,摸索着取出了血肉模糊的东西。他又一次挥斧,伴随嚓的轻响,那团血肉和母体永远的脱离了。他将胎衣抛入草丛,把婴儿举向天空。 忽然,敌人放声的咆哮起来,他口中喷出了狂风,风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边回卷。吼声中有撕裂一切的可怕力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我的战士们疯狂的退后,战马的鼻子中喷出了鲜血。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血淋淋的大地放声哭泣。我觉得阳光是那样的刺眼,仿佛天地之间拉扯着无数的金线。巨神一样的敌人和弱小的婴儿,他们的声音同声回荡在四野,让十万云师为之震惶。 敌人扯下了战旗,用那片飞火包裹了婴儿,然后他转过身去,远远的消失在原野的另一侧。那边是庞大如巨兽的云团在天空翻滚,我们静止在那里,直到云团下再也看不见那可怕的身影。 没有人追击,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深深的印入了我们的脑海。我眼睁睁的看着熊王带走了他的子孙,我带着十万云师,我手下有九大神将,我的剑在震动,可是我就是没有勇气举剑说一个“杀”字。十七年来,我无数次来这里,从没有成功过。 我不是一个好猎人,赢得了那场战争,却在这个敌人面前输掉了自己。 ********************************************* 午夜,黄帝从锦绣的卧榻上坐了起来,**上身,浑身冷汗。 旁边的御女从睡梦慵懒的醒来,茫然的揉着眼睛,扭动水蛇般的身体,讨好的迎了上去,揽住黄帝的胳膊,**的胸膛贴着他,身体死死纠缠。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黄帝会露出惬意的笑来,可今天黄帝拨开了御女柔软的胳膊,说,“传风后!” 黄帝坐在后土殿上出神,殿外传来了甲胄碰撞的响声。 黄帝把目光放远,看见满身披挂的风后一路走一路响着进来。他背后插着两柄青钺,头顶标着一根雉羽,额心写着天帝的神名,脸上以鼻梁为中心涂成左红右青的阴阳脸,完全是一副上战场的打扮。 “你唱社戏呢?”黄帝上下打量他,“大晚上的穿成这样。” “谁还有心情唱社戏?我这是忠心为主,想到炎帝那个老头子就在涿鹿城里留宿,特意甲胄整齐在殿外保驾。”风后觉得自己一腔热血碰了一鼻子灰, “你还是阴谋诡计擅长些吧?要动武,我们不是还有大鸿和英招他们么?” “大鸿可比我紧张,他已经点齐了所有云师人马,把城里城外严密的封锁起来,以防炎帝忽然发飙。据臣的研究,炎帝这种早年极度暴烈,晚年极度温和的人,多半都是心性分裂多重人格,非常不稳定。”风后说,“英招却说他感了风寒,所以带上全家老少去五十里外的常羊山露宿养病了。” “这种治疗很夸张啊。”黄帝说,“我想他是对于炎帝有心理障碍,所以离他越远越好吧?这样即便那个老家伙挥舞大斧杀上后土殿来干掉我们几个,也不会惊到他养病。” “大王你对下属的了解就细致入微!” “应龙呢?”黄帝说,“应龙倒还不是胆小之辈,关键时候有股子愣气。” “应龙在睡觉。” “喔?”黄帝说,“这可就不是一般的豪勇了。” “是啊,”风后说,“他说要是炎帝真的发难,也是先找大王,如果大王也顶不住,那他即使醒着也没办法,不如睡觉算了。” “唉!”黄帝笑着叹息一声,“你们几个里,我原本有点看不起应龙的,觉得他是个杀猪的出身。” “那现在大王以为呢?”风后不解。 “他根本就是一头猪嘛。”黄帝疲倦的挥挥手,“别折腾,炎帝大典之后就离去了,这个我感觉得到。我找你是说说今日的行刺,四方诸部对于我们轩辕部如今的地位还有怨言么?在盛典上遇到这件事,可对我们名声不好,虽然神农部那个叫刑天动手很是迅猛,好歹帮我们挽回了一点颜面。” “怨言那是一定有,不过那个红日也就是夸父族剩下的流民里最冲动的少数几个吧?大王不必挂怀。”风后说,“等到查清了这件事,扫平夸父部的残余就好了。” “他很像那个大夸父。”黄帝说,“那时候大夸父作乱,有人说他是个英雄。” “好在他不是很像炎帝。”风后想说句轻松点的。 “我觉得会有的,我有些担心。”黄帝心情低沉,“总在那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些恶苗在慢慢的长,我们一不小心,就长成大树了。” “大王是担心起那些质子吧?”风后理解了。 “对,很快四方诸侯都要回归本部,下一次玄天大典是十年之后了。现在我们应该考虑那四个麻烦的质子?找地方把他们都打发了,我看着他们老是有卧榻上养虎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叫蚩尤的。”黄帝想起那个会暴走的孩子,心绪不佳,他今天其实特别留心看了蚩尤,蚩尤被行刺吓得眼泪流了出来,这好歹让黄帝安心了些。 “臣倒是打探过了,神农部质子平时号称涿鹿城中的一霸,可是胆子奇小,跑得奇快,这种人要是有造反的本事,大概乌龟也能上树了。”风后说,“大鸿说的那事情,大概是这孩子有炎帝的血统,所以力气大得不比寻常吧?” “其实,我也是他没什么英雄相,”黄帝背着手踱了几步,“我看到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有点不安。也许,是他太象炎帝了吧?虽然我不知道他哪里像,不过在那群质子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炎帝的子孙……十七年前的战场,你还记得吧?” 风后眼里掠过一丝阴翳,躬身垂手,“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理。容臣一个月之后回报,四部质子不会久驻涿鹿了。” “嗯,不要给人落下口实。”黄帝思索片刻,忽然又问,“那四部质子中是不是有一个喜欢穿白衣的公主?” “是,大王好记性,那是少昊部的云锦公主。” “留下她。” “是,不过,”风后有些犹豫,“大王这次不怕养虎为患了么?” “就算是老虎,也是只小母老虎,没那么可怕吧?”黄帝说,“我喜欢好看的小母老虎。” “我是有些担心这只小母老虎,激怒了您家里那只,”风后双手在胸前比了个爪形,“大母狮子。” ******************************************** “随后找个机会做掉他们吧。”风后临去的时候,黄帝在背后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但是也别留着麻烦。” “了解了。”风后说,“有个地方,去过的人还没有回来的。” 别离 涿鹿城北阿萝的小酒肆里,刀柄会的弟兄们和云锦正一起喝酒。 “蚩尤,你那时候是真的害怕么?”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点头如捣蒜,“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坐在地上流眼泪啊?” “我看你死死盯着红日的头,被你当时的神色吓死了。”云锦跪坐在蚩尤的身边,声音还在微微颤抖,“你当时使劲的捏着我的手,神色那么吓人。” “喔,”蚩尤耸拉着脑袋伸手到云锦面前,“如果你觉得被我捏痛了,只好让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当时也很害怕的。”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是女孩子,肯定怕了。” “我是怕你不顾一切的冲上去。” 蚩尤愣住了,眼睛里朦胧的色彩渐渐退去,一对漆黑的瞳子清晰起来,清晰得古怪。云锦惊慌的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这么关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云锦,扁起嘴很严肃的说。 云锦脸一红,摔开了蚩尤的手,“谁要你说这些了?” “公主,你不必问他了,他不会说的。神农部的少君可不象小时候那么老实了,他这么大的时候,”魑魅倒悬在椽子上,用手比了个高度,“还是比较可爱的。” “人又不是妖精,总会长大的嘛。”蚩尤反驳说。 “所以现在看透这个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的叹息一声,翻身跳下来坐在蚩尤腿上,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看他昨天一天满肚子心事,可我昨天晚上逼问他到清晨,他还是一个字都不愿说。” 云锦脸色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静了很久才小声问,“那……昨晚你在哪里问他的?” “他屋子里喽,我经常去啊。” “你经常去么?我可是从来没去过的……”云锦垂着头说。 “公主你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君没有和妖精裸衣大战,只是不停的重复说我困了我困了我白天真的是被吓到了,好怕怕,就这样。”在角落里和共工赌喝酒的刑天忽然喊,“自从那个小妖精老是夜里去骚扰少君,他就开始跟我睡一个屋子了。我在旁边看着呢。这个家伙非常在乎他的名声,大概是准备把他伟大的初夜留给他的老婆。” 云锦脸上烧得很厉害,头低得更深了。 “要是没有刑天就好了!”魑魅娇媚的轻笑,挑逗般盯着云锦看,“我和少君大战,没日没夜。” “谁跟你大战?”蚩尤比了个鬼脸,“魑魅你觉得我是个冲动得会跟红日一起往高台上冲的叛逆青年么?” “我不知道,”魑魅脸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悬在椽子上,“公主才会关心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地笑笑,“那红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着他往上冲呢?我们神农部都是顺民了。” 蚩尤转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赌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刑天似乎已经醉了,刑天完全清醒的时候不算很多,所以蚩尤老是分不清什么时候他在说酒话。那天蚩尤躺在槐树下睡着的时候,炎帝就悄悄的离开了涿鹿,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刑天一双大眼。刑天又回复了平时的样子,两个人就像平常一样溜达着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么呢?”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长很长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 “人喝醉了总要发酒疯的啊,要不然为什么喝醉?喝醉了,就要什么都不想,去发酒疯……”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念叨着,走向暮色中的涿鹿城。 现在刑天和共工两个人大口喝酒,都有半醉了,可是两个人还在继续喝,赌的是谁先喝醉谁付酒钱。刑天觉得这样比较赚,因为即使他输了,掏的酒钱有一大半都是为自己掏的。共工也觉得比较赚,因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醉。 其实真正亏的只有老板娘阿萝,因为共工和刑天都没有钱。 阿萝总是在一旁忙着奉酒,然后抽空拉着刑天的胳膊,贴在他身旁说,“刑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吧,我们一起看看银河,说说话。” 刑天总是急忙说,“唉呀,我有点醉了,不如归去?” 共工就会趁这个时候说,“那你付钱!” 这一幕一再上演,阿萝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刑天的酒钱。蚩尤有的时候想,刑天是对的,其实阿萝也只是要一个人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陪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寂寞。或许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对阿萝也无所谓了。 身后的木门哗啦一声响,喝酒的汉子们顿时醒了大半,云师气势威猛的战士们手持兵器封住了酒肆的门。 “哟,姑奶奶您也在这里,是我啊。”看见倒悬在椽子上的魑魅,领头的士兵小跑着上去作揖。 “嗯?你是谁啊?”魑魅看他面熟。 “您上次割坛子给我们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嘛。”士兵乙点头哈腰的说。 “喔,你今天看着不象是来捉叛党的嘛。”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开一张帛书大喝,“轩辕黄帝有诏,神农部大将刑天听令!” 刑天有些犹豫,他不过是个质子的侍卫,轩辕黄帝亲自降旨这种好事似乎轮不到他才对,即便他的少君蚩尤接轩辕黄帝的旨,大概也就是要砍头而已。他不知道吉凶,磨蹭着上前了。 “神农部刑天,勇武仁义,胆略非常,玄天大典击杀夸父叛逆,我意甚悦。今方北土大战,当用人之际,五部当戮力同心,共卫中原。召令刑天领征北铁虎卫,即刻出征,直捣黄龙。” 士兵乙跳下桌子,来到刑天身边,把诏书塞到刑天手里,羡慕地说,“肥缺!肥缺啊将军。军令如火,马匹都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好久,似乎没反应过来。忽然,他掂着诏书,咧开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猪一样么?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了,连偷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真无聊啊……黄帝觉得我不顺眼么?我可刚刚立功了诶。” 蚩尤呆呆的出神,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了?刑天要走?这个人不该始终在涿鹿城里,和自己过着吊儿郎当的日子,不知道明天是什么,等着黄帝下旨砍掉他们的头么?怎么会?刑天从此就离开了这座城?从此他们的刀柄会少了帮手,女人们不再追赶他们,蚩尤所居的屋外也不会再有男人申讨这**的家伙? 怎么可能?蚩尤用掌根砸砸自己的额头。 刑天挠了挠自己浓密的鬓角,露出一付无所谓的嘴脸。 “少君,以后可不能再酗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再来接你了。”刑天说。 “你几曾来接过我?”蚩尤习惯性地斗嘴,“还不都是你犯下什么事儿给圈禁了我去赎你?” “也是,不过以后遇见棘手的硬茬子别上去硬碰了,你要是打输了,可没我救你。”刑天说,“我救过你的对吧?这个可别否认!” 蚩尤想起赌场里那次,点了点头。 “我还是有用的了,”刑天显得比较开心,“别总看我是个干吃饭不中用只有一付好身板勾引女人的主儿!” 他环顾众人,“你们要恭喜我,我如今是将军了,不能在涿鹿和你们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混下去了,我要去北方打蛮子,做一番事业,以后我发达了,自然也有你们的好处!”刑天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笑笑,拎起了干和戚,喝了最后一碗酒,走向门口。 “刑天!”阿萝死死的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见她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有什么必要分别的时候哭哭啼啼么?反正不过要人陪着说说话看星星,有兴趣的时候裸衣大战。有必要那么动感情的样子么?”蚩尤自己嘀咕。 “刑天你这样就走了么?”阿萝问。 刑天停下了,微笑着回过头来,笑容冲淡又柔和,“对不起,阿萝,我差点忘了。走以前,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头去,似乎在思索。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象千万年不动的山峦,于是他的思考也像山峦那样沉重有份量,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酒肆里的汉子都瞪大眼睛盯着他,期待他说出那感人之深的告别辞。 刑天宽大的手掌轻轻按在阿萝的肩膀上,抚摩良久,“阿萝……其实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对你说,我觉得……我在你这里欠的酒钱太多了,总该还的。”他笑笑,“我们男人出来混世,迟早得还,”他用手指背刮刮阿萝的面颊,“尤其不能辜负女人。” “好!好哦!”有个醉醺醺的汉子鼓掌,“是真男人啊!” 于是整个酒肆里的人都跟着鼓掌,刀柄会的英雄们乃至妖精都鼓起掌来,他们也觉得难得听到刑天的真心话。 “所以,债就由我们少君来背吧!”刑天说,“他现在虽然穷,但是年轻,总能赚到钱还你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刑天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酒嗝,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没有回望一眼,好象不是去远征,只是回他的屋子里睡觉。 走进酒肆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着天空,很长的舒了一口气。 “北方?”刑天忽然说,“听说北方很荒芜,也很冷的。” 然后他就跳上了战马。在士兵的簇拥下,如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 “妈的!岂止没有心肝?简直是狼心狗肺!”蚩尤和所有的汉子在同一时刻骂出声来,大家不约而同的对着刑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义愤填膺。 蚩尤回过头,看见阿萝扶着门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满脸晶莹的泪滴,又是伤心又是漂亮。在这个喧闹的酒肆里,只有她一个人面对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听说阿萝的丈夫死了,死在某一次黄帝对外的征战中,一个没有寄托的寡妇和一个质子的护卫搅在一起做点荒唐事,谁都能理解,就像家里厨房中剩了点老姜老蒜,再找块剩下的腊肉丁,一起熬汤凑合凑合,人年纪大了可以不讲究。 可这时候寡妇哭起来就像一个伤心的小女孩,蚩尤按着额头,心想以前她丈夫离开家里去打仗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哭泣呢? 她爱谁?她的丈夫或者刑天? 真糟糕,蚩尤想不明白,他想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大概是太寂寞了吧?”蚩尤想。 寂寞就像是块毒药,悄无声息地就烂穿你的心肝脾肺肾。 蚩尤想到了这句话,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开始隐隐作痛,难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吞下了那块毒药?他轻轻抚摸自己的胸臆。 在涿鹿城浑浑噩噩地呆了十二年,跟他一起来的刑天也走了。糟糕的寂寞涌上他的心头,心的周围是一片空虚,空荡荡的疼痛。蚩尤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依赖着刑天,甚至在饥饿的时候他也会想刑天会为他偷一块腊肉来烤烤。 再不会有人偷肉给他吃了,可那并不是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这样,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后,你就不愿意离别。虽然他有如此多的大小毛病,没心没肝,嘲笑你的哲学思考,永远拒绝和你讨论你困惑的问题,可是你还是想看见他的脸,知道他就在你不远处,你招手,他就会向你走来。那是种快乐,许多人身处其中的时候都没体会到,直到最终必须告别。在分别的寂寞中,过去在一起的片段在你脑海里飞快的回溯,像是有人扯着时间的线飞速的奔跑。没有什么能避免这种岁月带来的牵挂,除非根本不曾相见。 有人说,相见不如不见。或许因为总是免不了别离。 蚩尤看着外面的黑暗想说,“刑天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刑天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可他明白的时候,已经迟了。 阴谋 蚩尤、雨师和风伯漫步在涿鹿城的大街上,也许是没了刑天这个总是招惹女人的家伙,他们少了很多被人追打的机会,这些日子过得显而易见的平静起来,平静得单调。 “蚩尤,玄天大典的时候你那么想冲上去,为什么又不愿意告诉魑魅和云锦?”雨师想起这个事情来,“她们要是知道你有过这么胆大妄为的念头,估计会乐开花的。我觉得现在的女人都喜欢够凶够狠的男人,她们觉得这种男人比较有雄性魅力,比如刑天。她们看了这种男人会有冲动。” “你也不是善类,公主和妖精怎么就没看上你?”风伯说,“说起来蚩尤你可真是奇怪,那是行刺诶,不躲你还想往前冲?黄帝那家伙确实杀人如麻,不过又没灭你我全家?他对你爷爷还蛮尊重的样子。” “风伯你当时什么想法?”雨师问。 “我吓坏了,心想这可不得了,那么多神将一动手,地面都得砍裂啊。急着往桌子下面钻,可没钻进去。” “怎么?” “你钻在里面啊,把地方都占了。”风伯撇了撇嘴。 “我不说是因为我没相通,我觉得自己那时候神罩罩的,”蚩尤望着天空停下脚步,“就是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干他妈的轩辕黄帝!杀了他!好!特别有参予精神。可是我仔细想想觉得我为什么要跟着红日往上冲?是很出风头,可也犯不着我去拼命啊。在女孩面前有面子是很好,不过有面子就得人头落地了。” “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你还瞎激动?” “人激动就像猫叫春,没办法啊!”蚩尤长叹。 *************************************************** “这位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忽然出现在他们三个面前。 “我靠,别他妈的挡路,”风伯上去在他胸口一推,“没看见我们涿鹿城刀柄会的兄弟们吃饱了在消食么?你木桩一样戳在我们面前,是要我们帮你往下砸砸深么?” 汉子显然吃了一惊,有些窘迫,“在下只是想卖一把宝刀给公子。” “嗯?为什么要卖给我?我好象从来不用刀的。”蚩尤说,“我们这样的质子在涿鹿城里持刀夜行,很像是要造反诶。” “唉!”汉子哭丧着脸,“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只见汉子哐啷一声拔出怀里抱的宝刀,舞一个灿烂的刀花,在街心摆开了架势,一时风采无二,凛然生威。他将宝刀挥舞开来,且歌且叹,“可怜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囊。千辛万苦到涿鹿,隔年亲人又远迁。呜呼,当真好生的悲惨。吾其悲悲悲……” 周围聚起一大帮闲人看他舞刀,前三后四左五由六,一团雪光如球,一起鼓掌喝彩,“好!再来一段!” “我下狠心,卖宝刀,凑齐川资好还乡,孝顺严父拜高堂。谁知道涿鹿妄称大,无人有慧眼。家传刀虽好,只得铜铁价。我只求天开眼,赐我识刀人!”汉子一套刀舞完,踏着小步进到了蚩尤面前,“只求公子开慧眼,怜我贫苦买宝刀!” 刀柄会三兄弟面面相觑,汉子已经被四周砸过来的铜板打了个鼻青脸肿。 “好!再来一段啊!”闲人们高喊。 “原来也是外乡来的英雄!”风伯微微点头,“那我们兄弟是该仗义援手的。” “喂,壮士,”蚩尤问,“我们怎么知道你这是宝刀?我十个铜板买把菜刀也切得肉!” 他这是担心自己身上钱不够。 “公子不信?看!”汉子一手擎刀,旋身劈斩,只听“唰”的一声轻响,街边买瓜果的摊子上,一条布幌被斩作两段,切口竟没有一丝起毛。 “真好刀!”人群里一条汉子跳将出来,“壮士,我也是爱刀之人,这刀不如卖给我,我出五百铜板!” 卖刀的汉子显然没有想到会忽然有这么一个意外,愣了一下,奋起一脚把他踹了回去,怒叱,“聒噪什么?没看见我和这位公子谈买卖么?有事一会再说!” 卖刀汉子又堆起诚恳的笑容对蚩尤说,“公子怜悯小人,买了吧!” 蚩尤伸手进兜里摸摸,露出穷酸的笑来,“我没有那么多钱嘿,我连五十个铜板都没有……” “公子有多少都可以!”卖刀汉子两眼放光。 “为什么他出五十个就可以买?我出五百个都买不到?”想买刀的汉子不服气,一个鲤鱼打挺跳了回来,也是一身好筋骨。 “叫你不要喊不要喊,不喊会死啊?”卖刀汉子恼火起来,跳起来一个旋踢,把买刀汉子放倒在地,跟上去使劲踹了几脚,“我叫你再喊!再喊!” “你怎么能跟这位公子比?”他回身指着蚩尤,“你有这位公子……这般的英雄之相么?” 四周围观的几十双眼睛从上到下的扫视蚩尤,又上下打量要买刀的汉子,一齐摇摇头,像是一排整齐转动的拨浪鼓。 “那四十个铜板,再多没有了。”蚩尤觉得再不好拒绝他的诚意了。 “成交!”汉子接过蚩尤的铜板,把宝刀放进了蚩尤的怀里,“好刀还要好主人啊!” 眼看着蚩尤他们三个在众位闲人的目光欢送下茫然的走远了,卖刀汉子掂了掂手里的四十个铜板要往袖子里揣。 后面瓜果摊的老板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切了我的幌子,赔钱!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五十个铜板!少了不干!” “喂!”卖刀汉子大怒,“你可亲眼看见我刚才买了随身宝刀才赚了四十个铜板,你抢钱啊?” “你这外乡的强龙怎么敢在我这地头蛇面前猖狂!”瓜果摊老板一抖身上的葛布衣,露出精赤的上身,从腰际到颈间,好一条青龙纹身盘着,老板抄起西瓜刀在手中掂掂,一拍胸口咚咚作响,“抢钱怎么了?叫你知道我在这条街的名号叫……” 他忽然哑巴了,看见那些闲客还有卖刀汉子都冷着脸从后腰拔出短刀来,几十柄短刀光芒耀眼。 卖刀汉子从腰带里摸块铁牌往老板面前一丢,“云师铁虎卫巡街,你的摊子被查封了。” ***************************************************** 蚩尤一边走一边挥舞那柄宝刀,有点困惑,“喂,我们走了什么狗屎运?这宝刀,四十个铜板?” “白菜价。”风伯说,“天下偃武休兵不打仗,兵器卖不动了么?” “不亏,宝刀也切得肉,”雨师伸手要抢,“说起来我家厨房里的刀钝了好几年了。” “喂喂!我的!我的,我出的钱!”蚩尤把刀举向天空不给他,宝刀反射日光,狞亮的刀身一闪而灭。 ******************************************************* 后土殿,刀柄会的全员跪在殿下,如同外地人进涿鹿城那样左顾右盼,眼里透着稀罕和啧啧的赞美。 这里一切都是金色的,巨大的金色陶砖从台阶下一直铺到黄帝的座位上。四十八根巨大的金丝楠木支撑起了整个大殿,长长的金色丝幔飘拂下来,遮掩了四周的金甲甲士和黄帝的宝座。 雨师摸着脚下的陶砖,啧啧赞美,“好气派!好风光!想不到大王连读书的地方都这么堂皇,那他家的饭屋岂不是和天宫一样了?” “别显出一付乡下人的嘴脸,”风伯跪在他背后,不屑的哼了一声,“真丢我们刀柄会的脸,你以为大王和你一样就知道吃?饭屋修好看了有什么用?睡觉的地方应该最壮观才对。” “就是就是,”蚩尤压低了声音,两眼放光,“听说大王有好多御女!” “是!那么多御女,不造一栋大屋子,晚上睡觉怎么容得下?”雨师赞同。 “笨!”风伯低低的啐了他一口,“说你没见识,你还够*,让所有的御女在一个屋子里跟黄帝睡觉?人家各有各的寝宫的!不过我喜欢你这个创意。” “不是你说要把睡觉的屋子修得壮观么?” “那是因为可以满地铺上席子,以地当床,随便打滚,哪有多爽!”风伯说。 “对了,为什么大王要把我们召来?我们最近没犯什么事儿吧?我们都不跟疯子多来往了。”蚩尤有点惴惴不安。 “诏书不是说召我们观看宝刀么?”风伯说。 蚩尤怀里抱着他新买的宝刀,刀上系着红绸,新配的鲨鱼皮鞘富丽堂皇,蚩尤这些天很得意,总配着这刀在涿鹿城最繁华的街上出没。 “大王什么宝刀没见过?”蚩尤不同意。 “你不知道,”雨师很有把握的说,“这男人是越来越贪,恨不得把名马快刀珍宝小姑娘都据为己有,他就是有再多的宝刀,也一定想抢你的。” “那是我买的宝刀,叫你们来干什么?”蚩尤犯嘀咕。 “切,”风伯学他的口气,“那是我买的宝刀,叫你们来干什么?兄弟之间义气第一,不分彼此,你的也是我的!” “只要他别说借雨师风伯两个的脑袋试试刀就好。”雨师说。 ************************************************************** “大王驾到!” 前面的侍卫威武地长呼,可黄帝还在后面使劲的搓手,一边搓手一边小跳,拧动肩膀活动筋骨。 “大王,你在干什么?”风后不解。 “以前还真没什么表演经验,有点紧张。”黄帝说。 “其实很简单的,一定都不难,”风后重复他的计划,“大王你上殿之后,猛一睁眼,看见质子们带着宝刀,先愣一下,而后以眼神表示慌乱,再退一步,最后惨叫说‘啊!’就行了。” “听着倒也不需要什么演技,就是眼神忒多了些。不过四方诸侯能信他们的人质要刺杀我么?”黄帝说,“以我多年沙场,这几个娃娃就算给他们几百柄刀,也休想伤我一根汗毛吧?” “他们若有质疑,就反问说,夸父部的红日不也图谋不轨么?你们还敢否认?” 黄帝频频点头,指着风后的鼻子,露出欣赏的笑容,“你够狠,我很喜欢!” ***************************************************** 一团灿烂的云霞涌进了后土殿,闪现在丝幔的背后,云霞中笼罩着金光灿灿的身影,高大修长,令人不敢逼视。 “黄帝陛下驾到!”甲士高呼。 从未如此接近黄帝,蚩尤悄悄抬起头,想透过丝幔看后面那个天下人人都得畏惧的人,“这就是红日要杀的人?” 丝幔被缓缓拉起,轩辕黄帝的真容终于显露出来。蚩尤诧异的发觉黄帝长了一张令他有点失望的脸,眼睛不大,眼角下垂,两颊有点横肉,微微外凸的上唇大概还有点兔子牙。黄帝也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宝刀,猛的愣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然后那平静的眼神慌乱了,再然后他急退了一步。 四周的甲士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从未见过黄帝如此惊恐不安。黄帝哆嗦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的样子。 “说啊,大王,别忘词!”风后在帷幕后面提醒,“惨叫一声说‘啊!’就好了。” 黄帝忽然记起了这件重要的事,急忙放开嗓子说,“啊!就好了!” 风后按住额头,心想见过紧张的没见过这么紧张的。不过他毕竟是王佐之才,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拔出青钺,虎吼一声跳出帷幕。 “有人行刺!有人行刺!”风后大吼,锐利的眼睛扫视四周,看见了质子们手中的宝刀,“何人胆敢带刀进入后土殿?何人敢来行刺大王?你们果真是逆贼!诸部要谋反么?” 雨师风伯的脸色惨白。风后的一连串推理之流畅,令他们叹为观止,从一柄刀直接上升到了天下和平还是战乱的大事。雨师想如果因为这件事他老爹被黄帝征伐了,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拿下!拿下!”风后大喝。 就在铁链将要锁上雨师双臂的时候,一条身影闪出来挡在雨师面前,猛一伸手,气宇庞然,阻止了着甲士们逼近。后土殿上静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注视着横刀而立的蚩尤。蚩尤腿肚子打战。 “丞相,你的阴谋我看透了!”蚩尤说,“别以为我们是待宰羔羊,我早知道后土殿上不准带兵器,大王传我们来看刀,分明是陷害我们!所以……”他拿出一张帛书抖开,“我把大王的亲笔信留着了,在这些士兵面前我展示出来,你们的阴谋就要破产!” “果真有我的亲笔信?”黄帝愣了一下。 风后也摇头,“绝不可能!大王文字,歪斜如危房,哪有你那信上的字体那么飘逸?” 蚩尤有点心虚,看了看那份帛书,“飘逸?哪里看得出飘逸?” “这里,”风后指着帛书,“这字体一看就是少君自己模仿的,果真是仓颉教出来的学生!” 蚩尤还在犹疑间,风后“唰”跃步而出,把帛书扯了回去,三下两下撕碎,吞到了肚子里。 蚩尤木然的站着脑袋里嗡嗡的一万只蜜蜂在飞。风后施施然走回黄帝身边,耸耸肩,“亲笔信?什么亲笔信?把他们都给我拿下!” 蚩尤全身乏力,瘫在地上,指着风后大喊,“好不要脸!这阴谋早就被人使过了,长眼的人都能看穿你的诡计!” “喔?有人用过了?” “林冲就是这么被发配的!” “林冲?”风后笑,“那是谁?是你们九黎那种小地方传说里的人物吧?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质子们终于耸拉下脑袋,被拖了下去,风后在他们背后桀桀地笑,“其实我并不需要天下人信服,只是要找个理由。手里的兵多,别人自然会信服,这种道理最简单,可你们不明白啊!” ***************************************************** 蚩尤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九黎的夏天是深绿色的,藤蔓生机勃勃,炎帝支起一张竹床铺,在星空下给他讲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林冲的英雄,他勇敢正直而且天下无敌。可是最终他被陷害在了一个叫白虎堂的地方,失去了一切。 蚩尤那时候很傻,固执地问,“林冲不是天下无敌么?” 炎帝说,“是啊,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蚩尤不解,“天下无敌的人怎么会被陷害呢?” 炎帝愣了一会,微笑,还是那句话,“天下无敌又怎么样?” 于是蚩尤终于也没能理解为什么天下无敌的大英雄会被陷害,他只是有点哀伤的想着那个英雄的背影,想到他独步在雪夜的草料场中,北风吹动他长矛上的酒葫芦。于是英雄转头北去,踏着一地碎琼乱玉,只剩下一行孤独的脚印。 最后被大雪掩埋。 天下无敌怎么就这样完蛋了?他该大喝一声说呔!拔出宝刀来!一刀砍下,齐排的人头落地!叫陷害他的人都去死! 蚩尤后来给雨师说这话,雨师也很同意,于是雨师说他记得听传闻林冲也在东面的神山上混迹,如今他和晁盖卢俊义等等英雄为伍,再不受那奸人的鸟气。蚩尤觉得若这真是结局,也算很爽快了。 但是现在他明白炎帝的话了,阴谋无需多么巧妙,白虎堂也无需规矩森严,只要后面站着很多的兵。如果有很多的兵,让人根本不敢说话,那么阴谋耍得再蠢也没有关系。 天下无敌又怎么样?何况他们三个毫不无敌,天下都是他们的敌人。 蚩尤被押出后土殿,迎面对上云锦的眼睛,云锦的泪唰的落了下来,蚩尤想要跟她说些什么,也许是最后告别的话,但他的嘴被甲士用一个桃子塞上了。 ************************************************* 后土殿上,风后抹了一把冷汗,语气有点抱怨,“大王,你只说‘啊’就足够了,你说什么‘啊就好了’,恐怕那些质子心里嘲笑。” “有点紧张,紧张。”黄帝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大王紧张,这后土殿里都是我们的人,你看他们亮出大王亲笔信,我照旧把它给吃下去了?谁敢坏我们的事?” “那个叫蚩尤的长得真是不好,看了让人心里不舒服,自然的紧张起来,”黄帝回想着蚩尤的相貌,“我觉得跟年轻时候的炎帝比,他只是差了一把斧头。” 风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掐住自己的喉咙,大口干呕。 “炎帝虽然是个强敌,你也不必搞得如此夸张,”黄帝吃了一惊,“灭我们自己的威风。” 风后勉强的摆了摆手,“不是,我给帛书噎到了……” 命书(上) 玄天神庙恢宏而寂静,蚩尤缓缓地拜下去,空旷的穹顶上回荡起他磕头的声音。 蚩尤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拜祭天帝,原本去年他十六岁就当成年,但是拜祭之前的一天他和刑天喝多了,一觉睡到了中午。雨师风伯两个更有毅力些,挺着醺醺的醉意参加了拜祭,巫师点开了他们的神窍,果然学会了些本事,一瞬间大风骤雨从远处卷来,玄天神庙前水深三尺。雨师风伯两位大哥都很遗憾蚩尤的缺席,都巴不得卡看炎帝的孙子被点开了神窍,会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异相。蚩尤也很摩拳擦掌,期待着十七岁的时候再去试试。 他苦笑一声,他这不是参加成年的仪式,而是要被发配到不周关之西的黄河去治水。这是轩辕黄帝看在四部的面子上格外开恩,留下这些大凶大恶的脑袋不砍。被发配的人被特许祭拜一下天帝,自求多福,除了这个他们大概也没什么能带到黄河边去的了。 反正去的人都没回来过,蚩尤听说那边洪水闹得很是厉害,被发配的苦工们总是顶着瓢泼的大雨,站在没膝盖的水里吃饭睡觉和干活儿,什么时候死了往水里一躺,就被流水带到下游去了,埋的工夫都省了。 庙里没有天帝的塑像,因为谁也不知道天帝的容貌,据说远古的时候人们只要虔诚的跪下来把屁股对着天空,天帝的声音就会在天穹里回荡,传达各种指示。不过蚩尤从没有听到过天帝的启示,他这一代都没有过这个福气,有时候蚩尤想天帝大概已经懒得管这个世界而跑去了别处,把这里留给了黄帝。黄帝也是这个意思,大概总结下来说他自己是天帝的小弟,天帝不在他说话就算数。 供桌上被遮蔽在烟雾中的是一具盔甲,黄帝的神甲。听说这具神甲是天帝以神力为黄帝铸造的,可是黄帝郁闷地发现极不合身。于是风后想出了这个办法,把神甲放在这里当神像用,在周围笼上帷幕,看起来像一尊静坐的武士俑。 “天帝,我都沦落到这地步了,你能解释下么?到底我那命格是什么意思?”蚩尤努力表现得虔诚一点,“什么叫和大王相反?” *************************************************** 四岁的蚩尤小心的走进了庙里,呆呆的看了巫师许久,然后抓起他花白的老鼠胡子扯了扯。 “哎哟,”巫师惊醒,“算财运十个铜板,算桃花运五个,推八字两个,算终身二十个。你要是算一个终身,我就不要钱帮你算一个月的桃花运。” 蚩尤惊慌的缩手,“不是,我爷爷叫我来推命格的。” “喔,推命格,看你一生的际遇,是么?”巫师挑了挑眉毛,“不要钱。” “啊?”蚩尤有点吃惊,“你是傻子吧,推命格看一生反而不要钱?” 巫师嘿嘿的笑,“因为愿意让我推的人太少,所以我没机会手试先师的妙术,有点手痒。” “没有人愿意让你推?” “未死的人,谁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写在纸上?无论将来岁月的悲欢如何,你再也避不开。命格如此,天意难违,你难道不怕?” “不怕!我怕过谁啊?”蚩尤打了个冷战,却还在嘴硬。 “哀哉少年,当真无畏么?”巫师无声的笑着,十指搭在了蚩尤的身上。那十根手指忽然柔软如蛇,在一瞬间缠住蚩尤的全身摸遍了他的骨相。 痒的感觉让蚩尤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完了,他才看见了巫师僵硬的脸。蚩尤忽然呆住了,因为巫师那张滑稽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人色,两颗木刻一样的眼珠死死的盯着他,一把稀疏的老鼠须不停颤抖。蚩尤觉得巫师象路边肚皮朝天的一只死蛤蟆。 “真的是这样的命格么?”巫师干瘦的手摸着蚩尤的小脸,嘿嘿笑了。蚩尤吃惊的发现这个猥琐的巫师也可以笑得象一个长者,温和而慈悲,略带一点怜悯。 “到底是什么样的命格?”高瘦的老人忽然踏进了庙门。 “原来是这样,”巫师苦笑,“来推命格的是我们神农氏的少君吧?” 巫师提起袍子跪在蚩尤的脚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这个命,是和轩辕黄帝完全相反的命格。我平生摸过数万人的骨,只有少君你的骨相我摸不出将来。只是轩辕氏高高在上,命格已经是完美无缺,少君你命格完全相反,天意如此,只能是一个错误!” 炎帝不再说话,一把拉了蚩尤冲出庙门。 而巫师只是站在那里嘿嘿笑了几声,笑声在庙里回荡着,阴森苍凉,没有一点人间的气息。 **************************************************** 没有人回答蚩尤。 蚩尤站起来抖抖衣服上的灰,对着帷幕中的那具神甲发了一个牢骚,“搞什么搞啊?有人的命是大富大贵,天下都是他的,有人的命就是反的,难道叫我在这个世界上踮起脚尖来也站不下?” 巫师的学生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看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发牢骚,略带安慰的口气劝他,“好好上路吧,别想那么多了。算命嘛,都是骗钱的。” “可是很准诶,”蚩尤看着他说,“我本来不就是么?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有没有落下一只脚的地方。” 他走出了神庙的大门,深深的呼吸,那里,他的兄弟们被捆成粽子似的,在一辆破车上等他。 **************************************************8 老马破车,一路吱呀吱呀作响,拖着捆缚着的质子们走向了西门。路过阿萝的酒肆时,那个年轻漂亮的寡妇悄悄贴近马车,把一只裹着肉干的包袱扔到蚩尤手里。 “这……怎么好呢?”蚩尤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原来的酒钱还没付清呢……刑天那笔账,其实我是准备认的。” “是是,”风伯感激地看着这个唯一来送行的人,“我们英雄好汉,向来不赖妇孺的债。” “就是没有还钱的本事罢了……”雨师小声说。 “不要紧的,”阿萝说,“至少看见少君你的时候,我还有一点看见刑天的感觉。” “你不要念着刑天了,其实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心肝的。他对好多女人都说一样的话。”看着阿萝落寂的神色,蚩尤心里悄悄一动。他觉得无以报答这个美貌寡妇的善意,于是决心再出卖刑天一次。 “少君你还小,不明白的。”阿萝掩着嘴,无声的笑了。 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四周没有了她温柔的声音,只剩下看客的哄笑。 “我一直都搞不懂这世上有些男人就那么好骗到女人,”雨师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有些男人就一直得打光棍。” 他低头看着地面,“其实我们这种男人也很认真的……” 风伯想说你念着兄弟的马子也不要在兄弟的面前说出来啊,可是他最终选择了沉默,只是伸腿踹了雨师一脚。 周围的哄笑声益发的大了。 “来看来看,这就是质子,一个个长得都很猪头,也看不出尊贵来嘿。” “听说都是各部里最没用的拿来当质子,英明神武的子孙人家都留着了,废物才往我们这里送。” “当初大王获胜,就当趁机全灭四部,省得再供着这些孽种。” 刀柄会的三位英雄抬起沮丧的眼睛,彼此看了一眼,达成了默契,决心反击。 “你妈才猪头,你们全家都猪头!”雨师率先叫骂。 风伯努力拱高自己的鼻子摆出一付猪脸,“哼……哼……哼……你骂啊,有种你接着骂,猪头怎么了?老子还就猪头了,老子家里还有八百多个猪头兄弟,哪天来涿鹿城做客,吃穷你全家!” 蚩尤一付白烂的嘴脸扭动身体,“嘿嘿嘿嘿,骂啊,接着骂,小爷们不在乎,小爷们的兄弟把了你们涿鹿城的妹子,吃了你们涿鹿城十几年粮食,让你们骂骂算得了什么?快骂快骂,再不骂没机会了。” 骄傲的轩辕部民众发现如潮的口水居然被这些个全无自尊可言的质子靠厚脸皮就挡住了,还无情的痛揭他们心底的疮疤,一个个都勃然大怒。他们本来觉得总算把这四部质子送神送走了,要来看他们狼狈的嘴脸,以偿还当年他们在涿鹿城里游手好闲,普通人却不敢拿他们怎么样的债。可他们此时觉得自己才是吃亏的一方,心里于是无比难过。 其实人总是这样,不在乎自己有多难过,只是想看到别人比自己更难过。 双方没有武器,只能以吐沫对喷,终究是围观民众的吐沫更汹涌一些,且有几个大胆上顶着被云师卫士的长矛,凑近马车来狠吐,于是得到了一致的掌声。刀柄会的英雄们渐渐无力反击了,吐沫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身上,他们只能蜷缩起来把脸相对,用后背去抵挡,听着那黏黏的吐沫穿过空气,像是凶狠的羽箭掠过天空,落在他们的后背上,带着人体的暖气,往下流淌。 一条可怕的身影从马车上暴起,巨大的身躯竟遮蔽了一大片天空。看客们吓得吞回了嘴里的口水,只看见一双通红的眼睛仿佛从苍天中一直看了下来。 共工笑得狰狞,遥遥指着涿鹿的城门,“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我要把你们轩辕大王的人头挂在西门上,让你们站在下面,我要站在城楼上对你们吐口水,我还要对你们撒尿嘞!” “走吧!”共工双臂一挣,捆绑他的绳索居然被他弄断了,他面无表情地抓过铁虎卫战士手中的马缰,策马而行。 “你们给我等着!”共工驱策着马车走向了城门,没人敢阻挡他,后面五百名押送的卫士就象是他的追随者一样,他是领兵大将,要去和黄帝厮杀。 “到底为什么疯子也被发配了,他又没有去献刀?”风伯问。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风后偷懒,把他硬发配了。”蚩尤说。 “那共工部不会报复么?” “共工部?”蚩尤说,“你们谁听说过有共工部?共工部的人,我就认识共工一个人。” 风伯和雨师都摇了摇头,质子们都住在附近的地方,一起在学舍里上课,可是共工不,共工比他们大了许多,是个中年男人了,没有住处,流民一样在城里四处晃悠,似乎连风后都遗忘他很多年了。共工部这个名字似乎是听过,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个部族的消息了。 “算了,管他呢,好歹还有阿萝送我们的肉干,”蚩尤打开手里的包袱,“也不知道够不够我们四个吃上一个月?也许要在那里呆很多年呢……” “你还真准备乖乖地在那里呆很多年?”一个娇媚又肃杀的声音忽然响在蚩尤耳边。蚩尤闻见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还没有回过神来,马车上已经多了一个人,正揽着他的脖子坐在他腿上。 “魑魅!你怎么来了?”蚩尤心惊胆战,一把将魑魅的脑袋按了下去。马车周围虽然有木栏,可是这么大一个妖精却是遮不住的。 “他妈的!我是来劫法场!你以为我没事路过?”魑魅冷笑,“你们是去黄河边兜风么?黄河滩上埋的都是死人骨头!莫非你们还打算活着回来?” “那又能怎么办?”风伯和雨师心里也明白,可被这么一说又不由得哆嗦起来,而蚩尤怀里坐着妖精,为了壮面子,硬是忍住了不抖。 “所以我要救你们出去啊,笨蛋!”魑魅低声说,“不过这次只能救一个人。” “喔,”雨师和风伯一起点头,“那我们先休息,等下一次了。” “你们好象倒是很自觉嘛?”魑魅诧异。 “妖精妹子,我们虽然没有蚩尤那颗敏感的心,可我们也看得出我们三个里谁有女人缘嘛。” “好了,那你跟我走!”魑魅不由分说的抓起蚩尤,立身而起。人们惊诧的发现马车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纤秀的少女竟然独臂把高大的质子抓了起来扛在背上,她指间缠着一根纤细青丝,正灵动的盘绕上升。魑魅漠无表情的看着围观的众人,幽幽冷笑,嘴唇间小小的两枚獠牙一闪而没。 “嚯,美女!” “好嫩的声音!谁家妹子?” “不会吧?这也是被发配的?大王这么做就太没人性了。” “嗨!美女!笑一个。” 围观的人群鼓噪起来,非常激动,魑魅总带着诱惑的妖气,惟有对她的朋友们不起作用。魑魅觉得她这一登台的效果完全错了,本该是万众惊呼说,哗!劫法场的强梁!好比雨师说神山上的英雄好劫法场,那日呼保义兄要看就要人头落地,屋檐上脱地跳下一条黑大的汉,正是“铁斧帝王”黑旋风,大斧排头砍去,万众惊惶。 可魑魅觉得她也是那么威武的一亮相,结果是个满堂彩。 “劫法场杀人了!”妖精大喝,妖瘴挥洒开来,仿佛一幅淡青色的轻纱盘旋上升,如同无数道烟气盘绕了她全身。而后青色的气障冲天飞腾,方圆数百丈之内,伸手不见五指。妖瘴中心,魑魅带着蚩尤腾空而起,后面的五百卫士都傻眼儿了。 命书(下) 魑魅如猎豹般抱着粽子般的蚩尤在街巷里狂奔。 “魑魅,能换我抱你么?”蚩尤在魑魅怀里提出请求。 “你在生死关头何以忽然有了色心?”魑魅脸上一红,猛掐蚩尤一把,“闭嘴!” “不是色心,如果非要一个抱着一个逃窜,以我们的身材对比我在地上比较合适。”蚩尤解释,“其实我说你把我绳子解了我们一起逃不成么?” “少君别担心,”冷漠的声音响起在妖瘴外,“末将在此护驾,妖精一死,你就可以不用跑了!” “大鸿!”魑魅脸色惨白,就在她试图闪避之前,铺天盖地的阳罡潮水般压下,把她笼罩在其中。 阳罡如铁水般沸腾,是大鸿独有的斗气,也是妖精最畏惧的气息。灼热的气从她的每个毛孔钻进身体里,把阴煞的妖气一点一点吞噬干净,而后热气阳罡又冲出毛孔,带着妖精的血一起在空气喷洒。蚩尤忽然发现魑魅身上像是开出无数血红色的花。 魑魅再也没有力气抱住蚩尤,她竭力抱住双臂,免得身体炸裂。阳罡越来越强盛,妖气快要被吞噬干净了,最后的血从她晶莹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涌出,汇成纤细的血流。她全身罩在一张血网里。 “魑魅!”蚩尤觉得身体里猛然生出了力量。他暴起,一把抱起魑魅,不顾一切的往前冲,背后响起了大鸿冷冷的笑声。 他用尽一切力气奔跑,他想像一条狂龙那样飞上天空,带着魑魅远远逃离那迫近的阳罡,但他不能。他在这个城市里总是奔跑,后面有人向他投掷烂柿子或者菜刀,他从不真的害怕,因为他觉得在这城里总有他逃跑的路。而现在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这城市的道路如一张蜘蛛网,被网住的虫子无论往哪里跑,都会被黏住。 “呆子,别犯傻。这次运气不好,刑天又不在。”魑魅在他怀里笑了一下,不再是平时那些妩媚诱惑的笑,这时她蒙着血的脸上异常宁静端雅,像个大家闺秀,心思纤细,满怀愁绪。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蚩尤大吼,“你才是呆子,为什么要来救我们?” “我不是来救你们,对人类,我没那么善良的。”魑魅说。 “那为什么还要来?”蚩尤不明白,他一边不要命的狂奔,一边扯下衣襟去擦魑魅身上的血。可魑魅身上的血越擦越多。 “我只是来救你一个人啊,对我,”魑魅笑,“你不是人,你是一个木头一样的呆子。”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蚩尤没时间注意魑魅凄凉却温柔的笑容,他咬牙切齿的叫骂,“轩辕黄帝那个死王八,居然派大鸿埋伏在士兵里,真他妈的阴险!” “呆子,”魑魅用尽力气,从蚩尤怀里挣脱出来,用一双颤抖的手扶住了蚩尤的脸,“趁我的妖瘴还没有全灭,赶快逃走吧。走得远远的,黄帝肯定是要你们死,你们别想从黄河边再回来。” “我们不是正在逃跑么?你少说话,不要烦我!”蚩尤不耐烦地抓紧魑魅的胳膊。 “带一个死去的妖精,最后被大鸿抓住,有什么意思?”魑魅用手指沾着她自己的血点了点蚩尤的鼻子,在上面印了一个红点,看着,笑笑,“上一次公主帮我挡住了大鸿的阳罡,她是个人类,对阳罡不怕的,可即便那样我还是很久都恢复不了妖气。现在阳罡直接进了我身体里,死是早晚的事情啊。” “还有魍魉!”蚩尤说,“魍魉会有办法救你的!” 魑魅依然笑着,似乎挺开心的样子,温柔地抚摸蚩尤的脸,“好像是第一次你会那么担心我嘞……你看看你的脸都急红了。” “你在废话什么?” 魑魅推蚩尤的胸口,自己往后退,“早知危险,我还不是来了?就是为了救你。你现在跑不掉,死在黄河边,我不是白来了么?快走,再晚妖瘴破灭,再没有什么可以抵挡神将的了。” “妖精,难道你以为妖瘴就能阻挡我的赤炎么?”大鸿的声音在妖瘴外高亢震耳,阳罡忽然之间又凌厉了数倍,“我只是等你们逃到这个巷子里,在大街上除妖,会惊吓到路人。既然你已经想清楚自己的下场,想必也该死得甘心。” “何苦呢?”大鸿冷冷的说,“你修了千年,得到不死的生命,却要跑到尘世里来葬身。” 赤炎震动着爆发。宛如九天众神降下的火焰,火焰中六龙狂啸,吞噬了周围所有妖气,张牙舞爪的飞向魑魅的背后。此时的魑魅只是神罚下的一个小妖,再也无处遁逃。 “修得千年不死,为什么又要入尘世葬身呢?”魑魅说,“大鸿你个没生活阅历的,你曾长生不死么?你懂个屁。” 她这话说得平静又安详,就像一个少女叹息着说我累了。她没有看背后逼近的火龙,却凝视着蚩尤的眼睛,眼泪和她脸上的血珠一起滚落下来。妖精微笑起来,眼瞳中仿佛弥漫着空山春雨后的雾气。 “因为很寂寞啊。”她把自己温软的嘴唇贴在蚩尤的唇上,声音空朦。 *************************************************** “魑魅,长久的生命是有代价的哦!”老妖在圆月下微笑着说。 “什么代价?”魑魅看着老妖,有些心慌意乱。 她很早就听说获得强大的妖术总要贡上什么东西作为牺牲,她希望这个代价别是变得老妖那样难看,她对自己的容貌那还是很有信心的,最好也不要像师兄那样变成很弱智。 “寂寞。” “寂寞?”魑魅瞪大了眼睛。 老妖无声的点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别逗了,又是老一套的说辞,我怕寂寞么?我怕寂寞么?哈哈哈哈,我怕寂寞么?”魑魅笑得打跌,“你看看这树林,我在这里呆了几百年了,早上醒来看见猴子从我脑门上跳过去,晚上攀到松树顶上吸取月之光华。我没爹娘没兄弟姐妹,长这么大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因为这树林里实在找不出半个可以当男朋友的东西。我懒洋洋的时候可以几十年不说一句话,反正也不会有人听我说。”魑魅耸耸肩,“我寂寞过么?我又流泪呜呜呜过么?没有!谁会比一个云萝妖精更习惯寂寞?我修成人形前在山上挂了几百年,只有风来的时候我才动动。” “那是你还不懂。”老妖依旧微笑。 “不懂?不懂寂寞?”魑魅蛮不在乎。 “等你有一天懂得什么是不寂寞的时候,你才会懂得寂寞,你才知道你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老妖微笑着起身,沿着松枝漫步走向圆月,走入虚空,在夜空中形神俱灭。 ******************************************** 魑魅忽然明白了,她是个很怕寂寞的妖精。 其实寂寞并不是独自一人,一只白痴的猴子可以在山石上蹲一百年,直到有一天它太老了,“吧唧”一下就死掉了,并不会郁闷得发狂,反而有得道升仙的优雅。真正的“寂寞”是你曾经知道“不寂寞”是什么样的,当你将要失去那些令你不寂寞的人时,你会害怕得哭出来。 “蚩尤,我害怕啊。”她忽然搂住蚩尤的脖子嚎啕大哭。 最后的一丝妖瘴里忽然卷起来一种淡淡的凉意,仿佛草原吹来的风,空旷而遥远。远方窗前寂寞的少女拈起一朵花,花香碎成千丝万缕,有一缕在过客的身边徘徊。大鸿感觉到了这凉意里的悲伤,这悲伤一瞬间比刚才夺取日光的妖瘴还要强大,赤炎刀上的六龙震怖,为之绕空盘旋了一周,这才又一次扑下。 大鸿有一点不解,但是还是暴喝一声“杀”,全力催动了火龙。 妖精是必须死的,风后已经下令。 大鸿后来意识到他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有很多事情,只要还剩下一个瞬间在我们手中,就还有改变的机会。 第二,那悲伤并非来自魑魅,而是那个浑浑噩噩活到十七岁的男人。 一个声音爆炸开来,呼喊声竟然象铁流般奔行,和大鸿的“杀”在空间交割。六头火龙被一种气息逼得倒飞上天空,火龙在空中挣扎,好像有人掐住了它们的脖子。而比起那种烈火一样的汹涌吞吐的气息,大鸿的赤炎不过是一朵跳动的小火苗。 妖精的身影立被火云般的光华吞没了,光华中飞天而起的蚩尤让大鸿忘记了呼吸。 “你妈叉!还打她?没完啦?找死啊?” 很多年以后,大鸿依然羞于承认那可怖的强敌在进攻的时候,用了这句市井里最常见的脏话作为他的战嚎。 如果他还活着。 葬土 雷电轰鸣,巨响震动周围所有人的耳膜。 大鸿急退二十多丈,这二十丈中翻滚的火龙驱散了蚩尤一击的力量,火龙们也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同一刻,蚩尤手里的兵刃粉碎。两军相遇,大鸿略胜一筹,赤炎刀还在他的手中,他仍可再战。可大鸿看着蚩尤手里碎裂的兵器残渣,觉得那是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蚩尤手里操着一块土砖。 也许是太紧张和急迫了,这个年轻人没有时间找到一柄足以和神器抗衡的宝刀,所以他拾起一块土砖对大鸿的脑门拍了过去。 蚩尤看着自己手里的砖头沫儿也很惊恐,想不起来刚才那一瞬间他做了什么,妖精搂着他的脖子大哭,于是他也急得想哭,于是他就不顾一切的扑了出去。情况不容思考,蚩尤转身抱起魑魅,以他在涿鹿城习练多年的神速冲向小巷尽头,背影像只被猎人追捕中落荒而逃的豪猪。 周遭一片在那声怒雷后似乎完全被隔绝了声音。大鸿什么都听不见,只有那声脏话在他的耳朵里回荡,他没有追赶,垂下了赤炎刀,按着额头,看着蚩尤和魑魅的背影,紧紧皱起眉头,像是头很痛的样子。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云师精锐们追了上来。 “追,”大鸿说,“追上他!不能让他回九黎,他也许会变成下一个炎帝……” ******************************************************** 雨师风伯在马车上互相磨蹭身体,把那些吐沫给抹掉,看着大鸿从卫士们中忽的跳了出来,追进了巷子里,而后巷子里一声怒雷震耳,然后大鸿又带着大队的精锐将士追了出来。 “追!追!”一名卫士对着同僚们大喊,“别叫蚩尤跑了!掘地三尺也把他给我找出来!” “嗨,士兵乙,里面怎么了?”雨师招呼他。 士兵乙过来打个招呼,“出大事儿了,蚩尤少君拿块砖拍了大鸿将军,现在带着劫法场的女贼逃了,这下子我们任务可重了。” “乖乖!没想到蚩尤这么勇!”风伯大赞,“有这把子膂力,要是隔三岔五就能爆发一下,我们怕谁啊?” “下面怎么办?这回完蛋了,妖精劫了法场,蚩尤拍了大鸿,落在风后的嘴里,一定是我们勾结妖精意图谋反,定要砍头的。”雨师说,“或者我们躺下来睡睡觉,也许醒来发现蚩尤已经冲上后土殿把黄帝老头砍了然后回来救我们了?” “对,他有这份狠劲,不如作我的副将,这样我和黄帝恶战时,他可以丢个掌心雷助我成功!”共工说。 ************************************************************ 蚩尤在一个巷子口把魑魅放下。 “好了!现在分头走,”蚩尤喘息着,“你赶快跑,找魍魉救你。” “那你怎么办?”魑魅抓着他的袖子。这个男人此刻太拉风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救他了,只需要听他说该怎么做。 “我?当然是在这里挡住大鸿再战一场了,”蚩尤一拍胸膛,“我们刀柄会对人和妖精一视同仁,但是男女有别,虽然你是千年老妖,不过在我们刀柄会看来就是女孩。而我是男人。男人你懂么?” “你行么?”魑魅有种泪花飙溅的冲动,眼前这个年轻人焕发出来强烈阳刚气宇仿佛阳光闪耀。 “能拍他一次,当然也可以拍他第二次,我等那孙子!”蚩尤捡起一块土砖当道而立,嘴角挂起一丝狰狞的冷笑,“快走,不要影响我出手,有女人在场我心里不安,不安心我就会输。” 妖精呆在那里,静静的看着蚩尤,忽然,她跳到蚩尤怀里,狠狠的搂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脖子使劲咬了一口,然后拖着几近崩溃的身体跑进了小巷的一条岔路。临去的时候她回首,蚩尤在远处的路中翩然侧过半张面孔,那张清俊的脸上沾满了她的鲜血。蚩尤对她淡然一笑,他的乱发在空中飞扬,既温柔又坚强,如千万人攻不破的雄关。 她觉得这份风采要比大鸿的阳罡更能杀死她……妖精带着一颗狂跳的心跑远了。 妖精背影一消失,蚩尤就急得跳脚,敲打自己的脑壳,“蚩尤,冷静冷静,想想办法……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对对,要用诈术!”蚩尤想到了,脱下一只鞋子扔在一条岔道上,自己闪身钻进路边的狗洞里。 大鸿带着五百卫士追到了岔道上,一名卫士拾起了蚩尤的鞋子,大喊,“将军,他们往这边逃了!” “给我追!”大鸿振臂一挥,没有像个智将那般思考,喊出了这句追捕者最常用的台词,带着铁虎卫们冲进了岔路里。 狗洞里,蚩尤掐着一条狗的脖子,直到把狗掐个半死,大鸿他们的脚步声才消失了。 “抱歉抱歉,”蚩尤摸了摸直翻白眼的狗,“你刚才救人一命,好狗有好报的。” “亏得我在涿鹿多年,跟我比地形大鸿还差点儿,”蚩尤一头稻草屑钻了出来,凭空挥了挥土砖,“见鬼,这怪力,时有时没有,以为自己六脉神剑么?” 风伯喜欢炼气,风伯说这世上最强大的气叫做“六脉神剑”,时有时无,蚩尤说这时灵时不灵的剑气有何用了?风伯说那是仁剑,你想用来为非作歹便是不能,可是每当你想要保护的人身陷危难,那剑气便如破空霓虹。蚩尤不禁神往。雨师却说呸,我们就是要为非作歹! ********************************************************** 士兵乙在马车边和雨师风伯闲聊。 “我说他们都去追了,你怎么不走?”风伯问。 士兵乙叼着根烟卷儿,抓抓头,“不少我一个,而且总得有个人留下来看着你们吧?我这也有交待。” “那贡献个烟卷儿吧?”雨师说。 “当然的当然的,忘了忘了。”士兵乙急忙摸出烟卷儿来给两位老大叼上,恭恭敬敬的对上火儿。 “绳子解开吧?”风伯说,“疏松疏松筋骨。” “这可要担干系的,”士兵乙说,“将军若是回来记得说是妖精给解开的。” 于是蚩尤冲出巷子直趋囚车边,看到的是他的两位老大和士兵乙靠在马车边有说有笑,抽着烟卷儿,一边咳嗽一边彼此拍着肩膀。 士兵乙一抬头看见浑身是血的蚩尤,一张脸而顿时发青,膝盖发软,“哎呦妈呀,少君您怎么没有遭遇我们将军他啊?我这偷个懒您还单独来找我,我可是四体不勤六艺不精的人呐!” “喔,他们跑得太慢,我实在等不及,就自己回来投案,”蚩尤大言不惭的登上马车,“也贡献个烟卷儿吧?” “你会抽么你?”雨师斜眼儿看他,“你疯啦,自首什么?去黄河边那是要死人的。” “你们怎么没干掉这家伙逃走?”蚩尤指着士兵乙。 “真逃走了黄帝正好有理由把我家灭门吧?”风伯说,“虽然我对我老哥没什么感情,可我还有娘诶,我老哥一准儿会献出我娘来顶缸。” “我也一样啊,我爷爷是个老家伙了,”蚩尤说,“其实他是个好老头,你们总把他说得跟熊怪似的……我们还是趁日色尚早赶快上路吧,大鸿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我看他一路追出南门去了。” “好老头?”共工阴阴的反问。 ****************************************************** 浩瀚的涿鹿原上,老马破车,去向千里外的黄河。士兵乙赶车,质子们躺在车里望天发呆。 “你不是拍了大鸿么?”风伯说,“我要有你的本事我就砍了黄帝,这样我们也不用怕了,天下任由我们横着走路。”他对士兵乙说,“你当着没听见就好了。” 士兵乙于是拿两个稻草团塞在耳朵眼里,放声高歌。 “对啊!”雨师说,“对他讲什么仁义?” “唉!”蚩尤说,“我要是老有那股怪力,砍了黄帝又怎么样?可是这怪力是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风伯你说的,仁剑嘛。” “仁个屁,砍了黄帝的才是仁剑,砍不得的是狗屎橛子剑。”风伯骂娘,“你若是像你爷爷,我们个个都做黄帝了!”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共工忽然说,“你真的是能杀黄帝的人。” “好好睡觉吧,疯子,”蚩尤撇撇嘴,“我为什么要杀黄帝?说着玩的。我又不稀罕抢他的位子。” “十七年前,这里叫坂泉,它现在叫涿鹿,是因为黄帝讨厌坂泉这个名字,”共工手指原野上最远的地方,“从这里直到太阳落山的地方,都是你们神农氏的家,炎帝的光从九黎一直照耀到常羊山。” “十七年前?”蚩尤想起了什么。 “那时候炎帝有八十一个孙子,所谓神农氏八十一兄弟,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 “八十一个?”蚩尤记得九黎那块石碑上就是八十一个名字,炎帝曾在风雨之夜抚摩着那些名字垂泪。 “当时神农部被天下共仰,炎帝的名字传遍四方,你爷爷精于药理,曾经亲身尝试百草,取药救人,又把药方传遍四方,救人千万。那时候所有部落交通往来,勇敢的男人可以向西一直走到昆仑去看王母的白玉楼,勇敢的女人可以走遍天下寻找她最喜欢的女人,管他是什么部落的,拖回家就嫁给他,给他做饭生孩子。我们驾着车,跟着水草来来往往,天冷去南方,天热去北方,”共工说,“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听起来天下就是一个大屋子,我们大屋同居,大锅煮鸡。”风伯说。 “可是炎帝罢武休兵,自用所谓仁义就可以安抚天下,他不是个好老头,他是个傻老头。”共工龇牙一笑。 “你敢骂我爷爷我骂你全家!”蚩尤有点怒。 “我说你爷爷是个傻子!”共工的声调越发的刻薄,“如果他不罢武休兵,以神农氏那么强大,怎么会在坂泉一战死了无数人?又怎么会把那八十一王孙的尸体留在这里,只救下你这个废物?” “死了……无数人?”蚩尤茫然,“没有人跟我说起过……我家住在九黎,一直很……平静。” 但是没错的,刑天说过,十七年前这里都是吊起来的笼子,笼子里都是被砍掉胳膊腿儿的人。可是没人告诉他,那些过去的故事像是血粘起来竹简,打不开来。 “那时候公孙氏以公孙轩辕为首领,改为轩辕氏,轩辕以一统四方为心愿,东取太昊,西征少昊,北方又击溃了颛顼部,然而进逼到坂泉。你们神农氏连一千人的战士都没有,”共工说,“所以你爷爷只能带领你那八十一个兄弟和平民百姓妇孺老幼出战轩辕,最后这里每根草上都是血,你们输了。” 蚩尤呆呆的低下头,想那悲伤而壮美的战争场面,他的兄弟们浴血搏杀。可他自己是个笨小孩,爷爷都觉得他很没用,从不告诉他这些仇恨。 “轩辕部最后战死上万精兵,五大神将,才把神农氏的乌合之众击败。不过神农氏的人至死未有一人逃走,也没有一具尸体扔下武器。有人说,死去的有很多是女人,有你的老娘吧?”共工带着嘲弄的口气,“你爷爷用自己的血脉和整个神农部做了最后一战,没有改变结果,这天下还是变成了轩辕部的天下,所以才有我们这种质子。” 共工在马车上站起来,在浩瀚的平原上平伸双手,仰天冷笑,“所以我们在轩辕黄帝的天空下,被他的仁义笼罩啊!” “知道了吧,”共工一把抓起了蚩尤的头发,“你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因为他们都死了!现在这辆破车就从他们的尸体上碾过去,他们还在黄土下面看你呢!而你,就是被囚禁在自己的家里,象个可怜虫那样,幻想有一天轩辕那个老王八会放你回到九黎那个又偏僻又荒远的地方去。” 共工像一头发狂的野兽那样,使劲摇晃着蚩尤的头,看着一张失神的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蚩尤不反抗,也不挣扎。“说点感想,说点感想,你这没用的小鬼。”共工不满的嘟哝。 风伯和雨师跳了起来,两边拉住了共工的手,“疯子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共工舔了舔嘴唇,“我就是个说书的乞丐,当然在讲故事。你们也别大惊小怪,你们觉得你们家就跟黄帝素来友善?风伯,知道为什么是你老爹玩完了是你哥哥在位么?当然他不是战死的,你家里人不好告诉你他是因为输给黄帝气死的;雨师,你那个又混帐又胆小的老爹是不是还在不断的娶老婆?他已经只有娶老婆的胆量了,大概是正妃在战场上被一箭穿心让他觉得要多娶几个备用吧?” “哈哈哈哈,”共工大笑,似乎很欢乐,看着风伯和雨师脸色苍白地坐下。 风伯眼神呆滞,雨师抹了抹脸,觉得天上在下雨,他从未给蚩尤和风伯说一件事,他死去的亲娘是太昊王的正妃。他心里说我的娘嘞,我该为你报仇哇!我该灭了轩辕黄帝那个老匹夫,没有他老子的童年就还有母爱,不会被那八十一个妃子的儿子欺负得抬不起头来啊。可是他觉得无力,他人生的前十七年从来不知道他娘是个什么人,更不知道他那个仇人就天天驾着龙车在他眼前晃悠。 “我还以为你会流点眼泪呢?小家伙,”共工目光回到蚩尤的脸上,最终失望地耸耸肩,“你死去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留下你一个废物,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就在他要扔下蚩尤的一刹那,蚩尤的眼皮抬了起来。共工被那种眼神刺了一下,他的脑海空白了一瞬,而后魁伟的身躯横飞出去,砸在了驾车的士兵乙身上,一行鲜血从他头发间涌了出来。这次轮是共工呆住了。 残阳如血,风伯和雨师都惊惧不安地看着蚩尤在夕照中模糊的身影。蚩尤面无表情,扔掉了手里的土砖,“没事儿,疯子死不了。” 共工嘿嘿的笑了,“改朝换代啦!从此他们要在整个大地上建起城来,都像涿鹿城一样有城墙,所有人都生活在城墙里,听轩辕黄帝的话,再不能东奔西跑,东奔西跑的人抓住了要砍头,没有人再能去昆仑,天底下不再有不死药,追太阳的疯子都要砍死,你们都要埋在黄河河滩上。” 马车继续远去,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共工用袖子抹了抹头上的鲜血,哼哼唧唧的唱歌,雨师和风伯坐在那里,看蚩尤慢慢地嚼着包裹里的肉干,神色狰狞。 ******************************************************** 露浓,指尖扫弦而过,瑟弦上凝结的露珠滴落,瑟声有点嘶哑。 锦瑟无端五十弦。 云锦抬头看月色,月色在高树背后,树梢上有短裙长带的身影,临风欲举的轻摇。树梢上忽然空了,魑魅仿佛踏风而来,走上了云锦的窗台。妖精坐下,抱着膝盖没有说话。 “公主,你没有去送他么?” “大王已经不准我离开家了,我在窗台上看,却怎么也看不到。” “他还是被抓去了,有大鸿在,我无能为力。可惜刑天不在。” “魑魅,你说大王真的会……杀了他们?” “会啊,轩辕黄帝那个老家贼,对于叛逆从来不容情的,”魑魅凄凉地笑笑,“你听说过发配去黄河治水的人活着回来的么?” “那怎么办……怎么办……”云锦低下头去,紧紧地握起拳头,她的指甲很长,手心里有血渗出,可感觉不到痛。 云锦忽然抬头,强行克制着满眼的泪水,“那该怎么办啊?” 云锦愣住了,背衬着圆月的魑魅正安静地看着她,安静地泪流满面。 悄无声息的夜里,两个女人相对着哭,地下的影子修长而孤独。 魑魅忽然眉头紧蹙,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一丝鲜血,黏在她的长发上。 “魑魅,你要死啦!”魍魉惊慌地跳上窗台,“你的妖气呢?你的血呢?你怎么了?”他手忙脚乱,“你要死啦!让我想想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跑到哪里玩去了?”魑魅忍着眩晕,揪住魍魉的衣领,随手扔到云锦怀里,“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我还不会死!” 她晕了过去,她想我还不会死,因为那个死男人还没死。 ************************************************* 后土殿上,黄帝和风后都有些愁容。 “蚩尤又暴走了?”黄帝问,“是我们逼得太急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确实是暴走,”风后点头,“我们需要加强对他们的看守。” “不如派大鸿去吧,我信得过他,”黄帝问,“可是大鸿跑到哪里去了,我一天没见他了。” ************************************************** 涿鹿城以南三十里,大鸿在夜幕下向着南方眺望。 “将军,我们出城三十里,还没有追到蚩尤,是否应该回去和大王禀报?”士兵小心地询问。 “绝不能放任他逃回九黎!”大鸿指着地上的一行脚印,“我们追下去,追到天边也要捉拿他归案!” ************************************************ “你说大鸿出城追蚩尤去了?可是蚩尤不是自首了么?”黄帝的愁容更重了,“我有点担心大鸿,你知道他是个路痴。” 百合 我梦见了爷爷。 我梦见战斧上铁的光辉。 爷爷在原野上**着雄健的上身,将巨斧举向太阳。阳光如千千万万的金线穿透了晨风,在晨风间飘落血花的雨。爷爷对着太阳吼叫,嘴里吐出的狂风拉直了他花白的虬髯,吼声让天地一起震颤,就象末日天崩的前兆。而他的脚下是我,是无数的我。 无数的我躺在无边的血泊中,无边的血泊中有无数的我。 无数的我瞪大无数双木然的眼睛仰望战神一样的爷爷,看他在荒芜的大地上嚎叫而哭泣。 ***************************************************** 来自北方的风,风卷起泥土,泥土遮蔽了天空。 那是怎样的黑暗?压向我的身躯,掩埋我的眼睛,我的心在泥土中下沉,沉到大地的最深处。我和我的兄弟们沉沦在一起。 朦胧中看不见爷爷,只有一个孤峭的身影穿越风和土,他说,“都埋了,都埋了……” 他说,“人埋了,还能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 沉浑的号角声随着夜风传出很远,蚩尤浑身冷汗,从破竹席上坐了起来。夜晚总是很短暂,被发配到黄河边的苦工们又要准备抗起土包去填河了。远处哗哗的水声,一年四季都令人有下雨的错觉。 还在梦中的风伯左右开弓连打了自己二十多个嘴巴,无数死蚊子从他脸上落下来。可惜活着的蚊子继续勇往直前,不一会又停了四五只上去,风伯却还在打呼噜。好在此时雨师醒过来,仗义地帮风伯补了几个嘴巴,把最后四五只蚊子解决了。 “多谢!”风伯这才算醒了。 于是质子们和其他苦工一样,睡眼朦胧,在肩膀上披一块麻布,走出了破旧的草屋,走向远方的土堤。同样睡眼朦胧的士兵走在他们两侧,挥舞着牛筋绞成的长鞭。长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不时响起,好在苦工被打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加上没有睡醒,所以呻吟声也就不那么刺耳。 “军爷,你怎么又打?”风伯说,“我走得又不慢,你盯着我打个不停。” “靠,打的就是你!昨天冲我扭屁股的是你吧,七四八五?”士兵气哼哼地说。 “军爷,你看错了!我是七四八八!”风伯说。 “喔,七四八八?原来打错了,”士兵很遗憾,“那谁是七四八五?” “我!”共工横眉怒目,排众而出,“大早上的有什么事情么?军爷?” 士兵看着共工高出他三个头开外的身材,一身健硕的肌肉,一下子清醒了,急忙后窜一步,鸡啄米一样使劲点头,“就是想瞻仰一下爷这健壮的身材,小的深感景仰,没别的意思。” “真多谢你,不过养身板很花粮食的,你既然那么欣赏,那么军爷你的午饭算我的了!” 共工抬头看了看天空,忽然皱眉,上去拍了拍士兵的肩膀,“军爷,把你的盾牌借我用一天可好?” “什么?苦工不准有武器的?”士兵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四顾发现都是一帮苦工,没有可以援手的兄弟,急忙又堆起笑容来,“当然这一条跟爷您是没有关系的。” 共工满意的点头,把盾牌擎起来举在头上。 “爷,不是我多嘴,”士兵说,“您一看就不是行伍出身,盾牌不是这么用的。” “我用得没错。”共工嘿嘿地笑。 他的笑声没落,一阵冷冽的寒风从北方吹来,头顶的天空上狂风带起乌云越堆越高,直到最后变成高耸天际的云山。苦工和士兵们目瞪口呆的仰望天空时。共工说,“山要塌喽!” 云山整个崩塌,大雨瓢泼而下,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淋得透湿,除了共工。雨滴大得象蚕豆一样,打得身上疼痛起来,只有共工看起来从容又闲适,“想不到雨魁这就来了,刚堆好的土堤肯定是要塌了……怕是天也要塌了!” 一道闪电猛地照亮他狰狞的笑脸,在场的众人都头皮发麻。 ************************************************************* 每年秋季,黄河上有一场豪雨,无可比拟,称为雨魁。雨魁一落,黄河泛滥。今年雨魁来得奇早。大堤附近苦工们抱头奔跑,寻找避雨的地方,闹哄哄的像是一个牲口队。 “雨师,你开过神窍,你能把雨停下来么?”蚩尤在这大雨里觉得心惊胆战。 “不会,让它下得再大一点倒是有点把握。” 烈马的嘶声由远及近,马队驰过,溅起一人高的泥水,把本来已经湿透的苦工们浇成了泥人。共工看着自己一身稀泥,无可奈何的把盾牌扔还给士兵,伸手到怀里去抓了两个跳蚤扔到一边,弯下腰去,非常认真地对泥水里的跳蚤说,“快逃,黄河又要决口了!” 风伯说,“我靠,下那么大雨你跟跳蚤对话?你真是疯子啊?” 共工说,“你要回想我说了什么。” “你说决口……”风伯忽的脸色铁青。 黄河一旦决口,不周关以西,千里都是汪洋。浩浩然一片水波,除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怕是没什么可以存活了。即便鸭子,也会被一个接一个的浪花卷到水下去。所有苦工都惊呆了,只听着远处黄河的浪声一波高过一波,而共工在一边悠闲地说,“信不信由你们。当年我们共工水部,天下第一!” “蚩尤,我们怎么办?”雨师哆嗦着问,“黄帝还没对我们动手,我们先给雨魁干死了。” “老大别慌,虽然你不会飞也不会游,”蚩尤蹲下去揉了揉自己的腿肚子,“可是你至少还长了腿吧?” “我摸摸,”雨师摸着自己的大腿,“腿是还在的。” “跑啊!”蚩尤大喝。 滚滚的人潮追随着三年前涿鹿城中的长跑健将们,千万只脚板踏得黄河岸边山川震动,一时间仿佛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辉煌场面。 “想起我们在涿鹿的时候。”蚩尤对风伯说。他感觉到有种指引千军的豪迈,比起涿鹿城里的奔跑不可同日而语。唯一的遗憾的后面没有一群彩裳虹霓的女子追逐,而是一群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苦工。 令人战栗的鞭声响起在苦工们的头顶,打散了人群。过去的烈马又反转回来,马上手持长鞭的铁虎卫放声怒吼,“不许撤!将军有令,都上堤去,全都上堤去!胆敢后退一步的,杀无赦!” 苦工们还在犹豫,无数条鞭影从远处的一匹骏马上射来,只是一愣神的时候,跑在最前的一排赤身**地站在雨里了。他们身上的衣服完全被鞭影绞碎了,以蚩尤一拨人当先,满身都是纵横的血痕。 “我就说韬光隐晦跑第二排比较好嘛……我爹教育我凡事不要争第一的。”雨师痛得直咧嘴。 “你回头看看,是西陵水神鞭。这家伙是黄帝的小舅子,鞭子把后面二十排都抽到了,还好这里没有姑娘……”蚩尤舔了舔胳膊上最深的血痕,“黄帝那么忌惮我们么?派了这么有身份的人来看管我们。” “什么神鞭?”风伯说,“听着就好*!” 一团东西从远处的骏马上被抛了过来,划一道优美的弧线,一直飞过二十丈。空气中掠过“啊”的一声小女孩的惊叫,嫩生生如出谷黄莺,刀柄会的三位英雄都愣了一瞬间,而后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去接,结果他们狠狠地撞在一起,倒在泥水里成了三只落水狗。落在了他面前的泥土里。而共工身长胳膊也长,往空一捞,如同嫦娥揽月。 刀柄会的英雄们在泥水中不禁仰慕起共工的风采来。 但是共工显然没能撑住那个小女孩的重量,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腿弯打战,也倒在泥水里。 “切!”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说,“还英雄救美嘞?” 共工解开那个巨大的包袱,里面露出一张小女孩的脸和一双惊恐的黑眼睛来,骨碌碌地转着,如同受惊的小兽。她从浑浑噩噩中恢复神智,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赤身**的质子们。 雨师和蚩尤略有廉耻心的双手遮挡了一下。 风伯说,“不准看,未成年人欲看免谈。” 女孩从包袱里钻出来,茫然四顾,成千上万双男人的眼睛看她,他们中许多人都不穿衣服,而女孩惊恐地抱着手臂,觉得她才是这些人里不穿衣服的那个。 “美女诶。”风伯说。 “就是好长条!”雨师说。 蚩尤站到那个看起来十三四的小女孩身边和她比了比,发觉她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体型是个小号的刑天。 “夸父女?”共工比这帮半大男人见识多,他挺了挺胸,确保自己的高度还在那个夸父女孩之上。 骏马缓缓逼近,马背上是西陵部的神将西阳。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百合公主,雨魁来得早,补堤需要强壮的劳力,就请你下令夸父族的苦工们作为表率,上堤开工!” “否则……”西阳狰狞地笑,手中的神器西陵水神鞭像是一道银蛇那样盘旋在夸父女孩的身边,带着嗖嗖的风声,作势要咬碎她单薄的衣衫,“我就剥了你的衣服,看看你的周围,这些苦工很多年没有女人了,他们会很高兴享受一下你的身子,我想这消息传回夸父部,你的父亲会为你用身体慰劳治水的罪人们觉得高兴。”他手一指,“比如这几个,看看他们眼里狼一样*的光!” 他的手指正对着质子们。 风伯弯下腰,“将军你在指我背后的人么?我让你。” 西阳的手指随之下移,“就是你,你需要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神么?” “你不会真的那么**吧?对这样长条的幼女也能有色心?”雨师和蚩尤把眼睛瞪得象四只酒钟,贴近了洞察风伯的眼神。 风伯的眼神很茫然,满脸写着“我是个无辜的少年”。 “还有你们。”西阳说,“我听说你们在涿鹿城里要妖女勾结**,无日无夜。” “喂,将军你可不要坏人名声,我们虽然有过那么点禽兽的想法,不过也就是在脑子里想想而已。”雨师跳出来说,“实践是没有的。” “我们这里还有一位誓言要把伟大的初夜留给新婚老婆的兄弟!”风伯拍了拍蚩尤的肩膀,“已经拒绝了绝色的长腿小妖精!” 雨师觉得心里有点堵,心想自己便没有机会把这伟大的东西献给云锦公主,不禁有种徒然生于世上不能有所作为的感慨。 共工攥着拳头显得很是遗憾,“虽则我的身高相配,但是我已经老了,这些年一直孤寡,不知还行不行……” “将军!我来一试!”被共工借去盾牌的士兵从人群里窜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着那个名叫百合的夸父公主,心里痒痒的,想好在她只有十三岁,看起来不过是个高个子女人,若是十六岁成年,站在自己面前好比一座小山……他拿袖子抹抹嘴激动地凑上去。 可是很不巧,他绊在共工探出老长的腿上,栽倒在泥水。 “军爷你没事吧?”共工惊慌地退了一步,恰好踩在他两腿中间。 一声惨叫,共工惋惜地说,“军爷我不是成心的!” “西阳,不必折磨百合公主,”一个头发花白的夸父老人西阳的马后走了出来,“我可以下令让将士们上堤治水,我们并不怕什么。不怕死,也不怕雨魁。” 西阳满意地笑了,“解开夸父部的镣铐,所有人,一起上堤!” 西阳刷另的铁虎卫闪开,苦工们才看到后面的山坡下,整整数千人的大队都是盔甲残破的夸父族战士。蚩尤心里微微颤抖,他熟悉的火红稠带依然缠在那些战士头顶。虽然残破,虽然肮脏,可是火焰的颜色刺着他的眼睛,有些疼痛。 “夸父部谋逆,大王兴兵讨伐,俘虏皆罚为苦工,无论老弱妇孺!”一名铁虎卫大喝,“逃亡者,杀!” ******************************************************** 咆哮的风雨中,苦工们组成浩浩荡荡的大队,扛起土包冲上堤岸,头顶不时响起铁虎卫凄厉的鞭声。 “先填外堤,再填内堤,退后者死!”西阳在远处的山坡上大吼。 “后退者死,已经说过千遍了。”共工嘟哝,“轩辕部的人就毫无新意。” 整个黄河数这段流水转弯处的河堤最容易决口,轩辕部年年堵,它年年塌。黄帝从未想过他这名满天下的英雄会栽在一个河弯的手上,他也不知道未来还会有多少英雄一样栽在这个河弯手上,而且一个栽得比一个惨。 直到人们学会了不去阻挡流水而是顺从,也就是屈服。 蚩尤咬着牙抱起一只五十斤重土包往肩上送,他左肩已经扛了一只五十斤重的土包,这让他累得气喘吁吁。共工撇了撇嘴,抓过土包把它放在自己肩上。共工身材高大,那些巨人般的夸父战士有一比,他两肩各扛一只土包,懒洋洋地往堤上走去。 “喂,也帮个忙啊。”雨师风伯每人肩上两个五十斤的大土包,一个眼睛发青,一个眼睛发绿。 “下回帮你俩喽。”共工说,“先让蚩尤那个小白脸儿喘喘。” 雨师和风伯同时感觉到肩上的压力轻了,回头看时,那个眼瞳大大黑黑,脸蛋白白细细的夸父公主双肩各担两个土包,对他们好看地笑着。 “喂,你怎么只扛了一个土包,一人要扛两个的!”一个威猛的声音响起在蚩尤背后。 共工回头,是刚才被他踩了裤裆的那个士兵,“还有一个在我肩上呐。” 士兵也看清了他,露出敬畏又气愤的神色,“你也该扛两个的。” “还有一个在你肩上啊。”共工说。 “什么?”士兵瞪眼。 共工抡起一肩的土包把他砸翻在泥水里,坐在土包上说,“歇口气。” 茫茫大雨挡住了周围其他士兵的视线,那个被压在水下的士兵艰难地露头,玩命求饶,“大爷,大爷,别歇了,”他灌了几口泥水,“压在水里要呛死的。” 共工从腰带里摸出一根芦苇管插在他嘴里,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脑袋按回泥水里。 百合“噗嗤”笑出声来,蚩尤从没想到这么个长条姑娘,笑起来也如云锦一样仿佛春花绽开。 “还是个小孩啊!”风伯说,“西阳那没人性的,不!兽性都没有!” *********************************************************** “我们战败了,”百合说,“父王逃走了,我和剩下的卫士被捉起来了,就送到这里来治水。” “你父王听起来就是一只老王八……”共工说。 “不是,他说他要保留我们夸父部的香火,去传宗接代,将来我们的部落会再次兴盛起来的!”百合说。 “我也很想像雨师的老爹那样,娶九九八十一个老婆,白天晚上都忙得不可开交,让我们颛顼部从此兴盛起来!”风伯说。 百合意识到这是一句含意深刻的隐语,涨红了脸,使劲摇头,“都是我长得太小了,腿没有他们长,跑得没有他们快。” 共工愣了一会儿,龇牙一笑,“嘿嘿,那共工部里只有我能活到如今难道是我是个长腿好身材的男人?你父王跑的时候骑的什么马?” “我们夸父族最快的那匹战马,绝影!” “嗯,你这小身板确实跑不过那畜生。”共工冷笑。 “又开战,”蚩尤说,“黄帝那个鸟人真是没完没了。”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就开战了,”百合茫然地摇头,“我们一直很顺从轩辕部的意思,大前年父王还把红日送到涿鹿去服侍大王,说是可以讨好讨好大王,对我们夸父部有好处。可后来忽然开战了,轩辕部一下就冲到了东海之滨,我们怎么也逃不过。” “我想,”百合小声说,“一定是红日惹大王生气了,他脾气总是很犟。” 她的脸蛋有点红红的,低下头去抠着手指,这么长条的一个姑娘像个娇小少女那样扭捏起来。雨师看着发愣,心里发酸,想红日那人纯粹是个愣头青,何苦呢?不就是黄帝那个鸟人么?犯得着么? “你们去过涿鹿城么?见过红日么?”百合问蚩尤。 “没有!”刀柄会三兄弟同声坚定地回答,“我们都是苦工,哪有福分见神将?” “我以为你们是从涿鹿城发配来的。” “不不不,我从北溟海边,他从载日之山,”雨师最后指着蚩尤说,“他最惨,从南方九黎坐着马车被发配过来的。” “涿鹿那种大城市我们哪里去过?”风伯叹口气。 百合有些失望,“唉,谁都说不知道红日的消息。其实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把我送到涿鹿去,要是那样我就可以见到大王,也许也能见到红日。大王一定是把红日关起来了吧?” “要是我是轩辕黄帝,一定会把你那个红日哥哥砍了!那个老东西最讨厌不顺从他的人。”共工说。风伯和雨师想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摇晃他的脑袋问他说不说话会死啊?可是已经迟了,共工说得很大声。 百合呆住了,小嘴扁了扁,眼泪一滴滴打在前襟,“我真害怕,我也觉得是红日做了什么不讨大王喜欢的事情,要不大王怎么征伐我们呢?” “不过你家红日哥哥一定又英俊又善解人意,而且非常拉风,黄帝舍不得杀他的。黄帝很看重人材的,神将嘛,就算犯了错,只要能改,还是好英雄!”共工拍拍她的背,似笑非笑地说。 百合想了想,点了点头,又如一朵长长花茎的春花那样笑了起来。 凋谢 雨魁已经五个日夜没有停止了,本来清澈的河水成了滔天黄浪。波面翻滚,水里似乎有千万鱼龙咆哮,天上地下都是水,黄土的大堤湿透了之后,随时都可能倒塌。西阳令苦工们在原有的大堤后面又筑起了一圈大堤,并且不断用泥土加固原有的堤岸。 两重堤坝也许能够扛过这次雨魁,西阳想。 早晨,共工望着大堤,脸色凝重。他的身边,刀柄会的英雄们大口扒饭,仿佛饿狼。 “喂喂。”共工说,“最后一顿饭么?那么死吃。” “别说丧气话。”雨师说,“你这张乌鸦嘴。” “乌鸦嘴可恶在于它总是说准。”共工猛地站了起来,“要塌方了!” 刀柄会三兄弟惊恐地跳起来,顺着共工的手指看过去,远处内堤的侧面已经开始往外渗水,细细的水流结成一张越来越密的网。 “不要蛊惑人心!”一个士兵过来怒吼,“什么塌方?早起夸父部的苦工一直在加固内堤、” “这里的黄土太松软,跟你们大王一样不是东西,睁眼看看那,水已经开始渗进来了。”共工说。 “放肆,”士兵更怒,“你这乌鸦嘴,大王是不是东西且再说,这里的黄土还是很靠得住的。” “下堤!下堤!”忽然,共工脖子上青筋暴突,不顾一切地对着内堤上正夯实黄土的夸父族战士吼叫,“要塌了!” 所有人惊讶的看着他,为时太晚,他的吼声里,内堤的一段整个崩溃,堤上的夸父族战士们立刻被滔滔洪流吞没了。 ************************************************************ “他们还没有死!”第一个冲到内外堤接口的苦工惊喜地大喊。 在狂暴的流水下,那些夸父战士依然能以铁杆和木榷插进残余的堤坝中,顶着水流的冲击稳住自己,而远处筑好的外堤已经阻止了大水的蔓延,大水在外堤内侧疯狂地卷动,但是不能摧毁它。每一张夸父的脸就像刀削斧劈,他们筋肉虬结起来,拼命地将最后一线生机抓在手中,水浪拍打他们铁一样的胸膛。即使痛苦的神情象要撕裂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一个人放弃。 “绳子,去找绳子!”蚩尤大吼。 苦工们急忙把数十丈的长绳接在一起,把石头捆在长绳的一端。当蚩尤在头顶把那长索挥舞得虎虎生风时,破风声传来,一根银色的长鞭锁住了他的手腕,同时鞭梢在他脸上撕开一道血痕。 西阳站在蚩尤身后不远处,俊美的脸上漠无表情,“尔辈退下!我有主张。” “取土包来!”西阳大喝。 苦工们急忙去取土包,他们找到了数百个,西阳终于有了点笑容,“举起来,去断堤旁边。” “是要垫成一座桥么?”雨师说,“我知道了!” “屁!几百个土包垫成什么桥?扔下去就被水卷走了!”风伯说。 “很快就会知道。”西阳说。 苦工们举着一个土包站在断堤边,看着水浪里垂死的夸父战士们,疑惑着,等待西阳的下一个命令。 “投下去!”西阳说。 “投下去?”苦工们互相看了一眼,“下面是人,投下去会把他们压在下面的。” “投下去!”西阳再次下令。 所有人的心里生出比这雨水这溃堤的恐惧更深的寒气,他们想清楚西阳要做什么了。 蚩尤扔下土包,推开人群,暴躁得像一头老虎,“你想玩活埋?” “投下去!”西阳的水神鞭划破空气,举着土包的苦工们痛得双臂一颤,数百只土包落了下去。没有呻吟,也听不见哀号,就像山崩前的人们来不及逃避。苦工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夸父战士们被沉重的土包砸中,放开了木橛铁杆,被旋转的流水带到断堤底下,和土包一起填入了溃堤的空缺。 眼前只剩下土黄色的水浪,蚩尤全身战栗,瘫软在断堤边。 “夸父族的战俘,每人扛两个土包往断堤里填,如果能回来,就再去拿两个土包,再去填,去找更多的土包,”西阳得意满足地微笑,“内堤一定要补好,末将向大王保证过,与此堤共存亡。” “将军……这不是杀人么?水那么大,怎么填?”一个苦工忍不住了。 “看不出你是个义人,可怜这些夸父族的俘虏?你可以帮他们填,可惜你身材太小,填下去也挡不住多少水。” 苦工脸色苍白,迟疑了一阵子,悄悄缩回人群里。 水神鞭的鞭影劈空闪过,西阳准确地从人群里卷出了百合。百合的腰被长鞭锁住,像是被毒蛇缠紧,吓得忘记了哭喊。西阳扬手,水神鞭把百合吊在了堤坝下的巨浪头,只要他抖鞭,夸父公主就会被流水吞噬。 “你们不去,你们的公主就要死。”西阳说。 攥紧工具随时准备冲出人群的夸父战士们停下了,一片寂静。原先那个号令众人的夸父部白发老人又一次走出了人群。不约而同的,夸父战士们扔下手中的工具,脸上再没有了愤怒和杀机。 “没什么,我当战俘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准备活下去。”老人说,“我追随两代二十三年,最后拼了命也只能救下王的骨肉,真是耻辱。”他回头看着身边的夸父战士们,“不用听我的命令,从被俘开始,我就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你们的命都是自己的。” “嗨,是说这煽情台词的时候么?”风伯说,眼里发红,吐气如牛。 老人忽然抓起两个土包扛在肩上,大吼着冲向上堤坝,冲向流水。这个一个老家伙的冲锋,他的脚步踩在所有人的心上。他逼近断口了,吼叫着扔出土包,却被卷起的浪花扑面击中,落下堤岸。水花一卷,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个老家伙了,另一个夸父战士又在肩上扔了两个土包,低头往断堤上冲。 “长岳!”百合悲伤地喊那个老家伙的名字,“不是说要一起回家的么?” “妈的妈的妈的!”雨师说,声音嘶哑。 “不要去!我们都要活到回家的时候啊!”百合大喊。 没有人再理睬她,一个接一个的夸父战士把土包扛在肩上,大步冲上堤坝,就像是传说中那个追日的王似的,勇猛刚健。 “这帮傻子那么拧么?”风伯跳脚,“西阳让他们死他们就去死?” “别去!都不要去!”百合看着一个个的人影在大堤的断头处被水吞掉,他们魁梧的身板和土包一起变成填补的材料,她的眼泪汹涌,声音嘶哑,“不是说好我和红日成亲的时候……你们都要去么?” “红日?”西阳瞪大了眼睛,“你和红日……成亲?” 蚩尤的心里咯噔一声。 “我们要成亲的时候,你们都死了啊!”百合在说些没头没脑的、悲伤的话。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西阳带着惊诧的笑容,像是听闻了世上最幼稚可笑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贱人!你他妈的不说话会死啊?”蚩尤咆哮,他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将从西阳那张臭嘴里喷出来,他恨不得拾起一块泥巴过去把他的嘴给塞上。他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红日行刺大王,在玄天大典上被砍头了,血把方圆几丈的地都弄脏了,杀他的人,”西阳往蚩尤这边瞟了一眼,“就是那边神农部少君蚩尤的侍卫,勇将刑天,他现在已经获得大王的嘉奖,升为我轩辕部的将军了。” “狗屁!”蚩尤这么大喊,声音却低落下去。 百合像是被雷亟那样哆嗦了一下,她抬起头来,黑黑大大的眼睛里映出蚩尤不安的脸,耳边西阳在桀桀冷笑。 蚩尤低下头去,不敢看她,他真怕看一个小女孩那么绝望,虽然她那么长条,比她还高还魁梧。但是什么东西被从她的灵魂里抽离出去,那双眼睛渐渐失去了生机,变作木木的灰色。 她相信了西阳,因为蚩尤没敢直视她的眼睛。 蚩尤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雨师和风伯两个一齐怪叫起来,像是两只垂死的鸟儿,蚩尤猛一抬头,看见那个长长大大的身影从西阳的鞭梢向着水浪坠落。 西阳觉得鞭子上一轻,也愣住了。他没有下什么毒手,没有必要,他还想看看这些没见识的小男女伤心的样子。 但是,百合自己解开了鞭子。 “真有趣,”西阳想,“夸父果然固执得像是铁疙瘩,包括他们的女人。” 他忽然觉得脸上有种被灼烧的感觉,堤坝上升起了烧天的火云,他不由自主地遮挡面孔。 所有人都觉得那是种幻觉,耀眼的人扑向断堤下,身上带着最灿烂、最汹涌的霞光,浑浊的水面上流淌着火一样的颜色。 “蚩尤!”风伯和雨师两个老大看着自己唯一的小弟投水自尽,觉得天在自己头顶塌了下来。 “别那么想不开啊,”风伯喃喃地说,“是刑天的错儿,你干啥要那么怨自己?” 滚滚黄浪中,蚩尤奋尽全力向百合游去,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傻子要做一件忤逆水神的、不可思议的壮举,所有人都想他就要死了,不知道这家伙脑袋里进了什么水,不,水大概已经涌进了他的嘴里、肺里,带着泥沙,内外夹攻把这个吞没。蚩尤抓了百合的手,这是他所有努力的结果。而后一个人的火光就被自然的伟力吞没了,仅仅是一朵黄色的浪花一卷。 “愚蠢,”西阳冷笑,“这是神农部的英勇?哇吼吼吼吼,他至少也该是个会凫水的好汉才该逞这个英雄。” “你妈叉!”风伯从人群里跳出来,怒吼。 西阳举鞭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妈叉!”风伯又说了一次。 “你骂我什么?”西阳再次举鞭,两道十字形的血痕把风伯那张凶狠的臭脸分成四瓣。 “他是骂你妈叉!”雨师站在他兄弟的旁边。 西阳摸了摸腰间的刀柄,他觉得大概差不多了,黄帝对他说,不必留这些猪一样的质子太久。这时浑浊的水面上烧起了霞光,霞光直接投映在灰蒙蒙的空中,看起来像是云背后有股力量要把密集的云层撕裂,也许是条火龙。 “日出了?”西阳吃了一惊,看着头顶,还是暴雨倾盆。 河水在灼热的高温下咝咝冒着蒸汽,像是河床下烧着一只巨大的鼎,这条河是一锅好汤。 “有怪物!有怪物!”有人惊恐地大喊。 那怪物从水下慢慢的现身,全身赤红像是烧得真热的炭,头发也是赤红的像是些红铜水里拔出的灼热的丝,眼睛也是赤红的,水溅到瞳孔表面立刻化作水汽。他高举着夸父公主,不让自己身上的灼热毁去她的衣裙,但是他所触的地方已经黑焦一片了,百合没有喊痛,她睡着就像个孩子,孩子一睡下去就总是不醒,百合也一样。 “嘿……蚩尤,”雨师说,“我看错了么?” 风伯感动得抹抹眼泪,“没错的,就是他!我们三兄弟义气之高感天动地,一定同年同月同日死。” 灼热的蚩尤踩在河床上走到了岸边,又踩着堤坝走了上来,他疲惫至极地跪倒在地,身体渐渐回复了常态,眼泪从余热未散的眼睛里分泌出来,转瞬汽化。 “嘿,他们只是要回家过日子诶,”蚩尤呆呆地看着西阳,“每个人都想回家的,不是么?” “留条活路就不行么?”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对西阳吼叫,看起来像被斩去爪牙的猛兽。 “你妈叉!”他用了和两位老大同样的粗口。 “我没有不给活路,”西阳居然微笑起来,“是你的侍卫刑天杀了她的未婚夫,你应该和她好好说清楚。” 蚩尤回复了沉默,抱着百合的尸体坐在河堤上,雨打在他**的身体上咝咝作响,让雨师风伯担心这太快的淬火还会让他碎掉。 “嘿!嘿!”风伯赶快上去跪在他身旁,“振作点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靠!”雨师也跪在他身边,“我差点以为我要尽义气跟你同日死了。” 西阳看着他们两个大哥拍着他们死里逃生的兄弟肩膀,慢慢地松开了水神鞭,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他的唇边带着笑,缓步逼上。 “年轻人们很勇敢了,大事情需要老家伙来做,”共工扔掉了剔牙的竹丝,拍拍身边的士兵,“你的刀出名了。” “怎么?”士兵茫然。 “因为你的刀杀了西阳将军啊!” 众人只听见耳边唰的一声轻响,共工提着士兵的刀,大步走向了西阳。无人可以描述他走向西阳的步伐,就像无人可以想象山岳昂首前行。共工的笑声压没了水声,此刻的天地间,他高大得无与伦比。 西阳猛地回头,眼睛中泛起了死亡灰色。他想要退避,但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压制了他。 就这样,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共工走到了西阳的马下。他低头长呼,仿佛是吐出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而后挥刀! 刀落,西阳的脸缓缓裂开了,他要挥向蚩尤他们后背的刀落在地上。 自始至终,西阳不曾想过抵抗。 共工抓起了西阳的人头,把尸体提了起来,同时抓紧了刀,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来。 “我觉得我这样的人就算人渣了,已经很**了,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欠了很多人的人情,招过很多人的恨,还不知羞耻,还牛皮哄哄,又阴险,又狠毒,没人情味,还有狐臭!”共工挥舞着长刀,在西阳的尸体上劈砍,像是一匹发疯的恶狼,“可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怎么就能这么贱人?这么贱人?这么贱人?” 他一刀砍下西阳的头,发出最后的咆哮,“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安静下来,慢慢地转身回头,把西阳的人头提高,对着所有人露出满脸的血迹和笑容,“他死了。” *********************************************** 死寂。 共工的手指慢慢擦过刀刃:“很多年了。” “很多年不曾如此了!”共工长笑着举刀,笑得猖狂,“你们知道造反这件事么?” 又是死寂,而后以那些夸父部的战士为首,所有治水苦工吼叫起来,兴奋而愤怒的对着天空挥手。 “现在你们排好队,”共工挥刀指向铁虎卫们,“每人一个土包,准备往断堤上冲。内堤,一定要补好!” “你大胆!”一个铁虎卫的头领哆嗦着说。 刀光闪过,那个头领趴了下去,血悄悄的染红了土地。共工点了点头。“你不用去了,当一个土包就可以了。” 铁虎卫们战栗着看着彼此苍白的脸。 “如果你们不去,我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然后用作土包,”共工漫不经心地说,“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们不就是这么对我们的么?” 他的冷笑和刀锋下,无数的战刀被抛到地上。铁虎卫们扛起了土包,默默地排上队,一个又一个的走过苦工们的身边,去向断堤,或者去向黄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这些被剥夺了武器的铁虎卫,所有苦工都是共工一样的神情,残酷甚至恶毒。 蚩尤忽然发现,等到这些曾经哀号的人们掌握的别人的生死,他们对生死竟是一样的漠然。这种等待着流血的复仇眼神让蚩尤心里冰凉。 “共工!”蚩尤挣扎着拦在那些铁虎卫的面前,“让他们走吧,他们来这里也很苦,不是和我们一样想要回家么?” “不?”共工摇头,“他们若是回去,我攻打涿鹿的时候轩辕部就多了上千部伍,我没有那么傻。” “攻打涿鹿?”蚩尤觉得自己听错了,“你疯了么?那样会死很多的人啊!” “是么?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共工挥舞战刀对着那些夸父族战士喝令,“你们拉开少君,我带你们攻上涿鹿。大夸父和百合公主的仇恨我会帮你们讨还。攻下了涿鹿,一切都是你们的。” 看着扑上来的夸父武士和共工的笑容,心底而生的绝望笼罩了蚩尤,他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破碎。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忽然间,背后响起了铁器破风的声音,铁虎卫中的一个头领竟然从身侧拔出了长刀,出神的蚩尤根本来不及躲避,长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你们让我走!”头领喘着粗气,“否则我把这个少君杀了!” 只有短暂的慌乱,而后共工平静的问,“蚩尤,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涿鹿?” “我不想打仗。”蚩尤摇头 “你们听见了,”共工似笑非笑,对那个头领说,“这个人对我已经没用了,你杀了他吧。” “我,我……”头领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慌乱地拖着蚩尤倒退,一边威胁着大吼,“我真的会杀了他!” 共工冷笑,“你要是真的想杀了他,那你往马那边移动干什么?” 他刚说完,拖着蚩尤的头领已经趁乱跳上了一匹骏马,他身边的三个士兵也抢过最后的三匹战马。四骑冲开了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向了不周关的方向。 “疯子!”雨师和风伯焦急地喊,“你想办法救救蚩尤啊。” “要去你们自己去,”共工摇头,“一个懦夫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杀了黄帝,去昆仑!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野猪林 战马在荒野上疯狂地奔跑,天上地下,只有雨。 大地的任何方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惊恐的铁虎卫们拼命地策马,却不知道跑向哪里去。 蚩尤被押在马鞍上,长刀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他没有一点挣扎的打算,任凭头领带他去什么地方。对于他来说,除了回家,任何方向都没有区别。 他曾梦见自己在黑暗里跑,疯狂的跑,可是跑向那个方向,最终还是跑回了涿鹿城。似乎涿鹿城是活的,它藏在黑暗里,会比蚩尤更敏捷的阻拦在他面前。再后来,他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坐下来,等着涿鹿城自己跑到他面前来。 “东边,”蚩尤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个路痴的头领了,提醒他说,“你们如果不跑向东边,是永远不能到不周关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往东才是不周关!我只是迂回而退,否则岂不给那个疯子捉回去?”头领大怒。 “有道理,我本来担心军爷不认路。”蚩尤说。 三个时辰后,他们接近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脚。 “好了,这下子应该安全了,”头领停马,长长的舒了一口,“现在我们改换方向,向不周关进发,即刻回报大王。” 于是四匹战马调转了方向,继续狂奔在荒原上。 “军爷,我们为什么又向西而去?”蚩尤犹豫了很久,小心地问。 “什么向西?”头领一愣,“我们刚刚往南迂回,现在转东,怎么会是往西?” “不,”蚩尤叹口气,“我们是往北。” ************************************************************ 夜深时分,迷路的铁虎卫不得不暂时歇息在树林里。雨虽然停了,天空依然被乌云遮蔽,没有月光星光,周围一片黑暗。四个铁虎卫蜷缩着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蚩尤被捆在远处的大树上。 “妈的,死里逃生!”头领搓着手庆幸。 “还是我们几个身手麻利,要不然就死成一堆了。” “不知道剩下的人是不是都给疯子拿去填河了。” “唉!别管了,留我们几个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我是想着他们有人还欠我昨天的赌债呢,”头领遗憾地说,“这下子钱讨不回来了……” ********************************************************** 夜,寂静,树林的阴暗中,似乎闪动着无数的鬼影。树干上的水渗透到蚩尤的葛衣里,他不由的哆嗦了一下。 “军爷。” “别想烤火!”头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冷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想问问军爷。” “什么问题?现在问问题?你不是傻子吧?” “以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蚩尤笑了一下,“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现在想起来,也许我真的是傻子吧?” “好了好了,你不要废话,什么问题?”头领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西阳将军要杀那些夸父族的俘虏呢?大家一起填上堤坝,难道不可以么?其实本来是很简单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傻吧?”头领哼的一声,“你可明白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为什么要叫我们一干兄弟去填堤?” “我也不明白,”蚩尤轻轻摇头。 “为了杀他们啊,”头领恼怒起来,狠狠的踢了火堆一脚,“西阳将军带那帮俘虏来,就是要在黄河上把他们都给杀了。你们那个疯子也不是想填什么堤,不就是想杀人么?小子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啊?”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杀人,难道不能都不杀人么?” “这算什么?谁都不杀人打什么仗?” “那为什么要打仗?” 头领呆了一下,转身跟剩下的三个铁虎卫嘀咕,“喂,你们几个到是说说为什么要打仗,不要让大哥在这个苦工面前丢脸。” “大哥,别听他瞎说,他在骗你呢。你要是想这些,明天早晨起来就变疯子了。” “有道理!”头领忽然开悟了,频频点头,“世上的疯子都是想得太多,老子不用脑子,任它烂成渣,就永远不疯!” ********************************************************** “为什么要打仗?”蚩尤问自己,“为什么强盛起来就要灭了别人?难道不能自由自在的生活?” 夜的精灵在虚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淋在他脸上。 他幻想着魑魅曾说过的树林。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平静的地方,妖精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城市和尘世,千年不老。 他幻想着月夜,斑驳的古松上松鼠欢快的跳向了另一根松枝,巨大的月亮贴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画下松鼠小小的身影。 而后某一个树洞中魍魉拉着猴子的手,快乐或者忧伤的说他自己的感受。 短裙长带的少女则立在最高的松枝上,随着树枝轻轻的起伏,平静的微笑着。 或者树下还有梅花鹿,还有兔子蹦起来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松子落进池塘里,惊起了荷叶上沉睡的青蛙? ********************************************************** 此时,一只松鼠竟真的从蚩尤头顶的树枝上垂下头来。 “喂,你住在这里么?”蚩尤小声对他说。 松鼠被惊吓了,一窜而起跳到另一根较远的树枝上,疑惑的看着蚩尤。 “下雨了,你不回家么?”说到这里,蚩尤忽然觉得自己很象魍魉。 松鼠吱吱的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回答他的问题还是自己随便叫着开心。 “回家吧,”蚩尤微笑着说,“虽然我不能回家,可是看你能自由自在的,想回家就能回家,我也很高兴的。” 这个时候,树上的松鼠忽然抬起头看天空。它脸上警觉的表情让蚩尤也感到了恐惧。只是一弹指,一道黑色闪电一样的影子掠过了树梢,松鼠不见了! “啊!”蚩尤对着天空中远去的大鹰喊了起来。 可是大鹰自顾自的抓着血淋淋的松鼠飞进黑暗中。 黑暗中的精灵们好象开始笑了,蚩尤觉得满耳都是它们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们纵情的嘲笑着这个幻想着的傻子,蚩尤能听见它们笑声中的嘲弄,嘲弄他没有见过真的树林。在朦胧的圆月下,难道没有大鹰么?难道没有恶虎么?还有毒蛇的牙窥伺在草丛间。 淋漓的血从金黄的圆月上淋下,随之而落的阴影笼罩了天空,蚩尤看见天空上松鼠惊恐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是一个傻子。 *********************************************************** 就在蚩尤拼命的想用两只手捂住耳朵时,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绳子也被解开了。 “少君,今天也多亏你,我们几个才能逃出来,”头领豪爽地笑,“等回到不周关,我们一定禀报大王,请大王放少君回乡。” “你们……”蚩尤在忽如其来的惊喜面前呆住了。 “来来来,少君先喝一点热水,我们再来看看哪一条路才是往不周关去的。” 于是蚩尤木愣愣的被推到了火堆边,旁边早有士兵用铁盔递上了温热的水。摸着温热的头盔,蚩尤的双手颤抖,不由得落下了泪水。 “呵呵呵呵,”头领大笑,“少君何必呢?我们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挂怀嘛。” 看着他那张笑脸,蚩尤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把头盔里的热水一饮而尽。热水让他全身都暖和起来,靠着温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隐约有了家的感觉。 “就这么点水也不够喝,”头领拍了拍大腿,“你们再去找一点柴,我去弄点水回来。” “少君你不要走远,附近可能有野兽。”头领又递上一盔热水,和其他三个铁虎卫披上了衣甲,依次走进树林里。 只剩蚩尤独自坐在火堆边,他抚摩着铁盔,茫然不知所措。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 “大哥,你说那草药对他管用么?”一个士兵藏在树林里探头探脑对篝火那边张望。 “管用,这是麻战马用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匹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药有股*。” “嘿嘿,”头领贼笑,“所以我用你的头盔啊,我们里你最骚,有你的味道镇住,保准他喝不出来。”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这个没品的,以为你是个千娇百媚的小脚女人么?”头领嫌恶地看他。 “可是大哥,我们四个人杀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么麻烦?”又一个士兵说。 “你们没看见他是浪里生生的走上岸来的么?据说这小子有时候有一股蛮力,大得吓人,要是轮着他发作,一千个我们也是死。” “为什么要杀他呢?留着献给大王不是挺好?” “呸,你就毫无政治天赋。我们带他回去献给大王,大王会有赏,可我们是狼狈逃出来的,算不得大功。我们现在砍了他的头去献给大王,就说共工煽动苦工叛乱,只有我们四个杀出重围回来报信,还顺手斩了贼人一员大将,你想想多有面子啊!” “也是,那可风光了,我老娘最恨我跑路时腿脚快,若被她知道了真相,还不鄙视我?” ***************************************************** 树林里低低的声音都传到了蚩尤的耳朵里。 药力已经发作了起来,等到蚩尤发觉,他已经动不了分毫,只能捧着温暖的铁盔静坐在那里。可是奇怪的是,这种麻药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时候,却让他对周围一切的感受更加清晰。他听见雨丝钻进草丛的声音,树叶滑落枝头的声音,天空里大鹰盘旋的风声,草丛里野鼠的窜动,甚至远处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声惨叫。 一切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树林,本来就是那么残酷的。 “你妈妈不会鄙视你了,”蚩尤在心里说,“可是我爷爷再也见不到我。” ******************************************************** 十六年前,九黎的春社,东风吹上山,花都开了。 桌上满是米酒和烧鸡,供在高处的乌牛白马正等待着烧烤。谷堆下的刑天喝醉了,正挥舞着干戚,螃蟹似的舞蹈。而人群中插着桃花的少女回头一笑,如春风的颜色。神坛边企求五谷丰登的巫师点不满地撇了撇嘴,发现根本没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头,从远处的高台上观望。 这时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标,铁甲青面,额生神眼。 “看,”炎帝说,“我给你讲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叫林冲的英雄。” **************************************************** 已经到了一生最后的时刻,蚩尤独自坐在火堆前,却无法制止自己去想那个叫林冲的英雄。 炎帝说,那个叫林冲的英雄,有一把天下无敌的刀。他力敌万千,所向披靡。可是他被陷害,被发配,离开自己的家人,走在风雪中的道路上。 ********************************************************** 大雪…… 蚩尤觉得自己又站在那场噩梦的大雪中,看着面前稚羽高标的英雄被士兵们推搡着,在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走!否则打断你这贼配军的腿!”士兵们在叫嚣。 于是林冲拖着自己的身体,勉强着,想走得更快。 “为什么?”蚩尤对他喊,“你不是天下无敌么?” 林冲没有听见,他只是拖着步伐前进。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飞起,起而复落。在狂风中,常胜不败的标志又变回了两根普通的野鸡毛。 “大雪飘, 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 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 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林冲在雪中高唱,歌声被风雪吹向了天边,却无人回答。于是林冲拈起稚羽,长叹,“问苍天,何以英雄沦落至此?” “是啊,”蚩尤问他,“何以英雄沦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有谁能叫你沦落至此?” “这还不是全部。然后他们会用热水烫烂你的脚,逼你在烈日下赶路到筋疲力尽,把你捆在树上毒打,最后用水火棍砸碎你的头!”看着林冲远去的背影,蚩尤很平静。此时他的脸上竟是一种略带残忍的神情,残忍的嘲笑着那远去的英雄。 一阵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时候,已是野猪林深处。 “为何杀我?为何杀我?”林冲在怒吼,“我家中有妻子老母,我隐忍了这些年。” “因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举了起来。 这一幕外,蚩尤轻声说,“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一个傻子。” *********************************************************** “他妈的,这小子在嘀咕什么?”头领操着战刀,已经爬到了蚩尤身后。 “他好象是说大哥你是傻子什么的。” “傻子?”头领暴跳,“我砍了他,看看谁是傻子!” “大哥,这小子好歹也救过我们,真的要杀了他么?”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个士兵转过了身去,“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看不见了,大哥你随便砍吧。” 头领的刀映着火光,散发出凄冷的光辉,“不要怨我,只怨你是个蠢材!” 他一声暴喝,刀光匹练般砍落。 ******************************************************* 温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里,听着背后的刀声,他说,“我也是一个蠢材。” 林冲在风雪深处的野猪林高唱那首英雄无路的古歌: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 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 “天呐,天,回头已迟!”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啸和刀声合在一出,此外就是喧闹的锣鼓声,为这英雄末日的歌谣大壮声势。蚩尤似乎可以看见他五岁时春社上的林冲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围的锣儿磬儿合着他悲愤的脚步。 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七里咚龙锵锵锵,七里咚龙锵锵锵锵锵锵…… 越来越暴烈的锣鼓声,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林冲说,“恨呐!” 红日是否也说过一样的话?那颗头颅旋转着落在土地上,仍愤怒地瞪大眼睛。 高空的大鹰还在盘旋,草丛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树林的某处,猛虎正接近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听得如此清楚,他悄悄的说,“原来是这样的啊!” 刀风激起了蚩尤的长发,一丝古怪的微笑掠过了他的嘴角,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空虚中只剩下太古鸿蒙初开的: 寂静。 ******************************************************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树林,披着汗水的战马带着雨师冲了进来。他跳上他能找到的第一匹马,追赶先前的蹄印,已经跑了半个晚上。 蹄印到这里消失了,四匹马头对头吃草,树林的早晨平静温馨,一堆篝火已经熄灭,火堆边是一件沾满鲜血的葛衣。雨师记得那件衣服,曾经披在蚩尤的身上。 背后的风伯追了上来,看着雨师木然站在篝火前。风伯滚鞍下马,抢过那件血衣,急切地辨认。 “不会!不会!”他说,“好兄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了我不是也得自杀么?我还不想死,他也不会……” “别看了,是他的,”雨师轻声说,“以前我们一起拉石块时候勾破的口子还在。” 血衣从风伯手里落下,他双手抓着头,无力地蹲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 “他妈的不会啊,他妈的不会啊,”风伯喃喃地说,“不是都造反了,造反的主角都该死在凌迟的刑架上啊,不会这么死的啊。” “想想我们几个的故事,一直都是这么傻啊。”雨师说。 “居然被杀掉了?”共工也骑着一匹马而来,沉默了一会,抓抓头,“白来了,不过,可怪不得我。” “是,我不怪你。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和蚩尤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朋友,我们也不是,我们他妈的谁认识你这个疯子?”雨师说着,声音撕裂,像是头发怒的狮子那样,挥舞手里带鞘的战刀砸向共工。 激斗声远去,风伯蹲在地上抹他的眼泪,“怎么回事?这眼泪就停不下来……怎么就停不下来……”他喃喃地说。 “喂,够了吧?”有人从后面轻轻踢了风伯一脚。 “滚开,不然杀了你!”风伯愤怒地向挥手。 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对方对他出手的角度和方位绝非一般的熟悉。风伯惊诧地扭头,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他笑了笑。 “蚩尤,你不是被他们杀了么?”风伯喃喃地说,“你可别是变鬼回来索命,以前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事情,说说而已啦。” “只差一点点,”蚩尤说,“但是我不乐意。” 风伯上下打量他,暗暗打了个寒战。蚩尤穿着一身沾了血迹的铁虎卫军服,站在初日的阳光里,抬头眯眼对着日光,眼神空洞而冷漠。 蚩尤和风伯走出树林的时候,共工和雨师正在成千上万治水苦工面前厮打。这些人穿着不同的服色,拿着不同的家伙,有的是好钢口的刀,有的是一根削尖的木棍,迎着日光看去,倒也枪戟如林,有黄帝阅兵的派头。他们正分为两拨为厮打中的两位首领喝彩。 看到蚩尤时,这支队伍忽地安静下来,雨师呆住了,舔舔嘴唇,共工也呆住了,但他咧嘴笑了,打量蚩尤身上沾血的军服,对着蚩尤竖起大拇指来。 千万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神农部的少君意识到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领袖了,他以他在河堤上的作为证明了自己的胆量,这些男人等着他的一句话。 于是他拔刀指天,“我们去涿鹿!把黄帝……干了!” 不周山(一) 秋风吹着长草,雄关前的原野上草浪像是黄河的波涛那样连绵起伏。原野的高处并立着两匹战马,共工扬刀指向前方,“前面就是不周关,闯过不周关,我们就到涿鹿原了,那时候我们几万人撒尿,就能淹了黄帝的涿鹿城!” “看不出你是个对于向黄帝撒尿如此怨念的男人啊!”蚩尤说。 共工挠了挠头,“还有一会儿才开战,我给你说段书听吧?” “可以,但是我不给钱,我也没钱。”蚩尤非常理解地说,“我知道你不说书心痒难忍。” “这段书可不一样,我很少跟人说,是关于不周山,那山和这关的名字一样。” “少来,听过的,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黄帝三军大战三百回合,黄帝飞上九天对下乱射,这时你们共工部形势危急。就在此时你心生一计,用掌心雷打在云间……” “不是,”共工摇头,“那个时候天地苍茫,还没有黄帝。那个人也是我这样站着,看着高入云间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与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没有人曾经越过这座大山,也没有人爬上山顶。于是人们说,这是天地的西极。 过了很多年,山里来了一个人和一只猴子。 ***************************************************** “不周山,高万仞,连天宇,接黄泉。猴子,你知道么?” 这么说的时候,共工扛着他大河般宽阔的刀,坐在半山的云雾里,仰望着头顶的白云。他的脑袋上坐了一只通灵的猴子。 猴子说,“那是我一百年前告诉你的。” 共工有些羞愧,“有人说天上有嫦娥呢!还有人说后羿有一张可以射落太阳的弓,神人的酒喝了可以醉三百年,天帝的仙丹吃了永远不会死。” “那也是我告诉你的,不过那些和你没有关系。虽然你的刀很大也很有型,不过,你只是凡人!” 共工就这么从早到晚和猴子说着废话,看着月升日落,物换星移。 共工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太高大,猴子也没有别的朋友,因为它会说人话。可是共工和猴子很好,因为猴子愿意听共工说,而且它也不在乎共工比它高。 ***************************************************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天猴子说,“共工,我快要死了,也许只有一百年可活了。” 共工说,“你不要死吧。你死了没人和我说话,会很寂寞的。” 猴子有些悲哀,“其实我也不想死。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猴子,就象凡人,不能不死。” “为什么凡人不能不死?” “因为从来就不曾有过不死的人。” 共工束紧腰带,背起他巨大的刀,“我上天去拿不死的仙丹给你,你等我回来。我回来的时候,世界上就会有第一只不死的猴子了,然后我炼很多的仙丹,大家都不会死了。” “别傻了,天很高的。” “那五十年够不够爬上去?” “也许一百年也不够。” “那就算一百年吧,我可以活很久很久的,我不怕。” “唉,”猴子摇头说,“你不是傻子,你是疯子。” ************************************************************** 大地的北方卷起了弥漫天空的烟尘,烟尘中杀气扑向了不周山。 “谁来了?”共工爬到通天柏的顶上去眺望。 “应该是颛顼部吧,他们是天定的霸主,不会允许你爬上天去。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回山里躲一下,你最好说你不认识我。” “好啊,躲远一点,不要伤到你。”共工拍了拍猴子的头。 跑了一会儿,猴子停下来犹豫,然后它又跑了回来:“共工,跟我一起跑吧,别想天上了。我还可以活几百年,我们还可以一起聊天。” 共工摇头说,“你别怕,没人能打败我的,我拿到仙丹回来叫你,你记得活着等我。” ************************************************** 于是共工独自挥舞起他巨大的刀,和千千万万的颛顼勇士们战斗。 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那大河一样的刀在人群中激起了浩荡的血流,他呼喊着战斗了五十年,杀退了无数的勇士。 “凡人胆敢逼天么?”杀气冲上了天庭,帝座震动,天帝的声音雷霆般传下。 “我只是想要一颗不死的仙丹。” “不死的仙丹?” “还有一张仙丹的配方。” “仙丹的配方?” “如果不给仙丹,只给配方也可以。” “狂妄!”天帝终于震怒,“凡人妄想不死么?” “不错,”共工仰望天空,“我要天下万物都和你一样,永生不灭,岂不甚好?” 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对天帝说“你”。 于是人的阴影第一次逆转过去投射在天穹上,大睡无数年的天帝惊起,看见下界的目光刺穿了浮云。 “甚好个屁!雷霆、风雪、让大地开裂,吞了这狂妄的凡人!”天帝大吼,“叫敬天诸军皆为不死之身,杀了这疯子!” ************************************************************* 于是又是五十年。 流满鲜血的大地上,颛顼部的勇士们死而复生,可是他们在浴血的共工面前停步。即使不会死亡,那个比天神更雄伟的人仍然让他们畏惧。 猴子跑出了深山,“别傻了,兄弟,你会死的。” 共工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拉了拉猴子的手,“你比我聪明,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阻拦我么?我不明白,他们都和我一样是凡人,为什么为了天地而战我?我若干翻了天帝得来仙丹,人人有份,跟吃米饭一样大嚼。难道他们不想和天神一样永生不死?” “疯子,可现在你要死了,他们还能活几十年。” “可是如果一起爬上天去,不是大家都可以不死么?” “没有什么如果的,只有你才相信这种无聊的东西。他们不会让你上天,凡人也不会不死。你要是再不跟我走,我就自己走了,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共工说,“那你先走,拿到不死的仙丹,我就去找你。” “疯子,你真的是为了给我拿仙丹么?我本来以为你是想去找嫦娥。” “如果顺便,我也许会去的。”共工说。猴子瞪圆了眼睛,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老朽的猴子忽然笑了,“哈哈,你真是个疯子!共工,我只是一只猴子,为什么你要帮我去拿仙丹?” 共工抓了抓自己的头,“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没有天帝没有关系,可是没有你陪我聊天,我一定会很孤独。既然天帝都可以永生,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没有听清,拜托你再说一遍。”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共工手心里的血染红了猴子的头,温热的,鲜红的。 猴子看着共工,那个巨大的血人呆呆的咧开嘴笑着,很真诚。猴子龇了龇牙,似乎想笑。然后它哭了起来。 共工说,“猴子,你为什么悲伤?你哭起来真难看。” 猴子张牙舞爪的跳上了共工的脑袋,它蹲在那里哇哇大哭,然后哈哈大笑。 猴子忽然对着天空喊,“天帝,你听见了么?这个疯子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说我比你更重要。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其实我也可以比你重要呢?”它买了句粗口,“娘的,果然人混在天地间不能没有朋友!” “疯子,我去拿不死的仙丹和后羿的金弓给你。我们一定能打败他们的,到时候仙丹当饭,仙酒当水,永生不死!”猴子沿着天柱,玩命地往上爬,“疯子,你要活着等我回来啊!” **************************************************** 那只毛发倒竖的猴子沿着没有尽头的不周山跑进了白云间。 又是五十年人间激战,直到白云中响起了一声震耳的雷霆,共工呆呆地看着天空,看见焦黑的猴子象一片枯朽的叶子那样飘落在他怀里。血人抱着血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共工说,“猴子猴子你醒醒,你死了我不是白打了那么多年的架么?” “天真高啊,”焦黑的猴子勉强睁开了眼睛,还是晶亮晶亮的,“抱歉啊,就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到了,我们差一点就可以干翻天帝了。” 共工说,“你才蠢,你是世上最愚蠢的猴子,为什么要拼命呢?你没有那么牛叉就躲在我背后嘛。” “因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死了,我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猴子说,“还有我见到天帝了,那个糟老头子根本没你那么拉风。” “你说得好像我们有奸情似的。” “什么奸情?是友情!”猴子说。 “那我就放心了。”共工说。 “你放心个屁,我死了,作为世上第一个和人交朋友的猴子。”猴子闭上了眼睛。 ****************************************************** “天地的差别,你们这些下界的生灵胆敢逾越,这就是下场!永远休想!”天帝的声音响起在茫茫天空上,颛顼部的勇士们嚎叫着逼近了共工。 “永远?休想?”共工挥刀指天,“为什么永远休想?就因为你在天上么?就因为你比所有人都高么?所以他们要求雨,要献祭,要拿出最后的牛羊,杀了男孩和女孩供奉你?为什么这些人可怜的求你,他们还是活不过一百年?难道凡人生来就是可怜虫么?就只因为他们被称作凡人,住得没有你高?” 刀挥舞起来像是长河,血染天空。 比天神更魁梧的战士冲破无数的血丝,吼叫着,“那么住得高很了不起么?” ************************************************* 再五十年,最后。 被千万人围在不周山下,共工没有了手,被砍断了腿,长河一样的刀成了碎片。 “猴子,”共工对背后焦黑的猴子说,“我们没有路了。” “天帝!”那个凡人的身影千万倍的扩张起来,“难道你以为天永远是那么高的么?” 没有人回答,天帝也沉默了。 因为没有人听懂,自从天地初开,天不是一直那么高么? “你们没有人知道答案吧?那我告诉你们,”共工对死去的猴子笑了笑,“猴子,其实天没有那么高的……你看我搞翻它!” 不周山(二) “你的故事总在影射黄帝,”蚩尤说,“那个共工怎么把天搞翻的?” “那个共工就用尽最后的力量撞在了不周山上,那一撞让他脑浆迸裂。然后天柱倾塌,大地震动,神州的西维顿时缺失。天地失去了西边的边界,天外大海原的潮水就灌进了大地,于是自古至今,水都是从西向东而流。天失去了一角的柱子,也渐渐坍塌下来。直到女娲斩了南海巨鼋的腿,才勉强撑住了天空。” “只是为了一只猴子么?” “好像那个共工就是那么没有追求,“共工使劲点头,”哪怕为了一个女人死也显得有面子得多啊。可是他只为了一只猴子,而且连那只猴子都因为他死了。那个疯子和他的疯猴子,哈哈,死了也是活该。我一向是很唾弃他的。” “你为什么要干翻黄帝?” “为了去昆仑!”共工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击败了黄帝去昆仑,我要向西跑四十年,去看西王母的白玉楼。” “那你的那只猴子呢?”蚩尤看着共工,“你有过一只猴子么?” “猴子?”共工嘿嘿地笑了起来,显得很神秘。 共工不再笑了,“我的猴子已经死了。” 共工拔出了刀,回头看着马后成千上万的苦工,风吹着他们的破衣烂衫,枪戟如林。 “喊点什么吧。”雨师说,“神山上的英雄们每次动手都喊的。” “他们喊什么?” “来的时候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若敢说个不字,管杀不管埋!’”雨师说,“撤的时候喊‘风紧,扯呼!’” “我们不撤,我们没处可撤。”共工说,“天塌了吧!杀!” 千万只不穿草鞋的脚板踏破了山坡,性命不止一个钱的苦工们汇成洪流,汹涌的声浪似乎要将前方的不周关抛上天空。一双眼睛或者浑浊,千万双眼睛就可以比太阳更加耀眼。当他们看向一处,这些浑浊的眼睛就变得不可逼视。 不周关上的轩辕部战士们都在想,“完了!天塌了!” ********************************************************** 后土殿上,琴声袅袅。 “大王你这三年变了很多啊,”大鸿破衣烂衫,叼着根烟卷儿,“这曲子听起来真是靡靡之音,大王以前不是最喜欢豪快的音乐么?” “美人弹的靡靡之音,总比丑人弹的豪快调子好。”黄帝说。 “一别三年,云锦公主都长成美人了,老了老了,英雄不再。”大鸿有点感慨。 黄帝说:“你号称追捕逃犯,一去三年不见人影,你老爹老娘和老婆在涿鹿城里吃我的喝我的,你也不帮我干活儿,说说你到底游历了些什么地方。” “大王你不就是想嘲笑我是个路痴么?”大鸿叹气。 “嘿,对,”黄帝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就想要你自己亲口承认。” 尖利的声音横空而来,五十根瑟弦依次跳跃,如一曲凄凉的丧歌,而后一一崩断。云锦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血珠无声的滴落在白衣上,点点艳如梅花。 黄帝霍地起身,脑袋嗡的一声,那不再是靡靡之音,而是断弦之曲,杀伐之音。 寂静忽然笼罩了后土殿。 脚步声由远而近,没由来的,黄帝满头冷汗,“不会那么衰吧?” 英招冲进了后土殿,呼吸急促,“蚩尤、雨师、风伯,还有共工,反了反了!他们带着治水的苦工,已经破了不周关。” 黄帝和群臣们木然当场,谁也没心情去注意弹瑟的云锦。云锦低垂着头,眼里闪过一抹瑰丽的光华。 ********************************************************* 秋风扫过涿鹿原,夜色寂静,家家闭户。叛军已经打破了涿鹿的门户,轩辕黄帝倾十万云师王驾亲征,涿鹿城已经是一片无人守卫的城池。恐惧在整个涿鹿城中弥漫,昔日的繁华看不见的阴影覆盖了。 “魑魅,他真的会来么?”云锦用一件黑袍遮住自己的白裙,站在月下的城头上。 “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信上说的。” “可是大王已经封住了去不周关的道路,他怎么过来呢?” “这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把你带到这里而已。” “你说大军封锁……”云锦蹙着眉头,“不会出事吧?” “他自己要发疯,出事了也活该。” 云锦诧异地转头去看魑魅。妖精强硬地拧过头去,扬起冷漠的脸,不让云锦看她。 “魑魅……你不高兴么?” “我为什么要高兴?或者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妖精冷笑,“和我有什么关系么?人就是这样愚蠢,活不了百年,却还要把命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魑魅……” “天冷,我要走了。” 没等云锦回答,妖精已经跃起在空中,随着秋风飘去了。月下的城头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 原野的尽头是黑暗,黑暗中是仿佛永恒的平静。 城墙上是微弱的光明,焦急的公主就在火光边眺望。 这样的等待漫长而狂热,堪用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字样。人小的时候总是很固执,老想等着那个人来,别的人都不在乎,很多时候明白那个人永远不会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多年之后西戎有个文人莎士比亚听说云锦公主在城墙上等待那个乱世狂魔的故事,听到了涿鹿之野上缭乱的风,眼前浮现起公主的裙裾飞扬,狂魔的烈马奔驰,感动于这些缭乱的美丽,写了一部戏,里面的人物都愚蠢而热烈,他们的情话是这个调调: ******************************************************** “明天我应该在什么时候叫人来看你?” “就在九点钟吧。” “我一定不失信,挨到那个时候,该有二十年那么长久,我记不起为什么要叫你回来了。” “让我站在这儿,等你记起了告诉我。” “你这样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心想着多么爱跟你在一块儿,一定永远记不起来了。” “那么我就永远等在这儿,让你永远记不起来,忘记除了这里以外还有什么家。” ************************************************** 人有的时候等待另一个人,是把他当作家来等待,因为没了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那时候的云锦就这么坚信。 城中的老树上萧萧落叶,妖精晃悠着双长腿坐在那里,头上另一根树枝上,孩子翻身下来,默默地看她。 “魑魅,你是讨厌公主么?”魍魉问。 “不是。” “那你是讨厌蚩尤?” “也不是。” “那你是喜欢他么?”魍魉的声音细细的,异常清晰。 “不是不是不是!你那么非要那么烦么?我只是忽然有点情绪而已!”魑魅忍无可忍地跳起来,一把掐住魍魉的脖子把它扔下了高树。 一声巨响伴随尘土飞扬,魍魉落在地上砸出了半尺深的一个坑。 “啊!救命啊!魑魅发飙啦!”魍魉从土坑里钻出来,大喊一声,拔腿就逃。 跑着跑着,他才发现魑魅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怒气冲冲地追上来。魍魉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魑魅的长带长发依旧飘扬在老树上,而她端坐着就象一只眺望秋天的松鼠。 小心地走回树下,魍魉仰望着树上的魑魅,犹豫了很久,“魑魅,你是真的喜欢蚩尤么?我还以为都是大个子他们开玩笑呢……” 短暂的寂静后,魍魉听见树上传来呜呜的哭声。 ************************************************* 一点星火从原野的尽头而来,云锦双手撑在垛堞上,努足了吃奶的力气探头去看。 蚩尤骑着骏马,高举火把。他知道所有云师都在不周关和苦工们对垒,涿鹿城已经沦为一座无人守护的空城,所以他把火把做得格外的大,握在手里仿佛托着太阳。 “蚩尤!”云锦压低了声音喊他的名字。 骏马喷出股股白气,在蚩尤的驾驭下连着兜了几个圈子才消去了高速奔驰的劲道。秋风里,马上的青年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古镜般的眼睛。许久,等待的人和远来的人一起笑了,像是一场恍然大梦后再次见到早晨的阳光。 “云锦你头发又长了……” “你好像也高了一点。” 他们的情话浓烈、烂俗而真挚,蚩尤觉得自己恨不得化成一条壁虎噌噌地窜上城墙之后摇着尾巴跟云锦一起蹭来蹭去,这或许是因为感情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几年没见过什么女人,或者是因为那样让他觉得安全。 一阵沉默,两人都不知道再说什么。男人兜着马转来转去,女人扣着手指,一起做扭捏状。 “你怎么过来的?”公主终于找到了话头。 “应龙的部队睡觉的时候就冲过来了。” “那他们没有追你么?” “他们以为是叛军中有人逃走,还很高兴。” “你是想攻占涿鹿城么?” “是啊,等我们战胜黄帝的云师,涿鹿城就不在话下了。” “如果胜不了呢?”云锦有些迟疑。 又是漫长的沉默,蚩尤继续兜着战马转圈。他在思考刑天对他说的话,刑天说女人总是需要许诺的,能不能兑现再说,不敢许诺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刑天一丝不苟地照此执行,对许多女人做了一样的许诺,在涿鹿城里人人喊打。 蚩尤忽然对着城上大喊,“我打败黄帝就回来娶你,我一定能娶到你!” “你……你再说一遍。”云锦的心里有只松鼠似的东西快乐得狂跳。 “我打败黄帝就回来娶你!”蚩尤再次大喊,“我一定能娶到你,黄帝那个老王八可别想拦住我!所以,他一定败在我们手上!” 云锦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衣角。 “他在黄河边呆久了有点逻辑障碍么?”跑来听壁角的魍魉疑惑不解,难道这个傻子真的以为世上爱情最大黄帝的十万云师也挡不住? “还要我再说一遍么?”蚩尤轻声问。 “嗯!” “我要回来娶你!” “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 “嗯!” 蚩尤掉转马头,向无边的夜色中弛去,夜风吹起他的长发,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长大的男人了,理所当然的拉风。他敞开着衣襟,知道自己的女人在背后看着。 云锦忽然觉得身边有什么人。那是魑魅回来了,一声不响地立在她背后,和她一样看着远处的蚩尤。 “魑魅……”云锦有种夺去了妖精幸福的负罪感。 “蚩尤!”妖精忽然大喊,声音在空荡荡的原野上传播开去,有点吓人。 蚩尤心里一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回答。他的背后有个女人在喊他的名字,另一个女人在看他的表现,这两个女人还是朋友。 但是蚩尤还是扭过头去,他这个人没有什么胆量拒绝别人。 云锦的心头狂跳。 蚩尤忽地不见了,云锦大吃一惊,四顾寻找他的所在,妖精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径自回头离去了。 “蠢材!我本来想告诉他别只顾抖,前面有一个坑!” 凯旋 十月初七,王师战叛军于不周关,叛军固守。王师伤三千,亡七百人。 十月十三,叛军趁夜突袭,右翼应龙军大损,伤亡不下五千。 十月十四,王师以火箭射入不周关内,焚烧叛军粮草,大捷。 十月二十四,叛军劫袭王师粮队,杀五百人,粮草损其半,马匹尽失。 十一月初一,叛军兴风雨,作浓雾,偷袭王师大帐,大王以指南车出,退三十里结营。 ************************************************************* 涿鹿城,云锦所居的高台上。 魍魉趴在窗边百无聊赖,一手托着自己的圆脸,一手撒谷子给鸟儿吃,“秋天了,你冷不冷?你什么时候向南飞?还是你已经错过了大队……” 铁炉上温着水沉香,香气袅袅升腾起来,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屋子中央两个女人牵衣对坐,身影在烟雾里朦朦胧胧。 王师的战报每天都传来,云锦和魑魅就这么默默地对坐,等待探马的马蹄声打碎外面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 “蚩尤很久没有消息了……”公主打破了沉默。 “西方越战越烈,十万云师的压迫下,他不会再有机会偷跑过来的。”妖精说。 “蚩尤他们能胜么?” “鬼知道。他们都是些靠不住的男人。” “死了很多人吧?” “轩辕部已经死伤三万余人,蚩尤他们的死伤也不在此之下。” “蚩尤……不要出事才好。” “你应该相信他,”妖精牵动嘴角笑笑,“他不是说要回来娶你么?” 云锦提起火炉上的壶,“喝一点茶吧……” 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云锦愣住了。数十匹战马组成的马队沿着高台下的大道狂奔而来。以往传递消息的探马就是一人一骑,从王师倾巢出动之后,涿鹿城中剩下马不多了,不会有人这么结队奔驰。妖精脸色依旧平静,却按在腿上的手猛地攥住裙脚。 “大王凯旋……大王凯旋……大王凯旋了……” 壶里滚烫的水流在苇席上,漫过云锦的长裙和魑魅**的双腿,她们都没有察觉。 ****************************************************************** 王师凯旋。 刀光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拉出了一条雪亮的线,各色旗帜飞扬在云师战士们的头顶,战马的步子整齐划一,踩得五百里涿鹿原震动起来。轩辕部的人们冲上城墙,敲打着铜盆铁锅大声欢呼,更多的人捧着食物和米酒,沿着入城的道路跪在两旁。万众欢腾中,黄帝的龙车伴随白云出现在蓝天上。六龙夭矫,裹着千万缕云丝张牙舞爪的弛向涿鹿城,直到接近城门的时候才降到地面。 一杆玄黄大旗在黄帝的龙车前迎风卷动,举旗的青年将军昂首挺胸,率先走向城门。龙车在他后面徐徐而动,左右护卫着四大神将,这就是天下霸主的威仪。 城门顶上,挂着一颗头颅。那颗头颅的颅骨大约是碎了,面孔不完整。古怪的是,人们依然可以看清楚那脸上的神情。 它对着所有人摆出了一个嘲弄的表情。 直视那颗头颅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是共工么?”云锦问。 “应该是吧。”魑魅收敛了妖瘴,隐遁在云锦的影子里悄声回答。 “疯子死了?”魍魉的哭声隐隐约约。 扬旗引路的青年将军走过共工的头颅下,一滴鲜血悄无声息的打落在他脑门上。他随手抹了一把脑门,抹出一道殷红。他抬起头,和那颗嘲笑人的头颅对视了一眼。风吹着头颅在半空里转着圈儿,头颅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生动了。 青年将军有点走神。 龙车的前进被稍稍阻挡了,应龙大喊,“不要磨蹭了,赶快引路!” 青年将军急忙收回目光,咧嘴笑笑。他又挺起胸膛,威风凛凛的引着龙车前进。战旗飘扬,遮天蔽日。 “公主……”魍魉看着魑魅说,“公主昏过去了。” 魑魅隐隐约约现了身,撑住云锦即将倒地的身体。她看着那个青年将军,面无表情,“你看清了么?那个引路的人。” “我没看清……”魑魅用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捂住眼睛。 “我看清了,那是蚩尤。”魑魅一字一顿的说。 *********************************************************** 夜深,涿鹿城里一派祥和。 这个城市随着黄帝的归来忽然就恢复了生气,酒肆里的酒鬼多得坐不下,都是凯旋的云师战士们。三三两两的妇人手持水瓢或者菜刀走过街头,一间一间酒肆掀起帘子来看,等她们返回,另一只手里就拎着自家汉子的耳朵。 风后居住的高台上,神将们围坐饮酒。 “大家说我婆娘不会追到这里来吧?”应龙看街上下面一个凶悍的女人紧握刀柄虎目圆睁,心里有点嘀咕。 “改不了的屠夫德性,”英招说,“你怕什么?你早就出息了,是神将,有身份有地位,怕老婆像话么?” “谁说神将不能怕婆娘?” 英招拍着胸脯,“告诉你婆娘,我说的!” “英招将军,尊夫人在下面等候。”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传来一个怪怪的声音。 英招醉得通红的脸上忽然一白,“只说我收拾收拾就跟她回家。” 大鸿嘬了一口烟卷,“风后你别吓他,大家都是有婆娘的人,男人们应当互相同情。” 风后拎了一壶酒,笑嘻嘻从黑暗里钻了出来,到主位上坐下,“吓他玩玩又没什么,天帝赐福,这次又是活命回来了。吓他至少不会出人命嘛。” “也不过是一线之差,”大鸿脸色阴沉,“坂泉那场仗之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大概是得把命留在战场上。” 四大神将都沉默起来,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兄弟们跟上!”下面街上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旗子再打高一点,不要跌了我的威风。” 应龙往下看。是位高大挺拔的青年将军,骑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马,披挂着鎏金的铁叶甲,披一袭鲜红色的战袍,背后几个士兵扬起一面书写着“姜”字的大旗。 白马趾高气扬地跑远了,应龙撇撇嘴,“不过是封了个骑将军,就那么高兴?这小家伙还真好糊弄。” 大鸿摇头,“我希望他确实好糊弄,不然没准是我们的祸端。” “大王为何不……”英招拉开马步,右手比刀往下狠狠一斩。 “义军领袖,砍了大王会觉得丢面子。”风后说,“而且也得想想他爷爷是谁。” 英招扁扁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说。” “息事宁人吧,如此平静下去就好。”大鸿吐出一口烟,略略有些忧愁的样子。 *********************************************************** 青年将军一边得意洋洋地放马小跑,一边对身后打旗的士兵说,“你看着很眼熟嘛。” “对啊对啊,”那士兵急忙点头,“少君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士兵乙嘛。” “你爹娘果真不同凡响,给你起的名字别有风采。”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别人都叫我士兵乙,我就觉得那是我的名字了。”士兵乙点头哈腰。 “慢!”将军忽然摆了摆手,“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拦路?” 士兵乙瞪大眼睛,才看见前方的道路上,隐约有一人白衣而立,纤细的身子几乎要被周围的黑暗侵吞掉。 “少君,不是闹鬼吧?” “嘘,不要说‘鬼’字,鬼都不知道他们自己是鬼,你说了,他们就会醒来。”将军说,“我们绕过去。” “既然闹鬼,我们何不回头?”士兵乙建议。 “我总觉得后面很多眼睛,看起来很吓人……” 士兵乙回头,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周围的巷子口,不知多少双幽幽的眼睛看过来,仔细看去,都是涿鹿城的寡妇们。 将军踮着脚尖,无声地行进,像是只猫儿,想从那人的左边绕过去。 可那白衣的鬼挥袖拦住了左边,将军仔细看去,只见一双古镜般的眼睛。明净如雪的女鬼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在月光下,她的眼中莹然生辉,有什么东西在流淌。 “少君!”士兵乙看清了,“原来是……” “别嚷嚷,”将军呵斥,“我们从另一边绕,不要惊扰了亡魂,早告诉你,说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醒来。” 将军转个方向,还是踮着脚尖,想从右边绕过去。 “蚩尤!”云锦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啊?”蚩尤脸色煞白,哆嗦着,“姑娘你早死早安生,不要纠缠活人,我可不认识你。” “你……你说什么?”云锦觉得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喔?”蚩尤伸出手摸了摸云锦的胳膊,好奇地说,“奇怪,热的。”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云锦身上,松了口气,“士兵乙,她身上是暖和的。这不是鬼,这个好看的姑娘是活人!” “废话!你们老情人相见,难道还要我介绍么?”士兵乙嘟哝。 “蚩尤!”娇媚却愤怒的声音响在蚩尤耳边,轻盈的影子从天而降,“你仔细看着她的脸!你敢说你不记得她了?” 蚩尤回过神来,看见明艳照人的妖精从高树上飘落到他身旁。蚩尤的眼瞳猛地放大,死死盯着妖精的脸。 “啊!妖怪!” 涿鹿城的上空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刚刚被封为骑将军的蚩尤就此昏倒在士兵乙的怀里。 “我又不是魍魉……我又没长绿头发……”魑魅茫然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她从士兵乙的眼瞳里看着自己的影子,好端端一个娇美的女孩子,哪里像妖怪? “姑奶奶,我可记得你,但是少君他……好像从不周关回来就失忆啦!”士兵乙诚恳地说。 ************************************************************* 阿萝的酒肆里,还没有被婆娘抓住的汉子们醉醺醺地围坐着。 被屏风隔开的小桌上,一盏油灯缓缓地跳动。柔软的手掠过蚩尤的脸,他依然紧闭着双眼。旁边有人递上了沾水的布巾,云锦接过去,帮蚩尤擦去额头上的汗。魑魅抄着手坐在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昏迷的蚩尤。 “公主,小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士兵乙嘟哝,“小的是个勤务兵,根本没上战场。” “外面有人说,十万苦工里生还的都被重新送回黄河边治水了,是么?”魑魅勾起士兵乙的下巴,冷冷地发问。 “是啊,被擒的雨师和风伯两位少君也送回去了。” “原来只有疯子死了……”魑魅说。 她忽然扑了上去,一把掐住蚩尤的脖子,“不要装晕!我看见你眨眼了!再不起来我就掐断你的脖子!” 蚩尤从云锦的怀里坐了起来,抱住脑袋,“饶命啊!” “魑魅,你不要吓他,”云锦用身体挡住妖精,“他好象是真的害怕……” 老板娘阿萝送了冷水上来,蚩尤藏在云锦背后,小心翼翼地看了阿萝一眼。 “少君,你还记得我么?”阿萝轻声问。 “记得,你是阿萝,”蚩尤拿起一个垫子挡着自己的脸,“不过我不记得欠你的钱了。” 阿萝笑,“都三年了,我快连刑天都忘记了,那点钱算得了什么呢?” 寡妇淡淡地笑着退了下去,云锦不敢看她的笑容,因为心里酸楚。 “你还记不记得我?”魑魅使劲揪着蚩尤的头发。 “那么温柔可人的姑娘我都记不住,怎么会记得你?”蚩尤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妖精恶狠狠地瞪眼。 “将军,你可千万要讲良心!”士兵乙跳出来,义正词严,“你不记得公主不算什么,我们姑奶奶这样端庄美丽的妖精你也记不得,岂不让人心寒?” “不用你来讨好!”魑魅一脚把士兵乙踹到席子外边去。 “蚩尤,”云锦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告诉我你记得什么,好不好?” “我记得我是炎帝的孙子,从九黎来涿鹿的。” “然后呢?” “我小时候总是在街上跑,然后总是在酒肆里喝酒,赖阿萝的帐。” “还有么?” “然后就打仗了吧?我和大王一起出征,把叛军打败了,就回来了。” “嗯?”士兵乙说,“作为一个勤务兵我都知道战报不是这样的。” 妖精按着额头,似乎随时晕过去,她的脸上流淌着愤怒的血红和妖云惨雾。 “还……还有别的么?”云锦凑近了蚩尤的脸,轻声问,“你记得你说过什么么?你说过你要回来的……你那天在城下面说的啊。” “我说过么?”蚩尤反问。 “你忘记了?”云锦轻声说,“我本来就该想到的。你别怕,我不问你了。” “那……我可以回去睡觉了么?” “你不用走,我走了,”云锦轻声说着,起身走出酒肆。魑魅看着她步履蹒跚的背影,急忙追了上去。 “唉!”蚩尤擦了一把冷汗,“好歹把姑娘们应付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尽问我些奇怪的话,吓得我心里发毛。老板娘,上酒!我有钱了,大王今天赏赐了很多黄金!” 蚩尤一把推开屏风,对着外面的酒鬼们大喊,“有谁一起来喝酒?” “啊?蚩尤少君?”所有酒鬼们忽然清醒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不要想拉我们帮你付帐。” “我付钱我付钱,”蚩尤拍着胸脯,“击败了叛军,我今天心情好,所有人的酒钱,都算在我的账上!” ******************************************************* 酒肆里热火朝天,汉子们痛饮欢笑,酒肆外夜色无边,两个女子默默地站在西风里。 云锦从小窗里看见蚩尤兴高采烈地大口喝酒,醉醺醺的和一帮酒鬼吆三喝四。烛光照得他满脸通红,健康又快乐。 “你看,他很高兴。”云锦喃喃地说 “云锦……”魑魅说。 妖精说不下去了,她看着公主扶着墙壁慢慢地跪倒在地,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不记得我了啊。”云锦呜呜地哭了。 ****************************************************** 至此,《涿鹿》在纵横中文网的连载已经全部结束,想知道结局如何,请购买正版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