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性爱解码》 开头的话 这是一本专门论析《红楼梦》中的“”的小书。 孟子说:食、色,性也。这个“色”,是指“从生物基础里生长出来的一种男女之间感情上的吸引力”。“人类必须依赖两性行为的生物和心理机能来得到种族的延续、社会结构的正常运行,以及社会的发展,但是又害怕两性行为在男女心理上所发生的吸引力破坏已形成的人际关系的社会结构,不得不对个人的性行为加以限制。这就是社会对男女关系态度的两重性。”(费孝通《重刊潘光旦译注霭理士〈性心理学〉书后》) 中国历朝历代无不处于这种对待男女关系态度的双重矛盾之中。而采取的做法是全力禁锢两性之间的“人之大欲”,抹去其鲜活的绚丽的情感要素,单单留下繁衍种族的生殖作用,于是性压抑的普遍存在与性歧变的屡屡发生,于浩繁的典籍中,时可见到零星记载。 文学家们似乎对这个问题来得更为敏感,爱情一直是一个常写常新的主题,即使是“性”也千方百计地予以涉及,当然,诗词歌赋中也多写男女之间的性意识性心理,但系统地艺术地描写“”,大概要首推《金瓶梅》和《红楼梦》了。据我看来,《红楼梦》所描写的“”,含蓄,高雅,但并不“道学”,表现了曹雪芹对“”的种种见解,若用现代的心理学、生物学、性科学来予以观照,会惊叹于曹氏的体察入微和博学渊识。 正因为其博学渊识,以及描写的含蓄与高雅,《红楼梦》在“”方面便留下许多让人探寻的地方,研究者必须依照那隐隐约约的“草蛇灰线”,去勾勒曹氏关于“”方面的题旨。加之“”这个题旨历来讳莫如深,谁都怕染上“诲淫诲盗”的名声,或避而不说,或说得“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限度,故关于《红楼梦》中的“”至今论析得并不深入与广泛。 对于《红楼梦》中的爱情倒是谈者不少,因为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清代的一些达官贵人,如梁恭辰、陈其元、余治、丁日昌等,皆责骂此书为“”,“盖描写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干戈也”(陈其元《庸闲斋笔记》)。若从反面理解,那就是《红楼梦》毕竟具有许多“”的内容,使道学家们视之为洪水猛兽。汪精卫则持“家庭感化”说,“因为家庭组织虽亦是的,然其元素,却是由情意相结。既以情意结,还得以情意感化他……故我不能不大大有望于《红楼梦》了”(汪精卫《红楼梦新评》)。他承认书中的那个“情意结”,企图将其作为一种感化力量,来稳定家庭的结构。到了俞平伯先生手上,他的著名论点之一是“钗黛合一”,致使宝玉选择的困惑,“岂以独钟之情遂移并秀之实乎”?王蒙先生在近年的一篇文章中,则认为宝钗和黛玉是文人心目中的两种独特而美丽的格调,这两种格调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女性身上,熊掌和鱼不可兼得,故于千古遗憾中塑造了这两个不同的形象。周扬、何其芳、蒋和森诸先生则对该书的“男女恋爱主题”予以阐发,“爱情这个主题,在中国文学史上最先把它提到理性的高度,并把它充满了政治性的内容,却只有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蒋和森《曹雪芹和他的》)。论点并不止于这些,但大都从大处落笔来剖析该书的情爱,曹氏在许多细微之处流露出的性文化内涵,似乎提及不多。那么我们的这本小书,就从这些细微之处入手,来探测《红楼梦》中的“”密码。 焦大责骂贾府“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岂只是感叹贾府的世风日下?分明含有他作为一个老鳏夫,处于长期的性压抑之中的口唇快感;袭人怎样企图从和心灵上控制宝玉,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无功而返;秦可卿卧室中的强烈的性文化色彩,怎样给初入人生的贾宝玉以性启蒙;贾宝玉的“意淫”与好淫者的“滥淫”区别在什么地方;贾宝玉“抓周”为什么选择女性专用的脂粉钗环;伶人藕官和官的同性恋,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薛呆子和邢傻舅的“恋童癖”,是怎样一个格局;薛蟠和妓女云儿及其他人的酒令中,如何透现出的情绪;贾母晚年的喜好吃喝玩乐及百般庇护宝玉,怎样体现一种老年性心理的特征;贾琏和凤姐的性生活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凤姐亲近关怀秦可卿的奥妙在什么地方;林黛玉怎样在诗中实现自己的自恋倾向;妙玉闻猫儿叫春,为什么会引发强烈的性幻想;薛宝钗如何治疗贾宝玉的性心理失调;尤三姐并非完全死于理想爱情的破灭,而是与她在伦常关系的倒错中的角色地位有关;晴雯临死前赠指甲并与贾宝玉互换内衣,此中有什么含义;贾迎春死于的依据何在;贾政年轻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形态……,一共有四十余个题目。我们企图竭尽全力予以解析,运用了一些现代学科的钥匙,来打开《红楼梦》中的“”之锁。 这是本书与其他“红学”著作的不同之处。 ——聂鑫森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性景恋:秦可卿卧室一瞥 在红楼十二钗中,秦可卿既是一个美丽多姿且温柔可爱的女性,同时又是一个多有越轨行为的者,书中的朦胧处竟被一部同名电视连续剧揭示得明明白白,令九泉之下的曹公雪芹也颇为难堪。 书中各处描写的秦可卿,曹公从不愿明显地着污一点,真可说是尽善尽美,而对其贬处全用隐笔,让读者自去寻索踪迹。秦可卿与贾珍的暖昧关系,虽说与贾珍的污行垢止有绝大 的关系,但自身的风流淫逸,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假若细细考察一番她的卧室文化,便可从中探出一些端倪来。 她的卧室之所以能凸现在读者面前,与贾宝玉有着密切的关系。在第5回中,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母携一大群人应邀前来赏花。小宴过后,“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便由秦可卿引着至上房内间,以便好安置这位“宝叔”。 宝玉一抬头看见一幅画,画上人物传神,可惜其故事是《燃藜图》,是劝人发愤读书的宣传品,接着又看到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腐儒对联,便顿生反感,不肯在此安歇。于是,秦可卿殷勤地说:“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 按照伦常秩序,宝玉是可卿的叔辈,且是男性,这种邀约,本已违礼,故老嬷嬷说:“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理”,但秦可卿不以为然,这与她潜意识中的对的理解是遥相呼应的,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 曹雪芹先抑后扬,其用意是想将“上房内间”理学意味很浓的环境与后面描写的可卿卧室造成强烈的对比;另一方面,是如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中所说的“性景恋”,“有许多操行良好的男子在青年时代曾经探访过女子的卧室”,揭示出贾宝玉想一入可卿卧室,所表现出的窥探性的心理特征。 请读下面这段描绘可卿卧室文化与宝玉情状的文字: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第5回) 这一段文字,可说是传神极了。欲写性意味很浓的卧室,先描绘那股让宝玉“眼饧骨软”的“细细的甜香”,使他首先在嗅觉上感觉到一个女性卧室的带有刺激性的气息,掀动他的情绪之波。这是因为,“惟有嗅觉最配叫做想像力的知觉”,“嗅觉的接受暗示的力量是最强的”(霭理士)。宝玉的“眼饧骨软”,可以说是一种对于性的敏感。 接下来,再写宝玉的视觉感受,他看到了什么呢?唐伯虎充满春情的仕女图,秦观的缠绵绻缱的联语,以及与一些古代美女的风流韵事相关的物件。贾宝玉是喜欢读闲书的人,这些物件的启发性与象征性,使他想起武则天的淫逸传闻,赵飞燕的婀娜舞姿,杨贵妃与安禄山的淫狎故事……然后宝玉身体与“西子浣过的纱衾”和“红娘抱过的鸳枕”相触,这房间,这榻,这帐,怎能不令一个年轻的男子心旌摇动,不能自已。 这种种细致的描述,既渲染了可卿卧室强烈的性景观及性意识,同时又暗示出其生活的奢侈。对于正处在青春期的宝玉,无疑充满了新鲜的诱惑,充满了性的启蒙。或者说,是一个具体的女性世界,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男的全身心的征服。 宝玉在可卿卧室中“惚惚地睡去”,于是梦中出现了一个“太虚幻境”,出现了警幻仙子,出现了秦可卿……梦中情景正是现实情景的对应,而且这是一个充满了的梦,这个梦不过是对可卿卧室的性文化及宝玉蓦然开通的性心理的一种复述。 正是这个充满色彩的梦,导致了宝玉一种具有人生启蒙意义的遗精。“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得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第6回) 霭理士在《性心理学》“的睡梦”一节中说:“至于这种人,在睡梦的时候,自动恋活跃的结果,会引起亢进,在男子更会遗精,则毫无疑义的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现象。 ” 梦毕竟是梦,不是真实,但却使宝玉在性问题上迅速地觉醒,当晚便“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第6回),发生了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性关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宝玉的“意淫” 贾宝玉午觉于秦可卿的卧室,在一种性意味极浓的氛围中,“惚惚地睡去”,梦游了一回“太虚幻境”,这便成了书中一个十分关键的回目: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那位向导似的人物——警幻仙子,领宝玉在历经种种情境后,“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里面有一个鲜艳妩媚的女子,似像宝钗;另带有一种风流袅娜,又如黛玉。接着,警 幻仙子与宝玉,进行了一段颇为惊世骇俗的谈话,此中凸出一个词:“意淫”,说尽了日后宝玉生活形态的内蕴。 ……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第5回) 这“意淫”究竟为何物?它包含着哪些内容?与“淫滥”的区别在哪里?因宝玉深谙“意淫”之法,竟成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淫”的含义,一般有五种,即:过多,过盛,故有“淫雨”之说;邪恶,比如“淫威”;过于沉溺某一个情境或事件;惑乱,“富贵不能淫”,即是一例;浸漫,又称之为“浸淫”,为“积渐而扩及;渐进”之意。 “意”者,指思想、意识(包括下意识)、情感、感觉。 警幻所说的“意淫”,是这样界定的:“如尔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对娇美妩媚的女性,尊重、爱恋、痛惜,把她们视为知己,与她们心心相印,肝胆相照,“虽悦其色,复恋其情”,而且施情不吝,痴而不返,这“淫”字作“沉溺”解,作“过多、过盛”解,作“惑乱”解。同时“意淫”,又内含一种主动性,即全方位地让自己的思想、意识、情感、感觉积极地深入地向女性世界浸漫,去领悟此中的种种“柔情私意”。 “意淫”又不同于西方所称的“拍拉图式精神恋爱”,决不讳言“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孤立地强调性灵,那是一种虚伪,一种矫饰。强调精神与的和谐结合,在情相契合的前提下,领取一份“巫山之会,之欢”。 “淫滥”,则是单纯地“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只注重官能刺激,无爱可言,无情可倚,将女性作为玩弄和泄欲的对象。贾府中的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贾芹……皆属此类;女性中的多姑娘、鲍二媳妇、夏金桂……亦不逃此列。 在梦游“太虚幻境”之前,贾宝玉自觉不自觉地在“意淫”上下工夫,但“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这里指的是还不懂性关系的实质内容,所以警幻“说毕便秘授以之事”,让宝玉得到性启蒙,方才有了与袭人的“初试情”,使精神与得到一种统一,成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 贾宝玉的“意淫”,到底包括哪些方面呢? 第一,对娇美女性的高度赞誉与尊重,对男子(包括自身在内)的极端鄙薄和贬低。 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2回)。“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20回)。 因此,他赞美她们的天生丽质,温柔洁净,不染尘俗,他同情她们的坎坷遭遇,不惜一切来保护她们,帮助她们,以能为她们尽绵薄之力自豪。晴雯因受诬,被王夫人逐出贾府,病愤交加,宝玉悄悄溜去看望和抚慰,为晴雯洗杯倒茶。当凤姐泼醋,把对贾琏与鲍二媳妇私通的一腔怒火发在平儿身上,打了平儿几下,宝玉因平日不能为平儿“尽心”而引为恨事,乘此机会,令袭人开了箱子,拿出两件衣裳给平儿换上,又取来茉莉粉,给平儿扑在面上,再将盆内开的一支并蒂秋蕙剪下来,替平儿插在鬓上。他同情被卖给薛蟠的香菱,让袭人 送裙子去,换下她身上污湿了的裙子……这一类事情,在书中多次写到。 第二,他对这些娇美的女性,因情致痴,弄得疯疯傻傻,每一次投入都是认真的,决没有半点玩弄的意思。平生的第一知己自然是林黛玉,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情,矢志不渝。此外,对于宝钗、湘云、袭人、晴雯、金钏儿、平儿……也曾生过许多恋情,只是没有像对黛玉那样露骨地表示出来,“好色即淫,情而更淫”,便是此中堂奥。 第三,宝玉用整个身心去感悟女性世界的种种妙旨,由“悦其色”,而致“恋其情”。 所谓“色”者,即女性的容貌、衣饰、言谈、举止、气息,以及触碰肌肤的各部位,通过眼、鼻、耳、舌、手和身体,去感受、体察、品尝和觉悟。 试举几段文字为例: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第19回)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躺下。 宝玉……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第19回) 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上的水淹着床脚,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第31回)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道说:“响的好,再撕响些。”(第31回) ……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第70回) ……湘云洗了面,翠缕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过去费事。”……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第21回) 宝玉……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儿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第24回) 这便是宝玉的“意淫”。 他对女性的极端膜拜和欣赏,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平等的观照与接受,具有主动性,同时,又产生双方互应的形态。他要黛玉的枕头,黛玉又娇又嗔地给他,两人躺着面对面地说话,互为欣赏;他请“好妹妹”湘云给他梳头,湘云乐于担承;他要看“宝姐姐”“雪白的胳膊”上的“香串子”,宝钗便“褪”下来给他看,只是暗想: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 就宝玉自身而言,“意淫”是一种境界,就大观园众多姊妹的冰清玉洁来说,又造成了宝玉“意淫”的氛围,二者缺一不可。正是因为真正的爱情一朝失却,一个个娇美女性的相继远离和亡故,宝玉的“意淫”失去了整体氛围,失去了对象,由此而痛感人事的无常、生活的寡淡、人生的脆弱,毅然出家。此时的宝玉不过十九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用尽心思终枉然的袭人 《红楼梦》一书中,袭人是曹雪芹着意刻画的一个人物,曾入金陵十二钗的副册,判词云:“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第5回)。她在贾府的生存空间中,所有的心思就是如何控制住贾宝玉,以便将来成为一个次主人——妾,地位在主人之下而在群奴之上。为了这个目的,袭人可说是煞费苦心,使尽手段! 袭人,姓花,原名珍珠,先是老祖宗贾母之婢。“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日珍珠心地善良,遂与了宝玉”(第3回)。宝玉知其姓花,便从陆游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竹识新晴”中,取“花袭人”三字作她之姓名。袭人是具有鲜明的奴才性格的人,忠于主人是决不打折扣的,“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第3回)。晴雯曾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话虽尖刻,却很贴切。她自然是一个美人坯子,姿容“似桂如兰”,性格“温柔和顺”,但十分工于心计。她曾是贾府最高领导者贾母之婢,其地位是非常独特的,又被贾母赏赐给了宝玉,她“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那么将来成为宝玉之妾是无疑的了。 第5回,宝玉因小睡在秦可卿房里,梦游太虚幻境,被警幻仙子“秘授以之事”,“未免有儿女之事”,造成了青年男子所常有的梦遗。“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第6回)。但在回到怡红院后,趁着其他丫头不在,袭人非常利索地寻出衬裤给宝玉换上了,然后忍不住“含羞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哪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便毫无隐瞒地把“梦中之事”,以及“警幻所授之情”一一告之袭人,“羞得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与宝玉偷试了一回”(第6回)。袭人非常爽快地应允和宝玉发生性关系,是有她的想法的,第一,她自认为迟早是宝玉的人,“不为越礼”;第二,因为与宝玉有了性关系后,对于宝玉来说毕竟是一种情感上的牵制与诱惑,“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第6回)。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是一个老幼皆知的道理。袭人以的代价,来初步达到对宝玉的控制,虽小试牛刀,确是大获全胜。 袭人聪明至极,她深知宝玉“任情恣性”,对所有的女性都充满着敬爱之意,虽然自己时刻守在宝玉身边,而宝玉心思不见得全在她的身上,便又开始了对宝玉心灵的控制。先是规劝,欲让宝玉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走仕途经济之路,这些自然只能引起宝玉的反感,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于是袭人“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规箴”(第19回)。袭人假意说她家里明年要赎她回去,入情入理地说出许多必然可以获准离开贾府的理由,说得宝玉信以为真,泪流满面。然后袭人以此为契机,答应留下来,并提出了要宝玉依从的“三件事”。第一件,是忌口说那些生生死死的痴话;第二件,“作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不去讥讽那些“读书上进的人”;“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第三件,袭人称之为“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第19回)。宝玉自然是点头应允:“都改,都改。” 袭人说的这三件事中,第一件是应景的,第二和第三件才是核心。她规劝宝玉收敛那些异常言行,把心思放在读书上,目的在于宝玉能有一个好前程,同时这就大大减少了宝玉与众女子厮混的时间,以让她独自为一心读书的宝玉“红袖添香”,消除了许多动摇她位置的危险因素。第三件,更是露骨,即杜绝宝玉与众女子过分亲昵的行为,以使其心不受其他女性的诱惑和牵制。这些条件,可见袭人用心良苦。 宝玉之所以答应这些条件,并非出于对袭人的“情有独钟”,是出于对一个女性世界的怜惜和呵护,他不愿意周围的美丽女性有任何一人忽然离去,他需要的是一个女性世界的完整性。因此,在同一个回目(第19回)中,宝玉去探黛玉,“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以为谁用指甲刮破的,宝玉说“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时沾上去的。可见他并没有把袭人的约法三章放在心上,依然故我,一意孤行。 袭人在控制宝玉这个内部世界的手段失效之后,便把浑身的解数用在对付宝玉的外部世界上。 其一,她更有力地靠拢贾府的当权者,取得他们的信任,巩固自己的地位。她极力讨好贾母、王夫人、凤姐、薛姨妈,就连这些当权者的下人,如鸳鸯、平儿等,都小心侍奉,曲意逢迎,以致都对她赞誉不已。在第36回中,王夫人就以种种方式确定了她“妾”的地位:“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是有赵姨娘周姨娘的,都有袭人的。”后来袭人的母亲死了,回家守丧,临行时凤姐派车派人予以特别关照。这一切都表明她享受的是姨奶奶的待遇。 其二,袭人自知不能当上宝玉正儿八经的夫人,只能充其量当个妾,但她这个妾的地位也是很容易被取代的。与袭人同样出身微贱且聪明漂亮的年轻女性,在贾府比比皆是。因此,她不能不绷紧神经,时刻注视着“敌情”的变化。她的惯常做法首先是忍让,晴雯发脾气,尖刻地讥刺她,她可以忍气吞声,不奋起反攻,以柔克刚。而在暗地里,却常向主人打“小报告”,使得晴雯、芳官、四儿等几个女孩子相继被逐出宝玉的身边。宝玉对袭人当然是有怀疑的:“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你(袭人)和麝月秋纹来?”(第77回)在祭晴雯的芙蓉诔中,宝玉说“钳奴之口,讨岂从宽”,即是暗指袭人告密。袭人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千方百计让宝玉和众姐妹隔绝开来,她对王夫人说:“……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第34回) 其三,袭人自知是个“妾”的地位,那么选择什么样的人当宝玉的夫人,也是她甚为关心的事。在可作为宝玉夫人的候选人中,史湘云是不可能获得此殊荣的,只有黛玉和宝钗各有千秋。而袭人深知宝玉和黛玉彼此之间心气相通,肝胆相照,双方都渴望结成连理。而袭人却极害怕黛玉成为自己的“主母”,她不喜欢黛玉对爱情的极端排他性,如果黛玉成为宝玉的夫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谁都不可能从黛玉那里分走一杯羹;她不喜欢黛玉的尖刻和不宽容,唇枪舌剑,得理不饶人,若成为了一家人,她还怎么和黛玉相处?幸而袭人窥测到贾母和王夫人的心事,她们非常赏识宝钗,这一点与袭人的心思暗合,因为宝钗雍容大度,待人宽厚,她和她更容易相处。于是在暗地里,袭人成了一个“拥薛反林派”,她对于能向凤姐进言并得众人爱戴的平儿,受人尊重又最得贾母欢心的鸳鸯,皆巧与周旋,并悄悄地施加她的影响,以确立宝钗的正宗地位。 在宝玉和宝钗结婚后,宝玉突然遁入空门,袭人的处境是相当尴尬的,她不能不听从王夫人、薛姨妈的安排,走一条出嫁的路。“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第120回)。因为,袭人作为妾的身份,并没有明媒正娶,拜天地入洞房而礼法化地确定,那么她是没有资格为宝玉守节的;而真正要另嫁他人,心里又是一百个不情愿的。她只能“委委屈屈上轿而去”,嫁给了唱小旦的蒋玉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宝玉的性选择 贾宝玉满一周岁时,贾政想预测一下儿子未来的志向和前途,“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让宝玉去抓取。这个习俗谓之“抓周”。 奇怪的是,宝玉对于那些纸、墨、笔、砚、金元宝、书本等物,“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于是,贾政勃然大怒,说:“将来酒色之徒耳”(第2回)。 当然,安排宝玉如此做,是曹雪芹出于小说内容的需要,但是,并非没有生活依据。宝玉的这种选择,其实是一种性选择,他选择的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异性世界的氛围。 我们知道,在贾府陪伴和服侍女眷及孩子的,是一大群属于奴仆范畴的娇美女性。如果有“胎教”一说的话,宝玉在他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这些美丽的女性的魅力了。待到出世,奶妈、丫环日夜相伴,抱他、触摸他、逗哄他、吻他,使宝玉无时无刻不沉溺在一片美丽的女性的海洋里。他闻到的是女性身上散发的脂粉芳香,他触到的是女性温柔绵软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他看到的是女性绮丽的衣衫和闪光的钗环,他听到的是柔弱婉丽的说话声和叮铛的环佩声,官能肆无忌惮地接受着这些来自女性世界的种种印象,印象造成刺激,刺激唤起反应,反应积累成一种经验,所以宝玉在“抓周”时,才专抓脂粉钗环,而其他的象征着读书长进、升官发财的物件,与一个周岁的孩子有什么干系呢? 这种性选择的经验,作为一种心理能量恒定地存在于宝玉的身上,及至年岁渐长,依然不减。 第19回中,袭人劝说宝玉,“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紧要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 我们会惊异于宝玉为什么喜欢吃女性嘴上擦的胭脂,其实,这是因为在儿时,丫鬟们领带着他,那些擦胭脂的嘴不时地与他的脸和嘴摩挲、亲吻,胭脂的红艳的色彩、清雅的香气和甜润的味感,给了他强烈的刺激,“胭脂”成为了一个女性鲜明的符号而储存下来。以致在后来的岁月里,宝玉吃胭脂成了他对女性世界顶礼膜拜的一个极典型的细节,从而在书中屡屡出现。 袭人要宝玉改去“爱红的毛病儿”,其实,这哪是一种对颜色的偏好呢。在古代,凡与女子接近的或亲近的事物,多冠以一个“红’字,如“红妆”、“红颜”、“红袖”、“红轿”、“红楼”、“红粉佳人”等等。因此,宝玉的爱“红”,不过是爱与之密切相关的女性,并将其极端化,成为一种移情的象征性行为,欲要其改可说是难乎哉! 倒是黛玉对宝玉的这些行为表示深切的理解,当她发现宝玉左边腮上沾着一点胭脂印时,一边用帕子替他拭擦,一边说:“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此话为知己之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仅仅是同情 贾宝玉对娇美的女性世界的崇拜与讴歌,可以说是发自内心深处,发自本体生命的真切体验,他为她们而喜,他为她们而悲,他为她们而思,他为她们而存在,息息相关,心心相印。对于占据社会中心位置的男性,则厌恶、鄙薄,不肯有丝毫亲近,讥讽、嘲弄,不肯稍减锋芒。但这只是就一般情势而言。贾宝玉也曾对几个男性有过极好的印象,甚至产生缠绵的依恋情绪,如秦钟、柳湘莲、蒋玉菡。 秦钟是秦业晚年所得之子,因其姐秦可卿成了贾府贾蓉的妻子,才沾光到府中私塾读书。秦业只做过“营缮郎”这样的小官,“宦囊羞涩”,为了儿子的前途,“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可见秦钟是在一个很不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但秦钟却出落得“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与之同窗共读,情谊弥重,“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两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兄弟朋友就是了’”(第9回)。 柳湘莲呢,“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索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笙,无所不为。”“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份的人,都误作优伶一类”(第47回)。宝玉对柳湘莲早已倾慕,一俟见面,便视为知己,相谈甚洽。在柳湘莲情定尤三姐后,心生悔意,到贾府来退亲,便“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当问及尤三姐具体情况时,宝玉虽未明说,却含蓄地作了暗示:“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看得出宝玉是十分看重柳湘莲的(第66回)。 蒋玉菡则是一个唱小旦的男优,在当时社会地位是非常低下的。只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扇坠解下来”赠给蒋玉菡。蒋玉菡为表示“亲热之意”,回赠一条“茜香国女国王所贡”的“汗巾子”(第28回)。 从书中可看出这三个男性,都不是那种粗鄙的憨愚的精壮汉子,而是带有相当浓重的女性色彩:妩媚、娇好的容貌,温柔、婉丽的言谈,温文尔雅的举止,这些正是宝玉所钟情的那个女性世界所具备的特征,或者说,正是这些具有“女儿之风”的男性,才引起了宝玉的爱恋与同情。这仍是宝玉“重女轻男”思想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引申,就其心理学的范畴来说,恐怕也是一种“性歧变”的反映。 宝玉喜欢这些有“女儿之风”的男性,必有一个前提,即不是只论仕途经济、立功立德的“国贼禄鬼”之流,秦钟、柳湘莲、蒋玉菡身处下层,几乎没有受过儒学的毒害,自然不会有那—类想法和议论。相反,书中的甄宝玉也是长得颇为不俗的,又傻又痴,很令宝玉喜爱,可一经见面,满口读书仕进,一味地想显身扬名,宝玉听了十分的不耐烦,从此也就再不肯与之亲近。 待到“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宝玉在贾政凌厉的板子下,“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其罪错之一是“游荡优伶,表赠私物”。有些文章正是从这一点推导上去,论证贾宝玉的同情下层人民,所以很难使人信服。这是先有结论,尔后再去论证的方法。 于是,回到前面的论述,宝玉对几个男性的亲近,不仅仅是同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灵与肉的真正分离 《红楼梦》中,曹雪芹写了一个贾宝玉,又别出心裁写了一个甄宝玉。从整体情节来看,这甄宝玉的出场似乎没有什么必要,但若细心体会,此中颇有深意。 这两个宝玉不但相貌酷似,而且性情亦十分相同,“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玩”,更为奇怪的是,都做过一个谒访“太虚幻境”的梦。所不同的是,贾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后,并没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相反,着意在闺阁中寻找“良友”,于是有了“初试情”,有了日甚一日的“意淫”,最后闹到“弃而为僧”,悬崖撒手而去,应了他曾对黛玉说过的话:“你死了我做和尚。” 甄宝玉在与贾宝玉会见之前,书中皆是虚写,即通过第三者的嘴来介绍: 冷子兴因在甄府“处馆”,对学生甄宝玉及其家庭十分熟悉,他说:“……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比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了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第2回) 另一处,是甄府家奴包勇被荐入贾府,向贾政说起甄宝玉的情形,因大病一场,几乎死去,幸喜后来好了,甄宝玉“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地好了。老爷仍教他在姐妹们一处顽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地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第93回)。 这两段文字可见出甄府和贾府竟是一个模样,甄宝玉和贾宝玉的亲情关系、人际氛围,以及梦游“太虚幻境”之前的脾气、爱好、举止,言谈,竟是毫无二致。 有文章说,曹公的此种安排,是为了在人物形象上作一鲜明对比,互为陪衬,一个顽强地和封建礼教对抗,不肯有丝毫改悔;一个在封建礼教的挟持下,改邪归正,重新作人。 这似乎只是表面的一层意思,这样看起来,曹公之手法也就未见得高明了。 也有的文章说:是因为曹雪芹以浪漫主义幻笔把宝玉化为两人,如脂批所言“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甄宝玉传影”。 这似乎有点别意了。 甄府即贾府,甄宝玉即贾宝玉,要不,怎么有如此酷似的?!你看,家势的同等显赫,各有一个严父、一个溺爱孙子的祖母和一大帮美丽的姐妹,性情又如出一辙。自从各得相同一梦后,两人才各行其是,见出差别来。待到曹公安排他们面对面在一起,—雅一俗,一高一低,一纯一浊,便见出分晓来,曹公的用意值得细细领会。虽是一人,但并非身与影的关系,而是肉身与灵魂的关系。 在贾宝玉会见甄宝玉之前,特意让贾宝玉做了一个和甄宝玉相逢的梦,彼此从容貌到心性,都钦慕不已。这当然是先抑后扬之法。 但待到两人真正见面,开始内心深处的交锋,由表及里,层层切入,便见出两人真正的分歧与隔膜来。贾宝玉“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第115回)。 第一个回合,是关于对男人和女人的评价问题。 甄宝玉称贾宝玉“是数万人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而自称是“一等愚人”。贾宝玉则以为“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第115回) 接着,甄宝玉现身说法,谈他怎么“历尽甘苦”,“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禄蠹的旧套”,有些不悦。在贾兰的提问下,甄宝玉也就“索性把话说明了:‘……但弟少时也曾深恨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地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然后,借故赶快结束这次谈话(第115回)。 甄宝玉的一段话,曲曲折折描绘了他改邪归正的整个过程,恰与贾宝玉现时的种种形状,成一逆反趋势。贾宝玉寻找知音和知己的梦破碎了,举世之中,惟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他因此而真切地发了一番感慨:“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尽性之谈,不过说些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的人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连这个相貌也不要了”(第115回)。 这段话值得注意,正是贾宝玉见了甄宝玉之后,他的灵魂和精神才真正地获得独立,再不依附他的。他将挣脱一个男子所应迎迓的名缰利索,进入一个相对自由的精神世界。贾宝玉真正地成为一个“精神”的象征,而甄宝玉是那个活在俗世的行尸走肉,故贾宝玉才“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也不要了”! 这是灵与肉的真正分离。 薛宝钗听了贾宝玉的议论,既遗憾而又愤慨,她说:“……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做一个男人原该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蠢”(第115回)。 他们两人的结局,自然是相异的。甄宝玉走的是仕途经济一路,而贾宝玉却是从现实生活中直觉到人生的幻灭。在与甄宝玉相见之前,贾府发生了多少大事:他被迫娶宝钗——一个与他思想完全格格不入的人;黛玉悲病过度而死,使他失去一个肝胆相照的知己;此外,还有一大批女性的香消玉殒,如秦可卿、尤三姐、尤二姐、王熙风、鸳鸯、晴雯等;妙玉的受劫,不知生死;探春、湘云的出嫁、消息杳杳……宝玉的那一份“柔情私意”再也没有一个寄托之处,整个贾府也是大厦将倾,危机四伏。正是从这些变化中,他感悟了这一切的空的形式,于一种绝望之余,遁入空门——让自己的灵魂找到最后的归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贾府的女权至上论者 在封建社会的森严氛围中,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格局是谁也不可动摇的,男尊女卑素来被奉为金科玉律。但在贾府这个小社会里,贾宝玉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权至上论者,他同情女性、崇拜女性,讴歌女性,简直是不遗余力,而对于须眉浊物的男子,鄙夷、厌恶、痛恨,并为自己身在男子行列而深以为耻。 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2回)。 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第20回)。 宝玉这些思想颇有点“民主”意味,岂只是鼓吹男女平等,而是疾呼女尊男卑了,可说是对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信条的一种最为彻底的叛逆! 深居贾府的宝玉,既没有机会读过鼓吹民主思想的启蒙著作(当时的中国还没有产生这种著作),又不可能走出重门大户去参加社会实践,以感受阶级压迫的残酷从而构建自己的思想大厦。那么他的这种重女轻男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呢? 罗素在《婚姻革命》一书中说:“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所著的《维护妇女权利》(1792年),是那些造成法国革命并为法国革命所造成的思想的产品。从她那时直到现在,男女平等的要求越发受到重视。” 曹雪芹活在世上的时间(1715年或1724年生,1763年或是1764年卒),与法国的这场大革命的时间遥相对应。但中国当时仍笼罩着封建社会的浓云密雾,既不可能产生先进的启蒙思想,也不可能翻译进口国外的理论著作,曹雪芹通过宝玉所表述的这种“先进”观念,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我们不能不重视宝玉所存在的典型环境,在贾府这个名义上是男性作为主宰的小社会里,实质上是女性在调理一切事情,上有贾母的至高无上的威仪,中有凤姐的大权独揽,下有一大批由美丽的女性所构成的“泱泱大国”,贾宝玉由少及长,生活在这个天真、自由、美丽、温柔的环境里,陶醉在芳郁缠绵的脂粉香中,“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起……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 试举女性中的人物,凤姐、秦可卿、黛玉、宝钗、湘云,探春、迎春、袭人、晴雯、妙玉、尤二姐、尤三姐、紫鹃、平儿……哪一个不是美丽、聪明、多情,尽管她们身上也有各种不同的缺陷,但宝玉一概略去不计,只是一味地称颂不已。 而贾府中的男性世界,留给他的却是一幅虚伪、刻板、愚蠢、庸俗、荒淫的图画。贾政的平庸和毫无生气,整日里把仕途经济、光宗耀祖当歌唱,对贾宝玉督促甚严,威赫可惧;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他心上”(第2回);贾赦只知猎色,寡廉鲜耻,竟把自己沾染过的丫鬟秋桐,赏给贾琏为妾;贾珍、贾琏除了,别无他事;贾芹、贾蓉之流更是坏种;薛蟠胸无点墨,宠男色,嫖女妓,横行霸道,劣迹累累……至于那些男性奴才们,一个个相貌卑俗,操行不良。 女性世界与男性世界形成强烈的鲜明的对比,前者使宝玉感受到一种美的生活情趣,一种鲜活的性灵氛围,而后者却使他反感——从生理到心理。于是,宝玉从最切身的体验中,领悟了美与丑、善与恶、真与假的分野,很自然地便产生了“尊女抑男”的思想倾向。 他对男性的厌恶,甚至不排斥自己在内,常为自己的这个男儿之身抱憾不已,自贬为“浊物”,“浊玉”,“俗而又俗”。 在宝玉偷祭金钏儿时,深谙他心事的焙茗祷告说:“你在阴间保佑着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 当贾宝玉和甄宝玉见面时,虽相貌、身材、衣着尽皆相同,而心性却相去甚远。听了甄宝玉一番显亲扬名、立德立言之类的“禄蠹”之语,宝玉颇为不耐烦,回来后对宝钗说:“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第115回) 宝玉的崇尚女性,也可说是出于一个年轻男子的性心理。宝玉的性心理正是在这个女性世界中开启的、发展的。当一个个美丽的女子,在宝玉面前,或香残玉殒,或远走高飞,或落入苦海,也就不断地破灭着他的梦幻,增添着他对以男子为中心的封建社会的憎恨。于是,他的出路也就只有遁入空门了。 欲与美丽而温柔的女性同生共死却不可能,同时又不愿与“浊物”男子在名利场上奔逐 ,惟空门之中可以安置宝玉的存在——远离、物欲,摆脱一种精神的惶惑和绝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性梦种种 自从近代科学的心理学发轫以来,梦的现象已成为一个值得研究的专门领域,尽管流派纷争,但都承认,梦是一个极有分量的心理现象。 梦的内容千奇百怪,不一而足,而关于的梦,却属于常见的重要的一类,特别是青年男女。古籍中所载的“巫山神女”,便是一个典型的性梦。 《红楼梦》一书中,所写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梦,计有33个半(因甄士隐只梦得一半幻境),而属于性梦的占有很重的比例。 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们的梦不管如何古怪离奇,它都同平日的思想、信念有关。现代科学认为,人在睡眠时大脑仍然在活动。活动状态分两类:熟睡状态和半睡眠状态。熟睡状态的大脑活动是缓慢而有规律的,这个阶段一般不会做梦。半睡眠状态时大脑活动处于紧张、活跃的阶段,往往会断断续续地做梦。当处于半睡眠状态时,白天活动在大脑皮质所遗留下来的印象,以及睡眠中来自体内和体外的刺激传达到大脑皮质,就会构成梦境。 贾宝玉因午觉于秦可卿的卧室,在一种女性意味极为浓烈的气氛中,便“惚惚的睡去”,做了一个亲历“太虚幻境”的长梦。在梦中,贾宝玉看到了“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好景致,又翻阅了“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上标一群娇美女性的命运归宿,图文并茂。最后,警幻仙子引他去一“香闺绣阁”之中,里面有一位女子,既似宝钗又似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让宝玉与她“今夕良辰,即可成姻”。警幻又“秘授以之事”。“那宝王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第5回) 贾宝玉的这个性梦所涵盖的内容,完全是他日常场景与思维活动,在睡眠中的来自体内体外的刺激下,才得以完成和呈现。 那个梦中的理想环境,不正是贾府客观存在的场景?贾宝玉终日和姊妹们及丫鬟们亲密相处,息息相关,对她们的崇拜、怜爱与同情,曲曲折折地反映在那些册子上;而所谓“可卿”,既像黛玉又像宝钗,宝玉与之成婚,并有“”之事,则表现他此段时间对宝钗、黛玉的特别珍重,和对二者只能选择其一的矛盾心理。名为“可卿”,说明性梦的最主要促成因素,是由于秦可卿邀其至她的卧室午睡,以及在卧室中的所见所闻所嗅所触所想。这个性梦,导致了宝玉的梦遗,“只觉冰凉一片沾湿”(第6回)。霭理士说:“至于这种人,在睡梦的时候,自动恋活跃的结果,会引起亢进,在男子更会遗精,则毫无疑义的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现象。”(《性心理学》,“的睡梦”) 由于性梦导致遗精,虽说是正常的,但若沉溺此中,频繁地于性梦中进行交接,造成严重的梦遗,则有伤身体,甚或殒命。贾瑞便是一例。 贾瑞是一个未婚男子,心怀不善,打起凤姐的主意来,以图获得的欢乐。凤姐软言相拒,不悟,又毒设相思局予以惩治,仍不猛醒。贾瑞被弄得神魂颠倒,整日似醒似梦,病情日甚一日。于是,有道人送来“风月宝鉴”,劝他改邪归正,一收妄念。但贾瑞病入膏肓,不以反面(镜上有吓人的骷髅)为戒,只喜看正面。“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进了镜子,与凤姐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第12回)。 “风月宝鉴”自然是小说家安排的一个道具,以增加小说的妙旨。其实,所表现的是贾瑞由痴情妄念所产生的连续性的性梦,“耗神”、“恣淫伤身”,终于使贾瑞命归黄泉。 丫头小红看上了贾芸,贾芸亦有此意。当小红遗帕,被贾芸拾去,这个情节使小红何等的激动,又产生种种惬意的联想,便酿出她的一个性梦。“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此中的“绊了一跤”,又透现出小红对这种爱恋关系的担心,即贾芸毕竟是主子身份,一个丫头的“高攀”到底会遇到重重障碍,如同“门槛”一般(第25回)。 晴雯受诬被逐,悲病相摧,宝玉殷勤地去探看,归后长吁短叹,想起“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床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身边已无晴雯,翻覆难眠,“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被袭人叫醒”(第77回)。这个性梦,是白日所见所闻所思的结果。 贾宝玉因听人说起还有一个甄宝玉,和他相貌、身材、秉性一模一样,甚觉奇异。在睡下后,忽得一梦,梦见自己去了甄府,见到许多美丽的丫头,进行一场有趣的谈话;然后,走进一座屋子,“只见卧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嬉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 这同样是一个性梦,虽说梦中所访的是甄宝玉,但表现的是他对温柔脂粉之乡的眷恋,那种氛围是充满色彩的。“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一句,何尝不是贾宝玉自己的心理活动,一个林妹妹多愁多病,让他操过多少心啊!(第56回) 妙玉尘缘未断,“带发修行”在栊翠庵,一个年轻的少女怎么受得了戒律的禁锢,目睹耳闻贾宝玉的种种行为举止,又在其有意无意地挑动之下,心旌摇动,无法入定;又闻瓦上猫儿叫春,刺激她得了一梦:“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会儿又有强盗劫他,执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第87回)这个性梦反映了妙玉渴望正常的爱情与婚姻生活的强烈要求,同时又不可得的焦虑与恐惧。 林黛玉是个多愁善感、身弱神虚的女性,她孤苦无依投奔贾府后,一心一意地爱着贾宝玉。但又虑及没有父母作主,此身难托;又怕宝玉心猿意马,情感另有所寄,夜夜睡不安稳,梦也就特别多,其中的一个性梦特别典型: “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订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在这种万马奔腾的思绪之后,睡下便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做了官,把她许给了继母的一个什么亲戚,正打发人来接她回去。她极不情愿,跪着求贾母把她留下,但贾母执意不允。正好宝玉在面前,祝贺她“大喜”,黛玉情急之中拉住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让她留下,她又不相信是真心,急得宝玉“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直见鲜血直流”,宝玉硬要掏出心来给她看……(第82回)与此同时,宝玉也做了这样一个相同的梦。 这种梦似乎是一种恶梦,但仍属性梦的范畴。据国外一些专家研究,“春机发陈的性梦中,所感受到的情绪的状态,除了快感之外,有的以忧虑为主(百分之三十七),有的以热情为主(百分之十七),有的以恐惧为主(百分之十四)”(《性心理学》)。林黛玉的性梦以忧虑、恐惧为多,这与她孤苦的身世,多愁多病的体质,以及过于敏感的性情有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焦大的口唇快感 焦大是贾府一个年老的家奴,在《红楼梦》中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只因在第7回中,他不满于主人夜里派了他的差事,便乘着酒兴,说出一段惊天动地的话,于是红学家们便格外地青睐他。 焦大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贾府里有多少奴仆?谁又敢如是说!只有焦大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是有恩于贾府的,他自矜地说:“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他有什么恩于贾府呢?且听尤氏的介绍:“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了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原来如此!所以焦大“仗着这些功劳情分”,谁也不肯难为他,况且他又上了一把年纪,“又不顾体面,一味喝酒,无人不骂”。 这里要考究的,不是焦大在贾府家奴中的独特地位,而是焦大为什么骂到“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时,就显得格外的愤慨和激动!这种痛痛快快的斥骂,与其说是不满于贾府的一代不如一代,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的一种深重的性压抑情绪的倒泄,获得一种惬意的口唇快感。 在贾府,主子们(特别是男性主子)在“性”方面,公开地大胆地说和做,是没有人去干涉的。他们有妻有妾,可以肆无忌惮地纵情声色,如贾政,有妻王夫人,有妾赵姨娘、周姨娘;贾琏有妻凤姐,妾平儿,又偷娶尤二姐,并与多姑娘、鲍二媳妇有性关系;贾珍有妻尤氏,有妾佩凤、偕鸾,却与儿媳秦可卿“暗渡陈仓”;薛蟠有妻夏金桂,妾香菱……除此之外,他们还公开地去嫖娼宿妓,占玩娈童。女性主子虽受礼法约束,大多安分守己,但如凤姐之类人物却与小叔子们眉来眼去,做一些风流勾当。而对于侍候主子们的男女奴仆,“性”与“爱”皆成为一个禁区,说了和做了都要受到严惩。司棋与潘又安私恋,不幸被发觉,便被主子逐出贾府,最后撞墙而死。晴雯因受到宝玉的疼爱,被斥为是用“私情”勾引宝玉的“狐狸精”,终被赶出去,又气又病,一命归天。奴仆们到了一定年纪,或转卖出去自寻出路,或由主人进行婚姻配给,他们对于“性”只是一种被动的接受。于是,沉重的性压抑,折磨着这些鲜活的生命,焦大自然也在其列。 是的,焦大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没有多少差事派到他身上来,也就闲着,除了喝酒,恐怕就是到处乱逛,找人侃大山,听与他平起平坐的奴仆们议论主子的长和短,以及亲自去窥探主子们的,因此他才有些得意地说:“我什么不知道!” 尽管贾府戒令森严,但奴才们之间偷情的、私奔的间或有之,而谈论主子们的龌龊的性关系和性行为,则成为减轻自己性压抑的一种重要形式。 这并非杜撰,当焦大说出前面所引的那一段话时(这一段话只应该在背地里说,而决不可公之于众的),书中这样写道:“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所谓“没天日的话”,就是指暗地里说的不能公之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话。这些小厮们自然参与过这些议论,所以才“唬得魂飞魄散”。如果再不给焦大堵嘴,说不定还会爆出些什么“内部新闻”来。 焦大是否结过婚?是否结过婚后又因丧妻成了一个鳏夫?书中没有交待。但从他的举止言谈上,可估测出他无妻无子女,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偌大的贾府,且身体还相当顽健,吃酒无度与一味骂人,便成了他的一种自娱。 他的结局,自然是被主子“下放”到遥远的乡间庄子里去,以防他再次揭出贾府的“阴暗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王八和绿帽子 在中国骂人的俗语中,“王八”、“王八蛋”恐怕是最为厉害的了。 王八,又称作忘八,即乌龟。《红楼梦》二十三回中,贾宝玉说“变个大忘八”,意思是变个大乌龟,下文是“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在此处,“忘八”并非骂人,只是说明“忘八”即负碑的石龟。 《红楼梦》第7回,写凤姐和宝玉宁府宴散回自己的住地,正碰上焦大在那里趁着酒兴骂人,他先骂大总管赖二办事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 焦大此时出现在话语里的“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则是一种恶毒的咒骂了。“娼妓有不隶于官家居卖奸者,谓之土妓,俗谓之‘土窠子’。又以妻之外淫者,目其夫为乌龟,盖龟不能,纵牝者与蛇交也。”(清·翟灏《通俗篇·直言补正》)这种骂人的话,在《水浒》里亦多次出现,或“王八”或“忘八”。明人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转录了两句诗:“宅春皆为撑目兔,舍人总作缩头龟”,传说中兔望月而孕,故“撑目兔”,意为妇不夫而孕,龟则喻其夫纵妻行淫,不闻不问。 乌龟被喻为这样一种下贱的男子,为什么又称之为“忘八”(“王”、“忘”谐音)呢?“……谓之忘八,谓忘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字也”。(清·赵翼《陔余丛考》)在《金瓶梅》十八回中,少廉鲜耻的韩道国,便被人骂作“明王八”。该书五十回中写道:“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妓院)吃衣饭的。那玳安一来也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原来王八正与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秤银子哩……” 俗语中称妻女不贞或纵妻女行淫者,曰:戴绿帽子,其意和“乌龟”、“王八”、“忘八”相同。那么,这句俗语到底源于何处呢? 在唐人封演所著的《闻见录》中,记叙了地方官李封对犯罪者,“不加杖罚,但令裹碧头巾以辱之”。到了元代,对于服饰则有了明确的规定,以服色来区分社会地位的高低,《元典章》说:“娼妓穿皂衫,戴角巾儿。娼妓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明代仍依旧制,洪武三年下诏曰:“教坊习乐艺,青字顶巾,系红线褡膊。乐妓,明角冠、皂褙子,不许与民妻同。”还限定:“教坊司伶人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之服。”在《国初事迹》一书中,也说到明初朱元璋对南京娼妓所作的种种规定,对娼妓家的男子指令必须“头戴绿巾”。 妓家男子,其妻女皆从事卖笑生涯;而乐工,一般来说其妻女皆为歌妓。这种男子必戴绿巾,“因为这种巾饰与同色”(王立新《漫话乌龟》),但更重要的是表现一种“封建道德的法律化形式”(同上文)。 因为“绿巾”是一种帽子的形式,故又称之为“绿帽子”。 以后,凡妻子与丈夫之外的其他男子有不明不白的性行为,这个丈夫就被称作“王八”、“忘八”,或说“戴了绿帽子”。 《红楼梦》第21回中,描写了一个“多姑娘”,又叫“灯姑娘”,是多官之妻。她美貌异常,却又轻浮无比,因丈夫多官是个百事不管的无能之辈,所以宁、荣二府不少男子都与她有着肮脏的关系。当凤姐的女儿巧姐出痘,贾琏搬出外书房斋戒,便趁机招引多姑娘鬼混。这个多官,便是俗语中所说的戴了绿帽子的王八了。 《红楼梦》第44回,荣府下等仆人鲍二的妻子“鲍二媳妇”,在凤姐生日时,贾琏趁机与她私通。(凤姐)便蹑手蹑脚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接下来,凤姐恼怒地冲进去,“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并咒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最终鲍二媳妇羞惭地上吊自杀。 鲍二媳妇是一个饱受欺凌与侮辱的底层女性,成了封建社会的牺牲品。而有钱有势的贾琏,只是给了鲍二一些银钱,说是再给他说个媳妇,鲍二也就答应了。鲍二当然谈不上纵妻行淫,他是弱小者,无力反抗,对妻子的行为只能听之任之,作一个被世人鄙视的“王八”。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红楼梦》中的“错记”现象 人类的婚恋现象,依靠着两个异性来热情地完成,以形成一种正确的情感纽结方式。这种情感纽结方式的存在,得力于人自身的性别“铭记”,即通过积极学习而积累的经验。找错“铭记”的对象便会产生“错记”,比如恋物癖、同性恋等等,这是英国学者莫里斯在《人类动物园》一书中提出来的。 同性恋是人类中典型的“错记”现象。 什么是同性恋?霭理士在《性心理学》一书中有过详尽的论述,他说:“在一切性的歧变之中,同性恋是界限最分明的;一样是性冲动的表现,一样是用情,而情的寄托则根本的而且很完整的从一个常态的对象转移到另一种对象身上,若就常情而论,这对象是轶出了的范围以外的;我们一再的说‘一样’两个字,因为除了对象的转变为同性而外,其余一切用情的方法、过程、满足等等,可以说完全和异性没有二致。” 《红楼梦》中描写的同性恋现象实在不少。 “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簿产过日子。长到十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第4回)。 这个冯渊便是个典型的同性恋者,所谓“酷爱男风”,即喜欢男色(也称男宠),对女子倒一味厌恶。 即使在贾府的私塾中,同性恋的现象也赫然存在。“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注:即喜好男色),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指男色)。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第9回)。 家学中有“香怜”、“玉爱”者,纤纤有女儿之风,很是“留情”于宝玉、秦钟,“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第9回)。 这当然不似同性朋友之间的友情,完全像是情浓意蜜的恋人了。 薛蟠对男色的追恋,书中不止数处写到。因柳湘莲“年纪又轻,生得又美”,薛蟠便动了淫心,对他进行无耻的“”,令柳湘莲“又恨又愧”,便心生一计,想惩治薛蟠。 “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 结局是薛蟠挨了柳湘莲一顿痛打,“后悔自己不该认错了人”(第47回)。 男性之间的同性恋比比皆是,女性之间呢,自然也不可避免,最明显的例子,是贾府戏班子中的藕官和官。 贾宝玉发现藕官在园中一处山石后焚烧纸钱,但不知祭奠的是谁。后来去询问芳官,才知晓了此中情由。 芳官说:“这事说来又可笑又可叹……你说他(指藕官)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官。” 宝玉认为这是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祭奠祭奠是“应当”的。 “芳官笑道:‘哪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第58回) 这段话告诉我们,藕官与官的情感纽结方式并不是“友谊”,而是一种“你恩我爱”的形同夫妻关系的情感形式,这当然是同性恋无疑。这种同性恋是怎么形成的呢?因为藕官虽是女子,却演的是小生(男子形象),排戏和演戏时,穿的是男性服装,模仿的是男性的动作和语调,长此以往,她身上产生了“性美的戾换现象”,认定自己就是一个男性了。而官又常在戏文中扮演藕官的妻子,她们分别从“曲文排场”中,体会夫妇之间的“温存体贴”。于是,这种演戏中的属于“白日梦”的幻想式的生活,在她们“不做戏”的时候,也依然存在,假想的夫妻成了“真正”的夫妻。 曹雪芹在写她们这种情感特征时,时而用“疯傻”,时而用“疯了”的字眼来形容,可见深谙此中三昧。正是因“疯傻”和“疯了”,才造成她们彼此之间的“错记”,一个自认是丈夫,一个自认是妻子。当官死去,藕官痛失情偶,岂有不悲之理?! 芳官还补充说了一件事,即官死后,补了蕊宫来与藕官演戏,以充当妻子的角色。藕官对蕊官同样“温柔体贴”,再一次发生同性恋现象。芳官曾问藕官这是不是“得新弃旧”, 藕官振振有词地回答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宝玉听了“又是喜欢,又是悲叹,又是称奇道绝”(第58回)。 《红楼梦》中所描绘的同性恋现象(特别是男性之间),必然是清代社会某些生活场景在艺术作品中的反映。上溯历朝历代,这样的例证实在是数不胜数,特别是男性同性恋。 古书上记载不少皇帝宠幸男色的故事,譬如龙阳君为魏王“拂枕席”;弥子瑕与卫灵公“分桃而食”;汉哀帝与董贤共寝,董贤压住了哀帝的袖子,哀帝不忍惊醒他,“断袖而起”。后人便以“龙阳”、“分桃”、“断袖”等来暗指迷恋男色。 汉朝几乎每个皇帝都喜好男色,汉文帝宠幸邓通,特赐给他开采铜山,自铸钱币的权利。到了魏晋南北朝,“狎昵娈童”成为一种时尚,且公然予以歌咏。 唐朝与五代,男色之风渐衰,到宋代又兀地兴盛,男子公然为娼。到宋徽宗时,不得不立法为治:“男为娼,杖一百,告者赏钱五十贯”,可见当时男娼之多。 元代此风稍弱,到明代又复兴,上有“宠狎年少俊秀小内臣”的正德皇帝,中有“昼非金(男优)不食,夜非金不寝”的大官,下有“溺于男宠,不问妍媸老少,必求通体……竟以暮年好外,赢备而死”的儒生。当时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爱之如婿。弟后日生计及娶妻诸费,俱取办于契兄。其相爱者年过而立,尚寝处如伉俪”。 清代承继明代的风气,绝无少逊。明清法律皆禁止官吏狎女娼,使其不得不寻找替代角色,这可能是促使男性同性恋盛行的原因之一。所以曹雪芹在书中所写的种种现象,并非虚拟,是当时现实生活的反映。 贾府各色人等,并非生活在真空,必定要受到时尚的影响,也就一一现形于曹公的笔下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另一种性变态:恋童癖 据一些性心理学家的研究,认为恋童癖是以儿童为对象取得性满足的一种性变态,主要见于男性。因为恋童癖有时发生在同性之间,故与同性恋的特征有相似之处。 这种爱娈童之风,自古不乏其例。如梁简文帝就有过一首传咏娈童的诗: 娈童娇丽质,践童复超瑕。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 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 袖裁连壁锦,床织细种花。 揽裤轻红尘,回头双鬓斜;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怀情非后钓,密爱似前车, 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诗的头两句点题,接下来四句写所居环境,一派女性意味,第七八句,写年少貌美,接下来用六句细描娈童的衣着和姿态,最后四句刻画情怀,认为与女子并无异样。 《北史·齐本纪·废帝纪》里,国子助教许散愁自称:“散愁自少以来,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从反面看出当时的达宦贵人中“登娈童之床”、“入季女之室”的不在少数,否则散愁不会专提出此点来回答宣帝的问话。 到了清代,淫狎娈童的风气更盛,患恋童癖的男子数目相当可观,在清人的笔记中,时常见到这一类的记录。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上说:“凡女子淫佚,发乎之自然,娈童则本无是心,皆幼而受给,或势劫利饵耳。”接着纪晓岚便举了一个例证:“相传某巨室喜押狡童,而患其或愧拒,乃多买瑞丽小儿,未过十岁者,与诸童戏,时使执烛侍侧,种种淫状,久而见惯,视若当然,过三四年,稍长可御,皆顺流之舟矣……” 这里可看出,娈童之所以如此,是受人“势劫利饵”,即威势所胁利物所诱,加之蓄意地造成他们心理变态所致。而男性之所以恋童,除了古书上所说的他们与女子的容貌、性情并无二致之外,还有更复杂的原因。 恋童癖并不一律追求行为的满足,那么其深层的心理原因是什么呢? 有的研究者认为,人对儿童表示爱有可能是出于对童年时代的留恋,对儿童时代的表示关注和作一种回顾。或者是由于受到人际关系的挫折,特别是与亲人和自己的家庭相处不善,感到与成人社会的交往十分费力,而与儿童打交道则不需要动更多的脑筋,可以自由自在地表现自己,以致毫不费劲地得到性方面的快感。 《红楼梦》中,就有好些个恋童癖者,薛蟠便是此中最突出的一个。 薛呆子虽出身于名门大户,因父亲早逝,没有得到过严格的管束和教育,智商低下,不好诗书,打架斗殴,寻衅闹事,眠花宿柳,无所不为,而又心无点墨,愚顽可笑。在家庭,时时受到母亲的指责,就连妹妹宝钗也可以对他进行开导、规劝、嘲讽;在社会上,更是四处碰壁,常常被人玩弄,绝对地找不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在与女子的交往中,除了用金钱购买感官的刺激外,并不能以自己的容貌和才华的魅力进入有着“恋情”氛围的过程;就说“同性恋”这种形式吧,他呆头呆脑地想和柳湘莲亲近,最终遭受了一顿饱打。这些挫折,使他把兴趣转到儿童身上,去取得性满足: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第9回) 这段文字可看出,薛蟠不仅仅是同性恋了,他追恋的是“几个小学生”,利用“银钱吃穿”的诱惑,又骗又“哄”,达到自己的性满足,这当然是恋童癖无疑。 除了薛蟠这位“呆大爷”,还有一位“傻大舅”邢德全,也患有恋童癖。 这位邢德全也是一个颇为卑鄙的人物,“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第75回)。他虽是邢夫人的弟弟,但邢夫人很厌恶他。邢夫人出嫁,把一份丰厚家私全带到贾府,可邢德全去问姐姐要钱,总遭到“弃恶”,“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得手,所以有冤无处诉”(第75回)。 邢德全在家庭亲友间,无地位可言,在成人社会又是一味的“傻”,所以亦把兴趣转移到儿童身上,以达到一种性满足。 且看这一幕由“呆大爷”和“傻大舅”共同参与的丑剧: 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第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倒反赢了,心头只是兴头起来。……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大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了,又斟一碗来。(第75回) 这个场景,可以说明如下问题: 第一,薛蟠和邢德全为两个娈童而争风吃醋,已具备一种的意味,并从中得到性满足。邢德全的又“嗔”又“骂”,那股酸劲可谓形神俱现。 第二,他们是有恋童癖的,非是偶然性的举动,“天天在一起,谁的恩你们不沾”,道尽此中风情。 第三,这些孩子是胁迫于“威劫利饵”,“只看一时有钱势就亲敬”,众人“喝命”其“赔罪”,亦不得不为之,实在是可怜至极了。 第四,这些孩子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师父教”的,懂得风月场上的三昧,“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 那么,他们和娈童之间有没有性的交接呢?有! 在邢大舅发了一大通牢骚后,有一个年少的纨 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且问你两个:舅大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怎就不理他了?”(第75回) 虽是一个极鄙俗的玩笑,但可察出邢大舅和娈童之间的不寻常的关系。 恋童癖作为性变态的一种,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消失,尤其在西方,用高价收买漂亮的男童以供玩弄,在上流社会已形成恶习。据报载,当时的西德有一批人贩子,专门将男童贩卖给美国人。据洛杉矶的一位警方人士估计,整个美国有恋童者不下几十万人。马萨诸塞州还破获过一个自称为“北美人童恋协会”的黑组织,它专门提供8~15岁的男童,这个组织拥有360名上层人物,其中有教授、作家、富翁,这些人向协会纳费,协会便为他们提供方便。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死的底色上的邪恶欲望 一代尤物秦可卿不幸香消玉殒,贾府便烈烈扬扬地操办了这桩丧事,排场之阔绰,声势之浩大,一一凸现于曹雪芹不朽的笔下。当浩浩荡荡的队伍将秦氏灵柩送往铁槛寺寄灵,一路上气氛庄严肃穆,而悲伤之情自见。就在寄灵的铁槛寺和凤姐等人下榻歇息的馒头庵,曹雪芹特意安排了一个回目,即第15回,名曰: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细细考究,其用意是很深的。 “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帖,好为送灵人口寄居。”而“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这两个名字,也是颇有意思的,“铁槛寺”的“槛”,乃门槛,比喻生死界限。唐代王梵志诗云:“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槛),鬼见拍手笑。”“馒头庵”的“馒头”,喻为坟墓,王梵志诗云:“城外土馒头,馅食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故宋代范成大在《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一诗中,有“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铁槛寺与馒头庵之名,便可猜测由此而来。 我们不能不注意到,这个氛围的独特性。秦氏之死,哀音不绝于耳,而铁槛寺与馒头庵乃佛门清净之地,可用一“空”字概括。或者可以说:“死”是一种的消亡,而“空”应是一种鲜活的属于常人的精神世界的殒落。前者是“人”的一个恒定的模式,即谁也无法逃避死亡;而后者是一种企图超越生命的虚幻形态。正是在这种死的底色上,凤姐膨胀着她生的,滥用权势,行贿受贿,拆人婚姻,导致—对青年男女的自尽,腰包里硬硬地落下了三千两白银。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却在“空门”之中,偷获的乐趣。 假若说凤姐包揽这场官司,仅仅只是为了三千两银子,那理解就太肤浅了。凤姐身上的权势欲,在书中各处屡屡出现,那种能干精明,那种巧取豪夺,那种颐指气使,完全成了她的一种生存形态,也就是说她是为尽享权势所带来的快意而存在着的,她的这种存在是对于死亡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反抗。 当凤姐表示“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时,老尼净虚叹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一般。” 虽是激将法,但凤姐“便发兴头”。“兴头”二字真用得好,无非指引起了凤姐动用权势小试锋芒的兴趣。且听她的一番慷慨陈词:“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发出这口气。” 这就是凤姐的性格,敢做敢为,不信什么报应,企图用这种存在形式,来对抗不可逆转的死亡阴影的威胁。但反过来又证实她之所以不断地强化这种存在形式,是因为这种死亡的威胁时时刻刻纠缠着她,使她不断地处于内在的惊吓之中。如第13回,秦可卿托梦对她进行规劝,说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又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 托梦自然不可信,但可知这些念头是不断地困扰着凤姐的,所以才思虑而成梦。这种困扰并没有使她觉悟,以致面对秦可卿真实的死,她依然故我,企图以自己独特的生存形式,来抵挡死亡的逼近,实在是悲壮而又可怜。 作为秦可卿的弟弟秦钟,姐弟俩虽无血缘上的联系,但毕竟在一起生活多年,应该是感情弥重,一如手足;可是他对于姐姐的死,并不显出极度的悲伤,或者说只拥有一种淡淡的愁绪和惘然。当他在馒头庵见到情人智能,那一点淡淡的愁绪和惘然,亦被这个青年男子的爱欲之波,冲刷得一干二净。这就告诉我们,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人类生的全过程,而横流的爱欲却成为对死亡的又一种反抗形式,不管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秦钟作为死者的弟弟,智能则是已入“空门”的尼姑,他们的爱欲(表现为直接的和),也就具有一种象征意味了。 试读这段文字: 他(指尼姑智能)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 另一段文字更是奇绝: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自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的跺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起来。那智船百般的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这两段文字,充满了一种亲昵的欢乐的情调,把因死亡而造就的悲哀氛围,以及“空门”的宁静庄严,冲洗得了无踪迹。 这里面的智能,身受戒律,却禁锢不了鲜活的情感波涛,见了秦钟便“心眼俱开”,可见清规戒律何等的脆弱无能。她视佛门为“牢坑”,力图挣扎出去,去尽享世俗的欢乐。以致秦钟在这讳谈的庄肃庙堂,以直接的“”来亵渎信奉的佛祖,这是何等精彩的一笔! 而世俗欢乐的尽头,便是死。秦可卿的灵柩已经触目惊心地揭示此中的联系,只是活着的人不肯承认或熟视无睹罢了。 连多愁善感的宝玉,对他们的这种性行为也是采取宽容、同情的态度的。“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宝玉不过给他们开个小小的玩笑,便再不声张。 秦钟终于死了。 他“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之调养,回来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第16回);接着智能私逃进城来找秦钟,被秦父发现,逐出智能,痛打秦钟。秦父因而气死,秦钟也终于承受不了这份痛苦而夭逝。 爱欲导致了死亡。 而凤姐呢,弄死了两条人命,得了三千两银子,饱尝了一回“弄权”的快意。“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来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第16回) 然而,铺陈在“生”的下面的“死”的底色,总是抹不去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酒宴新令的潜本文剖析 在第28回中,冯紫英举行家宴,应邀者有宝玉、薛蟠、蒋玉菡和云儿。因宝玉觉得滥饮,易醉而无味,决定“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 这个“新令”的体例是什么呢? “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 酒面要唱一支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的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宝玉限定的这个“新令”,看得出是与他平日的生活氛围和思维走向有关的,那“女儿”二字,他是最熟悉不过的了,以此为题,可说是随手拈来,不费思索。蒋玉菡、冯紫英、云儿也对此类生活有很多的体验,皆极力赞成。薛蟠虽初为反对,并非对这种题材不感兴趣,只是平日太无文墨,害怕“乱令”,但经云儿一番启发,也表同意。 下面且细析他们各自所作的酒令。 宝玉: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曲子)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酒底)雨打梨花深掩门。 宝玉这个“令”,可看出他对女儿“悲、愁、喜、乐”的最精彩的概括,或者说是他设身处地对女性这四个方面的体悟。悲的是什么?是“女儿”的红颜易老,青春难留,而觅不到称心的知己,只得独守空闺;愁的是夫婿以“仕途经济”为重,不惜别家去“觅封侯”,这其实也是宝玉所厌恶的,他看重的是“儿女私意”,而不是高官厚禄;最能表现女性风致的当然是对镜理晨妆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宝玉平日见过多少女儿对镜理妆,哪一次不为之倾倒呢;在春风里荡秋千的少女,裙衫薄薄,显出形体的美妙,酒落一地的笑声,那种天真、欢快、美丽的情景,宝玉极为欣赏,一个“乐”字,自见主客双方的情感互流。宝玉唱的“曲子”,可以看出他对那类多愁善感、娇弱多病的女性的关注,再深究下去,何尝不是对黛玉的极度关心所引起的万般感慨呢?甚至可以说就是黛玉的整体生活内容在曲中的精练显现,“睡不稳”、“忘不了”、“咽不下”、“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真可谓情深意切,一一体现出来。 冯紫英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他是一个交游很广,较少封建束缚,但又带有某些纨习气的年轻公子。他的家宴,能邀请处于底层的戏子蒋玉菡和妓女云儿,便可见一斑。 他的酒令: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独向花园掏蟋蟀。 (曲子)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酒底)鸡声茅店月。 冯紫英的“令”,充满着—种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看得出因他喜交各个阶层人物,特别是底层人物所带来的种种熏染。悲的是丈夫卧病垂危,喜的是生了个双胞胎,乐的是去掏蟋蟀玩,这都是市井“女儿”的最常见的生活场景。他的“曲子”,全是俚语俗词,是寻常人家的声色情愫,贾宝玉是作不出来的,因为他不熟悉也无法熟悉这种社会底层的生存场景,他被禁锢在大观园,体会的是另一种高雅的纯情的生活层面!连“酒底”“鸡声茅店月”,透现的也是行旅匆匆的艰难窘迫,可见冯紫英的日常生活轨迹,非常自由地伸延向很大很远的空间,才有此类体验。 云儿是个妓女,每日里迎客送客,强颜作笑,受尽欺凌,对真正的婚姻生活她不敢渴求,终身无靠,老大色衰,其境更惨,若有一种暂时的爱恋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酒令: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曲子)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 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酒底)桃之夭夭。 云儿“令”中的“悲、愁、喜、乐”,正是妓女生涯的全部内容,无须细说。她唱的这支曲子则可深究,通篇用了“花”和“虫”两个意象,“虫儿往里钻”而不得入,因为“我不开了你怎么钻”,而且用的是一个女性的口吻,称对方为“肉儿小心肝”,正如西北民歌中的女性常称所爱的男性为“肉肉”一样。这个曲子完全是一个性过程的借喻的表达,带着属于特定场景的挑逗、诱惑、戏谑、!这种体验,只有像云儿这种身份的女子才说得出。 按书中顺序,接下来是薛蟠的酒令了。因他的那段奇文,素称之为“薛蟠体”,且留到最后分析,先说蒋玉菡的酒令。 蒋玉菡是一个唱小旦的男伶,艺名琪官,生得妩媚温雅,颇有女儿之风。作为一个戏子,社会地位本已低贱,更难容忍的是,许多达官贵人将其作为淫狎的对象,所谓“好男风”即是。贾宝玉受到贾政鞭笞,就是因为蒋玉菡失踪、忠顺王不可一日离开他而来贾府索人所引起的,其命运的悲惨可想而知。他渴望的是恢复作为一个男人的性别特征,能够像常人一样的娶妻成家,过“夫唱妇随”的生活,即使这种生活贫困、多难、分离。他的酒令的全都内容,都表现的是这个: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曲子)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是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酒底)花气袭人知昼暖。 蒋玉菡唱的“曲子”,很本色当行,既不似宝玉的那般文雅,亦不似冯紫英的那样浅俗,是地道的戏词,这是很符合他“伶”的身份的。 薛蟠的酒令,因他素不习诗书,又没有灵性,说起来吞吞吐吐,全靠众人“点醒”才得以完成,但是很符合他的性格、素养和日常的行为举止。他可说是个“滥淫”的蠢物,除了熟悉最为鄙俗的生活场景,便是直接的性体验,毫不掩饰,直裸裸地将这些内容进入他的“创作”: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女儿乐,一根()()往里戳。 (曲子)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这便是“薛蟠体”,庸俗、无聊、浅露、下流! 在别人和他作“令”时,他的言词举动,更可作为他的“创作”的注释,整个就是一个色情狂的形象。 云儿说“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时,薛蟠说:“我的儿,有你薛大人在,你怕什么?”当蒋玉菡说到“酒底”是“花气袭人知昼暖”时,他说:“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宝玉)。”“弄得宝玉没好意思起来”。当他作“令”说到“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大笑,他振振有词地解释:“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宝玉出去解手,蒋玉菡亦跟出,两人互诉仰慕之心,互赠礼物,薛蟠摆出一付抓奸的架势,“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 只有这种龌龊的人物,才能创造出这种龌龊的“薛蟠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薛宝琴灯谜诗引发的争论 《红楼梦》第49回,薛宝琴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但她一露面,便别具一番风韵。 宝琴为薛蝌之妹,亦是薛蟠、薛宝钗的堂妹,出身在一个豪商之家,从小跟着父亲走遍三山五岳,到西海沿子上买过洋货,还接触过真真国的女孩子,算是一个留过洋的人物,因此她性格开朗,见多识广,一到贾府,便给大观园带来几分“开放”的气息。特别是与宝钗相比,世俗的礼教观念对她约束较少,思想自由,天真纯净,令人刮目相看。 在暖香坞做灯谜时,李纨说:“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用着了。你的诗且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笑着应允了,说:“我自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的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第50回) 这十首灯谜诗,题目为:《赤壁怀古》、《交趾怀古》、《钟山怀古》、《淮阴怀古》、《广陵怀古》、《桃叶渡怀古》、《青冢怀古》、《马嵬怀古》、《蒲东寺怀古》、《梅花观怀古》。众人看了,皆称“新巧”、“奇妙”,费尽心思,均猜不出谜底。有意思的是曹雪芹也没有明示或暗示谜底,可见其意旨正在灯谜诗之外。 薛宝钗看过十首灯谜诗后,力排众议,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二首为是。”(第51回)于是,围绕这两首灯谜诗,引发了一场争论。 先将宝琴的这两首灯谜诗录于下: 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第一首中的蒲东寺,是唐代元稹的传奇《会真记》、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中的人物张生和莺莺相会、相恋的地方。宝琴所“怀”的并不是古迹,而是《西厢记》中的红娘,采用了明抑暗扬的方法,歌颂地位低贱的红娘,热情地背着老夫人巧为张生和莺莺撮合,虽然遭到老夫人的吊打也不心悔,因为有情人已成眷属。从诗中可看出作者强烈的思想倾向,即赞美张生和莺莺的自由相爱的婚姻,贬斥老夫人这种封建礼教的顽固代表者,她的失败说明少男少女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不可阻拦。 第二首中的梅花观,是《牡丹亭》中女主人公杜丽娘因渴求爱情病死之后,其父为守护其墓而建的一座庙观。后来柳梦梅寄居其中,杜丽娘起死回生,在此与柳梦梅结为夫妻。宝琴借“怀古”之名,行颂扬杜丽娘生命意识的觉醒和她对柳梦梅生死不渝的爱情之实,亦看出宝琴对自己生在贵族家庭,婚姻爱情不能自主,所产生的遗憾和共鸣。 现在我们明白了薛宝钗之所以否定这两首灯谜诗,并非是因为其古迹“无考”,而是其内容她不能接受。她受封建礼教的侵染太深,颇为赞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限定的婚姻形态,反对男女间自由恋爱的“柔情私意”;对于闺秀读一些词艳曲,以为有伤大雅,可说深恶痛绝。对诗的题旨,她哪是“不大懂得”,而是出于维护封建伦理道德标准的需要,予以全力排斥,从诗的形式上找毛病,达到彻底推翻内容的目的。 这种伎俩怎么瞒得过黛玉,她岂能缄默无言?!“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过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第51回)。 驳斥得何等巧妙、机智、锐利! 林黛玉之所以如是说,是为了给宝琴的创作予以热情的支持和鼓励,因在内心深处,她和宝琴的思想是出于一脉的,宝琴的观念就是她的观念,她岂能见宝琴受斥而不援之以手?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自已,团结友军,将宝钗置于众人的对立面上。我们不能忽视宝玉和黛玉曾共读《西厢记》的情景,宝玉说:“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而黛玉“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第23回)。黛玉对《牡丹亭》之“艳曲”亦分外欣赏,初听时“十分感慨缠绵”,止步侧耳细听,“不觉点头自叹”,“心动神摇”,此后,竟“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石子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弄得“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第23回)。黛玉以“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敷衍过去,然后来一句“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把宝钗一并牵进去,意思是说“咱们不是都看过这两本戏吗”,一下子击中了宝钗的要害,让她挣挫不脱,有口难辩。 第一个响应的便是探春,她说:“这话正是了。”(第51回) 接着李纨也站出来说话,作为这些弟妹们的大姊姊,又是一个婚姻爱情上的过来人,她岂能不明白此中的奥妙?她对宝玉和黛玉的这种感情纽结形式,是同情的,充满善意的。她摆出一付“公允”的姿态,引经据典,曲曲折折地对宝钗的评断予以驳斥,说得有根有据,合情合理,但又不露半点锋芒,可说是一段妙文: 李纨又道:“况且他(指宝琴)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兴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第51回) 这段话中,“敬爱”二字值得注意,虽说的是关云长,却可推测出难道不是后人对红娘、张生、莺莺、杜丽娘、柳梦梅的“敬爱”,才“穿凿”出“蒲东寺”、“梅花观”这两个古迹来?!并明白地为黛玉、宝琴作掩护,“况且又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用心之良苦自见。 “宝钗听了,方罢了。”(第51回) 一场关于薛宝琴灯谜诗的争论,到此结束,宝琴、黛玉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 解 之 谜 猜谜是一项高雅的文化娱乐活动,《红楼梦》一书中,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不但能展现制谜和猜谜人的才华和智慧,而且能透视出他们微妙的心理特征,这成为了曹雪芹塑造人物的一种手段。 第50回和第51回中,共设有13首灯谜诗,但书中并没有交待谜底,成为“百年大虎”,可说是费尽后人心思。其中薛宝钗作的一首灯谜诗,更是扑朔迷离,云山雾罩,至今也没有 一个结果。 宝钗也有一个,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第50回) 要猜这个诗谜,先得从当时场景出发,再来细细推断。最先出谜的是李纨和纹儿,学术味很浓,“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第50回)。所谓“浅近的物儿”,应该是常见的近在身边的东西,一说大家就明白,尤其是那位老祖宗贾母,不要不合她的“意思”,要让她感到高兴才是。正是基于这一点,薛宝钗才制了这样一个诗谜。 谜底到底是什么? 有的说是“笙”,但漏洞不少,这最后两句,实在有些风牛马不相及。有的说是“围棋”,因棋子是佳木“檀”、“梓”所镂锲,下棋你围一层我围一层,“风雨”喻为搏战时的氛围,但最后一句却扣不上去,终觉牵强附会。有的说是“松球”,松球恰如诗中所言,精雕细镂,确非人力所成,不仅如此,风雨来时,它是不会发出梵铃一样的响声的;并引申说,书中的灯谜酒令无不暗示人物的未来,预示情节的发展:薛宝钗虽如松球八面玲珑,层层设谋,处处精细,但无非是“半天风雨”下的牺牲品,虽成佳配,但贾宝玉悬崖撒手当和尚去了,也不知出家在何方,落得自己像松球一样干枯而死。 粗粗看来,很有道理,但深究下去,又有问题了。首先是松球并不是常见的近在身边的东西,对于这些生在深闺大户的人物,松球是比较生疏的,定然“不合老太太的意思”,薛宝钗一心要讨老祖宗的欢心,不会以此来作为谜底。其次,薛宝钗日思夜想,就是怎么成就她与宝玉的“金玉良缘”,怎么会想到在诗谜中预示宝玉将遁入空门,自己将独守空闺,青春老死呢?这就差强人意了。第三,松球虽有层层叠叠,而非“镂檀锲梓”,亦并不“八面玲珑”。 有一说倒是有些见地,即谜底是宝玉脖子上挂的那块“通灵宝玉”。 可惜分析得过于匆促,我便加以发挥,其理由是:一,宝玉脖子上挂的“通灵宝玉”,确实是个“浅近的物儿”,贾府上下无人不晓。二,贾母最钟爱的是宝玉,用他的“通灵宝玉”作谜底,最能讨她的欢心,这看出宝钗的用心良苦。三,“通灵宝玉”是女娲氏炼石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被缩成一块扇坠大小的美玉,上面镌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等字样,还有“五色花纹缠护”(第8回),这“一层层”的镂锲,确非“良工堆砌”而成。四,宝钗亦有一个“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两面共刻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看后,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第8回)因此,宝钗所有的心思都在这“金玉良缘”上,她相信她和宝玉的婚姻是天意所指,不是靠“良工堆砌”而成,这“通灵宝玉”拿来设谜,正曲折地透露出她的渴求和希冀,是很顺理成章的。五,但她并非没有担忧,宝玉深爱黛玉,她心里是明白的,这横来的“半天风雨”,总是动摇着这“金玉良缘”,或者说黛玉的存在,使她的心头总是“风雨”交并,坐卧不安,担心这段好姻缘失去。而这八个字“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第8回),且与“通灵宝玉”上的字恰成“一对”,这不是命中注定么?可惜这个和尚不知在何处——“何曾闻得梵铃声”?反过来说,要是这个和尚总在身边,证实他们确系前生命定的“一对”该有多好! 宝钗出完这个诗谜,接下来宝玉和黛玉各作了一个,然后薛宝琴作了十首灯谜诗,最后两首为《蒲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谜面歌颂了红娘成就了张生和莺莺的自由恋爱婚姻,以及柳梦梅和杜丽娘坚贞不渝的生死之恋,便首先遭到了宝钗的否定,因为她认为这是大违礼法的,在内心她是赞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更相信“金玉良缘”乃上苍所赐,所以才说“后两首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第51回)。黛玉岂肯苟同,便予以反驳。从宝钗此时此地的心理反应,亦可作为她制作诗谜动机的一个反证。她念念 不忘的是贾宝玉的“通灵宝玉”,那是与她身上的佩物成为“一对”的“浅近的物儿”,拿它来作谜底,既合了“老太太的意思”,又能达到“雅俗共赏”的效应,岂不两全其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青年时代的贾政 当我们打开《红楼梦》,贾政出现在我们视域里的时候,年岁也已不小了,而且端方老成,刻板拘谨,颇有几分威严,清客们见了笑脸相迎,仆妇们见了噤若寒蝉,儿孙后辈却惟恐避之不及,已是一个十分可恶可厌的人物了。 “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府,到了贾政这一代,已经“渐渐地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来”,内囊渐空,入不敷出,经济上捉襟见肘。而贾府内部勾心斗角,风云四起;儿孙们只知吃喝玩乐,醉生梦死。真可说是“大厦将倾”,气数欲尽。贾政正是处于这样一个典型的环境中,不得不绷紧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力图来维持贾府繁荣的局面。他崇尚儒学,整肃秩序,苛律子孙,忙得不亦乐乎,仿佛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特别是对待宝玉这个“于国于家无望”的“逆种”,动辄呵斥,恨不能一夜之间造就出一个封建社会的楷模来。当宝玉迷途不返,叛逆之举日甚一日时,他不惜亲抡大板,痛打不止,欲置其死地而后快,“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 这个贾政还有什么可爱之处?各类红学家论及他时,往往尽意鞭挞,不留情面,这当然是合乎情理的。 但是,贾政年轻时是这副模样吗?或许也有许多可爱之处呢?这些书中自然没有涉及,很难得出一个完整的印象。毕竟一个人总是由少及长,尔后老去,青年时代是一个重要的阶段,书中散见的一些只言片语,细细勾出,也可见出贾政年轻时的大体轮廓,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那个贾政和现今的这个贾政简直判若两人,别具另一番风采。 第84回中,贾母和贾政及邢夫人、王夫人在一起聊着闲话,贾政说到宝玉的不长进,令贾母很是不快,辩护说:“只是我看他(宝玉)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贾政忙作解释,作一点自责,才使贾母高兴起来。接下来,贾母就题发挥,很值得我们注意: 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只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第84回) 常言说:“知子莫如母。”贾母的这一番话,说的当然是实情,绝非虚拟。那么,贾政的“古怪脾气”到底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所谓“古怪脾气”,在书中也常被加强在宝玉头上,无非是指活泼好动的个性,敏捷多变的思绪,丰富激扬的情感,不尊世俗常规的逆反心理。也就是说不像眼下的这个贾政,“越历练越老成”,迂腐、刻板、卑俗,缺少勃勃的生气。 贾政曾自称“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这其实含有某种自谦的成分,恰恰说明他曾在这方面有过相当多的实践,既然要题咏花鸟山水,就必须亲近大自然,理解大自然,必须具备一种诗的灵性和发现美的能力。我们可以从他对诗词的赏鉴上,看出他的功力之所在,并不缺少真知灼见。他在品评贾宝玉、贾环、贾兰的诗时,深知贾宝玉的诗不愧为上乘之作,题旨妙,有悟性,造词遣句工致,而贾环的诗却卑俗不堪,但他却违心地夸赞了贾兰的诗,这是为什么?可以说这是因为“政治标准第一”所致,因为贾兰的诗表述了一种立志入仕的思想,颇符合儒家学说的精义,而宝玉诗中活泼的灵性恰反映了对功名的鄙薄,虽好也不能夸誉一语。 许多评论家都把“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看作是贾政一次显示愚蠢、平庸的机会,我倒不以为然。相反,那恰恰表现了贾政不俗的文学功底,他的眼光并不低下。对于清客们的一些题词题联,他左一个“俗”,右一个“也俗”,一概予以否定。但对于宝玉所题的对联,却能领悟到此中的新奇,或“点头微笑”,或表面说着“也未见长”、“更不好”,而心里却是极为欣赏的。 试举二例如下: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有的说“叠翠”,有的说“锦嶂”,拟了不止几十个。宝玉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众人夸奖,“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所谓“再俟选拟”,其实就是拍板定稿了。 接着到了水边一亭,有清客说题“翼然”,贾政驳回,自拟“泻玉”,贾宝玉又是一番宏论惊人,最后自题为“沁芳”。贾政并不因为儿子的否定而恼怒,颇宽容地命他题一副七言对联,宝玉“机上心来”,念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此后的园中题额作联,父子之间似乎达到了某种心灵的默契,亲切和善,互相切磋。虽说在众清客和儿子面前,贾政不得不摆一点父道尊严的架子,间或断喝一声,但喜悦之情却是难以掩盖的。这就说明贾政在青年时代,也曾以诗词歌赋抒发性灵,描写风月,寄托过许多浪漫的情愫。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在森严的封建礼教的挟持中,迅速地“改邪归正”,着意于仕途经济的学问,有意泯灭鲜活的情感的冲动,请听听他的自白:“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 在贾府的中秋月夜,贾政居然热心参加了贾母所倡导的“击鼓传花”的游戏,这对一向端庄严肃的贾政来说,是颇为难能可贵的。这说明他身上年轻时好玩耍喜游乐的遗风流韵依然存在,积压心底的情感波涛并未完全僵死。书中还多次写到他主动要求参加贾母和孙儿孙女们的游戏活动,都因贾母怕他在座,影响后辈们的玩兴而被拒绝,贾政曾说过母亲“偏心”的话,以表示自己的遗憾。这次“击鼓传花”,“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第75回)。接着又被罚说笑话一个,想不到一向正儿八经的贾政,竟说了一个颇为卑俗的丈夫怕老婆的故事。不妨录下,以探贾政心迹: 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更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第75回) 这个笑话引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此中当然包括他的子侄们在内。在此时此刻,贾政当然是解除了心头的“监督”机制,露出了一个较为真实的“本我”出来,与长辈和晚辈同等地处于一种亲昵而戏谑的氛围之中。同时,这个故事的内涵,又披露了潜意识中被压抑的对的种种冲动,可以推测,在青年时代,他是爱谈论女人,或喜欢接近女人的。 在书中,可以与贾政作为映照的,则是甄宝玉了,原先的那种“古怪脾气”,渐渐改去,一心于仕途经济,可见封建礼教的赫赫声威。而与之为反衬的,则是他的儿子贾宝玉,在叛逆的路上愈走愈远,丝毫也不肯回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