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红楼梦-吴淡如》 “爱上红楼梦” 简介: 《红楼梦》是历代小说中惟一留心描绘女性内心世界的小说,也是最能细致刻画女性性格多面性的一本书。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他自己开门见山地说,是因为他混到这个年纪,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在感慨之余,忽然想到过去认识的那些女子;红楼女子最可爱的地方,在于她们都像真人。像真人,不是“完人”,无意为读者树立一个完美的标杆和模范,所以各有各的优点,也都各有缺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钗黛之争”谁赢了?(1) 《红楼梦》人物 ——“钗黛之争”谁赢了? 《红楼梦》是历代小说中惟一留心描绘女性内心世界的小说,也是最能细致刻画女性性格多面性的一本书。 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他自己开门见山地说,是因为他混到这个年纪,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在感慨之余,忽然想到过去认识的那些女子;仔细想来,那些女子的才华见识和行事风格,样样比他强。 凭着这么一个念旧的动机,十年辛苦不寻常,所以,他完成了八十多万字的《红楼梦》。 随着他巨细靡遗的描述,随着他的文采铺陈,那些女子,一个一个神灵活现地在白纸黑字上活过来,牵动着两百多年来读者的细腻心思。 红楼女子最可爱的地方,在于她们都像真人。像真人,不是“完人”,无意为读者树立一个完美的标杆和模范,所以各有各的优点,也都各有缺点。 她们的优点没好到值得歌功颂德的地步,缺点也没糟到十恶不赦的地步。她们不像贞贞烈烈的王宝钏,也不像童话里一路使奸计的巫婆,她们的人性在字里行间处处浮现——我们几乎感受得到她们的喜怒哀乐,甚至也可以在生活周遭中找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投影,尽管我们和她们的时代不同,环境也不一样,人物的典型与特性,竟可以跨越时空,由虚入实。 谈起《红楼梦》中的女子,十二金钗中最重要的女主角,就是林黛玉和薛宝钗。自古《红楼梦》迷们,总分成“拥林”和“拥薛”两派。曾有这样的记载: 清朝两个文人朋友,谈起《红楼梦》来,一个拥林,说薛宝钗奸诈;一个拥薛,说林黛玉尖酸。两人一言不合,竟然打了起来,还要旁观者劝架才分得开,后来两人只好赌誓,碰面时绝口不提《红楼梦》。 听起来是个笑话,不过是小说人物嘛,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何必认真到这个地步呢?但两个小说中的人物,能令爱书人爱到如此痴狂,也算是桩佳话了。这种魅力,可是其他的小说人物很难匹敌的,不是吗?就算是看《三国演义》好了,没有人会为拥戴曹操或刘备打架,也没有人会为支持周瑜或诸葛亮闹得不开心。 被文人“旗鼓相当”拥护的真人是有的,最显赫的恐怕只有李白和杜甫。尽管李杜生前算是精神上的知己,为了拥李或拥杜,历代总有些文人吵吵闹闹。喜欢这个,就贬低那个,非要定出个胜负不可。 就像唐诗不可能没有李白或杜甫,《红楼梦》里也不能没有黛玉或宝钗,少了谁,故事都不会精彩。 她们也许是曾经在作者早年记忆中出现的两个个性迥异的女子,在小说中,也是一个很好的对照组,“木石前盟”会领先,还是“金玉良缘”够实力?这个伏笔一直是《红楼梦》的主线故事,引领许多读者穿越大观园里的细流水账寻觅下去。 从eq来看林黛玉,人人都会觉得她的缺点比优点多。 她的器量确实小。器量怎么小呢?写她器量狭窄的例子都很生动,比如,薛宝钗的母亲,托个管家送宫花给住在贾府的姐妹们。送花人顺路送了过去,最后才送到黛玉的住处,因为她住得最远。别的姑娘拿了宫花,好歹会跟送花的管家说声谢,她偏偏要拐弯抹角地问: 只送我一个?还是大家都有?那管家摸不着意思,诚实回答: 大家都有,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听了,竟然冷笑道: 我就知道,如果不是别人挑剩下的,也不会拿到我这里来。 连收到礼物都不开心,这样的女子,确实难讨好。 还有,她太自命清高。大观园里养了个戏班子,戏班子里头有个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她长得像黛玉,但人人也都知道黛玉小心眼,正心照不宣时,神经最粗的湘云却把实话说出来,惹得黛玉大大地生了气。只因戏子身分卑下,就不能长得像她?换作宝钗,必是一笑置之,她却斤斤计较。 她还有些刻薄。刘姥姥为了弄点银子度过荒年,阴错阳差进了大观园,逗得贾母无比开心,不喜粗人的黛玉却在私下称呼这位老太太“母蝗虫”! 黛玉葬花的桥段,向来是《红楼梦》中的经典片段,那一幅少女荷锄葬花的画面,确实凄绝美绝。然而,这样的景象背后,藏着的不只是多愁善感的灵魂,还有一颗拒绝接受现实的心: 连落花陷污泥她都无法忍受,怎么可能接受世间种种丑恶? 平日都已经这么小心眼,一碰到感情,更容不下一粒沙子。别说沙子,可能连一点灰尘也容不下吧!偏偏大观园里出现了薛宝钗这个大情敌。宝钗身上还戴着个金璎珞的佩饰,和贾宝玉凑合成“金玉良缘”这件事,怎不教她如鲠在喉,动不动就和宝玉呕气!这样会生闷气的女子,在长辈眼里,怎么当得了好媳妇呢? 所以她不像薛宝钗一样得到长辈的属意,她的爱情注定是悲剧。 从心理分析来看林黛玉,自命清高的背后,是自卑在作祟。她自幼丧母,少女时期又丧父,只好投靠外祖母和舅舅,寄人篱下,个性好强的她为了一点尊严,把自己弄成一只纸老虎,空架子里头藏着一颗比豆腐还柔软的心。 然而,林黛玉的文学形象却仍讨人欢喜——我们看得出她的真诚,她有心眼,却没心机;她很聪明,却一点也不精明。我们不知不觉像贾宝玉一样爱上她了。不然,我们不会在这个小心眼又有点刻薄的女人吐血焚稿、而“一人”又拿宝钗冒充黛玉嫁给宝玉时,忍不住掩卷叹息,激动地掉下眼泪,心里为她打抱不平,说: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其实她的缺点与优点是不可分的一体两面。 正因她自视甚高,所以她不会劝宝玉好好读八股文考取功名,绝不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你有没有发现,在历代小说中,她也几乎是惟一一个敢瞧不起功名利禄、不肯尽心尽力鼓励男人考状元的奇女子?)正因为她是个美貌又孤傲的少女,所以由她葬起花来不显得虚伪矫情;正因她薄命,所以她不必面临贾府被抄家时树倒猢狲散的不堪。 没有出路的时代,这样的女子惟有香消玉殒才能逃离。在一个封建时代,一个女人再有才华,也不过是要嫁个好丈夫,生几个好儿子。林黛玉再文质彬彬,也得走这条路;但以她的个性、以她虚弱的身子,为她安排个完美而庸俗的下场也很牵强。如果你是贾母,恐怕也只要这样的外孙女,不要这样的孙媳妇吧?我们虽然同情她的焚诗毁帕,抑郁而亡,心里却又明白: 人间总有许多不得已,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你记得金庸小说里的黄蓉吗?有两本金庸武侠小说都写到黄蓉。《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是个心眼好多、鬼灵精怪的少女,让大家好生欢喜,就算她有时手段太狠了些,我们也舍不得怪她;《神雕侠侣》里头的黄蓉已是个中年妇人,心眼依然很多,处处防着杨过,只教人觉得这女人能干有余、度量不足,却好生难搞。 两本小说中,黄蓉的性格其实没变,只是年纪变大了。这是人间很不公平的一个通则: 美貌少女刁钻很可爱,中年妇女刁钻起来,你却会觉得她嘴脸可憎。人不能越活越老,还“吾道一以贯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钗黛之争”谁赢了?(2) 林黛玉若嫁给贾宝玉,两人可能要吵一辈子。林黛玉也可能会变成一个宝玉口中最俗气的人,不得不为下一顿饭在哪里愁眉苦脸,动不动因为老公流连在脂粉堆里大发脾气,不可能自命清高活下去。 让林黛玉在该出局时出局,是天妒良缘,却也是个巧妙的安排。 《红楼梦》如果写成大团圆,那必然是本俗不可耐的小说了。 如果说,林黛玉像文人,薛宝钗就像商人。 黛玉是文人之女,宝钗是富商之女,她们的出身点出了她们的性格。 林黛玉说话酸不溜丢、爱使性子;薛宝钗却懂得事不关己不开口、打好人际关系。她也有才华,不输林黛玉,只是意趣不同;黛玉写的诗意境总是悲苦,宝钗的诗却总是很吉祥如意的,连歌咏柳絮——一向被视为无根而漂泊的可怜柳絮,都可以被她翻案,写成“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正面思考”的一个人。 黛玉是个写意的人,宝钗是个写实的人,葬花对她而言必然是个荒谬的笑话。如果没有宝钗这个凡事踏实的对照组,林黛玉的形象必然失色许多。 然而,乖巧懂事,未必出自纯洁天真。林黛玉小心眼,却没心机;薛宝钗器量大,心机却深。在大观园里的薛宝钗,也不过十来岁,就非常懂得做人。会做人到什么地步呢?她分送礼物时,连贾府里行事最卑鄙的赵姨娘(贾宝玉父亲贾政的侍妾,也是贾环和探春的母亲)都有一份。就连赵姨娘都会受宠若惊地想: 怪不得人家都说宝丫头好,如果是林丫头,连正眼都不会看我们母子一眼,别说送东西了! 黛玉说话处处调侃人,宝钗说话却处处为人着想;话虽不多,迎合长辈却很周到。宝玉跑到母亲王夫人房里和金钏儿调笑了几句,惹得王夫人生气撵走金钏儿,金钏儿竟然投井自杀以证明自己无辜。王夫人正为处理金钏儿的丧事惴惴不安时,宝钗还可以含笑对着王夫人说: 我们都知道您一向是个大善人,所以您才以为她的死跟您有关。我想她不是赌气投井,是在井边玩,不小心掉下去的;就算她是生气去投井的,也是个糊涂人,死不足惜! 话说得好听,也说得有理。说完还把自己的新衣服拿去给金钏儿做丧服,帮王夫人一个忙,表现出毫不忌讳的气度。这一点,使她深得未来婆婆的欢心。 可是,这样的安慰话可不是一般少女说得出来的。她识大体,却近乎无情。黛玉连花谢了都会哭,宝钗连人死了都能淡然处之。如果你有宝钗这样的朋友,你总会怀疑,她对你和气,是否出自于真感情,还是只为了证明她会做人而已。 一个重情,一个重理。钗黛之争,也是情理之争。 不过,《红楼梦》里,钗黛之争都不是明争,读者看不到惊心动魄的爱情争夺战实况转播。因为宝钗从来不跟黛玉明争,向来都知退让,甚至很懂得收服黛玉的心,最后连黛玉都忏悔自己太多心,认她为知己。 钗黛之争也是“喜欢”与“爱”之争。宝玉爱黛玉,却也喜欢宝钗喜欢得不得了,虽然对林妹妹的挚情铭刻在他心里,但他也应该会很犹豫: 如果是宝钗远嫁,他又何尝舍得这个贴心的宝姐姐! 一整部的《红楼梦》,宝钗应对进退无一不得体,但无人能看出她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甚至在黛玉病入膏肓时,她竟可以镇定地顶替黛玉嫁给宝玉。虽然说长辈之命难为,但她表现得依然稳重,仿佛一切与她无关,也就有点让读者心寒了。宝玉曾说,女人婚前都很可爱,像珍珠;婚后却常沾染了男人的气味,变得混浊起来,成了鱼眼睛,比男人更不可爱。婚后的宝钗就应验了这句话,变成一个只会苦劝丈夫考功名、丈夫只要有一点伤春悲秋她就要大泼冷水的妇人。 钗黛之争,宝钗坐上宝座,然而现实中的“金玉良缘”却无法击退精神上的“木石前盟”。 虽然当上贾家的好媳妇,对宝钗却只是悲剧的开始,因为降罪抄家、繁华不再,一场崇尚性灵的红楼梦,在这个时候,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刻。宝钗虽然得到“宝二奶奶”的头衔,却没法戴上光芒万丈的胜利冠冕,因为贾家和薛家,都变成王谢堂前燕,不可能再回复往日荣光。末了,宝玉为了交代,留下一个后代,考上一个功名,然后便出家了。 钗黛之争,宝钗的胜利并不风光。赢的是翻脸无情的命运。 一个死,一个逃,一个守活寡,若要以结果论英雄,《红楼梦》里,无人胜出,男人女人,都是一枚不由自主的小棋子,那是一个人的自由意志逃不出命运的时代,你我得接受此等的无奈。然而宝玉、黛玉、宝钗却如此鲜活地活在我们心里,让我们仿佛备受荣宠的贾宝玉,为了黛玉和宝钗谁可爱而犹豫,这就是作者的胜利。赢的是曹雪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是水做的 女人是水做的。 这是宝玉从前最爱说的一句话。 那男人呢? 记得秦钟曾经这样问他。 男人是泥做的,所以混浊不堪。 我和你呢?秦钟不肯放弃,不断拿这问题烦他。我们是混浊不堪的泥了? 宝玉偏着头想了很久。事实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把自己算进去。那一年他十三岁,眼中看不到自己,他也还不认识秦钟。他不曾把自己算做男人,或是女人。他对这红尘世界未曾看透,就忙着为他的芸芸众生下结论。待年纪渐长,他才发现,水与泥是混和成一气的。 女人只是比男人多了一点儿水气。 打从他呱呱落地,被接生婆一把放进温暖的清水中,洗去一身红腥时,他就已经喜欢上水了。那么温柔地把他包裹着,那么深沉地拥他入怀中,淙淙水声是天际传来的霓裳羽衣曲,远胜于所有的丝竹管弦之音。 现在,他站在山崖高耸处看金陵。金陵城和他十三岁那年一样,红尘滚滚,繁华依旧。但是,在一刹那的恍惚之间,金陵的雕梁画栋全都消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所有肉眼原能瞥见的一切,化成一条泥河,慢慢地往前奔流,一直流向天边,急急湍湍、混混浊浊、无声地流。 他凝视那一条没有止尽的河,看见许多似曾相识的脸。 秦可卿丰美如白牡丹的脸,瞬间转为病逝前形如枯槁的容颜,像一朵隔夜的玉兰颓败的花瓣,随浊水流去。 秦钟清秀如白荷的面容,也在流水中载浮载沉,轻轻巧巧地冲走了。 他也看到黛玉。黛玉最是水做的,所以终其一生,她不断为他流泪,为自己流泪。她用眼泪还尽她前世的债。她的泪水滴进他心里,打出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前生之债,她欲还而他难收,一点一滴都是痛。 还有宝钗如春日芙蓉的脸庞一闪而逝,他看不清她是笑还是哭。她的泪水也和笑容一样冷吗?他从来没看过她真正的喜怒。 咝咝,泥河中轻微地响了一声。他脸上的肌肉紧了一下。金钏儿,是金钏儿,她投井了。自从金钏儿投井后,几乎每个夜里,他都恍惚听到这种异样的水声,金钏儿像水中幽灵,以看不见的嘴形对他说话……金钏儿在水中泡得浮肿的身子从他眼前流过去,像一尾死鱼,毫无怨言地顺水而走。他也看到父亲贾政严厉的脸,还有他费尽力气挥下来的鞭子。他闭起眼来,但已感觉不到从前的锥心之痛了。 真正的痛不在肌肤之上。刻骨铭心的痛也会随时光磨灭殆尽,生命中只留下一种厌烦,比井中死水还滞闷的厌烦,比平静还平静的平静,在死水表面下隐藏着平静的疯狂。他看见凤姐的脸像一个惨白的面具,一成不变地对他笑着,她细瘦的身子则是无生命的布偶,随着一股腥色的水流漂浮,悠悠流向远方。 而他也看见自己了。穿着同样的大红色披风,在泥水中挣扎了几下之后,消失了踪迹,只剩荡漾的涟漪随着水势远去。风把他的披风吹得飒飒作响,他的耳中响起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音调: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宝玉,宝玉……”远处有人唤他,一跛一跛地向他走来,笑道,“世上万般事都一样,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就不好,若要好就须了!” 宝玉没有回答。他已经不叫宝玉了,那个叫宝玉的人忽而在浊流之中,随着水波从他眼里流走,一去再也不会回头。他对道人笑笑: “走了罢。一切都好。一切都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来到荣国府(1) 当一只水鸟从身边击翅而过,刷拉拉向远方,只剩一个小黑点的时候,黛玉看着滔滔江水发呆。 黛玉并不知道,她人生的第一个旅程,就是宿命的投奔。拜别了父亲林如海,来到荣国府,正是她十一岁的那年冬天。距母亲贾敏去世已有五年。 林家在姑苏世袭爵禄,书香鼎盛。但家中人丁一直不旺,传到林如海这一代,只剩黛玉一个女儿,自小体弱多病,即使不染风寒,也要咳得掏心掏肺。 黛玉十一岁这年,外祖母派人来接,林如海心想,自己的身子已大不如前,而女儿又如此体弱,既无母亲,又无姐妹,不如到金陵依傍财大势大的贾家,可以有个照应,也省去自己的内顾之忧。 于是黛玉含泪挥别父亲,由奶娘陪伴,与荣府的老妈妈们登舟往金陵。 十一岁前,黛玉不曾出门,这回要到金陵这个繁华的城市,和从未谋面的亲人过日子,心中免不了惴惴不安。 孤零零的船只划过静静的河水,夹岸树叶落尽,只见枯枝在寒风中颤抖,黛玉为自己的身世飘零落下眼泪。 船未到岸,荣国府的轿子和行李车已在岸上等候。黛玉上轿后不久,即听见人声嘈杂。她掀开纱帘一角往外瞧,果然街市繁华,不时有好奇的行人对着轿子指指点点。 她想,这几天和她在一起的嬷嬷,虽然自称是贾府的“下下人”,但看她们的打扮、举止,都像一般富贵人家,不由得想起幼时母亲常说荣国府的场面、气派;临行时父亲又叮咛她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这贾府想来,侯门深似海,教人生畏。 忐忐忑忑又走了半天,轿子总算缓下来。只见街北蹲着两只石狮子,一座堂皇的大门落入眼帘,门前坐着一群衣着华丽的人,她原以为这就是了。但轿子只是打这三间大门掠过,门上的匾额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轿头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这才是荣国府。转过正门,由西门而进,轿子又走了好一会儿,换上四个眉清目秀的仆人接过轿子,往里头抬进去。到一座被盛开桃花遮掩的大门前,抬轿的仆人全必恭必敬地退下,嬷嬷们上前打起轿帘子,扶黛玉下轿。 黛玉扶着嬷嬷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过了桃树阴,便是回廊,回廊尽处有个穿堂,由一座以紫檀木架子托着的大理石屏风挡着,绕过屏风,还有小小的三间厅房,厅后才是正宅大院。大院中处处雕梁画栋,走廊上挂着各色的鹦鹉和画眉。几个穿红戴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笑脸相迎,有人说: “刚才老太太还正念着呢,这么巧,你们就到了。” “林姑娘来了,林姑娘来了!”顿时丫头们像一群报春的雀鸟,争相走告。 黛玉才进房门,两个妇人扶着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太太,一脸和气地迎上来。黛玉心想,这一定是外祖母了。正想下跪时,已被外祖母搂进怀中。 “我的心肝肉呀!”贾母见了孙女,也想起早死的女儿,悲从中来,涕泪纵横。黛玉的泪水也一发不可收拾。她从来爱哭,没来由的,清泪就可以成河,何况经多日舟车劳顿,离乡背井,又见到亲人。 众人劝了好一阵子,贾母才擦干了眼泪。贾母为她介绍了眼前的几个妇人。一个是她的大舅母邢夫人,一个是二舅母王夫人;另一个年轻的妇人,应该是早逝的大表哥贾珠的遗孀李纨;黛玉一一鞠了躬。 “去把姑娘们都请来吧,说今天有远客到,不必读书上课!” 贾母一吩咐,几个丫头争先恐后地请人去。不一会儿,几个表姐妹都已到齐。她听说大小姐已贵为皇妃,为贾家光耀门楣;那个不高不矮、身材丰腴、看来温柔端庄的,是二小姐,大舅舅贾赦庶出的女儿,叫做迎春;个子高挑、削肩细腰、眉目之间有一股英气的,是三小姐探春,是二舅舅贾政庶出的女儿;四小姐惜春,是宁国府当家贾珍的妹妹,还是个身量还没长足的小女孩呢!待丫头们送上热茶后,贾母又问起当时黛玉的母亲如何得病、如何请医生和如何发丧的经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又勾起来,众人又是手忙脚乱一番劝慰,贾母好不容易才又收住泪水。 “哎呀,我来迟了!没来得及迎接远客,失敬失敬……” 忽然间,后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语声,黛玉心惊胆跳。她纳闷着: 贾府的人在外祖母面前都必恭必敬,一句话都不敢说,偏偏这人人还没到,笑声就如此张狂!这时,几个仆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妇走了进来。少妇不仅衣着华丽,也生得雍容华贵: 鹅蛋脸上两弯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即使盈盈带笑,仍一派威风。 贾母一见来人,笑容更灿烂,向黛玉介绍: “她是我们府里有名的泼辣货,你管她叫凤辣子便是。”黛玉不知究竟该如何称呼,愣在一旁,探春赶紧补充: “她是琏二嫂子。”原来她是表哥贾琏之妻,也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听说,王熙凤自幼被当成男孩教养,言行举止带着几分豪放,不像传统的女人家,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王熙凤含笑站在黛玉跟前,慢慢地将黛玉打量了一会儿,才牵着黛玉的手,走到贾母身边,对贾母说道: “老祖宗!打从我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呢!怪不得您老天天挂在嘴边,放不下心……只可惜我这妹妹命苦,年纪轻轻,母亲就去世了……”说完泪珠如泉涌,掏出手帕,不停拭泪。 贾母见凤姐掉泪,反而笑出声来: “你这鬼怪灵精的东西,怎么我才刚哭完,你就来了?你妹妹身子弱,又打远道来,你别净惹她伤心!” 凤姐收了帕子,立刻破涕为笑: “老祖宗说得对,我该打,真该打!” 说着牵了黛玉的手,连珠炮般地问道: “妹妹几岁了?上过学没有?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尽管告诉我!丫头嬷嬷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也尽管对我说!”黛玉还来不及回话,凤姐已连声差人为她打扫屋子和安顿东西去了。 吃了凤姐亲手布置的茶果,贾母要人带黛玉见两位舅舅,黛玉便随着邢夫人走了。但贾赦说是身子不好,没有出来见客,说是怕见了面触景伤情,暂且不忍相见;到王夫人那里,二舅舅也斋戒去了。王夫人坐在炕上和她闲聊,等着贾母传令开饭。 “你刚刚认识的三个表姐妹,待人都极好,以后你跟她们一起读书、认字、学针线,我十分放心,但有件事非得先叮咛你不可!” “舅母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了。” “你知不知道我们家有个祸胎?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现在他到庙里还愿去了,所以还没见着人,晚上你就会见到他了。他……唉,家里的这些姐妹,没人敢惹他,都怕他发起疯来……你以后少理他便是了。” 黛玉约略明白,王夫人说的混世魔王,大概是指她的表哥宝玉。听说是他衔玉而生,自小受她外祖母钟爱,所以难免有纨袴子弟的习气……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来到荣国府(2) 谁理谁呢?黛玉的心眼,向来比人多一窍,听了这话,心里不太畅快,接了话道: “舅母不必担心,我在这里,自然和姐妹们共处一室,弟兄们住在别院,岂有惹他之理?” 王夫人闻言笑了: “这你就不知道缘故了。他自幼得老太太宠爱,从来就喜欢和姐妹们厮混,如果姐妹们不理他,他还安静些,万一让他太称心惬意,他就会发起疯来,惹出许多事端,所以我才嘱咐你别理他。不管他讲什么,你且都不要相信。” 黛玉点头答应了。心中却大大地警惕,可要躲得他远远的才好。 “吃晚饭了。”丫头来报,王夫人带着她,东绕西走,通过了几扇门,又回到了贾母的房间,原来这府上每一间正房都有曲径相通。贾母房间好不热闹,许多婢女忙着安放桌椅,贾母在正面的榻上独坐,两旁有四只空椅子。熙凤要黛玉坐在贾母左边的第一张椅子上。黛玉一直推让,直到贾母说,她的舅母和嫂子不在这里吃饭,她才安心坐定。三个“春”字辈的姐妹也跟着坐定下来。每人旁边都有一个丫头捧着手巾和漱口杯伺候。李纨和凤姐则在一切安顿后各自回房吃饭。 才吃了一口鹌鹑蛋,贾母又开口,问黛玉,读了什么书?黛玉轻声回答: “刚刚读了四书。”话刚说完,丫头来报: “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人不知长成什么无赖样子? 进来的,却是一个标致的年轻公子。戴着紫金冠,穿着一件大红箭袖袍子,气色红润,浓眉如画,一双眼睛却如秋日的潭水一般妩媚。 “哪里见过这个人呢?”黛玉看了心惊,明知没见过,却又觉得他眼熟。他就是那个混世魔王吗? 没等贾母介绍来客,贾宝玉早已注意到座中有个娇弱的妹妹,心想,这大概是姑苏城来的林姑妈之女了。他走到黛玉跟前,喜盈盈地作揖相见,回了自己的座位,还目不转睛地看她,好像座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这个妹妹,连笑的时候也像在蹙着眉头,眼睛里似乎随时泪光晶莹闪烁。整个人像一株水边的柳树,周边被淡淡的烟雾笼罩,有着不属于这繁华人间的清新。 “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宝玉忽然说。 “又胡说八道了”,贾母笑说,“你打从娘胎,未到过姑苏,你妹妹也是第一次来金陵城,你何曾见过她?” 宝玉认真地想了想: “虽然没见过,看着却挺面善,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的一样,好像……好像……久别后才重逢一般!” “好,好,但愿以后你跟林妹妹和睦相处才好!”贾母这天见了从未谋面的外孙女,分外开心,胃口也好了起来。 宝玉索性走到黛玉身旁坐下,又把林妹妹打量了一番,问: “妹妹,你可曾经读过书?” “只上了一年的学,识了几个字。”黛玉想起父亲要她来此要谦逊待人的。 宝玉又问: “妹妹叫什么名字?” 林黛玉报上姓名后,他又问: “有没有字?” 黛玉答说没有。正中宝玉下怀,他开心地笑了: “那我送妹妹一个字好不好?”平日帮家里的姑娘们改名取号本是他的乐趣,他素日读书学来文采全用在这里,听说林妹妹没有字,他便做起文章来: “妹妹如果要取个字号,没有比‘颦颦’这两个字好的了。” “这两个字出自哪一个典故?”探春插嘴道。 “这个妹妹,每天皱着眉头,取这个名字,不是很恰当吗?”宝玉理所当然地回答,想想又问黛玉,“妹妹,那你有没有玉?” 这话问得突然,众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膏药,黛玉心想,那一定是他生来便含玉,所以才故意问我有没有,想来炫耀一番而已,立即回话说: “你那玉是个稀罕的宝贝东西,哪能人人有?” 随口一答,没料到宝玉听了,忽然像发疯了一样,马上就摘下了胸前戴的玉,往墙角掼了过去: “那我也不要这个东西,有什么好稀罕的!” 人人都没料到他有此一摔,纷纷拥上前去帮他拾玉。贾母也气急败坏地搂着宝玉,又搓又揉: “你这可万万使不得,你在家里,如何骂人打人都可以,千万不要摔你的命根子!” 宝玉已哭得泪痕满面,争辩道: “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没有这玩意儿,这个长得像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以见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贾母哄孙子早有一套: “胡说,你这妹妹原来是有玉的,因为你姑妈去世时,你妹妹为了表示孝心,所以拿玉陪你姑妈去了,你娘如今好好的在这里,你怎么可以把玉乱丢!”说着,接过了玉,又亲手把它戴在宝玉胸前。 吃了晚饭后,黛玉的奶娘问住处在哪里,贾母疼惜这个没了娘的外孙,舍不得她住远了,要管家们把黛玉安置在自己房中的碧纱橱里,待来年春天再帮她收拾新房舍。宝玉听了,坚持自己也要住在临碧纱橱外头的大床。每人由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照管,其他的服侍丫头就在外头的房间听从使唤。 黛玉从姑苏城来到这里,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奶娘王氏,一个是只有十岁的丫头雪雁,贾母看那一个老一个小都不怎么灵巧妥贴,料想她们皆不顺黛玉的心,于是把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叫做鹦哥的给了黛玉,除了奶娘外,又给了她四个嬷嬷供使唤,还有两个丫头,管她穿戴和沐浴,还有四五个洒扫房屋和供使唤的丫头,一切和迎春姐妹没什么不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来到荣国府(3) 王氏和后来改名为紫鹃的鹦哥陪着黛玉住在碧纱橱中,宝玉则和奶妈李嬷嬷和一个叫袭人的大丫头陪侍在外头的大床上。 袭人本来不叫袭人,她姓花,叫做蕊珠,是贾母旁边的婢女。贾母太疼爱宝玉,就把身边这个做事最妥贴的婢女拨给了宝玉,由她来料理宝玉的生活起居。宝玉嫌蕊珠的这个名字俗气,知道她本姓花,又曾在陆游的诗句里读过“花气袭人知昼暖”的句子,自作主张把名字改为袭人。袭人是个性子死忠的人,跟着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跟着宝玉时,心中又只有宝玉。在宝玉身边那么多日子,见他做人乖僻,屡劝不听,心里实在烦恼,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宝玉摔玉的那晚,她见宝玉和李嬷嬷已经睡着了,而黛玉房里的灯还亮着,自己卸了妆后,径自往黛玉的碧纱橱里来了。黛玉一双眼睛红肿,见她进来了,连忙要让坐。“林姑娘怎么不休息?想家么?”袭人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鹦哥笑道: “林姑娘正在掉眼泪呢。她今天才来,就惹出你那公子哥儿的病来,怕他万一把玉摔坏了,岂不是她的错?她伤心老半天,我好不容易劝好了。” 袭人温柔劝说: “姑娘快别这样,只怕将来比这更奇怪的笑话还有呢。如果为了这区区的一件小事,你就如此伤感,只怕一辈子伤感不完。” 黛玉虽然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口里却答道: “既然姐姐们这么说,我记住便是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姐妹来访她,一齐到贾母跟前问了安,再到王夫人房中请安时,王夫人房里已有熙凤在,几个人围着正在读一封信,王夫人一脸严肃。黛玉固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探春一听便明白,她们正在谈论住在金陵城内的薛家发生的事情。薛姨妈是王夫人的胞妹。不久前,她们的表兄薛蟠仗势欺人,竟把人打死了,犯了大案,现正在官府里受审。 自从林黛玉来到荣国府,贾宝玉即和林黛玉同住在贾母房中,白天一起读书吃饭,晚上同时休息。贾宝玉向来和姐妹们共处惯了,一直到十多岁,眼中仍无男女之别,对女孩儿还特别的亲近。他常说: “女孩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则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孩儿就觉得神清气爽,看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 在众姐妹中,他对黛玉又特别亲密,有什么好东西,总没忘了先给黛玉一份;若在口头上得罪了她,害她掉眼泪,更是百般地委曲求全,又哄又骗,非得要黛玉心回意转才甘休。 她的日子里,从此多了—个让她欢喜让她忧愁的人,仿佛上辈子欠他一钵泪水,今世今生,是来为他流泪,为他消瘦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审理薛蟠(1) 审理薛蟠官司的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在老家时教她读书的先生贾雨村,新上任的应天府执法。 贾雨村在年轻时十分落魄,曾住在一间葫芦庙里,靠卖字画维生,后来得一个叫甄士隐的人支持,赴京赶考,中了进士第,做到了县太爷的官职。这人虽然有才干,但生性恃才傲上,而且施法严酷,上任不到一年,就被人参奏,只好解了官,四处游山玩水。黛玉赴金陵时,他带了两个小童,一齐赴京,先到了贾府,拿出了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的推荐信,以贾氏的“宗侄”之名见了贾政。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接任了金陵应天府的执法这个缺。 这件案子,是因人口贩子将一个女孩子英莲两卖所引起的。人口贩子将女孩卖给了冯渊,又再收了薛蟠银子。薛蟠知道了,先把英莲抢走,当冯渊到薛家要人,被薛蟠不分青红皂白打死。这件案子,由冯渊的仆人呈上去一年多了,却无人敢审。 贾雨村听了原告的话,勃然大怒: “天下哪有这种事情?打死人的人白白跑了,没人敢拿他,那天下还有公理吗?”他立刻发令将凶犯拿来拷问。但身旁一个差役却面有难色地盯着他看,似乎暗示着他什么。贾雨村心下存疑,把这名差役唤到后堂去,问他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膏药。 “老爷!你升官发财后,就不记得我了?” 贾雨村再次打量这名差役,觉得他十分面善,但就是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 贾雨村仔细想,才记起这人的形貌,原来这名差役就是年前在葫芦庙的小和尚,如今他长大了,又蓄了长发,难怪他不认得。这一认出故人来,赶紧要他坐下,叙了一些旧事后,贾雨村问道: “刚刚你为什么一直对我使眼色?” “老爷新官上任时,难道没有抄一张护官符么?” “什么叫做护官符?”贾雨村还大惑不解。 “凡是做官的,总会先打听打听,这里有哪几家是不能得罪的,否则,只怕这官位难保。” “哦?”贾雨村确不知情,暗自怪自己粗心,上回他丢官,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么? 这差役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给贾雨村看。上头写着四句为官诀: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是什么意思?”贾雨村问。 “这里有四大家族,贾、史、王、薛,这四家彼此之间都有一些裙带关系,四大族共存共荣,得罪一家,就是得罪四家!这一牵连,事情恐怕就闹大了,从前的大人不办此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贾雨村捋须深思。“那么,你对此案的来龙去脉一定知之甚详了?” 差役笑了: “不瞒老爷说,这案从头到尾我再清楚也不过了。它还跟老爷有些牵连呢。” “这话怎么说?”贾雨村又愣住了。 “您且听我说。这被打死的倒霉鬼是一个小地方官的儿子,名叫冯渊,他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守着一些薄产度日。这个人当时大概十岁,从来喜欢男童,对女色本无兴趣,一眼看中这被拐卖的丫头,便有意买来做妾,也算是机缘了。谁知这贩卖人口的又把女孩偷偷卖给薛家公子,本想拿了两家的钱逃走,被发现之后,被打了个半死,两家都向他要人。薛家先抢走了,冯渊去讨人,薛蟠便将冯渊打个半死,抬回去三天后,一命呜呼!薛公子打死了人,像个没事人似的,那个丫头从此也不知下落了。老爷,您猜这被卖的丫头是谁?” “是谁?” “她的父亲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您还记得从前您在葫芦庙的事吗?有一位甄老爷——” “难道是甄老爷的女儿?”贾雨村回想往事,眉毛一挑,“听说他的女儿五岁时就被拐走了……” “老爷您不知道,这种人专拐幼女,养到十二三岁,带到他乡转卖。偏偏他租了我的房子住,我一看女孩眉心有一颗痣,心想,这不是我们从小哄着玩的英莲吗?” “孽障,真是孽障!”贾雨村感叹道。这事还真麻烦,被拐的是恩人之女,而杀人的又是另一个恩人的亲戚……小官难为,自古皆然!“这该怎么判才好?”他越发犹豫了。 “老爷素来果决,今天怎么没了主意?”差役笑道,“有句话叫顺水推舟……” “顺水推舟?可是这件事事关人命,怎么能因私枉法……” “老爷,识时务者为俊杰,趋吉避凶才是为官之道!” 贾雨村想了一夜。第二天,他抓了几个冯家和薛家的下人来问,他发现冯家不过想多要些银子,而薛家却仗势不肯多给,所以一直没有了结。于是他便多判些银子给冯家,就此结案。事情办完,他还兴冲冲地写了两封信给薛家的姻亲——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向他们报告,请他们不必费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审理薛蟠(2) 至于那个差役嘛……贾雨村怕他说出自己贫贱时的事,面子上可挂不住,干脆找个借口把他给调走。小差役一时好心,却没好报。 这案子如此轻易就发落完毕,着实让薛家喘了一口气。薛氏是贾府王夫人的亲妹妹,已守寡多年,全心全意守着薛家产业,抚养一双儿女。这回闹出人命的薛蟠正是薛家的独子。正因为母亲的百般纵容,薛蟠不但性情奢侈,做人也毫不知礼数。虽然薛家占着“皇商”的名号,专门供应宫廷所用的日常物品,因而累聚了百万家财,但薛蟠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对从商全无所知。反正诸事都有老家人和伙计们做主。但自从他父亲死后,其他同行看他如此年轻而不懂事,也都暗暗欺起薛家来,十年一晃眼,家产渐渐削减,薛家的盛况已大不如前。 薛氏对时时惹是生非的独子头痛至极,但一点办法也没有,所幸还有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儿宝钗,不时为她分忧解劳。 薛蟠在惹事后,一点也没悔意,不过为了躲一时风波,他要母亲和妹妹一起和他到京中去,美其名是盘查京中生意,实则想游历京府的繁华风光。当一行人到贾家拜会以后,贾政为免外甥薛蟠再次惹是生非,要王夫人劝妹妹住进贾家。 薛蟠生性最怕有人管,对住进姨父府上一事,当然不表赞同,但他母亲这回却坚持得很。他只好勉强住下,找机会再搬走。但不消数月,薛蟠和贾家那些年轻的纨袴子弟便混熟了,今天喝酒,明天看花,吃喝嫖赌都有人陪,薛蟠已乐不思蜀。 美丽温婉又懂得体恤人情的薛宝钗住进了贾府之后,受尽贾府上下的欢迎,都称赞她是不可多得的好孩子。人人偷偷拿黛玉和宝钗比较,都说黛玉有所不及,连小丫头们也喜欢跟宝钗亲近,这惹得黛玉心里老大不舒服。 这年春天未到,宁国府中的千株梅花迫不及待地争相绽放。宁国府当家的贾珍之妻尤氏,带了儿子贾蓉和儿媳秦可卿前来请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赏花,宝玉这天碰巧没课,贾母便要他作陪。 宝玉只有和姐妹在一起才有精神,姐妹们都没来,宝玉看花自然越看越是无趣,到了中午,便觉得困了。贾母爱孙心切,要下人带他午睡。秦可卿笑道: “老祖宗,只管交给我就是了。”于是带着宝玉的丫头和奶妈,到了事先准备好的房舍去,但宝玉却不肯在那里休息。只因那房室中挂着一幅对联,写着: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嫌俗气,不肯和它共处一室。 秦可卿拗不过他,说: “要不,你就到我房内睡觉便是了。” 贾宝玉素来喜欢温柔娴雅的秦可卿,这个建议正合他的心意,当下点头微笑。奶妈插嘴说: “论辈份宝玉大了一辈,哪有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道理呢?” 秦可卿笑道: “哎呀,他才多大,就忌讳起这个来了?我弟弟和他同年,站起来恐怕比他还高呢!” 听秦可卿这么说,贾宝玉又吵着要见秦可卿的弟弟。 一进秦可卿的房里,贾宝玉就闻到一股甜香,沁人心脾,他舒服得连骨头都软了。没想到秦可卿的房里摆设如此考究,一点不俗,宝玉稍稍打量一下,即连声称赞: “这里好,这里好!”秦可卿见他满意了,笑着说: “你再不满意,我就没办法了,我这里,恐怕连神仙也不敢嫌呢。”说着,亲自铺好了枕被。只留宝玉的四个大丫头袭人、晴雯、麝月和秋纹在外看守。 宝玉才刚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便进入梦境。仿佛之间,跟着秦可卿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青山绿树,流水淙淙。宝玉心里正欢喜: “如果能在这里过一辈子,我才不愿意回家呢。”忽然背后有个女孩唱道: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宝玉回头看,原来是个美丽纤细、仙风道骨的女孩子。宝玉听完她的歌,回过神来时,秦可卿已然不见。他赶紧向走过来的这个女孩作揖: “神仙姐姐,请你告诉我该往哪里去?” 女孩打量了他一会儿,说: “我那儿有茶有酒,也有歌姬演唱曲子,你若没地方可去,不如到我那边歇一会儿!” 听她这么说,宝玉兴奋异常,不知不觉间,随她走到一座刻着“太虚幻境”四个字的石碑前。两边的对联写着: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是什么意思呢?宝玉正在发呆,那仙姑又唤他往前走,进了一座叫做“孽海情天”的宫门。宫门里头又有几个小房间,上头挂着“痴情司”“结怨司”等匾额,他随处兜走游览,一抬头走进一座“薄命司”里头。宝玉觉得好玩,走进里头,看见几个大橱,封条上还有各省的字样,他取了金陵的册子翻了起来。当中一本写着“十二金钗正册”,又有一本写着“十二金钗副册”。 “你不用看了,像你这样的凡夫俗子,看了也是不懂的。”不知何时,女子已出现在他身后。 宝玉不依,继续看下去,果然里头的诗文都像一句一句谜语,他如坠云里雾中,只知那些诗文之中都透着颤颤哀音。什么“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什么“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诗旁还有画,但连画中景象都萧条无比。 虽不知其中的真意是什么,只隐隐觉得这诗文中写的人和家中那些姐妹们有关,还想细细看下去时,女子却抢过画册,对宝玉笑道: “你再看下去,可要泄露天机了。走吧,我带你别处玩去,别在这里打哑谜了!” 宝玉恍恍惚惚地跟着走,来到一个华丽的大殿前。只见雕梁画栋,珠帘绣幕,而殿前的花园里长满了奇珍异草,香味扑鼻。听得女子一声笑语: “喂,你们快点出来看看新客人!” 话未说完,房子里翩翩走出了几个仙子模样的女孩,个个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走路的样子轻盈得像荷叶迎风。她们看见了宝玉,脸上却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埋怨道: “警幻姐姐,你不是说今天会有个绛珠妹妹的灵魂到这里来玩吗?怎么来了这样的俗物,来污染我们这清净的女儿国?” 原来这女子名叫警幻。警幻笑着向众姐妹说明了偶遇的经过。众姐妹们才对他稍稍和颜悦色,请他入座奉茶。宝玉喝了茶,只觉得气味清香,是他从未喝过的极品,就问警幻: “这茶叫什么名字?改天也叫人帮我买去。” 警幻笑道: “这茶你是买不到的。茶叶出自仙山中,又搜集仙花、灵叶上的隔夜露珠才烹调成的,叫‘千红一窟’。” 喝完后不久又有小丫头来摆设酒席,琥珀杯里的酒也香洌异常,他不禁问了名字。警幻又说,这是集百花万木的精髓而成,叫做“万艳同杯”。宝玉又是一番衷心地称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审理薛蟠(3) 接着,十二个舞女上来,警幻命她们演奏《红楼梦》的十二支新曲,舞女们轻轻敲着檀板,款款按着银筝,唱的又是哀歌。 宝玉已醉眼朦胧,平板哀怨的曲调又令他昏昏欲睡。恍惚间只听得几句词儿: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及听完全曲,宝玉已醉得失去知觉,要求警幻为他找个地方休息。警幻牵着宝玉的手,将他送到一个女子的闺阁中。待宝玉全身躺到了床上,才发现身旁竟有一个貌美的女子,她的明艳妩媚像宝钗,风流袅娜又像黛玉!宝玉看得呆了,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警幻笑道: “这是我的妹妹兼美,字可卿,今天,就将她许配给你……” “这……为什么……” “因为你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听到“淫”字,宝玉骇然大惊,忙于分辩,却被警幻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你是淫人,可不是一句俗话!凡是天性中别有一番痴情的,称之为“意淫”,这两个字,只可心领神会,不可以用凡人的言语解释。”说着,脸上带笑,将男女之间如何翻云覆雨的事约略告诉了宝玉,便掩门离去了。 宝玉依旧恍恍惚惚,将警幻教的和兼美依样做了,这一缠绵便没有止时,从黑夜到天明,一直难分难解,在床上软语温存……直到春梦变成噩梦!但见荆棘满地,虎狼叫声不绝于耳,迎面一道黑色的湍流挡住了去路。他正徘徊时,警幻追了过来,大叫: “别再往前走,回头要紧!” “这是哪里?” 未听见警幻回话,前面黑色溪流中忽然伸出许多只手来,要将他拖下水去,宝玉冷汗如雨,不知不觉脱口大叫: “可卿救我!” 守在外头的几个丫头听到了他的叫唤,涌了进来: “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呢!”宝玉睁眼一瞧,外头仍是春光明媚,飘落的梅花瓣如雨雪纷飞,仍是一个静谧无扰的午后。没有警幻、兼美,没有幻境,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哀歌怨曲。 秦可卿本来在外头和丫头们说话,忽然听见宝玉口口声声叫着她的闺名,心里好不纳闷,却又不好问明缘由,又招待贾母等人去了。 宝玉醒来,若有所失,一时神情茫然。麝月端来桂圆汤,他只喝了两口,便没有再喝下去,一径发着呆。袭人替他整理衣服,为他系裤带时,不小心摸到了他大腿内侧一片黏湿冰凉,吓得把手抽了回来,问: “你怎么了?” 宝玉胀红了脸,捏了袭人的手一下,示意她别张扬。袭人虽然不知什么男女滋味,年纪到底比宝玉大上两岁,过去也曾听闻一些女人们窃窃私语些“不可告人”的情事,看宝玉难得如此羞涩,心中明白大半,不知不觉羞红了脸。宝玉托说身子累,不和大家吃晚饭,仍旧待在秦可卿房里。袭人胡乱随贾母吃过晚饭,趁奶妈和其他丫头都不注意时,回荣府拿了一件干净的中衣,又回来看宝玉。 宝玉脑海里仍是警幻教他的那些事,一刻也没安歇过,看袭人来,含羞求她: “好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袭人却掩不住好奇,见四下无人,笑问: “你梦见什么?那……是哪里来的?” 宝玉红着脸,不肯回答,袭人看着他直笑。两人不言不语对看了一会儿,宝玉才把梦中的事情告诉袭人,袭人掩面不停地笑。眼看旁边并没有其他人,此情此景,又哪里输给他梦中幻境?宝玉黏缠着袭人,非要她陪着,照梦里情景试一试。 袭人半推半却想了想,当初贾母将她给了宝玉,虽为主仆,将来毕竟是他的人。现在推托,将来必也无可推托,看四下已无人,决意把自己给了宝玉。 这年宝玉十二岁,在宁府秦可卿的房里,第一次试得男女滋味。秦可卿房里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静静地觑着他们,桌上宝镜也端端印证一对少年男女的漫漫春情。 忘情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像一弯水流,湍湍归向母性的温柔大海。他好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一个陌生世界,在那儿,他得以暂时解脱于万事万物的束缚。母亲的叮咛消失了,父亲的苛责也不重要,他只是一个漂浮物。 那种解脱只是灵光一现的幻想,比朝阳探出头的那一刹那还短。末了,他睁开眼睛,《海棠春睡图》仍是《海棠春睡图》,镜子里,只剩他自己。 不知何时,袭人已经离开了。他惶恐起来,第一次品味到孤独的滋味。荣宁二府人人视他为稀世之珍,美婢成群,陪他打发日子,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孤独。宝玉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颗露珠,完全摸不到边际的虚无,只有虚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王熙凤(1) 王熙凤不过二十岁,在荣国府管事却有五年历史。荣国府人口上下约有三百人,琐事日日都有千百样。亏得凤姐做人利落,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不当机立断。 荣国府树大招风。除了家中的内务外,凤姐还要应付那些想来借点钱的远亲或族人,这些人像烂疮上的苍蝇,挥走一批,总会迅速地再黏上一批。 刘姥姥进荣国府,也是为了钱。 刘姥姥老早死了丈夫,膝下无子,跟着女婿过活,帮务农的女儿女婿看顾孙儿。有女婿养活,当然胜过自己一个人孤苦过日。但寄人篱下也有它的难处,少不了要看人脸色。这年秋末冬初,眼见寒气一天浓过一天,而家中的余粮已经不多,刘姥姥的女婿狗儿忧烦在心,成天就在家中喝闷酒、耍脾气,刘姥姥忍了好些天,实在憋不住了,开口劝女婿: “姑爷呀,我们这些做庄稼的,哪一家不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像你这样,只因从小过过几天好日子,心性就把持不定——有了钱时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们住的地方虽然离城里远了点,但到底还是在天子脚下,人家说这京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去拿,光在家里跳脚有什么用?” 狗儿给她这么一说,老大不高兴,横眉竖目: “你坐着说倒容易,难道叫我出去打劫不成?” “谁叫你去打劫来着?”刘姥姥没好气地看了狗儿一眼,“大家可以想想法子,不然,难道银子会长脚跑到咱们家?” 狗儿冷笑道: “有办法还等到今天?我又没有做官的朋友,也没有收税的亲戚!就是有,也不见得会理我!” 说到做官的,刘姥姥灵光一闪: “嘿,我倒替你想出一个主意来了,你们祖先当官的时候,不是和金陵的王家结成了亲吗?谁教你们家道中衰,和人家疏远了?想当年我和女儿还曾上过王家一趟,他们家的二小姐,做人倒是爽快,一点骄气也没有,如今,听说她是荣国府二老爷的夫人呢!不久前我听得人家说,贾家因为老太太自己已经上了年纪,越来越怜老恤贫,慷慨布施,如果厚着脸皮去求求王家二小姐……或许她还认得咱们呢。”刘姥姥越说越高兴: “只要她肯发一点善心,拔一根汗毛,恐怕比我们的腰还粗!” “说得容易”,女儿刘氏插嘴道,“像你我这副模样,怎好上人家的大门?只怕连门房都不肯通报!” 女婿狗儿一听说此事,已经动了心,开始讨好起岳母来: “既然您见过人家太太……不管如何,您就去活动活动吧!” 刘姥姥一听又畏缩起来: “哎哟,俗话说,人穷狗都怕!恐怕人家现在已经不认得我了,去了也是白去!” 狗儿脑袋一转,又想起一个人: “……我记得王二小姐嫁到贾府时,带了个周大爷,他是我老爹的朋友……他买田时,我爹曾帮过他忙。您去找他准没错!” 刘姥姥心想,人老脸皮也自然厚,为了好过年就端着一张老脸去碰碰运气吧,省得成天看女婿嘴脸过日子。第二天一大清早,她便起来梳洗,带了孙儿板儿进了城。怕板儿还没见过世面,还特地教他几句应酬话,走到荣国府门边,自己却被这偌大的门面吓着了,迟迟不敢过去。瞧了老半天,才硬着头皮要门房找周大爷。 原本没人理她,过了半晌,有个年纪大的门房看她年事已高,才说: “那周大爷到南方办事去了,只他娘子在家,你绕到后街去找她就是了。” 刘姥姥到了后门,只见几个生意担子歇在那里正热闹呢!有卖吃的,也有卖玩的,二三十个孩子正在那里嬉戏。她赶紧拉住了一个: “哥儿,你可知道周大娘住在哪里呢?” 孩子瞪着她: “哪个周大娘?我们这里的周大娘就有好几个!” “就是……陪王夫人嫁过来那位……” “哦,这个容易,跟我来。”他拉刘姥姥进了一个院子,往里头大叫,“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 周妈连忙迎了出来,将来人看了两眼,认不出是谁: “您哪位?” “嫂子,您好呀。”刘姥姥满脸笑容地向她作揖。周妈认了半天,笑出声来: “原来是刘姥姥,您好呀,这几年没见,差点把您忘了……不嫌弃的话,请到我家里坐坐。” 刘姥姥一边走,一边笑: “您是贵人多忘事,哪还记得我们?” 周妈拍拍板儿的头,说: “光阴易逝,没想到连板儿都长这么大了。”两人寒暄几句,见多识广的周妈问起客人的来意: “您这次来,是路过的,还是特地来看王夫人的?” 刘姥姥说: “这次来,一来是看看您可安好,再来是想请太太的安;如果您方便的话,领我见太太一面,最好不过,若不能……也不打紧,就……帮我问声好也行。” 周妈这么一听,已知道了刘姥姥的来意。想当初自己丈夫买地一事,确实得了狗儿父亲的帮忙,不好让刘姥姥空手而归;再来,也想在故旧面前显示,自己虽是下人,倒还算贾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笑说: “姥姥,您放心,您大老远跑来,没理由教您这样空手回去。但您可能就有所不知: 我们府中人人各有职守,替来客传话原与我不相干!但……您老既是太太的亲戚,又这么将我当人看,我就破个例为您通个信儿也好。” 周妈想了想,又说: “有件事您可要先明白,五年前,我们太太已不管事,早由琏二奶奶当家。您倒猜猜,这琏二奶奶是谁来着?她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小名叫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又记起了许多事,赶忙堆出笑脸说: “原来是她呢,从前她还小时,我就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将来必能当家!我今天可见得到她?” “要见当然得见她。如今,见凤姑娘胜过见太太,才不枉走这一遭。” “阿弥陀佛,全仗嫂子引见了!” 周妈立刻叫小丫头去打听,老太太房里摆饭了没。摆完饭,凤姐才会回自个儿房里,此时凤姐才得空。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全绕着凤姐打转。“这位凤姑娘如今不过二十岁上下吧?”刘姥姥屈指一算,“能有本事当这么大一个家,真是难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王熙凤(2) “姥姥,说了您可不信,这凤姑娘年纪虽小,做事可比任何人都强!如今她出挑得美人儿似的,心眼和口齿都不是一般男人比得上——您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事不妙——”周妈小声说道,“……不是我多嘴……她待下人未免严苛了些。”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来报: “老太太房里摆完了饭,二奶奶已回到自己屋里。”周妈忙催刘姥姥: “现在快走!凤姑娘吃饭时才有空,我们赶快去,否则,待会儿向她回报的人多了,她可没空理咱们!” 两人往贾琏的住处奔去。周妈先要刘姥姥在外头等一会儿,自己进了院门,找到凤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平儿,将刘姥姥的来历禀明了,力陈刘姥姥大老远来请安,当日因王夫人常见,到底算是老亲戚,所以凤姐也最好见见刘姥姥,以免日后夫人知道了,说咱们待客不周。 平儿素来是凤姐调教出来的机灵丫头,不久前她当了贾琏的妾,也是凤姐的主意。一听此事,不敢怠慢: “叫他们先进来等就是了。” 刘姥姥带着板儿,战战兢兢地跟着周妈上了正房的台阶,丫头们打起了猩红色的毡子,让他们走入厅里。一进到厅里,刘姥姥就闻到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不知道是什么气味,闻了之后,只觉身子像在云端一样的舒服;屋子的摆设,件件耀眼争辉,刘姥姥看得头晕目眩,不由得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 走到东边屋里,刘姥姥看见一个遍身绫罗、穿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女子,差点就要叩头称“姑奶奶”了。只见周妈告诉她: “这是平姑娘。”才知道那不过只是个体面的丫头。平儿起身让刘姥姥和板儿上暖炕坐着,自己和周妈坐在炕沿上,要小丫头倒了茶来。 正喝着茶,忽听到锣鼓般的声响,只见几个小丫头满屋子跑来跑去,说: “奶奶来了。”平儿和周妈也急忙起身,平儿说: “姥姥只管坐着,我们到了时候便来请你。” 刘姥姥屏息以待,远远听到有人笑着走来,又听到“摆饭”两个字肚子都饿了,不久有两个人抬了一张桌子放在这炕桌上,桌上满满的都是大鱼大肉。板儿看了流下了口水,咕咕哝哝吵着要吃肉,刘姥姥一急一巴掌打了下去!此时周妈进来,笑嘻嘻地向她招手,刘姥姥会意,带板儿下炕去。 刘姥姥拖着板儿,亦步亦趋地随着周妈走进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见到一个脂光粉艳的玉人儿,心下不免惊叹: 天底下有这么样的富贵角色! 凤姐穿着桃红色的棉袄和银貂皮裙,披着灰鼠皮做的披风,手里拿着铜筷子拨着手炉里的灰。平儿坐在炕边,捧着一个茶盘。待他们走到跟前,凤姐还没来得及起身迎客,便满面春风地问好。刘姥姥早已在地下拜了数拜,嘴里一直说: “问姑奶奶安,问姑奶奶安……” 凤姐连忙要周妈扶起刘姥姥,一边说: “您可要原谅我年轻不懂事,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刘姥姥要板儿向凤姐作揖,板儿却躲在她身后死也不肯出来。凤姐笑道: “亲戚们不太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会说你们嫌弃我们,所以不肯常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眼中无人呢。” 刘姥姥听了这话,念道: “阿弥陀佛!我们是家道艰难,不好意思登门拜访,怕管家爷们看我们不像亲戚哩!” 凤姐笑道: “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俗话说,就是朝廷也有三门穷亲戚,何况我们呢。”说着,已知对方来意,一边含笑应付就打发周妈传话,问太太的意思去。 凤姐抓了些糖给板儿吃,又聊了几句闲话,就有许多管事的来做例行报告。凤姐要平儿代理了。不一会儿,平儿进来,说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请他们散了可好。凤姐点头同意。不久,周妈回来报告: “太太那边没空,说是有二奶奶陪着也一样,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二奶奶就行。” 说完,周妈传了个眼色给刘姥姥。刘姥姥会了意,脸却先红了,吞吞吐吐地说: “照道理,今天刚见着姑奶奶,本来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跑到您这儿,不说又不对……”好不容易正话要出口又有人来报: “东府的小太爷来了。”凤姐即要刘姥姥打住。 刘姥姥听得一阵靴子响,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多了个生人,刘姥姥顿觉坐立难安,凤姐笑道: “这是我侄儿贾蓉,自己人,您只管坐着。”刘姥姥才忸忸怩怩地在炕边侧坐了。 贾蓉向凤姐请了安,说是父亲要他来借一座玻璃炕屏。凤姐眼睛一抛,只把白眼给他看,脆声说道: “你可来迟了,昨天已经给了人。” 贾蓉不信,笑嘻嘻半跪在凤姐跟前: “婶子若不借,我父亲必会嫌我不会说话,怪我惹恼婶子,晚辈少不了要挨一阵打了。好婶子,你还是可怜可怜我吧。” 凤姐眉开眼笑: “你们就这么爱我的东西?以为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 贾蓉陪着笑: “只求婶娘开恩!” “若碰坏了,我可就要剥你的皮!”凤姐一边这么说,一边要平儿拿了钥匙去拿。贾蓉才刚出去,凤姐又想起一件事,向窗外叫: “喂,蓉儿回来!”这一叫,外面便有几个小厮接着传声,声音回回荡荡: “请蓉大爷回来!”贾蓉又急忙转回来,站着听凤姐有何指示。凤姐只管慢慢地喝茶,好像出了神似的,忽然脸蛋一红,挥手笑道: “算了,你先走吧,等我吃过晚饭再来说也不迟,现在我有客人呢……” 贾蓉恭敬答了是,抿嘴一笑,又慢慢走了出去。 陌生人一走,刘姥姥才觉得安顿了些,说: “我今天带着你侄儿来,不为别的,只因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说完推推板儿,要他说话: “别只顾吃糖!你爹在家里教你说什么来着?”板儿塞了满嘴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凤姐笑了: “不用叫他说了,我都知道。”问明刘姥姥还未吃过饭,便传了饭在东屋里搁着,要刘姥姥过去吃了。私下问周妈: “太太交代了什么?”周妈答道,太太要二奶奶裁夺,只说不可怠慢。待刘姥姥用过饭后,凤姐又请她上座,笑着对她说: “您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您可能不明白,我们家看来气派大,但里头其实有难处……说给外人听,外人恐怕也不相信。”这是怕所有的远亲闻风来借钱,不得不把丑话讲在前头。话锋一转,笑得春风荡漾: “不过,您大老远来,我也不好让您空手而回,刚好昨天太太给我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如果您不嫌少,就先拿了去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王熙凤(3) 刘姥姥听到凤姐说到难处,以为已无希望,后来听到二十两银子,笑得嘴合不拢: “我们也知道难处的,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不管怎样,您的一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妈觉得刘姥姥说话实在不雅,在旁使眼色阻止,但刘姥姥喜出望外,哪里看得见周妈的暗示?凤姐笑笑,不予理睬,叫平儿拿了二十两银子来,又多取了一串钱,都送到刘姥姥面前,说: “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孩子做冬衣吧。改天没事,别忘了来逛逛。” 刘姥姥千谢万谢,捧着银子,随着周妈走了出来,又到周妈家坐了坐,硬要留一两银子给周妈的孩子买糖吃,以表谢意。周妈哪里将一两银子放在眼里?执意不肯收。让刘姥姥感激不尽地走了。讨钱过冬,自是下不为例,可不能再来丢老脸。刘姥姥绝没想到,后来竟还有机会大摇大摆踏进贾府大观园。 精明如凤姐也想不到,一念之慈,赚得日后福报。 送走了刘姥姥,周妈又到王夫人处报消息。王夫人不在房里,丫头金钏儿说,她往薛姨妈那儿聊天去了。自从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搬到贾府来暂住后,一向不多话的王夫人,多了个说话对象,除了在佛堂念经外,不时会来找亲妹妹聊聊。因为薛姨妈借住在梨香院里,于是周妈马不停蹄,又往梨香院赶来。 周妈轻轻掀起帘子,只见王夫人正和妹妹薛姨妈闲话家常。她没敢惊动夫人们,径自进了里头的房间,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居衣服,正和丫头莺儿坐在炕上描绣花的花样。宝钗看她进来,满脸是笑: “周姐姐请坐。”周妈也忙陪笑,问宝钗好。因为看宝钗的气色不佳,便问起: “这两三天没看见姑娘出来,是不是你宝兄弟又惹你生气?” “哪里的话?”宝钗笑着说,“是因为我的病发了,所以在家静养。” “什么病?”这话挑起了周妈的好奇心。 “也没什么。”宝钗淡淡地说,“不过是打从娘胎带来的咳咳喘喘,没什么大碍。” “那得趁早治好才是。”周妈问,“有没有请大夫?” “请大夫总不见效。倒是从前有个秃头和尚替我开了一个怪药方,还有点用处。” “什么怪药方?”周妈看看外头,王夫人还在和薛姨妈高谈阔论呢,所以又和宝钗继续聊下去。 “这药方叫冷香丸”,不管对长辈或是对下人,宝钗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委婉亲切,使人如沐春风,家里的下人都佩服她的气度,说她不逊于做皇妃的贾元春。“说是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一串怪药,已把周妈听得一愣一愣,待说到还要把这许多药方集中在次年春分这一天晒干,周妈大叹: “我到老才开了这眼界!等十年未必等得到这一帖药呢。” “还好我哥哥已经将各色药料给我等齐了,如今带来埋在梨花树下……” 周妈还要再问话,忽然听王夫人问道: “谁在里面?”周妈忙出来答应了,回了刘姥姥的事。王夫人不置可否,周妈才要告退,被薛姨妈叫住了: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要托你分送。”说完叫道: “香菱,香菱!”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出来答应: “奶奶,叫我吗?” 薛姨妈吩咐: “把我放宫花儿的匣子拿来。” 叫香菱的丫头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说: “这是宫里头做的新花样,我几次想要请人送给姑娘们,都忘记了,你来的巧,就劳烦帮我跑个腿。你们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林姑娘两枝,另外四枝送给凤姐儿。” “怎不留给宝丫头戴?”王夫人问。 “说也奇怪”,薛姨妈笑道,“虽然都是女孩子,我们家宝丫头,从小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周妈拿了匣子走出房门,看见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儿还坐在门外纳凉,又搭了几句话: “薛姨妈那边那个叫香菱的小丫头,是不是让薛爷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叫英莲的?” “可不就是她?名字给改了。”金钏儿眯着眼,懒洋洋地说。 此时香菱又笑嘻嘻地走来,周妈拉着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对金钏儿说: “她的模样儿,可像极我们宁府里头的蓉奶奶呢。” 周妈说的是秦可卿。金钏儿点了点头。 “香菱,你可记得自己是哪个地方人?今年几岁?父母在何处?”周妈把香菱的手拉得紧紧的问了一串问题,香菱不断摇头,能答的也答不详细,说是不记得了。周妈又为她感伤了一回: “这女孩儿真可怜!” 说了半天话,才走到迎春、探春和惜春住的地方分送宫花。惜春正和水月庵里的尼姑智能儿一同玩耍,接了花,笑说: “我正跟智能儿说,明年要和她一起去做尼姑哩,你正好就送花来——若明年我真剃了头,就不必戴花了!” 周妈是个处处舍不得不聊天的人,又和智能儿嘀咕了一回,才往凤姐这边来。丫头丰儿见周妈来了,忙摇手要她走轻一点,因为凤姐的女儿睡着了。周妈悄悄地问: “二奶奶睡午觉吗?现在也该醒了……”才刚说完话,听见房里传来一阵娇笑,平儿要丰儿舀水进去。周妈当下明白,凤姐正与二爷在房里。于是把四枝宫花呈给平儿代转。不多久,平儿从房里出来,叫了个丫头送两枝到宁府给秦可卿。 最后只剩黛玉的两枝了。周妈循着笑声在宝玉房里找到黛玉,她正跟宝玉在玩解“九连环”的游戏,周妈笑着说: “薛姨妈要我来送两枝宫花给林姑娘。” 黛玉正在玩解连环游戏,宝玉先抢过宫花看,放在手里把玩。黛玉抬头,只往宝玉手上看了一眼,问周妈: “这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也有?” 周妈顺口答道: “别的姑娘都有了,剩这两枝是林姑娘的。” 黛玉皱着眉头冷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如果不是别人挑剩的,也不会给我。”周妈听了虽觉刺耳,也不好说什么。宝玉见周妈刚从薛姨妈处来,接过话去,问: “宝姐姐在家里做什么?妤几天没看见她了。” “宝姑娘身体不太舒服。”周妈勉强挤出笑容答道。宝玉听了,打发自己房里的丫头去问安: “就说是我和林姑娘要你问安,问宝姑娘吃了药没?我自己也着了凉,改天再亲自登门拜访。” 宝玉虽然自己想去看看宝钗,但知道此时若去,多心的黛玉一定要生气。 第二天,宁府的尤氏和秦可卿又请凤姐过去做客。宝玉听说也要跟,凤姐只得带着他一齐走。巧的是,秦可卿的弟弟也正在宁府当客人。秦可卿记得宝玉曾吵着见她弟弟,于是说: “我弟弟正在书房里坐着,你要不要瞧瞧?” 宝玉一听,立刻站起身子。凤姐笑道: “怎么不叫他来呢?难道我见不得他的?” 尤氏听了,故意嘲弄凤姐: “别人家的孩子,可不像我们家公子们这般胡搞瞎闹,见了你这样的泼辣货,恐怕要给你吓死!”凤姐微笑,故意装出慈眉善目状,轻声笑道: “多说没用,我不吓他便是了,赶快叫人请他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凤姐和尤氏玩骨牌(1) 贾蓉接着说: “他从小害臊,没见过大场面,嫂子见了,可别嫌他不会说话。” “少跟我胡扯!”凤姐又翻起脸: “再不带来,我就赏你一顿!” 不一会儿,贾蓉领了一个怯生生的年轻人过来。这个少年比宝玉略瘦,举止斯文,面目清秀,长相还在宝玉之上,只是胆怯得像个见生人的女孩子。凤姐推推宝玉: “喂,人家一出来,你就被比下去了!”凤姐弯腰牵了他的手,要他在身旁坐下。凤姐带来的几个嬷嬷,看凤姐没准备见面礼,暗暗传话回去要平儿准备,平儿知道凤姐平时和秦可卿交情深厚,心想这礼数绝不能寒酸,拿了一匹上好绸布和两个金锁片儿,要人赶快送了过去,凤姐嘴里还嫌道: “这礼未免太单薄了些。” 吃过了饭,凤姐和尤氏玩骨牌,宝玉便过去和秦钟攀谈。一看见秦钟的斯文清秀,便惺惺相惜,讲了几句话,更觉投机了。秦可卿起初还怕宝玉和自己的弟弟处不来,一边张罗,一边不忘过来叮咛: “宝二叔,我兄弟年轻不懂事,说话如有冒犯之处,请你万万看在我面子上包容他。你别看他害羞,他个性可强呢。” 宝玉说: “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 两人一见如故,秦可卿白担了心。宝玉听闻秦钟目前没有老师授课读书,就求他一起上荣国府的家塾。秦钟听了,高兴万分,两人便说定了。“待会儿,我们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我再回去禀报祖母,一定成的,你放心。” 天一晚,尤氏要人先送秦钟回家,秦钟依依不舍地向宝玉和众人告辞。等了半天,送人的车马却始终没来。 尤氏问: “到底派了谁?” 外头的婢女答道: “派了焦大,可是焦大烂醉如泥。” 尤氏有些不高兴: “派他做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他派不得?干吗惹他?” 凤姐喜欢打抱不平,听了这话,忍不住插嘴: “难怪有人说你太软弱了,连一个仆人都管不住,那还得了?” 尤氏解释: “你没听说这焦大的来历?在我们这里,没人敢说他!只因他年轻时跟着我们老太爷出生入死,曾经从死人堆里把老太爷背了出来。自己挨饿,留东西给主子吃;两天没水,得了半碗水,也给主子喝,自己喝马尿!老太爷在时,别人都对他另眼相看,谁知他老了,一点也不知道自重,一喝醉就开始骂人闹事,我早叫他们当他是个死人,以后别派事给他做!” 凤姐眼波一转: “我何尝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倒是你们太装好人,打发他出去不就行了?”说完,牵了宝玉的手走出大厅,焦大还在大厅里骂管家赖二: “你做事不公道!好事就先派别人做,三更半夜要送人,就来支使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你们想想,二十年前,我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还高呢。那时我眼里哪看得见你们这一批狗杂种!” 贾蓉正送凤姐出来,听不下去,随口说了一句: “把他捆了,明天酒醒再放他!” 焦大眼里哪有贾蓉呢?一听贾蓉说话,他冲着贾蓉大叫: “你别在我面前使威风!就是你爷爷你爸爸也不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你算什么东西!再跟我耍派头,老子看你不顺眼,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上了车,凤姐才对贾蓉说: “这个没王法的东西,不趁早叫他滚了,岂不是祸害?让人家笑我们家一点规矩都没有!” 焦大越骂越张狂,几个壮丁拿了绳子上来捆他,拖往马槽去。焦大一气,索性连贾珍也骂了,乱叫乱喊,说要到祠堂里向太爷告状: “家门不幸,生下了这些畜生!每天只知偷鸡摸狗,偷媳妇的偷媳妇,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凤姐和贾蓉在远远的地方都听见了,却假装听不见。宝玉听了,却问凤姐: “他嘴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凤姐连忙叫他住嘴: “少胡说,连醉汉胡诌你也要听吗?回去我跟你娘说,看她捶你不捶你!” 这天宁府的尤氏来请贾母等人过去看戏,王夫人、宝玉和黛玉等人也去凑了热闹。中午时间,贾母想回府休息,由宝玉陪着回来。贾母睡午觉时,宝玉忽然想起: 宝钗正在家里养病呢。趁着大家看戏的当儿,正好看宝钗去。他叫丫头和奶妈别跟着,一个人悄悄往梨香院走。 宝玉到了梨香院,先进薛姨妈屋里,薛姨妈正在做针线活儿。宝玉先问: “薛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息道: “他呀,像只野马似的,哪里肯在家里待上一天?” 宝玉又问: “宝姐姐身体好了没?” “就在里面房间,你进去看她吧。” 宝玉走到了里面的房间,掀起一条半旧的红绸软帘,看见宝钗也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的髻儿黑溜溜的,身上穿了蜜色棉袄和葱黄色棉裙子,淡雅而美丽。宝钗脸上不施脂粉,可是仍然唇红齿白、眉目分明,一双水杏般眼睛不笑而媚,宝玉不由得看得目不转睛。 “姐姐身子好了吗?”看了好一晌,宝玉才想起自己是为探病来的。宝钗含笑起身迎接: “已经好了,多谢你挂念。” 难得坐得这么近,旁边又没有别人,宝玉傻着眼多看宝钗几分,宝钗看见宝玉胸前挂着他那块“命根子”,笑说: “成天听说你这块玉的神妙,就是没有好好鉴赏过,今天我倒要好好瞧瞧了。”宝玉便从脖子上摘了下来,递给宝钗。 宝钗将它托在掌上看,只见这玉有雀卵般大小,光亮滑润,跟一般玉石完全不一样。正面写着: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轻声念着这几个字时,她的丫头莺儿走了进来,笑道: “姑娘,这和你项圈上的那两句话,好像是……一对的呢。” 宝玉听了,好奇不已,“姐姐,我可要瞧瞧你的项圈!” 宝钗原来不肯,被他缠不过,只好解了外衣的排扣,将里头的大红袄儿上那串晶莹灿烂的黄金璎珞取了出来。宝玉一看,上头果然有两句吉谶: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念了两遍,又把自己的念了两遍,笑着说: “姐姐这八个字,果然跟我的是一对儿。”莺儿说道: “这是一个癞痢头和尚送给姑娘的字,他说,一定要刻在金器上……” 话未说完,宝钗低声骂莺儿: “你不去倒茶,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因为坐得近,宝玉从宝钗身上闻到一股香气,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开口问: “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从没闻过这种味道……”“我从来不熏香,好好的衣服,熏什么香?”宝钗说。 “那这是什么味道?”除了读书不求甚解外,若有疑惑,宝玉向来问到底。 “我想起来了”,宝钗笑道,“是我早上吃了‘冷香丸’,才有这种香气。” “什么冷香丸?我也要吃!” “胡说,药也有吃着好玩的?” 正胡闹着,外头传报: “林姑娘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话声未了,黛玉已经走进房间里,一看两人坐得甚近,状似亲昵,笑道: “唉呀,我来得真不巧!”宝玉连忙起身让坐。宝钗偏正色问: “这话怎么说?” 黛玉回答: “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凤姐和尤氏玩骨牌(2) “这话怎么说?我可听不懂。”宝钗又问。 黛玉解释: “如果今天他来,明天我来,错了开来,那岂不是天天有人来看姐姐?不会太冷落,也不会太热闹,岂不正好?姐姐有什么听不懂的?” 宝钗明知她强词夺理,只淡淡一笑,不与她分辩。 此时薛姨妈已准备好了几样茶点,留他们一起喝茶,伴茶的还有薛姨妈做的鹅掌,宝玉吵着要拿鹅掌配酒喝才够味。偏偏此时宝玉的奶妈也找到宝钗这儿,宝玉要喝酒,李嬷嬷急忙阻止。“你每喝一口酒,我可要讨两天的骂!薛姨妈,你可不知道他的性子呢,他喝了酒,就疯疯癫癫的……” 薛姨妈笑道: “老太太,这你不用担心,有我在这里,哪准他喝多?你也跟众人吃酒去吧!” 李嬷嬷走后,宝玉又说: “不必温酒,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见天气寒,当然不肯,劝道: “这可使不得,喝了冷酒,写字要发抖的。” 宝钗也说: “宝兄弟,亏你那么博学多闻,你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热热地喝下去,发散得快,喝冷的,就凝结在身体里头,难不成拿五脏六腑去暖它!” 宝玉一听,觉得这话有道理,就不吃冷的了。黛玉在一旁听了,看他那么听宝钗的话,有些吃味,抿着嘴取笑他。碰巧黛玉的丫头雪雁来给黛玉送小火炉,黛玉便借题发挥: “谁叫你送来的?真难为有人为我费心!” 雪雁说: “刚刚下了雪,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了,叫我送来。” 黛玉接了暖炉,揣在怀中,笑道: “真亏你听她的话,平时我跟你说什么,你都当耳边风,怎么她说话,比圣旨还管用?” 宝玉听见了,知道黛玉指桑骂槐,一味傻笑,也不回嘴。宝钗明知黛玉爱拐弯抹角嘲笑人,只装作没听见。 转眼间,宝玉已吃了三杯酒,李嬷嬷转头回来,一看,不得了,又上来阻拦,不许他喝。宝玉央求: “好嬷嬷,我再喝两杯就不喝了嘛。”李嬷嬷却得理不饶人: “你可要小心点!今天老爷在家,提防他又来问你读了哪些书!” 宝玉听了这话,心里不高兴,慢慢放下酒杯。黛玉见情况不妙,悄悄推宝玉: “别扫了大家的兴。舅舅若找人,只说在姨妈这里不就得了?”接着小声说: “别理那老东西,咱们乐咱们的!” 奶妈耳朵虽然重听,却听得见黛玉的嘀咕,说道: “林姐儿,你别帮他了,你要劝他才对!” 黛玉一阵冷笑: “我为什么帮他?又为什么劝他?你这奶妈也当得太小心了。以前老太太也赏他酒喝,可没听见有人说什么话!难道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就碍事?难不成……你把姨妈当成了外人!” 这话,使得李嬷嬷听了急得跳脚,陪笑作揖了好一阵子: “林姐儿说话,比刀子还厉害呢!”宝钗也忍不住往黛玉脸上拧一把,打圆场: “说得也是,这颦丫头的一张嘴,真教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当下李嬷嬷不敢再说话,只敢悄悄和薛姨妈说: “姨太太,别让他喝多!”自讨没趣地走了。专门扫兴的奶妈离去后,宝玉酒兴更佳,但薛姨妈千哄万哄,也只容他再多喝三杯,收了酒具,替他煮了酸笋鸡皮汤来。宝玉一连喝了几碗,多吃了半碗碧粳粥。林黛玉吃完饭,问宝玉: “你走不走?”宝玉心知,不跟她走,又会惹她多心,立即说道: “你要走,我就跟你一齐走。” 外头正下着雪,宝玉的丫头为他拿来大红猩毡斗笠。丫头动作粗了些,黛玉看不过去,拎过斗笠来,亲手为他戴上了。两人默默走着,穿过雪花飘舞的小径,来到贾母房中问安。一路上两人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宝玉心里倒觉得自己说了许多话,不知是酒暖了他的心,还是因为有黛玉在身旁。两人虽然常会闹些小口角,但他到底知道她的心向着他。 回到房里,只见桌上摆着笔墨。他问是谁在他桌上写字来着?晴雯探过头来,笑道: “真是的!你一早叫我起来研了墨,只写了三个宇,丢了笔就走了,害我等了一整天!赶快来给我写完!” 宝玉才想起早上的事,问: “那我早上写的三个字在哪里?” 晴雯说: “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分明是你叫我贴在门上的——我怕别人贴坏了,自己爬上去,贴了老半天,手都冻僵了!” “那么,我替你捂着手,你的手不就不冷了?” 于是两个人手牵手,一同欣赏门上新写的三个字。偏偏此时黛玉又走过来,看宝玉与晴雯如此亲密,心头又不是滋味,又怕别人笑她吃醋,只得装作没看见。宝玉一点不知她的心事,一派天真,问道: “林妹妹,你说说看,哪一个字好看?” 黛玉慢慢抬起头,看见了斗大的“绛云轩”三字,抿嘴笑说: “每个字都写得好极了,改天有空,也替我写个匾额!” 宝玉说: “你又来哄我!” 忽然间,酒意醒了,想起一件事,问晴雯: “早上我在那边吃饭,看见一碟豆腐皮做的包子,我想到你一定爱吃,就叫人送过来了,你看见了没?” “别提这回事,”晴雯说,“一送来,我就知道是给我的,搁在那边,原来要等有胃口了才吃,没想到李嬷嬷来,一看见,就说要带回去给她孙子享受。” 说着,茜雪为他送上茶来。宝玉随口说: “林妹妹喝茶!” 黛玉却已飘然走远了。 宝玉独自喝了这盏茶,忽又想起早上沏的茶,问茜雪道: “早上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那茶要泡三四次才最好,怎么端上这个来?” 茜雪: “本来替你留着……但李嬷嬷来,一口气喝干了。” 又是那无趣的奶妈!宝玉一听不由得发了火,手上茶杯往地上一掼,顿时跌个粉碎,茶水洒了茜雪一裙子。他又跳起来问茜雪: “她是你哪一门子的长辈?你们这么孝敬她?我不过小时候吃了她几口奶,她就自觉得比老祖宗还大?我偏要叫她滚!”茜雪莫名其妙遭了波及,一脸不高兴,和宝玉生起气来。宝玉又吵着说,要回禀贾母撵茜雪走,他不要茜雪了。 袭人本来在炕上装睡,有意逗宝玉来吵她玩,冷不防听到宝玉摔茶杯,忙起身来劝解。贾母那边的人听到茶杯落地声,走过来问,袭人说是自己倒茶不小心砸了杯子,没事。又劝宝玉: “你若要撵她,不如连我们一起撵了,反正你也不愁没有更好的来服侍你。” 宝玉听了这话,才闭了嘴,由袭人扶到炕上休息。待宝玉躺下了,袭人摘下他那块“通灵宝玉”,用绢子包好,塞在床褥下,恐怕第二天戴时,冰了他的脖子。 撵茜雪一事,袭人原本打算不了了之,不知哪个婆子舌头长了些,又传到贾母那边,说茜雪服侍不周,惹宝玉嫌。贾母爱孙心切,还是将茜雪遣走了。宝玉房里本来只有茜雪还听李嬷嬷的话,茜雪一走,就没人让她占便宜了。李嬷嬷为此叨叨不休,喋喋咒骂,但也莫可奈何。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陪宝玉读书(1) 进贾府家塾陪宝玉读书,可以为家里省一些开支,秦钟当然高兴。这天,秦钟由姐夫贾蓉带着前来贾府。宝玉一听他来,兴高采烈出去迎接,将秦钟带到贾母跟前。贾母看见秦钟举止斯文,让他来和宝玉读书,自然放心,挽留他一起吃饭。众人都喜欢宁府的秦可卿,见她弟弟竟和她一样的温文闲静,对他也十分殷勤。贾母嘱咐他: “你家住得远,若一时不方便回去,只管住在我们这里。不过,最好跟你宝二叔住在一处,可别让其他不长进的东西给带坏了。” 秦钟和秦可卿并非亲姐弟。秦钟的父亲秦业,年纪已近七十,曾任营缮司郎中,素来和贾家有来往: 当初因年近五十而无儿女,便抱了一儿一女来养,谁知道连养子也养死了,幸而不久,新买的妾生下秦钟,使秦家有子传香火。原先抱养的,只剩一个女儿,取名秦可卿,官名兼美,渐渐长成了个美人,一颦一笑间,万种风情。凭媒妁之言,嫁给贾珍的儿子贾蓉。 因有秦钟陪伴,原本都把老师请进家中的宝玉才甘心自愿到家塾上学。到了该上学那天,宝玉一睁开眼,袭人已经把他的书笔文物收拾妥当,坐在床沿发呆。宝玉以为袭人不喜欢他上学去,轻声问: “好姐姐,你怎么了?难道怕我上学去以后冷落你们不成?” 袭人笑了: “哪儿的话?上学读书是很好的事,不读书,可要潦倒一辈子的。不过,我可要说一句话儿: 你念书的时候心里要想着书,不念的时候可得想着家,别和那些人一起玩闹,万一给老爷知道了,那可就大大不好!” 袭人叮咛一句,宝玉便答一句“是”,没有多说话。接着袭人又千叮百嘱: “你那件白狐皮衣服,我也交李贵他们给你带去了,冷的时候可要记得添换;你可得记得说,否则那一群懒贼,要不说他们,他们可乐得不动!那边可比不得这里有我们照料……” “你放心”,宝玉说,“我在外头的事,自己都会料理;你也别老闷在屋里,没事的话,到林妹妹、薛姐姐那边走动走动。” 穿戴齐全后,照例要见祖母和父母。贾政和一班清客正在书房说闲话,宝玉硬着头皮进去请安,禀明要上家塾去。当着众人的面,贾政偏冷笑道: “你要上学?我听了也得陪你脸红!我看你是去玩玩罢了……有你这样的人,站在我的书房里,我都嫌你站脏了我的地方!” 宝玉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贾政养的几个门客,素来知道贾政的脾气,拉了宝玉的手出去。贾政骂得意犹未尽,又问: “谁跟着宝玉念书去?” 外面应了一声,传来了三四个大汉,其中带头的,是宝玉奶妈的儿子李贵。 贾政劈头又骂: “你们这些人,每天跟着他念书,到底念了什么东西?依我看,他书没念好也就算了,还学了一些混话!等我闲了,先剥了你们的皮,再跟那不长进的东西算账!” 这话吓得李贵等人双膝跪地,摘了帽子,连磕响头,回答道: “哥儿现在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我听他念过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绝对不敢撒谎!” 李贵本来想为宝玉说情,但满座的人听见他把“食野之苹”念成“荷叶浮萍”,不由得哈哈大笑,连贾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 “恐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掩耳盗铃’!你替我到家塾里告诉教书先生,就说我讲的,什么《诗经》、古文,都不用读,把四书讲明、背熟最要紧!” 李贵出来,看见宝玉还站在门外等他们,边掸衣服边说: “宝哥儿,刚刚你听见了吧,老爷子要剥我们的皮呢!别人的奴才跟着主子总赚点面子,我们这些奴才,白白陪着你挨打受骂!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吧!” 宝玉自己觉得好笑: “好哥哥,你别觉得委屈,我明天请你就是了!”说着,又回到贾母那边,秦钟已经来了,正恭恭敬敬地听贾母叮咛。宝玉想起没跟黛玉告辞,又跑到黛玉房门,黛玉正在对镜梳妆,笑说: “你上学去,可要学月宫里吴刚伐桂,孜孜不倦。” 宝玉还依依不舍,和黛玉唠唠叨叨了老半天: “妹妹,你可要等我放学再吃晚饭……还有,胭脂膏子也要等我回来再调……”好不容易告辞了,黛玉又把他叫住: “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呢?” 宝玉笑而不答,转身走了。 秦钟在贾府里住熟后,贾母也把他当孙子看,分外疼爱。论辈分,两人虽是叔侄,但宝玉嫌称呼起来麻烦,跟他私自约定: “我们两个人一样年纪,又是同窗,称兄弟就好了。” 看见宝玉和族中的几个兄弟先后进了家塾,薛宝钗的哥哥薛蟠,竟然也动了上学的念头。不过,他这人虽自愿上学,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并不图学业进益,只求多些玩伴。薛蟠生性好色,除了女色之外还喜欢娈童。由于花钱阔气,上学不久,已勾引了两个长得有女孩子气的学生,一个取绰号叫香怜,一个叫玉爱,日日左拥右抱,好不得意。 这天授业老师贾代儒有事回家,命令长孙贾瑞管理大家做功课。这下可好,学堂里马上闹出事来。原来是秦钟和香怜两个人跑到后园说话,给一个叫金荣的刺激了几句,秦钟和香怜向贾瑞告状,贾瑞反而斥责他们多事。金荣得意回座,嘴里一直说脏话。玉爱听见了,又和他起了口角。 金荣惟恐天下不乱,一说到兴头上,硬说: “刚刚我在后园,明明看见他们两个人在亲嘴摸屁股!” 这话一说,又得罪了一个人。这人名叫贾蔷。贾蔷原属宁府里的嫡系子孙,因为父母早亡,从小就在贾珍的照料下过活,然目前自立门户,不住在宁府,但和贾蓉素来有交情。 金荣欺负贾蓉的小舅子秦钟,等于是欺负了他,这口气哪里能不出?不过,因为金荣和薛蟠交情甚好,他也不想得罪薛蟠,心里盘旋了一下,走到后院,悄悄把宝玉的书童茗烟叫到身旁,吩咐了几句话。 茗烟年轻,又爱好管闲事。一看有人欺负了宝玉的朋友,就听贾蔷的话,要触那人霉头。走进教室里,一把抓住金荣: “人家亲嘴摸屁股,跟你何干?没操你爹已经很好了,有本领的话,出来和我茗大爷比本事!” 一番话吓得学生们呆若木鸡。贾瑞忙喝道: “茗烟,不要撒野!”金荣一看茗烟如此,顿时把气出在宝玉身上: “奴才都敢如此,看我怎样对待你主子!”说完,伸手去抓宝玉。金荣的同党也丢来一块砚台,差点打中了秦钟的后脑勺,掉在贾兰和贾菌的桌子上。 贾菌年纪小,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拿起了砚台,就要回扔过去,但人长得不够高,力气也不大,砚台反而扔到贾宝玉和秦钟的桌上,把他们的东西打落了一地。没打着,又跳出来想揪打金荣。大伙儿于是一起动手,宝玉的几个小厮: 茗烟、锄药、墨雨、扫红齐助阵,门闩、扫把、马鞭都成兵器。贾瑞此时再喝阻也没人听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陪宝玉读书(2) 等到李贵这几个家仆听到声响冲进来时,已经打了许久,几个大汉费了一番力气才暂止事端。秦钟的头被金荣一把打中,宝玉正帮他搓揉。宝玉看见李贵,要他回禀贾代儒去。李贵知道这事查起来,贾政恐真要剥他的皮,极力阻止;宝玉却又吵着,如果学堂里有金荣这种人,从这天起,打死他他也不上学。 “叫金荣的到底是哪门亲戚?”宝玉问。 李贵迟迟不敢答,茗烟在外头大声应道: “他是宁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没什么人撑腰,还敢来吓大家!他那姑妈,只会跟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钱呢!” 宝玉气在头上,冷笑说: “我还以为是谁的亲戚!我这就到他家问去!” 说完便要走了,叫茗烟进来拿书包。茗烟又出了主意: “爷,你也不必亲自问他,我替你到他家去,就说老太太有话要问他,雇一辆车子把他们拉到老太太那里去,岂不省事多了?” “你找死啊?”李贵一听,心里更急,“我这就去回太太和老爷,就说今天全是你教唆的!还敢加油添醋?” 贾瑞看事情闹大了,这才劝金荣: “俗话说,忍得一时忿,终身无恼闷!你既惹出事端,磕个头就没事了。”于是强迫金荣向秦钟作了一个揖,众人还是不欢而散。 虽然向秦钟赔了不是,金荣心里着实不服气,回家跟母亲胡氏说了事由,再三强调人非己是,说起秦钟,更是气冒三丈: “秦钟跟我一样,又不是贾家的子孙,只不过附着贾家读书而已;仗着宝玉和他相好,就目中无人!他平时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当人家是瞎子,看不见,也就算了,今天他又去勾搭别人,给我撞见!是他不对!还要我给他道歉!这有天理吗?” 胡氏素来虽喜欢多管闲事,却知道贾家的闲事自己惹不起,叮咛儿子: “你干嘛惹是生非!我费了千辛万苦跟你姑妈说情,你姑妈又费尽千辛万苦跟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说情,才帮你挣得这么一个念书的地方?在人家那里念书,茶饭都是现成的,家里可省了不少钱……如果不是在那里念书,你也不会认得薛大爷——就看在他给你的银子上,你也不该闹学!” 既然母亲这么说,金荣只有忍气吞声,第二天,硬着头皮上学去,就当没这回事。偏偏在这天,金荣的姑妈带了个婆子到金荣家串门子来,胡氏一时多嘴,偏又说起金荣昨天在学堂里被欺负的事。这姑妈嫁的是贾府“玉”字辈嫡系的贾璜,家里却只有些微产业,只因常常到宁、荣二府去请安,又会对当家的凤姐和尤氏说好听话儿,所以不时得到凤姐和尤氏的资助,才能过好日子。 不听还好,一听之下,金荣的姑妈怒气冲天,说: “秦钟这小杂种是贾府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府的亲戚?待我到东府去,跟我们珍大奶奶和秦钟的姐姐说,叫他们评评理!” 金荣的母亲听了,急得不得了,连忙阻止: “都是我多嘴!求求姑奶奶别说罢,如果闹出事来,恐怕我们荣儿上不了课!” 金氏正在气头上,急着为自己的亲戚争回颜面,不听嫂子劝,便叫老婆子叫过车来,往宁府去。到了宁府,先拜见贾珍的妻子尤氏,说了一些寒暄话,才问: “怎么没看见蓉大奶奶?” 本想找秦可卿,在她们面前讨个公道,没想到尤氏却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看了,又说没有害喜,人一天一天虚下来,我叫蓉哥儿不许劳动她,看看她静养几天会不会好。你知道,我这媳妇不但模样好,个性也是没话说的,再找她这样的人,恐怕打灯笼都找不到,为了她的病,我心里烦死了!没想到今天早上,她弟弟来瞧她,还说他在学堂里给人欺负了——我那媳妇虽然跟每个人都有说有笑的,其实心细得很,一件小事也要想个三五天,一听他弟弟这么说,又是气,又是恼,今天连早饭也没吃了,看她这样,我的心比针扎还难过!” 金氏一听这话,知道金荣这祸惹大了。哪敢替自家人讨公道?刚才那一股盛气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急忙向刚进来的贾珍问了安,飞快坐车离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浊(1) 我曾经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离开繁华城市越来越远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宝玉忽而回头看跛足道人。道人只是微笑着,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话。 我曾经一直想着两个字,情与欲,想得自己的脑袋发疼。宝玉自顾自地说着。我曾说女人是水,男人是泥,女孩是珍珠,成了婆子就成鱼目,这清与浊的区别,我原以为是情与欲的差等。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浊;女孩儿多天真之情所以清巧,婆子们多物欲,所以讨人厌。 现在呢? 风撩起道人衣角。道人似乎以询问的眼神探他。 仍不分明。想想都是字障罢了。 那什么是苦?什么是乐?风也吹得他耳朵飒飒有声。 多情是苦;多欲,终究也苦。他忽而想起跛足道人袖里的那面镜子——风月宝鉴。道人曾说,对我来说,这镜子不过是镜子,对许多人来说,却是妖魔邪物,色不迷人人自迷,一入镜中,永难出来,除非身毁骨埋。 他喃喃念道: 正如年轻女子终必变成他昔时所恶的婆子,情终归于欲。情与欲,文字障而已。 现今还有区别否? 不,不。如清晨草叶上露珠与浊潭泥沼中之一滴污水,都不过是水滴,都须曲曲折折流入大海,已不可分。宝玉笑道。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无名无姓,如涓流流入大海,不可分…… 那年,腊梅未谢,荣宁二府便出了两条人命。 秦可卿无缘无故生了病,宁府上下都忧心忡忡。在宁荣二府,秦可卿都是最受称赞的媳妇,个性温和有礼,模样又脱俗,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她的公公贾珍为请医生也费了不少心神,只是连她得的是什么病也诊断不出。 这天,她的丈夫贾蓉请来了一个深通医学的张大夫。 张大夫随贾蓉进了内室,伸手在秦可卿的左右手把了把脉,在炕上用完茶后,对贾蓉分析了病情: 夫人是因心气虚而导致经期不调、夜间无眠,又因血气亏滞肾脏导致胁下肿痛、胸口发热,所以呼吸不调、头晕目眩。话未说完,旁边服侍秦可卿的婆子已抢答: “没错!就是这样。” 张大夫皱皱眉头说: “这病是被你们耽搁了!如果在第一次经期过期时用药,此时已可痊愈,拖到现在,恐怕只剩三分机会。” 贾蓉问: “这个病要不要紧?”张大夫当下开了些养心调气的药方,说这病非一朝一夕,吃了药能不能好,得看运气了。贾蓉是聪明人,没有再往下问,急忙抓药去。 不久,又到了宁府大家长贾敬的寿诞。虽然贾敬近年来立志修道,不管世事,要子子孙孙别打扰了他的清净,但身为长子的贾珍仍然不敢怠慢,一大早便叫贾蓉带领了家里的下人,将十六个大捧盒送到父亲那里去。在家里又摆上两桌筵席,请荣府的人过来坐坐。 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玉先后到了。爱看热闹的贾母却没来,凤姐儿说是老人家昨夜嘴馋,吃了桃子泻肚子,没能赏光。荣府的人早听说秦可卿病得不轻,这回来到宁府,没看见秦可卿的影子,话题又绕着她的病情打转。凤姐素来和秦可卿无话不谈,一听尤氏这么说,眼睛便红了,说道: “这么好的人,又这么年轻,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吃完了饭,贾蓉邀大伙儿看戏去,凤姐说: “我先瞧瞧可卿再过去吧!” 王夫人、邢夫人和宝玉也都想一起探秦可卿。由尤氏带他们悄悄地进了房门。秦可卿人是清醒的,看到大家来了,挣扎着要起身。凤姐走过去拉了秦可卿的手,说: “才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秦可卿连笑容中都有倦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是我自己没福气!我嫁到这样的人家,公婆把我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你侄儿又和我相敬如宾!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和婶子一样疼我……我自己却知道,未必熬得过今年,这一辈子恐怕不能够尽我的一份孝心了……” 秦可卿的房间,宝玉是熟悉的,在这里,他曾有一场无边春梦。此时,却只能两眼干瞪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发呆。听到秦可卿那番话,心头有如万箭攒心,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凤姐怕秦可卿看了宝玉掉眼泪,更牵动情绪,说: “宝玉,少这么婆婆妈妈的!依我看,不多久就会好了。”又对秦可卿说,“你别胡思乱想,再想下去,病情又要加重了!”说着,要贾蓉带着宝玉先到会芳园看戏,自己还坐在秦可卿的床褥上,说了一些心里的话,要她好好静养。 凤姐在偌大的荣宁二府里头这么多年,屈指算来,竟只有秦可卿一个算是朋友。一想,自己眼眶又红了。 秦可卿笑得凄惨: “任凭是神仙,恐怕也治不了我!我现在,只是在拖日子。”凤姐不知该说些什么,怕王夫人他们等太久,依依不舍地和秦可卿告辞,说: “只要有空,我一定常来看你!” 一个人绕过花园,加快脚步赶往会芳园。正是深秋,院子里的枫树一片血红,菊花也开了满地,凤姐走着走着,不禁缓了脚步,欣赏起宁府花园的景致来。 正出神时,冷不防从假山背后走出一个人,对凤姐说道: “嫂子,我向您请安!” 凤姐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一步,打量来人: “你是瑞大爷吧?” 来人正是贾瑞。贾瑞笑道: “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 “不是不认得,只是你……吓了我一跳。” 贾瑞听了这话,两只眼睛不停地往凤姐身上瞧。“那也是我和嫂子有缘!我刚刚偷偷溜出来,想找个清净地方走一走,没想到就遇到嫂子在这里赏花,这可不是有缘么?” 一看他的眼神,凤姐已将贾瑞的意图猜了分。对他假意笑道: “我现在正往太太们那边去,没有空和你多说话,有空时,到我们那边坐坐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浊(2) 贾瑞一时不肯放人,说: “我常想到嫂子家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见我。” 凤姐说: “我们都是亲戚,跟年不年轻有什么关系?” 贾瑞以为凤姐话里有什么暗示,心中暗喜: “想不到今天得到这个机缘!”心中一片酥麻,人都走了,一边还回过头频频望凤姐。凤姐也故意逗他一逗,将脚步放缓了,心里却骂: “畜牲!” 人还没走到会芳园,一群婆子已经奉尤氏之命来迎接她。邢夫人和王夫人看见凤姐,要她点几出好戏给她们听听,凤姐点了《谈词》和《还魂》,却没心听戏,往楼下男客席一望,没看到自己的丈夫,便问: “爷儿们到哪儿去了?”婆子应道: “爷儿们到凝曦轩喝酒去了。”凤姐眼睛一瞪,嘀咕道: “哼,谁知道他背地里去干什么正经事呢?”耐着性子,和尤氏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间也听完了戏。 一连好几个月,凤姐往宁府走得勤,都是为了看秦可卿。秦可卿的病虽没恶化,但也不见起色。到了冬至,有人传话来说,不好了。奉贾母之命,凤姐又急急地到宁府探病,只见秦可卿脸上的肉都风干了。说了几句话后,凤姐走到了尤氏房里。尤氏问: “依你看,我媳妇的病如何呢?” 凤姐低头老半天,才抬起头来,一脸肃穆道: “我看,没办法了。” 尤氏说: “我也知道,所以我已经叫人暗暗预备后事去了。” 凤姐喝完茶,便说要回去禀报贾母。尤氏叮咛: “可别吓着老人家。”凤姐当然知道这道理,只对贾母说,一时不会有大碍。回到家里,问得力助手平儿,有什么事没有?平儿说,有个瑞大爷来打听奶奶在不在家。 凤姐哼了一声: “这畜牲,真是该死!”平儿听了,问: “瑞大爷是为什么来的?”凤姐于是把九月时在宁府花园里遇见贾瑞的事情说了。平儿开口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叫他不得好死!” 凤姐只是冷笑: “他万一再来,我自有处置!”偏偏她正和平儿讲话时,贾瑞又来了。 心中已有对策,刹那间堆出一脸笑,请贾瑞进来,让座又让茶,十分殷勤。贾瑞看了凤姐,满脸都是笑,连声问好,眼睛一瞄瞍,知道贾琏不在屋里,悄悄问道: “二哥哥怎么不回来?” 凤姐说: “我倒不知道上哪里去了,爷儿们的事,我可管不着。” 贾瑞接口说: “可能是路上被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 凤姐故意顺着他的意思,笑道: “男人嘛,总是看一个爱一个!” 贾瑞听见凤姐这么说,又笑道: “嫂子话说错了,我偏偏就不是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人品,能有几个?十个也挑不出一个来的。” 贾瑞并不知道凤姐在讽刺他,反而高兴得要命,问: “嫂子天天闷得很吧?” “正是,就盼望有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呢。”凤姐说。 “我天天闲着,每天过来替嫂子解闷如何?”贾瑞信以为真。 “你哄我吧?”凤姐有意无意把媚眼抛。 “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谎话,天打雷劈!从前听说嫂子是个厉害人,所以唬住了我,今天见了嫂子这么标致,我怎会不来看你呢?我死了也情愿!” 过一会儿,贾瑞又凑近,问: “我想看看嫂子带什么戒指?” 凤姐悄悄说,有丫头看着,要他放尊重些。笑着下逐客令,贾瑞却不走,凤姐又悄悄说: “大白天,人来人往,你坐在这里,别人看了可要说闲话,不如晚上一更时,到西边穿堂等我!” 贾瑞听了,如获至宝,忙说: “嫂子,你可不能骗我!……可是那边往来的人不少,怎能躲人耳目呢?” 凤姐答: “你放心,我让守夜的小厮放假,再把穿堂两边的门一关,不就行了?” 贾瑞听了,高兴万分,心里以为必定得手,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摸黑进了荣府,趁掩门时进入穿堂,那里果然已经一片漆黑,没人来往,向西的门锁了,向东的门本来还没有关,贾瑞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东门,等凤姐来,没看到凤姐人影也就算了,东边的门忽然哗啦一声关上!这会儿,他像只被关在笼子中的猴子,无路可逃,这一天寒风刺骨,夜晚又漫长,他被关了一夜,差点被冻死。直到早上,才有个婆子把东门开了。他只好趁老婆子没注意,一溜烟跑了出来。 回到家,偏又难向祖父贾代儒交代。父亲早亡,祖父对他期望甚高,所以管教甚严,见贾瑞一夜未归,又没有交代去处,以为他吃喝嫖赌去了,气了一夜。贾瑞捏了一把冷汗向祖父撒谎,说是舅舅留了他一晚,贾代儒不信,发狠打了他三四十大板,还不许他吃饭,罚他跪在院子里读圣贤文章。 但贾瑞并没有因此学乖,过了两天,休养生息够了,又找凤姐去。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不疑有他,连忙对天发誓。凤姐又约他: “今晚,你就别上原先那里去了。到我这房间后面的空屋子等我,比较妥当。” 贾瑞喜上眉梢: “嫂子这话可是真的?” “不信,就别来!”凤姐娇嗔。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子多情故清,男子多欲故浊(3) “不,不,不”,贾瑞急道: “我死也会去!” 贾瑞一告辞后,凤姐又派兵遣将。可怜的贾瑞苦等他祖父安歇,才像只老鼠般钻进荣府,在空屋里等着,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左等不到人,右听不见声响,心里既着急又害怕。正担心凤姐不来时,忽然有个黑影悄悄地摸进了屋子,他断定此人必是凤姐,便像猫儿捕老鼠般扑了过去,叫道: “好嫂子,等死我了!”不分青红皂白,扯到屋里的炕子上就要亲嘴扯裤子。刚扯下自己的裤子时,火光一闪,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竟然是贾蔷!被自己抱在怀里那人也笑道: “瑞大叔正要搞我呢!” 原来怀里的不是凤姐,是贾蓉!这两人年纪与他差不多,但论辈份却是他的晚辈。贾瑞转身就要逃走,又被贾蔷一把抓住: “别走!琏二婶子已经告到太太那里去了,说你调戏她,太太特地命我来抓你!” 贾瑞吓得魂不附体,求情道: “好侄儿,你就说没看到我好不好?我明天一定重重谢你!” “谢我什么?口说无凭,写张借据来!”贾蔷老早准备好了纸笔,就等他写字。贾瑞知道中了圈套,也来不及了,勉强写了五十两的欠条,并画了押,贾蓉也不饶他,依样画葫芦又逼他写了五十两。 他想溜出去,又被两人叫住,说,外头门早就关了,他们先去为他探路,要他蹲在台阶上的一个隐闭处等。贾瑞照做,但没多久,只听得头上一响,一桶尿粪淋得他一头一脸。回到家只得告诉家人,自己一不小心掉进茅坑里。 从此以后,贾蓉和贾蔷常来找他讨钱,贾瑞却执迷不悟,依然想念凤姐的标致模样,每夜相思难耐、欲火中烧,日久便亏了身体;加上祖父逼他做功课逼得紧,没多久就病倒了。这病内外夹攻,无论吃什么药总不见效。 病入膏肓时,有个跛脚道士到他家门口化斋,声称专治疑难杂症,贾瑞在内室听了,要家人请道士入内看病。道士看了他,直摇头,说: “你这病没药可医,不过,我有个宝贝借你,你天天看着它,或者可以保命。” 道士掏出了一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的镜子递给贾瑞,叮咛他: “只可以照背面,万万不可照正面!”说完,便又飘然远去。 贾瑞接了镜子,往反面一照,只看见一个骷髅站在那里,吓得掩住镜子,暗骂那道士混蛋骗子;情不自禁拿了正面照,只见凤姐笑盈盈地站着对他招手,贾瑞一高兴,魂魄悠悠荡荡,进了镜子里去,搂住凤姐,翻云覆雨了一番,一而再,再而三,没事就往正面照,和镜子里的凤姐相好,乐此不疲。 贾瑞手里总是牢牢拿着镜子。某一天,镜子当啷一声掉下来,仆人去探看时,贾瑞已咽下最后一口气。身子底下,一滩黏乎乎的精水。贾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已回天乏术。 众人以为妖镜害死了他,要烧那面镜子,镜子却像长了翅膀似的,往空中飞去。贾代儒奔出去看时,只听到原来那个跛脚道人的声音: “凡人都是自作自受,毁我的‘风月宝鉴’做什么?” 声音在风中回荡,只是看不见任何人的影子,正月难得的好日当空,蓝天无云。贾瑞的身子,逐渐冷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瑞一命归阴(1) 贾瑞一命归阴,贾家的亲人也噩耗频传。秦可卿的病,眼看好不了,而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又叫人写信来,说是他身染重疾,要黛玉回扬州,好看看亲女。这些消息,都像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压在贾母的胸口上。贾母要贾琏带黛玉返乡,又叮咛贾琏,事情完,还要带黛玉回来。 贾琏带着黛玉一走,最百无聊赖的,要数宝玉和凤姐。凤姐每晚独守空闺,没事时只能和平儿说说话,心里一直盼望贾琏早日回来。这一天,像平时一样早早上了床,睡到三更时,恍惚之间,看到秦可卿走了进来,对她含笑,轻声说话: “婶娘,我今天就要走了。但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你不可。” 凤姐也恍恍惚惚地说: “有什么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 “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们家,显显赫赫已近百年,不知将来有一天,会不会树倒猢狲散?” 凤姐听了这句话,胸口好像挨了一记闷拳,茫茫然问道: “那可怎么办?” 秦可卿说了一些治家理财的道理,要凤姐多多购置房舍,以备不时之需。又说,不久之后,会有一件非常的喜事临门,但这喜事不过是瞬间繁华。凤姐还要问是什么喜事,秦可卿却不肯答,临别时口中念着两句话: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待凤姐还要问时,只听得一阵刺耳的声响,家中报事的云板敲了四下。她惊坐而起,脖子上蒙了一层冷汗,外头守夜人在门外传呼: “蓉大奶奶走了!” 丧音一响,贾府远远近近一片哭声。人人喜欢秦可卿,她一走,上上下下都伤心。宝玉在梦中听见秦氏死了,心里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哇的一声吐出血来,没顾自己安危,硬要赶到宁府去,袭人她们怎么劝都没用。一到宁府,灯火已如白昼,贾氏男丁皆已到齐。宝玉直奔停灵堂,痛哭了一场。秦氏的公公贾珍,哭得比谁都伤心,对来人说: “远近亲友,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她一走,我们家,没人了!” 这丧礼备极哀荣,除了请五十个高僧、五十个道士来做七,贾珍又为她找到了一副千年不坏的棺木。又因贾蓉并无功名,贾珍怕写在灵幡上不好看,特地替儿子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了“龙禁尉”一职。此外,秦氏的婢女有个叫瑞珠的,见秦氏死了,竟然伤心到触柱而亡,也和秦可卿一起安葬。 秦氏一去,尤氏又因胃病病倒在床,家务顿时无人料理。贾珍便到荣府请王夫人要凤姐顺便料理宁府的家务。王夫人本来怕凤姐担当不起,不肯马上答应,但因贾珍苦苦哀求,便问凤姐的意思。凤姐素来爱卖弄能干,见贾珍如此求她,心里早就答应了: 这么一来,肩上又多了宁府的大印。贾珍说: “妹妹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问我。别为我省钱,也别怕人抱怨。” 自此忙完自家事,还要忙宁府。 凤姐到底是个脑袋清明的人,屈指一算,便算清了宁府家务的大败笔: 一是人口混杂,动不动就有人丢东丢西;二是每个人都没专管的事务,有事就互相推拖;第三,滥支冒领,费用超支;第四,任务大小分配不平均;第五,主子不懂得管束家仆,任他们胡作非为! 宁国府的总管赖升听说凤姐已答应来持家,诚惶诚恐召集了所有家人,说: “现在我们暂时换了主子,大家可要辛苦一点,早点来,晚点走,别为我们宁府丢脸!听说她是出了名的难缠,脸酸心硬,惹不起的,万一她翻脸不认人,自己看着办!” 凤姐先让赖升的老婆拿家里仆人的名册来看,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家人传到府里听候差遣,来个下马威: “既然你们老爷把家里的事情托给我管,我就得先说几句讨你们嫌的话,我可不像你们奶奶一样好脾气,凡事随便你们,现在不管你们过去规矩如何,一切要照着我的意思做!做错事,一律由我处置,我可不管你有没有面子!”然后把宁府的家仆一一叫进房间里看,将他们分为几批,有的负责守灵,有的负责供茶供饭,有的负责管杯碟碗筷,巨细靡遗,并下令不准他们赌钱、喝酒、打架、拌嘴,也不许有人迟到。领取任何东西,都要登记,数目清楚,才准核发。这命令一下,没有人敢吭气,果然宁府的鸡鸣狗盗一时销声匿迹。凤姐见自己威重令行,十分得意。 做“五七”这一天,需高僧筵请地藏王、开金桥渡幽魂。凤姐仍如平常时间到了宁府,宁府的家仆们已经都穿上白衣,在大门一字排开等候她。凤姐先到灵前供茶烧纸后,放声大哭,众家人也都随她嚎啕大哭,悲不可抑,待贾珍和尤氏上来劝止,凤姐才停了哭声。进房间后,马上板起脸来按名簿查点各项人数。家人全都恭敬应答,惟有一个仆人没到,凤姐马上命人将那人传来。 那人一脸惶恐,说: “小的天天都早到,只有今天稍微迟了点儿,请奶奶饶我第一次!”但哪知凤姐正愁没人可以杀鸡儆猴,怎肯放过他?一边看着家人来领东西,一边盘算怎么处置,那人只得脸色灰败地站在一旁。待大部分事情都发落完毕后,才开口道: “如果每个都像你这样,今天有人迟来,明天也有人迟来,哪天……说不定大家都不来了呢?本来我是想饶你的,但是饶了你第一次,下一次我就难管其他人!这事,我可不能开恩!”说后,马上拉下脸来,厉声说: “带出去打他二十板!”那人怎样请饶都没用,众人看凤姐生了气,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打了。打完,凤姐还要赖升革了他一个月的钱粮,以示惩戒。 眼看这人不过稍稍来迟,就受到这种严厉的惩罚,大家更是兢兢业业,哪里敢偷懒? 发完宁府大大小小的事后,凤姐正赶回荣府处理家务,忽然有人来报: “到扬州去的昭儿回来了!”凤姐急忙叫他进来。昭儿捎的是噩耗,说是林如海在他们未赶到时已经死了,贾琏将林如海的灵柩送回他老家,不多久就要带黛玉回来。此时宝玉就在凤姐身旁,凤姐便向宝玉笑道: “这下可好,你林妹妹可以在我们家长住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瑞一命归阴(2) 宝玉听了,皱着眉头叹气: “这可不得了,不知道林妹妹会哭成什么样呢?” 凤姐也关心贾琏,但因人多,不好细问昭儿。到了晚上,才把昭儿再传进来,细问他一路上的事。连夜整理了几件皮裘,要昭儿回去复命带着,怕贾琏冷了,又吩咐昭儿: “在外头,可得好好服侍你二爷,不要惹二爷生气,平时劝他少喝酒,还有,不要让他认得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否则要让我知道了,就打断你的腿!” 昭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凤姐吩咐了老半天,已是四更,没睡多久就天亮了,又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扮,到宁府去。 出殡的日子就要到了。由于秦可卿的灵柩已决定寄在铁槛寺,于是贾珍带了风水师,先到铁槛寺来筹备,连夜修整停灵之处,安排接灵的人口。 出殡的那一夜,宁府灯火通明,人们熙来攘往,热闹至极。一切摆设都是新赶制的,光彩夺目。虽是丧礼,倒像在接待王孙公子,一百多顶轿子浩浩荡荡出发,前后长达数十里,路旁看热闹的更是人山人海。没走多久,就看到路上搭着各色彩棚,棚里摆设筵席,处处可以听到音乐;东平郡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都设了棚子路祭,北静王还亲自来祭。贾珍、贾赦和贾政听说王爷驾到,连忙停了行进队伍,以国礼迎接北静王水溶。宝玉本来也想出去看看传说中俊美异常的北静王,碍于父亲也在,不敢贸然行动,只在轿内偷偷瞧着外头。不一会儿,却听见父亲来传他,心里好生欢喜。 北静王年纪不到二十岁,白衣白帽,腰上系着碧玉色的带子,面如白玉、目如明星,气度出类拔萃,更与宝玉惺惺相惜,问他: “你的玉在哪里?” 宝玉把那玉从衣服里面掏出来,递给北静王看。北静王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亲手将宝玉为他系上,对贾政说: “令郎真是龙驹凤雏!”贾政陪笑: “犬子哪里值得您这样夸奖……”北静王邀请宝玉常到他王府和当世高人与饱学之士会合,以增进学问外,又将腕上的一串念珠取下,当做见面礼。 告别了北静王,这一路上仍然热闹,出了城,众人便坐上了马和轿子,直奔铁槛寺。凤姐怕宝玉骑马乱跑,要他和自己同车。车子走了不久,经过荒郊野地,乡下人从没有看过富贵人家,见到这些人的衣着人品,直以为天人下凡。宝玉和秦钟没到过乡下,也觉得村子里的东西处处都新鲜,样样要问名目、要玩耍,差点把人家姑娘的纺车弄坏了。 到了铁槛寺,法鼓金铙声响彻云霄,内内外外法事做得热闹腾腾,诸家亲友都已到齐,由凤姐陪伴接待。这道场要做三天,邢夫人和王夫人在第一天中午便要打道回府,想带宝玉一起回去,宝玉刚到乡下,觉得事事新鲜,哪里肯依?硬要跟着凤姐留不来,王夫人只好把他托管给凤姐。族中的人都在铁槛寺下榻,凤姐不愿和众人一起住,派人和附近水月庵的住持说了,要尼姑净虚挪出两间空房来。 水月庵又称馒头庵,因为庙里做的馒头好吃,所以给人取了这个名号。当晚法事做毕后,凤姐带着几个女眷和宝玉、秦钟到水月庵。 净虚的两个徒弟,一个叫做智能,一个叫智善。智能从小就常到荣府走动,和惜春是知心好友,所以宝玉和秦钟都认得她;长大后,她出落得十分标致,纵然削发为尼,另有一番妩媚风流,秦钟对她情有独钟,一见就不能忘,宝玉早就知道。两人在殿上玩耍时,一看智能走过来,宝玉故意给秦钟一个眼色。 秦钟嘴里说不关他的事,两眼却盯着智能走路。宝玉说: “你别装了,那一天在老太太房里,没有人在的时候,我看你偷偷搂着她呢,别想骗我!” 秦钟辩道: “你胡说!” 宝玉说: “你有没有怎样,才不关我的事呢,我只是想要你去叫住她,替我跟她讨杯茶喝。” “这才奇怪,你自己没嘴?我叫你叫有什么不一样?” 宝玉说: “我叫她是‘无情’,你叫她才‘有情’,不一样的。” 秦钟拿他没办法,只好开口: “能儿,倒碗茶来!” 智能去倒了茶来,这回两个人抢着要,都说: “给我!”智能看他们这样,抿着嘴笑: “一碗茶也要争?难道我的手上有蜜?” 宝玉一个箭步向前抢了那碗茶,才要跟智能说话,智能又被智善叫走了。 尼姑庵虽是出家人的清净地,但也不能免俗。另一边,净虚尼姑正与凤姐商量秘密情事。 “从前我在长安县出家时,有个施主姓张,是个大财主,他女儿名叫金哥,每年都在我庙里进香。进香时遇到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这李衙内看上了金哥,非娶她不可,但金哥已经许了原长安守备的公子。李家硬要娶,守备家也不肯退,和张家打起官司来,这下子,女家赌气非退不可了……这事原与您不相关,但我知道您府上和长安节度使云老爷相好,只要云老爷说一声,那守备家不会不依,金哥改亲家就不成问题……就请奶奶做主。” 凤姐听完,笑得神秘: “我可不缺钱,不必做这样的事。” 老尼无奈,叹口气道: “话虽如此,但张家千拜托万拜托,要我来求府上。府上虽不缺他们的谢礼,但……就怕他们认为,府上连这点子事也没办法。” 凤姐给她这么一说,脸上忽现笑意: “这样吧,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做主。”老尼听了,喜出望外,说: “有,有,这个不难。” 凤姐补充道: “这三千两银子不是我要的,不过是给小厮做盘缠。其实,就是三万两,对我也不算什么的。” 老尼连忙答应: “既然如此,请奶奶快快开恩。”又说了许多奉承的话称赞凤姐,凤姐高兴得嘴合不拢,一整天的劳顿仿佛都一洗而空,乐得把净虚当做知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瑞一命归阴(3) 虽然是自己姐姐的丧礼,秦钟心里的悲哀之情,早被这热热闹闹的丧礼场面冲淡,心里只想着智能的巧笑倩兮。这个晚上,大伙儿一歇息,他就到后面厨房找智能去,眼见四下无人,只有智能一个人在那里洗碗,搂着她要亲嘴。 智能急得跳脚,叫道: “你这是做什么?我可要叫人了。”秦钟已向天借胆,堵了她的嘴说道: “好妹妹,我已经急死了,你今天再不依着我,我就死在这里给你看!” 智能听他这么一说,只是做个样子推推他: “你想怎么样,也得等我出了这牢坑再说呀……”秦钟说,“我当然愿意等你,但是,只怕现在……已经是远水救不了近渴!”说完,一口气把灯火吹熄了,趁着满屋子的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解开她的衣裤。智能一边儿怕,一边儿肯,怕惊扰了别人,稍稍挣扎了一番,便依了他。 谁知道正在浑然忘我时,秦钟背后出现了一只手,将他牢牢按住,两个人都动不了,吓得魂飞魄散。不多久,那个人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是宝玉。秦钟惊魂甫定,翻起身来,向宝玉抱怨: “你这算什么,太不够意思!” 宝玉说: “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我们就叫人来评评理。”这时,智能乘机逃走,留下两人在那里理论。到底是秦钟理亏,陪笑道: “好哥哥,你只要不告诉别人,我什么都依你!” 秦钟老大不情愿地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心里却老惦念着智能和他未完的好事。次日一早,贾母和王夫人命令人来看宝玉,叫他没事就回家,秦钟唆使宝玉求凤姐再留一天。宝玉自己也没玩够,哪里肯马上打道回府?凤姐为了处理尼姑净虚拜托的那件事,也同意再住一夜。 凤姐这三千两银子赚得不难。她找了宁府的管家来旺处理,来旺找了个专门帮人家写信的相公,假托贾琏之名,送到长安县给节度使,不到两天工夫,已经把事情摆平。果然在节度使的劝说下,守备家忍气吞声,同意金哥家退聘。但结果却是重情义的姑娘张金哥得知退了前夫,悄悄上吊自杀,守备公子听说金哥自缢,也投河而死。最后张家人财两空,惟凤姐获利,三千两银子安然到手。自此以后,凤姐尝了甜头,这一类的事,越做越上手了。 办完丧事不久,就是贾政的寿辰。宁、荣二府人正聚集庆贺时,忽然看门的来报: “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贾府的人吓得撤去了酒席,摆香案接旨。夏太监笑盈盈地宣布,皇帝宣贾政入朝。因为不知底细,一家人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贾母率众子孙战战兢兢地等了许久,管家们才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大喊: “喜事!喜事!速请老太太率领太太们进宫谢恩!” 原来,宝玉的大姐元春,刚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家于是都按照品秩换上朝服,鱼贯入朝,人人喜形于色。全家上下欢欢喜喜,却只有宝玉一个人不开心。自从水月庵回来后,秦钟便生了病,病未好时,秦钟家里又厄运加身: 智能私逃入城找秦钟,被秦钟的父亲秦业发现,狠狠打了儿子一顿,将智能赶走,自己气死了。秦钟受了笞杖,又见老父被他气死,病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使得宝玉担心不已。姐姐受封,就要回来省亲,全家上下为了整修房舍忙成一片,他虽是个爱新鲜好玩的,却一点也没能解除他的愁闷。一个人日日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听说黛玉就要回来,他才高兴起来。 贾琏和黛玉一踏进贾府,宝玉闻声赶忙迎接。看着黛玉,他的眼泪竟像断线的珍珠—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哭完了,他又目不转睛地打量黛玉,只觉得好些日子不见,黛玉越发标致了。他喜滋滋地把北静王送给他的宝贝念珠拿出来,要送给黛玉。 黛玉却说: “我才不要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 秦钟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这一天,贾宝玉有了空,想去探望秦钟,没想到他的书童茗烟来通报: “秦相公……不中用了。” 宝玉听了,以为茗烟骗他: “前几天看他还好好的,怎么会不中用了?” 宝玉禀报贾母后,带了李贵和茗烟,急急忙忙往秦府去。秦钟已昏迷一整天,面如蜡色,呼吸微弱;宝玉一见了他,失声痛哭。这一哭,秦钟仅余的一口气也离开了躯壳,宝玉再怎么也唤不回他的七魂六魄。 众人忙着为贵妃省亲盖新园、训练歌伎,宝玉日日伤怀,心里悼念不已,根本不挂心家中诸事。 再伤心的事也会被时光冲淡。 不知不觉间,新园内的工程大部分都完工了,独缺花柳亭园的匾额与对联。贾政想来考考儿子的学问,趁天气暖和,带了贾府养的一些宾客逛新园,命令宝玉跟着,一起出主意。 贾政踏入正门,对这五间正门的式样即赞赏不已。它的门窗上都是精心雕琢的新花样,墙上不涂朱粉,设色清淡,下面是白石台阶,左右是雪白粉墙,不落俗套。贾政素来喜欢淡雅,看了甚为欢喜。 开门进去,只见一座假山,挡在前头。众清客都称赞这山挡得好。贾政也说: “如果不是有座山挡着,一进来,一眼就把这园里的东西收进眼帘,就无趣了。”山后正是一条羊肠小径,贾政命令贾珍当前导,宝玉在身旁,弯弯曲曲地走出山口,抬头忽然看见山上有面光滑的白石,想必是该留题的地方了。 贾政于是回头看看众宾客们,问: “各位先生请看看,这里题什么字好?”一下子众说纷纭,有说该题“叠翠”的,也有说应该题“锦嶂”,又有说该题“赛香炉”或“小终南”。不过,这些宾客也都是聪明人,深知贾政想借此试试宝玉的才气,大多拿些俗套来敷衍,让宝玉有机会在父亲面前表现。 贾政对这些俗套并不满意,于是问宝玉意见。宝玉说: “这里并非主要景致,不过是探景的路途而已,不如就用古人的句子为题,叫‘曲径通幽处’如何?” 宾客们听了,纷纷赞美: “妙极了,妙极了,公子果然有才情,不像我们这些死读书的!”贾政心里也十分满意,嘴里却要大家不要夸奖宝玉,只说他运气。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瑞一命归阴(4) 走完了小径,通过一个石洞,石洞外绿树葱翠、奇花怒放,有一条小溪蜿蜒其中。再走几步,只见一个亭子,坐落在绿树的怀抱中,站在亭子上俯视,可以看见清澈的小溪在白石中川流,水声淙淙。 贾政和众人到了亭子里,问: “这亭子该叫什么名字?” 有人说该用欧阳修《醉翁亭记》中“有亭翼然”的“翼然”。贾政想了想,总觉此亭应该和水有关。有个清客就发话,说是用“泻玉”二字为佳。贾政也命令宝玉想个新词。宝玉说,省亲别墅用“泻”字似乎不够雅,不如叫做“沁芳”亭,既新又雅。贾政听了,拈须不语,众人又开始赞美宝玉才情不凡,别具巧思。贾政想了想,说: “取名字容易,如果你有能耐,再做一副七言的对联来!” 宝玉虽然不喜读书,但一向喜欢诗赋,四顾左右,灵感便涌上心头,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不消说,众人赞叹声又不绝于耳了。 出了亭子,绕过池塘,走了不多久,前头出现了一座白墙,墙边种着千百枝翠绿的竹子,进了门,顺着曲折的回廊通往三间房舍,房中又有一个小门通往后园,后园种着大株梨花和阔叶芭蕉,中间一脉泉水涌出,绕着园子流出。 贾政倚着窗子,笑道: “若能挑个月夜在此窗下读书,也就不枉此生!”看来贾政对这后园甚为满意,有建议叫“淇水遗风”,贾政摇头说俗,又有取名叫“睢园雅迹”,贾政也觉落了俗套。贾珍插了嘴: “不如请宝兄弟取一个吧。” “别惯坏他了!”贾政嘴里这么说,倒想听听宝玉意见,问: “这该题什么?” 宝玉已有准备,道: “不如叫做‘有凤来仪’!” 众人叫好,贾政也忍不住点头,嘴里骂道: “畜牲,畜牲……”心中其实欣喜,又要他再吟一个对联。 再向前走,有一座人造的青山挡在前面,绕过山,隐隐看见一带黄泥墙,墙上以稻茎为饰,几百株杏花一起从矮墙上探出头来,竟与晚霞一样灿亮。里头仅有几栋茅屋,院子里植着桑树和槿花,两道青篱外有青翠的菜圃,一入其中,俨然一副农家景象。 贾政慨叹: “这幅景象,未免勾引我归田之念!”正要率众人进去休息,又看见篱外有一方供留题用的石头,他又征询大家意见。有人说: “就取个现成的‘杏花村’好了。” 贾政听了,叮咛贾珍: “就叫这名字。你要人做一个旗子来,用竹竿挑在树梢头,更相称了。”贾珍正要答应,宝玉却忍不住插嘴: “村名用杏花,真是俗陋不堪。” 贾政听他语出不逊,大骂: “无知的业障!”宝玉却说: “唐人诗里有句话: ‘柴门临水稻花香’——‘稻香村’岂不比‘杏花村’来得雅?” 大家拍手叫好,贾政虽已息怒,口里仍叨叨念着: “你不过记得几首旧诗,就在老先生前卖弄起来了?” 进了内室,里头纸窗木榻,一点富贵景象也没有。贾政看了心中欢喜,瞅着宝玉问: “你觉得这里如何?” 宾客们素知贾政喜欢以俭朴为风雅,暗暗推宝玉,示意他也赞美一番。宝玉却不以为然说: “这里可比‘有凤来仪’差多了!” 贾政咳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无知的畜牲!只喜欢富丽堂皇,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清幽气象,都是你平日不读书的缘故!” 宝玉也不服: “老爷教训得当然有道理,但不知道您了不了解‘天然’这两字的意思?”贾政默不作声,宾客中有人替他回答: “所谓天然,就是天生自然,非人力造作。” 宝玉说: “这就对了,这里的田庄风致,分明就是人力造作!”贾政无言以对,气鼓鼓的,好半天,不拿正眼瞧宝玉。 转过山坡,穿过柳树,顺着小溪的方向走到了花园。宝玉为这拥有茶蘼花架、牡丹亭、芭蕉坞、芍药圃的花园,取了名叫“蓼汀花溆”;贾政问及草木之名,他也都有问有答,什么藤萝薜荔、杜若蘅芜,那些寻常难见的奇花异草,宝玉样样都认得。正讲得津津有味,贾政忽然喝道: “谁又问你了?”吓得他不敢再多说,到嘴边的长篇大论活生生吞回去。 这时众人公推贾政也吟一联来歌咏面前清幽风景,做父亲的见宝玉还在身旁,想了想,自己还是不开口得好,又骂宝玉道: “怎么该你说话又不说话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 不多远处就是迎接贵妃——贵妃省亲的正殿。高楼巍峨,青松拂檐,金碧辉煌。又一路经过一些雅舍、佛寺和道士丹房,还有种植异色奇花的花园和游廊,每一个小地方都精雕细琢,各有特色,众人虽纷纷取了名字,但多数还是宝玉设想得精巧。 逛了大半天,贾政怕自己的母亲太久没看到宝玉,未免挂心,便叫宝玉拜见贾母去。宝玉逃之惟恐不及,高高兴兴地告退了。一走到院外,就被一群小厮团团围住,说: “你今天好不容易让老爷满意,算是得了好彩头,该赏我们!” 宝玉笑说: “那我给你们每人一吊钱。” 众人骂他小气,一片嘘声。有个小厮说: “你以为我们没见过一吊钱呀?那么一点钱,我们才不要呢!我们要你身上带的这个荷包!”说着,小厮们一哄而上,解荷包,拿扇袋,把他身上佩的东西,全分了去。宝玉只是傻笑。 回到房里,袭人帮他换衣裳时,看他身上带的东西都不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又是那些不要脸的东西抢走了?”住在隔壁房间的黛玉素来耳朵尖,听见袭人这么说,走过来瞧一瞧,宝玉身上的佩饰果然一件也没有,顿时发起脾气来: “我给你的荷包也不见了?好,明天起我再也不帮你做东西!” 说完,气冲冲地走进房里,要把前几天宝玉要她做的香袋剪了。宝玉看她气成那样,赶忙冲过来抢,黛玉却已经快了一步,将香袋剪个大开口。宝玉气鼓鼓地解开衣领,拿出放在里面衣服里的荷包,递给黛玉: “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会把你的东西给人?我连看都不给他们看呢!” 黛玉一看,自己知道错怪他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宝玉气未消,说道: “你如果懒得再给我做东西,我连这个荷包也还你!” 一说完,把旧的荷包往黛玉怀里掷去。黛玉气哭了,又拿起剪刀,要把这个荷包剪碎,宝玉一看不得了,赶忙回身抢过来,陪笑道: “好妹妹,你就饶了它吧!”黛玉将剪刀一摔,赌气把脸背过去,不断拭泪。 宝玉看见黛玉哭得这么伤心,早已六神无主,哪里还敢跟她说道理?拼命地向她赔不是,妹妹长妹妹短的,好话都说尽了。叫他滚他不滚,黛玉也给缠得掉不出眼泪来,但又不甘心放他干休,还要气他,“你不走,我走好了。”要往外走,宝玉又拿了荷包跟上来,嬉皮笑脸: “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这一辈子,你甩不开我!”一边当着她的面,把那劫后余生的荷包戴在脖子上,黛玉偏不让他戴,一把抓了下来: “刚刚是你说不要的,现在又要戴上,我都替你难为情!”说着,却已破涕为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瑞一命归阴(5) 元春奉旨回家省亲不到一天,贾家为此忙了一年。除了兴建省亲新园之外,还请人到处采买小尼姑、小道姑,教她们诵经。各色的古董、文具不可缺,每个园里该饲养的鸟、雀、鹿、鹅也必须考究,忙坏了负责办事的人。贾蔷因此奉命到苏州采买十二个女孩子,安置在薛姨妈已经迁出的梨香院中,并请老师来教这些女孩演戏。一年之间,日日夜夜不得闲。 转眼到元宵,贵妃省亲之日,宫里先打发了太监到贾府巡视,看看一切是否准备妥当。元月十五前一夜,全家上下都不曾合眼,下人忙着焚香插花,贾母这些受有爵位的家人,都穿上各品的官服,一大早即在大门外等候。人数虽然众多,但安静得连一点咳嗽的声音也没有。 忽然间,马蹄声迢递而来,一对又一对的太监到了荣府门前下了马,面西而立。来了十几对太监后,才隐隐听到远方鼓乐之声。不久,华丽的各色旗旌与宫扇随檀香味慢慢行来,一队队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和拂尘,缓缓走近,最后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以黄金为顶、鹅黄色绣凤丝帘的轿子。轿子一到,众人跪下迎接。轿子进了大门口后,身为贵妃的贾元春由昭容、彩嫔扶下轿子。 元春自入宫后,从未出过宫门,这一次省亲,已是圣上隆恩。过去宫中的妃嫔,不管品级如何,终其一生,哪曾回过自己家里?贾元春强忍住眼泪,静静地打量陌生的园子,只见园中香烟缭绕、灯影缤纷、丝竹合影,四处一片银光雪浪一般的景致,哪里是记忆里的老家呢?她点头叹息道: “太奢华了!” 照例更衣之后,太监请她登舟。人在舟上望去,两边都是水晶玻璃制的各色风灯;每一棵夹岸的柳树上,也系着各色绸绫纸绢做的假花,水中还有各种仿荷花、水鸟灯笼,人行舟上,仿佛置身琉璃世界中。 元春一路静赏这些灿丽的景致,忽看见灯匾上有“蓼汀花溆”四字。元春问,是谁题的字?太监忙过去问话。元春听说是宝玉拟的题,心里十分欢喜,笑说: “‘花溆’就好,何必‘蓼汀’?”太监忙着下舟登岸,传给贾政知道,贾政立刻依令命人换掉。 元春入宫时,宝玉才三四岁,当时启蒙他读书的人,其实就是这个长姐。俗话说,长姐如母,元春入宫后最念念不忘的也就是这个小弟,怕父亲管得太严,又怕祖母太过宠爱,常常捎信回家,问宝玉学习状况。十年不见,亲竟成疏,心中激动难平。 至省亲正殿,乐声大起,太监们引贾政、贾赦及家眷等人上殿行礼,元春下谕免了。又更了一次衣,这才坐上省亲车驾,换她到祖母处行家礼。双膝还未下跪,贾母和王夫人已先跪地将她扶起。元春一手扶着贾母,一手挽着母亲王夫人,三个人心里都有许多话要讲,但一时之间,只是含泪相对。 过了许久,贾妃才强忍悲伤,挤出笑容来,安慰祖母和母亲: “你们送我到那见不得亲人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回家,却拿大好光阴掉眼泪,可不是浪费么?过一会儿,我一离家,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见面?”说完,久居深宫的酸楚却都上了心坎,不禁哽咽。邢夫人连忙过来劝,请女眷们一一参见。 和众人一一答礼罢,贾妃因还没看见宝玉,心中悬念,问贾母: “宝玉呢?” 贾母答: “依礼数,没有官职的男子,没有贵妃口谕,不得擅入。”贾妃赶紧下令太监们将宝玉带进来。待他行完国礼后,就将他揽在怀中,摸摸他的脖子,说: “长得越来越好了……”话末说完,泪如雨下。 这时尤氏和凤姐上来,说: “筵席已经备好。”贾妃起身,要宝玉走在前面,随着众人步入花园中,欣赏园内的亭台楼阁和小山清流,眼看处处华丽新奇,赞不绝口,但又劝阻众人不可过分奢华。到了正殿,下令大家免礼归座,大开筵席。 餐毕,贾妃命人准备笔墨,为这个省亲新园题名为“大观园”,并作了一副对联,又将刚刚看的几个灯匾改了名字: 叫“有凤来仪”的地方题名为“潇湘馆”,“红香绿玉”一匾改为“怡红快绿”,题名为“怡红院”,又亲自取了一些院名,如蘅芜苑、浣葛山庄、大观楼、缀锦阁、含芳阁、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题毕,要宝玉为四个大院落各作一首五言律诗,几个姐妹则各择一个匾额之名作一首诗,试试她们的诗才。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众人已先后作好诗,送到贾妃面前。贾妃依次看姐妹们的题咏,个别称了一番,笑着对迎春、探春、惜春说道: “到底还是薛、林两个妹妹才气出众,胜过我们家姐妹。” 虽然受了贾妃赞美,黛玉心中却不是滋味。原来,黛玉有心在今夜大展诗才,将众人压倒,但贾妃只命一人作一首,她便不好违命多作,只是拼凑一首覆命。 贾妃评断完,宝玉还在忙着作“怡红院”一诗,起稿里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瞄到了,说: “刚刚贵妃才把“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你这会儿偏又要用‘绿玉’,不是和你姐姐过不去么?” 宝玉听她这么说,心想也对,但偏偏又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芭蕉,急得忙擦汗,宝钗又悄悄提醒: “你把“玉”字改成“蜡”字不就对了?” “绿蜡可有出处?”宝玉问。 宝钗对他努努嘴: “看你一急,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将来有一天到皇帝跟前殿试,恐怕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唐朝钱咏芭蕉头一句,不是‘冷烛无烟绿蜡干’吗?” 宝玉这才想起来,抓着头笑道: “该死,该死,连这都不记得了,姐姐真是我的好老师。以后只叫你师傅,不叫你姐姐了。” 宝钗笑道: “还不赶快作,在那里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上头那个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怕他再多说话耽误时间,赶忙抽身走开。走了宝钗,又来了黛玉,看他绞尽脑汁只完成三首,自己刚刚又没写过瘾,决心要帮他,吟成一首“杏帘在望”,写在纸条上,搓成团子,丢到宝玉跟前。宝玉打开一看,这一首果然比自己作得高明许多,兴高采烈地交卷去了。 贾妃一一细读了,喜形于色,说: “果然有进步!”指出咏浣葛山庄的“杏帘在望”是四首诗中最好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瑞一命归阴(6)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将此诗吟了一遍,下令把自己刚刚题的“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正合宝玉原意。 众人试诗才时,贾蔷和楼下一班待命的女戏已等得不耐烦,好不容易看到一名太监飞快地跑下来,说: “诗作完了,快拿戏单来!”贾蔷忙把准备好的戏单和这些女孩们的花名册呈上。贾妃点了《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四出戏。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女孩们卖力演出,作尽悲欢离合情状。不久,有太监手捧金盘,端着糕点进来赏龄官,说: “贵妃有谕,龄官极好,要龄官再作两出。”龄官又演了《相约》和《相骂》,丫头和老夫人拌嘴的戏,都惟妙惟肖,贾妃看了十分欢喜,额外又赏了两匹绸和两个荷包。听完戏,到了佛寺、道庵,又赏了一班女尼和女道。 最后回到省亲别墅,太监将按例行赏的礼物拿出来,分发完众亲友,就到了离别时刻。众人谢恩完毕,贾妃启驾回宫,满眼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嘴上勉强笑着,手里却拉住贾母和王夫人的手不肯放,说道: “万万不许牵挂我,好好保养身子要紧!”又说圣上隆恩,现今准许家人一个月到内宫省视一次,见面已经容易多了。贾母等已经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皇恩难违,只得忍心看贾元春上轿,越行越远。 为了贾妃回家省亲,近日来,荣宁二府人仰马翻,身心俱疲;贾妃走后,府里才有一点过年的气氛,丫头们不是在园子里放花灯、看戏,就是挤在房内下围棋、掷骰子。这些东西,一玩久了就没兴头,偏偏袭人又被家里的人接回去喝茶,要晚上才回来,宝玉更是百无聊赖。贾母要人端了贾妃昨天赐的糖蒸酥酪给宝玉吃,宝玉没啥胃口,想起袭人素来喜欢吃这种零嘴,就要丫头们把它留给袭人。 大家忙着玩的忙着玩,休息的休息,没人有空管他,宝玉一个人在家里闲逛,走着走着便到宁府来了,到了一个小房间前,忽然想到,这里以前是个小书房,里头有一幅美人图,画得很传神,不禁想再看她一眼。 “今天家里这么热闹,房子里一定没有人,想必美人儿跟我一样寂寞,去看她一下也好。”刚走到窗前,却听到有人在里头呻吟,他吓了一跳,本想掉头走,却又掩不住好奇,大着胆子,用舌头舔破窗纸,眯着眼向里头看。一看,不得了!他的书童茗烟正按着一个小丫头,正风流呢…… 宝玉以为茗烟在欺负那个丫头,一脚把门踹开,闯了进去! 那两个人一见有人来了,吓得马上拆了对,一边穿衣服,一边颤抖。茗烟定晴一看,才知道是宝玉,两腿跪下来哀哀切切地求。 宝玉知道是自己破坏了人家好事,一边看得脸红心跳,嘴里还得理不饶人: “青天白日之下,你敢在人家家里做这种事,万一珍大爷知道了,你还有命吗?”一面说,一面打量那个丫头,长得白白净净的人儿,在那里羞得满脸通红,又不敢走远。宝玉觉得有趣,故意吓她: “你还不快跑!”这句话提醒了那个丫头,飞也似的跑出去了,宝玉又在后头追,大喊: “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茗烟急得直跺脚: “小祖宗,你叫那么大声——这不是等于告诉别人了吗?” 宝玉笑着回过头来瞅着茗烟: “喂,她几岁?” 茗烟说: “大概十六七吧!” “连人家的确实岁数也不知道,就欺负人家?我看她是白认识你了!”宝玉摇头叹息,过一会儿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叫儿。”茗烟岔开了话题,“二爷您为什么不去看戏?” 宝玉说: “不是在演孙悟空大闹天宫,就是姜太公斩将封神,一点也不好玩。我烦得要命,出来逛逛,没想到就遇到你了。喂,现在,咱们去哪儿好?” 茗烟微微一笑: “反正没人留意,我们干脆到城外逛逛好了。” 这倒新鲜,但私出家门?宝玉有些犹豫: “又不能走太远,否则,一定有人以为我被拐走了,惹得鸡犬不宁。有没有比较近的地方去?”茗烟正搔头想,宝玉已有点子: “照我看来,不如到袭人家去找她,看她在家里做什么,可好?”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牵着马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袭人家。茗烟先下马,往门内大叫: “花大哥!” 袭人本姓花,哥哥名叫花自芳,名字皆按姓而取,甚为典雅。 这时,袭人的母亲和儿女及几个外甥女和侄女,正在家里喝茶、吃果子,听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和袭人赶忙跑出去看,见到宝玉和茗烟,吓了一大跳: “你们怎么来了?” 宝玉见到袭人,眉眼都是笑: “大半天没看见你,怪闷的,就来瞧瞧你在做什么!” 袭人又是喜又是忧,怪他胡闹,又问茗烟: “还有谁跟来?” 茗烟答: “没有了,就是我们两个人。” 袭人想,一定是茗烟唆使宝玉混出来的,对茗烟说: “街上人挤马碰,万一有什么闪失,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敢带二爷出来?好大胆子!我回去就告诉老祖宗,把你打个半死!” 茗烟辩道: “才不呢,是二爷要我带他来看你的,我来你家做什么?不然,我们现在回去好了。” 花自芳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来都来了,何必多说?” 袭人的母亲也迎了出来,请宝玉进屋里坐。屋子里的几个女孩,见到陌生男子进来,都低了头,羞得脸上通红,宝玉觉得新鲜有趣,一径打量着人家。花自芳怕宝玉冷,扶他坐到炕上,他母亲则忙着倒茶、摆果子。袭人笑道: “你们不用白忙了,我可不敢给他乱吃我们家的东西。”她把自己的坐垫拿来,要宝玉坐在上头,又用自己的茶杯斟了茶,才递给宝玉喝。 这时她母亲已经整整齐齐地摆上一桌零嘴,袭人虽然知道家里的东西不比贾府,怕宝玉吃不习惯,但不吃又不成敬意,随手拿了几个松子,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给宝玉,笑道: “既然来我们家,好歹尝一点儿,才不算白来一趟。” 宝玉一抬头,忽然发现袭人两眼通红: “好端端的,哭什么呢?” “谁哭了?是沙子飞进眼睛里。” 宝玉没有再多问,笑说: “你赶快回家,我替你留了好吃的东西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瑞一命归阴(7) 袭人的姐妹们见他这么体贴,都掩嘴偷笑。袭人也笑道: “这种话,何必说给别人听见?” 说着伸手从宝玉脖子上摘下了通灵宝玉给百闻而不见的姐妹们看,传看一遍又给宝玉挂好。然后就要她哥哥雇一辆干净的车子送宝玉回去。花自芳说: “有我护送,把马骑回去也不妨!”但袭人生性谨慎,怕有人看见宝玉私自出来了,万一有人追究起来不好担待,执意要雇车将他送回去。 宝玉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接袭人。满屋子的丫头都在玩围棋、玩骨牌,只有晴雯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知又在生什么气。袭人回来之后,宝玉命人将他早上藏的酥酪拿来,丫头们答说: “李嬷嬷吃了。” 又是李嬷嬷!眼看宝玉要发火,袭人马上说: “原来你为我留了这个,多谢你费心。我前些日子就是吃了那个东西闹肚子疼呢。现在我只想吃风干栗子,你帮我剥,我铺床去。” 宝玉信以为真,丢开酥酪的事,到灯前剥栗子了。一边剥,一边问道: “今天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袭人答: “那是我姨妈的女儿。”宝玉听了,叹了两口气。袭人问: “叹什么气?难道她不配穿红的?” “不是,不是”,宝玉笑道,“她不配穿,谁配穿?我只是觉得,她长得好呢,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里有些疙瘩,冷笑着顶回去: “我一个人是奴才命就算了,难道连我的姐妹们也得做奴才不成?” 袭人很少发脾气,这一声冷笑,宝玉便慌了,连忙解释道: “你又多心了,我说到我们家,难道一定要做奴才吗?做亲戚也成呀。” 袭人说: “那倒是高攀不上。” 宝玉不敢多说话,一径剥栗子。一会儿袭人又轻声道: “怎么不说话了?我冒犯你了?你要不高兴,花几两银子买她进来就是了?” 宝玉委屈万分: “你说这种话,教人怎么答呢?我不过称赞她长得好,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当小姐罢了。” 袭人说: “她虽然没有这个福分,倒也是我姨父娇生惯养的,今年十七岁,嫁妆都备齐了,明年就要出嫁。”接着又叹息道: “可惜我们这么多年来,姐妹都不能在一起,如今我要回去,她们又都要出阁!” 宝玉一听,这话里大有文章,吃了一惊,丢下栗子问: “什么叫你要回去?” 袭人说: “今天我妈妈和哥哥在商议,叫我再等一年,他们就来赎我出去。” “为什么他们要赎你?我可不许你走!”宝玉越发慌张了。 因为家境清寒,袭人自小被卖断进贾府。近几年来,哥哥的生意做得不错,家境好了,总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便想赎她回去,嫁个好人家。 “做奴才也没有做一辈子的,即使是皇宫里,也要几年一选、几年一放,哪有叫人家做一辈子奴才的道理?”袭人说。 “如果老太太不让你走呢?” “怎么会不让我走?我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奴才,我走了还有别人来替。这么多年来,我先服侍史大姑娘,又服侍你,分内的事,该做的都做了。老太太为人宽大,若我们家要来赎我,她一定会开恩叫我回去。” 宝玉说: “如果我一心要你留下,要老太太跟你母亲说,给你母亲多些银子呢?” “我妈当然不敢不依,即使一个钱不给她,她又能怎样?不过,你们家一向体恤下人,可不会做这种霸王硬上弓的事。” 宝玉发了半晌呆,说: “听你这么讲,你是非走不可了?” 袭人说: “是。” 宝玉叹了一口气,赌气说: “没想到你是个这么无情无义的人。早知道你要走,当初就不该来服侍我,走走走,走得干净好了,剩我一个孤魂野鬼最好。” 这时袭人已到别处忙去了。宝玉见她不理他,只好上床睡觉。 其实袭人倒是一千万个不愿意走。方才母亲和哥哥要赎她回去,她还下了重誓,说是宁死也不愿回家。“当初你们因为没饭吃,剩我还值几两银子,就把我卖了。现在,我在那里过得好好的,你们赎我做什么?难道拿我再卖一次,让你们拿我多掏点钱?”她母亲和哥哥看她这么坚持,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忽然间,宝玉又来家里看袭人,两个人亲亲爱爱的模样,也使花家母子俩心中明白袭人和宝玉的关系,就不再提为她赎身的事。袭人刚刚说这一番话,不过是故意试探宝玉的心意而已。 和丫头们说了几句话,转身回房,见宝玉背过身睡觉,知道他在生闷气,心中又不忍,轻轻推推宝玉。宝玉竟然泪流满面。袭人笑道: “别伤心了,如果你真心留我,我当然不会走。” 宝玉问: “我怎么样才能留你?” 袭人温柔款款地说: “你依我三件事就行。如果你真做得到,就是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肯走。” “好姐姐,三百件我都依!”宝玉笑了,“只求你在我旁边看着我,直到我有一天变成了飞灰——不,不,灰还有形有迹,变成轻烟好了,等风一追散,我看不到你,你管不到我时,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也管不着……” 袭人忙掩住了他的嘴: “不许说这些狠话!这就是头一件我要你改的事!” 宝玉说: “好,好,我一定会改的,再说,你可以拧我嘴巴罚我!” “第二件,不管你真爱念书也好,假爱念书也好,至少在老爷或先生面前,装出爱念书的样子。不要天天叫那些读书人‘禄蠹’,好不好?” “好好好,我不再信口胡说。” “还有,不要再弄花弄粉,玩那些女孩子的东西,偷吃人家嘴上的胭脂!” “都改,都改。”宝玉笑着说,“还有什么,好姐姐你快说吧。” “没有了,你自己事事检点些,不要太任性就是。如果我说的你都依了,就是拿八人轿抬我,我也绝对不肯出去。” 两人叨叨絮絮说到午夜,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起床,袭人偏偏病了,请了医生来看,医生说是感染了风寒。宝玉怕吵了她,到外头找别的丫头们玩,玩腻后,便想看看黛玉在做什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房里的丫头(1) 黛玉房里的丫头都出去玩了,只剩黛玉在睡午觉。宝玉推了推黛玉,硬将她唤醒,说: “好妹妹,刚吃完饭就睡觉,对身体不好。” 黛玉说: “你自己出去逛逛,别来吵我,我现在浑身酸痛,困得很呢。” “酸疼事小,万一睡出病来,那就不好了。来,我和你说话解闷,一下子就不困了。”说着,挨着床沿,不请自坐。黛玉并不打算理他,仍旧闭上了眼睛,说: “我不困,只想休息一会儿,你还是到别处闹吧。” 宝玉偏不要,又伸手推黛玉,“不要,我没地方去了……我——见了别人久了,就觉得烦。” 黛玉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知赶不走他,便说: “你既然要待在我这儿,就到那边老老实实坐着,我们说说话儿。” “不要,我也要跟你一样躺着。” “那你要躺就躺吧。”黛玉没好气地说。 “我没枕头,”宝玉说,“我们躺在一个枕头上好不好?” “放屁!”黛玉瞪了他一眼: “外头不是有枕头?自己去拿一个来枕着!” 宝玉到外头走了一圈又回来,嬉皮笑脸地说: “外面的我不要,不知道是哪个肮脏老婆子用过的。” 黛玉只好睁开眼,坐起身来,说,“你真是我命中的天魔星!我把我的让给你好了!”说着,就把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拿了自己的另一个枕头枕上,两个人面对面躺着说话。一近看,看见宝玉脸上有钮扣一般大的一块血迹。黛玉凑近宝玉,用手指细细摸那伤口,才要问: 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却羞怯地笑道: “是刚刚替丫头们调弄胭脂膏子溅上的。”自己找绢子要擦,黛玉先用绢子帮他擦干净了。 “你呀,就是喜欢做这些事!做了就算了,还这么不小心!万一让舅舅看见,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你倒楣!” 宝玉听而不见,隐隐闻到一股幽香从黛玉袖子里传来,便一把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一探究竟。 “这香是哪里来的?” “哪有什么香?”黛玉说,“大概只是柜子里头的香气染上衣服罢了。” 宝玉摇摇头: “不是,这香味奇怪得很,不是一般香味。” 黛玉又找到了话题消遣: “难道我也有哥哥去为我找药,拿什么花儿朵儿泡的冷香不成?我有的也只不过是俗香。” 她暗里讥诮宝钗服用的冷香丸。宝玉笑道: “我才说了一句,你就东拉西扯了这些?非给你看看我的厉害不可!”说着,就翻身起来,两手伸去搔黛玉的胳肢窝。 黛玉素来最怕痒,见他两只手过来乱挠,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嘴里警告着他: “宝玉,你再闹,我就生气了!” 宝玉放手,笑问: “那你还说这种话不?” 黛玉一边喘气一边笑: “我……再也不敢了……”不久却又说: “好吧,就算我有奇香好了,那你可有‘暖香’?” “什么暖香?”宝玉一时不解。 黛玉笑叹: “真是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她?”拐弯抹角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宝玉这下子才听出意思来: “好,好,刚刚才跟我求饶,现在又来了?”说着,又要伸手过去。黛玉赶紧躲人: “好哥哥,不要这样,这回真的不敢了!” 宝玉看她怕成这样,心里暗暗好笑,说: “要我饶你也可以,只要把袖子给我闻闻!”不等黛玉同意,拉着她的袖子,一径闻个不停。黛玉难为情,又赶他: “你该走了!”宝玉却说: “不急,我们还是斯斯文文躺着说话好了。” 黛玉用绢子盖住脸,听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宝玉看她不大来劲,故意哄她: “哎呀,你可知道你们扬州衙门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黛玉问: “什么事?” 宝玉顺口胡诌: “扬州有座黛山,山上有座林子洞……” “胡说,哪有这座山?” “天下的山多的是,难道每座山你都晓得?等我说完,你再批评不迟!”宝玉说: “……这林子洞里有一群耗子精。有一年,腊月初七,最老的那只耗子召集大伙儿开会,说,‘这会儿我们没东西熬腊八粥,现在得下山打劫,你们知道哪里的米粮最多吗?’有个能干的小耗子说,‘山下庙里的米粮最多,共有五样东西,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十分高兴,开始分派任务。问谁去偷红枣,谁去偷栗子,都有人拿了令箭偷去了,就剩香芋一种没人偷。问了好久,才有一只又小又弱的小耗子回答: ‘我愿意去偷香芋。’ “大家看他这么小,没有力气,怎么可能拾得动香芋?都不准他去。但这小耗子却说: ‘我虽然年纪小,身体弱,但是法力无边,口齿伶俐,而且深谋远虑,一定偷得比别人好。’大家就问他: ‘你怎么偷呢?’ “小耗子说: ‘我不直接偷。我只要摇身一变,就可以变成一个香芋,混在香芋堆里,慢慢搬光它。’ “所有的耗子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要他先变一下给大家看。小耗子摇身一变——你猜他变成什么?” “变成什么?” “——变成一个最标致美貌的小姐。耗子们摇头说: ‘错了,错了,怎么变成小姐了?’这小耗子说,‘你们不是说要搬香芋吗?真是没见过世面,难道你们不知道,山下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 话没说完,黛玉已翻起身来,把宝玉的身子按住,笑道: “你是故意笑我!看我把你的嘴撕烂!”说完,用力拧他的嘴。宝玉笑着求饶: “好妹妹,我再也不敢了,我只是因为闻到你的香气,才想起这个典故来!”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 “你骂了人,还说是典故!” 两人正拌嘴,宝钗走了进来,笑说: “你们在说什么典故,我也要听……” 黛玉分辩道: “他用话来骂我,还硬说是典故。” 宝钗笑道: “宝兄弟肚子里的典故本来就比别人多,就可惜,该用典故的时候,他却要忘记,像前儿晚上,他就不记得芭蕉诗的典故,急得一身冷汗,现在,他偏偏就有了记性!”原来宝钗也是来取笑宝玉的。宝玉还来不及答辩,一阵嘈杂的声音从自己房里传来,三个人竖起耳朵听。黛玉先开口说: “是你那老糊涂奶妈正在跟袭人生气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房里的丫头(2) 宝玉走回房里,只见李嬷嬷拄着杖骂袭人: “忘了本的小娼妇!你不过是花了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罢了。你以为有人帮你撑腰,你就可以骑到我头上来?” 袭人明白李嬷嬷发这么大脾气,不过因为她因病躺在炕上,没起来迎接,正要分辩,却听到这一连串不入耳的话,既羞愤又委屈,忍不住哭了。 宝玉听了李嬷嬷的骂,出口反驳: “她生了病,刚才吃药,你不要欺负她!如果不信,就问其他丫头去!” 这话却使李嬷嬷更加恼火,又骂起来: “好,你现在大了,只懂得护着狐狸精!就因为早就不吃我的奶了,眼里哪里还有我在!”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涕泪交织。黛玉和宝钗两人见情势不对,走过来劝李嬷嬷,反而掏出李嬷嬷的一肚子委屈,把当日宝玉为她吃了茶撵走茜雪这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个没完没了。 还好在贾母房里掷骰子的凤姐,听闻了吵闹声,赶过来看。一到,就知道是李嬷嬷老毛病发作了。凤姐笑盈盈地上前拉住李嬷嬷的手,说: “嬷嬷,看在老太太今天心情不错的分上,你就别生气了。照理说,这些晚辈吵闹,你还该管管他们才是,现在您还在这里大吵大嚷,惊动老太太不高兴,就是你不懂规矩了。你嫌谁不好,跟我说就是了,何必动气呢?” 凤姐一边说话,一边拉着李嬷嬷往外走,“我房里现在正炖着一锅鸡,等着孝敬你呢,快跟我喝酒去!”又叫丫头丰儿替李嬷嬷拿拐杖。 凤姐说话如连珠炮般,李嬷嬷哪有插话的余地?眼睁睁被凤姐拉出门槛,才又觉得万分委屈,嘴里不停嘀咕: “如果不是这些小娼妇教我生气,我哪会不懂规矩?让这些狐狸精骑到我头上,我不如不要这老命算了!” 待凤姐一阵风似的把老太婆带走了,宝钗和黛玉才拍手叫好。宝玉叹息道: “她倒懂得拣软的欺负!不知道是哪个丫头得罪了她,她来找袭人算账!” 话未说完,刚刚也被李嬷嬷话尾扫到的晴雯,听见宝玉的话,觉得无限刺耳,马上接口: “谁得罪她?得罪她做什么?……既然把她得罪了,也得有本事承担,不要连累别人!” 袭人一听,泪水又掉了两颊,拉着宝玉说: “我一个人得罪老奶奶就罢了,你干嘛为我得罪别人?我受的罪还不够么?” 宝玉见她额头烫热,病得不轻,忍气吞声地要她躺下,不敢再多说话。不一会儿做杂役的老婆子为袭人端了药来,他又在炕上喂她吃。见袭人睡着了,才放心地到贾母房中吃晚饭。 晚饭吃完,众人玩牌说笑,他心里惦记着袭人,又往自己房里踱过来。 房里的丫头贪着过年的闲散光阴,全到外头去玩了。只剩麝月一个人独坐灯下玩骨牌。 宝玉笑问: “你怎么不跟她们出去玩?” 麝月随口说: “没钱。” 宝玉瞄了瞄床底下,还有一堆铜钱呢。“那些还不够你输?” 麝月笑着说: “袭人病了,其他人全跑去玩了,谁看屋子?满屋子灯火,没人看行吗?” 宝玉心想,这个麝月,倒有八分像袭人,什么事都要往自己肩上揽。想到一早曾听麝月说她头上痒,就说: “我们两个人在房子里对看多没意思,我帮你梳头好不好?” 于是麝月搬来镜匣,把头上的钗钏卸了,一头乌丝流水一般散了开来。宝玉拿起梳子,坐在麝月身后,让镜子映着麝月的脸,在灯下仔仔细细地为她梳起头。梳了三五下,晴雯慌慌忙忙地冲进来取钱,一见他们两人的样子,就对宝玉冷笑道: “交杯酒还没喝,就为新嫁娘梳头了?” 宝玉带笑回她: “你过来,我也替你梳头,好不好?” 晴雯却拉下脸,道: “我可没这种福气!”把帘子摔得格格响,快步出去。 宝玉素知晴雯一张刀子嘴,并没把她的气话放在心上,只向镜中麝月的脸微笑: “这整个屋子里,就只有她爱磨牙!”忽然间,帘子又嘎啦嘎啦响了一阵,进来的人又是晴雯。 “你倒说说,我怎么爱磨牙来着?” 麝月苦笑: “你去赌你的吧,何苦来这儿折磨人?” 晴雯眼珠一转,冷笑道: “你也是护着他的。你们平日和他在搞什么鬼,当我不知道!” 冷笑一声,又冲出帘子外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房里的丫头(3) 女人是水。 宝玉日日淌在水中。时而看着清流浅浅,时而瞥见渣滓浊沫。 无论如何,他如鱼得水。 男人是泥。 他天生不喜欢跟浊泥亲近。自小,他对父亲避之惟恐不及,而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贾环对于他,还不如房里任何一个丫头亲近。 贾环是贾政的妾赵姨娘所生,也是探春的亲弟弟。众人喜欢探春胜于贾环一百倍,宝玉自然也不例外。 “同一个娘胎出来,怎么看却不像姐弟。”贾府的下人私底下都这么说道。探春是女儿身,做人做事端庄大气,从小讨王夫人欢喜,贾环从小却生得猥琐。人人暗叹:“和赵姨娘是一个样儿!” 姨娘虽然是主子的妾,但地位常比不上有实权的丫头。荣府的姨娘中,赵姨娘从来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三天两头便要生事。 元春省亲完,府中无大事。照习俗而言,正月内不宜做针线活儿,学堂中又放年假,荣宁二府一片闲散气象。 这天,在薛姨妈住处,宝钗和已被薛蟠收在房里当妾的香菱,以及丫头莺儿三个人掷骰子赌钱,贾环刚好逛了过来,吵着要玩,宝钗便让他加入。 贾环起先赢了几回,好生欢喜,后来输了几盘,脸色便难看了。这盘,只要掷个“三”以上的数字就赢定了,骰子偏偏转呀转的,转出个“一”来。贾环一急,伸手就抓起骰子,硬说是四点: “我赢了,拿钱来!” 宝钗和香菱原要让他,丫头莺儿却不高兴,一把护住筹码:“分明是个“幺”,怎么说是你赢?” 宝钗明知贾环作弊,却也无可奈何。心想输钱事小,伤了和气事大,瞪了莺儿一眼,说:“你别越大越没规炬?难道少爷还会赖你不成?还不放下钱来?” 莺儿满心委屈,舍不得放下,嘴里嘀咕:“当个少爷还赖我们,真是……前几天和宝二爷玩——宝二爷赢的钱被小丫头抢光,他还笑呵呵的……” 话未讲完,虽被宝钗喝止,贾环听得一清二楚:“我哪能跟宝玉比?你们欺负我不是太太生的,就不理我,只会对他好!” 贾环一气,眼泪鼻涕掉了满脸。宝玉正好也走进薛姨妈家,见宝钗正在骂莺儿,就问:“怎么回事?”宝钗反而替贾环说话,说是莺儿该死,得罪贾环。 宝玉却取笑贾环说:“连玩也要哭?嫌这里不好,就到别处玩好了,哭什么?还不赶快走!” 贾环听了这话,满腹委屈地回家。赵姨娘见他一脸怒气,问:“谁踹了你一脚呀?干嘛摆脸色给我看?” 贾环说:“刚才我到宝姐姐家玩,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哥哥还不分青红皂白地赶我出来!” 赵姨娘呸了一声,道:“活该你自讨没趣!下流东西也想上台面,难怪人家看不起你!” 凤姐从窗外经过,把话收在耳内,隔着窗户向里头说:“正月里骂孩子们做什么?说这种话,也教不好他——环兄弟,出来吧,我带你去玩!” 贾环最怕的人就是凤姐。听见凤姐叫他,马上移动脚步向外走,赵姨娘也不敢再吭声。凤姐问明缘由,笑道:“才输一两百钱就值得这样?下一次再给我知道,我就剥了你的皮!”又叫丰儿拿一吊钱给贾环,贾环唯唯诺诺地接了。 宝玉赶走了贾环,自己留在那儿跟宝钗谈笑。有人来报:“史大姑娘来了!”宝玉赶紧和宝钗赶到贾母房里看她。还没进屋里,已听见史湘云的朗朗笑声。 黛玉也在贾母房中。大半日没看到宝玉,见他姗姗来迟,问道:“你从哪儿来?” 宝玉不假思索:“从宝姐姐家来。”黛玉挑了挑眉毛,冷笑道:“原来是在那里绊住了,不然,早就飞来了呢。” 宝玉愣了一下,回嘴道:“难道我只能跟你玩,为你解闷而已?说这种闲话做什么!” 黛玉听他这么一说,气马上涌上来了:“你去哪里关我什么事?”赌气甩头便进了房里。 宝玉心知不妙,跟了上去:“大家好好的,干嘛又生气了?我就是说错话了,你也多少给大家一点面子,这样——不是让大伙儿看笑话么!” “你管我?” 宝玉陪笑:“我当然不敢管你,只是怕你气坏了身子。” “我气坏了身子,我死我的,跟你又何干?”黛玉一张开嘴就不退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房里的丫头(4) “何苦这么说呢?正月里说死,多不吉利?” “我偏要说死,就是要死!你怕死,就自己长命百岁活下去,与我何干!” “你要这样闹下去,我也不怕死了!”宝玉气鼓鼓地看着黛玉。黛玉生起气来,倒真像一只张牙呲嘴的老虎!偏他又不是武松!宝玉索性道,“大家一起死了干净倒好!” “你说得有理,你这样跟我闹,我确不如死了干净!”黛玉气咻咻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我可没叫你死!”宝玉分辩道,“我是说,我自己死了干净……” 两人正拌嘴,宝钗忽而走过来叫宝玉:“史大妹妹要找你!”说完,就把宝玉拉走了。黛玉站在窗前,越想越是生气,先是默默地流泪,后来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待宝玉再回来找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宝玉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张了嘴愣愣站在一旁。黛玉一阵抢白:“你回来做什么?就让我一个人去死好了!反正还有人比我会说、会笑、又会和你玩,还会哄你……” 宝玉未听完,即凑上前对黛玉悄悄说道:“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都不知道么?我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同一桌吃,同一床睡,我哪有为她疏远你的道理?你偏还跟我生气!” 黛玉眼中泪光又闪,嘴里说:“我又没叫你疏远谁,我只是心里难过!”嘴里虽然这么咕哝,笑意却已轻轻染上两颊,转忧为喜。 “你就知道你心里难过,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会跟着你一道难过?” 这么一说,黛玉低头不语。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问宝玉:“今儿可冷着,为什么不肯披斗蓬?伤风怎么办?不是教人替你操心么?” 宝玉笑说:“我本来是披着斗蓬的——只是看你一恼火,我的心里就躁闷起来,身子热得难受,刚才干脆脱了。” 两人正轻声说话,那边走进史湘云,笑声如银铃:“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平常在一起玩还玩不够?我好不容易来这儿,你们却不理我!”湘云舌头短,一不小心把“二哥哥”说成“爱哥哥”。林黛玉忙不迭取笑她:“短舌头还爱说话!连‘二哥哥’都叫不上来,只能‘爱’哥哥……掷起骰子来,又是‘么爱三’……”宝玉听了直笑。湘云嘟着嘴对宝玉说:“你瞧瞧!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拿人家毛病嚼舌根,看一个挑一个。不过……有一个人,她若挑得出毛病来,我就服了她!” 黛玉赌气问:“那人是谁?我就不信天下有没毛病的人——” 湘云理直气壮答说道:“宝姐姐就是个没毛病的人。” 听湘云在宝玉跟前这般称许薛宝钗,黛玉又万般不是滋味,冷笑道:“原来你是说她呀——我哪里敢挑她!” 宝玉怕黛玉心病复发,赶忙用话岔开。湘云却不放过黛玉,继续说:“这辈子我比不上你,你挑我,我没话说。不过,我倒要请上天保佑,赐我一个短舌头的林姐夫,你就可以常听到他‘爱呀爱呀’的……” 黛玉追着她打,湘云手脚快,立即跑了。宝玉挡在门框边,不让黛玉追过去,笑着说:“就饶她这一回吧。” 黛玉说:“饶了她我就不活了!” 不知情的宝钗踱过步来,见宝玉将一人挡在门内,一人隔在门外,笑盈盈地替宝玉劝架:“看在宝兄弟面子上,别闹了。” 黛玉仍要宝玉让开路:“我才不管呢,你们分明是讲好了来戏弄我!”闹得难分难解,直到贾母叫人传他们吃晚饭才作罢。湘云和黛玉闹过了,不一会儿又和好如初,晚上湘云留在黛玉房里过夜,两人睡同一张床。 有自己喜欢的姐妹来凑热闹,宝玉一夜睡不安稳。第二天天才亮,宝玉迫不及待地往黛玉房里来。黛玉和湘云还在安睡。黛玉严严密密地裹在杏红色的被子里,睡得安安稳稳。湘云的睡相就不规矩了:长长的黑发散在枕边,齐胸盖着—条桃红色被子,衬得被子外的手臂肌肤胜雪。宝玉看了好一会儿,不敢惊动她们,悄悄地靠近,帮湘云盖好被,怕她给风吹了肩膀发疼。心想:“睡觉还是不老实!” 一向浅眠的黛玉,还是给这蹑手蹑脚的不速之客吵醒了,翻起身来,说:“这么早,你跑来做什么?”宝玉硬说不早了,要她们快起来。黛玉把他赶到外头房间等着,才叫醒湘云,穿好衣服,叫紫鹃、翠缕两个丫头服侍梳洗。宝玉岂肯闲着?湘云洗过脸的水,他也要玩,说:“我也还没洗脸呢,不如一起洗算了。” 呆呆看湘云梳好头,他又缠着湘云:“好妹妹,帮我梳头吧。”记得小时候,湘云和他玩,曾帮他梳理头发。湘云不肯,他又千求万求,湘云才扶过他的头来,帮他打辫子,把四边的短发编成子辫,往头顶中间打了个结,再编成一条大辫,用红丝带系住,发顶到辫梢系上四颗珍珠,末端又加上黄金发饰。 湘云帮宝玉梳头时,宝玉没忘翻玩黛玉的梳妆台,顺手拿起一盒胭脂。他自小就爱玩女人的胭脂,不知不觉就要往嘴里抹,冷不防湘云手脚比他快,一个巴掌把胭脂打落在地,笑说:“没出息!你什么时候才要改这习惯呢?” 话没说完,袭人探头进来,看宝玉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梳洗过了,不劳自己动手,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不太开心。宝玉回房时,看出袭人脸色不对,却不知道她生什么闷气,小心翼翼问:“一早又生气了?” 袭人冷笑:“我哪里敢生气?”背过身子去,冷冷地说:“反正已经有人服侍你,你用不着我,我还是回去服侍老太太干脆!”说完,倒在炕上,合着眼,任宝玉怎么叫都不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黛玉房里的丫头(5) 宝玉千道歉万道歉,袭人仍然一声也不吭。看麝月进来,宝玉知麝月同袭人好,便悄悄问她:“你姐姐怎么了?” 麝月把一切看在眼里,心知肚明,抿着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问你自己!” 两人都不理他,宝玉自讨了没趣,说:“不理我,我不如睡回头觉。” 袭人听他老半天没动静,还微微地打鼾,料他已经睡着,怕他着凉,轻轻地拎了个斗蓬帮他盖上。宝玉却忽一声把斗蓬推开,闭上眼睛继续装睡。袭人知道他在生闷气,这一次却不安慰他,冷笑说:“你不用生气。从今以后,就当我是个哑巴,一声也不劝你,这样大家耳根清静!” 宝玉虽然日日同这些女孩儿在一起,可也不全懂女子细密的心思。袭人有什么好生气呢?他一头雾水:“我又怎么了?刚才你莫名其妙就不理我,哪有劝我什么?” 他也跟着赌起气来,故意一整天不出房门,也故意不同袭人、麝月说话,所有杂役只叫一个名唤四儿的小丫头来做。到了晚上,斟了两杯酒喝,一个人面对一室冷清,虽觉没意思,却也不肯和袭人她们说好话儿。怕她们一心满意足,每天都来劝他,这可怎么得了?酒酣耳热后,叫四儿点烛煮茶,自己拿《庄子》出来读,读到庄子外篇《箧》,趁着酒兴做起狗尾续貂的文章来,写完呼呼大睡。一醒来,已是天明,睁眼一看,袭人和衣睡在旁边的被子上。过了一夜,宝玉早把昨天赌气的事忘得干净,推推袭人说:“你还是起来好好睡着吧,这样会受凉的。” 和宝玉生了一天的气,袭人哪里睡得好?不过是装睡。宝玉见她一会儿没反应,伸手去帮她解开衣服。才刚解了第一个扣子,袭人又把它扣上了。宝玉才想起昨天的事,心头一点气也没有了,笑问袭人:“你怎么了?” 袭人说:“我没怎么?待会儿你还是去那边房里梳洗吧,我可不帮你了。” 宝玉恍然大悟,原来她为这个计较昨儿一天!连袭人的心思都这么绵密,可是他没想到的。这时又听见袭人说:“你以后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尽管没日没夜地和姐妹们闹!我再也不跟你斗嘴,免得大家看笑话!” 宝玉笑道:“原来你到今天还记得这事儿!” “一百年都记得!我才不像你,专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 宝玉看她一脸怒容,却另有一番娇美动人,反而心中暗笑,有意逗她,伸手拿起枕边一支玉簪,折成两半,对袭人说:“好,如果我以后不听你话,就跟这簪子一样!” 袭人这下急了,慌忙拾起簪子,说:“一大早起来,干嘛这样呢?就是不听我的话也不要紧,这种话说不得……” 女人到底是需要哄的,玉簪一折,袭人心里的不高兴也烟消云散,又殷殷勤勤地起身帮宝玉洗脸梳头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宝钗的生日(1) 过几天就是宝钗的生日,也是她到荣府暂住之后的第一个生日,精明如凤姐,当然没有忘了的道理,何况贾母又特别提起,宝钗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这生日可不能省着过。为了此事,凤姐还特地找丈夫贾琏商量。 “再大的生日,你都料理过了;这种小事,哪里还要问我?”贾琏不懂凤姐的意思,只觉她多此一问。 凤姐说:“大生日有大生日的处理法,小生日随便可打发,偏偏生日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低头想了想,说:“你糊涂啦?照着林妹妹的生日办不就是了?” 凤姐可不糊涂:“我也知道照林妹妹的给她做就可以了,但是,薛妹妹今年可满十五岁,老太太又特别叮咛过,要找人来唱戏,热闹一番……” “那就比往年给林妹妹过的多加一点。” 凤姐:“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就怕给她办得比林妹妹往年热闹的话,你要不高兴。”对贾琏来说,论血缘,当然是黛玉较亲,原来凤姐是怕贾琏怪她厚此薄彼,故有此一问。 贾琏这才懂,笑道:“你自己不要整日多心来盘查我的行踪就好,我哪里会那么多心呢?” 凤姐管丈夫的厉害,可是里外上下都知道的,但是,贾琏还是有一套。平常凤姐不许他近女色,他就玩娈童,贾府里头长得清秀的小厮,多半和他有些牵扯;若奉命出京,离开凤姐的跟前,他也没忘利用机会到花街柳巷温存一番。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了宝钗生日那天,贾母内院搭起了小巧的戏台,定了一班新出道的戏班子,又在贾母客厅中摆了几桌酒席,请的都是自己人。宝钗到底懂得老人家的心意,她知道年纪大的人喜欢热闹,贾母要她点戏,她就挑千篇一律的热闹戏,指定的点心,也是贾母素来吃的甜甜软软的东西。 虽是自己过生日,宝钗处处知道讨贾母的欢喜。点完《西游记》,待又轮她点戏时,又选了一出热热闹闹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哪里有宝钗的细心,一听她又点了这吵闹不堪的戏,就在宝钗耳边抱怨道:“你就会点这种戏!” 宝钗反而嘲笑他:“亏你白听了许多年戏,哪里懂得这出戏的好处?它不但排场好,词藻更妙呢!” 宝玉说:“我从来就怕这些热闹戏。” 宝钗不以为然:“谁说这是热闹戏?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套戏是北《点绛唇》,音律铿锵有致,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写得真妙。” 宝玉好奇了,央求宝钗念给他听。宝钗便把词念了一遍: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觉得词意不俗,好像触动了心里的那根弦,欢喜地将这支词一念再念,称赏不已,又称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看他那样,把嘴一撇,要他安静些,不许他装疯卖傻。听完戏,贾母要凤姐把演得好的那个小旦和小丑带进来赏钱。问他们多大年纪,原来一个十一岁,一个才九岁。 贾母叹了一口气,要人拿了糖果和两吊钱给他们。凤姐打量了小旦两眼,越发觉得面熟,笑道:“喂,你们可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一个人呢?你们看不看得出来?” 宝钗和宝玉都知道她指谁,但都识趣,懂得含笑不开口。没心眼的史湘云,肆无忌惮地说出口:“我知道,她像林姐姐的模样。”湘云一说,众人都跑上来看,全笑了起来,说:“没错,像得很,像得很!”宝玉心知黛玉会不高兴,狠狠瞅了湘云一眼,使眼色叫她打住。 没想到就因这一眼,他得罪了湘云,不巧又让黛玉牵怒于他,弄得两边不是人。 湘云命令丫头翠缕当宝玉的面把自己的东西收了,气冲冲地说:“明早我们就走,不要留在这里看别人脸色!” 宝玉向前求情,解释道:“好妹妹,你错怪我了……你也知道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知道了不说,都怕她生气,只有你口没遮拦,一下子就说出来。我是怕你得罪人,才对你使眼色!” 湘云更不高兴了:“拿她暗暗取笑跟说出来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我不能说?难道我不配说?”说完,一脸气愤,跑到贾母房里歇息去了。 宝玉自讨没趣,又想安慰黛玉去。一进了黛玉的门,即被黛玉推了出来,把门关上。宝玉在外头,又是一声一声“好妹妹”“好妹妹”地叫,黛玉她把所有的气都算在他头上,怎么也不理他。宝玉站在门口呆等,却也没有离开,好半天没说话,黛玉以为他已经走了,要丫头紫鹃开门,没料到宝玉还站在那里,一副可怜相。黛玉这回不好意思再将他推出门外,宝玉一跨进来,便问:“生气总该有个缘故,好好的你怎么生起我的气来?” 黛玉冷笑:“你们没事拿我比戏子取笑,我难道不能生气?” 宝玉说:“又不是我拿你比戏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宝钗的生日(2) 黛玉说:“那你为什么对云儿使眼色?我知道你怕我对她生气——难道我肚量就这么小,这么多心,容不下别人取笑么?我气她,跟你何干,她得罪我,又跟你何干?” 宝玉听黛玉的口气,就明白,刚刚他和湘云说的话,黛玉都听见了。想想自己本来一番好心,怕两个人生嫌隙,在中间调停,反而落得如此下场,两边都数落他,真是一百个不值得。前几天是袭人不理他,已经够叫他难过,现在更糟了,又惹恼了两个最和他要好的姐妹!他越想越觉得做人没意思,不再分辩,转身回房。在黛玉房里,黛玉不高兴;一转身,黛玉更不高兴,在他身后说:“这一走,一辈子都别来!” 回房之后,袭人看他脸色不对,大致知道原委,想逗他开心,宝玉回话口气却一句坏过一句。袭人说:“正月里,姐妹们都欢欢喜喜,你怎么这样了?” 宝玉答:“她们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你就随和点儿,让大家欢喜,不好吗?” “我……什么大家不大家!大家与我何干,我——我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他随口便诌出刚刚才学到的戏文,越咀嚼它的意思越觉凄凉,不禁大哭起来,坐在书桌前胡乱填了一支《寄生草》的曲词,倒头又睡了。 黛玉虽然把狠话说在前头,心里倒是悬在宝玉身上,不久,假意来看袭人,悄悄踱到宝玉房里来。袭人笑道:“宝玉已经睡了,但这里有一张字帖儿,姑娘要不要看看,写的是什么话?” 黛玉看了,不禁觉得又好笑又可叹:“没什么,不过是随便作着玩的。”回来便拿给湘云和宝钗看了,宝钗正正经经地把宝玉填的词念了一遍: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何因,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完,宝钗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不好,告诉他一支曲子,没事惹出他这些话来!”三人于是决定治他的病根,第二天,一起来找宝玉说禅的道理。 宝玉哪里辩得过口齿伶俐的黛玉和博学多闻的宝钗?一下子就让两个姐妹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承认自己学艺不精,写什么看破世事的禅语还嫌太早。湘云在一旁拍手叫好:“宝哥哥可输了!”宝玉倒是输得心服口服,心想:“原来她们还比我有知有觉!”笑道:“我不参禅了,你们饶了我吧!” 这一笑,四人又和好如初。偶尔的不愉快,不过是湖面因风起波澜,雨过天晴后,不着痕迹。过不久,元春差人送灯谜来,四人又高高兴兴地到贾母房里猜灯谜。 元春出灯谜,有意考考弟弟妹妹们的聪明机巧。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下谕道:“娘娘要每个人把谜底暗暗写在纸条上,一起交给我,带进宫里,由娘娘亲自验看。” 宝钗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意思并不新奇,她一看便猜中了,口里却直说难猜。宝玉、黛玉、湘云和探春心里把答案解了,默默写在纸条上,贾母又将贾环、贾兰和迎春、惜春传来。各人写完后,又各自做了一个灯谜,悬在四角白纱灯上,由太监带进宫里给元春猜,因应她的惜家之情。 第二天,太监又出来传谕,道:“昨天娘娘所做的灯谜,大家都已经猜着,只有贾迎春和贾环猜得不对,娘娘也将你们的灯谜猜了,只有贾环的这个诗不通,看不懂,叫我来问三爷,谜底到底是什么?” 大家好奇地挤上前来看贾环的灯谜: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都哈哈一笑。贾环搔搔头,告诉太监:“大哥是枕头,二哥是兽头。”太监将元春赐的礼物送给猜对的人,只迎春和贾环没有。迎春一向没啥心机,对此并不在意,但贾环又是一脸晦气,老大不高兴。 看元春这么有兴致,贾母高兴起来,叫全家大小聚集一堂继续猜灯谜,承欢膝下。 由于贾政也在场,宝玉和姐妹们只知唯唯诺诺,气氛严肃,贾母也知道这个道理,酒过三巡,贾母便开口要贾政休息去。贾政陪笑道:“老太太设灯谜大会,难道只用来疼孙子孙女,一点都不肯分儿子半点?”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噤若寒蝉,教我闷得发慌。” 贾政难得轻松:“不敢不敢,今天我也是来猜灯谜的,不是来教训人的,大家尽管放松心情。” “好吧,那我就说一个谜给你猜。”贾母眉开眼笑,“猜不着,就要受罚!” 贾政笑道:“这个当然,不过,如果我猜着了,也要领赏!” 贾母于是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猜一种水果。” 贾政早知道是荔枝,故意乱猜,只为讨贾母高兴,猜了几次,才将答案说出来。“我也做个灯谜给您猜!”说着,贾政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个日常用品。” 说完,将谜底悄悄地告诉宝玉,宝玉知道父亲的意思,马上贴近贾母的耳朵,将答案说给贾母。贾母一想,可不是砚台吗? 贾政说:“老太太果然一猜就猜到了。”回头要人把贺彩送上来。大盒小盒的贺礼一齐送到贾母面前,原来是早准备好讨贾母开心的。贾母看看那些精巧的玩意儿,心里当然高兴,命孙儿们给贾政斟酒。又说:“你再去将他们几个作的猜一猜给我听!” 第一个是元妃作的灯谜,写的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猜一个玩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宝钗的生日(3) 贾政笑道:“是爆竹!” 下一个是迎春的: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不假思索,说:“是算盘!”又往下看,是探春的。一看到“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贾政便知是风筝。再来一首格律整齐的,是黛玉的作品: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笑道:“这是守夜灯时烧的香。”宝玉说:“对了。”再看下一首,只有短短十六字: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是镜子!”贾政笑问:“这一个谜做得巧,只是没有署名,是谁做的?” 众人说是宝玉所作。贾政怕太称赞了他,连忙住口。再往下看宝钗的: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贾政读完,脸色倏然一变,心想:“小小年纪,就写出这种不祥的句子,到底不是福寿俱全的命!”答案是夏天的竹枕,但贾政闭口不言,只是垂头发愣。贾母看他忽然不高兴起来,以为他累了,要他回去安歇。 待贾政走了,贾母一声令下:“我们大家现在可以轻松玩玩。”宝玉像活了过来一样,马上变了一个人,跑到贴着谜语的灯前,指手画脚,批评别人的灯谜这句不好、那句不对。凤姐刚好也过来凑热闹,笑说:“我刚刚该在老爷面前,要你即席作灯谜,让你流一桶汗才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大观园封锁(1) 照规矩,元春省亲之后,大观园理当封锁,等待贾妃下一次幸临。但贾元春省亲之后,念念不忘大观园的景致,又心悬家中这些可以作诗填词的姐妹们,就命太监到荣府下了一道谕令,要宝玉和姐妹们搬入大观园中,—起读书做功课。 宝玉听了这消息,喜不自胜,直和贾母盘算,要在新家中装这个安那个。正兴高采烈时,丫头忽然来报:“老爷叫宝玉!”又吓得他面如土灰,死黏着贾母,说什么也不肯去见自己的父亲。贾母安慰了老半天,还是两个老嬷嬷陪着宝玉见贾政,宝玉只得到母亲王夫人房中见父亲。这一路行来,举步艰难,心里忖度着如何应付难关。 到了王夫人房前,见一排丫头都站在檐下。贾府的丫头们人人都知道宝玉怕父亲如猫怕老鼠,看见他那狼狈样子,都偷偷抿着嘴笑。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儿故意逗他:“宝玉,我嘴上的胭脂是刚刚才擦的呢,这一回——你敢不敢吃?” 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何苦作弄他?赶快进去吧!”宝玉低头进了房里,看见贾政正和母亲坐在炕上说话,而迎春、探春、惜春和贾环四人已经坐在那里,心想,父亲这回不是单独叫他来教训的,这才略略安了心。 原来贾政这天只是要把贾姓的嫡孙叫来,训诫他们,搬进大观园后,得好好读书,不可疏懒功课。 贾政每叮咛一句,贾宝玉便恭恭敬敬地答一句“是”,待贾政说完,他便急急想溜走,王夫人又拉他坐下,问一些日常的事。“前不久要你吃的药可按规矩吃?” 宝玉答道:“天天临睡前,袭人都没忘记让我吃。”不巧,贾政耳尖得很,听到袭人两字,马上问:“谁叫袭人?” 王夫人说:“是宝玉房里的丫头。” 贾政皱着眉头,又问:“谁为丫头取这么刁钻古怪的名字?” 王夫人忙替宝玉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贾母如何想出这种名字?贾政并不相信,转身瞪了宝玉一眼,宝玉知道瞒不过,起身回答:“我……我从前读书,记得……记得古人有句诗说,‘花气袭人知昼暖’……因为她姓花,所以我……为她取这个名……” 王夫人连忙说:“你父亲不喜欢,你就回去改了吧。” 贾政怒斥一声,说:“不用了!以后给我多读正经的书,别老是在这些艳词上下功夫!” 王夫人知道,贾政说着说着又要挑宝玉的毛病了,催宝玉快走:“老太太等着你吃饭呢。” 宝玉安然离开,慢慢退出房去,走到门口,向金钏儿伸伸舌头,一溜烟地跑了,跟着他的两个老嬷嬷,被他远远抛在后头。 这个春天,择了好日子,贾府的年轻一辈们欢欢喜喜地搬进大观园去。宝玉选了怡红院,为的是离黛玉的潇湘馆近些。宝钗则住进蘅芜苑,迎春是缀锦楼,探春住秋爽斋,惜春是蓼风轩,李纨搬进稻香村。每一处地方除了各人的奶娘和随身丫头外,又多两个老嬷嬷和四个丫头。顿时园内,花舞春风,柳抚溪水,不再寂寥。 住进大观园后,宝玉天天见着赏心悦目的景致,更无心读圣贤书了。趁着春光烂漫,他写了不少父亲最讨厌的艳词。才不过过了一个月,园内的景致就已不能再吸引他的注意。若不是怕父亲责怪,真想到外头的花花世界走一遭。 书童茗烟倒懂得投他所好,看他百般无聊,就从外头的书坊买了许多本古今小说,像《飞燕外传》、《武则天外传》、《杨玉环野史》那样的杂书,献给宝玉看,叮咛他:“你可小心点看,否则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宝玉如获至宝,把书藏在床上,一没有人在,就拿出来读,比看什么书都认真。 三月桃花开,宝玉拿了一套《西厢记》,坐在沁芳闸附近的一棵桃花树下,细细读了起来。正看到“落红成阵”一句,一阵风吹过,树上粉红色的桃花瓣纷纷散落,不但落得满地都是,也撒得他一头一脸。宝玉想要将身上的花瓣抖下来,又不忍践踏了花瓣,就将身上的花瓣兜着,走到池边才散了,让它们逐水而流,看着花瓣儿飘飘荡荡地流出沁芳闸去。 正望着水中的落花发愣,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问:“喂,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看见黛玉肩上荷着花锄,花锄上又挂着纱囊,一只手中持着花帚,婷婷袅袅地向他走来。宝玉笑道:“你就帮我把地上的花瓣都扫起来,撂在水里去吧。” 黛玉说:“谁说我要丢到水里?丢到水里,不知道它该飘到什么地方,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把它们糟蹋了?我在那边有一个花冢,叫它们随土化了,干干净净。” 宝玉想想也对,说:“那我来帮你。”黛玉看见他手上拿着书,便问:“你手上是什么书?”宝玉连忙藏在袖里,说:“……是《中庸》《大学》一类的书。” 黛玉冷笑道:“别想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给我瞧瞧!” 宝玉犹豫了一下子,悄悄说:“妹妹,我倒不怕你知道……但是,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这是好文章,包准你看了连饭都不想吃!” 黛玉放了花锄,把书接过去看,从头翻起,越看越是爱不释手,索性坐在石头上,把十六出戏都看完,仍意犹未尽。宝玉默默站在一旁,待她看完,小心翼翼地问:“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说:“果然有趣。” 宝玉一听黛玉说,拣起《西厢记》里头的句子,逗起黛玉:“妹妹,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个‘倾国倾城貌’!” 黛玉一听,耳根都红了,一双眼睛圆睁,怒斥宝玉:“你这个该死的糊涂虫,没事搬淫词艳曲里的混账话来戏弄我……我要告诉舅舅、舅妈去!” 宝玉赶忙向前拦阻,说:“好妹妹,对不起,好歹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又不是有意欺负你的……如果我有意欺负你,我就掉进池子里变成王八乌龟……等你以后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我就到你坟上背一辈子墓碑!” 这句话说得顺口无比,黛玉听了扑哧一笑,道:“你倒胡说得真顺口!”又拿《西厢记》中的一句回他:“我看你只会胡说,是个‘银样镴蜡枪头’!” 黛玉引的也是书中典故。宝玉笑道:“那我也要告诉别人你也看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大观园封锁(1) “你过目不忘,难道我就不能?”黛玉笑着把书还给宝玉。宝玉说:“我们正正经经收拾落花去吧,别告诉别人我们看了这书。” 正将花瓣掩埋妥当,袭人找人来请宝玉回去。黛玉一个人无事可做,想回房里休息,走过唱戏女孩子住的梨香院,隐隐听见其中笛韵悠扬,歌声婉转,不由得静静地听了一晌。那里头唱的是“游园惊梦”的词儿,有几句话明明白白飘进黛玉的耳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细听着那词中的意思,竟然觉得心中萧索,悲不可抑,眼里的泪水,又像珍珠一样涌出。心想,这大观园里的繁华,不过只如春天里落英缤纷的桃花,终究会归于尘土吧。就像她的父亲、母亲,归于尘土,终于不可追寻。眼前一切,有朝一日将成断井残垣;富贵荣华,本将成梦幻泡影…… 风一吹,满院的桃花瓣又如落雪,拂不胜拂,扫不胜扫,黛玉看着满天飞花,轻轻地用袖子抹去了眼泪。 这一伤起春来,黛玉许久闷闷不乐。第二天又整天不见宝玉,更无精打采,打发了雪雁问去,传回来的话却说:“姑娘,不好了,二爷给烫得一脸油!” 黛玉赶紧过去探问,只瞧见宝玉正拿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脸,脸上则厚厚地抹了一层膏药。黛玉想过去看个仔细,宝玉却别过脸去,偏不教她看见,心知,黛玉这个人,生来不喜欢看不堪的东西。 原来,一早王夫人叫了宝玉和贾环到她房里来,贾环正抄写着《金刚经》,而宝玉多喝了一杯酒,倒在炕上休息,看王夫人的丫头彩霞没事,就要她来拍背。彩霞素来和贾环合得来,不太爱搭理宝玉,宝玉跟她说话,她爱理不理的。偏偏宝玉一定要逗彩霞,拉起她的手,故意纠缠:“好姐姐,你就多理我一点儿也好。”贾环素来和彩霞好,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故作失手将宝玉身旁那盏蜡灯往宝玉脸上一推,宝玉应声“唉呀”叫了出来。 满屋子的人吓了一跳,跑过来看时,宝玉满脸已全是蜡油。王夫人又气又急,一边要人帮宝玉擦洗,一边骂贾环。凤姐也在,边收拾边说:“这老三怎么这么毛毛躁躁!赵姨娘平常是怎么教的!”王夫人听了更加发火,派人叫赵姨娘过来,劈头就是一顿骂! 赵姨娘在王夫人面前,只得忍气吞声,一句话也不敢回。只在一旁低声下气赔罪。还好宝玉并没有烫伤眼睛,只是左脸起了水泡,又肿又痛。宝玉怕贾母生气,见了贾母,却又说是自己不小心烫着了,贾母便把宝玉的丫头都骂过一顿,人人头上都顶了不白之冤,都不敢说出实情。 为了这个小灾厄,贾母特别请常到家里来的道婆,在庙里为宝玉点平安灯,保佑他平安无事。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懂得一些巫术的马道婆,却是个不安好心的老太太。一路逛到旧识的赵姨娘房里来,向赵姨娘讨了些零星绸缎做鞋面,听赵姨娘说起这多年在贾府受的苦,又极尽挑拨之能事来。 “不是我爱说闲话,你们今天会到这步田地,完全是你们不长进,难怪会到处给人欺负,其实——明里虽不敢怎样,暗里也该算计他一下,好教他们不要如此嚣张!” 听马道婆这么说,赵姨娘精神一振,问:“怎么暗里算计?我倒也有心,只是不知道方法……你若知道,就告诉我吧,我一定会大大地谢你!” “我……阿弥陀佛,我哪里知道,这……别问我好了……”马道婆面有难色地说。赵姨娘知道这马道婆是最贪小便宜、又经不起央求的,便笑着说:“你别来这一套,你一向是最肯济弱扶倾的,你会眼睁睁地看别人整死我们娘儿两个不成!”又对她使脸色:“难道我会忘了谢你?” 马道婆说:“谢是不用讲了,但我……我可不忍心让你们娘儿两个继续受委屈!” 赵姨娘一听,即知马道婆这闲事是管定了,又怂恿她道:“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糊涂了?如果法子灵验,把他们两人断了根……到时候,这一家子还怕不落在我们手里么?那时候你要什么没有?” 马道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把事情办妥当了,又没有凭据,万一你不认账怎么办?” 赵姨娘满脸笑:“这不难,我这里有些私房钱,还有些衣服首饰,你先拿去。然后,我再写张欠条给你,到时候,你再来讨,好不好?” 不消赵姨娘再多说话,马道婆一看眼前的东西,哪里移得开眼睛?于是慷慨答应帮这个忙。她伸手将东西拿了,又收了欠条,接着,向赵姨娘要了两张纸。 “要纸做什么?” “你且慢慢看着。”马道婆拿剪刀剪了两个人形,叫赵姨娘在纸人身上写了凤姐和宝玉的年庚,又找了一张蓝纸,剪了五个青面鬼的样子,叫赵姨娘钉在一起。 “这就好了?”赵姨娘半信半疑,不知道马道婆搞的是什么鬼,可有效否。 宝玉由于烫伤了脸,大半时间在家静养,黛玉天天陪他,两人反而比平常多了时间说话。这一天,宝玉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又逢一个春阳和煦的好日子,黛玉看了两篇文章,便和丫头紫鹃一起出来,在大观园内走走逛逛,顺便欣赏花香鸟语,不知不觉地又走到怡红院。几个丫头正在廊上看画眉洗澡,品头论足,房内传出阵阵笑声,原来李纨、凤姐、宝钗都已早来一步看宝玉。黛玉笑道:“今儿全部都来了,是谁下帖子请的?” 凤姐看到黛玉,便想起前两天打发人送给黛玉的两瓶茶叶,问:“姑娘可喝得上口?” 黛玉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叫人谢凤姐,赶忙道谢。宝玉插嘴道:“我可觉得味道不好。” 宝钗则说:“我倒觉得味道还不错呢!只是没有一般茶叶的颜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大观园封锁(2) 黛玉却爱那种淡淡的茶味。凤姐便说:“我那里还多着,改天有事要请你帮个忙,顺便打发了人给你送去。” 黛玉一听凤姐这么说,不自觉地和凤姐斗起伶牙俐齿,笑道:“唉呀,大家听听,才吃了她一点茶叶,就要还她人情!” 凤姐也不甘示弱,接过话去:“那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叶,为什么不做我们家的媳妇儿!” 众人大笑,黛玉脸都红了,别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说。宝钗笑道:“还是二嫂子会说话。”黛玉急了,回头说:“什么会说话?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 凤姐笑着指宝玉:“你看看,我们这个人,论长相论门第,哪一件配不上你!” 这一说,黛玉更是害臊,转身就走,不理人了。 宝玉同宝钗追向前去,硬生生把她拦住了。不久王夫人有事唤凤姐,大家也散了。宝玉还舍不得让黛玉走,拉住黛玉的手说,“林妹妹,等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说呢。”黛玉停了步子,但这回,宝玉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却不说话,像个呆子。 “你再不说,我可要走了……”黛玉话还未完,宝玉即双手抱头,喊着头疼。黛玉原以为他只是跟她闹,没想到宝玉竟拿着自己的头猛撞墙!众丫头慌了,有的忙着拉住宝玉,有的忙着通报贾母,几乎一家子的主子奴仆都赶来了,宝玉还是寻死觅活的,疯疯癫癫。正忙成一团,凤姐竟然持着一把亮晃晃的钢刀走过来,见鸡砍鸡,见狗就要杀狗,见了人,又瞪着眼睛要杀人!几个力气大的女人赶忙上前将凤姐抱住,抢下她的刀来。 不多久,两人不发疯了,浑身上下却如火炭燃烧,躺在床上,嘴里胡言乱语。一连三天,喝遍了各式药方和符水,一点效也没有,一连三天,两人都给这怪病整得气如游丝。贾母看得心如刀割,骂起贾政来: “都是你们平日逼他读书写字,逼得太急,把胆子吓破,才会这样!”眼看宝玉只剩一口气,贾母几乎发起狂来,哭道:“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你们的命来抵!” 贾母正伤心时,家里有人来报,“两口棺木都做好了!”贾母更是震怒,大闹:“谁吩咐做棺材的?给我叫过来打死!”一时,家中天翻地覆,而人人却束手无策。黛玉和宝钗及诸姐妹的悬心更不用说。 就在这危急时候,家里却不请自来了一僧一道,口口声声说是来治妖孽的。贾母和王夫人叫人请二人进来,其中的和尚说:“你们不必多话,我们都知道了。”道士要人把宝玉的“通灵宝玉”带来,放在手掌上,摩挲了一阵子,说:“这玉原来能除凶邪,只是为声色所迷,所以不灵,唉……”和尚诵了几句经,长叹一声,喃喃自语:“这玉,本是女娲补天剩的最后一块石头,放在青埂峰下,竟跑到人间来惹是生非……尘缘未断,无可奈何!” 之后,吩咐贾家人把玉悬在宝玉卧室门槛上,说是三十三天后,两人自然会好。 贾政眼看无其他方法,即按照那一僧一道所说的做了,果然,当天夜里,宝玉和凤姐高烧退尽,都有起色,一日好过一日。这场劫难,总算平安度过。黛玉却已经把眼睛哭肿了一百回,为他默念成千上万次个阿弥陀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家财大势大(1) 贾家财大势大,不知有多少近亲、远亲眼巴巴地望着,想分一杯羹。这回又来了一门贾姓的远亲,算来和贾蓉同辈,名叫贾芸,到贾府谋差事来了。贾芸天生懂得人情世故,凭着一包孝敬凤姐的麝香和冰片,以及三寸不烂之舌,在凤姐跟前讨到了一个管花、管树的肥缺。 贾芸一进贾府,除了本分工作外也不肯闲着,又来拜访宝玉牵关系。宝玉难得见贾家亲戚中有这么一个懂事又俊秀的人物,对他也甚具好感,随口要贾芸有空就到怡红院玩。贾芸并没把宝玉的话当做富贵公子的一句客气寒暄,信以为真,三番两次拜访宝玉,偏偏宝玉都不在家,只有一个叫小红的丫头肯帮他带信儿。这带信儿的丫头原叫红玉,因为“玉”字犯了宝玉和黛玉的名,就改为小红,不过十四岁。 小红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几番想在宝玉跟前表现表现,但怡红院里的大丫头太多了,袭人之外,还有麝月、晴雯、秋纹、碧痕等人专宠当权,她一步也近不了宝玉身边。因而,她在怡红院许久了,宝玉还没跟她说过话。 这回得了贾芸要她捎口信的差事,又逢宝玉一个人从后门回来,小红才有机会接近宝玉,同他说话:“宝二爷,有个叫贾芸的找你。” 宝玉倒不在意小红说什么,一面喝着小红端上来的茶,一面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俏丫头,笑问:“你也是我这屋子里的人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小红皱着眉头,乘机诉苦道:“你不认得的可多呢,岂止我一个人而已。我又不递茶水,也没机会在你面前拿东拿西,你怎会认得我?” 宝玉问:“那你怎么不到我眼前做事,让我认得你呢?” 小红这可就有口难言了,那么多大丫头勾心斗角,争着宝玉的宠,她要硬挤上前去,不怕她们用利爪撕成碎片才怪!才在心里盘算怎么答才妥当,秋纹和碧痕就嘻嘻哈哈地共提着一桶洗澡水回来。她们看见小红一个人和宝玉在同一间屋子里,心中大大不自在。趁宝玉在洗的当儿,把小红找到跟前,问她刚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一脸委屈,说:“我哪有进二爷屋里?只不过是我的手帕不见了,我往后园找去,刚碰上二爷要茶喝,姐姐们又一个都不在,所以我才帮二爷倒茶。” 这些大丫头们在宝玉面前必恭必敬,斯文得体,在小丫头跟前可耀武扬威呢。话没说完,秋纹已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说:“不要脸的下流东西!谁不知道你老想抢这种好事做?也不拿镜子照照,看你配为他倒茶不配?” 碧痕也一口恶言:“你这么喜欢倒茶,以后二爷跟前的茶,都叫你倒,让你倒得高兴,好不?”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小红面红耳赤,又不敢顶嘴。直到一个老嬷嬷来传凤姐的话,说是明天有个叫贾芸的监工带花匠来种树的事,她们才作罢。 小红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在宝玉跟前做点事,就遭到恶言恶语的排挤,心里闷得难受,心想,以后还是少沾惹宝二爷得好。不知不觉,又想起要她传话的贾芸,那人面目清秀,算来也是贾家的亲戚,不知对自己的印象如何?胡乱想着,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梦中,贾芸捡了她的手帕,还来拉她衣袖。她惊得花容失色,冷不防被门槛绊了一跤,吓得醒了过来,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大观园里丫头众多,全然是阴盛阳衰的局面,没几个面目清秀的公子,看在这芳心寂寞的丫头眼里,便胜于稀世珠宝。贾芸寻宝玉不遇,遇小红正着,又问了她的名字,在小红心中,已值得魂萦梦系了。 因宝玉受了巫蛊害病,听了一僧一道的话,要修养三十三日。原本受命种花的贾芸,在这期间内奉命为怡红院外的守卫,带着贾家的一些家丁和小厮,连夜看守,和小红等丫头日日相看,渐渐混熟,但只能说说公事,私事却不好启口,小红偶尔瞥见贾芸手中的绢子,果真像自己不久前丢掉的那条,想要问他,却不好开口,心里百般纠缠,好不苦恼。 这一天,怡红院里的小丫头佳蕙来找小红。话说着说着,发现小红脸色比平常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呢?要不要回你自己家里住两天,好好休息休息?” 说穿了不过是心病而已,小红叹了口气:“我好好的,回家做什么?” 佳蕙又建议:“我看你这种懒懒散散的样子,和林姑娘的病差不多,不如向林姑娘要点药吃!” 小红又好气又好笑:“药是可以借来吃的吗?你胡说八道什么?” 佳蕙说:“可是,你这样元气一天坏过一天,也不是办法……” 小红只觉心头一片郁闷,不由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哪里明白我心里的事?” 佳蕙听出她话中有话,想了想,说:“说得也是,我们院里,上头一向是压下头的,不说袭人好了,她做人做事当然是没话说的,最可气的就是晴雯、麝月、绮霞那几个,她们哪能算是上等人?仗着宝玉疼她们,一个一个目中无人……” 小红的心事却不是这个。她悄悄说:“也不用气她们,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谁能在这里一辈子呢?我们在这里,再长也不过多待个三年五年,不久,各人做各人的去了,谁还管得了谁呢?” 佳蕙是个心肠软的丫头,听小红这么一说,眼圈儿都红了。忽然有丫头跑来,交代小红,又是绮霞有事,交代她描两个绣花样儿。“大家都是丫头,偏偏得主子宠爱的,就成了小姐。”小红心里一时难以平静,又不能不应声做事。心里却想,总有一天要让她们有的瞧——但又能如何呢?她倒想不出来。伸手往抽屉里一摸,笔都秃了,就往宝钗那边借笔去。路上遇到了怡红院里跑腿的丫头坠儿——坠儿身后跟着的,可不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小红不好意思直接跟贾芸说话,问坠儿:“你往哪里去?” 坠儿说:“宝二爷有事传芸二爷呢。” 小红见机不可失,故意跟坠儿说:“前些日子,我丢了手帕,不知你捡到了没?”贾芸在一旁打量小红,眼里含笑,不知在想什么。小红脸一红,便闪开了。一直到走远了,才回过头看贾芸的背影,不知他可听见自己说的话?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家财大势大(2) 帕子果然是贾芸捡走的。他对小红本有几分好印象,一听她问起帕子的事,心中喜不自胜,问了坠儿叫什么名字,多少月钱,父母在何处等事,再东扯西牵,要坠儿做个传信人。“刚刚和你说话的,是不是叫小红?” 坠儿笑道:“你问她做什么?” 贾芸把绢子的事情说了,坠儿说:“那你就拿来给我吧。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谢我来着。”贾芸把绢子给了坠儿,要坠儿千万告诉小红,是他拾到的,又逗坠儿:“如果她谢了你,可别忘了我这一份!” 本是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但对大观园的小丫头来说,可是天大消息。坠儿喜滋滋地向小红讨功劳去了。怕怡红院里说话隔墙有耳,选了地处偏僻的滴翠亭。这亭子四面的雕花窗子都贴着窗纸,十分隐密,两人在亭里头唧唧喳喳。 “你看看,这绢子是不是你丢的那块?不然,我还芸二爷去。” 小红一看,果然是她丢的那条,马上抢了过去。坠儿不服,说:“你拿什么来谢我呢?芸二爷还特地叮咛我,你也不可以忘了谢他!” “谢你自然是应该的,我哪会食言,只是,芸二爷好歹是个‘爷’们,捡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要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不行!芸二爷再三跟我说……你若不谢他,他可不愿把帕子还给你!” 小红心里再三犹豫下,掏出了随身的绣囊给了坠儿:“也罢,把我这东西给他,算是谢他的——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先给我起个誓!” “好,我要是告诉别人,嘴上就会长疔,不得好死!” 小红忙掩住坠儿的嘴。想了想说:“唉呀,我们只顾说话,都不怕外头有人偷听,我们该把这些窗子都推开了才是……” 没想到,在外头把这些话尽收耳里的,就是宝钗。她方才为了扑一对玉色的蝴蝶,不知不觉走到滴翠亭来,不巧听到这一段话。一听小红要开窗,一时来不及躲;为了避嫌,马上想到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放重了脚步,轻呼道:“林妹妹,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往前头假装找人。 小红和坠儿万万没想到外头正有人,见到宝钗不免心虚,吓了一跳。宝钗反而泰然自若地向她们两个人笑道:“林姑娘可躲到里头去了?”两人都摇头说没看见。宝钗又说:“我刚在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头玩水,想过来吓她一跳,没想到她一溜烟就不见了!”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心里暗暗好笑。没想到这一个谎话,反而使这两个丫头更加心惊肉跳。小红心下以为,黛玉一定把话听去了;坠儿心里也这么担心,大半天不言语,只望着一湖春色发呆。小红说:“如果是宝姑娘听见,也就算了;那林姑娘又多心,又爱刻薄人,万一给她走漏了风声,那可怎么好?” 虽说黛玉是少见的多心与伶牙俐齿,但这多心,倒多因宝玉而起。其他人的风花雪月,关她何事?虽然说是和宝玉一起长大,宝玉的癖性她明白九分,但是,仍丢不下对他的多心,惟恐他昨天明白了她的心意,第二天,又忘得一干二净,不把她的牵挂放他心里。 过了三十三天,宝玉的精神已恢复平常,脸上的伤卸了膏药后连疤痕也没留下,身子反而比从前健壮一些。这天,他在大观园中闲逛,顺着路又走到潇湘馆来。黛玉好静,潇湘馆多半时候也悄无人声,宝玉无意惊扰丫头们,放轻了步子,像只猫似的溜进屋里,顿时闻到一股幽香从碧绿的纱窗里传出,于是就把脸贴在纱窗上往里头瞄,里头暗,还没看见什么,只听得细声长叹: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再往里头瞧,只见黛玉正在伸懒腰。他在窗外笑道:“什么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着,一面掀帘子跨进来。黛玉羞得一脸通红,拿袖子遮住脸,又翻身朝里头装睡。 宝玉才走过来,要把黛玉的身子扳过来,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却进来阻止他,说:“你妹妹在睡觉,等她醒了再来吧。”刚说完,黛玉却翻身而起:“谁在睡觉?”一脸惺忪笑意,生怕婆子们把宝玉赶走。 宝玉看她睡眼朦胧,别有一种脱俗之美,脸上又带着一片红晕,不觉看得痴了,神魂荡漾,又想起她刚刚念的句子,心都酥了。整个人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笑问:“刚刚说的,可不可以再念一遍给我听?什么叫‘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紫鹃正好进来,要服侍黛玉洗脸梳头,宝玉借口要先喝茶,把紫鹃支开。然后笑着对黛玉念了一段艳词:“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知他有意调戏,—听便急了,拉下脸来,说:“你胡说些什么?” 宝玉笑道:“我哪有说什么?你听见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家财大势大(3) 黛玉气得连眼泪都掉下来,说:“你在外头看了混账书,专门拿我来解闷!”转身下床,扭头就走。宝玉这才知道黛玉真翻了脸,又手忙脚乱地过来拉黛玉:“好妹妹,你别生气,我再说这种话……嘴边一定长疔,烂了舌头!” 正要再温柔相劝,袭人匆匆忙忙找来,说:“老爷找你呢!”这一召唤如天打雷劈,吓得宝玉冷汗直流,再也顾不得黛玉脾气,一径往怡红院走,换了衣服就要去见父亲,他的书童焙茗见他神色慌张,却站在路旁窃笑。 焙茗正是茗烟。前些时候,宝玉嫌他原来的名字不够雅,便把他的名字改了。宝玉问焙茗:“你笑什么?”却有个躲在一旁的人冲出来,哈哈大笑道:“要不是我叫他告诉你,你父亲找人,你怎会出来这么快?” 来人原来是宝钗的哥哥薛蟠。此时焙茗已笑跪宝玉跟前求饶,宝玉才知两人串通来骗他。 薛蟠也向他作揖赔不是:“别难为他,是我要他这么做的。” 宝玉虽被戏要,但也不生气,薛蟠找他总比父亲叫他要好过一百倍,只是嚷着说要向薛姨妈告状。薛蟠说:“这样好了,下次你要吓我,就说我父亲找我便成了!” 薛蟠天不怕地不怕,连死去的父亲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宝玉笑道:“再说就不像话了!” 薛蟠找他,不为别的,只有吃喝玩乐而已。原来第二天是薛蟠生日,附和他的一党人,早早搜刮了天下的奇珍异品来投其所好,有暹罗国进贡的暹罗猪、洋钟大的西瓜、比手臂还长的莲藕,薛蟠便来邀宝玉和好友冯紫英等来共享。 有东西玩,宝玉的脚程比任何人都快,这一天,待在薛蟠那里喝了许多杯,教任何人都寻他不着。黛玉一早和他说话,还说得意犹未尽,听他给舅舅叫走了,不知要受什么罚,惦着他一整天,他却又没来,心中着实为他担心,这天吃完晚饭后,慢慢走到怡红院来寻宝玉。走到沁芳桥,眼见宝钗在她之前走进怡红院。她稍稍停下步子,在沁芳桥上观看各色水禽,微暗天色中,只只仍色彩斑斓,静静地站在桥上看了一会儿,才到怡红院轻轻叩门。 谁知怡红院内,晴雯和碧痕两个丫头拌了一天嘴,晴雯闷了一肚子气,忽然看宝钗来了,就把气移到宝钗身上,背地里抱怨道:“有事没事就来坐着,教我们三更半夜睡不着觉!” 正抱怨着,又听见外头有人敲门,不分三七二十一,应道:“全部都睡了,明天再来吧!” 黛玉怕丫头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又提高了音量叫道:“是我呀,还不开门吗?” 晴雯在气头上,索性说:“管你是谁!二爷吩咐,一概不准放人进来!” 黛玉一听,气得傻了。呆呆站在门外,两串眼泪便掉了下来,自言自语:“虽然说,外祖母要我把这里当自己家,但我在这里,到底是客,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人家自然有道理欺负我,跟这些下人怄气,不过自讨没趣!” 这么一想,心情更激动难安,站着也不是,回去也不是,但听闻怡红院中发出串串笑语,仔细一听,就是宝钗和宝玉两人的声音,越发伤感起来。顾不得夜里露冷风寒,就站在墙角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地呜咽起来。 哭了老半天,见宝玉和袭人送宝钗出来,急忙闪过一旁,像个木雕泥塑般地躲到花阴下,他们的欢声笑语涌入她耳窝里,一声一声仿佛针刺。 回到了潇湘馆,黛玉又含泪到天明。紫鹃和雪雁素来知道黛玉性子,她没事闷坐,不是愁眉,就是长叹,好端端便会如此,习惯成了自然,也没上来劝话,任由黛玉一夕不成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家财大势大(4) 芒种一过,便是夏天。风俗相传,这一天花神退位,闺中女子须向花神饯行。大观园的女孩子们都起了大早,用花朵和柳枝编成饰物,或以绫罗彩线做成旌旗,结在树头和花枝上,日出时,只见满园花枝招展,和女孩们的灿灿笑容相映。 一早宝玉见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几个姐妹及李纨、凤姐,群集在一起做饯花会,独不见黛玉,便走到潇湘馆寻她。黛玉因前一夜被晴雯关在怡红院外挨寒受冻,夜里又失眠,所以起得特别迟,正梳洗完准备出去,却看见宝玉笑嘻嘻地进来,说:“好妹妹,你昨天告了我的状没?我可担了一整天的心!” 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又使黛玉多心。昨夜晴雯将黛玉关在门外,黛玉左右思量,正以为是宝玉唆使;黛玉想来,必是因宝玉说了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的浑话,被她骂了一句,所以生了气,才不要晴雯开门,只顾和宝钗在里头嬉笑。一听宝玉对她开这玩笑,她更加恼火,只顾和紫鹃说话,全然不理会宝玉。宝玉再三打恭作揖,黛玉正眼也不瞧。宝玉哪里知道,她又为哪件事不开心呢? 宝玉满腹狐疑地随着冷冰冰的黛玉跨出潇湘馆,加入众姐妹们看鹤舞的行列。先和探春说了些话,一转头,黛玉又不见了。宝玉心想,她生两日气就会好,也就任她走开,不再相缠,自己却再无心思和姐妹们谈笑,一个人走走逛逛,踱到昔日与黛玉葬花的所在来。 到了花冢,竟听见山坡的那头有人哭,哭声中还有说话的声音。他煞住了脚步,心想:“不知是哪房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里躲着哭?”竖起耳朵一听,原来是黛玉一边呜咽,一边吟诗: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昨夜的一腔怨气无处发泄,趁这春光明媚的花神饯别之日,全都倾吐给满地的落花枯叶。本是随口念几句,岂料自己越念越顺口,竟然逶迤成了长诗。黛玉念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静静躲在一旁听着的宝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哭倒在山坡旁了。 他心想,黛玉的月貌花颜,终有一天,随韶光流转形销骨毁,终于无可寻觅,而园里所有美丽的女子,又有谁能逃于落花凋零的命运?斯园斯花斯柳,毕将流于虚无,而今日历历美景,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有人哭得凄风惨雨(1) 黛玉正伤感,忽而听见附近山坡处,也有人哭得凄风惨雨。心中暗想:“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那边还有个更痴心的不成!”绕过去一看,原来就是惹她生气的宝玉。她冷冷瞪了他一眼,啐道:“呸,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狠心短命的——”说到“短命”二字,不觉掩了口,甩袖子走了。 宝玉连忙赶上前去,说:“妹妹,我知道你不理我,但你且听我说一句话再走。” 黛玉果然停住脚步冷眼看他。宝玉说:“那有两句话你听不听?”黛玉以为他又要耍赖,转头又走,听得宝玉在她背后叹息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黛玉听得这两句话,不由得站住了,回头问:“当初怎么样?今日又怎么样?” 宝玉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你来这儿,一开始就是由我陪你玩的,我心爱的,你要就给你;你我都爱吃的,一定等你回来吃,一个桌子吃饭,一张床睡觉,天天提防不懂事的丫头们惹你生气……谁知道你长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虽然不明白黛玉为什么伤起心来,但黛玉的心思,他素来是一清二楚的。宝玉看黛玉认真听,他更认真说了:“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反而把什么外四路儿的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见……我白白为你操了一番心,有冤无处诉!”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眼睛又红了。黛玉也默默滴下泪来,站在他面前,一径低头不语,宝玉又说:“我也知道自己一定有什么不好,才会惹你生气,你若不高兴,打我几下、骂我几句都可以,可是你若不理我,我就像少了魂、少了魄似的,万一我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是个冤死鬼,任凭高僧怎样帮我念经超渡,都不能超脱……妹妹,你还是明明白白地把话说清楚!” 黛玉听了他这一连串殷勤诚恳的话,不觉得把所有的气都丢到九霄云外去,说:“话既然这么说,为什么昨晚我到你那儿,你偏不开门?” 这原非宝玉意想中事,他十分诧异:“这话打哪儿说起?我要敢这样,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你别死啊活啊乱讲,一点也不避讳!”黛玉啐道,“你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何必赌什么誓!” 此时黛玉的心已经宽了,心想,必是丫头懒得动,做事疏失而已。宝玉说:“想必是丫头们太懒,待我回去,问是谁这样,教训教训她们。” “虽然我不该管你们家的事——但你那些姑娘也该教训教训,今儿得罪我事小,明儿如果连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说着,眼里还含着眼泪的黛玉,竟抿着嘴笑出声来。宝玉知她又故意取笑人了。 这一说开,两人又和好如初,更将彼此系在心里。 这晚宝玉在母亲王夫人处吃饭,黛玉偏要到贾母处去。宝钗笑着催宝玉跟着去,宝玉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跟黛玉走,随口说:“理她呢,过一会儿就好。”但黛玉一走,他又魂不守舍,一顿饭吃得索然乏味,急忙吃完,要茶漱口。探春和惜春笑他:“二哥哥,你整天到底在忙什么呀?连吃饭、喝茶也要这么匆忙?”只宝钗看出他的心事,笑道:“你们留他在这里胡闹什么?让他早点看黛玉妹妹才是正经事儿!” 宝玉急忙走到贾母这边。进了时屋,只见一个丫头在吹熨斗,两个丫头在炕上打粉,黛玉弯着身子,不知在裁些什么。宝玉一进来,便笑着问:“你在做什么?才吃完饭,就这样弯腰低头,小心头疼!” 黛玉却不理他,只管做她的事。有个丫头进来报告:“刚刚那块绸子的角儿还弯弯翘翘的,得再烫一下才行。”黛玉却把剪刀一搁,冷言冷语说:“理他呢,过一会儿就好。” 宝玉知道方才随口跟宝钗说的话又给黛玉听见了,脸色一沉,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得要想些话再向黛玉赔罪,焙茗又来找他,说:“冯大爷有请。”宝玉知是昨天信口与冯紫英和薛蟠约定要碰头的,不好让他们久等,也没再好言相劝,就离开潇湘馆。 宝玉到了冯紫英家,只见薛蟠已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除了薛蟠外,还有一些唱曲儿的小厮,和京城里以唱小旦闻名的蒋玉函,以及正与薛蟠打得火热的妓女云儿。大家介绍过了之后,就吃茶喝酒。薛蟠三杯酒下肚,不觉忘情,拉着云儿的手,要她唱曲子。云儿唱了一曲后,激起宝玉唱歌的雅兴来,说:“他们光喝酒容易醉,没啥意思,我们不如来作新词,唱新鲜曲子……这样吧,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但开头都要说出‘女儿’这个词来,作不出来,罚十杯酒,再唱一首新歌,再以古人诗词作结……” 胸无点墨的薛蟠不等他说完,站起来吵着要走:“我不跟你们玩这个文绉绉的游戏!你们这指明了是要捉弄我!” 云儿笑眯眯地推薛蟠坐下,说:“你大不了多罚几杯酒,难道怕醉死不成?”薛蟠不得已坐了下来。宝玉早已胸有成竹,当即唱道: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大家听了,都拍手叫好,只有薛蟠板着脸说:“不好,不好,该罚酒!” 冯紫英笑问:“为什么该罚?” 薛蟠说:“他说的我全不懂,为什么不该罚?” 宝玉兴致甚佳,要云儿拿起琵琶,清清喉咙,便唱起了一首新词: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再下来,冯紫英、云儿都即兴作词交差。当众人的眼光投到薛蟠身上,薛蟠急得眼大如铜铃,说:“看我干什么,我就要说了,你们别急……女儿悲……”接着咳嗽了两声,才说: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瞪了瞪眼说:“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嫁了乌龟不该悲吗?”接着,灵机一动,又说了下一句: 女儿愁——女儿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有人哭得凄风惨雨(2) “怎么,说不出来了?”云儿故意揶揄他。薛蟠四平八稳地念道: 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该罚,该罚!”蒋玉函笑道,“刚刚那句让你混过去也就算了,这句完全不通!” 宝玉笑着说:“押韵就好。”解他的围,薛蟠也顺水推舟:“他都说可以了,你们还闹什么?” 云儿说:“我看你是作不出下两句来的,就让我替你说好了。” 不料薛蟠却坚持自己独立完成:“胡说,我早就想好了,这第三句是——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呆若木鸡。冯紫英拍案道:“这一句太雅了,薛兄真是深藏不露……” 话未说完,薛蟠的第四句已迸了出来: 女儿乐,一根往里戳…… “该死,该死!”云儿说:“你这真是天壤之别……唉!还是唱个歌来谢过吧。”薛蟠耍宝耍到兴头上,拉开嗓子大唱: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好了,好了,也别唱了!”宝玉也给逗得前俯后仰,这两天因黛玉不理他而来的闷气,在瞬间一扫而空。 接着轮到蒋玉函,他说了一首新词,又唱了曲。蒋玉函是知名乾旦,艺名琪官,声音清脆如银铃,在座的人皆屏息静听,不敢喧闹。唱完依例以诗词作结,拿了一朵木樨花,念道: 花气袭人知昼暖。 刚说完,薛蟠跳起来闹道:“该罚,该罚,这花气袭人的句子,可犯了我们宝二爷的讳!”宝玉笑道,没关系。但不明就里的蒋玉函问到底,才知袭人是宝玉身边大丫头的名字,连忙起身赔罪。宝玉和他一干为敬,笑道:“不知者不罪。” 此时大胆打量蒋玉函,看他虽是男儿身,但行止妩媚温柔,眼中又柔情似水,不知不觉多看了他一会儿,宝玉约他有空时到荣府坐坐,让他尽待客之道。顺手拿起袖里一个玉块扇坠,递给蒋玉函,以表今日之谊。蒋玉函不愿无功受禄,也把里头系的一条大红色汗巾解下来作为回礼,说:“这是北静王昔日赏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宝二爷若不嫌弃,就收了吧。” 宝玉十分高兴,连忙接了,把自己的松花汗巾也解给蒋玉函。 宝玉酒酣饭饱而归,回家宽了衣,准备入眠时,眼尖的袭人立刻发现玉块扇坠没了。宝玉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啦。”袭人待要再问,又看见他腰里系着一条陌生的大红汗巾,心下明白,自己的那条松花汗巾,八成也给宝玉换掉了,于是问:“你有了新的巾子,就把我旧的那条还我吧!” 宝玉才想起,方才给蒋玉函那条松花汗巾,原来是袭人的,心下好生后悔,却又不敢食言,笑道:“我赔你一条好了。” 袭人不依,念了他几句,只得作罢,陪他入睡。第二天,袭人一梦醒来,竟发现昨天宝玉那条大红汗巾,系在自己的腰上,忙解下来丢给宝玉:“我不稀罕混账人的东西,你拿去!” 宝玉知道自己错了,只好又施展柔言柔语,劝袭人收了下来。袭人本是好说话的,哪里会为一条巾子再和他计较?只有默默将这条陌生男子的大红汗巾收进自己箱子里。 没想到一条大红汗巾,冥冥牵住她的今世姻缘,让她深深叹服,姻缘,原来天命注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是冤家不聚头(1) 不是冤家不聚头:黛玉忙着对宝玉生气,试探他的真心;宝玉忙着对黛玉赔罪,表示他的在乎——这么几来几往,宝玉已经忙不可支,偏偏两人之间,可以拿来吵嘴的事端层出不穷。 这天,元春打发夏太监出宫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清虚观,打三天的“平安醮”,为家人祈福,唱戏供奉,要贾珍带领着贾姓子孙跪拜礼佛。又要太监将送给众姐妹的端午节礼物,一并带了出来。袭人代宝玉收了两柄宫扇、二串红麝香珠、二端凤尾罗、一领芙蓉簟。宝玉见了新的玩意儿,喜不自胜,又不知黛玉有没有,问袭人:“别人可都收到一样的东西?” 心细如发的袭人,早将各人收到的东西打听得一清二楚,说:“老太太多了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各多了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其他姐妹们,只有宫扇和香珠,其他都没有。” 宝玉心下狐疑,问:“怎么我和林姑娘的不一样?是不是给错了?” “条子里写得一清二楚,怎么会错?” 袭人倒是猜着了贾妃的意思,只是不想多话,只叫他第二天别忘了入宫谢恩。宝玉心想,他有,黛玉没有,说不过去,忙拿了黛玉没有的东西,要紫鹃送到黛玉跟前给她选。正洗脸时,紫鹃将东西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说:“姑娘自己也有,二爷留着吧。” 宝玉正准备往贾母那边请安,黛玉却进了他房里来。宝玉连忙迎上去,笑问:“妹妹,你为什么不要我的东西?”黛玉笑也不笑,道:“我没福气消受!比不上宝姑娘戴金佩玉的,我们只不过是个草木般的人儿!担待不起!” 原来他的多此一举反而惹起黛玉的多心。论亲,宝钗没有她和贾家亲,为什么贾元春偏要送宝钗和宝玉一样的东西?这其中必有文章,她这么样的人,哪里不猜疑?宝玉愣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可是从未往深一层想。这回听黛玉这么说,怕她多心,急忙起誓道:“我心里若有什么金哪玉啊的念头,一定天诛地灭!” 黛玉看他忽然起这么重的誓,反觉不是,忙分辩道:“没事你又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 宝玉接口说:“我的心事也很难对你说清楚,不过,你要记着,我心里除了老太太和我爹娘外,第四个人,就是妹妹,再下来,便没有了。” 黛玉一听,心又宽了,但嘴里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在,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那是你多心,我可不是这种人。”正说着,见宝钗远远地从另一边走来,两人便闭口不说话;宝钗知道他们两人又在说悄悄话,只装作没看见他们。 宝钗到贾母这边请安,看见宝玉也在这里,这才跟宝玉打了第一声招呼。忽听宝玉对她说:“宝姐姐,让我瞧瞧你手上的香珠串儿。” 宝钗生得肌肤丰腴,一时竟褪不下来,偏偏宝玉又眼睁睁地瞧着她的臂膀,使她更急了。宝玉看着她雪白的手臂,心想:“这个膀子如果是长在林姑娘身上,将来或许还可以摸它一摸,长在她身上,我就没福气了。”当下看得两眼发直;顺着她的手,再看到她脸上,只见她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有一种妩媚风韵,不知不觉就看呆了。宝钗把香串褪下来给他,他竟忘了接过去。 这一幕情景,全给站在门槛那边的黛玉看在眼里。黛玉正咬着绢子笑呢。 宝钗听到笑声,回过头:“你禁不起风吹,为什么偏偏要站在风口里?” 黛玉笑说:“我刚从房里走到这边,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叫声,探头一瞧,原来是只呆雁!” 宝钗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那雁在哪里?我也要瞧瞧!” 黛玉说:“可惜,我刚出来,他就‘呱啦’一声飞走了。”嘴里说着,顺手把绢子一甩,掷向宝玉的脸上。宝玉没注意她有这一招,猛然发出‘唉呀’一声叫。 “怎么了?”宝玉这才从绮想中回过神来。黛玉冷笑道:“对不住,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就比给她看,竟打到你脸上!”宝玉又是一阵哑口无言,只怕黛玉又生起气来,自己挨这么一下,倒是没关系。 “大家到清虚观看戏不?” 解围的是快步走进来的凤姐。说是贾母要亲自到清虚观拈香,要家里的小姐丫头们一律同行。到五月初一这一天,家里人都乘车前往清虚观,珠轿如云,黑压压地占了一路。丫头们很少出门,一出了大门,便如出了笼的鸟儿,吱吱喳喳,好不热闹。害荣府的管家周瑞老婆好不忙碌,走过来,走过去,要丫头们别吵:“姑娘们,这是街上,别叫人看笑话!” 到了清虚观门口,钟鼓齐鸣,法师执香披衣,率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凤姐正要上前搀扶贾母时,冷不防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撞了她满怀。凤姐扬手一个巴掌打过去,那小道士跌了个筋斗。凤姐气急败坏,大叫:“小野杂种,往哪里跑?”喊得小道士心慌,只想逃命,但凤姐率领下的众婆娘一听凤姐动气,早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喝道:“打,打,打……”小道士如入阎王殿,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直磕响头。 贾母听见喧嚷,问什么事,忙要人把那可怜的小东西叫到跟前,说:“小门小户里的孩子,也是人家父母疼大的,哪里见过这么多人的场面,若把他吓坏了,可就罪过。” 贾珍拉了孩子到贾母跟前,那孩子只知跪在地下乱颤。贾母令贾珍拉他起来,叫他不要怕,问他什么,他却还是吓得答不出来。贾母念了声阿弥陀佛,要贾珍带出去,给小道士一些钱买果子吃。 清虚观住持张道士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这皇亲国戚的祈福盛事,岂可怠慢?他笑盈盈地向贾母问安:“无量寿佛!老祖宗身体可康泰?这么久没向您府上请安,您的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 贾母要宝玉向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了宝玉,问好,说:“哥儿长得越来越有福气了!” “他外头好,里头弱。”贾母说道,“都是他父亲逼他念书,把他的身子逼坏了。” “我在好几个地方看过哥儿为人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呢。”又叹息道,“我看哥儿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止,怎么跟当初国公爷一个样儿。” 忽而听人说起自己的丈夫,贾母忍不住涕泪满腮,哽咽道:“正是!我养的这些儿子、孙子,只有玉儿还像他爷爷!” 张道士在众人面前,将荣国公年轻时的英姿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说:“国公爷英年早逝,恐怕连大老爷、二老爷都不记得国公爷当年的模样儿!”接着,又将宝玉端详了一遍,笑道,“哥儿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前不久曾在一个人家里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好模样儿,又冰雪聪明,根基家当也配得过你们家,不知老太太是否有意为哥儿说亲?” 贾母婉转回绝:“只要是模样好,性格好,哪管她家当根基如何?只不过,上回有个和尚到家里来帮这孩子看相,说他命中不该早娶,等大一点儿再定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是冤家不聚头(2) 张道士说:“这倒是宁可信之的好。对了,今天哥儿难得来一趟,我们这里的道士们早听说哥儿有块通灵宝玉,可否传给我们见见世面?” 贾母便命宝玉摘下他的通灵宝玉,放在张道士端来的铺锦茶盘上。不一会儿,回来的盘子上满是珠翠金银。张道士说:“众人托小道的福,见识了这通灵宝物,实在稀罕,没什么可资谢意,便将各人配在身上的传道法器送给公子祈福。” 只见里头有金璜、玉块等物少说共有三五十件,贾母讶然道:“这礼万万不能收!” 张道士笑道:“这不过是他们的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收下,他们可要看不起我了!” 贾母只好命宝玉点收。宝玉找到了自己的通灵玉戴上后,随手在茶盘子里翻翻捡捡。贾母看到其中有个赤金麒麟,看来好生面熟,便挑了起来说:“这样东西,我好像看过。” 宝钗在一旁立即应道:“是史大妹妹有一个,只是比这个小一些。” 贾母这才想到。宝玉笑说:“怎么她到我们家这么多次,我却没看见她有这个东西?”探春也道:“宝姐姐真是有心,什么都记得。” 黛玉听了,却冷笑道:“她在别人的东西上,放的心还有限,偏在这人戴的东西上,最留心不过!”宝钗知道黛玉对自己有个金锁,恰巧和宝玉配成金玉良缘而耿耿于怀,却不同黛玉计较。 宝玉一知道湘云有同样的东西,便对那金麒麟别生好感。但怕有人说闲话,只好趁众人不注意时偷偷揣在怀里。但黛玉还是看见了,直拿眼睛瞟着他。宝玉只好又将金麒麟掏了出来,对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好玩得很,我替你留着,以后穿了穗子替你戴上,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便不理他了。他哪里想得到,黛玉听见张道士要帮他说亲一事,心里又老大不舒服,一回去,竟然中了暑。宝玉到潇湘馆去探她,她偏拿张道士的话相讥,又把宝玉折腾了一番。 宝玉因张道士要为他说亲,害黛玉错怪他,于是向贾母说,张道士讨厌,再也不见张道士!不料黛玉却不懂他的心,两人相见,她偏连声道说,死了算了,以免阻拦了他的好姻缘。他一铆起性子来,活像头蛮牛,赌气摘下脖子上的通灵玉,咬牙往地下重重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把你摔碎了,什么事都没有!” 那块玉十分坚硬,被狠狠掼在地上后,竟毫发无损,文风不动地躺着。黛玉见他又发起疯来,早就哭得不成人样,说:“你干嘛砸那哑吧东西?要砸它,不如来砸我!”宝玉听了更气,又死劲地砸,非把它砸碎不可。 两人正闹着,紫鹃、雪雁都劝不动,小丫头们赶紧唤了袭人来。袭人一到,伸手抢下他的玉。宝玉怒斥:“我砸我的东西,关你们什么事?” 袭人知道他跟黛玉拌嘴已是常事,但气成这样,还是空前的,脸气青了,眼眉的样子也都变了样,心里着实害怕。但还是上前拉他的手,道:“你同妹妹拌嘴,也不用砸它!你若把它砸坏了,教妹妹心里怎么过得去?” 这话说到黛玉心坎上,黛玉哇的一声哭,刚刚喝的汤药,全吐出来。紫鹃忙拿绢子给她,说:“姑娘再生气也该保重,否则因而坏了身子,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一句话又说到宝玉心坎上,宝玉见黛玉一边哭,一边气喘,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万分懊恼,实在不该跟她生气。宝玉一静,泪水不由得滴了满脸。袭人和紫鹃见主子们哭得如是伤心,也在鸦雀无声中轻轻啜泣。 老婆子们见宝玉和黛玉在潇湘馆里大吵大闹,已有人通风报信到贾母、王夫人那里去,惹得贾母和王夫人赶快进潇湘馆来瞧。贾母和王夫人来,看宝玉和黛玉两人已相对无言,悄然无事,只得把袭人、紫鹃两个大丫头叫来,将她们连说带骂,教训了一顿。 宝玉和黛玉却都没肯善罢干休,过了几天,两人谁也没说道歉,天天都无精打采,家里有人生日摆酒唱戏,两人都托病不去。贾母见他们两人这样,心下也猜出七八分来,同王夫人抱怨道:“我这老冤家,不知是哪世造的孽,偏遇着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有一天不教我操心!恐怕等我闭了眼、断了气,这两个冤家还要闹上天去!”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一句话,让丫头们传到了怡红院,也传到了潇湘馆,黛玉和宝玉听了,都仿佛参禅般,将此话细细咀嚼,潸然泪下。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叹。闹到了端午,到底还是宝玉先上潇湘馆赔罪。 紫鹃一听便知是宝玉叫门,笑对黛玉说:“二爷想必是来赔不是了。”黛玉心喜,口里偏嚷:“不许开门!”紫鹃心头暗喜,径自开了门,笑道:“宝二爷,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宝玉一进门,料黛玉必在里头竖起耳朵听,大声说道:“一件小事,倒被你说成大事了!我好好的,为什么不来?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好了没?” 紫鹃悄悄说:“身上好了,只是心里还不舒服呢。” 宝玉跨进了内室,只见黛玉又伏在床上哭。宝玉开口便说:“妹妹,我知道你已经不生我气了,对不对?”黛玉不答,宝玉又说:“我们可别因一时拌嘴生分了,叫人家看笑话来劝我们。”又是好妹妹、好妹妹,一声一声,招魂似地叫。 黛玉说:“别来哄我!你就当我走了!” 宝玉笑道:“你要走去哪里?” “我回家去!” “那我就跟了你回去!” “如果我死了呢?” 宝玉不假思索:“你死了,我做和尚!” 黛玉一听到他又说了狠话,顿时将脸拉了下来,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这话告诉老祖宗!” 宝玉自知话说得又过分了,胀红了脸,低了头,不敢作声。黛玉两只眼睛瞪了他老半天,只叹了一口气,咬着牙,用手指在宝玉额头上戳了两下,哼了一声,说:“你这个……” 本来打算说,你这个狠心短命的东西!又怕说了这句玩笑话,不小心折了宝玉的寿,那自己岂不成了天大的罪人?心里忽有不祥之感,万一自己和宝玉的玩笑话都有神明听见,全成了真,该怎么办?原盼望与他厮守,地久天长,不怕他疯疯傻傻,嬉笑怒骂,但,眼前这一切是不是会待良辰美景一过,皆成断井残垣?昏昏茫茫想了一遭,她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手帕来擦眼泪。 宝玉也陪着她哭。哭了半晌,想想又心有未甘,笑着拉黛玉的手说:“我的五脏六腑都给你哭碎了,你还哭?我们出去走走……” 黛玉将手一摔,说:“不要拉拉扯扯!你已经这么大了,还这么涎皮赖脸的,不羞人么?” 一个是随口开出玩笑随风散,一个是事事放心上估量,他的一两有她的十斤重,教她怎好轻轻松松过重重难关? “好了,好了!”两人都给这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凤姐跑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天天担心你们两个,叫我来看看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过三天,一定欢欢喜喜了,看你们,手拉手哭成乌眼鸡,做什么?跟我到老太太那里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是冤家不聚头(3) “不是我,不是我!”那个仲夏,宝玉常从梦中惊醒过来。袭人问:“你怎么了?”他只是抚着胸口,答不上一句话来。他梦见了金钏儿,不是昔日爱和他开玩笑的金钏儿,而是投井后,浑身浮肿,睁着一双死鱼般不瞑目的金钏儿,冷冷地看他。似乎在说什么,在说:宝玉,你别害我!宝玉只觉整个人给她飘飘茫茫的眼神钉绑了,动弹不得,脖子上,冷汗涔涔。“梦见什么?告诉我?”袭人频频问。 告诉她有什么用呢?他明知她会怎么安慰他。她是个规矩里头的人,像一尾鱼缸里养的金鱼,再怎么优雅美丽,赏心悦目,却永远跳不脱那个缸子。他永远明白她要说什么,但她却看不到他的惶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宝玉不知道自己一句玩笑话儿,会惹来一条人命。 转眼是盛暑。这天,人像坐在火炉里似的,在贾母这儿,他看见宝钗脸上有汗珠,随口说宝钗像杨贵妃,体胖怯热,惹得宝钗大大地生气。但宝钗毕竟是宝钗,再生气也不随意骂人,只是抑压满腔怒火,冷笑了两声,说:“多谢你夸我像杨贵妃,只可惜没有一个好兄弟可以做杨国忠呢。”又把怒气发在一个捡错时间跟她开玩笑的丫头靛儿身上,使得宝玉大大的无趣。连黛玉想帮宝玉的腔,也被宝钗冷言冷语地嘲笑了一顿。宝钗平日人缘好、心胸宽大,但一逞起伶牙俐齿,也是无人能比的。不但不带脏字儿骂了人,还带历史掌故旁征博引。 凤姐又来插话: “这么大热天,谁吃了生姜呢?” 众人不解其意。凤姐故作诧异道:“既然没有人吃生姜,为什么场面这么辣的呢?” 宝钗也就不再同宝玉和黛玉两人斗嘴,一笑收场。 宝钗走后,黛玉还笑宝玉:“今天你可看见嘴巴比我厉害的人了吧?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心拙口劣,由你戏弄?”宝玉刚给宝钗取笑了一顿,已经忍气吞声,又见黛玉也来讥笑,更觉没趣,但怕黛玉多心,不敢顶嘴。这天午后,他干脆一个人从贾母那里出来,顶着大太阳,在大观园里闲逛。走进王夫人的院落,见几个丫头正在打盹儿,而丫头金钏儿正眯着眼帮睡午觉的王夫人捶腿,就踅过去逗金钏儿玩玩。 宝玉轻轻走到金钏儿跟前,悄悄地拉她的耳坠儿,便把本来半睡半醒的金钏儿给扯醒了。因旁边睡着王夫人,金钏儿怕吵醒了主子,抿嘴一笑,摆手要宝玉出去。宝玉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以和他说说笑笑的人,怎么肯走?走了几步,就恋恋不舍地踱回来,将自己的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往金钏儿口里送,金钏儿伸出舌头卷进去。 他有意寻她开心,悄悄上来拉住金钏儿的手:“我向我娘讨了你,放在我那里,如何?” 金钏儿也随口回答:“你没听过一句俗话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该你的,迟早也是你的’,你这么猴急干什么?我倒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环哥儿现在正和彩云在东边院子里说悄悄话儿呢,你赶快抓他们去!” 宝玉涎脸耍赖,拉着金钏儿的手不放,说:“我管他们做什么?我只要守着你!”话未说完,只见王夫人突然翻起身来,猛然打了金钏儿一个巴掌,骂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娼妇,都给你教坏了!” 见母亲发这么大脾气,宝玉大吃一惊,急忙一溜烟逃走。金钏儿挨了火热的一巴掌,一声也不敢吭。王夫人甚少发脾气,这回却怎么也收不住;本来在打瞌睡的丫头们听见王夫人的咆哮,都吓醒了,跑进来看究竟。盛怒的王夫人唤进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马上把你妈叫进来,带你姐姐出去!” 金钏儿见事态严重,双膝跪下,苦苦求情:“我再也不敢造次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撵我出去!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回撵我出去,我是做不得人的!” 王夫人在气头上,哪里肯听?还是把金钏儿的母亲叫了来,带金钏儿走了。宝玉自讨了没趣,本以为母亲脾气一过便没事了,怎知母亲为一件寻常小事就要撵走金钏儿?他在大观园里晃荡,专挑没有人的地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蔷薇架下。赤日当空,满耳都是蝉鸣噪噪,园内蔷薇花正开得如火燎原,忽然间,有女孩子的哭声从蔷薇花下传来。宝玉悄悄地探过花丛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树下,手里拿着簪子在地上抠土,独自流泪。 宝玉心想:“难道这丫头也想学林妹妹葬花不成?那就是东施效颦了!”细看来,却不是,那个女孩子用簪子写了一地的“蔷”,将自己站着的地方团团围住。她还一点一画在写同样的字儿。宝玉痴痴地打量那个女孩儿,只知是大观园里十二个学戏的丫头之一——便是上回湘云说她长得像黛玉,而惹黛玉大大生气的那一个。她画“蔷”字做什么?宝玉呆呆看着,没有打扰她。 俄而一阵凉风吹来,飒飒飘落一阵豆大的雨。那女孩却浑然不觉,一径儿画“蔷”字,而宝玉看得可心疼了,忍不住出声:“你身上都淋湿了,别再写了!” 那女孩吓了一大跳,猛一抬头,只见枝叶繁茂中有个清秀的脸庞正对她说话。一下子没看清楚,以为是个丫头,便笑道:“多谢姐姐提醒!难道姐姐站在那里,有什么可遮雨的?” 宝玉闻言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冰凉,满身雨珠儿,一溜烟跑回怡红院去。正急着换干衣服,怡红院的门却紧紧地关了起来,把门拍得震山响,也没人来应。袭人正和几个丫头们关了门在里头玩水,嬉嬉笑笑正开心,因而没听见敲门声。但他中午被母亲一骂,心中本有一股郁闷之气没得发泄,这下子,更冒出无名火,大半天后,听得有人才姗姗开门,不分青红皂白,便把那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嘴里正骂着:“你们这些下流东西!亏我平日待你们好,你们便得意得连门也不开!”一低头,才知道踢的是袭人,心头凉了半截,早就悔不当初,话没骂完,便忙着赔罪,道:“哎呀,我可不知道是你……踢到哪里了?” 袭人自进贾府以来,多面玲珑,从没受过主子的一句骂,这回,宝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踢她,她自然羞愤难当,但少不得也忍了脾气,说:“没,没……没踢着,你赶快换衣服去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是冤家不聚头(4) 宝玉一边更衣,一边还跟袭人陪笑脸道:“我长了这么大,今天是第一次生气踢人,没想到踢着了你……”袭人口里虽说是无碍,胸口可是疼得五脏翻涌,晚饭一点也没吃。半夜起身,咳个不停,把宝玉吵醒了,悄悄地拿着灯过来,想要安慰袭人,却见袭人咳出一口鲜血。袭人心里忖道,人说年少吐血,年寿不长,不觉心灰意冷,流下眼泪来。宝玉急得不得了,连忙要叫人烫黄酒、要丸药,也被袭人挡了:“你这一叫人,又要劳驾多少人来?只换得人家说我不懂事罢了。”第二天天亮,宝玉顾不得梳洗,亲自为袭人请医生去了。 转眼间已到端阳佳节了,但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不称心的事,使宝玉几日来精神溃溃散散,提不起劲儿来,连去王夫人那里同姐妹们喝酒也没了兴致。头顶上好像有群乌鸦鸣叫一般,每日醒来闷闷不乐,日日长吁短叹。夏日炎炎,潮湿的天色下,不时吹起一阵烫人的风,或偶尔便下起一阵狂雨,叫人怎么躲也措手不及。宝玉待在书房里,守着袭人,喂她汤药,以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他本想安静一下,但看在下人眼里,只觉他的性子变了,也把院里气氛弄得阴沉沉的,人人都不敢惹他。 惟有晴雯,天不怕地不怕。 这天她扇扇子时不小心失了手,将扇骨跌断,被宝玉看见,宝玉骂她蠢才,说了她几句,晴雯也不高兴:“二爷,你近来脾气可大得很,几天前,连袭人都踢了,今天,又换我惹到你,你要踢还是要打?只不过,从前我们不知弄坏了你多少玛瑙杯、玻璃缸,也没见你吭一声,怎么今天为了一把扇子,就对我说起教来?分明是看我们不顺眼了,想换一批新的……” 话未说完,宝玉已气得浑身乱颤。袭人看见了,又过来劝:“怎么,我闪开一会儿,又有事了?” 晴雯听见这话,又使晴雯找到把柄冷嘲热讽起来:“是呀姐姐,你当然早该来了,我们之间,只有你会服侍,我们都不会服侍。但既然你那么会服侍,怎么昨儿还会挨一脚呢?” 袭人固然气恼,但知晴雯是话中有话,她那个烈性,也惹不得,少不了忍她一些。但宝玉已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便温言款语地想先支开晴雯,再安抚宝玉,于是说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吧,是我们的不对。” “我们”两字,又让晴雯觉得好生刺耳,不知不觉间,深埋在肚子里的一缸子醋又打翻了,哼了一声,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不害臊,我倒替你们害臊!你们平日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瞒不过我的眼睛!”她目中冷光一闪,像一把利刃刺向袭人来:“我倒跟你说正经的,你现在跟我们一样,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怎么就称起‘我们’来?” 原来夜阑人静时袭人和宝玉间的男女情事,并非神不知鬼不觉。晴雯一阵抢白,羞得袭人一脸紫胀。宝玉恼羞成怒道:“明天我回太太去,打发你出去,你也不用生气了!” 袭人知宝玉不是开玩笑,便又来劝:“她一时糊涂,你和她计较什么?” 晴雯听宝玉说要撵她,一时伤心,索性尖牙利齿地闹了下去!宝玉吵着要马上回王夫人,将晴雯赶走。袭人提醒他,这一闹,太太必然起疑,再深想一层,万一晴雯口不择言自己也担待不了罪名,此事岂可外扬?登时跪在宝玉跟前求他不要撵晴雯。碧痕、秋纹、麝月等丫头,看事态严重,也一起跪在地上为姐妹求情。不久黛玉来了,看这副光景,笑道:“怎么大家哭成一团呢?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吵成一团?” 一句话说得宝玉和袭人都笑了。黛玉这才问,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偏偏众人都知道,对林姑娘不能说真话,面面相觑。偏偏黛玉今儿个心情不恶,拍着袭人的肩膀,笑问:“好嫂子,是不是你们两口子拌嘴了?何不让妹妹帮你们调停?”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经心的玩笑话又听得袭人心惊胆颤:“姑娘,你闹什么?我一个丫头,你怎么这样随便叫我呢?” “我偏要拿你当嫂子看。”黛玉横眼看宝玉。宝玉是个沉不住气的,即刻说:“刚刚有人说闲话招骂,你现在又来开玩笑!”袭人忙正色道:“姑娘,我若有这个心,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黛玉笑道:“你若死了,我就为你哭死!” 说得宝玉扑哧一声笑了:“你如果死了,我做和尚去!” 黛玉于是伸出两根指头来,抿嘴笑道:“这是你第二次说要做和尚了,我可会一直记得!”前日和黛玉拌嘴,他也说要做和尚的,黛玉倒将他说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他说话不经心,她却事事掂在心上,千回百转。 大观园里没有时间,吵嘴拌舌就是日子里的苦辣酸甜,没有了女孩子们的七嘴八舌,宝玉的日子还真难过。当晚又和薛蟠喝了酒,宝玉的心早宽了,早先和晴雯气得脸色发青的事情,也几乎忘得一干二净,踉踉跄跄回怡红院时,见有个丫头躺在乘凉的榻子上睡觉,他便沿着榻子坐下来,推那人道:“夜里这样睡,会着凉的!”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再来招惹我!”原来是晴雯。 几分酒意,宝玉又回复了好脾气,说好说歹把她拉在身旁坐下,道:“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今天明明没什么事儿,你偏偏要闹得大家不得安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是冤家不聚头(5) 晴雯原也怕宝玉真的撵她走——嘴里不怕,心头可是七上八下,现在听宝玉这么说,知道他已经消气了,转忧为喜,却又娇嗔道:“别拉拉扯扯的,我这个身子,本来不配坐在这里!” 宝玉笑道:“你既知不配,为何在这边躺得四平八稳的?” 晴雯给他逗笑了,说她正等着要洗澡,要唤袭人、麝月来陪宝玉。宝玉笑说:“我也还没洗,我们一起洗不是顶好?”晴雯连忙摇手,不禁翻起旧账来:“罢了,罢了,我才不敢招惹你呢!我还记得前几天碧痕打发你洗澡,足足洗了三个时辰,我们都不好进去打扰!洗完了,一瞧,桶子的水都跑到床上来,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宝玉满脸通红,低头回话,笑着要她端果子来吃。晴雯还回嘴:“我这么一个蠢才,端了果子来,搞不好还会砸碎盘子呢。”分明晴雯心头还记得早上摔断扇子,被宝玉骂蠢才一事。宝玉笑道:“如果喜欢,你爱砸就砸,没啥可惜!” 晴雯说:“既然这么说,你就把你的扇子拿来给我撕着玩,我就爱听撕的声音!” 宝玉果然含笑将自己的扇子递给她。晴雯手下不留情,嗤嗤两声,扇子便裂了两半。麝月走来,说:“你们少做点孽!”没想到手里的扇子也一把被宝玉夺了,交给晴雯,撕成了残尸。晴雯这才开心,倒在床上真心笑了。宝玉看她笑得舒服,叹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还算便宜呢。” 第二日史湘云来访,正逗得大家神清气爽之际,忽然间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说道:“金钏儿投井了,金钏儿……昨儿好好的……今儿就投井了!” 一时之间,宝玉只觉天旋地转,大好晴空忽来黑云压顶,全身忍不住颤抖。 金钏儿为什么投井?投井的水声此时此刻在他脑海中掀起轰然巨响。 不,不,宝玉顿时陷入一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中……一阵黑色的迷雾将他层层包围,他听见黛玉、宝钗和凤姐在外头喊他,却失了神,怎么也看不清楚她们的脸,惟有金钏儿含糊的面目向他慢慢逼来,说:“金簪子掉进井里——该你的迟早也是你的!” 他仿佛看到金钏儿那张娇俏的鹅蛋脸和她妩媚的细长眼睛,被一潭黑水泡得浮肿,像一个馒头掉进水沟里,泡得面目模糊……那些变了形的五官在对他惨笑,一直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该你的迟早也是你的……” 清晰的水声就响在他耳际。他像初生婴孩般,想全力冲出令他窒息的黑暗,游游荡荡,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忽然间,有人拉了他一把,他来到另外一个天地,朦胧间,看见袭人和晴雯向他走来。宝玉对她们挥手,道:“我在这里呢!”袭人却似没听见,只顾与晴雯说话,道:“你身分下贱,心比天高也是枉然……”晴雯也回嘴讥笑袭人:“你辛辛苦苦,死了怕连个名分都挣不到,为他白操什么心?”说完,袭人一弯腰,吐出一口鲜血来,正吐在他的襟上,他想上前扶住袭人,安慰她,这原不是他故意犯的错,他正要发誓:下辈子换他为她服侍,好偿这一世欠她的照顾。伸手,什么也没抓着,一把空,冷冷的风从他的指间溜过。 他发现他也在一座井里。大观园,一座华丽的井,她们和他,都在井中,金钏儿的身体也依然在,以一股若有似无的腐味与他伴随。那水声,哗啦啦投井的水声,自此偶尔出现在他午夜梦回时不眠的耳朵里,在很多年以后,甚至日渐清晰,变成他的噩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