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第一章 乐慧(1) 第一章 乐慧(1) 1 那年,乐慧12岁。学校门口的花坛,一串红和夹竹桃都开了。空气里有树叶热烘烘的味道。乐慧摘了一串红,吮着花心,丝丝的甜。夹竹桃的花心是什么味道?这样想着,她的鼻腔腻出一股血腥。 乐慧从菜场拐回家。菠菜浸水,鲫鱼开膛,蕃茄放上砧板,土豆排成一列。灶披间四户合用,仅容五六人。下午三时,阳光正浓,三堵窄墙跟烤红薯似的,暖洋洋、黄灿灿。乐慧做完饭,进屋写作业。老师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放学后不要外出。 阳光被窗栅栏分成一条条,缓慢挪动。挪着挪着,这些细长的脚淡了。乐慧打开日光灯,吃了一碗饭。搛的时候,尽量不破坏菜的形状。 吃完,把大木盆摆到屋子中央,到灶披间烧热水。一只灰蛾停在墙壁的油迹上。乐慧伸手扑拍,蛾子颤着翅膀,飞到她身后去。乐慧耸了耸肩,头颈里一片痒,背也跟着痒,接着是胳肢窝,躲了一星期的痒全都钻出来。 乐慧慌慌忙忙擦肥皂时,听到钥匙开门声。 “爸,菜在桌上。” 乐鹏程嗯了一声,走到桌旁。 乐慧将丝瓜巾掩在胸前:“很累吧?” “是呀,不知道公交师傅要罢工多久。”乐鹏程将包放在椅子里。从下往上看时,他的脸廓畸变成梯形。 屋里忽然静极了。 “阿慧,”乐鹏程的声音抖了一下,“我帮你搓背。” “不用了,爸。” 乐鹏程蹲下,将黏在乐慧颊上的湿发绕到耳后去,顺势轻揉住她的耳垂。他的动作很慢,眼睛亮晶晶的,眉骨和嘴角都在轻颤,像一只支立在浴盆边的大狼狗。 “阿慧!” 乐慧爆出急促的尖叫。乐鹏程浑身一泠,恍惚地站起来,回桌前坐下。乐慧湿漉漉地披好衣服,爬上床,裹紧被子。片刻之后,乐鹏程捱过来,讪讪道:“作业多吗?” 乐慧摇头。 “做完了?” 摇头。 “不想做?” 乐慧不动,也不吱声。 “那就不做……我也不饿,吃不下饭。” 他打开电视,关掉电灯,靠在墙上,看了一会儿,拉乐慧起来。乐慧由他拉着,也靠到墙上。乐鹏程隔着被子,搂住乐慧。湿衣服让乐慧的皮肤发烫。 电视机是一个同事帮忙组装的,买了劣质显像管,图像略略向左倾斜。此刻在播放新闻,一个倾斜的人,在向一辆倾斜的坦克投掷石块。屋里暗极了,乐慧感觉脑袋里有根钻子。黑夜全压在她身上了。 “阿慧,怎么在发抖,冷吗?”乐鹏程转动的前额,在电视的亮斑中反着光。乐慧似乎觉得,只要奋力一击,就能将它粉碎。 2 乐慧卡着分数线,挤进区重点初中。她不再是三好学生,还交了男朋友。那个卖刀的混混叫六子,不知真实姓名,或许乐慧问过,但忘了。说是卖刀,实则抢钱,挨户敲门,拿刀往门缝里递:刀要吗?刀买吗?哪个敢不要,哪个敢不买。有的甚至扔下钱,连刀都不拿。乐慧就敢不买,头一昂,冲六子大叫:“老—娘—不—买!”这样,他们认识了。 乐鹏程认为,女儿是被她流里流气的同桌带坏的。那个董小武,爸妈离婚了,跟着奶奶过。人聪明,就是不学好,抽烟、赌博、结交社会朋友。乐鹏程找班主任,要求换座位。过了几个月,董小武自己辍学了。 此后不久,乐慧撞见六子和别的女人睡。她抄起六子卖刀的挎包撒出去,负心郎的后背和手臂挨了几家伙,头皮削掉一块。此后他改了行,摆个补胎打气的小摊子,碾好碎玻璃,往拐角一铺,守候过往的冤大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 第一章 乐慧(2) 乐慧大哭一场。哭完觉得没什么了。给六子写信:“六子,你是个屁,一放就放掉了。老娘不和你玩了,老娘好好学习了。” 乐慧的成绩提升很快,但不稳定。中考时,班主任和乐鹏程都建议填本校高中。乐慧道:“干嘛不搏一下呢,大不了进技校。”她居然发挥超常,进了本区的市重点——爱民中学。这是1993年。 3 爱民的女生搞小团体,东一堆西一撮,互相看不惯,互相说坏话。不属于小团体的,就更被攻击。乐慧的同桌杨丽,普通中学考来的,也独来独往,乐慧听过女生们议论,说杨丽双目间距过短。乐慧仔细观察,发现确有那么一点。杨丽喜欢聊八卦,没八卦时,就对乐慧爱理不理。 谈恋爱的同学很多。乐慧犯过一次桃花:体育委员严朝晖,当着全班同学面,送了她一支玫瑰。花枯得很快。乐慧将它晒干,夹在书里。蹊跷的是,严朝晖没有进一步表示,甚至似乎躲着她。乐慧心神不定了几天,写了张小纸条,悄悄塞在严朝晖的铅笔盒里。翌日一早,那纸条被钉在黑板报边上。乐慧只留意严朝晖,没有留意同学们的窍窍私笑。她是下午才发现的。她看到她瘦弱而诚恳的纸条,在教室后门的风里,沿着折痕截截颤动,仿佛要飞离钉住它的大头钉。 一个月后,严朝晖和文艺委员孙雯雯好了。孙雯雯喜欢扎双股的麻花辫,额前别个粉红发夹,有点像冯程程。常有高年级的男同学,聚在高一(2)班窗口,哄喊她的名字。严朝晖比孙雯雯高大半个头,当他微笑着俯向她时,乐慧不得不承认,他俩有点般配。 4 高一下学期。 体育课上,两班男生比篮球,女生观战。严朝晖一抢到球,孙雯雯就欢呼连连。乐慧冷眼瞅了会儿,灌几口白开水,独自回走。 教室门锁着,近走廊的拉窗没关。乐慧攀上窗台,蹬住外墙,脚底突然打滑,卡在了半当中。屋里坐着个男生,回过头来,犹豫道:“要帮忙吗?”乐慧热着脸,不吱声。他过来拽住她的手腕。乐慧扭挤进窗口。当她喘着气整理衣服时,男生默默回到座位上。 下课铃很快响了,班长开门,发现一男一女独处,嘘了一声。他的背后涌进一股喧哗。邻班赢了,严朝晖一边换球鞋,一边痛斥对方耍赖。乐慧回望帮她爬窗的男生,他正一手支着面庞,一手随意翻动桌角的课本,眼皮耷拉着。 上课铃催赶起来。教室里满是酸热的汗臭,一些脑袋伏在课桌上。乐慧问杨丽:“那个新转来的男生,叫什么名字?” “沈立军呀,你连他都不认识。” 沈立军皮肤白晰,脸颊上透着浅淡的血管纹路。乐慧发现,很多人都在注意他。几次有小车到校门口接送,乐慧留意同学的议论,原来那是宝马,值一百多万。沈立军还有高级an和一种叫zippo的打火机。他看似平淡的衣着,都是最新款的耐克和阿迪达斯。有人拿出时尚杂志,里面的黑人模特穿得和沈立军一样。乐慧偷瞧了一眼。纤长的沈立军,配着名牌运动服,别有一种文雅。 沈立军带来几本昂贵的篮球杂志,放在讲台里供全班取阅。几次体育课后,买来冷饮招待同学。他很快有了几个小跟班,不少女孩写情书、塞纸条。他似乎与前排的钱敏然投缘。钱敏然是孙雯雯的死党。 乐慧经常假装随意地出现在沈立军附近。他去食堂,她也去食堂,他到小卖部,她也到小卖部。沈立军小便,乐慧就在男厕所附近溜达。好几次迎面相遇,乐慧反而不敢直视,瞪着天花板过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3) 第一章 乐慧(3) 5 傅波是高一(2)班最调皮的学生。因为调皮,换过几次座位,最后换到乐慧后排。他揪乐慧头发,把脏水灌进乐慧的饭盒,还把死老鼠扔在她课桌里。乐慧和他对骂,傅波骂不过乐慧,就嚷:“老三,老三,臭老三。”周围大笑。乐慧不知道“老三”什么意思,问杨丽,也不说。 一次打起来。傅波将乐慧的脑袋按到课桌下,连道:“快讨饶,快讨饶!”乐慧眼泪鼻涕全出来了,仍咬着牙不出声。事后,杨丽道:“打不过人家,还倔,以后要吃苦头的。” 乐慧觉得,这话表示了某种友好。一次,杨丽的例假染到裤子,乐慧脱下外套,给她遮在腰上。傅波在后面怪叫:“杨丽你要她衣服啊,不嫌脏。”杨丽缓缓解下衣服,扔回乐慧膝盖上。 第二天下午,学校有个广播操队列彩排。高一(2)班统一穿白衬衫,黑长裤,等在花坛边。时值早春,乐慧浑身打颤。她看见沈立军被几个小跟班围着,严朝晖挤在孙雯雯的女生小团体里。其余皆仨仨俩俩。也有落单的,那是杨丽,缩颈抱胸,杵在花坛的另一端。乐慧和杨丽,隔着四五堆人,彼此凝望。杨丽的白衬衫发黄了,还偏小,袖口露着一截粉色的棉毛衫。过了会儿,那截粉色慢吞吞移过来。 乐慧道:“你好。” 杨丽道:“你好。” “冷吗?” “冷。你呢?” “我也冷。” 杨丽跺跺脚,乐慧也跺跺脚。 静了几秒,杨丽问:“知道为什么叫你‘老三’吗?” “为什么?” “真要听?” “嗯。” “那我真说了。” “你说。” “班里有‘四大丑女’,”杨丽靠近一步,“第一名范琪冰,第二名韩菲,第四名胡芹芹。” 乐慧“哦”了一声。 “你不难看,就是不会打扮。孙雯雯那帮人,整天买名牌。我觉得吧,钱敏然还没你好看,但‘三分长相七分妆’。” 杨丽越说越响亮:“你的脾气也怪。其他‘三大丑女’低调,人家不怎么说。你呢,老干傻里傻气的事,唯恐别人不注意呀。上次严朝晖和人打赌,给你送花,你居然以为他真对你有意思,还给他写纸条……他们那么做,是挺伤人。但你也有问题。孙雯雯和严朝晖就是配。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喂,你别摇来摇去的,摇得我也难受。是不是生气啦,是不是啊。我说这话,也为你好。喂,你别这样,别摇了……” 这时,体育老师冲过来喊:“轮到你班了,快排好队列。”乐慧和杨丽被忙着站队的同学冲散了。这天的彩排,乐慧出了几次错,被宋老师在班上批评:“成绩好坏有智商因素,可做操排队,也那么难吗?关键是态度,态度!” 乐慧埋头在胳膊里。 “怎么,睡着了?我的话听进去没有?” 旁边杨丽推了推她,大声对宋老师道:“她不舒服。”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乐慧趴了整整一节课。那段时间,如果有谁掰起她的头,就会看到流满双颊的泪水。 6 乐慧明显话少了。杨丽开始主动搭讪。在她说出“老三”的真相后,乐慧暗暗视她为朋友。杨丽说,别看那些人,故作学习轻松状,其实和她们一样,每天都熬夜,还参加周末补课。他们读《每周广播电视报》,然后假装看了很多电视。经杨丽指点,乐慧发现,确实不少同学精神欠佳。有个老爱在课间趴睡的数学尖子,乐慧曾听他炫耀:“我每天九点就上床睡觉了。”乐慧告诉杨丽,杨丽说:“你怎么这样傻,人家说啥信啥。”乐慧觉得,杨丽的直率,是她表现亲近的方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4) 第一章 乐慧(4) 有段时间,杨丽一个劲地八卦沈立军。乐慧“嗯嗯哈哈”不接碴。杨丽说:“人家父母路道粗,怎么混都好,模样也好,脑子也好,条件好得不得了……不像我们,什么都靠自己,除非……找个老公靠靠。”前排女生突然回头,笑了一下。杨丽说:“笑什么笑。”女生说:“你们想找老公。”杨丽说:“你才想找老公。”乐慧皱着眉头。杨丽低下脑袋,压住声音,继续道:“你说,沈立军不会真和钱敏然怎么了吧,太不般配了……钱敏然算得了什么,长得还没你好看呢。” 很快入梅了。接连下雨,有蚯蚓被冲上水泥地。体育课自由活动时,乐慧踩蚯蚓玩,一碾一滩褐浆。她发现沈立军在不远处,就假装在地上看看找找,慢慢接近。这时,她见他弯下腰,捡起一条蚯蚓,扔回花坛。 这个动作,在瞬间击中乐慧。她想跑上去,抱住这个男孩痛哭。但终于木木然站住,又木木然走开。杨丽在单杠边招手。乐慧过去。杨丽道:“怎么啦,你脸色不对。” 这天晚上,乐慧给沈立军写信,写到十七页时,脑子里还有许多话,身体却快虚脱了。于是歇了笔,从头读一遍。她对写的话惊讶,又感觉难为情。她开始撕信。整叠撕不动,就一页一页。作文课上偷的文稿纸,很厚,居然将手指割破了。 撕完,乐慧摊开一张新纸。沈立军会不会也将她公之于众?乐慧点了根烟。 沈立军,他对蚯蚓发善心。而她乐慧,是个活生生的人。 7 一天放学,乐慧隔着四五个人,随沈立军穿过操场。宝马车没来接。沈立军贴着花坛走,边走边用包带的搭扣叩碰铁栏。 乐慧跟了很久,上前“嘿”了一声。 沈立军回过头。 乐慧道:“我往这里走。” 沈立军说“哦”,继续低头向前。 乐慧也低头向前。她感觉沈立军无意同行,于是脚步渐慢。可沈立军也跟着慢下来。乐慧又紧走几步,与他并肩。她发现,沈立军没她想象中高。 “对了,你有没有……”乐慧说。 “信收到了。” 沈立军站住。乐慧也站住,脑子里一嗡一嗡的。她发现自己突然扑过去。沈立军一躲,乐慧亲在了他的嘴角外。俩人面对面呆着。沈立军忽地笑了,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嘴。 8 沈立军让乐慧别说出去。乐慧不说。杨丽不会信的,她自己都要不相信。 那天以后,宝马不接送时,沈立军就和乐慧一起。他们各自离校,在偏僻的路口汇合。沈立军每次都吻她。他的嘴唇像两枚又薄又软的沙发垫,让人想依靠进去。他们偶尔牵手,可时间很短。乐慧更喜欢牵手,这让他们看起来像在谈恋爱。 乐慧问沈立军:“你喜欢我什么?” 沈立军笑笑。 乐慧想,或许他不喜欢她——他肯定不喜欢她,她不值得他喜欢。 但那没关系。 沈立军喜欢喝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大半。瓶子留了一浅底的水,就被往垃圾筒里扔。继续往前走时,乐慧会满怀同情地想一下空塑料瓶,它离开了沈立军凉滑的手。 一天,看完电影《西雅图不眠夜》,到了路口,乐慧拉着沈立军,不肯让他走。 沈立军道:“你这样子,倒像是生离死别。” 乐慧道:“真的有点像呢。” 沈立军笑笑。 乐慧道:“你笑什么?我更喜欢你多说些话。” “我好象没什么话说。你有什么话吗?” “我……也没什么话了。” 沈立军看着她。 乐慧道:“那好吧,你走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5) 第一章 乐慧(5) 于是沈立军转过身,走了。他背影单薄,走的时候,肩膀一耸一耸的。乐慧凝视着,忽地产生一个念头。她想,日后要把这念头告诉沈立军。 除了功课,他们谈得最多的,是流行歌曲。乐慧没有收音机,只听过弄堂人家放邓丽君。她偷乐鹏程的钱,买了一架,既能收电台,又能放卡带。被乐鹏程发现后大骂了一通。 乐慧问杨丽借《每周广播电视报》,勾出电台排行榜的时间,再用买收录机附赠的空白磁带,精选曲目,录成一盘。a面和b面,各剩半分钟和一分钟的空白,于是录了两段话,一齐送给沈立军。 沈立军道:“我不缺音乐带,家里还有很多演唱会录像呢。薛阿姨经常帮我拷贝节目的。” 乐慧道:“收下吧,哪怕放着不听,也是我的心意。” 沈立军道:“我东西太多,没地方放。时间长了也是扔掉。你还是回去自己听吧……怎么了,你不高兴?” 乐慧摇着头道:“没有啊。” 9 一个多月后,学校组织郊游,正值春暖花开,风儿软绵绵的。乐慧漫不经心地和杨丽说着话,一路留意前方队伍里的沈立军。杨丽冷笑道:“这么鬼鬼祟祟,真让人看不下去。学校只管成绩,又不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 捱到分散活动,沈立军飞速望了乐慧一眼,往一条静路绕过去。乐慧和杨丽分手,隔着三五十米,跟着。人越走越少,沈立军拐到一个死路口,站住。乐慧瞅着四下无人,欢天喜地奔过去。沈立军把她拽进旁边的小树丛,急巴巴道:“我们那个吧。” 乐慧心儿嘭嘭跳:“我们哪个?” 沈立军笨手笨脚地解她裤子,还拼命揉捏她的。乐慧疼得哇哇叫。没来得及反应,沈立军突然停住:“咦,你不是?” “我……是的。” 沈立军支起她的下巴,捕捉她的视线。 乐慧涨红了脸:“你不懂。” “谁不懂,女人第一次会流血的!”沈立军蹲下,扒开乐慧的大腿。 “疼,你弄疼我了!” “疼怎么没血?” 乐慧大呼小叫,清水鼻涕也出来了。沈立军站起身,掐着乐慧的脖子,顶到一棵树上:“说,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事。”树皮疙瘩扎得背脊生疼。 “到底怎么回事?” “没……不知道……” “说呀……” “就有过一次……” “好啊,我只是试探试探,没想到真不是!” “我……” “还想骗人,你这个!” 乐慧耳朵里闷了一下,顿时什么都感觉不到。 半晌回过神。脸颊上有东西爬,痒痒的,一摸,是血。沈立军已不知去向,小树丛被风一吹,四面八方地颤响叶子。一个男生在五米开外的树下撒尿,撒完抖了两抖。乐慧一惊,双手摸下身,还好,裤子不知何时系上了。男生回过身时,乐慧觉得脸熟,是隔壁班级的。邻班男生假装没看到她,哼着小曲儿快步离开。乐慧慢吞吞地往外走,边走边整理衣服。不断有灌木枝横出来,即使隔着裤腿,也勾了一道道红印子。 10 乐慧只知道,沈立军住在一个叫“锦华新苑”的小区,她跟踪过他。乐慧在“锦华新苑”附近瞎转,奢望一次偶遇。又在公用电话亭给杨丽打电话,问有没有沈立军的拷机号。“钱敏然应该有吧。怎么,你没有吗?不会吧,他们都传你和沈大款有一腿。你们怎么了,是不是有一腿?”乐慧胡乱挂断电话。她感觉有虚汗,从趾间凉凉渗出来。嘴里也发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6) 第一章 乐慧(6) 乐慧混进“锦华新苑”。门口的保安注意到她,瞄了一眼她的校徽,什么都没说。小区里约有十来座楼,分散在绿地、树木和各式小轿车之间。连垃圾桶都一个个整洁、安静。正中一方花园,有山,有水,有中式六角亭和欧式雕花围栏,还有小型儿童乐园。一个穿公主裙的女孩在尖叫,她的裙子被滑滑梯擦得翻起来,伙伴们在梯子尽头接应。 乐慧绕过干洗店和水果店,进入一家小超市。一个白衣白帽的年轻人,站在大玻璃后,雕石像似地雕着一只蛋糕。乐慧闻到制作糕点的热香。在她居住的七马路上,烟杂店永远散发着酱油的腌臜味。它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周一上午,乐慧花了大力气,挣扎着爬起床。到校时,已是第二节课。沈立军居然也没来。地理老师冷冷道:“有些老油条,我都懒得批评了。” 中午,沈立军的位子仍空着。杨丽趴到乐慧旁边,拉开她的一只手,惊呼:“脸这么肿!早上我都没注意。” “蜇的。” “什么东西蜇的?不像啊,倒像打出来的。发生什么了?春游那天归队,找不到你和沈立军,宋老师差点报警了。” 乐慧甩开她的手。 杨丽推推她:“你们到底怎样了?你是不是失恋了?” 乐慧突然坐直,冲杨丽大声嚷道:“的别问了,行不行啊!”周围惊望过来。乐慧的眼睛、鼻头,甚至耳廓,都是红的。但她脸上没有眼泪。 放学后有大扫除。孙雯雯负责扫第一、二排。她将垃圾往乐慧负责的三、四排扫。乐慧趁孙雯雯转身,把垃圾扫回去。孙雯雯又扫回来。乐慧道:“娇小姐,不会用簸箕呀。” “找不到。” “就在讲台边。” “你帮我簸了也一样。” “我凭啥给你簸。” “凶什么凶,被人甩了,也不用到处出气吧。” 乐慧噎了噎,道:“操,关你屁事。” 孙雯雯噘起嘴:“你怎么说脏话呀。” 乐慧扫帚一扔:“老娘就说脏话,怎么了。小,装纯情。” 孙雯雯“啊”地倒吸一口气,额角浮起一弯弯血管:“你才小……狐狸精呢,主动亲人家,人家,最后被甩啦,活该。” 乐慧捏起拳头冲过去。孙雯雯尖叫。刚打了一下,就被赶来的严朝晖推倒。乐慧的后脑勺撞在桌角,即刻蜷到地上。孙雯雯在哭。 空白了三四秒,才渐渐感觉疼。没人过来扶她。 11 一个星期里,班主任宋老师找乐慧谈了两次话。他把乐慧的考卷甩在她面前,喋喋不休着。乐慧瞧他的嘴,那嘴不停变换形状,挺有意思。瞧了会儿,又没意思了。乐慧低下头,抠弄办公桌沿上的一个小凹塘。 宋老师一拍桌子:“看着我。” 乐慧依旧低着头。 宋老师道:“我让你看着我。” 乐慧仍然不语。 宋老师怒道:“给我边上站着,好好反省一下。” 乐慧在墙角站定。她听到一遍铃,又听到一遍铃。上课了。没课的老师开组织会议。宋老师瞥了一眼乐慧,对教数学的王老师道:“你们先去,我就来。” 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慢悠悠翻着报纸,还将小指头送进耳孔捣腾,弹掉指缝里的耳垢后,舒心地哼了一声。乐慧心头的火苗,蓦地窜成一个疯狂念头。 她悄悄挪向办公桌,抓起一只玻璃杯。茶水仍有些烫手。乐慧疾冲过去。宋老师大喊:“干嘛!”双臂一格,杯子滚到一边。乐慧往外逃,被宋老师抓住肩膀,从门边拖回,当头一巴掌。乐慧身子动不了,脑袋东躲西藏。宋老师索性揪起她的头发,在她脸上连扇六七下。乐慧被扇的部位先是发冷,然后转热,最后“嗡”的一声,双颊滚滚地剧痛起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7) 第一章 乐慧(7) 乐鹏程找校长求情,校长说:“宋老师的手掌,烫伤好大一块。”乐鹏程继续求情。校长拿出乐慧本学期的成绩单:“宋老师给我看时,我也很吃惊。我们爱民的学生,是尖子里的尖子,高考升学率,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乐鹏程拿过成绩单,翻了一页,阖上了,不再吱声。 乐慧是被劝退的。乐鹏程办完手续,拖着沉甸甸的腿回家,晚饭不吃,脚也不洗,哀声叹气上了床。乐慧则蜷在灶披间,拖着接线板,将收录音搁在膝上。进来洗烧的大妈大婶被悚得慌,一个问:“慧慧,新买的机器呀?”乐慧不答,也不动。于是没人再理她。 乐慧在听音乐。音量开到最小,什么都听不见,但她能一首首地背出那些歌。在a面剩余的半分钟里,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沈立军,刚才看了《西雅图不眠夜》,我在想一个问题,我愿不愿意替你去死呢。”然后是b面的一分钟:“我很认真地想了,我的答案是:愿意。天哪,我快被自己感动死了。不过,你大概觉得我幼稚吧。我也觉得挺傻,可这是我的……好了,没什么了,带子快结束……” 12 1998年,毛头和乐慧第一次见面,是在饭局上。毛头是董小武的老大,乐慧是董小武的初中同桌,辍学后又在路上碰见,就玩在一起。此时,董小武已叫“阿乌”。 乐慧凹眼睛,凸颧骨,一头短发拉过烫过,染成黄色,像只洗坏的绒毛玩具。 毛头瞄了一眼,没多注意。阿乌他们常带女孩子玩。乐慧中不溜秋,不丑也不美。 喝过几杯,阿乌拿出烟纸卷大麻。乐慧在旁问:“真香,什么烟?” “大麻。” “哇。” “尝过吗?” “没呀。” “喏,试试。” 阿乌递过烟卷,乐慧点燃了,狠吸一口。 “什么感觉?” “没太大感觉,”乐慧眨巴眼睛,努力回味,“似乎有一点点晕。” 阿乌接过烟卷,也吸一口,问:“知道一口多少钱吗?” 乐慧答:“不知道。” “闻闻,香吧。上好的纯大麻叶。这么一大口下去,五百块钱就吸掉了。” 乐慧咧了咧嘴。 “没钱的吸不起,只能混着烟丝,或者弄些稀稀拉拉的根啊茎的,”阿乌似笑非笑道,“那五百块钱,你怎么还我?” “我……没钱。” “可以让你拖一拖。两星期,怎么样?” 乐慧犹豫道:“能一个月吗?” 众人大笑。乐慧一脸惶惑。 阿乌正色道:“这样吧,你陪我一晚,算还了二百五十块,两晚就清了。” 乐慧意识到,阿乌或许在作弄她,但不能确定,于是愣在那里。 毛头道:“好了,阿乌,别逗人家小姑娘了。” 阿乌问乐慧还吸吗,乐慧急忙摆手。于是他们给乐慧灌酒。席间只有一个女人,小兄弟们帮着一起灌。乐慧爽快,人家让喝她就喝,咕嘟嘟满杯下肚,笑得更憨,十根指头都醉红了,坐在椅子上摇晃,由着男人们东摸西抱吃她豆腐。 “亲爱的小慧慧,”阿乌搂住她道,“你挺有意思的。” “真、真的吗?” “头晕了是不是?” 乐慧点点头,噗了一口气。 “你现在看到什么?” “什么?”乐慧瞥起一只眼睛,瞧他一下,又闭上。 “吸过大麻再喝酒,会出现幻觉。” “噢。” “男的看见光女人,女的看见光男人。” 乐慧蓦地圆睁双目:“哪里,哪里光男人?” 大家前仰后合。 “看见吗?”阿乌煞有介事地指着天花板,一手在她背上抚摸。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8) 第一章 乐慧(8) 乐慧摇头。 “仔细看,那儿。” 乐慧拍掌大笑:“是啊,看见了。”脑袋直直倒向桌面,不动了。 阿乌推她,她往桌底下滑,赶紧拉住。 毛头道:“玩笑有点过了。” 阿乌把乐慧扶靠在椅背上,一个小兄弟用湿纸巾敷她额头。男人们喝酒吃菜,谈了点正事,忽听乐慧大叫:“我知道,你们都欺负我,瞧不起我。” “没啊,没有的事!哪儿有!” “我知道的……”喉咙里呜噜两记,又没声了。 饭毕,乐慧还在椅子里醉着。阿乌和一个叫“二锅头”的,都想带乐慧回去,正协商着,毛头突然插嘴:“我送她回去。” 阿乌立刻满脸堆笑:“毛老大要的女人,我们不好抢的。” 13 第一次正式约会。 毛头问乐慧爱吃什么,乐慧琢磨道:“自助餐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毛头带她去全市最豪华的自助餐厅。在皮沙发上坐定,小姐给了号牌,说稍等五分钟。乐慧盯着大厅正中的水晶球发呆。缓慢转动的球体,被金灿灿的底座托举着,被十多盏豪华吊灯照耀着,像只拒人千里的冷太阳,顶部一眼喷口,滋出股股清水,沿球壁流下,十来条圆滚滚的兰寿鱼,在橄榄形水池中欢游。 “看什么呢?”毛头把乐慧环到胸前。 “我想回家,我穿得太土了。” “不土,吃完咱买好看衣服。” 五分钟后,乐慧举着锃亮的大勺左顾右盼。毛头在桌旁等了半小时,才见她托着满满的盘子跑来。 “慧慧,这个是用来装饰的。”毛头挑掉她盘里的胡萝卜饰花。 她脸红了,环顾四周,将胡萝卜花掖到盘底下。 乐慧每尝一样,都禁不住赞叹。那么多美妙的味觉,同时奔向舌头,她连酸甜苦辣都辨不清了。毛头不停道:“吃慢点,吃慢点。”乐慧慢下来,身体后仰,脖颈拉长,试图让食道更加畅通。 毛头道:“咱不吃了,去买漂亮衣服。” “再拿两块蛋……”乐慧爆出一串油腻的嗝,说不下去了,乖乖由毛头拉走。 在两条街外的精品商厦,乐慧看中一条桑蚕丝吊带裙。毛头招呼营业员,胖女人正对着镜子补唇膏,假装没听见,毛头大呵一声,她才乜斜着眼,不紧不慢地旋好口红盖,从聚酯模特儿头上兜出裙子,甩到柜台上,大声报价道:“一千七百二十六,不打折。” 模特儿身上的紧身裙,成了乐慧身上的大睡袍,胸前空阔,下摆宽敞,仿佛塞进二三十斤脂肪,才能把裙子撑起来。 “不太好看嘛。”乐慧在试衣镜前转圈。锁骨尖尖的,深蓝质料将面孔衬得又灰又暗。 “好看,就这么穿回去,”毛头从后面抱住她,“就是脸色差了点,回头咱好好补一下。” 换下的绿条纹t恤和窄腿牛仔裤,毛头往柜台边一扔,乐慧让胖女人剪掉吊带上的标牌。离开时,忽听胖女人对另一营业员道:“两个乡下人,看不出蛮有钱的。” 毛头说上楼买高跟鞋,乐慧倔在自动电梯旁。毛头拉她,她胳膊往扶手上一扣,“不,不”地叫嚷。 出了商厦,乐慧瞅着自己脏兮兮的跑鞋道:“我不配穿这么贵的衣服。” “谁说的!” 乐慧嘟着嘴,歪着头。毛头抬她下巴,她拼命摇晃。 “呦,哭啦!”抱紧她。 两人站在路中央,没完没了地接吻,眼泪混进口水里,咸咸的。 “你喜欢我什么呀。” “喜欢你的很多东西。” 乐慧想了想,道:“骗人。我不配别人喜欢。” “快别这么说。” “真的,我没一处好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9) 第一章 乐慧(9) “慧慧,别作践自己。只要是个人,总有好的,不好的。” “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乐慧自己忍不住笑了:“我是说,我没什么好的。” “当然有啊。比如吧,你眼睛漂亮,身材也好。还比如,你很单纯。” “单纯就是傻呗。” “非得说傻,那我就喜欢你的傻。只要有人喜欢,不好的也变成好的了。” “骗人,我……” 毛头用舌尖封住她的嘴。 “哎呀,受不了了!”乐慧猛推毛头,大口呼吸。 两人狂笑,直不起腰。 “慧慧,我把你在手心里揉啊揉,揉成小小的,放进口袋,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不,不放口袋,我想钻进你暖乎乎的肚子里。” 14 乐慧一再追问,毛头初次见面,送她回家,是不是想和她上床。 毛头想了想,说不晓得,也许是不愿意阿乌带她走。 乐慧咯咯笑道:“那么说,第一次见面,你就喜欢我啦?” 那晚在路上,毛头一直担心,乐慧会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谁知她双手紧紧环住毛头的腰,整个胸脯贴在他背上,脑袋不断调整角度,尖下巴硌得他疼。乐慧指错两三次方向,毛头不得不停车问路。深夜的路人,对这对不三不四的青年保持警觉,往往随便一指,含糊几句,快步走开。有个拎手提包的大妈,毛头的摩托一停,还没开口,她立刻掉头往反方向疾奔。 终于到家。乐鹏程已经睡下。乐慧叫道:“你有什么资格睡床?给我滚!”乐鹏程乖乖起身,到柜子里找铺盖。 “我是说,滚出去!” 乐鹏程看了看毛头,犹豫一下,真的拿上长裤、外套,走了出去。 乐慧表情一松,哇地吐在毛头身上。 在后来的约会中,毛头忍不住问,乐鹏程是她什么人。 “我老头呗。” “怎么对你爸爸这样凶。” “切,我就凶他,欺负他。你以为他是好人?他是吃窝边草的兔子,欺负我这个女儿,还和他死去的老婆的妹妹搞不清。对啦,就是我孃孃,一个怪里怪气的老,有天突然跑来哭闹,要吊死在我家门口。你说,这‘兔子’闹的什么事呀。” “慧慧,你爸是不对,但男人有点花花肚肠,也是可以谅解的。人生在世,父母……” “别给我讲大道理,乐鹏程就是坏蛋。” “慧慧……” “我不要听!”乐慧扯自己的头发,“他不配做爸爸!” 毛头皱起眉头:“没孝心的人,猪狗不如。”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乐慧转过脸,冷冷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你替不替我报仇?” 15 毛头替乐慧报仇。第一个摆平的是沈立军。 此时的沈立军,长得更高了,配了无框眼镜,单肩包换作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有点小知识分子气派。一天放学回家,宝马车的轮子忽地瘪了气。司机一检查,说是扎到玻璃。沈立军见离家不远,就走回去。 过街角,穿弄堂。背阴的一壁墙头,爬满紫盈盈的牵牛花。沈立军摘下一朵,闻了闻,忽地感觉眼前漆黑。一只麻袋蒙住了脑袋,一块臭布堵住了嘴。袋口扎紧。沈立军左耳挨了一下,顺着墙壁滑倒,又被人拽起,一记右勾拳。噼哩啪啦几下,意识就浑了,他猜可能是两个人,但不确定。麻袋太厚,来人只管闷揍。 拳头终于停下。沈立军瘫在墙角哼哼,嘴里有咸有甜还有苦。这时,一注细细的液体瀌过来。刹时双眼巨痛,浑身抽搐。他的面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抵住。 沈立军卧床三个月。能走动时,高考也来了。离第一志愿财经大学的分数线,差了足足十一分。沈立军的爸爸沈永强,以前是副市长,退下来后在一家国企担任总经理,凭着他的上下走动,沈立军勉强挤进梦寐以求的学府。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0) 第一章 乐慧(10) 沈立军的叔叔沈永伟,在本区当公安局长。沈永强隔三岔五地打去电话,要求严惩凶手。沈永伟不瘟不火地查了几个月,抓了三个调戏妇女的小流氓,潦草交了差。 沈立军腿骨痊愈,走路无碍,面孔却不再白净,鼻梁旁多了个“人”字红疤,歪歪扭扭凸得老高。 毛头将这些告诉乐慧。乐慧愁着脸。 毛头冷冷道:“你心疼了?我出手重了?” 乐慧赶忙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16 第二个遭报应的,是爱民中学高三(2)班的班主任宋老师。一场夜半天火,将他这辈子的积蓄化为乌有。第二天,毛头领乐慧参观。离了四五百米,一团浓烟罩在天边,半空是清晨的雾气,死沉沉地凝住,再底下,卖早点的摊贩们燃起的炊烟,一缕缕有气无力地朝上顶。宋老师的是街面房子,木窗子烧没了,墙面一个黑乎乎的洞,还在往外冒白烟,铁焊的晾衣架光秃秃的,半条焦抹布随风飘荡。楼下一爿烟杂店,屋顶坍塌,残存的木门板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个白发老太坐在地上哭,缺牙的嘴巴含糊不清。相比,二楼安静极了,仿佛本就是一间空房子。 17 乐慧想不明白:一个有钱人,为啥住得这么简陋。 毛头道:“做人低调些,会省很多麻烦。” “你老是让人送东西到我家,大包小包的,可一点都不低调。” “那不一样。你是我的女人,我要让你长面子。” 从乐慧家到毛头的住处,骑摩托车将近一个小时。小区绿化还好,装模作样地开了一弯人工湖,放养了几条鱼。过小石桥时,脚底下噗通直响。 乐慧没戴胸罩,吊带裙刚好遮住。一路上,毛头勾着她,手插在她胸前;电梯里,他还探进她的短裤。乐慧浑身湿热,一个劲儿傻笑,对着摄像头猛撩裙子。 到了房间里,来不及关门,互相撕扯着,乐慧转眼就裸坐到草席上。毛头解扣子,解得不耐烦了,用力一扯,衬衫前襟开了,塑料钮扣噼里啪啦,弹落在地。乐慧吃惊地瞧着他那径旺盛的胸毛。毛头黑皮肤,小眼睛,扁平面孔,一身石头样的肌肉。 乐慧的热情忽然淡了。 毛头察觉到了,从她身上滚下来问:“怎么了?” “身上粘乎乎的,不舒服。” 毛头提出共浴,乐慧坚持让他先洗。隔壁的水声,在乐慧的脑袋里轰轰作鸣。不知道为什么,毛头的让她感觉不真实。 他们湿漉漉地重新粘在一起。乐慧不自禁地左躲右闪。毛头再次失败。他坐起身,不说话。乐慧挨过一条腿,大脚趾蹭蹭毛头的光。 “我从不勉强别人,尤其是女人。”毛头将面孔别向窗外,语气平静。 “不是……我想我……”乐慧咬着嘴唇,“我……饿了。”她真觉得饿了。 毛头穿上平脚裤,给乐慧下面。乐慧套好裙子,伏在草席上,懊恼地搔脑袋。落下一些鬈曲的细发,有的全黄,有的半黑半黄。毛头的面有点糊,放了鸡蛋,撒了黑胡椒。乐慧三口两口吃完,主动进厨房洗碗。 “我喜欢这样的小厨房,让人很有安全感。” 毛头没有应声,乐慧感觉他正靠着门框,注视自己的背影。乐慧洗得很慢,碗壁上的面粉疙瘩,用指甲一块块刮掉。 毛头擦了擦草席,铺到床上。关灯,仍有月光照进来。俩人不看对方,各自脱去衣服,并排躺下。毛头自然而然地抱住乐慧,乐慧勾他的腰,脑袋就势一钻,腿架在他身上,没几分钟,就轻声起鼾了。她皮肤滚烫,略微发粘,小小的脚丫,一手就能捏住。毛头稍微调整姿势,乐慧扑腾了几下,抽抽鼻子,重新蜷作一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1) 第一章 乐慧(11) 第二天,乐慧睁眼,发现床上空荡荡的,急忙跳起来。毛头在阳台上做广播操,听到声音,回头向乐慧挥手。纯净的晨曦,将他的一身肌肉照得光亮。乐慧心眼上酥酥的。这时,毛头过来了。乐慧裹起一角毯子,冲他招招手。 毛头进入后,突然变成野兽,咬她,撕她,把她碾得透不过气。当血从席子流到地上时,他捻起血迹,舔舔,愣住,像在努力从梦魇中挣扎出来。乐慧往外跑,边哭边喊:“神经病,神经病!”毛头截住乐慧,扔回床上,死死摁住。 “对不起,我也不知怎么了。” 乐慧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毛头抚摸着她,等她慢慢平静。 “乖宝宝,是我不好。咱们去吃好吃的。” 乐慧呆呆注视毛头俯视的脸,它因为重力而有些变形,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18 乐慧家住“影子弄”,弄堂尽头,有堵整石砌成的墙,以前有个年轻寡妇不肯改嫁,撞墙而死,得名“贞女墙”。传说月明之夜,将鸡血浇在上面,会见鬼影,因而又称“鬼墙”。10岁那年,小乐慧把邻居留在灶披间的一碗鸡血撒在贞女墙上。 “你猜——” “怎么?”毛头问。 “我看到一只猫,在石头里,慌慌张张地跑。” 第二天,洗衣阿婆在石墙角下发现黑乎乎的血印,大人们认为是楼下田大妈的儿子干的,那是个捣蛋鬼。男孩被父亲痛殴,乐慧站在晒台上看。她有种轻盈的感觉,想象自己越过砖瓦相连的屋顶,奔跑起来。 没人怀疑乐慧。小学生乐慧成绩优秀,性格乖巧,是学校里的三好生。 隔壁弄堂有个疯婆子,整天骂骂咧咧,还举着一根“不求人”,对着莫须有的仇敌愤怒挥舞。发完疯,立刻恢复老态,连踞坐都很迟缓:看准位置,转过身体,挪动双脚,慢慢挨近,弯腰抬臀。这时,乐慧迅速抽掉小板凳。老太婆一跌在地上,乐慧小鹿似地跳开。直跑进家,关上门,她还咯咯不停。疯婆子的尾骨裂得粉粉碎。她被送进医院,再也没出来。 明里越温顺,暗里越使坏。乐慧认为,这两种态度都是真诚的,就像她恨乐鹏程,同时也爱他。 “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身体里叫喊,这儿……”乐慧将毛头的手放在自己胸腹之间,肋骨的尽头,薄薄的皮肤凹陷下去,“有时,感觉我被掏空了,有时——”手继续往下引,在肚脐处停住,“它就从这里出来了。” 辍学后,打过几次半途而废的工,乐慧赋闲家里。乐家有一大柜子书,爷爷留下的。乐慧没事翻翻,有时就读进去了。乐慧告诉毛头,她最爱《聊斋志异白话本》,看完后,认定鬼墙里看见的猫,就是自己的前世,黑毛,绿眼睛,圆耳朵,跛了一只脚。她说得煞有介事,鼻翼激烈开阖,嘴巴叽呱叽呱动得飞快。 19 乐慧没在毛头那儿提过六子。隐约听闻,六子现在是毛头的手下。 沈立军之后,乐慧在棋牌室认识了甲。这个乌烟瘴气的小屋子,乐慧只去过几次,她不喜欢麻将,打得也不好。那段时间缺银子,听邻里的婆娘闲聊,说麻将赢钱容易,于是去碰碰运气。没几个回合,面前的筹码去了大半,乐慧捏牌的手指佝紧了,舌头不停地舔嘴唇。这时,在旁观牌的甲解围道:“小姑娘,让我试试吧,赢了归你,输了算我。” 结果甲也输了,其他三个老女人,明显是一伙的。他爽快地付了钱,还递给乐慧两张一百块。老女人们盯着乐慧看,乐慧接过票子,在灯下照照,收到口袋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2) 第一章 乐慧(12) 出了棋牌室,甲带乐慧去吃饭。乐慧把出租车的窗子摇下来,迎着风大声说:“我喜欢打的!”可惜只一个起步费距离,饭店就到了。是个江南风格的饭店,壁上挂了仿古的丝竹,桌上摆着精致的蓝花瓷餐具,乐慧不断表示新奇。进食过程中,男人一个劲儿自我吹捧。乐慧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她点了响油鳝糊、油爆河虾、油酱毛蟹、锅烧河鳗、红烧圈子、佛手肚档、黄焖栗子鸡。埋单时,甲掏出鼓鼓的皮包,一张张百元钞票紧密而整齐地排列在夹层里。 饭罢沿马路散步,男人说他卖一种什么灯,对儿童视力有帮助。乐慧边听边打嗝,终于在他描述台灯构造时打断他,说又饿了。于是上大排档宵夜。乐慧要了好几份小龙虾,喝了一瓶啤酒。甲终于不再吱声,笑盈盈地看着她。 好上之后,甲每月给乐慧一千块零花,还送她很多香港带来的漂亮衣服。乐慧不讨厌他:圆脸,戴眼镜,一米八几的个儿,有了将军肚。 三个月后,乐慧发现自己怀孕了。甲发誓,他会马上离婚,向她求婚。乐慧将信将疑:这个典型的“妻管严”,除了夸耀事业,说得最多的,就是婚姻生活的不如意。果然没几天,矮胖的泼妇找上门,当头扇了乐慧两耳光,还狠命踢她肚子。乐慧尖叫着,用指甲抓她眼睛。第二天,甲来了,乐慧把香港衣服从门里扔出去,当天下午登记了手术。 “疼吗?”毛头问。 “不疼,全麻的,睡一觉就出来了。” 毛头问乐慧,“甲”的真名是什么,乐慧不说。 “我不会找他麻烦。” 乐慧也不说。她觉得甲,包括后来的乙、丙、丁……他们的名字像灰尘,手指头一擦,就擦走了。她甚至懒得动一动指头,让他们在记忆里微不足道地躺着好了。 甲之后的男人们。有个和她同龄的孩子,她一脱裙子,他就哭了;还有一个娘娘腔,居然提议再加个男伴玩“三人行”,乐慧当场扇他一耳光。 “那段时间,像有火在烤我,”乐慧回忆,“每天睁开眼,就想男人。” “以前的事我不管,”毛头道,“慧慧,记住,你是我的女人了,不能再让别的男人碰。” “如果碰了呢?” 毛头顿了顿,很认真地说:“我就杀了你。” 20 乐慧讲得最多的,是辍学后的事。 “我在餐馆端过盘子。一个猪头老男人,硬说汤里有头发,我告诉他,这根棕色长卷发,一看就是他旁边那位小姐的。猪头就开始骂娘。老板出来道歉,要我陪钱,我脱下制服走人,没拿工钱,白干了二十多天。” “我还推销过啤酒。一个食客说我排骨精,怎能出来做啤酒小姐。我给他开酒瓶时,他捏了捏我的。我砸他脑袋,脑袋没碎,酒瓶也没碎,砸完一甩,木窗框倒被瓶子震裂一条缝。” 毛头笑道:“看不出,你小小的人,这么大能量。” “他们欺负我。谁让他们欺负我。” “在社会上混,被欺负是正常的。” “你被人欺负过吗?” “嗯。” “你也被人欺负过!”乐慧瞪大眼睛。 毛头笑了笑,说:“小孩子。” “那你低头了吗?” “你认为我低头了吗?” 乐慧将食指戳在脑袋边,作认真思考的表情。毛头将她的手指捏弯,将她的手握住。乐慧也笑了。她让毛头讲讲自己,毛头说了几件发生在小兄弟身上的琐事。乐慧对“毛老大”的经历好奇,他轻描淡写道:“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感兴趣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3) 第一章 乐慧(13) 乐慧拿一本撕过页的练习薄,记下零打碎敲的细节。毛头和乐慧,都听邓丽君,能把《甜蜜蜜》唱全;都对花粉过敏,讨厌毛毛虫;都爱闻橡胶水味道,害怕塑料泡沫摩擦的声音。毛头口味偏辣,乐慧嗜好甜食,但乐慧很快发现,自己具备吃辣的潜质,他们在这点上也统一了。 两人亲热时,毛头叫乐慧“小东西”、“乖宝宝”,乐慧称毛头“老头子”、“毛毛头”,他比她大八岁。一次说着话,毛头突然笑道:“你怎么学我样,皱起鼻子来了。”乐慧也笑了:“人家说,夫妻做长了,会有夫妻相,因为不知不觉模仿对方的表情。” 除此之外,他们都喜欢收藏旧物。毛头给乐慧看童年的蜡笔画,按画幅大小,整齐地夹在大硬纸夹中。一副有个大红太阳,一名长发女子站在花丛中,眉眼耷拉着,手举一株紫色草;还有一副,大纸页正中,一条孤零零的小金鱼,吐出一串扁圆的气泡,它的鳍看起来像只婴儿的手;最让乐慧惊讶的,是题为“我长大了”的画,6岁的毛头想像26岁的毛头:白面孔,唐僧耳,眉毛上一点褐色胎记(也许是粉彩污渍),戴很大很圆的黑眼镜,头发根根直立,绿色西装歪了一侧肩膀,胳膊下挎着一块方正的红颜料,是钢笔上的色,因为用力,看得出一条条金属笔尖的涂痕。 “这画的是公文包?” “是,”毛头答,“小时候,觉得自己会成为工程师。” “我小时候想当老师,”乐慧摸了摸“公文包”,“这幅画里的你,倒和我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有几分像。我喜欢知识分子模样的人。” “那我让你失望了。”毛头淡淡道。 “我不是这意思,”乐慧吐了吐舌头,“你看,我们的共同点,光记下来的就有二十四条,还会越来越多。我们是天生一对。” 毛头微笑了一下。乐慧转移话题:“我从画里猜出你的前世了。” “也是一只圆耳朵猫吗?” “不对,你的前世是女人。” 毛头又笑。乐慧指着长发女人像道:“她在哭,睫毛这么长,眼泪滴到紫颜色的草上。只有女孩才会这么画。” 乐慧也给毛头看自己的藏品。一盒旧照片,五个月的乐慧一脸婴儿肥,吐着舌头,淌着口水,脑门上稀疏的淡色毛发;一周岁的乐慧,在一只倒放的方凳里东倒西歪,五官长开了,衣服层层叠叠,围了块饭兜,眼神凶巴巴,像和摄影师结了仇;四周岁的乐慧由妈妈抱着,身子外倾,一只小手不服气地伸出。这是娘俩唯一的合影。 “我老想着我娘,经常做梦,但看了照片,却觉得陌生。” “那是因为她过世得早,”毛头道,“看你妈的长相,是个实在善良的人。” 还有外婆的照片,微侧着身,大黑辫甩在胸前,鬓边簪着花,一对桃花眼,其中的一只被抠了洞。 “你瞧她的眼神,像不像狐狸精,”乐慧道,“听说以前总是虐待我妈。” 父母的结婚照被乐慧撕坏,乐鹏程只剩一点眼角、半枚耳朵,几簇不服贴的头发,从脸侧斜刺出来。 爷爷奶奶的遗像,孃孃舅舅的幼年黑白照,几张三四十年前的老皇历……毛头表现出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提了些问题。 乐慧还给他看以前的成绩单、教师评语和三好学生奖状。甚至保存了教材和作业本。铅笔字很端正,像积木搭出来的,书页的缝隙里,记着密密麻麻的笔记。 “慧慧,你是块读书的料,你应该去读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4) 第一章 乐慧(14) 乐慧一怔。 “何况你的理想是当老师,读完书,就可以当老师了。” “算了吧,误人子弟,”乐慧笑了,“小时候的傻念头能作数吗?” “当然。我现在还想当工程师呢。” “当老板可比当工程师好多了。” 毛头继续道:“你可以上夜校、上电大,你底子好,读大学没问题。” 第二天,毛头说,他让手下打听了情况,乐慧应该参加明年五月份的高考。 “我现在读不进书,只想混日子。” “你还年轻,后面的路长着呢,更何况……” “别和我说大道理,我最烦大道理,”乐慧拨高嗓门,“反正我这辈子算完了,只想找人嫁掉!” 乐慧突然愣住。毛头也愣了愣,勉强拾起被打断的话头:“……你的路长着呢,更何况,你爸还要你养老。” 21 毛头习惯早起,做操、俯卧撑、下楼跑步。他希望乐慧也增强体质,结果她睡眼懵懂地摔了一跤,在水泥路上磕掉半颗门牙,短暂的晨炼生涯终结了。乐慧通常十点多醒一次,然后迷糊到中午。这个过程中,她做一些明亮的梦,它们以令人满意的方式发展着。起床时,乐慧的心情总是很愉快。毛头带她吃午饭,每天不一样的饭店,吃喝很快不再是乐慧最大的幸福。她惊讶于餐饮业如此发达,每家馆子都坐满大腹便便、无忧无虑的人。 饭毕,摩托车兜风。乐慧不爱戴头盔,趴在毛头背上,哼着小曲,或者嘀嘀咕咕。银色雅马哈在林荫道上保持中速。沿途购买水果、饮料、盗版碟片,直到车把再也挂不住。 看碟是最大的娱乐,拥坐在床,喝汽水,磕瓜子。乐慧问毛头,喜欢南瓜子还是香瓜子,毛头说南瓜子,乐慧又在小本子上记一笔:我们都喜欢南瓜子。 乐慧不爱看碟,要盯着屏幕一个多小时,有些费神。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消磨时间。当片末滚起字幕时,毛头发现,乐慧已然在他怀中打起了鼾。 乐慧通常是假寐,她害怕毛头求欢,这会把愉快的一天搞得一团糟。 毛头有时简直发了疯,把她扔到床上,就像把肉扔到砧板上。用刀背拍碎,用刀锋切割。甚至卡她脖子,直到口吐白沫才松手。乐慧骂毛头心理变态,毛头撩起一巴掌,把她从床上拍到地上。这是毛头第一次打乐慧。 后来乐慧假装例假,毛头乘她洗澡,检查了内裤,气冲冲跑来对质,乐慧用莲蓬头浇他,毛头揪起她,按在瓷砖壁上,两人同时滑倒,各自流了血。水注把发热的头脑冲刷冷静,他们又爬向对方,拥抱在一起。 一次看碟,镜头让毛头有了反应,乐慧不肯,拉扯一番后,毛头只能忍耐。谁知没多久,发现毛毯在轻微晃动,掀起一看,乐慧的手正放在睡裙底下。毛头拿毛毯罩住她的头,狂呼“闷死你,闷死你!”并用膝盖和手肘顶她。 另一次,乐慧梦见和甲,来了两次,嗓子喊得发甜。翌日清晨,毛头叫醒她问:“你提到的那个‘甲’,是不是叫赵乾军?” 毛头站在阳台上抽烟,直到外面看不清人影了,才晃进屋来。他的小眼睛里有血丝,黑脸泛着黄。乐慧在床上躺了一整天,胃都饿痛了。毛头道:“我不喜欢打架,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乐慧大哭,确切说,是在哀嚎,因为喘不过气,声音断成一截一截。二十分钟后,毛头不得不打断她:“我没想说分手。” 哭声突然止住,乐慧嘭地坐起来,直直看着毛头。她隐隐预感,好象要失去这个人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5) 第一章 乐慧(15) 22 乐慧在抽屉里发现一盒新买的安全套。上次是三个月前,毛头不否认找过小姐,甚至主动坦白一星期两三次的频率。 “你不觉得,这段时间,我们的感情反而稳定了吗?” “这不公平,”乐慧把套子甩在他脸上,“为什么你在外面找乐子,我却在家忍着?” 毛头拍了她一记头挞:“女人怎能和男人比。” “你放屁!”乐慧推开他的手,“女人为啥不能和男人比。” 毛头不再理她,兀自上床:“我睡了,你爱睡不睡。” 不久毛头呼吸均匀了,乐慧在桌边坐着,越想越气,从地上捡起盒子,拆出一只,撑开把玩。一根手指,两根手指,最后整个拳头滑了进去。乐慧发现,这些油腻腻的橡胶薄膜,弹性真是好极了。 毛头被叫醒,乐慧机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的—家—伙—有—这—么—大—吗?” 毛头开灯,吓了一跳,乐慧把脑袋罩在气球似的避孕套里,五官被挤得七歪八扭。 毛头撩起一拳,把乐慧打到桌底去。又踢几下,见不哼哼了,急又将她拖出来,撕掉套子一瞧,乐慧紫黑着脸皮,边流口水边哧哧喘气。 毛头揽着她,拍几记面颊,终于转出肉色。 “活该,憋死你。” 两人对视,同时笑起来。 “我恨你。”乐慧道。 “好,你尽管恨,”毛头道,“你的脑袋全是柠檬味儿,妈的,再不买水果味套子了。” 23 乐慧说服自己,存在超越的爱情。大冬天,他们整日整夜地搂在被窝中,旁边放着零食和电热壶。看碟、聊天,聊着聊着睡过去。毛头熟睡后,有时将一根手指放在嘴里。乐慧几次夜半惊醒,就伏在毛头身上,静静凝视他的脸。 “怎么了,睡不着?”毛头像有了感应,突然伸出汗津津的手,将她的凉脑袋按进被窝。 “刚才做梦,我真的变成圆耳朵猫,生了窝小老鼠,再一个一个把它们吃掉……” “别瞎说。”毛头声音含糊,眼还闭着。 “……生的时候,跟拉屎似的,扑通就下来了。肉乎乎一堆,扑通扑通。肚子很饿……” 毛头的手在乐慧脸上摸索,终于找到她的嘴,一巴掌堵住。“整天瞎琢磨,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毛头替乐慧掖好被角。乐慧嚅了嚅嘴,轻轻靠到毛头肩上。 24 毛头住203,一室一厅,墙上垩了石灰,地面刷了绛色油漆,家具都是式样简单的二手货。进门一条狭窄通道,一只硬纸板箱,“晶晶亮,透心凉”,塞着抹布、打气筒、折叠伞、自动鞋刷,以及皱成团的马夹袋。护墙板比地面颜色略浅,上方一些脚印和刮痕。 通道右侧的白墙面上,乐慧打死过一只蚊子,血迹擦不干净。研究一番,认定受害人是乐慧:她的血较稀薄。毛头在那滩红上扎根钉子,选他童年的蜡笔画,镶进镜框,挂在墙上。是乐慧最喜欢的一张:长发女子立于花丛,手举一株紫色草。“你看她的眼睛,有点像我呢。”毛头淡淡扫了一眼:“是吗,你有这么好看?” 通道尽头是客厅,一方小餐桌,三把旧木椅:一张乐慧坐,一张毛头坐,另一张有些松动了,毛头用来搁脚。乐慧在对面贴了一张邓丽君,时间长了边角残损,用透明胶粘了一圈,没粘服贴,邓丽君的半张俏脸拱起,眼神就斜出去,几分刻毒样子。 客厅左手卫生间,右手厨房间,都是淡绿木板门,半月形金属拉手。卫生间的墙壁是白色马塞克,时间长了有点脏。抽水马桶的座圈松脱,放上放下发出乒乓巨响。门后一个小浴缸,乐慧躺入时,脚抵着浴缸壁,头颈正好枕在另一侧。如果两人共浴,毛头就蜷起身子,将乐慧胸对胸抱着。乐慧喜欢这姿势,可以不费力地互相搓背,当毛头抓挠她脊椎的凹沟,乐慧就会呻吟:“哦呦呦,舒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6) 第一章 乐慧(16) 最喜欢的是厨房,一个灶头,一方水斗,一只餐具柜,一张小圆桌。乐慧是食物王国的女主人,油盐酱醋、刀叉盏勺、锅碗瓢盆,统统听命于她。她在毛头专用的木碗上刻:“毛头爱乐慧”。 202住个瘸腿老头。一次乐慧和毛头在屋里嬉闹,忽听敲门声,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小楷的繁体,“安静”二字,落款“贰零贰”。乐慧说:“糟老头多管闲事,去教训教训他。”毛头说:“人家孤苦伶仃的,也没几年活头了,你和他计较什么。” 204是对中年夫妇,有个上初中的女儿。晚饭后,只要不下雨,一家子就排成一溜,保持半米距离,在小区的鹅卵石路上默默走着,走到尽头,再齐齐后转。如果天气不冷,就脱成光脚,三双鞋子齐放于路边。某晚,小猎狗叼走女儿的一只鞋,乐慧高兴坏了,叫出毛头:“快来瞧这些四眼!”俩人站在阳台上,观赏围捕小狗的好戏。 25 乐慧偶尔回家取衣服和生活用品,影子弄倒成了客栈。乐鹏程骂:“一对游手好闲的宝货”。乐慧嘻嘻一笑:“老娘心情好,不来和你罗嗦。” 这俩人真是游手好闲,乐慧也觉得奇怪。毛头解释说,生意做大后,指挥手下就行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做的啥生意呀?”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毛头沉着脸,又道,“玉石生意。” 毛头接电话时,总要回避乐慧。时间长了,乐慧听到铃声响,就自觉走开。每个月出差一两次,走时通常留个短信,或者到机场后,才电话告知乐慧。乐慧觉得他行踪神秘,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26 毛头常带乐慧去高档商业区。满世界的华服珍饰,让乐慧透不过气。毛头直愣愣地冲进去,只管问:“这儿哪件最贵?”营业员们或诧异,或不屑,最后无不热情非凡,几个柜台的同时拥过来,争相推销自己的商品。 毛头给乐慧买了好几件晚礼服,夸张的蕾丝和裙摆,有一条还配了长及肘部的网眼手套。 乐慧道:“好看是好看,就是没机会穿。” 毛头道:“高档衣服,是要在高档场合穿的。” 乐慧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听音乐会。毛头用刀叉的手势,和她一样笨拙。乐慧在音乐厅里迷糊了一会儿。周围人都穿得挺随意,前排有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们两次——西装笔挺的毛头和裹得像银鱼的闪闪发光的乐慧。 乐慧宁愿溜进大学舞厅跳舞,或者去工人文化宫唱歌。一次她提出,想到毛头业下的“慧慧娱乐总汇”玩,当即被否决:“那不是正经女人去的。” “生活简单点无所谓,”毛头训导道,“品味不能掉下去。” 乐慧将高跟鞋挂在脚趾上晃啊晃:“干嘛一定要有品味?” “有品味了,才不会被看轻。” “我们有钱,谁会看轻我们。” “有了钱,就更该有品味。” “那又是为什么?” “慧慧,别和我抬杠。”毛头眯起眼睛,这表明他有点不快。 乐慧重新穿好鞋子,搔了搔脑袋,想了一想:“我觉得,其实我们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说不清,好象我们在骨子里,很像,又很不像。” 27 那天,毛头在浴室呆了许久。乐慧反复催问:“好了没?在干嘛?我憋不住了。” 毛头出来了,脸色发青,举着沾满鲜血的手道:“去医院。” 排队很慢,检查很快,乐慧冲进门,凑到托盘前看。医生已经摘掉一次性手套,在水斗里冲洗,扎马尾辫的女护士整理完洞巾、弯盘、活检钳,退到屏风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7) 第一章 乐慧(17) “快起来,后面还有人呢。”医生道。 毛头慢吞吞地换上来医院时的牛仔裤。 “现在的人,就爱搞乱七八糟的事。”医生甩了甩湿手,马尾辫在外面轻笑。 “出去后到厕所排气,两小时内不吃东西,”医生在病历卡上龙飞凤舞,“感染很严重,给你开黄柏胶囊和痔疮膏,以后不要用手抠。另外,”医生面无表情道,“可以去北京的大医院,让他们给你装个人造括约肌。” 毛头自顾自地走,下楼梯动作迟钝。他的嘴唇咬出血了。 她紧跟道:“医生让你去排气。” 毛头不理。 “我们还没买药呢。” 铁板的脸越来越黯。乐慧拉他手,勾他胳膊,都没反应。他一进门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乐慧下了一锅面,自己吃一小碗,剩下的放在床头,冷了,糊了。乐慧又去买药,胶囊按每顿剂量减开,膏药拆掉外壳,放进抽屉里。毛头一动不动。 到了晚上,乐慧把面重新加水煮开,吃完,剩下的盛在大碗里。 “饭后半小时吃药。”她道。 毛头突然从床上弹起,咆哮着猛砸墙壁。石灰哗啦啦下来,豁出一个拳头大的凹坑。 28 毛头老家石皮门,是个临海小镇,祖辈打渔为生。1970年出生,父母给他取名薛文锋。 母亲苏阿妹断了一腕,鱼片干加工厂出的工伤。有人谣传,说其实是薛大伟剁掉的。薛家一门脾气火爆,苏阿妹缝个布围,把婴儿兜在胸前,好手扶着,断手一捋桌面,盆碗勺筷,齐齐飞向薛大伟。 等儿子下了地,苏阿妹失去护身符,只剩被丈夫揪打的份。好在还有一张嘴,薛家祖宗全被骂了个遍。打完骂完,收拾战场,薛大伟给苏阿妹敷云南白药,苏阿妹“大伟,大伟”地撒娇。邻居暗笑:“一对宝货,生出的娃儿也好不了。” 薛文锋开口晚,2岁说第一句话:“揍你娘。”还拿塑料玩具球猛击妈妈的脑门。 苏阿妹正蹲着给小囡洗澡,丝瓜巾一甩,丈夫裤腿上开了一朵水花:“小畜生骂人的腔调,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儿子,不像我像谁!”薛大伟茶杯一倾,苏阿妹湿了大半襟衣服。 小文锋喜欢看大人打架,嘴里“呼呼”助威,脚丫兴高采烈扑腾,塑料球在手中压得扁扁的。 只有傻丫头薛文瑛脾气好,整天淌着口水痴笑。薛文锋又拍又揉,妹妹的脸变化出古怪表情。他爱把她两颊的婴儿肥往鼻梁挤,五官凑一块儿了,噘起的小嘴口齿不清着:“哥哥,哥哥。”文锋12岁时,突然知道疼妹妹了,往文瑛身前一挡,小眼乌珠一瞪,捣蛋的孩童们鸟兽状散。 15岁的一个星期天,薛文锋玩累了,站在门口看妈妈拆线头。她左手断处箍个环,右手将碎布钩进环内,捏一枚汽水瓶盖,顺着织物纹理,刮出蓬松弯曲的棉线。腕部被勒得红肿溃烂,只胡乱贴些膏药。布片吃不住力,几次三番脱出来,苏阿妹痛得哼哼。薛文锋上前,把线团盒子一掀,大声道:“妈,我来养活你,从今你不会受苦的。” 城郊连开三家工厂,污水管道直通大海,再加牌照满天飞,渔夫比鱼虾还多。休渔从两个月增到四个月,渔业税却全年照收。薛文锋辍了学,随父打渔,家境反不如前,苏阿妹依然每天坐在门口,一股一股拆线头。 一个半夜,全家人被砸床板的声音弄醒。二老交口大骂,文瑛呜呜直哭。 薛文锋鬼魅一样站在床前:“爸爸、妈妈、妹妹,我一定让你们过好日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8) 第一章 乐慧(18) “省省吧,”薛大伟猛戳他脑袋,“有口饭吃不错了,你要娶娘子,文瑛要嫁人。实际一点行不。关灯,睡觉!” 石皮门有个海上执法队,还有海上执法服务中心,都是浅蓝制服,唯一区别的是巡逻船:执法队白船黑字“海巡220”,服务中心黑船白字,舷侧一串呼叫号码。黑白的摩托艇,每日快活地兜海风。偶尔还有女眷,夹在蓝制服之间,随着溅入船帮的浪头,发出阵阵尖叫。 渔民们逐年增长的行政管理费,大多用来喂了“蓝鲨”,他们个个肥头大耳。苏阿妹的爸爸苏老爹,因为天气突变,被浪头打入海中,岸上有人给服务中心拨电话,半天没人接,终于接了,又不耐烦:“来了来了,急个屁啊!” 黑摩托艇笃悠悠开来时,苏老爹早没了影儿。胖“蓝鲨”一边指挥渔民捞人,一边在砖头样的大哥大里打情骂俏。 这是薛文锋14岁时的事。17岁时,一名“蓝鲨”指着一篓鱼,命令薛文锋送给他,薛文锋二话不说,将对方扑入水里,一顿好揍。 一年后,薛文锋回家,薛大伟的肝脏出了问题。有说喝坏的,有说气坏的。文锋知道,由于经济原因,爸爸早已戒了四五年酒。苏阿妹的手腕终于恶化,文锋往袖管上一捏,发现整条前臂没了。文瑛窜了个儿,还是傻笑:“你回来啦?”眼泪掉下来。她和哥哥越长越像。 四年后,薛大伟转成肝癌。薛文锋开始想法子弄钱。 石皮门有不少台湾渔轮往来,大多买卖海产品,也有暗地做其他生意的。薛文锋由小顺带入行。小顺是光长大的死党,薛文锋看着他一夜发家。他东拼西凑了钱,和小顺乘飞机到云南畹町。在那里,小顺从贩子手中买下五六千块钱的海洛因。俩人将一斤左右的白粉团成七颗丸粒,小顺里塞两颗,薛文锋塞五颗。他们怕飞机场x光安检时露陷,坐了四天五夜火车,几乎不吃不喝,通过层层关卡,把货带回石皮门,一星期后,以十倍价钱转给台湾人。七千块本钱,生成两三万进账,薛文锋初尝甜头。 很快,传闻从一堵堵清水红砖墙,流转到一座座停靠敞蓬船的小埠头。有说薛文锋的能塞进二倍于常人的东西,有说三倍、五倍的,还有绘声绘色的描述,说薛文锋将小瓶洋酒夹带出百货店。走在路上,小孩们朝薛文锋扔石头,然后欢叫着跑散:“大!大!” 父亲不治身亡后,薛文锋进城买了房,把妈妈、妹妹一并接去。他每天拎着手提包,光鲜神气地出门,然后进对街的公共厕所换一身破旧衣服。他送过外卖、蹬过黄鱼车,甚至捡过垃圾。家人开始疑心时,他的账户只剩十八块钱。薛文锋要来妈妈的黄金首饰,说是打造新式样,又打电话回家,谎称出差一个月。 三十天后,毛头回来了。两个女人见他从大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吓得浑身发抖。两幅玉镯,两套黄金首饰,两根珍珠项链,一黑一白,还有五六件名牌衣服。毛头说:“妈妈,文瑛,你们很快会有一栋别墅。” 毛头从地下钱庄走钱,要转好几个弯。有朋友酒店破产,毛头盘过来,用于洗钱。和乐慧恋爱后,更名“慧慧娱乐总汇”。 董小武跟了毛头,改名阿乌。阿乌的老娘生癌了,晚期。毛头二话不说,给了五十万。阿乌人前人后地夸:“毛老大就是做老大的料,该狠的狠,该义气的义气,最重要的是,头脑不发热,行事不张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19) 第一章 乐慧(19) 毛头就是毛头,薛文锋早化成一滩口水,消失在石皮门的下水道里。乐慧是第二个知情人。毛头告诉她,因为殴打执法人员,他被判妨碍公务罪,进去蹲了一年。同监的三个老变态,拿各种东西往他的身体里捅。 29 苏阿妹对儿子说,乐慧打扮得像“鸡”。“嘴唇忒红,满脸雀斑疙瘩,睫毛干成了油漆刷。” 毛头劝过乐慧:“家常便饭,穿得大方就好。” 乐慧道:“不行,第一印象很重要。” 裘皮大衣、水貂围巾、针织贝蕾帽、亮皮紧身裙、尖头窄身鞋,七八厘米的高跟,走路跌跌撞撞。 出租车上,乐慧问:“你妈会喜欢我吗?” “会。” 下车又问:“你妹呢?” “也会。” 按了电铃,半晌没反应,瞥一眼铁门顶部的监视探头,乐慧轻声道:“心快跳出来了。” 冷风在豪华别墅里穿梭,中央空调的热气打不进餐厅。苏阿妹裹着臃肿的棉睡袍,乐慧脱去外套,直流鼻涕,碗边堆起一团团餐巾纸。 苏阿妹盯着乐慧的羊羔绒上衣道:“我们文锋大方,再贵的东西,别人一开口,他就掏腰包,对自己却那么小气,住个破房子,想想就让做妈的心疼。” “是,是,他是大方。”乐慧在皮制椅面上挪了挪。 “钱容易赚吗?想当初,累死累活出海一个月,买件衣服就没了。” 乐慧不吱声。 片刻,苏阿妹抽抽鼻子:“什么味道,薰死人了。” “我喷了香水。” “哎呦,我老啦,容易过敏。” 四人闷头吃菜。薛文瑛不时偷瞧乐慧,小姑娘也是黑脸蛋、窄眼睛,乐慧觉得亲切。 过了会儿,苏阿妹又道:“文锋,那个美凤呢,还联系吗?我对她印象挺好的。” 毛头和乐慧同时放下筷子,你瞪我,我瞪你。薛文瑛呵呵两声,不知乐什么。 回家路上,乐慧问“美凤”是谁。毛头说是前女友,名叫张美凤。 “为什么分手了?” “性格不合。” “你也给她买衣服?” “嗯。” “你也带她下馆子?” “嗯。” 乐慧不说话了。 毛头道:“你和她不一样。” 30 薛大伟死后,苏阿妹开始迷信土方,甩手、摇头、打鸡血,甚至参加喝尿协会。 苏阿妹说,协会的吴老太喝了一年尿,鼻咽病、妇女病、风湿病,全好了,还能跳绳和爬杆。黄先生是医生,写了多篇喝尿论文,得过荣誉证书,影响甚大。 苏阿妹又说,协会里很多人,除了小孩,全家喝尿。毛头私下问妹妹,文瑛道:“又苦又咸,像苦麦菜汤。”妈妈见她呕吐,让她兑了开水慢慢喝,她喝完直想大便。 苏阿妹坚信,喝尿治好了她长年的坐骨神经痛,饭量大了,头发黑了,精神也好了。她还总结经验:去头去尾,中间最好。早上口味重,晚上口味淡。尿前嚼话梅,尿有酸甜味;尿前食素菜,尿有清香味。苏阿妹喜欢饮牛奶、吃苹果,排出的尿最好喝。 那时,苏阿妹想劝服毛头,被一口拒绝。张美凤则积极响应,到苏家别墅小住时,喝了三天尿。 “其实她喝的是茶,前一晚洗澡时,泡了藏在浴室里。”毛头告诉乐慧,张美凤眉头不皱,一杯见底,连称好喝。苏阿妹欢喜道:“薛家有这样的媳妇,是前辈子的福份。” 乐慧想了想,道:“要是为了你,我也愿意喝尿。” 31 薛大伟临死时,是副插满导管的骨头架子,嘴角漏着一挂牙龈血,喊痛的力气也使不起。苏阿妹瞧见,水液从丈夫肿胀的大腿上渗出。后来告诉毛头,那刻她意识到:死亡,就是皮囊坏了,盛不住东西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0) 第一章 乐慧(20) 苏阿妹保护躯壳,像保护一架精密仪器。指甲黑了,舌苔白了,睡不好觉,拉不出屎,都要兴师动众。薛文瑛则相反,用毛头的话讲:她的魂早就脱了身子的壳,不知跑哪儿去了。 文瑛6岁时,张开双臂,跳下砖墙,摔断了一条腿。她边哭边笑:“哥哥,我飞起来了。” 石膏没来得及拆,文瑛再次跳墙,还在胳膊上绑了硬板纸,剪成翅膀的样子。这一跃,脚彻底跛了,父母将她捆在床上。她折纸鹤玩,五十只一串,让文锋帮忙,挂上天花板。纸鹤迎风转,文瑛拍手笑。 住进别墅,毛头给妹妹买了电脑。文瑛将两大箱连环画搬到地下室,《辛巴达航海》、《阿拉丁神灯》,它们陪伴了她二十年。文瑛无师自通,一头扎入网络世界。 苏阿妹埋怨:“什么破机器,让迷糊人更迷糊。饭不吃,觉不睡,对着屏幕又笑又闹。” 文瑛突然失踪了一星期,回来时衣衫破烂,浑身恶臭,倒头就睡,三天三夜唤不醒。苏阿妹盘问,一听什么网友见面,火冒三丈,将电脑砸个稀巴烂。 两个月后,苏阿妹发现不对劲,送女儿一查,发现怀孕了,气得一顿毒打。文瑛颠三倒四,说不出所以然。手术后,文瑛躺在床上,拉着苏阿妹的空袖管道:“妈妈,我疼。”苏阿妹强忍眼泪:“文瑛,从今以后,妈不许你离开。” 文瑛在空荡荡的别墅里陪母亲,吃饭、睡觉,偶尔参加喝尿协会的活动,甚至接受记者采访。 “你喜欢喝尿吗?”记者问。 文瑛别转身,瞥一眼身后,苏阿妹正满脸焦急地打手势。文瑛答道:“不喜欢。我只爱看连环画。” 这以后,喝尿协会的活动也没得参加。文瑛在家跑楼梯,三楼跑到一楼,一楼跑回三楼,跑完喘着气,定定地注视窗外。她又将连环画搬出来,躺在被窝里翻看。小册子们掉了封面,缺了页角,文瑛饶有耐心地一本本修补。 某日,文瑛忽然下楼,道:“妈,我知道了,没有飞毯。” “当然没有。” “为什么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苏阿妹正在看电视,有点不耐烦。 第二天清晨,苏阿妹下楼练拳,在楼底发现女儿,裹着白被单,栽在月季丛中。她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在小卧室的床头,粉红的梳妆镜面上,彩色水笔写着:“没有飞毯”,赤、黄、蓝、绿,四个字,四种颜色。 这事发生在五年之后,文瑛坠地的瞬间,乐慧突然被梦魇住,脑袋发疼,手脚沉重,持续了二十分钟。醒来心悸不已。 在文瑛26岁的生命里,只见过乐慧一次,她曾悄悄告诉毛头,她喜欢这位乐姐姐。 32 春天是个内分泌失调的季节。草儿半绿不黄,鸟儿叫一声停一声,小飞虫没头没脑地撞在窗玻璃上。空气里的花粉让乐慧烦躁,她几乎夜夜做梦,面孔模糊的男人们,以相同的姿势俯到她身上。有次看清了,是沈立军,在小树丛里,他站在身后,抱住她,进入她体内。 醒后满头汗水,浑身虚脱。毛头也被吱嘎作响的床板弄醒。有时,他假装仍在沉睡,就会听见乐慧后呜呜的啜泣。 毛头更频繁地外出作乐。抽屉里的避孕套不断翻新:巧克力味的,带颗粒的,延缓型的,超薄型的…… 乐慧和他吵:“你不考虑我的感受。” “男人想那事很正常,女人嚷什么‘感受’,纯粹犯贱。” 乐慧说不过,也打不过,拔着自己的头发,直往墙上撞。 毛头一把举起她,狠命摇晃:“你有啥不满足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1) 第一章 乐慧(21) “你待我不好。” 毛头把她放下来:“在我眼里,她们就是副器官。没意思了就在套子上换口味。你吃那些套子的醋,可笑不可笑。” “她们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情愿做一副器官!” 毛头松开手,任由乐慧扭来拧去。乐慧见毛头不响,就渐渐停下吵闹。 “慧慧,”毛头低声道,“那天医院回来,我就知道,不能和你再做了。” “什么意思?”乐慧有些恍惚。 “你知道那件事后,我心里有障碍……” “知道了,你想甩我。” “不是这意思。” 僵持了一会儿,毛头跑去阳台抽烟。窗外,天色半黑,剪出一个很有男人味的侧影。乐慧远远望着。另一半天色也慢慢黑下来,阻隔在他们之间。 33 翌日清晨,毛头留了张字条:“出差,四五天,勿念。”乐慧漱洗罢,翻了几页时装杂志,磕了半袋南瓜子,突然将瓜子壳往窗外一抖,决定出去走走。 乐慧穿流氓兔t恤,黑色牛仔裤,头发长了,在脑后扎成一束,她在镜前照了又照,对自己的青春模样颇为满意。 乐慧在街口左转,穿过马路,笔直向前。走了五分钟,周围嘈杂起来,车辆横冲直撞,于是拐进小径。梧桐叶抖下一片清凉,乐慧记起附近有家电影院,就从弄堂斜穿出去。 乐慧坐在铁护栏上候场,双脚踢着路边停放的自行车。一个男人在旁观察片刻,过来搭话:“小姑娘,看电影吗?” 长腿,瘦个儿,板寸头,模样还不赖。乐慧点点头。 “一个人啊?”长腿也坐上来。 五分钟后,乐慧退了电影票,跟长腿回家。长腿自称“阿三”,路上打手机,喊来另一个矮胖子,说叫“阿四”。 阿四笑盈盈道:“小姐芳名?” 乐慧照实回答。 阿三阿四把乐慧夹在当中,走着走着,挤作一堆。阿三搂着乐慧,给她递烟,乐慧把烟圈吐在他脸上,阿四一个劲儿恭维她的眼睛。 进屋,关门,上锁。乐慧在床边稍坐,两个男人进隔壁房间,压着嗓子谈论什么。过了一会儿,阿三先出来,问:“你累吗?” 乐慧答:“还行。” 阿三过来解她衣服。 两小时后,乐慧要走。 “不要,不让你走。”阿三在门口拦她。 乐慧留了一晚。三人一张床,折腾个没完。乐慧只想冲把澡,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再次想走。阿三阿四不答应。又在床上躺一天。乐慧浑身发粘,下体疼痛,感觉没意思透了。 到了晚上,乐慧尖叫着,大半个人倾出窗外。阿三掐灭烟头:“滚吧,小婊子,老子玩腻了。” 乐慧从楼梯上折回去。阿三将乳罩从门里扔出:“稀罕啥呀,你有胸吗?” 走了一段,发现不对劲,探手一摸,乳罩里被吐了两口痰。想找他们算账,又在兵营式的新公房间迷了路。只好打的回去,却发现牛仔裤口袋里的七百块钱没了。 乐慧走到家,两腿发颤,站立不稳。开灯时吓一跳。 “你回来啦?” “嗯。”毛头瓮声道。 “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 “噢。”乐慧松了口气。 脱掉鞋,把钥匙放在柜子上,猛灌一大杯水,又问:“怎么就睡了?才八点。” “不舒服,可能感冒了。” 乐慧打开浴室龙头,又跑出来:“我刚才嫌闷,出去转转,看了个电影。” 毛头蒙着头,不应声。等水满了,乐慧坐进浴缸。洗了许久,还是感觉脏腻。擦干出来,躺到床上,毛头仍然面朝墙壁。乐慧让他匀点被子,他把被子全推过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2) 第一章 乐慧(22) “电影好看吗?”毛头问。 “一般般。爱情片,哭个没完,结局大团圆。” 乐慧睡不着,毛头呼吸平缓,乐慧知道他也没睡着。 “我很想你。”乐慧道。 又补充道:“真的。” 过了一会儿,乐慧趴到毛头身上:“老头子,干嘛不理我?” “发烫,喉咙难受。” “给你拿药。” “不必。” 乐慧掖上被子,琢磨这个“不必”。似乎冷淡,又像真的病了。 第二天乐慧醒得早,发现床上空着,阳台也没人。她像被砸了一下,脑子闷闷的。潦草地抹把脸,开冰箱觅食,发现毛头买了很多好吃的:泡芙、巧克力、圈圈饼干……拿起一盒酸奶,湿乎乎的瓶底粘了一张收银条,日期打的是前天。 当毛头把收银条塞进马夹袋时,她正吐着烟圈,听人夸眼睛好看呢。乐慧浑身一凛,冲到门口。门被反锁了。她呆了一会儿,进厨房拿菜刀。第二下时,菜刀被弹歪了。乐慧觉得腿上一热,一摸一手鲜血。她找了件棉布衬衫,胡乱扎了腿,跑到窗口,朝下看了两眼,坐到窗子上,两腿对准底楼的雨棚,往外一挪。 乐慧感觉被撑挡了一下,左肩和后背一记闷疼,人就在地上了。她一瘸一拐到路边,好不容易喊住一辆出租车,搭着玻璃窗道:“我付双倍的钱。”司机略一迟疑,乐慧打开车门。 白椅罩被染红了,还在凹槽里聚出一个小血塘。司机骂骂咧咧。乐慧掏出一把钞票,扔在副驾驶座上,司机才住嘴。 乐慧花了七八分钟,从弄口走到家门口。又花了七八分钟敲门。“乐鹏程,死出来,快死出来!”隔壁开了条门缝,甩出一句话:“你老头住院了。”又嘭地关上。 34 乐慧止了血,吃了消炎药,休息一晚。起床后找隔壁邻居。邻居道:“那天有个你爸的同事,找不到你,在我这儿留了医院和病房号。” 乐慧失了血,觉得脑筋不好使,转了半天,才找到那间病房。站在门口时,恰听护士吆喝:“手别抖,你抖,我怎么戳得准。”往里一探头,瞧见正在换输液瓶的乐鹏程。 邻床的老头道:“老乐,老乐,是不是你女儿?” 乐鹏程被护士挡住视线,闷闷地“嗯”了一声。他脸色蜡黄,下巴瘦得尖出来,眼睛的形状也变了。护士瞅着乐慧道:“家属?”不待回答,就转身走了。邻床老头道:“你爸没人照顾,吃苦头了。我儿子请了看护,烧菜烧饭的,我就分点给老乐。” 乐慧问乐鹏程:“什么病呀?” “胃出血。” “上次见你还好好的。” “连着几天大便发黑,突然就路上昏倒了。” “好象挺严重。” “那是,”乐鹏程闭起眼睛,“死了也没人管。” 乐慧掖了掖他的被角:“我不是来了嘛。要吃东西吗?” 乐鹏程点点头:“不要太油腻。” “那就烧点粥。” “医院有小灶的。” 乐慧问附近哪有超市,就去了。乐鹏程的眉眼舒展开来。他对邻床老头道:“我女儿手很巧的,什么都会做。以后出院了,请你来吃饭。” 老头道:“好,好,一定。” 乐慧煮好粥,洒了肉松。乐鹏程执意要老头品尝,老头分了小半碗,喝一口,赞道:“香喷喷,韧笃笃。”乐鹏程呵呵一笑。老头道:“女儿来了,你终于高兴了。” 35 乐慧整天待在医院,煮粥、端便盆、给乐鹏程读报。她让自己忙一点,就顾不上七想八想了。乐鹏程几次说:“阿慧,以前不知你这么好。”热泪盈眶,还试图握住乐慧的手。乐慧觉得他可怜兮兮,像条狗。五十天后,乐鹏程出院了。乐慧让出大床,自己睡沙发。她烧菜、清洗、喂药、整理房间、接待乐鹏程的同事。乐鹏程能起床了。乐慧渐渐有了空闲,那个她努力不想的问题,又摆到面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3) 第一章 乐慧(23) 乐慧相信,她和毛头没完,但怎么个“没完”法,却不晓得。夜晚漫长得犹如疾病,来时骤然降临,去时却似抽丝,一寸一寸,没个尽头。 一次半夜,乐慧起床小便,外间铃声骤响,乐鹏程接了,“喂”一声,又“咦”一声:“怎么不说话就挂了。” 乐慧猜是毛头打的,翻来覆去到凌晨,忍不住打毛头手机。那头不接。一晚无眠,清晨感觉头疼,胃难受,浑身发冷。乐鹏程烧完饭,热好隔夜菜,问她吃不吃。乐慧不答。乐鹏程自己吃了,给她留一碗。乐慧迷糊了一会儿,听见电话铃响。乐鹏程说:“大概是阿二师傅。”接起,听了,转头道:“你的。”乐慧蹦到电话旁,“喂”了一声。对方也“喂”了一声。各自沉默。 片刻,毛头道:“上午没带手机。” 乐慧问:“昨晚你打的电话吧。” “没打过。” 又不说话。片刻,毛头轻轻掐断电话。 乐鹏程问:“阿慧,你和那个民工怎么了?” 乐慧抱着话筒出神,然后又拨过去:“那天干嘛把门反锁?” “哪天?什么反锁?” “你误会我了。” 不响。 “乐鹏程病了,我回来照顾他。” “哦。” “真的。” “哦。” “乐鹏程,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乐慧大声问,又回到话筒旁道,“你不相信就算了。”她挂断电话。乐鹏程递过一张纸巾,让她擦眼泪。乐慧不接,一骨碌翻进沙发,躺了几秒,又一骨碌坐起:“走,吃饭店去。” “我吃过了。” “吃过了也可以吃。你瞧那几根蔫菜,算吃过了吗。” 从饭馆回来,还没开门,就听屋里电话响个不停。乐慧冲进去,气喘嘘嘘地“喂”了两声。 毛头说:“你好。” 乐慧说:“你好。” “干嘛去了?” “吃饭。” “算午饭还是晚饭?” “午饭。” “哦,这么晚呀。” “还好。” “你老头什么病?” “胃出血,住了几十天院。” “现在好点吧?” “好多了。” “胃靠养的。” “嗯。” “注意饮食。” “嗯。” 等了十几秒,毛头又道:“多吃细软,粥之类的,养胃。” “嗯。” 毛头又沉默了。 乐慧径直问:“你怎么看我们的关系?” 毛头顿了顿:“晚上吃个饭,细细说吧。” 乐慧翻出真丝吊带裙。一年没穿,压得皱皱的,颜色也褪得半深不浅。她还化了妆,蓝色眼影,嘴色口红。 见了面,毛头盯着乐慧的裙子看。 乐慧道:“不记得啦,你去年买给我的。” 毛头道:“当然记得,”又道,“你的口气,像十年八年没见了。” 他们去毛头家附近的餐厅。毛头给乐慧点了土豆色拉,和甜味的印度飞饼。 乐慧道:“我可以吃辣。” 毛头道:“不必迁就。” 乐慧问毛头近况,毛头道:“就这样。你呢?” 乐慧道:“我也就这样。” 然后闷闷地舀色拉,喝汤,吃菜。 出了店门,乐慧摸摸肚子:“今天菜挺棒的。” “这里一向不错。” “很久不吃了。” “好像也不久。” 乐慧把重心换到另一脚,叉着双手,拇指急速打圈。 毛头问:“那么,送你回家?” “好……老头子。” 乐慧称呼得有些别扭,毛头轻咳了一下。 坐上雅马哈,乐慧开始后悔。她原本不急着回去。 ——东西拉在你这儿了,我去拿一下。 ——口渴了,想上去喝茶。 或者,干脆直接: ——怎么不叫我去坐坐呀? 乐慧琢磨着选用哪个借口,发现已路程过半,只得作罢。抱住毛头的腰,见他没反应,脸颊也贴上去。乐慧想,如果他们是两个哑巴,该多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4) 第一章 乐慧(24) 日常节目渐渐恢复,兜风、下馆子、逛商店。不知这算不算复合,或者压根没分过手。乐慧挽着毛头,毛头勾着乐慧,走着走着,两人分开,隔了半尺多,或者一个上街沿,一个下街沿。偶尔又一起过夜,睡前搂着,醒时却发现,两人各贴一条床沿,离得远远的。 36 一日,毛头进超市买香烟,乐慧倚在摩托上,等得无聊,就四下张望。突然发现,毛头已出了店门,正狠狠瞪着她。 “怎么啦?烟买好了?” 毛头冲过来,一把推开她,骑上雅马哈,径自走了,乐慧目瞪口呆在原地。 这一晚,她反复拨毛头电话,一直关机,直到翌日晚上十二点半,才接通。 “干什么!” 话筒嗞嗞地嘈杂着,毛头的声音时远时近。 “你这是干什么呀?”乐慧质问。 “什么‘干什么’,我忙着呢。” “也得给我个理由吧。” “还用得着我说吗?问问你自己。” “我问心不愧。” “老盯着路上的男人看,还说问心无愧。” “什么男人?” “别装蒜。” “真不记得什么男人。” “一个长头发的。” “我真没……噢,想起来了,他戴耳环。” “戴耳环很稀奇吗?” “一个耳朵戴两枚,我怀疑是同性恋,所以多看两眼。” “啧啧,想男人想疯了,同性恋都要勾搭。” “你在说什么!” “我可以再给你机会,但没有下一次。”。 停了几秒,毛头道:“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37 六子见张美凤第一眼,心口噎了噎。 作为微不足道的小喽罗,本无资格上台面,那天随阿乌办事,就跟来了。张美凤抽着烟睨视来人,粉红指甲轻弹着桌子,面前的半杯啤酒早没了泡沫。毛头让服务员加碗盏,阿乌一坐下,迫不急待说开了话。六子给他斟酒,给自己倒茶,把头压低到张美凤的视线之下,瞄着满桌残羹冷炙。 他忽听张美凤责怪阿乌:“你怎么这么笨呀。” 毛头道:“男人说话,女人别插嘴。” 张美凤“哼”了一声,转脸对六子道:“小兄弟,怎么不吃啊?” 阿乌笑道:“脸红什么,不上台面。” 张美凤拨高嗓门道:“小姐,加菜。”她的声线很甜润,嘴唇开阖的形态也漂亮。小姐递来菜单。张美凤看了,加了三个菜,然后起身离座。她的裙子很紧包,左右两爿之间,一条小纵沟显山露水。 这是六子见过的最美丽的。 38 六子扎车胎的时间不长。每个路口都有补车摊,大家互不买账,甚至大打出手。六子被大盖帽勒索过几回,更有一个爆了胎的大胖子,过来当头一拳,打得他七荤八素。 六子做回老本行。扎车胎要选上下班时段,卖刀则宜在白天:这时居民楼里,往往只剩老弱病残。这些门道是“二锅头”教的。“二锅头”不喜欢二锅头,喜欢啤酒,早年是六子的哥们,修理棕绷出身。“六子六子,咱哥们儿多年,你这只赤佬人不错,就是没魄力,成不了大事。” “二锅头”有魄力。失踪几年后重现江湖,颈里拇指粗的项链,头发剃成板寸,腮帮子往下耷拉,凭添几分凶相。 “六子,卖什么刀呀,跟我一起混吧!” “二锅头”把六子介绍给毛头,毛头派他到阿乌手下,阿乌谈生意、运东西时,六子负责望风,得点小钱。没任务时,就继续卖刀。 39 一日,六子闲逛,迎面过来一美女,六子死盯着瞧。美女甩了个白眼。六子心里一亮,追上去道:“啊呀,是你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5) 第一章 乐慧(25) 张美凤又甩了个白眼:“你谁呀!”扭着腰身,快步走开。 这次见面,六子忘不掉了。他谈过十几个朋友,还有一夜情和多夜情。女人是抱着睡觉的动物,和猫猫狗狗差不多。但大的张美凤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又说不上。 六子请“二锅头”吃饭。 “二锅头”道:“你这只赤佬中彩票啦?” “哪有,老朋友,叙叙旧。不会不给面子吧。” “白吃白喝,谁会不乐意。” 他们上大排档,喝了二十几瓶啤酒。“二锅头”有些歪斜了,一拍六子肩膀:“我最晓得你,小气鬼一个。说,到底有啥事?” 六子道:“叙叙旧呗。非得有事才请客啊,把我想成什么了。” “二锅头”乜斜着眼:“这么多年了,还是粘粘乎乎。” 六子“嘿嘿”一声,说:“我本来就没什么出息……对了,上次那个张美凤,是混血儿吧。” “二锅头”打了一串臭嗝,咯咯笑起来:“纯种中国人。纯种中国人也有大的。” 六子讪讪道:“随便问问。” “你是不是听到风声了?她刚给毛老大甩了。不过没几个人知道呢。她可是跟过毛老大的人……嘿嘿!” “你有她号码吗?” “二锅头”上下打量道:“想干嘛?你这只赤佬,胆子挺大。” “我哪有什么胆,随便问问……”六子声音小下去,“没就算了。” “她的手机,我当然有。告诉你,我和她是老相好。你别不信,她和毛老大,还是我介绍的呢。” “我可没想怎么样。” “二锅头”扯着六子的领口,喷着酒气说:“别装。” 六子挣脱出来,抖了两抖,轻声道:“真热,喝多了。” “二锅头”摇摇晃晃掏出手机,按了几下键,递到六子面前:“瞧,记清楚了。” 40 六子喝得有点晕,回家后,不停喝水,上厕所,折腾完了,天也亮了。想给张美凤打电话,觉得太早不妥当,捏着手机,心神不定到下午一点,鼓足劲拨过去,居然是关机。直到下午三点多,总算通了,响了七八下,张美凤接起,“喂”了一声,懒洋洋,软绵绵的。六子心头酥软,舌头也结巴了。 张美凤记不得六子是谁,却爽快答应了晚餐。六子问她爱不爱吃辣。 张美凤道:“吃辣多没品味,要吃就吃海鲜。” “那就吃海鲜。” “‘远洋’的海鲜最好了。” “那就‘远洋’,五点半吧?” “这么早吃饭?乡下人才这么早。” “六点?……六点半?……你说几点?” “七点。” 搁下电话,六子赶去银行,取出仅有的四千多元积蓄,到市中心买了件名牌衬衫,大红色的,还在高档发屋修了个发型。他指手划脚,生怕给修坏了。旁边的洗头女笑嘻嘻道:“帅哥,你放心吧,mike老师是我们这里顶级的美发师,很有经验的。”叫mike的美发师和六子年龄相仿,一边拨弄六子不长的头发,一边广东腔地说:“是不是约会啦?放心啦,包你满意啦。” 发型渐渐有眉目了,六子从白围布下伸出一只手,给“二锅头”发短信:“远洋在哪里?” “什么远洋?” “吃海鲜的,很有名。” 过了五六分钟,“二锅头”回道:“越洋吧!宰人,贵,难吃。你小子去蹭饭?” 六子打了个哈哈,拨114,问了“越洋”酒店地址,居然离发屋不远。 理完发,赶过去,早了一个多小时。隔着马路,远远看到楼顶的“越洋”二字。走近了,发现门面低调狭窄,挤在两幢商务楼之间,一张红木迎宾桌,站着个黑白套裙的迎宾小姐,另一侧是地下车库的入口,六子晃悠了十多分钟,看到三辆奥迪和一辆宝马进去。黑白套裙的迎宾小姐,妆容精致,额头光爽,黑发一溜地在脑后扎个髻,模样像个高级白领。白领模样的迎宾小姐,冷眼瞅着六子。六子被瞅得不好意思了,转身走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6) 第一章 乐慧(26) 拐了个弯,顿时热闹了,不宽的马路两侧,店面挤挤捱捱,五颜六色的女孩们,在店面之间穿梭。六子飞了一会儿眼神,心情轻松了,吹一声口哨,在一家店门口的穿衣镜前停下,左右照照,用小手指挑掉脸颊上沾的发渣。一个十岁的姑娘推门出来,说:“帅哥,进来看看吧。” 六子走进去,两个年轻女营业员围住他,一个说:“看看有什么送给女朋友。”六子心想,差点忘了见面礼。营业员你一句我一句,拿出好几款饰品,争相递到六子面前。六子看中一挂项链,孔雀石坠子,镶在黑玛瑙的底面上。见他盯着看,营业员马上将项链塞在六子手里,说:“孔雀石可以避邪。瞧这纹路,多别致,保证百分百天然的。”六子一问价,五百多,赶忙放还营业员手里。另一个营业员拿起计算器:“诚心要的话,给你打个八八折。我们一般不打折,为着做回头生意,”噼哩啪啦按出一个数字,举给六子看,“孔雀石卖得很好,很多男孩子送女朋友的。”六子想像这块鲜艳的蓝绿色,缀在张美凤雪白的脖颈里。那个又将项链递还六子手里,说:“你看这种质地,不是劣货可以比的。你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戴这个皮肤很显白的。”另两个营业员也围上来。在一片鼓动声中,六子犹豫地掏出钱包。 张美凤晚了半小时,头发扎得松松的,堆在脖颈边,脸上似乎没擦粉,看着有些憔悴,鼻子边显出一块淡黑的色斑。六子有些失望,但当她站定,嫣然一笑时,那种发疯似的喜爱之情又上来了。 “你好,我是……” 张美凤一摆手:“定位了没?” 六子一愣。 张美凤大步往里走。 服务员迎着问:“小姐,几位?” 张美凤伸出两根指头。 服务员道:“小姐,这边请。” 六子急急跟着。 张美凤风驰电掣地坐定,拿起菜单,大叫“点菜”。一口气点了十多个,将菜单还给服务员,拿出一包烟,兀自点了起来。六子将烟缸递到她手边,又将湿纸巾撕开包装,放在托碟上。张美凤终于正视了他一眼:“想起来了,你就是上次那个……和‘二锅头’一起的那个。”六子堆笑道:“是,是,你记性真好。” 张美凤掐灭剩下的半根,瞅着冉冉升起的清烟。六子不敢说话。菜陆续上来了,量很少,盘碟很精致。张美凤夹了些菜在骨盆里,六子也替她夹了些。她用筷子将菜来回拨拉,却不怎么吃。六子也不多吃。他按了按兜里的钱包。 菜上齐后没多久,张美凤就催饭后水果。六子问:“吃完了?”张美凤道:“最近减肥,不能多吃。”六子对服务生道:“那么,先埋单吧。” 服务生递来电脑打印的清单,连酒水两千元出头。六子从钱包里将百元钞票一张张数出来。数到最后几张,暗吐了一口气。钱够了,还剩一百多。 张美凤的目光越过一盘盘几乎没动的海鲜,落在六子的钱包上,那是一只黑色人造革钱包,折口处有些断裂了。六子手忙脚乱地塞好钱包,将放礼物的小纸袋从脚边拿起:“这是送你的。” 张美凤道:“我不要。”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呢。很漂亮的。” “我真的不要,”她扬了扬自己的挎包,“包太小,放不下。” “你可以拎着。” “我不拎这种袋子的。” 六子不明白,“这种”指哪种。他脸发烫了,怏怏地将礼物放回脚边。本想让服务生将剩菜打包,也止了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7) 第一章 乐慧(27) 俩人静静坐了几分钟。张美凤道:“再上哪儿?” 六子又捂了捂钱包,轻声道:“你想上哪儿?” “去我那儿吧。” “嗯?” 张美凤眼神一勾:“别装,男男女女,就的那点破事。” 凌晨二点,六子被赶出来。张美凤的身体,和他想像得一样好,甚至还要好,连脚跟都是腻滑的。六子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到自己的住处,才从梦游的感觉里出来。他的屋子,显得如此冷清窄小。六子心头空落落的,想找到地方喝一杯,按按兜里的钱包,忍住了。倒在床上,反复回忆刚才情形,渐渐迷糊了,忽又被吵醒。是“二锅头”,在电话里纵声大笑:“没想到,你去那贼贵的地方泡妞了。”他告诉六子,张美凤刚打来电话,让他转告毛头,她和六子有一腿了。 六子唰地坐起:“毛老大会不会找我算账?” “二锅头”乱笑道:“算什么账。用过的女人,就是丢掉的衣服。再说了,她又不是我妈,想让我做啥,我就做啥了?” “那你怎么向她交代?” “糊弄几句呗。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笨蛋一个,一会儿老大结婚,一会儿又偷他的钱。要是我,早甩早好。不过你别担心,她不会缠你,她只缠有钱人。” 41 六子打张美凤电话,始终不接。几天之后,接了。六子问她在干吗?张美凤道:“睡觉。” “能过来看你吗?” “来吧,路记得吧?” 完事后,六子道:“你是不是想我走?我可以马上走。” 张美凤笑道:“你小子挺乖巧,准你待着,”她将腿搁到六子肚皮上,过了一会儿,说:“你走吧。”六子穿好衣裤,刚走到门口,张美凤又叫住他:“算了,还是过来陪陪我。” 隔了几天,张美凤半夜叫六子过去,六子兴冲冲赶到,张美凤却不开门,也不接电话。六子在门外等了两个多小时,鼻子塞住了,走去附近一家麻将室,打牌到天明,赢了八百块。正数着钱,就接到张美凤电话:“人呢?怎么半天没见人?” 六子正要解释,那边就把电话挂了。六子急急赶去,敲了半天门,张美凤开了门,怒气冲冲道:“不许解释!” 六子不敢吱声了。张美凤瞪了他一会儿,说:“气死我了,罚你陪我买衣服!” 六子轻声道:“你不生气啦?” “当然生!”张美凤语气里带着娇嗔。 六子喜洋洋地抬起头。张美凤白了他一眼,将门关上。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又开了。张美凤抹了口红,穿了花裙子,头发整整齐齐地盘在脑后。阳光照在她脸上,空气里有股植物甜烂的味道。张美凤叉着腰,扭了一下,问:“怎么样?”六子使劲点头。 “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想不想待我好?” “想,当然想。” 张美凤笑起来:“你怎么待我好呢?” 一个月后,六子搬进张美凤那里,承担起她的房租和水电煤。张美凤常对六子说:“都怪毛头那没良心的,让你穷小子白捡了便宜。你以为,便宜是一直有的吗?”六子勤奋地卖刀,偶尔去棋牌室赌一把。他运气奇好,每晚必赢,可钱还是不够花。六子又请“二锅头”喝酒,请教怎么才能赚钱。 “赚钱?赚钱是需要能力的。你能偷吗?” 六子想了想,说:“能。” “你能抢吗?” “能。” “你能杀人吗?” 六子不说话了。 “二锅头”拍拍他肩膀,道:“让我说你什么好。不是你的东西,就不是你的。算了,这顿我请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8) 第一章 乐慧(28) 六子锁着眉,啜着啤酒。他知道,张美凤还有别的男人,她懒得向他掩饰。这个,六子并不在乎。 又捱了一阵子。一日,六子陪张美凤逛马路,张美凤一边数落六子小气,一边穿过红灯,一辆摩托车横穿而过,灰尘耀武扬威地卷起来。张美凤扇扇鼻子前的灰尘。六子眼尖,指着说,那就是乐慧。 “毛头找了个丑八怪呀。” 乐慧要胸没胸,要臀没臀,一身排骨搂着睡,整晚会做噩梦;至于衣着品味,比起她张美凤,更差十万八千里。瞧瞧,瞧瞧,皮肤那么黑,根本不适合蓝色,还一闪一闪的,好衣服穿成地摊货。 “你怎么认识她的?” “以前是……同学。” 张美凤瞥着他道:“算你读过几天书,有什么狗屁同学。” 俩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张美凤咬牙切齿地问:“六子,你想一直待我好吗?” “想。”六子咬牙切齿地回答。 “你拿什么待我好呀?” “我每天烧菜做饭,整理房间,帮你按摩脚,还帮你洗内裤。” “那算什么”,张美凤扑扇了几下睫毛,仿佛什么东西硌得她难受,“人家毛头,花起钱来成千上万的。瞧我这条真丝裙子,去年买的,世界名牌,三千多块呢。哼,没点经济实力,还敢说爱我。” 六子低头看地面,又抬头瞧她的嘴,最后盯着旁边的一棵树。 “六子,好六子,”张美凤抓住他的胳膊,“我知道你真心,真心要有真心的表现。你答应我,把那丫头搞了吧。” “嗯?” “把她弄上床。” “这……” “毛老大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戴绿帽子。别看我开放,跟着他时,也是规规矩矩的。” “我……” “我要看到毛头甩她,那是她应得的,”张美凤松开六子胳膊,顺势推了一把,“哼,这点忙都不帮,还说对我好,咱们玩完了。” “别!”六子拉住她,“办法总有的,再好好琢磨。” 42 城市的西南角,细细的道路挤挨着,歪斜着,交错着。随便挑一条,往下走,开始出现红白蓝的转花筒灯,窄小肮脏的玻璃门里,坐四五个小妞,或修指甲,或拨眉毛,或将手探进紧身衣,调整胸罩带子。再向前,有鬼鬼祟祟的女人,贴着墙走,沿着街站,高跟鞋,紧身衣,眼眶乌黑,面孔煞白。 跟随她们一段,街面逐渐开阔。“大仙窟”的诸多支流,最终汇入主干道——爱国路。先前叫作“香粉路”,专出交际花和高级。解放后,路边几家欧式咖啡馆被保留,钉上“市保护建筑”的牌子。也许是旧时的脂粉味未散,改革开放后,各种娱乐场所蜂涌起来,ktv、酒吧、浴场、歌舞厅……霓虹争艳,招牌斗亮,或疾或缓的音乐,争相侵扰着临近居民的耳膜。 大仙窟上接高档的锦华苑,下连破旧的七马路。几步之遥,隔着两个世界。七马路百来米长,并排三条弄堂,像密匝匝的抬头纹,谁都舒展不开。影子弄居东,往西依次祥安里和祥康里。砖瓦平房排着松散的队,七曲八弯下去,到弄底水泥墙前打住。 面临拆迁的影子弄,地面损出了坑洼,墙壁爬满了霉渍,木门斑驳了油漆。打开生锈的大铁锁,走进一道门,上下四五户人家。喜怒无常的小市民,要好时掏心掏肺,边洗菜晾衣,边家长里短。说翻脸就翻脸了,晾衣杆的半尺长度,煤球炉的两寸位置,随时激起一场鏖战。因为彼此知根知底,言语的歹毒加了倍,句句刺中心窝。 被骂“婊子”的乐慧就住这儿。她不和人罗嗦,进出仰着个脸,从弄口“的嗒”进来,叽里喳啦的婶子大妈突然噤了声,眼睛上上下下,把乐慧刷了个遍。直到她掏出钥匙,开门进屋,才重新沸扬起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29) 第一章 乐慧(29) “瞧她衣服穿得!” “直接进‘大仙窟’去卖得了。” “爱娣死得早,没娘管教就这样。” “娘也不是好东西,不然怎生那种病?” “就是,就是,什么藤接什么瓜。” …… 钱爱娣活着时,乐鹏程挺疼媳妇的,死后听人编派,心下难受,只能找老张头喝闷酒。老张头在对街开个小酒馆。他耳背眼花,脑筋不清,心肠却出奇好。“老乐人挺厚道,嚼舌头的当心舌头长疮。” 老张头当过兵,馆子取名“老兵综合餐饮部”,门槛低于路面,走下三四级台阶,才能进入店门。坐在油腻腻的桌边,只瞧见窗外行人的半截身子。 老张头生意稀淡。乐鹏程没事去坐坐,对啜二锅头。老张头话多,爱讲以前当兵的事。乐鹏程走神,留意屋外过往的女人。她们腰以上被门楣遮住,大腿的形状愈发鲜明:有的腿被牛仔裤裹得粗圆;有的腿虽然纤细,却顶着平塌塌的;还有“小姐”的腿,套在网眼黑里,因为长年高跟鞋,足踝上青筋暴显。乐鹏程叹一口气,又想起逝去的婆娘:钱爱娣脸不好看,腰和手臂太肉,却有双他最喜欢的腿,结实光滑,弹性十足,像母豹子漂亮简短的后肢。 43 六子在影子弄对面晃了一天。傍晚,踱出来一个老男人,脑后只剩一弯黄发。等那弯月牙儿穿过马路,六子才想起是乐慧她爸。乐鹏程下了两级台阶,朝着老张头店里,喊几声,推推门,见没动静,怏怏地往别处踱去。他不知道,老张头正在医院。一小时前,他儿子小张被冲下桥面的公交车压断双腿。 六子看看表,一咬牙,径直往弄堂里冲。来回找了几遍,在一户门前站定。隔壁蹲着杀鱼的少妇冷眼盯他。 乐慧家大门周围的墙壁被涂成金色,时间久了有点发黑,二楼小窗镶了古铜的雕花边。只有那块松木门板,是六子熟悉的,油漆掉光后,被雨水和蛀虫侵蚀,黄一条黑一条,铰链锈得能一钳子夹断。 影子弄原先住的也是体面人家,解放后穷人们挤进来,大房间隔成小房间,屋梢头搭起矮阁楼,窗前撑出塑料雨棚,晒台用水泥封实。一排排衣服滴清水,一只只煤炉薰浓烟,小孩子满巷鼠窜,随地撒尿。 毛头劝过乐慧搬家,乐慧不肯。毛头说:“也好,拖个几年,等到拆迁,我帮你们搞一笔大钱。”他打通关系,让附近楼盘的地下管道绕进影子弄,还给同楼的各户人家塞“动迁费”。有赖着不搬的,就派小兄弟去威吓。 现在,整幢楼都是乐慧的了。毛头帮忙里外翻新,装上煤气和抽水马桶,一楼客厅,二楼卧室和厨房。本想换大铁门,乐慧舍不得。母亲钱爱娣生前搬煤饼时,习惯用煤饼格子顶开房门,再将身子蹭进去,时间长了,松木门上留了个三角凹塘。乐慧进出都要看一眼,小时候仰着望,大了低头瞧。 此刻,六子也瞧见凹塘,左思右想,认定就是乐家。他晃到鬼墙后,假装撒尿,竖直了耳朵。外头挺热闹,女人烧饭,男人下班,小孩子们吃完饭,嘻嘻哈哈闹一通,被关进屋子做作业。六子的肚皮在叫,手机也叫了。是张美凤:“打听到什么了?” “还在打听。” “蠢驴、白痴,没见这么笨的男人。我看你就别回来了!” 44 一周后,六子才被允许见张美凤。他汇报说:目前毛头和乐慧分居,但天天见面。趁毛头出差时下手,应该比较保险。 “这算什么,”张美凤吼道,“废话,废话!浪费时间!只好老娘亲自出马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30) 第一章 乐慧(30) 六子一烦恼,就激烈磕牙。他觉得门牙快碎了,口水苦咸苦咸。 “美凤,我会拼命赚钱的,以后开个夫妻老婆店,不愁吃不愁穿,好不好?” “夫妻老婆店?”张美凤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出来了。 六子低声嘀咕:“我会待你好。” 张美凤按住火气道:“待我好,就帮我这次忙。你说,我求过你别的没?” 她捂住眼睛。本想唬唬六子,却真觉委屈了,泪水哗哗出来。六子愣住,想安慰,却怕说错话。张美凤一抹眼睛:“过来,抱我。”六子急忙上前。张美凤的胸脯很软,胳膊很凉。六子静静体味着。他想把这软、这凉,这所有,刻在脑子里。 45 张美凤没和六子打招呼,突然盘下老张头的店面。 店门开在爱民路,转弯就到七马路。隔壁的“爱爱”理发店,常有小姐在门口磕瓜子,为了瓜子壳的事,老张头和姑娘们吵过几回。影子弄在七马路头上,乐家一楼东窗正对爱民路,隔着玻璃能看见红油漆的大字:老兵综合餐饮部。 老张头的儿子小张,四年前讨了娘子,娘子不愿与老子同住,小张就按揭买房搬了出去。老张头开店,主要是打发寂寞。儿子出事后,儿媳拿了车祸赔偿金,仍说不够花,打电话来要钱。老张头一咬牙,关了店门,挂起“出售”牌。儿媳把话挑明了:他卖了房,也不能和他们住。“宝宝快三岁了,得有独立空间。独立空间对孩子成长很重要。”老张头不懂啥叫“独立空间”,他决定回乡下老家,那儿有他的乡里乡亲。 张美凤不耐烦六子,亲自到乐慧家附近打探,很快发现了老张头的“出售”牌。她摸摸油腻的玻璃门,敲敲黝黑的栅栏窗,一个计划在心头成形。 张美凤倾囊而出,把小酒馆装修成一室户。她对六子说:自己先住着,事成之后,风声过去,六子再搬进来。“你不是想开夫妻老婆店吗?到时候就把沿街的墙面变回店铺。” “这太冒险了。” “事情办成了,我会考虑嫁给你。如果你不愿意办,现在就玩完。” “别,别……” “其实没什么风险,”张美凤再次细述她的计划,六子愁眉苦脸地听着,“你放心,一,我只拍那小婊子的脸;二,我太了解毛头了,他凡事只看结果。到时候,会立马甩了小婊子,不让她有机会解释。再说了,解释也白搭,毛头最看重女人的那个了。” “如果他们追查……” “追查个屁,毛头多要面子。到时候,不问青红皂白,杀了她都不一定。” “那……” “别‘这’呀‘那’的,你不想娶我啦?” “想啊!” “那你干不干?” “……” “干不干嘛?” “干!” 46 张美凤的小算盘,是这么打的:长期以来,她没个固定居所,有时赖在男人家,有时到姐姐处蹭住。姐姐张秀红在大仙窟做妈妈,向来看不惯好吃懒做。张美凤也不愿多瞧脸色,迟早自己搭个窝。 爱民路只是临时住住,计划成功后,马上和姐姐换房。张美凤一室一厅,黄金地段,离姐姐的单位也近;张秀红两室一厅,面积大,房型好,却在市区边缘,交通不便。真要换房,还不知谁占便宜呢。 张美凤一提换房,张秀红果然愿意。她是个口风紧、心眼细的人。六子猜不到俩人关系,到时候白白踏破铁鞋撞破头。 玩失踪,张美凤也不是第一次了。 47 张美凤向以前的小兄弟讨了点。找“二锅头”了解毛头行踪。“二锅头”说:“识相点的就算了,你和毛老大,不可能了。”经不住张美凤纠缠,他还是在床上透露,下个月十八号,毛头要飞广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31) 第一章 乐慧(31) 张美凤买来望远镜、照相机和深色窗帘。店门旁的小铁窗是最佳位置,角度准,光线佳。相机往窗栅栏上一架,窗帘掩一掩,神不知鬼不觉。 乐家也安了细密的窗栅栏,一根根金光灿亮。栏下一方空调外挂机,花花绿绿的晾晒物东飘西荡,相互碰撞。张美凤在其中看到一只小巧的深蓝色奶罩。 乐慧出现在二楼,睡袍前襟上一只嫩黄的猫咪。她在篦子上细心地挑头发,挑出一根,甩出窗外。厚嘴唇,大眼睛,黑皮肤,一头凌乱的卷发。姿色倒是有几分,就是身板小,又佝着背,显得不精神。 乐慧从二楼下到一楼,换上蓝色吊带裙。张美凤看到了沙发里的乐鹏程。老张头回乡后,他只有看电视打发时间。一楼客厅挂着等离子电视,宽阔的玻璃茶几被一圈黑色真皮沙发围住。乐慧在门和镜子间不停走动,乐鹏程受了干扰,嘀咕几句,父女俩吵起来。乐慧关掉电视机,乐鹏程将遥控器往沙发里一甩,起身走向窗前。张美凤调大望远镜倍率。这是个长相单调的中年男人。 过了几日,毛头出现了,他在镀金窗栅栏后头和乐慧说话,还拍她的肩。片刻之后,俩人往外走,乐慧经过镜子时,照了照自己。张美凤一甩帘子,闷闷地躺到床上。窗外有摩托车经过,也许是那辆她熟悉的银色雅马哈。 48 一日吃过饭,张美凤一袭白底红花睡裙,四仰八叉躺着,看天花板上蜘蛛逮苍蝇的好戏,蜘蛛网不够结实,苍蝇个头又大,略作挣扎,逃出命去。张美凤的目光跟着绿头苍蝇飞,一飞飞到窗沿上,发现帘子缝外有双眼睛。 一骨碌起身,过去“唰”地掀开帘子,看见一张胖脸,占满整格玻璃窗,那脸作出吃惊的表情。张美凤觉得眼熟,想了一想,挤出一个笑,打开门,说声“你好。” 乐鹏程尴尬道:“我和以前的房主人很熟。今天想起来,过来看看。” 张美凤道:“我好像看见过你,进来坐一会儿吧。” 乐鹏程跟进去。张美凤的真丝睡裙被撑得满满的,小细节显山露水。乐鹏程发现,她没穿内裤,刹时脑子里一“嗡”。张美凤说“坐”,他在床边坐下。张美凤问“喝茶吗”,他嗫嚅道:“不麻烦。” 张美凤泡了茶,放在桌上,也坐到床边。乐鹏程一动不敢动,紧盯住面前的茶杯。劣质茶叶没泡开,一根根浮躺在水面上。 张美凤“嗯”了一声。 乐鹏程道:“我住对面,喏——那间。”目光从茶杯移到窗口,又移回茶杯上。 张美凤笑道:“哦。” “请教小姐芳名。” “你叫什么?” “我叫乐鹏程。” “哦,乐大哥。乐大哥说话文绉绉的。” “你叫……” “我叫张美……爱玲。我叫张爱玲。” “哎呀,有个女作家也叫张爱玲。” “好像有印象。”张美凤暗想,怪不得这名字顺溜。 俩人又无语片刻。 乐鹏程问:“你喜欢看书吗?” “书?我可是没文化的人。” “你看起来很有气质。” “那是因为我叫‘张爱玲’。” 乐鹏程“呵呵”一笑:“你真幽默。” “我说话很好玩,是吗?” “不是好玩,是幽默。” 张美凤觉得这两个词没区别。她瞄了乐鹏程一眼,他的侧面显得更胖。张美凤厌烦得颈椎发酸。她道:“喝茶。”乐鹏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猛被烫着了,只能含在舌尖上,不敢表露异样。张美凤起身从门后取了拎包,拿出手机,装模作样按两下:“好象刚才有人找我,约我出去吃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32) 第一章 乐慧(32) “那我不打扰了,”乐鹏程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乐大哥太客气。改天再聊,”张美凤送他到门口,推了一把,“天暗了,上台阶小心。”重重关上了门。 49 十八号。张美凤在月历上勾出日期。她开始深居简出,甚至不和隔壁“爱爱”理发店的人打照面。睡觉,看电视,吃速冻食品,翻《知音》、《女友》,给老情人一一打电话,或者举着望远镜,挨家逐户。 屋里暗而湿,一股霉酸气,蝇虫在天花板的角落里,伏成黑压压一片。唯一一扇小窗,外有栅栏内有布帘,偶尔透进几缕有气无力的阳光。抽屉里的花头饰,几天就齿口生锈。冰箱漏水,吊扇吱嘎,电马桶内壁上,全是干粪迹和茶叶渣子的褐色斑印。 乐鹏程有时会来坐坐。他更让张美凤感觉六子的好。一个电话:“快死过来。”六子就来了,整理房间,逗笑解闷,烧煮食物,或者滚在床上,粘个大半天。 六子道:“这样真好,安安静静,没人打扰。美凤,你像是整个属于我的。” 张美凤白了他一眼:“肉麻死了!”真奇怪,只过了四五天,却好像过掉了大半辈子。 50 这天终于来了。毛头和乐慧拉起窗帘,在房里呆了整个下午。五六点光景,乐鹏程下班了,他拉开窗帘。毛头已经离开了。乐慧在看电视,倒在沙发里,两腿高高翘起,在空中交叉出各种姿态。 贱女人,等着瞧吧。望远镜的镜片蒙上一层湿气。 六子理了发,穿上新买的红色夹克衫和蓝色牛仔裤。 “帅极了。”张美凤蹲下,替他将裤脚捋平,然后仔细检查:夹克衫的左侧兜里装,用撕过缝的小纸袋包着,可以趁乐慧不注意,快速取出倾倒。其他口袋空着,怕届时遗落东西,留下证据。 张美凤道:“事成之后,这套衣裤马上处理掉。你放心,没人会知道。” 在窗口架好相机,一看只有六点半。据消息,是十点的飞机,毛头八点半去机场。张美凤想到,该送些礼物,以显诚意。催促六子去买。六子买了一瓶七八百块的药酒。张美凤训斥道:“贵得要死。你以为人民币是桔子皮啊。”骂完,又抱他亲他哄他。 八点四十,张美凤出门。乐鹏程早已穿戴整齐,候在爱国路路口。 “乐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乐鹏程笑嘻嘻道,“咱们去哪儿玩?” “去有意思的地方玩。”张美凤转过身,急急往前走。乐鹏程跟着,跟到“百合歌舞厅”。 张美凤道:“我阿姐是老板娘。今天她给我留了一桌。这儿音乐很好,我们可以跳舞。你会跳舞吗?”不待乐鹏程回答,又转身往楼上冲。 张美凤瓜子脸、厚嘴唇、杏仁眼,她的姊姊鹅蛋脸、薄嘴唇、细长眼。 “阿姐,这是乐大哥。乐大哥,这是阿姐,大名鼎鼎的张秀红。” “什么大名鼎鼎,瞎说。”张秀红笑着,白了妹妹一眼,对一女孩道:“叫芳芳过来。” 张美凤将张秀红拉到一边:“帮我留住他,至少三四个小时。” “你别做得太过分。” “当然啦,我说过的,出完这口气,保证好好做人。” 张秀红“哼”了一声,转身招呼另一客人。 张美凤坐到乐鹏程身边:“这里美女挺多吧?” “……我不太来这种地方。” “不习惯?”张美凤点了根烟,“多来就习惯了。” 乐鹏程突然表情一僵。张美凤扭过头,见一美女过来。张美凤冷笑道:“当心,下巴掉了。”白烟像两道惊叹号,从她的鼻孔喷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33) 第一章 乐慧(33) 芳芳瞄着乐鹏程身上的廉价西服,瞥了瞥嘴,往沙发另侧一靠,歪着脑袋,拈起一缕卷发,缠在手指上。 张秀红端来三杯饮料:“芳芳,这是乐先生,”又凑近耳边轻语,“别怠慢了。” 芳芳一笑,朝乐鹏程身边挪了挪。乐鹏程的脸红了。张美凤从包里拿出指甲钳:“不好意思,刚才指甲把衣服刮着了。” 乐鹏程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张美凤开始修指甲。芳芳见状,也从贴身拎包里取出粉饼,打开盒盖,上下左右照了一圈,拈起粉扑补装。乐鹏程低头对付自己的饮料。他想问,什么时候能跳舞,终于没有问出口。 张美凤道:“我不渴,你把我的也喝了吧。” “这怎么可以。” “别客气,一杯饮料而已。”张美凤小心锉着一只指甲的边角。 乐鹏程取过张美凤的饮料,倒入自己的杯子。芳芳在粉饼盒边冷眼看着。张秀红又过来了,朝芳芳皱了皱眉。芳芳“啪”地关掉盒子,问:“先生贵姓?” “姓乐,‘快乐’的‘乐’……” “哎呀,”张美凤突然大声接手机,“什么?好好,我马上就来。” 乐鹏程瞅着她,声音轻下去:“……‘鹏程万里’的‘鹏程’……” 张美凤道:“乐大哥,你慢慢玩,我有急事,得走了。” 乐鹏程倾了倾身子。 张秀红笑道:“让她走好喽,乐大哥,我们说话。” 张美凤匆匆走出去,又回来,在张秀红耳边道:“记住,我叫张爱玲。” 张秀红瞪了她一眼。 芳芳瞧着天花板,手指轻叩自己的鳄鱼皮拎包。 张秀红道:“芳芳,刚才王老板来了,你去陪陪吧。” 芳芳立刻站起来,蝴蝶般地飞走了。乐鹏程灌下剩余的饮料,打出一个冷冰冰的嗝。 张秀红让人上咖啡。 乐鹏程摸摸肚子,连说“饱了”。 “饮料怎能喝得饱?” 乐鹏程软着身子,在大腿间搓手,偶尔抽出来,端起咖啡杯,啜饮一小口。咖啡凉了,咖啡伴侣浮成一粒粒白点。乐鹏程舌苔上苦答答的。 张秀红问:“味道怎么样?” “不错。” “那就多喝点。咱们边喝边聊。” 51 乐慧开门,见是六子,一怔,沉下脸道:“你来干嘛?” “我来看你。” “我还没死,有什么可看的。” 六子噎了噎,道:“阿慧,我没别的意思。不交往了,也可以互相走动嘛。” “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爸最近身体好吗?我来送点东西,要是你不喜欢,我马上就走。”六子将昂贵的药酒提到乐慧面前,晃了两晃。 乐慧盯着六子。六子心口嘭嘭跳。乐慧终于开口道:“他最近胃不好。” “巧了,这酒治胃的。” “不稀罕。”乐慧嘴硬,口气却软下来。 “一点心意而已,”六子堆笑,“不会把它扔出去吧。” “你今天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想到关心人。” “其实我一直关心你的消息,”六子不敢正视乐慧,“有时在你家附近晃悠,没怎么碰到你,倒是碰到你爸几回,头发掉了不少。” 乐慧的表情松下来。六子跨入半只脚。乐慧迎他进屋,招呼他坐,六子挑正对窗口的位置坐下。乐慧站到凳子上,将药酒塞进立柜顶层。六子呆呆瞪着满柜子的补品。 乐慧问六子喝什么,六子问有没有可乐。乐慧开了两罐可乐。六子抿一口,偷眼瞧乐慧,乐慧一仰脖子,整罐可乐咕嘟下肚。六子又抿一口,乐慧再拿一罐,又一口气干掉。索性取出四五罐,排成一排,径自狂灌。六子傻瞪着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章 乐慧(34) 第一章 乐慧(34) 乐慧把东倒西歪的空罐头一胳膊捋到地上:“爽啊!”往沙发里一倒,大叫,“老娘要尿尿。”猛地跳起来,冲向厕所。 六子继续抿可乐。冰冻罐头外凝着水汽,慢慢结成水珠子,顺着指头往下淌。在夹克衫上擦擦手,隔着衣服摸摸,六子听见响亮的小便声。 乐慧出来,六子问她还喝吗。 “不喝了,撑死我了。”乐慧摸着肚子,可乐里的咖啡因让她有点兴奋。 “那么,不陪我再喝点?” “陪?你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喝吗?你一个人喝好了。”乐慧咯咯大笑。 六子觉得她笑声古怪,又暗自不安。 乐慧突然道:“你来看我,我好高兴。” 52 适才开门时,乐慧心里咯噔了一下。七八年前的六子,喉结都没发育好。此时个子高了,肩膀宽了,皮肤白净了,眉眼端端正正地长开,头发梳成三七分,打上锃亮的摩丝。 六子坐下时,牛仔裤在他的大腿间绷起一块。乐慧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她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乐慧宁愿相信,自己的童贞是给了六子,而非乐鹏程的手指。 这几天,乐慧发疯似地想男人,不知是例假逼近,还是天气燥热,昨天后半夜睡不着。下午毛头来了,乐慧问:“我们为啥不再试试,难道一直这样下去吗?” “今天太仓促,等我出差回来吧。” “不行,就现在,就这里。”乐慧拉上床帘。 毛头站着不动。乐慧把自己脱光,跳到床上,倔着脑袋,瞧着毛头。 火熄了,毛头还夹着烟。乐慧道:“过来呀。” 毛头扔了烟蒂,走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抚摸乐慧。乐慧闭起眼,感觉他的手从肩膀滑到背脊,再从背脊往下走,然后轻轻拉起毯子,盖在她身上。 “慧慧,穿起来吧。” 乐慧睁开眼睛,瞪视他道:“我要去和别的男人搞,你信不信?” 毛头淡淡道:“穿起来吧。” 乐慧缓慢地穿衣服。毛头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乐慧套上衣裤,坐在床边,俩人一远一近,默默对着电视屏幕。 53 乐慧想着下午的事,又想起六子给她的。的感觉,像小便憋不住了要喷出来。 灌完六罐可乐,坐在马桶上,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拼命喊叫,乐慧觉得快渴死了。 从厕所出来,她对六子道:“你来看我,我好高兴。”六子应了一声,断续而专注地啜可乐,眼看一罐也见了底。 “还要吗?” “不要了,胀气。”六子把空罐子在茶几上端端正正放好。 两人又不说话。乐慧低下头。 张美凤急得骂:六子六子,你个孬种、窝囊废! 六子像有了心灵感应,突然抬头瞄对窗,张美凤从栅栏间伸出一只手,狠狠一挥。天色已暗,六子只见有东西模糊一动。他又转过头去。张美凤气疯了。 “你妈还好吗?”乐慧问。 “她……挺好。” “噢。” 六子两眼亮晶晶、直愣愣,乐慧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他还过神来。 “你还在扎车轮胎?” “不了,早不了。现在还卖刀。” “噢,卖刀好,小本买卖,有保障。” 六子握紧双手,并拢两根食指,去推可乐罐。 乐慧问:“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 六子问:“你好不好?” 乐慧笑。六子低下头,将推出去的可乐罐夹回来。乐慧猛地站起来,绕过茶几,一把抱住六子。张美凤大惊,手忙脚乱地摆弄相机。六子被她一扑,仰入沙发,脖子别了一下。乐慧瘦小的四肢,章鱼似地吸住他。 六子头颈吃痛,用手推她,乐慧抱得更紧。 “六子,亲我,亲亲我。”乐慧喃喃着,嘴唇擦他的耳廓。 张美凤手抖得厉害。取景框暗了暗,乐慧一手撑住沙发靠背,一手摸索六子的裤子拉链,六子在她身下扭来扭去。 “好,好极了!”张美凤按到快门。 乐慧终于解开拉链,把六子的家伙从平脚裤中掏出。六子半在沙发里,半在沙发外,全身重量吃在腰上。从下往上看,乐慧头发像枯草,皮肤上很多小疙瘩,甚至能数清鼻头的粗毛孔,和上嘴唇一圈稀淡的胡子。 六子问自己:怎会和这女人有关系?他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能这样站起来,穿过乐慧的身体,从背后的大门径直跑出去。 乐慧已在“哼哼啊啊”地喘气,并撩开自己的上衣。 对面,张美凤按了一次快门,但拍下的瞬间,乐慧一晃脑袋,大半张脸跑到镜头外去了。赶忙按第二张,手抖得更厉害。她突然发现,按不下去:快门卡住了。 六子始终耷拉着。乐慧用力一扯,六子惨叫。乐慧顿了几秒钟,突然哭起来。 张美凤急得骂娘,满屋找照相机说明书和保修卡。抽屉里的东西统统被扔到地上,票据、钥匙、亮晶晶的小发夹、六子不知何时留着的。心爱的水晶蝴蝶簪夹在一叠纸里,在桌下咣当碎成两截。张美凤愣愣地瞪着残骸,被一股空洞的悲哀倏然击中。 正在此时,她听到一声大响,跑至窗前一看,乐慧正扭过头去,六子整个人滑在地上。沙发背后,松木大门直挺挺地倒进来,门外站着面皮紫涨的毛头。 54 五点多,乐鹏程回家,毛头别了乐慧,心不在焉地驾着摩托,满脑子乐慧泪汪汪的模样。快到家时,耳道里的血管突然狂跳。他调转车头,往回飞驰。路过便利店,停下买了盒避孕套。毛头将摩托车锁在弄口,抽了半支烟,慢慢踱进弄堂。 在抬手敲门的瞬间,他听见陌生男人的说话声。毛头呆在原地,直至六子喊叫,乐慧哭泣,凝住的血液才重新翻腾。他大喝一声,一仰、一顶,破旧的木门被生生撞开。 张美凤捂住胸口,轻呼道:“天哪!” 六子打了个冷颤,推开乐慧,弹身而起,裤子也不拉,冲向门口。毛头抓了一把,被他逃脱了。 乐慧慢慢转过身,衣服还撩在胸上,两只瘦小的轻晃着。毛头眼窝眦裂,拳头上骨节爆显。静峙了几秒,他向乐慧走过去。他的双臂像猩猩一样下垂着。 毛头在乐慧面前站定,抓起她的上衣前襟,另一手托住她的腿。乐慧身子一轻,感觉飞了出去。脑袋划破空气,制造出骇人的轰响,她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在尖叫。随后,空气的声音也听不见,一记巨大的停顿。 “啵——” 在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世界就变红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 第二章 钱爱娣(1) 1 钱爱娣的母亲钱赵氏,乡下大户的偏房之出,1946年出嫁,一年半后夫婿暴亡。算命先生一掐指,说她命中有子,但八字太硬。 十一个月后,赵氏再醮,时年23岁。新老公钱桂林,为人老实,出身不赖,更重要的是,她偷偷排过八字,这男人命硬着呢。 钱桂林是建筑公司的检修工,每月工钱六十多块。公司在远郊,工作日住单身宿舍,只有星期天,才得回家一次。 每周六下午,钱赵氏早早烧好一桌菜,搬个高脚圆凳,坐等在门口。她一身鲜艳的大红旗袍,一双细巧的鸳鸯花布鞋。禢两抹胭脂,点一口朱唇,米醋新洗的长发,在脑后挽出黑亮的髻。 钱桂林总是闷声“回来了”,一头扎在餐桌旁。妻子的打扮,让他想起脂粉路的。 这门亲事,钱桂林受了媒人的骗。大嘴婆娘给他看赵氏的相片:油光滴滑的大麻花辫,鬓边簪朵栀子花,颔首微笑着,说不出的年轻水灵。介绍是黄花闺女,真人比相片更俊。钱桂林一看欢喜,很快下了聘。在当时的青年中,他条件算上好的,平白无故娶了二手货,还比自己大几岁。 晚饭时,钱桂林除了添饭、加蘸头,从不主动搭腔。钱赵氏在旁默默侍候,不停给丈夫夹菜、舀汤,或将温热的黄酒注满杯子。 沉闷的饭后,钱赵氏洗碗,钱桂林坐在窗口剔牙。这是最惬意的时刻,富有弹性的细竹签在牙缝里左右腾挪,每有小块牙垢出来,在舌尖上稍作辗转,门牙一抵,“噗”地吐出窗外。三十六颗牙齿剔完,热龙井漱口。绿茶泡淡了,唇齿清爽了,天也就黑了。 钱赵氏早已收拾停当,缩在屋角瞅着男人。他们机会不多,弄个儿子出来不容易。 黄昏的暗光一笼,窗外景物就褪色了,有股令人惆怅的味道。啜着清茶,守着女人,钱桂林觉得,这像个家了。他不开灯,就着黑摸索。女人软软的、香香的,两只金莲往床边蹭。他跟过去,一手解开脖颈边的盘扣,一手从腿边的小叉口往上摸。 2 过了两年,钱赵氏肚子大起来。算命先生的话,早已街坊尽知。是该生儿子,你瞧,女人的肚子尖着呢。也有酸溜溜地摇头:未必,难说。 钱桂林常常溜班,回家照顾老婆,还请了个小保姆,烧鸡、炖汤、打理家务。近一年的兴奋忙碌,钱爱娣出世了。钱桂林接过满面皱纹的娃儿,撩起布单,朝腿间一瞄,顿时黑了脸,将孩子扔回护士。 钱爱娣一岁半时,钱一男又来了。钱桂林站得远远的,一问仍是女孩,转身不知去向。 月子坐得孤苦。钱赵氏恨肚子不争气,骂瞎子乱算命。脚边的二女儿睡得倒笃定,小眼一眯,口水一拖,一脸的没心没肺。钱赵氏恶向胆边生,解开蜡烛包,提起一双小腿,往床边的马桶里塞。孩子突然“哇”了一声。钱赵氏一阵揪心疼,抖了抖手,又将孩儿拎出来。小东西被屎尿呛着,哭不成调,气若悬丝。调理了三四周,才捡回小命。 钱一男降临后,钱桂林爱上了喝酒,醉醺醺地摸黑回来,倒头就睡。钱赵氏头发油油的,身子腻腻的,粗胖的腰腿再也裹不进大红旗袍。她脱去发白的布衣衫,松开汗津津的裹脚布,小心翼翼地躺到丈夫身边。钱桂林对着她,半夜偶尔翻身,又会马上翻回去。 3 钱爱娣有滚圆鲜红的脸,矮壮有力的身材,跑起步来,脚跟踢向,两腿迅捷地前后轮换。钱一男细细长长,皮肤苍白,青筋微显,一双眼睛有点外凸,使她看东西时显得专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2) 第二章 钱爱娣(2) 爱娣10岁时,钱赵氏无意中提及,一男小时候差点溺死在便桶里。放学路上,爱娣透露给妹妹,一男疾奔回家,打出井水,把脸洗了又洗,搓了又搓,直至面颊生疼,指肚泡出皱褶子。 邻人告知:“你家一男怎么了,在井边哇哇哭,衣服全湿透了。” 钱赵氏赶来,当头一记耳光,将女儿揪到饭桌边。晚餐吃土豆炒豇豆。一根根的豇豆,一块块的土豆,全都覆着暗褐粘稠褐黄的酱汁。钱赵氏把酱汁倒在米饭里,用筷子戳来拌去。一男愣愣的,胃里觉得难受。钱赵氏兜头一巴掌:“瞧你的死样,不想吃别吃。”一男放下碗筷去看书。爱娣道:“要不吃个馒头吧,晚上会饿的。”一男不动。钱赵氏呵道:“让你吃个馒头!”一男去打开碗柜。爸爸从单位拿来的淡馒头,冷了,变硬了,有点发黄,三四只叠着,一砣砣的,盛在大盆子里。一男胃里又翻腾了。钱赵氏再次呵骂。一男道:“我去洗手。” 钱赵氏道:“洗了一下午了,还要洗。” 一男拿起一只馒头,默默坐到桌边。钱赵氏瞪着她。她咬了一口,喉咙里上来一串冷嗝。忙将馒头放到姐姐碗里:“妈,我——呃——打嗝,没——呃——法吃了。”一男觉得,自己能这么一直打下去,直到身体里的污秽排除干净。 4 一男染上洁癖后,不愿干活了。爱娣道:“妈,别再打妹妹,家务我一个人就能做。”钱赵氏也就不管了,每天太阳晒了才起床。早点已在桌上摆好,通常老一套:泡饭、咸菜、酱瓜、萝卜干。只有春节和发工资日,才会换花样。钱赵氏嘴馋,买来撒了桂花的方糕,藏在碗柜顶,等女儿们去学校了,拿出来独自享用。 白天闲来无事,拉着街坊孩子猜拳,玩游戏棒,或者“老鹰捉小鸡”,七八只“小鸡”叽叽喳喳,钱赵氏弯着腰,张着臂,挪动小脚,跟随“老鹰”东奔西跑。孩子们暗里称她“老疯婆”。 “老疯婆”尤爱男孩,逮着就絮叨:“饭吃过啦?头发谁剪的?啧啧,男孩身板挺,穿什么都俊!” 父母们外出办事,或将儿子托给钱赵氏。钱赵氏领着出去,买糖、买糕、买棒冰、买玩具,将小口袋塞得满满的。如有路人注意,她就会挺起胸脯,拉紧男孩的手。 时间长了有碎言,说钱赵氏亏待自家女儿。现在新社会,男女一个样,只有这种乡下人,才改不掉封建落后。俩丫头里,一男还算精怪,可怜的是爱娣,身子没长全呢,活儿比大人干得多,还整天挨打受骂。这样的娘,整一个“十三点”。 钱赵氏渐渐当不成“孩子王”,就找婶子大妈们打扑克。她只会“争上游”,牌技不好,常输小钱,愈将怒气撒在女儿身上。 一日踅入东道家门,忽听牌友们提她名字,低语几句,然后吃吃地笑。肯定是在嘲弄她生不出儿子!十多年过去,她们始终看她钱赵氏的笑话,摆明了嫉妒她早年的美貌和好姻缘。 赵钱氏瞅着镜中的自己,真是显老了,脂粉粒嵌在细纹褶子里,杏仁眼松弛成三角眼,多了几分促狭相。她暗中哭过几回,更加心灰意懒,脸不洗了,头发也不梳,整天躺在床上,旁边放个瓜壳盆,直磕得指缝里的黑褪不去,门牙崩出个小凹塘。 5 每天天不亮,爱娣就围着煤球炉忙乎,引火、加柴、扇风、热早饭,再把马桶刷洗了。放学后扫地、擦灰、烧晚饭、洗衣服、去老虎灶泡开水。忙到晚上七八点,才到桌前做功课,这时一男已上床。钱赵氏埋怨电灯耗电,还埋怨爱娣的学习成绩。爱娣语文好,自然常识不错,其他中不溜秋。妹妹一男,除了体育,门门名列前茅。她不愿和姐姐多说话,觉得她的口气不好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3) 第二章 钱爱娣(3) 最让爱娣发怵的,是每周两次买菜。一是星期日,做一桌子菜,迎接爸爸回家,另是星期一,准备全周食物。为了避开五点的高峰,爱娣凌晨二三点去菜场。 一男睡眠浅,容不得小响动。爱娣不敢用闹种,隔三岔五地警醒一回,从枕下取出钟,就着月色看时间。一整夜下来,脑袋发涨、面孔浮肿,有时拎着菜篮走在路上,眼睛还是闭着的。 到了菜场,被气味一熏,才慢慢清醒。各色蔬菜在摊位上摆放齐整,红的绿的,长的圆的,透着湿漉漉的新鲜劲儿;红白的猪肉用钩子钩了,悬在头顶,底下的刀子磨亮了,砧板用开水烫好;除非节假日,其他荤类只一二摊头售卖,躲在菜场最里头,整条的鱼和光鸡光鸭,冻在方正的冰里,一块块排列好,旁边搁着敲冰榔头。爱娣边走边看,盘算蛋票、肉票和豆制品票的花费。 夏季亮得早,三点多时,满树鸟儿齐声放唱,天色刹时被唱得微亮。冬夜比较长,五六点还暗着,容易睡沉过去。为此爱娣没少挨打。只能更警醒,感觉快睡死了,就硬撑开眼。她浅浅地做了些梦,梦见爸爸回来了,抓起床边的瓜子壳,往妈妈身上扔,妈妈被扔得鲜血淋漓;又梦见变成男孩儿,下身一根“茶壶嘴嘴”,妈妈唱着歌,给她理了个寿桃头;最后是妹妹,关在方形玻璃屋里,爱娣想破壁而入,一男却道:姐姐你脏,别进来。说完又哭。 爱娣醒来,发现钱赵氏真在哭,坐在窗前,脚边点根蜡烛,头发蓬散着。她回过头,爱娣吓了一跳:妈妈满脸斑驳烛影,眼泪汇到下巴边,滴在前襟,湿了一大滩。 钱赵氏怔了怔,爱娣也怔了怔。 钱赵氏抽着鼻子问:“爱娣,恨妈妈吗?” 爱娣摇头。 “妈妈死了,你会来送终吗?” “妈,你不会死的。” 一男在睡梦中呻吟,翻个身,脸对墙壁。钱赵氏熄了脚边蜡烛,她整个人就在月光里变蓝了。 “爱娣,听娘的话:做女人,一要嫁老实男人,二要生大胖儿子。另外,得提防那些狐狸精,眼神一勾勾的,把你的好日子都勾走了。” 钱赵氏让爱娣赶快睡,自己也洗脸上床。平睡床头,丫头俩睡床脚,这次却和爱娣一男挤在一头,双人床顿时拥挤。钱赵氏抱紧女儿,爱娣觉得母亲凉冰冰、湿答答的,但很快温暖起来。很久以前,妈妈也这么抱着。爱娣回忆了一会儿,心下踏实,很快睡着了。 6 钱爱娣16岁时,钱保佑诞生。这是个大嘴巴、小眼睛的男孩。爱娣从护士手里接过弟弟时,奇怪钱家的三孩子,怎么一人一个样。转念一分析,自己像爸爸,妹妹像妈妈,弟弟像爷爷。 钱桂林的酒后临幸,实出偶然。钱赵氏隐隐觉得,老天爷来补偿她了。三个月时,去庙里求签,得了上上的,回家后被钱桂林一通数落:“儿子?做梦吧!” 他照例在外喝酒,周末回家,要求好菜好饭,稍不如意就打骂妻女。钱赵氏提营养补贴,他两眼一翻,唬得钱赵氏不敢再说。爱娣私下对爸爸道:“妈妈身体很虚弱。” 钱桂林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跟我说话。” 钱赵氏整日昏睡,醒来就吃,吃了就吐,常常不及俯到床边,喉咙口就喷出来。三两天换一次被单,洗得爱娣双手皲裂。 满屋子呕吐物的味道。一男在校完成作业,直到就寝时分,才磨蹭回家。她吃不下,睡不好,几次半夜起来,拿冰冷的井水擦身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4) 第二章 钱爱娣(4) 肚子更大时,钱赵氏不吐了,开始腰背疼,弯不得身,走不了路。还长起痔疮,无法坐直。于是终日躺着。 想吃梨了,爱娣买梨,想吃酸辣土豆丝,爱娣做上一锅,想尝童子鸡,爱娣烧了三两只,用完了一年配给的禽票,只能买鸡蛋。 见了半篮鸡蛋,钱赵氏破口大骂:“死丫头,学他们算计我!”抄起枕边台钟,朝爱娣猛砸。爱娣额角瀌血。钱赵氏又后悔得大哭。 临近产期,钱赵氏变安静了。小子在踢母亲肚皮,腿脚儿多有力。小子还在呜啊闹,怪母亲营养少,丫头可没这么活泼。钱赵氏温柔地摸着肚子,爱娣在旁瞧着,心下酸酸的。 “爱娣,你看娘会生弟弟,还是生妹妹?” “弟弟,肯定是弟弟。” “如果又是女的怎么办?” “不会的。”爱娣一脸深信不疑。 钱赵氏点点头,宽心了。过了一会儿,瞧见爱娣,又问,爱娣又答:“一定是弟弟。”一天七八次。钱赵氏决定给儿子取名“保佑”。每天念叨,菩萨一定听到。 保佑,保佑,保佑我钱赵氏,保佑我儿钱保佑,保佑钱保佑的大姐二姐,她们都是好孩子。 7 直到破了羊水,送进产房,钱赵氏还拉着护士问:“您看看,该是男孩吧?” 产房共四张床,临床换了一拨又一拨。宫缩的巨痛汹涌时,钱赵氏又哭又喊,疼痛过去时,就有气无力地哼哼。床褥湿透了,一个助产士做清洁,另一个站在她腿间嚷:“用力,开八指了!” 爱娣放学就往医院跑,产房里鬼哭狼嚎,夹杂着助产士的尖声呵斥。爱娣盯着出来的人问:“二号床怎样啦?” “宫口全张开了,孩子就是不出来,”医生埋怨,“孕妇42岁了,怎么不来产前检查?现在好,连剖腹产都难。” 爱娣被拦住不让进,在门口团团转,想给爸爸打电话,又不知道号码。钱赵氏膀胱快爆了,浑身骨骼咯啦啦裂出缝来。医生让助产士拿剪刀,说要侧切。接着,钱赵氏听到剪子的“咯嚓”声。有个实习生,拿着表格,问了很多问题,见钱赵氏只顾喊叫,来气了:“问你话呢,听见没有?”本来胎儿似乎有点出来,这么一训,又缩回去。还有两个小助产士,屁事不管,坐着聊一个男医生。 第四十六个小时上,换了有经验的中年助产士。“张开,用力……”钱赵氏一使劲,助产士隐隐见到小孩的头,卡在半当中,就拿产钳夹出来。 “男孩,恭喜!” 钱赵氏浑身一松,瘫着不动了。爱娣正靠睡在长椅上,听到里头叫“钱赵氏家属”,噌地跳起来,冲进病房。她一眼撞见钱赵氏叉得开开的腿,之间一个血红的洞。一个助产士在剪脐带,另一个把一包东西递给她。爱娣小心接过。软绵绵的的包布里,婴儿只露了皱巴巴、红彤彤的脸,金鱼似的眼睛紧闭着,尖脑袋上覆着一层乌发。 助产士说,头形有点奇怪,是在妈妈体内受到挤压,刚才又夹了一夹,以后会长好的。爱娣拉开布片,见两腿间一个小鸡,顿时眼睛湿了,把孩子还给助产士,边哭边笑地蹦出去。 助产士去做清洗。医生等着胎盘娩出来,手里准备缝针。侧切的大口子缝合四层,每层二三针,钱赵氏被一股子高兴劲支撑着,居然忍住没叫。 缝好后,医生让她躺着,忙乎别的产妇去。钱赵氏流着汗,淌着泪,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离开身体的,不仅仅是个婴儿。 这时,一名产妇道:“同志,我想大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5) 第二章 钱爱娣(5) 助产士道:“那不是大便,是要生了。生的感觉像大便一样。” 产妇又道:“同志,我真的要大便。” “是你要生了。” “我能去厕所吗?” 助产生不耐烦道:“你拉在床上吧。” “我……” “你拉呀,你拉呀!” 突然一股恶臭,真的拉了一床。两个助产士骂骂咧咧。那女人一声大叫,居然就生了。屋内站着的人,全都围拢过去。钱赵氏想捂鼻子,却抬不起胳膊,这才意识到在流血,生孩子的地方早已麻木,只感觉大腿湿湿的。 “同志,同志。”她叫了两声,就晕过去。 俄顷,临床的女人发现异样。“救命啊,流血啦!” 医生和助产士又哗啦啦从那床围到这床。按摩子宫,注射宫缩素,进行输血准备。几个实习生瞅着满床满地的血,呆着不会动了。钱赵氏休克的身体慢慢变凉,医生测了测脉,对旁边人说:“太突然了,真可惜。” 8 钱爱娣插队落户八年,1976年回城时,已经25岁。脸黑了,头发里爬满虱子。右肩明显比左肩高,八年扁担挑出来的。关节炎也严重,一遇湿冷,就浑身钻痛。还得了妇女病,是例假时挖河泥的后果。 钱保佑9岁了,被产钳夹过的脑袋,后方凸出一块,最终没像助产士说的那样变圆回去。钱桂林给儿子订了每天一瓶牛奶,将他养得身板敦实。钱保佑不喜欢同弄堂里的孩子玩,也不爱和人说话,缺乏日晒的面孔白白的,小眼睛里淡漠一片,看不出喜怒。 这神气和二姐钱一男有点像。爱娣插队落户的同年,一男进厂做学徒,三年满师后,工资从十八块涨到三十六块,养活着她和弟弟两个。 钱赵氏死后不久,钱桂林续弦,“周阿姨”是单位同事,尖下巴,吊梢眼,说话时,眼神随着音调流转。第一次见面,爱娣想起妈妈说的,要提防“狐狸精”,于是不肯叫“周阿姨”,挨了一顿打,周阿姨反倒劝解:“没关系,小孩家不懂事。”过了一二年,一男才知道,“周阿姨”早和爸爸姘上了,只有她们姐妹蒙在鼓里。 钱桂林再婚,单位又分一套房,和新媳妇住在近郊,第二年有了大胖儿子,渐渐的两三个月,才想到回一次家。开始还定时寄生活费,后来断了,一男也不稀罕。 一男保留弟弟的一份牛奶,除此之外,早餐泡饭,午餐剩菜,晚上一菜一汤。9岁的钱保佑,没尝过冰棍和话梅,某日偷了几分钱买“油凳子”,被打得渗血。 钱赵氏怀孕时,家里像个大猪圈,刚出生的弟弟,在一男眼中,就是头小猪猡,不停屙屎、屙尿、流口水。只能请个老太来照看,还得偷偷请,怕被说成“资产阶级雇佣关系”。 弟弟长到五岁时,一男辞了保姆。这时候的小孩,手脚没个停,拿板凳翻转了当火车坐,拖鞋浸入澡盆当轮船玩,喷嚏打得鼻涕四溅,或者玩得一身烂泥回来。一男骂他饿他,罚他立壁角,或者拆下扫帚柄,用肥皂洗净了,劈头盖脑地打。 钱保佑8岁时,离家出走过。趁着姐姐洗扫帚柄,走了三个街口,停在路中央,“姐姐,姐姐”地叫。被邻居田大妈发现,领了回来。一男不在家,田大妈带保佑回家吃晚饭。保佑拉着喊:“姐姐打我,姐姐杀我,大妈救我。”田大妈给了两块大白兔奶糖。保佑拆开糖纸,各舔了一口,在袋子里藏好。 直到天黑透了,一男才找来。她走得两腿发麻:“急死我了,知道不知道。”说完眼泪就下来。田大妈本想责怪她,叹了口气道:“别再打小孩了。你俩都不容易。”一男领保佑回家,关门一记耳光:“让你告状!”保佑手插在兜里,捏紧奶糖,瞪着姐姐。一男也瞪他,但很快目光软了,过来摸弟弟的脸道:“脏死了,快去洗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6) 第二章 钱爱娣(6) 第二天,钱保佑跑去田大妈家。田大妈在烧饭,让他在地上玩一会儿。钱保佑不玩,默默跟着。田大妈被瞅得心慌,问:“怎么回事?姐又打了?”钱保佑上前拉住她:“妈,妈妈。”田大妈吓了一跳,又拿大白兔奶糖哄他。钱保佑收了糖,走了。 自那以后,钱保佑知道了:要有糖吃,得靠自己。他挨完打骂,不再哭鼻子,只搬了姐姐指定的小板凳,坐在门口。门外的世界,像裹了一层糖水,花草鲜艳,空气爽洁,房屋的檐角亮汪汪的。 这一切,美好得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9 1981年,发生了三件事。 14岁的钱保佑跑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钱惜人。爱娣劝说:母亲生前起的名,不能胡乱改。“娘为了生你,把命都搭上了。” “你说那个懒女人?连亲生女儿都要狠心溺死,凭啥让菩萨保佑?” 爱娣瞪圆了眼睛。钱保佑觉得她这副模样很蠢。 为什么改名“惜人”?一次,钱保佑半梦半醒,听耳边在叫:“惜人,惜人。”第二晚又如是。想了又想,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上天的意思,惜——爱惜,人——当然是自己。惜人,就是爱惜自己。 这年的第二件事,钱一男重新上了学。她进厂前是高中生,姐姐回来后,高考恢复了。厂里的几个同事,摇身变成大学生。一男也去试。复习一年多后,考取重点大学的土木工程系。邻里道贺,同事羡慕,久无音讯的钱桂林,送了二百元的大红包,甚至钱赵氏的娘家,不知哪儿听说出了“女秀才”,也从乡下送来两篮子鸡蛋,和三只喂得油光光的童子鸡。 一男很快感到,读大学太苦。一则没了工资,靠姐姐接济,生活拮据。二则一男不擅理工,课程一深,就觉吃力。一学期下来,瘦成骨头架子,还得了近视。鼻梁太窄,眼镜老是下滑,就不停用手去扶。她以指代梳,半长不短的头发随意抓几抓,系根牛皮筋,粗硬的辫梢正好扎在领子里。年近三十的一男,说话爱刺人,还得了疑心病,见人谈笑,就认定是在议论她。大家都说她越来越像死去的钱赵氏。 第三件事,钱爱娣结婚了。她是病退的知青,回家三周后,进了里弄生产组,制作手表带,一天工资三毛二分钱。 钱爱娣经居委会干部介绍,认识了乐鹏程,交往一阵后结婚。钱家住西头的祥康里,乐家住东边的影子弄,中间隔着祥安里。祥安里是大弄堂,宽敞、平整,七马路的孩子都到这里玩。钱爱娣和乐鹏程,也许一起玩过老鹰捉小鸡,但年龄太小,记不确切,长大了更不走动,只了隔一条弄,却是十几年未谋面。 爱娣隐约记得,小鹏程秀气白净,一双大眼睛,女娃似的童花头,怯生生躲在同伴背后。乐鹏程对爱娣却印象深刻,当年乐家姆妈曾说起:这女娃吃苦耐劳脾气好,谁娶谁有福。 结婚彩照上的乐鹏程,满脸有福的样子,一张瘦面孔,唇红齿白地微笑,一只肩膀侧到妻子背后,脑袋斜斜靠过去。爱娣则嘴巴微张,像是吃了一惊,不齐整的留海压住眉毛,让她的圆脸显得比实际的更阔。 照片背后,墨蓝钢笔写着结婚的日子,是爱娣的字迹。二十年后,乐慧在一堆旧照片里翻到它。 10 乐鹏程工资不高,钱爱娣的更少了。家具尚未添齐,办酒倒欠了笔钱,日后有了孩子,开销还会上涨。爱娣除了生产组的工作,还到外面揽活儿,洗衣服、看孩子、拆纱头,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倒头就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7) 第二章 钱爱娣(7) 刚开始迷糊,就被乐鹏程从背后抱住。“爱娣,睡觉戴胸罩不好。”他的手伸进她睡衣里,呼吸喷在她耳朵上,痒痒的。爱娣扭摆躲闪,“啪——”,感觉胸口一松。“干什么呀,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她咕哝着往床边蹭,试图回到梦里去。乐鹏程得寸进尺,抚弄起她的。 “别,别。”爱娣用力扒他的手。 乐鹏程不说话,只管动作。 爱娣低骂一声:“流氓。” “你说什么?” “下流。” “怎么这样说话,你是我老婆。” “老婆也不能这样。” 爱娣将自己整个卷起,乐鹏程隔在外面,试了几次,没法钻入,只能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 “爱娣,爱娣,你不想要孩子啦?” “想啊,这和你耍流氓有啥关系。” “孩子不都这样弄出来的吗?”乐鹏程重重别过身,棕绷床一阵咯吱。 “你骗人。” 乐鹏程愣了愣,爱娣不像开玩笑。 “你妈没教你吗?”乐鹏程话一出口,立即后悔。 “我妈教我,做女人要正经。” 爱娣想起农场的几个“狐狸精”,工余不琢磨学习上进,只知画眉毛,画面孔,还剥了电线烫头发。最让人瞧不起的,是违反农场规定,和男青年谈恋爱。她们躲在帐子里读情书,有说有笑地讨论,甚至由女伴作陪,半夜跑去野地约会。嫁给乐鹏程,主要看中人老实,谁知婚后也变成大流氓。 “一天到晚瞎折腾。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够累了吗?” “爱娣,你就说一声,到底想不想要孩子?” “想啊,我们是夫妻,当然会有孩子。” “做了夫妻后,得‘那个’,才能有孩子。”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不就是‘那个’了吗?” “当然不是。碰都不让我碰,孩子怎么钻进你肚子去?” “怎么钻进去?”声音轻下去。 “好爱娣,我们得互相接触,孩子才能钻进去。” 爱娣琢磨了一会儿,道:“还是不懂。”她的身子像泡了醋,又酸又软。脑袋里仿佛钻了个小人,拿鞭子不停抽赶汹涌而至的睡意。 “你妈走得早,很多该教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教。” 爱娣不响。过了片刻,乐鹏程发现她在哭,急忙转过身,隔着被子轻拍她。 爱娣回忆母亲分娩后高高叉起的双腿。那个血淋淋的大洞,能把一切吸进去:托盘、消毒棉、橡皮手套…… 然后,它们出来了。她自己,妹妹和弟弟。钱赵氏骗爱娣说,小孩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小爱娣深信不疑,直至钱惜人——浑身覆满粘液的尖脑袋怪物,从那里钻出来。 “爱娣,要接触,才会有小孩。”乐鹏程终于找到被子的缝隙,探进一只手。 爱娣仍在抽抽搭搭,但不拒绝了。 “所有人——我是指,比如隔壁吴大姐俩口子,晚上也那个吗?”她吸了一下鼻子。 “是啊,不信你问她。” “呸,这种事儿,让我怎么问!”爱娣“噗哧”了一声。 “瞧你,又哭又笑,跟孩子似的。”气氛有点松弛了,乐鹏程顺势解开裹住爱娣的棉被。 11 初二的体育课上,乐鹏程练习滑杆。滑至底部时,他闭着眼睛,抱着滑杆,一动不动。同学扶至医务室,医护老师白忙活半天,还是陪去的同学瞧出端倪:铁杆的摩擦,让乐鹏程腿间支起一顶“小帐篷”! 自此,但凡乐鹏程练习滑杆,男生们就在旁边叫:“小帐篷!小帐篷!”女生听不明白,他们就故作神秘:“男人家的事,女人不懂的。” 乐鹏程成了班中两大笑柄之一。另一笑柄,是个留级的早生,叫吴娟。母亲死后,没人关心,发育了不知道买乳罩,白衬衫下晃着两点黑,跑步时满胸蹦达。裤子上第一次见红时,吴娟躲进厕所哇哇大哭,邻班的女班主任跑进去教她叠卫生纸。此后,吴娟定期走出体育课队伍,独自在操场边瞧着同学打球跳高。个子高,身板壮,还一脸羞答答,时间长了,就得绰号:“小害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8) 第二章 钱爱娣(8) “小帐篷”和“小害羞”,叫久了没新意,就给两人配对。吴娟被唤作“乐吴氏”,气得大哭。但逐渐地,只是扭捏笑笑,呸好事者一口,甚至故意卖破绽,让人家往这方面逗她。马上又传出话:两人的事儿,说着说着,保不准成了。 吴娟人不坏,五官也还好,只是性格多愁善感,身材五大三粗,实在不相称。比如乐鹏程,内向少言,就该配副白净面孔;吴小妮活泼大方,人家就长出了个大方样儿。 如果“乐吴氏”是吴小妮,该有多好。 吴小妮最漂亮的是眼睛,睫毛像窗栅栏似地浓密。她扎麻花辫,走路时鲜红的蝴蝶结在肩膀上跳跃。女生大多穿短袖上装和深色长裤。吴小妮有条体育课专用的蓝色运动裤,外侧裤缝镶两条白边,勾勒出腿部运动的轨迹。在夏天,乐鹏程还能直接欣赏吴小妮的腿。她是班里少数穿裙子的女生之一,并且总是最早的。上学斜穿操场时,教室里一阵骚动:“吴小妮穿裙子了”。女生们拥到窗前,嘁嘁啜啜指着议论。渐渐出现一两个跟风,于是裙装不再成为话题。即便如此,吴小妮还是突出,她的的确良衬衫带着花色,在一堆白布方领衫中特别扎眼,裙子也好看,裙摆有褶子,不像别的女孩,只是将布缝成一圈,腰里箍上橡皮筋。乐鹏程注意她裙下光溜溜的腿,时而交叉,时而弯曲,时而弹性饱满地一蹦一甩,变化出诱人的形态。 一晚梦见那双腿,像在跨栏,又似跳舞,裙摆的褶绉倏然开放,犹如一把花伞。乐鹏程一声大喊,把自己喊醒了。脊梁和大腿汗津津的,一摸,毛巾毯湿了一大块。日光灯亮了,父母齐齐探起身,四只眼睛丝毫不差地落在他脸上。乐鹏程心中发怵,不敢大动,微微挪一下,将湿东西捂住。 母亲张翠娥半眯着眼,瞧了片刻,猛地倒回床上,头朝里,背朝外,仿佛和人赌气。父亲乐明干咳了两下,抬手关灯。床架子一阵摇晃,三人各自调整姿势,重新分配毯子的面积。 12 乐明和张翠娥是同事,自由恋爱后结合。 乐明是党委书记,经常发火,抓起陶瓷杯一拍,溅出大滩茶水。骂人文绉绉的,“你游手好闲,缺点罄竹难书,”或者,“再这样刚愎自用,我要和你割袍断义。”以前工人们听了四字的“别扭话”,总会肃然起敬,现在流行“读书无用论”,就渐渐不把他当回事。 张翠娥是车间主任,步速快、说话脆,像只动力十足的小马达,神情却板结一块,轻轻扯动半个嘴角,算是微笑,稍稍搭拉一下眉毛,表示不满。 乐明有一柜子书,用牛皮纸包好,书脊写上书名,扉页盖章“乐明藏书”,末页页角标好号,归为“马列经典”、“古代文学”、“经”、“史”、“现代文学”、“外国文学”、“杂类”,拿塑料牌烫了字,钉在书柜横档上,外面蒙两层布帘子。谈恋爱时,乐明指着满架书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张翠娥真成了他的“颜如玉”。 结婚半年,开始频繁吵架。张翠娥没想到,一个饱学之人,会是这样的牛脾气。儿子出世后,张翠娥恨不得将双腿扛到肩上。母亲从乡下来,添过一些手,张翠娥嫌她行动缓慢,脑子胡涂,又支回去。有时翠娥不平衡:在厂里,自己也是响当当的“三八红旗手”,凭什么回家就成粗使婆子。乐明骂张翠娥“庸俗不堪”、“不学无术”,张翠娥气得数次离家出走,没多久又乖乖回来。算了,嫁这男人,不就图他一肚子学问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9) 第二章 钱爱娣(9) 乐鹏程的名字是乐明起的,龙生龙,凤生凤,乐氏子弟,鹏程万里。孕妇张翠娥养得特别好,家里订了一份奶,又从工友那里争取一份,早一瓶、晚一瓶。还有时令的西瓜,一天一只。乐明天天中午跑去水果店排队,有时吃饭都顾不上。他开始做家务,脾气改好不少。一天忙完,在街边架个竹床,让翠娥乘凉,自己在旁扇风。蒲扇一摇一晃,晚风一丝一缕,语题三句不离孩子。 乐鹏程出生时,是七斤半的小胖墩,谁知越长越纤瘦,性格也随之往软弱里长。丢沙袋时,是捡沙袋的;打乒乓时,是捡球的;跳鞍马时,是俯身作“鞍马”的;“老鹰抓小鸡”时当老鹰,抓来抓去抓不到,给一群男孩揪住,刮鼻子、打头挞。后来长大了,成绩中等,表现平平,没什么朋友,不上课就孵在家里,有时看连环画,有时发呆。 张翠娥料理儿子起居,乐明负责教育。此后张翠娥流过两次产,查了几家医院,确诊得了慢性肾炎,医生在诊断书上判了四个潦草的字:不宜生育。 夫妻俩誓将唯一的儿子培养成材。打骂更勤了。乐明拦腰一胳膊,将儿子折成两截,对准拱出的,哗哗甩巴掌,有时不过瘾,抄起量衣尺、扫帚柄,甚至桌上的细竹筷,朝背脊猛戳。张翠娥也不拦,把门一关,嚷道:“该打,该打!”她自己偶尔动手,拧起面颊的一丁点儿皮肉,转上几转。乐鹏程倒更欢迎父亲的板子,辣的疼,还算来得爽快。 13 乐鹏程惊梦的第二天,张翠娥在被子上发现一块干硬的污渍。她开始检查乐鹏程的内裤,乐明借口儿子成绩下降,有事没事一顿打。 乐鹏程发现,手指带来的乐趣比滑杆大得多。他喜欢早早上床,把手往腿间一放,开始胡思乱想。吴小妮为何笑得这么好看?衣服好看,头发好看。前面有点凸了,但不明显,过两年也许会戴胸罩。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像吴娟一样,在体育课上害羞地走出队伍?每个女人都这样吗?她们到底怎么回事? 乐鹏程屡屡梦见自己,在路边叼着香烟,抱着手臂,叉着瘦伶伶的腿,朝过往女孩吹口哨。有一次,爸妈冲过来向他吐唾沫,他醒了;还有一次,吴小妮正巧路过,他猛力一抱,扑了个空,又醒了。 乐鹏程端详自己的手:十根指头修长,指甲剪得干净,手背皮肤白嫩,跟女人家似的,唯一起褶的是关节处,排列整齐的指关节,像一枚枚长皱纹的眼睛。手指伸直,“眼睛”眯起来,手指弯曲,“眼睛”就瞪得老大。它们是有生命的,不完全听从大脑的控制,就像下面那东西。乐鹏程心想:人根本不是身体的主人,而是它的奴隶。 两个月后的一天,学校组织义务劳动,乐鹏程忘了带扫帚,匆匆赶回家,撞见张翠娥在哭。她显然提早下班,黑色的工作包往床头一扔,拉链半开,一条毛巾帕胡乱覆着。铁石心肠的母亲,此时居然哭得脸面浮肿,耳廓上青筋暴显。见儿子突然进来,她抖了抖身子。 “过来。” 乐鹏程不动。 “过来!” 乐鹏程向前磨蹭两步。 “活宝,只配挨打!” 张翠娥一扬手,乐鹏程举臂一挡。谁知她只是拈起一张考卷,扔到地上。 “站着干嘛,算盘珠子啊,拨一拨,动一动!” 乐鹏程俯身去捡,背脊冷飕飕的,手指夹到纸张后,身子迅速往后缩。 数学期中考26分。一翻,背后是数学老师兼班主任的留言,笔锋遒劲,直透纸背,很像他平日训人的气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0) 第二章 钱爱娣(10) “家长同志:该生近来不专心听讲,成绩退步严重。希望家长配合老师,找到思想根源,认真教育,使该生端正学习态度,成为国家的合格栋梁。” 14 张翠娥的肾炎半因操劳,半因体寒。乐明的弟弟乐亮认识一位老中医,从苏州过来的,据说他给乐亮搭脉,搭出心脏问题。乐亮跑到医院一查,果然是早期风湿性心脏病。自此五体投地,一家子的身体全部托付老中医。 从乐明家到老中医的住处,要斜穿整个市区。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乐明骑着自行车,带张翠娥去看病。老中医根据复诊情况,调整中药配方单。开始听乐亮介绍,乐明将信将疑,回去按方子熬了膏,吃上一阵,果有好转。但没多久,又急转而下,甚至出现高血压和水肿。 乐明痛打儿子:“都是你这白眼狼,害得你妈病重!” 张翠娥附和道:“我这病,都是你给气的!你想让爹妈早死,就痛快一点!” 这天他们出门前,又教训乐鹏程一番。乐明对检讨书不满意,张翠娥让儿子立壁角。乐明给自行车打气时,她又折回去侦察,臭小子还算老实,顶着一纸检讨,乖乖站在门后。 他们上了路,谈论起乐鹏程的教育问题。乐明认为,索性让儿子辍学,到厂里谋职。他说了几点理由,张翠娥正想回话,突然起风,乐明眼睛进了砂子,赶忙闭上,手背狠狠揉几下。张翠娥觉得重心似乎被风吹歪了,在书包架上叫声“小心”,动了动,发酸的腰部往前倾。 这时横穿出一位老人,乐明急转龙头,自行车向外倒去,翠娥整个人飞出,甩在一辆并行的卡车头上,一滑,碾到轮底下去了。司机是新手,发现有状况,下意识地一拐,又把倒地的乐明压进去。 乐鹏程听人说,卡车轮子把妈妈的腰都压平了,爸爸的脑浆混着鲜血流了一地。乱穿马路的老头当即中了风,抬进医院就咽气了。父母亡故后,乐鹏程发起高烧,足足病了一个月。 两家各派出人,打理后事。张翠娥的大哥张相根代表女方,要求将妹妹、妹夫葬回乡下祖坟。虽然女人家不兴入祖坟,但张翠娥是暴毙,唯有用土镇着,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乐家不同意。这个书香门第,父亲乐扬,长子乐明,次子乐亮,都是知识分子,母亲乐董氏虽是小脚,也识得几个字,做姑娘时念过几本经,解放后研习了不少马列著作。唯物主义的信仰之家坚持火葬。 争执了半天,两家互相妥协:乐家出面操办追悼会,尸体火化。张家将骨灰埋到乡下祖坟,为两人立一块碑,刻上黑字:“父 乐明 母 张翠娥 儿 乐鹏程 叩立”。 父母的追悼会,乐鹏程没去,火化仪式、土葬仪式,也都没去。几次听到敲门,却四肢沉重,下不了床。一天,门被破开,叔叔乐亮冲进来,抱起侄子,一摸额头,惊道:“鹏鹏脑子要烧坏了。”送至医院,吊了两天盐水,体温才逐渐走低。 待乐鹏程下得床,父母已成两幅镶黑框的照片。他瞧着他们,他们也从墙上瞧着他,目光严厉,像是在说:不学好,伤透我们的心了。乐鹏程想,是不是该哭一场。酝酿了一会儿,哭不出,就作罢。 15 乐鹏程顶替父亲进厂,外婆严素贞上来照顾他。她不识字,又耳背,一只眼睛白内障。除此之外,味觉也退化,做的菜又咸又油,吃得嘴角腻黄了,还在嘀咕:“太淡,太淡。” 她逼着乐鹏程多吃:“瞧娃儿瘦的,都是饿出来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1) 第二章 钱爱娣(11) 乐鹏程已经成年,还开始赚钱。乡下大舅张相根觉得,老娘该留在乡下给他带孩子、做家务。张相根的老婆张爱芬是同村的,做姑娘时奶大大,娶来后果然能生,现在已是第五个娃了。严素贞却道:“我给你们带过四个,做娘也算做到家。老亲家闲着没事,也可以添添手。” 老太坐着骡车,颠着小脚,来到城里。乐鹏程在大床边搭个小竹床,铺了层毛毯让外婆睡,还给她一把卷了须的旧牙刷,一块又洗脸又洗脚的毛巾。 路上车多不敢出去,弄堂里转转又怕迷路,严素贞整天坐在床边,等着做饭洗衣的时间。她有点老糊涂了,早饭的豆浆缸子没洗,就开始下面条,下了一半想起来,外孙在厂里用中饭,于是赶紧洗衣服,把糊了的面条留在灶上。她扫地也力不从心,灰尘懒洋洋的不听扫帚指挥。只能蹲在地上用手抠捡,完后到水斗边,黑乎乎的指甲直接拧干衣物。一次被乐鹏程撞见,自此剥夺她洗衣服的资格。 于是更加无所事事。严素贞倚着竹床,摇着破蒲扇,咕咕哝哝:“乐明啊,你是文化人,心肠也好,翠娥跟我讲,你体贴着呢。翠娥说她腰疼,肯定是不听我的话,坐月子时碰了冷水……” 有时嗑累了,突然醒转:“鹏鹏,晚饭吃啥,我给你做。” “我吃过了。” “噢,”缓缓神,又自言自语,“鹏鹏一个人,留在城里不放心,我虽年纪一把,身板还算硬,总可添些手吧……” 平时乐鹏程只当窗外车多人杂,耳朵里吵了点。但好几次半夜惊醒,外婆的声音鬼魅地飘荡,抬头是父母遗像,齐齐板着荧蓝的脸,妈妈还扬了扬眉毛,原是想挤出微笑,看着却像在威吓人。她的脸还是完整的,胸以下全都变成血肉糜了。乐鹏程害怕起来。 “别说了!” 严素贞耳背,听到外孙床上有声响,“嗯?”了一下,翻个身,继续念叨。乐鹏程一连几晚睡不好,心里烦躁,只能找块黑布,把父母遗像蒙起来。 乐鹏程发现,老太婆赶不走了。这两年乡下收成不好,张相根交了粮,还得给公社倒贴钱。妹子刚死时,舍不得母亲进城,时间一长,觉得省一份口粮,就是少一副担子,媳妇又在耳边撺掇,就不乐意老娘回来了。 “老头子,我成了累赘喽,”严素贞嘀咕,“呆在哪儿都不济事,乡下没饭吃,城里没事干,你说我咋还不来见你呢。” 两个月后的一天,乐鹏程下班回家,看看灶披间,没人,瞅瞅晒台,也没人,进屋一瞧,外婆躺在地上,脑袋旁一滩血,一只小脚勾在大木床沿,手中紧拽一块黑布。乐明、翠娥的遗像掉在旁边,镜框完好,人像的脸面上斑驳着几滴血迹。 派出所认同了乐鹏程的猜测:严素贞想去揭遗像上蒙的黑布时,相片挂绳从钉子上脱落,老人家手头一打颤,小脚一溜滑,仰面摔下床来。 16 半年后的一个黄昏,乐鹏程站在窗前,忽地看见张翠娥,那妇女一转头,却又不是,身材几分相似而已,发现乐鹏程瞅着她,就笑笑。乐鹏程骤然窒息,站立不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孤儿了。 在厂里,师傅阿二头旧时偷工厂原料,被乐明处分,现在乘机报复,让乐明的儿子干最脏最累的活,还时常责骂。 回到家,乐鹏程故意乱放东西,让屋里显得热闹些。也只是冷清清的热闹。他胡乱烧了饭,吃了,躺在床上看书,有时不小心睡着,一觉醒来已是后半夜,牙齿涩腻,脚趾发痒,书本早已掉在地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2) 第二章 钱爱娣(12) 看书成了打发无聊的唯一手段。乐鹏程在父亲的书架前翻找。不喜欢《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对马列经典没兴趣,偏好唐诗宋词和外国小说,尤其是情诗艳词,恋爱故事。 乐鹏程最欣赏《红楼梦》,“太虚幻境”、“风月宝鉴”等段落,读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与贾宝玉有几分相投,一样白白净净,斯文阴柔,风流多情。只可惜,身边没有林妹妹。 乐鹏程还在书架角落里发现一本薄薄的《生理卫生手册》,如获至宝,没多久就翻得纸页散架。这些云里雾里的知识,让饥渴越来越强烈。而现实中的女人,却越来越乏味。 17 文革开始时,女人们突然变成男人,短发、红袖章,腰身和胸脯藏在宽大灰暗的衣服里。乐鹏程在路上偶遇吴娟,“小害羞”已成“小泼辣”,当了小头目,指挥着一群男生,朝一个老头吐唾沫。老头胸前一块大牌牌:“黑帮份子杨前锋”,旁边还蜷着一人,“土皇帝华之强”,乐鹏程的中学语文老师,头发白了,腰也弯了,几乎认不出。 祖父乐扬、叔叔乐亮,全都挨了斗。乐鹏程拆了书架,书本塞进樟木箱,垫在棕绷床下,用床单盖住。厂里的造反派来抄家,翻出一只银镯子、两双绣花鞋和一些钞票。一番思想教育后,队长说:“看在没爹没娘的份上,你就写份检讨来。” 自此,乐鹏程见造反派就躲,谁知吴娟当街拦住他,掏出红宝书,读完语录道:“乐鹏程同志,我要对你进行思想教育。” 一听“同志”二字,乐鹏程松了口气:“欢迎吴娟同志教育!” 吴娟高出他半个头,肩膀较先前更阔。进了门,大咧咧往床边一坐:“乐鹏程同志,让我们一起学习老三篇。” 吴娟工人家庭出身,乐鹏程父辈是臭老九。吴娟坐床,乐鹏程蹲小板凳,吴娟喝茶,乐鹏程渴了就用舌头舔嘴唇。吴娟说:“乐鹏程同志,以后要靠近组织。我会经常来教育你的。” “是,是。”乐鹏程点头哈腰。 从此,吴娟有事没事路过,见窗内有人,就扯开喉咙喊:“乐鹏程同志,乐鹏程同志!”她开始束腰带,还把半长的头发用发夹别住,脱下军帽后,趁乐鹏程倒茶,对着窗玻璃整理刘海。一次,乐鹏程觉得她眉毛别扭,观察老半天,断定是炭笔描过了,太浓太粗,还在眉锋处凸起一块。 “怎么啦?”吴娟脸一红。 “我在看你眉毛。” 吴娟忽然恼怒:“你是这样对待同志的吗?” “不,不……其实……挺好看的。” “是吗?”又脸红,低下头,手掌磨呀磨,发白的绿军裤磨出很多皱,“你以前不注意我罢了。” 乐鹏程有些心惊肉跳。吴娟伸手拉他,他只能挨着坐在床边。 “我知道,你喜欢吴小妮!” “没有的事!” 吴娟扭过头,乐鹏程发现,她的眼睛一大一小,较大的一眼离得近,睁得圆圆的,仿佛集中了所有愤怒,连眼角皴开的褶子都根根竖起。 “你再说一遍!” 乐鹏程嚅了嚅嘴,发不出声。 “喜欢就喜欢了。那个死丫头,背后骂你‘痴子’,心里得意着呢。现在好了,父母挨斗,自己也上吊了,拖着舌头臭了大半个月。” “上吊……” “她不是喜欢穿花花裙子吗?就要撕烂她的伪装,把她拖到街上,让人民看清裸的真面目!”吴娟像在大笑,又似愤怒,两股表情将面部肌肉扭扯变形,“而且,告诉你,她被很多革命小将搞过啦,哈哈,装什么清高!”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3) 第二章 钱爱娣(13) 乐鹏程往外挪挪,吴娟一把抓住他的手:“干什么?难受啊?你不要心存幻想了。” “我没……” “她瞧不起你,因为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和我一起的,”吴娟握得更紧,“鹏,你摸摸我。” 乐鹏程脑子一片空白。吴娟解胸前的纽扣。解了一会儿,抬头道:“扣眼太小了。”表情像要哭出来。 乐鹏程被牵引着,摸到一团温热,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还有心跳,以更快的频率撞击手掌。吴娟军外套上的像章,正侧着脸,目光炯炯,乐鹏程的腕部有微灼感。 他感觉像做梦,断断续续听到吴娟下命令:“腿抬起来”,“侧过去一点”,“抱住我的腰”……他浑身冰凉,四肢乏力,肋骨快被压断了。 吴娟像在骑马,口中“吁吁”着,汗珠顺着背脊,滴在乐鹏程腿间,一股类似馊饭的味道。吴小妮的衬衫领子有好闻的花露水气息,她的辫子一根搭在胸前,一根甩在背后,转动脑袋时同时飞舞,把芳香散发出去。 乐鹏程下意识地猛推吴娟,吴娟一骨碌滚倒在床,愣了愣,拉过被子蒙住头。乐鹏程战战兢兢,等着她发威,片刻之后,居然听见歌声:“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幸福的喜讯传遍了万里海疆。海军战士见到了,颗颗红心像葵花向您开放……” 歌声绵长纤细,迂回缭绕,将乐鹏程的心脏蓦地扎紧。乐鹏程转过身,抱住她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吴娟体形太大,乐鹏程环不过来。他松开手臂,叹了一口气。 吴娟穿衣服时,让乐鹏程别过身。 “我是你的第一个。” 她想留下纪念,琢磨半天,要来红油漆,在墙上涂了一行标语:“打倒阎王,解放小鬼。” 乐鹏程半夜醒来,月光照在鲜淋淋的字上。隐隐看到一具灰蒙蒙的影子悬在半空。乐鹏程感觉有根软骨针在脏腑间绞动,绞出一团空虚。 自此以后,吴娟常来,进门就把乐鹏程往床上推。她要求得很多。乐鹏程害怕表现不佳的话,会被扣“仇视劳动人民”的帽子,于是一没状态,就拼命默想吴小妮。 吴娟在墙上添了很多标语:“横扫牛鬼蛇神”,“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生做的红小兵,死做的红小鬼”……一天数了数,骄傲道:“十七次了。” 白墙被形状丑陋的红字占满了,一些标语挤在另一些的缝隙里,用极细的笔划勾出来。外婆死后,房内本就阴气沉沉,现在整墙的鲜血,像要随时倾倒进乐鹏程的梦境。 某日,吴娟神神秘秘,进了屋,反锁门,拉上床帘,招呼乐鹏程坐在她身边,打开“为人民服务”的军包,拿出一本破旧的本子。 “曼娜回忆录,”乐鹏程读道,“什么文件?我怎么没学习过?” “笨蛋!”吴娟给了他一个爆栗,“这都不知道。” 一个月前,吴娟加入爱民中学“劳改队”,在和另一伙造反派火拼时,队长出了意外。吴娟乘人不备,将他的军包顺手牵羊,结果有了意外收获。她脸蛋通红,哗哗翻着膝盖上的书。 “愣着干嘛?过来看呀。” 乐鹏程乖乖凑过脑袋。 书面是牛皮纸的,暗黄上蒙了层黑,晕染着斑点霉渍。“曼娜回忆录”,五个墨蓝的钢笔字勾肩搭背。纸页用浆糊粘合,沾染了斑斑污渍,有些边角发脆了,一碰往下掉屑末。打开手抄本,里面的钢笔墨迹时深时淡,时工整时潦草,还有不少错别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4) 第二章 钱爱娣(14)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翻页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吴娟忽然尖声狂笑,把乐鹏程吓了一跳。 吴娟朗读道:“最引人注意的是……咳咳,高傲而怡然自得地矗立着,足有半尺多高,粗得就像小孩儿的胳臂……” 见乐鹏程坐立不安,她停住道:“怎么,不好玩吗?半尺多高呢。”大小眼同时瞪起。乐鹏程觉得,她的表情在向大眼那侧倾斜,整张面孔火烧火燎。 这天,乐鹏程怎么都不行,吴娟发疯似地拍他胸脯,扇他耳光,抓住他的肩头拼命摇晃。乐鹏程歪着脑袋。床头柜上,一只裸露的台灯泡,外壁粘着几个黑点,是小飞虫扑光时烧焦的尸体,内壁一层钨丝熔出的浅浅的灰。半亮不暗的光线,把吴娟壮硕的身体照得黄一块、黑一块。 “你不想要我了,是吧?”吴娟把他的脸掰过来,迫使他正视。 “不是……” “不是个屁,当老娘傻子啊!我就知道,你放不下那个小娘们。” “什么呀,她根本不拿正眼……”乐鹏程意识到说错话,赶紧刹车。 吴娟哼了一声。乐鹏程仰视她,她的下巴无比宽阔,将他的目光完全笼罩进去。 “说话呀,怎么没话啦?”那只阔下巴忽然噼噼啪啪落下泪滴。 吴娟抓起床边的衣服,迅速穿上,拎起军包,冲出门去。 她再没来过。此后一个多月,乐鹏程忐忑不安,看看没动静,逐渐放了心。他重新粉刷墙壁,将吴娟遗下的《曼娜回忆录》用报纸包好,塞在垫被底下。偶尔睡不着觉,翻出来看,眼前浮现吴娟的那对肉包子。他不再激动,只是觉得有点饿了。 18 无论哪方面,爱娣都是称职媳妇:能干、勤劳、善良、体贴……乐鹏程可以一直数下去,直到十根指头都用完。 除此之外,爱娣的身体也让他喜欢。不大,但长年劳动,变得结实,能以愉悦的弹性回应他的手指。还有她的腿,充满紧凑果断的美感,仿佛一双上足的发条。 爱娣四处揽活挣钱,乐鹏程帮忙家务,烧菜、擦灰、挑选日用品,甚至给爱娣买衣服。很快,他脸变圆了,有了小肚子。见者都说:“气色不错嘛,有老婆照顾,到底不一样。” 唯一不足的是,爱娣始终讨厌夫妻之事,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事后马上用高锰酸钾清洁。乐鹏程觉得那像一盆紫红的鲜血。爱娣道:“我妈说的,这个洗了干净,不会生病。” 乐鹏程被引得做起了梦。梦见一双腿,穿吴小妮的花裙子,却是钱爱娣粗短的形状,像在跨栏,又似跳舞,有褶的裙摆,花伞一般倏然开放。乐鹏程刚想惊叫,这双腿突然流血了。 乐鹏程转身抱住爱娣。 “怎么了?”爱娣迷迷糊糊,摸到眼泪,就完全醒了。 “没怎么。” “那干嘛哭?” “我想,我们70岁时,会不会有一堆孙子孙女,叫着‘爷爷奶奶’,围着我们跑啊跳的。” “会,会。”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深更半夜的,问这干嘛?”爱娣打开灯,看清丈夫红肿的眼睛,笑了,“傻瓜。” 一日,爱娣叫人修理棕绷,翻出压在底下的《曼娜回忆录》。她第一次向乐鹏程发火。“你这个流氓,骗子!”她号啕大哭。 手抄本被撕破,扔在地板上。乐鹏程不敢去捡,爱娣也不捡。过了三四天,这堆被踩得黑烂、踢来踢去的纸,悄悄消失了。晚上,乐鹏程试着钻进爱娣的被窝。 “干什么呀?”爱娣扭着身体,掖紧被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5) 第二章 钱爱娣(15) “你几天没理我了。” “累了,睡觉。” “咱们谈一下,行吗?” “别碰我,以后再不迁就你。” “咱们总得要个孩子吧。” “孩子?哼,借口,以后再也不上你当。” 19 30岁生日那天,爱娣提出想领养孩子,“三四年都没能生,怕是生不出了。” “要不咱们看看医生去。” “不行,那多难为情。” “你也不积极一点。” “什么叫‘积极一点’!”爱娣瞪着乐鹏程。 乐鹏程想回嘴,发现妻子眼睛湿亮了,于是心软,同意先去儿童福利院看看。 公交车懒洋洋地前行,阳光把车玻璃上的灰尘照得闪闪发光。一路,爱娣只说了一句话:“领养的小孩,长相身板都能挑。自己生的,可没得挑。”乐鹏程默默坐在另一侧,目光越过几个站立的乘客,投在女人身上。爱娣嘴唇紧抿,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她有些显老,脸颊耷拉,还浅浅地出来几块斑。乐鹏程气消了,他想起婚后几年的甜蜜。 这个时候,钱爱娣却在反复回忆钱赵氏躺在产床上,血流成河的模样。 他们在育婴堂路站下。儿童福利院解放前是天主教育婴堂,角门已用粗木条堵住,大门两侧各一圆柱,朝里一座拱门,刻了十字标志。隔着铁栅栏,只看得到红砖房和棕榈树。 在这幢古旧的欧式建筑东侧,矗着一座方正的新楼,门口挤着三块大牌子:儿童福利院,社会福利院,残疾儿童康复中心。 福利院不大,中央一块小花园,一条浅浅的人造小河,河上一架桥式的滑滑梯。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些在楼里读书,一些在花园玩耍,有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领着一队大孩子种树。其中几个注意到乐鹏程和钱爱娣,停下手里的活儿,安静而警觉地盯着他们。 钱爱娣向他们挥挥手,扭头对乐鹏程道:“瞧瞧,他们多乖巧。求你了,行不?这些年,我求过你什么没有?” 20 乐鹏程和钱爱娣,在福利院办完手续,又到户籍所在地的民政局婚姻科登记信息。两个月后,接到福利院的试养通知,让他们去看孩子。 工作人员领他们到婴儿楼。一片嘤嘤呀呀。第一床是个兔唇,闭着眼,大拇指含在三瓣嘴里。第二个睡着了,工作人员介绍,是路边捡来的,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 夫妻俩对视了一下,继续往里走。整屋子的小孩,多是非残即痴。爱娣觉得有名男婴不错,乐鹏程左瞧右瞧:“要不,再看看吧。” “这个是健全的。你不喜欢?” “也不是……没法想象他是我儿子。” “领回去养一阵,就习惯了。” “但……” 工作人员道:“要不去看看大孩子?不过一般都收养婴儿。” 乐鹏程道:“大些的孩子,开始认人了吧?” 工作人员道:“那也不一定,有些记事晚。” 说话间,三人走出房间。听见脚步声,乐鹏程一扭头,见一名工作人员,抱着个孩子经过。乐鹏程被那孩子的大眼睛闪到了。大眼睛也看着他,睫毛拖出两排阴影。这是吴小妮的眼睛,长在一个三四岁女童的脸上,占据了大半张面孔。乐鹏程脱口喊道:“喂,等等。” 21 起初,爱娣不喜欢乐慧。搞不懂丈夫为啥坚持要女孩,还是个已经记事的女孩。没几天,疙瘩就解了。乐慧肉团团,粉蒸蒸的,大妈婶子们,见了就想胳膊上掐一下,上咬两口。爱娣最爱看乐慧入睡,长睫毛停靠在鼻梁旁,像两爿蝴蝶,随着鼻翼张翕,一上一下。一天,乐慧睡着,忽地睁开眼睛,冲爱娣喊:“妈妈。”爱娣乐坏了,自此坚持和女儿睡。乐鹏程只得打地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钱爱娣(16) 第二章 钱爱娣(16) 六岁时,乐慧叫出第一声“爸爸”。她瘦了,黑了,不爱说话,却总是悄悄捣乱,把拖鞋扔到床底够不着的地方;将妈妈的胸罩夹一块肥肉,藏在五斗橱缝里,用来养蚂蚁;或者抓一只金龟子,碾出肠浆,滴在碗柜里的冷饭上。 乐鹏程的35岁生日,正巧是个星期天。吃过午饭,爱娣提出逛公园,仨人打扮整齐,出门了。乐慧穿红白格子的新连衣裙,系红色洋纱蝴蝶结,一路奔跑在前头。乐鹏程对妻子道:“真快啊,孩子这么大了。爱娣,难道咱们一直这样吗?” “你说哪样啊?” “总不能我一直睡地铺吧。” “那我来睡地铺。” “我不是这意思。” “你什么意思,让阿慧睡地铺?孩子正长身板呢。” “爱娣,我们还是老公和老婆吗?” “废话,不然我们是什么。” 乐鹏程闷闷地。钱爱娣瞧着他,也生起闷气来:“为啥你满脑子想的搞流氓,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乐鹏程转身就走。钱爱娣喊了一声,没有追他。乐鹏程冲进家门,往地铺上一摔,半晌才平静下来。他在外面有过“花头”,那女人吵着要他离婚,差点闹到家里来。他掰了好几遍手指:连带爱娣和吴娟,总共有过五个女人。五个——连第二只手都用不上。 过了一会儿,钱爱娣带着乐慧回来了。“太热了,玩不起来。”乐鹏程不吱声。爱娣给乐慧拿了一本涂色本和一盒水粉颜料,让她画画玩。自己下面去了。下完面,放了大排和鸡蛋。乐鹏程闻到香气,问:“几点了,就吃晚饭了?” “早点吃好,早点上床。对了,今天你也睡床。” 乐鹏程“噌”地跳起来,吼道:“阿慧——吃面——” 吃完,爱娣洗碗,乐鹏程跑到她身边磨蹭。“干什么呀,水溅到地板上了。”“没干什么,闻闻你,好香。”爱娣昨晚用海鸥洗发膏洗过头,后颈因为发痘子,撒了花露水。乐鹏程猛吸几口,身体温热起来。他催让乐慧上床,乐慧画画上瘾,不肯睡。乐鹏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乐慧哭起来。爱娣进来,指责乐鹏程。乐鹏程怕她生气反悔,就不响了。乐慧画到七点半,被爱娣催上床。又睡不着,让妈妈讲故事。爱娣讲了七仙女,又讲了嫦娥奔月,乐慧越听越有精神。直讲到白雪公主,“后来,来了个王子……”乐慧才终于睡着。爱娣去刷牙洗脸洗脚,乐鹏程等得喉咙发干,灯一暗,就往床上爬。爱娣压低声音道:“轻些,轻些。”乐鹏程放慢动作。棕绷床发出压抑的“吱嘎”声。爱娣觉得热,越来越热,浑身淌汗,汗珠顺着腿根一串串下来。 “疼,疼死了!”打开灯,发现不是汗,是血,淡淡的,滴在床单上。 “哎呀,我要死了。”爱娣哭起来。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我妈也是这样死的,”爱娣打了乐鹏程一下,“都是你不好!” 乐鹏程给爱娣绞好毛巾,一坐在床边。他发现乐慧早已睁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妈妈。睫毛忽闪间,光斑在脸颊上明灭。 乐鹏程的家伙又起来了。 流氓!他暗骂自己。 22 查出宫颈癌后,钱爱娣话多了,脾气也燥了。里弄生产组让她回家休息。她就整天在床上哼哼叽叽。钱一男来探望,见姐姐耷拉着脑袋,从被子里垂出一只手,居然和钱赵氏几分相似。 钱爱娣去过几次医院,她问医生,怎么会得这种病。医生冷笑道:“怎么得的,问你自己啊。”自此,她再也不肯去。“左右是个死,干嘛瞧人冷眼。”乐鹏程劝她,她闭着眼装睡;拉她,她软着身子装死。乐慧在外面玩野掉了,一回家,不是挨妈妈骂,就是被拉着看外婆的遗物。 当初,爱娣将钱赵氏的什物打成一包,放在天井遮雨棚下。出嫁后买了个樟木箱,靠在墙角,给乐慧当写作台。钱爱娣让乐鹏程将箱子移到床边,打开观赏:两盒照片,一串佛珠,拖着长带子的绒线帽,冬天捂手用的塑料盐水瓶……还有一幅送子观音像,画面发黄,边角生了霉斑。爱娣拭去灰尘,拿图钉钉在墙上,指着对乐慧说:“你外婆叫我要生个男娃,我没听。你一定得听,否则长大了吃亏。”过了几天,送子观音的一只眼睛和半边嘴,被老鼠咬掉了。爱娣赶忙摆出钱赵氏的牌位,烧了两柱香。再买一副画,重新挂上。新的送子观音面孔稍长,眼睛更大,有几分凶相。 乐鹏程的同事,舅母是妇产科专家,文革中挨过斗,现退休在家。乐鹏程提着礼物上门,一口一声“舅母”,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终于说动“舅母”。 舅母来了,钱爱娣却不配合,捂紧被子念叨:“不要看,不要看。” 舅母粗略地瞅瞅脸相,问问症状,把乐鹏程拉到一边说:“已经转移到淋巴结了。”乐鹏程不知道,什么叫“淋巴结”,他问舅母,还有没有治。舅母不说。 一星期后,钱爱娣过世了。她死在晚上。乐慧忽然感觉妈妈从背后抱紧她,还咕哝:“娘,娘。”乐鹏程蹦起来,拉爱娣,爱娣已经不动。乐慧缓缓掀开被子,一滩干涸的血迹,像一只红蝙蝠,顽固地吸附在棉布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 第三章 张秀红(1) 1 乐慧醒时,听到乐鹏程翻报纸。有人在噎气,一紧一紧,像被掐住了脖子。还有不明的“嗒嗒”声,仿佛一只耐心叩击的手。护士来了一回,沙哑着问:“谁开的窗,病人抵抗力差,着凉怎么办。”护士走后,乐慧渐渐觉得热,屋里有股烂鸡蛋的味道。 在眼皮和纱布之外,光线暗了。日光灯“哗”地绽亮。乐慧左眼扎痛,痛感一浪一浪翻涌到脑颅里。 乐鹏程按铃。护士又来了:“不是刚打过镇痛针吗?多打不好。”临床的呼吸急促起来,但终被乐慧的呻吟压下去。护士对临床的看护说:“输液快完了,怎么不吱声,万一空气进去,是要死人的。” 乐鹏程紧了紧乐慧的被角,轻问:“渴吗?”又道,“渴了和我说。”乐慧折腾得一身热汗,恍惚睡去。半夜,她被吵醒,乐鹏程已不在,临床病人连噎几大口气,突然像是绷断了弦,没动静了。三五个人,裹着一团哗乱,往门外去,移动钢床的滑轮,在柜角蹭出一串“珰琅”,门被重重关上。乐慧等待着。屋里只剩忽疾忽缓的“嗒嗒”声,风在窗外的树枝间潮水般哗响。乐慧想:那人大概死了。可是奇怪,为什么没有哭声。 乐慧觉得冷,还觉得无力。熬到天色转亮,乐鹏程来了。他拉椅子的声音很清新。乐慧从被子边伸出手。乐鹏程坐定,发现了,将那手塞回被中。乐慧又伸出来。乐鹏程迟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 “爸。” 俩人静了静。 乐鹏程犹豫道:“是叫我吗?”又道:“今天好点了吧——看起来好点了,医生说你可以进流食,你想不想吃?有粥。” 乐慧道:“他……死了?” 乐鹏程凑近道:“刚才在门口碰到医生。那个老太婆,早就是晚期了,家里有钱,多拖了几个月。” “我……也死了。” “胡说八道!”乐鹏程提高声音,“完全两码事……你整天疼啊疼地叫,普通病房提意见,才搬过来的。这儿每天要多花一百多块钱,可我也没法让你不叫。”他一直捏着乐慧的手,此刻更加用力。乐慧疼,手疼,眼疼,喉咙疼。疼痛像血液一样,浑身地流。 “我要死了。” “瞎说,你不会死。” “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 “我——”乐慧咕哝,“不会死。” “再忍忍,手术没几天,是疼的。” 乐慧缓慢转念:手术——眼睛——毛头。乐鹏程从床头柜连撕了几张餐巾纸,来堵乐慧的眼泪:“别哭,要发炎了。” 乐慧眼窝里辣地涌,涌到面颊就凉了。乐鹏程按铃,护士来了,另外一个,声音很甜美。甜美声音的护士,将某种冰镇物塞到纱布底下。乐慧泪止住了,嗓子里还在抽搭。 片刻之后,安静了。乐鹏程翻完最后一页报纸,默默坐着。他说:“真烦,”又道,“我是说窗外那根树枝,老被吹到玻璃上,”顿了顿,又道:“树枝光秃秃的,还挂了只马夹袋,楼上真没公德。” 2 乐鹏程天天盯着问,几时能出院。预付款用得差不多了,医院连劝带吓,乐鹏程都不肯再预付。主治医生大笔一挥:“出院吧。” 出院后第四天,乐慧一再请求,乐鹏程拿出了病例卡。“左眼角膜严重破裂,大量房水、玻璃体、晶体皮质外溢。”字迹大而潦草,乐慧刚眯起右眼,乐鹏程就匆匆阖上:“人生在世,总要受到挫折,这很正常。别七想八想了,你保证过的。” 乐慧默然,道:“小学课本里教我们,独眼龙看出去的世界,是没立体感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2) 第三章 张秀红(2) “喏,又来了。你保证过的。” “我不要人陪,你别请假了。我不欠你人情。” “你早就欠了,欠了不知多少。再说,谁给你换药。对了,该换药了。” 乐鹏程拿了药,取了纱布,裁叠成正方形,拆下沾满眼垢和汗渍的旧布,贴上新的,用橡皮膏围绕乐慧的眼眶贴出个“井”字。趁乐鹏程走开,乐慧伸出食指,探到纱布下面。她摸到一层薄皮,掩着一个大凹塘。适才,她认出“晶体”二字。她想她的“晶体”没了。 乐慧爬回床上。乐鹏程打开录音机,收拾好东西,下楼将电视调成静音。正播放《人间四月天》,周迅扮演的林徽因在哭泣。乐鹏程觉得她的下巴很美,可惜身材扁平了,现在流行扁平身材。他想到乐慧,扔了摇控器,冲上楼。还好,乐慧正乖乖靠在床头。 “听,张国荣,”她说,“《风继续吹》,迷死人了。” 乐鹏程“哦”了一声。 “张国荣死了。” “你别多想。” “我想什么啦。我只是说,张国荣死了。他死了,对吗?” 乐鹏程关掉录音机。 “干嘛关掉,我喜欢张国荣。” “你听得太多了,该睡一会儿。” “睡不着。你在楼下干嘛?看电视?” “我什么都没干。” “我也要看电视。” “你不能,医生说的。” “为什么?我瞎了吗?” “你没瞎。” “那么我要看电视。” 乐鹏程拍了一下录音机:“随便你。” 乐慧慢腾腾地跟下来。他们坐在沙发里,看《人间四月天》。徐志摩出场了。乐慧道:“以前——就是眼睛没瞎那会儿,我最喜欢这种,白白净净的,很文气。” 乐鹏程转过脸,正视她道:“阿慧,你听我说。” 乐慧依旧眯着右眼,盯住屏幕。 乐鹏程又道:“你听我说。” 乐慧慢慢转过来。她的眼白有血丝,眼眶有泪,下眼睑结着半圈眼垢。 “我是十几岁没的爹,没的妈,”乐鹏程搭拉下眉唇,“外婆也没了,所有人都没了,只剩我自己。这些年,我不也好好的吗?你至少有我。” “你?”乐慧猛然睁大右眼。乐鹏程身子一抖,她的左眼似乎也在纱布底下睁大了。 “你,”乐慧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乐鹏程疑惑着,忽有所悟。他低头按遥控器:“无聊,没什么好看的。休息一会儿吧。” 屋里静下来。窗外有警车呼啸,开过后,更安静了。乐慧又问:“为什么?” 这时,有“窣窣”声。乐鹏程站起来,乐慧也站起来。门底出现一个小白角,渐渐全进来了,是一张纸头,上面似乎有字。乐鹏程走一步,乐慧也走一步。小心地包抄到纸片两侧。门外没有动静。乐鹏程俯身捡起,乐慧凑过来,还没看清,就听乐鹏程倒吸凉气。 “五十万,支票。” 乐鹏程盯着支票,乐慧盯着乐鹏程的手。 过了三五分钟,乐慧开口了:“他是真的做了断了。五十万一只眼睛。” 乐鹏程道:“我们这儿快拆迁了,老天总算善待我一次。” “五十万,很大一捆吧,能把个活人埋得见不着头发。” “环线边上的两室一厅,八十几平方,三十多万,再加装修什么的。” “干脆挖个坑藏起来。” “什么?” “真的,这年头银行也不牢靠,最好换成金条,抱着睡觉。” 乐鹏程望着乐慧,乐慧也停下嘴。 片刻,乐慧又道:“现在就取钱。” “干吗?” “花啊,花光拉倒。” “神经病!” “我爱怎样就怎样,”乐慧从乐鹏程手中“唰”地抽过支票,“它是我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3) 第三章 张秀红(3) “阿慧,我们要为将来着想……” “将来?我们?” “你想想,”乐鹏程声音松软下来,人往前倾,“你没社保,这次住院是大手术,咱家老本都花光了。没钱请看护,吃喝拉撒都是我照顾,你瞧瞧我的眼睛,”乐鹏程指指眼睛,“都凹下去了。这辈子,我还从没这么辛苦过。” 乐慧不语。 乐鹏程轻声道:“将来房子拆了,你说,我们住哪儿。” 在他话音落下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乐鹏程看看猫眼,开门道:“秀姨来了。” 外头站着个女人,满头红发,风一吹,夕阳光绕着她的发卷,斑斑点点地打转。那是很红很红的头发,红得像血一样。 乐鹏程道:“秀姨你瞧瞧,小姑娘不懂事,一有钱就想花个精光。” 秀姨看看乐鹏程,又看看乐慧。 乐慧道:“这是我的钱。” “你的钱,不是家里的钱吗?” “不是。” 秀姨拍拍乐慧:“你爸是为你好。” 乐慧朝乐鹏程吼叫:“你害我这么惨,凭什么还要管我花钱?” 秀姨将门在背后一关,将俩人往屋里推。 乐鹏程也拔高嗓门:“我怎么害你了,秀姨怀疑你脑子受刺激了,我看也差不多。” 秀姨顿时双颊绯红:“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你这只‘兔子’,恼羞成怒了吧。”乐慧转过脸,秀姨觉得她左眼缩成了点,右眼越睁越大,仿佛一架被怒气压得严重倾斜的天平。 乐鹏程突然伸手抢夺支票。乐慧反应更快,又唰地一反手,乐鹏程只捏住一角碎片。 “撕就撕了,谁也拿不到。”乐慧做撕的动作。 “别乱来!”乐鹏程屏住呼吸,双手向前。 乐慧在正中轻撕了一道口。 “别——”乐鹏程身子前倾,几乎半跪在地。 乐慧冲他冷笑,手中缓缓扩大那个口子。支票“嚓”地惨叫着,终于一分为二。乐慧索性再撕几下,扔了残片,乐鹏程扑过去捡。乐慧没力气了,往秀姨肩上一靠:“秀姨——” 3 秀姨本名张秀红。她第一次见金亮伟,是在“有缘人”西餐厅。同一桌的,还有胡芊芊和胡梁木。张秀红问胡梁木,为什么起名“梁木”,胡梁木说,因为他生出来时,家里缺根梁木。张秀红礼貌地笑笑,低下头,狠吸一口,一粒糯米珍珠卡在吸管中间。胡芊芊指指瘪了的吸管,胡梁木道:“小心用力过猛,吸进鼻子。”胡芊芊拍着桌面,疯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胡芊芊说,胡梁木是她亲哥哥,片刻又说,其实是堂哥。张秀红看见,胡芊芊把手放在胡梁木腿上,胡梁木抓住她的手,拼命揉捏。最后,胡芊芊说,其实胡梁木是她老公,他们以后的孩子,打算取名“胡胡”。 “他叫‘胡扯’,我叫‘胡搞’。”胡芊芊爆出一串“咯咯咯”,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 张秀红有点烦燥,后来她对金亮伟说:“当时你比较沉默,让我印象很好。” 那天金亮伟唯一超过两句话的,是解释胡梁木的名字:他父母都信教,“梁木”典出《路加福音》,耶稣说:得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才能帮助兄弟去掉他眼中的刺。 金亮伟和胡梁木是一个大学的同事,金亮伟新闻系,胡梁木电子工程系,他们都爱运动,自然玩到一起。张秀红见金亮伟第一眼时,注意到他的皮带,担心它从窄瘦的腰里滑下来。 胡芊芊和张秀红在美容院认识。第一次偶遇,正好挨着坐,张秀红想,这女人话忒多,声音忒响,忍不住多看几眼。一个月后,又碰到,又是邻座。胡芊芊叫起来:“上次见过你的,很有缘啊,认识一下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4) 第三章 张秀红(4) 张秀红向她的热情投降,好在除了话多,胡芊芊还算可爱。一天,她道:“我这儿有两个帅哥,出来一起玩玩吧。” 在张秀红看来,胡梁木笑得太殷勤,嘴巴上下一豁,露出满口肉红的牙龈。金亮伟还能算帅,白净面孔,双眼微眯,像是有点睡不醒。 事后胡芊芊问起,张秀红说:“还行,那个叫金什么的,看着挺斯文。” 第二天接到电话:“你好,张秀红吗?我是金亮伟,胡芊芊让我打电话给你。” “你好,金亮伟。” “你好,张秀红。” “饭吃过了吗?” “没。你吃过了吗?” “我也没。” 张秀红觉得背脊发热,用面颊和肩膀夹住电话,伸手扳开玻璃窗扣,语筒里一串嘈杂的电流声。 “什么声音?” “我开窗。” “噢,”金亮伟顿了顿,“要不……一起吃个饭吧。” “好。” 张秀红描口红,觉得太浓,擦淡点,再擦淡点,几乎看不出。穿绿色羊毛裙,配黑色长统靴,在镜子前转两圈,觉得过于隆重,换回牛仔裤,脖颈里加一条满天星项链,坠子搭在领口外。 金亮伟坐在“有缘人”的落地窗内,低头读一本书,桌上两杯清水。张秀红在玻璃里照照自己,挺了挺胸膛,走进去。金亮伟向她招手。 坐定,金亮伟问:“怎么过来的?” “换了两部车。” “下次该找个离你家近的。” “这里不算远,情调挺好。” 金亮伟认真看张秀红:“你化过妆,更漂亮。” “没怎么化妆,出门比较仓促,随便挑了件衣服。” “那是你今天气色好。” 服务员拿菜单,金亮伟熟练地翻过几页。 “吃法国餐吧。” “法国餐很贵。” “还行。” “也好,我来付钱。” 金亮伟有些局促,阖上菜单,又打开:“你放心,我在广告公司兼任顾问,不算穷教书的,这顿饭请得起。” “你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 金亮伟笑笑,两颗虎牙微凸出来。菜一道道端上,张秀红依次询问菜名,赞“好吃,不错”。 “胡芊芊说,你有个妹妹。” “是。” “她还说,你在一家影视公司上班。” “是。” 金亮伟边吃边问,很快干掉盘子里的东西,抹抹嘴巴,看着张秀红。 张秀红道:“我吃得太慢。” “不慢,是我太快。” “你说说话吧,不然光看着,我不好意思吃。” “好,”金亮伟把餐巾纸揉成团,往小汤碗里一扔,“我爸爸在电力局工作,妈妈在深井机械厂,前年下岗了。有个妹妹,武汉大学中文系本科二年级。我目前是讲师,在职博士,毕业论文已经开题,正在搜集材料。以前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大学同学,一个在广告公司兼职时认识,第一个嫌我没钱,第二个跟香港人跑掉了。” 张秀红咀嚼的嘴巴停下来。邻桌一对胖胖的男时回过头,看他们一眼。 “张秀红,做我女朋友吧,我会待你好的。”金亮伟突然响亮地说。 张秀红的腮帮子恢复蠕动,嚼完,咽下,端起水杯,“咕嘟嘟”灌几口,用指肚拈掉唇角的水滴,正视金亮伟道:“可以试试。” 4 半年后的婚礼,在校办的酒店大堂。男方到场五桌亲戚,两桌同事,张秀红只请来妈妈。“蒋芳”二字,排在主桌名牌的末位,“蒋”字写了一半时,墨水笔干了,换作钢笔,笔划一细,显得比其他名字小,蒋芳举着塑料名牌,看了半天,放下,将仿鳄鱼皮的小包夹紧在腿间,手臂环绕上去,密切注视周边走动的陌生人。张美凤本来答应参加,临时推托有事。蒋芳费了半天口舌,差点和二女儿吵起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5) 第三章 张秀红(5) 还有半小时,张秀红在小间补妆,蒋芳走进去,看看没人,把门一关。 “秀秀,小金有钱吗?” “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张秀红正将脱胶的假睫毛重新粘上,“有点小钱。” “小钱?”蒋芳沉思,“小钱是多少啊?” “他以后会有钱的,”张秀红一手捂着睫毛,一手抓起扎花束的缎带,擦拭镜面,“有很多钱,很多很多钱。” 蒋芳走到桌边,把女儿的提包拽在手里:“秀秀,让我看看你的戒指。” “在伴郎那里。” “多大?” “普通钻戒。” “超过一克拉没?” “妈,你干嘛穿深色衣服,系黑围巾,太不喜庆。” 蒋芳“哦”了一声,把包翻来覆去研究,还打开拉链,摸摸夹里:“这包什么时候买的?小金给你买的?” 张秀红回过头,瞪她一眼,她不响了,乖乖将包还给女儿。 婚礼开始前,胡梁木和胡芊芊不知为何吵起来,胡芊芊揪住胡梁木的领结,胡梁木抡起一胳膊,张秀红在旁拦住:“小心,头发打坏了。” 宴席过半,伴郎胡梁木大醉,坐在地上哇哇哭,伴娘胡芊芊抬起高跟鞋,冲他肚子就是一脚,胡梁木弹起身子,晃了两晃,吐出一口啤酒,又咚地倒下,脑袋栽进闷臭袭人的秽物。 “死鬼,起来!”胡芊芊叫道。胡梁木没有动静。大堂里开始乱起来。 一个老太擦身而过,张秀红听到她嘀咕:“这门亲,晦气大了。”张秀红朝她后脑勺白了一眼,掸掸婚纱,朝金亮伟笑。金亮伟正指挥着两个舅舅,把胡梁木平抬起来。司仪台的强光打在他的侧面,镶出半圈金边。她的新郎,真是英俊极了。 5 第二年,金亮伟有了两个身份:大学新闻系副教授,无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公司注册成功那天,他送了妻子一根白金项链。张秀红摸着钻石坠子问:“多少钱?” “没多少钱。” “办公司能赚钱吗?” “当然能。我争取第一年二三十万,第二年翻个倍,以后做得好,赚的钱不敢想。” “能有那么好?” “我在系里,能接触不少广告公司,只要有客户,一切都好办。” “那……”张秀红想了想,“我们会有车吗?” “会。” “会有大房子吗?” “很大的房子,别墅。” “把我妈接过来。” “到时候再说。” “等多久会有房有车?” 金亮伟想了想,说:“五年。” 6 五年里,金亮伟从一百十斤飙升到一百四十斤,有了点肚子,将登喜路西服撑得很气派。奥迪车一开到校门口,总有女生眼尖:“金黎明来了!” 金亮伟第一次开全校讲座,张秀红迟到五分钟,教室坐满,窗口也站满,张秀红伸着脖,颠着脚,在人堆里张了张,身边两个女生,兴奋地叽叽喳喳。 “看见金黎明没?” “前面的大块头挡住了……噢,看见了,他朝这边望呢。果然帅,比黎明帅。” 张秀红挤出来,一身冷汗,在黑漆漆的校园里走两圈,汗就干了。她讨厌这儿,树太多,地上全是阴影,空气里一股铁锈味,还夹杂着纸张霉烂的气息,从鼻腔直灌进脑门。 金亮伟很晚到家:“怎么没见你?” “早回来了。” “我讲得怎样?” “没听。” “你怎么了?” 张秀红不理睬,金亮伟愣了愣,解了第一粒衬衫钮扣,顾自漱洗去了。 “和女学生混得开心吧。” “说那么多话,累都累死,”金亮伟满嘴牙膏,口齿不清,“话筒质量也不好。” “那个王什么的女孩,上次来过我们家的,今天有没有去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6) 第三章 张秀红(6) “哪个王什么?人太多,不知道。” “别装了,就那个大饼脸的,两只眼睛贼溜溜,金老师长金老师短,叫得可亲热。” “王晓菲呀,人家可是学生党员。” “啊呀,才貌双全,跟你倒般配。” “我们才是郎才女貌,学生们都这么说。” “你现在真会甜言蜜语,刚认识时,话都说不成整句。” 一阵冲洗牙杯的声音。 “没办法,做生意逼出来的。” “抽烟喝酒也是逼出来的?” “得陪老板们应酬,人家觉得你爽快,才会给你生意。” “去ktv也是爽快?” “你多心什么,我从不碰小姐的,嫌脏。” “到了那里,搂搂抱抱总难免。” “别瞎想,再怎么样,也是回家搂老婆抱老婆。” 金亮伟洗罢换了睡衣,一头扑到床上。张秀红脸朝里,一动不动。金亮伟逗弄她一会儿,见没反应,也别转身,对,须臾起了鼾。张秀红睁开眼,翻过身,注视丈夫的背影。窗外路灯突然灭掉,金亮伟的轮廓暗了大半,细看有点发蓝。张秀红伸出手,抚摩他的耳垂。金亮伟的耳垂又软又小,非常柔韧,它是张秀红最熟悉的部分。 7 张秀红做秘书,抄抄东西,陪陪应酬。影视公司一共三个人,老板顾前卫,秘书张秀红,还有一个做清洁的阿姨,兼任快递员、装订工和搬运工。顾老板脑前半秃,脑后留油腻腻的长发,胸脯又白又松,像女人似地垂着,皮肤经常发痒,双手胡乱抓挠,指甲里嵌了一弯弯黑垢。 “小张,不是说什么,当年我可帅了,比你老公还帅,拍过很多片子,那个《七宝镇枪战》,你看过没?” 张秀红应了一声。 “到底看没看过。” “有印象……不过记不清了。” 顾老板常请导演和剧作家吃饭,介绍时个个是大腕,张秀红收到的名片一厚叠,却和面孔对不上号,只能见谁都说:“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顾老板嫌张秀红不够热情:“什么叫公关,你懂不懂。” 张秀红可以强颜欢笑,但最怕被逼喝酒。好在时常来些小演员,或者戏剧学院的女学生,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气氛一下热闹了。张秀红闷头吃菜,顾老板陪着傻笑。 待到买单时,顾老板从服务员手中抽过账单,哗哗抖两抖,大声问:“多少钱?”如果回答轻了,还会再问:“多少?”然后夸张地一指:“小张,把钱包拿给我。” 在座的红男绿女被这股气势吸引得停下,齐齐盯着张秀红。张秀红把钱包从桌边缓缓递到顾老板手上,这时她想保持微笑,是需要花大力气的。 一日,张秀红道:“顾老板,能提醒那个范先生吗,让他别再摸我的腿。” 顾老板绷着满脸松肉道:“我最了解老范了。不是我说什么,漂亮妞们哭着喊着,排队上他床呢。你也不自个儿照照镜子,送给人家都不要!” 张秀红不吱声。俄顷,顾老板抓了张报纸,进厕所大便,张秀红盯着桌面看,一叠a4纸,是新拿到的剧本,其中几张歪歪斜斜摊开着,用金牛镇纸压住,铅笔的圈圈杠杠,是顾老板的修改意见。还有两张合同散在旁边,已经盖过大红图章,正准备放进文件格。张秀红走过去,拈起一张合同,撕碎,再拈一张,再撕,扔进废纸篓,又取一大杯水,洒在桌面上。她做得很细心,确保每张纸页都浸湿。 8 张秀红要再找工作,金亮伟不同意。 “每月不过三千块,我给你。” “整天呆在家也没事干。” “事情多着呢,做面孔,买衣服,练身体,养花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7) 第三章 张秀红(7) 全职太太张秀红,订了五份休闲期刊,搬回一个二十五吋直角平面电视。每月三千块零用钱,拿大信封存着。她不喜欢银行卡,看得见摸得着的花花纸头才让人踏实。妹妹张美凤知道后,冷笑道:“搞了半天,怎么没捏住财政大权呀。” “日常开销我负责,买大件俩人商量,钱放谁这儿,还不都一样。” “哼哼,你倒是好糊弄。” “我开心就行啦。” “哼哼,幼稚。” 妹妹这是嫉妒。张秀红并不介意。 别墅太大,独自在家时,走路都有回声。张秀红将阳台用铁栅栏密匝匝地围起来,通往小菜园的后厅焊一扇防盗门,开个方形小洞,便于接收外卖。看电视不过瘾,又迷上日韩爱情连续剧,在附近音像店办了租借卡。开始时,跟着剧中人掉眼泪,看多以后,分分合合,就不过如此了。走在琳琅满目的碟片店,张秀红有晕眩感,仿佛日子浓缩在那些小圆盘里,包上花花绿绿的封面,从这排走到那排,一辈子也就过完了。 张秀红时常眼睛疼,一疼疼到脑子里。配了副新眼镜,总算能看清屏幕上的方块字。沙发太软,坐久了腰板痛、脖子酸,于是添置硬座垫和手臂状的颈托,看碟时往脖子里一搁,像被人从背后抱住。沙发旁一只巨型茶几,放电话和零食,电话总不响,张秀红也不往外打。金亮伟出差前关照:“没有急事别打我手机,免得影响谈生意。” 张秀红边看碟,边吃蛋糕、冰激淋、巧克力。看累了,脑袋一靠,脚一架,在沙发里睡着。醒来浑身发冷,拧亮落地灯,盯着电话机发呆,翻开通讯薄,拎起话筒,想了片刻,又放下。 一次半夜惊醒,听到有脚步声,忽而急促,忽而停住。张秀红举起一只细长花瓶,踮着脚下楼。里里外外找两圈,发现是钟点工挂在落地窗外的抹布,被风吹打到窗框上,噼啪噼啪,一下一下。张秀红把窗子都关上,回到床边,盯着外面发呆。不知何处的汽笛声,狗一般地呜呜,天也叫沉了,月亮也叫远了。 又过几日,张秀红感觉懒懒的,却睡不着,浑身没力气,脑袋发晕,呼吸不畅。吃了退热片,焐上一觉,还是不舒服。给金亮伟打电话:“我生病了。” “那就去医院。”有很响的笑声、音乐声。 “你在干嘛?” “谈生意。” “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宝贝,我忙着呢,待会儿给你打电话。记得去医院。” 张秀红再想问,金亮伟已挂机。躺在床上,等了很久,一看闹钟,凌晨二点。拨母亲的号码,响了十多下才接,“喂——” 张秀红想应声“喂”,眼泪先出来。蒋芳一听哭泣,马上不迷糊了。“秀秀,是秀秀吗,怎么啦?” 张秀红挂断电话,拔掉电话线,关上床头灯,蒙着被子哭了会儿,又睡着。第二天一早被门铃吵醒,蒋芳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怎么啦?不开心?啊呀,屋里空气太混浊,味道怪怪的。” 蒋芳将门窗大开,冷风吹进来,张秀红一激灵,顿时舒服许多。 “我看你是缺氧,要多呼吸新鲜空气。” 蒋芳陪张秀红在别墅区散步,又去超市,买回大堆食物。她鼓励女儿多多社交。 “男人挣钱,自然没时间陪你,你要自己寻开心。” 蒋芳逐样观察屋内摆设,啧啧不已。 “这花瓶是新买的?” “你上次来就有。” “玻璃做的?” “是琉璃,意大利琉璃。” “怪不得好看。琉璃是什么,是不是很贵的玻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8) 第三章 张秀红(8) “大概是,我也不清楚。喜欢就拿去吧。” “你真的不要吗?”蒋芳把花瓶捧下来,抚摸瓶身凹凸的图纹,摸一摸,叹一叹,拔下蔫黄的马蹄莲,又插回去,决定一块儿带走。 张秀红报名古琴学习班,上了两星期课,指头磨起老茧,还开裂,沾水就疼。又改书法班,去了发现全是孩子,有几个才一二年级,张秀红和陪同的家长闲聊,她谎称女儿生病,自己代为上课。家长们夸她保养得体,看不出有岁的女儿。两个半小时里,张秀学了“点”的三种写法,出门把上课证扔进垃圾桶。 最后,张秀红决定练瑜珈,养性加修身,据说还能改善心情。千挑万选,从运动杂志里勾出一家。想想找人作伴比较容易坚持,就给胡芊芊打电话。 胡芊芊道:“学瑜珈很贵的,还是年卡,我们没钱潇洒。” “哪里的话,我邀请你,当然帮你办卡。” “那怎么好意思,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我们不是亲兄弟。” “是啊,所以一忙,就没空接见我们啦。” 两个女人商量半天,张秀红出二千块,胡芊芊出四百。约在健身馆门口碰面。两三年没见,胡芊芊头发剪短了,烫弯了,染黄了,被风一吹,乱糟糟的。尖下巴变成圆下巴,还折出几叠,嘴巴开动时,累累赘赘,颇有几分蠢相。 “你现在越活越光鲜啊。”胡芊芊拉着张秀红的衣服,摸几下料子,又转到背后,看腰身的剪裁。 第一堂课教呼吸,坐在垫子上,没吸几口,有点昏昏欲睡。胡芊芊突然碰碰张秀红,低声道:“对啦,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你似乎不太好,不告诉你,好像也不好。” “到底什么事?” “算了,还是不告诉你。” “说吧。” “那别说我告诉的。” “好。” “是这样的……” 瑜珈老师过来,在胡芊芊肩膀上按了一下:“集中思想,感觉气在腹部。” 胡芊芊哼了一声,回过头,闭起眼,感觉腹气去了。张秀红捱到下课,抓住胡芊芊问:“你要说什么?” “新闻系有个小姑娘,为小金割脉自杀啦!” “是不是姓王?” “姓什么不知道,流了好多血,从寝室流到走廊,顺着楼梯滴下来。幸亏没死成。别发呆了,电梯来了。” 和胡芊芊分手后,张秀红在包里乱掏手机,化妆盒掉地上也不管。总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过了一刻钟,好不容易“嘟”一声,又被掐断。张秀红来回踱步,觉得快发疯了。两个散广告单的小青年远处看着,其中一个过来,怯生生问:“小姐,美容卡要吗?” 张秀红大吼一声:“滚!” 在出租车上,总算接通了。 “什么事?” “你在外头干嘛?” “谈生意啊。” “什么生意,谈了一个半月。” “大老板,搞不定,得多联络感情,这笔单子很大……” “我不管,你马上给我回来。” “你疯啦!” “我清醒得很……你旁边那个女人是谁?” “小姜啊,你认识的,广州的很多生意都是她介绍的。” “反正你马上回来。” “怎么回事,你冷静一下!” 张秀红啪地合上电话,脑袋伏到前排椅背上。车子颠了颠,她抬头一看:“这是哪儿啊?” 司机道:“刚才问你怎么开,你不理,我只能笔直往前了。” “好,那就一直往前。” 9 金亮伟回家后的第二个星期,张秀红发现,老公送的白金项链不翼而飞。前一晚参加宴席,回来卸装时,顺手放在浴室玻璃架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9) 第三章 张秀红(9) “小邱,看见我的项链吗,有钻石吊坠的那条?” “没有。” 小邱是安徽过来的钟点工,三十出头,脸色蜡黄,毛孔粗大,脑后扎成一把的头发里,有浓重的油烟气。 “你整理过浴室吗?” “整理过。” 小邱伏在地上做清洁,撅得老高,随手势一扭一摆。张秀红坐在沙发上,从背后看小邱,她臀部粗直的线条,一路贯到肉滚滚的肩膀上。 “昨晚到现在,只有你来过。” “我没拿。” “没说你拿,也许是不小心碰落在地上了,要不你再到浴室找找?” 小邱扭过头,身子仍趴着,面孔涨成酱红:“等一下,我在擦地板。” “那你尽快。” 张秀红翻开一本时装杂志,眼睛却从页边上瞅着小邱,小邱慢慢移到她脚边,道:“麻烦把脚抬一下。” 张秀红看清小邱肩膀上的点点头屑。 “动作轻点行吗?把我的裤管弄脏了。” 小邱仍低着脑袋,手中幅度更大了。 张秀红又道:“别忘了到浴室找项链。” 小邱嘭地站起来:“我没拿项链,你不可以冤枉我。” “没说你拿。” “你就这意思。我劳动赚钱,又没低你一等,凭什么呀!”抹布一甩,“我不干了。” “别呕气,”张秀红放下杂志,语气平和,“我就事论事,冤枉你什么啦?” 小邱眼眶上的亮点慢慢聚拢,形成滚圆的珠子,突然滑落,顺着面颊一偏,在鼻翼拖下两道湿嗒嗒的印子。 “你、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被他睡过,我、我也被他睡过!” 张秀红站起来,站到一半时,小邱已夺门而出,张秀红保持半蹲的姿势,呆呆盯着小邱忘在椅背上的外套,外套是黑色的,上面满满一朵刺眼的红牡丹。 10 张秀红在白纸上写:小王、小姜、小邱。每个名字反复描画,最后字迹模糊了,又换一张纸。 小王是学生。金亮伟做讲师时,小王读本科,金亮伟在她班级当了四年辅导员。金亮伟升副教授时,小王在本系做硕士生,也许是博士生。两人来往密切。金亮伟编的书,其中一本是小王翻译的,金亮伟把自己的名字加在小王前面。家里有这本书,勒口上并排俩人的照片,金亮伟白衬衫、黑西装、暗红色领带,头顶的摩丝有点反光。小王的眉毛拨得太细,小眼睛瞪得大大的,还是小眼睛。小王暗恋金亮伟,金亮伟说不知道,但胡芊芊说他知道,出事前全系都知道,出事后全校都知道。问起他们有无上床,胡芊芊支吾了,张秀红逼得急,胡芊芊就说,他们当然是纯洁的师生关系。但胡芊芊不是金亮伟,也不是小王。小王切开动脉的刀,是普通水果刀,伤口很深,小王力气大,校运会女子铅球第六名。小王流了很多血,非常浓,但凝不住。第一个发现的,是对面寝室的女生,逃课睡觉,一觉醒来,发现有东西从门缝流进来,把她的拖鞋浸湿了。金亮伟说:小王一厢情愿,看那刚烈劲儿,躲都来不及。金亮伟不喜欢刚烈女人。 小姜是广告公司的公关经理。金亮伟做兼职顾问时,和她混得很熟。长什么样,张秀红没印象,当时餐桌上一堆女人,全是职业套装,青乎乎的眼圈,白塌塌的粉底,打情骂俏时,口气也是清脆果断。张秀红坐了一个多小时,没说两句话,一则听不懂生意经,二则没人搭理。金亮伟说,告诉过你,生意应酬很无聊,你偏来。张秀红说,她们都是坏女人,抽烟喝酒,还讲荤段子。金亮伟说,男人圈混得多,自然没了女人味。金亮伟开公司后,送小姜一些干股,小姜给他介绍生意。张秀红对经营运作不甚明白,只知他们三天两头打电话,一说很长时间,有时还关起门,不让旁人听到“商业机密”。金亮伟说,他和小姜显得熟络,仅仅“显得”而已,商场没有朋友,只有利益。何况小姜脾气爆,才三十多岁,就像进入了更年期。金亮伟不喜欢女强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0) 第三章 张秀红(10) 小邱是打工妹。在金亮伟家干了一年半。每星期来四天,每天三小时。一、三、五,还有周六或周日。张秀红闲极无聊, 和小邱聊天。小邱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 几岁来城里工作? 15岁。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妹、二妹、三妹、小弟。 农村不搞计划生育吗? 搞。 能生这么多? 大家都生,上面管不来。 这么多小孩,怎么带? 几个妹妹都大了,小弟由奶奶带,她腿有毛病,下不了地。 谁赚钱养家啊? 爷爷和妈妈种地,爸爸、大妹、二妹和我,出来打工。 你们不读书? 三妹聪明,在念初中,我希望她读大学。 那你呢? 我笨,早不念了。 有男朋友吗? 没。 张秀红有时多给小邱五块十块,小邱推托一番,收下了。她勤快、老实,就是有点脏。张秀红不让小邱碰碗筷和衣被,小邱也识相,粗活干得又快又好,自带水杯和面包,渴了饿了,到外头花园里吃喝。张秀红一手交代清洁任务,小邱不和金亮伟搭话,有时金亮伟在家,穿着短裤、打着赤膊,小邱总在男雇主面前低着头,张秀红仔细观察,似乎她还有些脸红。小邱向张秀红摊牌以后,自动停了工。金亮伟说,一次张秀红外出时,小邱向他示爱,他怕张秀红有想法,所以没多嘴。张秀红说,小邱老实人,又是乡下妹子,怎么可能主动示爱。金亮伟说,老实人也好,乡下人也好,是人都有感情。张秀红不信小邱示爱,但也不信金亮伟小邱。金亮伟说,小邱年龄20岁,皮肤30岁,身材40岁,土气的打扮,足有50岁。家有娇妻,再乱搞也搞不到她头上。金亮伟不喜欢难看女人。 小王、小姜、小邱。三个名字勾上圈,又在圈外划方框。旁边再写:金亮伟,一使劲,笔尖把“亮”字戳破洞。张秀红瞪着这个洞发呆。 11 一天,胡芊芊来电话:“让我们疯一把吧。” 张秀红问:“什么事?” “晚上九点,留学生院,我老公班里的留学生开生日party。” “九点?好像太晚了。” “不晚,夜生活这时候刚开始。” “胡梁木去吗?” “他呀,”胡芊芊大笑,声音都笑颤了,张秀红不明白她乐什么,“他不去,这阵子做项目,忙都忙死了。何况他去就不好玩了。对了,你认识留学生院吗?” “认识。” 张秀红几次经过,都没进去,远处望望,各色学生在大门口扎堆说话,或者拥着路边的碟片贩子讨价还价。张秀红到时,天色已暗,碟片贩子早就打道回府,路灯把楼前的空地照成一片额头:宽宽的、黄黄的,带着崎岖的皱纹。手机响,拿出一看,胡芊芊短信:路塞,等我。张秀红回:每次和你约会,总是车流高峰。胡芊芊回:哈哈哈。 张秀红玩手机游戏,每三五分钟,手机就说:你输了,然后一段欢天喜地的《心太软》。输了几次,百无聊赖,放好手机。进出不断有人打量张秀红,还招呼说“hi”,她转过脸去。门内有个中国女生,在向接待室的老头大声嚷嚷,老头向着麦克风喊一个外国名字,喊得颇有陕西风味。另一黄皮肤女生,坐在接待室进门的长沙发上,和白人学生说笑,透过铁门和窗玻璃,能看见一个白人搂着她,另一个伸出手,好像是插在她的裙子里,张秀红正待细看,有人拍她的肩。 “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 张秀红吓一跳。胡芊芊短皮裙、长靴子、紧身小夹克,一条花花绿绿的绒线围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1) 第三章 张秀红(11) “冷不冷啊?” “不冷,不冷,”胡芊芊跺跺脚,“我们赶快进去。” 进留学生院要身份证,胡芊芊带了,张秀红没带。胡芊芊叽哩呱啦地和老头交涉,张秀红趁机扫视接待室。接待室比她想象中大,七八张桌子,有外国学生在桌边喝咖啡、看报纸、下围棋,也有中国学生做汉语辅导,咿咿哑哑,指手划脚。张秀红看清了,女学生斜靠着沙发背,一只多毛的手,正隔着裙子摸她大腿。女生注意到了张秀红,张秀红急忙回头,问胡芊芊:“怎么样?” 胡芊芊嘘一口气:“总算肯传呼了。” 陕西老头拍拍话筒:“3号楼203,伊漏,3号楼203,伊漏。” “不是伊漏,是伊诺。”胡芊芊纠正。 老头不理她:“伊漏,快来,伊漏,有人找。” 胡芊芊附在张秀红耳边说:“3号楼住富学生,1号楼住穷学生。沙发上的小妮子,别看傍了美国人,没什么可神气的。在中国留学的白人,大多是瘪三,黑人才有钱,搞不好是酋长儿子。” 正说着,眼前一闪,进来俩黑人,一高一矮。热烈拥抱后,胡芊芊指着高个说:“ino, 伊诺,”又指指矮个,“iddy,伊地,都来自安哥拉。”依次握手,张秀红注意到安哥拉人的手,手背黑,手心白,泾渭分明。 1号楼外墙灰扑扑的,内部装修比较精细,每层楼梯转角,都挂着一两幅不知所云的抽象画。胡芊芊东张西望,问这问那,张秀红低着头,留意脚底的梯阶。香水味在楼道间萦绕,或浓或淡、或轻或重,刺鼻地交杂着。 震天响的电子乐,把他们引上四楼。已经聚了二十多人,还在不断增加。站着说话的,不时停下来给人让路。几个黑哥们儿拥上来。张秀红睁大眼睛,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黑人,满眼的色彩都失重了。伊诺向他们介绍中国女孩。胡芊芊一遍遍地重复:“hi, i am qian qian hu.nice to meet you.”张秀红跟在后面,每人点一下头,算是招呼了。完毕后,张秀红转身顾盼,伊诺问:“是不是饿了?”将她领至墙边的自助餐桌,递给她盘子和刀叉,道歉说失陪,要去和人打招呼。张秀红说:“没事,我自己吃东西。”伊诺拍了拍她的肩,走开了。 张秀红不饿,但希望一个人待着。音乐实在太吵了。一个黄种男人过来,用日文飞速地说了句话。张秀红摇头,他改用中文:“中国人?”张秀红点头。日本人笑了,向张秀红鞠躬,张秀红鞠回,日本人走开,张秀红继续吃色拉。 她发现传达室的女孩,此刻也混迹于人群,摸她腿的美国人不离左右。胡芊芊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围巾已经解掉,系在腰上,绑了个大结,嘴唇上一圈绒毛,被彤红的脸蛋衬得浓浓的。 “我来介绍,”她拉过那女孩,“她也是新闻系的。” “我叫delia,”女孩大方地伸出手,“听说你是金老师的……”她看了胡芊芊一眼。 “hi,我是ben,叶本明。”她的美国男友也伸出手。 胡芊芊和他们挤眉弄眼,一幅熟络的样子。新闻系女生一米五出头,单眼皮,面颊瘦削,眼神闪烁不定。张秀红觉得她像只猴子。他们很快分散开,张秀红又被挤进角落。 突然有人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张秀红转过头,身后人太多,搜了两眼,又低头看色拉。谁知又被摸一下,这次张秀红看清了,是个大眼睛的黑人。 “什么事?”张秀红停止咀嚼,嘟起嘴。 黑人耸耸肩:“sorry,刚才叫你,你没听见。在大门口时,我就和你打过招呼。”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2) 第三章 张秀红(12) 张秀红打量他。黑人递过一张纸片,印着名字afanso,阿方索,下面一个电话号码。 12 从留学生楼出来,他们去了酒吧,从酒吧出来,又回留学生楼。张秀红始终觉得无聊,但回家更无聊。胡芊芊舞跳疯了,不停甩头,小夹克一敞,露出两只光膀子,还撕破一个白人帅哥的衬衫,白人帅哥假装报复,胡芊芊扭来扭去躲他的手。新闻系女生缩在角落里,和美国男友窃窃私语,不时瞟张秀红一眼。张秀红想,这个系是不是盛产小眼睛,小王也是小眼睛。 她对阿方索的印象好了一些。阿方索学中国古典文学,汉语不错,香水抹得恰到好处,短发整洁地贴着头皮,卷成一排排的,仿佛刚犁过的田垄。 阿方索问张秀红,晚上不回去行吗。张秀红说,好像不行。音乐太响,两人不得不增大声音。过了一会儿,阿方索又问,有男朋友吗?张秀红说,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说没有,灌了一大口酒后,替自己找到解释:金亮伟不是男朋友,是老公。她喝了很多酒,杯子一空,阿方索就加满。大瓶的伏特加,兑了可乐,微甜,爽口。张秀红不停上厕所,每次回座位,从新闻系女生面前经过,女生都死死盯着她。阿方索把手搭在她腰里,张秀红想躲,躲不开,就由他搭着。 “你太漂亮了!”阿方索凑到她耳边道。 舞池挤得满满的,胡芊芊从人群缝隙中游出来,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橡皮鱼。她朝张秀红挥舞手臂:来吧,跳舞吧。她的胸罩带子滑到无袖上衣外。 阿方索拉张秀红的手,两人站起身,即刻被裹进狂欢的人群。一对青年在热吻,互相乱摸,还有一对,在暗处扭作一堆,张秀红辨出一个光的背。 跳了十几分钟,张秀红觉得热,阿方索端了两杯酒,站在门边。一只耳朵里,是嗓音尖锐的女歌手,“你是我superstar 一生都照住我吧,superstar 魅力无可招架”,乱哄哄的节奏和鼓点;另一只耳朵里,是旷荡的风声,从半空俯冲而下,在地面刮出一记悠长的呼啸。 汗把衣服凝在皮肤上,张秀红突然想尽快回家,洗个舒服的澡。阿方索啜了一口酒,凝视着她。某个角度上,这是张漂亮的黑面孔。 “我猜,你有男朋友,但关系不好。” “为什么这样猜?” “你不太开心,笑的时候也皱眉。不过,你怎么都好看,我喜欢你的眼睛,很像唐代那些画上的……” 张秀红冷冷打断:“再说下去就无聊了。” “对不起,我只想逗逗你。” “有必要吗?” 阿方索转移话题:“你和你的朋友不太像。” “谁?噢,她呀,她是人来熟。” “她的性格很好,很会享受生活。” “那是,”张秀红扬扬手,“我打个电话。” 她往前走,直到听不见喧哗了,拨通金亮伟的手机。 “深更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我在外面玩,和胡芊芊一起。” “噢,那玩吧。” “你在干嘛?” “睡觉。” “睡觉?在哪里睡觉?” “当然是宾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快些回来。” “事情多,快不了。” “我老是想起从前,我一觉睡醒,看见你在床边备课。有时半夜起来给你做点心……” “我太累了,别说没意思的话了。” “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我要睡了。再见。” 13 第二天醒来,张秀红后脑勺阵痛,像有根筋吊住了。窗帘是大红的,正午的阳光一照,满屋鲜艳艳、暖烘烘。张秀红眯了一会儿眼,缓缓睁开,发现格局狭仄,书桌和柜子把房间挤得满满的。阿方索推门进来,手拿两只滴水的熟鸡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3) 第三章 张秀红(13) “醒了?” 他在地上铺了块蜡染布,开始摆弄早餐。张秀红发现,自己躺着的床垫,直接搁在地上,两只并排的枕头,被子被堆进墙角。她摸摸头发,低头一瞧,休闲服的拉链滑落一半,露出粉色的保暖内衣。急忙拉上。阿方索递过一把梳子,张秀红一梳,掉下五六根头发。 “你的发型挺好看。” 张秀红有点不好意思:“我妹妹推荐烫的。时间长了,都变直了。” 阿方索给切片面包夹黄油,剥了水煮蛋,一切二,在碗里倒上蕃茄酱。张秀红有点木噱噱,一会儿想到牙还没刷,一会儿又觉得,这双修长的手,像是在变戏法。昨晚阿方索想kiss goodbye,张秀红拒绝了。之后呢?之后似乎突然睡着,像拉灭了一盏灯。张秀红双脚冰凉,面颊发粘,左下方的智牙轻微疼痛着。 她问阿方索要了纸巾,擦掉眼垢,毫不客气地接过面包。黄油特别香,水煮蛋蘸蕃茄酱也很美味。胃囊被酒精扫荡后空空荡荡,阿方索问够不够,张秀红又要了两块面包,正道着谢,眼前蓦地闪出一人,张秀红吓得大叫。 “这是我的越南同屋,研究明史的博士生。”阿方索介绍。 越南人朝她点点头,问:“睡得好吗?”他的写字台在书橱背面,整个人伏在阴地里,现在正起身喝水。张秀红注意到,房内有两个色调,一种是灰的:越南人藏青的外套,深褐的床单、柜子上黯淡的书脊;另一种明亮的:大红窗帘,嫩黄的床垫套(阿方索的大床垫,正对越南人的单人床),翠绿的布艺转角沙发。门背后一幅牛仔裤广告,半裸的男女紧紧相拥,男的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女人嘴唇上,女的半侧着脸,她拥有一对相当惊人的。 屋里静了片刻,只有响亮的喝水声,喉结在越南人仰着的脖子里一上一下。喝掉半杯,用钢勺刮两下水垢,放好杯子,走回书桌前,坐定,弯下背,又消失了。 张秀红拼命往嘴里塞面包,阿方索吃惊地看着她。张秀红忽然说不出话,双手激烈比划,阿方索接过越南人递来的水杯,张秀红猛灌几口,捋了捋胸,面包终于拖拖拉拉地爬下食道。 越南人开始收拾东西:“我去图书馆,你们慢慢玩。” 张秀红道:“我也走了。” “再坐一会儿,聊聊天。”阿方索按住她的手。 “不。”张秀红抽出手。 “那下次什么时候来?” “再看吧。” “不,现在说好。” “那就下周四吧。” “好,下周四,”阿方索拿出手机,“告诉我你的电话。” “还是你告诉我。” “我的电话在名片上,你保存好了吗?” 张秀红含糊应声,阿方索又递过一张:“这是我的名片,好好保存。你的电话?” 张秀红慢吞吞地报着数字,立即后悔了,舌头一绕,末位的3说成4。阿方索按这个号码打出去,问:“怎么关机?” “没电了。” “好吧,我再联系你,你一定要来!” 14 张秀红没开门,就听底楼的电话响个没完。是胡芊芊,有点气急败坏:“快把你的手机打爆了,怎么不接啊?” “调在震动档了。什么事?” “昨晚怎么先走了?” “我……有点累。” “别装了,老实交代,哪里去了?” “等等,让我放好东西。” 张秀红将电话搁在茶几上,走去把包和外套塞进衣帽间,回到茶几旁,犹豫了一下,轻轻挂断电话。铃声又响,在客厅里刺耳地回荡。 “怎么挂电话了?心里有鬼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4) 第三章 张秀红(14) “不小心碰断的。” “好吧,你总是有理由。你昨晚上哪儿了?” “酒吧间太热,出去散了一会儿步。” “别骗人。我见你和他在门口说话来着,一眨眼就失踪了。delia——那个新闻系女生,帮着一起找。两只酒杯子在,手提包拿走了,打你家电话,也没人接。哈哈哈,肯定私奔了。” “别乱说话。” “开个玩笑,干嘛一本正经的。其实这也很正常。告诉我嘛,我替你保密。” “我只是觉得闷,阿方索邀请我去他宿舍玩。” “深更半夜的,啧啧,玩什么呀?” “别瞎猜,什么事都没有。只不过回家太无聊了。” “对啦,你没带身份证,怎么进去的?” “他让我冒充日本留学生。” “哈哈,原来早有预谋。” “你再说,我可真生气了。” “他眼神色迷迷的,你没觉出来?我去打听一下。不过伊诺住1号楼,他住2号楼,他们似乎不熟。” “别打听,不然真像有什么了。” “没事……哎呀,不和你多说。我在上班,老板过来了,拜拜。” 过了半小时,胡芊芊又来电话:“哎呀,我和伊诺联系过了……” “我在洗澡。” “那我长话短说。据说,阿方索为人古怪,不太和他们一起玩。阿方索好像很喜欢中国女人,以前勾搭过几个……” “我不想听,一只脚还在浴缸里呢,浑身滴水,冻死了。” “好了好了,不多说。你这人挺单纯的,可别上当受骗。不过黑人尺寸大,可能蛮享受的,嘿嘿。” “你怎么这样下流。我怎么会和黑人搞不清。” “我倒是出于好心,你怎么开不起玩笑。算了,提醒一句,人家泡马子,什么事都做得出,讲不定给你下药……” “他敢,还有个越南同屋在呢。” “越南人啊,最阴阳怪气,保不准串通起来,分一杯……” 张秀红把电话往墙上狠狠一扣,没扣准,话筒沾着泡沫,摇来晃去,张秀红脚底一滑,跌到浴缸外,半晌才缓缓站起。水冷了,她同时打开热水龙头和下水塞子,过了片刻,稍觉温暖。大腿内侧在缸壁的撞击之下,肿起一条红的,片刻转青了。张秀红揉捏着自己的腿。浑身的关节眼里,像有针在扎着,一刺一刺地疼。 洗完澡,整理房间,还是觉得冷,索性裹上被子睡觉。想给老公打电话,怕他不耐烦,犹豫半天,还是作罢。 须臾,张秀红觉得身子被什么压住了,一看是阿方索,她拼命挣扎。“干什么呀。”一听又是金亮伟。张秀红呜呜地哭起来,电话铃骤响,醒了,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语筒里的声音彬彬有礼:“hi,你好!” 张秀红没反应过来,对方道:“我是阿方索。” 张秀红完全清醒了:“你好!” “你似乎不太欢迎我。” “你怎么有我家里电话?” “我一直打你手机,号码似乎不对。” “哦。” “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把你的电话告诉我。” “胡芊芊?” “哪个?也许。你在干嘛?” “睡觉。” “噢,看来我打扰你了。” “是的。” “好吧,下次再聊。” 话筒里单调而有耐心的嘟嘟声。张秀红仍偏着脑袋、夹着话筒。一只小虫子挑衅似地在她面前飞,绕了几个弯,停在吊灯玻璃后。张秀红凝视了片刻,啪地倒在被褥上。 15 张秀红不舒服了一个多月。金亮伟出差回来了,态度出奇冷淡,渐渐开始彻夜不归。张秀红想和他谈谈,却没力气。她吃了康泰克,在被窝里焐着,越焐越乏力。肚子饿得发疯,外卖单上的菜名却引不起胃口。胡乱点了平时爱吃的蕃茄炒蛋,扒了几口,忽感鸡蛋腥气,蕃茄也腥气。于是扔了,回到床上,想着适才的腥味,又是一阵恶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5) 第三章 张秀红(15) 张秀红觉得不对劲,算了算日子,撑着下楼买了试纸,回来一测,果然两根红线,一深一浅。她愣了半晌,给金亮伟打电话。 “到底什么事,电话里说不可以吗?” 张秀红顿了顿,道:“很严重的事,我要和你面谈。” 那边也顿了顿,道:“好,今晚回来。” 张秀红等着,不知何时睡着,醒来时,金亮伟正俯着身子,望着她。台灯光从侧面照过来,他的脸黑一块,黄一块,眼睛是两只深陷的大洞。 “你想和我谈什么?”金亮伟身上有酒气,还有羊臊味。他的眼皮和耳廓被酒精催红了。此刻的金亮伟,似会突然扑上来,卡住张秀红的脖子。他发过几次酒疯,新婚之夜被泸洲老窖弄晕后,抓住张秀红转圈,还把她扔到沙发上,膝盖死死顶住她的背。 “你有多久没回来,三星期了吧。” “算得真清楚。”金亮伟走到窗前,背对张秀红。 “我这个月延后了,”张秀红舔了舔嘴唇,“今天测了一下。” 金亮伟站着不动,过了片刻,才轻轻“噢”一声。张秀红等他继续说话,等着,眼皮又沉重了,终于又被睡意刮入梦乡。 再次醒来,已是凌晨。曦光淡淡勾出窗帘的形状,并从布匹的织理间渗进来。她听见奇怪的声音,以为电视机忘了关,但很快意识到,是金亮伟,蜷在哪处暗地,发出轻微的哭泣。 “你这是干什么,“张秀红道,“我想可能是那次,半夜套子用完的那次。” 金亮伟响亮地一擤鼻子:“你觉得这样解释得通吗?” “我不是在解释,”张秀红觉得后脑勺有轻柔的波浪,托举着她,摇晃着她,“杂志上经常说,体外也是不安全的。” “我成全你,”金亮伟的声音恢复平静,“咱们离婚。你跟那黑人带着孩子回非洲吧。” “胡扯!”脑中的海水突然退潮,张秀红刹时全身冰冷。 “这些天,我一直忍着没说,原以为,今天你终于自己要开口了,”金亮伟语调缓慢,努力克制情绪,“一想起这事,就觉得有刀在一点一点割着我。你也一定意识到,我这些天不愿意理你吧。张秀红,我不明白,你吃好穿好,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我在外面的辛苦,你又分担过多少?” “是胡芊芊瞎说,你别信她,她那是嫉妒。” “她瞎说了吗?整个系里都在瞎说吗?” “我知道了,是那个女生。我的确认识几个黑人,胡芊芊介绍的,可是我……” 金亮伟起身,用离开打断了张秀红的话。张秀红喊了他几声,金亮伟用重重的关门声回答了她。半了晌,张秀红喃喃道:“……可是我……没做错什么。” 16 张秀红几次接到小姜的电话,邀她“出去谈谈”,张秀红拒绝。没几天,一个女孩找上门。张秀红在“猫眼”里观察,女孩也盯着“猫眼”瞧,双手互插在羽绒服袖管里,牙齿无意识地玩弄下嘴唇。她鼻头通红,张秀红觉得她像只鼓鼓囊囊的短喙鹦鹉。 “找谁?” “张秀红女士吗?” “什么事?” “我是……”女孩顿了顿,“金老板派我来的,我是他秘书。” 张秀红开门,小秘书在毡垫上用力蹭脚,左鞋尖顶住右鞋跟,一挤,右脚的运动鞋脱下来。张秀红递过绒线拖鞋,小秘书穿上右脚那只,又用拖鞋尖去顶左脚运动鞋的跟。她的花袜子上有只拇指大的洞。 “我叫艾馨馨。” 小秘书递过名片,“无限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趁张秀红端详的当口,艾馨馨东张西望,最后凝视巨大的直角平面电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张秀红(16) 第三章 张秀红(16) “你在这公司做了多久?”张秀红把名片放在茶几上,“要不要喝东西,牛奶?咖啡?” “白开水就行,我去年刚毕业。” 张秀红将一次性纸杯端到她面前,然后坐回沙发里,正视她道:“金亮伟让你来干嘛?” “他想和你离婚。” “他谈判也要派代表呀,老板派头掼得挺大。” “他让我告诉你,他可以给你一间房——二室一厅的,和十万块现金。” 张秀红逼视她:“七年了,我大概值这个价。” 艾馨馨挪了挪,从一个扶手靠向另一个扶手。 “让他自己来,你一个小女孩,就别瞎搀和了。” 艾馨馨还想说什么,张秀红已站起身。艾馨馨鼻尖的那点红,一下蔓延至面颊,她拽紧包带子,倔强地坐在原处。张秀红看着她,她看着茶几上的纸杯。 “金老板对你这么好,你干吗背叛他?”艾馨馨突然大声质问。 张秀红吃了一惊:“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小孩子不懂的。” “我不是小孩子,”包带子在指间颤抖,“我觉得金老板太善良了,你这样对他,他还给你房子和钞票。”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秀红板起面孔。 艾馨馨的表情里,倔强终于战胜尴尬和丧气,她看起来像个革命志士。张秀红不再顾及礼貌,指着大铁门嚷:“滚,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艾馨馨在门口,把拖鞋踢出老远,运动鞋的后帮陷了下去,她拨了半天,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这样。”她连声道。 张秀红重重关上铁门,在屋里来回踱步,将纸杯捏烂,抓起沙发座垫猛砸,终于折腾累了,往沙发上一躺。突然摸到什么冰冷的东西,用手指从座垫缝里勾出来,原来是失踪已久的白金项链。太阳落得太低了,钻石吊坠无力反光。张秀红觉得,白金链子最后闪了一下,整个世界就暗了。 19 张秀红告诉金亮伟:“我没做亏心事,不会离婚的。” 金亮伟说:“我会让你离婚的。” 他又开始回家了,但总在半夜,喝得醉醺醺。一次他满屋翻找,张秀红问找什么,他白着眼道:“你知道我找什么,”撩起她的睡裙,“瞧瞧,是不是藏这儿了。”张秀红拍掉他的手:“流氓。”金亮伟瞪出眼珠:“我是流氓,你怎么还不舍得分手!” 隔了几日,蒋芳来看望女儿,大呼小叫道:“脸色这么难看。” 张秀红马上眼睛红了,瞬时想吐。慌得蒋芳一边端盆子,一边掉眼泪。吐罢,蒋芳扶她上床。母女对着哭了一会儿,张秀红有点眼皮耷拉,蒋芳道:“有妈在,你好好睡,啥都别操心。”张秀红就睡下,渐渐迷糊,却不安稳,不时“哼啊”几声。蒋芳在厨房弄了点东西吃下,借女儿的牙刷、毛巾,洗漱完毕,从客卧抱来被子,爬到床脚,贴墙躺下。她翻来覆去着。别墅的夜晚,有种空荡荡的阴森。凌晨二点多,蒋芳好不容易浅浅入睡,就听楼下有动静。 金亮伟打着醉嗝,找了一阵子锁孔,又找了一阵子钥匙,然后拿钥匙在锁孔周围戳来戳去,总算对准了,开锁,推门,骤见一瘦小的身影矗在厅里,就大着舌头嚷:“你谁呀?” 蒋芳上前一耳光。金亮伟迷迷然,觉得面颊上有动静,随手撩回,只听一声响,再睁眼时,就见蒋芳倒在茶几边。他指着道:“咦……怎么……在地上。” 张秀红下来了,惊叫:“妈”。金亮伟想清醒,却始终醒不来,隐约听见“不要脸”三字。他哼了一声,也往地上倒去。 张秀红终于决定,搬到母亲家住。金亮伟在三个月前,就断了她的生活费。第二天大早,张秀红翻找抽屉,发现金亮伟早把存折、现金转移掉了。只能带着用剩的零花钱,跟蒋芳回去。 蒋芳让她睡床,自己从废品站弄来一只竹藤椅,洗干净了,铺一层毯子。几天睡下来,腰板受不了,又卖回废品站。一进一出,浪费了二十五块钱。最后在路边小家具店发现一只打折沙发,砍掉几块钱的价,买来垫好铺盖,放在外间。沙发有股恼人的霉味,蒋芳一般下半夜才能睡着。第二天还得早起去做钟点工。中午赶回来做饭,下午再工作。至傍晚五点,又得忙乎张秀红的晚饭。 这阵子,蒋芳的关节炎又发了,尤其是腿关节,骑车子时,每踩一下脚踏板,就像被扯了一把小腿筋。破旧的二十六吋自行车,发出费力的吱嘎声,蹬着蹬着,就视线模糊,仿佛望出去整街是水,车影人影软绵绵地错综晃动。 蒋芳对自己说:忍忍,再忍忍。只要孩子生下来,做了亲子鉴定,一切就能恢复如初。 这是1997年的事。这一年,厄尔尼诺盛行,北方大旱,长江酝酿着一场滔天洪水。张秀红给未来的孩子取了个小名:洪洪。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 第四章 秀姨(1) 1 乐鹏程问张秀红:“为什么叫秀姨,这个称呼显老。” “我是老了,这么称呼正合适。” “不,不老,你年轻漂亮。” “哪里,哪里。” 乐鹏程凝视她道:“张秀红……我能叫你秀红么?” 秀姨笑笑:“这多奇怪,像在叫另外一个人,”她想了想,喃喃道,“张秀红,张秀红。” 乐鹏程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和你妹妹真像。” 秀姨道:“美……爱玲呀,她性格比我刚烈。哦,对了,她一直后悔那晚约你出去。” “不关爱玲的事。” “她说看见你和阿慧就内疚,所以把房子卖给我了……哎,不提这事,你也千万别和阿慧提。” “那是,不能再刺激她。” “那你答应了,一定、千万——别提。” “好。” 2 乐慧出事后第二天,张美凤立即办理手续,和姐姐交换房产。秀姨接手她的小房间后,墙面刷成湖蓝色,天花板吊了顶,铺了格式复合地板,换一副浅色窗帘,买一套杉木家具。修修弄弄,房间看出了些宽敞。她惊讶地发现,透过床尾的窗子,能把对面乐家瞅得一清二楚,对方却不会注意这个灰蒙蒙的小角落。秀姨冷笑:美凤死丫头,果然有心计。 六子偷偷找来过,秀姨说,不认识什么“美凤”,房子是中介公司转手的。六子立即面若死灰。秀姨狠狠心,关了门。六子在外磨蹭片刻,走了。 秀姨原先的住处,离“百合”歌舞厅有两小时行程。傍晚五六点出门,正是下班高峰。有时挤不上车,有时堵塞厉害。到“百合”时一脸灰尘,晚饭也来不及吃。凌晨结业后,打的不安全,费用也高,睡在店里却不是个事儿。 自从搬到爱民路,日子就充裕了:早上二点结业,十五分钟走回家,洗个热水澡,在床上吃宵夜,有时下面,敲一个蛋,放花生和豆豉,有时热速冻水饺,倒小碟的醋,加芥末和辣味酱。每周单数的下半夜,会有一个频道播放外国老电影,不少是幼时看过的。有时看到一半,被热腾腾的食物薰得困乏,就喝光汤水,捧着空碗,盘起双腿,发一会儿呆。此时大约三四点,有牛奶车的声音,还有零星鸟叫。秀姨刷牙,洗脸,戴好眼罩,躺下睡觉,一觉可以到午后二三点。 张美凤留下一只望远镜,秀姨闲着没事,就朝对面看。乐慧经常躺着,有时坐着,偶尔走动两下。她薄得像一片纸,白纱布粘在她的脸上。 秀姨给张美凤打电话,张美凤一通话把她噎住:“我是坏人,你是好人。好人帮坏人做坏事,搞得人家眼睛瞎掉,然后骂坏人一通,就以为自己好得彻头彻尾了。” 一天,秀姨看见乐慧倚着窗栅栏,面孔卡在缝隙里,接着,整条手臂也伸出来,枯零零地晃动,像在向楼下看不见的人群招手。招了一会儿,想缩回去,肩膀却卡住了。她徒劳地腾挪,脸和身体相继扭曲,像只陷入捕夹的老鼠。 秀姨扔了望远镜,在屋里来回走,越想越激动,手提包一拎,到菜场买了鱼虾菜蔬,往乐家去。 3 乐慧第一眼就喜欢秀姨。她道:“你的头发像血一样,不过很好看。” 乐鹏程道:“小姑娘说不来话。” 秀姨笑道:“我菜烧得不好,你们将就着吃。” 仨人上桌。乐鹏程每吃一口,就恭维一番秀姨的手艺。秀姨不停给乐慧搛菜。一根芹菜丝从乐慧的碗沿掉出来。乐慧去捡,油光光的菜丝绕着筷子滑来滑去。乐鹏程道:“别管它。”乐慧用筷头“嗒嗒”猛击桌面,凑过嘴去,用力一吸,菜丝终于降进了她的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2) 第四章 秀姨(2) 乐慧见秀姨吃惊地望着自己,就道:“你想瞧瞧我的眼睛吗?” 秀姨道:“先吃饭吧。” 乐慧伸手一撕,眼睛的纱布去了一半。 秀姨看到粘成一簇簇的睫毛,又薄又红的眼周皮肤,发着针尖似的颗粒,橡皮膏留下几道顽固的黑印。在这些红与黑之间,就是那只瘪了的眼球,被黄色分泌物、白色消炎膏所覆盖。 4 秀姨像个钟点工。乐鹏程上班时,她陪乐慧说话,傍晚买些菜,烧一桌。每天一只鸡,或者一条鱼。饭后,乐鹏程邀她小坐,有搭没搭地聊天。 乐慧时常提起毛头。乐鹏程也提起过,说是乐慧的前男友,一个小流氓。秀姨知道美凤和毛头鬼混过,也知道他不仅仅是小流氓。每次试图岔开话题,乐慧仍会绕回来。当她说到毛头时,那只完好的眼睛,眸子变得特别亮,眼白润着光斑,像刷了一层清漆。秀姨不敢与之正视。一天,乐慧用手指在秀姨掌心画了个图案,让她猜。秀姨猜不出。乐慧道:“这是眼睛啊。”那天晚上,秀姨被噩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跑去厕所擦了一把,关灯前照了照镜子。镜中人虚肿着脸,显得有点丑陋。她捂住一只眼睛,放开,再捂,注视片刻,关掉灯,在黑暗中摸回床上。 第二天去乐家,发现乐鹏程给她买了两双大红拖鞋和一只心形的沙发靠枕。拖鞋是珠光软底的,一双让她在乐家穿,一双让她带回去。秀姨推辞了一下,收下了。乐鹏程觉得她穿着红鞋的样子,真是性感极了,没有罗嗦的踢跶,只一抹无声的风,衣服迎风贴紧,漾着松软的颤动,里面一对熟果子,伸手就能摘到。 这晚的聊天,似乎特别轻松。睡前,乐鹏程把聊过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秀姨提及肺癌去世的前夫何明,说他牙齿和指甲很黄,容貌上唯一可称道的,是那副弥勒佛似的耳垂。她认为耳垂大的人,通常内心善良。 乐鹏程捻捻自己的耳垂:不大不小,但认真起来,还是偏大一点。他又开阖了几下牙齿,他的牙齿一定比何明的白。 5 秀姨想和乐家疏远,是在撕支票事件之后。乐慧像个疯子,又哭又闹。乐鹏程也不管,只蹲在地上捡碎纸片。秀姨费了半天劲,哄乐慧上楼睡觉。她走时,乐鹏程正伏在桌前粘纸片,看都没看她一眼。 乐鹏程花了大半晚,用透明胶粘合支票,缺了几块,就剪了白纸补进去。第二天醒了个大早,隐约记得做梦了,待要细想,那梦却一溜跑了。打电话到同事家,让帮忙请假,同事睡眼惺松道:“出了什么事,这么早。”乐鹏程穿衣洗漱,坐在沙发了呆望着壁钟,实在坐不住,就步行到银行,在门口等了半小时,终于等到银行开门。 当他将修补过的纸片递进服务窗口时,里头的姑娘问:“这是什么?”“这是支票。”姑娘剜了他一眼,将纸片扔出来。纸片在大理石壁面上轻碰了一下,滴溜溜飘到地上。 五十万,再赚一辈子都赚不来,乐慧轻而易举的,就撕毁了他的一辈子。一辈子——多少个朝九晚五的日子呢。乐鹏程捱回家,往沙发上一躺。他饿了,由着它饿,饿得疼起来,疼了一会儿,就没感觉了。 下午三点,接到阿二师傅电话,说厂里有事,让他必须去。 乐鹏程道:“我生病了。”听起来真像病了。 阿二师傅道:“我这里很急,必须今天解决。你要以集体利益为重。” 乐鹏程磨蹭了一会儿,给秀姨打电话,说晚饭不在家吃。秀姨道:“我今晚也正好有点事。‘百合’开始重新装修,我得过去看看。只是阿慧怎么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3) 第四章 秀姨(3) “我会给她准备吃的。” 乐慧躺在床上,插嘴道:“不用你管,我饿不死。” 乐鹏程挂断电话道:“没说管你。你主意大,自己解决吧。”他拎着公文包,站在车站上时,才想起乐慧身无分文。转念又想,是该罚罚她。 乐鹏程一走,乐慧就起身,撬开抽屉,翻出现金,总共三千多块。她将头发散在脸上,只给右眼留一条缝。换身干净衣服,将钱塞进小拎包,就出门了。 这是出院后第一次上街。下午四点的马路,行人渐渐多起来。迎面过来仨人,妈妈、保姆、幼儿。妈妈在训斥保姆,幼儿坐在童车里,叼着奶嘴。乐慧看着幼儿,幼儿也看着乐慧,突然哇哇大哭,四肢乱蹬,奶嘴也吐出来。妈妈又责骂保姆,保姆忙不迭抱起孩子。乐慧疾步绕开她们,一身虚汗,进到一家日式面馆。 乐慧点了鱼子酱、海鲜拉面、三文鱼套餐,摆得满满一桌。她一边吃拉面,一边吸着熏出的鼻涕。夕阳缓慢倾斜,霓虹和路灯瞬间绽放,将乐慧的脸,和对街的高楼重叠在窗玻璃上。她越过窗影,凝视对面楼顶的广告牌,那上面是穿白衬衫的一家三口,露着齐刷刷的牙。乐慧回视端上来的三文鱼。这条鱼类尸体安详地躺在青瓷盆上,覆着一层香喷喷的油光。 6 晚间十点,商店像是约好的,齐齐熄灯、关门,整条购物街堕入沉睡。乐慧拎着七八只购物袋,一路跌跌撞撞。她喝了酒,一个劲傻笑。 时值暖冬,风儿刮刮停停,有气无力。乐慧找个角落,撒了泡尿,回到大马路,坐在街沿上,开始换穿新买的衣服。 偶尔几辆空跑的出租车。静极了,整个世界变成乐慧的更衣室。乐慧换完衣服,踩着高跟靴,歪歪扭扭走了一段,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长着一对招风耳,他问乐慧去哪里,乐慧说:“你开,我会指路。” 开了一会儿,乐慧问:“我的墨镜好看吗?” 司机关掉收音机,问:“什么?” “你能看见我的眼睛吗?” 司机在反光镜里瞄了一眼,说:“嗯。” “我丑吗?” 司机不答。 “我丑吗?” “小姐,还往前吗?过了路口是单行道。” “向右。”乐慧掏出化妆镜。她照见自己的脑袋,被绒线帽箍得奇形怪状,几根刘海斜挤出来,帽顶的绒线小球,随着车身起伏敲打额头。 “拆掉纱布后,我让乐鹏程把家里的镜子都拿掉了。这是我第一次照镜子。” 司机不吱声,乐慧看到他近侧的耳朵抖了几抖。车子猝然停住,乐慧撞到副手座的靠背上。 “小姐,前面我不认识,你下车吧。” “你敢拒载?小心我投诉。” “真不认识,你下吧,钱不收了。” “再让我下,我死在你车上,”乐慧顿了顿,尽量让声音柔和,“再过两个路口就到了,哪有不想做现成生意的。” 司机按指示开到目的地。乐慧多给了一百块,道:“这是辛苦费。” 她走到小区门口,发现铁门虚掩,保安正趴着磕睡,于是侧身挤入,向左转弯,再沿鹅卵石路向右。花园栽了新树,像些巨大的叉子,光秃秃地随风颤抖。途经小石桥时,乐慧想:鱼儿们哪里去了?冻死了吗? 到一幢楼前。隐隐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唱:“……莫不是风吹铁马檐前动?莫不是梵王宫殿夜鸣钟?我这里潜身听声在墙东,却原来西厢的人儿理丝桐……”乐慧听着,居然每个字都听懂了。 往上看,二楼的四扇窗子,齐刷刷地黑着。乐慧瞧了又瞧,提声呼喊:“毛头,毛头——”顿了顿,又喊:“老头子——”她的嗓子喊破了。远远传来什么人的呵斥声。乐慧抿抿嘴唇,往203的窗口看了最后一眼,走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4) 第四章 秀姨(4) 7 最后一点钱财,变成白酒、香烟、小剪刀。几个出租司机,在大排档上宵夜,乐慧借了一只手机,打给乐鹏程:“我不活了,你也别活了。”说完立刻挂机。一个司机问:“小姑娘,没事吧?”另一说:“怎么深更半夜在外面。”乐慧冲他们嘿嘿一笑,穿过马路,拐进一个建筑工地。 两幢高楼,十几层上亮着灯,搭着最后一圈脚手架,隐约飘着晾晒衣物。风在街口拐弯,被高楼一挡,卷出股股小旋涡,小太阳灯把起重机的巨影投到地面。 乐慧在建筑垃圾间捡出一条路,找到角门,进入地下室。脚底堆着建材,头顶裸着电线和管道,几只灯泡孤零零地悬挂着。乐慧被灰尘呛出一串喷嚏,一坐倒,甩掉靴子,摸摸脚板的泡,点上烟,旋开乙级大曲,猛灌一口,大叫“爽啊——”。四壁张着无数小嘴巴,吐着迭荡的尾音:“爽——啊——啊——” 乐慧一边喝,一边打嗝,嗝出芥末和胡椒味。她想,烟头为何湿了。喉中一热,来不及欠身,就哗哗呕出来。 吐完以后,左眼开始发痒。抠了几下,抠出一行血,不痒了,也不疼。乐慧摸到塑料袋里的小剪刀,奋力扎入腕部。 宁静了几秒,渐渐有声响,是脉搏声,嗒嗒嗒——,身体跟着浮起来,围着一个不存在的圆圈打转。乐慧想起童年,乐鹏程带她去游乐园,坐有大转盘的木马,木马边绕圈边上下,世界以某种古怪的方式,从她体内倾斜出去。此时此刻,应该想想毛头,但乐鹏程的脸逐渐膨胀,占住整个视野,他在叫喊:小心,抓紧杆子,你不会掉下去的。乐慧胃里恶心,手足冰凉,脸颊不住抽搐。 这下可好了,她想着,右眼一闭,直直倒下去。 8 班车上,乐鹏程的眼皮猛跳了两下。回家后,果然出事。门锁完好,抽屉却开着,查了查,现金都没了。乐鹏程跺着脚,咒骂了乐慧一通,又给秀姨打电话。 秀姨道:“我在‘百合’呢。” “没什么事,问候你一声。” “你声音怎么了,没什么事吧?阿慧好不好?” “没事,都好。”乐鹏程挂断电话,打开电视,全是少儿节目。一个老女人扮成兔子,一群小孩围着她尖叫。乐鹏程泡了方便面,加红肠酱蛋。吃完,乐慧仍没回,让她永远别回吧。乐鹏程将腿搁在茶几上,继续看新闻。在报道警察抓小偷,警察很胖,小偷穿蓝色夹克,看着颇为斯文。 乐鹏程关掉电视,从茶几抽屉里拿出游戏机。这是师傅阿二头送的,阿二头还送了一堆杂七杂八,旧期刊、废箱子、破衣柜……乐鹏程是他搬家时的垃圾桶,还得说:“怎么好意思呢……谢谢师傅。” 乐鹏程回想师傅的三室一厅,两个卫生间,小的客用,大的在主卧,有一只浴缸、两个马桶。后来才知道,另一只不是马桶,叫“妇洗器”,专洗下身。乐鹏程呆望着,阿二头推他一下:“怎么样?” 乐鹏程道:“好,好,富丽堂皇,金碧辉煌。” 阿二师傅哈哈大笑:“和你爸一样,成语一串串的,”又道,“老乐人不坏,就是凡事较真。” “是啊,他就这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阿二头重重拍打乐鹏程的肩膀:“有句话叫‘难得糊涂’嘛。” 阿二头把乐鹏程引回客厅,那里挤满同事,正围着投影仪看碟、磕瓜子、吃糖果,叽叽喳喳聊天。阿二头轻声道:“小乐,你是明白人,要不是老乐,咱师徒关系肯定更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5) 第四章 秀姨(5) 如果有五十万,乐鹏程也能买三室一厅,也能在厕所装妇洗器,还可以在阿二头面前直直背脊。眼下住的老房子,夏季老鼠成灾,雨天顶层漏水,木头铅笔都会发霉。想着这些,他连游戏机都端不稳了:“妈的,又输了。” 这是老式巴掌机,有扫渔雷和俄罗斯方块。乐鹏程喜欢俄罗斯方块,可以不动脑筋。有段时间,他看任何东西,都能看成方正的几何形。他觉得自己越活越小,活到阿二头孙女的年纪上。小女孩真漂亮,眼睛大,睫毛长,和她爷爷一点不像。正待想象小孙女在妇洗器上的样子,突然又输一局,几何形下雨似地掉落,把显示屏填得死死的。 乐鹏程一连输五六局,觉得颈椎难受,扔了游戏机,活动着脖子,往窗前走去。天完全暗了,路灯坏了一盏,街面像被打落一只门牙,独独地缺出一块黑。有人在放鞭炮,零仃仃的一串清响,似在预热几个月后的春节。乐鹏程不喜欢过节,满耳爆竹,满眼焰火,路上却见不着一个人。 乐鹏程搜寻秀姨家的窗口。那窗口被缺损的路灯遗漏了。乐鹏程拨通她的电话:“顺利吗?” “喂喂?”那头问声急促,背景里有人在唱卡拉ok。 “我呀,老乐。” “老乐啊,什么事?” “没什么事,问问你装修顺利吗?” “顺利,顺利。” “噢,那就好。” 彼此无话,过了几秒,秀姨道:“要不我待会儿打来,正巧有客人。” “你忙,你忙,我没什么事。” 乐鹏唉声叹气着,翻查通迅薄,又拨一个号码,铃声响了七八下,正待挂断,那头接了:“喂?” “是我呀。” “你谁呀?” “不记得了吗?” “听不出,谁?” “我,老乐。” “哪个老乐?”对方顿了顿,“不认识。” “一男,我是鹏程呀。” “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才九点多,不算晚吧。” “我要睡觉了。” “这倒是,你一向生活规律,早起早睡。” “没事我挂电话了。” “有事,有事。” “有事快说。” “我想你了。” “我挂了。” “别,你就不想我吗?” “不想。” “一点都不想?” 钱一男不说话。 “我可一直想着你。” “你这个骗子。” “我哪里骗你了。你说,有男人对你这么好吗?” “我对男人没兴趣。” “你这样说,让我多难受。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难道……你就不想男人吗?” “神经病!” 乐鹏程觉得浑身一震,钱一男仿佛是把听筒直接扔进了他的耳朵。 他躺回沙发,在郁闷中滑入浅睡,居然重复起了今晨的梦:他在大厅看演出,舞台上泳装女人在跳芭蕾,胸脯快要倾斜到台下了。两壁排列着机枪眼似的缺口,后墙挂一幅黑板,写有大大的粉笔字:“十元”。乐鹏程夫妇坐在第四排靠右,他扭头对老婆说:“阿慧,干嘛拉我衣服。”乐慧笑了,松开手,俩人继续看戏。场间休息时,乐慧不见了,泳装女人下台来问:“你想不想?”“想。多少钱?”“十块钱。”俩人手勾着手,从一个机枪眼钻进去,泳装女人帮乐鹏程解裤带,乐鹏程气喘吁吁道:“秀红,搭扣在后腰上。”他低头,发现下身光秃秃的,秀姨从背后抽出手道:“在这儿。”是折成柱状的十元人民币。乐鹏程急道:“钞票?阿慧把钞票弄到哪里去了?” 这时,他意识到在做梦,试图挣扎着醒来,却仍心有不甘地问:“阿慧把钞票弄到哪里去了?”问了几遍,梦境开始含混,终于被一串惊天动地的电话铃声终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6) 第四章 秀姨(6) 9 秀姨交代好歌舞厅的事情,匆匆赶到乐家。 “……她借的手机,我打回去,人家说她喝酒了……她在电话里说不想活了……我报警,现在都没消息……”乐鹏程捂着脸,摇着头。 秀姨连连拍他肩膀:“别急,慢慢说。”她将他的手掌拉开,发现是湿的。她握紧那只湿的手。乐鹏程缓缓站起身,搂住她。秀姨的身体,酥软得像蜜。 “老乐,我们会找到她的。” “就怕找到时晚了,她的性格我太知道了。” “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 他们拥了一会儿,秀姨有点透不过气。 “老乐……” “嗯?” “老乐,我想告诉你个事。” “什么事?” “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里。真的,我对不起你们。” 秀姨往后退,退出乐鹏程的怀抱。乐鹏程依旧保持拥抱的姿势。他看见她的脸,抬着眉毛,嘴角微微颤抖。 “怎么了,秀……红?” 张秀红也望着他的脸,被他一问,忽地恢复常态:“没什么,我们去找阿慧。”她急急往门外走。乐鹏程内心疑惑,紧跟上去。 这漫长的一天,像是仍未从梦境走出。 10 凌晨二时半,部分酒吧关门、熄灯。“大仙窟”开始收敛她的热闹。秀姨穿着绑带高跟鞋,磨得脚踝出血。她发现几个背影相似的女孩,都不是乐慧。突然,身边有两个女孩疾奔,隐约听说“死人了”。秀姨跟着她们,来到一个拐口,看见一堆人,有哭喊声,一辆警车停在路边。 “怎么回事?”秀姨一边往里挤,一边问身旁。 “不知道。” “不清楚。” “好象有个小姐被杀,肠子都拖出来了。” 秀姨浑身虚冷,又挤出来,往回走。走着走着,在一把露天大太阳伞前站住。两个醉醺醺的白人,正坐在伞下晒月亮,月亮也快落下去了。 她说:“hello!” 一个洋人举起啤酒杯:“hello,beauty.” 秀姨靠近一步,颤声道:“我快憋疯了。我帮着我妹,害阿慧瞎掉一只眼。现在阿慧寻死觅活的,可叫我怎么安心。我是为了一套房子,害了一个人呀。” 一个洋人仍半闭着眼,另一个仍举着大玻璃杯,结巴道:“你——所(说)甚(什)么?” 他们居然懂中文。秀姨吓了一跳,转过身。这时,手机响了,是乐鹏程,气急败坏道:“阿慧找到了!” 11 派出所热闹非凡。隔壁在审问嫖客和小姐,再隔壁在处理窃案,小偷是个民工,民警抽了他的腰带,在鞭打他。他长裤掉到膝盖,双臂挡在额前,含糊叫着:“我的鞋,我的鞋。” 乐鹏程安静等待。屋里紧挨着两张办公桌,他坐的那张,玻璃下压着值勤表、盒饭菜单、几张记电话号码的便笺条。乐鹏程注意到一只镀金相框,夹着全家福:一个女孩眼睛都笑没了,腮帮上两大坨肉;一个男人着短袖白衬衫,蹲坐在假山上,双手伸到女孩腋下,仿佛要将她举向天空;一个女人斜在他身侧,手放在背后,肘关节支起一个三角。乐鹏程觉得女人眼熟,正琢磨着,忽听门外叫:“家属,家属?” 乐鹏程应道:“在。” 一个民警夹着面色惨白的乐慧进来。乐鹏程慌忙起身。民警就是照片中的男人,脸显得更扁,仿佛被大盖帽压得变了形。他把乐慧扔到对面的位子上,乐慧软塌塌地伏着。乐鹏程拉住她,不让她滑向桌底。他注意到她的手腕,一个浅口,流过血,止住了,凝着一点灰尘。 民警问:“是你女儿?”拿出本子,旋开水笔。刚开始记录,秀姨来了,径直奔向乐慧,摇晃着她,托起她的脸,轻声呼唤着。民警道:“怎么搞的,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管不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7) 第四章 秀姨(7) 乐慧微睁右眼,喃喃“秀姨”,又闭上。乐鹏程嘴里答着民警,眼睛却盯着秀姨。秀姨察觉到了,扭过头来。他赶忙低下脸,注视桌上的全家福。忽然,他记起了这个女人的名字。 吴娟的头发长了,盘在脑后,还留了几簇搭在面颊边。身材比以前胖,脸却瘦下来。乐鹏程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当年的吴娟,五官还算清秀,照片里的女人凸着颧骨,显出几分尖刻。也许是认错了,可除了吴娟,谁有这副神情?早熟少女的市井味,浸染到40岁上,就成了彻底的俗气。这俗气里,有让乐鹏程激动的东西。他记得,吴娟的大覆盖下来时,可以将他整个淹没。可惜少年的乐鹏程,还没参悟女人的妙处。 12 乐慧腕伤不深,但酒精中毒。皮肤湿冷着,口唇有些发紫。秀姨用筷子压她的喉咙,催吐了两次,又嘱咐乐鹏程,一定要注意侧卧,以免被秽物呛到。 乐鹏程道:“秀红,你真细心。” “平日姑娘们经常醉酒,所以知道些。” “你一个女人家的,不容易啊。” 秀姨笑笑:“你累了,明早还要上班,到沙发躺一会儿去。” “那你怎么办,要不一块儿睡?”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也要注意休息。” 秀姨又笑一下,避开乐鹏程的目光,去给乐慧端茶。茶凉了,进微波炉加热,然后放到桌上。杯口的热气缭绕着、盘旋着、互相推挤着。秀姨瞧着热气熄灭,一丝困意没有。乐鹏程在沙发上不停翻身。乐慧突然迸出一声细细的哭泣。秀姨拿纸巾替她擦泪,她的眼睛仍然闭着。乐鹏程坐起身,恶狠狠道:“你终于醒啦!”乐慧又哭。乐慧终于张开眼,唤道:“秀姨。” “嗯,感觉好点吗?”秀姨捏捏她的手,将它塞进被子。乐慧在被子里拉紧秀姨。这时,响起手机音乐,“好一朵茉莉花……”。秀姨看了号码,走出去接电话。 乐鹏程重新倒进沙发。乐慧不哭了。俩人都在倾听门外动静。秀姨的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被周围的宁静衬出来,一连串的叽叽咕咕,含混着,挠着乐鹏程的心。 许久,秀姨慢吞吞进来,道:“你们先休息,我走了。”不待回答,就往外走。乐鹏程觉得她表情不对,叫道:“你的包。”秀姨扭身拿包。出了门,才回头补一句“再见。” “再见。”乐鹏程冲着黑暗挥手。秀姨模糊成一团影儿,他觉得那影子停住不动了,但那必定是错觉。 13 老张头回老家后,乐鹏程曾按他留下的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女人一口乡音,把乐鹏程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反复问:“老张头在吗?”互嚷了一通后,女人挂断电话。她的最后一句,乐鹏程听懂了:“操你娘。” 秀姨渐渐来得少了,说是忙“百合”的装修。乐鹏程认为,多半是乐慧吓着了她。他也不愿意回家,看见女儿就来气。他买了几箱方便面在家。下了班,经常在外逛到天黑。 有一段时间,乐鹏程天天吃“芳芳”馄饨店的小馄饨。乐鹏程捏着油腻腻的一次性小勺,在宽口浅底的瓷碗里追逐鱼儿一般的馄饨,馄饨皮漂散成半透明的鱼鳍,在葱花和麻油之间上下。 老板娘坐在门边包馄饨,袖口撩到上臂,肘部沾满面粉。老板在门前下馄饨,一把大漏勺在桶锅里打转,缀着一额的汗,汗珠淌到下巴边,滞留片刻,滴进锅子。老板娘将馄饨一圈圈地绕在锅盖上,喊一声“行啦”,端上小方桌。老板烧好一锅,盛进一只只瓷碗,双手叉腰休息片刻,等水重新沸了,倒入一锅盖生馄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8) 第四章 秀姨(8) 乐鹏程很快和俩口子熟稔。老板娘手头清闲时,和乐鹏程聊几句家常,忙着招呼客人时,乐鹏程就自个儿吃馄饨,啜饮自带的白酒。傍晚时分,总有个老太坐在斜对面,刷一只内壁泛白的马桶,旁边一家瘸脚的修鞋匠,佝在又黑又油的修鞋机后面。时光流转到他们身上,就卡住了。 乐鹏程问老板娘:“你们怎么只卖小馄饨?” 老板娘道:“这个拿手,省力。品种多了成本也高。” “也是,我吃过的小馄饨,就数你们最好。” “老哥,瞧你夸的,”老板娘嘴唇一阔,露出一口东倒西歪的牙齿,“要是好吃,就多给钱呗。” 乐鹏程轻咳了一声,道:“‘芳芳’馄饨店……你的闺名有个‘芳’字?” “什么名?” “我的意思是,你名字里是不是有个‘芳’字?” “哪里,芳芳是咱女儿。” “上学了吧?好像没在店里见过。” “她死了,5岁时被卡车勾住衣服,拖出四条半马路,那时刚给她报的幼儿园,还是名牌呢,学费也付了,特别贵。很多人跟在后头叫啊跑的,司机反而越开越快。” 老板娘口气平和,像在播报一则与己无关的消息,老板仍然匀速搅动大勺,背影没有动静。隔了几日,老板娘主动出示女儿遗像:“她很乖,4岁就拿着小扫帚,在地上拖来拖去。” 女孩扎两只小麻花辫,抿着嘴,瞪着眼,目光像个成年人。乐鹏程飞扫了一眼,将照片推开,哪知老板娘来了劲儿,端出一月饼盒子的相片。 乐鹏程道:“我有点不习惯看照片。” “怎么啦?我女儿不好看?” “好看,就是不习惯……对胶卷上的一种物质过敏。” “这是啥毛病?没听说过。” 这一晚,乐鹏程又梦见父亲乐明和母亲张翠娥,他们挤在一只镶黑边的月饼盒里,歪着脑袋,用离奇的目光看着他。 自那以后,再不去芳芳馄饨店。乐鹏程琢磨,该找找什么解闷的去处。 这么想着,就有了。 14 那天下午在单位,乐鹏程和阿二师傅闹了不愉快。下班后揣着闷气,四处瞎逛。影子弄和大仙窟相去不远,乐鹏程一路瞧见按摩店和洗脚房,就瞄瞄里头的小姐。大多是外来妹,头发油腻腻的,皮肤过早松弛了,起着红色黑色的小颗粒。 当初,乐鹏程对吴娟提不起兴趣,主要因为两点:一是面部毛孔过于粗大,尤其是三角区,像被扎了密密麻麻的针眼;二是大腿皮肤黏乎乎的,让乐鹏程联想青蛙之类的生物。 女人的皮肤要好,口气要洁净,鼻孔和眼睛没有污垢。比如吴小妮,夏天裸露的胳膊上,汗毛都见不着。即使是老钱一男,也有令人愉快的体香。 乐鹏程回味着,心情渐渐舒坦,忽见有人在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写字,蒙蒙的薄雾被反复书写后,化出一串串水珠,于是一张嘴凑过来,往冰冷的玻璃上哈气。这时里头喊:“小娟——”女孩应了一声,把字一抹,飞快跑开了。 乐鹏程瞥见半张年轻干净的脸,涂划的似乎是人名,隐约有个“军”字。他走了进去。这家店躺椅擦得亮光光的,毛巾有股消毒的臭氧味。洗头妹子们齐呼“欢迎光临”,其中一个领他到躺椅。 乐鹏程闭上眼睛,仰起脖子,让她按摩肩部。 女孩问:“先生,您笑什么呢?” “我笑了吗?” “是啊,刚才微微一笑,想起高兴事了吧。” “嗯,想起以前的女朋友了。” 旁边几个姑娘咭咭咕咕。端来一杯水,乐鹏程呶呶嘴,示意放在镜子前。他在镜子里瞅着端水的女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9) 第四章 秀姨(9) “多大啦?” “十五。” “怎么不去念书?” “想念,念不起。” “也好,过两年找个好男人嫁了。” 姑娘们又轻笑,清脆的声音敲击乐鹏程的耳朵。他左颊发烫,右颊发冷,空调的热风从左吹到右,把姑娘们的脸吹成一只只苹果。 “先生,理个怎样的发型?”按摩女孩凑着他的耳朵问。 “随便,不是光头就行。不瞒你说,我五六天前刚剪过。” “您打理得勤快呀。” “我们厂里的剃头师傅,五块钱剪头加修面。你们……”乐鹏程突感一阵冷风,又进来一个男人。姑娘们散开招呼新客。乐鹏程有点扫兴道:“你们生意不好,半天就两个客人。” “现在生意难做,以后您要多多照顾。”按摩女的掌侧似一双菜刀,在乐鹏程肩头飞速切着。一个小伙把理发工具逐样放到长桌上,另一个过来问,想看晚报还是娱乐快报。 乐鹏程道:“什么都不看,”又闭上眼,想了想,道:“你们这儿有个叫‘小娟’的?” “小娟……啊,有,有,杨娟娟——”小伙子邀功似地扯开嗓子。 “嗳,来了。”一名矮个女孩跑过来。 15 杨娟娟白得不像乡下人,傍晚时分,脸蛋开始升火,双颊白里透红地烤着,小鼻子小眼儿像要被烤化了。乐鹏程给她买珍珠霜,杨娟娟将指甲剪干净了,沿着瓶壁挑出花生米那么点大,往颧骨周围薄薄涂一层,再把指甲缝里的残留挤出来,抹在嘴唇上。 过了十多天,杨娟娟说,珍珠霜用完了。乐鹏程再买。这次搭了一罐护手霜,乐鹏程把“买一送一”的标签撕掉,送给她道:“我特地买了护手霜,手也很重要,人家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杨娟娟似懂非懂地笑笑,将东西放进小抽屉。过了两三星期,珍珠霜和护手霜双双告罄,杨娟娟催着乐鹏程,说还想要那种“抹在嘴上,让嘴唇很湿很软的东西”。 最便宜的润唇膏,也要十多块一小管。杨娟娟对着镜子,把嘴唇抿成各种形状,乐鹏程觉得它们像两片富有弹性的塑料制品。润唇膏是草莓味的,抹上后会慢慢变红。杨娟娟伸出舌尖来舔,乐鹏程去搂她,她扭啊扭的,从他胳膊里扭开。 “怎么啦?不让我抱呀?” “让,让,就是我头发臭,怕你嫌弃。” “怎么会头发臭?” “老板发的洗发水,用了老掉头发。” “那……我给你买。” “多不好意思呀。”杨娟娟继续扭着身子,那些据说很臭的头发,在她肩膀上扫来扫去。 乐鹏程喜欢她撒娇,这神态适合她的五官。当杨娟娟洗完澡,擦了护肤品,光秃秃地钻进被窝时,就像一只新鲜出炉的面包,暖洋洋、热乎乎,让人舍不得品尝。乐鹏程逼她叫“爸爸”,杨娟娟起初不肯,慢慢才叫开。“爸爸”,这声呼唤,让乐鹏程的心和下身的家伙一起,温暖并且蠢蠢欲动。 完事之后,乐鹏程搂着杨娟娟,边抚摸边扯闲话。杨娟娟用带乡音的普通话问他,认识之前多久没做了。乐鹏程算了算说:“大半年吧。你呢?” “我啊……不告诉你。” “那个什么‘军’,是你情人吧?” “什么‘军’?” “就是那天你在玻璃上比划的,我是见了那个字,才进你们店的。” “噢,他呀,”杨娟娟眼睛一闭,“死了。” “真死了?” “我心里就当他死了。” 乐鹏程调整胳膊,好让杨娟娟枕得更舒服。他们双双仰卧。天花板新刷了白漆,渗出一小圈淡黄的水渍,第一次躺在这床上,乐鹏程就注意到了。当时的水渍不规则,下过几场雨后,渐渐化出一张人的侧脸。这侧脸不断扩大,变幻轮廓和发型。一天,乐鹏程道:“娟娟,这个像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0) 第四章 秀姨(10) 杨娟娟道:“咦,还真像呢。” 杨娟娟住在“彩云坊”,弄底左手第二家。屋内仅容一床一柜,在床柜之间,有条窄窄的通道,她把旅馆拿来的一次性拖鞋洗晾干净,上床前放在通道上,男鞋在外,女鞋在内,鞋尖冲着柜子。 乐鹏程问:“你在外面还和别人那个吗?” “哪个啊?”杨娟娟脸一红,“没有的事,我才不做那个呢。” “不信,你老骗我。” “我哪骗你啦。” “骗我不要紧,说明你有羞耻心,还是好女孩。” “哪有的事。”杨娟娟越说越轻,仿佛即将睡着。 16 第一次睡觉,乐鹏程问多少钱,杨娟娟道:“我有朋友在外面做,每次八十块。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乐鹏程拿出四张二十元,杨娟娟伸手时,他又抽掉一张,道:“这钱是我们的情谊,你一个女孩在外面,挺不容易的。” 杨娟娟盯着那张被抽掉的二十,乐鹏程只能将那钞票,缓缓叠回另外三张一起。杨娟娟接过钱,放入一只铁盒,锁进床头柜的小抽屉。 一天,乐鹏程去理发店找她,发现买给杨娟娟的衣服,穿在另一女孩身上。 杨娟娟解释道:“爱华的衣服换洗了,我借她穿的。” 乐鹏程道:“瞎扯,人家告诉我,你是五十块一件卖给她的。还有珍珠霜啊、洗发水啊,你都便宜着卖给她们。” “她们骗你来着,见不惯你待我好。” “反正我不会再给你买东西。” 杨娟娟噘着嘴,眼泪快出来了:“你永远不理我啦?” 乐鹏程搂住她道:“那我也舍不得。” 那晚临走时,乐鹏程只给了五十元。杨娟娟接过钞票时有些迟疑,但终究没说什么。 17 杨娟娟隔日轮班,偶尔和人换班。乐鹏程通常下班后找她,有时扑个空。做房东的孤老头来应门。这个被杨娟娟叫作“爷爷”的,下颌长着颗大痦子,痦子顶上钻出两根短毛。 “不在。”老头伸出半只脑袋。他的眼神总像在侦察别人。 好几次,乐鹏程和杨娟娟在屋内,忽听拨弄门锁的声音。杨娟娟道:“别理他。”乐鹏程试图不理,但被弄得心烦意乱。一天忘了反锁,老头居然探头探脑地推开门。杨娟娟正坐在乐鹏程身上,两人同时“啊”了一声。乐鹏程拽过被子,捂住她的后背。老头咳嗽着,不紧不慢地退出去。 乐鹏程道:“真讨厌,你就不能换个住处。” 杨娟娟道:“换到哪里去,外面的房租都贵得要死。” 乐鹏程往往待到五点半,最迟六点,开始穿戴整理。回家路上,他双腿打飘,脊梁发冷,胯间的家伙重得要把整个人拖到地上。身体的满足之后,往往有空虚感,仿佛这种满足是没有意义的。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呢?乐鹏程站在浴缸里,望着自己的下身,热水的冲击使它稍稍仰首,旋即无精打采地垂回去。 18 一日半夜,乐慧突然大哭,喊着毛头的名字,又说不想活了。乐鹏程劝她,劝不住,就呵斥她。父女吵了一架,重新躺下后,乐鹏程再也睡不着。过了没多久,乐慧起鼾,鼾声轻一记,重一记。乐鹏程突然想念杨娟娟,想捏着她、揉着她,和她说柔情蜜意的话。看看钟,三点五十。起身,穿衣,出门。 南方的冬天让人讨厌,湿气钻过层层叠叠的裤管,大腿凉了个透。乐鹏程想着杨娟娟白白软软、面粉疙瘩似的身子,拐进一家便利店,买她爱吃的糍团、酸奶、巧克力饼干。到了彩云坊,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动手敲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1) 第四章 秀姨(11) “谁啊――”懒洋洋的声音。过了半晌,拖鞋由轻至响。杨娟娟头发蓬乱,略显吃惊:“你呀。”仍倚着门板,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 “娟娟,想和你说说话。” “现在什么时候了。” “就一会儿。” “太晚了,明天吧。” 乐鹏程急道:“我给你钱。” “真的是太晚了。” “给钱还不行吗,求你了。”乐鹏程将一马夹袋零食递进去。 “好吧,你等等,”杨娟娟接过袋子,关上门,俄顷,又打开门:“进来吧。” 乐鹏程跟着杨娟娟。杨娟娟嘶嘶地抽鼻子。 “太薄了,”乐鹏程捻捻她的大红睡袍,“没见你穿过。” “新买的呗。” 进了门,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你刚才没睡觉啊?”乐鹏程问。 “睡了,”杨娟娟将被子拉开,回头道,“愣着干吗?” 乐鹏程朝前挪了一步,杨娟娟兀自钻进被窝。乐鹏程脱了衣服,也躺进去,从身后搂住杨娟娟,手伸进她的睡袍。杨娟娟的皮肤有些粘滑,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乐鹏程问:“老头呢?” “什么老头?问他干吗?” “没啥,问问。为啥被子是叠着的?” 杨娟娟噌地坐起身:“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 “你没资格管我。” “我没管你。” “你管了。” “我没有。” “我是和他睡觉,一直和他睡。” 乐鹏程也噌地坐起身,他不相信耳朵。 杨娟娟叹了一口气:“这种一只脚进棺材的人,根本不行了,无非也就抱着摸两下。摸就摸呗。”她从床头柜拿出香烟,点了一根。凌晨四点的杨娟娟,是另一个杨娟娟。 她吐了一口烟:“你以为我喜欢啊,我总得有个住处,你看不起我吧。” 乐鹏程嗫嚅道:“没看不起。” 两人静静的,一支烟抽完。杨娟娟道:“其实,我是怎样的人,你也清楚。”她的小腿斜出被子,在床沿上晃来晃去。 “我是真心喜欢你。”乐鹏程盯着她的腿。 “你喜欢我什么呀?”两条肉滚滚的大腿,在床架边摊成扁圆的形状,“我没文化,但我不傻。” 乐鹏程伸出手,又犹豫着收回。 杨娟娟瞅着这只出尔反尔的手,淡淡道:“就想和我睡觉,装什么哩。” “不是的,我想和你……交流。” 杨娟娟咯咯笑着,扬了扬腿。乐鹏程道:“你不适合涂趾甲油。” “好看。” “不适合你。” “你今天横竖看不惯我。” “我没这意思。”乐鹏程把杨娟娟的腿塞回被子,杨娟娟用脚趾夹他大腿上的肉。乐鹏程抓住她的脚,摩挲着,那只脚就暖和起来。 乐鹏程弯下腰,从床边的长裤口袋翻出钞票,一张十元,三张五元,还有几枚零杂硬币,道:“匆匆忙忙的,钱没带够。” “算了。”杨娟娟将钱藏进床头柜。 俩人抱了一抱。 乐鹏程道:“这被子他没盖过吧?” “你嫌脏呀。” “我哪配嫌你脏……这样也好。” “什么也好?” “没什么。” “不懂。” “娟娟,其实你挺聪明的。” “你这个读书人,可别寒碜我。” “我哪是什么读书人。” “你上过中学吗?” “上过。” “就是了嘛。” “可是……” “咦,”杨娟娟打断他,“光顾着说话,时间不多了,”从枕下取出小闹钟,“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开始解睡衣。 乐鹏程道:“今天算了,说说话吧。” “说啥话呢?”杨娟娟已经脱光,伸手摸他。 “别摸,软的。” 杨娟娟嗤了一声:“不想做,干嘛来找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2) 第四章 秀姨(12) “闷,找人说说话。” “为啥闷?” “我损失了五十万,女儿要自杀。” “五十万?哈哈,你抢银行啊。女儿没死吧?” “没死。” “那就好。” “不和你开玩笑。” “嗯,我听着呢。你真觉得趾甲油不好看?和这睡袍颜色挺配的呀。” 19 秀姨提出,要为乐慧安装义眼。 乐鹏程道:“这事我会办的,怎能花你的钱。” 秀姨道:“我喜欢阿慧,我乐意为她花钱。” 乐鹏程回绝了几次,想想这笔钱对他是大开销,对秀姨或许真不算什么,就答应了,嘴上仍要客气:“真不好意思,真说不过去。” 秀姨打听到一家名为“大开眼界”的私人诊所,离七马路不远,整条街上都是它们的灯箱广告:一只白大褂的手,正将一枚眼皮掀开,露出血淋淋的空眼窝。旁边是红色粗体字:“大开眼界专业眼科诊所,专利技术,一流医术,让眼睛重现光彩!” 去了才发现,只是个借在居民楼的小办公室,一名经理,一名业务主管,一名据说有外资医院工作经验的医生。 经理出示营业执照和专利证明。“这个专利很过硬,瞧瞧,有编号的。”经理指着页角。乐鹏程、乐慧和秀姨凑近细看。证书纸质挺刮、图章清晰。业务主管是热情的中年妇女,记下乐家的号码,说是便于联络。此后两个星期,她天天打来电话,最后说:“如果做不好,肯定不要你们出一分钱。” 手术很顺利,一星期后拆线。乐慧走出手术间时,乐鹏程和秀姨连呼:“效果真好。”秀姨爽快地付清了一千三百块钱。 乐慧提议拍照留念。他们去了“凯威”照相馆。乐慧一连拍了七八张,她问摄影师傅:“我看起来有什么不对劲?” 摄影师傅道:“你太瘦了。” “还有呢?” “发型最好弄一弄。” “看我的眼睛,是不是……” 乐鹏程打断她,对师傅道:“给我们仨合个影吧。” 师傅道:“好,好,来个全家福。” 乐慧居中,乐鹏程在左,秀姨在右。师傅道:“爸爸妈妈靠近些。”秀姨愣了愣,随即一笑,往中间靠去。她和乐鹏程的肩膀挨在一起。 照完相,天色暗了,乐鹏程提议吃新疆菜。新疆饭馆的前侧,有个半圆形舞台,吃了二十分钟,新疆女人上台献艺,食客们纷纷扭转脑袋,窗外围起一圈看热闹的。这是个浅色眼睛的妞儿,小背心,长舞裙,细细的腰肢露在外面。乐慧兴致很高,吃一口,看两眼。新疆女人跳了两曲,在众人要求下又加跳一曲。乐慧跟着哼歌,还不停地笑。 乐鹏程对秀姨道:“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和你下馆子。” 秀姨道:“是啊。” 乐鹏程道:“还是你做的菜好吃。” 乐慧道:“你说话很肉麻。” 乐鹏程脸红道:“哪里肉麻了。难道秀姨的手艺不好?” “秀姨手艺好,但你夸得像有什么企图。” 乐鹏程和秀姨都有些尴尬,默默埋下头吃菜。乐慧胃口强大,消灭了大盘鸡,又吃皮蛋面,还有羊肉串、手抓肉、油塔子、羊肉蕃茄汤……吃得连连打嗝,最后嗝也打不动,捧着肚子,在路上走得歪歪扭扭。 突然,她指着乐鹏程道:“你放屁了!” 乐鹏程一脸尴尬:“胡说!” 乐慧哈哈大笑:“逗你玩呢,”扭头道,“秀姨,你说好不好玩,真是好玩死了。” 20 三天以后,乐慧左眼窝开始干涩,分泌物增多。秀姨陪她去“大开眼界”,医生说是细菌感染,要用抗生素眼药水。他嘱咐乐慧注意卫生,每晚取下假眼球清洗。乐慧滴了十多天眼药水,眼窝反而红肿发炎,左侧脑袋也隐隐作痛。再去问,他们就冷淡。业务主管拉起乐慧的手说:“看你的指甲,这么长,里面都是细菌。用这种手清洗眼球,只会越洗越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3) 第四章 秀姨(13) 秀姨又陪乐慧去正规医院。医生问完情况,道:“你们还敢去私人诊所,最近媒体上爆光了不少,都是骗人钱的。”他开了止痛和消炎药,道:“炎症好了马上停用,长期依靠药物很危险。假眼就一直留在眼囊里,睡觉时不会有感觉,拿进拿出反而感染。”乐慧问是否需要进一步检查。医生有些不耐烦:“你的情况很简单,消消炎就行了。” 乐慧将指甲剪得陷进肉里,还买了消毒湿纸巾,每天洗脸时压在眼窝上,轻轻转揉,揉出眼垢。之后会舒服几分钟,马上又胀痛起来。 乐慧连续做了几晚的梦。一次是彪形大汉冲她面部重击一拳;另一次是左眼窝开出一朵花,那花不停变化颜色,变成红色时,仿佛一条蛇信子。 药吃完了,炎症好些,红肿和分泌物却没消失。又去医院,又配相同的药,红肿仍不退。医生道:“不能再配了,不然肝脏受不了。你自己回去观察观察。” 21 秀姨带乐慧去“禾美”眼科医院,她注意到报纸上常有这家广告,据说是美国人投资,全套设备由国外引进。秀姨打电话去,接线小姐声音甜美,劈头盖脑一段英文、一段法文、一段日文,然后才是中国话:“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问清直达车辆和营业时间后,仨人同去。医院很气派,几百米之外,就看得到楼顶广告:“禾美眼科医院欢迎您。”大厅宽敞,就诊者不多。每个窗口都挂液晶电子牌。大理石地面擦得锃亮。秀姨提醒乐慧不要滑脚。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 乐慧道:“秀姨,这里看病一定很贵。” 秀姨道:“钱不是问题,看好眼睛最重要。” “秀姨,你对我真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讨人喜欢。” “我知道,我让人讨厌。” “不是这样的。” “秀姨,”乐慧顿了顿,“我觉得怪怪的。” “嗯?” “我总觉得……你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秀姨咳了一声,道:“眼睛的事情解决后,我会帮你找个好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 接待乐慧的青年男医生,五官堂堂,但个头比秀姨还矮。他建议乐慧换掉玻璃眼球:“太劣质了,再用会损伤神经。我们这里有进口的珊瑚义眼,质量非常好,建议考虑一下。” “多少钱?” “钱嘛……”矮医生沉吟道,“比普通义眼贵一点。一万多吧。” 乐鹏程道:“我们回去商量一下。” 秀姨看着乐慧。她的左眼窝清空了,松松地蒙着纱布,右眼低垂着。 医生道:“一分价钱一分货。用在身上的东西,不能拿来开玩笑。有的病人为了省钱,使用劣质义眼,结果引发……” 秀姨打断他,让他估算费用。前期消炎、手术费、眼球成本费、药品费用、后期追踪复查……“三万多吧,我给你们算得经济些,可以控制在二万之内。” 手术在2月8日进行。乐鹏程查过皇历,是个吉利日子。矮医生亲自操刀。他姓田,英国留学归来两年。秀姨悄悄向护士打听,护士交口称赞田医生的技术。秀姨准备了五百元的红包。田医生说:“这不可以,医院知道要罚款的。” 手术很成功。乐慧的脸又完整了。她反反复复照镜子,发现微微仰起下巴时,不能转动的假眼和能够转动的真眼,恰好正对同一方向,表情显得较为自然。 田医生说,别进脏水,问题就不大。他开了口服药和眼药水,费用已大大超出二万。乐慧每晚按时滴药水。进口眼球就是好,舒适轻盈,富有弹性。有时做清洁时,乐慧将它放在掌心里,滚来滚去地玩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4) 第四章 秀姨(14) 一天洗脸,在珊瑚眼球里发现两个小黑点,隐隐绰绰的。到了第二天,变得比较明显,好在表面的白色薄膜没出问题。秀姨说,进口东西应该是质量过硬的,要不观察一阵。又过一个多星期,珊瑚眼球表面的薄膜也破出两个小黑坑,仿佛牙齿上的蛀洞,坑里沉积着一些白色物质。 只得又去“禾美”。田医生道:“我们从没发生这种情况。”他拿出成功病例的照片,给乐慧和秀姨过目,还指着其中一张道:“这是我回国后的第一个病人。”据介绍,这位小患者5岁时玩耍,被同伴推到裸着的钉板上,两眼皆被戳瞎摘除,是他——田医生——给了小男孩新生。 手术前的少年,面部像经历了一场地震,整个上半截微微塌陷。他仰着脸,抿着嘴,仿佛和看不见的仇敌较劲。术后的照片就与常人无异了,嘴巴和双颊都是笑的表情,但乐慧仍不觉得他在笑。注视片刻,她突然感到在与死人对视:男孩的眼睛里没有温度! 乐慧道:“我不想装假眼了。” 秀姨叹了口气:“阿慧,别任性。” 眼球薄膜上的黑坑直径,分别为二毫米和三毫米。田医生一口咬定,乐慧没有注意清洁。“你看,别人不都好好的?”他使劲拍打那些照片。它们被放大后塑封起来,装订在活页夹里。 22 最后找的是熟人。“百合”的姑娘芳芳,和靖阳区的副区长相好。靖阳区下属有个岳进医院,市里数一数二的大医院,眼科尤其好。副区长和院长打招呼,主治医生亲自出马,给乐慧安装了高级玻璃眼球,收了一千元成本费。三个月的观察期后,主治医生说:“情况很稳定,不用来复查了。” 这么个大问题,居然简单顺利地解决了。 23 秀姨带乐慧剪了短发,刘海倾斜,遮住半个左脸。如果脖颈再微微朝右,瞎眼就能被完全遮住。 又买衣服。乐慧喜欢明亮颜色,秀姨却道:“大方干练最重要。”她挑选了几套深色衣服。乐慧觉得自己又瘪又暗,即使是小尺码,穿着也像偷来的。秀姨拎起塌陷的肩膀,沉吟道:“加副厚点的肩衬,另外……” 她拉乐慧去内衣店。营业员问:“什么尺寸?” 乐慧被问住了。她从未进过内衣店,此刻被各种蕾丝和细绳弄得目眩神迷。营业员瞄了一眼她的胸,道:“a罩的。最新款很好卖,试试怎样?”乐慧见她递过来的小东西,立刻喜欢上了。它们像两只精心镂刻的碗盏,几根带子牵牵绊绊,饶有风情。 营业员带她去内间,那里已有几个女人,乐慧脱衣服时有点难为情。营业员在旁边喋喋道:“这形状适合你,一托就起来了,肩带能够拆卸。”乐慧在镜前转来转去,觉得旁边试穿的女人,个个比她大。营业员忽然伸手,在乐慧胸罩内捋了一把:“往当中收,沟就出来了。”又在乐慧另侧胸上捋了一把。 秀姨让乐慧戴上胸罩,套上职业装,穿上皮鞋,乐慧对着镜子左瞧右看,感觉自己上点档次了。 24 乐鹏程不再挑剔皮肤和长相——这和钱财差不多,谁会挑剔一张人民币的新旧呢。他偶尔找杨娟娟,觉得没意思。路边随便找一个,也没意思。越没意思,就越想这事。没过多久,工资卡就透支了。 除了杨娟娟,又固定了一个相好,叫孙晓琳,一手洗脚的好功夫,把乐鹏程嵌着污垢、结着老茧的脚浸在中药水中,又搓又揉,还掐穴道。啊呀妈呀,热乎乎的劲道直往上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5) 第四章 秀姨(15) 孙晓琳的脸蛋比杨娟娟好,杨娟娟五官没长开,有些小家败气;但孙晓琳的皮肤不及杨娟娟,尤其是脚踝处两圈,摸着像尼龙面料。乐鹏程的指头擦来擦去:“你也给自己泡泡脚啊。” 孙晓琳笑了:“我是服侍人家的命。” “买双厚袜子穿,脚脖子涂点护肤霜。” “连吃饭的钱都不够呢。” 乐鹏程想说:我买给你吧。硬生生将话咽下。 乐鹏程发牢骚时,孙晓琳听得眼睛不眨,还配合吃惊或惋惜的表情。孙晓琳喜欢越剧,会唱几阕,还喜欢《红楼梦》,但只看过电视剧和连环画。一次她问,贾宝玉喜欢了林黛玉,为啥还和薛宝钗好。 乐鹏程道:“男人骨子里都是三妻四妾的,贾宝玉喜欢袭人、晴雯,也喜欢林黛玉和薛宝钗。” “是这样啊。”孙晓琳低下头。 乐鹏程知她不信,但她不会说出来。他笑道:“要在古时候,我就让你从良,做我的妾。” 孙晓琳也笑,笑声清脆得有些假,像有一双手在互相拍击。 一天,孙晓琳无意中哼唱:“天上的北斗星,通宵不动,的舷窗彻夜光明……”乐鹏程喝了声彩:“还会唱别的吗?”孙晓琳又唱:“彩灯把蓝色的大海照亮,幸福的喜讯传遍了万里海疆。海军战士见到了,颗颗红心像葵花向您开放……” “响点,再响点。” 孙晓琳唱完,见乐鹏程若有所思,又唱一遍,见他仍不吱声,就道:“我唱得不好。” 乐鹏程道:“很好,好极了。你这年纪,怎会唱这么多老歌?” “奶奶生前教的。” “你要经常唱给我听。” 孙晓琳睡时喜欢仰卧,嘴巴微张,双手搭在胸前,仿佛随时高歌一曲。乐鹏程支肘凝视她。吴娟的歌声,比孙晓琳沙哑,但更柔软,一圈一圈缭绕着。乐鹏程回忆着那些往事,觉得伤感。他想,这是因为他老了。 25 一天洗澡时,乐鹏程发现下身有一粒暗红,以为是毛囊炎,或者皮肤过敏。相安无事了一阵,红点突然变大。用了消炎药,反而大成了黄豆,顶部裂出菜花纹路。乐鹏程用细绳将它从根部扎住,过了一星期,颗粒掉了。两个月后,再次出现小红点,长得更快更大,再用细绳扎掉。当它第三次出现时,乐鹏程意识到出事了。 他检查了杨娟娟和孙晓琳,她们的身体和口腔,全都清清爽爽。 杨娟娟道:“你怀疑什么,每次不都带套吗?” 孙晓琳则假装不知他在干嘛。 乐鹏程做激光手术,加上针剂和用药,花费了八百多。过了两周,正在上班,突感下身奇痒,躲进厕所隔间翻查,又长出三粒。乐鹏程自己用药,还是越长越大,两颗连在一起,更多的长出来。抓破的伤口发了炎,淌着腥臭的脓水。 乐鹏程决定再做手术。他整理存折,“定活两便”早就取用数次,还剩五百元。其余是定期存折,两年内不宜取用。他犹豫了几天,向秀姨开口。秀姨二话没说,借出一千。 术后,乐鹏程老实了一个月。按时回家,做饭烧菜,饭毕看电视,或者打俄罗斯方块,感觉困乏了,就上床睡觉。 几次半夜醒来,左手摸沙发垫,右手摸沙发腿,脑袋和脚板都顶着沙发扶手。整个人被困在沙发的笼子里。只能夹搂着被子,长吁短叹一番,还是睡不着,起床翻看珍藏的杂志,又坐到乐慧床前凝视女儿。黑暗将乐慧的身形裹得一团模糊。 乐鹏程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一日下了班车,终于忍不住,疾奔彩云坊而去。杨娟娟正好休息在家,俩人做了一次,又搂着说了会儿话。杨娟娟直喊:“抱得太紧了,透不过气。”回家路上,乐鹏程开始害怕,洗澡时反复检查。杨娟娟干净溜滑,不像有病的样子。他安慰自己:采取措施就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6) 第四章 秀姨(16) 第二天下班,又做斗争,又忍不住,决定找孙晓琳。 事后躺着,孙晓琳道:“这阵你也没找别人吧,那么快就完了,像是憋久了。” 乐鹏程翻过身,双手夹住她的面颊,正色道:“琳琳,你肯定没病吧?” “没呀。” “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嗯,我就和你一个人好……即使和别人好,也带套的,行不?” 晚上洗澡时,又担心起来,将家伙翻上翻下,觉得有些红肿,又似是被热水冲烫的。不痒,但前期都是不痒的。乐鹏程将治疗用剩的药剂,厚厚涂抹一层,终于安心少许。 半夜被痒醒,不敢抓挠,亮了灯观察,没有动静,只得躺下,硬生生将痒捱过去,辗转反侧着想:再也不搞了。翌日清晨,居然风平浪静了。遭受一晚恐惧的打压,那家伙反而生气勃勃。 这天下班,乐鹏程找了另一姑娘。以前交往过几次。那是个高挑姑娘,能将他的半截身子缠进她的双腿。乐鹏程觉得她美,每个女人都是美的。只要花上一点钱,就可以占用她们的美。 发工资的日子迟迟不来。乐鹏程又向秀姨和阿二师傅各借了一次钱。阿二师傅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做人要讲信誉。”乐鹏程翻遍通讯薄,甚至打电话给钱一男,又被一顿训斥。到了厂里,阿二头天天催着还钱。 杨娟娟那头,逐渐冷淡了,一日道:“你白睡了我好几次,怎么还不给钱。”孙晓琳倒是温顺,但也半推半就着,三两句的就抱怨:“弟弟要交学费”,或者“妈病了,得寄钱回去。” 借钱和找姑娘一样,一旦坐上滑梯,开始下滑,就被惯性甩得身不由己。 一日吃着饭,乐鹏程忽道:“阿慧,到了最后,我只剩下你,你只剩下我。” 乐慧翻翻白眼道:“说这话是想让我骂你吧。” 乐鹏程道:“你再仔细想想。” 乐慧道:“我不要想。” 吃完饭,乐鹏程斗争了半天,决定还是待在家里。他将裤袋的钱掏出来,和皮夹里的并在一起,数了数,一共一百七十九块八毛。他将它们小心地藏好。 26 乐慧有了工作。那家服装店叫“美百分”,位于市区另一头,是秀姨手下的姑娘的舅妈开的。清晨五点正,苹果闹钟开始演奏《铃儿响叮当》,在每一遍的间隔里,发出三声尖锐的“滴滴滴”。乐鹏程继续闭着眼,直待乐曲奏毕,就翻过身去,放松压疼了的耳朵和一侧面孔。 乐慧起床,洗漱,穿衣,出门。如果趁地铁,转一次车,得花费一个半小时、六元车费;如果坐公交,转两次车,就是三个小时、四元车费。乐慧坐公交,一天来回六小时,八元车费。上班时间朝九晚九,做一休一,月入八百,做满四千元以后,有百分之一的提成。 乐慧八点半到商店,开门,打扫,出样。上午进不了几个客人,午饭时有些人流,附近的小白领们,饭后四处闲逛。旋即是空荡荡的午后,至晚间四五点,又热闹一番,此时往往做成几笔。到了七点多,又淡了。少坐片刻,开始收拾店面。到了九点,关灯走人。 及至刮风下雨,便有些凄惨,往往是整日枯坐。乐慧偷拿了乐鹏程的书,无聊时翻翻,没什么心思,且单眼阅读吃力。有时打个磕睡,有时趁着没人,试穿几件衣服。老板娘趣味保守,件件是中年妇女风格。连续两个月,都没做满四千,老板娘威胁:再做不到就扣钱。乐慧建议进些新潮的货,被一个冷眼翻回来:“就你,还来建议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7) 第四章 秀姨(17) 渐渐抽查多了,老是挑剔:这件衣服沾了油,那件挂出了褶痕。一次乐慧去厕所,完后买了珍珠奶茶,回到店面,见老板娘阴沉着脸,站在门外。那一次,扣了五十元。老板娘咬定自己等了半小时,乐慧算来算去,从店面到厕所,再到奶茶店,花不了五六分钟。自此不敢喝水如厕,偶尔离开店面,也是以飞跑的速度。 还有一个店员,据说姓艾,与乐慧隔天轮休。她们从未谋面,只在账本背面互相留言。起初是公事:进了几件货,客人要开发票……渐渐聊出私话:住得远吗,家里还有什么人……小艾字迹娟秀,乐慧觉得,她的为人也该是一团和气。 渐渐的,乐慧的脸瘦成菱形:额头、下巴、两侧颧骨,各自尖锐地凸出。眼睑松弛着。右眼前所未有地大,仿佛要把其他五官吞噬进去。慢慢撩起留海,就能看到左眼。玻璃球有点旧了,显得没有神采,当乐慧看侧面的东西时,它像会从眼眶里挤出来。 三个月后,乐慧被辞退了。她不服,找老板娘,老板娘道:“你清洁工作做得太差,还少掉一套衣服,没让你赔就很好了。” 乐慧道:“那是小艾少掉的,我以为她自己告诉你了。不信你看盘货记录。” “小艾说是你,”老板娘上下打量她,最后盯住那只假眼,“我看,还是她可信些。” 失业后,乐慧就懒了。工作那么辛苦,却禁不起乐鹏程几夜风流。妈的,老娘也做小姐去,两腿一张,钱就来了。 27 在家闲到骨头散架,乐慧又磨着秀姨,要去“百合”工作。秀姨道:“那里不适合你。”磨了几次,乐慧道:“不肯就算了,让我参观参观总行吧。” 过了一个多星期,秀姨邀请乐氏父女去“百合”玩。她下午二点多打去电话,乐鹏程还在上班,乐慧接的。她告诉乐慧,自己现在在“百合”等着。 乐慧描了口红,穿上秀姨给她买的衣服,照着地址,一会儿走到了。秀姨已候在楼下。乐慧瞧着霓虹招牌:“这就是‘百合’啊。” 霓虹暗着,显得有点脏。门口放着一只小灯箱:“未成年人不得入内 市文化管理处”。乐慧盯着灯箱看。秀姨道:“我这儿是合法经营。” 从乘电梯开始,乐慧对每件东西表示新奇。三楼刚装修过,窗帘是新的,欢快的明黄色,穿过走廊是方形大厅,右手边一排转角沙发,左手边是两排蜂巢似的原木酒架,列着各色中外红酒。接着是吧台,上悬“市文明单位”的金属牌,一角很大的凹塘,秀姨说,是客人喝醉酒砸的。 吧台背后藏着小更衣室,衣架上挂旗袍制服,妆台下放高跟皮鞋,那些鞋摆成笔直一线。衣架旁是更衣箱,几扇门上粘着大头贴照,乐慧细瞧,照中的女孩都挺清俊。六间包厢正对更衣室,新糊了黑白色块的墙纸。走廊铺了红地毯,往前就是中央舞池,柳安木地板被千万双脚踩得毛剌剌的。池边雅座区,倒是新置了座椅茶几,双人椅的椅背和扶手支得很高,往里一躺就没了人影。 乐慧东转西转,问了几遍:“秀姨,这么大地方都是你的?” 秀姨笑而不答,在吧台里制了两杯花花绿绿的饮料。乐慧接过饮料,蜷腿缩在座椅里,觉得不舒服,将一腿伸高,脚踝挂在椅背上。雅座区的地毯是蓝绿大花的,有些绒毛磨掉了,一块一块地秃着。乐慧又将脚放下,在地毯上蹭来蹭去。她看见茶几上有一捧花,旁边放着一罐打开的口乐。她拿起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8) 第四章 秀姨(18) 这时,乐鹏程来了,在门口风风火火道:“调休了两小时,还是来晚了。” 秀姨迎上前道:“谢谢捧场。”接过公文包,放到吧台后,接着领他四处参观。 乐慧研究手里的花,二十几支蓝玫瑰团团簇拥,正中一支多头的西伯利亚百合,空隙里点缀着小松枝和情人草。乐慧从百合边抽出一张白卡片,上面写着:“秀红生日快乐”。落款一个“明”字,日期就是今天。字迹有些潦草,纸张一角被花瓣上的水珠打湿了。乐慧将卡片藏进上服侧袋里,花束放回原位。 少顷,他们回了,说着什么,乐鹏程大笑了两声。这时,他才发现乐慧,招招手道:“阿慧,这是旧社会很有名的‘弹簧舞池’。” “什么叫弹簧舞池?” “你踩踩看就知道了。” 乐慧踩了两踩:“没什么特别的。” 秀姨提议唱卡拉ok,将歌本递给乐鹏程。乐鹏程推还给她:“你唱你唱。”一番推让后,乐鹏程点了《过雪山草地》。 前奏响起,乐鹏程握紧话筒,盯住屏幕。“雪皑皑,夜茫茫,高原寒……”乐慧蹭地毯的双脚慢慢停下来。没想到老家伙有一手。秀姨在对面坐下,她注意到了茶几上的花,看了乐慧一眼,起身将花和可乐罐收走。重新坐定时,乐鹏程恰好唱完一段,回头看她,秀姨嫣然一笑,做轻轻鼓掌的手势。 一曲终了,乐慧也跟着用手在椅背上拍出声响。乐鹏程摇头道:“很久不唱,生疏得很。”他挨着秀姨坐下,秀姨一个劲夸他,还推他上台。乐鹏程又上去唱了《一剪梅》。乐慧怕他唱上瘾,赶忙跑去选歌,选了几首邓丽君。乐鹏程唱毕,再次回到秀姨身旁。从乐慧的角度看,他们的脑袋像是叠在了一起。 乐慧唱得不好听,但很动情。乐鹏程试着将手环过去,搭住秀姨的臀。秀姨没有动。他们脸上都是认真听歌的表情。 乐鹏程问:“跳舞吗?” 秀姨点点头,与他进入舞池。 乐鹏程道:“刚想起来,我不会跳。” 秀姨道:“真巧,我也不会。” 他们按着节拍,一摇一晃,乐鹏程有些紧张,快把秀姨逼到墙角了。乐慧望着这对中年人,“……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乐鹏程似乎不那么惹人厌了。 乐鹏程和秀姨忽然笑起来,前仰后合的。他们停下舞步,他的手仍搂在她腰里。秀姨的身材有些松弛,远远看去,显得和乐鹏程的年龄差距不大。乐慧突然将话筒一摔:“我不唱了!” 秀姨拉掉乐鹏程的手,走去关了音乐:“那就待会儿唱,先吃生日蛋糕。” 乐鹏程问:“今天谁生日?”旋即醒悟,“啊呀,怎么没想到,该买礼物的。” 秀姨笑吟吟地端来蛋糕,全芝士的。“要什么礼物呀,你们陪我玩,我就很开心。” 乐慧道:“是啊,买礼物还得看有没有钱。” 乐鹏程瞪了她一眼。秀姨没有在意,拿出蛋糕店配送的塑料刀,专心划分着。 芝士很腻,几口下肚,就饱了,但乐慧舍不得停口。乐鹏程边吃边问:“这儿市口好,赚得很多吧。” “哪里,现在租金贵,人力成本高,不赚的。” “刚刚重新翻修,想必是生意好。” 秀姨笑笑,又给乐慧切了一块,并端出瓜子、杏仁、巧克力。乐慧满嘴芝士,抓了一把杏仁,放进嘴里一起嚼,口齿不清道:“这里太好了,我要来上班。” 秀姨和乐鹏程同时道:“不行。” 乐鹏程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秀姨道:“是的,我这儿比较低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19) 第四章 秀姨(19) 乐鹏程道:“别误会呀,我不是这意思。主要是上夜班,挺辛苦的。” 乐慧道:“我不怕辛苦。” 乐鹏程道:“你不比我们这一代,你是甜水里泡大的孩子。” 乐慧道:“我没吃过苦吗?”她盯着乐鹏程。 乐鹏程不语。 秀姨道:“我这里人员流动快,又不加三金,没什么保障。” 乐慧道:“现在哪儿有保障呢。秀姨,你推三阻四的,就是看不上我。” 秀姨道:“阿慧,秀姨是直白人。这工作不需要技能,但还得有一定条件。” 乐慧道:“是啊,如果我眼睛不瞎,就符合条件了。如果眼睛不瞎,很多工作都符合条件,我也不会被‘美百分’开除。你们说,我的眼睛怎么就瞎了呢。” 秀姨也不吱声了。 乐慧道:“答应我吧,你会答应的。我总觉得,你像是欠了我什么。” 28 2003年4月底,乡下大舅张相根通知乐鹏程,张家准备放焰口,问他去不去:“你爸妈没了快五十年了,再不来,以后乡下真没人了。”乐鹏程犹豫再三,利用五一长假去了。 张相根在村口迎他,他见过襁褓中的乐鹏程。乐鹏程远远见一老农,焦黄着脸,叉着腰在桥边抽烟。刚过桥,就被拦着问:“是不是鹏程大侄?”一听是,狠命拍打乐鹏程的双臂:“等了你几小时,他们都到了!” 跟至祖院,见到一堆人,大舅一一介绍:大舅妈张爱芬,他们的二儿子张端明,三闺女张咏美、四儿子张端强,五儿子张端建,大儿子张端国的遗孀张伍月,遗子张庄康,张端明的老婆高小梅,女儿张小丽,二舅张相福,二舅妈吕双双,他们的女儿张爱华。乐鹏程知道,还有一个小舅张相昌。他在大厅中央看见张相昌的遗照,与外公张宝发、外婆严素贞、母亲张翠娥、表哥张端国的放在一起。父亲乐明没有相片,只一个牌位,写着名字。 张相根问:“你娃儿什么名?” “乐慧。” “女娃吧?” 乐鹏程点头。 张相根说:“张家男丁旺,辈份依下来是‘宝相端庄’。” 下午二时,和尚来了。亲戚们一边议论最后的牌,一边收起天井里的麻将桌。和尚们留着拉碴碴的发根,穿着浅黄色僧袍。一个俗家打扮的人,站在大厅口和张相根说话,两名女眷议论,说那是佛学院道场班子的经纪人。 经纪人领和尚们进大厅,将三张大桌拼在一起,竖起“甘雨开门”的横幅,横幅前摆开四枝蜡烛,三顶唐僧帽,七八件锈迹斑斑的法器,一盘干得褪皮的硬馒头,还有瓷像——菩萨、童子、牛头马面。其间点缀若干大小的招魂幡。 乐鹏程瞧着他们搭宝塔。很多彩色纸盒,由大到小往上搭,再层层地箍好塔沿,塔尖安上电灯泡。灯泡与蜡烛相辉映,照亮各色小玩意,琳琅满目的。乐鹏程有种错觉:这些成年人,仿佛是在玩过家家。 一个扁脸和尚记录家族名字:张相根、张相福、张爱芬、吕双双,还有小一辈的男丁。众亲戚沿墙坐定。扁脸和尚将家族名册叠在桌上,居中主持,左右各一老和尚和中年和尚。仨人披上棉布僧服,围好红色袈纱,拿起桌上的唐僧帽。 钵、铙、小鼓、锁呐、二胡、电子琴、木鱼。两个俗家乐师,三个主持,四个小和尚。道场开始了,主持念经,众人跟唱,声部迭荡,器乐起伏。一刻鼓声大震,一刻琴声柔缓。一名俗家乐师,一手握茶杯,一手弹电子琴,两眼来回瞄着屋内女眷。乐鹏程觉得,只有二舅妈吕双双和表妹张爱华,还算有几分清秀。大舅妈有些贼眉鼠眼,几个孩子也贼眉鼠眼,尤其死去的长子张端国,下巴和眼梢全都尖尖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20) 第四章 秀姨(20) 吕双双挨着乐鹏程坐下:“侄,乡下东西吃得惯吗?” “吃得惯,好吃。” “那是,”吕双双笑道,“城里的东西都打激素,今天烧的鱼,是端强、端建从河里新鲜捕来的,菜是自家种的,没打过农药,鸡也是土鸡,养了好几年。” 乐鹏程忙不迭地点头。 吕双双又道,“知道端国咋死的吗?” 乐鹏程摇头。 吕双双道:“绝症,说是血里的毛病。老公公也是这病没的,相昌也是。” 蹲在天井里折纸钱的张爱芬,有意无意地瞄了吕双双一眼。 吕双双压低嗓门:“这病传男不传女。别看我家爱华是女娃,可比他们那些个儿子孙子命长。”她撇撇嘴。 乐鹏程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十来岁的张庄康正跪在地上,往铁锅搭成的火窑里扔纸钱。旁边几个在折纸钱,用人民币在一捆上压六遍,再散开来,三五张地折叠。张爱华招呼乐鹏程过去,乐鹏程过去,在厅槛上磕了头,又到火窑前烧了几份纸。女眷只磕头,不烧纸,男丁又磕头,又烧纸。半个天井热烘烘的,张庄康早已满头大汗。母亲张伍月催他起来休息。张爱芬道:“长子长孙烧的钱,祖宗们才收得到。”两厢争执,吕双双走过去劝。 俄顷,张相根道:“扎些纸,到坟上烧烧。”一行男女,扛着拎着顶着成捆纸钱,往田里去。走了一段,道:“老公公的坟找不着了,咱们捡个地方,烧了吧。”于是停下,烧了一回纸。又走一段,就看见坟,严素贞、张相昌、张端国,三个土堆并排,碑上刻着名字。张爱芬还没走到,人就软下去,哭声响起来:“我的儿呀,命苦呀。”女眷们拉住她。她下了田埂,在石碑前烧纸。其余亲戚在田埂上也烧了一堆。两堆火一前一后,烤得每个人汗流浃背。乐鹏程匆匆磕了头。 张端强放起鞭炮。一些邻里小孩围上来,又跑又叫。端强、端建呵斥:“小心!”鞭炮响两声,哑两声,终于放完了。大舅妈抹着眼泪道:“去你爸妈那里。” 又过几片田,大舅妈一指:“那儿。”乐鹏程下去,看见墓碑上刻:“父 乐明 母 张翠娥 儿 乐鹏程 叩立”。大舅妈给他垫了张纸,乐鹏程跪下,磕头,烧纸。风向变了,乐鹏程上到田埂。火苗被风挑到三人高。忽地向左,忽地向右,枯草噼啪直响。大舅妈说:“旁边也有个坟,不知谁家的,也替他们烧烧,免得穷鬼来抢钱。”他们就在旁边的无名坟前扔了几叠纸。两边的火连在一起,犹如一堵墙,阻挡在乐鹏程与他的父母之间。乐鹏程浑身流汗,腹腔里热热的。他呆住了。 回到祖院,和尚还是念经,读了家族名册,又与张相根对拜,然后三个大和尚互拜。扁脸和尚脱了唐僧帽,乐鹏程恍恍惚惚,以为结束了,谁知又戴上,念经声再起。人人一头汗水。吕双双道:“他们做完法事要吃荤的,我又杀了几只鸡。” 晚间七时,终于结束。和尚们先吃,面条和蔬菜。吕双双道:“这是休息,待会儿还有。”和尚吃完,又搭三桌,才是张家亲戚们吃。夜间的苍蝇比中午还多,电灯拉线上黑压压一排。乐鹏程挥一挥苍蝇,吃两口饭菜。吕双双不停问:“好不好吃?”“好吃。”“那就多吃。侄,我咋看你没精神。” 饭毕,张相根到天井放烟花,众人喜洋洋围拢来。两大桶烟花,居然都放不出。捣腾半天,张相根气得骂二儿子:“这点事情都不会干。”端明道:“这么多事,都是我操办。见哪个添过手呀。”众人扫兴而散,和尚走掉一半,据说是赶场,余下的回桌边坐着。诵念声又起,音乐比下午时潦草。乐鹏程偷拿了一叠纸钱,推门出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21) 第四章 秀姨(21) 没有月亮,只几点星星。有蛙声、狗声,和不知名的动物。乐鹏程摸黑了几步,想起附近有河,于是就地蹲下,翻出打火机。手指和膝盖被照亮了。乐鹏程举着纸钱,轻声道:“爱娣,给你也烧些,好好用着。”直至烫手了,才丢到地上,火光“滋”了一声,转瞬熄灭。乐鹏程觉得,那余光似留在眼底了,眼底发酸,酸出泪来。 有人高呼:“鹏程,鹏程哪里去了?”乐鹏程起身,一阵头晕,头顶的星星摇晃几下,忽地不见了。稍稍平静后,给乐慧打电话:“阿慧。” “干吗?” “你好吗?” “我好个头。” “阿慧。” “有屁快放。” “请你原谅我。” “什么意思?” “请你原谅我。” “你神经病啊。” “我就你这么个亲人了,希望咱们好好的。” “你是不是想让我养老了?嘿嘿,”乐慧顿了顿,“想得美。” 乐鹏程呆了一会儿,又给秀姨拨电话。 “秀姨。” “喂?哎。” “你在哪儿?” 秀姨迟疑了一下,道:“在‘百合’。”她电话那头的背景似乎很安静,不像在公共场所。 乐鹏程道:“秀红,问个严肃的问题。” “什么?我在上班呢。” “要是哪一天,你会考虑嫁给我吧?” “老乐,你喝多了。”秀姨柔声道。 “我在乡下,刚祭了家人。这儿黑得不见影儿,前后不着道。” “迷路了呀?我这儿有急事呢。” 乐鹏程喃喃道:“我孤单单没个去处,跟野鬼似的。秀红,你怕死吗?” “怕。” “我也怕。我还怕孤单。” “哦。” “秀红。” “嗯?” “如果有一天,你也老了,怕孤单了,就考虑考虑我。”说完,乐鹏程轻轻摁掉电话。 29 乐鹏程觉得,从他乡下回来后,秀姨似乎更亲近了些,有事没事的,会请他去坐坐。 一日,她家保险丝断了,让乐鹏程帮忙调换。他边干活,边和秀姨闲扯,说起最近秀姨脸色不好,秀姨道:“事多,太累,缓缓劲就好。”在余晖中,她的面孔极为黯淡。 这时,有人敲门,秀姨站起身,却没去开门。敲了两下,有钥匙声,门自己开了。乐鹏程见一瘦挑的中年男人。秀姨轻咳一声,介绍道:“这是何明,这是乐鹏程,住对面的邻居,我让他帮忙修东西。” 何明向乐鹏程点点头,从门背后搬了张折叠椅,撑开,坐定,问秀姨:“身体怎么样?”秀姨含糊应了一声。乐鹏程急急地从凳子上下来,道:“修好了,我走了。” “那……不送了,改日再聊。” 乐鹏程挥手作别,顺便打量何明,他的牙齿确实很黄,耳垂却一点不大。 回了家,闷闷不乐,又百思不解。 乐慧问:“想什么呢?” 乐鹏程道:“我见到秀姨的男人了。” “何明?” “嗯。你怎么知道?” “百合的人都知道。”乐慧从抽屉里翻出上次存留的生日卡片。 乐鹏程翻来覆去地看,连呼:“怪不得,怪不得。” 乐慧道:“秀姨有财又有貌,就算没何明,人家也不会看上你。” 乐鹏程道:“我晓得,我从没指望这个。” 乐慧冷冷道:“知道就好。” 饭后,正看着电视,接到秀姨的电话。乐鹏程赶去,门虚掩着,秀姨身穿棉质睡袍,肩披绒线大衣,半盖着被子,倚在床头。他问:“今天不上班?你这阵总是病殃殃的。” 秀姨摇头。 乐鹏程问:“怎么了?”在床边坐下,见她不动,试探着拉住她的手,她仍不动。 “男人对你不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秀姨(22) 第四章 秀姨(22) “老乐……你不知道。” “秀……红,这个何明……是你前夫吗?不是说肺癌死了吗?” 秀姨突然捂住脸,像要哭出来。乐鹏程急忙松开手,又上前环住她。秀姨往他胳膊里靠。乐鹏程搂紧了。搂了一会儿,他道:“屋里太冷,咱们开了空调,慢慢说话。” 空调轰隆作响,乐鹏程觉得,有这噪音掩饰,反能让气氛放松些。 “秀红,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我是看你最近情绪不对。秀姨,说话好吗,别哭……” 突然一暗,空调的巨大响动瞬间消失。月光照进来,车辆的喧哗涌进来。这间屋子迅速缩小,收拢在这对男女的周围。 秀姨道:“保险丝又断了,看来是空调的功率太大。” 乐鹏程按住秀姨:“别动,我来。” 秀姨将双腿伸出被子:“还是得我来,你不知道东西在哪儿。” 她翻出白蜡烛,桌上点一根,手里举一根。又到另一抽屉,找出备用保险丝。她将乐鹏程送到电阀处,搬了凳子垫脚。“小心。” “没事。” 烛火将他俩的影子扑到墙上,一阵风过,暗下来,风停,又明亮回去。乐鹏程感到安静,仿佛在他和外界声响之间,出现了一道真空。五分钟后,他依依不舍道:“好了。” 秀姨按开关,灯一下亮了。乐鹏程注意到,秀姨的睡袍垂到膝盖,小腿裸着,趾甲抹成鲜红。 “冷吗?” “还好。”秀姨走动时,睡袍的下摆微微晃动。 乐鹏程五脏六腑里一漾一漾的。“把灯关了吧。” 这话出口时,空调突然发疯似地重新轰鸣。但秀姨真的走去把灯关了,然后停在了开关前。乐鹏程慢慢挨近,手臂小心翼翼地缠上去。秀姨几乎和他一样高,头上有洗发水的柠檬味。一刹那,他想起吴小妮,想起钱爱娣,但很快什么都不想了,双手缓缓绕过绒线大衣,绕进睡袍,停在秀姨的上。很饱满,他的掌心窒息了。片刻之后,他的手指开始划圈,她的皮肤以愉悦的弹性回应这个动作。他摸到了她的心跳。 乐鹏程将脑袋靠到秀姨肩上,他的身体也开始散发柠檬味。他用舌头轻舔她的耳垂,她转身搂住他。他们一小步一小步往床边挪。 这时,有人疯狂敲门。 乐鹏程慌里慌张地推开秀姨,轻呼:“何明!” 秀姨整整衣服,拧亮灯,去开门。门外,乐慧湿漉漉地站着。 乐鹏程问:“你来干吗?” 秀姨道:“快进来。外面什么时候下雨了。” 真的,雨下了一阵了。乐慧铁青着脸,慢慢踱进来。 “你们在干什么?” “你爸来帮忙装保险丝,喏,”秀姨指着地上,那儿躺着一截烧焦的铜丝。 “嗯。”乐慧看看秀姨,瞅瞅乐鹏程。乐鹏程跌坐在凳子上。 三人僵持了一会儿,乐慧问:“怎么样?” 乐鹏程犹豫了一下,缓缓道:“秀姨病了,我想照顾她。” 乐慧道:“我也想照顾照顾她。” 乐鹏程道:“你别掺和了吧。” 乐慧道:“你才别掺和呢。” 乐慧盯着乐鹏程,乐鹏程望着秀姨,秀姨道:“你们都在这里玩一会儿。” 乐慧道:“好呀。”径直走到床边,一坐下。 秀姨问:“想吃什么?水果还是巧克力?” 乐慧道:“饱着呢,不想吃。” “那看碟片吧。” “有什么片子?我喜欢惊悚的。” “只有爱情片、家庭片。” “随便来点什么。” 秀姨胡乱拿了一张碟,推进机器。站起来时,她有些摇摇晃晃。乐鹏程道:“我看这么晚了,别打扰秀姨休息。” 秀姨道:“没事。” 乐鹏程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乐慧道:“你走,我不走。” 乐鹏程道:“别耍赖,秀姨身体不好。” 乐慧道:“那我留在这儿,照顾她。” 秀姨有些尴尬,看着乐慧,慢吞吞道:“那也行。” 30 秀姨问乐慧,习惯睡左边还是右边。乐慧想了想说:“左边,这样搂着你时,不压迫心脏。” 秀姨说:“搂着睡不安稳。” “搂着暖和。” 秀姨把素色小花的厚被子给乐慧,自己又拿出一床略薄的。两人焐进各自的被窝,接着看刚才的故事片。看着看着,秀姨躺下了。快至结尾处,突然出现马赛克,乐慧手持遥控器,进退了半天,片子索性停住不动。只能关了电视和影碟机,也躺下。 “秀姨。” “嗯?” “没睡着?” “嗯。” 片刻,乐慧又道:“我在想刚才的电影,不知那女人最后如何了。” “也许死了吧,活着也挺痛苦。” “你说,如果她选择把儿子送进毒气室,会怎样?” “哪有 ‘如果’的事情。” “假设一下嘛。” 乐慧等了片刻,见秀姨没反应,又道:“只是假设一下。” 秀姨咕哝道:“我要睡了。” 乐慧辗转反侧着,渐渐伸出手,隔着棉被,搭在秀姨身上。 “怎么啦?”秀姨问。 “我睡不着。” “安静躺着,就睡着了。” “秀姨。” “嗯。” “我在想一个问题:你既然看不上乐鹏程,又为啥老找他?” 秀姨不答,似是睡着的样子。乐慧知道她醒着。她自顾自道:“我能理解。不过,我不喜欢看到乐鹏程开心。” 秀姨仍不接碴。乐慧终于感觉没意思,于是也不再说话。渐渐的,她们睡着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上架公告及充值方法 上架公告及充值方法 vip充值方式详解! 亲爱的读者朋友,感谢在这段时间里支持本书,为了给予作者创作的支持,小说的后面章节将是vip章节。所以大家如果喜欢这本小说,可以看下去,请继续支持,不过,后面内容需要付费才能阅读(本书为单本购买作品,3元即可阅读所有内容)。由于一些读者可能会如何成为vip用户不了解。现在说明如下: 步骤一:注册新浪帐号,注册的地址是:/cgi/register/reg_sso.php?entry=vipbook 步骤二:进入新浪读书个人中心,地址是:/userinfo/myhome.php 点左边第一栏的充值付费 步骤三:在右边的页面中选择充值付费的方式,有以下方式: 1、网银充值:网银充值无手续费,但需要预先开通网上银行的户头。 通过云网用网银进行充值,已开通的银行卡有:工商银行 建设银行 农业银行 中国银行 交通银行 兴业银行 招商银行 华夏银行 广东发展银行 深圳发展银行 民生银行 (注意:浦发、中信等银行的的支付未开通) 2、短信充值:移动或联通的手机可发短信1元、2元充值,方便快捷,但要收取50%的手续费 3、手机钱包充值:开通手机钱包后,移动和联通都可以一次充值5元或15元,每个月限充2次,同样要收50%的手续费。 4、固定电话充值:按新浪的提示,拨打电信服务号码16839918,根据语音提示操作!使用电信固定电话新浪读书账户充值,支付平台会扣除55%的交易手续费。(手续费比较高,请大家谨慎选用) 5、神州行手机充值卡代支付:买张神州行充值卡照页面上的提示输入卡号和密码就可立即充值,非常方便,手续费是15%或19%,还可以接受。 6、新浪读书点卡充值:1,新浪商城已有10元面值的点卡出售,无手续费,可到以下地址购买,即买即用:/p/4/3103/8688/1333731.htm(购买方式按照新浪商城的提示进行)。 7、支付宝充值:开通支付宝后,选择充值渠道列表中的支付宝充值,输入您的支付宝账号和要充值的金额后,点击确定。接下来页面会转到支付宝平台,按提示输入您的支付宝密码,就可以为您的新浪账号直接充入读书币。 【手机阅读充值方式】 目前,手机新浪读书和互联网新浪通行证开放账户互通功能,手机新浪网的虚拟货币升级为u币。无论您是手机用户还是新浪通行证用户,均可登录任意平台使用新浪网读书频道为您提供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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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巧的嘛。”张美凤半笑不笑。 “我常来这儿,这是我的专用房间,”阿乌手一指,“阿姐好久不见,最近跟谁混啊?” “跟自己混呗。” “阿姐这等人物,哪会闲置着呀。” 张美凤哼了一声。 “噢,对了,有件事儿,”阿乌突然板起脸,凑近嘴,“你知道六子的情况吗?” “不想听。”张美凤顾自向前。 阿乌跟着她走,硬把这句话塞进她耳朵:“他死了。” 张美凤停了几秒,又走两步。这次阿乌不再跟着。她把瓜子撒在地上,径直回了包房。那里一轮刚完,四双手稀里哗啦洗着牌,野猫瞧见张美凤,哭丧道:“手气不好。” “没用的东西,”张美凤怒呵,“做足彩也输,打麻将也输,手气何时好过!” 野猫顿时被训萎了,旁边的兄弟打圆场:“总是有输有赢,坏运一过,好运就来。” 张美凤白了那人一眼,将椅背上的小包一拎,就往外走。野猫忙拉住她:“干嘛呀?” “回家。” “说打牌的也是你。” “现在我又不想打了,怎么样?” 一兄弟道:“阿姐不想打,咱们就收场,一起喝喝茶。” 另一道:“或者野猫陪阿姐散心,我们这里再叫人。” 俩人一走,屋里炸开了锅,有人问:“野猫怎让女人强过了头?” 答:“你不知道,这女人和毛头相好过。” “相好过又怎么了,难道还镀了层金。” 张美凤到了家,往床上一躺,仍不搭理野猫。野猫在床边转悠了半天,就晃到隔壁看电视。须臾,听他跟着节目哈哈大笑。张美凤过去,把门重重关上。 2 那天,被毛头撞个正着,六子裤子来不及穿,就从乐家跑出去。张美凤听见敲门,死活不开。她躲在帘子后头,瞧着六子窜远,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这以后,张美凤一个劲地想乐慧,闭眼就是她浑身抽搐的模样,整张桌子都嵌进她面孔去了。 六子在路上扯了条居民晾晒的平脚裤,胡乱套上,飞奔到家,收拾了钞票和替换衣物。当他挎着走江湖的大包,站在完全黑下来的路上时,反而不那么害怕了。路灯在头顶啪地亮起,光线有点黄,有点红。在非机动车道走着,街头噪音被路灯光放大了。骑自行车的人都缩头缩脑,从身边过去时,不耐烦地按铃。 大约是傍晚五六点。妈妈在家那会儿,如果六子没回去,就会接到拷机,总是两个字:“吃饭”。六子就乖乖回家吃饭。吃完碗筷一扔,躺到阁楼上消化,或者外出闲逛。妈妈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唠叨,翻来覆去那么几句:“不学好”,“不上进”。收拾完,六子妈小睡片刻,半夜起床,骑五公里自行车,到肯德基杀鸡,凌晨回来,睡到上午八点,起床去做钟点工。 六子长相遗传父亲,别人总夸:“陆阿姨好福气。”六子妈双手一摆:“我这儿子,绣花枕头一包草。”她黑黑瘦瘦,手脚利索。六子1岁时,爸爸生肝癌早逝,妈妈是外地户口,在街道废品回收站做了一阵。六子隐约记得,妈妈一早带他上班,开了门,将笨重的墨绿色座秤从角落拖到门口,搬个小凳子坐着,有人来卖废纸,就秤了斤两付了钱。她将书籍、报纸,和其他纸类分开,一捆捆整齐结实地扎起来,沿着墙角叠好。六子坐在纸堆上,老鼠在脚边乱爬,也不害怕,老鼠的眼睛乌黑滴亮,跟人眼似的。六子最早的记忆中,有只大老鼠,比六子的脚掌还大,每天出来晒太阳,一些小老鼠跟前跟后。大鼠有固定领地,一过正午,阳光正好照进领地。大鼠远看像一堆灰尘,被暖风吹到了,就懒洋洋动两下。小六子心血来潮,狠踢了它一下,大鼠吱吱叫着,钻进阴沟。过了几天,六子的脚趾被咬掉小块,不知何时咬的,不觉得疼,但把妈妈急得哭骂。 她回收站不做了,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后来捡过垃圾,捡出本钱了,开始卖茶叶蛋。六子年纪稍长,就满街乱玩。打记事起,就觉得妈妈又老又丑。一次小伙伴指着问:“这是你妈?”他答:“不是。”妈妈当场也装不认识,回家后狠揍儿子一顿。六子不服气,大喊:“爸爸好看,妈妈难看!”妈妈双手发颤,说不出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 第五章 张美凤(2) 妈妈常说,卖茶叶蛋辛苦。冬天十根指头像被冻掉了,双手肿大一倍,黑得发紫,冻疮一烂,又红通通的。晚上回家,脱露指手套时,总是大声呻吟,手套结在皮肤上,绒线细丝粘进伤口,一扯,脓水又化开。但最怕的,还是城管。那一路的小贩,吆喝讨价,热闹无比,忽听一声:“来了来了!”刹时慌张。或者也没叫声,似平地刮一阵飓风,所有人都卷起铺垫,收起家什,狂奔起来。后来,摊子终于没收了,妈妈拎着锅炉,想钻居民楼,硬生生被保安拦下。推搡之间,卡车就开了过来。 妈妈做钟点工时,六子开始卖刀和结交女孩,卖刀不顺,改扎车轮胎,又不顺,再回头卖刀。结交女孩倒是一路没拉。妈妈每月给六子两百块钱:“这么大了,还不能独立。”独立是件辛苦的事,六子完全有条件傍富婆:长相好,功夫好。连阅人无数的张美凤,也夸他功夫好。 后来,六子妈被雇主家的老头看上。老头觉得她勤快能干心肠好。他的儿女坚决反对。六子妈跟着搬进老头名下的一室户。老头退休前是车间副主任,每月一千二退休金。六子道:“你要跟了他,就没我这儿子。”六子妈哭了一个多星期,终于还是走了。 3 六子被发现从天桥摔下,落在公交车顶,弹飞出去,掉到旁边的polo车上。他顺着光滑的顶壁往下滑,驾驶座里穿蛇皮裙的女人哇哇乱叫,她看清六子贴着挡风玻璃的脸,左眼位置是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六子第三天才醒。眼睛看不见,腿脚动不了。 有个女孩道:“他醒了。” 一个男人道:“再不醒就麻烦了。” 这是医生,他告诉六子,要么付钱,要么搬走:“你身上的钞票都垫进去了,还差六千块”,见不吱声,又道,“这里不是慈善机构。如果病人都像你这样……” “我知道。” “我们想和你家人联系。” “我没家人。” “别捣浆糊,朋友、邻居都行。” “这世上,我只认识仇人。” 医生道:“这么不配合,对你没好处。” 六子呻吟。医生哼了一声:“算了,随便你。” 半夜,六子疼痛,眼睛和脚踝剧痛,其他地方零散地痛。整个病房被他搅起来。邻床的按铃叫护士,对床的道:“问他们要镇痛剂。” 护士很快来了:“什么事?” “疼。” “我们也没办法。” “镇痛剂。” “这东西不好乱开的。” “求求你。” 护士犹豫道:“你等着,我去问值班医生。” 等了半天,护士没来。邻床道:“你别哭了,我再给你按铃。” 第二天上午,护士和医生终于一齐来了,他们把六子进院时的红夹克替他披好,将他搬上移动床,推进电梯。 移动床停下时,六子问:“什么地方?”满耳朵哼哼声,满鼻子尿臊气。他突然意识到,有蒙蒙的光线透进纱布。他对自己说:原来还剩一只好眼。现在,他分不出哪只眼更疼,那疼像钻子,一钻钻进脑袋深处。六子调整姿势,试图让自己舒服些。 有护士跑来问:“要喝水吗?” 六子点头。护子拿一次性纸杯盛了水,六子喝完一杯,又要一杯,胃里一阵咕噜,又呕出来。 “喝得太急了,”护士拿床单擦他的湿衣服,“家属呢?” “我没家属。” “哦?” “我也没钱。” 这时有人叫“小杨”,护士应了一声,走开了。过了片刻,杨护士又过来,压低声音道:“你千万别告诉人家没钱。” “我真拿不出。” “那也别说,千万别说。医院卖给私人了,私人老板挺抠的……” 话没说完,杨护士蓦地跑开,六子不知发生什么,想拉她,触到一堵冷冰冰的墙。 “杨小姐,杨小姐。” 近处有人在费力呼吸,一下一下像紧急刹车。六子感觉移动床被人碰撞,迅速滑向一边,他伸手阻挡,胳膊肘被床沿和墙面狠夹了一下。周围骚动,嘈杂的脚步声,裹住一片哀嚎,飞速过来,又飞速过去。没来得及反应,动静就消失了。 六子蜷起身子,激烈磕牙,磕得齿根都疼了。他想到乐慧,是不是也瞎了?乐慧是好女孩。然后想到张美凤,现在整个世界都变成张美凤,是他的又不是他的,让他恨,叫他喜欢。 “喂,喂,”有人轻呼,是杨护士,“怎么样?” “疼。” “忍忍,带你去治疗了。” “太好了……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你好像有话要讲。” “没有。” “你刚才话没说完。” “什么话?” 六子正想回答,又有护士过来:“快点,别磨蹭。” “好了,就好了。” 移动床被推动,六子感觉有人拉他,他捏紧那只手,手背又滑又凉,手心有冷汗。到了僻静处,俩护士停住,商量着什么。这时,有皮鞋声经过,另一护士鬼鬼祟祟地叫:“小冯。”小冯“嗯”了一下,是个年轻男子。三人离到更远处,压低了嗓门。 须臾,小冯走近问:“能站吗?” “不知道。” “站站看。” “疼。” “躺着更疼,站起来就好。” 有手臂插到六子背后,将他托起,六子觉得骨骼都快错位了。坐了几分钟,稍稍平定,又有人钻入六子的胳肢窝,再往他腰里一扶,六子被推出移动床。 “别叫,忍着点。” 六子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杨小姐。” “来了。”杨护士从另一侧搀他。六子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掐,掐得杨护士也疼出眼泪。 一男二女拥着六子下楼,从后门出去,转两个弯,那里停着接送院外专家的白色解放牌面包车,司机在反光镜里摁了摁喇叭。另一护士道:“干嘛呀,神经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3) 第五章 张美凤(3) 他们七手八脚将六子弄上车,小冯两次碰到他的腿伤。杨护士连呼:“轻些,轻些。” 车启动了,六子被放在末排,其余各自坐定,摇上车窗,四周顿时安静。 另一护士道:“小杨,那份报告你交上去了?” “高老师,我交上去了。” 高护士又道:“小冯,你还实习多久?” “大概两个月吧。” “读医很辛苦。” “还行,高老师。” “快别叫高老师,你们以后是专家,主治医生。哪像我们护士,累死累活,挣不了钱。” “各有各贡献嘛。” 司机道:“小伙子有女朋友吗?” “读书都来不及,哪有女朋友。” 高护士道:“小杨也没男朋友。” “高老师……”杨护士嗔道。 六子想睁眼看小杨,她一定很漂亮。车内暂时静默,听见马达声,刮过窗玻璃的风声,车外支离破碎的铃声。有人不安地挪动,掸掸衣服,从塑料袋里拿出什么。六子觉得憋闷,并且越来越闷。 “带我去哪儿啊?” “去治疗。”高护士道。 “不是已经上石膏了吗?” “你伤得重,不可能一次医好。” “噢,”六子想了想,“我瞎了吧。” “会好的,都给你治好。” 突然有哭声。 “这是干嘛呀……”高护士想劝慰,又不劝了,任由杨护士哭。 “还疼吗?” 杨护士瓮着鼻子问。 “嗯。” “睡一觉就不疼了。” “睡不着。” “给你吃安定吧。” “好。” “也好。”高护士道。她跪在座椅上,抬起六子的脑袋,杨护士将药塞入他嘴,递过一只矿泉水瓶子。 片刻,高护士凑近来,杨护士道:“大概睡着了。” 六子道:“没睡着。”把高护士吓一跳。 “还想不想吃药?” “想。” 又喂他一粒药。这回似乎有点作用,脑袋开始发胀,身体也不那么疼了。六子感到缓缓孵进一团柔软的黑暗,突然整个人一陷,失去知觉。 4 两天后的下半夜,下起小雨,清晨七点,天仍暗着。第一班奉贵线从奉安村车站开出。十分钟后,到达第二站老城镇乾门村东二百米的丁字路口。坐在右侧售票位上的小学生高晓白,突然对司机道:“爸,你看。” 司机高尚龙瞄了一眼:“啥?” “我也不晓得,一团红的。” 公交车打了个小心翼翼的弯。高晓白又惊叫:“死人,死人!” 全车的人一震,齐刷刷探出头。车辆停住,高尚龙与一男乘客下车,高晓白拎着书包,跟在后头。三人走近。在两堆预制板间的路面上,躺着个缠满绷带的人。红夹克,蓝牛仔,光脚丫。 高晓白朝后退,一滑倒。 高尚龙冲男乘客道:“你看这人什么来头。” 男乘客道:“怪吓人的,纱布上全是血。” 高尚龙回车借手机打110,高晓白和男乘客留在原地。俄顷,高尚龙回来,又跟下几名乘客。高晓白的湿裤子沾了黑砂尘,脑袋蒙了层细碎的雨雾,在发梢汇成大水珠,一滴滴往脖颈里灌。高尚龙推推地上的人,地上的人不动。他又去揭脸上的纱布。 高晓白颤声叫:“不要!” “丫头,走开。” 高晓白捧紧书包,抖成一团,却仍不走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一点一点显出来。 一个多小时后,老城镇派出所的副所长带着手下前来。伤亡者30来岁,头发长而杂,身上皮包骨,左眼瞎了,右腿绑着石膏。年轻警察戳戳他的肩膀,他居然出了口气。 高尚龙汇报情况,其他人围着议论。伤亡者哼了一下,终于完全不动。这时,路口拐过一辆别克汽车。副所长拦下,一看是乾门村村主任,让他下车辨认。主任道:“我赶急事。” “再急也急不过死人。” 主任磨磨蹭蹭地下车。 副所长道:“站近点看。” 众人让道,主任弯下身,左瞧一下,右瞧一下:“这人真没见过。不是我村的,也不是附近村的。” 九点十分,救护车来了,急诊科大夫检查:呼吸只有每分钟一两次,瞳孔发散,接近五厘米的死亡标准。 年轻警察和救护车司机,合力将人搬进车。副所长呵道:“都别走,录口供。”高尚龙推推女儿:“上午的课要紧吗?” 高晓白木头人似的。过了几天,她看到公安局贴在校门口的寻人启事,画像上的人脸蛋尖尖的。她将启事撕下,回家后用红笔涂掉左眼,愣愣地一瞧几小时。三个月后,爹妈带她去精神科检查。那时,案件调查得没有进展,渐渐不了了之。 5 张美凤有点恍惚,从冰箱拿出一升装的冰水,“骨嘟嘟”灌进肚子。秋意很深了,张美凤里外凉了个透。她只在7岁上看到过死,那时她还叫张娟红,随大家族出席奶奶的葬礼。这个奶奶一辈子没见几次,小娟红和姐姐秀红围着玻璃棺材转圈,棺材里的老太牙全掉了,化妆师给她嘴里衬了个牙托。秀红娟红躲在人堆里笑,一个叔叔从远处剜她们一眼。张秀红立刻拿两只手背抹眼睛,张娟红踩了姐姐一脚。吃豆腐羹时,大人们不哭了,扯着家常,有说有笑,还互相敬酒。 张娟红问妈妈蒋芳:“奶奶怎么了?” “奶奶死了。” “什么叫死了?” “就是再也见不着了。” “为什么见不着?去她家拜年就见着了。” “拜年也见不着啦,因为她死了。” 张娟红突然难过,放声痛哭。旁边的叔叔回头问:“汤泼在身上啦?” 这是之前关于死亡的印象。张美凤没见到六子尸体,六子的死是很抽象的东西。她想得胃都疼了。以往胃疼时,六子会冲好热水袋,塞进她衣服里,然后叠着双手,轻轻揉搓。张美凤对自己说:死,就是这人再不会来给自己揉肚子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4) 第五章 张美凤(4) 6 户口薄和身份证上,张美凤仍是张娟红,但她喊自己“美凤”,别人呼“小娟”、“娟娟”、“娟红”时,她一再纠正,直到对方顺从了,才欢欢喜喜地应声。18岁上,连妈妈蒋芳、姐姐张秀红,也习惯了称她“美凤”。 蒋芳问:“‘娟红’哪点不好?” 张美凤道:“为什么她‘红’了,我才跟着‘红’?我偏不,我是凤,人中之凤。” 张秀红佯作不知。这个妹妹,小她三岁,处处想占上风,处处占不着。四五岁时,大人们评论:“娟红还小,眉眼没长开。”十二三岁时,她俩往不同的相貌上长。秀红像妈妈,瓜子脸,丹凤眼,细眉毛;娟红像爸爸,鹅蛋脸,杏仁眼,粗眉毛。众人道:“两个都好看。”但细细比较,还是秀红更秀气。 娟红十二三岁就是小太妹,跟着小子们到处乱混。 蒋芳讨厌她的短裙子,吓唬道:“以后老了关节炎,只能坐轮椅。” 张美凤道:“老了没活头了,就自杀。” 张秀红道:“这么大的姑娘,不戴胸罩,衣服上透出来,多难看。” 张美凤道:“好看,男人就爱看!” 张秀红怒呵:“什么话!” 张美凤哼道:“张秀红,别装得良家妇女似的,你这种呀,就叫作闷骚。” 蒋芳冲过去一巴掌。张美凤推了妈妈一把。张秀红站在半米开外,背着手喊:“别打了,别打了。” 一个婶娘到门口张望:“安静点行吗,我儿子快高考了。你们自己考不上,也不要影响别人。” 待她走后,蒋芳道:“你们再闹,更被人家看不起。” 美凤道:“他们算老几,咱爸可是长子。” 蒋芳道:“可惜他去得早,你们也给我争点气。” 张秀红很争气,考取了外国语大学。张美凤磕磕绊绊地捱到高考,第一场语文考试出来,立刻跑得无踪影。妈妈烧了一桌菜,姐姐特地从学校过来。等到半夜,美凤才回家。 蒋芳劈头道:“这么晚死回来,明天一早还有考试。” 美凤道:“不用操心,我不考了。” 蒋芳道:“你敢!” 美凤道:“怎么不敢,准考证也被我撕了。” 蒋芳瞬时面孔煞白,说不出话。 秀红跺了跺脚:“你还要不要前途?” 美凤瓮声道:“前途谁不想要。可惜我考砸了,砸一场砸两场,结果都一样。” “感觉不好,不代表成绩不好。” “张秀红,别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料。” “你不争一争,拼一拼,怎知道不行?” 美凤眼睛一瞪:“大学生,我不是你。我笨,我难看,我不听管教,总之处处不如你,行了吧!” 秀红憋红了脸道:“幼稚,幼稚。” 美凤冷笑:“我是幼稚,没你有心计!” 这时地板“突突”响,楼下人用晾衣竿戳天花板。 “戳个屁,老娘就闹!”美凤狠狠踩一脚。 楼下人道:“快点分家吧,和你们住一块儿,真是作孽。” 张美凤愣了愣:“分家,分什么家?” “爷爷死后,就开始闹分家的事了,”蒋芳有气无力道,“你要准备高考,就没让你知道。你看,我们总是为你着想,怕你杂七杂八地分心。” “我看,不是怕我分心,是把我当外人。” “你说这话,良心是被狗吃了,”蒋芳猛推了一把桌上的菜,菜碟清脆地互相撞击,她叹了口气道,“你们手心手背,都是我的女儿。时间不早了,秀红你快回校,明早还有课呢。美凤你坐过来。” 她从买菜钱里数出三十块,给秀红打的,秀红道:“我现在做兼职呢,钱够花。” 美凤看着她们推来搡去,翻起眼白,嘘了一声。张秀红剜了她一眼,收下钞票。走到楼道里时,才将三张十元纸币折叠整齐,塞进皮夹。皮夹很鼓,有五六百元。她办过存折,后来注销了。张秀红喜欢现钞,摸在手里一张一张的,踏实。 她把皮夹塞进挎包,挎包紧掖在胳膊下。走到路口,一排摩托司机,七嘴八舌地招呼:“小姐,去哪里?” 张秀红谈妥一个八折的。开出五十米,那人忽道:“小姐,我不要你钱。” “嗯?” “你摸摸我,摸摸我就不要钱!” 张秀红背脊一冷,大叫“停车”,从后座嘭地跳下,扔了头盔,朝反方向飞奔。跑出几百米,才发现跳车时崴了脚。这时拷机响,一看是妈妈:“已和你妹谈心,到宿舍打个电话。” 公交车早就没了,坐出租到学校,得花四十来块,又舍不得。张秀红犹豫了半天,决定叫人来接。 包鸿运肯定随叫随到,他会扔下进城看他的娘,来给张秀红搬东西。他上进,但是农村户口。 王逢刚家在本城,有三室一厅,张秀红去过,伯父伯母很热情。他为人体贴,可惜身材矮胖,散步时被室友看见,遭笑话道:“秀红,你这只白天鹅,怎么配了个癞蛤蟆。” 赵钢模样不赖,学习也好,就是轻微口吃。带回家时,被张美凤嘲笑:“什、什、什么人不好找,找、找、找个残疾人回来。” 颜修平结识于图书馆,张秀红起身找书,回来时发现笔记本里夹了字条:“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字迹工整,像印刷出来的。张秀红四下张望,与一男生四目相接。 颜修平篮球打得好,还是诗社社长。张秀红被他抱着跳舞时,整个世界旋转起来。他送过她一条连衣裙,白底碎花,长及脚踝,腰后有个蝴蝶结。他说以后跳舞可以穿,可惜他们再没跳过舞。 一次张秀红到小馆子吃饭,室友葛兰兰眼尖:“那不是谁吗?”一瞧,颜修平坐在里面,正和一女孩说笑,女孩打扮时髦,像社会上的人。后来,颜修平从葛兰兰处打听到此事,径直找来:“怪不得这些天不理我,吃干醋啊,那女的是我表姐。”张秀红将信将疑,冷淡了他一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5) 第五章 张美凤(5) 此刻,张秀红把硬币塞进电话投币孔,响了几下,有人半睡不醒地接听:“谁?” “颜修平在吗?” “还没回来。” “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 张秀红又拨通拷台:“留言就说,我在武昌路幸福桥路口,来接我好吗?对对,我是张小姐。” 张秀红等了半个多小时,渐渐想自己打的走了,又怕颜修平扑空。忽听有人按铃,一辆黑色自行车在她面前刹住,颜修平笑嘻嘻地趴在扶手上,面孔通红,额角挂汗,几簇长发粘在脖子里。 “还以为没收到留言呢。” “我的拷机二十四小时为你而开。” “花言巧语,”张秀红莞尔,“从哪里过来的?” “学校啊。” “寝室同学说你不在。” “在通宵教室写诗呢。” 张秀红还想说什么,颜修平一甩脑袋:“上车吧,慢慢聊。” 张秀红跳上后座,龙头晃了两晃,自行车加速,午夜的路面空旷极了。 张秀红摸摸边的铁架:“这车真高。” “二十八吋的。” “凤凰牌啊?” “那当然。” 张秀红默默抓紧书包架。 “刚才想说什么?”颜修平问。 “没什么。” “不抱住我吗?” 张秀红环过手去。“抱紧点”。张秀红抱紧。她感觉他蹬车轮时,腹肌一松一弛。 “想听听我刚才写的诗吗?” “不想听。” “真不想听?” “你念。” 颜修平大声背诵:“天国在我的世界里,上帝居住于灰尘的瞳仁,”风将他的声音拉长,“我的蒙娜丽莎,她坐在巨大的死婴之上……” 张秀红突然尖叫,颜修平问:“怎么了?” “你刚才干嘛双脱手?” “念诗念得太激动了。” “你再这样,我就下车了。” “秀红——” “嗯?” “你喜欢我的诗吗?” 张秀红想了想道:“不晓得,我听不懂。” “诗歌不需要懂,只需要感觉。秀红,你是我的蒙娜丽莎。” 张秀红吓了一跳:“不要。” “为什么?” “我不要坐在什么死婴上面。” 颜修平哈哈大笑,张秀红觉得一点不好笑。自行车拐进一条弄堂,突然停住。 “这是哪里呀?”张秀红跳下车。 颜修平也跨下来,把车往地上一扔:“秀红。” 7 张秀红踏着铃声进教室。她发现,上课铃和自行车铃很像。照理下身应该疼痛,她倒是胸前不舒服,像有东西压着。颜修平说:“没想到你这么大。”他的手抓得人疼。张秀红检查过,短裤裆上一滩红,长裤可能也沾着了,因为是深褐色,看不出。 张秀红抄板书,满黑板的字在飘,又看课本,书页上的字也在飘。颜修平身上有股铁锈味,可能是出汗的缘故。他的门牙挤着她的门牙,让她觉得难受,甚至有点恶心。想怒斥他,又觉得是自己犯贱,深更半夜地把男人找来。一刻想到:四十元出租车费,就把我的东西拿走了。马上否定这个念头:这是爱情,是蒙娜丽莎。一节课迷迷糊糊过掉,教授拖延了三分钟,宣布“下课”,拿着水杯到休息室喝茶。 有人过来道:“坐你旁边。”是葛兰兰。葛兰兰把课本、书签、圆珠笔、铅笔盒、书包等等,一股脑搬到张秀红旁边。张秀红朝课桌另一头挪了挪。 葛兰兰问:“你嘴边是什么?”打开铅笔盒,光亮亮的铁皮盒板,照着张秀红嘴边一圈黑。清晨走出弄堂时,曾感觉肚子饿,颜修平和她分吃了一块巧克力,吃完又亲过嘴。张秀红懊恼地用指甲刮,葛兰兰盯着她道:“你今天有点奇怪。” 第二堂课开始,葛兰兰不停开小差,一会儿玩张秀红的拷机,一会儿在铅笔盒板里照镜子,一会儿又低声说话。 “今天从家里直接赶过来呀?” “嗯。” “起得很早吧。” “当然。” “你妹妹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 “她自己感觉怎样?” “不想管,考不取就进街道工厂。” “你真狠心呀。” “凭什么说我狠心!” 前排有同学扭过脖子,将手放在嘴上,“嘘”了一下。张秀红脸红了,低下头,拿笔在桌板上乱画一气。 下课走回寝室,葛兰兰突然怪叫:“咦,你的衣服!” 腰眼旁一点血迹。 “擦破些皮,不用大惊小怪。” “哪里破了?” “不知道,没感觉。” 张秀红留意身边的女生。以前偷听男生议论,说非走路时,两腿是分开的。她下意识地靠拢膝盖,双脚落在一直线上。 傍晚三点,在寝室。蒋芳来电话:“留言收到了吗?” “拷机没电了。” “昨晚什么时候回的寝室?” “大概一二点吧。” “胡说,我二点半打来,你屋里那个兰兰接的,说你没回来。” “大概你刚打完,我就回了吧。”张秀红扭头,发现葛兰兰正看着她,一双吊梢眼眨巴眨巴的。 “电池换好了吗?” “换好了。” “今天课上没磕睡吧?” “没有,妈,我困了,想躺一会儿。” 长觉醒来,天色黑暗,寝室里的几个女孩,呼吸七上八下,还有轻微鼾声。张秀红衣裤没脱,鞋也在脚上,不知是谁铺开被子,帮她在身上搭了一角。摸出拷机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她恍惚坐起,觉得经历了一场梦。 8 下周即将搬家。爷爷一死,大家族就解散了。三十刚出头的后奶奶,带了一群娘家人哭丧,张家决定按兵不动——他们难得意见一致。后奶奶得了一半遗产,几个儿女你争我夺,蒋芳只抢到一间一室户。被人把话说过去:“你又没生儿子。女儿嫁出去了,财产就家的了。” 张美凤结束唯一的一场考试后,蒋芳从废品回收站买来七八只大纸盒,开始将东西打包。搬家那天,张秀红拉颜修平帮忙。颜修平道:“晚上要组织诗歌沙龙。”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6) 第五章 张美凤(6) “不能让罗琴代你吗,就一次。” 颜修平从上午犹豫到下午,终于答应。回家路上,他又念叨诗歌,张秀红皱着眉头,坐在书包架上。 “你知道超现实主义吗?”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 张秀红道:“我只知道现实。” 到了家里,蒋芳责怪:“出来好一会儿了,怎么现在才到。” “他路不熟。”张秀红指了指颜修平。 蒋芳也不问他是谁,转身搬一个大箱子,张秀红推推颜修平,颜修平凑上去。蒋芳已经弯下腰,把纸箱往外推,颜修平不知如何搭手。蒋芳道:“东西不重,你别挡道就成。”她把箱子推到卡车边,颜修平道:“我来。”纸箱即将挤进车斗时,重心忽然往外一倾,散出一地书报。张美凤在旁嗤笑。蒋芳瞪了她一眼。 张秀红上前帮忙,颜修平要碰什么,她都抢先一步。最后只见三员女将进出,颜修平倒像看热闹的。“小心腰。”他托了张秀红一把。张秀红嗔怪:“你干嘛。”“帮你呀!”颜修平也不高兴了,身子一别,出门而去。张秀红听得一记铃声,自行车就远了。 蒋芳道:“找男人,人品老实是第一位的。” “妈,你什么意思,我又不会嫁给他。” “那就好。也不知现在小孩怎么了,衣服穿成那样,头发忒长,一脸邋遢。车倒挺气派,也不是家里没钱。” 张秀红附和道:“是,是。”只闷头搬运。 忙完已夜深,蒋芳让张秀红在新家住一晚,张秀红说翌日有课,必须回去。公交车不挤,过了两站,抢到一个位子。张秀红看着街景,想着颜修平。在过去一周中,他们的交往都与诗歌有关,读颜修平油印的诗集,听颜修平和人争论诗歌,参加颜修平主持的诗歌活动。张秀红觉得无聊,憋闷。那些下流、血淋淋、前言不搭后语的东西,到底好在哪里?颜修平为了它们,甚至和人吵到互甩酒瓶子。 有次倒是见到两句好诗,指给颜修平看,颜修平嗤笑:“这算什么,没,没力量,纯粹大白话!”张秀红后来偷偷把这两句抄在本子上。她讨厌颜修平自以为是,越想越讨厌。他不许她暴露女友身份,唯一为她做过的事情,是写了三四首破诗,诸如《你的是水草》、《夜晚在亲吻上跳舞》。张秀红觉得,颜修平眼中的世界,是另一个世界。诗能够当饭吃,当钱花吗? 搬家事件后,俩人在校园里遇到,都假装不认识。张秀红整理抽屉,翻出颜修平给她的图书馆字条,以及那两句她喜欢的诗:“不要用金钱试探友谊,就像不要用诱惑试探爱情。” 一次偶然,张秀红在葛兰兰的笔记本里看到一首诗,熟悉的钢笔字体,像印刷出来的,标题是《天国的蒙娜丽莎》。“天国在我的世界里,上帝居住于灰尘的瞳仁……”张秀红默默读完,拿了刀片,将那一方字小心翼翼地裁下。葛兰兰从食堂打饭回来,坐在桌边吃,翻开笔记本,突然脸色大变。张秀红盯着她,等她抬头对视。但葛兰兰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将本子阖拢。 9 1990年,24岁的张秀红,嫁了29岁的金亮伟。张美凤道:“这么早把自己交出去啊,哦吆不对,你已经是大龄良家妇女了。”蒋芳从婚礼回来时,张美凤已蒙着头,躺在床上。蒋芳打着臭烘烘的嗝,脱了外套,把从饭店带回的五六包纸巾放在碗橱抽屉内。等那厢起鼾了,张美凤爬起来,打开灯,拉出抽屉。纸巾折叠整齐,装在塑料袋中,印有“延湾大学饭店”字样。张美凤一包包地扔出窗外。 蒋芳惊醒道:“干什么?” “你当我们是瘪三,这种东西也带回来。” “全是新的,又没用过。” “都给我扔了。” “你有病啊。我看你就是嫉妒,有种也找个正派男人看看。” “干嘛要正派男人,又没钱,又没地位。” 过了一年,张美凤出嫁。她扬言道:“地位有啥用,有钱最实惠。”夫婿苗爱国是生意人,外界风传他的身价,有说上百万的,也有说上千万的。张美凤的婚礼着实气派。婚纱拖裙至少五六米,由两对衣衫笔挺的小童托着。她钻进皇冠轿车时,头上的红玫瑰被碰掉了,正要不高兴,苗爱国一拍手,立刻有人抬出大花篮,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排成心形图案。 敬酒的空隙,张美凤回主桌吃菜,问张秀红:“看见大花篮没?” “看见了,很漂亮。” 张秀红穿绿色套裙,金亮伟穿淡灰西装,料子都很普通。合影时,张美凤故意高举玻璃杯。相片里的两对年轻夫妻,眼珠都被照成红色,最眩目的是张美凤的手,指头上璀璨晶莹的一点。她把照片冲了两张,自己留一张,阿姊寄一张。 苗爱国四方脸,大眼睛,粗眉毛,别人恭维道:“你们有夫妻相。”张美凤眼白一甩:“谁和他有夫妻相。”苗爱国笑道:“和我像挺好,不吃亏,”又道,“别看我是粗人,可比大学教授有钱。” “不是教授,是讲师,”张美凤纠正,“人家现在也做生意了。” “他那算啥,皮包公司,”苗爱国一拍桌子,“搞什么能有搞批文吃香。” 张美凤婚后,和姐姐聚得勤了,每次见面都想着法儿穿戴鲜亮。蒋芳还住当初的一室户,一圆台面的菜,五个人一坐,就显得拥挤。张美凤左手挨着苗爱国,右手挨着金亮伟。她闻到淡淡香气,起初以为张秀红擦香水,细辨居然是金亮伟。金亮伟略有发福,脸色红润,头发三七分,抹得亮亮的往后梳齐。相比之下,苗爱国不像老板,却像老板跟前的打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7) 第五章 张美凤(7) 10 夫妻俩都爱麻将,各有一圈“麻搭子”,有时几天不回家,也不互相过问。 一日,张美凤发现存折少了一本,问苗爱国,苗爱国道:“取了钱了,生意上要调头。” 张美凤道:“玩女人我没意见,钱袋子可要看牢,小狐狸精们算盘打得快着呢。” 苗爱国道:“真是生意上调头。美凤你也知道,我粗人一个,没啥花花肠子。” 张美凤藏起剩余的存折钱款。几个月后,在麻将桌上,见沈家婆娘箍着个大钻戒,出牌时白花花地刺目,决定买个更大的。拿了存折去刷,发现账号已被取消。又换一本,也已取消。苗爱国还是老一套:“调头,调头!” “调你妈的头!”张美凤将存折扔到他脸上,“当老娘放屁啊。” 闹了半天,还要上吊,苗爱国才坦白:“最近手气差了点。” “老娘手气也差,但差不到掏空家底呀。” 苗爱国又闷声不响,直到张美凤拿剪刀对着脖子,才道:“老乔介绍我玩‘沙蟹’。” 张美凤将剪刀往皮包里一收,直往外冲。苗爱国要拦,她眼睛一瞪:“你敢!”找了四五个以前混的小兄弟。纷纷道:“大姐一句话,我们收拾他去。”浩浩荡荡到了乔家,老乔不在,就怒冲冲等着。给张美凤端茶,她不喝,和她说话,也不理。几个小兄弟,在屋里转来转去,摸摸这个,拿拿那个。还不时道:“阿姐,这个金佛像值不值钱?”“那个是水晶还是玻璃的?” 乔家老婆悄悄给老乔打电话。老乔赶回来,张美凤冲上去一巴掌,打得他云里雾里:“乔老板,好日子不过,拖我家苗呆子下水,你安的什么心呀你。”小兄弟们立即做出围殴的架势。 老乔道:“别冲动,万一闹起来,邻居报了警,大家脸上都挂不住。” 张美凤冷笑道:“谁敢报警?不怕我告你聚赌啊?”从包里抽出剪刀,嚷嚷,“你来硬的,我也不会软。大不了横在你这儿,”在腕上浅浅擦了一道。小兄弟们七嘴八舌:“大姐,跟这种人犯不着。”“啊呀,出血啦!”有两个要冲上来拼命。 老乔赶忙道:“给你一万,给你一万。” 张美凤道:“一万?打发瘪三呀!” 身边立刻起哄:“你唬谁呢?”“领领行情吧!” 老乔道:“你到底想怎样。” “家里揭不开锅,少说得五六十万,苗呆子才好东山再起!” 老乔道:“这不可能。” 一个小兄弟,从包里抽出一把菜刀,亮晃晃地比划着。 老乔道:“你们不是要好好说话吗?这又是做什么?” 张美凤道:“你是文明人,我们可不是。” “一切好商量。” “那就赶快商量!” 俩人谈判,谈了几个小时,最终同意:借五十万,欠条打四十万。出了门,小兄弟问:“你真打欠条啊?”张美凤得意道:“我身份证上可不叫‘张美凤’。谁是张美凤?到时候姓乔的哭都哭不出。”她给了小兄弟们一人五百元辛苦费。翌日拿支票取了钱,直奔珠宝银楼,选了一枚三克拉四十七分的钻戒,花去四十六万,余下十四万,存回银行。 回家向苗爱国炫耀,苗爱国问钱是哪儿来的,她道:“姘头送的。” 苗爱国道:“你没去找老乔麻烦吧,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张美凤呸了他一口:“要你管,钱是我凭本事弄来的。” 她约沈家婆娘打牌,沈家婆娘去欧洲旅游了。张美凤除了打牌,在家就和苗爱国吵架,还雇了个退休保安,要他整天跟着苗爱国。苗爱国赌瘾上来,给了双倍的钱,把保安辞退了。张美凤气得和苗爱国打架,苗爱国也不还手,被打得鼻青脸肿。 过了大半个月,沈家婆娘回来,约了牌局,局上送麻将搭子每人一件衣服。 张美凤道:“这衣服看着不高档,是不是法国地摊上买的。” 沈家婆娘道:“不要就还我,别说触气话。” 张美凤道:“我就随便问问,你财大气粗的,哪会送我们假货。” 收了衣服,开局打牌。张美凤出牌时,故意将手伸得长长的。 有人道:“美凤的老公也疼人,买那么大钻戒。” 张美凤道:“还好吧。爱华,你的多大?” 沈家婆娘道:“三克拉多。” “多多少?” “忘了,你的呢?” “三克拉八十七分。” “我的也差不多。” 张美凤怀疑她骗人。可是越看越觉得,自己的钻戒确实略小一点。心烦气燥的,连输几局,把牌一摊:“老娘今天不想玩了。” 回到家,苗爱国不在,手机关闭,拷机不回。心感不妙,打开内衣抽屉,藏在夹层的存折果然被翻走了。 张美进厨房连砸了几只碗,仍觉憋闷,就去妈妈家,蒋芳却不在。想起有个老相好住在附近,找过去,是个女人开的门,警觉道:“找谁?” 张美凤推说找错了,悻悻地出来。她在路上慢步走着,想起还有一个姐姐。 11 张秀红开门时“咦”了一声:“是你?” 张美凤顿时浮出两眶热泪:“姐姐。” 张秀红泡好热红茶,张美凤还在哭,边哭边道:“加点牛奶。” 张秀红加好牛奶和方糖,问:“想吃点什么?” “不饿。” “那咱们聊聊。” 张美凤渐渐止住泪,低下头。 “美凤,出什么事了?” “为了点小破事,其实也没什么……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呀,我坐坐就走。” “要不……在我这儿睡吧,有两间客卧呢。” “那多不好意思。” “跟我客气什么。” 俩人略有尴尬,张秀红引导话题。她们聊了聊购物和美容,意兴索然。张美凤哭过,困乏了,眼睛半搭不搭的,有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8) 第五章 张美凤(8) 张秀红带妹妹去浴室,准备了干净毛巾和睡袍。张美凤洗毕,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藤制吊灯。窗外有私家车开过,吊灯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渐渐拉长,又慢慢缩短。半夜,张美凤迷糊醒来,似听到争吵。张秀红不是说她生活美满吗。想着,又睡过去。 客卧窗帘是乳白色的,翌日大早,张美凤被阳光刺醒,裹着被子愣了会儿神,一骨碌下了床。身上的真丝睡袍是张秀红的,腰里打了两个小小的褶。 张美凤在浴室里见到金亮伟,吓了一大跳。金亮伟正在刮胡子,朝她略点一下头。张美凤又闻到香水味。她下意识地理理头发。 “姐姐呢?” “还睡着,我早上有课。” “噢,你昨天回得挺晚吧。”张美凤低头看到自己的形状,被睡袍柔软地勾出来。她走近金亮伟:“对了,有件事……” “你说。”金亮伟在水下清洗剃须刀。 “我想借点钱。” “多少?”金亮伟关掉龙头,擦干刀片。 “五千,行吗?”张美凤撒娇般地轻轻摇晃身体。 “小意思。” “不和你老婆打声招呼?” “打什么招呼,我可是‘财政部长’。” “姐夫真好。”张美凤从金亮伟手中夺过剃须刀,放回壁上的不锈钢小刀架。 金亮伟进屋数了钞票出来,放到张美凤手上:“你点一下。” “哪用得着点,还怕姐夫缺我钱啊。不过,倒是怕以后找不着你人,没法还。” “给你张名片,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 “如果我不还了呢?” 金亮伟笑吟吟瞧着她,张美凤心眼里一动:“我会还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12 很快,皇冠车没了,小别墅没了,连皮沙发也没了。财物来时,像搬进一座山,去时,却似刮掉一阵风。俩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吃泡面。苗爱国道:“美凤你放心,我会把钱挣回来的。”张美凤将面汤朝他一泼:“屁话。”苗爱国一闪,胳膊被烫着了。他站起身,瞪着张美凤,张美凤也瞪着他,嘴里骂不迭。苗爱国默默走出门去。张美凤冲着门口骂了半晌,然后扑到床上,横着身子,小腿架住墙壁。她渐渐睡过去,忽地被响动惊醒,睁眼一瞧,苗爱国回来了。 “以为你死了呢。” 苗爱国呵呵傻笑。 “呦,喝酒啦,吃喝嫖赌占全了。” “就你的话多!” “出去这么会儿,胆子就变大了嘛,敢这样跟老娘说话。” 苗爱国径直到床前,搬开她的腿,扑通躺倒。 “死鬼,死鬼!”张美凤踹他两下,见没反应,就把双脚统统放到他面孔上。 “头晕,让我睡觉!”苗爱国抓住她的脚踝,猛力一甩,膝盖咚地砸到墙上。 “屁用没有,只会打老婆。”张美凤扑上去。 苗爱国将她的手按住,又用大腿夹住她的腿:“我是屁用没有。” “继续卖批文啊。” “现在是什么世道,早卖不动了。” “那我咋办?” “跟着我喝粥。” “真后悔嫁你,我要离婚……” 苗爱国撩起一掌,“啪”的一声之后,一切响动突然停止。苗爱国的掌心红热了,他直愣愣地瞧着自己的手。张美凤耳朵里嗡了一阵。苗爱国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张美凤朝空中乱踢,又砸墙,还哭,边哭边“猪”、“驴”、“王八”地乱骂。骂了一会儿,发现苗爱国又不在了。于是擦干眼泪,翻开通讯薄,按个打电话。 一个老相好手机换号了,一个是老婆接的,还有一个道:“美凤,想死我了,什么,借钱?没问题,一句话!你等等,我过会儿打来。”再没动静,又打过去,就关机了。张美凤骂了他的祖宗十八代,想起最早的相好二锅头。二锅头倒是爽快:“我在家打牌呢,你快来看我。” 二锅头从一室户搬到小别墅,张美凤找了半天。二锅头开门时,只穿着裤衩,松扑扑的胸口一径稀毛。 “你不冷呀。” “冷什么,连×都是热的。” “瞧这急样,”张美凤进门道,“你不是打牌吗?” “早散了。” 张美凤在屋里四下转悠,口中“啧啧”不停。二锅头得意地跟在后面。 张美凤到了卧室,捻了捻床单,径直往上一躺:“这床多大?” “七尺的。” 张美凤道:“这床贵得要死吧。真想不到,你这只赤佬也混出来了。” 二锅头道:“关键是要跟对人。” “你跟的‘老大’是谁呀?” 二锅头笑笑,问:“你喝什么酒?” “喝最贵的。” 二锅头蹬蹬下楼,又蹬蹬上来,举着两杯液体道:“人头马。” 张美凤将酒杯在手里转来转去:“你现在也高雅了,”一口灌下半杯,“不怎么好喝。” 二锅头干完一杯,脸刹时红了,嘻笑道:“不好喝就不喝。” 13 二锅头出手阔绰,每次见面给个一万、五千的。张美凤使出浑身解数,但二锅头还是很快腻了,渐渐推说“有事”、“太忙”。张美凤冲他嚷嚷:“呦,没兴趣啦?老娘也没兴趣了。”挂了电话,生了会儿闷气,决定去街口的美容院,把自己弄漂亮了。 烫、修、染、吹,张美凤在美容椅上睡了一觉,醒来看到镜中的满头红发卷。她左瞧右瞧,享受着发型师的赞美,心情又好起来。就凭这张脸,怎么可能受苦? 张美凤心生一计,问发型师:“你每天都在店里?” 发型师道:“我主要在市中心做,这儿是朋友帮忙,周二晚上来带带徒弟。” 出了店,张美凤打电话:“阿姐,我有张美容卡,用不完就过期了。要不帮忙一起用?我新做了发型,特别好看,肯定也适合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9) 第五章 张美凤(9) 张秀红道:“你自己用吧,我习惯现在的发型。” “说句实话,你的发型老气了。再说,就没别的事,姐妹聚聚总可以。” 张秀红犹豫了一下,道:“好。” 张美凤又给金亮伟打电话:“金大教授,星期二晚上有空吗?什么,学生聚会?不是借口吧?不去有什么要紧?我想还钱,借过你五千,挺早的事了。只能那晚还噢,过期作废。” 周二傍晚,张美凤约张秀红吃饭。饭后姊妹俩抢着埋单,最后张美凤付掉了。 张秀红道:“你今天看着特高兴。” “很久不见阿姐,当然高兴,我这发型不错吧。” “挺好看的,红得不俗气。” 聊着走着,到了张美凤推荐的美容院。那个发型师果然在。 “我姐也想做我这种大蓬头。” “可以可以,两位美女里面请。” 张秀红洗了头,坐到理发椅上,刚开始上卷,张美凤出门接了个手机,回来道:“苗呆子来电话,说有急事。” 张秀红一愣:“那我怎么办。” “当然是留在这里烫头发,”她把打折卡塞给张秀红,嘱咐发型师道,“慢慢做,细心做。” 出门打的,直奔姐姐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那家伙不会真参加狗屁的学生聚会了吧。张美凤往花园的摇椅上一坐,正懊恼着,就见锃亮的奥迪车慢悠悠开来。 “我去停车。” “快去!” 张美凤起身,隔着衣服调整胸罩,又把阔领子往下拉,顺手摸摸包里的避孕套。金亮伟很快小跑着过来,两人面对面站住。 “不进去吗?”金亮伟柔声问。 两人走到门道里,门道很窄,张美凤的胸挨着金亮伟的背。金亮伟掏钥匙开门,张美凤从后面抱他。金亮伟反手搂住她,另一手继续摸索匙孔,两张嘴迫不急待地贴在一起。 进了门,也不换鞋,张美凤伸脚将铁门勾上。金亮伟探手进她的紧身裙,居然没穿内裤。“小,爱死我了。”两人倚着鞋柜亲热。 一场过后,金亮伟手忙脚乱找纸巾,张美凤把高跟鞋一蹬,躺在沙发上。金亮伟瞧着,又有了,俩人在沙发上做了第二次。完后,张美凤进浴室冲洗,金亮伟也跑到浴室,想挤进冲淋房。 张美凤尖叫:“玻璃门要给压碎了。” “让它碎吧。” “怎么这么急啊,像多久没做过了似的。” “倒真是挺久了呢。” “我姐她……” “她本来就是个不强烈的人。再加老夫老妻的,时间长了没什么兴趣。” “这个我懂,男人都喜欢尝新鲜。” “你好象很了解男人。”金亮伟定定瞧着她,他的脸隔在模糊了的玻璃门外面。 张美凤拿浴巾抹了抹玻璃门:“说真心话,我好还是她好?” “当然你好。” “哼,花言巧语。”张美凤撇撇嘴,反而有些失落——金亮伟比苗猪头强了不知多少,她张美凤又落下风了。 张美凤擦干出来时,金亮伟已清理好现场,穿戴整齐地站着。张美凤不慌不忙走到饮水机旁,找到一次性纸杯,自己倒水喝。“哟,冷的。” 金亮伟打开加热功能。张美凤喝了半杯,将杯子搁在茶几上,一坐进沙发:“有烟没有?”金亮伟找出一包万宝路,连同打火机递给她。 “没拆过封嘛。” 金亮伟将香烟拆封,取走茶几上的纸杯。 她道:“急什么,我还要喝呢。” 金亮伟将杯子放回去。张美凤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抖了两抖,金亮伟弯腰给她点上。张美凤狠吸一口,在口腔里闷了闷,用鼻子缓缓吐出:“好久没吸这么好的烟了。”她的手臂架在硕大的胸脯和微隆的小腹之间,整个人看着肉团团的,一侧被挤得变了形。 “我好看吗?” “好看。你冷吗,把衣服穿起来吧。” “不冷,很舒服,”张美凤将手湿漉漉的头发,抓了两把,“我的发型怎么样?” “挺不错的。这种天气,不能光身子,况且一冷一热的,容易着凉。” “这么体贴呀?”张美凤笑咪咪的,终于从沙发上拿起胸罩戴好。她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金亮伟觉得自己仿佛要失重掉进去。他这才想起考虑一个问题:张美凤为何突然献身于他。 “钱我不要你还了。”他道。 “就这些?”张秀红用手指掐灭香烟,扔到地上,香烟还剩大半根。 “你还想借多少?” “不多,先五万吧。” “五万?” “你现在发财啦,住好房,开好车,忍心看我们这些穷亲戚饿死?” 金亮伟进屋,张美凤慢慢穿戴起来,斜靠着,脚支在茶几上。须臾,金亮伟拿出一只扎紧的保鲜袋:“家里的现金就这些,以后有机会再给你。” “以后?”张美凤接过袋子,瞧着隐在袋壁上的暗绿花纹,“万一忘了呢?” “不会忘的。” “即使你忘了,我也不会忘,我的录音机更不会忘。”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会提醒你的。” 金亮伟盯着她看:“别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美凤,你有点夸张了。” “你不信啊,到时候你就信了。” 此后,张美凤又找来几次,陆陆续续拿了钱。她道:“别以为老娘在,我是享受,你在为妇女服务。” 金亮伟道:“那是,如果是,你也太便宜了。” “那当然,张秀红能让你这么爽吗?” 金亮伟讨厌她提张秀红,但张美凤每次必提,越提越来劲。“她喜欢什么姿势?”“她胸大还是我胸大?” “别问了,我会阳痿的。” “为啥不让问,内疚了?你也会内疚啊,操那小保姆时,你就没内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0) 第五章 张美凤(10) 金亮伟皱起眉头:“这事跟你解释过的。” “我是你什么人哪,你不用跟我解释,”张美凤冷笑,“只有张秀红那傻瓜,才会相信你的话。” 14 一个半月前,张秀红找过张美凤。那是夜里十二点半,想约到通宵茶坊,张美凤道:“来我家吧,苗呆子还在外头开心呢。” 张秀红眼睛红红,但没在妹妹面前哭。张美凤让她坐在床上,俩人靠着墙,张美凤把烟灰缸放在中间,张秀红接过她的烟。 “以前没抽过烟吧,”她凝视姐姐的手,“他外面有女人了?” “不是。” “别骗我,你不愁吃穿,还能有啥伤心事。” 张秀红转过脸来,张美凤眼神一偏,不想和她对视。 “张秀红,不是我说你,你的社会经验还停留在学生阶段,以前是关系单纯的小公司,现在又整天窝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残酷。” “我不要你教。” “好,那你就当我放屁。” 静了静,张秀红叹道:“我也没办法。” “怎么没办法,给别人摸几下就辞职,难道摸了会死人?” “这是原则问题。” “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张秀红,世道变了。” 张秀红咕哝着:“这是原则,人活得要有尊严。” 张美凤嗤道:“尊严算个屁。你别以为做人得有多高级。人就是个动物,吃饱穿暖,然后想点那种事。” 张秀红想反驳,嚅嚅嘴,忍住没说。 张美凤瞧在眼里,又嗤了一下,突然瞧见张秀红裸出一截腿,就伸手将她的睡裙往上撩,道:“来,比比。” 张秀红想挡她的手,没挡住,笑道:“你样样都想和我比。” 张美凤道:“你的腿比我细。不过,我的肉比你紧。” 张秀红注视着两条并排在一起的腿。它们很像。张秀红轻轻将睡袍掩下来。 “女人到一定年龄,肉会松,身材会散。照理说,我要比你晚一点。不过你是少奶奶,保养得好,“张美凤隔着衣料,摸了摸张秀红,“你用精油吗?据说用了皮肤很光滑。” “好象最近很流行,上次在店里看到,那么小一瓶,居然要几百块钱,就没买。” “还在乎那点钱啊。有条件时要好好享受,不要像我沦落了,没条件了,才知道懊悔。” 张秀红低头不语。 张美凤道:“你每个月的零花钱不少吧。” 张秀红犹豫了一下:“两三千块钱吧。” 张美凤掸了掸烟灰:“才这么点,放个屁就没了。” “又不是天天要买精油,平时也就是点小零碎。真看中什么,他会送我的。说到底,钱是他赚的,我有啥资格提要求。” “张秀红,你真……”张美凤咯咯笑道,“让我说什么好。还提资格不资格,你是他老婆啊!我家苗呆子有钱那会儿,存折摆在家里,我想拿多少拿多少。”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怎么?我们粗人,就和你们知识分子不一样了?” “你嘲笑我吧。” “别把好心当驴肝肺,”张美凤眼睛一翻,“我才不来嘲笑你。你学历是比我高,可对生活的认识就差远了。告诉你吧,是个男人,就没不偷腥的。但这些都是现象,关键还是要抓住本质。” “什么是本质?” “本质就是:人是虚的,钱是实的,”张美凤狠狠抓了一把空气,“随他去闹,抓牢钱财就行。” 15 一日,金亮伟到张美凤家。俩人快活完,拥坐在床上。张美凤忽又想起这事,狠捶了金亮伟一记:“那天她半夜来找我倾诉,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你占着两个大美人,还去碰又脏又丑的乡下小保姆。” “你有什么资格兴师问罪?” “我是没资格,我替你老婆抱不平。” “是替她抱不平,还是自己吃干醋呀?” “都不是,我是讨厌你虚伪。” “谁不虚伪,你不虚伪吗,了姐夫,还和姐姐假亲热。” “讨厌!”张美凤想生气,又觉得没意思。 时值正午,床前的蓝窗帘被阳光照得亮堂堂,布料的褶皱随风变化疏密。 “你老公会回来吗?” “这时候呀,正在牌友家睡觉呢。” “那你怎么心神不定。” “心神不定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这粗人,就是突然没劲了。” “为什么?”金亮伟捋她头发。 “不为什么。”张美凤推开他的手。 “不想和我好了?” “不知道。” “你后悔了?” “放屁,老娘从不后悔,”张美凤缓缓滑倒,枕到他腿上,“这些天,她没和你闹吧?” “当然没,我三句两句摆平她。” “她怀疑我们吗?” “怎么可能,我是多细心的人,不会露马脚的。” 16 其实露过一次马脚。 那晚张秀红从妹妹推荐的美容院回来,看电视时,在沙发套上发现了不少红色长卷发。她觉得奇怪:没坐两三分钟,怎就掉这么多头发。她心思转了一下,没往深里想。后来金亮伟常常提醒,说张美凤有心计,要她少接触多防备,这事就淡忘了。 17 苗爱国还沾了酒。别人不带他玩沙蟹,就打麻将,麻将打不起了,就和街边老头赌象棋。酒是最便宜的二锅头,边喝边赌,喝迷糊了,就想抹乱棋局,旁人知他的脾气,赶忙推出去:“你输了,你输了。” 他也不生气,拿出钱包,人说多少,他给多少。乐颠颠地回家:“老婆,老婆呢?”没叫两声,突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美凤天天闹离婚,苗爱国闷声不响,张美凤就砸东西,尽挑摔不碎的砸,满屋的“叮呤咣啷”,夹杂着声声咒骂。 一日,张美凤骂:“你妈是个卖肉的!”苗爱国忽地恼起来。张美凤见他有反应,骂得更欢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1) 第五章 张美凤(11) “臭娘们!”苗爱国呼呼带风地过来,将张美凤往床上拖。张美凤又叫又踢。苗爱国拉起地上的晾衣绳,捆住张美凤的手,绑到床头,还抓住她两只脚,拼命掰开。 “呦,没穿短裤,撩拨谁呢。” “苗呆子,×,你妈天天给人操!” “死婆娘,”苗爱国掀开睡袍,往当中一瞅,“×都没有,拿啥操呀,”哈哈怪笑两声,打开录音机,“叫吧,你去叫吧。”一条口水从肌肉失控的嘴角拖出,他笑着笑着,居然哭了,垂手扒脚地哀嚎着,跑出门去。 在录音机的震天声中,隐隐听见苗爱国喊“娘”。张美凤继续骂,骂着骂着,才想起来,苗爱国的老娘,旧社会就是做婊子的,最后死在那病上。 最后是一个楼下邻居,被录音机吵着了,上来解救了张美凤。张美凤到派出所,一通哭诉,还把勒伤的手脚给“大盖帽”们看,折腾到后半夜,居然将苗爱国弄进去拘留了几天。 张美凤住回母亲家,整日听蒋芳嘀咕“一日夫妻百日恩”,觉得厌烦,又没处可去。过了一星期,苗爱国来找老婆,两只臭脚还在门口摸索拖鞋,脑袋已经探进来:“美凤——” 张美凤道:“要我回去吗?除非离婚。” 蒋芳道:“回去吧,好好过日子。” 张美凤跑去床上一躺。蒋芳和苗爱国嘁测片刻,苗爱国不声不响过来,咚地双膝下跪。张美凤吓了一跳:“发神经呀,男儿膝下有黄金!” 18 仨人在附近饭馆用晚饭。苗爱国说他请客,翻了半天口袋。蒋芳走到结账处,把钱付了。她将女儿女婿送到车站,张美凤先上了车,蒋芳偷偷塞给苗爱国五百元。 苗爱国脸红了:“妈,我家里有钱。” “拿着拿着,让她开心就好!” 俩人同时往车上瞄了一眼。张美凤正蹙着眉头,环顾肮脏的公交车。见老公和老娘磨蹭,又气鼓鼓地下来:“不坐了。” 蒋芳道:“那打的回去。” “没意思,出租车又不是自己的小轿车。” 和蒋芳别后,苗爱国陪着她走了一段。路过内衣店,见张美凤盯着橱窗,苗爱国就钻进店去。张美凤抱着手,在门外冷眼瞅着。半晌,苗爱国拎着个塑料袋出来,从袋子里抖出一只胸罩:“营业员说这是d罩的,中国女人最大的胸就这尺寸。” 张美凤瞥了一眼,没好气道:“这么多蕾丝,俗气死了。” 苗爱国将胸罩塞回袋子,跟着走了一段。 张美凤道:“以前买外国牌子,现在买国产牌子。人一穷,档次都没了。” “我不懂什么牌子,随手买的。” “随手买的滥货,都拿来糊弄我。” 张美凤乜斜着眼。苗爱国瘦了很多,方脸显得更方,仿佛为了迎合落魄的神情,眉眼也一个劲地下垂。 这一晚,苗爱国被罚睡地板。半夜,张美凤醒转,发现苗爱国躺在身边,一只手搭在她腰上。 “有病啊,滚!” “美凤,别离开我,不然我没法活了。” “你放开。” “我不放。” “再不放我喊人了。” “那你答应我。” “我真喊啦。” “我发誓,我保证,今生今世不赌了。” “好好,我信你,快放手。” 苗爱国松开手,张美凤使力一推,听到“扑嗵-哎唷”,扭头看时,苗爱国已在地上。张美凤转身面墙,少顷,又摸过来,捻住她的一缕头发。张美凤不理睬,等了片刻,地上的人居然起鼾。张美凤将他的手挪开,那只手在睡梦中时,仍然顽强地攀住床沿。 第二天清早,张美凤闻到油烟香。苗爱国摊了面饼,煎了荷包蛋,见她醒了,笑道:“我给你冲奶粉。” “大清早的,让我吃这些油腻腻的。” 梳洗完毕,坐到桌前,张美凤道:“怎么都冷了,饼还是焦的。” “我不知道你起这么晚。” “这算晚吗,你平时喝饱赌足了,都是睡到天黑的。” “美凤,我不赌了。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批文卖不动了,难道去抢银行?” “我打算炒股。” 张美凤一口牛奶喷出来:“你给我省省。” “真的,你记得陆佑铭吗,以前常来的矮胖子,现在炒成大户了,听说赚了几千万,每天坐在大户室里,喝喝茶,打打牌,日子不要太惬意哦。” 张美凤恨不得将面饼甩到他脸上:“姓陆的头脑活络,瞧他两只贼眼,没事瞎骨碌转。你呢,死脑筋,到时也不知你炒股,还是股炒你。” “美凤,不要看扁我。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卖批文和炒股票差不多。陆佑铭答应了,手把手带我入门。” 张美凤懒得理他。苗爱国洗衣做饭,整理房间,张美凤靠在床上,嗑了整天瓜子。苗爱国不停收拾瓜子壳。张美凤东吐一粒,西吐一粒,磕到每个频道都是“晚安”,就跑去洗澡,苗爱国跟进来,腆着脸道:“我给你搓背吧。” “苗爱国,这是你的最后机会。如果不争气,咱们的婚就离定了。” 19 苗爱国每日早起,骑自行车出去,下午三点多回来,系了围裙下厨烧菜。张美凤问起,他说“还好,不错”,或者“别急,慢慢来”。 “别急?钱呢?没钱喝西北风去!” 苗爱国果真掏出些钱,全是五十、一百的票子。张美凤趁他熟睡,偷翻皮夹,见里面有个五六百的,就放心了,顺手抽掉一两张。 一个月后,苗爱国身上又有酒气,回家也开始没定时。“到陆佑铭家去了”,“和几个炒股的朋友聚聚”。渐渐的,索性不给解释。 一天喝得烂醉,到了家楼下,找水龙头冲了脑袋,吊起点精神,晃悠着上楼,敲门,没动静,再敲,后退一步,抹抹眼睛――门号没错,掏出钥匙,捣腾半天,就是插不进匙孔。“美凤,美凤。”白酒的后劲上来了,苗爱国往地上一滑,人事不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2) 第五章 张美凤(12) 翌日,张美凤睡到中午,开门发现苗爱国不见了。下楼吃了碗馄饨,一路打着酸叽叽的嗝。棋牌室没遇到熟人,旁观了几局,老太婆们做的牌琐碎窝囊。又想到苗爱国,生出一肚子闷气,从棋牌室出来。那股子气越焖越旺,张美凤快步回家,给二锅头打电话。二锅头说他马上要去办事,只有一小时空闲。 “呦,大忙人呀。” “做生意嘛,没办法。” “你快来,老娘想被你耍。别再推三阻四,这次不要你花钱。” 张美凤穿着睡衣坐等,越等越没劲。苗呆子不知死哪儿去了。万一这边和二锅头完事了,那边苗呆子还没回,岂不让二锅头占便宜。即使苗呆子正巧回来,撞见好大一顶绿帽子,按他的性格,也未必真肯离婚。 正烦燥着,二锅头来了,把门一关,跑来抱女人,张美凤挣脱道:“反锁一下。”过去将门虚掩了。二锅头扯了她的睡衣,把她扔到床上。 “急什么,赶火车呀?” “不是和你说过,待会儿还有事嘛。” “我要紧,还是那些破事要紧?” “你要紧,事情也要紧。” “呸,扯你娘的蛋!” “女人家的满口脏话,不好。” “瞧瞧,不耐烦了。” “哪有。我们尽快吧。” “老娘不干了!” “什么意思,耍我嘛。” “耍你又怎样!” 二锅头瞪视她道:“张美凤,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比你年轻漂亮的,满街都是。” 张美凤哼了一声,起身将腿叉到床沿上,彻底地敞露下身。二锅头看都不看,整好衣服,拎起挎包,“嘭”地关门,张美凤的心脏随之猛一收缩。她呆坐下来,感觉有点凉,又不想动。坐了一会儿,穿衣出门,恍惚走了一段,才发现身上的睡袍是半透明的。 忽地有人拉她:“快去瞧瞧,你老公出事了。”张美凤似乎不认识这人,但想都没想,跟着她去。七绕八弯后,见一堆人拥在街边。挤进去,看到苗爱国缩在角落里,身上盖了件不知哪来的衬衫。 “老婆――”苗爱国叫。 看客们的眼神齐刷刷聚过来。张美凤抽身往外走,苗爱国窜上前。旁人“哗”地一声,嘲笑他的光。张美凤甩着胳膊道:“别拉我,不认识你。” 苗爱国呜呜咽咽。旁边有道:“你男人脑子坏掉了。” 张美凤回头大喝:“你妈才脑子坏掉了,”帮苗爱国把衬衫往腰里一兜,“咱们走!” 她在路边买了平脚裤,苗爱国穿上,怯怯拉着张美凤的手。张美凤拖着他,像拖一袋即将被倾倒的垃圾。到家后,张美凤躺到床上,苗爱国站在床边,道:“昨晚我回来过,怎么都开不了门,你也不应声。” “我把门反锁了,我是故意的。” “为啥这么干?” “你光在街上丢人,还有脸问我。” “就是你把我关在门外,我才被人偷掉衣服钱财。” “你不醉,人家能来偷你?苗爱国,你人怎么不被偷掉呀!” 苗爱国嘀咕道:“再怎么,我也是你老公。” “满世界男人都是我老公,小彭、金毛、二锅头、郭泽强……你知道我刚才干嘛了?我和二锅头上床了,就在这儿,就在你的床上。” 苗爱国眼睛发绿,拽起她,当头一个大耳光,然后触电似地跳开,问:“疼吗?”张美凤捂住脸,起身离床。苗爱国正捏着打人的那只手掌,正反地瞧,忽感脖子一凉。张美凤道:“再打呀,小心我把你脖子剪了!” 这晚,苗爱国发起了高烧。张美凤收卷了铺盖,只留一张破席子。苗爱国拽着张美凤的手喊:“妈,我命苦。”张美凤抽出手,啐了一口,苗爱国就呜呜地蜷成一团。张美凤站在旁边,瞧了一会儿,跺了跺脚,又将收起的被子给他裹上。苗爱国扭了几下,将自己裹紧,张美凤隔着被子抱抱他,回床上去。 20 张美凤正闹得起劲,忽闻张秀红也闹离婚。妈妈和姐姐都不说原因,去问金亮伟,听完哈哈大笑:“姐姐是良家妇女,怎么可能和黑人乱搞。” “外头传得厉害,系里都知道了。” “谁在背后没人说,你自己不也瞎搞嘛。” “那不一样,我是男人。” “男人了不起啊,你就是找借口。是不是外头敲定了?” “那倒没有。” “真没有?那你赶快离,离完我嫁给你。” “我可是你姐夫。” “哼,现在倒来提这个。我不嫌你二手货,已经不错啦。” “二手货才值钱,就像皮鞋穿了一阵,才会更合脚。” 打完电话,磨蹭一会儿,就见苗爱国又醉了回来,瘫在地上,张美凤把他拖到桌边。别看他面孔虚胖,身上瘦得都是骨头,只垂着两掖浮肉,一掐一个瘪塘。张美凤掐得他满臂月牙印,感觉解气了,将他双手反捆到背后,绑在桌腿上,两条腿也绑了,一条栓到床腿,一条栓到柜子腿。然后一锁门,打牌去了。 打得天昏地暗回来,苗爱国还醉着。半夜时分,张美凤被惊醒,开灯一瞧,桌子移了位,苗爱国拧着身子,一个肩膀支在地上。 “我要离婚。”张美凤走过去。 苗爱国盯着她残缺了的趾甲油看。 “听见没有,离婚!” 苗爱国仍不吱声。张美凤去厨房拿了菜刀,贴到苗爱国脸上。 “你敢。” “我怎么不敢。” 刀锋一侧,就是一道浅红的痕。苗爱国居然一动不动,只蓄出满眶泪水。 “哭啦,怎么跟娘们似的,会被人看轻的。” “美凤,你看轻我,因为我没钱。” “废话,没钱谁看得起。” 等了片刻,张美凤又道:“其实你冷静想想,我们在一起,肯定不幸福。我要求也不高,就要这房间,其余你都带走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3) 第五章 张美凤(13) 苗爱国抽抽搭搭地哭,边哭边道:“不如杀了我吧,我活着没质量。” “只要离了婚,要死要活随你!” “美凤……” “你想想,我给你戴了那么多绿帽子。你不离婚,是男人吗?” 苗爱国嘴巴鼻孔一块儿喘粗气。 “咱们迟早要离的,不如赶紧点。张秀红也要离,我可不能让她占了先。” 苗爱国的气息渐渐平下去。他低头不语。张美凤掐他脸颊,拽他头发,道:“你想想看我的相好,我把他们侍候得可爽啦。”见仍没反应,就在他面前打电话。金亮伟在上课。又找二锅头。二锅头道:“在办正事呢。” “什么正事呀?” “和大哥吃饭。” “嘁,我还不知道你们。三分谈事,七分泡妞!我送上门给你们泡,是你们的福气,”张美凤挂了电话,冲苗爱国道,“看见了吧,我要轧姘头去了,你在这儿呆着,好好考虑离婚的事。”她脱了睡衣,冲苗爱国做了几个挑逗动作,才穿戴起来,拎包出门。 21 这是张美凤第一次见毛头。毛头左右各一女孩,皆有姿色,拥着他莺莺燕燕。二锅头介绍“这是毛头大哥”,张美凤胳膊半伸,毛头略站起身,才握到她的手。她的手像鱼,滑腻腻的,从他指间倏然溜走。毛头递烟,张美凤轻轻夹住,弹一下滤嘴,双手抱在胸前。 “你叫张……什么凤?” “美凤。” “好名字。你是二锅头的朋友?” 二锅头抢答:“是啊,开裆裤一起长大的。” 张美凤抿着嘴,乜斜着眼,端坐不动。这姿势使她像电影明星。 “阿姐比我们大几岁呀?”毛头左边的女孩问。她眼皮抹得红通通,满头五彩发夹。 “大不了几岁,比你们成熟些罢了。” “阿姐挺自信的。” “女人就是要自信,不然男人也不会喜欢。” 另一女孩道:“是啊,再老的女人都得自信。” 二锅头道:“你们女人像孔雀,见了面就开屏。” 张美凤道:“两位妹妹好胜心强,沉不住气,到底是资历浅。” 红眼皮的女孩连面颊都红起来,旁人赶忙摁住她。毛头不说话,眼睛始终不离张美凤。 饭罢,兄弟们陆续走了。女人们端坐不动。 毛头说:“娇娇,你们回家休息吧。” “毛头大哥,我不累。”红眼皮女孩道。 “我们先走吧。”另一个拼命使眼色。娇娇噘起嘴,僵持片刻,起身走了。另一个跟出去。走廊里一阵激烈而压抑的说话声。张美凤吐出一口烟,注视白雾袅袅升起。 22 最后是苗爱国提出离婚。那是1997年10月。张美凤说:“我知道,你外头有人了。” 苗爱国沉默片刻,才道:“我觉得这样拖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有人就有人呗,你说出来,我不怪你。” 苗爱国犹豫着,点了点头。 张美凤本是瞎猜,不料竟然猜中,刹时板下脸。 苗爱国忙道:“其实,我爱的是你,可是你一点不爱我了。” “什么爱不爱的,苗爱国,我们纯粹关系,只不过有张结婚证,上床不用花钱。” 苗爱国摇摇晃晃,显得很不好受:“都这时候了,还拿话气我。” 翌日到街道开证明。一个中年女人接待。她口腔里有股鱼腥气,两爿嘴唇翻飞时,唾沫星子就将味道散到空气里。张美凤心不在焉听着。 “有孩子没有?” “没有。”苗爱国回答。 “不管有没有孩子,都不该离婚。俗话讲得好,千年修得共枕席,想想父母,你们离婚了,他们会多伤心。社会是个大有机体,家庭就是里面的细胞……” 张美凤想,她这么大把年纪,也知道什么叫“有机体”。街道办公室只有一桌、一椅、一柜,角落里放着一只瘪气的篮球,和一些废弃的泡沫塑料,它们被涂成红色,做成字的形状,支离破碎地堆叠着,像刚下解剖台的尸体零杂。 “……退一步海阔天空……” 张美凤打断道:“离婚是我们的自由,你的任务只是开证明。” “我认为,你们的感情基础还在。”街道干部顿时结巴了,脸也红起来。 “我们感情如何,自己知道,你管来管去,不嫌麻烦吗?” “美凤,别这样。”苗爱国拉她。 张美凤哼了一下,甩手往外走,苗爱国只好跟出去,不停扭头对老太道:“对不起,真对不起,她心情不好。” 出了门,张美凤道:“讨厌,烦人。” 他们静静站了一会儿,两楼有扇窗户半开,见张美凤抬头,窗里的人缩了回去。 “证明的事你想办法吧,”张美凤将户口薄和身份证塞给苗爱国,“别给我弄丢了。” 她大踏步往前走,耳朵里都是街道干部的声音。其实那声音挺慈祥。张美凤觉得透不过气,大口喘了几下,居然眼泪喘出来。 23 拖了三个月,苗爱国总算将事情搞定。张美凤正在逛商场,接到苗爱国的电话。听完,扭头兴高采烈道:“我可以离婚了。” 毛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开心?” “开心。” “好像不怎么开心。” “这是你的事,我无所谓开不开心。” 张美凤沉下脸,拍拍架子上的衣服。片刻,发现一件鲜红的中式棉袄,又高兴起来。营业员一个劲夸赞,说穿着像新娘子。张美凤转了几圈,袄子上金线勾勒的花卉被灯光照亮,真有几分新娘派头。 第二天,张美凤穿新买的红袄去民政局。远远看见苗爱国,早等着了,横条子夹克,米黄色西裤,裤管上两道过于夸张的熨痕。 “打扮得这么正经,人家以为来结婚呢,”张美凤睨视他的脑门,“还擦了摩丝,大概你这辈子就擦过两次摩丝吧,结婚时一次,离婚时一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4) 第五章 张美凤(14) 苗爱国的面孔始终阴着,此刻更阴,五官一绷紧,脸盘子就小而圆。张美凤想:原来他不是方脸。霎时恍惚,仿佛夫妻多时,竟未真正看清他的长相。 他们在灰蒙蒙的大楼里上上下下,跑了半天,出来时已是傍晚。决定去吃分手饭。菜上来后,没有一道合胃口,清炒菠菜油腻腻,油炸排条全是面粉。 苗爱国挠挠头,从包里取出证件。结婚证是红的,离婚证是绿的,他把两个小本子叠起来,又分开,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干嘛呀,沾到油了。” 苗爱国手忙脚乱地收起来。“美凤,我会出去租房子,能不能先让我在家住几天?” “不行。” “那今晚我睡哪儿?” “睡你姘头那儿呀。” “她还没离婚呢,她老公……” 张美凤打断道:“那你就睡街上,又不是没睡过。” 苗爱国道:“美凤,我不该说这个。” 张美凤不答,右手中指顺着左手的指甲,一枚一枚捋过来。那些指甲修剪得浑圆,一只大钻戒,一只玛瑙戒,还有两个铂金指环,一大一小,上下叠套着。顺捋一遍,又倒捋一遍。苗爱国看得嘴唇一抖一抖的。 饭罢,苗爱国执意送她,张美凤执意不让送。苗爱国道:“好吧,我看着你走。”张美凤道:“你以为演电视剧啊。”走了几步,猛地停下,回头道:“还是你先走。” 苗爱国扯了扯嘴角,问:“以后还能碰面的,对吧?” 张美凤点头。苗爱国缓缓转身。他的肩膀伶仃地耸出来,夹克的背心正中,绣着一只米老鼠。米老鼠咧着大嘴笑,在不变的笑容中,背影渐渐离远了。 张美凤给毛头打电话:“离了。” “离了就好。”毛头依旧淡淡的。 “我以为你会说,明天就娶我呢。” “我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我爱开玩笑。” 挂断电话,张美凤觉得,生活似乎卸掉了唯一的重负,人生再无任务,可以去死了。她站在路口想了想,想起前几天蒋芳打电话来,说她姐姐生了。这个张秀红,一会儿闹离婚了,一会儿又生孩子了,搞不懂在捣腾什么。张美凤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医院看望。 24 张秀红产下一女,小名洪洪。她不愿见女儿,还时时发火哭泣,把蒋芳熬的鸡汤泼在地上。蒋芳通知金亮伟:“小孩肯定是你亲生的,和你像得不得了。”金亮伟马上来了。蒋芳把小孩递给他道:“瞧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金亮伟接过来一瞧,皱巴巴的一团粉肉。粉肉“呀呀”两声,忽地打了个哈欠。金亮伟双手平伸,不像抱,倒像是托举。蒋芳道:“姿势不对。”比划着纠正他。金亮伟出神地问:“这么一小团,能养活吗?” 蒋芳笑道:“人人生出来这样,不都养大了吗?” 金亮伟低头,眼睛离不了孩子。 蒋芳轻声问:“你觉得像不像?” 金亮伟道:“像什么?”马上反应过来,“还看不出来。” 蒋芳道:“大不了去做个检验。现在科学技术先进,一测就知道了。” 金亮伟不语。 蒋芳道:“小金,你不会连亲生女儿都不认吧,仔细瞧瞧她,你身上的一块肉啊。” 金亮伟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蒋芳接过孩子道:“先不管这些。你和秀秀很久没见面,聊聊吧,”又在金亮伟耳朵里压低声音道,“医生说,她有产后忧郁症。你好好开导一下她。” 张秀红耷拉着眼,似睡非睡。金亮伟在床边坐下,有些尴尬。 又是蒋芳打圆场:“最近生意好不好?” “还行。” “学校里呢?” “也不错。” “给你削个苹果。”蒋芳去拿苹果。 “不了,我就走。” “吃完苹果再走。” “吃得粘手。” “拿纸巾擦擦就好。” 金亮伟只得吃,满病房“刮啦刮啦”咬苹果的声音。 蒋芳问:“甜吗?” 金亮伟点点头,把苹果核扔在床脚的废纸篓里,执意要走了。蒋芳终于不再挽留,抱着孩子送到门口,轻声道:“你可得常来。医生说,忧郁症严重下去,会自杀的。现在你们俩呀,孩子也有了,小日子过过挺好。你说,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金亮伟点点头。 蒋芳道:“不过也别太担心,现在的情况,担心也没用。” 金亮伟又点点头,竟似真的担心起来。 25 近来,金亮伟烦心事颇多。不久前搞大了校花的肚子,那个大二女生去人流,完后参加体育考试,大出血晕倒在跑道上。父母找上门,问私了还是公了,金亮伟付了二万赔偿费。过不了半月,又登门:“上次是赔偿,我们精神上也有损失的。” 金亮伟再付五千元。十几天后,还来索要营养费,又是五千元。之后去广州出差一周,回校时,那对父母出现在办公室门口。金亮伟急急地将他们引到无人处。 “你以为躲得了我们?” “没躲你们,我出差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公事。” “别想耍滑头,否则系里很快知道这件事。” “你们别冲动。这对林琳更不好,她会被开除的,到时候名声也没了,前途也没了。” “咱们林琳是个大姑娘,是你把她毁了。” “林琳是成年人了,我们双方是自愿的。再说,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 “你说自愿就自愿了?林琳这丫头,从小懂事,”母亲道,“去年报上登新闻,一个中学老师被抓进去了,他只是摸了摸班里的女生,你想,他只是摸了一摸。” 金亮伟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这样吧,我们先吃饭,慢慢谈。” 他们打的去一家餐馆。林琳妈妈道:“把我们拉这么远,要杀人灭口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5) 第五章 张美凤(15) “想请你们吃好一点的。学校附近没什么高档饭馆。” “别以为一顿饭就把我们打倒了。” 到了饭店,父亲要了金亮伟的手机,给林琳打电话,林琳不肯来,双亲轮番劝,劝了十多分钟,林琳同意来了。林琳穿蓝色带帽套头薄绒衫,胸口印着小小的校标。面颊浮肿着,马尾巴扎得有些凌乱,她到的时候,她的父母已消灭了四五道菜。 他们是回沪知青,在同一家国营厂工作,他们中的一个下岗了——林琳提起过,金亮伟记不清了——也许是母亲,她精力旺盛,只要不被打断,可以连续不断地说话。林琳和他们长得都不像。她自小由外婆在重庆带大,一个舅舅是重庆副市长。那里山多,从小爬山的妞儿,都紧凑上翘。林琳有重庆女孩的美臀,当它被黑色弹力裤包裹时,像只饱满的桃子。 老夫妻坐在对面,狼吞虎咽掉一条鱼、一份牛肉、一盘牛蛙、两斤草虾,一锅骨头汤。金亮伟问是否需要加菜,他们立刻点头。服务员递上菜单,两只脑袋凑近硬面本,嘁嘁喳喳地商量。林琳飞速望向金亮伟,金亮伟接住她的目光。这很危险,老家伙们随时会发现,但金亮伟被粘住了。林琳的眼神会粘人。 又添了三道菜。 金亮伟道:“恐怕吃不掉。” 母亲道:“可以打包。”她红热的额头上,渗着一层毛绒绒的汗。 “你们知道从这儿回去,乘几路车吗?”金亮伟问。 母亲打了一串嗝:“这到时候再说。现在还没谈正事呢。” 林琳低着头玩弄筷子,筷子“啪嗒”掉在地上,父母同时瞪她一眼。 “钱的问题……”金亮伟放低声音,“最近手头没有现金,能否等上一阵?” 父亲道:“行。”母亲道:“不行。”两人对望了一下,父亲改口道:“不行。” 林琳突然趴到桌上,背脊剧烈起伏。 “别哭,”母亲拍拍她的背,“我也替你委屈,我们的宝贝女儿,就那么不值钱?”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她是无价之宝。” “花言巧语,林琳吃这套,我们可不吃。” 金亮伟瞥了瞥林琳,忍住怒气道:“这样吧,我明天在学校,你们下午来我办公室,我给你们支票,就算一次结清了。” “多少钱?” “二万。” “二万五。” “二万。” “那么,二万三。” “好吧,这么定了。” 26 半夜,金亮伟被门铃吵醒。林琳一扑进门,就挂在他的脖子上。 “怎么了?”金亮伟朝她身后张望,确信没人跟随。 林琳两眼熠熠发光:“我们私奔吧!” 金亮伟愣住。 “我们去重庆,结婚。不,不,我不逼你,不结婚也行,先住在一起。外婆和舅舅会喜欢你的,天哪,我干嘛把孩子打掉。他们对我一点不好,只想着钱,他们是很穷,可……” “林琳,林琳,”金亮伟摇晃着她,“听我说,你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至少先把书念完吧,否则将来哪个单位会要你。” 林琳像被打了一闷棍。金亮伟把她往外面推,两人在门槛上站住。 “真香,”林琳突然问,“什么花?” “嗯?” “你院子里种的什么花?” 金亮伟抽了几下鼻子:“蜡梅?月季?我不懂这些。” 林琳道:“不私奔也行,我们就地结婚。爸妈就没理由敲榨你了。” “你真是个孩子,想法太简单。他们不会罢休的,”金亮伟尽量语气温柔,“更何况,乖乖林琳,我说过的呀,我和我老婆只是分居,还没离婚呢。” 林琳恍惚地望着他。金亮伟脑袋发涨,只想回屋睡一觉:“林琳,走吧,明天还有课。” “明天没课。” “你没课,我有课。” “你是下午有课,可以睡到中午呢。” “但上午得备课呢。” 林琳扭头就走,金亮伟拉她,没拉着,她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黑暗里。宿舍关门了吧,她会到哪里去?金亮伟想了想,打了个哈欠,阖上铁门。 27 除了林琳,还沾了个烫山芋,就是秘书艾馨馨。金亮伟是她的第一任老板。半年后,艾馨馨跳槽到小舅舅的建材公司。递交辞职信时,她解释了半天:“我妈硬要我去的,我也没办法……金总,我还是喜欢在你这儿。”说着说着,她眼睛红起来。金亮伟只能安慰一番。 一年半后,舅舅的公司倒闭了,艾馨馨又回头找金亮伟。金亮伟正缺一个行政助理。重回金亮伟身边的艾馨馨,仍是稚气的娃娃脸,可懂得了说话得体,也注意起穿着打扮了。金亮伟发现,当她拼命收紧腰部时,身材颇有几分性感。 一个半月后,金亮伟的现任秘书回家生孩子去了,艾馨馨又做回金亮伟的秘书。除了以前的跑腿、接电话和文字处理,金亮伟还开始带着她见客户。 没多久,他们上了床。金亮伟从枕头上捧起艾馨馨的脸:“第一次面试你时,你真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 一个多星期后,金亮伟出差,他让公司的财务小田出面辞退艾馨馨,理由是做事懒散,经常迟到。艾馨馨听完小田的解释,不发一言地整理起东西。小田给了她一只信封,里面是两个月薪水,还让她交接事务,艾馨馨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不行吗?” 小田道:“金总交代了,最好今天交接完。” 艾馨馨微笑道:“这么急赶我走啊。”坐到电脑前,打开文件夹。小田凑过去。 艾馨馨回头问:“你和金总上过床吗?” 小田“嗯?”了一声,脸红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艾馨馨微笑道:“告诉你个秘密,我上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6) 第五章 张美凤(16) 几天后,金亮伟出差回来,一进办公室,就看见艾馨馨。他将小田召到里间,问:“你和她说过了吗?” 小田道:“说过了。” “钱给了吗?” “给了。” “那怎么还在这儿?” 小田的表情有些奇怪:“她一定要来,又不能赶她走。” 金亮伟让小田出去。没多久,艾馨馨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条裙子。金亮伟瞪着她。 艾馨馨笑道:“你最近看电视了吧,克林顿被莱文斯基搞惨了。我觉得这招挺管用。” “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很认真的。” 金亮伟沉着脸道:“好吧,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多少都好商量。” “我已经说了,我真的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艾馨馨收了裙子,推门出去。 金亮伟脑子里一涨一涨的。呆了一会儿,觉得嗓子眼干燥,于是开了一包速溶咖啡,到外间加水。当他穿过办公室时,觉得艾馨馨在盯着他。猛一回头,发现是错觉,她正抱着胸,微笑着,凝视电脑屏幕呢。 “金总,”艾馨馨叫住他,“昨天《人材报》打电话来,让你把营业职照传真过去。” 金亮伟点点头。 艾馨馨问:“你还要登广告招秘书吗?” “暂时不要了。” “好,我告诉他们,”艾馨馨拨号码时,响亮地自言自语,“新的就一定比旧的好?” 28 三个月后,林琳从文科楼顶跳下。成绩中游的她,期末挂了两门,辅导员找她谈话,第二天就出事了。据传言,那颗以美丽闻名的脑袋,都压到脖子里去了。金亮伟和一个同事去系里开会,路过楼下,同事指着一滩痕迹道:“这是当时泼散的脑浆,啧啧。” 在绵延不绝的震惊中,金亮伟反复告诉自己:此事与他无关。他连着几晚睡不好,走在校园里,时常发现与琳琳相似的背影。二十来岁的女孩,腰身总是细细的,走路带点蹦蹦跳跳。 连报纸记者都来了。系里不让提,大家就悄悄议论。金亮伟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他安慰自己,这是心理作用。 一天清晨,金亮伟打开门,发现院内撒满了纸钱,院外水泥地上有黄粉笔画的大圆圈,圈内写着林琳的名字,薰黑的地面沾着锡箔灰烬,在阴寒的空气里窸窣翻飞。林琳妈阴魂似地闪进来。金亮伟想关门,被她用身体卡住。 “干什么呀!”金亮伟推她。 她突然抓金亮伟的脸,他胳膊一格,嘴角被划出一道红印。老头不知何时也来了,劝道:“咱们慢慢讲。”人却背着手,站在半尺开外。 林琳妈一个劲嚷:“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金亮伟怕邻人听见,赶忙放他们进来。林琳妈伸着一只手,不让他关门。 “你们再闹,我叫保安了。” “保安我也不怕!” “冷静些,否则对大家都没好处。” “我们要告诉学校,告诉系里。” “告诉什么?这段时间,我没和你们女儿讲过一句话。她自己考试考砸了,心理脆弱。” “她死就是因为你。” “如果因为我,她早就自杀了,为什么还拖三个月,”金亮伟一用力,终于将门关上,“我经商多年,各条道都熟。我不过是尊重老年人,觉得大家都不容易。林琳是个好女孩,这事我也很难过。我会出点下葬费,不过那纯粹是我的心意,我不欠你们任何东西。” 两个老人被他一长串的话镇呆了。金亮伟飞速上楼拿了钱下来。 林琳妈盯着那小叠钱:“多少?” “一万。” “怎么看着这么少?” “都是新钞,扎整齐了,体积就小了。” 29 几天后,久不联系的胡梁木来电,约金亮伟出去坐坐。他已和胡芊芊离婚,孩子归女方,现刚跟一女生确定关系。金亮伟见过他们,胡梁木推着自行车,女孩走在车子另一边,踏脚板老是蹭到她的小腿。她浑身圆滚滚的。 他们去学校附近的酒吧。那里在放beatles,不同品牌的香水味,混杂着不同人种的体味。 胡梁木问他最近忙什么,金亮伟说老样子,问胡梁木忙什么,胡梁木说我也老样子。 胡梁木道:“这世界的发疯了,每个人都在离婚。” 金亮伟道:“我可没离婚。” 胡梁木道:“那和离了也差不多。” 金亮伟道:“还是不一样。” 他们默默啜着啤酒。角落里有两个外国妞,居然穿着低胸吊带衫。胡梁木道:“洋人的体质就是不一样。”金亮伟这才留意到,他觉得她们的过于夸张了。 喝了一会儿,胡梁木道:“听说又有女生为你自杀,还是校花,金亮伟,你真行。” “胡说,人家是期末考考砸了,这才想不开。” “哈哈,你手都抖了,开个玩笑嘛。” 金亮伟觉得一点不可笑,简直是可恶。胡梁木还在盯着他的手看,他没法让它们不抖,也没法将它们放到胡梁木瞧不见的地方。 “我们这么多年老朋友了。说真的,玩玩可以,过火了对自己没好处。上次那个自杀未遂,系里把你的职称敲掉了。这次可能更严重。” “我说了,她自己考试不及格。即使有人打小报告,我也不怕,凡事要讲证据。” 他们坐得很近,胡梁木的面孔看起来有些变形。 金亮伟道:“是你女朋友的意思吧?她让你来谴责我?” “那倒不是,她见过你两次,对你印象挺好。你这家伙,确实挺有女人缘的。” “别挖苦我了。不过说句老实话,你干嘛找那么小的女朋友,打算和她结婚吗?现在的小孩都是糖水泡大的,一方面不懂事,一方面又现实得不得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7) 第五章 张美凤(17) “也许吧。”胡梁木两眼间的距离似乎在缩小。 金亮伟侧出身子,半伏在吧台上,从这个角度看,胡梁木似乎没不高兴,只是脸颊喝得红红的。 “别太在意女人。”金亮伟嘀咕。他觉得嘴里发涩。 “你记得吗?”胡梁木道,“小萍跟香港人跑掉后,你咬牙切齿地说,要征服天下一切女人。” “我说过吗?说过也是年少气话,说着玩的。” “气话——”胡梁木抿了一口酒,想了想,回头问他道,“说真的,和不同的女人上床,感觉真的不同吗?” “你喝多了。” “是有点,头开始晕了,不过感觉挺好。嘿,别打岔,我问你呢。比如,”胡梁木指了指角落里的洋妞,他的手指在游移,“你上过外国女人吗?” 金亮伟冷冷按住他的手指。 胡梁木一口气干完,恶狠狠问道:“我再问你,林琳在床上骚吗?” 金亮伟也恶狠狠道:“你的想打架是不是。” “是!”胡梁木瞪着他,忽地打了个响嗝,整个人顿时软下来。金亮伟瞧着他慢慢伏下去,又慢慢挺坐起来。 “我记得,”胡梁木的口齿还算清晰,“第一次看到林琳,她穿着运动服,一蹦一跳跑过来,叫‘老师好’。你后来,后来介绍说是你们的系花。呃,不对,校花?反正是朵花。那天,她那身衣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还把头发扎成那样。但就是好看。她年轻。” 金亮伟一动不动听着。 “你是个混蛋,姓金的。” “是,我混蛋。” “如果是我,我会对她好的,这么好的女孩子。” “你又不会和她结婚。” “是。可我会对她好的。” “不结婚,拿什么对她好。给她买东西,抽时间陪她?这我都做过。” “是,是。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哈哈,你这个混蛋,和我这混蛋打一架吧。” “好。” 胡梁木抓住金亮伟的胳膊,凑近脸,忽地又是一串嗝。金亮伟皱起眉头。他闻到酒气。这时,胡梁木口齿含混起来:“或者……掰、掰手腕。以前你老输。还是、是老样子,输了喝……酒。” 他们的手勾在一起。金亮伟感觉胡梁木毫无气力。他慢慢允出腕力,使两只扭紧的手在中线上保持平衡。旁边有人起哄,角落里的洋妞也过来了。她们呐喊助威时,吊带衫里的东西一直在晃,一下一下很有节奏。金亮伟分了分神,瞬间被掰倒了。他在众人的笑声中,一口气干掉杯里的酒,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走了出去。 回家路上,金亮伟想着林琳。她长什么样?似乎初见时苗条,术后有些浮肿,他努力地想,两个形象重叠起来,变得模糊。于是又回忆起文科楼前的那滩痕迹。天哪,这不关他的事。 金亮伟觉得,自己至少生意讲诚信,对待分居的妻子也不错,还给了林琳父母那么多钱,本来可以不给的……金亮伟的步子快起来,他想飞到写字台前,把毕生的善事列下来。 但直至提笔,却一桩善事也想不起。金亮伟在书房呆坐,听到窗外有犬吠,看时间是凌晨三点。洗个澡,裹着睡衣上床。在闭眼的瞬间,蓦地在天花板上看到林琳。 她穿一身蓝衣服,披着头发,站在他的院子里,似乎闻了闻花香,然后转身走掉了。 30 艾馨馨越来越懒,懒得像个老板娘,时常翘着二郎腿,剪指甲,吃零食,弄得电脑键盘上满是杂屑。她甚至把另两个员工来回使唤,金亮伟布置的工作,也转手扔给他们。 金亮伟觉得厌恶,但她送上门时,又拒绝不了。艾馨馨有些痴肥,坐时腰里层层叠叠,那全是吃下去的饼干、汉堡、油炸薯条。她还无意识地搭住那些赘肉,一下一下地按着它们。 除了陪金老板赴商业饭局,艾馨馨基本不干活儿,天天表现她的好吃懒做,仿佛强调自己的存在,也仿佛为了让金亮伟生气。 “你生我气吗?” “不。” “不生气最好,不然关系搞僵了,我也会豁出去。你看,我有你全部客户的联系方式,我还会找你们系领导。” 说完这些话,艾馨馨就会盯住金亮伟的眼睛,然后微笑道:“我看出来了,你恨我。” “明明是你在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我还想做你女朋友呢。” “我又不是单身。” “这和单不单身没关系。谈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 “谈恋爱不是为了结婚吗?” “谈恋爱就是为了谈恋爱,别在我面前装保守。” 金亮伟真想抓住她的肩膀,狠狠摇她,终于忍住了。 “要不我把赵总介绍给你?他年轻,也比我有钱。” “他胖得像猪,又没什么情调。” “很多女人不这么认为……” “别再说了,”艾馨馨瞪大眼睛,“我哪点不好?我知道了,你嫌我不漂亮。不过也正常,男人有财,女人有貌。好吧,我这就减肥,你看我变成窈窕淑女。” 艾馨馨真的开始减肥,扔掉抽屉里的零食,放入各种减肥药,宁红、大印象、绞股蓝……最后选定番泄叶,这种植物冲泡后,叶片上有一层腻滑。艾馨馨不吃早饭,不吃中饭,晚饭也不吃。如果上饭局,就拼命喝橙汁,偶尔夹几筷素菜,在清水里反复漂洗。后来胃不好,医生告诫必须吃东西,就带十几根黄瓜到办公室。“咯嚓咯嚓”的嚼黄瓜声和“咕咚咕咚”的喝水声交替而起,金亮伟听着都饿。番泄叶让艾馨馨频繁如厕,实在没东西可拉,就拉出些粪水,夹着没消化的黄瓜粒。可怜的肠子不停抽搐,发出响亮的腹鸣,像有人在她肚子里拉动抽水马桶的水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8) 第五章 张美凤(18) 一天下午,金亮伟从学校赶去公司,办公室锁着门,用钥匙打开,发现艾馨馨站在墙角,摇摇晃晃,走近一瞧,她脚边扔着一只别人吃剩的盒饭。 艾馨馨神情难受地闭上眼,她的嘴角泛着油光。金亮伟扶她站稳,她快要哭出来了:“我实在忍不住,闻到菜油香就发疯。” “这么折腾会死人的。” “死了算了,你也不喜欢我。” “没说不喜欢你。”金亮伟皱了皱眉头。这时,财务小田正巧进了办公室。金亮伟和艾馨馨同时盯住她,小田硬将目光固定在墙壁的某个点上,不和他们对视。 第二晚,艾馨馨约金亮伟看电影,金亮伟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从开场到终了,艾馨馨将手搭在他俩之间的扶把上,金亮伟没去握她的手。散场后,散着步,艾馨馨道:“我们真像情侣。” 金亮伟带她去吃夜宵。艾馨馨道:“这么晚吃东西,会发胖的。” “偶尔一次没关系。再说你减肥卓有成效,也该犒劳一下自己。” 面对那碗皮蛋瘦肉粥时,艾馨馨仍然迟疑,但吃下第一口后,她就一口一口迅速地吃起来。“奇怪,不吃不饿,一吃倒觉得饿。” 金亮伟又点了凤爪、鸡腿、小龙虾,艾馨馨不再扭捏。食至正酣,她突然大叫:“你知道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是什么吗?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吃东西!” 以前,金亮伟和艾馨馨的关系,是老板与秘书,外加性伙伴。现在,他们是老板与秘书、性伙伴、共进晚餐者、共渡周末者。艾馨馨管这叫男女朋友关系,金亮伟不去反驳她。艾馨馨有时突然发脾气:“你多爱我些就好了。”或者逼问:“你说,你为什么不爱我。”金亮伟就笑着打哈哈。隔三岔五地,艾馨馨会闹上一次。金亮伟慢慢不再搭这碴。 周末的节目很单调,除了,就是看电影。艾馨馨迅速胖回去,甚至比先前更胖。金亮伟带她回过一次家,领教了她的厨艺。艾馨馨说,她会把金亮伟也喂成胖子。她改掉《两只老鼠》的歌词,高唱:“两只胖子,两只胖子,整天吃,整天吃,一个是女胖子,一个是男胖子,他们是,有情人。”唱完拍手大笑。 金亮伟觉得她有些傻,但立刻提醒自己,不要被表相蒙蔽。一次他假装随意地提起沾精斑的裙子,艾馨馨淡淡道:“早就扔了。” 过了大半年。某日逛街,艾馨馨指着橱窗里的婚纱照道:“什么时候我们也去拍。” 金亮伟假装没听见。 艾馨馨道:“你是不是觉得,永远没这可能?” “馨馨,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现在还是有老婆的人。” “你考虑清楚了,可别后悔。” 第二天又提,金亮伟硬下心肠答复:“我五年内不会结婚。” 艾馨馨咬牙切齿道:“你真的别后悔。” 第三天,艾馨馨突然消失。那是真正的消失:不来上班,手机停机。金亮伟找出她几年前的应聘信,照固定电话打过去,发现是空号,才想起她搬过家,但没有透露新地址。应聘信上粘着艾馨馨的一寸免冠照,还是刚毕业时拍的:圆脸儿微侧着,眼睛拼命睁大,用一种夸大其辞的纯真望着镜头里的世界。 金亮伟等了两个多星期,才从不可思议的感觉里出来。他撕了艾馨馨的应聘信,将她的面孔一剪为二。那晚喝了很多酒,躺在客厅沙发上,零乱地想着事情。一股柔软的情感涌动起来,他突然无比思念张秀红。 31 金亮伟第二次去医院时,蒋芳开始和他谈判,想让他把女儿接回去。金亮伟道:“秀红身体不好,还是在医院观察观察。”不等蒋芳开口,就去预付了二万元住院费。 蒋芳道:“你还是怀疑,对吧?亲不亲生,做个鉴定就知道了。” 金亮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低头看婴儿。蒋芳问他要不要抱。他不语。蒋芳将婴儿塞到他手里。婴儿两腮肥肉,手脚动个不停,一身温热的奶香,让人忍不住要捏一捏,咬一咬。金亮伟忽地想起那谣传中的黑人,心里冷了冷,想把婴儿放下,但胳膊肘里似有粘力,放也放不下。 蒋芳给他冲了杯奶粉,还请他吃苹果、香蕉、曲奇。这时,临床的被推去做检查,蒋芳道:“哦呀,卷筒纸没了,我出去买,你帮忙照看一下,”不等金亮伟回复,就说开了,“如果抱累了,可以把洪洪放在小床上,喏,这儿。要是哭得厉害,就按铃叫护士。如果秀秀要喝水,热水瓶就放那儿,喏——”金亮伟不住点头,蒋芳走出去了,又折回来道:“热水瓶里的水是昨天的,我回来会重新泡。”脚步声很快远了,病房空荡荡地安静起来。金亮伟看了看怀中,婴儿不知何时睡着了。他把她放进小床,挪了挪方凳,倚到张秀红床头。张秀红没有反应。 下午三四点,天色偏黄。迟到早退的阳光,被肮脏的窗玻璃一挡,愈发地了无生气。被褥发黑了,蒋芳提过几次,院里总是不理睬。金亮伟心想,也许可以换到更好的医院,再请一个看护人员,花不了多少钱的。 张秀红侧脸朝着窗口,他只能看到她耳朵的轮廓。以前睡觉时,她喜欢摸他的耳朵。蒋芳说,秀秀从小就这样。秀红,张秀红,她真的为他生了个女儿吗?他默默凝视,她裹在被子里,显出一圈小小的轮廓。金亮伟身子慢慢下滑,伏在了张秀红胸口。她的心跳很微弱。过了三五分钟,张秀红冷冷道:“别压着我,透不过气了。” 金亮伟坐直身体,有点尴尬。这时,门外有人打电话。 “喂?喂?什么?听不见,信号太差!我在医院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19) 第五章 张美凤(19) 一个护士道:“小姐,轻些,影响病人休息了。” “三两句话,难道就影响了?” 金亮伟听出是谁了。嘀嘀嗒嗒的靴子声,正往这间而来。 “啊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美凤啊,我来了几次了,怎么都没见你。” “来了几次?你们夫妻情深呀,”张美凤夹着风进来,将果篮放到床头柜上,“咱这不是见了吗?” 金亮伟起身,重新调整了柜上的搪瓷杯、塑料碗和水果刀,为果篮腾出地方。 “坐。”他道。 “没关系,你坐。” “我不累。” “那我坐了。”张美凤一坐下。 “你今天穿得很喜气。” “好看吗?新买的。” “好看,像新娘子。” “今天特地穿得喜气,是去离婚的。谢天谢地,总算离掉了。” 张美凤扑到床沿边,连珠炮地问:“怎么样?感觉好点没?哪儿不舒服?医院的伙食好吗?” 张秀红不吱声,也不回头看她。张美凤冷住脸,扭身问金亮伟:“妈没来?” “她天天来,这会儿买东西去了。” “买什么东西,这么长时间。” “瞧你急的,赶火车呀。” “别说赶火车,追汉子都不急呢,”张美凤摸摸果篮上的透明薄膜,“新鲜水果,吃不吃?” “还是留给你姐吃吧。” “我渴死了,先尝一个。”她撕掉薄膜,取出水果。面上是亚热带品种,一种像荔枝,但毛绒绒的,另一种像小卷心菜,表皮是粉红的。底下是苹果生梨之类。张美凤拿起一只猕猴桃,啐了一口:“奸商,下面都藏着烂的。” 金亮伟笑道:“所以我不太买果篮,又贵,质量又不好。” “贵倒无所谓,也是一番心意,”张美凤挑出烂水果,扔到地上,又拿起一只粉红果子,问:“这是什么?” “火龙果。” “到底是教授。” 过了一会儿,张美凤问:“你吃不吃?不吃我一个人吃了。” 金亮伟摇头。 张美凤问:“你怎么不说话啦?” 金亮伟道:“我想……出去一下。”朝她挤了挤眼。 金亮伟在不远处站定,很快张美凤也出来,一前一后地穿过走廊,在无人处停下。 “想死我了。”金亮伟道。 “你那么快活,还会想我。” “我哪里快活了。” “你会不快活?我不信!” “你快活吗?” “我快活极了。” “我猜也是。美凤,刚才你进来时,真把我看呆了,简直容光焕发。” “还用说,我一直都美。”张美凤笑得得意。 金亮伟拉她。张美凤扭来扭去。两人抱在一块儿。金亮伟感觉到她胸脯的温热。他慢慢将脸蹭下去。 “等等,手硌疼了,”张美凤松出一条胳膊,“好了,可以了。” 他们拥得更紧。 金亮伟有过一个希腊留学生情人,胸是隆出来的,搂抱时总觉得一层隔离物,又冷又硬。秀红和美凤的都是大而挺拔,姐姐的更浅淡,因而显得温和。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是有性格的。 “我要吃奶。”金亮伟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 “我听见了,你要吃奶。” 两人轻笑。 “有人!”张美凤忽然惊呼。 “哪有什么人!”金亮伟恋恋不舍地分开。 “真的听到脚步声。” “那是你心虚。” “我看还是回去吧,太久了不好。” 张美凤先走,金亮伟等了几分钟,也进入病房。蒋芳已经回了,正坐在病床边。张秀红蒙在被子里,被窝一颤一颤的。张美凤送的果篮被扔到墙角,床头柜上放着大堆新买的卷筒纸。金亮伟细看蒋芳,发现她面色惨白,似在忍受什么巨大的隐痛。 张美凤在问:“妈,你们啥时候吃饭?” 蒋芳不答。 金亮伟结结巴巴道:“天晚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好吧,你回去吧,”蒋芳语调僵硬,“你们都回去吧。” 32 张秀红很快出院,住回蒋芳家。她终日躺着,每次蒋芳将孩子抱近,她都显出厌烦。一晚蒋芳惊醒,发现张秀红在黑暗里光脚走动,窗外的路灯光照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轮廓。蒋芳轻呼“秀红”,张秀红就站住,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地回到床上。蒋芳咨询医生,医生道:“产后忧郁症无药可治,只能你们家属多当心。” 蒋芳要做钟点工,张秀红又不肯给孩子喂奶。恰好金亮伟打来电话,说想接走洪洪。“我妈退休了,可以过来带孩子。她很有经验的。” 蒋芳道:“你做了那种事,还好意思说。” “妈,你误会了。” “不要叫我妈,”顿了顿,又道,“你们都不要叫我妈。” “那以后慢慢解释。眼下小孩放我这儿,肯定更合适。你们考虑考虑。” 蒋芳和张秀红商量,张秀红“哼”了一声,别过身去。又问了几声,仍不答,只得对女儿道:“那我拿主意了。我纯粹是为孩子着想,你可别生气。” 金亮伟要来接孩子,被蒋芳拒绝了:“秀秀情绪不稳定,最好暂时别见面。”蒋芳亲自送孩子过去。金亮伟邀她小坐,蒋芳坐着,客厅沙发柔软得让她不想起来。金亮伟上楼拿了一叠钱:“给秀红补补营养。” 蒋芳道:“秀秀不会要你钱,她恨你呢。” 这时,孩子突然大哭,蒋芳抱起她,哄拍着她。 金亮伟道:“要不我去买点奶粉尿布,你先坐坐。” 半小时后,金亮伟拎着两只大塑料袋回来了。蒋芳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要走了。刚才的钱……” 金亮伟赶忙从茶几上拿起钱,塞进蒋芳手里:“补补营养,补补营养。” “是得补补。秀红都瘦得不形了,那张脸呀,一摸一层皮,滑上滑下的。 蒋芳走后,洪洪醒了,又开始哭。金亮伟给她喂奶粉,全吐出来,换尿布,身上又沾着婴儿粪。折腾到凌晨三点,终于把孩子哄睡过去。金亮伟冲了包速溶咖啡,索性坐下来备课。备到五点多,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躺到七点多,查询了114,打电话给妇婴保健医院,医院说:“做亲子鉴定要预约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0) 第五章 张美凤(20) 金亮伟做了电话预约,又给武汉老家打电话。一转念,想还是等鉴定结果出来再说。他重回沙发里躺着,头痛欲裂,却睡不着。下午二时,钟点工来了,一进门就嚷嚷:“怎么有小孩子呀,哭得这么凶!” 金亮伟问她会不会带孩子。这个四十多岁的阿姨道:“会是会,但我接的人家多,没时间。我有个乡下表妹倒是挺合适的,前阵子刚生完孩子出来。” 乡下表妹叫小罗,三十多岁,圆滚滚的,一口河南话,不断惊叹:“这么多书,老板是读书人呀。”金亮伟问她会不会带孩子。小罗道:“会,会,俺还能奶孩子。孩子是自己奶的好。奶粉奶出来的,身子娇气。”她的确奶水充足的样子。 洪洪一到小罗手上,就不哭了。小罗抱着她满屋走,走到金亮伟书房,对小孩道:“你爹是读书人。”又走到客厅里,敞开衣服喂奶。孩子吃饱喝足,在纸尿布里拉了屎,被放到浴缸里洗澡。金亮伟过来瞧着,小罗更起劲地哄孩子,还唱他听不懂的儿歌。孩子忽地在水下放了个屁。金亮伟惊喜道:“呦!” “妞儿也是人,”小罗道,“放屁打嗝一样不拉。” 金亮伟瞧着水中的小人,眉眼似乎长开些了,正拖着两道口水,东张西望。小罗将她擦干,裹入襁褓。金亮伟道:“让我抱抱。”刚抱起,孩子又笑,还“啊啊”蹬脚。 金亮伟问,小孩多久能叫爸爸,小罗道:“一岁吧。” “这么久啊。” “老板是读书人,妞儿肯定也聪明,保不准马上能开口了。” “别叫我老板,叫小金。” “哦,小金老板。” 三天后,金亮伟带了身份证和户口薄,到医院做鉴定。医生让他回去等结果。金亮伟道:“当天能拿吗?我付加急费好喽。” 医生将他拿钞票的手推回来:“最快也得两天,这是统一规定的,能快我也希望快。” 等结果的晚上,金亮伟睡不着,坐在客厅里抽烟。在客卧哄孩子的小罗也出来,问:“小金老板有心事啊?”她的黑从睡衣下透出来。金亮伟晃了两眼,想起张秀红姐妹,心中一阵刺痛。 两天后,金亮伟赶了个早,路上差点撞到一辆出租车,他听见对方司机叫骂,没心情计较。下了车,小跑到底楼大厅,居然还排着队。金亮伟等了漫长的五分钟,终于从小窗子里拿到那张纸。他跳过一栏栏数据,直奔页末的结果。这时,阳光恰好斜射进医院大厅。金亮伟觉得那一刻,他的身体浴满了黄金。身后的人催道:“让一让呀。”将他推开。金亮伟边往旁边退,边给小罗打电话。小罗过了很久才接。金亮伟嚷嚷道:“抱着洪洪,到楼下‘喜福来’等我。” “哪个‘喜福来’?” “小区门口左手的那家饭店,吃海鲜的。等等,先把洪洪抱过来,让我亲亲。” “小孩不会说电话的。” “你先抱过来。” 过了几秒,小罗道:“抱过来了。” 电话里很安静。 金亮伟听见自己在说:“洪洪,爸爸爱你。”他感觉到,自己捏手机的指头被润湿了。 33 附近超市开张,免费促销鸡蛋,蒋芳排了三次队,领了十几只,被认出来。发鸡蛋的姑娘说:“只能领一次。”推了她一把,蒋芳跌坐在地,面孔撞到人行道围杆。立即有蛋清从马夹袋里流出来。姑娘道:“对不起。”蒋芳在众人注视下,慢慢自己站起,拎好袋子,推上车子。 到家清点,有三只完好的,赶快煮了。煮完叫张秀红来吃。张秀红惊呼:“妈,怎么了!”蒋芳这才觉得脸上疼,颧骨上一大块乌青。“看看吓人,其实不严重。”她让张秀红趁热吃蛋,张秀红推让。让了半天,同意她两只,蒋芳一只。张秀红瞧着妈妈熄灭煤气,锅子里的三只浅红的椭圆挨着挤着,被一圈碎小的水泡托举着。慢慢的,水泡消失了,小椭圆们安安静静,因为清水的光线折射,它们看起来不对称。 张秀红突然问:“洪洪怎么样啦?”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女儿。 蒋芳道:“在小金那儿呢,要不咱们去看看?” 张秀红点点头,又摇摇头:“金亮伟会照顾她的。” 蒋芳吃不准她的意思,又道:“要不咱们去看看?” 张秀红想了想,道:“好。” 母女俩转了两部地铁,坐上“加勒比别墅”的班车。张秀红一路看着窗外。下了班车,道:“你去他家,我在这儿等。”蒋芳劝了一回,见她坚持,就独自去女婿家。只按了一下铃,门马上开了。金亮伟今天穿了西装,抹了摩丝,劈头就问:“秀红呢?” “她不想过来,”蒋芳见金亮伟顿露失望,又道,“凡事有个过程。” 金亮伟让小罗抱出洪洪,小罗蓬着头,没睡醒的样子,蒋芳冷冷瞅着小罗。金亮伟道:“小罗弄孩子很有一套。”蒋芳哼了一声,接过婴儿。 张秀红等在小区外的麦当劳,见妈妈进来,赶忙迎上去,接过孩子。她不太会抱,蒋芳纠正她的手势。洪洪咧开嘴,似在笑,但渐渐“哇”地哭起来。张秀红急道:“哭了哭了,怎么办?”蒋芳接过孩子,摸了摸尿布,干的,于是道:“大概饿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喂的奶。”她想起奶妈小罗,对张秀红道:“要不,你再和小金谈谈?长期分居也不是办法,保不准生出什么变。男人犯点错误,也是可能的。” “你也这么说?”张秀红将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到妈妈脸上,“张美凤也这么说过。” 蒋芳像被刺了一下,低头哄孩子。洪洪不哭闹了,“呀呀”两声。张秀红又问:“宝宝想说什么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1) 第五章 张美凤(21) 蒋芳道:“孩子要多抱,多交流,以后才能感情好。要不咱们把洪洪接回去?” 张秀红犹豫了一下,道:“我们没这条件,不能害了孩子。” “还什么‘我们’‘他们’,金亮伟是你老公,你点一点头,马上就又有老公又有孩子了。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秀秀你再考虑考虑。” 张秀红不语。 蒋芳道:“吃点东西吧。咱们不饿,孩子也饿了。” 洪洪像是为了映证这句话,突然又大哭起来。 蒋芳哄孩子,张秀红出去买了三只馒头,然后到柜台点了两杯可乐、一杯牛奶。蒋芳将牛奶在勺子里吹凉了,一小点一小点喂给洪洪。张秀红呆望着盛牛奶的纸杯,拿吸管没精打采地捣戳着口乐里的冰块。最后,母女俩都没碰那些馒头。 蒋芳将孩子送回金亮伟处,和女儿坐上回去的班车。车上,张秀红又望着窗外,忽地扭头道:“我要找工作,赚钱,自己养女儿。” 34 张秀红买报纸,寄简历,忙了几天。偶尔接到面试通知,却都没下文。 蒋芳忿忿道:“我女儿长相好,学历高,人也老实,哪点不好了?”又道,“找工作也累,要不干脆还是原谅小金,搬回去吧。” “如果不是张美凤,我或许就原谅了,”张秀红道,“妈,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心里硌着块大石头,压得慌。” 蒋芳急乱道:“你要考虑将来,人生长着呢,”她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这对女儿,可愁死我了。” 张秀红道:“还是先找工作,走一步看一步。可能是我太老实了,现在找工作,都要托关系的吧。”她翻出以前影视公司时收集的名片,挨个儿打电话过去。“欧阳先生吗?我是秀红,张秀红,以前顾老板那里的秘书。什么?顾老板,就是顾前卫。我想……喂喂!” 近百张名片,只有一个姓范的家伙对张秀红隐约有印象。他约她吃饭,说正好缺个秘书。张秀红犹豫再三,就去了。 范先生约在一家咖啡餐厅,时间是晚上九点。这家餐厅更像酒吧,一些男女在幽暗的角落里扭成各种形状。张秀红转了一圈,认定了那边自斟自饮的男人,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范先生吗?” 男人抬起脸,张秀红立刻认得了,他是影视公司的老客户。俩人互相打量,范先生道:“请坐。”张秀红坐下。 范先生道:“我记得你,你没以前好看了。”张秀红挪了一下。范先生道:“干嘛坐那么远,过来。”他拍拍身边的座位。张秀红挨过来,范先生搂她的腰:“你瘦多了。” 桌上放着半瓶酒和两只空杯子。范先生打了个响嗝,张秀红躲避不及,吸了一鼻子洋葱和胡椒味。 “你吃过了吗?”范先生问。 “吃过了。” “怎么吃过了,说好请你晚饭的。现在还想吃什么?” “随便。” 范先生松开她,边给自己斟满,边问:“电话里有点没听清,你什么名字?” “张秀红。” “什么‘红’?” “秀,秀丽的秀。” “什么?” 张秀红挪开身子,范先生按住她:“我在逗你玩呢。我一直对你印象挺深的。你要找工作对吗?我那里有工作,跟我去吧。” 张秀红将胳膊转来转去,范先生牢牢箍住她的手腕。 “干嘛呀。” “没干嘛。” “流氓!” 范先生笑咪咪道:“你想要工作吗?” “不要了。” “不要了?你都想到来求我,肯定是真没办法了吧。” 张秀红顿了顿。范先生在后面摸了半天,摸出钞票,塞给张秀红。张秀红的手指迟疑地卷起来,她感觉大概有两三张。范先生半笑不笑着,贴近道:“怎么样,”见不吱声,又问,“怎么样嘛?” 张秀红做出起身要走的样子,但动作有些僵硬,她想起了洪洪。 35 凌晨二点多,张秀红被范先生叫醒。她匆忙地接过钱,塞进包里,又匆忙地穿好衣服。范先生道:“不说声‘再见’吗?”张秀红没有回头,冲身后摆摆手,就关门出去。 她走到离旅馆很远,才站停等车。许久,才有一辆出租车亮着小红灯,从黑暗的远处滑来。张秀红招手叫停,钻进后座。一路上,她将头靠在前排的座垫上。夜风和汽车马达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回家开了门,发现蒋芳穿着睡衣,站在外间等她。母女俩面对面静了几秒。蒋芳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 “这么晚,去哪里了?”蒋芳注视女儿一边脱衣服,一边进浴室,“到底去哪里了?”她试图推开冲淋房的门,张秀红在里死死拉住。俩人僵持着,热水的雾气将她们之间的玻璃模糊了。“妈,你别问了。”蒋芳叹了口气,退出去。 翌日中午,蒋芳回家,发现张秀红还在睡,早饭仍放在桌上。蒋芳将馒头重新热了,自己吃了一只,给张秀红留了两只。上午做钟点工时,女主人送给她两把放得不新鲜了的菠菜,蒋芳做了菠菜汤,敲了一只蛋,洒了些榨菜和盐,也放在桌上。看看时间差不多,进屋说了声:“秀秀,喝汤的时候热一热。”就走了。晚上五点多,蒋芳又回家,发现张秀红仍在床上,菠菜汤冷在灶头上。蒋芳坐到床边,轻声道:“秀秀,你不要这样。” 张秀红终于开口了:“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不饿的话,就喝些汤吧。” 蒋芳将汤锅和一只馒头放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自己去把剩下的馒头,就着榨菜,吃下去了。凌晨三点多,蒋芳睡不着,摸到张秀红床边,把馒头和冷汤端到外屋,消灭一光。 第二天,张秀红起了个大早,从包里拿出范先生给的钱,数了数——连同餐厅里给的二百,一共一千块。她匀了五百,放在蒋芳的抽屉里,剩余五百收进自己的钱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2) 第五章 张美凤(22) 张秀红洗漱一净,又打扫了房间,坐等到下午五点多,听到门外一阵“丁呤当啷”的钥匙响。过了十几秒,蒋芳凌乱的头发从门缝挤进来。“起来啦?”张秀红点点头,她有种幻觉,仿佛蒋芳弯腰换拖鞋时,会渐渐折下去,最后瘫倒在地。 36 张秀红在报纸中缝翻到启事:百合歌舞厅,招服务员若干,女性,25岁以下,薪酬面议。 “百合”是七十年历史的老建筑,殖民地时留下的,离张秀红幼年居住的小洋房不远。蒋芳曾携姐妹俩经过,指道:“旧社会时,这里有很多‘跳舞小姐’。”妹妹问:“什么叫‘跳舞小姐’?”小秀红没听母亲讲解,远远走到前面。她不喜欢这幢楼,灰头土脸,阴气森森。 五十年代,“百合”被政府接管,改名“红都戏院”,两侧开了些零杂小店。后又改为“红都电影院”。在张秀红母女搬离小洋房前一个月,“红都电影院”门口的雨棚突然倒坍,压死一名行人。那天放学,张美凤一路小跑,没进门就尖叫:“死人了,死人了!”蒋芳呵住她,连说“晦气”。饭后,张秀红跟着妹妹溜出去看死人。天色已晚,行人稀少。张美凤兴奋地转前转后,指着地面道:“这儿,这儿,我在这儿看见的。”张秀红凑近,看见了昏黄路面上的一滩暗色。那以后,“红都电影院”的招牌灯暗了,玻璃大门紧锁,慢慢蒙上灰,碎出裂缝,被宽边透明胶粗粗粘合起来。 好像七八年前,“百合”突然复活了,仍是电影院,过了一两年,又改回歌舞厅。一家台资餐饮娱乐公司,在里面投了大笔钞票。张秀红见过翻修后的“百合”,门顶两个亮闪闪的大字,英式风格的楼身上,镶着一条条旋转明灭的彩灯。迎宾小姐穿丝绒旗袍,两侧开叉到大腿根。巨幅易拉宝占住半扇大门,画着舞女,写有“怀旧”、“舞蹈培训”字样。 这是张秀红对“百合”的全部印象。她照着招聘广告的号码打过来,是个粗嗓子男人,问:“你多大?” “二十四。” “好,带上身份证复印件。” 张秀红穿牛仔裤和套头毛衣。她瘦了,这使得她看起来年轻,但颇为憔悴。 白天的爱国路有点荒凉,街角扫出一堆堆垃圾,多是饮料瓶和食物袋。百合歌舞厅的霓虹暗着,顶牌脏脏的,有几条雨天留下的泥水印。张秀红核对了一遍地址。 一楼大堂,二楼饭店,三楼才是歌舞厅。她上到三楼。楼道出奇地暗,绛红色的落地窗帘拉得严实,吊顶垂得很低,水晶灯摇摇欲坠。电视机里有女人在唱歌,歌声细伶伶地回响着。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默默站在屋角。张秀红经过她时迟疑了一下,但马上确定,对面折叠靠椅上的中年男性,才是她要找的人。 男人一手端烟灰缸,一手夹香烟,翘着二郎腿,西裤和皮鞋之间,露着一截颜色鲜艳的袜子。他背后的墙上挂着“市文明单位”的金牌牌。 “我是来面试的。” 角落里的女人问:“几岁了?”她不知何时站到了张秀红背后。 “二……十多吧。” “二十多?身份证复印件呢?” 张秀红从包里掏出复印件。 “32,虚岁都33了。” “让我看看。”男人伸出手。 女人边递给他,边不停说:“太老了,太老了。” 男人认真地看复印件,那上面的照片,是十四年前的张秀红,马尾辫,中分头路,不知啥事开心,笑得鼻子都皱起来了。 “结婚了吗?”他问。 张秀红犹豫了一下,道:“没。” “你留个电话和地址吧。”男人道。 中年女人走到吧台里,慢吞吞地翻出一支笔,啪地甩在台面上。 37 何明把张秀红复印的身份证照剪下来,放在皮夹里。年轻的张秀红微笑时,左眼比右眼眯得厉害,左侧眉尖上的一粒痣,平衡了这种不对称。他约张秀红吃饭。 张秀红道:“到底要不要我,就在电话里给个说法吧。” 何明道:“我有几句建议。要不出来吃个饭,咱们具体谈。” 张秀红道:“我年纪是大了点,端茶送水还干得动,也比小姑娘有定性。” 何明道:“我会安排你工作的,你今晚肯赏光吗?” 张秀红犹豫。 何明道:“我们可以去‘前程’,离你家不远。就这么定了,晚上六点。” “前程饭店”果然不远,张秀红曾经路过。她啜着小盏的菊花茶,观察对面的男子。脸色灰,牙齿黄,小眼睛里含着精明,但不惹人讨厌。张秀红一放下茶杯,何明就给她斟上。他斟茶很有技术,恰好地斟到杯口下,满而不溢。 张秀红问:“工作的事,您看行吗?” 何明给自己斟满,将茶壶放在桌边,正视张秀红道:““你是大学生,有层次的人,干嘛非得来‘大仙窟’?” 张秀红眉尖的痣抖了一抖:“什么意思?” “爱国路这一带,都叫‘大仙窟’,是男人晚上找乐子的地方。” 张秀红将脸埋在盘子后面,半晌才道:“那么,百合也是?” “是,”何明啜了口茶道,“不过我们这里还算正派。” 张秀红面颊发热。 何明道:“别急,找工作最容易。前程的老板就是我朋友,打个招呼,你来做领班吧。” 张秀红含糊应了一声。 然后聊了别的。何明话不多,张秀红更少,于是只能何明讲,讲天气、股票、法国世界杯。张秀红不懂股票和足球,就用食物填满自己的嘴。 饭近尾声,何明问:“还要加点什么?” 张秀红道:“不用了。” 何明加了酒酿圆子。张秀红尝了一小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3) 第五章 张美凤(23) “你喜欢甜的吧,刚才吃了很多色拉和糖藕,”何明道,“这里的枣泥糕是特色。” 张秀红道:“饱了。” 何明执意点一份。枣泥糕做成心形,四颗红心躺在白瓷盆上,香喷喷地甜着。他们各夹了一颗心,张秀红认真地吃,还是剩了半块在碗盏里。何明笑道:“你剩了半颗心。” 饭后水果又是满满一大盆。张秀红拼命摇头,说吃不下。何明就自己吃,吃得很慢,葡萄拈到嘴里,吮吸三五口,才把瘪瘪的葡萄皮扔进骨盆。张秀红擦净手和嘴,耐心等着。 何明消灭了最后一粒葡萄,冲那堆葡萄皮愣了一会儿,道:“时间真快,一顿饭就这么完了。” 张秀红看看表道:“吃了两个半小时呢。” “饭后散散步吧?” “恐怕太晚了。” “那送你回去,”何明付了钱,打手机道,“老李,我们吃好了。” 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一辆奥迪缓缓开来。何明替张秀红开门,自己坐在外侧。张秀红道:“我先下,该我坐外侧。” 何明道:“不碍事。”他嘱咐老李往前开。 车子启动了。叫老李的人始终没回头。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照出他黑白相间的头发。张秀红觉得,何明指挥人的样子很气派。金亮伟也开奥迪,他是自己的驾驶员。 少顷,何明又问:“真的不走走?吃得挺多,也该消化一下。” 张秀红犹豫。 何明道:“老李,靠边停。” 这是个适合散步的季节,风和温度恰到好处。他们一前一后,微微拉开距离。走了一会儿,何明道:“我平时挺会说话的。” “哦。” “看到你,就有点不会说了。” “哦。” 突然刮起一股风,带着点旋,猝不及防地撩开张秀红的裙子。张秀红赶快捂住,腿上火辣辣,又凉飕飕,像被何明的眼神摸过了。她偷眼瞧去,何明在盯着旁边一棵树。张秀红也看那棵树,一棵很普通的树,什么也没有。于是张秀红脸颊也火辣辣起来。 慢慢的,何明从她身后走到身边,又慢慢的,拉起她的手。拉了一会儿,张秀红掌心湿了,她道:“我想回去。” 何明道:“好。”猛地拽了拽她,手背似是无意地蹭到了她的。张秀红推开他,急急往前走。 何明留在原地,没有追赶她。 38 几天后,前程酒店通知张秀红上班。戴老板五十开外,说话笑咪咪的:“你是何老板的朋友吧,”不等回答,又道,“这是一个月工资,先拿着。” 他的胖手拈出一只信封,张秀红迟疑地接过,顿了一下,迅速塞进包里。 接着被带去熟悉情况。另有三名领班:小沈管一楼大堂,小方管二楼大堂,小钟管包房,张秀红分管的,是二楼最靠里的豪华包房:牡丹厅和玫瑰厅。手下两名服务员,张秀红问叫什么,其中一个道:“我叫8号,她叫9号。” 午饭时,8号、9号坐在张秀红旁边。她们只顾着自己聊天,聊到高兴时,就咯咯直笑。张秀红猜她们说的是安徽话。饭罢,闲坐片刻,被戴老板叫去,问:“环境熟悉过了吗?” “熟悉过了。” “那回去吧,明天正式上班。” 这是下午三点,张秀红在路边吃了面。她不饿,但一日三餐的任务终于完成了。她坐在面馆最靠里的座位,打开信封,数了数,二十张百元钞票,半新不旧的。取出一千,放进钱包,剩下的塞回信封,回家后放入蒋芳的小抽屉。 五点多,蒋芳回来,一进门就道:“中午时,有个何先生打电话找你。” “哦。” “他是谁啊?” “没什么。” “怎么了?” “别问这么多好吗?” “好吧,”蒋芳低声道,“秀秀,你心思单纯,和人交往要小心。” 张秀红在床边坐了会儿,脑子空空的。这时,电话又响,张秀红道:“我来。”蒋芳默默注视她拿起话筒。果然又是何明,他邀请张秀红共进晚餐,张秀红说自己早已吃过。 “现在才五点呢。” “我说了,我吃过了,”张秀红将语气稍稍放软,重复道,“我吃过了。” “那么,好吧,”何明问,“改天能请你吃饭吗?” 张秀红沉默。 何明说:“好的,就改天约。” “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何明顿了一顿,道:“那么,再见。” “再见。” 仿佛在这个电话之后,天色倏地黑下来。张秀红收拾房间,把结婚照等与金亮伟有关的东西清理出来,堆在地上,用一次性台布裹好。 将它们扔进垃圾筒后,张秀红无比轻松,她缓缓往家走,缓缓上楼。但推开房门的瞬间,又心情沉闷起来。 蒋芳告诉她,淋浴龙头从今天中午开始漏水。张秀红修好龙头,洗了个澡,将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想着明天的工作,催促自己入睡,反而睡不着。年代久远的洗衣机,此刻发出响亮而愚钝的嚣叫,间或几声“啪啪啪”,像有人击打它的顶盖。闹了两小时,“嘟”地惨叫,终于安静了。张秀红仍然睡不着。蒋芳在外间的沙发上,无声无息。 如果有人在身边打呼噜多好,张秀红会转过身,搂着他,摸他的耳垂,于是心里就踏实。闪念间想到何明,张秀红觉得这联想可笑。躺了一会儿,坐起身,拨了个号码。对方不接。拨了五六遍。终于接了:“谁呀?” “姓范的,是我呀。你这个趁人之危的王八蛋,去死吧,你们一家不得好死。”张秀红吐了口气,静静捧着话筒。对方也静静的,过了五六秒,那边把电话掐断了。 39 张秀红在“前程”做得不愉快。管包房的小钟对她说:“你别穿圆头皮鞋,不配a字裙。”8号、9号也在场,嗤嗤地笑。她们只听小钟的话,如是张秀红指挥,就懒洋洋地提不起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4) 第五章 张美凤(24) 管二楼大堂的小方待她不错,中午吃盒饭时,常挤作一处。某问,张秀红是不是戴老板的亲戚朋友,张秀红说不是。 “那怎么老派给你轻松活儿?” 张秀红赶忙道:“你别想歪了,戴老板和我一朋友挺熟的。” “噢,那有机会了,要替我说说好话。” 之后,张秀红觉得小方有些冷淡,但也许是错觉。还有一个领班小沈,偷偷告诉张秀红:小方和小钟是死对头。张秀红却觉得,她们仨是一伙的,她才是唯一的外人。 只有戴老板施予她少许亲切,但很少碰到。偶尔碰到了,就问:“老何最近怎样?好久没见他。改天找机会聚聚。”等不及搭话,就匆匆走开。 40 双休日,张秀红通常和妈妈去金亮伟那里,仍由蒋芳将洪洪抱出来,在附近消磨片刻。蒋芳问:“秀秀,你到底怎么打算。” 张秀红道:“我不可能再和他过。” 蒋芳道:“你再考虑考虑。” 张秀红道:“我心里有疙瘩了,再怎么凑合到一块儿,也不会幸福。” 蒋芳道:“真要离的话,就得抓紧。越拖下去越被动,女人不比男人的。” 她替女儿向金亮伟提离婚。 金亮伟道:“坏人犯了罪,还有机会改过自新呢。我只不过是有点小错误而已。就算不为我考虑,也得为洪洪考虑。父母离婚,对小孩伤害很大的。” 蒋芳觉得女婿说得有道理。 张秀红道:“张美凤不是别的人。他和我亲妹妹有一腿,让我怎么面对他。” 蒋芳又觉得女儿也没错。想了半天,道:“要不咱们先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人。有了更合适的人,再来处理小金这边。” 她决定替女儿物色“更合适的人”。张秀红道:“我一个人也挺好。” 蒋芳立刻叫道:“别发傻,”又道,“秀秀,你爸死得早,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真的,我们是女人,生活里总得有个男人,不然会很苦的。”说着说着,流起了眼泪,皱纹全跑出来,在额角眉梢扭成痛苦的形状。 张秀红不语。 蒋芳道:“咱们也得长个心眼,别和人家说小孩的事。先培养感情,等男人真的喜欢你了,其他事情慢慢也能接受。” 张秀红仍不语。 蒋芳又道:“上次在路上,碰到王阿姨,你记不记得。她夸你漂亮。她有个小姐妹,儿子是德国留学生,比你大四岁,因为读书把大事耽搁了。现在这年纪,也不求别的,只求老实一点,待你好一点。读书人,应该蛮踏实的吧。” “金亮伟也是读书人。” “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蒋芳憋了憋道:“他是生意人,”又道,“就这么定了,下个双休日,和他们约个时间。” 41 德国留学生是个大胖子,吃饭时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他的女友在德国跟洋人跑了,这次假期回国,想重新物色一个带过去。“我这人说话比较直接,你别介意。外国人都很直接,不像中国人,喜欢躲躲藏藏,很有心计。” 张秀红微笑着摇头,表示不介意。 德国胖子又说了些留学逸事,说得自己咯咯直笑,差点把食物喷在张秀红脸上。饭后,他要求aa制,说在国外,这是女性独立的表现。当账单递来时,胖子开始抱怨国内餐饮消费的昂贵。“在德国也不过这些钱。” 张秀红不肯再交往。蒋芳一个劲地劝:“你们了解不深,慢慢也许就发现优点了。”等张秀红同意继续交往了,那厢却再没动静。蒋芳一打听,原来是德国开学,飞回去了。再问,王阿姨就吱唔道:“他觉得,你们秀红的年龄大了点。” 42 这段时间,何明每天打来电话。偶尔邀张秀红吃饭,张秀红总是拒绝。但她不反感煲电话粥。隔着话筒,何明的声音听起来厚实沉稳。他很能拿捏说话的分寸。张秀红也被渐渐引着说些话,但挂断电话后,却记不清聊过什么。这样打发时间,也不错。 在和德国胖子相亲后不久,就入梅了。这是张秀红最讨厌的天气,闷、热、湿,心里像是堵着什么。何明也突然几天没音讯。下班后,张秀红坐在暗黢黢的屋子里,吃饭也提不起劲,想给金亮伟打电话,问洪洪的情况,终于忍住。于是潦草地切换了几个电视频道,早早上床。 一晚,睡得不知何时何地了,突然被电话吵醒,是何明的声音:“雨停了,出来喝喝酒吧。” “现在几点啦。” “管他几点,来喝酒吧。” “对不起,我不喜欢喝酒。” 张秀红挂断电话,将听筒架空。整个后半夜,她翻来覆去的。空气里有股纸张湿烂的味道。闻着这味道,她听见何明推门进来,坐在床边。他握起她的手,低下头,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她仿佛也喝了酒,脑袋眩晕起来。在这眩晕中,闹钟响了,何明消失了。 第二天上班时,张秀红有些心不在焉。那个梦,像是在醒着的状态下做的。梦中的何明,散发着浑厚的男性气息。 很快又到了晚上。照例没胃口,张秀红吃了两块饼干,倚在床上看碟,很快困了,看时间是七点多,打算洗漱,何明来电话了:“秀红,想请你吃饭。” “我吃过了。” “那就随便聊聊。” “聊什么呢。” “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呢?你瞧,刚下过雨,空气特别好。出来吹吹风,很舒服的。” 于是张秀红动心了,她仅仅不想浪费那些舒服的风而已。 43 这次见面,气氛轻松许多。张秀红说得比上次多。何明笑咪咪听着。张秀红不好意思道:“怎么不见你动筷。” 何明道:“我一向胃口不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5) 第五章 张美凤(25) 吃完饭散步。一阵风吹过,张秀红抽抽鼻子,何明身上果然有男性气息,和梦中的一样。她脸一红,又开始沉默。何明就此消彼长地话多起来。他说他只有小学文凭,很早出来混,百合由他一手承包,对外宣称台商投资,为的是方便宣传。除此之外,他还有若干资产,不是ktv,就是按摩院。这些话似曾相识,大概是电话里曾经说过的。张秀红将信将疑地笑着,听着。 说得差不多了,何明问:“去我家看看吧?” “嗯……” “开车过去,很快就到了。” “时候不早,明天还要上班。” “你不上班,老戴一样会给你工资。” “为什么?” 何明笑道:“就这么说定了。” 张秀红道:“这不太好。” 何明给老李打电话。很快,奥迪过来了。张秀红半推半就着上了车。他们坐开一些距离。何明的手搭在座垫上。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超到前面。奥迪往旁边一偏。张秀红急忙撑了一下座垫。他们的掌侧碰在一起。张秀红微微挪开,何明又移过来。一路上,她就不再动了。 44 离开市中心后,街景更为快速地从车窗外掠过,张秀红看到它们,却意识不到它们。与何明触碰在一起的那块肌肤,发着热,并将这热传送到全身。她有所预感,并感到害怕,却不想去阻止。 车停。何明说:“到了。咱们下来走几步,顺便观赏景色。” 这是一片别墅区,小尖顶们散落在层叠的树梢之间。空间开阔,风速更为从容。张秀红吹着风,渐渐有些恍惚。何明显得很高兴,一会儿道:“后面就是大卖场,买东西很方便。”一会儿又道:“这里的物业管理很好。”他的别墅正对中央人工湖。张秀红开始相信,何明描述的那些产业,也许是真的。 何明家的大门金灿灿的,及至推开门,发现壁纸也是金色的,天花板洒着金粉,地板是金色条纹,从电话机到相框,每一件都金光闪烁。 从前,张秀红最讨厌金,现在满眼都是,反觉气派非凡。在金色的相框里,有黑白的全家福。年轻的何明更瘦,豁嘴笑着。左边是个马脸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手边另一个孩子,眼睛像爸爸,脸型像妈妈。 张秀红问:“你老婆呢?” 何明迟疑了一下,道:“她死了。” 这时,张秀红突然发现,身后站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吓了一跳。女人朝她点点头,又向何明道:“何先生。” 何明冲她一笑:“乔阿姨,来了个客人,我会招呼的。” 乔阿姨就拐进一间屋去。她动作敏捷。 何明带张秀红参观房间。每间都有照片。有的是独照,有的是合影。这一家人,在不同的相片里渐次老去。何明卧室里,挂着三张近照:女儿、儿子、自己。女儿十六七岁模样,头发五颜六色,鼻翼悬着银色鼻环。儿子长相年轻,神情却像中年人,一身西装,头发三七分,头路笔直,像要延伸而下,将他的脸一切为二。 张秀红问:“他们呢?” 何明指着道:“她在美国,他在加拿大,是律师。” 张秀红道:“都很有前途。” “可惜都不在身边,”何明盯着相片,沉默片刻,扭头问张秀红,“你说,房子这么大有啥用?” 张秀红道:“房子大,住得有尊严。” “不管有没有尊严,最后都住进这里。”何明比划了一下,张秀红猜他指的是骨灰盒,心里有些别扭。他们慢慢向窗前走去。 何明的卧室像客厅,有餐桌、茶几、沙发、等离子电视。单人床躲在角落里,与一只金色的床头柜作伴。这里可以看见中央人工湖,很大一汪碧绿,皱出一些风的形状。两个小男孩在湖边玩水,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远处的犬吠呼应着他们的声音。 何明道:“我想抽烟了,你要不要来一支?”张秀红摇头,旋即又重重点了一下。何明给她点上烟,又给自己点好,一手夹烟,一手就轻轻绕过来。 “经常抽吗?” “几乎不抽。” “好女人是不该抽烟。” 张秀红笑了:“是你让我抽的。” “是,是,”何明打开烟盒,“还要不要?” “要。”张秀红学着何明的样,在窗台上掐掉烟头,又接过一支。 在渐暗的天色里,白烟显得特别白。从他们的角度看,白色的烟雾像是从湖面升起的。两个男孩在烟雾中跑起来,又钻出一些孩子,加入他们。窗外嘻哗一片,反而觉出安静。有几个孩子在玩滑板,一溜滑出很远,消失在窗框的左下角。 何明道:“我和社会斗争了半辈子,斗不动了,要歇歇了。” “嗯。” “我这个年龄上,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很简单。” “噢。” “秀红,”何明转过脸,烟雾和黑暗围剿着他的目光,“你不是嫌我没文化吧。” “哪里呀,何老板,只要有本事,都是能人。” “那么,你是不嫌我了,”何明道,“你也多说说自己,让我了解了解你。” “嗯……太晚了,明天一早要上班的。” 何明不接话。他的双手过来环住她。张秀红静静的,在越箍越紧的怀抱中,缓缓倒向他。 45 张秀红回来得越来越晚,有几天彻夜不归。蒋芳问起,只推说工作忙。 蒋芳道:“怎么没日没夜加班?” 女儿道:“你不是希望我充实些吗?” “你该不是谈朋友了吧?和妈说,咱娘俩交交心。” “真是谈朋友的话,会告诉你的。” “和男人交往要小心。” “我知道。” “妈想见见他。” 张秀红不吱声。 蒋芳问:“是不是那姓何的?” 张秀红反问:“你干嘛猜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6) 第五章 张美凤(26) “是不是他?” 张秀红犹豫了一下,道:“是。” 46 何明道:“第一次见伯母,得准备点见面礼。” 张秀红道:“不必那么隆重。我妈对你有点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 何明道:“大概是替女儿把把关。” 张秀红道:“你想多了。” 地点定在“远洋”海鲜大酒楼。包房在二楼,实物点菜在一楼。何明请蒋芳下楼点菜。蒋芳不肯。张秀红道:“你自己去点吧。” 何明一走,蒋芳就问:“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张秀红不答。 蒋芳又道:“这人和我差不多大吧。” “47岁。” “长得也太难看了。” “其实还可以,顺眼了就好。” 蒋芳拉住张秀红的手道:“你怎么尽帮他说话?妈比你阅历深。秀秀,你太单纯,把人看得太好。” 张秀红抽出手,淡淡道:“是的,以前把自己的老公和妹妹,都看得太好。” 蒋芳噎了一下,回过头,冲门口嚷嚷:“怎么没人加水?” 立刻有两个女孩,“来了,来了”,从门外疾走进来。一个连说“对不起”,另一个加水。问要不要放冰。张秀红道:“够冰了。”她们喝着茶,默默等何明。 何明点完菜回包房,道:“这里的鱼很新鲜,我还点了鲸唇,你们尝尝味道。” 蒋芳道:“我老年人了,挑不来鱼刺。” 何明道:“那让服务员把刺先剔了。” 菜上得很快,一道一道的。蒋芳说鲸唇腥气。何明道:“先两口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蒋芳道:“我消受不了这种贵东西,”又问,“你哪里毕业的?” 何明顿了顿,张秀红道:“他很早就自己创业了。” “噢?开公司的?” 何明道:“是。” “搞什么业务?” “第三产业。” “做得大吗?” “还可以。” 蒋芳吃了两口,果然习惯了鲸唇的味道。道:“我希望你对秀红好。” “这个放心,”何明道,“你瞧她的气色,是不是比前阵子好?” 蒋芳细看,张秀红果然面色红润了。何明笑眯眯的,啜着啤酒。俄顷,出去上厕所。蒋芳道:“秀秀,哪怕结了婚,男人都未必靠得住,凡事要为自己着想。” 张秀红道:“我知道。” 蒋芳想了想,道:“长相是差点,但看起来蛮会体贴人。” 张秀红道:“乔阿姨天天给我煲老鸭汤。” “乔阿姨是谁?” “他家佣人。他还有个司机,叫老李。” “他比金亮伟更有钱?” “也许。” “刚交往的时候,男人总会花点心思。关键还是要看长远了,是不是还待你好。有句话叫,日久……”见何明进屋来,蒋芳赶忙闭上嘴。 饭后,何明给了蒋芳一个红包,蒋芳推辞几次,就收下了。蒋芳问张秀红,是否跟她一块儿回家。张秀红看看何明,道:“妈,你先打个的回家吧。打的费我给你。” 蒋芳拒绝了女儿的打的费,也没有乘出租,挤着公交车回去了。到家打开何明给的红包,足足五千块。她数了两遍,将钞票放进张秀红存钱的大信封。 47 好几个半夜,张秀红被何明的鼾声吵醒,再也睡不着,就将他的手臂挪到自己脖颈下。何明的头跟着靠过来,呼吸吹到张秀红耳内。他的呼吸很有节奏,配合着座钟的“嘀嗒”。张秀红想到座钟,进而想到时间和日子。时间是河,她的日子是沙,水流急了卷起来乱转,水流缓了就慢慢沉下去。 何明带张秀红去见过二孃孃,他唯一在世的长辈。严重白内障的老太太,把张秀红当成何明的前妻,“咏梅,咏梅”叫个不停。 何明道:“你别生气,她老糊涂了。” 张秀红道“没事,”想了想,又道,“如果以后分手了,看在现在的情谊上,你可别亏待我。” “只要你不分手,我就不会分手。” “难道我们一直这样混下去?” “我这个年纪的人,没啥花花肠子,活得简单舒服就行。我们现在不正又简单、又舒服吗?” “我心里没着落。” “你还不信我的为人吗?” “你只把我当姘头。” “说什么呀,”何明惊讶,“秀红,如果我有资格,早向你求婚了。可我不配。你人那么好,又有文化……” 张秀红冷笑着打断:“听起来像个借口。你不是说我单纯吗,单纯的人好哄着呢。” 单纯,单纯是傻和迟钝的意思。张秀红又想起张美凤,张美凤也曾用过这个词。 张秀红提出,要蒋芳搬来住,何明爽快答应了。回头和蒋芳提,蒋芳道:“我不要和你们住。一个人挺好。不过看得出,姓何的比金亮伟良心好。” 她越来越频繁地夸他,还问:“你和何明说过小孩的事吗?” “没呢。” “最后总要说的。不过问题不大,他自己都有两个拖油瓶。” “他的儿女都独立了。” “那更是成问题。以后分财产时,麻烦多得不得了。” “妈,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是现实问题,迟早要摆上台面的。想当初分家产,咱娘仨个吃了多大的亏。” “那不一样。” “都一样,钱是实的,人是虚的。” 张秀红不语。 蒋芳又问:“秀秀,以前是金亮伟逮着你理亏,现在可是他理亏,你应该问他要生活费。” 张秀红道:“何明每月给我一万块钱,还给我买了几份商业保险,我倒也不在乎金亮伟那些小钱。关键是以后离婚时分家产,别墅、存款,那才是大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提离婚?” “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要分居两年,就能离婚了。” “得请个好点的律师。” “那时真跟何明敲定的话,何明肯定会帮忙请最好的律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7) 第五章 张美凤(27) “这倒是,有钱什么律师请不到。话说回来,何明这种年龄大点的男人,更有经济基础,而且踏实、会疼人,综合考虑,还是不错的。” 像蒋芳夸的那样,何明的确不错,烧得一手好菜,会做木匠会焊铁,甚至会裁衣服和织毛线。他开玩笑道:“我是‘社会大学’的博士生。” 张秀红问:“你那么有钱,干嘛事事亲历亲为?” 何明道:“我怕闲出病来。再说,要不是在‘百合’招工,这辈子也碰不到你。” 他花在“百合”的时间最多。冯瑞云是“百合”的妈妈,张秀红应聘那天见过。冯比何明长两岁,东北妹子,15岁来南方时,已是一米七的个儿,以著称。何明有次说起:“冯瑞云是出了名的,听说‘’很好。” 张秀红问:“什么叫‘’?” 何明笑着解释。 张秀红不快道:“你试过?” “我哪敢碰那种厉害角色。” 冯瑞云给一个做官的包养过,后来那人据说去中央了。冯瑞云一过30岁就发胖,一胖就显得蠢,衣裙在身上裹得一轮轮的。其实她不蠢,有北方人的狠,又学到南方人的精明,一口本地话说得顺溜,只有骂人骂急了,才跳出几句东北粗话。冯瑞云做姑娘时攒了些钱,35岁上开了个发廊,不幸被一小白脸卷走家当。何明见过小白脸一次,五官挺标致,脖子上青筋一弯一弯的。冯瑞云破产后,不知哪儿混了几年,重回“大仙窟”,在何明手下讨生活。 张秀红也要随何明去“百合”。 何明道:“那种地方,你去干嘛。” 张秀红道:“我也快闲出病了。” 何明依了她。 这晚,张秀红穿了件暗红的小礼服。 “红色很衬你,”何明笑道:“你这一身,把‘百合’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张秀红跟着他,过走廊,进大厅。靠里的转角沙发上坐着七八个穿旗袍的姑娘,每人的前襟和袖口都粘着装饰性的白棉絮。她们停止说笑,有人叫:“何老板。”其他人跟着叫:“何老板。” 何明将张秀红拉到前面,道:“这是你们的老板娘,你们叫她……秀姨。” 女孩们愣了愣,随即稀稀拉拉地喊:“秀姨――”声音拖得老长,还有一些窃窃的笑。 这时,一个女人从包厢出来。何明叫住她:“冯瑞云,这是秀姨。” 张秀红发现,冯瑞云拥有一张端庄的瓜子脸,身材也不如印象中那样胖。 冯瑞云冷冷“噢”了一声,上下打量张秀红:“我记得你。” 张秀红道:“我也记得你。”她发现自己气势比冯瑞云弱,就挺起胸,抬高嗓门,伸出手道:“你好!” 姑娘们又轻笑。冯瑞云居然没搭理张秀红,扭头对何明道:“怎么才来,上次维修空调的费用,艾丽斯和你说了吗?真是的,哪儿都的抢钱。” 何明道:“我晓得了,”对张秀红道,“你先坐会儿。” 有姑娘搬了一张椅子,张秀红闷坐着。大家开始忙碌,来来去去。一个多小时后,何明才过来:“觉得很闷吧。” “闷死了。” “我早说过,这里不好玩。” 张秀红盯着冯瑞云,她正倚着包房门,和门里的人说话,高高的发髻在门框上蹭来蹭去。 张秀红道:“要是我来管‘百合’,肯定比冯瑞云强。” 何明道:“那当然,你是大学生,她是什么素质。不过这种事情,档次太低了。” “没有档次低不低,只有赚钱不赚钱。” “也要看赚的什么钱。瞧这里,乌烟瘴气的。” “你不是说,‘百合’还算正派吗?更何况,这里是文明单位。” “这里的姑娘都不太文明,一个个泼妇似的。” “你的意思是,我搞不过她们?”张秀红盯住何明,“有你撑腰,我会怕谁呢?你会为我撑腰的,是吧。” 48 这以后,张秀红经常跟何明去“百合”。账面上的营业额每月五六十万,折下来的利润,却不过三十多万。张秀红道:“冯瑞云太不会控制成本,反正也不是花她的钱。” 何明道:“冯瑞云自己开过店,在管理方面很有一套的。” 张秀红道:“你信不信,咱们查查她,肯定能查出问题。” 何明道:“关键是抓大头,放小头。只要不过份,揩油就让她揩点吧。” 张秀红不服,问冯瑞云要账本。冯瑞云道:“账本每个月上交何老板的。” 张秀红问何明,何明道:“我没拿过账本。” 张秀红道:“账目得管在自己手里。” 何明笑道:“像个管家婆了。” 张秀红又问冯瑞云。冯瑞云道:“我找找。”找了半天,甩出一叠破破烂烂的纸。张秀红想带回去,冯瑞云道:“不行,每天都要做账的。”张秀红就当场坐到沙发里核账。冯瑞云道:“我们要打扫。”张秀红站到柜台后。冯瑞云又道:“我们要洗杯子。” “杯子可以过会儿洗。” “过会儿客人就来了。” “你有几只杯子?我替你洗了。” 冯瑞云怏怏道:“这可不敢当。” 张秀红翻了几页,有了大致眉目,就开始指尖点着账本,一行行核对。冯瑞云隔三岔五地过来,瞧瞧,搭几句话。她突然道:“何老板晚上睡觉打呼噜的,是不是?” 张秀红道:“什么意思。” 冯瑞云笑笑,走开了。 张秀红呆立了一会儿,就朝外走。刚出电梯,接到何明电话:“人呢?我走开没几分钟,你怎就不见了?” 张秀红道:“怪不得你不肯辞退冯瑞云。”说完关机,打的回住处。 不多久,何明追来。张秀红叫乔阿姨别开门,乔阿姨还是开了。张秀红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何明道:“我和她们聊天时,说过自己打呼噜。冯瑞云那是故意气你,我已经骂过她了。”张秀红有些信了,仍做出不信的样子。何明解释了半天,叹气道:“你想怎么样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8) 第五章 张美凤(28) 张秀红道:“你要真的想证明,那就辞退冯瑞云。” 何明道:“别看一个小小的歌舞厅,管理起来千头万绪,远不是看看账本那么容易。冯瑞云已经做顺了,重新交接很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张秀红回过身,望着何明,“当然不仅仅是看账本,但不看账本成吗?简直是一笔糊涂账。单说给顾客打折那块儿,一张凭证都没有,上个月整整打掉十万的折。” “秀红,再走着看看吧。” “还要看什么,宁愿让人家蒙你,也不肯给我一次机会。” “秀红,你想要什么呢。现在有吃有喝,还有零花,日子舒服着呢。” “我可不想做寄生虫。” “秀红……”何明捋捋她的头发,“有时候,我真觉得不了解你。” 49 何明正式辞退冯瑞云。他答应让张秀红抽成营业额的20%。张秀红道:“要不立个书面合同吧?” 何明道:“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 “你当然不会反悔。我只不过求个心理感觉。” “合同也不是百分百的保障。” “世上的事,哪有百分百的保障,结婚了还离呢。只不过,”张秀红道,“淹在水里的人,有一根稻草也想抓一抓的。” “秀红,你不是淹在水里,你是泡在蜜里。” “也不知道能在蜜里泡多久,”张秀红冷笑道,“我们的关系,可没受法律保护。” 何明只能让老李拟合同。合同说明:无论何种情况,只要何明继续承包百合歌舞厅,就会出让营业额的20%给张秀红。”何明在合同书的上签字,他道:“秀红,就算没合同,就算我们之间出了意外,我这辈子都不会亏待你。” 50 张秀红开始管理“百合”。确实如何明所说,千头万绪:每天都出各种故障与情况,客人难侍候,姑娘们也不听话。何明出面干预过几次,她们稍有收敛。 何明道:“得让她们怕你,才能服你。” 张秀红想了想,道:“我会让她们怕我的。” 最难受的是作息上的昼夜颠倒。何明劝了她几次:“秀红,何必呢,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人容易老。” 张秀红道:“习惯了就好。” 51 这天,冯瑞云突然来了。最先是芳芳看见她。芳芳是“百合”最漂亮的姑娘,她倚坐在正对吧台的转角沙发上,左腿从绛红色丝绒旗袍的叉口裸出来,露着一角黑内裤,右腿搭在扶手上,占住大半条沙发,她的左手撑着脑袋,右手五指张开,从波浪长发里梳过去,接着将手放到面前细看,弹掉指甲缝里的发垢。 张秀红道:“把腿放下,女孩子坐有坐相。” 芳芳笑道:“怎么叫坐有坐相?”见张秀红板着脸,于是吐吐舌头,勉强两脚落地。这时,她忽地仰起下巴,朝门口点了点头,然后挑衅地瞧着张秀红。 张秀红一回头,就见冯瑞云站在过道里。 张秀红生硬道:“有什么事?” 冯瑞云哼了一声,慢慢踱向吧台。附近的姑娘都停下来,盯着她。冯瑞云在吧台里摸摸这,摸摸那,道:“放钞票的抽屉换过锁吗?要换掉,免得我来偷抢。” 吧台设在角落里,橘红的小射灯晕出一方幽暗,把冯瑞云照得阴阳怪气。背面是一纵条木格层,平置着二十多瓶红酒,另一侧是三排式的玻璃柜,摆放高矮胖瘦不一的洋酒瓶。吧台顶部悬着塑料绿藤和紫葡萄串,一只电视机正在播放无声的画面。冯瑞云胸部以下被吧台遮住了,她默默站在那里。 张秀红想过去,又不敢,正犹豫着,进来一个秃顶男人,远远冲冯瑞云挥手:“好久不见!” 冯瑞云道:“你怎么还来呀,我都不在这儿干了。” 秃顶男人问:“怎么突然不干了。”他在吧台前的高椅上坐定。 张秀红缓缓走去。冯瑞云忽地背过身。张秀红叫:“冯瑞云。” 冯瑞云回过来,将冰桶和红酒起子放到吧台上。张秀红瞧着她把红酒起子搬来搬去。冯瑞云慢慢正对住她,拿起镊子,往一杯橙汁里加冰块。男人问:“她是谁?” 冯瑞云不答。秃顶男人打量张秀红。冯瑞云爆出一阵大笑,声音像冰块在搅拌机里相互碰撞。男人瞧着她,也笑起来。他的嘴有点歪,笑时更明显。 冯瑞云蓦地停住,对张秀红大声道:“除了陪男人睡觉,你还有什么能耐?” 男人看看她,又看看张秀红,他不笑了,嘴巴仍然歪着。冯瑞云将镊子狠狠一松,冰块掉进杯子,汁水飞溅出来。张秀红往后仰了仰。 男人握住冯瑞云的手腕:“女人家家的,吵什么架呀。” “放手!”冯瑞云呵斥,“臭男人。”冯瑞云掐他手背,男人回掐她,两人捏捏打打。 张秀红脸孔发青,身体轻微摇晃。 冯瑞云对男人道:“她呀,没别的,就胸大。白白生了一对大胸,母牛更大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塞过东西的……” 张秀红扒到吧台上,撩手给了冯瑞云一巴掌。冯瑞云往旁边躲,耳廓被刮了一下。她顺手抄起台面上的杯子,张秀红一躲,秃顶男人一声大叫,他被泼到了。 “你妈的烂婊子!”男人哀嚎着,一手捂脸,一手乱摸,张秀红找了纸巾,塞到他手里。他忙不迭擦脸。张秀红抄起一瓶酒,挥舞道:“你走不走!”冯瑞云盯住那只酒瓶,从吧台里出来。她佝着背脊,垂着双臂,整个人像一团松弛的肉,她显得并不比张秀红高多少。 冯瑞云保持这个步态,缓缓向外走。张秀红高举酒瓶,押在她身后。冯瑞云突然停住脚步,张秀红扬了扬酒瓶:“走呀!” 冯瑞云道:“你敢!” 张秀红道:“我怎么不敢!”她感觉旁边围满了人,此时都各自往后退了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张美凤(29) 第五章 张美凤(29) 冯瑞云笑道:“不敢了吧!”四周也窃窃笑起来。 张秀红一咬牙,将酒瓶甩出去,同时闭起眼睛。“咣当——”周围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张秀红重新睁开眼。“文明单位”的牌匾被砸到了,墙壁上溅着鲜血似的酒汁。冯瑞云已避到几步开外,擦着湿了的衣服道:“算你狠!”很快消失在走廊上。 一滴酒汁从张秀红的眉梢缓缓淌入眼眶,她用手背擦了擦,对周围道:“别看热闹了,该干嘛干嘛。过来两个人,你,还有你,这里收拾一下。” 姑娘们散开。张秀红感觉,她们瞧她的眼神不一样了。她走进吧台,在音响边找到一块抹布,开始整理台面。秃顶男人还坐在那里,手里捏着张秀红给他的纸巾。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我叫秀姨。”张秀红嫣然一笑。 52 半年里,“大仙窟”出了三宗案子。先是个小姐,跟人去近郊,后被害。她的喉管被铁丝勒断,灰灰地露在外面。警方查无进展,抓了两个民工。一个多星期后,又有女孩遭,并被毒打一顿,抢走皮包。受害者哭哭啼啼到派出所,却又不想报案了,说是家在附近,怕遭报复。警方怀疑是卖,扣留了她。最后公司开证明,家里花了点钱,才放出来。 最轰动的是流浪汉暴尸案。受害人死于凌晨,翌日正午被清洁工发现。死者下身,跪着蜷成一团,双手被碎条的塑料袋绑在身后,上有五六十处香烟烫痕,最骇人的是他的下身,被深深六根牙签。 张秀红对这流浪汉印象深刻:断腿,四十多岁,在“百合”附近出没。他栖身于两幢老房子之间,头顶扯了一张油布,地上铺了一块捡来的席梦思床垫。后来,小窝被强行拆毁了,他就裹着油布,盘坐在装滑轮的木板上,借手力四处游荡。他曾将铁皮碗举到张秀红面前。后来“木板车”坏了,就涂黑了脸,在地上蠕爬着。他经常横在路当中,不知被多少司机诅咒,“总有一天碾死你”,结果不是被碾死,而是被活活打死的。 营业前训话时,张秀红再次告诫:只坐台,不出台,如被发现违规,就得乖乖走人。“你们要相互提醒,相互监督,”张秀红指着墙上的金牌子,“命比什么都重要。” 换作平时,姑娘们一定窃窃私笑。但这次没笑。被勒死的小姐就在隔壁酒店,与百合的几个姑娘相识。冯瑞云走后,有三个姑娘跟着走了,现在剩下:芳芳、美美、阿南、阿雅、小玲、艾丽斯、小苹果。张秀红道:“天气一点点冷了,影响生意。大家齐心协力熬过去。月底我请你们唱卡拉ok,可以带男朋友。” 几桩案件都发生在下半夜。市里开始整顿,娱乐场所不得超过凌晨二点关门。这个淡季更淡了。张秀红向何明解释。何明笑道:“别往心里去。生意总是有起有落的,又不等这点钱。” 53 一个冷清的周末,凌晨一点多,张秀红让姑娘们散了,坐在沙发里休息片刻,锁门出楼。没走两步,发现有人跟踪。现在流行一种电击棍,张秀红也备了。她往包里掏那根小塑料棍,一条影子从身边窜过去,在前方的路灯光里停住,转过身像在等候她。张秀红抓到电击棍,一头握在手心,一头塞进袖口。她慢慢走近,看清那是个衣着精致的男人,有张相当可观的马脸。 “你是张秀红?” 张秀红点点头。 男人眯起眼:“我刚从加拿大回来。想顺便看看,爸爸究竟喜欢什么人。他的眼光总是很差。” 他们静静对视了一会儿,马脸男人道:“你只不过比我妈年轻。” 张秀红道:“你想说什么?” 男人道:“你这第三者,你不觉得可耻吗?” “你妈过世了,我和你爸在一起是光明正大的。” “谁说我妈过世了?她在加拿大。” 张秀红刹时呆在原地。 那男人耸耸肩:“看来你不知道。”转身大步走了。张秀红呆了许久,才回转神,举起电击棍,对着虚空的前方狠狠一击。 54 何明道:“既然你知道她还活着,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还没离婚。” “你现在可以离。” “秀红,别勉强我。你不也没离吗,我还知道,你有个一岁的女儿。我早知道了,只是不想说而已。” 张秀红从头凉到脚。她冲出门时,何明没有阻拦,一动不动坐在床边,看着她又折回来,从抽屉里取走几件东西。在走出大门的那个瞬间,张秀红预感到:何明不会再来找她,他们完了。这念头带来的悲恸,大大超出她的想象。 张秀红在蒋芳家过了一晚,第二天中午起来,被蒋芳反复追问:“你和何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当时就说了,这人看着是个老混混了,你根本不是他对手。” “是我自己要走的。” 到了傍晚,张秀红犹豫再三,决定还是继续去“百合”上班。一晚很快过掉,一切仿佛照旧。张秀红熬到月底,她留下属于自己的20%,剩余利润打入何明账号。 期间,何明打来过电话,张秀红恰好不在。蒋芳在电话里询问了半天,何明只说:“秀红和我闹情绪呢。”张秀红回来后,蒋芳让她给何明回电,张秀红不肯。蒋芳气道:“你看看自己,年纪也不小了,真以为能一直好看下去呀?”话一出口,自知失言,又赶忙和女儿道歉。晚上洗澡时,张秀红仔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确身材松弛了,一圈黑白相间的新发,从头顶钻了出来。第二天,她去烫了头发,染成红色,血一样的红,乍一眼像假头套。 做了新的头发,就像开始一种新生活。十个月后,2000年9月,她结识了乐鹏程和乐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1) 第六章 小苹果(1) 1 2003年8月1日。乐慧在台历上将这天勾了出来。这一天,所有频道都播放解放军节目,战士生活写实、战士家属采访、抗战历史回顾…… 乐慧到秀姨家时,早了大半个小时。秀姨让她用自己的化妆品,乐慧化了眉毛、眼睛、面颊、嘴唇。秀姨换好衣服,将火艳艳的头发盘起,在脑后扎个髻。乐慧说:“我也要扎。”秀姨就给她也扎了一个,漏出一缕刘海,搭在左眼上。 七点二十分,她们出发去“百合”。乐慧觉得兴奋,又不知说些什么,就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她瘦弱的身体。 秀姨领乐慧到更衣室,将旗袍、高跟鞋和衣箱钥匙交给她,嘱咐几句,走开了。乐慧正换着衣服,忽见一个矮姑娘趴在门边。 “你是新来的?” “是。” 矮姑娘猫手猫脚地过来:“披肩发更适合你。” 乐慧摸摸脑后,秀姨送她的簪子,镶着蓝色水钻。 “我们要到厅里集合。” 矮姑娘似乎瞄了瞄乐慧的眼睛。 “知道了,”乐慧低下头,侧过身,“大厅在哪里?” “跟我走吧。” 鞋跟太高,旗袍太宽阔。乐慧迈步时,前后衣摆翻飞,整条大腿就裸出来;当那两片布重新落下时,又卷到两腿之间。乐慧不得不将前摆稍稍拎起。 厅里十来个姑娘。给乐慧领路的矮姑娘往沙发边挤。乐慧在另一侧坐下,有两三个人注意了她一眼。紧挨着乐慧的姑娘乌发齐腰,像洗发水广告里的模特儿。 秀姨开始说清洁问题。不知谁扔的卫生巾,堵塞了抽水马桶,“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姑娘们立刻一片啧啧,作出厌恶的表情。 “旁边就是纸篓子,抬抬手会少一块肉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下次我让她扫一个月厕所。” 接着,秀姨又讲服务态度的问题。乐慧出神地盯着旁边的女孩,想:如何才能把头发保养成那样? 秀姨训完话,解散了姑娘们,把乐慧单独叫到一旁:“阿慧,你到了这儿,我还得一视同仁,不然很难管理的。” 乐慧拼命点头,表示理解。 “那你明天自己过来。别迟到,记得准备些化妆品,颜色艳一点,否则灯光里显不出。” “哦。”乐慧应着,将身体重心在两腿之间移来移去。 秀姨的声音柔和下来:“听明白了吧。” “听明白了。” 2 很快有客人来,秀姨招呼他们去包厢,点了七个姑娘。乐慧也被点到,跟在队伍最后。姑娘们袅袅婷婷进入包厢,排成一排。三个男人互相谦让:“你先来。”“还是你先来。” “老蒋,我知道你喜欢的。” “是啊,老板娘,你的姑娘都太瘦。” 秀姨道:“不是瘦,是苗条,她们的肉都藏着呢,”她抓起旁边女孩的胳膊,捏了两把,“瞧瞧,珠圆玉润。” 叫老蒋的选定一个,另一年轻男人也选了。被选中的姑娘从队伍里出来,坐到他们身边。 “老吴,你要哪个?” “我随便。”叫老吴的有些难为情。 “你挑,还是我们帮你挑?”年轻男人问。 “小钱,咱让老吴自己挑,还不清楚他口味呢。” 秀姨插话道:“燕瘦环肥,各取所需。” “老板娘挺有文化,说辞一套套的。” 秀姨笑道:“哪里哪里,”走到乐慧身边,“阿慧不错,很温柔,又会喝酒。” 乐慧觉得脚后跟疼,假眼球也硌得难受。 老吴道:“挺好,就这个了。” 老蒋道:“老吴喜欢小巧玲珑型。咦,这姑娘怎么回事,别人都笑,她却苦着脸。” 乐慧挤出笑,秀姨推推她,她走出来,坐到老吴身边。沙发垫立刻柔软地陷下去,使她整个人朝老吴倾斜,老吴顺势将手臂环在她颈后的沙发靠背上。秀姨领剩余的姑娘出去。少顷,酒水单进来。老吴问乐慧喝什么,乐慧说猕猴桃汁。 “这怎么可以,”老蒋惊呼,“老板娘说你很会喝酒。怎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先给她来三瓶啤酒。” 酒水饮料上来,灯光暗下去,卡拉ok响起。三个男人互相斟酒,又给姑娘们倒满。 陪小钱的就是漂亮长发的姑娘,后来乐慧知道,她叫艾丽斯。艾丽斯蹲在茶几对面,和小钱玩筛子。艾丽斯不停输掉,不停喝酒。她仰起脖子时,长发坠在上,饶有风情地扫来扫去。小钱显然也注意到了,不时伸手抚弄。 陪老蒋的姑娘极瘦,胸脯却很。老蒋问她叫什么,她说叫“美美”。老蒋说:“‘美美’果然美,身材最美。”他的双手在那对周围打转,却碍于面子,不便最终摸上去。他问美美要了电话号码,当场拨打验证,美美的手机响了。老蒋眯着眼睛道:“以后我们会常来捧你场的。” 老吴问乐慧叫什么,多大了,乐慧机械回答。老蒋道:“这姑娘能喝,快给她倒酒。” 乐慧闷头干掉一瓶半啤酒,感觉腹涨难忍,老蒋道:“才喝这么点就不行了。” 老吴道:“咱们别为难她了吧。” 老蒋眼睛一瞪:“这怎么叫为难,喝酒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小姑娘,你说呢。” 乐慧正被一嘴的酒气噎住,口不能言,拼命点头。美美在给老蒋斟满。老蒋道:“一看就是会倒酒的,‘杯壁(卑鄙)下流’呀‘杯壁下流’。” 美美捂着嘴笑,这是个老说法了,乐慧也想假装被逗乐,但双颊僵住了。老蒋又让乐慧喝酒。灌进去的酒顺着乐慧的唇角回流出来,旗袍的前襟湿了。老吴皱了皱眉头。美美取出一张餐巾纸,替她擦干。 “酒量不行,人挺豪爽。”老蒋终于有些满意。乐慧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放,摊在沙发里喘粗气。老吴轻声道:“歇歇,歇歇。”他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背。恍惚之间,乐慧紧紧反抓他的手。她的胃像一只装满的酒袋,抽筋似地蠕动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2) 第六章 小苹果(2) 有人叫:“喂,醒醒。” 乐慧努力掀起眼皮。她似乎听见:“原来搞个残疾人来耍我们,退货退货!” 这或许是幻觉,在最后的意识里,乐慧这样想道。 3 秀姨送乐慧一只手机,红色的,巴掌点大。乐慧在天线上系一根带子,上班时悬于腕间。有客人记下号码,白天打电话邀她去玩,乐慧一概回绝——她需要幽暗灯光的掩护。 乐慧将刘海留得茂茂密密,面孔遮得只余一条缝。起初在脑后盘髻,连自己都觉得老气,就又披放下来,枯硬的发丝似刷子一般,隔着衣服都能扎疼背脊。有人在背后笑她是“贞子”,乐慧不知道“贞子”是什么,大抵是说她难看吧。她的确难看,而且邋遢。秀姨告诫了好几遍:“阿慧,你也好好打扮一下,这叫职业道德。” 乐慧去烫大波浪。美发师说:“我给你左额角留几缕卷发。你脸盘小,全部遮住不好看,建议把右侧头发夹到耳后去。” 回家后,乐慧反复练习夹头发的动作,她发现自己的耳廓挺漂亮。她把以前秀姨送的蕾丝胸罩和浅灰色职业套装翻出来。秀姨说:“这可不行,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 做女人真是大工程,要学习的太多。 10月27日,这是个让乐慧高兴的日子。那一晚,有客人向她讲了很多殷勤话。他夸她长得像印度美女,还说:“我猜你很会跳舞,你走路时也像跳舞。”回家路上,乐慧反复想着客人的话,睡前洗漱时认真照镜子,似乎是有几分姿色。客人还说,“你侧面看时,鼻子翘翘的很可爱。”乐慧拿两面镜子互照,鼻子果然又翘又挺。 4 乐慧交了个朋友。就是那天搭话的矮姑娘。矮姑娘叫“小苹果”,脸儿圆滚滚、红朴朴。 乐慧道:“这名字真好,你天生就该叫小苹果。” 小苹果道:“这是外婆起的。” 小苹果由乡下外婆带大,9岁时外婆突然上吊。小苹果记得她的两只黑脚掌,翻在外面晃呀晃的。然后进城跟着爷爷过。爷爷待小苹果很好,常买“煎饼果子”和麦芽糖,有时甚至将她从睡眠中叫醒,硬塞给她糖果。小苹果一口七倒八歪的牙,就是那时候蛀起来的。但爷爷偶尔犯糊涂,无缘无故暴打小苹果一顿,打完闷头睡觉。爷爷去世前两个月,小苹果几乎天天挨打。好在爷爷没力气,最多拧脸颊时觉得疼。一日小苹果游荡到天黑,爷爷没来找她。她自己乖乖回家,发现爷爷把屎尿全拉在床上了。小苹果在臭气里睡了两晚,直至邻居发现异样。爷爷死时小苹果11岁,派出所阿姨领她回家,小苹果第一次尝到酸奶、蛋糕和巧克力,阿姨家有个哥哥陪她玩耍。阿姨天天上班带着小苹果,派出所里的人都很喜欢她,他们商量着送她去上学。这时,爸爸来了,带走小苹果。这个爸爸像从地底突然冒出来的。他让小苹果睡在他六平方的小棚子里,后来又让她睡在他三尺宽的床上。爸爸的下身有股臭味,没多久,小苹果的下身也有了臭味。 12岁时,小苹果总结出两条人生大道理:一,除了小孩子,谁都不愿意理老人。你看,只有小苹果陪外婆,陪爷爷。所以她小苹果一定要生小小苹果,小小小苹果,否则老了就会孤苦伶仃。 二,男人和女人是敌人。这是外婆说的。乐慧怀疑这是小苹果的臆想,但小苹果坚持说她记得,千真万确,一字不差。外公也许和别的女人跑了,这种事情电视里天天发生。 长大后,小苹果深化了第二条人生哲理:男人是最有钱的动物,所以他们主宰世界。女人要打败他们,就得千方百计抢他们的钱,骗他们的钱,把他们的钱统统花光。小苹果用实际行动,履行了这条哲理。 乐慧不赞成小苹果的观点,却喜欢和她交往。乐鹏程以前干的那件坏事,乐慧只告诉过毛头,现在又告诉小苹果。她俩都有一个坏爸爸,比起小苹果的爸爸,乐鹏程似乎不算太坏。小苹果的爸爸逼她卖淫。乐慧问她现在还卖不卖。小苹果说:“当然。这事和吸毒一样,一旦做了,就会永远做下去。”小苹果只吸大麻,她不想毁了自己。 秀姨不允许出台,小苹果就偷偷找了个叫强强的“老板”。小苹果说,小姐像明星,老板就像经纪人。强强是个勉强凑合的经纪人,如果有机会,她会换个更好的。 小苹果有男朋友,还不止一个。不少姑娘有男朋友,基本上是吃软饭的混混,最多在女人受欺负时,出手保护一下,有些甚至这都做不到。而小苹果的男朋友,却一个比一个有钱。她把他们的情书给乐慧看。有个男的说要娶小苹果,他对小苹果吃过的苦表示愧疚,仿佛那是他一手造成的。乐慧惊呼:“好男人都让你碰上了!”她问小苹果,会不会答应求婚。小苹果笑了:“当然不会,不然其他男的还会再给我钱?” 乐慧觉得,有这几台源源不断的印钞机,小苹果大可不必子。小苹果神秘道:“你不懂。” 在“百合”,除了芳芳,就数小苹果会打扮。今天涂成绿的,明天抹成金的,一会儿种两轮又长又密的假睫毛,一会儿接几簇五颜六色的人工发。最让乐慧羡慕的,是她两副据说价值几千块的外国胸罩,只那么一戴,双手往中间一推,稀薄的胸脯就丰富起来。 乐慧观察许久,终于扭捏地提出,能否让她试戴。小苹果二话没说,拿了往乐慧胸口一贴:“戴上我看看,一定漂亮。” 乐慧背过身,从旗袍侧口取出软塌塌的棉布乳罩,将小苹果的外国货塞进去。她隔着外衣磨蹭许久,终于戴好了。胸围被绑得不舒服,却很舒服——它们被一圈硅胶虚张声势地托举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3) 第六章 小苹果(3) “看见了!”小苹果摸摸她的胸,“手感很好。” 乐慧也摸自己的胸,还捏了一捏,感觉像真胸一样:“小苹果,你有那么多好东西。” “你也可以有啊。” “我也可以有吗?” 小苹果凑过来,轻声道:“你喜欢和男人睡觉吗?” 乐慧摇摇头。 小苹果道:“说实话。” 乐慧犹豫着点了一下头。 小苹果噗哧笑了:“跟男人睡觉很舒服的,信不信,我能一晚舒服三四次呢。你想,又能舒服,又能赚钱,有什么不好?” “总是不太好。”乐慧轻声道。 “你再想想,我的好东西你都可以有,到时候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攒了钱,我们去泰国渡假吧,别瞪眼,真的,也就一两万块钱。你见过人妖吗?你想见人妖吗?” 乐慧点点头。那晚,她做梦了。泰国的街道,有点像“大仙窟”,正值白天,冷冷清清,满地垃圾。突然走来一个穿花裙子的男人,问乐慧:“你见过人妖吗?”乐慧不知如何作答。男人嫣然一笑,抓起乐慧的手,放在自己胸上。那真是一对坚挺的胸脯。 5 强强是个皮肤焦黄的男人,歪戴边沿磨损的牛仔帽,斜围花花绿绿的小丝巾,牛仔裤的膝盖和上满是洞洞。当强强骑着自行车远远过来时,小苹果说:“嗨,西部牛仔!”乐慧撇撇嘴,觉得他倒像一只烤坏的蛋糕坯子。 三人约在麦当劳。时至正午,人头攒动。强强插了一对老夫妻的队,很快就端着盘子出来。他们在店里转了一圈,有四个中学生快吃完了,强强拍拍等在旁边的女人:“喂,这位子是我们的。”女人瞅瞅他,拉着儿子走开。乐慧乐了,那些人的神情,像白天见了鬼。 强强买了两份中可乐,一份大可乐,三包薯条,两只冰激淋。 乐慧问:“就这些?” 强强道:“你们小女孩,难道比我胃口还大?” 强强一口气喝完可乐,就开始抽烟。鼻孔不断冒烟,嘴里打着空洞洞的嗝。他的手搭住旁边的空椅背,一只脚翘到桌面上。 小苹果舔着冰激淋道:“你的牙会掉光的,”扭头告诉乐慧,“他不吃饭,只喝可乐啤酒。” 强强咧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你的牙也不怎么好,要不咱比比谁的牙齿硬?” “怎么比?” “拿你的牙齿顶我的牙齿。” 小苹果打他一下。 强强道:“烟灰被你拍进薯条了。” “怕什么,吃了会阳萎?” “巴不得阳萎呢,搞女人比吃饭麻烦多了,”强强边打情骂俏,边拿三角眼瞄乐慧,突然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小苹果忙替乐慧回答:“没怎么呀,大眼睛多漂亮。” 强强道:“大倒是挺大的。” 小苹果道:“阿慧是咱们‘百合’的红人。” 强强抖了抖嘴角的香烟。 小苹果道:“她人也很好。” “这我看出来,比你好多了。” 小苹果笑嘻嘻的,又要打他,强强一把抓住她的手。小苹果用指甲掐他,强强“哇”地大叫,一甩胳膊:“骚×,下手这么重!” 强强真板脸了,小苹果觉得没趣,拈了一根薯条,慢慢嚼碎。 强强道:“你朋友看着挺嫩,没下过水吧?” 小苹果道:“只要是女人,天生都会游。” 强强道:“那可不一定。” 小苹果道:“除非生下来没洞。” 强强咯咯疯笑,两只尖锐的肩膀上下耸动。 乐慧对小苹果耳语:“别再这样说了,我尴尬死了。” 小苹果也耳语道:“这是谈生意。” 强强问:“嘀咕什么呢?” 小苹果道:“我们打算谋财害命。你啥时候介绍生意?” 强强身子前倾,凑近乐慧:“美女,告诉我你的电话。” 小苹果在椅子上兴奋地扭来扭去。乐慧觉得她很陌生。仿佛存在另一个不为她所知的小苹果。 6 对于乐慧,强强更像个玩笑。倒是小苹果三天两头问起:“强强找过你吗?”“强强有没有介绍客人?”她很为朋友鸣不平:“这个死强,摆明了欺负咱们阿慧。” 最近,举国上下刮起一阵叫“”的飓风,吹得街上见不了几个人。秀姨给姑娘们放了长假,只留几个服务生,接接酒水生意。乐慧等待重新上岗,等得钱包瘪下去。她偷过乐鹏程的钱,乐鹏程很快将家里的贵重物品转移得不知去向。 小苹果说,强强经常在网上兜生意。她给乐慧看强强的“资源”。那些三点式女人照,只拍摄脖子以下。乐慧一眼认出小苹果,昂贵的硅胶乳罩,兜着一身肥嘟嘟的肉。底下的留言让乐慧难为情,其中一条说:“这么壮的母猪,还拿出来卖。”小苹果立即回击:“是哪头公猪在叫。” 小苹果道:“叫唤的狗儿不咬人,咬人的狗儿不叫唤。这些在网上吵吵闹闹的男人,现实里可能屁都不敢放,”又道,“得像强强那样,整天泡聊天室,和人混熟了,人家信任你,才会送生意上门。” 乐慧不太上网,偶尔被拖进网吧,也无非看看搞笑图片。小苹果除了聊天勾搭客人,就是混论坛,到处张贴半裸照。 乐慧道:“这样不好,人家会认出你的。” 小苹果道:“认出最好,我就出名了。” 她的网名“apple烂烂”。很多人跟贴骂她,“烂货”、“烂洞”、“烂母猪”。如果是乐慧,就会受不了。弄堂里的大妈大婶也骂她,但背过身就听不见。如果真听见了,乐慧结结实实骂回去,也算扯平了。可在网上,和隐身人开战,挨的都是真枪实弹。 小苹果道:“怕什么。骂你的人越多,你名气就越响。” 乐慧道:“这名气有啥用?”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4) 第六章 小苹果(4) “不管是啥名气,只要是有名气,就会有钱,有男人,还能出风头。” 乐慧想了想,道:“这么多人骂你,你心里不难受吗?” 小苹果道:“前阵子有个妈妈桑,在网上放了些裸照,就出名了,很多报纸杂志,还有电视台,都采访她,”她点出网页,给乐慧看照片,“没我漂亮吧?一身肥肉,胸都不知垂哪儿去了。” “确实挺难看,连我还不如。” “你也可以呀。现在穿三点式不稀奇了。要多露一点。我帮你拍照上传吧。” “不要。这又不是为了生计没办法,干嘛故意作贱自己。” “气死我了,你这一根筋,”小苹果鼓起嘴,“乐慧,凭良心说,难道你一点都没出大名、成大器的愿望吗?哪怕一点点?”她比出一节小手指。 “我……没有。” “别虚伪了,这种时候我就有点不喜欢你了。” “那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能出名,为啥没电视台采访你?” “出名的事情,很难说的。有时突然就火了。” “嗯,那就预祝你成功。” “这还像句话,”小苹果擦着她肉乎乎的巴掌,“希望有一天,我走在路上时,突然有人跑来尖叫:你是apple烂烂吗?我很崇拜你,给我签名吧。” 7 走出网吧,已是凌晨二点。 小苹果道:“你闻,风里有股甜味。” 乐慧抽了两下鼻子:“没闻到啊?” 小苹果道:“这么美好的晚上,如果现在有男人求婚,我会立刻答应。” 乐慧哼了一声,她感觉肚子饿了。这饿一旦露脸,就穷凶极恶,把胃壁磨得“滋滋”直响。 小苹果拉乐慧去大排档。离得不远,她们瞬间被醉人的油烟味包围。 乐慧道:“没想到还有不怕死的人,这种时候在外面晃。” 小苹果道:“你以为能想得就得,想躲就躲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很多事情是老天安排的。” 她点了馄饨、凤爪、鸡血汤。乐慧摇头,表示没胃口。小苹果自顾自开吃。三下两下解决馄饨,端起汤料一气喝完,抹着嘴道:“真香。”乐慧盯着碗壁的一圈油腻发呆,几粒葱花沾在上面。她在口腔里卷卷舌头,用想象裹起它们。 接着是凤爪、血汤。小苹果鼓囊囊的嘴唇灵巧无比,鸡爪往里一送,出来就皮肉无踪、筋骨分明。啃到第三只时,她抬头问:“尝尝?”乐慧迅速接过来大嚼。小苹果目瞪口呆:“你真是吃肉不吐骨头。”她建议再来一份,乐慧马上同意,还加了一碗馄饨。 乐慧吃时,小苹果在旁不住惊叹:“真有你的,真有你的。”乐慧把碗壁的葱花连同油腻舔进嘴,实实在在地感觉饱了。她打了个嗝,嗝出食物混杂的热哄哄的香气。 小苹果又开始说求婚的问题:“在我吃东西时,又觉得物质比较重要。如果有人现在向我求婚,我是不会嫁的。” 乐慧表示赞成,吮着指头,忧心忡忡地瞅着小苹果。小苹果终于也吃完了,叫服务员结账。 乐慧扭捏道:“我忘带钱了。” 小苹果愣了愣,道:“没事,我暂时借给你。” “我迟些还,行吗?” “行,你一定会还的,是吧。” “是的。” 小苹果的表情又丰富起来:“那么,我们去蹦的吧。钱我先垫着。” 8 一扎进舞厅,小苹果就没影了。乐慧边随节奏晃动,边满场找寻。跳舞的人不多,很快在领舞台上发现小苹果。一边一个领舞女孩,小苹果就在她俩当中,跳得最带劲儿。台下的男女大声起哄,有个穿紧身皮裤的男子,跳到小苹果身旁,脸贴脸,胸对胸,蛇一样地扭摆着。乐慧想上去找小苹果,又不好意思,在台前跳了会儿,觉得意兴阑珊,就退到休息区,用入场票换了一罐可乐。她慢慢啜饮着,感觉困乏,背后的汗粘湿着,很不好受。不知多久,小苹果过来了,尖叫“阿慧,阿慧”。乐慧抬起头,见她带着那个穿紧身皮裤的男人。 “orson,这是阿慧,阿慧,这是orson。” 乐慧冲orson点点头。orson耸肩道:“又一个美女。” 乐慧将脸埋进头发。过了一会儿,orson离开,小苹果道:“好歹找了个埋单的人,你倒是热情点呀。傻不傻。”说这些话时,她将手掌放在嘴边,做出低语的样子。可为了抵挡隆隆的音乐声,她几乎是在大吼大叫。 乐慧道:“我累了,跳不动了。” “我也正好不想跳了。orson说去唱歌。他还有几个朋友。” 俄顷,orson带着三个朋友过来,个个穿戴古怪。一个只在脑袋中央留了一径头发,染成枯黄;一个在耳廓上镶了一轮耳钉;另一个粗看还算正常,后来在亮灯下,才发现他的白衬衫里,穿着一件类似胸罩的黑内衣。 他们就近找了个卡拉ok厅。四个男人闹哄哄地围着小苹果。小苹果要了很多饮料和点心。乐慧点了几首邓丽君和陈淑桦。正唱着,鸡冠头的男孩突然切歌,还嚷道:“什么破歌,难听死了。”乐慧将话筒和歌本往沙发里一扔。话筒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啸。鸡冠头男孩插播了《东风破》。他嗓音不错,还边唱边表演,赢得阵阵口哨。乐慧冷眼瞅着。小苹果转过脸,指着桌上的食物道:“吃呀。”又回过去,和orson亲密地耳语。orson的手搭在她的小背心和低腰裤之间,并且蠢蠢欲动着往下。《东风破》毕,下一首的序曲响起。小苹果大叫:“我的歌,我的歌。”拍掉orson的手,起身抢话筒。 “鸡冠头”拿起另一只话筒,与小苹果对唱。小苹果闭着眼,摇头晃脑:“……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二十四小时的爱情,是我一生难忘的美丽回忆……”气氛立刻有点伤感。男孩子们不闹了,静静注视屏幕。乐慧凝望小苹果的侧面。她抹了层层的粉,还是掩不住皮肤的光泽。“……爱过你,爱过你……”音调太高,小苹果唱不上去,就扯着嗓子尖叫。她的眼皮底下,慢慢拖出两道又蓝又黑的泪水。orson搂住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5) 第六章 小苹果(5) 唱到凌晨五点半,终于把点的歌都唱完了。服务员进来收费,“鸡冠头”犹豫着掏出钱包,将收费单递给orson。 orson看了看单子,道:“一千九百六十四,女孩子每人三百,余下的我们正好每人三百四十一块钱。” 小苹果一听跳起来:“什么?还要我们掏钱?你们是男人吗?” orson有点尴尬。“鸡冠头”接话道:“大头还是我们出的。” 另一男孩已经从钱包里数出钞票,说声“正好”,连同那个一块的零钱,放在桌上。其他人也纷纷低头掏钱。乐慧推推小苹果:“我的你先帮忙垫着。快别跟他们生气了,一群小屁孩,不值得。”她说得很大声,几个男孩假装没听见。小苹果气咻咻地抓过背包,拿出钱包,甩出六张一百块。 出了包厢,小苹果快步疾走,乐慧紧跟着。到了楼下,回头看看,那几个男人不见了。小苹果搀起乐慧的手。小苹果五指短小,掌心湿热,乐慧感觉被一个孩子牵着。她用了用力,小苹果也用了用力,她们的手紧密无间,像一对真正的好朋友。 小苹果突然咯咯大笑:“瞧瞧现在的男人,都这么垃圾,我还是跟女人谈恋爱得了。”乐慧不答。小苹果又道:“我唱《广岛之恋》时,总想哭,知道为什么吗?” 乐慧摇头。 小苹果道:“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我需要很多爱,很多很多爱。可是,没人爱我。” 乐慧道:“大家都爱你。” “骗人,你爱我吗?” 乐慧点点头。 小苹果仍追问:“你说呀,你爱我吗?” 乐慧咕哝道:“爱,我爱你。” 小苹果大笑,笑着眼泪又流出来。她放开乐慧的手,大声唱歌,还冲着空中胡乱挥舞。“……爱过你,爱过你……”她的调子走得七上八下。乐慧不安地看看周围。 这时,天已蒙蒙亮,街上有零星早起的居民,戴着白口罩,鬼鬼祟祟地走动着。乐慧凝视小苹果,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过去,看到一个更年轻的自己。这时,小苹果突然跳到她面前,搂住她道:“阿慧,咱们‘嘣’一个吧。” “嗯?” 在乐慧犹豫之间,小苹果的脸慢慢凑过来。乐慧看清她脸颊上细细的汗毛了。她闭起眼,脑袋往后仰。 小苹果道:“别紧张。” “我没紧张。” “那你就张着眼睛。” 乐慧睁开眼,小苹果的嘴在她嘴上碰了碰,还用舌尖舔她的唇缝。然后猛然跳开,咯咯笑道:“如果我得了,你就已经被传染啦。” “没这么惨吧。” “惨什么呀,这叫‘同生共死’。去他们的口罩,去他们的aa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不是,阿慧?” “是……吧。是的,是的,是的……”乐慧越说越确定,越说越响亮。 9 一个多星期后,乐慧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五点过道碰头。” 乐慧问是谁,对方道:“强强。” 这是下午二点二十五分。 五点过五分时,小苹果来短信:“你去不去呀。” 乐慧回:“不知道。” 小苹果回:“别犹豫。” 五点十二分,强强短信:“怎么还不来!” 五点二十三分,小苹果短信:“你借我钱呢。” 五点二十五分,小苹果短信:“又能赚钱,又让自己舒服。” 乐慧将这些文字翻来覆去地看,看到五点三十三分,她走出去,给乐鹏程留了张条:“有人请我客。晚饭你自己解决。” 10 “过道”专指七马路转角处的地下人行通道,建于文革,数次翻修,仍是两壁渗水,肮脏不堪。这里是蛇虫八脚的乐园,小偷、流氓、皮条客、弹琴卖艺人、兜售者,还是一个庞大的乞讨集团的总部,他们最具杀伤力的工具,是一个面孔烧得什么都不剩的姑娘,和一对将双腿甩在肩上,靠手掌爬行的小孩。 这是个暮色沉沉的阴天,强强带着漆黑的太阳镜,站在“过道”的弯角里。他远远看见乐慧,挥挥手,迅速背过身。乐慧走过去。 强强道:“这么晚才来。没时间了,快,先给我五十块钱。” “什么钱?” “这是规矩。我也不是义务劳动。” “我没带钱。” “出门不带钱?骗谁呢。” “我只是来看看,又没说要干。” “开什么玩笑,房间都开好了,客人等着呢。” “这不关我的事。” 突然,乐慧感觉腰里被顶住了:“少废话,你以后还混不混。” 乐慧乖乖把包里的钱数出来,统共三十二元八角。 强强让乐慧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确信真没别的钱了,只能道:“晦气,只能欠着了。” 乐慧一低头,发现强强是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顶着她。她有些懊悔,但不知怎的,就糊里糊涂跟强强去了。 11 小招待所在“过道”不远处,两层楼,门口没招牌。底楼传来麻将声,二楼最左边晾着两排尿布,其余窗户皆紧闭,窗帘低垂。指定房间为212,强强开玩笑说是“日一日”。乐慧抬着头,踱来踱去,算着哪间才是。门房间坐着个斗鸡眼的中年妇女,隔着铁栅栏观察了她一会儿,高声道:“快进去吧,楼上。”棋牌室立刻有人探出头。乐慧赶紧钻进楼。 楼梯陡而窄,只容半只脚掌。乐慧越走越慢,终于在212前停住。房门像长了眼睛,“咯吱”开了,一只眼睛在门缝里闪了闪,一个声音道:“进来。”乐慧慢吞吞地从门缝钻进去。 屋里闷着一股腌臜气。乐慧看清面前的老头,土黄色的长裤已经褪下,裤腿和裤腿里露出的皮肤,都是松答答、皱巴巴的,在暗处看时混为一体。乐慧觉得难以忍受,想转身出去,又想找地方靠一会儿,想起交给强强的钱,又想起最近的经济困难。几个转念,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6) 第六章 小苹果(6) 光老头移到床边,他的鞋踩住了他的裤子:“我都等得快进棺材了。过来过来,让我舒服舒服。” 乐慧没有过去。 “还不来!” “过来呀!” “你是木头人?” “我可是出钱了的。” 乐慧走前一小步:“多少钱?” “三百。” “放屁!”乐慧退回原地。 “强强说的就是这价。” “那好,你找三百的货吧。” 老头上前拉她:“别走。” 乐慧转向门口,又转回来,恶狠狠地盯着老头。 “好吧,你要多少?”老头矮了矮身子。 “五百,起码。” “……好……你过来。” 乐慧慢慢过去,老头伸出手,摸到她的。事实上,仅仅是捏到一点衣料子,那截手指蓦地颤抖,老头居然哽咽起来。 12 芳芳住在城市另一头,每天骑助动车上班。芳芳爱穿长裙子,骑车时拿大文件夹夹住裙摆。她有五彩缤纷的透明文件夹,总是与当天衣裙的颜色相配。长发、长裙、骑助动车的芳芳,是傍晚街头的一道风景。 小时候,芳芳是父母的骄傲,4岁能背“鹅鹅鹅”,5岁会跳新疆舞,小脖子一扭,把大人们爱得七荤八素。她的中上游成绩保持到初二,校花芳芳第一次谈恋爱,发现和成熟男人交往,是仅次于化妆打扮的乐趣。勉强升到高中,读了大半年,一个42岁的女人闹到学校,第三者芳芳被勒令退学。她对她的基督教徒父母说:上帝不会把所有东西给一个人。我长得漂亮,这就足够。 芳芳不太信上帝,但偶尔会祈祷:主啊,让那个男人喜欢我吧。妈妈时常带小芳芳去教堂,有时主日崇拜,有时妇女团契。教堂外部是乳白色的,内部却终日阴沉沉,尤其在雨天,整个世界仿佛从尖顶上倾压下来。 一楼是售书室、教会办公室、少儿主日学。芳芳喜欢花花绿绿的资料、年历和纪念品。那个叫上帝的人一脸愁苦。二楼副堂,三楼主堂,四楼楼座,踩着木楼梯时,芳芳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会突然从脚底钻出来。妈妈总是起个大早,在主堂找到靠近讲坛的位置。讲坛前是一排排长靠椅,椅背平伸出来,放着一叠叠书,挨着坐下时,正好每人面前一叠:《圣经》、《赞美诗》、《启应经文》。妈妈看得认真,还小声轻念,走时捋平折痕,按上下顺序放回原位。芳芳一听唱诗歌,就犯困。妈妈却总是唱得眼睛发亮,小芳芳觉得,那很像即将流眼泪的样子。 妈妈的舅舅是神父。妈妈说,主救过她两次:一次是上小学时,在家学习后忘了吹蜡烛,整张床除了睡人的地方,全都烧起来,当时恰有一个十字架正对床头;还有一次,芳芳外公的衣服被火烧着,里面几千块钱的存折竟然完好,原来存折表面压着一个十字架——那几千块钱,是一家人的全部积蓄。 妈妈还说,在这里能学到做人的道理。要做善良、勤劳、宽容的人。善良的种子永不灭。神保佑教徒有吃、有穿、有住。神为穷人、世人、老弱残者办善事。 芳芳觉得,爸爸和妈妈有些傻。如果神那么好,为什么她家的日子越过越穷?她不相信上帝,稍稍相信运气,百分百相信成功和财富。16岁退学之后,芳芳凭借美貌,辗转于各类成功男士之间。25岁上,她的人生出现空档,沦落到自己养活自己。但她还是体面的——“百合”的工作不累,环境不错,薪酬不低。 在百合,芳芳不愿与蝇营狗苟为伍,这是她讨厌小苹果的最大原因。芳芳从不乱来,她的黄金准则是:只交往有档次的人;不同时交往两个;每次交往都相对稳定。 芳芳和靖阳区的副区长好了大半年。他是个温和干净的男人,为芳芳租了一间小单元房。芳芳贴粉红墙纸,挂紫色窗帘,还买了有很多花边褶皱的浅绿碎花床上六件套。她喜欢“金屋藏娇”这个词:“金屋”代表富足,“藏”给人以安全感。而“娇”,不正是对她芳芳的形容嘛。 最初的日子,副区长粘得不行,天天见面。他叫她“宝宝”,喂她吃饭,给她按摩,还买各种名牌衣服和首饰,恨不得将公款统统花到她身上。一次芳芳耍脾气,他跪爬在地上学狗叫。 后来渐渐的,副区长恢复大忙人作派,开会,出差,加班,陪老婆。芳芳抢不到他的时间,就在屋里拉一桌麻将,找不到“搭子”时,索性闷头大睡。 芳芳偶尔把房间借给艾丽斯。艾丽斯清秀、乖巧,却不足以构成竞争。这样的同类,是完美的朋友。唯一让人嫉妒的,是艾丽斯的头发。但上帝是吝啬的,芳芳已拥有修长的手指和狭窄的脚踝,此外,她的头脑也不错。 芳芳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细数自己的优点,越数越欣赏自己。找不到好男人的原因,也许就是不够平庸。好男人们的老婆,不是难看,就是刁蛮,或者既难看又刁蛮。 正胡想乱想着,好男人敲门了。芳芳觉得不对劲,副区长的电话总是比人先到。 “谁?艾丽斯吗?” 来人继续敲门。门上没装猫眼。芳芳犹豫了一下,整整衣服,打开房门。 门外是暗的,人影压住了走廊灯光。芳芳来不及看清形势,就被撩倒在地。一些手伸过来,它们分别是拳头和巴掌的形状,并且很有棱角。三个,还是四个?芳芳纷乱的意识里,听到一个女人嘶吼:“狐狸精!狐狸精!”那些手渐渐配合了节奏,狐狸精——额角——狐狸精——眼窝——狐狸精——锁骨…… 芳芳辨不清哪处在疼。疼痛包围成一片。她屏住呼吸,绷紧肌肉,蜷作一团。有手硬她的胸前,狠拽了一把,还有脚分开她的大腿,拼命往中间踩踏。头发被扯住了,拖着脑袋向上,但汇集在头颅后侧的殴打,又压着脑袋向下。两厢拔河的结果,是“嚓”的一声轻响,芳芳感觉有尖针一根一根扎进头皮。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7) 第六章 小苹果(7) 这个过程相当缓慢,以至芳芳忽略了是哪个时刻,四周突然变得安静。在脑袋的“嗡嗡”声中,一双脚从杂余的脚中脱颖而来。芳芳没有抬头,她直觉那是个胖女人。来人将芳芳的乱发捋开,归到脑后,调整她的面孔,使左颊完全贴住地面,接着,她把压到芳芳的右脸上。的确,那是一只胖女人的。 芳芳的尖叫被笑声淹没,但那叫声旋即冲出重围,刺向每个人的耳膜。笑声停止了,门被关上,几只脚往后退了退。胖女人一下一下调整的压力:“狐狸精!狐狸精!”哼得气喘吁吁。 不知是惩罚够了,还是由于体力因素,胖女人终于允许别人拉她起来。在此之前,她做了最后一件事:在芳芳脸上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这是一个严重消化不良的屁,浑厚、浊重,滚滚而下,却又富有层次。它在那张承载它的俏脸上,流淌了几乎一个世纪。恍惚中,芳芳听见:“好累,腿酸死了。”胖女人和她的复仇大军,浩浩荡荡打开了门。走廊的灯不知何时熄了,门外也是死悄悄的黑。 13 艾丽斯进门时眼前一亮。芳芳一袭红裙,背影一闪,就站回窗前。艾丽斯“嗨”了一声,慢慢走近。今天芳芳盘了个髻,头发向右旋转,形成一个齐刷刷的黑色漩涡。 “要出去约会吗?”艾丽斯问。 芳芳转过身,艾丽斯看见一张翻江倒海的脸,立刻知道问错了。 “发生什么事啦?去医院了没?” 芳芳摇摇头。 艾丽斯拉起芳芳,芳芳任由她拉着往外走。 在出租车上,艾丽斯道:“建平医院的伤科,是全市最好的,”又道,“你什么都别说,先看医生要紧。” 芳芳没有说话的意思,她望着窗外,一侧耳廓孤零零地裸出头发。 艾丽斯替芳芳挂号,拉她到二楼门诊室的长凳坐着。有十多个人排队,捂着手的,佝着背的,还有瞧不出伤在哪儿,一味哼哼的。人类的皮肉多么脆弱!艾丽斯扭头瞅芳芳,芳芳的眼睛肿成缝,缝里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快轮到我们了。”艾丽斯道。芳芳仰起头,艾丽斯顺着望去,对墙上贴着解剖图,一条血淋淋的男人大腿的横截面。绿的筋,蓝的骨,红的血管,还有一些小白点,拉出一个个圈,注明各组织的学术名称。 终于听到叫号。门诊间三个医生,全是女的,最靠里的胖医生桌前空着。胖医生的卷发臃肿地堆在脸边,手里的钢笔帽正不耐烦地敲击桌面。 芳芳瞧着那张胖脸,突然定住。艾丽斯问:“怎么啦?”芳芳转身往外走。胖医生喊:“萧淑芳,你们是萧淑芳吗?” 艾丽斯在走廊尽头拦下芳芳:“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有些不耐烦。本来,今天是来向芳芳借房间的。芳芳海螺型的发髻在颤动,边角的发缕颤散了,却没有眼泪流下来。艾丽斯盯着她看,这是芳芳最丑的时刻,不知为什么,艾丽斯很想多看几眼。 14 艾丽斯是农村上来的,尽管长相洋气,乡音已改,但是,城里姑娘芳芳就是高她一等,客人给起小费,也对芳芳最慷慨。的长假没有尽头,仿佛知道有人需要放假似的。天啊,人长得漂亮,连运气都会垂青她。 芳芳流了几次泪,脸部淤肿就退了,露出乌青的颜色,和一些轻微刮擦的红印。身上也有伤,黑紫红蓝,煞是鲜艳,底下筋骨却无损伤。看来复仇者也怜香惜玉,不拿出真功夫。 全身最严重的,大概要数鼻梁骨裂。照了x光,医生说不碍事,过个把星期,自己会长好。长好的鼻子略微有点歪,但这个小缺陷,一放进芳芳的美貌,立刻淹没得无影无踪。 房东来催租。芳芳从副区长的金窝搬出去,靠信用卡和银行存款度日。她不逛街,不玩乐,也不想见艾丽斯。艾丽斯的态度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但到底哪儿不一样,芳芳也说不上。她想让艾丽斯发誓:千万别把她挨打的事情说出去。但终于忍住,没有说。 15 的风头有点缓了,生活渐渐恢复正常。“百合”的姑娘们重新上岗了,许久不见,显得比平日亲热。秀姨领她们出去吃饭。一桌子莺莺燕燕,引邻人侧目。吃到半途,有人悄悄问艾丽斯:“平时就数芳芳话多,今天怎么闷掉了?” 艾丽斯道:“可能身体不舒服吧。” 隔了几日,又有人问艾丽斯。艾丽斯笑笑:“不知道,她现在对我也爱理不理。说不定家里出了什么事。” 一晚,芳芳喝了点酒,扔下客人,溜进更衣室补妆。她撑着桌沿,倾着身子,注视自己。妆容很动人,脸蛋红朴朴的。不知为什么,芳芳又想起那只,以及它无比具体的声响和气味。她瘦了,颧骨塌陷进去,仿佛被压出的凹塘。这辈子第一次,她对自己的长相感觉厌恶。 这时,门开了。乐慧一身黑牛仔,悄无声息地飘过来。 “你来干嘛?”芳芳将粉饼扔回化妆包。 “我来上班。” “都一星期了,秀姨才通知你?” “她没通知我。” “那你还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 “她没通知你,说明她不想让你来了。” “为什么不让我来?是你在秀姨面前说我坏话吧。” “谁有那闲功夫,”芳芳扭过身,狠狠盯着她:“今天我没心情,不想和你抬杠。” 乐慧抱胸,仰头,贴紧芳芳站定。 “你要干嘛?”芳芳一抬手,拂到乐慧的额头。 乐慧“啊”了一声,举手要打她的脸,芳芳尖叫着挡开了。这时,小苹果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别吵啦,别吵啦。”她拉开乐慧,乐慧仍然逼视芳芳。芳芳感觉乐慧那只虚肿的眼洞,要把自己整个吸进去。她浑身一凛,又尖叫。更多人进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8) 第六章 小苹果(8) “你们在干吗?”秀姨进屋来,对门外看热闹的姑娘道,“没你们的事。”然后关上门。 乐慧问:“干嘛不通知我上班?” 秀姨道:“这些天一直想找你谈的,太忙,没来得及。改天抽空聊一次。” “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听她们讲我坏话了。”乐慧指着芳芳。 芳芳狠狠盯着她的手指:“就你,我们还懒得讲。” 秀姨道:“乐慧,事情不是你想的样子。” 乐慧道:“芳芳说我和客人吵架,根本没有。那次是那姓李的喝了酒骂我,我都没还嘴。” 芳芳道:“什么姓李的,什么吵架,我一点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乐慧道:“还想抵赖,人家都告诉我了。” “什么人告诉你的?”芳芳问出口后,马上回视小苹果,“你!” 小苹果马上道:“不是我。” 乐慧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芳芳冷笑道:“这个小骗子的话也会相信。” “不许骂我朋友。”乐慧做出要拼命的样子。 芳芳道:“没想到你除了丑,还挺蠢的。哪天被小苹果卖掉了,大概还替她数钱吧。” 乐慧气得浑身发颤。 小苹果嚷嚷:“挑拨离间,挑拨离间!” 芳芳道:“我还非得做一次好人。乐慧你听着,这只烂苹果肯定和你说她家很穷是吧,起先我们还都信了,后来才知道,她家有钱的很,放着好好的福不享,跑出来被男人玩。被男人玩舒服是吧,这叫天生下贱!还吹牛,还撒谎!” 在芳芳说话的过程中,小苹果嘴里不断制造出各种声音,但乐慧还是听清了芳芳的话。芳芳说到最后时,小苹果冲上去拍打芳芳:“你才下贱,你才下贱!你被副区长甩掉啦,还被打得鼻青脸肿!” 芳芳脑子里“嗡”了一声,头皮上刹时渗出一层汗。“你去死!”她扑过去,几乎将小苹果整个拎起。小苹果双手乱抡,乐慧愣在原地,秀姨试图分开她们。 门外,客人醉醺醺地高呼:“芳芳,芳芳,上厕所上到哪里去了?”芳芳应道:“来啦!”冷不丁被小苹果抡到一耳光。芳芳涨红了脸,正反两下抽回,再将她狠狠推出去。小苹果撞到墙上,屋里各人听到一声皮肉碰撞的沉闷声音。芳芳拍拍手,捋平丝绒旗袍,一扭一扭走出去。她听到背后在骂:“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那么神气。”芳芳神经质地抖了一下,感到自己快倒在地上了。她挣扎着重新直起腰背,一步一步往前走。她走过了她的包厢,还笔直往前。前面是墙。她觉得自己能够一直这么走下去,穿过墙壁,走到外面的世界去。 16 秀姨最终没有解释,为什么开除乐慧。乐慧闲晃在家后,乐鹏程更懒得理她。只有小苹果来找乐慧玩。乐慧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在沙发里看电视,自己跑去窗前,不知往外看什么。 小苹果过来道:“看什么?” “没看什么。” 小苹果讪讪地凑近她。 乐慧指着对街道:“秀姨就住那儿。” “原来你们是邻居啊。这么不讲情面。我猜呀,一定是因为上次你得罪了钱老板。” “钱老板的事,发生很久了吧。” “也不久,就在放长假之前。”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把我辞了?谁不犯错误啊,就不能给我一次改过机会。” “就是,就是,她们这些榨人血汗的,偏不给人一口饭吃。” 乐慧想了想,道:“我是不该拿酒瓶砸钱老板,但他也不该骂我。再说当时我醉了,还是他硬灌醉的。人醉了做出来的事,哪能有个准数。” “就是就是,钱老板是大坏蛋。” “再说了,突然把人辞了,总得吱个声。现在倒好,不见面不吱声,连衣箱钥匙都不问我要回去了。” “别管什么秀姨,”小苹果道,“外面就是广阔天地。我再给你介绍个老板吧。” “我不要你介绍。” “你不信任我了,是吗?今天你对我好冷淡呀。”小苹果处在乐慧左侧,她感觉乐慧假眼的余光,正在缓慢凝重地在射过来。 小苹果叫嚷起来:“你别信芳芳的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乐慧道:“我最恨别人骗我。” 小苹果噎了一噎,道:“我不是骗你,我是骗自己。” “你家里是挺有钱的,是吗?”乐慧道,“说实话。” 小苹果刹时双颊绯红。 “我最恨别人骗我,”乐慧重复了一遍,“我可以去见见你的老板。但不代表我原谅你了,我只是想有钱赚。” 17 老板叫“小美”。第一次见面很匆忙。仨人站在路口,还没说上话,身边的小商小贩突然骚动,席卷了鲜花、碟片、水果、头饰,往各个方向狂逃。小苹果慌里慌张,也跟着跑起来。乐慧瞧瞧小苹果,瞅瞅原地不动的小美,“唉”了一声,撒腿追小苹果而去。 小苹果个头矮,脚力佳,乐慧追得双腿发软,远远见她一骨碌翻进花坛。乐慧走近,发现小苹果躺在一丛忍冬上,大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她。 “你跑什么跑,神经病啊!” 小苹果咯咯直笑,蜷起身子,滚到一边,衣服背面都是泥。 “阿慧,你还认我这个朋友的,是吧。” 乐慧也噗哧笑出来:“你有病!” 小苹果道:“那么,你原谅我了,就来勾勾手。” 乐慧伸出小手指,与小苹果的小手指勾在一起。 小苹果道:“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乐慧叹了口气,拉小苹果出来。俩人在路上缓缓走着,她们的手指勾在一起。 18 再约小美,小美就不肯出来了。他说眼下刚过,没那么多生意可以介绍。上次见面,已经是看小苹果面子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9) 第六章 小苹果(9) 小苹果把这话告诉乐慧,道:“小美也没骗人,这阵子‘百合’的客人也明显少了。” 乐慧不语。 小苹果拉着她的手道:“阿慧,求人不如求己。” 乐慧问:“怎么个‘求己’法?” “就是自己做自己的老板。那样也好,赚来的都是自己的。” 乐慧想了想,道:“那不是‘流莺’吗?” “别讲得那么难听。方式无所谓,关键是赚到钱。” 乐慧盯着小苹果道:“我还是搞不懂,你家庭条件那么好,干嘛还要出来混。” “你是不是也和芳芳一样,觉得我贱?”小苹果抽了抽鼻子,眼睛有点湿润了,“实话告诉你,我爸妈都是坏蛋,大大大坏蛋,我在家都快疯掉了。人活一辈子,开心最重要啦。” “那么,”乐慧问,“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很开心。你呢?” 乐慧不吱声。她想起经常看到的“流莺”。她们总是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乐慧觉得,她们老死那天,也会是走着走着,突然直通通地俯面倒下。小学生乐慧,曾站在楼上,向其中一个扔过石头。 “这事很下贱。”乐慧说。 小苹果一怔,她被“下贱”这个词刺痛了。 乐慧道:“我指的是那些‘流莺’。” 小苹果道:“你不用解释。” “你别太敏感了,”乐慧道,“我主要是怕乐鹏程知道。” “怕什么,你是成年人了。” “也不是怕,”乐慧低下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懂。阿慧,你要搬出去。只有身体独立,心才能独立。” “搬出去住,要花很多钱。” “没你想得这么可怕。我很小就自己出来了。其实很简单,两个字:赚钱。这又不难,先有一两个客人,然后客人介绍客人,越来越多,越滚越大。等赚了钱,别说租房吃饭,保不准还能自己当老板呢,洗头店洗脚店按摩店,想开什么就开什么,弄几个姑娘,差来差去,威风得不得了。” “我不要开店。” “那就吃喝玩乐,统统花光。” “我要去泰国。” “去泰国的话,你会开心吗?” “嗯。” “那么,就搬出来,赚钱,去泰国!人生有了目标,才有奔头。” 乐慧犹豫了很久。睡觉之前,她想:会不会再梦见泰国? 那一晚,她睡得很死,连半夜下了场暴雨都不知道。 19 乐慧第一次站街,是趁乐鹏程看电视睡着,偷偷换了衣服溜出去的。她穿了一条仿皮的超短裙,将颧骨抹得红红的——小苹果说,这样能使五官显得立体。她还说,不要去大仙窟的主干道爱国路,那儿竞争激烈,新人会被欺负。于是乐慧去了一条支路,爱前路。爱前路人也不少,那些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女人,以警觉的目光注视乐慧。乐慧避开她们的目光,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她觉得自己的“流氓兔”t恤太可笑了,可如果换作同行们的性感短衫,也不会好看——她实在太瘦了。 左思右想着,忽然感觉身边有骚动,原来有外国人经过,几个女人拥围上去。是两个白人青年,他们有礼貌地微笑摆手,女人们却不肯放过他们,仍然堵着路,用不标准的英文,报着讨价还价的数字。乐慧怔怔瞧着,她的趾缝里全是汗,靴跟高得快让她站不住了。 她想起生平的第一个客人。小招待所,212,老头子。他浑身弥漫着酸臭,仿佛人活着,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乐慧逼他一遍遍清洗,躺到床上时,他浑身都是劣质肥皂的味道。 那是个多么老的老家伙呀,当他站进浴缸时,乐慧倚着满是锈迹的台盆,想象自己撩起门后的毛巾,蒙住他的脸,将他摁倒在缸底。乐慧觉得好笑。老头也跟着笑。他的家伙被主人的笑容感染,猛地翘了一下。 老头用三百元人民币,换取了一分钟快乐。他数点那堆零碎钞票时,两条细腿不停颤抖。乐慧回想起来,竟有些同情他。是啊,别等到享受不动了,才有享受的机会。 乐慧站到凌晨二点,开始往家走。她的膝盖僵直了。 乐鹏程还坐在客厅沙发里,对着满屏雪花,拿遥控器的手垂在扶把外。当他听见开门声时,浑身震了震,扭过头来。乐慧看到一对红通通的眼睛。 “你到哪里去了?” “你管不着。” “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搬出去。” 乐鹏程把遥控器一扔:“越来越不像话了。” 用力过猛,遥控器弹落在地,电池盖飞出去。父女俩默默注视那只遥控器,终于还是乐鹏程弯腰捡起来。他重新直起身时,似乎哪儿不对劲,半途停顿一下。他认真仔细地瞧着女儿:“阿慧,我好像不认得你了。” “你从来都不认得我。” “你学坏了,跟着那个叫‘小苹果’的。” “秀姨告的状是吧?不错,乐鹏程,我郑重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去做婊子了。” “你不要脸。” “你也不要脸,你玩婊子。如果没有婊子,你上哪儿去玩?” 乐鹏程双手打颤,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走吧,别回来了。” 20 乐慧带走一千块钱,在“大仙窟”的另一头租了房,五百元一个月,不带水电费。没到月底,钱就花完了。期间强强介绍过一单生意,是个大学生。完事后两人搂着,躺了一会儿。 “你们学校女生很多吧。” “理工科学校,女生少,长得丑。” “功课紧张吗?” “紧张。” “那还出来玩?” “偶尔嘛,放松放松。” “偶尔?我怎觉得不像。”乐慧扭头瞅他,大学生笑嘻嘻的。 “我以前成绩很好。”乐慧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10) 第六章 小苹果(10) “嗯。” “还是三好学生。” “嗯,你身材真不错。” “哪儿不错?” “这儿不错,”大学生捏一把她的,又拉起她的手,“这儿也不错。” 乐慧细看自己的手,果然不错,细细挺挺,见不着骨节。唯一遗憾的是指甲,灰蒙蒙的,根部还有一些白斑。 乐慧收了大学生二百元,算是优惠价。过了两天,花掉一百六,做个指甲护理,抛光、磨亮、涂成粉红的,绣上白瓣黄蕊的小花朵。乐慧好几天捧着舍不得放,如果它们躺进一双宽阔的掌心,会像是放在丝绒盒里的珠宝熠熠放光。 剩余的几十块零钱,几天就吃喝殆尽。乐慧拼命给强强和小美发短信。他们都不理她。于是打手机,强强不接,几次三番,终于接了:“的打什么打,有生意会找你的。” “我快饿死了。” “这是你自己的事。” “快介绍生意。” “你这种人,饿死活该!” “快介绍生意。” “我挂了。” “快介绍生……” 又找小美,小美道:“我手里呀,很多年轻漂亮的,好几个还是大学生。” 乐慧道:“我也挺年轻的。” “你年轻吗?16、17的还凑合,20岁就不敢说年轻了。” “我不年轻,我是你奶奶!” 乐慧关机。手机也快没钱了。她躺在床上,想着去哪儿弄钱,想着想着头痛起来。八平方的小屋棚,除了床,就是地板。昏睡,饿醒,就吃方便面。面要干吃,掰一小块,紧跟着十多口水,面就在胃里化开,抵得了半天的饥。 没多久,忍辱负重的马桶被方便面包装袋堵住了,一抽就往外面溢水,弄得屋里臭哄哄的。捱了两天,乐慧叫来一个通下水道的民工,五分钟解决问题。乐慧道:“我没钱,你看着办吧。” 民工涨红了脸道:“不行,给钱。” “真没钱,不信你搜。”乐慧拉开一只抽屉。 “给钱,快给钱。”民工的咕哝声越来越低。 乐慧有些害怕,定住。民工也定住。光打在他的侧面,乐慧看到他面颊上的肌在轻微抖动。乐慧往后退,退了几步,民工突然扑过来,抓住她的头发,甩到床上。乐慧闭着眼,皱着鼻子。恍恍惚惚的,似乎很快就完了。他趴在她身上喘气,还发出一种呜咽般的声音。乐慧让他起来,他道:“你还有啥要修的吗?” “没了没了,快给老娘滚。” 水道工起身穿衣。乐慧道:“出去时帮我带上门。” 门一关,风停了。的肚子和大腿稍微回暖。乐慧身体被压得有点疼,于是躺着不动。她举起手,端详十枚指甲,花花绿绿的图案开始缺损,矗在伶仃的指头上。这排断壁残垣动了起来,从枕下摸出一面镜子。镜中人原本就黑,现在黑里透着黄,左眼眶发炎了,假眼球被一圈红肿的肉拱出来。 镜子侧过一个角度,就能照见窗外一米宽的弄堂,堆满垃圾什物。对面住个捡垃圾的老太,门口放着装易拉罐残骸的铁皮桶,桶盖扣一把环形锁,桶身用麻绳拴在门把手上,打了死结。清晨听到一串丁铃当啷,就知老太起床捡垃圾去了。傍晚又丁铃当啷地回来,用煤球炉煮饭。这时,热腾腾的油烟香会飘到对面乐慧的窗子里,闻得她饥肠百结。老太吃完,有时会搬个板凳,坐在破旧的小黑白电视机前。乐慧隔着彼此的窗,能看到模糊不清的画面。 一晚,乐慧终于忍不住,跑去对面敲门:“你有吃的吗?给我一点吧。”她做好准备,如果被回绝的话,就动手抢。 老太没有回绝,转身盛出半碗饭,递给乐慧。那饭看着粘乎乎的,上面搭着两根菜叶。那它们是真正的冒着热气的食物。乐慧用手指挖了一口米饭,塞在嘴里。老太递上筷子,口齿不清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也是捡东西的?” 乐慧背脊一凉,她忽然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别说去泰国,就连活下去,都会成问题。她吃完饭,谢过老太,回家穿起最漂亮的衣服,上街找生意去了。 21 小苹果说:“创业初期,是要吃点苦头的。”初中的语文宋老师也说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乐慧开始用心。她意识到,只要用心,就能有饭吃。一个多月下来,她给自己总结:首先,男人总是有需求的。其次,别的女人如果比她漂亮,那么她可以服务更周到;如果比她周到,她就可以更便宜。那些四十岁的女人都有生意,她难道会饿死? 渐渐地,乐慧有了点小滋润。她换了个管道更宽的新马桶,补了补漏雨的天花板,还花一百块钱买了网吧卡,用网聊填补中午起床和夜晚上街之间漫长的无聊。 一天,从网吧出来,突然看到上次的大学生,和两三个同学模样的走在一起。乐慧隔着马路喊:“嗨——”对方停住,慢慢走过来。同学们在原地嘻嘻哈哈。 “你好,记得我吧。” 大学生盯了半天,犹豫道:“你……噢,原来是你。” “今晚有空吗?” “你等等。”大学生跑去和同学们说着什么,那伙年轻男人怪叫起来,乐慧笑盈盈地向他们挥手。在起哄声中,他们沿着马路慢慢走起来。 路上,大学生给乐慧买了一根冷饮,问她好不好吃。香精味太浓,但乐慧仍然说:“好吃,很甜。” 她吃得满手粘乎乎的,没带纸巾,只能舔干净,大学生死死瞧着乐慧一伸一缩的舌头。乐慧笑道:“看什么?”大学生道:“没看什么。”他侧身搂住乐慧,乐慧伸出嘴,他吻了她的面颊和脖子,还她小小的耳朵。 乐慧咯咯轻笑:“忍不住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11) 第六章 小苹果(11) 俩人小跑起来,发现一处绿化带。大学生几乎拎起乐慧,转到一棵树的背面。 再回大路上时,大学生问:“现在几点?是不是很晚了。” 乐慧道:“不晚。”她朝他张开双臂,大学生没有回应。 乐慧道:“我的手漂亮吗?” “漂亮。” “指甲呢?” “我得回去了,宿舍要关门。” “急什么,还没给钱呢。” “什么?”大学生一怔,“搞什么搞,我们是在约会。” “约会?你知道我叫什么?” “你叫小红,我给你买过冷饮。” “你别装傻。”乐慧冷笑。 “你想怎么样?” “我想你给钱。我内裤上可有你的证据。不怕学校知道吗?” “不怕,我们是谈朋友。” “不是谈朋友,是嫖!” 大学生满脸诧异,但很快镇定下来:“嫖?满校园都是美女,随便就能泡一个来,还是免费的。” “你们女生少,而且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没说过。” “快拿钱来。” “要多少?” “本来要四百的,看在熟客份上,就三百吧。” “好,”大学生招招手,“你到这儿来。” 乐慧跟他过去。大学生突然抓起乐慧的头发,将她脑袋往电线杆上撞。尖叫引来一个路人,乐慧听见问:“干什么?” 大学生说:“教训女朋友呢,背着我搞第三者。” 路人走开了,乐慧脑袋一炸一炸的。 “够了吗?”大学生咬牙切齿地问。 “够了。” “真的够了?” “够了够了,求求你……” 大学生终于放手了,朝乐慧啐了一口,摇摇摆摆,大步而去。 22 乐慧下身不适。去医院开了栓剂,连用三个疗程,反而更严重了,腰间时时酸痛,做那事时,整个人像被一裁为二。小苹果给乐慧送来一种药,据说是进口的,外面没有卖,效果特别好。她告诫乐慧:“一定要带套。” 乐慧道:“现在的客人,都不愿意带套。” 小苹果道:“这些坏蛋!” 乐慧道:“什么时候,也让男人们尝尝滋味。” 小苹果道:“好呀,我们去让他们尝尝滋味。” 她想了想,忽然满脸兴奋道:“对了,我们去泰国吧。” “什么意思?” “去泰国呀。去了你就知道。”她来拉乐慧。 这是下午三点多,乐慧想想,也没啥事可干,就跟着她去。 小苹果带着乐慧,换了两辆公车,一路上,乐慧问了几次,小苹果都故作神秘,不肯透露风声。下了车,她们来到一条“酒吧街”。说是酒吧街,更像拓宽了的弄堂。地面垃圾被来历不明的液体粘成小坨小坨的。乐慧踩到一坨,骂声“妈的”,东张西望道:“哪来的泰国,小苹果你又糊弄我。” “别急,今天保证玩得好。” 街边的店招五花八门,美美理发店,小强棋牌室,阿瓜游艺厅。“溜冰场”让乐慧印象深刻,那是半扇窄门,隐着一条逼仄的木楼梯。不知为何,乐慧想起武侠书里的人肉黑店。 终于,她们看到了“泰国”。那是一家门面宽大的酒吧,门口搭出一爿大凉棚,棚布上大幅冰激淋广告,一个蓝衣蓝发的女孩勾着手指,白色大字写道:“想吃就来吃我吧。”旁边两个红色塑料大字:“泰国。”凉棚下,一个穿浅蓝色保洁制服的老头在冲洗塑料凳子,污水沿着地面的坑洼到处乱流。 “到啦到啦。” “这算什么泰国。” “外头看着破烂了点,不过很价廉物美,进去玩了就知道。” 她拽着乐慧往里走。迎面一只巨大的水泥象头,从壁上耸出来,大象额头上写着:e。旁边一串象牙,指着入口的方向。乐慧走过时,碰了碰它们:“假的吧。”拐一个弯,就灯光通明。水泥格子地板,天花板上裸着水电管道,一些桌椅诡祟地团在角落里,中央一大片舞池。墙上画着绿色的棕榈、红色的寺庙,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水果,乐慧认出椰子和榴莲。 一个男人在吧台里清洗玻璃杯,还有两个来来去去,给每张桌子摆放假花。 乐慧道:“他们好瘦。” “做鸭子的都瘦,体力消耗大嘛。” 乐慧发现小苹果声音不对,回头一瞧,她正和吧台里的人飘眼风呢。男人冲乐慧微笑,乐慧撇了撇嘴。小苹果道:“他们会在杯子上横一支烟,你可以过去拿他的烟。他同意的话,就会放倒杯子。” 那男人仍在看她们。他五官不坏,但颧骨过高,整张脸被高颧骨支成一个棱形。 小苹果道:“其实不管什么男人,关了灯都一样,”她凑近来,“只要他们不偷懒,就会很舒服的。而且——你可以让他们用嘴。” 乐慧嘿嘿笑,似是想象到了那种舒服。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男人。小苹果喜欢肌肉男,能把她高高举起,一下摔到床上,拼命搞她,虐待她。 “疼不疼啊?” “疼,但很刺激,”小苹果一下一下翘着身下的椅子,仿佛正骑着一个男人,两眼朦胧地一眯,“我让他抱住我,夹紧我,像要把我弄皱弄碎。” “我体会不到。”乐慧笑了,她更喜欢斯文男人。 营业时间很快到了。男人们仨仨俩俩出来,他们穿得挺普通。 乐慧说:“没你要的肌肉男。” “有一个。”小苹果指了指。 乐慧一瞧:“这怎么能算肌肉男。” “我可以将就,所以总能找到乐子。”小苹果站起身,一蹦一跳地过去,在男人的桌边坐下,俩人接暗号似地低着头。从侧面看,小苹果表情热烈,嘴皮子像只被吹皱的塑料袋口,翻飞不停。 乐慧打个哈欠,又一个哈欠。一个穿银光t恤的男人慢慢踱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12) 第六章 小苹果(12) “可以坐吗?” “可以。” 那人坐下:“我叫小猫。” “我叫乐慧。” 小猫的眼神跳来跳去,让人不喜欢。乐慧正不知该说什么,小苹果拉着她的男人过来了:“怎么样?” 乐慧道:“这是小猫。” “小猫?”小苹果笑道,“我叫小苹果,”她往“肌肉男”膝上一坐,“好了,人齐了。” 乐慧不满意小猫,可小苹果已经谈开了价格。 小猫问,要一间房,还是两间。 小苹果道:“一间房。” 乐慧道:“两间房。” 小苹果瞥了瞥乐慧。乐慧道:“当然两间房。” 小猫道:“一间房加五十,两间房加一百。” 小苹果道:“大家在一间房里,可以玩得更刺激。” 乐慧道:“我没这习惯。” 小苹果有几分尴尬神色,但很快恢复正常。 小猫道:“那咱们走吧。” 两个女孩一路无话,到了小旅馆,各自进房。不知有意无意,挑了两个远离的房间。 小猫关上门,乐慧怔怔站立,望着这个用宝贵人民币换来的男人。 小猫耸耸肩:“开始吧。” 乐慧道:“好。” 小猫开始脱衣裤。 乐慧道:“你们可不可以用嘴巴?” “可以,嘴巴二百。” “额外的吗?” “是。” “我不要做,只要嘴巴。” “你可以不做。” “但刚才说定的六百块,是做的钱。我不要做,我只要嘴巴。” 小猫有些不耐烦:“进来了,脱衣服了,不管做没做,都要六百。” “什么?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不公平!” 小猫龇了一下嘴:“有什么不公平。你们腿一张钱就来了,想干到几岁就干到几岁。我们吃青春饭,做力气活。几年下来,身体都拆败了。你瞧我——”他指指眼睛,他的眼窝发青,塌陷着。 乐慧被识破身份,愣住了。小猫利索地脱光,跳到床上,狗似地跪着:“来不来?” 乐慧动手解裤子,小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乐慧躺到床上,小猫爬过来,舔她的脖子、手臂、胸脯,发出“啧啧”的声音。乐慧的身体颤动起来。小猫游走到她的腰下,缓缓分开她的腿。 突然,小猫怪叫:“你有病!”朝空中呸了几口唾沫。 乐慧夹紧双腿:“有啥大惊小怪,正常的妇科病。” “那得带套子。” “不行。” “我不会给你用嘴,做的话也要带套子。” 乐慧生气了:“这算什么服务。” “你可以到消费者协会告我,”小猫坏笑,“还做不做?” “老娘没兴趣了。” “不做也行。进房费一百。” “开什么玩笑!” “我的身体都给你看了。” 小猫用毯子围起下身。 “就你这身材,送给我都不要。我的客人个个比你好。” “就你这模样,会有客人吗?”小猫笑咪咪的。 乐慧四肢一扒:“一百就一百,我躺一晚上,权当旅馆费。” “再交五十,随你躺多久。” 乐慧嘭地弹起来。 小猫道:“刚才说好的,五十元房间费。” “不是已收了一百吗?” “一百是进房费,五十是开房费。” 小猫一直在挤眉弄眼。 “罢了,我来找乐子的,不想扫兴。” 乐慧亏了一百块,出门瞎转,越转越闷。满街的男女,看着都挺快活。乐慧不知道他们快活什么,她嫉妒。她回旅馆找小苹果。远远就听见呻吟。 “小苹果,快出来!” 屋里忽地没了声音。乐慧静等片刻,呻吟又起,但不如先前放肆。乐慧出了旅馆,在小贩手里买了烟,坐在街边抽。半个多小时后,小苹果出来了。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像刚刚泡过热水澡。 乐慧朝她的红脸蛋吐了一口烟:“听见我叫你吗?” “没呀,”小苹果瞪大眼睛,“什么时候?怎么啦?” 乐慧扭过头:“没什么。” “那吃东西去吧。” “没胃口,今天恶心够了。” “怎么了,玩得不开心?走,先吃饭,慢慢聊。” 小苹果带着乐慧,七转八转,转到一条饮食街上。时已深秋,桌子仍然露天摆放,一张紧挨一张。热气腾腾的食客们,背贴背,肘连肘。吮螺蛳、剥龙虾、剔骨头、喝可乐。连吃剩堆放的垃圾,看着都光鲜诱人。 “阿慧,你想吃什么,火锅怎么样?” 俩人领了号,排在队伍末端。小苹果悄声问:“你猜我刚才舒服了几次?”故作神秘地伸出四根手指,得意道:“这是真的,我很容易的。才五分钟,就第一次了。” 旁边有人扭头瞧她们。 乐慧突然道:“芳芳说得对,你真是个贱货!” 更多人瞧着她们。小苹果觉得乐慧的右眼在缓缓转过一个角度,清冷的目光就洒开来,罩住了小苹果的前后左右。 乐慧缓缓道:“刚才听见我叫你了,就是不理我。只顾自己爽,根本不在乎我这朋友。我们是朋友吗?还有一件事,一直没问你。把我介绍给强强,你得了好处费是吧。” 小苹果嚅着嘴,仿佛在说话,却没一点声音。 乐慧道:“什么都别说,好吗?我最怕听你撒谎。” 乐慧走出队伍。小苹果拉了她一把,很轻,没有拉住。 这辈子唯一的友谊,仿佛一片枯叶,从乐慧贫瘠的日子里扇落出去。 23 生意很不好做。最近有很多“粘毛”的,把行情都搞乱了。那些中年妇女,苍蝇似地飞来飞去,嗡嗡着“小姐任选,百元消费,通宵营业,为所欲为”,还真拉进不少傻子。 连着十多天没客人,乐慧就懒散了,今天刮风,明天下雨,总是找个借口,躲在屋里大睡。她每天都想到小苹果,有时想得多一点,有时少一点。小苹果的小鼻子小眼,红朴朴的小脸蛋。乐慧觉得揪心:失去朋友的感觉,跟的失恋似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13) 第六章 小苹果(13)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找乐慧。如果她死了,变成腐肉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接连很多晚上,乐慧做梦,梦境纷乱。一次半夜,她听见自己大叫:“猫!”醒后坐想良久,什么都记不起。还有一个清晨,突然被梦魇住,脑袋发疼,手脚沉重,持续了二十分钟,好不容易挣脱,一句悲哀的话没来由地钻进脑袋:文瑛死了。 文瑛是谁?乐慧琢磨半天,忽地想起,下午房东会来催租。于是起床找衣服。去年的紧身衣,今朝统统变成宽松服。人一瘦,骨架都缩水。乐慧把自己裹得鼓鼓囊囊的,出门了。 初冬的街上,十岁的孩子们在宣传艾滋病,这些花花绿绿、蹦蹦跳跳的年轻人。一个大眼睛女孩,将宣传单夹着避孕套塞给乐慧。乐慧一甩胳膊,掉身就走。仨仨俩俩有人收了套子,读着资料。其中几个是小姐,乐慧一眼就能辩出。做这个的,脸上是烙着烙印的。乐慧从地上捡起一张传单,卷成一卷,塞进口袋。 是夜,又没生意。乐慧昏昏沉沉回家,不洗脸,不脱衣,往床上一躺。躺下又睡不着,辗转反复,开了台灯,拿出白天捡的宣传单。 读着读着,她开始冒冷汗。很快连冷汗都出不了,只兀自发冷。冷了一会儿,蒙着被子哭。又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挺挺躺着。不知躺了多久,她打开手机,写了个短信:“我得艾滋了,要死了。”翻一遍地址薄,不知该发给谁,就把小苹果的号码,改了末尾一位,发了过去。两分钟后,回复来了:“你谁呀。” 24 小苹果突然看望乐慧。门没锁,她自己推进来,嚷嚷道:“你还活着呀,这么久没音讯。”乐慧背对门口,裹着被子。小苹果坐到床边,推推她:“房间里什么味儿。”去开窗,又道:“窗外也是臭臭的。”关上,坐回床边。见乐慧不动也不响,就道:“你还生我气呀,别气啦。”她摇乐慧,乐慧任着她摇。小苹果掀开被子:“你怎么啦?”拉乐慧。乐慧道:“别碰我,我得艾滋了。” 小苹果哈哈大笑:“不可能。” “真的,你看。”乐慧在被子里找来找去,找出那张绉巴巴的宣传单。 小苹果瞥了一眼:“最近到处在宣传,我也看到过,”又道,“你什么症状?没那么倒霉吧。” 乐慧道:“我低烧很长时间了。那么长时间不带套,一定中着了。宣传资料上说的,这叫窗口期。” 小苹果摸她额头,又摸自己额头:“好象没烧呀。” “浑身难受,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烤。” 小苹果道:“你不会那么倒霉的。要不咱们去医院检查吧。” 乐慧道:“我不去,丢人。” 小苹果搔了搔脑袋:“网上有买自测试纸的,要不我帮你订一个吧。” “多少钱?” “不管多少钱,我来。” 乐慧抬头瞧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又道:“自测的未必准。” “准的准的,肯定准的,”小苹果附到她耳边道,“告诉你,我买过这东西,挺管用的,”她拉起乐慧,道,“走,吃东西去。我看你艾滋还没得,倒是先要饿死了。” 乐慧被她拉着,进到一个小饭馆。小苹果要了一碗馄饨,乐慧也要了一碗馄饨。两碗馄饨上来,乐慧道:“看着又不想吃了。” 小苹果道:“多少吃一点。” 乐慧细细嚼了两口馄饨皮,额头就出汗。停下来,看小苹果吃。小苹果吃得呼啦呼啦,发现乐慧瞧她,就抬头一笑。乐慧接住她的笑,也笑回去。俩人面对面,笑着笑着,就哈哈出声。小苹果道:“见到你真高兴。” 乐慧轻声道:“我也是。”她握住小苹果的手,小苹果放下勺子,双手回握。“阿慧,你的手指头像是一捏就要断了。” 乐慧道:“那你就捏断它。” 小苹果道:“好,”抓着乐慧的双手,让它们贴到乐慧面前的馄饨碗上,“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你想继续和我做朋友。” “那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听了别生气。” “只要你别骗我,我都不会生气。” “那你也别难过。” “好。” “你发誓。” “发誓。” 小苹果严肃着脸道:“我碰到毛头了。” 乐慧顿了顿道:“不可能,你又没见过他。” “可是,你描述过他的特征。那种特征,不是人人都有的。” “这么说,”乐慧将馄饨碗往前推了推,“你们上过床了。” 小苹果道:“我原先也不知道,是强强介绍的。去了发现,他身上的一个开关坏了,对,就是那儿。他主动和我说的,要我配合一下,还告诉我,那是仇人干的。算了,不说了,你脸色都变了。别不理我,求你了。” “没不理你。” “那你理理我。” 乐慧抬头瞄了一眼小苹果:“馄饨凉了。” “我知道你还……” “他眼睛大吗?” “小眼睛。” “长得黑还是白?” “很黑。” “结实吗?” “一般,不算肌肉男。” “毛头很结实的,他天天锻炼。” “也算结实吧。” “你在哪儿见的他?” “房间里。” “我知道是房间里,又不会在马路上。” “我有预感,”小苹果道,“他应该还会来。如果强强那儿再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吧?” 25 和小苹果分手后,乐慧在街上走,走出一身虚汗,就坐在街沿上休息。肚子一饱,人就觉得舒服。坐了一晌,起身继续走。她决定去瞧瞧“慧慧娱乐总汇”。半天没找到,一打听,已更名“兴旺娱乐总汇”。乐慧问迎宾小姐,是否换过老板。一个似没听见,一个道:“不晓得。”她们不让她进,双方争执。保安从大厅出来,乐慧就灰溜溜走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小苹果(14) 第六章 小苹果(14) 隔街望去,“兴旺娱乐总汇”架构敦实,遍体通明,顶部拱成半圆,像一架航天仪器。门前停满轿车,开车门的小厮穿白制服,戴贝蕾帽。两侧裙房延至看不见的街角,隔成一间间酒吧和咖啡馆。这儿是“大仙窟”的中心地段。 “慧慧娱乐总汇”更好听。“慧慧”,毛头这么叫她,还叫她“小东西”,她则称他“老头子”。他比她大八岁。他们都爱听邓丽君,都对花粉过敏,都喜欢闻橡胶水味道。 乐慧默默往前走。人迹逐渐稀薄,空气就清寒起来。乐慧的牙齿和手指纷纷打颤,满世界“咯啦咯啦”的声音。角落里野猫嘶叫,像婴儿在哭泣,有一两声冰冷的鸟鸣。只有人类的巢穴安静着,每个人都会在凌晨死去这么几小时。 乐慧不知不觉走到影子弄,就径直往里,在尽头停住。贞女墙似乎矮了,细看,顶部的砖块被拆走不少。乐慧仰起头,天上白一块灰一块,月钩子褪得很淡了。 乐慧在家门前静立片刻,又绕到弄外。乐家的二楼窗外,晾出一竿衣物。其中有副白色奶罩,在路灯光里跳舞,像一对空洞的胸脯。乐慧死瞧了一眼,又绕回门前,狠命敲门。 敲了许久,开出一条缝,伸出一只手,将乐慧拉进去。门关上了,乐鹏程道:“整条弄堂都被你敲醒了。”他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月光将窗影打在他的乱发上。 乐慧道:“扎姘头扎得爽不爽?” “胡说什么。深更半夜的,你想干什么?不是搬出去住了吗?” “这是我的家,我想走就走,想回就回,还用得着和你罗嗦。” 乐鹏程叹了口气,拧亮客厅的灯。他穿宽大的睡衣裤,虚肿着脸。乐慧往沙发里一坐:“那个女人在楼上?” “没什么女人。” “那让我上去瞧瞧。” “你别上去。” “那让她下来。” 乐鹏程含糊地嗯了一声,上楼去了。乐慧在屋里转悠。家中的摆设调整过了,显得比以前干净。乐慧在电视机旁发现一只相框,里面是张三人合影:乐慧居中,乐鹏程在左,秀姨在右。乐鹏程和秀姨的肩膀挨在一起,乐慧的脑袋正好挡住他们胳膊的缺口。那时,她刚装好生平的第一只假眼,笑得满脸灿烂。相片左下角,有个淡淡的logo:“凯威摄影”。 秀姨从楼梯上下来。她裹着羽绒服,见到乐慧,淡然一笑。 乐慧道:“你好。” 秀姨道:“你好。” 乐慧坐回沙发。 “要不要喝杯热牛奶?” “好。” 秀姨冲了奶粉,端到茶几上,又问:“要不要面包?” “要。” 秀姨拿来切片面包。皱巴巴的,有点发酸。乐慧啃面包,喝牛奶。两者混合出一种滑腻的味道。 秀姨搬个椅子,在乐慧对面坐下。 乐慧问:“今天没上班?” “两点下的班,睡不着觉,过来看看。” “你不用解释。” “我没解释。我的意思是,现在已经快三点了……阿慧,辞退你的事,我想解释一下。” “我不要听。” “其实……” “我不要听!”乐慧把杯子往茶几一放,牛奶在杯壁上来回迭荡,泼溅出来。 秀姨不再说话。乐慧再次望向电视机旁的那张照片。秀姨抽出纸巾,擦掉茶几上的奶渍。“阿慧,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啊?” 秀姨将湿了的纸巾团成团,堆在茶几边。 “你不是和何明要好吗?现在算什么意思,玩三角恋?” “他是我前夫。我们早就分手了。” “他不是你前夫。” “他……”秀姨又抽出一张纸巾,在手心里揉捏,“虽然分手了,但还有来往的。” 乐慧道:“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着。” “我的意思是……” “我去拿点东西。” 秀姨顿了顿:“好,你拿。” 乐慧上楼去。乐鹏程已穿戴一齐,眯着眼靠在床头,见乐慧进来,就站起身。乐慧径直走向衣柜,翻找起来,秀姨的一些衣服,混在她的一起。乐慧取了几件冬衣,关上柜门前,发现一角蓝色,抽出来,是毛头送的桑蚕丝吊带裙,被压得软塌塌。秀姨也上来了,递给她几只马夹袋。乐慧将吊带裙连同冬衣一起,塞进袋子,转身下楼。秀姨跟下去。乐慧在出门前,回头对她道:“和乐鹏程这种人混,不会有好下场的。” 26 一个多星期后,小苹果说:“强强又让我去见毛头。你替我去吧。” “见了他又能怎样。” “你想见他吗?” “想。” “那就去。” 乐慧决定穿蓝色桑蚕丝吊带裙,外罩羽绒服。她有一条蕾丝短裤,可没从家里拿来。手头两条连,都跳丝了。乐慧把它们都穿在身上。 小苹果道:“你疯啦,这么大冷天的。” “这条真丝裙子,是毛头买给我的。他说我穿着好看。” “噢,有纪念意义。要我陪你去吗?” “要!” 一路上,小苹果不断给乐慧打气。 乐慧道:“我现在挺丑的。” “不丑不丑,毛头喜欢你的样子。” “他看见我的瞎眼,会想起以前的事。” “那事过去很久很久了。如果还在记仇,他就不算个男人。” “他现在有女人了吧,很多漂亮女人围着他。” “有女人,怎么还会出来找?” “他一直喜欢出来找。” “那说明没女人。” “哪怕有女人,他也会出来找。”乐慧慢下步子。脑袋冻得缺氧了,耳朵深处隆隆地疼。 “就别管有没有女人,你们只是像朋友一样,叙叙旧。也许他会重新喜欢你呢。” “不可能,”乐慧摸摸假眼,眼眶没肿,假眼球稳当当地深陷着,“不过,那件事不全是我的错。” “这样想就对了,你可以向他解释,你一直想解释的,是吧。” 他们到了小旅馆门口。乐慧说:“也不找个好点的地方。他总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小苹果催她上楼。乐慧说:“我还是怕。” “别怕,有我呢。” 她们围着小旅馆走了一圈。小苹果问:“还怕不怕?” 乐慧点点头。小苹果推了她一把,她就进门去。上了一级楼梯,又回望小苹果,小苹果做个“v”手势,并兴高采烈地摇晃身体。 在二楼时,乐慧注意到一个高男人,站在过道里抽烟。男人听见脚步,回过头。他眼睛很小,目光从下斜的眼梢挤出来。乐慧继续上到三楼,在302门口停住。敲了一会儿,那高男人慢慢踱过来。 “你是强强的人?” 乐慧点头。 男人扫视她道:“不是上次那个。”用门卡开门。 “毛头呢?” “什么毛头?”那人愣住,“你认识毛头?” “我……不认识。” 男人将门卡电座,灯亮了,靠门的厕所里,有什么电器嗡嗡作响。男人示意乐慧进去。他关上门。 “你也认识毛头?”他点起一根烟,“我是毛头的朋友。” “我……也是毛头的朋友。” “哪路的朋友?”男人呼出一口烟,“情人?” “不是。” “别装了,瞧你的表情。” “我们以前……挺熟的。” “熟到什么程度? “你干嘛盯着问。” “熟到什么程度?”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毛头口味挺古怪的,挑不来女人。” 乐慧挥掉面前的烟,想转身推门。男人拦到她面前。乐慧挣了几下。男人扔了烟,双手夹住乐慧:“你知道吗?”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毛头把很多人害惨了。” 乐慧被夹得双肩生疼:“不会的,他很和气。” 男人一声怪笑,厉声道:“算了吧,毛头是个变态、神经病!” 乐慧想说:不是的。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人问:“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 乐慧摇头。男人拎起她,甩到床上。“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27 乐慧听见惊呼:“出人命了!”一串杂乱的脚步。 房门大开,有穿堂风。乐慧挣扎起来,胡乱套上羽绒服和外裤,将破了的真丝裙子捏在手里,踉踉跄跄往外冲。有喧嚷声。她一转身,藏进一个通道死角,人即刻滑到地上。眼睛难受,抹下一把粘乎乎的东西。眼眶开始疼痛,其他地方也跟着疼痛。但它们立刻被一个巨大的疼痛淹没。乐慧感觉,她的直肠似乎坠下来了。恍惚中,似乎是小苹果的声音,说了一串话,很多只手来拉她。乐慧只听清一句:“别待在这儿,警察要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1) 第七章 钱一男(1) 1 芳芳突然皈依基督教。 姑娘们纷纷围拢,夸赞她的钻石十字架好看。芳芳瞄见艾丽斯躲在后面,就冲她点点头。艾丽斯近来摸她的项链:“很贵吧?” “不贵,碎钻不值钱。” “你人漂亮,不值钱的也戴成值钱的了。” 大家好奇芳芳的转变,艾丽斯也好奇,但作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芳芳道:“只要愿意相信上帝,就能相信。” 大家追问,怎么才能相信。芳芳道:“那种感觉,实在形容不来。” 又问相信了有什么好处。 “相信了上帝,上帝会带给我们幸福。” “那不是做交易吗?”艾丽斯插话,“上帝凭啥给我们幸福,我们又不是什么好人。” “可我们也不是坏人。上帝还有个徒弟呢。” 大家哇啦一片,表示不能理解。 芳芳憋红了脸:“很好理解的,我慢慢解释。” 2 芳芳死过一回。她被一个叫cherish的男人掐住脖子。他们是在酒吧认识的。那晚下很大的雨,芳芳接到john的电话。john做网络,it精英。芳芳乐意和有层次的人交往,但雨下得实在太大。 “过来玩吧,上次你也拒绝我,”john在嘈杂的背景里嚷嚷,“今天我们头儿也来了,超级钻石王老五,给你介绍介绍。” “好吧,我来。”芳芳坐上出租又后悔,该不是骗她吧。到了酒吧门口,给john打电话,john出来付掉车费,扶她进去。 “今天你看起来很cute。” “你最会哄人。” john一笑眼睛眯成缝。他比芳芳小五岁,用摩丝固定出冲天发式,牛仔裤在上破了两个洞。john把芳芳介绍给一帮同事:peter、jason、eric、sam、larry……以及cherish。 “cherish是我们敬爱的leader。”john让他俩握手, cherish飞快地捏了捏芳芳的手指。他不年轻了,戴一顶奇怪的帽子。 john怂恿他们坐在一起。芳芳大方地坐过去。cherish挪了一下。john们又是老一套,聊工作,说黄段子。有美女在场,男人都有些自我表现,争相斟酒、搭讪。芳芳谈笑时,cherish静静望着她。这让芳芳有了些好感,主动搭话:“你叫什么?” “cherish。” “本名呢?我不懂英文。” “就叫cherish吧。” “cherish,”芳芳念不准,呵呵笑道,“叫你小切吧。” “随便。”cherish的双目焦点仿佛穿过芳芳的面孔,落在她脑后的某个地方。 他的大嘴巴不难看,可惜鼻子过长,使两目间距显短。最惹眼的还是他的帽子,在脑后鼓起一大坨。那个晚上,他唯一主动说的话是:“你有名片吗?” 芳芳没有,但不介意留电话。 “你有msn和qq吗?” “有qq,但不常上。” cherish让她写下号码。芳芳递纸条时,看见他麻将牌似的戒指。 “有空联系。”芳芳嫣然一笑。 3 一个月后,有个“钻石多金男”在qq上加芳芳。 芳芳问:“是上次酒吧的小切吗?” “钻石多金男”道:“小切是谁?” 芳芳问:“你的名字真牛。你很有钱吗?” “我有钱,很多很多钱。你愿意跟我上床吗?” “呸,我只跟有感觉的男人上床。” “钱多就有感觉了。” “哼。” “女人爱财,男人爱貌,很公平。”他开始滔滔不绝,发表很多对男女关系和社会现状的看法。芳芳不感兴趣,和qq上的别人说话。 “钻石多金男”问:“不在了?” 隔了几分钟,芳芳道:“在。” “不想听我说话?” “我没文化,你说的我听不懂。” “那你说话。”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噢。” “你有男人吗?” “你说呢?” “我做你男人吧。” “我还不认识你。” “聊过天,就算认识了。” “你帅吗?” “不帅,但我有钱。” “多少钱?” “你见了就知道。” “有别墅吗?” “有。” “有车吗?” “有。” “什么车?我不和开桑塔那的男人约会的。” “放心,不是桑塔那。” “你告诉我。” “你愿意来吗?” “我不见网友。” “我不是网友,我是钻石多金男。” “好吧,那请我吃和氏官府菜。” “好。” “你知道和氏官府菜吗?” “当然知道,吃鱼翅的。” 4 芳芳让出租车在前一个街口停下,收好票据。饭店的停车区里,挤满私家车,黑的、白的、银的,全都锃锃亮。钻石多金男,是开宝马还是奔驰? 一辆暗红的轿车缓缓滑过来。工作人员一边挥手,一边喊:“这边,往这边倒。”芳芳给车让道。红车稳当当地停进一个空位。车门开了,芳芳认出那顶帽子。她瞥了一眼车标,一对隼鹰翅膀,正中一个字母“b”。 “你好。” cherish从驾驶座出来。他和芳芳差不多高,却有两个芳芳那么宽。衣服层层叠叠,露着好几个领子,一截皱巴巴的短脖从领子里耸出来。cherish朝左看看,朝右看看,对芳芳说:“进去吧。” 芳芳昂首挺胸,扭身就走。cherish跟在后面。到门口时,他快步上前,想替她拉门,一名服务生捷足先登。“先生小姐订过位吗?” “订过,姓钱。” 领座员查号时,挤过来两名中年男子,其中一个对着芳芳轻叹一声。芳芳朝他挑了挑眼梢。 他们被带到靠窗的二人座。芳芳坐下就开始点菜。点完,cherish看了单子,问:“这么多海鲜,会不会腻?” 芳芳道:“腻了可以喝红酒。” cherish对服务生说:“来瓶最贵的红酒。” 菜上得有条不紊。芳芳每样尝两三口,就放下筷子。cherish默默望着她。芳芳道:“晚饭不能吃太多,会胖的。”cherish说“哦”。他几杯红酒下肚,耳廓都红了。芳芳盯着新换的骨盘,它洁白明亮地托举着一根孤零零的鱼刺。cherish瞧着芳芳,又顺芳芳的视线,瞧着她面前的骨盘。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2) 第七章 钱一男(2) 终于还是芳芳先开口:“你在网上时,像另外一个人。” “是吗,”过了几分钟,才问,“有什么不一样?” 芳芳淡淡道:“没什么不一样。” cherish举起红酒杯,放下,又举起,喝了一口,道:“对了,有样东西送给你。”拿出一只盒子。芳芳打开,是一套项链和耳环,碎钻的十字架坠子。 “喜欢吗?” 芳芳瞄了一眼:“碎钻的呀。” cherish 愣了愣,尴尬道:“是不贵。” 芳芳“啪”地关了盒子,懒洋洋道:“谢谢。” “戴上我看看。” “现在不了。” “让我看看。” “回头再说。” “戴上看看!” 芳芳沉着脸,取下自己的珍珠耳环,戴上那些十字架。 cherish道:“你脖子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这算夸我吗?我就该老得生皱纹了。” 这是饭桌上的最后一句话。出了饭店,仍是芳芳走在前,cherish跟在后。远远看见管停车的保安,靠在cherish的车上,摸着窗玻璃。见主人过来,连忙站直,殷勤地笑。 “他在干吗呀。”芳芳坐进车。 cherish没接话,放起一首英文歌。 芳芳抚着皮座垫道:“这车杂牌的吧?” cherish道:“你不认识吗?反正不是桑塔那。” 芳芳道:“我坐过宝马。” “哦?什么感觉?” “像飞机慢慢起飞时的感觉。” “那坐我这车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芳芳撇撇嘴,“不过似乎挺稳的,没什么噪音,”她忽地盯住车窗帘,“咦,是真丝的?” cherish道:“这窗帘值十几万呢。” 芳芳“切”了一声,道:“真热。” cherish放下车窗。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右侧车道一辆蓝色出租车。司机是个拉碴胡子的中年人,他瞪着芳芳。后座两个花花绿绿的年轻女孩,像两棵圣诞树被伐倒了塞在那里。她们也瞪着芳芳。其中一个惊呼:“宾利!” 芳芳吓了一跳。蓝色出租开始在后视镜中变小。cherish的车子拐了个优雅的弯。芳芳迟疑地望了一眼cherish,又摸摸皮座垫。过了五六分钟,她道:“坐宾利的感觉,就像我们没动,底下的路却在动。” cherish道:“你挺会比喻的。” 芳芳道:“宾利比宝马贵得多。” “是。” “听说宾利能开得很快。” “是。” “有多快?” “没试过,我开车向来谨慎。” 芳芳想了想,道:“我没认出来。” “不怪你,这车不常见。” 芳芳渐渐恢复过来,一连声地问:“你经常到世界各地渡假吗?你有自己的游艇吗?你喜欢吃鱼子酱吗?” cherish笑道:“我喜欢窝在家里。我喜欢吃水煮鱼。” 芳芳道:“你应该穿更好点的衣服,才像有钱人。” “为什么?难道坐在宾利车里,一定得拿个lv包?”cherish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芳芳手中的包。 芳芳背上热了一热:“我这包也不便宜,是超a货,拿到专卖店也未必分得出。” cherish道:“我不懂这些。不过我知道,你拿着它从这车里下去,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 “什么意思?”芳芳顿了顿,“你在嘲笑我吗?” “小姐,我哪敢。” 芳芳有些没趣,假作随意地看车饰。她闻到高级的木材和皮革,混合出清冽森然的味道。车内的一切物件都在熠熠放光。而她没有放光。她紧捂住她的超a货,它让她联想新租的房子,厕所的地面总是返水,真丝裙子晾在卧室会发霉。同住的湖南妹总带男友来过夜。那男人脚臭薰天,满口大话,还趁女友不在,向芳芳献殷勤。 芳芳扭头看宾利车的主人。cherish驾车时,面部线条绷得很紧,看起来竟有几分英俊。专注的神情适合他的脸。 cherish问:“你住哪儿?” “不告诉你。” “送你回去时就知道了。” “我可没答应让你送。” “那你的意思是,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喽。” 5 芳芳问cherish是不是处男。cherish闷声道:“怎么可能。”他们做了两次爱,cherish觉得饿了,到冰箱里拿东西。他赤脚走动,他的家伙垂头丧气地摇摆着,发现芳芳注视它时,又噌地窜起来。 芳芳问:“干嘛还戴着帽子?” cherish道:“你要啤酒吗?” “我不要,你干嘛上床还戴着帽子?” “我喜欢戴帽子。” cherish坐在床边喝冰啤酒,芳芳瞧着他的光背脊,去摘他的帽子。cherish像是脑后生眼,反手一撩,扇到芳芳的耳朵。芳芳尖叫着,斜倒在床上。 cherish拎着啤酒瓶,站起身。 芳芳喊道:“凭什么打我,最讨厌人家打我!” cherish不说话。 芳芳歇斯底里道:“打人是对人格的污辱。我是有尊严的人。” 她又去抢cherish的帽子,手指已经碰到了。cherish扔了酒瓶,双手齐出,卡住她的脖子。芳芳想掰他的手,发现他力大无比。她从cherish的黑眼珠里看见自己,五官逐渐变形,身体不停抽搐。她头一偏,这倒影从眼角滑出去。 cherish探探呼吸,摸摸心跳,又捏捏她的手。芳芳的手心很凉。他将她的四肢摆放齐整,取下自己的帽子,盖在她脸上。然后捡起翻倒的酒瓶,干掉最后一口。 芳芳突然醒了,她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仅仅一瞬。有人在说话:“……我叫钱惜人。今天录下这段话,也许是我最后的话……”帽子的织物纤维随着呼吸,拂弄芳芳的鼻孔。她还感觉脖颈里一道凉,伸手一摸,摸到十字架吊坠。她想起爸爸妈妈,想起吴神父。她缓缓挪开脸上的帽子,看见钱惜人坐在不远处的电脑前。他的后脑勺,是一片高耸的荒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3) 第七章 钱一男(3) 芳芳在那片荒原上走,就走进另一世界。在那另一的世界里,有金色阳光托举着她。阿门! 6 小学之前,钱保佑的绰号叫“大头”。两条弄堂的孩子,见了他就疯嚷:“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钱保佑问二姐钱一男:“什么是大头?” “大头是一种菜。” “他们为啥吵吵?” “因为大头菜好吃,他们喜欢吃。” “我也要吃大头菜。” “没有!” “我要吃大头菜。” 钱一男从灶上拿起半瓶什锦菜:“这是大头菜。” 一天,钱保佑照镜子,突然意识到,小邻居们是在讥讽他。过了几个月,又忽地自个儿明白了,什么叫“下雨不愁”。 钱保佑讨厌下雨,如果没带伞,岂非“下雨不愁”,如果带了伞,就像大伞底下撑小伞。接着他又讨厌晴天,大太阳光里,只有他顶着一把收不起来的伞。人类发明伞,就是为了嘲笑大头。 钱保佑躲在门后数手指。数得无聊就啃。他指甲边的皮肤斑斑点点,鲜红的是血,嫩红的是肉,暗红的是痂。大拇指最好吃,皮粗,在舌头里卷成一粒粒的,嚼得有味;小手指最耐吃,用牙齿找到一处皱皮,咬起,轻轻一撕,一条就下来了。 钱一男终于注意到了这双手:“恶心!”她拼命拍打弟弟的手,钱保佑往后躲,不小心坐到地上。“脏死了!”钱保佑转身往床上一蹦。钱一男顿时浑身发痒,仿佛满地的细菌,不是粘在钱保佑裤子上,也不是粘在床上,而是粘在了她身上。 钱保佑泣不成声,却不肯认错。钱一男打累了,一扔鸡毛掸子:“今天睡地板。”钱保佑拿起暖饭锅的棉垫,蜷进角落。钱一男瞧着他默默抽搐的背脊,有点于心不忍,大声道:“只要你以后讲卫生,姐姐就买麦芽糖你吃。”钱保佑不吱声。钱一男不再管他,清洗起床被。 天底最难看的手,除了钱保佑的,就数钱一男的了。长期接触肥皂和洗衣粉,使得它们像浸泡在液体里的标本,肿胀,变形,挤满纹路。 洗完床单、枕巾、被套、床沿、弟弟的衣裤、自己的衣裤,索性又将所有毛巾洗一遍。天色蒙蒙发亮,家里终于恢复秩序。钱一男舒了一口气,调好闹钟,换上睡衣,正打算阖会儿眼,就见钱保佑从地铺上起来。他烙着席印的小脸,已经冻得发青,两只小眼半眯着,眼角挂眼屎,鼻尖淌清水。 “姐姐,我怕,抱抱。” 眼见弟弟扑上来,钱一男嘣地窜开。钱保佑脑门撞在床头,顿时也醒了。钱一男后退一步道:“你没事吧。”钱保佑挣扎着起来,也不知醒没醒,又回角落里躺着。钱一男擦干净床头,烧了热水,硬拽保佑起来,要给他洗澡。钱保佑不肯。一男道:“睡了一晚地板,很多虫爬到你身上。” “那为啥让我睡?” “因为你脏。” “我不脏。” “你脏的。” “我不脏。” “你脏的,”钱一男轻掴他一下,“大人说话不许回嘴。还有,以后再也别抱我。” 7 上小学时,钱保佑的绰号“皮球”。大家嚷着“拍皮球啦”,跑过来拍钱保佑的后脑勺。钱保佑逃得快,但往往被七八个男同学围住,被他们轮番拍打。钱保佑不回家诉苦,因为钱一男会说:“受同学欺负,就去告诉老师。”钱保佑不告诉老师。老师们承认他聪明,却没一个喜欢他。 学们跳橡皮筋,有时唱:“小皮球,落小地,马莲开花二十一。”那是一种团团转的跳法,三五个女孩围成圈。钱保佑痛恨“小皮球”三字,偷偷剪了一个女孩的皮筋。她们向老师告状,老师不让他放学。 钱一男下班后,把弟弟从学校领回来。两人一前一后,保持距离。钱一男突然扭过身,问:“知道你为什么头大吗?” “不知道。” “是助产士用产钳夹的。” “为什么要夹?” “不夹就生不出。” 钱保佑毫不犹豫道:“我情愿没生出来。” 钱一男淡淡道:“那你可以去死。” 8 小学二年级,增设体育课。钱一男痛恨体育课和一身臭汗的钱保佑。她把弟弟拦在屋外,让他脱了衣服,直接入木盆洗澡。钱保佑不肯,两人僵持。转眼天就黑了。 钱一男道:“脱吧,反正没人看见。姐是为你好。” 钱保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瞧瞧左右没人,开始脱衣服。刚把裤衩扔进门,就听背后有人嘻笑:“钱大头,光!”钱保佑脑袋里“嗡”了一下。钱一男叫:“你干什么!”话音没落,光身子的弟弟就消失在夜色里。 晚上十一点多,钱保佑回来了,裹着一件哪里扯来的女式棉毛衫,拎着一只污损的袋子。钱一男刚开门,他就将袋子一甩,一股恶臭弥散进来。钱一男尖叫,叫了两声,眼泪流下来。钱保佑第一次见二姐哭,指着她哈哈大笑。隔壁突然有人开门:“深更半夜的,俩神经病。” 钱一男擦干眼泪,压低声音道:“你进来。” 钱保佑道:“不进来。” 邻居又骂:“神经病!”重重把门关上。 钱保佑突然问:“你的人生不是清洁,就是消毒,有意思吗?” 钱一男简直不能相信。弟弟把“人生”二字说得老气横秋,配上矮壮的身坯,活脱脱一个若有所思的侏儒。她有点发怵,那一晚起,再也不打骂他。 9 钱保佑完成作业和家务后,要么看学校借的小人书,要么搬个板凳在门里坐着。他喜欢旁观这个世界。当他自己走进去时,世界就不完美了。 傍晚的空气里,有固本肥皂和炒鸡蛋的香气。玄色的机制瓦、掉了漆的朱门,灰暗了的清水红砖墙。瓦顶上掀出一扇扇小天窗,灰不溜丢的麻雀们,从天际线上飞过去。同龄的小朋友们歪戴红领巾,嚷嚷闹闹着回家。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4) 第七章 钱一男(4) 钱保佑拿起铅笔,自然而然就会画了。画墙、画树、画电线杆、画掉落墙角的一只毽子。他用咖啡和浅黄的墨水笔,勾出毽子毛的光泽。落日偏过一个角度,七彩颜色就在那些羽毛上流动。钱保佑知道,那是阳光被分解了,小学五年级的《自然常识》课本上写的,三年级的钱保佑已经知道了。他用练习薄的格子纸,画了二三十张,精选十张,缝成一册,用旧年历纸包好封面,藏进抽屉,没事拿出来瞧。他希望听到夸奖,但姐姐不会看的。一天,钱一男大扫除,把他的画拿来擦玻璃。钱保佑回家时,只挽救到一堆湿漉漉的纸渣。那晚,趁姐姐出去洗脚,他抠出很多鼻屎,搓成一粒粒的,粘在钱一男的被子里。 10 钱保佑养过猫,路边捡的——黑色家猫,跛了一足。钱一男不肯放进门,钱保佑一松手,猫儿就一瘸一拐地踱进去。钱一男不敢碰它,只能上前扯钱保佑的衣服,钱保佑抽抽鼻子,做出擤鼻涕的表情。钱一男触电似地松了手,一扭身,发现黑猫已端坐靠背椅上,懒洋洋的像个太爷。 “好,好,你们睡,我回单位!”钱一男唏哩哗啦,整理毛巾牙刷,想想单位更脏,动作就缓下来。 钱保佑道:“猫的事情我来负责。” “负责!你一丁点儿小的人,知道什么叫负责?” 钱一男匆匆把自己弄干净,避瘟神似地上了床。她时刻担心脏猫会跳上来,翻来覆去了一整夜。钱保佑把猫拎到塑料盆里,拿刷鞋的板刷清洁。这是只圆耳绿眼的猫,被水打湿后,毛发粘成一丛丛的,四肢瘦骨伶仃,脑袋奇大无比。钱保佑揪起它的后颈皮,高声道:“从现在开始,你叫‘大头’,听见没有!” 11 钱一男感到,自己成了家中最没地位的。怕弟弟,还怕猫。黑猫常常半开着眼,睨视钱一男,钱一男觉得它在谋划什么诡计。它走路一瘸一拐,悄无声息。好几次,钱一男感觉有动静,低头发现猫已从她脚上踩过去。钱一男只能高卷裤腿,避免被猫爪污染。 最头疼的是,黑猫身上有牛奶和鱼肉混和的腥臊气,很快,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有了。钱一男认定,这味道是从它的耳孔散出来的。它们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似耳垢,又似寄生虫,钱一男无论何时想到,就骤起一身疙瘩。她在床上搭了个帐子,起床后用夹子夹紧帐幔,再覆一层毯子。 黑猫有只纸箱小窝,还有一只专用食盆。它吃东西不挑,大小便也总是自觉走到屋外去。钱一男见过它撒尿,狗似地抬着一只脚。她烧菜时,会往猫盆扔些零杂,她觉得自己是在讨好它,这让她不痛快。 钱一男申请单位宿舍,很快批下来了。大姐钱爱娣正好插队落户回来,接手照顾弟弟。钱爱娣烧得一手好菜,做家务雷厉风行。但钱保佑仍然不喜欢她。回家点个头,吃完饭筷子一扔,到桌边做作业,做完作业没事干,就逗“大头”玩。 大头毛发一干,脑袋就是正常比例。钱保佑喜欢将它弄湿,大头拼命挣扎,水溅了一地。钱保佑打起猫来绝不留情,大头躲在家具背后,钱保佑就拿扫帚柄戳刺,戳得它喵喵乱叫,翘着脚出来。大头出走过几次,天没黑就溜回来。钱保佑打得不过瘾,就扼它脖子,直扼得吐出舌头,才往地上一扔,踢上两脚,将装剩菜和牛奶的盆放到它旁边。大头缓过劲后,总是狼吞虎咽,它的瘸脚拖在地上,吃到满意时,微微抽抖几下。钱保佑喜欢看它进食,有时故意用脚将猫脑袋挤出盆子,大头就绕着他的脚呜呜悲鸣。 有时爱娣看不下去,给大头的伤口抹紫药水。她是病退知青,在街道的里弄生产组制作手表带。除此之外,还替人带孩子赚钱。钱保佑常常独自在家,就对着大头说话。大头很乖,软塌塌缩在桌边,有时趴伏着,有时仰起脖子,东张西望。 “大头,你求饶,我就给你东西吃。” “大头,没了我,你就得死。” “大头,听过雨伞的儿歌吗?唱给你听: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一日钱爱娣回家,吓了一大跳:“保佑阿弟,你和谁说话?” “别烦,我在背课文呢。” 12 天气一回暖,弄堂里的母猫开始发情,白天满地乱滚,晚上叫个不停,见了人老远凑上来,如偌搭理了它们,它们就在人腿上蹭啊蹭的。隔壁的弄堂祥安里,有只叫“喵喵”的母猫最出名,除了四处乱撒尿,还喜欢人摸它。一摸,喵喵就趴到地上,抬高,尾巴朝向一边,后脚交互踏步。 首先是一个小男孩发现的。他问妈妈,妈妈骂了句:“下流。”自此,邻里的男孩都知道喵喵了,没事就摸它玩。钱保佑见过喵喵,几次窜到家门口,一场乱叫,叫得大头骚动不已。钱保佑锁了门,大头就用爪子“滋滋”抓门,钱保佑不耐烦了,又一顿好打,几次把大头的屎尿打出来。 趁着钱保佑上学,大头还是跟喵喵私奔了。那一晚,它没回来。钱保佑将准备好的牛奶和鱼肉撒在家门口,第二天一早,被爱娣扫走了。钱保佑连着几天无精打采。 一星期后,大头归家了。它被喵喵的主人赶出来。那胖女人说:“找你家钱保佑去。”一脚踹出门。 “大头,回来啦。”钱保佑关上门,拿出猫盆,倒上牛奶。大头俯身就喝。它的毛发里嵌着好多垃圾枯叶,浑身上下一股尿味。钱保佑又加了牛奶,直到大头喝饱了,收拢前肢趴在地上。 钱保佑道:“伺侯过你了,该教训你了。”一脚踢向猫脑袋,大头惨叫着一滚。钱保佑追着它踢,边踢边嚷:“你们都不要我!都不要我!臭大头,死大头,不得好死的大头!”直踢到角落里,拎起它的后颈皮,死命往猫脸上一击,顿时感觉拳背湿了——大头的左眼被打爆,一股猫尿同时瀌射出来。钱保佑撩起血淋淋的拳头,又是一下,大头的脑门“咔”地凹进去,天灵盖碎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5) 第七章 钱一男(5) 钱保佑将它缓缓放到地上,大头脸朝下蜷着,身体静静抽搐,一滩血在地上越化越大,还有白泡泡样的唾沫,浮在血迹上。钱保佑静静望着自己的黑猫,它垂死的样子,像一个人。 13 1981年,14岁的钱保佑跑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钱惜人。大姐钱爱娣劝说:母亲生前起的名,不能胡乱改。他只作没听见。这个女人,没多久出嫁了,又没多久死掉了。她嫁在同一条街上,经常跑回来做菜洗衣,还不时塞钱给他。除此之外,他俩的生活互不相干。 钱惜人读重点高中时,开始受老师宠爱,同学们为了请教问题,也会套套近乎,但很快都被钱惜人的傲慢得罪。钱惜人讨厌笨蛋,他从不掩饰。两个姐姐也不聪明,钱惜人的优秀基因像是天外飞来的。 钱惜人高中阶段唯一的“良”,是体育中的八百米跑。和大姐爱娣一样,钱惜人有双粗壮的腿,但长跑不仅仅需要爆发力。 每天放学后,钱惜人沿着河边练习跑步。鞋坏得很快,索性就赤足。回家后,他喜欢用黑脚板在地上踩来踩去,如果二姐看到,一定又会哭鼻子吧。这想法让他快乐。现在的钱一男,已经中断工作,成为土木工程系的在读大学生。 又到八百米测验的日子。钱惜人问大姐要来钱,买了双结实的新跑鞋。有十多个同学一起考,钱惜人当了一圈排头兵,第二圈时,体育委员追上他。钱惜人在第三圈重新超出。最后一圈极为漫长,钱惜人看着体育委员在前头越跑越远。他腿软得直打颤,身上的肉像要被一块块颤下来。不断有人从身边冲刺过去,围在终点的同学齐声大喊。钱惜人艰难地转过最后一个弯道,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嚷嚷:“大头鬼,跑得慢!大头鬼,不及格!”钱惜人一声怒吼,冲过终点,把带头起哄的同学扑倒在地。男生们骚动起来,围攻钱保佑。当体育老师救出他时,他的半张脸是青的,下巴也脱臼了。自那以后,钱保佑的嘴巴再不能完全张大。 14 钱惜人是班里唯一考取北大的。他喜欢数学系,数学系的人们善良,并且尊重智力。钱惜人不算最用功,奖学金却拿得最多。业余时间读杂七杂八的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还有什么训诂周易。钱惜人喜欢《资本论》,从图书馆借来后,放在枕边每天读几页。还有英文版的《宣言》,有些段落能背出来。钱惜人用奖学金买了个小半导体,每天清晨带着跑步,跑到树林深处,拿出来收听《》。钱惜人上英文课睡大觉,但每次都是班级第一。同学问起经验,钱惜人笑而不答。于是他们只能酸溜溜道:“聪明是天生的,瞧人家脑袋长得多大,里面全是脑容量。” 大二时,钱惜人开始炒股。积攒的奖学金,外加大姐赞助,花三十元买了认购证。他没和任何人说起这事。 钱惜人开始逃课,辅导员警告过几次,才有所收敛。课余时间,他要么躲进帐子,要么不知去向。室友趁他不在,翻查床铺,除了半床子书,什么也没发现。钱惜人的名次慢慢下来了,但还保持在中游。 刚进校的夏天,钱惜人头披湿毛巾,压上一顶军帽,被人嘲笑是电影里的日本鬼子。入秋后戴个米袋似的布帽,据说是自己用旧衣服缝的。大冬天里,钱惜人穿军大衣,将厚领子立起,挡住半个脑袋。好事者说:“还是这样好,遮遮掩掩反而古怪。”听闻这话,钱惜人又把他的米袋帽戴上,这一戴,直戴到离校那天。 大三暑假,钱惜人窝在家,看了两个月的书,钱一男催他勤工俭学,钱惜人拿出一张十元钞票,甩在她面前,把毕业分配到房管所的姐姐吓一跳。 九月很快到来,钱惜人回北京报到,当他提着行李走在校园时,突然发现了以前没发现的东西——就是那些女孩子,花花绿绿,仨仨俩俩,叽叽喳喳。她们多么美!钱惜人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经画过的美丽画儿。 钱惜人的初恋蒋伊娜,就是她们中的一个。蒋伊娜穿浅蓝色棉布裙,梳“小鹿纯子头”,左右小辫各系一条红纱饰带。钱惜人在食堂窗口排队,蓦地被相邻队伍里的两朵小红花晃了眼。一个女孩嘴衔金属饭勺,茫茫然地朝这边望。钱惜人以为在看他,刹时脸颊发烫,但立刻发现不是。女孩跟着队伍慢慢移动,眼神就落到钱惜人前面去了。钱惜人心里着急,好在他的队伍忽地移动迅速,他和女孩的距离又缩短了。 在更近处,能看到她嘴唇上一弯淡淡的汗毛,还有裙子里透出的白色乳罩的轮廓。好几个男生在偷瞧她。女孩没注意,钱惜人却注意了。他盯了他们几眼,仿佛要用眼神将他们一一击倒。 很快到窗口了,钱惜人胡乱打了一个菜,二两饭。女孩也打好饭菜,转身往外走,什么东西从她身上飘出来。钱惜人飞快窜过去,捡起一看,是一张一元饭票,被那只美丽的掌心捂得微潮了。 15 蒋伊娜有点像印度人,皮肤黑亮,五官粗犷。最扎眼的是一米七四的身高,疾步快行时,胸部微微荡漾,这使得她有些害羞,走路和说话会情不自禁佝着背。 和钱惜人谈恋爱后,俩人白天走在校园里会离开一段距离,晚上则互相搂着,有时钱惜人搂蒋伊娜,有时蒋伊娜搂钱惜人。 蒋伊娜知道钱惜人,著名的数学系怪才,她读过他发表在校报上的文章,满篇术语,句子拗口。她读不懂,但是颇为崇拜。第一次近距离看钱惜人的脑袋时,蒋伊娜觉得不习惯,但她把不习惯有礼貌地留在肚里,接过他递还的饭票,说声“谢谢”。钱惜人邀她共进午餐,蒋伊娜犹豫。钱惜人就面露窘色,摇晃身体,仿佛快站不住了。蒋伊娜于心不忍,就同意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6) 第七章 钱一男(6) 钱惜人又去打了三个荤菜,请蒋伊娜品尝大排骨。蒋伊娜道:“我吃自己的就行。”钱惜人执意把排骨夹到她碗里,蒋伊娜脸红了。有人轻捶她的背,回头一看,是个同班同学,她朝蒋伊娜挤挤眼睛,不打招呼就走过去了。蒋伊娜顿感别扭,弄得钱惜人也不敢说话。俩人默默吃着,蒋伊娜始终没碰那块大排骨。 饭菜将尽时,钱惜人憋出一句话:“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喜欢看文学书。” “理论书呢?” “看过一些美学。” 钱惜人道:“我喜欢马克思和弗洛依德。” 蒋伊娜道:“你写过文章的,是吧,好象是谈论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依德学说的关系的。我读过,写得很好。” 钱惜人听了高兴,聊起《资本论》。蒋伊娜听不太懂,但钱惜人讲得很有气势。她问:“你的父母是学者吗?” “他们是普通百姓。妈妈生我时死了,爸爸又有别的女人。” “噢……” “不用安慰我,我是男人,扛得住。” 蒋伊娜暗暗替钱惜人难过,背后对他的议论真不公平。钱惜人矮了点,但身板结实,走路大摇大摆,颇有气派。他五官不难看,眼睛虽小,却精光四射,蒋伊娜觉得它们很深邃,一下把中文系男生的罗曼蒂克做派比下去了。 俩人谈至饭堂阿姨打扫卫生,才结束这顿饭。下午的专业课,蒋伊娜迟到了。邻座男生看了她两眼,突然问:“听说你和数学系那个怪人好上了?” 蒋伊娜涨红了脸笑道:“哪有的事!” “他哪点好呀,杨克飞一直喜欢你。” “哪有的事!”蒋伊娜又笑。那男生吐吐舌头,别过脸听课去了。 蒋伊娜是男生中有名的“”,对她有意思的不少,却没一个敢追求。她的浓眉大眼给人以性格凶悍的假相。 钱惜人告诉蒋伊娜,“小鹿纯子头”更适合娇小可爱型女孩,她梳“熊英翘头”可以显出甜美。蒋伊娜来自没有电视机的北方小镇,不知道《霍东阁》,只在明星照上见过“小鹿纯子”。钱惜人帮她把发型梳出来,她连连称赞,欢喜不已。这男孩样样拿手,连扎辫子的细活,都做得一丝不苟。他扎出歪向一侧的马尾辫,辫梢倒梳着打松,再将两根红饰带并拢,在辫根打一个大蝴蝶结。 钱惜人开玩笑道:“你信不信,我还会画眉毛。”这话有些肉麻,但蒋伊娜会喜欢。 蒋伊娜果然喜欢,接口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钱惜人为了蒋伊娜,在图书馆恶补了好一阵。他以前不喜欢文学书,现在就更不喜欢了。小说家不诚实,他们粉饰生活。诗人呢,多愁善感得跟娘们儿似的。蒋伊娜热爱沈从文和徐志摩,有时读着读着,长睫毛上就亮晶晶的。钱惜人喜欢看她哭:这个永远和他对着干的世界,突然在蒋伊娜的泪水里温存起来。 16 他们像所有热恋中的大学生,一起看电影,上自习,参加周末舞会,绕着校园一圈圈散步。钱惜人憎恨舞会,但蒋伊娜喜欢。跳快三时,她的裙裾开放成一朵花,男生们的目光就像蝴蝶似地粘过来。钱惜人坐在角落里,浑身紧绷,右手狠狠抠着左手掌心的肉,仿佛在抠着那一双双眼睛。 蒋伊娜硬拉钱惜人学跳,钱惜人踩到她的脚。蒋伊娜说:“不疼,没关系。”钱惜人立刻板起脸,甩开手,回到座位上。蒋伊娜呆在原地,立刻有男生过来邀请她。钱惜人认识,蒋伊娜同班的,叫什么杨克飞,据说家里有背景,长得人高马大。蒋伊娜告诉过钱惜人,杨克飞对她有意思,马上又补充:“我一点看不上他,草包一个。” 眼下这个草包,正将手放在女人的腰上呢。钱惜人听到自己的拳头咯啦啦响,他捏紧它们,站起身,缓步走向那对舞者。蒋伊娜率先看见,惊呼:“钱惜人!”话音未落,钱惜人已经抓住杨克飞的胳膊。 一个高,一个壮,打得旗鼓相当。杨克飞一边出手,一边口齿凌乱:“你算哪门子葱……信不信我爸能整死你……”钱惜人闷声出拳。由篮球场临时改成的舞池乱作一团。杨克飞被钱惜人顶到了球架上。蒋伊娜在旁跳脚连呼:“谁再打,我就不理谁!”嚷了三五遍,两个男人才慢慢收力,蒋伊娜趁机将钱惜人拉开。 “别碰我!”钱惜人恶狠狠地往前走,边走边身体不住颤抖。从后面看他的大脑袋,让蒋伊娜想起卡西莫多。她像是突然才发现,钱惜人实在算得上丑陋。 “我不喜欢没教养的人,再见!”蒋伊娜大喊一声,转身回走。蓦地眼前一闪,钱惜人已窜到她面前,拉住她道:“娜娜,我爱你!”没等蒋伊娜反应,钱惜人双膝“咚”地叩在水泥地上。 “别这样,别这样!”蒋伊娜手忙脚乱,怎么都拉他不起。 “你以为我想打架吗?我好歹也算知识分子,我只是太爱你了!” 蒋伊娜心里一慌,也跪下来,嘴里胡乱咕哝着:“别这样,别这样……” 钱惜人拽住她,他感觉她的胸脯先于身体倾了过来。他啄向她的嘴唇,她顺从了。这是第一次接吻。钱惜人的舌头很冷,蒋伊娜觉得在舔一块塑料。钱惜人的泪水顺着紧贴的面颊,流到蒋伊娜嘴里。蒋伊娜搂紧钱惜人,她感觉自己像个母亲。 钱惜人松开蒋伊娜,蒋伊娜难为情地将脸埋向一侧,从臂弯里偷瞧他。钱惜人看到她亮晶晶的睫毛,温存的暖流又涌起来。他吻蒋伊娜的脸颊,吻她的鼻子和眼睛。他立刻感觉,蒋伊娜在微微躲闪。 “不喜欢我亲眼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7) 第七章 钱一男(7) “喜欢。” 钱惜人又捧起她的脸。蒋伊娜推开他:“我不习惯。” “怎么了?” “眼球会发炎的。” 钱惜人浑身一凛,想起了二姐钱一男。 “嫌我脏!您继续爱干净去吧。”钱惜人站起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踏步而去。 17 蒋伊娜不清楚,这是否算正式分手。钱惜人再没找她,她也按兵不动。开始有男生约她出去,钱惜人的得手,让他们信心倍增。蒋伊娜来者不拒,但很快发现,约会都挺无聊。彼此问问吃什么,看哪些电影,偏爱的颜色和花卉。不是喜欢吃辣,就是喜欢吃甜,不是喜欢白色,就是喜欢红色,但这些有什么意义!她回忆钱惜人的真知与内涵,悲哀地想:也许这辈子再不能碰上这样的文理全才。 追求者们互相竞争,自然淘汰,一个多月后,剩下实力最雄厚的杨克飞。一看他就在恋爱,头发烫得微卷,梳成三七开,连鬓角都精心打理过。还买了四喇叭的录音机,整天对着窗外放台湾歌曲。 杨克飞送给蒋伊娜五六条裙子,全是花花绿绿的大下摆,香港款式。蒋伊娜不肯收,他就托室友放在她床上,并且带话:“如果不喜欢,直接从窗口扔了。”除此之外,还有首饰和化妆品,大多海外带来的。蒋伊娜悄悄用过,法国面霜很细腻,擦了以后毛孔都看不见了。蒋伊娜趁室友外出,穿起花裙子,化好妆,在镜子里前后左右地照。裙子有点小,腰里的肉被挤出来,双腿也显得粗壮。她摸摸头发,想起钱惜人梳的“熊英翘头”。 蒋伊娜道:“以后别给我买衣服了,我不缺。” 杨克飞道:“那给你买什么?” 蒋伊娜道:“什么都别买。” 杨克飞搔搔脑袋:“不买衣服,我知道了!” 过了两天,蒋伊娜又收到礼物,居然是只黑色的蕾丝胸罩,装在印有英文字的粉色塑料袋里。蒋伊娜打开来看,脸唰地红了,将袋子往杨克飞身上一扔:“你什么意思!” 杨克飞怔了怔。 蒋伊娜厌恶道:“你不觉得你很轻浮吗?” 杨克飞道:“我再怎么对你好,你都不领情。” 蒋伊娜口气软下来:“我不是这意思。” 杨克飞叹息道:“你不喜欢,我就把它扔了。” 蒋伊娜急道:“别扔!” 杨克飞趁机往她手中一塞:“那你拿着。” 蒋伊娜瞧瞧周围没人,赶忙接住,藏进书包。 杨克飞嘻皮笑脸道:“晚上出校玩玩去。” “太晚了不好,室友有意见。” “偶尔一次。咱看《庐山恋》吧。” “这片子好象很红。” “是啊,可好看了。已经买好票,八点半结束,也不算晚。” 结果九点一刻才结束。蒋伊娜不停看表,片末的“完”字一出,就往外冲。 杨克飞紧跟道:“电影好看吗?” “好看。” “别走那么快。” “寝室快熄灯了。” “现在赶回去,肯定已经熄灯。” “你说怎么办。” “不如去跳舞。” “开什么玩笑!” 杨克飞倾着身子,微笑地注视她。蒋伊娜心里动了一下。在斑驳的路灯下,杨克飞有点像《庐山恋》的男主角郭凯敏。他的肩膀宽极了。 “我们去跳舞吧,”杨克飞腆着脸凑上来,轻轻拉起蒋伊娜的手,阖在自己的双掌之间,轻声道,“好不好嘛?”他的呼吸喷在蒋伊娜额角上。 “好……就怕不安全。” “有我呢,谁敢欺负你。” 他们去了社会上的舞会,在一个大院里,院门紧闭,有专人守着,问了话才让进。杨克飞熟门熟路,绕过两个弯,下几级台阶,到达一个类似地下车库的地方。 蒋伊娜注意到对角放着的两只大录音机,有人蹲在那儿试磁带。天花板上裸着几根电线,挂下七八只灯泡。一排面颊抹得红红的女孩站在角落里,其中几个头发又卷又蓬,像洋娃娃一样。杨克飞指了指:“你烫那种大波浪肯定漂亮。”烫大波浪的女孩像是听到了,转过脸,冲杨克飞扬扬下巴。她的胸脯比蒋伊娜还大。好几个男青年围着她转,还吹口哨。另外一些则鬼鬼祟祟走动着。蒋伊娜发现不时有人盯她,往后躲了躲:“他们是流氓吧。” “别怕,不是流氓,是附近工厂里的。” 磁带终于调好,音质闷闷的,反而添了一种暧昧,撩拨得人们蠢蠢欲舞。杨克飞拉起蒋伊娜,快三放完是慢二。杨克飞捏着蒋伊娜的手道:“这是第二次。”蒋伊娜含糊地“嗯”了一声。杨克飞渐渐往角落跳。蒋伊娜道:“我这儿没位置了。”杨克飞道:“我这儿有。”顺势抱住她亲吻。立刻有口哨声。蒋伊娜觉得浑身血管都在一跳一跳,杨克飞湿漉漉的舌头在叩击她紧闭的牙齿。他的嘴里有好闻的牙膏味道。蒋伊娜缓缓开启牙关。这个瞬间,她仿佛看见一双盈满泪水的小眼睛。她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击中了。 这一刻,蒋伊娜决定:回去找钱惜人。 18 足有两个月,钱惜人几乎没和人说话。他夜夜梦见蒋伊娜,有时说笑,有时走路,有时在和他一起做着不知什么的事情。一次蒋伊娜站在河对岸,指着河水问:你跳不跳?钱惜人摇头,蒋伊娜就微微一笑,自己跳了下去。钱惜人拉她,拉起一把头发。清晨醒时,为了挤走梦境,钱惜人睁大眼睛,努力瞪着随便什么物体,心中默念:帐子帐子,或者钩子钩子。 他将蒋伊娜洗过的衣服统统扔掉。这反而使他每天穿衣时,都会想起这件事,进而回忆到蒋伊娜在水房里满手泡沫的样子。还害怕去食堂,他能准确辨出,哪些椅子是他们一起坐过的。他买了很多方便面。室友质问他为什么总用别人的热水。钱惜人又想起和蒋伊娜一起打水的情形。蒋伊娜能拎四只热水瓶。她的身体像古希腊人那样健美匀称。当他们拥抱时,她的胸脯温柔地压迫着他。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8) 第七章 钱一男(8) 钱惜人不听英文了,也不去上自习。除了必修课,其余时间躲在帐子里。唯一的活动是夜间到操场跑步。钱惜人喜欢狂奔,像十八头狮子在身后追赶。满耳都是自己的喘息,嗓子眼发了毛,涌出一股腥甜,心脏像是顶到肺上,挤迫着呼吸,膝盖和横隔膜此起彼伏地疼。这种时候,他会想起高中的八百米测试,想起喝倒彩的同学们。于是想起唯一为他鼓掌的人——蒋伊娜。 钱惜人总是跑到足下发软,伏倒在地。当他贴住大地时,心灵会稍稍宁静。他逼迫自己想虚无的东西,比如人生,上帝,命运……这些词汇在他内心形成一个黑洞,就像沙子硌着脸似的硌着他的魂魄。直到浑身僵直了,才缓缓站起。他喜欢踢操场,一脚扬起一片沙,在纷纷扬扬的降落中,沙粒发出“窸窣”的轻响。钱惜人踩着这声音往回走,一天的搏斗终于可以结束了。 一次回宿舍路上,钱惜人撞见蒋伊娜和人约会。他一眼认出她的背影,急忙往旁边一躲。男生比蒋伊娜高半头,走得很近,俩人的肩膀像是重叠着。蒋伊娜穿长袖衬衫和灯芯绒裤子,穿裤子的蒋伊娜双腿修长。 那臭男人是杨克飞吗?钱惜人不能确定。第二天,他逃了课,到中文系寝室楼下转悠,转了几圈,又感到没意思:不管那男生是谁,不久的将来,总会有别人拉起蒋伊娜的手,还会吻她。 几天后,钱惜人再次碰到蒋伊娜,在图书馆旁边。她和一个男生站着说话。钱惜人赶忙掉头溜走。那男生戴眼镜,身材矮胖。蒋伊娜不会喜欢的。不过也难说,女人善变。钱惜人后悔没有观察他们的神态。蒋伊娜听人说话时,会非常专注地望着对方,这表情让人心动。戴眼镜的家伙一定招架不住了吧。钱惜人真想随手拉住什么人,大声逼问:蒋伊娜最近到底怎样了?是不是有新男朋友了? 这时,一个从钱惜人身边经过的女生,突然恐惧地往后一跳:这个大脑袋的怪人,正一脸狰狞,念念有辞呢! 钱惜人回到宿舍,刚想开门,听到室友在里面。他们在说什么,蒋伊娜吗?钱惜人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清。屋里的人笑了,是在笑他吧。钱惜人狠狠踹门,踹不开,只能拿出钥匙,推门进去,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天蓝色的布帘在晚秋的风里哗啦乱飞。他走到窗前,窗外的树变远了,窗下的人变小了。整个世界像是忽然疏离了。钱惜人将手指呆呆塞进嘴里,手指是咸的。他用牙齿扯住一块皮肤,狠狠一撕,鲜血喷出来。 那个周末,钱惜人上花鸟市场买了一只猫,取了个名字,叫“大头”。 19 蒋伊娜来找钱惜人。1988年12月21日下午4点56分,冬至,周三,钱惜人永远记得这时刻。他正把枕下的袜子扔进塑料篮,忽听同学怪叫:“钱惜人,有人找。”门口探出蒋伊娜的半只脑袋。钱惜人把塑料篮往床下一踢,蒋伊娜站在门口不动。钱惜人缓缓过去,他听见心里说:我赢了。随着这句话,他的爱似乎突然停止了。 他们围着操场走了十多圈。蒋伊娜聊了聊近况。 “学习紧张吗?” “还好。” “天气冷下来了。” “你也注意添衣。” “杨克飞找过你吗?” 蒋伊娜瞧了他一眼,口气游移道:“找过。” 钱惜人把插在袋中的手抽出来,奋力甩了几下:“我们去吃饭吧。” 他们各自回寝室拿碗筷,钱惜人到楼下等她。他们去食堂。路上碰到好几个同学,全都面露惊讶。钱惜人道:“他们一定在想,鲜花插回牛粪上了。”蒋伊娜道:“快别这么说。”她咳嗽了一下,觉得嗓子口有点火辣辣。 钱惜人点菜,青菜,大白菜,绿豆芽,还有一小块素鸡。他端着菜盆,走到第三排的第二张桌子旁。已经有两个女生坐着,钱惜人彬彬有礼地请她们让开。一个女生说:“周围都是位子。” “我就要这张。” 女生互相嘀咕了几句,起身走了。钱惜人拿出一团揉皱的草稿纸,把桌面的油腻擦拭干净。蒋伊娜心怀疑虑,闷声坐下。 钱惜人问:“你知道我为何坚持坐这里?” 蒋伊娜摇头。 “这是我们第一次共进午餐的座位。” 米粒在蒋伊娜口中嚼化了,泛出一点甜,马上又沾染了苦涩。钱惜人慢条斯理地搛着盆里的饭菜,终于抬起头道:“我想和你约法三章。” “什么?” “一,不许再参加舞会;二,没有重要事情,不得与异性闲聊;三,任何时候,都要让我知道你的行踪。” “你疯了,”蒋伊娜瞪大眼睛,“现在不是旧社会。” 钱惜人继续慢条斯理道:“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可以离开我。反正你已这么干过。” “我没离开你。” “也不是我离开你。”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做到这三条,其实不难。” 饭后,钱惜人提出去蒋伊娜寝室。蒋伊娜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他。钱惜人一进门,就猎狗似地东嗅西嗅。他看到一支有外国字的牙膏,立刻指着问:“杨克飞送的?” 蒋伊娜点点头。 钱惜人把牙膏放到自己的饭碗里。 “你干什么?” “打扫卫生。” “这是我的东西。” “这是杨克飞的东西!” 蒋伊娜不吱声了,看着男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搜,头饰、衣服、化妆品……钱惜人准确认出杨克飞的痕迹。他将它们打成一包,站起身。 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下蹲而充满血丝。血丝眼瞪着蒋伊娜:“为什么浅色裙子里戴黑色胸罩?我记得你以前没有黑胸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9) 第七章 钱一男(9) 正巧一个室友推门进来,又迅速推门出去。钱惜人走近,从蒋伊娜的短袖里扯胸罩带子。 “干什么呀,那是我妈送的!” “一个老太婆,送你这么花里胡哨的胸罩!”钱惜人扯到带子,拼命一拉,带子“哗”地断了。 蒋伊娜的眼眶和鼻尖同时红了。 钱惜人问:“你是不是后悔复合了?” 蒋伊娜的眼泪终于下来。 钱惜人道:“我是想让我们清清白白,重新开始。” 蒋伊娜将手探进裙子,扯出胸罩,扔给钱惜人:“现在我们彻底清白了!”她的小半个裸出来。钱惜人看到一片,深红色的。他的下身动了动,又平息了。 20 钱惜人发现,把蒋伊娜弄哭,再哄她开心,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玩了几次,又没什么意思。于是钱惜人说:“娜娜,我的约法三章是说着玩的。你最近太闷了,该多玩玩。”他逼蒋伊娜去舞厅,蒋伊娜不愿去,他问:“你心里有鬼吗?”蒋伊娜只能去。钱惜人不陪跳,只在边上笑咪咪看着。认识的人都不敢碰蒋伊娜,只有一两次,外校男生请蒋伊娜跳舞。蒋伊娜跳得战战兢兢。回去路上,钱惜人不停问:“刚才那男的,是不是比我帅?”蒋伊娜不答,钱惜人就逼她,于是只能答:“是。” “你嫌我丑吗?” “你不丑。” “我的脑袋太大了。” “也还好吧。” “那意思还是有点大。你心里不舒服是吗?” 蒋伊娜眼睛又红了。 “别哭,我讨厌别人哭,这点屁大的事。我被我二姐打得死去活来时,也没流过一滴泪。” “钱惜人,你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畜生?” “你是魔鬼。” “哈哈,魔鬼,到底是中文系的,会用比喻嘛。” 自那以后,钱惜人自称“魔鬼”。 蒋伊娜和杨克飞已经好久不讲话。一天上课,杨克飞递来小纸条:“娜娜,你的样子让我心痛。” 蒋伊娜写:“钱惜人会知道的。” 杨克飞写:“离开他吧。” 蒋伊娜瞧了半天,默默将纸条叠好,放进口袋。杨克飞整节课都回头挤眉弄眼,蒋伊娜假装没看见。 过了几星期,上自习时,蒋伊娜去厕所,钱惜人突然想到翻她书包,在一个小夹袋里发现了纸条。蒋伊娜回座位后,发现纸条平整地摊在翻开的书页上,刹时变了脸色。 “娜娜,你想离开我吗?” 蒋伊娜不吱声。 “你怕我,对吗?” 蒋伊娜挪了挪身子。她的胸脯在桌沿上蹭来蹭去。它们曾经多么迷人,如今在钱惜人眼中,只是一对肉球而已。 “他比我有钱,比我帅。如果你选择他,我也没话讲。” 蒋伊娜开始整理课本薄册,钱惜人没有阻拦,看着她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第二天中午,他照常等在女生楼下。蒋伊娜的室友下来说:“娜娜让你别等了。”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就说让你别等了。” 钱惜人还想问,女生已经跑掉。钱惜人直冲上楼。传达室大妈拦他:“女生楼,男生不许进。”钱惜人将她一推,噔噔噔跑上去,一路横冲直撞,疯狂叫嚷:“蒋伊娜呢,蒋伊娜是哪一间?”旁人纷纷躲闪。二楼转一遍,又上三楼,有女生穿着短裤从水房出来,顿时惊声尖叫。热水瓶摔碎的声音。一阵骚乱。很多只脑袋探出来看究竟。 钱惜人一眼认出要找的房间。门上贴着大幅铅笔画,是钱惜人笔下的蒋伊娜。钱惜人拼命敲门,门开了,一双红肿的眼睛。 “神经病!”蒋伊娜要关门,钱惜人已经挤进来,蒋伊娜转身回帐子里。 “娜娜,你以为感情是儿戏吗?” “我受够了,你放过我吧。” 钱惜人放低声音:“我只是太爱你了。我是多么缺乏爱的人。妈妈死得早,甚至一面都没见上。” 蒋伊娜闷声道:“这不关我事。”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根本不关心我,另一个很早嫁人了。爸爸长什么样子,我也记不清了。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不理我了,我还活着干嘛。再见了,娜娜。” 蒋伊娜一掀帐子:“你想干什么?” “别拦我,娜娜,别了!” 蒋伊娜冲到他和窗口之间。 钱惜人道:“我早就不想活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蒋伊娜又掉泪,钱惜人趁机上前搂住她:“我知道你疼我。别哭,我们去食堂打饭吧。”蒋伊娜仍然哭。这阵子,她的眼睛总是肿得高高的。近距离注视时,钱惜人觉得那是一对猫眼睛。他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它们抠出来。 21 蒋伊娜喜欢猫,老家养了三只。不久前爸爸来信,说最大的雌猫欢欢产崽了。信里附了一张照片。他家没有相机,一定是托邻居拍的。那是一门子小气鬼,爸爸一定为了照片,付钱给他们。欢欢是白猫,生的小猫有白也有灰,分别叫:闹闹、爱爱、甜甜、娜娜。叫“娜娜”的最可爱,脸儿圆骨隆咚,一只耳朵白,一只耳朵灰。蒋伊娜把照片放在书包里,时常拿出来看。 她对最近校报上的《校园惊现毒手》印象深刻:清洁工在男生宿舍旁的垃圾桶里发现好几只死猫,生前都有被虐待的迹象。同一期上,还有钱惜人的经济学文章,蒋伊娜扫了一眼,兴趣不大。钱惜人提过,假期想和她一起回家,她正愁怎么回绝呢。 一天,室友问:“听说钱惜人的事吗?” “能有什么事?我们天天在一起。” “有人撞见他虐猫。” “这不可能。” “真的,据说他拿棍子敲,还用电线把猫吊起来打。” “你亲眼见过?” “没有,不过男生那边都在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10) 第七章 钱一男(10) 蒋伊娜有点生气:“谣传的话,怎么能信。” 室友也不高兴了:“我只是把知道的告诉你。你的脾气也越来越怪,不爱听拉倒。” 当晚,钱惜人和蒋伊娜上完自习出来。 钱惜人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今天你一直板着脸。” “没什么事。” 她借着路灯光凝视钱惜人。钱惜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性格,看不出诚实,也看不出狡诈。 蒋伊娜问:“你喜欢猫吗?” “一般,以前养过。” “我也养猫,我家的欢欢生小猫了,我给你看照片。” “我不要看。” “看看吧,就在我书包里。” “不要看!”钱惜人吼起来。 蒋伊娜心里一沉:“你最近做过不太好的事吧?” “不好的事?考试做弊算不算。” “我指别的,对不起良心的事。” “良心,”钱惜人道,“我从没对不起什么人。” “有这句话就好。”蒋伊娜走到路灯杆边,从书包里拿出猫咪的照片,又看了一遍。钱惜人站得远远的。 蒋伊娜道:“过来瞧一下吧,多可爱,它也叫‘娜娜’。” 钱惜人问:“你怀疑我吗?” 蒋伊娜把照片贴到胸前。 钱惜人道:“有些事情,也许外人不能理解,但你应该理解。在任何时候,我都是问心无愧的。” 蒋伊娜瞪大眼睛,嗫嚅道:“这算什么意思。”她来不及扣搭钮,抓着敞口的书包就跑。钱惜人拦她。 蒋伊娜道:“放心,我不会揭穿你。” “我不让你走。” “放开,不然我叫了。啊——” 钱惜人瞧瞧旁边的寝室楼,只得松手。蒋伊娜高挑的背影,一蹦一跳消失在黑暗里。 22 钱惜人想找蒋伊娜谈话。蒋伊娜不肯。钱惜人就在楼下喊她名字,一声又一声,直到嗓子破了,就似狼狗一般地嘶鸣。整幢楼的女生被扰得不能睡觉,不断有人来敲门。蒋伊娜只得起床下楼。钱惜人披着军大衣,站在大门口的路灯下,劈头就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深更半夜的,人家还要不要睡觉!” “我有钱,我给你钱,还有我的股票认购证。” “我不稀罕。” “杨克飞那草包,不就家里有钱吗?” “你凭什么说人家,人家好歹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吗?我妈很早去世了,我爸……” “你总说这些,我不要听!” 钱惜人突然拽住蒋伊娜的头发,将她往楼后拖。蒋伊娜想呼喊,但被蒙住了嘴。钱惜人把蒋伊娜抵到墙上,还按了两按,蒋伊娜觉得身体要被挤爆了。钱惜人始终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摸索胸和下身。蒋伊娜奋力拍打他。钱惜人用嘴堵住她的嘴,腾出手来扯衣服。蒋伊娜鼓腮吹气,钱惜人狠咬她的嘴唇,咬出一口的血。蒋伊娜闷闷地哼了一声,没了力气,双腿仍死死夹紧。钱惜人忽然“啊”地叫出声,蒋伊娜感觉肚皮上一热。钱惜人喘着气,抬起头,被两道讥嘲的目光刺了个透。 那个瞬间,他生平第一次感觉羞愧。 23 钱惜人被学校开除,罪名是耍流氓,伤风化。打包回家那天,想和蒋伊娜最后见次面。蒋伊娜不在寝室,也不在系里。钱惜人一个一个教室地找,还是没踪影。他等在宿舍楼下,进出的女生避瘟神似地绕道而行。忽听有人骂“流氓”,回头却辨不出是哪个骂的。等了五六个小时,流了很多清水鼻涕,脚趾也没知觉了。传达室大妈跑出来说:“再不走,要让人赶你了。” 钱惜人不理。 大妈道:“不要影响大家正常生活。” 钱惜人仍不理。 大妈道:“你这人怎么没羞耻心啊。” 钱惜人默然低头,看到鞋尖湿了,旁边的行李上铺了一层浅浅的白,眉毛和眼睫毛也覆到雪,眼睛快睁不开了。他蓦地感觉困乏,想即刻躺倒。他已经四个晚上没有睡觉。钱惜人将行李提的提,拎的拎,在地上踩踩脚,让双腿恢复知觉。 大妈道:“走吧,快走吧。” 宿舍楼开始被白雪覆盖了,像只巨大的鸟笼,被一块白布轻轻掩上。 钱惜人回望了最后一眼,走了。 24 钱惜人回到自己的城市,但没回家,在外租了房。他消沉了两个月。劣质的浦江香烟和七宝大曲,蹂躏着他的肺和胃。钱惜人瘦了,脑袋显得更大,索性懒得戴帽子,也不换洗衣服。买回大箱烟酒囤着,喝完抽毕,倒头就睡,睡醒了倚在床头垫上看书。垫子很快凹下去一块。钱惜人对着垫子出神,他觉得自己像是身体坐起来了,脑袋仍留在那个凹陷里。 一日,钱惜人到楼下买酒。忽见蒋伊娜挽着一个男人,远远走来。钱惜人疾冲上去,拉住她叫:“蒋伊娜。” 那女人惊叫:“干什么呀!” 男人在旁道:“神经病,认错人了!”他抓住钱惜人的手,想把那只手从女人身上掰开,却没成功,于是掌心反转,朝钱惜人脸上抽去。钱惜人没有躲闪,听到“啪”的闷响,女人从他指缝中滑走了。男人搂住自己的女人,匆匆往前去。钱惜人愣在原地,瞧着他们。他的心痛达到极点,极点之后,却又急转而下。仿佛满弓的弦突然断裂了。 他觉得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突然之间,他可以把蒋伊娜放下了。 钱惜人决定,从今往后,只对自己好。 “惜人”,不正是爱惜自己的意思嘛。 25 钱惜人清点了所有的钱款,五百四十六元七角三分。他揣着五百元,重返证券交易所,买了三百股股票。 一个月后,钱惜人赚到三千元,这比学生时代的任何一次都赢得多。钱惜人静静地数点钞票,他从没怀疑过,自己这辈子是干大事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11) 第七章 钱一男(11) 一年后,钱惜人进了大户室。又过一年,他在外面收集身份证,雇民工帮忙排队,购买了十多万股。 大户室的十来个股友,常在股市收盘后到大饭店吃“工作午餐”。钱惜人不喜欢交往,但需要信息交流。他提着沉甸甸的包袋,跟在“舰队司令”王先生身后。王先生是大专生,其他大户要么中专,要么初中以下。这些人懂个屁经济,他们只是运道好,而他钱惜人靠的是头脑。 点完菜,大户们倾倒出各自袋中的东西,是一捆捆五十、一百的人民币,和一叠叠千元面值的定活两便存单。他们各自分配着。最年轻的“小山东”问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姐:“你见过这么多钱吗?” 姑娘波浪鼓似地摇头。 小山东伸出食指和大拇指:“看看这是什么?” 姑娘仔细地看,又难为情地摇头。 “这是点钞票点出来的老茧。” 男人们笑起来。小鼻子小眼的姑娘,在原地局促地拧着手。 小山东扬起手中一叠:“你猜这里有多少?” “一百万。” “哪有这么多”,王先生道,“五千块差不多。” “你们不怕路上被人抢啊。” “抢,哪个抢得走,我们最小心不过了。” 钱惜人闷声不响地收起钱,等菜上了桌,又闷声不响地吃饭。吃完打的直接回家,拒绝参加晚上所谓的“万元活动”。 钱惜人抽出一些现金,买了三套四室二厅,一套二室一厅,还在郊外购置一座小别墅。又过两年,他拥有了一辆宝马车,神气地往返于证券公司。 钱惜人突然发现,这里过于拥挤了。每天清晨,外面人头攒动,无数受雇于大户的“打桩模子”,嗡嗡嘤嘤着,互相搜罗股票。从汗臭和喧哗中挤进门去,钱惜人意识到:是时候收手了。 26 股市崩盘只在瞬间,像没有预报的大地震。钱惜人早就安全撤离,所有损失加起来只有万把块。他读报纸新闻,有个倾家荡产的股票大户,在凌晨掐死妻儿,自己从十八层楼上跳下来。旁边的照片,是小山东的面孔。钱惜人第一次知道,他的本名叫赵万山。这是个有气势的名字,该有一份好的命运才是。 钱惜人终于不用关注变化莫测的数字,它们都凝固到了存折上。他决定谨慎地享受一下人生。 钱惜人开着宝马乱转。满街花红柳绿,有几个宾馆不错,听大户们说过,环境好,小姐好,服务也好。钱惜人远远观察过,进出的女人颇有姿色,钱惜人想象她们挂在他臂膀上的样子。这想象已经让钱惜人满足了,他终于没有进去。 待到霓虹渐次熄灭,最热闹的市中心显出冷清,钱惜人就回家。他不喜欢大房子,灰尘多,走路有回声。八十平米的二室一厅已经足够。钱惜人待得最多的是卧室,仅容一床,一衣架,一电视柜。他不喜欢看电视,没事躺着发呆,或者读书。那只老旧的床头垫还陪着他,提醒着他那段低谷的日子。 看到眼睛发酸,钱惜人就把书页哗啦啦地来回翻,或者关了灯,静静坐着。他觉得有点寂寞,确切说,是耳朵寂寞了。这里太安静,连个刹车、狗叫的声音都没有。钱惜人又心痒痒,想弄几只猫玩,好歹忍住了。他决定给自己找个伴——一个女人。 钱惜人订做了高档白衬衫和整套西装,还买了手套、皮鞋和礼帽。手套太白,礼帽太高,仿佛随时会从里面变出一只兔子。营业员不住地夸:“有气派,很挺刮。” 钱惜人装束整齐,开着宝马往繁华地段钻,一有咖啡馆就停下来,找个角落位置喝一两杯。他觉得自己回头率挺高。 一天,发现一个中意的,五官像巩俐,嘴唇比巩俐还厚。和挺大,可惜有些下垂,但被紧身衣裤一勒,又肉鼓鼓地诱人。她正低头摆弄拷机,鼓着腮帮子,满脸不高兴。钱惜人将杯中的摩卡一饮而尽,冲过去说:“姑娘,你好。” 27 露露是技校生,毕业后做前台小姐。男朋友以前是露露公司的客户。露露辞去工作,和男友同居了一年半,为他打过三次胎。她提出结婚,对方只是打哈哈,闹了几次,男友索性三天两头“出差”。他们租房住。露露听男友说过,他爸妈家有个大花园,可以坐在大阳伞下,边摇吊椅,边喝葡萄酒。 钱惜人和露露打招呼时,她正接到男友信息:“小乖,我忙,别催。”一抬眼,发现面前站着个衣着滑稽的男人。露露决定,要报复一下男友。 她跟钱惜人回家。钱惜人指给她看:“红绿相间的那幢,就是我的。” 露露惊叹:“别墅!” 钱惜人带她进门,露露要换鞋。钱惜人道:“不用换,很久没人住了,况且也没拖鞋。” 露露坚持打赤脚,还不住口地说:“这么好的房间,为啥不打扫。”她下意识地拭拂家具表面,还没走到里间,已经满手灰尘。钱惜人道:“以后让阿姨打扫。”他领她洗手,露露盯着锃亮的镀金龙头,出神道:“他家也是这样的吧。” 钱惜人问:“什么?” 露露道:“没什么,”又道,“不怕你笑话,我家五人挤着十平方,连抽水马桶都没有。” “我以前也差不多。” 露露显出感兴趣的样子:“那怎么现在这样好?你和家人住在一起吗?” 钱惜人摇摇头,走出浴室。露露跟在后面,喋喋地问:“你是不是白手起家啊?我特别佩服这种人。不像我男朋友,其实自己没什么本事,全靠爸妈当年打出来的江山……” 她跟钱惜人到落地窗前,就住口了。她看见大片园子,光秃秃地露着泥土色,偶尔一两丛绿,也是随性乱长的野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12) 第七章 钱一男(12) “这里不种树吗?” “可以种树。” “还可以装太阳伞和吊椅。” “你觉得喜欢,也可以装。” 露露觉得这句话,使她有做梦的感觉。但当钱惜人拉她时,她还是往后缩。钱惜人又拉,这回拉住了。露露的手很肉,钱惜人使劲一捏,她的皮肤就极有弹性地回应了一下。 露露道:“你弄疼我了。” 钱惜人道:“真的吗?”他用另一只手抓她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掰。他的动作太笨了。露露闭起眼睛,微微挣扎。钱惜人亲到她的嘴,狠咬她的舌头,露露不挣扎了,发出“嗯,嗯”的轻叫。 钱惜人边吻边说:“外面太冷,要不里边躺一会儿。” 露露推开他,喘着气道:“我要回家了。” “还没上楼参观呢,顶层有个阳台,看出去景色很漂亮。” 这时,露露感觉腰间振动,拷机响了,一定是男友。露露狠狠按住拷机道:“好吧,去看看。” 上楼时,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钱惜人胡乱地介绍了几句。进到卧室,俩人面对面站住,有些不知所措。钱惜人深吸一口气:“我们躺着吧?” 露露道:“我其实挺传统的。” “我知道你挺传统。我们躺着吧。”他开始解裤带,动作有些僵硬。 “连床垫都没有,怎么躺呀。” “那躺地上,挺凉快的。” “你不是说,很久不打扫,很脏吗?” 钱惜人不再说话。室内没开灯,走廊有些光射进来。露露看不清他的脸。她想起那个拷机信息,低头看了:“小乖,我事没完,你先睡。亲亲。” 露露将拷机反转过来。“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受,”她道,“改天吧。” “改天是哪天?” “要不……明天。”露露走近,主动拉钱惜人的手,她的手心潮潮的。 钱惜人送她回家,露露执意在半路停下,再走回去。钱惜人道:“路上不安全。” “很近的,就当散步。” 钱惜人回到二室一厅的小屋。这一晚,他梦遗了。第二天一早醒来,给露露打拷机,露露马上来了,大红低胸羊毛衫,蓝色窄脚牛仔裤,睫毛涂得有点脏,唇膏和羊毛衫同色。钱惜人觉得她不如昨天好看。他今天戴灰色羊毛帽,有点热,但露露夸“颜色高雅”,说“以后就戴这个,昨天那个太夸张。” 俩人开车逛街,逛到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回到别墅,露露搓洗毛巾,挂在架子上,领钱惜人辨认:“这是你洗脸的,这是你洗脚的。” 钱惜人指着另外两块:“这是?” “那是客用的,比如我在时,偶尔也能用用。” 她冲了半杯盐水,将两支新牙刷浸进去,还在百结布上挤了牙膏,擦拭水龙头和台盆。 钱惜人问:“这是干什么?” “帮你做清洁啊。”露露把花花绿绿的橡皮手套套到肘上,变成一个小主妇。钱惜人闷声不响地搬了椅子,坐到天井里。 俄顷,露露也来了,先搬椅子,再搬桌子,最后大袋小袋的熟食和饮料。露露喊:“好重!”钱惜人乜斜着眼,没有出手相帮。露露收拾停当,挺挺肚子垂垂腰:“真快,一眨眼就傍晚了。” 下午飘过几点太阳雨,空气湿漉漉的。露露把拷机调成振动,留在屋里。钱惜人道:“别客气,自己动手。”就自己大口吃起来。露露撒娇,要钱惜人喂她,钱惜人夹了一块肉。肉太大,露露没咬住,掉进胸口。她手忙脚乱地将肉拎出来,笑道:“啊呀,你真坏。” 露露又要喂钱惜人吃,钱惜人道:“不用。”她硬把油腻腻的酱鸭堵向他的嘴。钱惜人一甩手,鸭肉飞出老远。 “你干嘛呀。” “我习惯自己吃。” “这样有情调嘛。” “我不懂情调。” “好吧,随便你,”露露用纸巾擦擦手,“郊外空气好,连星星也多了。” 钱惜人不吱声。 “有钱人都往郊外住。我家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房子却破得不得了,里面有六个户口呢,以后动迁可以多拿钱……” 钱惜人专心吃,耐心听。露露又高兴了。钱惜人做听众时挺可爱。露露从房子说到亲戚,表姐和表姐夫老吵架,小表哥很花心,舅舅问她们家借钱,奶奶也不喜欢舅舅,露露是奶奶带大的,小时候是个胖妞,偷过邻居的洋娃娃,10岁喜欢上邻班男孩,整天琢磨着引他注意…… 钱惜人听着听着,就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有她的声音,像水一样浮在空气里。钱惜人的耳朵渴极了,要把这声音吞得一滴不剩。一个疯疯癫癫的傻丫头,居然嗓音这么好听。 他们上床时,露露一再捂着肚子:“啊呀,吃得太多,小腹鼓出来了。”钱惜人让她脱光,躺在床上,然后伏过去掰她的腿。露露又撒娇,死活交叉着双腿。钱惜人板起面孔:“分开!”露露分开了。钱惜人往中间望。露露咯咯乱笑:“轻些,疼。” 在这之前,钱惜人想象过一千一万次:女孩裙底下的东西,也该像她们的裙子那样,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此时此刻,当他看到一条黑漆漆的深渊时,像被人掴了一下。他的脑袋,就是在妈妈的深渊里夹坏的。这么一想,钱惜人就不行了。 露露用手,又用嘴。钱惜人浑身冷汗,感觉全无。他发现露露在笑,踹了她一脚:“出去!” 露露娇嗔道:“啊呀,好疼,干什么呀!” “我让你出去。” “我不笑了。别生气,亲爱的。” “谁是你亲爱的。” “你怎么了?”露露靠到墙上。 “我不行了,你还赖在这里干吗。”钱惜人拼命抖被子,像要把露露灰尘似地抖出床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13) 第七章 钱一男(13) “第一次嘛,总有个适应过程。再说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才在这儿。” “那因为什么?对,因为我的钱。” “不是的,不是的,”露露哭丧着脸,“我有点喜欢你,真的。” 钱惜人把被子往地上一扯:“你难道不是因为我的钱,才跟我上床吗?” “不是的,我特别佩服能干的人……” “别哭,”钱惜人从床边的裤子口袋拿出一叠钞票,往空中一扬,“这些都是你的,给我滚吧。” 露露顿时忘了哭,愣愣瞧着纸片们飘到地上。 “快拿,不然我后悔了。” 露露又哭:“你……把我……当什么啦。” 她起身穿衣服,手指打颤,怎么都扣不上。钱惜人道:“真不拿?你一定后悔。”他从床沿捡起一张钞票,递过去,卡在露露的胳膊弯里。露露的手指突然不颤了,整个人一动不动。钱惜人往后退了一步。露露如试探水温那般,轻触了一下钞票,猛地将它捏住,在指间捻了一下。这一捻,整个人复活了,迅速扑下床去。钱惜人瞧着她高高翘起的大圆,用趾头在上面蹭了蹭。露露只顾捡钱,没有反应。钱惜人想起小时候,大头在盆里吃东西的样子。他怎么毒打,那只猫都会回来。 钱惜人终于又有了。他向露露的身后走去。 28 钱惜人开始频繁地换女人。和她们,让她们不停说话。现在,他的耳朵塞满各种各样的话,幼稚的话,愚蠢的话,无聊的话,磕磕叨叨的话,关于服装、香水、时尚杂志、电视连续剧、做头做脸做指甲……它们——钱惜人的耳朵——终于不寂寞了。作为回报,钱惜人给女人们钱,领她们买东西。 钱惜人花钱有原则。漂亮的多10%,床上好的再多5%,人均八千是上限。有女人嫌他小气离开的,钱惜人认为,事实是她们高估了自己。更多时候,是他甩女人,腻烦了就甩,甩不掉给钱,给了钱还烦的,就揍一顿。揍过以后,她们会乖乖消失。 几次三番,钱惜人感觉厌倦。是做点正事的时候了。他想起以前在大学,参加过一个经济学人小组,有个计算机系的同学,叫王建虎,当时关系不错。这两年电脑挺热的,也许这方面能赚钱。钱惜人翻出旧通讯录,问到王建虎的湖南老家,得知他也在同一城市,要到号码,打过去,接通了。 “喂,我是钱惜人。” “喂?你是谁?喂喂?谁?噢,你是钱……数学系的。” “是我。” “你有什么事?” “老同学叙叙旧嘛。” “你最近挺好吧。我现在忙着,要不回头联系你。” “我手里有点钱,想找项目投资,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合作。” “我有兴趣!”王建虎抬高声音,“什么项目?” “做你的老本行。” “那好,那好。要不碰个头细谈。” “你忙着呢。” “不忙不忙,晚上就有空了。” 钱惜人约在一个高档饭店。王建虎态度很客气。他比读书时瘦,脸色蜡黄,皮肤起斑。“这一行不是人干的。” “哦?说来听听。” 王建虎在一家电脑公司,每天编程至凌晨,工资才拿一千五。和老板谈过几次,老板扔出话:“不想干就走人。” 钱惜人道:“这样吧,你来我这儿做,我给你二千五。以后人手多了,你做管理,会很轻松。” “你是什么公司?” “在筹建,也是电脑公司。” “钱不在多,就图个稳定,最好也不要太拼命。我一个外地人,在这儿混得不容易。怕哪天付不起房租,更怕哪天生癌死掉。” “你是老同学,我不会亏待你。这样吧,我预付两个月工资。” “大家朋友嘛,不用这么客气。啧啧,说真的,上大学时,可没看出你来。” 钱惜人啜了一口茶。他不想提大学时。 29 钱惜人注册了公司,支付王建虎三千元跳槽费,两个月工资。王建虎带过来两个小项目,公司开始运转。钱惜人招了五六个刚毕业的小员工,有跟王建虎编程的,也有拉业务的。半年之后,钱惜人觉得竞争激烈,业务员跳槽频繁。他预感网络是热潮,决定做个交友网站。 钱惜人又招了个叫lawrence的网络技术员,工资比王建虎高五百元。王建虎无意中得知,急忙找钱惜人谈话:“我是元老,他是新人。业务上谁强谁弱还不一定,你这样分配根本不公平。” 钱惜人道:“我心里自有分寸。” 王建虎道:“你做网络,也不和我商量。程序能赚钱,这个能赚钱吗?” “赔钱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们是老板和雇员。” 王建虎噎住了。 钱惜人道:“我待你算不错了。以前的苦日子你忘了吗?” 王建虎不再说什么,一个月后,提出辞职。钱惜人爽快地答应了。王建虎一走,钱惜人再招一名技术员,和lawrence平起平坐。他暗中嘱咐俩人监视对方。 做网络方面,无论资金、技术、内容,钱惜人都没优势。但头脑就是优势。他的“甜甜交友网”,专为中年男人和年轻女孩牵线搭桥。钱惜人花了一笔钱,在少女读物和财经期刊上投放广告,还到各高校进行宣传。四个多月的惨淡经营,“甜甜交友网”有了第一批黄金会员。半年之后,黄金会员上升到十万,钻石会员七千,网站开始有广告收入。“甜甜交友网”成立一周年时,钱惜人举行了野营周年庆,女性免费,男性每人五百元。活动过后两个月,公司财政开始持平。钱惜人买了一辆宾利,替换掉他那部半新不旧的宝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钱一男(14) 第七章 钱一男(14) 截止此时,钱惜人的小公司,专职员工二十三名,兼职十七名,网站黄金会员二十五万六千,钻石会员九万四千。在lawrence的提议下,钱惜人为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cherish。 此后出过一件事。女大学生和交友网的男网友私奔了,警方出动,也找她不着。父母闹到公司。母亲喊着:“我不想活了。”要往窗外跳,父亲哭喊着拦她。俩人狂敲办公室的门,让钱惜人出来。 钱惜人出来了:“没把女儿管教好,是父母的责任。如果你们要跳,我不反对。可惜这儿是五楼,不一定跳得死。”他推开窗,微笑着一指。这对中年夫妇,一个脸发红,一个脸发白。员工们纷纷拦阻劝慰。lawrence说:“cherish,要不……”钱惜人摇摇手,转身走进办公室。 俩人闹累了,就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啜泣。员工们端水、削苹果、递饼干。他们不喝水,也不吃东西。母亲靠在父亲肩上睡着了,父亲歪着脑袋,愁苦地望着墙上的广告招贴。 晚上十点,员工只剩lawrence。他给老夫妇拿来一只靠垫,父亲推开他,摇醒母亲:“我们回去吧。”母亲一醒,眼睛立刻又湿了。lawrence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电梯门关上,直到显示在1楼停住,才回办公室。 lawrence找钱惜人,道:“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钱惜人道:“事情不是解决了吗?” “我觉得我们在犯罪。” “你是在和老板说话吗?我每年向国家合法纳税,提供几十个工作岗位。我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你是一个冷血的人。” “小伙子,这么愤青,以后要吃苦头的。我说这话,是为你好。” 30 钱惜人是老网虫。94年上网,取名“无情无义的尼采”,混在国际中文新闻组里。那时网上多是理工科留学生,除了交流生活,就是惜风叹月。“无情无义的尼采”很快以它的与众不同出名。钱惜人的系列文章中,最有争议的是《论女人爱财之集体无意识》和《人之初,性本恶》。从韦伯、萨特、马斯洛到海德格尔,他旁征博引,化敌人为拥趸。 钱惜人最满意的,还是《为顾城辩》一文。他在报纸上看到诗人杀妻的消息,那家伙居然戴着一顶与他类似的高帽子,不同的是,顾城很英俊。钱惜人第一次对文学家产生好感。被斧头劈中的人,是很快死去,还是慢慢挣扎呢?一个女人的头颅,切割时像一棵青菜,还是一块冻肉?这类问题反复跳进大脑,钱惜人想到兴奋处,就忍不住将左手掌侧,放在右手心里摩擦。 1998年,钱惜人拥有第一个qq号,取名“钻石多金男”。他在qq上找女人,这比咖啡馆里方便。钱惜人开始秃顶了,鼻翼两侧出现很深的“八”字纹。但在女人对这幅相貌反感之前,他总能用钱财或者文采俘虏她们。 上至中年主妇,下至高中女生。有的见了面没兴趣,就吃一顿饭了结。看得上眼的,钱惜人会想办法弄上床。他不是每次都成功。良家妇女爱做样子,钱惜人把钞票甩在她们面前时,有的勃然大怒,有的羞羞答答。钱惜人知道,她们想要钱的,但是扯不开一种叫做“面皮”的东西。面皮,又值几个钱呢。 钱惜人更喜欢小姐。直奔主题:多少钱,多少时间,哪些服务。入行不久、带点青涩的最佳。“老姜”们身体松了,脑筋却紧得很。她们唯一的好处,是愿意为了钱,做常人不乐意之事,比如挨揍。 钱惜人抽打她们,让她们像陀螺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掐她们脖子,掐到眼睛翻白。他差点弄死一个,三十多岁的湖南女人,外号“小樱桃”。钱惜人拍打她的胸脯时,她不断惊叫:“别,别。”她的两大坨东西,站时不下垂,躺时不扁平,身体扭曲时,仍然不颠不颤,保持形状。 “哈哈,硅胶的。”钱惜人拼命挤碾。女人快把他的耳膜叫破了。钱惜人忽然掌下一松,像压破塑料袋的感觉。一看小樱桃,脸色发白,不会说话了。 钱惜人赶紧穿衣。小樱桃在床上抽搐,身体缩成越来越小的一团。钱惜人将短裤、避孕套往包里一塞,出门前扔了二百块钱在床上。 钱惜人在网上查到,隆胸的物质叫英杰尔法勒,有巨毒。她应该还活着,不然公安局还不找上门。弄两袋巨毒物在身体里,死是迟早的事。小樱桃说起过,她父母双亡,家中只有奶奶。她的五官不好看,脑子不好使。活着没质量,不如死了干净呢。钱惜人觉得,自己甚至可能做了件好事。 但他还是失眠,渐渐“安定”也不管用了。他瘦了一圈,连帽沿都箍不紧额头了。钱惜人有时彻夜看书,有时索性躺着瞎想。想得最多的,还是那天的细节:小樱桃肉多,软软的任人揉捏,尤其胸脯被挤爆那刻,她整个人摊成一汪水了。 遇到芳芳之前,钱惜人又弄过三四个女人。他在电脑上拖了一套录音设备,睡不着时拿出来听。女人的惨叫,是所有声音中最富有变化的,痛苦,虚脱,哀求,悲愤,将钱惜人掷向最高的,扔进最低的低谷。他一辈子的七情六欲,在一声声呼嚎中终结了。 芳芳是最后一个。当她停止挣扎,不再喊叫时,钱惜人听到一种幻灭。他从芳芳身上下来,将她的四肢摆放齐整,盖上被子,将自己的帽子覆在她脸上。然后捡起翻倒的酒瓶,干掉最后一口。 他呆立片刻,坐到桌前,打开电脑,连上话筒,开始录音:“我叫钱惜人,今天录下这段话,也许是我最后的话。我没什么朋友,亲戚只有几个。如果失去自由乃至生命,我愿意把财产分给他们。这不代表我爱他们,但这符合我的原则。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有人觉得我冷酷,但我从不去故意损害他人利益。相比那些伪善的人,我问心无愧,甚至可以说,我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钱惜人听到响动,就停止说话,回过头去。床上,芳芳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捏住颈中的十字吊坠,正望着他。她的瞳仁有晶亮的反光,仿佛钻石被自己的光芒掩盖了。那是钱惜人从未见过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 第八章 董小洁(1) 1 乐鹏程告诉过乐慧,是招待所的人把她送去医院的。“你的朋友呢,那个小苹果?怎么危难关头,就扔下你跑了?” 乐慧缝了两针,吃流质,吊盐水,接屎管子。秀姨来探望过一两次,乐鹏程的次数多些。有报社记者采访,被挡在病房外。记者道:“你女儿是受害者,曝光后会有好心人捐钱的。” 乐鹏程道:“谁会给捐钱。” 草草治疗了一星期,就出院了。乐鹏程让乐慧睡沙发,第三晚,她不小心滚下地,伤口又开裂。秀姨在沙发旁垫了条厚毯子。她和乐鹏程睡楼上,他们买了一张双人床,床头的皮垫很软,家中无人时,乐慧在上面躺过。她时常半夜惊醒,背下湿了一滩,于是漫漫地睁着眼,抠着沙发背上缺出的一块海绵。楼上静极了,静得反常。 秀姨请了钟点工烧菜,顺便给乐慧熬粥。有时青菜粥,有时荠菜粥,更多是白粥,就着肉松榨菜。有时也洒白糖,调得甜甜的。秀姨隔三岔五地和乐鹏程下馆子。一次带回几包剩菜,乐慧眼馋,吞了半碗冰糖小米渣,忽地有了便意。这是她受伤后第一次大解,蹲了半晌,几近痛晕,撑墙起身一看,一马桶的血。这以后,乐慧只吃流质,偶尔食些肉蛋,不碰蔬果粗粮,也忍着不喝水。她的肚子鼓得硬硬的,满嘴臭气。钟点工也不愿与她多话。 一天半夜,乐慧腹内绞痛,醒了,听见有人在淋浴。半小时后,秀姨从浴室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拎起茶几上的小提包,上楼去了。楼上一串轻微响动,钥匙碰撞,开抽屉,拖鞋走来走去。乐慧等着静了会儿,起身光脚上楼,又在卧室外等了片刻,才轻轻推进去。门没锁,窗帘也没拉。乐慧倚在门框旁,望着睡床上的两个人。他们被月光亮堂堂地照着,往同一方向拱着身子,乐鹏程的手环绕在秀姨腰上,秀姨的胳膊反到背后,搭住乐鹏程的髋骨。秀姨忽地挺挺腰,拱曲的幅度小了,乐鹏程也相应地伸直大腿,俩人又贴得严丝合缝。 第二天,乐慧从秀姨买菜的包里偷了二百多块钱,回到先前租的房子,发现门锁已被换掉,这才想起,已经欠了好几个月租金。 她溜进一家网吧,开始打游戏。打了一会儿,里的伤口坐疼了,脑袋也发昏。就结了钱,出门站一会,走一段,吃一碗炒面,换一家网吧,挂到qq上聊天。 乐慧取名“我是美女找不到住处”,很快有一堆人上来搭话。乐慧找了三个本市的,聊了半个多小时,又感觉头晕。于是对一个叫“大灰色狼”的说:“把我带回去吧。” “大灰色狼”很快来了,是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他看到乐慧时,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但还是替她付了网吧费,叫了一辆出租车,带她回了家。 大灰色狼的住处,是简陋的一室一厅。他说同租的室友出差了。 乐慧道:“你睡床,我睡客厅沙发。” 大灰色狼道:“哪能让客人睡沙发。” 他让乐慧先洗澡,给了她一件粉红睡衣。水温热,沫浴露芳香扑鼻,洗面奶是高级进口货。乐慧洗得手指肚皱起来。纱质睡衣太薄了,乐慧跃入被窝,裹着直抽冷气。抽了一会儿,渐渐暖和了。大灰色狼跑来关灯,说“晚安”。乐慧听见他洗澡的声音,眼皮沉重,一下睡过去。 很快,乐慧被弄醒了,发现男人已钻进她的被窝。乐慧感到冷,左躲右闪,大灰色狼偏偏捂住她的胸,边捂边道:“好小呀。” 乐慧抵抗了一会儿,索性由着他弄。大灰色狼道:“喂,你动一动。” 乐慧不吱声,渐渐意识迷糊,又被弄醒。几次三番,男人碰到了她的伤口。乐慧惨叫着,回头一拳。大灰色狼也顾不上生气。结束后,他道:“我想好好睡一觉。沙发上那条被子厚,要不你睡那儿吧。” 乐慧在沙发上睡到翌日中午。大灰色狼在里间上网,外间桌上放着两只冷馒头。乐慧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就着馒头。她下身一丝丝地疼,胃也不舒服。 吃完进里间,大灰色狼警觉道:“干什么?”乐慧瞥见他在开着qq窗口。 “不干什么,无聊!” “到外面休息会儿吧。” 乐慧到客厅沙发上坐着,渐渐困了,又睡过去。睡着醒了,背脊发冷,就起身走动。厅里有两个抽屉,都上锁了,她想起那支昂贵的洗面奶,进浴室拿了,在口袋里藏好。 这一晚,大灰色狼没让乐慧洗澡,又和她。乐慧脑袋发涨,身体滚烫。她求大灰色狼别把她赶回沙发。大灰色狼说:“好吧,不过我不太习惯和人睡。”他背过身,撅起,将乐慧顶出老远。 第二天是被吵醒的。一个女人冲进来,撩了乐慧被子,哭嚷道:“还弄个丑八怪回来,气死我了……天哪,还穿我的睡衣!” 她来扒乐慧的衣服,乐慧夹着胸。扒不下来,女人就把被子拽到地上。大灰色狼站在一旁,不阻拦也不说话。 乐慧跳下床,换衣服。这过程中,女人一直推推搡搡,骂骂咧咧:“,贱人……”大灰色狼开溜。女人呵道:“站住!”看了看的乐慧,又呵道:“进去!”大灰色狼就进到里屋。女人跟过去。乐慧听到大灰色狼说:“求求你了,男人总有犯错误的时候,再说,你别把自己和她比呀,她怎么配……” 乐慧迅速穿上袜子,环视客厅,抓起茶几上的抽式纸巾,溜了。 2 这是2006年初,春天迟迟不来。 乐慧混在网吧。她跟各式各样的男人回家。找不到男人时,就继续聊天。她认识了几个女孩,会互相介绍男人。她们把最没钱、最抠门的男人介绍给她。乐慧记不得聊了多少,睡了多少,只是一味犯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2) 第八章 董小洁(2) 网吧外的花坛里,有流浪狗用树枝堆了窝。乐慧有时饿得胃疼,会出门抽烟。倚着电线杆时,恰对准那堆树枝。两三次之后,她才注意到,那是只狗窝。狗儿缩在里面,一定温暖惬意吧。乐慧看看四周,没人也没狗,就走上去,一脚踹了那窝。 付不出网费了,吧主要赶人。乐慧道:“我爸妈煤气中毒死了,舅妈老是虐待我。你把我赶走,我真死路一条了。要不,给你打一炮,抵网费吧。” 吧主是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胖男人想了想道:“算了,再给你点时间,快找人来结账。以后谎就不要撒了,你不是撒谎的料。还有,你可以坐那排第二个位置,靠空调的,暖和。你瞧你,嘴唇又黑又紫的。” 之后,乐慧和吧主热络了。他们有过一次关系。他的老板娘比他更胖更壮。乐慧见她教训过交不出网费的小男孩,揪住头发,扔到地上,狠命踩打。此后,乐慧从她眼前走过时,总觉得她在用两坨惨淡的眼白盯着她。后来知道,老板娘天生斗鸡眼,成年后被一个江湖郎中治过,治好一边,斗鸡就变成了斜视。这是娃娃告诉乐慧的。目前乐慧和她最熟。俩人都有钱时,会一起上街吃顿好的。但从不互相请客或者借钱。 有一阵子,乐慧上街吃饭,老要碰见熟人。先是小苹果,远远挽着个老爷爷。几天后遇见芳芳,有些发胖了,头发乱乱的。乐慧也想避,却被叫住攀谈。芳芳在给教堂做义工,邀请乐慧来玩。 乐慧问:“教堂有吃的吗?” “上帝给他的子民食物。” “教堂里有网上吗?” “好象……没有。” 和芳芳分手后,乐慧突然有了第六感:她还会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人。 3 一星期后,娃娃说有个拍卖会,问去不去。乐慧不去。娃娃呱呱乱叫:“你知道拍卖什么吗?拍卖人。” 乐慧跟着娃娃,居然到了“兴旺娱乐总汇”。楼前的停车区里,总共有四十七辆高级轿车,娃娃一路数着、摸着、辨识着,嚷嚷着:“好多有钱人哪!”数到门口,看见一大群人,被三米红线挡着。保安不停驱赶靠得太近的看客。 乐慧和娃娃使劲往里挤,挤得一身汗。娃娃道:“操,中国人就爱看热闹。”她俩都不高,左瞧右瞧,只见一圈密匝匝的黑脑勺。后面只顾推着她们向前。娃娃回头骂:“挤你的头呀,没见前面大的缝都没嘛!” 消息像涟漪,一地从里头漾出来:“好象主持人在宣布嘉宾名单”,“据说来了几个房地产大鳄”……人群也相应地一骚动。有人跺脚喊“冷”,大家纷纷跺起脚。乐慧也觉得冷,鼻尖没知觉了。 过了个把小时,外面的凑着无趣,渐渐散开。里面的看不出所以,也退出来。娃娃问走不走。乐慧道:“来都来了,回去也没事。” 凌晨二三点,人群稀松了,空气湿漉漉的。乐慧感觉额头湿了,一看身边的娃娃,黑发顶着一撮白。有人喊:“下雪了。” 娃娃兴奋道:“我第一次见下雪耶!”乐慧道:“我小时候见过。”娃娃跑到停车区玩雪,乐慧跟过去,见她用手指在车前盖上写字,英文字,乐慧认得“money”,认得“love”。写了一会儿,娃娃垂头丧气道:“下雪原来是这样,一碰就化,脏兮兮的。”乐慧道:“你写的字没化呀。”娃娃掌侧一捋,“money”和“love”就不见了。乐慧注意到,这是一辆红色法拉利。娃娃也注意到了,嫣然一笑,从袋内掏出名片,插在刮雨器上。“你干吗?”“不干嘛。”娃娃一蹦一跳,回到门口的人堆里。乐慧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迅速摘下名片。上面印得很简单:“娃娃,honey lee”,然后一串手机号和qq号。乐慧将名片一撕为二,塞进裤子口袋,跟了过去。 三点一刻,有人出来了。先是些挂工作牌的,“让开,让开”,做赶鸭子似的手势。松散的看客重新紧密起来。于是保安又从楼里钻出来:“你退后一点,你,还有你,别站这儿。”乐慧在前方两只肩膀的空隙间,看见一个穿礼服的女孩。娃娃啧啧道:“她有一米八吧?”乐慧道:“好象不止。” 一个中年男人搀着女孩。他浑身的脂肪仿佛液状的,在他面料柔软的西装里晃荡不已。这一对走下来,钻进等候的车子。接着又出来一高个女孩,五官更精致。她的胳膊缠在一个一米六几的男人臂弯里。娃娃又惊呼,乐慧拉着她往前钻。听到有人在说:“底价一万,最后成交时,都是六万八万,最高十二万呢。一个晚上,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另一个接口道:“人家有钱人,想法跟我们不一样。”还有问:“王老板今晚又赚得狠狠的了。” 娃娃对乐慧道:“她们真值钱,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乐慧“嗯”了一声,她感觉有人硌着她的腰,正待回头大骂,发现身后那个醉汉,居然是沈立军。 胖了,成熟了,胡子拉碴了,但那,就是沈立军。 3 4岁的一天,沈立军推开门,看到一男一女滚在一起。男的沈永伟,女的施云燕。施云燕道:“叔叔给妈妈检查身体呢,妈妈病了。”沈立军将门大开,笑嘻嘻地跑了。 这天晚上,施云燕给儿子洗澡。沈立军拼命泼水,还扭来扭去。施云燕掴了他一掌,他大哭。保姆小薛道:“小孩子都调皮的,做大人的得有耐心。” 施云燕道:“你说我没耐心。” 小薛接过沈立军道:“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这意思。你没给小孩洗过澡,不会弄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3) 第八章 董小洁(3) 施云燕道:“我也不要弄。这是你们佣人的事。” 第二天,施云燕带沈立军逛公园。给他买了糖果、话梅、皮球、小飞机、玩具水枪。沈立军被拉着手时就哭。施云燕一松手,他就玩着水枪,拼命跑远。下午四点多,施云燕带儿子走出公园,吃麦当劳。他们面对面坐着。施云燕发现,沈立军老是眼珠咕噜转。 “军军,看着妈妈。” “你看着妈妈。” “听我说话了吗?看着我的眼睛!” 施云燕隔着桌子,抓住沈立军的肩膀,前后摇晃。沈立军打了个喷嚏,洒了很多鼻涕,“哇哇”哭起来。施云燕塞给他一只蛋筒,道:“乖军军,要是见了爸爸,可别乱说话。爸爸知道妈妈病了,会担心的。”沈立军不哭了,一心一意地吮蛋筒。施云燕在桌下轻轻踢他:“听见没有!你要是乱说话,以后就不带你玩。玩具统统没收。没有饭吃。” 这一晚,回到家,小薛做了一桌的菜。 施云燕问沈永强:“怎么今天回来了?” 沈永强道:“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施云燕道:“真稀奇,今天什么日子呀?”她扭着脖子,瞄了瞄带日期的电子台钟。 “别看了。我待会儿八点要出去。” “我说呢,哪天会没有应酬。” 沈永强沉着脸,让小薛把鸡汤上的油沫撇掉。施云燕瞪了那只油光光的鸡,忽听沈立军道:“叔叔给妈妈看病。” 施云燕滋出一背的冷汗。 沈永强问:“军军说什么?” 施云燕道:“乖军军,要玩皮球吗?小薛,待会儿给皮球充充气。” 沈立军想起皮球了,闹着要离桌。小薛哄他。 沈永强道:“好好吃着饭,提醒他玩具干嘛。” 施云燕道:“我不可以提吗?我是,我给他买玩具。不像他爸爸,什么都不买,什么都不关心。” “你给儿子买东西,花的可是我的钱。所以我才是真正关心儿子的人。” “花钱就是关心人?” “废话,不拿钱关心人,拿什么关心人?玩具,巧克力,花言巧语?你们女人看问题就是肤浅。” “我宁愿不要钱。” “得了得了,别不知足。要死要活买名牌的时候,都忘了。说句难听的,换了别的男人,谁愿意在你这种过气戏子的身上花钱。” 施云燕噎住了,饭碗一扔,进屋去了。过了会儿,听见外面在收拾桌子,才又出来。沈立军坐在沙发里看动画片。施云燕也走去坐下,把频道换到电视剧。沈立军指着摇控器,嘴里“唔唔”着。施云燕瞪着沈立军,沈立军瞅着施云燕。施云燕轻声道:“军军,你太让妈妈失望了。妈妈陪你在外面晒了一天的太阳,还买这买那的,多辛苦呀。”沈立军不等她说完,来抢摇控器,施云燕一掌将他从沙发扶手上刮翻出去。小薛在门口惊叫。沈永强冲出来,扶起儿子。 施云燕轻声道:“他刚才骂脏话。” “放你妈的屁,军军一向很乖。再说了,你和小孩子较什么真。” 小薛拿来棉花球和红药水,沈永强给儿子止血。施云燕站在角落里。沈立军慢慢停住哭,专心玩起沾血的棉花球。 安顿儿子睡下后,沈立军大骂施云燕。小薛在旁道:“沈太太经常打小孩。”施云燕吵着要回娘家。沈永强道:“滚回去最好,这里没人稀罕你。”施云燕拿了牙刷和面霜,出门不知往哪儿去,哭哭啼啼地转了一圈,又折回来。此时,沈永强出去应酬了。施云燕在卧室闷坐了一会儿,跑去小薛房里,冷冷道:“我最没地位了,每个人都欺负我。” 小薛正在床上叠衣服,假作没听见。 施云燕道:“我是最可怜的人,谁来可怜可怜我。” 小薛扭过身,撅起,将叠好的衣服放进柜子。 施云燕道:“好,有你的。” 第二天,吵着要辞退小薛。 沈永强道:“小薛手脚利落,找个称心的保姆,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 “她欺负我。” “她哪里欺负你?” 施云燕嘴巴一瘪:“反正我不喜欢她。我重要,还是一个小保姆重要?” 沈永强道:“当然保姆重要,你的会洗衣做饭吗?” 施云燕道:“别‘’来‘’去,就不会和我好好说话。你懂尊重人吗?” “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配不配别人尊重。” 施云燕待要骂回,忽听背后怪笑。扭头一瞧,儿子抱着大皮球,钻在桌底下。她撇了老公,“蹬蹬蹬”过去,沈永强立即跟着她,还拉了她一把:“你干嘛,干嘛呀。” “不干嘛,我看看我的儿子,行不行啊!” 从上往下看时,沈立军的面孔变扁了,眼神像个大人。他将皮球抛出来,那球蹦着跳着,撞在施云燕脚踝上。 沈永强一把抓住她:“你过来,你想干嘛。” “我想打他,行不行呀。生他时老娘差点没命,现在打他一下怎么啦。” 沈永强将她的手腕往后掰,掰得施云燕疼,但她含着泪,不吭声。沈永强闷闷道:“这是我儿子。你敢动一下,我把你这只手废了。” 4 沈立军的人生记忆,始于4岁的那天。他看到妈妈的光背光,她的脊梁凹槽里,有一粒白头疖子。12岁的整个暑假,都在播放施云燕演的连续剧。返校时,好几个同学说:“沈立军,在电视里看见你妈妈了。”施云燕在那戏里是女配角,沈立军看过一集,恰有床上镜头,他的妈妈和一个男演员,裹着被子动啊动的。 施云燕做演员时不红。男人们爱在夸她美貌时动手动脚。施云燕嗔几声,打两下,但最后每每被得逞。得逞的男人们交流心得,达成共识:施云燕胸不大,腰有赘肉,但腿特别好,尤其大腿,细细紧紧的,最适合短裙和有绑带的高跟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4) 第八章 董小洁(4) 施云燕嫁人息影后,结交的多是麻将搭子,有做美容认识的富太太,也有三两个闺蜜。她有老相好叫“猫猫”,以前一块儿演戏的,介绍给表妹,勾搭了几个月,被表妹夫抓奸在床,闹到沈永强那儿。施云燕哭着辩解:“这怎能叫‘拉皮条’,我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为了打麻将方便。” “猫猫”爱打麻将,挤在一堆太太里。小立军曾窥见这个戴蛤蟆镜的家伙,在牌桌下摸妈妈的光腿。妈妈的腿并拢、张开、微微颤抖,桌面上却神情自若。小立军常在他们打牌时,搬个小板凳在旁坐着,隔三岔五地流一行鼻涕,洒几滴口水,小薛围着他转前转后。施云燕恶声恶气道:“乖,隔壁去。”小立军朝她翻白眼。“猫猫”笑道:“这小子不服。” 施云燕很失面子,她认为麻将搭子们不太愿意来玩,就是因为沈立军。于是她更多出去打牌,几夜不回,回来就睡。沈永强天天吵架,吵烦了就不说话。 5 叔叔沈永伟住在隔壁楼里,有一对儿女。沈立军和堂弟沈立宏较劲。沈立宏练书法,他也练书法,沈立宏学摄影,他也学摄影,沈立宏把小单车骑得飞快,沈立军就和他比赛,不小心栽下来,膝盖软组织受伤,被施云燕没收了小自行车。那是辆美国童车,爸爸的朋友送的。沈立宏骑着自己的国产小车,在弄堂里绕来绕去,“来呀来呀”,还冲堂哥招手。沈立军一气将他拽下车。叔叔来找爸爸,将沈立宏的伤指给沈永强看。只是浅表擦伤,但抹了紫药水,一块块地触目惊心。沈立军知道爸爸舍不得打自己,但他还是打了。 12岁时,沈立军认命了——他再怎么使劲,成绩也是中下,而沈立宏从来都是校干部、三好生,还经常参加书法比赛。施云燕常说:“看看人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沈立军、沈立宏、沈立丽,三人同在初中部。沈立丽不如幼时漂亮,但会打扮了。她大冬天穿超短裙,一弯腰露出内裤,无论男同学男老师,全都眼珠落地。 沈立军问:“你不冷吧?” “不冷。你觉得好看吗?”沈立丽转一个圈,裙摆散开来,更显短了,见不答,又追问,“到底好看不好看?” 沈立军想说好看,出口却成“一般”。 沈立丽噘着嘴,转身就走。她走路扭,沈立军听过女生议论。他觉得这样好看,但又不希望她这样。沈立丽走到一半,折回来道:“今天你送我回家。” 沈立军问:“姚明远呢?他不送你?” 沈立丽“哼”了一声:“我更喜欢你送。” 沈立军有点拘谨,沈立丽也不说话,一路拿小树枝拨弄路边的花坛栅栏。经过一家超市,沈立丽说口渴,沈立军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 沈立丽瞥了一眼:“这有什么好喝。”她让沈立军等着,进去买了可乐、冰砖、薯片、饼干,两大袋,悬在沈立军肘上,边走边一包包地掏出来,拆开自己吃,也让沈立军吃。沈立军不吃。肘上的塑料袋随着脚步,擦碰他的肚子,当他抬头喝矿泉水时,它们又撞击他的胸膛。不知为何,他越喝越渴。 快到家了,沈立丽提议去小花园。他们坐在石板凳上。沈立丽一边咀嚼,一边发愣,右手拿薯片袋,左手找不到袋口,就凭空戳来戳去。 沈立军道:“在这儿呢。”帮她夹出一块,送进口中。 沈立丽笑了:“我想起我们小时候。” “小时候怎么了?” 沈立丽瞥他一眼:“不告诉你。” 沈立军心中一跳,按捺着不看她。 沈立丽指指前方:“瞧那些老太婆!” 一些老人在石桌上打麻将。 “我老了会很漂亮,让所有的老头都爱我。” 沈立军笑了。 沈立丽回过头道:“喂,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就来亲我呀。” 沈立丽的鼻翼上有粒痣,此刻这痣随鼻息起伏,让她的脸生动无比。她的嘴唇慢慢凑近,轻触了沈立军的嘴唇,旋即跳开。沈立军听见沈立丽在笑,一摸,摸下几粒薯片屑。 第二天放学,沈立军去沈立丽教室外,发现高年级的姚明远抱着双臂,倚在前门口。他看到沈立军,冲他挥挥拳头。沈立军假装上厕所,过了一会儿,才绕回来。 这时,他看见沈立丽,穿袖子很长的米色毛衣,领口敞向两边,露出锁骨。她和姚明远挨肩走着。她也看见沈立军了,笑盈盈地“嗨”了一下。姚明远也跟着“嗨”。沈立丽的眼睛美极了,当她笑的时候,一些亮光在里面水汪汪地游。 6 沈立军找到沈立丽,问那天吻他是什么意思。 沈立丽瞪大眼睛:“没什么意思。” “原来随便什么男人都能亲你。” “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的。” “我没利用你。” “利不利用无所谓。” 沈立丽脖子一缩,道:“是利用你,刺激一下姚明远。向你说对不起,好了吧。” “不好。” “你不会真喜欢我吧。我们是堂兄妹啊。” “我怎会喜欢你这只。你利用我,我更是利用你。” “喂,你这话太过份了,我要让姚明远来揍你。” “对,不是利用,是报复。” “报复我干嘛,难道我欠你一万块钱?” “问问你爸做的好事。” “什么好事?” 沈立军咬牙道:“他我妈。” 沈立丽哈哈大笑,笑得敞领开衫快从肩上滑下来了。 “有什么可笑的。” “哪里啦,我没看出来,”沈立丽捶背捋胸,“倒是你在我。” 沈立军上前,扇了她一耳光。笑声被硬生生截断,沈立丽捂住脸,鼻翼上的痣楚楚可怜地颤抖。沈立军突然很想抱她,贴紧她单薄的身体。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冲动克制下去,转身走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5) 第八章 董小洁(5) 7 沈立军搬新家。叔叔送来一只水果篮。搬家车开到新住处,家具放下来,沈立强呵斥小薛:“果篮别拿。”那只装满名贵热带水果、绑满红色缎带的篮子,被留在卡车上。 沈立强和施云燕已经冷战了三个月。时间越长,越懒得开口。仿佛真没什么是必须得说的。 吃晚饭时,沈永强对小薛道:“你和她说一下,军军要转学。” 施云燕对小薛道:“转到哪里?” 沈永强对小薛道:“转到爱民中学。” 施云燕对小薛道:“是重点中学吗?” 沈永强对小薛道:“是。” 施云燕对小薛道:“是本区最好的吗?” 沈永强对小薛道:“差不多。” 施云燕一摔筷子:“什么叫差不多,要上就上最好的。” 沈永强道:“爱民在区里虽是老二,但排名不是绝对的,每年都变,去年爱民升学率就比建强高。关键是我和他们校长认识,以前一起吃过饭的。而且离家近,这也重要。” 施云燕道:“我儿子要读最好的中学,以后才能读最好的大学!” 沈永强道:“你懂个屁!” 施云燕道:“以前的中学不是挺好,以前的房子也挺好。就你,莫名其妙要搬家。” 沈永强道:“莫名其妙?为啥搬家你心里清楚。哼哼!” 施云燕被沈永强鼻孔里哼出的冷意冻住了。她顿了顿,转向沈立军:“凡事得征求儿子意见,他是大人了。” 沈立军道:“那就上爱民。” 施云燕道:“坚决不同意!你看人家沈立宏,上的是全市最好的中学的最好的班,以后都是直接送出国的。” “是啊,我样样不如他,”沈立军凝视母亲,“你怎不把我生得聪明点?” 施云燕终于不再说话。 8 转到新学校十来天。 同学没混熟,凡事打不起精神。一日体育课,据说是篮球比赛,沈立军不擅篮球,就躲在教室里,看一会儿书,想一会儿沈立丽。她送了他一张告别卡,可惜搬家时,被沈永强混在旧文件纸里,掉了。那是张嫩黄的卡,洒了亮粉和香水。只有两个手写字:称呼栏的“军”和署名栏的“丽”。在称呼与署名之间,是现成的贺语,“愿友谊天久地长”,字体花花绿绿,背景印了娃娃和天使。对15岁女生来说稍嫌幼稚,但它出自沈立丽之手,又显得自然了。 正想着,忽有动静。沈立军回头,吓了一跳。沈立丽正趴在后窗台上呢。她往里探了探。沈立军看清了,是个陌生女孩,也有一对大眼睛。沈立丽的大眼睛,是她妈遗传的。她妈姓吴,但依然是个美人。 此刻,窗台上的“大眼睛”脸红了。沈立军犹豫道:“要帮忙吗?”过去拽住她的手腕。女生的重心终于倾进来。沈立军松开手,回到座位上。他瞪了会儿天花板,忍不住又瞧那女生。她正埋在座位里,“叮呤咣啷”地翻着东西。 9 沈立军收到几封情书。有诉衷肠的,有提约会的。其中一个写:“你会用宝马带女朋友兜风吗?”沈立军看了,笑笑,扔进垃圾箱。 他发现乐慧经常跟踪他。她以为他没察觉。他也假装没察觉。听闻乐慧名列班级“四大丑女”之三,人称“老三”。他觉得乐慧不丑,至少眼睛挺好看。 一次,在食堂开完年级大会,远远见那瘦小的身影,拥在人堆里,东张西望着。沈立军挤过去,在她耳边飞速道:“嘿,干嘛老跟着我呀?”说完躲开。就见乐慧慌慌张张地环顾,很快被人流冲没了。 另一次,英文课小测验。沈立军提前交卷,出了教室,想到对街买一块蛋糕,却在校门口被几个小流氓拦住。为首的胖子道:“阔少,你口袋里有什么?” 沈立军掏出皮夹:“整的给你,零的我要吃饭。” 胖子道:“你还用自己买饭?不可能也吃食堂吧?” 他伸出肥厚的巴掌,沈立军犹豫着要交出皮夹,忽见胖子发愣,然后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你好!”是乐慧。胖子对沈立军道:“就这样吧。”一伙人稀稀拉拉走了。 沈立军问:“你认识?” 乐慧道:“初中同桌过。” 沈立军笑笑。 乐慧问:“你也认识他?” “是他来认识我的。” “他没怎么你吧,旁边几人流里流气的。” “他们很出名,常在这一带敲诈学生。” “你要小心。” “谢谢,我知道。” 一串“叮呤呤”,校园骚动起来。他俩默默往回走。眼看到教学楼了,乐慧“喂”了一声。沈立军停住,望着她。乐慧眼珠乱转,沈立军又想起沈立丽的眼睛,他笑了。俩人进了楼,自然而然走开一段距离。 10 一天,沈立军接到信。薄薄一张,写在文稿纸上。没有署名,但沈立军认得字迹,谨小端正的,像在给老师写假条。只有一句话:“我很孤独。我想,你可能也孤独。” 几天后放学,司机载爸爸办事去了。沈立军自己走回去。快到家时,忽听乐慧喊他。 乐慧道:“我往这里走。” 沈立军说“哦”,继续低头向前。 乐慧也低头向前。沈立军以为她会跟上来,谁知她脚步渐慢。于是沈立军也慢。乐慧又紧走几步,与他并肩。 “信收到了?”她问。 “收到了。” 沈立军站住。乐慧也站住。她脸红了,眼睛显得更大。沈立军又看到那种熟悉的亮光,在大而黑的眼珠上水汪汪地滑动。亮光忽然靠拢来,沈立军下意识地一躲,感觉嘴角被啄了一下。乐慧愣住,似被自己吓坏了。沈立军笑起来,捧住她的脸,吻了吻她的嘴。 11 事后,沈立军后悔过,并且越来越后悔。乐慧和沈立丽,完全是两种人。她们的大眼睛也不像起来。乐慧的眼神有时像只哈巴狗,仿佛等着别人踹她一脚。有时又凶巴巴的,比如一次和傅波吵架,沈立军听到她骂:“我操,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6) 第八章 董小洁(6) 那天放学时,沈立军懒得说话。全是乐慧在说,说沈立军救蚯蚓的事。“你记得吗?你记得吗?”乐慧追问。 “不记得了。” 于是乐慧改说别的,说着说着,又绕回来问:“你真不记得啦。” 沈立军皱了皱眉头,乐慧不敢再说。 她开始陆续送他东西。先是小零食、小文具。沈立军不喜欢甜食,也看不上破破烂烂的笔啊尺的,但他和乐慧不一样,他有礼貌。最后,乐慧竟送他一盘自录的磁带。最廉价的杂牌磁带,“赠品”的粘纸都没撕掉,会把沈立军进口录音机的磁头听毛的。他告诉乐慧,他不需要。请她以后不要送东西了。乐慧听着像要哭了。沈立军希望她哭。然而,终究没有。 也许唯一喜欢的,是和乐慧接吻。以前和沈立丽,只是蜻蜓点水地碰碰。乐慧让他发现,接吻是要学习的,里面大有甜头。尝了甜头的沈立军,把乐慧顶在影院安全门的过道壁上,捏紧她的肩膀,亲了又亲。 严朝晖已和孙雯雯上过床。据说孙雯雯挺骚,不过光着时,身段不如穿着时好。“太难看了,扁塌塌一大片。”这是严朝晖的原话,沈立军恰在旁边。其他男生窃笑,他在回想乐慧的。那只小微微上翘,富有弹性。如果闭了眼睛抚摸,会让男人产生。 12 一个多月后,学校组织郊游,正值春暖花开,风儿软绵绵的,将沈立军的心窝挠出一阵。他想起一个跟班带他看的小电影,还想起乐慧的舌头,像团湿甜的棉花从齿缝抵进来,绕着口腔缓缓溜上一圈。沈立军起反应了,离开队伍,停下脚步,闭眼深呼吸。 捱到分散活动,他绕进一条偏僻的路,乐慧在三五十米外跟着。人越走越少,沈立军拐到一个死路口,站住。乐慧瞅着四下无人,欢天喜地奔过去。沈立军把她拽进旁边的小树丛,急巴巴道:“我们那个吧。” 乐慧心儿嘭嘭跳:“我们哪个?” 沈立军笨手笨脚地解她裤子,还学着,拼命揉捏她的。乐慧疼得哇哇叫。 “咦?”沈立军突然停住,“你不是?” “我……是的。” 沈立军支起她的下巴,捕捉她的视线。 乐慧涨红了脸:“你不懂。” “谁不懂,女人第一次会流血的!”沈立军蹲下,扒开乐慧的大腿。 “疼,你弄疼我了!” “疼怎么没血?” 沈立军有种湿漉漉的虚脱感,搞不清是因为后背的冷汗,还是爬上眼眶的热泪。乐慧大呼小叫,清水鼻涕也出来了。沈立军站起身,掐着乐慧的脖子,顶到一棵树上:“说,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事。”树皮疙瘩扎得背脊生疼。 “到底怎么回事?” “没……不知道……” “还想骗我,你这个!” 沈立军一拳打在她脸上,立即火辣辣地手疼。他撇下她,往外走,脑中不住闪现4岁那天,妈妈光背上几粒丑陋的疖子。 可以是一种职业,婊子则骂到女人根里去。施云燕是婊子,乐慧也是婊子。沈立军发誓,从今往后,他要搞很多女人,她们都得是。 13 沈立军以教学质量为由,和家里提转学。沈永强答应托托熟人,联系建强中学。沈立军不再上课。早上背着书包,由司机送到校门口,等车开走了,就打的到市中心,逛街,吃饭,买东西,打游戏。下午三四点,再到校门口,等司机来接。回家摊开作业本,底下放一本武侠书,看到六点半,吃晚饭。饭后下楼遛狗。 沈立军的狗叫沈噜噜,马尔济斯犬,7岁了。沈立军送她的7岁生日礼物,是一只绑了粉红蝴蝶结的小天平。每天,小薛买来新鲜猪肉,用天平称出200克,加水煮熟,切成小块,混着无糖饼干,用水搅拌均匀,再分为等重的两份。沈立军在起床后和晚饭前,各给噜噜喂一次食。 沈永强说:“要是哪一天,军军对我老头也这么孝顺就好了。” 施云燕说:“狗比人还精贵,每天都要掏耳朵,洗澡还带耳塞。” 噜噜只和沈立军亲。只要沈立军离开视线,她就呜咽起来。白天,她雪团团地缩在木窝里,睡觉,或者眼神哀怨地趴伏着。沈立军一回家,她才欢天喜地迎出去,在沈立军的脚踝上擦来擦去。 沈立军每日饭后遛狗,遛完亲自清洁她的毛发。浴后的沈噜噜,通体散发着柠檬护发素的芬芳,像一只新洗晾干的毛垫子。这只白色毛垫伏在沈立军的膝盖上,陪伴他做作业到深夜。 沈立军18岁那年,噜噜死了,沈立军痛哭了好几场,仿佛死去的,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他和爸妈吵了三四天,他们终于同意把噜噜葬到绍兴祖坟那里。 14 在同一年,沈立军被毛头暗算,鼻梁旁留下“人”字伤疤。伤愈后,凭着沈永强的上下走动,沈立军进入第一志愿财经大学。读了两年,腻了,去英国读工商管理。在国外玩几年,吸过大麻,泡过洋妞,又腻了,2000年回国读mba。读完仍不想工作,晃在社会上。2003年回校读在职博士。 沈立军读经济学专业,双休日有课。他没事开着车,在校园里乱转。清爽可人的学生妹,很合他的口味。 截止此时,沈立军破过六个半“处”。最小的14岁。一个外国人,五个中国人。所谓半个,是一青岛妹。时没落红,青岛妹哭了,坚称是,还列举专家观点,说激烈运动会导致膜破裂,而自己恰是短跑健将。青岛妹长得倒像,窄窄的,粉粉的。和笨手笨脚的,唯一的快感是见到那点红。不见红的,等于不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7) 第八章 董小洁(7) 沈立军最长的交往是三个月。那个上海女人,说话像唱歌。在哪儿就坐,都先用纸巾擦一遍椅子。他们有过三个晚上,她仍是。她愿意用手,也愿意用嘴。沈立军几次强迫她,但上海女人的指甲厉害,硬生生抓得他没了感觉。 沈立军问她有几个男人,上海女人算了算,说八个。 “都八个了,那层膜还没破呀。” “那是留给老公的。” “幸亏我不是你老公。” “幸亏你不是我老公。我要找个老实人,除了有钱,还要宠我。”女人说得一脸向往。 这天约会,沈立军灌了她大半瓶十年陈红葡萄酒,上海女人将胃里呕空后,很快沉睡过去。半夜,沈立军分开她的腿,正待有所动作,女人突然警醒:“你想干什么!” “你说我想干什么!” “我报警了,我报警了!” 沈立军抽了她一耳光:“妈的,你去报呀,婊子!” 女人不喊了,哭起来。沈立军又抽一巴掌,觉得手掌疼痛,从她身上下来:“哭你妈的哭,膜还没破呢!” 两人僵持大半夜,女人哭累了,终于先睡着。沈立军找来平头螺丝钻,往她身后一捅。上海女人啊地醒了。搏斗了十多分钟,在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中,鲜血涌上床单。 这是沈立军遭遇的第六个半,他赔了一万块“费”,让一把螺丝钻享到了福。第一晚时,有的女人丝丝点点,有的则势如潮水。上海女人的鲜血一滴滴,一行行,在地上汇了个小血塘。沈立军差点送她去急诊室。 此后几个月,沈立军没有碰女人。后来他碰女人了,但没遇到。2004年1月23日,沈立军认识了他的第七个半。 15 董小洁是扬州人,常人想象中的典型扬州人,小巧,乖顺,皮肤白晰。她读文学专业,但不擅长文学,当初报的新闻系,差了几分,被调剂到中文系。进校第二天,董小洁跟着室友到师姐那儿窜门,听说今年本系就业形势不好,晚上回宿舍哭了一场。 第二天清早四点,董小洁抱着英文书去背单词,发现宿舍楼锁着。 值班阿姨道:“回去睡觉吧,要五点半才开。” “放我出去吧,你可以再锁上的。” “你是新生?这样不守规矩。” 董小洁回蚊帐里闷坐,又抽泣起来。上铺模糊地问:“什么声音?”董小洁拼命忍住。 自此以后,董小洁每天五点起,用隔夜水泡一袋奶粉,边吃饼干,边看《四六级词汇》,到了五点半,拎着热水瓶,抱着单词书,出门去了。董小洁打完水,在树丛里背单词,热水瓶放在脚边,有时站着站着,摇摇晃晃了,就猛掐自己的手背。她的指甲很长,背一个单词,就在书页上掐一个记号。不久掐满了,回过去复习,一大半忘记。董小洁又哭,哭完,从字母a开始重背。 董小洁还旁听新闻系的课,《新闻学概论》似乎比《文学概论》浅显。她每次等课快开始了,才从后门溜到最后一排。她害怕大家注意她,但被忽略时,又感觉自卑。新闻系的人,看起来个个神采飞扬。下课铃一打,董小洁飞快收拾东西,逃离教室。 一转眼大半学期,董小洁感觉什么都没学到。新闻系的采写,不能找老师批作业;本专业的之乎者也,又不感兴趣;背了很多单词,英文仍不好,尤其做听力,脑袋里嗡嗡一片。 董小洁花五十元办了听音卡。听音室的《step by step》教程年代久远,播放时滋滋作响,董小洁的听觉也快霉烂了。她从第一盘听起,a面听了三遍,仍然迷迷糊糊,还磁带时,看到有人在借第十盘,董小洁又快哭出来。 练听力的时间多了,旁听新闻系的就少了。董小洁权衡再三,觉得前者更重要。这时,班里有人作为交换学生,被送去新加坡。是副班长,和老师们熟络。董小洁掐指一算,系里的老师,除了三四个给自己上课的,其他一概叫不上名。 爸妈经常说:学习是其次的,人际关系第一位,以后踏上社会就知道。去新加坡的副班长,英文还不如董小洁呢。董小洁想认识老师,还想和同学打成一片,但这些需要时间。 董小洁在纸上划表格,每天分成二十四格,两格背单词,两格上专业课,半格吃饭,一格……剩下六格睡觉,董小洁想了想,又从“睡觉”中划去一格,归入“熟悉系里老师”。她把时间表夹入笔记本,锁进抽屉。 董小洁的每一天从痛苦开始。和睡意搏斗,和单词搏斗,天气转凉,还和寒冷搏斗。上专业课时看英文书,做听力时惦念作业,自由安排的时间里又犹豫:英语?看书?旁听?系里转转?一天就过掉了。到了夜深,董小洁亮起应急灯,躲进帐子看书。她双眼模糊,大脑茫然,熬到楼里其他灯都熄了,才能安心。有时不小心磕睡过去,翌日就懊悔一番。 董小洁内向,成绩一般,不是干部,没参加社团。听说今年就业形势更差,新闻系都未必找到工作。她决定春节留校,看书加外出实习。 妈妈来电话:“小宝贝,学习怎么样?” “不错。” “爸想你了,我也想你。” 董小洁马上泪如泉涌。 “乖乖别哭,留在学校也好,多学本领,身体更要当心。我们照顾不到你。” 董小洁说不出话,她听见妈妈也哭了。爸爸接过电话:“想家随时可以回来。” 董小洁想家想得发疯。寒假的校园,冷清得像被扫荡过,连麻雀也一窝窝地躲起来。大年三十晚,另一留校生来招呼,说学校组织年夜饭。董小洁拒绝了。她想背单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8) 第八章 董小洁(8) 炮竹声太闹,淹没了董小洁的背诵声。改做阅读,思路又时时打断。那就看书吧,顺便做做古文翻译。“《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这有什么用!用人单位不会在乎是否背得出《诗经》。 董小洁思念父母。这对老实人,在中学家长会上,总是备受瞩目。爸爸一个劲傻笑,妈妈像外交部发言人,摆出谦虚的架势,抵挡各路赞美:“哪里,你们家小玲也不错。”“小洁没什么出跳,只是笨鸟先飞。” 回家后,妈妈将那些夸奖,一句句表演给董小洁听,直至被不耐烦地打断。此时此刻,坐在冬季大学的宿舍里,董小洁多么希望重温赞美。她曾经引以为荣的勤奋,已经成为笑柄。室友还翻出她的时间表格,问:“为什么‘熟悉老师’是一格,‘熟悉同学’只有半格?原来同学不如老师值钱。” 16 沈立军和董小洁,相识于清晨。 前一晚,沈立军在酒吧喝到醉醺醺,招呼了四五个哥们去ktv,在小姐腿上睡着,醒时凌晨四点,头晕,脚冷,眼神恍惚。买了单,众人散去,沈立军将车歪歪扭扭开到永和豆浆,吃了油条和小馄饨,精神好起来,一路狂飙,飙到学校,从后墙爬进来。 空气透出一点亮,在薄雾背后晕散,树影子染得湿漉漉的。路面罩在雾气中,显一段,隐一段。一棵雷电劈过的梧桐,在拐角处拦了拦路,它齿印似的缺口上,爆着几茎新枝。沈立军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睛似浸了明矾,渣滓沉洁一清,世界就把清清爽爽的面目裸出来。 一个女孩突然出现在这世界里。她立在两棵水杉之间,毕恭毕正地捧着书,眼睛却是闭着的。 沈立军“喂”了一声。董小洁惊醒,发现一个男人贴脸过来。 “真有本事,站着也能睡。” 董小洁收拢书本,拎起热水瓶,疾走。 沈立军紧跟道:“喂,小姑娘,拎两个瓶子重不重?” 董小洁的细胳膊抖了抖。沈立军抢过一只瓶,想抢另一只,董小洁紧紧护住。她的小指上有一点冻疮,像戴了红戒指,把整只手衬得肉白肉白。手脊上还有四个“酒窝”,随着手势变化时深时浅。 沈立军耸耸肩:“别紧张,我不是坏人。博士生,正规mba,英国留学回来的。” 董小洁低着头,她的刘海被雾打湿,贴在脑门旁。 沈立军道:“今天天气好,兜兜风去,我有车。” “我不去。” “什么,去?哈哈,你的声音真好听。” “求求你了。”董小洁的手似一只白鸽子飞过来,在空中停顿几秒。 沈立军将热水瓶慢吞吞地递还给她:“你怎么放假不回家?” “实习。” “爸妈不想你?” “想。” 沈立军吹了一口气:“我也不回家,老头子老太婆不想我,他们只想自己。” “怎么会。” 沈立军笑嘻嘻道:“说了你也不懂。不过我不在乎,有女孩子想我就行。” 董小洁又低头往前走。 沈立军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喂,你在哪儿实习?” “还没找。” “听你口音是外地的,在这儿没个朋友熟人,确实不好办。要不我帮你找吧。” “骗人。” “我说真的。” 董小洁注视沈立军。沈立军忽地耳中静悄悄一片,他听见自己无比诚恳地说:“我可以帮你找,真的。” 董小洁似乎要信了,终于还是摇摇头。 沈立军道:“我很像坏人吗?给你看身份证!”在身上乱掏一番,只找到桑拿浴所的贵宾卡,“身份证呢,奇怪,身份证呢?” 董小洁扑哧笑了,想说什么,又忍住。 沈立军翻到皱巴巴的学生证,往董小洁手里一放:“看,我是博士生,没骗人吧。” 证件照上的沈立军脸颊削瘦,眼神忧郁,鼻侧的疤痕也不那么刺眼。董小洁仔细瞧了,将学生证还他:“照片上像个好人。” 沈立军道:“我的妈呀,你终于肯多说几个字了。” 董小洁又笑。 沈立军道:“就这么着,给我电话号码,我帮你联系实习。” 17 沈立军和一叫“索男”的哥们打招呼,让董小洁到他的网吧做临时财务。索男道:“我这破地方,点来点去几张钞票,哪用得着财务。” 沈立军道“随便让她做点什么,工资我给。” 董小洁道:“网吧做财务?好象和我的专业无关。” 沈立军道:“财务是专业知识,多一种本事,总能派上用场。况且在网吧能接触社会,增加阅历。” 董小洁觉得有道理,去网吧待了一个多星期,就后悔了,不好意思推辞不干,于是带着小卡片去背单词。 索男道:“背英文多无聊,来玩玩游戏。”董小洁不肯,但看了一两回,手有些痒,试着“扫雷”,很快扫到最高级,又玩“水果大战”,扮成苹果,和很多香蕉、西瓜互扔炸弹。接着打“泡泡龙”,打到满眼看出去,都是深蓝色的骷髅头。她对自己说:该背单词了,该背单词了。可见了电脑,就对自己说:再玩五分钟,五分钟而已。 沈立军也天天去网吧。以往,他是讨厌冬天的,搞女人没兴致,啤酒灌到肠子里扎扎的,狐朋狗友们也招呼不动了。沈立军睡眠不深,乱梦不断,扰得女朋友阿妹不停报怨。阿妹是广东人,眼窝深,颧骨削,全身唯有两只假着。沈立军不喜欢瘦子,搂抱时硌得慌。但阿妹有种骨子里的骚。她把沈立军拍醒:“怎么回事,最近都不要我了。” “没不要你,累。” “整天在外面,是累了吧。” “操,那么多话!爱玩不玩,不玩分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9) 第八章 董小洁(9) 阿妹在黑暗中翻了翻眼白,嘭地躺倒,卷起被子滚去床边。 清早七点多,沈立军自然醒。赖一会儿床,起来漱洗剃须,喝一杯咖啡,等阿妹去上班后,就出门了。同居的房子离索男的网吧不远,沈立军步行前往,路过便利店时,买几份薯片和巧克力。 九点多到网吧,索男预留了两只位子,它们卡在屋子拐角上,电脑将之和其他位子隔开。沈立军坐定,把马夹袋里的小零食一一摆在桌上。 十点多,董小洁来了。她走路动静很大,挟裹进一股清冷的风。沈立军招招手,董小洁就放轻步子,将书包挂在椅背上,坐定打开电脑,趁电脑启动时,她会从拉链口袋里拿出一管护手霜,手背上抹一点,双手正正反反地摩擦。一股草莓味弥散开来。 董小洁不和沈立军说话,偶尔目光接触,就马上跳开。他们在msn上聊。边聊天,边打游戏,边吃零食。 董小洁的msn头像,是桂林旅游时的照片,拈了一朵浅黄的花,站在水边鲜艳艳地笑。她的脸颊有婴儿肥,笑时往两边扩出,再被镜头放大,就显得臃肿。沈立军更喜欢扭头看真实的董小洁。真实的小洁哪个角度都看不到棱角,脸儿团团的,腕儿团团的,脖颈儿倒是细长,但被一圈头发围住,发梢渣渣剌剌地戳在领子里。她穿一件印有校徽的白色套头薄绒衫,整个人被宽大的衣服鼓起来,只露两根细细的裹牛仔裤的腿。 沈立军尤爱她的手,从薄绒衫袖口露出一截毛衣袖,白的,略略蒙了灰,沾着草莓护手霜的香,底下再露一小截手,手掌缩在袖内,手指蜷在袖外,打几下键盘,就往旁边摸索零食,像只小白鼠在桌上爬行。有那么几次,沈立军假装拿零食,碰到那只手,董小洁就腕子颤一颤,迅速将手抽回。她的眼睛自始至终不离屏幕。 沈立军在聊天窗口里说:“你的侧面真好看。”董小洁笑了,回应道:“你最会哄女孩。”她打字很慢,经常满键盘乱找,嘴里念念有辞。沈立军就在旁边笃悠悠等着。他喜欢网聊,所有的话儿,只他们俩人看见。沈立军想到“卿卿我我”一词,觉得贴切,就换上msn名字。偷眼一瞧,董小洁似有些害羞,但什么没说。索男正在另一台电脑上,见沈立军改换名字,就在聊天窗口里说:“靠,老色狼装嫩,恶心。”沈立军从电脑后瞪了他一眼,索男伸了伸舌头,比了比中指。 打到十二点多,沈立军请董小洁吃午饭。饭后再打,到夜间六七点,接着请吃晚饭。网吧开在校园边,周围饭馆不少。每次入座,董小洁都东张西望,生怕被人看到似的。他们吃吉祥馄饨、小杨川菜、风尚米线、辣辣香麻辣烫、memory西餐厅。川菜最好吃,但环境差,西餐厅环境好,可只卖速溶咖啡。其他几家档次更低,沈立军平时根本不会吃。但董小洁喜欢,当她从热腾腾的米线上抬起头时,面颊蒸得通红锃亮,眼眶里熏出两汪清泪。 回到现实中的董小洁,说不了三五句话,一半还是礼貌用语,连打个嗝都要说“对不起”。沈立军深吸一口气,董小洁身上隐隐有股奶香。他试图想象她的身体,但想来想去,都是她穿套头薄绒衫的样子。董小洁不是女人,也不是女孩,她是一个女婴。 沈立军一边神思,一边说着漫不经心的话。一顿饭下来,吃得比董小洁还少。董小洁吃完,微弓着背,两手插在大腿间互相搓揉。沈立军不能讲荤段子,也不能讲自己干过的有趣的坏事,于是觉得没什么好讲的了。于是讲讲小时候。小时候住在大房子里,小时候和堂兄妹玩……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讲的东西挺无聊?” 董小洁道:“没呀,挺有意思的。你把堂弟推下自行车,后来怎么样啦?” “没怎么样。你能不能别那么讲礼貌?” “为什么?” “我有些不自在。” 董小洁瞪大眼睛:“真的吗?对不起!” 沈立军道:“和我在一起,放松些就好。你和我说点什么吧,随便什么。” 董小洁憋想了半天,道:“你小时候的生活真有意思。” 沈立军咧咧嘴,他鼻梁边的疤痕像是突然立起来。他轻声道:“你看,我们三餐吃在一起,就差没一块儿回家了。” 董小洁霎时板住脸。沈立军碰落一只筷子,趁机弯腰去捡。 饭后,沈立军默默陪董小洁走到网吧门口,道:“我家里有事,先走一步。” 董小洁有些意外,但立刻说“好”。 沈立军朝反方向走。风儿被冻得的,直往裤管和领口内扎。又是那种冗长枯燥的感觉。沈立军决定去找阿妹。 阿妹在广告公司做前台,公司老板是沈立军的朋友sony。 阿妹见了沈立军,白眼一甩:“干嘛,人家上班呢。” 沈立军道:“上什么班呀,我晚饭都吃过了。快去请假,陪我逛逛。” “要是我被炒鱿鱼了,你养我呀?” “sony敢炒你鱿鱼?我看他反了。”沈立军找sony,被秘书告知不在。 沈立军一定要拉阿妹走。阿妹磨不过,就收拾东西,跟沈立军出了门,唬着脸问:“到哪儿逛?” 沈立军道:“回家。” 阿妹更不高兴了:“你有病啊。” 沈立军硬将她拽进出租车。阿妹一路沉默,拧头看窗外。回了家,沈立军心急火燎地脱她衣服。阿妹道:“空调都没开呢。” 进到卧室,开了空调,稍稍温暖了。沈立军伏在阿妹身上。阿妹不说话,也不动。沈立军无趣了,从她身上下来,将她的脸拨正,发现阿妹在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0) 第八章 董小洁(10) “怎么啦?” 阿妹索性哭出声。 沈立军用指肚剔掉她眼角冲出来的眼垢,抚着她脸上的泪水道:“你老是抱怨我不理你,今天不是喂饱你了吗?” 阿妹冷冷道:“你外面有人了。” 沈立军怔住。 阿妹甩开他的手:“别把老娘当傻子。” 沈立军躺下。阿妹的哭声低缓成哽咽。 沈立军抱住她道:“我会对你好的。” 阿妹道:“我图什么呀。别的女人要你钱,我要你钱了吗?又没让你白养着,住个破公寓,只求你哄哄我罢了。” 沈立军用了用力。阿妹被他的手臂箍得喘不过气,慢慢停止哭泣,被困乏迷糊住了。沈立军望着她的脸,决定对这个女人好一点。 第二天,阿妹上班,沈立军在家看电视,看着看着,又若有所失。热空调渥出一屋的酸气,压得人闷闷的。打了一通电话,没人愿意出来玩,不是有事,就是身体不适。又给索男打电话:“那姑娘来了没?” “来了。” “在干吗?” “打游戏呗。” “她问起我吗?” “你的怎么跟娘们似的,想她就自己来看她。” 沈立军决定去网吧。即将见到董小洁的念头,让他步伐轻盈。董小洁的草莓护手霜,有一股春天的味道。 18 中午时分,董小洁独自去吃风尚米线,想念了一下沈立军。饭后散了会儿步,舒展舒展酸痛的眼睛和筋骨。这时,董小洁看见一群小学生,戴着红领巾,背着大书包,叽叽喳喳过去。路过一棵树,其中一个指着说:“tree。” 董小洁心里一惊,试图回想英文单词,却一个都想不起。问路人:“老爷爷,今天几号了?” “今天呀……哦,2月5号。” 董小洁像被刮了一记耳光,重重落回现实中。她慌慌张张往宿舍走,冷不丁被拉住:“去哪里?”一看是沈立军,没好气道:“回学校,马上要开学了。” 沈立军笑嘻嘻道:“那我陪你回去。” “不必。” “怎么了?” “没怎么。”董小洁忽地泪下。沈立军愣在原地,看着她跑远。一路上,她的身体和大书包互相撞击着。 刚奔进寝室,就听见电话铃响。董小洁愣瞧了一会儿,才去抓话筒。 妈妈在那头嚷:“我们都快把电话打爆了,怎么整天都找不到你。” “实习呢。” “怎么气喘嘘嘘的?” “不是赶着接你电话嘛。” “实习顺利吗?累不累?有收获吧?” “不累,挺有收获,”董小洁眼眶又湿了,手指纠缠电话线,勒得指肚一道白、一道红,她镇定了一下,轻声道:“妈,改天再聊。” “好——你没事吧?” “没事。”董小洁挂断电话,发现已有室友回校,桌面堆满了牙膏、睡衣、土特产。上铺露着两只穿花袜子的脚底。这会儿脚底们缩回去,一张笑脸探出来:“嘿,寒假过得不错吧。” “不错。” “背了不少单词吧?”问完这句,上铺的还“呵呵”了一声,董小洁含糊应着,摇晃进帐子,蒙头流起泪来。 19 沈立军发现,董小洁明显冷淡了。每次约,都说:“没空,要学习。” 沈立军几次在校园里碰到她。董小洁走路目不斜视,嘴唇紧抿,手臂甩动幅度很大。她爱穿白衣服,略显出一些脏旧,像只童年走出来的洋娃娃。有时扎马尾辫,有时头发披下来,只挑起后脑勺一束,别个塑料发夹。沈立军远远瞧她时,会想起和沈立丽在一起的感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情人节到了,沈立军让花店伙计送去十一支白玫瑰,并且带话:“送花的男人在树林里等。”董小洁不肯收,和伙计在门口推推搡搡。室友打饭回来,纷纷惊呼:“怎么是白玫瑰?”“真好看。”“从没见过。”自作主张替董小洁收下。董小洁红着脸,收拾书包,上自习去了。 董小洁发现,用来占位的笔记薄不见了。她一间间地找空位,每一间都挤满了人。只能挑一个上课教室坐进去。讲台前的老教授戴着袖套,写着板书,底下的学生稀稀拉拉。董小洁的前方有对情侣,女生坐在男生腿上,男生的手在女生衣摆下摩挲。董小洁坐了半节课,抄写了十几行,都是同一单词。狂热,fanaticism。fanaticism,狂热。始终背不出。知道怎样用英文说“狂热”,对她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此时,沈立军等在和董小洁初见的树林。冷风被树杆分成一缕缕的,互相碰撞、纠缠。情侣们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地制造着小声响。沈立军站到双腿没有知觉,将手里的花扔到地上,踩碎,吹着口哨走出去。 沈立军来到校园舞厅。今天女士免费,男士五十元,附赠一支红玫瑰。沈立军把红玫瑰扔进票台边的垃圾桶,双手裤兜,慢慢踱入舞厅。 跳舞的人比平常周末略少。一些男女生在舞池里贴着脸摇晃。旁边散坐着另一些,有成双的,有落单的。沈立军注意到一个超短裙女孩,肘部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圆滚滚的脸。她的两腿之间,露出一块深色的阴影。 沈立军过去邀请,女孩欣然起身。她腰间多肉,一把一把的,沈立军捏了几下,就有了,问:“你没男朋友吧?” 女孩瘪瘪嘴道:“分手了。” “什么时候?” “昨天。” “别难过,”沈立军又捏了她一下,“跟我回去吧,我来安慰你。” “不嘛,我们才刚认识。” 沈立军捕捉她的双唇,一下捉住了,湿漉漉地含进嘴。他突然想:和董小洁接吻会是什么感觉? 俩人在舞池里厮磨片刻,沈立军提出去开房间,女孩还想扭捏,被沈立军半推半拉着塞进出租车。今天的钟点房价钱,居然是平时的两倍。他们待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沈立军一身冷汗,女孩道:“站也站不稳了。”沈立军觉得她咯咯乱笑的模样很蠢,打开皮包抽出三百元,问:“够不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1) 第八章 董小洁(11) 女孩叫道:“你什么意思呀!”双手却缓缓伸出来。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沈立军回过神时,女孩已经不见了。他回到校外停车场,开车胡乱逛上几圈,才回住处。大门虚掩,沈立军叫了两声“阿妹”,没人应。沈立军把皮夹和钥匙放在茶几上,给自己倒了杯水,打开电视。俄顷有了尿意,推开厕所门,发现阿妹蜷在浴缸里。 “干嘛呀!”沈立军将口气软下来,“乖,起来,有话好好说。” 阿妹继续埋头哭泣。沈立军将她拎出来,拖到客厅里,按在沙发上,自己撒完尿,到厨房倒了两杯红酒,自己一杯,阿妹一杯。阿妹不肯喝,沈立军就搂着她摇晃。阿妹说:“今天什么日子,你的到别处快活了吧。” “我不是陪你吗?晚上咱们快活。” “我看你是快活过了,什么青岛妹啊上海妹,别以为我不知道。” “男人偷腥是正常的。不偷腥的能算爷们吗。再说她们从来不能和你比。” “你少来。” “她们是外人,你是内人。天底下你最最爱我,我也最最爱你。” 阿妹扑哧笑了,擦擦眼泪道:“有病。” 沈立军道:“妈妈不爱我,爸爸不爱我,只有我的乖乖阿妹爱我。” “得了,别装可怜。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伸手要钱时,你就最最爱你爸妈了。” 沈立军放下红酒杯,用两条胳膊环绕阿妹,道:“我离不开你。” “这句话算你的情人节礼物?太便宜你了。” 她的鬈发沾在沈立军鼻孔下,他闻到潘婷润发露的味道。他也用潘婷。他们是一个味道。这种时刻,沈立军感到,他真的离不开阿妹。 20 小实习很快来了,听说很多人靠这机会和单位挂上钩。董小洁想去报社,报社名额给占了,想去杂志,杂志名额也满了。团团转了几天,想起沈立军,犹豫再三,打电话过去,听见铃响,一阵心慌,立刻挂断。 少顷,沈立军打回来:“刚才谁拨我手机?” 董小洁不出声。 沈立军“喂”了两声,问:“董小洁?” 董小洁道:“你好。” 沈立军呵呵一笑:“怎么刚才不说话?” 董小洁又不出声。 沈立军道:“好久不联系,最近忙吗?” 董小洁道:“还可以。” “有空出来喝咖啡。” “我现在就有空。” 沈立军开车接董小洁,董小洁低着头,车门一开,就钻进去,始终没正眼瞧沈立军。俩人一路无话。到咖啡厅后,选了个靠窗桌子,要了两杯咖啡。玻璃窗映出另一个董小洁,两个董小洁对望了一下,又飞快地各自低头,搅动手里的咖啡勺。 沈立军想起一首歌名:《宛若》。他再次闻到董小洁身上的牛奶味,让人联想清晨,树林,新鲜的面包。这,大概就是的味道。 沈立军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董小洁脸红了:“也没什么……一点点小事……其实……也没什么……” “是学业上的,还是经济方面?” 董小洁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我快小实习了,系里不给我报社杂志社的名额。” 沈立军笑道:“我以为什么。这容易,让我爸打招呼,直接进电视台,气死你们同学。” 董小洁千恩万谢了一番,神情轻松,话也多了。坐到太阳偏西,又去吃饭。 沈立军问:“待会儿还回宿舍?” “回啊。” “别回了,不如去我那儿看碟。有部《感官王国》,你看过没,很有名的日本艺术片。” 董小洁轻声道:“下次吧。” “好,那就下次,你答应了。” 饭后沈立军又提出散步,董小洁不好意思回绝。俩人围着校园一圈圈转。董小洁提了几次,说宿舍快关门了。到十一点多,沈立军才放她走。董小洁飞奔回去,把看守阿姨叫起来开门,挨了好一通骂。 又等了四五天。专业课已经停掉,同学们纷纷落实单位,白天的寝室楼道冷清下来。董小洁熬不住,又给沈立军打电话。沈立军道:“你放心,正在联系,下周等我回音。” 沈立军和爸爸提过好几次,甚至还吵了一架。 沈永强道:“我不会给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介绍工作。” “你派人侦察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是你爸,凭什么不能侦察你,那都是些女流氓。” “她不一样,她是我女朋友。” “什么女朋友,小心得不干净的病。” 沈立军又和妈妈施云燕闹,施云燕再和沈永强吵。沈永强烦不过,辗转委托熟人,在一个小频道安排了实习机会。 沈立军陪董小洁去见负责人。负责人以前的上级,是沈立军爸爸的老下属的朋友。沈立军让董小洁叫他“赵老师”。赵老师说:“你叫董小曼?” “董小洁。” “好的,小洁……” 这时,有个女孩从门口探出头道:“赵老师,严老师找您。” “不好意思,你们稍等。” 董小洁迭声道:“您忙,您忙。” 赵老师一走,董小洁道:“我好紧张。” “别怕,你是最棒的。”沈立军握董小洁的手。董小洁由他握着,心里踏实些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赵老师终于回来:“啊呀,不好意思,他们剪片子时出了错。小曼,你会不会用编辑机?” “不会。” “以前做过采访吗?” “没有……嗯,我上过采访课。” 沈立军在旁插话:“她是中文系的,文笔好,感觉也敏锐。” 赵老师道:“小曼,你留一下个人信息,给你办‘出入证’。下星期一来实习,先跟一位钱老师,熟悉熟悉节目流程。 董小洁唯唯喏喏,接过纸笔,填完资料,特地指指名字:“董小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2) 第八章 董小洁(12) 出了广电大楼,董小洁问:“我是不是显得很傻?” “哪里呀。你很乖巧,老师们会很喜欢你的!” “电视台只招新闻系的人吧?” “只要能力强,什么人他们都会招。” 董小洁仍然闷闷不乐。 沈立军道:“别怕,有我呢。” 董小洁点点头,仿佛真的不怕了。 沈立军搭住她的肩,道:“现在还早,陪你买点衣服吧。” “不用,我有。” “你穿得太朴素,在电视台得正规一点。” “那我回宿舍拿钱。” “傻瓜,哪用得着你花钱?” 沈立军把车开到市中心。对于董小洁,这是另一个世界。上大学后,她连校园旁的步行街都没认真逛过呢。 董小洁东张西望,突然说:“我知道为啥风大,全是给这些高楼挤出来的。” 在高楼的影子间行走,董小洁觉得自己很渺小。沈立军带她去吃饭。董小洁第一次知道,餐厅可以如此讲究,筷子头都是镶金的,菜掉在桌面马上有侍者用夹子夹走。 饭后,沈立军带董小洁买东西。上电梯时,董小洁道:“这儿的人真少呀。” 沈立军道:“有能力在这里消费的不多。” 董小洁吐吐舌头。两名女郎迎面下来,长靴、短裙、薄衣,苗条得仙风道骨。她们是有能力消费的人。董小洁又在不锈钢天顶上照见自己,刘海毛拉拉的,绒线大衣松垮垮的,胸前的小熊图案显得很幼稚。 走进那些叫不上名的高档时装店,董小洁感到胆怯。沈立军对衣服的质地和款式很了解,殷勤的销售小姐们拥围着他,真正的试衣人董小洁倒被冷落了。她悄悄观察沈立军,觉得他其实挺顺眼,白毛衣、灰外套、蓝牛仔裤,头发用摩丝一簇簇地擦亮,额前翘起一角。 沈立军看中一套蓝色套装,董小洁试了试,很合身。沈立军让销售小姐装袋,自己往柜台刷卡。董小洁道:“这怎么好意思。”发现旁边的人都在笑,于是红着脸闭嘴。走出服装店,董小洁又咕哝:“怎么好意思。”沈立军道:“这点钱不算什么。” 又买了衣服、鞋子、皮包、丝巾。沈立军结账时,董小洁会悄悄走到店外,隔着玻璃瞅他。她觉得,沈立军是和她两个世界的。 购物差不多了,沈立军拎着七八只袋子,催董小洁换上全套行头。 董小洁道:“回去再换吧。” “不嘛,现在就想看。算是为了我,哪怕就穿五分钟,行吗?” 董小洁在一家宾馆的女厕所换上衣服。她左照右照,觉得很神气,又走几步,名牌高跟鞋柔软合脚。她袅袅婷婷地出来。沈立军笑道:“成熟了,像个白领了。” 董小洁道:“腰里有点紧。” 沈立军突然伸手摸她肚子,董小洁往后一退,还是被碰到。 沈立军道:“躲我呀,呵呵。把小肚皮锻炼掉,你就完美了。” 他们坐回车里。 沈立军道:“明天给你买电熨斗和烫衣板,我看到有种折叠式的,收起来能放在门背后。对了,烫的时候要注意裤缝对齐。” 董小洁神情有些茫然。 沈立军笑了:“还在回味啊。” “哪里,”董小洁低下头,“谢谢,你真好。” “我是很好,考虑考虑吧,做我女朋友。” 董小洁不语。 “以后结婚了,你就在家享清福,想干嘛干嘛。我会很疼你的,”沈立军顿了顿,“你这样的女孩,就该拿来疼。” 董小洁鼻子一酸,仿佛真受了很多委屈。 沈立军捏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摩擦:“怎么样?” “不知道……” “好的,你慢慢想。”沈立军轻轻吻了吻那只手。 21 沈立军天天来电话。董小洁白天习惯去教室。为了逮着人,沈立军要么清晨打,要么半夜打,把室友折磨得怨声载道:“又是那个公子哥,怎么不给你买个专用手机啊。” 没几天,沈立军真的送来一只手机,最新款的,能拍照,还能用作mp3。 董小洁道:“用手机聊天太奢侈。” 沈立军道:“只要听到你的声音,什么都值。” “你蛮会说花言巧语的。” “我的花言巧语好听吗?” 董小洁哧哧一笑。这是不是在恋爱?她向一名老乡倾诉。 老乡惊讶道:“高高的那个呀?我以为你们早勾搭上了呢。” “人家让你出主意,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 “那人条件不错。” “可我对他没感觉。” “你对别人有感觉不?” “好象也没。” “这就对了,你肯定是慢热型。以后慢慢相处,感觉就来了。” “可是……他好象对我有不良企图。” 老乡嘎嘎怪笑:“拜托,小姐,什么年头了。关键是你觉得值不值。” 董小洁思来想去,悄悄列出一张表,左栏写“值”,右栏“不值”。“值”的一栏填:有钱,细心,成熟,有地位,长得不错,对我好。“不值”的一栏填:花心,脸上有疤,没感觉。 “没感觉”不是沈立军的错,划去。“脸上有疤”和“长得不错”相抵,“花心”和“成熟”相抵。剩下的全是优点。董小洁看着纸上大大的“值”字。这个人,是值的。她给老乡打电话,逼她发誓:“一定不告诉别人,否则天打雷劈。” 22 董小洁有些失望:原来接吻像在吃海蜇头,又湿又冷,还有点腥气。沈立军吻了又吻,没完没了,还将手伸进董小洁衣服:“你的胸真小。” 董小洁推开他,气得浑身颤抖。 沈立军急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喜欢小胸。” 董小洁甩手往回走。沈立军拦她,她挣扎,还是被揽入怀中。沈立军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是古龙水、须后水、啫哩水、以及衣服柔软剂的综合。董小洁又心软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3) 第八章 董小洁(13) 沈立军抚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别回去了吧。” “不行,室友会议论的。” “她们平时都准时回?” 董小洁想了想,道:“有时也彻夜不归。” “那就是了。你总是在乎别人的想法,活得太累了。” “我觉得不累。” “你也在乎一下我的想法吧,难道我对你的好,还不如她们。” “那……我去你家坐一会儿,只坐一会儿。” “好……嗯……今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不如去宾馆。” “那可不行。” “宾馆比家里舒服。” “宾馆很‘那个’。” “哪个呀?” “就是那个。” 沈立军笑了,搂着她的肩,用鼻子蹭她的鼻子。近距离时,沈立军鼻侧的疤痕像要刺到董小洁脸上了。她推开他,轻声道:“宾馆里有很多,还有很多搞婚外恋的人。” 沈立军哈哈一笑:“你社会新闻看多了吧。宾馆只是一栋房子,就像你的家,你的宿舍一样。” 董小洁被他笑得心虚了,感到自己真的挺幼稚。 沈立军带她去五星级宾馆。董小洁一路忐忑,到了大堂就更忐忑。前台小姐冲沈立军微笑,像是认识他似的。董小洁双腿发软,感觉随时会躺倒在地。 沈立军道:“你是好女孩,我会好好待你的。”他捋开董小洁的头发,轻吻她的额头。董小洁觉得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 沈立军让董小洁先洗澡,董小洁将浴室反锁。沈立军听到哗哗水声,赶紧给阿妹打电话:“今天有事,不回来了。” “有什么事?” “现在很急,明天再汇报。”没等阿妹反应,就关闭手机。 董小洁出来了,仍旧穿戴齐整,头发上的水珠把衣领弄湿了。脸颊和耳根都红扑扑的,不知因为害羞还是热汽薰蒸。她问:“你洗吗?” “我马上洗。” 当沈立军裹着浴巾出来时,坐在床边的董小洁“啊呀”一声,扭过脸蛋,蒙住眼睛。 沈立军躺下,拉起被子,要把董小洁拖进来。董小洁半推半就。沈立军费了很大力气,才除去她的外衣。他先是感觉兴奋,很快有些恼火。 “如果你不愿意,深更半夜陪我来宾馆干吗?” 董小洁噎住了,半天才嗫嚅道:“我……想聊聊天……” 沈立军继续动手,董小洁的抵抗缓和了。但脱到棉毛衫裤后,她几乎以死相拼。沈立军道:“好了好了,我不脱了。”掉转头,朝着墙。 董小洁有些内疚,往他身边挨了挨。沈立军反身抱住她。他们聊了一会儿天,董小洁又开始担心室友说闲话。沈立军道:“别介意,她们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呢。”他抚摸董小洁,渐渐又有了,开始扯董小洁的裤子,董小洁双腿紧并,拼命挣扎。沈立军再次失败,只能打个哈欠道:“太晚了,睡吧。” 熄灯之后,董小洁倚在沈立军怀中。被男人搂着,原来如此踏实。清晨,沈立军被身体的催醒。他摸索到董小洁的下身,一阵猛攻。董小洁迷糊地挣扎着,突然被一记刺痛惊起。她看到床单上的血印,开始惊恐地呼叫。 “别怕,没事的。” “妈妈会骂我的。” “不会的,我要娶你做老婆的。” 沈立军哄了一个多小时,董小洁渐渐平静。两人又搂在一起。 “还疼吗?” “好象还有一点点。” “现在我不碰你。养两天,等创口长好,以后就不疼了。” 董小洁把脸蒙进枕头。沈立军又将她的脸捧出来,发现董小洁哭了。第一次,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女孩的泪水感觉厌倦。 23 在宾馆用过自助早餐,沈立军送董小洁回学校。一开手机,短消息倾泄而出。“你在哪里?”“我知道,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恨你。”“要分手就直说。”“你这个骗子,流氓。”…… 沈立军嘘了一口气,往家里打电话,响了十几声没人接,回去后一推门,却发现阿妹没上班。 沈立军恶声恶气道:“怎么不接我电话?” 阿妹冷笑道:“怎么样,昨晚玩得爽吗?” “一哥们儿失恋,陪了他一晚,怕出事。” “你就不怕我出事。” “你好好在家,会出什么事!” “沈立军,你不爱我了。” “大清早的,说什么爱不爱,肉麻。怎么还不去上班,不怕被炒鱿鱼啊?” “我把工作辞了。” “辞了?好,下次找工作,我可不帮忙。” “我不找了,你养我呗。” 沈立军不再理睬,进到里屋,房门反锁,往床上一扑,很快意识模糊。不久,听见阿妹击门,沈立军脑袋发涨,怒气冲天,刚推门出去,就被甩了一耳光。沈立军勾手一拳,俩人扭作一团。最后,沈立军把阿妹按倒在地,阿妹嚷嚷:“胳膊断了,胳膊断了。”沈立军扔下她,进厨房取了冰啤,喝掉半瓶,抹抹嘴巴,出门去了。 沈立军到朋友大张新开的咖啡厅小坐,大张不在,他的女朋友小张在。店里放着刀郎,没什么顾客,小张把几个打工丫头差得团团转。沈立军觉得,刀郎是大排档音乐,不适合装修别致的西式咖啡厅。他想把这话告诉小张,但忍住了。 小张是东北人,嗓门比刀郎还粗,当她眉飞色舞时,沈立军觉得有重锤在敲打他的耳膜。小张唯一的可爱之处,是她的肉肉脸。沈立军又开始思念董小洁,起身告辞,往电视台去。 到了电视台,想起董小洁下周才开始上班。沈立军失望加无聊,在附近胡乱瞎逛。路过一家房产中介,停顿了一下,里面立刻窜出一个人,西装革履,外地口音:“先生,我们还有更多房型,请进来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4) 第八章 董小洁(14) 沈立军跟进去,问:“有没有二室一厅出租,朝向要好,装修要全,价钱多少无所谓。” 立刻有人捧上材料。沈立军粗粗挑捡,选中一套。中介联系房东,正好有空,沈立军看了房,当场决定租下。“今天能住进来吗?” 房东想了想,道:“可以。” 办妥手续,拿到钥匙,沈立军添置了日用品和替换衣物。在超市时,给董小洁打电话:“我在你单位附近租了房,一起过来住吧。” 董小洁愣住。 沈立军道:“你的单位,电视台呀。” “这太快了吧。” “你都是我的人了,一晚上和一百个晚上有区别吗?” “那不一样。” “我帮你把护肤品都买好了。” “那你自己用吧。” 24 沈立军在新居住下。以前每次争吵,都是阿妹先说和,这次居然没动静。沈立军有些失落。他现在偶尔去学校听课,每天最惦记的是接送董小洁。董小洁实习得不愉快,除了被委派做场记,就被扔在编辑室剪辑花絮。早听说电视台人际关系复杂,董小洁告诫自己察颜观色,可观察了半天,却觉得人人一团和气,瞧不出所以然。 远在外地的爸妈帮着干着急:“以后有希望留电视台吗?” “不知道。” “要不给指导老师送送礼?” “太唐突了吧,让我怎么开口呀。” “你乖巧一点,对谁都要客气。” “我知道。” “少说多做。” “知道,知道!你们总是这一套。” 一个和董小洁同时进台的新闻系男生,很快当上了实习助理。他嘴甜,业务也熟,董小洁曾听老师们夸奖他。董小洁最佩服的,是他和人迅速打成一片的本领。董小洁一说话就紧张,一紧张就结巴。而那男生谈笑风生,措辞得体。董小洁觉得他对自己有些矜持,除了见面点头微笑,唯一的一次对话是那男生问:“我们同校的吧,我上课时好象见过你。” 实习生们跟老师跟得很紧,但董小洁经常见不着她的钱老师。初来时,钱老师给过董小洁几张午餐券,还问董小洁会不会编片子。董小洁硬着头皮说“会”。那以后,钱老师隔三岔五地通过电话布置任务。董小洁在编辑室一泡三四天,午餐券用完了,就自带面包和水,躲在小隔间里吃。比较幸运的是,董小洁碰到一个叫金晶的女孩,教会她编辑机的简单操作。金晶是戏剧学院戏文系的,快毕业了。一天,她描述了台里的几派势力,并且给董小洁忠告:如果真有工作意向,跟随不得势的钱老师是不明智的。 董小洁像被打了一拳。金晶走开后,董小洁独自溜到楼顶。从电视台大楼望下去,外面的世界花花绿绿,美丽异常,但它似乎不属于她。董小洁将身体微微俯出栏杆,感觉到熟悉的眩晕感。 25 董小洁越来越依恋沈立军。每天从他的车里出来,走向电视台,就开始盼望下班的一刻。有时董小洁进楼后回首张望,就见沈立军在车里冲她招手。此种场景,董小洁经常在爱情连续剧里看到。 和沈立军共进晚餐时,董小洁终于舒展开来,变成一只往外喷涌怨气的话篓子。沈立军耐心倾听,有时提一两点建议,但更多时候是说:“电视台这种鬼地方,根本不适合你。还是做我老婆好,不愁吃穿,全世界宠着你。” 时间长了,董小洁就会想象成为沈立军的老婆。她可以在别人挤公交车时,穿着软底拖鞋溜狗;可以在别人吃工作午餐时,在家里享受佣人烧的可口饭菜。——电视里的贵妇人,都是如此这般。 沈立军有钱,而且疼她。除此之外,还出奇地能干。沈立军解释说,他很早脱离父母,搬出去住。平时无所事事,就做家务打发时间。董小洁喜欢他煎的鸡蛋饼。沈立军开玩笑说:“以后咱们没钱了,我就去女生楼前摆个蛋饼摊。” 沈立军的住处宽敞、安静,能洗热水澡,还有漂亮的睡衣。时间一长,董小洁不愿回宿舍了,她骗爸妈说为了工作方便,和同学在电视台附近合租。妈妈说:“那得花很多钱吧?”爸爸说:“好好工作,不要腐化变质。”董小洁有些心虚,她总是问沈立军:“你会一直对我好吗?”“那当然。”沈立军每次都趁机描绘一番他们的未来。董小洁觉得未来离自己很远,她不安地想:如果这世界和世界里的人是不会改变的,该多好。 26 阿妹突然来电。沈立军一看来电显示,急忙把电视音量调大。但阿妹的咆哮,还是盖过了电视声音:“喂,还不来付房租!” 沈立军略略迟疑。阿妹也沉默。沈立军似乎听到董小洁拖鞋的声音,匆忙道:“要不,你把房子退了吧。”他挂断电话,关闭手机,到浴室张望。董小洁还在洗澡,见到沈立军,就在蒸汽腾腾的玻璃壁上画了个笑脸符号。沈立军像往常一样,假装要挤进冲淋房,董小洁也像往常一样尖叫。沈立军突然感觉很没意思,关上冲淋房的门,虚垮垮地回到客厅。 这一晚,他把手机锁在抽屉里,早早上床睡了。董小洁问他是否不舒服,沈立军只说“累了”。董小洁就自顾自地看电视,看到头发干得差不多了,才熄灯躺下。沈立军假装熟睡,想着阿妹。如果此刻是阿妹,一定不会把他晾在一边。沈立军又觉得这种比较毫无意义。小洁还是个孩子呢。胡思乱想着,终于入睡,居然梦见阿妹,在厨房煲汤。沈立军装出馋相,假意要偷吃,和阿妹闹了一番。阿妹咯咯直笑,她笑的时候,有两只很深的酒窝,不是圆型的,而是长长两条,嵌在削瘦的双颊里。阿妹拿出一只镶金汤勺,从紫砂煲里舀了一口。沈立军伸首一尝,说:真鲜。忽觉腹痛。阿妹扔了勺子,嘿嘿冷笑道:如果我也是,你会不会和我结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5) 第八章 董小洁(15) 沈立军醒了,肚子果真有点疼。他起床打开抽屉,取出手机,进了厕所。开机之后,只有一个短信,是朋友发的黄段子。想到他和阿妹可能真的结束了,沈立军就脑袋空空。在马桶上坐了片刻,回到床上,觉得似乎真的病了。 沈立军侧过身,看着董小洁,忍不住伸手抚摸她。董小洁的大腿和背脊,光爽得连毛孔都看不见。当她沉睡时,大拇指咬在嘴里,脸蛋孵在枕头里。沈立军的内心终于有些平静了。 27 沈立军通过一个朋友,给阿妹送了十万块钱。结果被退回来,还附了张字条:“难道你只欠我这些?”沈立军加了五万,再次被退回,也附着字条:“我不要钱,我要你问问自己的心。” 十几天后的一晚,董小洁去看望刚做完人流的老乡。沈立军叫了几个朋友去酒吧。朋友笑话他:“居家男人怎么又想到出来混?”沈立军打着哈哈。酒至正酣,有人说:“索男怎么把阿妹勾上了。” 沈立军急忙追问。朋友们七嘴八舌,拼凑出几个版本。有说索男对阿妹垂涎已久,正好趁虚而入。有说阿妹为了报复沈立军,故意他的朋友。沈立军觉得每个版本都像,又都不像。越听越沮丧,臭骂这对狗男女。朋友们帮着骂。沈立军把手机递给身边的大张,让他给阿妹打电话。大张不肯,沈立军骂道:“这点忙不肯帮,你的还是哥们吗!” 大张道:“和她说什么呢?事情都成这样了。” 沈立军道:“你就问,和索男搞爽不爽。” 大张拨通电话。沈立军耳朵里一片混沌,听不清大张说什么,就凑到他手机边嚷:“喂,你爽不爽啊,贱人!”嚷了一通,人逐渐伏下去。朋友们立刻架起他,出门叫车。到家时,董小洁已在床上看电视了,她被沈立军醉醺醺的样子吓坏了,一个劲地哭。大张他们又端水,又抠喉,终于呕出来,再把他弄到床上,脱掉鞋子,搭了一角被子。出门后,几个人一议论,都觉得董小洁不如阿妹漂亮。 第二天醒来,沈立军脑袋发涨,回想昨天的事,却又想不清。他叫:“小洁,小洁。”董小洁不在。客厅地板上有秽物的痕迹,沈立军清洁了一下,觉得头重脚轻,胃中空洞。打开冰箱,什么都没有。就往沙发上一躺,给董小洁打电话:“干什么呢?” “钱老师带我出去采访。” “好啊,终于可以采访了。” “嗯,待会儿打给你。” 董小洁匆匆挂断,再没打来。沈立军闷闷不乐地喝可乐,看碟片。看了一会儿,想起车子还留在昨晚的酒吧。取完车,下午二点半,又打电话给董小洁,问她在什么地方采访。董小洁道:“很远,横穿市区呢。别来接了。”沈立军执意要接,立即动身。 工作日下午的高架,居然塞满了车子。好不容易通畅了一段,又和一辆出租车擦了一下。沈立军和出租司机狠狠吵架,差点打起来。 到达目的地,却又找不着人。董小洁在电话里慢声细气地解释:“刚才等你不着,就坐台里的车子回来了。” 沈立军吼道:“我每天侍侯皇太后似地侍侯你,你就不能多等我半小时?” 董小洁沉默了几秒,以一串“嘟嘟”的盲音回答了沈立军。沈立军把手机狠狠往座椅上一摔,在街边取款机上取了钱,在海鲜自助餐厅饱食一顿,然后开车到一家ktv。 刚开始营业,姑娘们水灵灵地站成一排。沈立军挑了两个最漂亮的,左拥右抱,对略瘦的一个说:“从现在开始,我叫你‘阿妹’,叫她‘小洁’。”她们哄沈立军买昂贵的酒,还拼命唱歌。“阿妹”喜欢唱王菲,唱到部分,声音细细吊起,头颈像鹅一样来回伸缩。玩到半夜,沈立军留下“小洁”,“小洁”水母一般地缠上来,还把自己的腿插到沈立军的双腿间,不停摩擦。擦了一会儿,笑道:“怎么,酒喝多了?”沈立军捏起她的脸,认真地看。“小洁”嗔道:“把人家弄疼了。”沈立军沉下脸,推开她。“小洁”想拉住沈立军,沈立军扔给她几张钞票,到柜台结账。 酒意和郁闷在胸膛内此起彼伏。沈立军一路飞驰,不留神岔了道,路面越来越窄,凹凸不平,最后一盏路灯也消失了。沈立军停下车,熄灭车灯。天地骤然暗了,各种声响扩大起来。他听见一只狗在叫,然后几只野猫跟起来。有人咳嗽,有电视机在说话。 空气粘湿,阴沟散出淡淡的闷酸。沈立军走了几步,渐渐有了灯光,看到一扇门,就敲门。门开了,一个烫大波浪的中年胖妇,警觉地问:“找谁?” “阿妹住这里吗?” “你找错了。” “她是不是搬走了?我想找阿妹,我好些天没见她了。” 胖妇人不再回答,门嘭地关上,夹起一股风,不轻不重地刮了沈立军一下。他呆站片刻,昏昏沉沉回到车里。 到家后,发现没有人,转到客厅,仍然没人,入到卧室,哈,董小洁坐在床边呢。沈立军冲上前,抱紧她,这才发现董小洁在哭:“你……你到哪里去了……” 沈立军亲着她的脸颊,“乖乖、肉肉”地咕哝。董小洁被酒气薰着了,扭来扭去地躲闪。沈立军说:“我们结婚吧。” 董小洁顿住。沈立军说:“我很孤独,一直一直很孤独。我想有个家,这个周末,你跟我回家吧。” 28 沈立军给董小洁买了一条白色羊毛裙,再拉她去美容院,化妆、做头发。董小洁自己也看呆了,左照右照不舍得离开镜子。穿白裙子的董小洁像只鸽子,“白”这种颜色,是独独为了她存在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6) 第八章 董小洁(16) 董小洁说,初次见长辈要送红包。沈立军说:“你还是学生,送点小礼物吧。”他们选了一瓶法国干红,两盒太太静心口服液。 按了半天门铃才有反应。董小洁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急忙叫:“阿姨好”,还把静心口服液递上去。老妇一愣,沈立军笑了:“这是薛阿姨。”董小洁脸红了,急忙弯腰换鞋。 薛阿姨迎他们进去,接下礼物,随手放在鞋柜上。客厅里没有人。薛阿姨道:“沈先生不在家,沈太太在睡觉。” 沈立军道:“不是告诉过老头子,我要回家的吗?” 薛阿姨道:“具体我也不清楚。” 董小洁有点郁闷。沈立军道:“别理他们。”他拉小洁坐在客厅看电视。薛阿姨递上两杯奶茶,两条冒着热气和花露水味的小餐巾,小餐巾放在与茶具配套的托盘里。董小洁说:“有身份的人家到底不一样。” 他们看电视。一个爱情连续剧,一对男女突然抱在一起,又突然开始互扇耳光,女人没完没了地尖叫。沈立军先前看过,就给董小洁介绍剧情。董小洁听着。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薛阿姨喊:“沈太太,开饭了。”楼上才有声响。沈立军自顾自地在餐桌边坐下,也按着董小洁坐下。董小洁道:“阿姨还没下来。”沈立军道:“别管她。”搛了一筷清蒸鱼。 十多分钟后,施云燕懒洋洋地下来。董小洁慌忙起身。施云燕点点头,转身冲薛阿姨说:“给我拿只小碗,盛点汤。”董小洁局促不安,沈立军拉拉她,董小洁坐下。沈立军说:“吃呀。”董小洁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 饭桌上很静,听得见各人咀嚼的声音。薛阿姨的吃相,让人联想过冬老鼠。沈立军阴着脸,只有施云燕的絮叨才打破沉默。她有很多不满意,汤太油了,米太硬了,酱油放得太多了。喝掉三碗汤后,她打了个扎实的嗝,捋捋肚皮,站起身,重新上楼去了。 等拖鞋声消失,董小洁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忽略了未来婆婆的长相。她碗里还剩一口饭,薛阿姨就开始收拾桌子,董小洁放下筷子道:“我来,我来。”沈立军拦住她:“你干嘛呀,让佣人收拾。”董小洁又脸红了。 他们重新回电视机前坐着。董小洁问:“你怎么不介绍我。” 沈立军道:“有什么可介绍的,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你是我女朋友。” 董小洁轻轻叹了口气:“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呢。” 沈立军道:“你来过我家,就算是给老头老娘交代过了。以后的事情,他们再也管不着。” 董小洁坐了片刻,又东张西望。 沈立军问:“找什么?” 董小洁咦了一声:“你家不放照片吗?我想好好看看你爸妈的样子。” “我家怎么可能放照片,光是看看活人的脸,就已经互相讨厌了,”沈立军神情严肃地说,“以后我们结婚了,要在每间房间挂满大照片。” 董小洁重重点头。 一集播完,开始放广告。沈立军提出要走,董小洁道:“你爸还没回来呢。” 沈立军道:“无所谓。” “和你妈说一声吧。” “不用。” 董小洁只得起身。在门口换鞋时,她希望薛阿姨从厨房探出脑袋,就能打个招呼,不算不告而别了。但直到穿过空落落的花园,都没人注意到他俩的离开。 29 董小洁邀请沈立军随她一起回家。沈立军说:“真希望寒假快点来。”小实习很快结束,系里恢复上课。钱老师希望董小洁继续兼职。董小洁答应了,却有些懒散,没有布置任务,就不主动去台里。她甚至学会了逃课。与沈立军逛街,吃喝,睡觉,晒太阳,看碟片。回想二十个月之前的苦读,董小洁恍若隔世。 沈立军道:“英文,狗屎,教科书,狗屎,电视台,狗屎。” 董小洁咯咯乱笑:“那什么不是狗屎?” “和我鬼混不是。” 董小洁喜欢和沈立军鬼混。沈立军宠着她,全世界就宠着她了。她是沈立军的“老婆”、“宝贝”、“肉肉”。 沈立军道:“毕了业就和我混,别找工作了。” 董小洁道:“那怎么行,你没工作,我也没工作。” “老东西一翘辫子,财产全是我的,这是独生子女的好处。到时候我们住别墅,把其他房产统统租出去,就能一辈子逍遥快活。” 董小洁向往着逍遥快活。这是2005年10月,她21岁,大学三年级。 30 一个月后,沈立军的朋友大张的女朋友小张过生日,请了一桌密友。沈立军带董小洁去了。小张的弟弟自始至终偷瞧董小洁,差点把沈立军惹得跳起来。过后,小张给沈立军解释,说她弟弟见过董小洁,可又吃不准,所以不停看她。沈立军问董小洁,认不认识小张的弟弟,董小洁说不认识。沈立军打电话去骂小张,小张说:“大哥,我弟从不骗人,我也从不骗人。这么跟您说吧,我弟的一个同学,跟小洁同校,他有一个朋友和小洁谈过恋爱,以前经常一块儿玩,所以见过三四次。他说小洁变了,比以前漂亮,所以有些吃不准。” 沈立军又逼问董小洁,董小洁眼泪也急出来:“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沈立军说:“好吧,就算你们不认识。” 沈立军让小张把她弟弟小小张约出来。小小张长着一对眯眯眼,和姐姐一点都不像。他喝了啤酒,话就多了,说饭局上觉得董小洁面熟,一听介绍学校,就想起来了。小小张有个朋友叫沈强,“也姓沈”,他呡了一口酒,“沈强有个朋友叫欧阳前进,有段时间混得挺熟。欧阳前进一直换女朋友,很有艳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7) 第八章 董小洁(17) 沈立军问:“你只要告诉我,他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这个……不好说。” 沈立军将杯子重重击向桌面,啤酒激射到小张姐弟身上。 小小张捋了一把脸道:“他们同居了一段时间。” 沈立军道:“这不可能,董小洁跟我时是。” 小小张道:“不好说。医院有专门做那种手术,药店也有卖人造膜的。” 沈立军起身往外走。小张拉他,没拉住。沈立军飞快钻进车里,在驾驶盘上伏了一会儿,才把瘫软的感觉熬过去。他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会儿,在一家性保健商店前停下。一个大妈在柜台里打磕睡,见有顾客,来了精神:“要买什么?这儿啥都有。” “人造膜有没有?” “有,有,”大妈拿出一盒,塞到沈立军面前,“三个一百六十八,再送你一小盒两个,五个才二百不到。” 沈立军梦游般地往外走。天空似乎是忽然阴下来的,夜晚提前到来了。沈立军到家时,董小洁还没回来。立刻打电话,却是关机。沈立军往床上一躺,浑身发冷,只有背脊滚烫。 过了半个多小时,董小洁哼着歌进门。 沈立军问:“去哪里了?” “去超市,卫生纸没了。” “为什么关机?” “一直开着呢,可能信号不好。你今天怎么了,有点怪怪的。” 董小洁放下塑料袋,跑来瞧沈立军。沈立军凝视董小洁的脸孔。她比初识时瘦削,下巴尖出来了,下眼睑被化开的脂粉弄脏,显出点没睡醒的感觉。沈立军仿佛突然不认识她。 “究竟怎么了?”董小洁抓起沈立军的手,玩弄他的指头。 沈立军问:“到超市去为什么要化妆?” “不为什么,弄得漂亮点不好吗?路上照了照镜子,觉得这眼影让眼皮显肿,”董小洁指着眼睛叽咕,“你觉得紫色眼影好,还是橙色眼影好?” “都不好,看起来很廉价,像个。”沈立军背上的灼热,烧到胸膛里了。 “讨厌,怎么这样说话。”董小洁甩掉他的手,站起身。 沈立军拉她的衣服下摆:“你认识欧阳前进吗?” 董小洁没有表现出他预期的吃惊,而是一派迷茫:“欧阳前进?不知道,电影演员吗?” 董小洁的粉擦得太多,使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假。沈立军仔细搜索她的面孔,看不出个所以然。 过了几日,小小张打来电话:“大哥,抱歉,小洁不一定是欧阳前进的前女友。” 沈立军问:“你什么意思?” “她们有点像,大概是我搞错了。” “她们肯定不是一个人?” “她们有点像,隔了几年,具体我也记不清。唉,你看,不好说。” 沈立军翻来覆去,琢磨许久。是不是董小洁找过小小张,也可能小小张真的搞错了。膜,人造膜!沈立军忍不住,买了一盒回来。深紫色的纸盒子,比朴克牌盒略小,一侧印着“解决世纪难题,五分钟还您身,让你可以再度获得男人的欢心”。另一侧印“人造膜;日本进口;重量:6g;尺寸:5cm×3.5cm×0.02cm;颜色:深红色半透明膜;有效期:三年”。拆开来,一只小塑料袋封着三片正方形的红色薄膜。 沈立军研读《使用要点》,每读一句,眼皮就跳一下:“开始时,女方应适当改变体位,使男方开始时不易进入,并配合膜破裂时出现的撕裂痛症状,若配痛苦呻吟及害羞状,效果更佳。”沈立军回想他们的初夜,董小洁正是“痛苦呻吟及害羞状”。 沈立军相信自己脸色非常难看。董小洁却没注意,只顾自己吃晚饭。沈立军放下碗筷,说要出去转一圈。董小洁觉得奇怪,但没问什么。半小时后,沈立军回来了,跑到卧室一看,床上乱糟糟的。于是冲董小洁嚷嚷:“被子都不叠,女孩子家这么懒惰。” 董小洁被他的无名火一烧,乖乖进屋把被子叠了。沈立军又去检查,发现他搁在被子上的人造膜,被放到了床头柜上。他拿起膜,问董小洁:“这是什么?” “不知道呀,是你放在那儿的吧。” 沈立军伸出的手臂停顿几秒,又继续往前伸了伸:“你再看看。” 董小洁仔细研究,突然脸红了:“是你买的?干嘛呀。” “不干嘛,我只想问问你。” 董小洁把东西往地上一扔:“问我什么?” “问问你的心。” “你这阵子太奇怪了,老是冲我发火。对我有看法就直说。杂志上也写的,男女相处,最宝贵的是交流。” “好。”沈立军咽了口水,舔舔嘴唇。董小洁静静望着他。 沈立军道:“没什么,可能是天冷,我心情不好。” 31 和董小洁同时进台实习的新闻系男生,名叫钟阳。钟阳是上海人,做事如女孩一般细腻缜密。年底,钱老师出了长差,钟阳帮助他们栏目写策划稿。董小洁和他慢慢熟络了。钟阳请董小洁吃过几次饭。 金晶悄问董小洁:“钟阳是不是在追你?” 董小洁道:“哪里。他做人比较客气。” 董小洁把钟阳请客的事情告诉沈立军,沈立军问了相同的话,还说:“他和你一样是实习的,凭什么请你吃饭。” “他是异性朋友。” “什么异性朋友。在男人眼中,只有感兴趣的女人,和不感兴趣的女人。”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肮脏!” “董小洁,是你自己幼稚。” 董小洁气得腮帮子鼓起来:“以后我和任何男人交往,是不是你都得审查呀!” 沈立军道:“是!” 董小洁一跺脚,朝门口走去。沈立军拦住她:“哪里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董小洁(18) 第八章 董小洁(18) “你管我哪里去。” “你要是踏出去一步,就别回来。永远别回来了。” 董小洁既吃惊,又觉得失面子,犹豫片刻,语气不坚定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沈立军仍然拦着路:“你长得不错,又心思单纯,很容易被人骗。” “我看我是被你骗了。” “你后悔了?”沈立军逼视她,“谁骗谁还不知道呢。” “我骗你什么了?” “你不是!” 董小洁刹时将嘴巴张成圆圈。“你、你说什么呀。”她捂住眼睛。 沈立军一字一句道:“你真的很贱。我怎么会相信你是。我用一套衣服就把你搞定了。那些钟阳、钟阴的,大概花费更少吧。”说完,他转过身,忍住脑袋里的晕眩,走了出去。 32 沈立军关了手机,喝到烂醉,开机给阿妹打电话。 阿妹道:“我活得爽死了,你别来烦我。” 沈立军道:“我刚吃了很多安眠药,快来见我最后一面。” “你去死好了,关我屁事。” “我真的要死了。” “你不是真的吧,别吓我。” “真的,是真的。”沈立军口齿不清。 阿妹想了想,道:“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很多次,但后悔就只有一次。”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沈立军,你留着甜言蜜语,和你的小心肝们说去吧。” 阿妹挂断电话。再打去,就不接了。沈立军继续喝酒,喝到拿不起酒瓶了,就靠在椅子扶手上睡着。醒后头痛欲裂,付了钱,往外走。 屋外不知何时下雪了,沈立军收紧鼻孔,将一个喷嚏硬生生缩回去。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伸出手,手心通红,白的雪片掉进来,就变成透明的。很多很多透明的雪片,汇成一粒粒水珠。沈立军握起手,手指头湿了。他看见一群人,就走过去。挤了一会儿,看一些美女挽着丑男进进出出,旁边有人说,这是在拍卖活人。他退出来,继续往前走。头痛好些了,但晕得厉害。路灯蒙着一层白,远处的房屋蒙着一层白,更远处的天际也蒙着一层白。它们白得像董小洁,像她的手,像她的白色羊毛裙,像她的白色套头薄绒衫。 沈立军低下头,地面也是白的,白得很单薄,脚踩上去,就化出一只只逐渐扩大的脚印。天空发灰,两侧楼房支顶着低沉沉的天。沈立军咕哝:“天塌了才好。” 他看见一处亮光,就凑过去。是家发廊,一个乡下女人坐在里面,坦着胸喂奶。她望了眼玻璃门外的沈立军,又低下头。她脸上仍刷着隔夜的脂粉,脖颈黄黄的一截,到了那里,又转成嫩色。那是一只年轻的。婴孩啧得很欢。妈妈边喂奶,边换尿布。沈立军看清了,那是个女婴,皮肤白得像雪。 沈立军冲女婴笑笑,忽然眼睛红了。他把发红的眼睛藏到黑暗里,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住,转过身,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乐慧在他身后一米外,也停住。沈立军又问:“你为什么跟着我?”乐慧缓缓走近。她的脸陷在衣领和头发之间,眼睛似乎很大,眉毛上积着雪。沈立军觉得,这张脸很亲切。 乐慧定定地看着沈立军,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沈立军道:“没关系,大姐。” 乐慧怔了怔,道:“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是嘛。” “下雪了,你冷吗?” “我还可以。” “我很冷,”乐慧迟疑道,“能抱你一下吗?” 沈立军静了几秒,道:“好。” 乐慧贴着他站定,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沈立军的脑袋不疼也不晕了。他搂住乐慧的腰,微微弯下身,将下巴放到乐慧肩膀上。俩人紧搂在一起。 初稿于2006-3-12 九稿于2007-11-15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