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传》 第一章 画师之子 引言 拉斐尔是文艺复兴时代与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齐名的艺术大师。 一提到他的名字,我们马上就会想到他的杰作《西斯庭圣母》,想起画中圣母那充满温馨母爱与女性之美的鲜明形象。她似乎高踞于天庭之上,使人可望而不可即;又似乎就在我们身边,用她的美和爱消除人世的烦恼,净化众生的灵魂。 拉斐尔虽然出身寒微,很早就失去双亲,但却理想远大,勤奋过人。 他执著地探寻形式与色彩的奥秘,不到20岁即以精湛的画艺名满天下。 为了寻求发展,他离开故乡乌尔比诺,远游艺术名城佛罗伦萨,遍访名师,精研画艺,不断超越前人,超越自己。不久即应梵蒂冈之聘来到当时欧洲的宗教和文化中心罗马,成为教皇最赏识的画家。 拉斐尔此时既要主持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工程,又要负责保护罗马的古文物不受破坏。不过他最主要的工作是为梵蒂冈的四间厅堂绘制壁画。由于梵蒂冈是世界基督教的圣地,而这四间厅堂又是梵蒂冈的心脏,无论是教皇还是权势显赫的枢机主教,都希望拉斐尔把他们画进壁画中去,以便永垂不朽;同时,又对他的创作指手画脚,百般挑剔。不过,拉斐尔并不是那种没有主见、惟命是从的庸人。除了迫不得已之外,他只选取那些真正气质突出、特点鲜明的人作为塑造理想形象的模特儿,不管他们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 罗马交际花伊姆别利娅是当时的著名艺妓,多才多艺,美丽无双。 显贵和富豪们争相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又因她出身卑贱而十分鄙视她。拉斐尔为她的美貌、才情和善良深深感动,不仅将她作为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原型画进梵蒂冈内殿的壁画《帕尔纳斯山》,还尽心尽力地为她的别墅创作画图。只可惜工程还未完成,这可怜的才女便因病夭折了。 枢机主教毕比印纳滥用拉斐尔的友谊,凭借自己的权势,让拉斐尔接受他的侄女为未婚妻。拉斐尔出于无奈,只得答应。但他实在不爱这个乡村贵族的女儿,于是一拖再拖,直到去世也没有与之成婚。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早已有了情侣--面包女郎玛格丽特。 天真、纯洁而又美丽的玛格丽特对他无比忠贞,为他献出了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爱情。而拉斐尔更把她视作无价之宝,为她创作了许多艺术珍品,将她画成娇美而又清纯的天仙和精灵,寄托了对她的无限深情。 当然,对于拉斐尔这个天才过人而勤奋十倍于人的画家,完美的艺术才是他最大的人生追求。即使是在教皇的内殿里,财阀的酒宴上,爱人的怀抱中,他仍在继续自己的艺术探索。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和操劳,不停地用自己智慧和劳动的结晶装饰着殿堂,美化着人间,毫不顾惜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在37岁的美好年华便因劳累过度而离开了人世。 可恨的是,无比贪婪而又虚伪的银行家吉基不仅榨取了拉斐尔的杰作,在他临死之际,又残忍地夺走了他惟一的慰藉、他无比疼爱的面包女郎。这为人类创造了众多美丽圣母的画师,却不得不同自己朝夕相伴的人间圣母活活分离,带着撕心裂肺的苦痛前往渺茫的彼岸。 1. 寄人篱下 在意大利各城邦的霸主中,乌尔比诺公爵首先放弃城堡式的住房。 当这个家族开始修建舒适的宫殿时,各地的诸侯仍住在由深深的壕沟和高高的城墙环绕的城堡之中,自己恐惧得发抖,并且把这恐惧也传染给别人。 建筑师劳拉纳力求让包括巍峨宫殿的公爵府宽敞、辉煌,使之成为缪斯的栖身之地。而作为乌尔比诺公爵座上客的这位大师,不仅精通建筑艺术,还是诗人和音乐家。 意大利各地的艺术大师们慕名而来,在礼贤下士的乌尔比诺公爵的宫殿里留下自己的杰作。 然而自从切萨雷·博尔贾登上教皇宝座以来,时局动荡,战乱不停,画家们不敢远行,大都只为故乡的王公贵族效劳。 拉斐尔姓桑蒂,他父亲乔万尼是乌尔比诺宫廷的画师。乔万尼受时代风尚的影响,不仅精通绘画,还深谙建筑学,诗也写得不错,因而颇受乌尔比诺公爵欣赏。 拉斐尔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没有续弦,天天带着他到公爵府去,让他一边习画,一边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事情。公爵夫人见他聪明伶俐,又失去母爱,实在可怜,就常常将他留在公爵府里,让他同公爵少爷和公爵小姐们一起读书和玩耍,还教给他种种宫廷礼节。 失母之痛刚刚平复,新的灾难又降临到拉斐尔头上:11岁那年,他刚进入中年的父亲又被病魔夺去了性命,惟一的亲人母舅奇亚尔拉成了他的监护人。 公爵夫妇征得监护人的同意,将拉斐尔收为养子,让他住在公爵府,同自己的孩子一起受教育。 公爵府的生活自然十分优裕,公爵夫人更是时时关心他。他后来之所以颇有贵族风度,进入梵蒂冈之后其谈吐和仪态并不比名门子弟逊色,与乌尔比诺公爵府的这一段生活大有关系。 然而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乡。锦衣玉食不仅不使他感到满足,反令他日渐生厌。虽说公爵夫妇非常喜欢他,但他毕竟不是他们的子女,连亲戚都不是,只不过是一个画师,一个匠人的儿子。公爵少爷们同他斗气时少不了刺他的痛处,那一班势利的仆人更是千方百计捉弄他,随时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并非天生的少爷,而是寄人篱下的穷小子。 再说,拉斐尔从小随父亲迷上了绘画,对画笔和颜料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如今公爵不仅不让继续学画,还要他去强记那些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拉丁文和只有死人才会说的希腊文,弄得他痛苦不堪。于是,还不到一年,他就趁着舅舅来看望他的机会,央求舅舅把他带到佩鲁贾去学画。 2. 从佩鲁贾到佛罗伦萨 奇亚尔拉舅舅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作为拉斐尔的法定监护人,他管理着拉斐尔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一小块土地和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一小栋房子。他将这块地租给人耕种,乌尔比诺的小房子也租给人住,所得的租金除了供拉斐尔生活之外,全都以拉斐尔的名义存入银行。而他自己则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虽说收入不丰,毕竟可以不为衣食发愁。 他听了拉斐尔的求告,好一阵子拿不定主意。他深知公爵夫妇真心喜欢拉斐尔,定会将这孩子抚养成人;将来虽说成不了贵族,也会在公爵府谋得一官半职,比当画师生活有保障得多,其社会地位更远非画师和其他艺人可比。 可是,他更尊重拉斐尔的心愿。他知道这孩子已经迷上了绘画,身体又单薄。若是强迫他抛弃这一爱好,只怕他早晚会愁得生起病来,那时他这个监护人就对不起已经进入天国的姐姐和姐夫了。 奇亚尔拉舅舅把拉斐尔接到佩鲁贾自己的家里之后,很快就领他去拜此间的老画家佩鲁吉诺为师。此人本名万鲁奇,只因画艺高超,被公认为佩鲁贾城的第一号大画家,于是便取了个佩鲁吉诺(意为佩鲁贾人)的笔名,自己开设了一家画室,接受意大利各地王公贵族和富商豪贾的订货。 佩鲁吉诺在招收门徒时要求很严。拉斐尔虽是乌尔比诺公爵府画师之子,并有公爵本人的推荐信,佩鲁吉诺还是坚持要通过考试来决定取舍。他的考试方法十分特别,不是临摹古画,也不是作静物写生,而是为他本人画像。 拉斐尔坐在那里,观察了佩鲁吉诺许久,随后提起铅笔来,只在画纸上勾出了几条线,就再也不动笔了。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张速写像递给老画师,听候他的裁决。 佩鲁吉诺接过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孩子还不到12岁,居然寥寥几笔就抓住了他的基本特征:像奇石一样突出的脑门,山峰一样有起有伏的高鼻梁,船头一样向上翘的下巴……当然,线条还很稚气,还很不肯定。拉斐尔没有明暗处理,说明在这方面他还没有把握。总而言之,这孩子有绘画天分,可以教。 佩鲁吉诺的画室中,集中了乌尔比诺最有才华的青年画师。拉斐尔初来时除了按老师规定作素描写生之外,大都是干一些拿画纸、调颜料之类的杂活。当时的画师教画与其他艺人带学徒没有什么不同。画师既不给学徒正儿八经地上课,也不批改什么作业。学徒只有手勤、眼勤并且肯动脑子,才能真正学到本事。只有当你的技艺达到相当水平时,画师才会同意你在他承接的画图上按他的指示画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不久,你就可以出师了,可以自立门庭了。 拉斐尔离这一步还差得很远。他白天在画室里忙碌,当老师的助手的助手,晚上回到舅舅家里仍继续练习绘画。舅舅家很窄,给他在厨房里铺了一张床。他在床上放上一块门板,这就成了画案。被褥和枕巾上到处都是颜料,舅舅也懒得管他。他天生一双利眼,能在月光下分辨颜色,舅舅笑说他是猫头鹰变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拉斐尔一天天长大,画艺的提高之快更令佩鲁吉诺震惊。不知是出于对母亲的深切怀念,还是因为在乌尔比诺公爵府中倍受公爵夫人和其他贵妇人的宠爱,拉斐尔特别喜欢画圣母像,他笔下的骑士也富于女性的特征。他的圣母像清纯而又圣洁,兼容了青春的活力与温馨的母爱。起初,他是画来送人。不久,就陆续有人来向他订购,弄得他应接不暇。因为他得知自己的画艺还未成熟,还必须继续认真向佩鲁吉诺老师学习,向其他画家学习。 1503年,20岁的拉斐尔长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舅舅也在忙于为他物色新娘。可是,他深感自己事业未成,难以成家,表示不急于结婚。 此时,他已离开佩鲁吉诺画室,独自承接订画,只是偶尔应大师之邀去帮忙几天。他的圣母像越画越好,传播的面也越来越大,美术之都佛罗伦萨的同行们热情地邀请他去那里交流画艺。而他自己也早就想出去开开眼界,特别是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罗马,因为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最有才华的画家,都集中在这三个繁华的都市。 自14世纪乔托名震天下以来,佛罗伦萨画派的马萨丘、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琪罗等大师以其各具特色的高超画艺吸引着欧洲的有识之士,各国君王以求得他们的作品为荣,各地画家以能向他们请教为幸。 拉斐尔一来到佛罗伦萨,这里浓厚的人文主义氛围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时的大师们不仅精研传统技法,对于解剖学、生物学、光学、数学等在绘画上的运用也有独到见解;他们不是为绘画而绘画,不是简单地再现社会生活场景,而是以深厚的学识和丰富的文化修养为根底,有意识地选取古代神话与宗教传说为题材,曲折地表达自己的人生和审美理想。拉斐尔深深地感受到,如果说乌尔比诺和佩鲁贾的画坛是一些活跃的小溪,佛罗伦萨才是他可以真正驰骋才情的汪洋大海!他接连到佛罗伦萨去了好几次,每去一次都有新的交往,新的体会,新的收获,新的进步。但这样来来去去未免太费时费事,于是便在1506年正式告别舅舅,告别老师,告别自己的学艺阶段,移居佛罗伦萨,成了一名自立门户的大师,成了意大利天幕上最明亮的艺术星辰之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觐见教皇 1. 画家·伯爵·商人 朱里·罗维勒登上圣彼得宝座、成为罗马教皇利奥三世之后,决心重振梵蒂冈教廷的权威,降伏意大利各地对抗教廷的诸侯,彻底铲除前任教皇亚历山大的遗迹,不管这些遗迹是好还是坏。 他在巡视的过程中,来到了乌尔比诺。由于乌尔比诺公爵是他的远房侄儿,他决定在这里休息几天。 然而这休息也是相对而言。教皇天生是个自己不愿过安定的日子,也不愿任何人安生的人。他决定借公爵的府邸,召见各个城邦的代表,以及他忽然想到的人。 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有一种独特的本事,凡是教皇及其随行人员所到之处,他都能因地制宜,把接待室、办公室、会议室以及种种礼仪细节安排得有条不紊。 在教皇内室前的小小客厅里,此时有三个人在等候接见。其中最年轻的是拉斐尔,人看起来就像个半大孩子。他身穿暗紫色的紧身裤和天鹅绒上衣,不认识他的人,很可能把他看作是某个达官贵人的侍从。 他是由德高望重的同乡布拉曼特推荐来的。布拉曼特不仅是教皇的首席建筑师,还是其朝夕相处的密友。当然,除了此人的推荐之外,教皇决定召见拉斐尔,恐怕与巴尔奥尼夫人的赞誉也有关系。拉斐尔曾为这位佩鲁贾的贵妇人画了一幅《基督入葬》,而不久之前教皇在他的宫殿里观看了这幅杰作。 第二个等候接见者长着浓密的胡须,身穿华贵的骑士服,腰上除了宝剑之外,还系着一个文具袋,一望而知是个富有修养和学识的贵族。 拉斐尔的猜测果然不谬。据典仪大臣介绍,此人便是鼎鼎大名的卡斯季里奥涅伯爵。 第三位穿着朴素的长袍,但却红光满面。典仪大臣将他介绍给另外两位客人;“这位先生是吉基,意大利的首富,锡耶拿城的代表。希望诸位能在等候接见的这段时间成为好朋友。” 格拉西斯离去之后,吉基首先打破了沉默: “啊,先生们,我们三个人,画家、伯爵和商人,意外地相聚在这里,真是命运的安排。恕我唐突,我觉得此时此刻,我们三个人象征着整个意大利。伯爵先生,您不久前才从英国回来。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美丽的国度,能否请您谈谈自己的印象,我想拉斐尔先生也会对此感兴趣的。” “先生们,我向你们承认,我的使命取得了成功。”卡斯季里奥涅伯爵说:“我受乌尔比诺公爵的委托,将拉斐尔先生的杰作《圣乔治》献给了英王亨利七世。英王陛下非常喜欢这幅画图,王公贵族和宫廷命妇们更对它称赞不已。” 这回轮到拉斐尔开口了:“谢谢您对我这件早年作品的抬举,伯爵阁下。它还是我在佩鲁贾画的。” “您打算到罗马去吗,拉斐尔先生?”吉基问道。 “我还不知道教皇的意旨。布拉曼特先生告诉我,圣上将开恩接见我几分钟。” “布拉曼特先生德高望重,深受梵蒂冈的敬重。据我所知,他已建议教皇召您到罗马去。先生福星高照,说不定还有可能接受布拉曼特大师的遗产哩。” “吉基先生,您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哪里哪里!不过,作为一个好商人,应当随时了解风从哪儿来,又吹向哪儿去。我正在锡耶拿忙自己的事情,教皇召我来,我也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祸是福。不过可以肯定,当我回到罗马之时,我定会比现在更富有,因为承蒙不弃,我又结识了你们两位高贵的朋友。” 画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对两个交谈者的长相进行比较。吉基长着一个长方形脑袋,面部棱角分明,肤色很深,略带橄榄色调。总的说来,他长得像某种猛禽,比如苍鹰。 至于卡斯季里奥涅,则是一个学识渊博之士。他能讲好几种外语,对于遣词用句十分讲究。他心甘情愿地投奔乌尔比诺宫廷,为之效劳,主要是与各国君王打交道。只是他经济拮据,不能像其他王公贵族那样过花天酒地的日子。 “阁下此次出使伦敦有什么特殊目的吗?” “三年前英国使臣到罗马时,得知乌尔比诺公爵,交往甚欢。该使臣回到伦敦之后,建议英王授予乌尔比诺公爵最高骑士勋章和嘉德勋章 。我此次赴伦敦,即是代表公爵殿下接受勋章 。” “阁下一定受到热烈的欢迎吧?” “英王陛下特意赐我乘坐王室彩船之荣。岸上人山人海,直向我欢呼、挥手。托尔城堡王旗飘扬,礼炮如雷,响彻云天。放眼看去,伦敦港到处是帆船,或停或驶,井然有序。尽管我到过那不勒斯、威尼斯和热那亚,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船……” 格拉西斯用权杖敲了一下地板,发出信号。前厅里的谈话立即停止: 教皇马上就要接见他们了。 “承蒙圣上恩典,诸位将同时觐见教皇。进去后要马上鞠躬、跪拜,虽不必吻圣上的脚,但一定得吻其戒指。在圣上允许之后,诸位才能站起来。觐见结束时这一切也要重做一遍,然后退到门口,才能转身走出来。觐见自始至终我都在门外守候,以保证一切符合礼仪。拉斐尔先生是初获接见,万望记住我刚才奉告的事项。” 教皇朱里此时已近古稀年纪。当他身穿军服、头戴铁盔跨上战马之时,很像是个风华正茂的雇佣兵队长。然而现在,他坐在乌尔比诺公爵专为他安放的安乐椅里,将一只被痛风折磨得难以伸缩的脚高高地翘在软垫上,却显出日薄西山的本来面目,思考着尘世道路的终结、死亡和上帝的审判、欢乐的伊甸园和阴森的地狱。他头上的紫红色皇冠垂得很低,把耳朵盖住了一半。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比他一生中所经过的江河和沟渠还要多。而那对直到老来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也似乎睁不开来。他臃肿的身躯变得衰弱,陷进安乐椅上的天鹅绒里。只是那双手显得出奇地年轻:有力、光滑而又白净。 典仪大臣重又敲了一下权杖,发出觐见开始的信号。可是教皇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的目光似乎已经超越于时空之外,他的心智似乎已经摆脱了尘世的烦恼。当他召见的这三个臣民走到他面前跪拜如仪时,他的眼睛才慢慢睁开。 不过,他的眼皮抬得很慢,他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模糊的幻想之中。 他的眼神使他显得像是个浪迹天涯的漂泊者,力图从漫长的回忆中捕捉现实的形象。 “三位贤卿都请坐下。我们都很忙。我之所以决定同时接见三位,是希望你们互相帮助,颂扬上帝的荣名。 “我先要对吉基说,我的孩子,你从波尔杰科勒运来的大炮并不好。 它们冒的烟很多,响声很大,但是射程却不远。在攻打伊莫拉时,它们对城墙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损害。为什么费拉的大炮会胜过我们的呢?我知道,这不能归咎于你。可是有人说,你供应的火药有问题,确实加得太少。你亲自去把这一切调查清楚,然后来对我回话。而现在,我羞于承认的是,又不得不向你谈钱的问题。这件事没少叫我伤脑筋。你知道,各个教区的钱要到秋天才能解来,可在这之前我们却没有办法摆脱困境。因此,我决定让你负责解决此事。” “启禀圣上,每当圣上需要钱时,我总是尽力设法,然而我仍然认为有必要报告圣上业已知道的情况。去年各地都发生旱灾、水灾和冷冻,单是逃入罗马的难民就增加了一倍。这种情况也必然会对矿场的工作产生不良影响。不仅如此,由于海上风暴,我们今年沉没的船只比往年多,再加上波斯又提高了出口税。因此……” 不待吉基说完,教皇就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们眼下急需3万金币,我的孩子。” “圣上知道,银行大街任何时候都拿不出这么多现金。现在得从意大利之外去弄钱,而这需要时间。” “当你从锡耶拿赶到这里来时,想必一切都计算好了。你说说看,到底需要多少时间?什么时候才能弄到?” “要半个月,也就是说要下月中旬,圣上。” 听到吉基的明确保证之后,教皇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们可以作证。我说的是你,卡斯季里奥涅伯爵;还有你,拉斐尔。你们亲眼看到,基督教世界最有钱的商人居然对我讨价还价;你们看到,他打开自己金库的大门时是多么勉强,多么不情愿。这一切你们都看到了。现在我要问,我们该从何处去弄钱来给派驻各国的圣使发放薪俸,该从何处去弄钱来支付给正在梵蒂冈画壁画的画师?你们知道,我们又不能像背弃教义者那样去出售枢机主教的法冠。” 受接见的人都明白,教皇所说的“背弃教义者”是指前任教皇——博尔贾家族出身的亚历山大。 “一句话,到5月1日之前,3万金币必须到位!”教皇现在是直接向吉基下命令了。不仅如此,他还适可而止地点了一下这商人兼银行家的痛处:“我还听说,有人向布法罗骑士放高利贷,你得去查一下!” “圣上真是明察秋毫!” “好了,就这么办吧!你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去干涉,只是请你多关心一下教区,多关心一下圣上。我们为镇压意大利的反基督教势力付出了非常昂贵的代价。我们之所以能打胜仗,是因为我们总是非常准时地向雇佣军发放军饷。谁也不能信口雌黄,胡说教皇的士兵洗劫城市!” 稍停片刻之后,朱里教皇清清嗓子,对卡斯季里奥涅说: “我为什么召你到这儿来呢,我的孩子?你本来出使英国,另有任务。我读到你从那儿写来的报告时总是很高兴。你的目光很敏锐,并且能用明晰的言辞把你的见闻印象表述出来。看起来,你的英文也很不错。 你是怎么弄懂这莫名其妙的东西的呢?妙极了,真是妙极了。我还听说,乌尔比诺公爵不久又要派你到热那亚去,让你在那儿拜见法国国王。这是一项伟大的使命,因为届时你不是代表乌尔比诺,而是代表整个意大利说话。啊,我差点忘了,你似乎要印行你的英国游记,并且还打算出一本有关梵蒂冈的书。有这回事吗?” “报告圣上,这只不过是一种设想,目前还腾不出手来。” “首先得写你的英国之行。你知道,我的孩子,意大利的伯爵不知有多少,可是他们大都很愚蠢。从他们那儿,除了灾难,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伯爵当腻了想当公爵,可是一旦成了公爵,马上又感到不满意,又想当国王了……” 教皇越说越起劲,一点儿倦态也没有。 “还有你,拉斐尔,你可别感到委屈!我之所以最后才同你说话,不仅因为你最年轻,还因为我对你的期望特别大。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你都听见了,这很好。待你到梵蒂冈去时,你得把一切都弄清楚。有许多事情单靠画笔是做不好的。画家应当有头脑,事事留意而又守口如瓶。 我为什么叫你来呢?你知道,我不能继续住在博尔贾的宫殿里。先知只消说一句话就能把魔鬼赶走;可是魔鬼走后,其邪气却会长期留存。我现在住在一座内殿,其中的一间厅堂叫做谢尼亚图拉厅,已有几个画家为它绘制了壁画,可是我一幅也不满意。它们既不能激励我思考和改正过失,也不能促使我创建伟大的功勋。我喜欢那种能振奋我的精神的壁画。我还想瞻仰古圣先贤的风采。 “我还有诗歌……一切与人文主义有关的东西,我都希望你画,拉斐尔。我信赖布拉曼特大师对你的推荐,我还看过你的作品,因此我相信你,我的孩子。 “你知道,在意大利,甚至在其疆域之外,都有人指责我好战,说我满脑子想的全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其实,布拉曼特可以作证,我对于古代文化的兴趣,并不比哪个世俗君王差。每天晚上,当我处理完白天剩下的工作后,常常与布拉曼特一起谈今论古,诵读但丁的《神曲》。 “再说,哪位教皇在位时,曾经发掘过能与《拉奥孔》媲美的古希腊雕刻艺术品呢?那是元月份的一天清晨,一个农民在掘地时发现的。 我接到报告,饭也不吃,就带着建筑师桑加洛以及闻讯赶来的米开朗琪罗直奔那农民的葡萄园。那时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可是我根本没有考虑是否会感冒。我一口就答应给那农民600个金币,将这绝世珍品买下,并允诺将来让他葬在教堂的墓地里。 “你要知道,拉斐尔,我买下它不是作为我们罗维勒家族的私产,而是为了给梵蒂冈增辉!” 说到这里,朱里几乎是声嘶力竭,似乎是在同谁吵架。喘了几口气之后,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我说得太多了,我的孩子们,该作总结了。你,吉基,要为我建一个铸造大炮的作坊。如果有必要,可以到基拉拉和威尼斯去聘请工匠。 关于3万金币的问题我们已经说定:一半现在交,另一半5月中旬交。 “你,卡斯季里奥涅,得将你在英国的所见所闻,给我写一份秘密报告,包括各港口及托尔堡的守备状况,以及英队的情况。你还要记述不列颠人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你对于其他国家和地区所发生事件的记述和感受,我也很感兴趣。总之,凡是你在伦敦和其他地方耳闻目睹的东西,都通通写下来。 “你,拉斐尔,改变生活环境对你来说想必不会有什么困难。你已经换过好几个城市,又没有家室。我希望回罗马之后不久,就能见到你。 你的用武之地不在乌尔比诺,不在佛罗伦萨,也不在别的什么地方,而是在罗马,在梵蒂冈。不过,你到永恒之城后,还要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技艺。不单研习绘画,还要好好儿阅读维脱鲁维的建筑学著作。这对你会很有裨益。你懂拉丁文吗?这也得认真学。我会叫格拉西斯给你20个金币作路费,为你把一切都安排好。 “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们可以走了。我体谅你们,你们不必吻我的手、吻我的鞋,也不用倒着退出去。快走吧,趁格拉西斯这个惯会折磨人的老手还没有进来。他不会让任何人忽略一点点礼节。你们三个都快去干自己的事吧,我亲爱的孩子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梵蒂冈 夏天刚到,罗马城就抛掉自己的灰色罩衫,面貌焕然一新,从那不勒斯到罗马,雪白和绯红的鲜花犹如彩云一般笼罩着不朽之城。梵蒂冈百卉争艳,万紫千红。 从打开的圆窗孔往里看,一个高级僧侣的面孔显得不甚清楚:狭长的脑袋,棱角分明的面部特征。毕比印纳几乎将脸凑到镜子上,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尊容。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同被驱逐的美第奇兄弟在无边无际的欧洲大地上流浪,与他们同甘苦,共患难。 朱里入主梵蒂冈之后,将他从乌尔比诺召来,让他进入自己最亲近的圈子。不久前,教皇朱里叫他草拟拉斐尔的委任状: “委任乌尔比诺人乔万尼的儿子和学生拉斐尔为教廷画师及圣谕录事。钦此。” 即使是对于年轻的高级僧侣,圣谕录事这一职务也极其引人注目,因为它是继续升迁的一个重要阶梯。而拉斐尔此时只不过是个25岁的外省画师。 毕比印纳第一次见到拉斐尔是在乌尔比诺。这个年轻画家在故乡享有很好的名声。贵妇人们为他的英俊发狂,贵族们则欣赏他的优雅风度。 他正是以这风度使人们忘记了他的低微出身。连仆人们也喜欢他,因为他与他们说话时,就像同平等的人一样,只差没有请他们接受他微不足道的小费。 毕比印纳到乌尔比诺是为了安排教皇来访的事情。意大利各地诸侯都知道他是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汉。在认识拉斐尔之前不久,毕比印纳同曼图亚公爵夫人的某个宫廷命妇要好。拉斐尔到过这位公爵夫人家,因为她向他订购一幅圣母像,好用来装饰自己的新修的礼拜堂。而在这之前,拉斐尔的油画《圣乔治》已在英国宫廷获得很大的成功。 拜见华比印纳时,拉斐尔深深地鞠了一躬。毕比印纳没有穿神职人员的法衣,只是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表明了他的身份。 他们几乎是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叫吃饭的铃声一响,毕比印纳作为长辈和身份较高者,请拉斐尔坐在自己的旁边。拉斐尔刚从佩鲁贾来。 毕比印纳问了几句那里情况,特别提到了青年丧夫而又中年丧子的巴尔奥尼夫人:她心中的创伤是否已经愈合?拉斐尔极其详尽地谈起这可怜的寡妇来,她可是他的第一个庇护人啊!毕比印纳注意到,拉斐尔讲话时的态度谦逊而又崇敬。在人人都倾向于忘恩负义、争相贬低自己亲近者的当今世界上,这可是天大的罕事。 毕比印纳把话题引到佛罗伦萨的多尼夫妇身上。他听说,拉斐尔不久之前完成了这对夫妇的画像。 刚提到多尼的名字,拉斐尔嘴角的笑意便收敛起来,转瞬之间就完全消失了。拉斐尔开始打量餐厅的天花板和墙壁,随后望着毕比印纳说: “如蒙俯允,我将为阁下画一幅像。” 这是在如此短暂的结识之后,最令毕比印纳高兴的话。毕比印纳不可能不知道,画家已被不断增加的订画压得喘不过气来。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便成为受整个意大利欢迎的画家。不久之前,只有老师佩鲁吉诺周围以及故乡乌尔比诺的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伊丽莎白公爵夫人为他开辟了通往美术之都佛罗伦萨的道路。他到那里时已是著名的画家,而不是到处流浪的、什么微不足道的杂活都愿意干的助手了。后来,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奋进,终于获得在领头画家的总体构图中单独完成某些部分的权利。画家若是从接受教堂的订货开始,往往容易取得成功。随着名声的传播,他们就能逐渐跻身行家公认的画师之列。 拉斐尔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几乎是从到佛罗伦萨的第一天起,他就能凭自己的心愿选择订货,想为谁画就为谁画。这主要是由于他画艺高超,但也有赖于他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他在这意大利的文化和商贸中心城市轻而易举地成了众人关注的目标。 人人都知道,问方索·德斯杰向他订购了一幅圣堂画,并慷慨地预付了30个金币的订金。这位公爵不断催促他,可至今只得到未来油画的几张草图。 可是忽然之间,在毕比印纳未作任何暗示的情况下,拉斐尔就提出为他画像了。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作为美第奇兄弟形影不离的伴侣,毕比印纳是梵蒂冈高级僧侣中正在上升的一颗璀璨的明星。他用不着去请教星相术士也十分清楚,他早晚必定会获得枢机主教的法冠。 拉斐尔来拜望毕比印纳时风度如此高雅,使人看不出他的平民出身,他的脸上现出富有魅力的笑容,使人乐于把他看作平等的人,并且拥有和对方同样高贵的出身。这还用说吗?对他来说,在意大利,他创造奇迹的手将代替一切头衔和称呼。 在一个美妙的秋日,拉斐尔搭乘一个高级僧侣的四轮马车来到德洛城门口。这个僧侣对同可爱的少年一起完成旅行感到非常高兴。 拉斐尔还在犹豫,是否要雇一辆轻便马车把他连同两只旅行箱一起送到住处。再说,他将在哪儿落脚呢?他独自一人,无牵无挂,衣袋里装着几个旅馆的地址。他,25岁的拉斐尔,生平第一次站在永恒之城罗马的城门前。 拉斐尔对尘世的财富不十分关心,也不特别追求。拉斐尔从不谈画的价钱。常常同画家们打交道的毕比印纳知道,他们最喜爱的话题就是金钱问题。他们根据某个同道卖画的价钱来对此人作出评价。画家们总是在议论合同,他们的要价一个比一个高。他们嘲弄斤斤计较的神父,说这些人装得乐善好施,可实际上却在做苏打生意,把叮当响的银钱看得比什么都贵重。连商人们也舍不得拿现金,而是喜欢用实物来支付,或者是画布,或者是银器,或者是漂亮的宝剑;当然,有时也会用美酒佳肴招待画家。 拉斐尔从不要求订金,也不试图向负债者索钱。就这样,他还是积攒了一些钱。佛罗伦萨、佩鲁贾和乌尔比诺的朋友们纷纷请他,争先恐后地邀他住到他们家里去,为他提供马车、饮食、房间和画案。可现在在不朽之城罗马,每动一步都得自己花钱。拉斐尔想起了建议他在其家里下榻的罗马首富、银行家吉基。 “我没有妻室,你住在我那儿不会遭受为女主人画像的威胁。”吉基打趣地说道。他这是在影射财主多尼。此人坚持以住房和画案为条件,要求拉斐尔为他妻子马达琳娜画像。 自从两年前达·芬奇极其精妙地为乔孔多的妻子莫娜·丽莎画像以来,不断临摹或者仅仅照着这幅肖像绘制素描和版画竟成了画匠们的生财之道。多少有些身份和资财的人家越来越热切地希望借助真正大师的画笔让他们的尊容流芳百世。 拉斐尔没有到吉基家去。他储备的钱足够用3个月,整整3个月。 他不想依赖任何人。他急于游览神奇的罗马。他从导游书上了解了罗马的种种不寻常的奇迹。当然,喜爱游乐的青年们熟悉的是另一个罗马,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罗马。这个欢快的罗马现在浮现在虔诚的永恒之城的表面,如同睡莲浮现在池塘的水面上。 在通往德费奥利广场的那条街上,他找到了一处带餐厅的旅馆。女老板给他安排了一个最好的房间。这旅馆的餐厅是一个三教九流聚会的场所,来这里用餐的大都是到罗马办急事的吹毛求疵的法官,以及最朴素、最不吹毛求疵的神父,甚至还有一些外交使团的秘书。 拉斐尔把佛罗伦萨金币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上,交了一个星期的住宿费,等着对方找零钱。马车夫将他的箱子提进来时,店老板和所有的听差都争着去帮助这位年轻的“先生”。 拉斐尔到罗马之后的第一个夜晚降临了。他想独自待一会儿。他既没有去看望毕比印纳和吉基,也没有去拜见乌尔比诺和费拉拉爵爷派驻罗马的使臣。不用说,这些高贵的先生会热情地向他打开自己的大门。 可是他想一个人待在旅馆里,至少到他的命运决定之前。 罗马虽不如商港佛罗伦萨繁华,但是作为意大利的首都和教皇的所在地,显得格外神秘也格外气派,德洛城门后即布满了迷宫似的街道。他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才来到广场。不快不慢的马车,急急赶路的骑手,平稳移动的高级僧侣专用轿子,所有这一切在大街上涌动,挤成一堆,聚成一团,把道路塞得水泄不通。一大群身穿教廷禁卫军服装的骑手从转角处消失了。 在午饭前的这一阵,整个城市都处于运动之中。街上游手好闲之徒发出的那些充满讥诮的喊叫声,拉斐尔费了很大的劲也未能全部弄懂。 这里的一切都同佛罗伦萨大不一样,形象和色彩更丰富,气氛也更奇特。 拉斐尔拜谒的第一处名胜是圣马利亚·德洛教堂。由于离城门不远,这里熙来攘往,热闹得如同市场一样。农夫们跪在地上,外乡人站在一边,东一群西一堆。这里的圣像并未引起拉斐尔多大兴趣,但是教堂的拱门、塔楼和其它美丽装饰,却令他赞叹不已。 尽管长途颠簸劳累,但到罗马后的第一天,他也不愿好好休息一下。 他正年轻,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他独自一人,因而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在离开故乡乌尔比诺之前,他同奇亚尔拉舅舅商定,分给他的那份父亲遗产中、他只取用生活所必需的东西。到佛罗伦萨去之后,他又靠卖画挣了一些钱。现在,在罗马,他虽不能算富翁,但毕竟不是两手空空的穷人,用不着乞求别人的施舍。 德费奥利广场像是一个被打翻在地的巨人,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店铺和临时搭起的售货棚。一堵古代的护墙倒在石柱之间,墙上的浮雕中显现出淘气的小爱神形象。不远处矗立着两座巍峨的宫殿。而在广场的一角,有人在用古代的大理石雕烧石灰。 永恒之城懂行的居民门发掘出来的那些雕塑的命运如何呢?他拉斐尔在乌尔比诺上学时就听说过的那个古老的罗马城今在何处呢?当时,他在幻想中常常越过福卢姆河,在卡比托尼亚山下漫步。 流浪画师们坐在桌边,争先恐后地向逛市场的人们推销画在木板、画布或者铜板上的小幅素描。这些东西可用来装饰房间。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机灵的画师,他正在为一个小伙子及其心上人画像。画师事前已准备好带有种种细节的背景,现在只需画上这对情侣的模样就行了。 拉斐尔趣味盎然地观看画师灵巧的画笔如何在纸上移动。这画像本身虽然说不上有多少价值,但其变化多端的动作却令人称奇。拉斐尔一边观看,一边在寻思,如果自己来画这对小男女,将会如何处理。忽然之间,他发现流浪画师正注视着他。 “我准备也给您画张像,先生。”画师对拉斐尔说。“像您这么年轻漂亮的先生并非每天都能见到。” 拉斐尔笑着摇了摇头,走开了。 妙极了! 典仪大臣格拉西斯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不过,他对于交谈者也十分体谅,又非常宽容。他向拉斐尔宣布了后者的正式职务——圣谕录事。就官阶而言,圣谕录事是梵蒂冈教廷中最低的一级官员,但其活动远非局限于抄录圣谕,甚至可以与这工作毫不相干。格拉西斯知道教皇对于在枝节问题上是否遵守常规并不过问,因而想为拉斐尔谋个肥缺。 早在半年前,教皇就对格拉西斯说:“把布拉曼特大师向我推荐的那个乌尔比诺的年轻画家叫来吧!”只是因为后来发动征战,没有余钱,才将此事搁置下来。 格拉西斯在领拉斐尔进内殿时,正想着这些事情。按照教皇的旨意,早在半年之前拉斐尔就该开始在这儿工作了。可是当时格拉西斯连拉斐尔从佛罗伦萨到罗马的路费都拿不出来。他打量着年轻画家:人们对拉斐尔的赞誉是否夸大其词,把这年轻人抬举上天是否为时过早了呢?常常有这样的事情:画家青年时代的才情突然消失,开始原地踏步,眼睁睁地看着更有才能的画家超过自己。辞退原在梵蒂冈工作的众多著名大师,将如此重大的工作交给这么年轻、这么缺乏经验的画家,岂不是太轻率了吗?即使是米开朗琪罗,也是停笔一段时间之后,才着手雕塑教皇的巨大铜像,使桀骛不驯的博洛尼亚人产生敬畏之心。 “拉斐尔先生,您以前画过壁画吗?”他的声音娓娓动听,似乎无可挑剔,只有敏锐的听觉才能分辨出其中的不信任意味。然而年轻画家依然微笑着,没有在典仪大臣的问话中发现什么恶意。 “我在佩鲁贾长期随佩鲁吉诺大师作画,向他学习过壁画艺术。而在洛雷托,我曾参与修复福利大师被毁坏的壁画。不过,最好的壁画我是在奥尔维耶托看见的。在这门艺术中,西尼奥雷利或许超过了自马萨丘时代以来的所有大师。圣布利吉奥礼拜堂壁画的色彩如此鲜艳,就像是西尼奥雷利大师昨天才画的一样。” 他们来到了谢尼亚图拉厅门前。 格拉西斯的声音显得更加严肃: “先生,圣上意欲移居内殿的这一翼。圣上不愿继续住在前任教皇博尔贾的寝宫。您还年轻,先生,还不了解前任教皇时代的详情。请相信我的话,先生,当时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安眠。圣上朱里那时还是枢机主教,他好几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接近梵蒂冈,可现在他却想住进这些内殿。这说的是4间屋子,圣上将在这里生活和操劳。你将开始工作的这一间叫谢尼亚图拉厅,现在用作审判厅,正义法庭每周在这儿开庭两次。我想,先生,这是您着手工作之前需要了解的情况。” 画家的目光落在装饰房间的几块护墙板上。放满精装巨册图书的书架,一排紧挨一排地把墙壁遮得严严实实。 斜面书桌上放着墨水和洁白的纸张。太阳从窗外照进来,使一切都沐浴着它的光辉,天花板上还现出彩虹。 萨瓦人巴契,即人称所多玛的那个画家,在专注地绘制天花板上的壁画。 “对不起,阁下,”拉斐尔问格拉西斯,“还有谁在这儿工作?” “我刚才已经说了,天花板由巴契画。你或许听说过米兰人苏阿尔迪吧?他是布拉曼特大师的得力助手。你们画家有一个奇特的习惯,喜欢互相起绰号。最近,连圣上本人也极其仁慈地称巴契为所多玛,叫苏阿尔迪为小布拉曼特。因此,先生,当我用画家同行中流行的绰号来称呼他们时,请您不要见怪。啊,还有一位罗伦佐·洛托大师也在这儿工作过。” “请问阁下,既然有这么多杰出的大师在这儿工作,圣上为何要召我来呢?” “对不起,圣上绝对没有赋予我将此事告知您的权利。不过,若您答应守口如瓶,我可以说,此处业已完成的壁画,圣上都不喜欢。他并不特别理会艺术的法则。这指的是一切艺术,其中包括军事艺术。当他推翻军事统帅们的所有征战和行动计划时,他们一个个被吓得浑身发抖。圣上有时也蔑视我的艺术,典仪艺术。对于他乐于在其中工作的谢尼亚图拉厅的装饰,他的想法与众不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据我理解,他希望在这个厅里一眼就能扫遍整个宇宙,如同可以用艺术形式来体现整个人类。这便是他的意旨。” “阁下,您能否更详细地向我介绍一下他的想法呢?” “圣上最近一次离开谢尼亚图拉厅时,他看了一下天花板。当时,除了两个枢机主教之外,还有四个教会法官:两个本笃会修士和两个多明我会修士。我报告圣上说,午餐已经摆好。可是他像没有听见一样,又在厅里打量了一遍。大家都站起身来,一个多明我会修士拾起几根被打断的棍子。它们表明,在审讯时没有必要表现得太仁慈。被告已交给市政厅处决。而未及使用的棍子,众所周知,是由本笃会修士来收拾。 此时,圣上说道:‘你们知道,人类精神的创造有四个基础:神学、哲学、诗歌和法学。这四者构成了我们凡人按照上帝的意志从无知中所能提炼的一切。这正是我希望在这个厅堂的壁画里所看到的。我们的智慧赖以为基础的四大支柱,可以用四幅画来表现。不过,这要由真正的大师来完成!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大师:米开朗琪罗。 可是,他宁肯让自己的心去接受雕刻刀的宰割;即使我们诚心诚意去请他,他也不会来画这里的壁画。’” “神学、哲学、诗歌和法学——圣上是这样说的吗?” “我还想补充一点,圣上同样不理会时间规律。他认为,每个凡人都拥有他那么巨大的创造力。要是您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就好了:当他口述旨意时,即使是最优秀的录事也会被弄得精疲力尽。现在,梵蒂冈的生活从太阳一出来就开始,而在前任教皇亚历山大时代,差不多到正午时分仆人们才送早餐。现在您想想看,我的工作有多么劳累。” “我什么时候才能觐见教皇呢?” “就在今天。教皇刚才对我说:‘把年轻人领进内殿去,让他先在那儿看一下,然后就来见我。现在是大斋期,我们午餐吃的是鱼和稀饭。 桌上再添一份餐具。我要在餐桌边同他谈话。若是他手上染了颜料,让他先洗干净。’圣上就是这样吩咐的,先生。请别惊奇,圣上的这些话表明了他对您的特殊赏识。他请您一起就餐,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到午饭之前还有半个小时,您可以好好儿再看一下。若是您想画点什么,写点什么,这儿有纸,可以随意取用。我在用餐前回来,向您介绍各种进餐礼节。别紧张,圣上很器重您!” 大大敞开的窗前放着一条矮凳。拉斐尔不断开、关沉重的护窗板,根据自己的需要让阳光一会儿往这里照,一会儿往那里照;时而让房间的一部分变亮,时而又使之变暗。他从书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把阳光反射到所多玛大师画的小爱神身上。这个厅堂的壁画中,所多玛画的无疑最好。 从小布拉曼特的作品中很快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建筑师。平稳的构图与其说是画家的作品,毋宁说更像建筑师绘制的平面图。 带有褐色轮廓线的色彩枯燥而又单调。洛托也不特别出色。他色彩鲜艳的典型的威尼斯画风在这儿发挥不了作用。由于构图较弱,色彩显得过于强烈。 拉斐尔坐在窗前的矮凳上,由此他一眼就能看见厅里的三堵墙。现在,该描绘人类智慧所依赖的四大支柱了。 格拉西斯临去时,曾指着沙漏计时器对他说:“当沙子达到第七条线时,先生,您就得准备好。” 他将把以诗歌为主题的画安排在窗孔上方。拉斐尔走到屋子的另一端,由这里可以观赏花园:它就像荷拉斯当年所描绘的一样。 一个人呆在这儿真好。他的心需要宁静。 拉斐尔拿起一张纸来。如果他现在不在这张纸上画草图,那么明天它就会被用来写死刑判决书。 可是,怎样构图呢?必须有敏锐的目光和生动的想像,才能在空白的墙面上创造一座帕尔纳斯山。 此时,他想起了教皇秘书本波的话:“我们为什么要自豪地称罗马为世界的中心呢?位于帕尔纳斯山下的古人认为,德尔斐才是这样的中心。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后面有两座石崖耸入云天。人们从其中的一座上将渎神者扔下深渊,从另一座上扔那些劫掠圣地者。您明白吗,我的朋友?这象征意义是多么深刻:反正都一样! 拉斐尔眨了一下眼睛,他的注意力又回到谢尼亚图拉厅里来。这墙壁本身将强迫他接受基本的构图因素。帕尔纳斯山正是要在这儿挺立,而伟大的诗人们将安排在山顶之上。 拉斐尔想起了荷马、但丁和维吉尔。难道诗人的圈子里只能是男人吗?全由大胡子组成的人群岂不是显得过于单调和僵化吗?拉斐尔的心中浮现出了古希腊女诗人的名字:萨福。 的确,得在未来的壁画中为萨福寻找一个位置。她将使单一的男性画面活跃起来。再说,萨福不是抽象的诗歌象征,而是活生生的人,真正的女人,因此,还得寻找一个合适的模特儿来做她的原型。 在想象中用未来构图的形象安排墙面的同时,拉斐尔的目光又落到现有的那些壁画上。小布拉曼特在这里根本没有超越他自己!他的壁画枯燥而又单调,堪称以建筑手法来处理装饰性构图的典范。拉斐尔开始明白了自己的任务。照格拉西斯的说法,教皇希望在一堵墙上看到天主教的胜利,因此得从这一幅画开始:描绘肃穆庄重的圣餐礼和神父们气度高贵的辩论。这时,他耳边又响起格拉西斯的话:“不过,我的朋友,这里谈不上真正的辩论,因为圣餐礼包容天地,并将二者结合在一起。” 这便是出发点。拉斐尔得创造奇迹,以自己神奇的画笔创造圣餐礼的神圣气氛。 他突然感到迟疑不决。他有权刮掉和毁灭现仍在梵蒂冈这儿的画家们的手笔吗?他有权如此侮辱小布拉曼特大师吗?这可是个独具特色的杰出的艺术大师啊!不过壁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画好的。想到这里,拉斐尔勾画了几笔,随后又重新构思,将它们画得更加准确,线条更为肯定。壁画并不能难住他。 他突然转向窗户。光线向他提示了未来壁画的色调处理。萨福?就画萨福吧。他在自己的想象中已经看见了她那具有希腊特色的少女面庞。 “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了,先生。”典仪大臣格拉西斯突然从他面前冒出来,说道。 “请尽可能确切地记住我在去餐厅的路上将对您所说的一切。今天在餐桌边就座的还有圣上的千金费里切夫人,圣上的侄媳卢克列西娅,以及布拉曼特大师和其他几个应邀者。您是最年轻的男士。圣上一点头,仆人们就会马上把盘子拿走。此时任何人都无权继续吃东西,得等到新的食品端来。同费里切夫人打招呼时,要称她为伯爵夫人。卢克列西娅目前还在守寡,可是不久之后就将成为科隆那公爵夫人。圣上决定以此来使互相仇恨了数百年的科隆那和奥尔西尼家族和好。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停了一会儿之后,格拉西斯又说:“我想顺便请求先生您通过自己的壁画让几位贵人流芳百世。他们都会把这看作是莫大的荣耀。如果说为人要襟怀坦白,我就是这样的人。当然,我不愿被画在伪善的法利赛人中间,尤其不愿置身于低贱的罗马士兵中间,虽然他们不失为真正的英雄。” 拉斐尔走进餐厅,按照典仪大臣的指点,对费里切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同时用画家特有的目光打量教皇的女儿。这是一个身材匀称但已稍稍发福的金发美人。教皇将她嫁给了伯爵爵位的拥有者,一个货真价实的高贵笨蛋。是否正因为如此,她的嘴角才现出两条忧伤的皱纹呢?费里切从奥尔西尼家族的城堡布拉恰诺来到梵蒂冈,是为了充实自己的衣柜,拜访罗马的朋友,以及暂时摆脱傻里傻气的丈夫。 同时,她还准备参与弟媳卢克列西娅同科隆那家族的一个公爵结亲的事情,正因为这样,她成了奥尔西尼家族中第一个跨进仇家门坎的人。 教皇朱里在两个录事的陪同下进来了。这两个随身录事当即走向末端的位置。 教皇身穿紫红色的退色长袍,或许还是从旧衣柜里取出来的,袖口上现出被墨水污染的印迹。他的胡须比拉斐尔在乌尔比诺见到的那次刮得干净。当他举目看人时,拉斐尔发现他的眼睛闪耀着光辉,就像反射出阳光一样。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愿诸位平安!”朱里祝福道。接着深深喘了一口气,走到他专用的金椅前坐下。 教皇的右手边是他惟一的朋友布拉曼特。 圣上对女儿说:“你从布拉恰诺到这儿来,我非常高兴。”接着,他又对卢克列西娅开了一句玩笑:“我觉得,你还没有出嫁,喜气就已经爬上了眉梢。” 他突然打量了一下拉斐尔。在这儿,画家是最年轻的客人,并且是惟一的外人。 “我听说,你已经看过了谢尼亚图拉厅。毫无疑问,你已准备好壁画的草图。是这样吗?” 他胡须斑白、布满皱纹的脸上,闪现出欢快的笑意。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请允许我禀告,圣上。我的确画了两幅草图,画得非常小,而且是给我自己使用的。还有一张为拱窗上的构图绘制的草图。我暗自称它为《帕尔纳斯山》。” 拉斐尔打开画夹,将几幅素描递给教皇朱里。朱里相继观看这些气势宏大、笔触流利的草图。第三张草图上勾画的是一把诗琴的轮廓和一个女人的侧面像。像下用风卷云舒般的草书写着:“萨福。” “你看,费里切,我们的圣谕录事已求助于美丽的女性了。他特意准备画的第一幅似乎就有萨福。” 人们逐一传观草图。仆人早已抬着装满美食的盘子站在门口。可是在圣上没有发出信号之前,他们谁也不敢进来。 格拉西斯显得急不可耐。他认为一切都乱了套。由于教皇不理会事先考虑好的酒宴程序,他急也没有用。大家都在观看这几幅素描。这不是工作草图,只不过是随意想像的果实,然而,它们全都是杰作啊! 三幅草图终于传到了布拉曼特大师手里。 大师是梵蒂冈的总建筑师,德高望重,是教皇的惟一知心朋友。拉斐尔就是他介绍来的。在他看来,画笔、颜料和纸张全都不过是体现建筑构想的工具。此刻,他开始认真审视拉斐尔的草图。可是,他是个明哲之士。他认为,在教皇表明其看法之前,最好一声不吭。 而教皇也没有征求别人意见的念头。 “你的进展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快,我的孩子。我们将满怀希望,注视你如何开始工作。把你的全部时间献给这一任务吧。当你埋首工作时,你就不会受到无聊的世俗欢乐的诱惑。你要有节制地生活;工作中遇到问题要多向布拉曼特大师请教。你说说看,你如何评价谢尼亚图拉厅里已经画好的那些壁画?” “圣上,所多玛大师在拱顶上所作的画非常精妙。” 朱里微微一笑:“你的评论不很严厉。” 接着,他又问典仪大臣:“格拉西斯,你对这少年谈过我们对壁画的看法吗?” “我只谈了与拉斐尔工作有关的内容。” “但是否知道,我们不喜欢洛托和小布拉曼特的壁画?” “我无权揣测圣上的意旨。” “你说话总是转弯抹角,格拉西斯!你总是爱绕圈子,不着边际! 这种恶习应当彻底戒除!内殿是罗马的心脏。我进入那里,就是想听到这心脏如何跳动。我们为什么要对那些软弱无力的东西妥协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有人在那里横涂乱抹过吗?难道我们应当维护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每个人都应当得到他该得的东西。” “这样说来,所有这些壁画都应当属于我们,即使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因此,我们有权把它们抹掉,只要我们不喜欢。永恒之城任何时候都不愁找不到石灰浆和刮刀。在我每天工作的教廷审判厅里,不能让一些差劲的东西惹我生气。要打倒它们!打倒这些混帐画图!我们希望看到真正的壁画。如果依然画得不好,我们再找人画,直到满意为止。不过,我对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的孩子。” 在教皇高呼“打倒”时,他的面孔胀得通红。所有的人都胆战心惊地交换眼色,生怕再听到这狂怒的吼叫。此时,若是有谁说一句维护那些倒霉壁画的话,餐桌上空马上就会响起惊天霹雳。 现在,硝烟已经散去,平静重又恢复。雷霆之王教皇朱里笑容满面地举起杯子,为在座者祝福。众人各就各位,挥舞刀叉和匙子,尽情享用佳肴美味。 只有一次,朱里举起汤匙对拉斐尔说:“你还一句话都没有说哩。” “圣上,我有一个请求:在我工作的每一个阶段,如果我有失误,请圣上和布拉曼特大师及时批评。我比洛托大师经验少得多,不过,我将按圣上的旨意使用我的刮刀。我还想为拱顶画请求开恩,再说我的老师佩鲁吉诺大师画得的确很美。” “此事以后再议吧。”朱里说。他的面容变得温和了。香喷喷的浓汤很合他的口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西斯庭教堂 拉斐尔初到罗马时,这里的画师们对他的评价并不高。有人说,他只不过会画甜蜜媚人的圣母像;还有人认为,他对于为模特儿写生并不太有把握,构图方面也比较弱,即使是在《基督入葬》等代表作中,他也过于模仿其老师佩鲁吉诺的手法。就算他在佛罗伦萨向马萨丘等前辈大师以及达·芬奇等当代大师学到了什么东西,但这一切都难以成为将梵蒂冈的大门钥匙交给他的理由,因为迄今为止在梵蒂冈工作的画家,无论是米开朗琪罗、佩鲁吉诺,还是所多玛和洛托,都是举世公认的大师,怎么数也轮不上拉斐尔坐头把交椅。 米开朗琪罗在别人的议论时很少发表意见。再说,他担负的工作也实在太多了。这些工作中他最操心的是为苏博洛尼亚城铸的教皇铜像。 而为西斯庭教堂所绘制的壁画更成了他无尽无了的工作。他没有收门徒,只雇了几个负责准备工具和刮色的助手。 米开朗琪罗是一个极其封闭、内向的人,人称梵蒂冈的忧郁王子。 朱里教皇非常信任他,曾谕令:“一切都按米开朗琪罗的意思办。”而米开朗琪罗也只愿同教皇交谈。可是,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谈话啊! 众所周知,在梵蒂冈,没有哪一个枢机主教敢于违抗教皇的意旨,也没有哪一个敢于理直气壮在教皇面前说一个“不”字。可是,米开朗琪罗却能对教皇大发雷霆。习惯于在门外偷听的格拉西斯有好几次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冲进屋去把这两头互相吼叫的雄狮拉开。要知道,米开朗琪罗当时才有30多岁,而教皇的年纪将近他的两倍,当他的父亲还绰绰有余。格拉西斯胆战心惊地从门缝里看到,老头儿和画家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教皇激动得太阳穴上的血管直跳,不断喘着粗气,每一瞬间都可能晕倒过去。 可是,这样的危险形势没有持续多久。教皇的语气首先软了下来…… 教廷中少不了喜欢惹是生非之徒。几个年老的枢机主教一起去找朱里教皇告状:“圣上啊,我们听说,西斯庭教堂已经被米开朗琪罗的一大群糟蹋得惨不忍睹,真该好好惩罚这个亵渎圣殿的家伙。再说,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个雕刻匠去画壁画呢?” 出乎这群老僧侣的意外,教皇不仅没有申斥米开朗琪罗半句,反而指着大门,声色俱厉地叫他们马上离开。 可是有一天,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惊奇地发现:不是米开朗琪罗吼教皇,而是教皇吼这位画家,直到将画家吼走之后,他一个人还在屋里叫骂。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新鲜事情啊! 一天早上,格拉西斯来到拉斐尔的工作室。他刚进门,纸张、铅笔、粉笔、墨水、油画笔,以及尺子等纷纷映入他的眼帘,而胶水、松节油的气味也扑鼻而来。拉斐尔上身穿着雪白的衬衫,外加一件短上衣,下身却是一条紧身裤。若不是好久没有修面,满脸络腮胡子,倒真像是一个六翼天使。 拉斐尔知道格拉西斯对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对任何偏离教廷礼节的言行,哪怕是一点点,也决不容忍,因而显得非常狼狈。难道助手中有人去向典仪大臣告密,说他们的大师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吗? “拉斐尔先生,对不起,打扰您了。”格拉西斯笑容可掬地说。“若是您能暂时停止一下手中的工作,同我出去一下……” 典仪大臣一边说客套话,一边挽着拉斐尔的手,将他领到门外。 “只走几步。”他强调说。同时将一个指头放在嘴边,表示这是秘密中的秘密。 “圣上让米开朗琪罗离开罗马两天,叫他到博洛尼亚去亲自监督铸铜像。米开朗琪罗离去之前按照规定把西斯庭小教堂的钥匙交给了我。 一句话,您将获得一个难得的机会:若是您愿意,您可以去看看他绘制的壁画。只是得保证别出卖我。” 格拉西斯说话时,往往给人一种古板的印象。可是他此刻却是喜形于色。他喜欢拉斐尔谦逊和蔼,平易近人,从不摆大师的架子,更不像米开朗琪罗那样满脸愁云,把他这个典仪大臣兼教皇侍从长从不放在眼里。他所以想到趁米开朗琪罗离开罗马期间,领拉斐尔去看西斯庭教堂的壁画,与其说是出于对拉斐尔的好感;毋宁说是出于对米开朗琪罗的恶感,自从拉斐尔来到后,梵蒂冈许多人在议论,这位年轻画家到底是不是米开朗琪罗的对手。从感情上讲,格拉西斯希望拉斐尔获胜,并且相信教皇本人也未尝没有同样的想法,否则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从佛罗伦萨召来呢? 拉斐尔是个心地单纯的艺术家,他从未存心要去和谁竞争,将谁挤垮;他只是不断地吸收别人的长处,不断充实和完善自己,不断探索新的构图与新的技法,不断超越自己——自然也就同时超越别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要去伤害什么人。他过去是佩鲁吉诺大师的学生,几年之后就超过了这位大师了,离开了这位大师,但是他对于大师的教导之恩永志不忘,从来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恭敬的态度。 他来到罗马之后,也希望结识年纪比他大得多、成名时间也比他早得多的米开朗琪罗,可是他知道这位大师不喜欢与同道交往,因而不愿自讨没趣,尽管他一到罗马就非常想观看和研究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庭教堂绘制的《创业纪》,不难想像,当格拉西斯主动为他提供这一机会时,他是多么高兴。 走进西斯庭教堂之后,格拉西斯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教堂的建造历史,特别是米开朗琪罗在这里绘制壁画的情况,也不管拉斐尔是否愿意听。 这座教堂呈长方形,拱顶和四周的壁画都是以圣经中的创世传说为题材,总面积达数百平方米,其雄伟壮丽,拉斐尔真是见所未见。 布拉曼特指导修建这座教堂时,为了便于绘制拱顶画和上半部的壁画,特意叫在墙上打了一些洞,以便安放台板。 米开朗琪罗一看这些窟窿,就觉得很不顺眼,立即叫人把它们填了,将支撑脚手架的木枋安放在窗孔里。布拉曼特老人闻讯来看,见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才一声不吭地离去。 米开朗琪罗本来请了一些佛罗伦萨的画师来当助手。可是没过几天,这些画师都自动离开了他。他们抱怨说,米开朗琪罗脾气又怪,还爱挑剔,骂起人来非常刻毒。弄到最后,米开朗琪罗成了孤家寡人,从画草图到抹灰浆,上底色,什么杂事都得自己动手。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天生就喜欢一个人单干,不使唤人,更不受人的使唤。 他认为,要创造伟大的作品,要创造奇迹,就非得独自完成不可。他把绘制西斯庭教堂的壁画当作一项神圣的事业,无论春夏秋冬,都像幽灵一样不停地在这教堂里默默地忙碌着。 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画好的壁画上出现了湿斑,如同在乐园里发现魔鬼一样,气急败坏地冲进教皇的寝宫,大声嚷道: “圣上,我早就向您禀告过,绘画不是我的本行!我宁肯建十座教堂、雕百座圣像,也不愿继续画这壁画!我至今所做的一切全都毁了! 湿斑把我画上去的色彩吞噬了!我不想再做无用功了!您赶紧去找个精通这一行的人到西斯庭教堂来接替我吧,求求您!” 若是别人敢于如此放肆地对教皇吼叫,早就会被轰出去,甚至可能挨一顿乱棒。可是米开朗琪罗有这个特权,对教皇吼叫的特权。教皇不仅没有发火,反倒装出笑脸安慰他: “不要着急,没有关系,我的孩子!” 教皇马上就叫桑加洛去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会儿,桑加洛回来报告说,湿斑之所以会把画上去的色彩吞噬,是由于墙上抹的灰浆湿度太大就开始画。一旦灰浆干透,色彩自然就会显露出来。米开朗琪罗方才是虚惊一场…… 此时,米开朗琪罗的壁画杰作相继映入拉斐尔的眼帘。大师画的是上帝创世的图景,而他的绘制过程也堪称创世的伟业。拉斐尔看到,创世主降临于水面之上,将光明与黑暗分开,接着创造了太阳、月亮和众多的星辰。他创造了大地上的第一个人——赤身的亚当,以及用其创造的夏娃。夏娃的脸还没有画好,但其侧面像已基本完成。她微微弯着腰肢,左腿似乎迈向前面,纷披的秀发将她的肩背衬托得非常之美。 这幅拱项画集中体现了上帝创世神话的精神,以其独特的构图令人产生敬畏之心。这是巨人之手完成的盖世杰作! 拉斐尔不管地上多脏,毫不犹豫地将披风脱下,铺在适当的地方,然后躺下,以便于仰观拱顶上的宏伟画图。在凡夫俗子的眼里并无特别之处的地方,他能看出什么来呢? 作为一个自幼接受严格训练的画家,他在惊叹于米开朗琪罗精美构图的同时,也发现了这位大师在色彩处理方面的特点。《创世纪》中的用色似乎仅仅是为了将素描同背景以及弥漫整个拱顶的雾霭区分开的轮廓里显现出来。一切都好像隐藏在永恒的幽暗之中,只有明亮的裸露人体闪耀着光辉。这与其说是对于神的歌颂,毋宁说是对于人性、对于人的礼赞! 海水与陆地,光明与黑暗,创世主与的亚当和夏娃,这一切似乎都是由难以抑制的意志创造出来的。拉斐尔在暗自寻思,如果让他来处理《创世纪》这个主题,他会如何构图,如何用色,会画成什么样子。 他深深地意识到,米开朗琪罗大师虽然只比他大8岁,但其艺术的成熟程度都似乎超过了他80年。不,是整整一个世纪!尽管他早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大师——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是他难以超越的高峰,但是在亲眼目睹《创世纪》之前,他毕竟没有料到自己与米开朗琪罗的差距是如何之大!这一发现使他十分震惊:他难道能在梵蒂冈绘制远逊于米开朗琪罗的壁画,让人们对比着臭骂他吗? 他没有同米开朗琪罗深谈过,可还是有人把后者对他们评价告诉了他:“拉斐尔所取得的成就不是靠天才,而是靠勤奋。”当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感到很不是滋味:我拉斐尔是否有天才,自己最清楚!而现在,当他又想起这句话来时,却有了新的理解:我既然能靠自己的勤奋得以在画坛自立,从乌尔比诺到佛罗伦萨去与第一流的画家争雄;我既然能靠自己的勤奋获得布拉曼特大师的推荐并受到教皇的赏识;我既然能靠自己的勤奋登上梵蒂冈首席画师的宝座,就应当也能够同样靠勤奋在艺术上赶上米开朗琪罗和达·芬奇!他决心竭尽全力,让自己在梵蒂冈创作的壁画即使不能超过这两位大师,也要能够与他们媲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伊姆别利娅 伊姆别利娅生日那天没有等候吉基。她接待了自己的几位老朋友,其中包括美第奇枢机主教、萨多列托主教、梵蒂冈学者英吉拉米以及著名作家班戴洛。 伊姆别利娅是名噪整个欧洲的艺妓。此时,她按照罗马自古相传的习俗,半躺在卧榻上,一只手支着头。她巧妙地控制躯体,对于自己的姿态和动作对客人产生作用的秘密了解得非常透彻。根据自己所躺位置是受到光照还是处于阴影里,照在身上的是灿烂的阳光,还是微弱的烛光,她相应地变换姿势,总是显得像一尊大理石像,不断展现新的容貌,似乎自己就是美与爱的化身。为了祝贺自己的生日,她特意梳成古希腊的发式,好使侧影更加优美动人。宽松的长裙薄如蝉翼,露出的脚趾上系着指甲花,趾甲涂得十分鲜艳。 照人文主义者中流行的最新时尚,萨多列托、班戴洛和英吉拉米交谈时使用拉丁语,还不时将女主人引入对话。拉丁语虽说使谈话显得有几分矫揉造作,却能产生高雅的效果。参加谈话者在一对一的古典式交锋中极力战胜对方,不时引用西塞罗或萨柳斯蒂等雄辩家的词语。 对于这种智力游戏,伊姆别利娅能理解多少呢?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而彩虹般的瞳仁有如两个小小的灯塔。当她垂下眼帘时,这两盏信号灯就像被云彩遮住了一样。突然,金黄色眼睫毛构成的帘子重又拉开,她的眼睛重又变幻颜色,大放光彩。 在男人们进行学术辩论时,伊姆别利娅也在默默念读。当辱枪舌剑的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时,她已学会了几个拉丁文句子。这令她十分高兴,对于晚会的气氛也再切合不过。她像在古罗马宴会上一样,把手伸向灯光,欣赏蛋白石戒指闪耀的奇妙光彩。 “缪斯能记住你们的话吗?不失时机地把它们记录下来,让它们千秋万代留传下去吧,我的朋友们。无论过了多少年,我都会记得你们。 可是,我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我能留下什么呢?待伊姆别利娅人老珠黄,谁还会记得她?或许,当我永远……离开你们的时候,你们为我题写墓志铭吧?那么,我将请本波来写……或者,最好是这样:我拿纸和笔给你们,我的朋友们,让你们写某种类似于古希腊悲剧的东西。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件事今天就得做,趁我还能说‘我真美’,而镜子也还能对我说‘你真漂亮’。我的朋友们,你们不能让可怜的吉基一个人来为我写墓志铭,这是他难以胜任的负担。真得硬逼着他在石碑上刻画些什么吗?” “当全能的死亡威胁你时,伊姆别利娅,我们将奋起同它搏斗,只要那时我们还活在世上……” 她在谈到自己的墓志铭时,是故意卖弄风情,还是真在央求他们? 她的父亲是谁?那天晚上与她母亲同床共枕的是住在城堡里的男爵,还是手艺高明的裁缝?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在想墓碑上刻些什么呢?” “只刻三句话:伊姆别利娅,罗马交际花,还有享年多少岁。当然,还可以随便加上点什么……唉,要是能有一幅画像留下我的青春和美貌,我就死而无怨了。” “在这方面,你有充分的选择余地,伊姆别利娅,许多罗马画家都会把为你画像看作是自己的莫大荣耀。” “是为了金钱还是为了一夜之欢呢?难道你们不明白,我的朋友们,需要的是某种更重要的东西吗?请你们听清楚,从此之后,我既不付钱,也不付给爱情。而那能把我的容貌留在油画或者壁画上的人,既不能老,也不能丑。他应当喜爱诗歌,口才出众,言谈如同绘画一样漂亮。罗马的大师中,我的朋友们,能找到这样的画家吗?” “有一个。” “你是想说拉斐尔吧?的确,用不着说出这个天使般画家的名字,我也知道讲的是他,因为他的名声如今已风靡整个意大利。你住在梵蒂冈,英吉拉米,你认识他吗?” “这个星期五他还被请到圣上那里去用餐。难道有比这更大的荣耀吗?吉基也在那里,再说,早在乌尔比诺,他就认识拉斐尔了。你为什么不通过吉基去请拉斐尔呢?” “我有好几天没有见到吉基了。对他来说,明矾矿是比罗马头号交际花更难侍候的情人。他宁肯去买巴黎产的戈别林双面挂毯,也不会对绘画产生多少兴趣。不过,这拉斐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很年轻。你自己不也说过他长得像天使吗?他很可爱,对什么人都很客气。可是,说到底,他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你见过他作画吗?” “他刚开始在谢尼亚图拉厅安脚手架,通往其他厅堂的门很快就耍关死了。不过可以告诉你,伊姆别利娅,他已经来看望过我,并不嫌弃我这个患斜视病的英吉拉米。他是来向我请教古圣先贤的宗教著作。我打开一卷圣奥古斯丁的书,观察他是否看得懂拉丁文。他为什么要用这些深奥的东西折磨自己呢?显然这与壁画有关,他在为谢尼亚图拉厅的壁画选择题材。拉斐尔准备在那儿创作伟大的作品。 “三年前他还给佩鲁吉诺当下手,在壁画中画可有可无的小狗!可现在却成了罗马首屈一指的大师! 客人刚在无意中提到壁画中的小狗,楼下院子里的狗就汪汪叫了起来。 主人外出归来了。先是马蹄声,随后又传来男子洪亮的嗓音。吉基知道屋里有客,从楼下高声喊道: “我饿死了!你们的晚餐还剩下什么可吃的东西吗?” 窗户打开了。人文主义者们探出头来同吉基打招呼。明矾矿的统治者顿时使帕尔纳斯山的影子消散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萨福 吉基躺在卧榻上,打量着天花板上的画图:金粉画的小爱神和迷人的美人鱼。他把目光转向伊姆别利娅,发现她的侧影像一座希腊雕塑。 她微微昂着头,阳光透过黄色的玻璃窗,在她的秀发上神奇地燃起金焰。 他想起亡妻玛格丽特。她不仅没有为他留下后嗣,对他的明矾矿也无比厌烦,甚至不准在家里提到它。 伊姆别利娅只是他的情人,惟一的情人,但毕竟还不是妻子。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尽管这会破坏她的容貌;她埋怨他爱明矾矿胜过爱自己,但是她明白,他不可能不去照料它,因为这是他的命根子。 不过,这一天,吉基对她谈的却不是明矾矿: “我想带你去看塞蒂米安城门外的花园。” “花园里如果不住人,就跟死的没有两样。你是想在那儿修建什么吗?” “我同佩鲁齐谈过,可是他还没有来。我还是想到了拉斐尔,但不知道他懂不懂建筑。最好还是请他作画……” “所有的壁画你都让他一个人画吗?” “所多玛经验丰富,可以请他画二楼……” “这就是说,你想修的是幢楼房吗?” “这幢楼将属于我们俩。它不会写进吉基家族的财产登记簿,因为凡是登记入其中的财产都得按照家族成员协商好的条件来予以分配。这幢房子只有你和我有权住进去。所以,应由你来负责它的建筑构思。” “我只想求你给予我认识拉斐尔的机会。罗马城到处都在谈论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拉斐尔?” “他从来不说‘不’字。天使吗?可能是。不过,你最好听听费拉拉公爵是怎么说的。拉斐尔拿了定金,答应给他画一幅圣母像,可到现在仍用空口白话来搪塞;催急了,才给公爵两张小小的草图。连教皇本人都担心自己等不到拉斐尔把壁画画好,他就离开了人间。” “告诉我,吉基,你从未想到过死吗?” “想过。要知道,我们商人不仅考虑钱,还得考虑自己的年纪。当然,现在一切都得重新考虑,如果……” “再过几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我死了之后,你会想念我吗?” “我差不多比你大30岁。如果我能比你活得久,那才怪哩。所有的女人到快分娩的时候,都会感到死亡的恐惧。” “我经常咳嗽,有时心跳得很厉害,我还发过疟疾。你比我强壮得多,就像教皇赐给你作家族徽记的橡树一样。而我,只不过是被海风吹断的西西里岛芦苇。” “明天午休时间我将同拉斐尔到台伯河对岸去,让他看一下花园。 你也同我们一起去,好吗?我乘马车来接你。” “我该怎样称呼拉斐尔呢?” “他有名有姓,在教廷里还有很高的地位。就称他‘阁下’吧。” “他知道我吗?” “他已经在永恒之城生活了大半年。” “自从怀上孩子之后,我显得难看多了。” “不久前在一个古庙里发现了一尊美丽的雕像,你非常像它。” 春汛到了,平常水很浅的台伯河变成了滔滔狂流。冬天几乎是光秃秃的山坡,现在已经盖上锦缎,成千上万朵花儿竞相开放,液汁充足的树枝和灌木似乎也在欢快地呼叫。罗马古城所在的牧场上,野罂粟冒出一个个小红帽。吉基、伊姆别利娅和他们的客人拉斐尔,乘坐舒适的马车经过西斯庭教皇桥。这座桥是到达河对岸的最佳通道。 沉入寂静的古罗马依然在薄薄的一层腐殖土下安眠。不过,并非人人都像从自家花园中挖出拉奥孔群像的弗勒迪斯那样走运。吉基买来修别墅的地段上还只有一间随便钉成的摇摇晃晃的小屋,石匠和花工们带着自己的工具住在里面。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但其周围已经开遍了野花。早上才下过雨,空气湿润而又清新。伊姆别利娅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天鹅绒长裙,生怕弄湿。长裙的颜色与绿幽幽的草地融合在一起,非常好看。拉斐尔身穿佛罗伦萨面料上衣,外面披着一件薄呢披风,下面是暗红色紧身裤和精制山羊皮皮靴。腰上别着圣上赐给他的宝剑,而腋下所夹的画夹里放着纸张和铅笔。 他们似乎是在作普通的春游,而不像勘察建筑工地。转完整个花园之后,拉斐尔在纸上画了几张草图,并把它们放进画夹里。 吉基关心的是,如何愉快地度过午后的几个小时。仆人为他们打开带来的小吃。轻风吹来,他们闻到了锡耶拿佐料的香味,而酥皮饼则令伊姆别利娅想起费拉拉的美味佳肴。 “阁下请!”她没有伸手给拉斐尔,担心他不愿吻艺妓的手。但因为他虽说没有担任圣职,但毕竟是教廷的新贵。 “伊姆别利娅小姐,请别忘记,我在孩提时代,伊丽莎白公爵夫人就教过我宫廷礼节。我能否请您摘下手套,让我吻您的手呢? 吉基从未想过要说这样的奉承话!只有教廷的达官贵人和以自己的古老罗马姓氏感到自豪的贵族才会行吻手礼。但是,这个年轻人为了表示近乎仰慕的极大敬意,毫不犹豫地屈下一条腿,顺手从灌木上采了一枝花,将它献给伊姆别利娅。在这个如同奇花一般优美的少年身边,吉基活像是一株粗笨的老橡树。 转瞬之间,拉斐尔又陷入沉思,用步子丈量未来别墅正面墙的长度。 或许,他已经在自己的想像中看见它的窗户、飞檐和前面的花园。在这花园中装点着奇花异卉,其中还有几处美丽的喷泉。他一边默默地计算,一边做着笔记。或许,他已完全忘记了这个可爱的伊姆别利娅小姐,忘记自己方才曾彬彬有礼地吻她的手背。 “在我的想像中,这是一幢两层结构的别墅。”吉基说道,以询问似的目光看着客人。 “佩鲁齐先生当然能在这儿建起一座绝妙的宫殿。” “您本人不想从事这一工作吗,先生?” “我本想回答说,我无法拒绝如此宝贵、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建议。 可是对我而言,建筑无非是一种激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一种强烈的。这不是我的本行。圣上一直要我研究维脱鲁维的建筑学著作,因为我从小就进入彼得罗先生的画室,一直不知道如何对付大理石块,锤子和雕刀都会从我手里掉下来。我若是得见佩鲁齐先生绘制的蓝图,或许能略作补充,或许会提出如何丰富室内装饰或者取消多余的东西。有些东西可能影响建筑的外观,特别是正面。” “如果这别墅属于您,您希望它的内部是什么样子?” “当然,大厅得同整幢房子的正面墙一样长,采光必须充足。能使满室生辉的壁画将是它的主要装饰。” “您会动手画它吗?” 拉斐尔思索了片刻。 “我现在在梵蒂冈内殿工作,我希望在这门艺术中取得较多的经验。在画过严肃的圣哲之后,我或许会喜欢轻松愉快的东西。某种源于大海和奥林匹斯山欢乐的东西。” “您想到过女神吗?” “内殿中没有地方可画女性的。米开朗琪罗大师所画的东西只与他本人有关。主宰他负责绘制的西斯庭小教堂壁画的是另一种法则,谢尼亚图拉厅则不同。无论是《教义辩论》还是《雅典学派》,还有《帕尔纳斯山》,都不允许出现奥维德笔下的那些可爱的精灵和变形。” 这时,伊姆别利娅插了一句:“你把女人从缪斯的山上赶走,这是多么残忍啊!要知道,缪斯毕竟也是女人。” “缪斯只不过是一种象征,而不是女人,伊姆别利娅小姐。壁画上将只有一个真正的女人,惟一的女人……” 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使他显得格外年轻的天使般的目光消失了。 他取出一张纸来,放在橡木桌上,寥寥几笔勾画出《帕尔纳斯山》的草图:拱窗的半圆形和被诗人及缪斯们簇拥着的太阳神阿波罗。 “萨福将画在哪儿呢?” “这儿。”拉斐尔用铅笔指着拱窗的左上角说。 “您希望我把萨福画得像您吗,伊姆别利娅小姐?”他像是突然捕捉住灵感,补了一句。 “那真是太荣幸了,意外的荣幸!” 吉基在一旁不露声色。他看到,在沙沙作响的画纸和画家优美声音和语气的作用下,伊姆别利娅的表情如何变化。她朝前走几步,又往后退几步。 拉斐尔凭空建造了一座想像的宫殿。他几笔就在纸上画出了由瞬间印象所产生的构图。 不过,他在梵蒂冈内殿的墙上还一笔也没有画上去。 “请您坐到凳子上,让少许阳光照到您的脸上。”他对伊姆别利娅说。 她的面容在发生多么奇特的变化啊!它似乎从内部放射出光辉:眼睛闪耀光芒,皮肤舒展润泽,头发金光灿烂。她坐在那里,侧身对着拉斐尔,她的右手微微抬起。 “对,就这样,伊姆别利娅小姐。”他一边画,一边说。“我将严格按照顺序画梵蒂冈内殿的壁画。各幅构图的草图都必须事先准备好,至少得画出基本特征。在这之后才能往墙上画《教义辩论》。” “这一切都得由您一个人来做吗?” “我在将最后的图样交圣上审定之前,得加工好各张草图的细节。 应让圣上一眼就能看清全部构图。什么叫做细节呢?这既是指手指的动作,也指衣服上的皱折和人物的面部特征,譬如说萨福的侧面像。其实,这就是您的侧面像,伊姆别利娅小姐。” 她站了起来。 他现在已不再观察伊姆别利娅了。他走到篱笆边,停了下来,陷入沉思。花工已经剪除了这儿低矮带刺的灌木,开辟了一条穿越翠绿密林的小径。拉斐尔围着将要修建房屋的地方转了一圈,暗自计算和寻思,这房子的哪一面在几点钟时会被阳光照到。 晚祷钟声响起时,他回到吉基和伊姆别利娅那儿。 “我们该上去坐车了。”吉基说。 拉斐尔将树枝拉开,以免它们挂住伊姆别利娅的披风。他们在上车之前,从坡顶观看横卧在下面的花园,各自都在自己的想像中构筑未来的别墅。伊姆别利娅抬起头来,轻声说道: “拉斐尔先生,请您别急于作出最后的决定。我不希望您冒被罗马众口议论的危险。我不愿像您这样的大师因为我而感到不快。” “萨福不是圣人,也不是为了信仰而受苦受难者。她是个女诗人。 而且,如果我对她的理解不错,她不吝啬爱情。草图上目前只勾出她的形体,她的面目还未确定,如同其他形象的面目一样。萨福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到目前为止,连她的大理石雕像也没有发现。或许,我能在这儿完全作主,凭自己的想像力创造出她的形象来。如果小姐您有时间,而我的拜访又不致给您增添麻烦,我想再为您画几幅速写像。” “明天行吗?” “圣上叫我明天午饭前到他那儿去。他将在处理要事的间隙接见我。我不知道接见的确切时间,也无法预测会持续多久。如果他能早些放我走,我会叫学徒来报告。” 伊姆别利娅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玛格丽特 把神学、哲学、诗歌和法学这四者集中体现在一间并不宽敞的厅堂里,这要求将一切能使人变得像神的东西凝聚起来。 教皇朱里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张接一张地拿起草图,把它们摊放在面前。拉斐尔肃立在他的右边,不时把卷皱的纸抚平。他注视着老人:教皇今天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面色显得郁郁不乐。威震天下的“可怕教皇”的热情,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满手戴着的戒指,与老人惯有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若不是那身紫红色的法衣,画家或许难以将他同普通的老头儿区别开来。就其性格而言,朱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否能用自己无力的两条腿支撑日渐消瘦的躯体,去走完所有世人的必经之路呢?他浓密的眉毛忽然之间盖住了眼皮。青筋显露,布满褐斑的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圈椅的扶手。画家若是捕捉住这一凶猛的动作,定能使画面栩栩如生,具有动感。老人的眉毛高高地扬起,他的眼皮抬了起来,目光放射出怒火。他又长又直的鼻子似乎要盖过唇髭。而在花白的胡须上面,紧紧抿着的嘴唇线条格外分明。如同凤凰再生一样,这衰朽老人转瞬之间又变成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重又成为好斗的,从不怕死的朱里。 每个为教廷工作的画家,都幻想有朝一日圣上会对他说:“我希望你为我画幅肖像,我的孩子!”这肖像不会带到坟墓里去,它将日久天长地陈列在已故教皇的画廊里。 为朱里画像固然是荣耀的事情,可是该怎么画呢?画衰老的朱里还是画年轻的朱里;画那个身穿军服、手持马鞭、腰插匕首、口骂利古里亚脏话顺着云梯冲上城墙去的战士?画那个在谢尼亚图拉厅批准判决或者主持宗教事务会议的教皇?画那个突然出现在米开朗琪罗面前,爬上摇摇晃晃的脚手架,以便更好地观看《创世纪》壁画的朱里?这朱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扩展了教皇国的疆域,犹如第二个亚历山大·马其顿,那个嫌自己的王国太小,不断南征北战的马其顿! 无论是所多玛,还是佩鲁吉诺,都未能说服朱里摆姿势让他们画像。 米开朗琪罗常常和教皇争吵。典仪大臣对于让教皇安安静静地在圈椅上坐一个小时,并不抱特别的希望。 圣上同拉斐尔站在一起时,几乎像个侏儒。对一切都留意的拉斐尔首先发现了这一点。朱里同拉斐尔说话时没有发过火。如果他对什么地方不满意,只是委婉地说:“能不能这样……”在这种情况下,年轻画家总是恭听他的指示,不表示任何异议,然后对草图作一些无关紧要的改动。最后,朱里对他的草图总是表示赞许。 拉斐尔在绘制《教义辩论》时面临着极大的难题。宗教裁判所总是在对这一题材的作品中搜寻可能亵渎神明的东西。能否说服到处寻找撒里踪迹,即使白墙也不放过的多明我会教士改变看法呢?更何况所涉及的还是梵蒂冈心脏——圣上内殿里的神学!《教义辩论》中应当描绘关于教义的虔诚谈话,绝无否定基本教义的离经叛道者和持异端邪说者的地位。救世主本人所面对的是天上和人间的一群男性圣哲。神父中声望最高的教会法和神学博士应在其中体现永恒不变的真理。普通人可能犯错误,但德高望重的哲人则永远不会犯。这些圣哲所争论的只能是枝节问题,因为信仰本身是不容争论的。 梵蒂冈圈子内的人知道,拉斐尔带着多么困难的题目去进行一对一的交锋。他得同许多教会法学者交谈,因为各个教团的神职人员对具体象征的解释不一样。教皇朱里怎能将描绘神学的任务放心地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画家去完成呢?怎能在一幅壁画上将没有边际、难以捉摸的东西表现出来呢?至于构图则纯粹是画家个人的事情,在这方面对于他的任何指责和诽谤都可以置之不理。碰到这种情况,教皇也会出来保护他。 然而没有哪个教皇会长生不老。谁会成为朱里的接班人,此人又会对拉斐尔持何种态度呢? 圣上看着桌上的未来壁画草图,一一审视目前只勾画出基本特征的人体。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已完全沉入对草图的遐想之中。圣上难道不作任何指示吗?在稳定而又统一的构图中,拉斐尔早年圣母像柔和的抒情意味,这些圣母像所散发的天庭与人世的和谐韵致,已经不见踪影了。那种和谐赋予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们多少诗意之美啊。而现在,这位忘情地观赏拉斐尔壁画草图的人,这位天主教世界的最高统治者,已经忘却了圣哲们的争论,不由自主地成了拉斐尔神奇世界的俘虏。 朱里一张接一张地观看。拉斐尔挨次将自己用各种技法画成的草图递给他。有时教皇不满意,就把画纸放到一边。有一次,他发现,拉斐尔把一张草图偷偷放进不要的那堆画纸里。朱里伸手拿起这张纸,仔细看起来。 拉斐尔一下子红了脸,活像淘气时被突然撞见的男孩一样,只是为顾及礼貌才没有把画纸从老头儿手里抢过来。 这张纸只画了一半:勾了某个圣徒的面孔,还有两个头戴法冠的主教。一个主教的脸差不多已画完,另一个才画了几撇大胡子。素描旁边写着一些涂改得很厉害的诗句。漂亮的字迹表明,它们也是出自拉斐尔的手笔。朱里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似乎在按十四行诗的韵律默诵: 理智急急忙忙把我抓住, 只让舌头自由活动, 去将无比强烈的忧伤倾诉。 我要将爱情抛弃,虽已成为你的奴仆—— 不,我不会卸下这沉重的包袱。 太阳已经下山多时, 可是你——我的第二个太阳重又升起, 你的目光给我增添了勇气。 我投降,为强烈的爱情牺牲了自己, 话未说完就失去了声息。 与我相伴的依然是昔日的孤寂。 这些诗句使朱里想起了自己失去热情的青春和方济各会修道院严格而又枯燥的生活。他在教会中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有赖于他曾当大学教授的叔叔的热心扶植。朱里21岁那年,他叔叔获得了枢机主教法冠;4年之后,这位叔叔更被选为教皇,史称西斯庭四世。西斯庭四世决不任人唯亲,只是让他的4个侄儿都成了枢机主教。在这当中,朱里更是佼佼者,28岁就登上了教皇宝座。对于他少年时代在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所受的种种精神和的折磨,这一奖赏毕竟不菲。 朱里时时想起老叔叔西斯庭教皇。此人的心有时像婴儿一样温柔,有时又像恶狼一样残忍。他不顾廉耻地出售教会官职,同时又在台伯河上架起一座漂亮的大桥,并率先把意大利各地的优秀画家吸引到罗马来。他是把自己的肖像铸在钱币上的第一个教皇,又不惜花费巨资美化西斯庭教堂……朱里继承了他的哪些优点,又继承了哪些缺点呢? 如果拉斐尔是一个年轻僧侣,朱里看到他的情诗之后,定会叫他忏悔,并用鞭子平息他的肉欲。可是这个年轻人却是意大利最优秀的画家之一,权势人物们都在争取他的好感。圣上是器重拉斐尔的才能,还是仅仅只喜欢他从不顶撞的温顺脾气呢? 拉斐尔在画着高级僧侣的草图上写情诗,而这些僧侣却是要画进《教义辩论》中去的。这首没有写完的十四行诗是好还是坏呢?或许是因为受到干扰而突然中断的吧?有三行给划掉了,某个地方的韵脚有毛病。 教皇不是诗人,可他还是注意到,拉斐尔画画比写诗强。拉斐尔的线条流畅而不狂乱,有若清风吹拂。寥寥几笔,即勾画出草图中最重要的东西。素描富于动感,似乎从总体上抓住了某一瞬间,而这一瞬间就其内涵而言又无比完美。可是,素描的空白地方却出现了这首十四行诗…… “我不能说,我的孩子,我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可是,如果我能早一些看到壁画画好,哪怕只是一幅,我也会更高兴。或许,上帝将赐予我这一欢乐。当你画完谢尼亚图拉厅之后,你可以开始在下一个厅堂工作。我的孩子,你要虔诚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这是一项极其艰苦的任务,只有年轻力壮的画家才能完成。然后,你就可能休息休息了。我将帮助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可是你目前还不能让自己安宁,还得加紧工作! 我没有什么好责备你的,你获得了我慈父般的鼓励。我祈祷上苍赐予你灵感,激发你的才情。我不责备你,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好责备你的。” 站在帘外的侍从长观看了这一幕。拉斐尔本身就是完美,他的举止无可指责,无论是鞠躬告退,还是取走画夹的动作。可是在这画夹里的草图中间,却有一首罪恶深重的诗!对此,圣上竟连一句责难的话也没有说。 对于两天前写的这首十四行诗,拉斐尔更是缄口不言。 正午刚过,吉基拜见过教皇之后,就到拉斐尔的工作室里来。 他在这里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对他来说,两个金币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于还是半大孩子的年轻助手,却意味着可以过几天欢快的日子。 “到我家去吧,孩子,我需要画天花板上的三个藻井。”吉基的语气十分温和。当某个助手轮休那天,吉基就派人将他接去。干完工作后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您已经忙了大半天,拉斐尔先生。现在是午休时间,跟我出去走走吧!” 大师擦干净脸,洗过手,把散乱的头发梳理好,戴上帽子,往肩上搭了一件暗红色的披风。若不是吉基来找他,他的思想还会久久地在封闭的圈子里转。圣多瓦的一位教授晚上要到他这儿来,向他介绍各宗教学派思想的本质。如果不了解圣奥古斯丁和圣阿姆夫罗西的神学思想,他就无法把这两个圣徒画好。 “我若是能够掌握永恒之城的命运,那该多好。”拉斐尔在路上对吉基说。“用古代的大理石雕刻品来烧石灰,这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如果您,拉斐尔先生,什么时候想到要使这些已死的石块复活,我将乐于提供帮助。圣上对古代艺术品的毁坏深感忧虑。如果罗马不是如此富于大理石雕宝藏,只怕我们的整个光辉历史早就化成了石灰!我将向圣上禀告,他将会给予您必要的权力。” “圣上觉得我的工作进展太慢。他不理解,并非每个人都能没日没夜的工作,连午间也不休息。他提到他本人当修道士时是如何辛苦。然而按部就班地抄写文献,同创作壁画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每次离家之时,我总是把一切烦心的事情留在家里。我劝您也这样做。进入您的工作室之后,我感到自己处于缪斯们的簇拥之中。”说到这里,吉基提高了声音:“没有什么比春天的罗马更美丽了。即使是最丑陋的废墟也变得漂亮,因为它们也被花海淹没了。跟我走吧!” 吉基希望拉斐尔同他一起待到晚上。 骡车平稳地上了雅尼库尔山,由此可以眺望罗马城的最佳景观。蓝色的雾气如同轻纱一般笼罩着远处的城郭;而雾气越浓,天边的影子就显得越远,越神秘。 “萨福的草图画得如何?”吉基问道。 “伊姆别利娅小姐的面容在素描中像是大理石雕成的一样,可是实际上,她的面部表情非常生动。我现在创作的第一幅壁画是颂扬神学的。 把它画完之后,我将继续在对面的那堵墙上工作。已经决定在那里画雅典学院,集中描绘天下的著名学者。而在拱窗上,我将描绘诗神同诗人的友谊。第一幅壁画的定稿很快就能准备好。过几周,当圣上在定稿上签署(同意)之后,我们就开始往墙上画。现在,我正在构思另外几幅。 第四幅是关于法学的,我还没有想明白。至于关于诗歌的《帕尔纳斯山》……” 吉基打断了他的话。“对于女人,或许不能过分尊重。” 拉斐尔似乎没有理会吉基的话。“伊姆别利娅小姐的完美将令萨福的形象生辉。要知道,萨福之所以不朽,不是因为她长得特别漂亮。她留给后人的不是美色,而是诗。” “谢谢您以如此高雅的词语谈到伊姆别利娅。她当年冲出污秽的丽白塔街,如同攀登高山一样艰难。” 骡车轻轻地摇晃着向山上爬去。现在已经来到了山顶。画家的目光随着银灰色的飘带移动,捕捉住了圣天使城堡、大斗兽场和几座古老的教堂。吉基的车夫打了一个手势,骡子当即停住脚步。这里有小路通往山下的台伯河边。他们用杯子斟了带来的葡萄酒,喝了起来。 “罗马人天生是不可救药的懒汉,尽管自我们的圣上当政以来节庆已大大减少。盛大的阅兵式,还有各种各样的大游行。至于市民是否有面包充饥,很少有人过问。外地涌来的几万个难民什么活也不干,只等着我施舍。当然,他们当中也有勤劳的人。只是太少太少,可谓凤毛麟角。这里有一个面包师是我的锡耶拿同乡,他来到罗马时两手空空,我把圣多罗泰教堂附近的一幢小屋借给他用,让他开面包店维持生活。他很勤快,现在生意做得很兴隆。他姓柳蒂。” “你是他的保护人吗?” “我只不过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处。任何一个基督徒都会这样做。即使是最穷的枢机主教,每星期的开销也比我借给柳蒂家的那幢小屋值钱。” 说话之间,不觉已经下山,来到特拉斯杰维勒贫民区。春天对贫民们同样热情。此时,他们的生活显得特别多姿多彩,连破衣烂衫也闪耀着光辉。无论是谁拿面粉来,柳蒂都为他加工面包。可是,邻居们谁也想不到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罗马城的两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 同其他人家一样,柳蒂家门口挂着一个门锤。窗框才漆过,墙面也粉刷一新。墙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字:“弗朗切斯科·柳蒂,面包师。” “这可是在打招牌啊!”吉基笑着说。此时,他想起了老家旅馆墙上爱写的一句话:“行路人,锡耶拿向你敞开自己的心扉。” 门锤挂的地方很显眼,门虚掩着,拉斐尔从门缝里看见了一个人的眼睛。 柳蒂的独生女儿玛格丽特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恩人吉基。她父亲已将他的名字写进他们家的祈祷词里。她想,吉基背后的这个穿深色衣服的年轻人,大概是银行家的秘书。她不由自主地以少女特有的目光将拉斐尔打量了一下。面对这盛情的访问,她怎能不露出笑容呢?吉基每次来总是带着礼物;偶尔空手而来时,也必定要定购一批面包。柳蒂一家知道,他们现在的一切全亏了银行家吉基。 “父亲到磨坊去了,他一会儿就回来。请进,先生们。”玛格丽特热情地招呼他们。 姑娘的锡耶拿口音使吉基心里暖乎乎的。罗马的方言使他难受极了。 姑娘擦干净桌旁的椅子,叫学徒去取来新烤的面包。然后拿出一壶葡萄酒,将锡酒杯一个个斟满。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一切都像在锡耶拿一样。 吉基打量了拉斐尔一眼。他的表情同那天在别墅花园里不一样,同在花园里恭维伊姆别利娅并研究其面部特征时不一样。那时,拉斐尔的眼里没有闪现情感的火花。可是现在,他椭圆形的小白脸泛着红晕,眼里闪耀着光彩。他抬起酒杯,但却没有喝,而是出神地打量着玛格丽特。 此时,柳蒂师傅出现了。他像所有的面包师一样,走路时摇摇晃晃。 姑娘站起来招呼父亲,此后再也没有坐下去。 “柳蒂,今天你家可是大喜临门啊。我给你带来了拉斐尔大师,圣上的头号画师。” “衷心欢迎您,伟大的同乡!”面包师用别别扭扭的拉丁语说道,鞠了一躬。 罗马真是个奇迹之城。柳蒂刚刚进家,似乎马上就进入了教廷的高墙之内。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得到为圣上本人烤面包的荣幸哩!或许,教廷还会向他订购圣饼,在大厅里付给他许多钱。 玛格丽特注视着父亲的表情:她所做的这一切,锡耶拿风味的排骨、葡萄酒和新鲜面包,他都满意吗? “来坐一会儿吧,姑娘。”吉基招呼她。他猜到了拉斐尔没有说出来的心思。“我想看一下你的新烤炉,柳蒂!你留在这儿,拉斐尔。画家不会对烤炉感兴趣。我还想看一下西西里近来的面粉质量如何。我听船长说,里面混有许多麦麸,我去看一下,马上就回来。” 玛格丽特抬起头来。她生长在锡耶拿,受过教育,同那里的所有城市姑娘一样。 “我久闻阁下的大名,只是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玛格丽特的鼻子或许稍微长了一点儿,嘴也显得稍大。可是眼睛,这是一对什么样的眼睛啊!这是燃起烈焰的奇妙的黑炭……脖子柔和的线条,朝两边分梳的蓬松的秀发……可最迷人的还是眼睛。她脸上露出略带嘲弄的微笑。啊,多美的身材!刚开始成熟的胸脯从薄薄的呢料上衣里明显地鼓了出来。拉斐尔的目光好像是透过衣衫,欣赏着她姣美的…… 再过一会儿,吉基就要回来驱散这醉人的瞬间了。 “玛格丽特小姐……” “别这么叫我……” “有画家为您画过像吗?” “我们到罗马来时非常穷,谁都不会留意到我。再说,我也不愿麻烦您……” 她这是在卖弄风情吗? 她向门边走去,倚在那儿,向拉斐尔投来迷人的微笑。她那美妙的眼睛略带嘲讽,在弯弯的眉毛下闪耀着光彩。 “我在锡耶拿上过学,先生。如果阁下到过我们的城市,您就会知道,那儿的每座教堂里都有许多美丽的画图。我家住在吉拉菲区。3年前,我们区曾在喜剧节获胜。我们街区每家的窗台上都点着蜡烛,烛台全是长颈鹿形的。对不起,我讲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使您厌烦了。在这儿,在罗马,我一步家门也不出。我们全家都感谢吉基先生的美意,愿他的荣名永受祝福。” “您同意我给您画像吗?”拉斐尔笑眯眯地问道。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答道:“明天行吗?” “明天我不能来,”拉斐尔遗憾地说,“实在对不起。三天之后我就在这个时候来,可以吧?如果您不反对,我将请求您父亲的同意。” 吉基还在院子里,就看见拉斐尔同少女谈得很投机。 当父亲走近时,玛格丽特说:“爸爸,我们家又获得了巨大的荣幸,这首先得感谢吉基先生。”她见父亲愣在那儿,摸不着头脑,笑着补充说:“拉斐尔先生说,如果您允许,他想给我画像。” 柳蒂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可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荒唐的念头,居然幻想命运会像对待贵族小姐一样对她表示青睐。嫁人的事还无从谈起,他到哪里去为她弄嫁妆?他还欠着吉基的债,而任何债早晚都得还,即使债主不来催讨。不过,玛格丽特从小死了娘,在锡耶拿没有吃过什么苦,到罗马后却不得不帮着他照料面包店,确实也应当让她高兴高兴。 再说,那年轻的画家先生看来也不是坏人,是坏人就不会获得教皇的赏识了。想到这里,柳蒂说道: “这对我是极大的荣幸,拉斐尔先生。在罗马,小女本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不值得您留意……” “我丝毫不想使玛格丽特小姐感到厌烦。只画一小时,短短的一小时。” “您太客气了!” 这就是说您同意了?如果您有空,您也可以来看我是怎么画的。因为我知道,柳蒂先生,所有的锡耶拿人都精通绘画艺术。” 当拉斐尔微笑时,任何人也不会不满足他的要求。 “我准备星期五晚上来画。不需要明亮的光线,你现在这样就可以了……只要两支蜡烛。让玛格丽特小姐就穿今天这身衣服,就梳今天这样的发式。” “对不起,拉斐尔先生,”柳蒂问,“您画她的像来派什么用场呢?” “我在准备草图。圣上给予我荣幸,向我订了一幅巨大而又难以完成的画图。可是,既出像,又要能对画家有所启示,并且能够激发其灵感的人,实在太难找了。如果进展正常,我将画几幅速写,并将其中的一张送给令媛。” 吉基注视着面包师柳蒂的表情。他是否明白,拉斐尔的速写图一经产生,就会值许多沉甸甸的金币?要知道,为了弄到拉斐尔的作品,连枢机主教们也在挖空心思,使尽手段,互相竞争哩,更不要说能让拉斐尔画像了。 拉斐尔出门时,面包师脱下帽子,向他鞠躬告别:“愿意为您效劳,先生!” 特拉斯杰维勒的一切都被夜空映成蓝色,好像是哪个画家用群青颜料往天上抹了一遍。 “谢谢诸位光临寒舍,先生们,欢迎你们再来!”待他们离去很远之后,柳蒂还在挥帽欢送他们。特拉斯杰维勒的人全都走出家门来观看,因为今天来柳蒂家作客的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一个是罗马城的首富,一个是圣上最器重的大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村姑小姐 毕比印纳寻找一切机会同拉斐尔交往,想把他拉进按照其构想的“影子教廷”的圈子。他认为,这样做,待朱里驾崩、美第奇接任教皇时,他就会拥有自己的一整套人马,用不着临时再拼凑。那时,他的地位就将牢固地确立,新教皇就会把该属于他的果实赐给他。 前几天,毕比印纳的哥哥从老家来,要这位老弟为他已经成年的女儿玛利亚寻找一个丈夫。此人不一定是贵族,但得有本事,能把玛利亚的小兄弟们拉扯出来,安个一官半职。 这一天,毕比印纳在梵蒂冈的长廊里偶然遇见了拉斐尔。画家在他的几个助手陪同下,迎面走了过来。 “有何新闻?”毕比印纳先打招呼,满脸笑容。他觉得,今天见到拉斐尔可谓是命运的安排。这个画家虽然在教廷非常受宠,但由于出身寒微,恐怕不会自视太高,因为他祖父不过是个挖地的农夫。后来,这庄稼汉进了乌尔比诺城,成了市民。拉斐尔的父亲胜过乃父,但也无非是乌尔比诺公爵府的画师。不过,这一家人倒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再说,拉斐尔人既年轻,举止又文雅。毕比印纳得赶紧行动,免得其他达官贵人抢在他前面。要知道,他们可能也盯上了拉斐尔,把他看作自己家族中待嫁女孩的理想夫婿。 转瞬之间,这些想法就在毕比印纳的脑海里转了一遍。若是当今教皇去世,美第奇成为继任者,那他毕比印纳只要愿意,就会得到枢机主教法冠。而作为教皇亲信的枢机主教的侄女就有权拥有光辉灿烂的前程,更何况她还是贵族小姐,尽管是乡村贵族。美第奇才30多岁,即使在下一次教皇选举中失败,也还有机会。对于作为教廷画师的拉斐尔,娶玛利亚为妻意味着获得荣耀的社会关系和可观的订画收入。这或许比老朽朱里变化无常的赏识更有意义。因为无论是拉斐尔还是教廷中的其他人都得考虑,朱里去世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 毕比印纳去年才见过玛利亚。她的身材出奇地匀称,只是下巴稍长了一点。她的当务之急是要改掉方言土音,来罗马接受符合身分的教育。 可是当叔叔的毕比印纳现在手上并不宽裕。她父亲自然知道这一情况。 拉斐尔对于毕比印纳的情况早有所闻,深知他是枢机主教美第奇的影子,聪明绝顶,富于心计。 “若是阁下近日有空,我当在寒舍竭诚恭候。”毕比印纳对画家说道。 拉斐尔之所以接受他的邀请,并不是因为他可能成为下一任教皇的宠臣,而是由于他的长相极富特色。他略带嘲讽意味的嘴角纹路,他富于洞察力的目光,他方正而宽大的头型,他棱角分明的面部特征,他优雅而高贵的姿态……凡此种种,使他成了拉斐尔极欲描画的模特儿。再说,他广博的学识和人文主义趣味也对拉斐尔具有吸引力。 “后天我就来拜望阁下。”拉斐尔恭敬地答道。“还望多多赐教。” 虽说毕比印纳就住在美第奇枢机主教的公馆里,可是拉斐尔到来时,枢机主教却没有露面。照毕比印纳的说法,他之所以请拉斐尔来,是想让他给美第奇画像,并且探听一下,这位年轻的画家是否有意在下一任教皇身边谋取位置。至于侄女的婚事,只能暗示,以免被他拒绝面子上下不来。再说,如果毕比印纳对美第奇说的是真话,若让拉斐尔与他侄女结婚,就能把这个画家拴在美第奇的战车上,心甘情愿为之效劳。 这些都是幕后的事,这里且不管它。 却说毕比印纳热情地将拉斐尔迎入室内,津津有味地同他谈论细密画,谈论宝石浮雕和其他宝石制品,谈论古都希腊雕像。拉斐尔虽说对希腊文一窍不通,拉丁文知识也刚够装潢门面,但他对古希腊罗马的艺术却了如指掌。尽管他始终注意保持谦逊态度,可是谈论的时间越久,毕比印纳越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用。好在这位枢机主教的秘书虽然在政治上不乏心计,在学问上却很认真。他觉得同拉斐尔这样的大师论艺不仅能学到许多书本上没有的知识,而且这谈论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其间,拉斐尔指了指沙漏计时器,暗示时间已晚,他该告辞了。可是主人却将这计时器倒过来,表示谈话才刚刚开始。 在谈及前代哲人之时,毕比印纳有意说道:“贤哲确实应当过独身生活,拉斐尔。不过,我还是认为,不结婚乃是那些身穿法衣者的誓愿和特权。” “画家的命运,阁下,即是苦行僧和流浪汉的命运。”拉斐尔极其诚恳地说。“当我一会儿在这个城市,一会儿在那个城市工作的时候,我怎能安家呢?无论在何处,我都从未有过自己的家。” “然而,这罗马却是您最合适的安家之处。您的地位和收入都提供了这种可能。” “我昨天在佛罗伦萨,今天在罗马,明天谁知道又会在何处呢?” “圣上让您担负的工作实在太多了,即使是巨人西叙福斯,到临死那天也做不完。可是,若是您身边有个女人,您就可以加快工作进度,用不着再为日常琐事操心……啊,请您原谅,我之所以对您说这些,仅仅是滥用了长者的权利。” 拉斐尔微微一笑,然后答道:“达·芬奇没有家室。米开朗琪罗也没有。我听说威尼斯有个名叫乔尔乔涅的画家,他也没有结婚。我们这一行的同仁似乎创立了一个秘密的苦行僧教派。” “我可以举出数百个例证来反驳您的观点。我可以列举一些极其著名的大师……贝里尼、佩鲁吉诺、曼坦耶、西利奥雷列……等等,他们全都有家室,工作得很出色。家庭成员成了他们的助手,女婿继承了老岳父的技艺。不,我不想用任何方式来说服您改变看法。可是,我还是乐于将一条路告诉您,先生。它无疑会提醒您,罗马哪儿是污水沟,哪儿是阳关大道。” “您若肯说得明白一些,我将感激不尽。” “或许,到您跟前来的最好是一个并不缺少尘世财富的女孩,即使她的财富难以同吉基相比。不过,您知道,金钱会使人丧失理智;而对于画家,它们简直就是毒药。太多的财富会使人意气消沉,毁掉伟大的前途。” 稍停片刻之后,毕比印纳继续说道:“我不打算向您推荐一位罗马贵族小姐。一朵在乡间城堡长成的花儿或许对您更加适合。她生长在外省的宁静环境中,接受过道德规范教育,已学会敬重未来的夫婿。拉斐尔的夫人或许应当读过拉丁作家的书,与客人交谈时才不至于尴尬。” “我自然应当牢记阁下的金玉良言。可是,具有如此全面优点的年轻女子,我该到何处去寻找呢?” 毕比印纳觉得,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于是,关切地说道: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我下面的话如有不当,请别介意。不久前,我到我哥哥家里去过。他是个乡村贵族,住在道维茨城堡。我进城堡时,一个年轻姑娘跑来接我……这个可亲可爱的孩子是什么人呢?这朵含苞欲放的花儿是从哪儿来的呢?她就是我的侄女,我哥哥的女儿玛利亚。 我上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爱玩男孩游戏的孩子,而现在,一切能体现人世之美的东西,全都集中到她身上来了。如此美丽的花儿开放在远离罗马的僻远之乡,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我想到这些是出于对兄长之爱。我独自一人住在罗马,无亲无故。当炎夏消退之后,我将接玛利亚来住几个月。如果您,如果拉斐尔先生届时能光临寒舍,当不胜荣幸之至。当然,要看您的时间是否允许。除了您之外,我还有权利把我的侄女介绍给谁呢?因为,恕我唐突,您身上集中体现了年轻人的一切美德。 哪里会有无刺的玫瑰呢?我们大家都难免有过失。若是说有谁十全十美,那您便是其中之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章 幽会 拉斐尔从朱里亚大街来到这块场地。这里正在修建房屋,周围堆上砖块和砂子。场地中间是一个古老的喷泉,有两条道路通向它。从小路上看得见圣马利亚·特拉斯杰维勒教堂的正门。罗马的穷人是最喜欢上这个教堂。 他约玛格丽特在黄昏时分幽会,或许她已经进教堂去了。这一小块地周围围着一圈木板,墙边还有许多小坑。每到傍晚时分,这儿的气氛便活跃起来,罗马的穷人爱在这个时候出来游玩。拉斐尔此时的穿着像平民一样,金项链、宝剑以及缀满珍珠的帽饰,他都放在家里了。他肩上挂着一把吉他。现在,如果有谁见到这个为梵蒂冈绘制壁画的大师、教皇所宠爱的画家,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游荡的大学生或者在大城市混饭吃的读书人。一个打扮成绅士模样的人走到拉斐尔面前,问画家愿不愿到他情人的窗下去,代他献上几首情歌。这绅士答应一定不亏待他:除了给钱之外,还要请他痛饮一顿葡萄酒。 “我也是来赴约会的。”拉斐尔回答。他天使般的笑容能够取得任何人的好感。 “既然如此,祝您晚上愉快!”那人说。 拉斐尔从未在黄昏时分到过穷人要栖身的台伯河的这一边。他看了看钟楼,又扫了喷泉的台座一眼。然后向教堂走去,进了门廊,观看那里的古老石棺。它们是几百年前乃至几千年前的文物。他熟悉早期基督徒书写的字母特征,以及早已在罗马大地上安眠的大师们亲手刻制的浮雕。他注意辨识碑文:“这里安息着……” 教堂里非常昏暗,眼睛先得适应几分钟,才看得见在颤抖的微弱烛光下闪亮的玛赛克图案。弥撒已经结束,信徒们溶进暮色之中。消失在侧殿里的老姑娘们很不舒服地看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对对情侣,她们苍白的面孔和粗呢外衣都是黑乎乎一片,叫人看不清楚。这里的纪念碑使人想起朱里亚·凯撒时代此处曾冒出清泉。现在泉眼中喷出的不是泉水,而是橄榄油。它熊熊燃烧着,报告救世主降临的福音。圣器室的执事不时瞟少男少女们一眼。他看到拉斐尔走过来,心想这小伙子或许会请他喝几杯,因而主动搭讪: “这里过去有一眼泉水,只因我的罪恶太多,它早就干涸了。” 玛格丽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她刚才是藏在侧殿里,还是从这个石棺背后溜到那个石棺背后,一直在张望拉斐尔呢?她披着这里的姑娘爱披的头巾,穿一条深色的连衣裙。她的面孔被面纱遮住,可是眼睛却闪耀着光辉。他们两人都没有互相呼唤,只是会心地挨在一起,迅速穿过枢机主教墓地,走到教堂后面的花园里。 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没有家人陪同,城里的年轻女子未必能够走出家门。可是在这台伯河畔的穷人住宅区,规矩却不那么严格。这里的人看到女孩子同少年郎相依相伴,不会想到去说她的坏话。这里的人住在拥挤的鸽子笼式的楼房中,左邻右舍都互相认识。千百年来,人们就这样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当手拿吉他的少年和身穿暗色连衣裙的少女往房屋越来越少、灌木越来越密的山坡上走去时,并没有人去管闲事。 他们裹在刚好能够遮住两个人的佛罗伦萨黑披风之中。他们刚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这第一次幽会便开始获得特殊的象征意义。拉斐尔没有带任何绘画工具,也没有带彩色粉笔,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他同面包女郎的甜蜜约会。要知道,在这特拉斯杰维勒,她同拉斐尔都是外乡人。 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任何童年的回忆同这里的房屋、喷泉和酒店有联系。路上的行人谁也不认识他们。 “您这一整天都忙些什么,先生?” 玛格丽特所受的是锡耶拿的礼貌教育。在她的眼中,拉斐尔是个了不起的达官贵人,连天下基督徒的威严父亲朱里教皇都请他吃饭。她的这个情人随时都可以见到圣上。待他完成内殿的工作后,那些壁画将受到整个基督教世界的赞颂。这些情况她不仅听见吉基说,到处都有人在谈论。出于礼貌,她仍称他为先生,尽管他们的关系已相当亲密。 拉斐尔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搂着玛格丽特。此时,他突然想起毕比印纳关于其侄女的谈话。他当时就意识到毕比印纳是将他看作未来的侄女婿,企图以此把他诱入自己的网中。对于这桩找上门来的婚事,拉斐尔没有明确表态: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表示拒绝。他的理智告诉他,以他的身份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的心却在顽强地反对,从一开始就反对。 落日的余辉从灌木的枝叶间照进来,在玛格丽特的脸上和肩上徘徊。他觉得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她是否在生他的气呢?她是否已觉察到,他此刻在思量另一个女郎?或者,她明白,壁画,枢机主教的紫袍,各种各样的面孔,其中包括他未曾见过的那个少女的面孔,正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一团?玛格丽特是否已经发现,他天使般红润的面庞突然失去血色,因为这些沉重思绪而变得灰暗无光?…… “当您第一次同吉基来我们家时,我就喜欢上了您的脸蛋。我记得,它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要精神得多,特别是眼神。亲爱的拉斐尔,你不要太劳累了。” 不知不觉之间,她对他的称呼就从表示敬意的“您”变成了亲热的“你”。 他深情地吻了她。她就势倒在他的怀里。他早就了解她的娇躯,能够透过衣服欣赏它的一切美妙之处。他对她的了解已到了如此精确的地步,任何时候拿起粉笔来,都能准备无误地描绘出其间的所有山谷和丘壑。 玛格丽特默默无语。她是在想什么呢?或许,她是在想,锡耶拿的柳蒂家族并不比乌尔比诺的桑蒂家族低贱?虽说拉斐尔的父亲桑蒂是公爵府上的画师,但他爷爷在桑蒂还是个乡下农民哩。或许,拉斐尔之所以比她地位高,仅仅由于他同教皇一起吃过饭,并且由于上帝的恩典承担了为梵蒂冈画壁画的神圣使命? “你还可以摆脱我,玛格丽特。尽管我非常爱你,但是我必须一个人生活。我不能向你作任何承诺,原谅我。赶快离开我吧……啊,已经晚了,您已经是我的人了……” 特拉斯杰维勒的天空像是被乌贼吐出的液汁染过一样,全变成了深蓝色。金色和红色的调子渐渐散去,最后无影无踪。 她不能不抱紧她的天使。他的身体犹如从远方吹来的清风,是那么香气馥郁,几乎像少女的娇躯一样美妙。只是他的手指……不停地在她身上滑动,像是在吉他琴弦上一样。他不停地抚摸她,似乎在用她弹奏…… “要是我到你那儿去,你会带我走吗?” 这就是说,让他把她从特拉斯杰维勒诱拐走。这样做行吗?吉基会饶恕他的这一行为吗?此人是罗马有钱有势的人物,犯得上因此而成为他的仇敌吗? 姑娘的泪珠在不停地流淌。她躺在拉斐尔的怀里,睁得大大的眼睛直视着苍穹。有一瞬间,他发现她的瞳孔中闪现出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嘲弄神情。他记得,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正是这种眼神吸引了他。 不知不觉已到夜深人静时分。拉斐尔像一个真正的魔法师一样,灵巧而又迅速地帮玛格丽特弄平整了一切:披巾、头发、裙子。他摘了一支野罂粟花,插在她的腰带上。她又抬起樱唇,向他凑过来…… 可是,他此时却在思考他的《教义辩论》中那些杂乱无章的象征。 它们就像是爱唠叨的航海者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冰山一样,一忽儿浮向远方,一忽而又冲到面前,挡住去路……难道一切都是形式和色彩吗?如果玛格丽特不是活生生的少女,而是粉笔和色彩产生的线条的组合,会是什么情况呢?难道他得永远为这类问题绞尽脑汁吗?他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无忧无虑地带着姑娘游玩,只感觉得到自己肌体中的澎湃和满足这种后的无尽欢乐,而是为一些不相干的枯燥而又抽象的东西烦恼不已呢?他为什么老是得考虑构图、色彩和神话的种种细节,即使在那美妙的一刻也忧心忡忡呢?他在这无垠的苍穹之下,在这籁籁作响的灌木丛中,生平第一次得到了自己所渴望的东西,而自身也溶入了形式和色彩。啊,整个宇宙都是形式和色彩,完全消失在墨鱼汁般的暗褐色调中。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章 《雅典学派》人物谱 一天早上,拉斐尔去看望略感不适的所多玛大师,并且对他说: “您能让我为您画张像吗?” “《教义辩论》的画稿差不多已全部移到了壁画上,年轻的大师又开始着手对面墙上那一幅。他已同圣上商定了它的题目:《雅典学派》。 在认识真理的道路上,这一学派起过重大的作用。应当把古希腊最著名的贤哲们画在梵蒂冈内殿的墙壁上。 《教义辩论》中的神学家世界同教会的教条和法规密切相关。这里得考虑一切因素:人物的位置,服饰的处理,手的每个动作,面部的每个表情……凡此种种,都得反复思考、斟酌。神学家、宗教裁判官、僧团首脑以及接近教皇的枢机主教们对壁画的草图进行了多次讨论。有些人希望拉斐尔改变圣奥古斯丁的面目,另一些人则不喜欢圣耶罗宁的服饰。直到画稿上出现圣上亲笔写的“同意”及其富于特色的签名之后,拉斐尔和他的助手们才松了一口气,像是从肩上卸下了一座大山。 而在《雅典学派》的构思中,拉斐尔则为哲学家们提供了更大的行动自由。的确,早在救世主降生之前五百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就受到人们的尊重,因而他们即处于几乎是宗教祝福式的氛围之中。 不过,在描绘他们时,不一定要有严格的象征秩序,画家能在这里自由驰骋自己的想像。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处于壁画的中心,左右两旁是他们的学生和追随者。这些人在画面上形成了几个群体。在这里,拉斐尔用不着再像处理《教义辩论》中的神父和神学那样,严格按照等级关系安排他们的位置。《雅典学派》中人物的面部表情反映出,似乎他们都参与创造文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天文和音乐这“七种自由艺术”的伟大真理。 哲学家们都在沉思默想,把握它们的秘密。在《教义辩论》中,拉斐尔时刻得留意,不可将圣徒画得像其原型或模特儿。任何圣徒或神学家的画像,若被发现与某个具体的人有相似之处,就会成为互相嫉妒和闲言碎语的祸根,那些比较年轻的枢机主教对此尤其认真。画家只能靠自己虔诚的想像来创造圣徒或神学家的面目,无论如何不能画成依然健在者的样子。而在《雅典学派》中,虽然也得遵守一定的限度,但却可以描绘现实生活中的人。拉斐尔所画的第一个人是布拉曼特大师,以他作为阿基米德的模特儿。“我该怎么感谢你呢?”德高望重的大师半开玩笑地问道,激动得眼圈都湿了。要知道,进入拉斐尔所绘制的梵蒂冈壁画意味着跻身圣哲之林获得永生。 凡是得进拉斐尔工作室的人,无不为阿基米德的画像惊叹:画得太美了! 不久之后,人们纷纷来找拉斐尔的助手、朋友和庇护人说情,希望能让自己的尊容进入梵蒂冈的壁画,哪怕只露半边面孔也行。可是,除了布拉曼特之外,画家迄今还没有再为《雅典学派》选择模特儿。他碰到了严重的构图难题,与同事们就这个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辩论。所多玛越来越引起拉斐尔的关注:拉斐尔注意到,这位长者的心情十分痛苦。 他在内殿所画的一切,只有拱顶画因为拉斐尔说情得以保存,其余的几幅都被毫不留情地用灰浆覆盖了。不仅如此,圣上还叫他服从拉斐尔的指挥。要知道,拉斐尔才是个乳臭未干的新手,而他所多玛却是久负盛名的老画师啊!有什么办法呢?遵照圣上的旨意,年轻的乌尔比诺画师权威地统管内廷的壁画绘制,不仅他的整个工作室,连所多玛都得绝对服从他。拉斐尔负责起草画稿,规定工作节奏,决定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情。这一切当然不可能没有意见和磨擦。但是,只要他说上几句温和的话,露出迷人的笑容,互相嫉妒的画师们就会重归于好。 一天早上,拉斐尔请所多玛坐在靠椅上,不顾工作室里的喧哗吵嚷,一边为他画铅笔速写像,一边同他交谈。当拉斐尔叫人去把只有在梵蒂冈才能找到的大镜子抬来时,更令他的助手们惊诧不已。两个学徒费力地扶着装在金属框里的大镜子,让拉斐尔对着它把他自己连同所多玛大师的半身像一起画下来。转瞬之间,拉斐尔意欲让自己和自己的同事一起在《雅典学派》中流芳百世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梵蒂冈。圣上是否知道这一情况呢?他是否会恩准呢?典仪大臣格拉西斯对于人们就此提出的种种问题,始终一言不发。 正午之后不久,工作室门口通常会有两个瑞士籍卫军士兵站岗。他们受命,除了枢机主教之外,不得放任何人进去。有的枢机主教利用这一特权溜进工作室,但因被当作不速之客,很快就离去了。枢机主教们很难理解工作室里的争论:它们像旋风一样此起彼伏,在画案、画架上刚刚停息下来,很快又重新爆发。透视、三度空间、对位、视觉效果、构图理论、光的作用以及色阶等等,都成了争论的对象,只有内行人才听得懂。关于壁画色调的争论最为激烈。拉斐尔在这方面作了许多创新性的探索和试验,力求每一幅壁画的色彩都具有独特的效果。的确,凡是亲眼在谢尼亚图拉厅见到《雅典学派》的人,有谁能不为它的生动构图和奇妙色彩叫绝呢? 现在,拉斐尔从清晨到深夜都待在梵蒂冈。除了从事壁画创作之外,他还进行业务谈判,向订画人催款。在回工作室的路上顺便同熟人聊上几句,然后又走到画案前,将他在梵蒂冈迷宫中穿行时想到的一两个细部迅速画出来,再去处理急务。 有一天,他很快就画出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孩的草图,虽然只有几笔,但轮廓鲜明而又肯定。而且,尽管男孩的脸还没有画出来,但是所有看到这幅素描的人,都很容易认识这画的是曼图亚侯爵的儿子,梵蒂冈的囚徒,教皇朱里的宠儿。男孩的父亲弗朗切斯科·贡扎加当时任征讨威尼斯共和国的联军总司令。他将儿子作为人质交给梵蒂冈,是为了表明,他既不会欺骗教皇,也不会欺骗追随教皇的其他诸侯。小侯爵聪明活泼,连梵蒂冈最阴沉的高级僧侣也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好感。即使是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往往板着面孔的教皇,也同样喜欢他,常叫他与自己同桌吃饭。教皇亲自为小侯爵聘请最好的老师,并且出钱请拉斐尔给他画像。可是,这孩子的像怎么会画进《雅典学派》里去呢?他挤在画上的那些哲人中间有什么作用呢?拉斐尔画稿中蕴藏着多少伟大的思想、绝妙的技艺和多么丰富的变化啊! 在《雅典学派》的草图上,12世纪的阿拉伯哲学家阿威罗伊包着土耳其式的缠头布,极富特色。6世纪古希腊学者毕达哥拉斯出现在画图的左侧。在处于次要地位的一组正在争论的哲人中间,现出一个身材高大匀称、留着长发的少年。现在,他的脸还没有画,不过,拉斐尔的助手们即已在猜测这会是谁。当他们憋不住问拉斐尔时,大师故作神秘,不予回答。 在思考如何让柏拉图具有达·芬奇的形象特征时,拉斐尔决定,为了公正,也应让米开朗琪罗在画图上占据同样重要的位置。拉斐尔虽说无法弄到米开朗琪罗的自画像,也无缘为之写生,却深信自己能准确地传达这位性情执拗的大师的神态和形象特征。长着大鹰钩鼻的面孔,炯炯有神的眼睛,又长又浓密的大胡子……作为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模特儿,实在再恰当不过了。 有一天,人文学者卡斯季里奥涅到工作室来。当时,拉斐尔正在构思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玫的形象。他已为此人在《雅典学派》中安排了位置。卡斯季里奥涅一进门,拉斐尔就觉得这位老朋友就是他想像中的托勒玫。他马上叫对方坐好,给他画了两张速写像。 卡斯季里奥涅把拉斐尔所画的速写拿过一看,惊奇地叫道:“您让我戴上皇冠,使我成了古埃及皇帝托勒玫。可是,这个托勒玫与天文学家托勒玫毫不相干啊!” 拉斐尔风趣地回答:“这有什么关系呢?不都叫托勒玫吗?再说您本是学者之王,早就该戴上王冠了!” 老画师所多玛也在《雅典学派》中获得一席之地:他被画成了犬儒主义哲学家狄奥根涅斯…… 工作室里用来计时的不是沙漏,而是一种用水力带动的机器。这个精巧的计时器表明现在是下午3时。拉斐尔洗净手,披上风衣。助手们一看就明白,大师有事要出门了。 拉斐尔刚一离开,工作室的节奏就出了问题:助手们大声地争论起来。虽说拉斐尔常常面带微笑,很少责备人,更从不处罚,助手们觉得在他的手下工作很舒心;但他毕竟是大师,在他面前的言行不能不有所顾忌。现在,他一离去,年轻人们就趁机放松一下自己。 拉斐尔从侧门走出梵蒂冈,直奔银行大街,过桥时他思考了一下准备对吉基讲的话,尽管这对他并非易事。早上他就派了一个学徒到银行家那儿去,通报了自己去拜访的时间。 银行大楼的人都认识拉斐尔。不用总管科尔涅里乌斯报告,拉斐尔便直奔二楼吉基的办公室。 “我想同您谈一下,吉基先生,但愿不致占用您太多的时间。” 画家的眼睛在研究吉基的表情。吉基满脸皱纹,显得疲乏不堪。他向拉斐尔伸出双手。 “昨天我又熬了一夜,快天亮时才上床休息。圣上无止无休地发动征战,他认为打仗就只需招募士兵。至于提供粮草和把战俘押往后方,而这一切他都不用操心,只往我头上压……” 拉斐尔耐心地听着,带着谦恭的笑容倾听银行家冗长的抱怨:得在新占领区安排征税,得救济罗马的贫民……对于所有这些事情都必须十分审慎。因为众所周知,尽管教皇朱里为了讨伐威尼斯?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实际上,那里老百姓的生活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好,长期以来没有饥民。而现在,吉基却不得不去养活那些被战争弄得一贫如洗的人。 可以设想,这些人会如何憎恨教皇强加给他们的新统治者,特别是教皇本人。 见到拉斐尔来,吉基十分高兴。这个刚才几乎被累得要死、对什么都感到淡漠的人,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请原谅我讲了这么久,我的朋友。”他对拉斐尔说。“本来,你是客人,我应该先听你说。我已经吩咐不让人来打扰我们,我们可以好好聊一下。” 吉基第一次用亲热的“你”字称呼拉斐尔。这是表示友谊和特殊好感的信号。可是,拉斐尔对这一信号显得不敏感,至少是没有回应。 “我应当同阁下谈一下,吉基先生。” 在从梵蒂冈到银行大街的路上一直在他心中重复的话,现在像铅块一样哽在他的喉咙里,费了很大的劲才吐出来: “我得同您谈一下,先生,是关于柳蒂的女儿的事情。” 吉基是否知道,拉斐尔到面包师家去过好几次呢?他是否知道,拉斐尔已为玛格丽特画了几张速写,并且快把她的油画像画完了呢?他还像一般画家一样,把两幅草图送给模特儿作纪念。面包师柳蒂是否明白,拉斐尔一幅这样的素描要值20个金币呢?吉基仿佛记得,上个星期面包师到银行来时,同他谈起过这方面的事情。他记得,面包师当时主要是来求他帮忙,让他柳蒂为正在出征的教皇军队提供面包。 可是,拉斐尔为什么要说“柳蒂的女儿”,而不直呼“玛格丽特” 呢?难道是因为礼貌要求这样?因为按照当时的风俗,尚未出嫁的姑娘全由她父亲主宰。吉基注意到,拉斐尔天使般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 “他这么年轻,”吉基心里想,“我简直可以当他的父亲。” “你如果想听取我父亲般的忠告,那就向我交心吧,拉斐尔。你和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若是用但丁的诗句来表达,那就是‘爱情有时会使我们死去’。” “你为什么要为这事来找我呢?” “你是她父亲的庇护者,而我无权对为我打开规矩人家大门的人隐瞒真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很不简单,吉基先生。几乎就在华比印纳对我谈到他侄女的那一天,我们就犯了罪。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同毕比印纳的谈话与你们的罪过有什么关系呢?” “玛格丽特成了我的一切:色彩、阳光和空气。我无权对她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办法’,然后用金钱去赔偿初吻。我永远不能对玛格丽特今天说一样,明天又说一样。我宁肯对毕比印纳持这种态度,即使他骂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您知道,我的生活不安定,不容许我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今天在梵蒂冈内殿工作,可是明天呢?若是征战不断,我的工作随时都会停下来,那时,我连支付助手的工钱都拿不出来,怎能养家?许多人都在说,毕比印纳早晚会当上枢机主教。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能对他说,叫他的侄女不要来罗马吗?您明白,先生,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一切对玛格丽特解释清楚。” “你对她作了什么承诺吗?” “什么也没有承诺。她什么要求也没有提过。我能对她承诺什么呢?” “她会住到你那儿去吗?” “父亲的屋子对她显然太窄了。” “要是面包师柳蒂叫你去对他作出解释,你将说些什么呢?” “我只能对他说:我很爱玛格丽特,但是不能娶她为妻。” 即使在这种微妙的事情上,吉基也是老练的战略家,不过他的手段很特别。他一眼就看清了整个形势,也没有作任何道德说教。拉斐尔的吉星正在以令人目炫的速度上升,他的勤奋和天才使梵蒂冈的达官贵人们大为倾倒。当然,是青春和热情使他昏了头脑;可是,为他打开罪恶的之门的不是别人,而是吉基本人。再说,吉基不只一次在教堂听人说,拉斐尔有可能晋升为枢机主教。如果真是这样,他现在结婚就会堵死升迁的道路。 “你积了多少钱,拉斐尔?”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你若是能买幢房子,离开你现在栖身的小旅馆,显然并非坏事。” “对不起,吉基先生,我来找您,是为了谈玛格丽特的事情。” “如果你有自己的房子,事情就好办多了。” “就可以同玛格丽特搬到那儿去住吗?” “你可以对她说,你早就发誓还要过一段时间的单身汉生活。这样,玛格丽特或许就会明白,她不可能企望你成为她的丈夫。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这一点你是清楚的。” “我还没有同她这样谈过。我同她单独在一起才是几天前的事情。” “柳蒂的面包烤得很不错。再过一年,他就能归还我借给他的钱了。 他若是能成为梵帝冈的供货人,再过十年,他就会发大财。当然,他像所有的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女儿。我想,他会乐于把她嫁给某个品行端正的助手,使这女婿在他去世之后继承他的家当,成为面包店的主人。” “这姑娘生来不是干这一行当的……” “你是来请我去向柳蒂解释吗?” “我操心的事情太多,我经常处于紧张状态。玛格丽特是我惟一的欢乐。吉基先生,您作为一个男人,您应当理解我。” “你知道,伊姆别利娅就要为我生孩子了,可是她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尽管这房子是我给她的。我并不是惟一掌握打开她大门钥匙的人。 不过,我并不是说,玛格丽特应当效法她。” “您能帮助我吗?” “柳蒂是锡耶拿人,是我的同乡。但是我不能用金钱去补偿他女儿的名誉。我不能对他说:让你的女儿去当画家的情妇吧。” “柳蒂可能采取什么行动呢?” “他可能去求见圣上告你的状。他会要求你把玛格丽特送回家去。 当然当今教皇朱里不是当年的亚历山大六世。我若是处在柳蒂的位置,我也要努力恢复被圣上的画师所侵犯的权利。我肯定会去直接求见圣上。不过,这姑娘恐怕已经自己对她父亲谈过了吧?” “她能对父亲谈什么呢?说‘我爱上一个不愿娶我的男人’吗?” “就算我去找他谈,我能有权以你的名义对他说些什么呢?” “我不会抛弃她的女儿——这便是我能承诺的一切。我没有多少钱,这一情况您是清楚的。毫无疑问,当内殿的工作正在紧张进行的时候,我若是提出结婚,圣上绝不会感到高兴。” “在特拉斯杰维勒贫民区,流言传播得像闪电一样快。我可以散布消息,说机灵鬼柳蒂正把他女儿塞给未来的枢机主教……我可以在多罗泰大街上说,是你诱惑了面包师的女儿。”停了一会儿,吉基又问:“假设你把她从家里领出来,你打算把她安置在什么地方?” “你关于自己房子的说法对我很有启发。若是让玛格丽特和我单独住在一起,你看如何?” “有个贵族欠了我很多钱。他本人已经死了,但他的继承人想搞好同我的关系。他们向我提出用死者遗下的房屋来抵债,这房子就在朱里亚大街的那一头。他们还请我帮助解决遗产继承问题。正因为如此,我刚才才问你现在有多少钱。” “将我已完成的工作应得的报酬加在一起,总共将近4,000金币。” “我看,这足够了。待你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我们就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同柳蒂谈了。若是你发生意外,你愿意把房子遗留给玛格丽特吗?” “我本来想,若是我向佩鲁吉诺先生请教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未必能为我指点迷津。而阁下如今把一切都剖析得明明白白,为我在绝境中找到了出路。我求您,在去同柳蒂谈时,也对玛格丽特美言几句。我既不能同她谈房子和钱,也不能同她谈万一我发生意外时的打算。可是,如果不是我想抛弃她,而是她要抛弃我,我该怎么办呢?” 吉基为自己没有儿子而深感遗憾。他如今已不年轻,要把伊姆别利娅给他生的孩子调教好,显然并非易事。他拥抱了拉斐尔。照锡耶拿的风俗,这个动作表示他乐意去把事情处理好。 “顺便问一下,《雅典学派》进展如何?” “画稿差不多已准备好了。当我拿到最后一笔预付款之后,我将再雇一个助手。我承认,我常常不能不分心。什么人都来找我,求我让他们在壁画上流芳百世。可是,先生您却没有为这类事情求过我。” “商人混在哲学家当中做什么呢?” “先生,我说的不是壁画,而是为您画肖像。” 吉基把拉斐尔送到门边。或许,伊姆别利娅将给他生个儿子。若是拉斐尔为他画了像,这儿子就会继承下去,让它在吉基家族中一代一代往下传。拉斐尔所画的他,穿的既不是哲学家的礼服,也不是古希腊学者的长袍,而是家常便服,就像他今天这个样子。吉基之美主要在于他的面部特征对比和谐;目光锐利,富于洞察力,花白的胡须与核桃木色调的皮肤映衬得别有情趣。 告别时,吉基说:“你将在朱里亚大街上有一幢自己的房子,我的孩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一章 藏娇 搬进朱里亚大街的双层建筑后,一连好几天,拉斐尔都不习惯。这房子很脏,几乎空无一物。教廷里自然能找到泥水匠和粉刷匠来把它弄规整,不过得乱糟糟地张罗好几个星期。拉斐尔带着自己的几个助手先把两间正房收拾好,并在侧室里安置了画案和其他工作用具。他租来几块壁毯,还在墙上挂了自己画的几幅草图。接着,他又摆了几件不大的古代大理石像,这是他从城郊的农民那里廉价买来的。它们包括阿波罗头像和酒神节狂女的躯干像。还有一件小小的浮雕,上面的女子用手扶住自己秀美的长发…… 当有个女人进入拉斐尔生活的消息传开后,人们不断添油加醋,议论不休。好奇者们在梵蒂冈长廊上围住大师的学徒,寻根究底地打听种种细节。聪明活泼的小学徒趁机发挥想像,把一些寻常小事也吹得天花乱坠。在他的讲述中,玛格丽特成了特拉斯杰维勒公主;当她告知父王,说自己被强烈的爱情折磨得死去活来时,狂怒的父亲把她赶出了宫门。 总而言之,这姑娘是半个孤儿,在没有母爱的情况下长大成人。 一个经常在教廷里乱蹿的职员神不知鬼不觉地抄走了拉斐尔写在画稿上的几首诗,把它们拿给米开朗琪罗看,意欲煽起他对拉斐尔的不满。 你看,米开朗琪罗成天累得要死,而拉斐尔却轻轻松松,还有时间去谈情说爱,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他的工作室里老是闹闹嚷嚷,就像小酒店里一样。不过,米开朗琪罗虽然不愿同拉斐尔往来,也从不对他评头品足。他接过拉斐尔的诗稿抄件看了一会儿之后,自言自语地说:“他画画比写诗强。他的勤奋多于才艺。” 拉斐尔用几个星期的空余时间收拾好几间屋子,将玛格丽特带到新居去了。 吉基要远离罗马好几个月。朱里教皇决定亲自去视察他夺回来的梵蒂冈遗产,亦即他的军队新近占领的城市。在他出发之前,拉斐尔必须完成谢尼亚图拉厅的两幅壁画。圣上知道,第三幅《帕尔纳斯山》的草图还在制作。 拉斐尔把为伊姆别利娅画的速写像拿去给教皇看,以便证实第三幅壁画的草图正全力以赴地进行,免得他怀疑画上那个拿着书卷的女诗人萨福不是根据真人描绘,而是凭空想出来的。拉斐尔已经将她画在三幅草图上。现在要讨论的是,该如何在壁画上描绘她挽着金黄色发髻的古典式侧面像。教皇的崇高身分不允许朱里追问谁是萨福的模特儿。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撕碎草图,以此来说明神圣的诗坛上不应有女人的位置。 然而,当他的老花眼一下子捕捉住摆在他面前的三张草图时,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指着中间的一幅简短地说:“要这一幅!” 这幅草图上的诗人们才勾出轮廓,他们是荷马、维吉尔、但丁、阿那杰里翁、彼得拉克等等,然后是几个缪斯女神:缪斯之后又是标出名字的人像轮廓:阿里奥斯托、提布卢斯、卡图卢斯和奥维德,略靠下方则是荷拉斯和品达罗斯。 “把我们的意大利作家桑纳扎罗也画上吧。我很欣赏他。”教皇说。 教皇的话就是法律。 《帕尔纳斯山》的构图就这样通过了审查。 正午刚过,拉斐尔便到伊姆别利娅那儿去。自她生孩子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拉斐尔还未来向她祝贺。现在,他带来了那幅教皇应他的请求签了名的草图。从此,谁也不敢说拉斐尔将伊姆别利娅画进《帕尔纳斯山》壁画有违圣意了。还得再过几年,壁画才能全部完成。人人都有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将来无论是谁继承朱里的教皇宝座,毫无疑问都会尊重他的签名和意志。 萨福的问题就算解决了。她的侧面像已经确定。当拉斐尔在内殿将草图拿给典仪大臣格拉西斯看时,教皇曾询问似地看了格拉西斯一眼。 格拉西斯被认为对天下之事无所不知。他当年曾与伊姆别利娅的前任情夫布法洛爵士相熟,多次到过他朱里亚大街上的住宅;而现在,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拉斐尔同伊姆别利娅的新情夫吉基是好朋友。格拉西斯寻思:吉基凭什么能让伊姆别利娅在神圣的梵蒂冈内殿壁画上流芳百世呢?画上的这个高傲的商人情妇,这个以萨福面目出现的高级艺妓,似乎比她的本来面目还要漂亮。 拉斐尔感到高兴的是,他能将获得批准的草图带到朱里亚大街上来。吉基和伊姆别利娅都会因此而高兴万分。 奶妈正在另一间屋子里给婴儿喂奶。这女孩长得像吉基吗?拉斐尔在给吉基画像时,仔细研究过他的长相。拉斐尔喜欢他刚毅乃至有几分生硬的面部特征,长长的鹰钩鼻子和窄细的口形。拉斐尔一向对儿童很少留心。他小时候是家里惟一的孩子。而在佩鲁贾学艺时,女人的房间与学徒的住所是完全隔离开来的。现在,在女主人为了会客而更衣的这当儿,拉斐尔饶有兴致地观看奶妈如何把浅黄头发的小卢克列西娅放进美丽的摇篮。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白里透红。待她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呢? 伊姆别利娅半躺在卧榻上,一手支着头。她身上的连衣裙是用特别的黄色丝绸料子做的。这料子系直接从港口弄来。据说那里摆着一架天平:在天平的一端放上同样重的黄金,才能将另一端的中国丝绸拿走。 伊姆别利娅能胜任母亲的职责吗?当她对自己的婴儿微笑时,她的面容会显得更温柔吗?自从拉斐尔上次见到她以来,她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记得,当他在荒废的花园中漫步沉思时,这个不寻常女人的容貌是如何同萨福的形象在他脑子里融合在一起。那时,他就想按照伊姆别利娅的样子来描绘古希腊女诗人了。 “伊姆别利娅万岁!”他笑着将卷在圆筒里的草图取出来,递给她。 这是他用银销钉按照他最喜欢的一张速写画成的。画幅下面还有他优美的签名:“乌尔比诺人拉斐尔。” 伊姆别利娅打开画纸,同时转身向他,注意让光线衬出她的侧影。 她蓝莹莹的眼睛闪闪发光,精巧的面庞有如古希腊的雕像。他单单选中了她来做萨福的模特儿,这选择正确吗?如果命运不安排他在吉基未来的别墅花园中见到伊姆别利娅,萨福或许就会画得像环绕在阿波罗身边的缪斯女神中的某一个。或许,她会同样美丽,但是缺少自己的独特面目。生活在形式和色彩世界中的拉斐尔,希望萨福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凡人。 “我送草图去请圣上审查时并非没有几分担心,谁也无法事先预料圣上的情绪。我很高兴得到了他的首肯。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特别是上帝发慈悲,我就能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 “太好了!” 她站起身来,重又是身材苗条的美人伊姆别利娅。对她来说怀孕生育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次游戏。她突然转身问道: “您见到我的乖女儿了吗?” “爱情的孩子是最美丽的,小姐。” 他觉得自己与伊姆别利娅似乎又陷入了魔圈。他们不用说话便能互相理解,而他们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伊姆别利娅取出一串颗颗圆润的珍珠,高高举起,让灿烂的阳光照射这大海的珍宝。 她此时的神态,像是在行某种祭礼的女祭司。或许,萨福当年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洗手时就是这副神态吧? “这是送给你的姑娘的。” 她能送拉斐尔什么呢?传说阿波罗曾送给女预言家彼拉一千年的寿命。若是伊姆别利娅活到西彼拉的年纪,当她脸上满是皱纹,或许就会有人爱她了。那时,她就会把拉斐尔为她画的像打开来给女儿看:“你母亲当年可不是如今这副模样啊!”她轻轻拨动诗琴,顿时仙乐袅袅如天外飞来。伊姆别利娅在诗琴伴奏下用希腊文吟唱了萨福的几首名诗,这是她从后父斯特拉斯基诺那儿学来的。诗琴正奏出和弦,忽而悄然无声,屋里重又恢复宁静。 拉斐尔猛然明白,吉基为什么宁肯同艺妓伊姆别利娅姘居也不愿娶有钱有势的公爵小姐做新娘。当吉基跨进这间屋子时,一切生意上的烦恼转瞬之间就会在诗琴和伊姆别利娅的歌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串珍珠将会给玛格丽特小姐带来幸福。”拉斐尔向女主人表示感谢。“您给予她如此大的荣幸,她是否能来向您当面致意呢?” 如果玛格丽特依然是小市民的女儿,等着父亲把她嫁给一个小面包师,她能同既令小家碧玉们羡慕、又被基督教会唾弃的罗马头号艺妓交往吗?若是那样,即使她万分情愿,她也不能到伊姆别利娅家来表示谢意。 “府上是在这条街上的什么位置,拉斐尔先生?” “您知道,伊姆别利娅小姐,朱里亚大街房屋的号码是按照圣上的意旨编的。这条街有几里长,直达台伯河边。我住85号,那是一栋双层小楼。” “住在那里,玛格丽特高兴吗?” 他们就只交谈了这么几句话。可是,若是班戴洛大师得知,定可以把这演绎成一部长篇小说。无比愤怒的父亲将女儿赶出家门,而画家如同中了魔法一样,把自己的府邸送给了无家可归的情人……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拉斐尔?” “当玛格丽特的父亲送粮食到部队去时,她就搬过来了。吉基先生答应在柳蒂回来之前把情况对他说清楚。 “柳蒂什么时候回来呢?” “只要他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看他女儿。玛格丽特在迁入新居之前,我已经领她到公证人那里按法定程序办妥了一切手续。房子的一半属于她。” “毕比印纳知道这件事吗?” “当飓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时,伊姆别利娅小姐,水手很难保全自己。 我庆幸避开了柳蒂老爸的愤怒。毕比印纳的侄女年纪还小,她可以再等一等……” “您听到了有关枢机主教法冠的传闻吗?” “说的是毕比印纳吗?” “不,是您。” “这纯粹是谣传,小姐。这只会增加我的嫉妒者和仇人。每个渴望成为枢机主教的僧侣,都会把我看作是他的竞争者。真实的情况是,对于这件事,圣上从未对我提起过。再说,枢机主教的法冠难道会落到一个双手沾满颜料的画家头上来吗?更何况我的出身微不足道。” “当圣上看到画有我头像的草图时,他说了什么呢?” “他笑着看了看格拉西斯,似乎在问:这是谁?朱里教皇显然一眼就看出,画上的萨福并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象征,您的美……” “请别恭维我,拉斐尔,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格拉西斯当即说出了您的名字。圣上的眼里闪过一丝讥笑。当时若是我胆子大一些,我会请求圣上让我把他的表情画下来。后来,我还是凭记忆画了几张速写,画得很不成功。人在发怒,眼睛却有笑意,这样的雷霆万钧之神难道画得出来吗?” “难道朱里从来不笑?” “当然会笑,只是很难笑一次。即使他是众神之父,在奥林匹斯山上也未必活得开心。” 奶妈将小卢克列西娅抱过来了。伊姆别利娅俯下身去,将这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襁褓抱了起来。这女孩难道是精灵投生的吗? “明天上午让玛格丽特到我这儿来吧,好吗?” “这个伊姆别利娅是什么人呢?” 玛格丽特问拉斐尔。 此刻,他们相依着坐在朱里亚大街85号的新居里。按照拉丁文契约,他们二人各拥有这幢楼产权的一半。现在,屋里几乎什么家具也没有。 拉斐尔暂时还不想购置,因为本周内教廷显然还不能付清他的工钱。往窗外,看得见几幢刚建成的房子,它们的正面墙壁全都刷成黑色。还看得见远处的圣马利亚教堂,就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现在,面包、牛奶和其他生活必需品都有人送到家里来,可是得多付两倍的钱。玛格丽特第一次看到账单时,心都抽紧了:圣上啊,这儿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贵呢? 这个伊姆别利娅是什么人呢?她的真名实姓叫什么呢?她靠什么财源过活呢?她真是美得出奇吗?她真会写诗吗?她真看得懂拉丁文?她是个善良的天使还是个邪恶的魔鬼?过去爱过她的人都落得了什么样的下场?在吉基从布法洛爵士的手中将她连同作为抵押物品的堂皇建筑接管过来时,她是如何生活的?待她人老珠黄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她的女儿长得漂亮吗?长得真像吉基吗?吉基是否怀疑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他呢?他真是那样爱伊姆别利娅吗?还有,玛格丽特明天去拜望她的时候,该如何称呼她呢? “你同我一起去吗,拉斐尔?怎么,你将把我留在那儿?待你从梵蒂冈回来之后才接我回家?我害怕……你知道,我连什么叫做艺妓都弄不明白。说真的,艺妓是什么样的人?是贵族女人吗?是能够成为贵族的女人?是王公贵族的情妇?教廷能容许这样的女人吗?罗马能让女人今天同这个男人、明天又同那个男人厮混吗?你知道,在我们锡耶拿…… 姑娘们连句粗话都不准说,否则会被老人打嘴巴。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艺妓就是妓女、淫妇,即神父们称为荡妇的那种下贱女人。我见过这样的女人……怎么?不是?” 起初,玛格丽特对于到朱里亚大街那一头去的事,连听都不愿听。 可是,珍珠项链实在太可爱了。这个被赶出家门的面包女郎能到何处去弄这样的珍珠项链,以及这半幢楼房呢?这对她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拉斐尔劝她搬到这里来住时,她只想到进修道院。在这世界上,她并不是惟一受撒旦诱惑的姑娘,像拉斐尔这么富于魅力的魔鬼,她怎能拒绝呢? 住进这里来后,她渐渐习惯了。她同拉斐尔一起甚至到特拉斯杰维勒的草地上去散步,短短的佛罗伦萨披风使他们的爱情避过了路人的眼睛。在那些美妙的时刻,他们似乎超越了罪恶的尘世。当他们重又回到现实里来时,玛格丽特简直不敢相信她还能见到拉斐尔。他是受当今权势者青睐的画家,圣上本人的画师,说不定明天还会成为枢机主教,若是他抛弃了她,她能求助于谁呢?哪个修道院会接受她呢?她甚至还不知道,特拉斯杰维勒的平民女子堕落后通常去的是哪个修道院。“或许,我现在就已经成了艺妓吧?”她想,“否则,我为什么要去拜访伊姆别利娅呢?在老家锡耶拿,人们还称我为小姐哩。” 可是,如果她不进修道院呢?她能有别的出路吗?…… 她记得,那一天,当拉斐尔来到她家时,正好她一个人在屋里。 “我们到公证人加比先生那儿去吧!”拉斐尔不由分说,便把她领出门去。 他们来到官方批准的公证人办事处。在这间发霉的办公室里,几个录事正在忙着记录他们的上司用拉丁文作的指示。玛格丽特从未进过这种地方。 公证人极其恭敬地请拉斐尔进里屋去谈。公证人或许考虑到,画家在梵蒂冈天穹上日渐升高的吉星将会把更多的显赫顾主领到这儿来;除此之外,他还可能介绍这公证人去为吉基法律方面的事务效劳。不过,公证人现在急需弄明白的是,拉斐尔是否真打算在出现任何意外的情况下为这女孩提供生活保障?他爱她,可是又不同她结婚——这是他个人的问题,公证人并不感兴趣。拉斐尔说他将把自己从吉基那儿新买的房子分一半给这姑娘,而整幢房子的税额都由他一人承担。不仅如此,按照自然法,玛格丽特无论何时、也无论以什么原因要离开朱里亚大街上的这幢房子,还可从拉斐尔那里得到2000金币的生活保障金。 “自然法,这是什么意思呢?。”拉斐尔问。 “是这样。”公证人派头十足地解释说。“我们的基督教法规既保护在圣坛前缔结的婚姻,也保护未举行宗教仪式的婚约。至于与缔结合法婚姻无关的承诺,则属于所谓自然法。尽管这类责任不受法律保护,但我们容许其存在。因此,拉斐尔先生,谁也不会妨碍您按照您的意愿安排自己的户主。您能使用拉丁文吗?按照规定,您和等在前厅里的玛格丽特小姐所签署的契约,应当写成拉丁文。怎么?她不是罗马市民? 这可有点儿麻烦。不过没关系,我们会设法解决。若是在卡皮托利丘的教廷公证处,阁下恐怕要多花几个金币,才能拿到核对无误的契约文本。 不过,拉斐尔先生,办这样的手续花几个金币值得。如果您愿意给录事们几个小费,他们将会感恩不尽。” 不久,玛格丽特也被请进里屋,同拉斐尔一起听公证人向录事们口授典雅的拉丁文句。公证人的每句话都表述得极其精确简练,他不准别人打岔,也不管拉斐尔是否听得懂。口授完后,他又从头到尾用意大利语向拉斐尔和玛格丽特解释了一遍。 公证人浅色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玛格丽特的脸上调开……他本想用“你”字称呼她,就像平常称呼其他类似的女人一样;可是很快就改变了主意,称她为“小姐”。她的确长得漂亮,出奇的漂亮。录事们也死死地盯着玛格丽特,只差没有把她看穿。他们都认识拉斐尔。可是这女孩呢?她是什么人?来自什么地方?公证人站起身来,严厉地扫了录事们一眼,他们立即像见到猫的老鼠一样,急忙埋下头去写字。 玛格丽特的眼睛显出笑意,同时又含着泪花。公证人没有向她解释自然法的含意。 她或许会写字吧?早在两百年前,锡耶拿的圣卡捷琳娜就亲自给教皇写过信,尽管她只不过是个染色匠的女儿。柳蒂干的是受人尊敬的行业,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学文化,至少学会两百年前的染色匠女儿所懂得的东西呢?玛格丽特提起笔,在契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待拉斐尔签名之后,公证人接过去盖了一个大印,这才签名确认,完成了这一文件的签署手续。 不过,它还必须送到罗马市政厅去审核批准。好在这里离市政厅不远,不一会儿,马车就开到了。那里的官员也乐于为拉斐尔大师效劳。 就这样,玛格丽特正式拥有了半幢楼房。可以说,从此之后,她是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尽管很难说是自己的家,因为拉斐尔毕竟没有同她结婚。 玛格丽特戴上伊姆别利娅送给她的珍珠项链,没有专门换上她最喜欢的连衣裙,因为她的衣箱搬到新居来后,还没有打开清理。 由于距离不远,他们没有叫马车。 拉斐尔敲了敲伊姆别利娅的大门。门孔里现出一个女仆的瞳孔。她认出了乌尔比诺来的大师。先是门闩拉开的声音,随后又听到钥匙插进锁眼。拉斐尔挽着玛格丽特从正门走了进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二章 情诗 从前,贵族们常常互相拜访。年轻的贵妇人们身穿漂亮的衣裳,弹奏诗琴、朗诵诗歌或者随意闲聊。他们互相展示米兰、巴黎和托莱多的时装和各种各样的名贵香水,并且讨论如何安排下一次的活动。在这样的晚会上还议论婚姻大事。人们认为,只有婚姻才能结束古老门第的纷争,使皇帝党和教皇党握手言欢。 玛格丽特和伊姆别利娅这样的女子虽说出身寒微,但却被视为古老风俗的继承者。因此,她们会见这件事,第二天就成了梵蒂冈长廊上的重大新闻。职业性质决定公证人必须保守顾主的秘密,但是却不能用帕子把录事们的嘴堵住。不出一个星期,整个罗马城都在议论圣上的年轻画师已不再过独身生活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安乐窝,那迷人的女孩子天天都在家里等着他。特拉斯杰维勒的邻居们称她为面包女郎。尽管除了拉斐尔的助手之外,教廷里至今还无人见过这姑娘,可是对她的议论很多。有人说,拉斐尔为她买了一幢房子。可是最耸人听闻的消息是:拉斐尔带面包女郎去拜访伊姆别利娅。人们对这一事件是如此关注,以至对于科隆那和奥尔西尼家族出人意料的婚事也不感兴趣,尽管这两个家已有两百年不相往来,而今的和解又是教皇本人亲自促成的。 可是,拉斐尔和玛格丽特拜访伊姆别利娅的实际情况如何呢? 玛格丽特环顾四周。前几天拉斐尔让她看的班戴洛小说中,就描绘了伊姆别利娅的两个客厅。她看到了制作精美的沙发,名家绘制的画图,外国出产的壁毯,镶嵌饰物的家具,饰有彩绘藻井的天花板,以及用乌釉瓷砖铺成的地板。还在锡耶拿时,她就听说过伊姆别利娅。难道人们议论的那些模仿罗马皇帝卡拉或格里奥戈巴尔宴会的盛大晚宴是在这儿举行的吗?难道这个身穿绿色天鹅绒连衣裙、伸出双臂前来拥抱并且亲吻她的伊姆别利娅,便是那个举行夜宴的女主人吗?拉斐尔对她鞠躬,似乎面对的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女性,难道有某种特殊的关系将他同伊姆别利娅连接在一起?仅仅是萨福的形象吗?玛格丽特不由联想到,当达·芬奇画完著名的《蒙娜·丽莎》之后,到底是什么使他对丽莎女士产生依恋之情呢?拉斐尔对伊姆别利娅是否产生过这种感情呢? 伊姆别利娅热情地招呼玛格丽特同她一起观看拉斐尔为她画的素描肖像。它已经装进镜框里,这表明画中人是如何珍视它。而拉斐尔,他最喜欢的是伊姆别利娅客厅里的一幅佛罗伦萨古代的圣母像,那是一位老朋友以前送她的。她只消嫣然一笑,即可获得这样的画图;不过,有时也要付出比笑容更大的代价。 拉斐尔站在伊姆别利娅家门口,等待那将把他接到梵蒂冈去的马车。他总是感到时间不够用。圣上老是急不可耐,爱找茬子;他要求一刻也不停地加紧工作。为了缓和他的怒气,拉斐尔得抓紧利用这昼长夜短的夏季。等到晚秋特别是冬天,太阳一会儿就偏西,内殿里就昏暗得无法工作。内行都知道,灯光和烛光下绘制的壁画,其色彩具有极大的欺骗性。今天他又得干到很晚才能回来。 而在屋里,两个女人还在互相加深印象。 “你的口音很好听,玛格丽特。或许应当让所有的意大利人都到锡耶拿去,学会这天使般的语音。我是从费拉拉到罗马来的,不过,已有多年不说粗野的费拉拉方言了。斯特拉斯基诺教我文雅地说话。他一直教我,直到……” 伊姆别利娅笑了起来,以微妙乃至暧昧的眼神看了玛格丽特一下。 她给玛格丽特倒了葡萄酒,并在其中加了特制的香料。此时,她在想,拉斐尔把玛格丽特领进他的新居,这一抉择正确吗?幽会、诱拐、慷慨馈赠——这一系列行为岂不太轻率了吗?对他而言,这女孩岂不太幼稚了吗?她能否有效地帮助年轻的大师抵御他可能碰到的女性的诱惑呢? 今天,已有人向他介绍毕比印纳的侄女;而明天,或许还会有许多年轻貌美的贵族女子乐于自荐哩。这个前程辉煌的拉斐尔所作的选择岂不太匆忙了吗? 玛格丽特身上有某种吸引伊姆别利娅的东西。这或许是那种淡淡的讥诮意味,似乎她所面对的不是现实本身,而是一面将现实大大变形的镜子。她的声音很轻,说话谨慎而又朴实。他们相差几岁呢?或许,玛格丽特要比伊姆别利娅小五六岁。在这几年中,伊姆别利娅赢得了多少情人、金钱、画图和赞美诗啊!这座飘荡着许许多多回忆的楼房,如今成了他们首次会见的奇特场所。毕比印纳在这儿呆过,他带来了美第奇宫廷的辉煌;布法洛爵士曾是这儿的主人,他常常在自己的古老庄园里狩猎,并在那儿拥有可以随意运用的初夜权。科尔多瓦爵爷也曾坐在这张桌子边。他早上同圣上谈判,晚上则来看望伊姆别利娅…… 面包女郎怎能知道这一切呢?她对伊姆别利娅的艰难生涯有多少了解呢?玛格丽特的父亲和面包店,直到昨天还拥有清白的名声。现在,这女孩该学习什么呢?学写诗,还是学在吉他的伴奏下清点情人赠送的珠宝首饰?她懂得绫罗绸缎是哪里的好而龙涎香又是什么东西吗?若是拉斐尔将她抛弃,她会怎么办呢?若是拉斐尔突然同毕比印纳的侄女结婚,或者获得枢机主教的法冠,她将面临什么处境呢?那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许多个崇拜者前来代替他吗?她是否该学会顺着高枝往上爬的本领或是名誉地摆脱屈辱处境的办法吗?昨天她还是小家碧玉、清清白白的玛格丽特小姐,可是自从她搬进朱里亚大街住宅的那一刻起,她就不知不觉地成了罗马艺妓。若是她出现在费奥利广场上,大街上的人都会说:“你们看,面包师的女儿来了,她就是迷住拉斐尔大师的那个妖精!” “你擅长什么呢,玛格丽特?”伊姆别利娅笑眯眯地问道,继续与玛格丽特无拘无束地交谈。她努力消除玛格丽特因为初次见面而不时流露的困惑。她应当把自己学会的东西教给这女孩吗?她记得,吉基第一次同她谈起柳蒂一家时,表现出格外的关心:“我的一个同乡到罗马来了。他的财产被洗劫一空,被迫离开了锡耶拿。因为族长反对锡耶拿霸主而遭到连累。” 当伊姆别利娅问及此事时,玛格丽特答道:“这一切全像一场噩梦。 我们连夜收拾行李,装上马车。武装人员催促我们,要求我们在天明之前必须出城。我们到罗马时,父亲说:‘我今天要去找吉基先生。如果我能见到他,他想必会帮助我们。我小时候就认识他,我们两家离得很近……’中午父亲就带回了好消息:‘吉基先生已答应帮助我们,把圣多罗泰街上的一幢小屋先借给我们用,还可以在那儿开个面包坊。不过,第一炉面包烤出时,我父亲一个也没有卖,全分给了附近的穷人。” “我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人非常勤劳,非常善良。我母亲死得很早,父亲待我很好,从来没有打过我。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锡耶拿城有个名叫皮亚的女人被她丈夫从窗口扔了下去。皮亚长着一头漂亮的红发,很长很长,直拖到脚后跟。邻居们一怒之下,把她丈夫也从窗口扔下去,摔了个半死。从此,锡耶拿城再没有发生过打女人的事情。 即使父亲知道了我和拉斐尔的事情,他也不会打我。当然他会很生气…… 你这张素描画得真漂亮,伊姆别利娅。你的表情总是这样富于变化吗?” “这是在小卢克列西娅出世之前拉斐尔给我画的。吉基还未见到他的女儿。吉基知道,这孩子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的,只能是他的。你回去后,让拉斐尔把他给我画的第一张像拿给你看。它与这张截然不同。 这幅速写似乎是在他心中产生的。拉斐尔相信,他试过一切工具:粉笔,炭笔,银销钉,还有铅笔。不过,他真正要画的不是我,而是萨福。他把我的画像安排在诗人中间,于是我便成了他的萨福。可是我毕竟不是她;尽管我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侧影时,真显得是那个样子……正面像又如何呢?难道我长的是那样的鼻子、那样的头发、那样的眼睛吗?这到底是谁,是萨福还是伊姆别利娅呢?你也会碰到这样的事情,玛格丽特,当你不再只是拉斐尔的情人,同时还成了他的模特儿。我认识拉斐尔前,他早已是吉基的好朋友,因此,你不用担心我会……” “我与他的关系也是从画像开始的。” “这种事情总要从什么东西开始。你读过利米尼的小说吗?女孩子弗朗切斯卡和男孩子保罗一起看书。有一天他们不知不觉合上书,接起吻来……” “你们什么都知道!” 伊姆别利娅观察玛格丽特的时间越长,就越喜欢她。有时,伊姆别利娅故意使用暗示,看她是否听得懂,结果发现她的悟性超出自己的想像。 “他为什么要给你画像呢,伊姆别利娅?” “拉斐尔答应给吉基在台伯河边的别墅画壁画。不过,这别墅还没开始修哩。至于画壁画,肯定得在拉斐尔完成谢尼亚图拉厅以及梵蒂冈内殿的其他厅堂之后。他对你谈论他的工作吗,玛格丽特?” “如果他心情舒畅,同教皇没有发生什么麻烦。或者当他的小学徒朱利奥用种种趣谈逗我们笑得眼泪直流。可是,他常常陷入沉思,直愣愣地一个人呆在那儿。有时,我向他问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词语,比如什么叫做透视,什么叫做构图,补色和对比色有什么不同。当我弄清楚这些问题时,真是高兴极了。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观看素描如何在白纸上产生,或是听画师们交谈。你想想,伊姆别利娅,纸上本来什么也没有,只用彩色粉笔勾画几下,就出现了一幅画图,这可真是奇迹啊!似乎不是素描,而是毛虫长上翅膀变成了蝴蝶。啊,他那些圣母像才绝哩。当他高兴的时候,他一个星期就能画一幅。你知道,画一幅圣母像,就等于挣三四百个金币。可是我父亲,要卖400个面包才能得到一个金币。” “你不想家吗?” “我想念的是锡耶拿的老家。至于罗马的那个家,我一点儿也不想。 在特拉斯杰维勒,除了我父亲,无论什么人对于我都是外人。人们为什么不叫我的真名实姓,偏偏叫我面包女郎呢?这里的人喜欢当面嬉笑人,背后也爱议论人。特拉斯杰维勒的人都是些下流坯。唉,要是拉斐尔是一个小面包师,而不是圣上的画师,要是他能同我举行婚礼,那该多好啊!” 伊姆别利娅同玛格丽特挨在一起,谈得很热乎。忽然,玛格丽特犹豫不决地说: “听说你会写诗,并且还特别精通十四行诗。我头脑简单,永远也学不会这个。如果你不厌烦,如果你愿意,我想给你读拉斐尔写的这几首诗。这是十四行诗吧?它们写在我的一幅像的反面。我发现了它们,把它抄了下来。有许多地方涂改得很厉害,我是凭自己的想法整理出来的,抄好后也没有给他看。” 伊姆别利娅兴致盎然地凑过头来,同玛格丽特一起轻声朗诵: 一 她明亮而媚人的秋波 闪耀光辉使我神魂颠倒。 才同我匆匆交谈几句, 羞涩的红晕即已罩上雪白的珍宝。 无论是江河奔腾,还是海浪滔滔, 都无法将我的激情冲掉; 这珍宝的光辉刺穿我的心, 我胸中的烈火何时才会熄掉? 她多么急切地委身于我, 白嫩的双臂紧紧将我拥抱。 我想冲出,可是已经深陷死牢。 让寂静、忘情接替欢歌, 在这无尽的幸福中死去, 才是惟一获救的正道。 二 如同圣保罗窥视天堂美景, 缄口不向世人吐露; 我要让这崇高的激情, 永远埋藏在内心深处。 因此我所作所见的一切, 直至老耄我也不说出; 我要对你百倍地忠诚, 决不会做感情的叛徒。 你看我是多么痛苦! 你要完全将我征服, 或许只为听我的怨诉? 你听我求告你,苦苦哀求: “到我这儿来吧,来创造奇迹! 我恳求你,直到你为我所有。” 三 我独自在幻想之中品味, 拥抱甜蜜的忧郁。 你走后我又如同水手, 看星星消失在天海里头。 啊,尽情倾诉吧,我的舌头。 无论可爱的欺骗将我引向何方, 无论爱情的深渊将我葬在何处, 一目了然的一切,你都要把谢意表述。 子夜时分我突然见到太阳, 它不在天上,就在我的身旁, 当我们无言地互诉衷肠。 时而痛苦;时而欢乐, 我怎能让幸福的眼睛不陶醉? 此情此景谁能描绘? 伊姆别利娅一边朗诵拉斐尔的这些诗,一边暗自寻思:它们难道比得上斯特拉斯基诺献给她的那一些?当然要逊色一些。本波写的比斯特拉斯基诺写的还要好,更不要说到戴洛大师的佳作了。尽管如此,拉斐尔的诗才还是不容小看。作为画家,拉斐尔的手能使人类转瞬化为乌有的容颜永垂不朽;而作为诗人,他则用诗歌来为自己的激情增添光彩。 这个拉斐尔真是无所不能吗? “若是你肯把这些诗留在我这里,”伊姆别利娅对玛格丽特说,我将试着用吉他或诗琴来为它们伴奏。到你下次来时,我就能背诵它们并且吟唱给你听了。多待一会儿吧,你干吗急着回去?” “在锡耶拿,这个时候叫做祈祷时,客人得告辞主人去做祈祷。只是天太晚了,我不敢一个人上街。” “我叫女仆送你回去。朱里亚大街太长了。” 伊姆别利娅觉得,朱里亚大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褐色的公馆,灰色的楼房,其间还矗立着几座教堂。路边到处是石灰窟和砖堆。教皇朱里希望这条大街修得像箭杆一样直,在他有生之年全部完工。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玛格丽特在女仆的陪同下在街上疾行。这个街上的绝大多数住户是不久之前过来的。当玛格丽特钻进自己的家门时,谁也没有认出她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三章 《卡兰德利亚》 毕比印纳在乌尔比诺公爵府呆了几个星期。他准备在这儿上演用其女主人公命名的诗剧《卡兰德利亚》。 到目前为止,此间只上演拉丁文古剧。这通常是夏季的露天演出,而内容仅仅是在古代剧本中增加一些本地的题材。直到此时,还没人想到要演出一部全新的喜剧,让其人物、情节和结局等等,全由一位当代诗人创作。很难设想会有人愿听全新的戏文,而不是古代的东西。可是在毕比印纳的《卡兰德利亚》中,只有人物的名字是拉丁文的,它们使人回想起那早已消逝的“黄金时代”。 毕比印纳的剧本是用通俗的语言写的,因为并非所有的夫人、小姐都懂得拉丁文;再说,若不是用明白如话的语言,演员也难于把角色演好。本剧是根据古罗马作家普拉图斯的喜剧改编的,其中充满了种种误会,只是将原剧中的同胞兄弟改成了同胞兄妹,有意让少男少女混淆不清。 对于乌尔比诺人来说,这是一些开心的日子。这小小的公国自古以来就有爱看戏的传统。每年戏剧节期间,法院暂停审理案件,判了死刑的也暂缓执行。市民们在各个方面自愿对演出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以乌尔比诺的自然景观为背景,在广场上搭起了露天舞台。 毕比印纳自己动手作舞台设计。不过谁都知道,拉斐尔才是他所展示的舞台设计图的真正作者。草图上画出部分街景,大街两旁矗立着两座木结构的塔楼:一座供官员爬上去宣读文告,另一座则供公爵的号手使用。在横贯整个舞台的蓝底横帘上用白粉写着这样几个大字:“任外邦狂风呼啸,任雇佣军在那儿胡作非为,任那儿战乱不停,我们的乌尔比诺却平安无事,并因艺术而万古流芳。” 巨大的侧幕环绕着一部分街道。设计图上注意到了透视法则。按照这一法则绘制的房屋、宫殿、教堂和塔楼都与周围空间融为一体,使观众觉得自己置身于卡兰德利亚活动的小天地之中。一夜之间,幻想便创造出一个无比美丽的城市:它像海市蜃楼一样,是从画家的头脑里冒出来的。窗框用雪花石膏做成,隔墙、壁柱以及屋檐则在铸造时加入了黄金和佛青。美丽的雕塑装饰着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八角型庙宇。旁边的一座凯旋门十分引人注目。门上的浮雕再现了霍拉桑三兄弟战胜库里阿蒂三兄弟的英雄故事。凯旋门的拱顶上塑造的是一位骑士,他用标枪刺中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子,他的马站在两个大理石容器之间,演出时这两个大理石容器将射出彩色的光焰。 熊熊燃烧的火炬组成了几个醒目的大字:“欢乐属于人民!”这是乌尔比诺公爵的祝福。 乐师们正在临时搭起的塔楼上为自己的乐器调音。职业演员和贵族出身的业余演员在起劲地背诵序幕中的朗诵词。按照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规矩,演出中间要穿插一些滑稽的幕间剧,以及几个舞蹈节目。毕比印纳选择了古希腊伊阿宋传说来作为幕间剧的题材。在剧中,伊阿宋播种龙齿,而这些龙齿长成了身披铠甲、手持刀剑的少年,一出世便互相残杀。此时出现了美之神维纳斯。她坐在华贵的宝车上,一大群小爱神和鸽子簇拥着她。她很快就止住了这场兄弟之间的血腥残杀。随后又出现由各种海怪陪伴的海神涅普顿;他的后面则是高踞云端为鹦鹉环绕的神后朱诺。几个风神向四面八方起劲地吹响螺号。 当上述神话人物都退场之后,可爱的小爱神用诗句向观众解释幕间剧的涵义:爱情能够驱散战争的恐怖,在地上、海上和天上创造和平。 “让我们一起赞美和平吧!”小爱神高声呼唤,将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向前摊开。 毕比印纳在排练期间接见了他的侄女玛利亚。她遵从他的召唤从外省来到这里,她从未到过乌尔比诺,这儿一个熟人也没有。 公爵夫人热情地接见了玛利亚,高兴地注意到,这少女虽说生长在边远之乡,却能说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话。 玛利亚跪在地上,吻了吻公爵夫人的手。公爵夫人回吻过她的额头之后,一边将她扶起来,一边说:“你在我们宫廷里,就像在家里一样不要拘束。” 玛利亚是否知道叔叔要把她从这儿带到罗马去呢?她是否知道,他正在毕比印纳家族发展的战略上探索全新的道路呢?只看重门第和财产的时代来到了。毕比印纳是个具有现实头脑的人,而不是空想家。他不仅了解整个意大利,而且在尼德兰、法国和日尔曼国家也待过。他对自己的智慧力量和精神力量深信不疑。玛利亚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她,每当他的金钱即将耗尽之时,他总是遥望着老家,这通常是发生在他的庇护者美第奇枢机主教将借来的钱花光之时。他在故乡摆出一副名人派头,甚至有几分卖弄,犹如一个无聊的贵族。当他置身农夫以及不开化的乡村贵族中间时,故意使人觉得他很不自在。 然而无论怎么说,玛利亚长大了,可以当新娘了。他注意到这女孩的脸上没有血色,长得也太瘦了一些。不过,只要嫁出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你来了我很高兴。”毕比印纳对侄女说。“你爸爸好吗?你来时,他对你交待了些什么?” “他说,您要带我到罗马去。是吗?” “开演之后,如果一切正常,我们还将在乌尔比诺待几个星期。然后就到罗马去参加狂欢节。在这之后……” 玛利亚见叔叔欲言又止,着急地问:“在这之后干什么呢?” “你父亲什么也没有对你说?” “他只是说,很难凑齐3000金币。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今年只能给你一半,另一半待明年……。” 毕比印纳知道,只消花几百金币,就可以让玛利亚以符合自己门第和身份的装束出现在永恒之城。美第奇枢机主教的府邸里特别看重门第与等级。 此时,在伦巴第边区、威尼斯城下、罗马和那不勒斯,都在激烈地战斗。每一次战斗都将一些本来袖手旁观的国家卷进去。农民们在夏季大忙季节到来之前扔下锄头去当雇佣军。到谁的部队都行,只要能挣钱。 强盗们乘机打家劫舍。只有商人不管闲事,哪里生意好做就到哪里去,当然也不能不冒风险。受上帝保佑的乌尔比诺公国这个和平与艺术的庇护所,能将自己的安宁日子保持多久呢?罗马的情况则全然不同。罗马是永恒之城!即使整个世界都毁灭了,它仍会巍然挺立! 不过,毕比印纳此时思量的是,待他回到罗马带玛利亚去拜见美第奇枢机主教时,她有符合身份的穿着吗?说不定,枢机主教还会送给她一份嫁妆哩。即使不是现钱,债券也行。当然,拉斐尔不会要这些钱,他不像毕比印纳这样缺钱花。 罗马的人说,只要交上吉基这样的朋友,就不会为金钱之事发愁。 不过,毕比印纳更感兴趣的是,据说拉斐尔在朱里亚大街上买了一幢房子,还把他的情人也接进去住。这表明拉斐尔再不是对任何情场风暴都害怕的可爱天使了,再不是一见到女人就脸红的羞涩少年了。不过,要说面包女郎已在朱里亚大街站稳脚跟,似乎还为时过早。若是拉斐尔同玛利亚缔结婚约,只消给这女孩子几个补偿金,就可将她无声无息地打发走,让她从此彻底滚蛋!这只消花100个金币就足够了。总而言之,无人知道玛利亚到底有多少陪嫁。再说枢机主教美第奇不是吝啬鬼,到时候他必定会慷慨解囊。只有上帝才知道,现在教皇朱里还能活多久。 待美第奇登上教皇宝座后,目前还浮在天上的金云就会落到地上来,那时他毕比印纳就再不会如此受穷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四章 新助手 一只猴子正好奇地打量笼子里的松鼠。胖嘟嘟的乌鸦哇哇乱叫,声音嘶哑得像是垂死挣扎者所发出来的。刺猬在屋角里缩成一团,而印度小乌龟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小猴子犹豫了一下,便在草垫上午睡的所多玛大师身边演起戏来。乌鸦更是胆大,居然飞到大师的头上,不住地啄他的脑门! 拉斐尔推开所多玛的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奇特景象。 所多玛在蒙特奥里维托修道院绘制壁画时,院长送了他一个无伤大雅的别号:“马萨丘”,意为怪物。锡耶拿的画家朋友们给他取的绰号“所多玛”更是恶毒。众所周知,所多玛是《圣经》传说中的一座古城。 城中的居民淫糜放荡,恶行昭著,被上帝降天火毁灭。而在拉丁文中,“所多玛”一词又有“鸡奸者”之意。人们这么叫到底有多少根据,且不用去管它,反正他从此以所多玛之名载入史册,大多数人竟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叫做乔万尼·安东尼奥·巴契。 拉斐尔听人说,所多玛是吉基推荐到梵蒂冈来的,因为他们二人是同乡。他一到梵蒂冈,朱里教皇就说不喜欢所多玛画的东西,并叫他刮掉重画。他认为,所多玛的画虽然无法与米开朗琪罗相比,但是不无可取之处,因而请求教皇同意,保存了这位怪人的绘制的拱顶画和几幅弧窗画。 这些情况,所多玛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因而当拉斐尔叫人刮掉他的几幅壁画时,虽然感到难受,却是恨不起拉斐尔来:若是拉斐尔真像教皇吩咐的那样,将他画的东西通通清除,他又能说什么呢? 这一天,所多玛的一位画家朋友塞巴斯齐亚诺·卢恰尼从威厄斯来看望他。此人也有一个别号:皮奥姆波。 皮奥姆波比所多玛小七八岁,头发乌黑,脸也刮得干干净净。可是所多玛以画家特有的敏锐目光发现,这位远方来的朋友忧心忡忡,两眼无神。 “我是逃到这里来的,所多玛,我是拚着命逃来的。”皮奥姆波不待所多玛发问就说。“只要一听见车轮的声音,我就觉得是收尸队的人在追我,他们天一亮就上街收拾鼠疫病死后的尸体。” “死的人多吗?” “成千上万,成千上万!市政当局束手无策,执行他们命令的人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谁也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到处是丧钟的哀鸣和收尸队的车马声。能逃的人都逃走了,剩下的人就坐着等死。” “我们的朋友乔尔乔涅呢?” “他已经死了,同他喜爱的姑娘一起。他那幅《入睡的维纳斯》就是以这个泽西丽娅为模特儿画的。” “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上个月。” “太惨了。鼠疫还没有控制住吗?” “或许已经减弱,但是死的人还是不少。我鼓起勇气,逃出了威尼斯,我先去帕多瓦,可那里不准我进城。这才想起了你,于是逃到罗马来。啊,那些收尸的马车,我白天晚上都只听见这些马车的车轮声……” “你近来在画什么?” “很久安不下心来画了。鼠疫刚开始蔓延时我画了一幅《庇护者和众圣徒》。这或许是我迄今为止画得最好的东西,我把草图带来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在罗马,给拉斐尔当助手。听说他现在很受教皇赏识,是一颗正在上升的璀璨明星。” “他现在在谢尼亚图拉厅工作,我也由他管。他待人不错,只是目前不缺人手,恐怕得等到绘制下一个厅堂的壁画时才能推荐你。” “还要画些什么?” “赫利奥多罗斯的故事,波尔森弥撒,还有关于利奥教皇的巨幅壁画……啊,你认识吉基吗?”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在罗马,吉基的话或许比教皇的圣谕更管用。若是他带你到伊姆别利娅家去,再由这个女人向拉斐尔推荐你……” “这个女人愿意帮助我吗?” “你是否带有可以给她看的素描呢?速写、草图都行,不过最好是细密画。我可以领你到她的家门口,那时一切就看你的造化了。反正我不会进去。”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 拉斐尔走了进来。小猴子迅速躲到笼子背后,乌鸦惊恐地把头从羽毛里伸出来,小乌龟被吓得不知道该往哪里爬。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客,所多玛。”拉斐尔笑着打招呼。“明天工作很紧,想请你早些过去。” “这是皮奥姆波。”所多玛向拉斐尔介绍。“他带来了威尼斯的新闻。” “久仰久仰!很高兴同您认识。” “承蒙拉斐尔大师看得起,真是我莫大的荣幸。” “请问贵庚?” “我是1485年出生的。” “看来,我比您虚长一岁。您是到永恒之城来探亲访友吗?” “是来逃难。威尼斯的命运实在太惨了。9个月来,我们一直在忙着收尸。战乱不断,赋税激增。一个月前乔尔乔涅也死了。” “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你同他一块儿工作吗?” “我们曾一起在贝里尼家画画。可是这位缪斯的庇护人被鼠疫夺走了性命。” “从北方来的人,无不称赞可怜的乔尔乔涅。我只见过他的几幅素描,不过都是杰作。这是威尼斯的一个姑娘给伊姆别利娅小姐带来的。” “您说的是洛西丽娅吧?她也死了。” “您打算在罗马呆一阵吧?” “若是您同意我为您效劳。” “我们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皮奥姆波。有的来自锡耶拿,有的来自乌尔比诺、伦巴第和佩贾鲁。现在你又从威尼斯来。”拉斐尔不知不觉地用随便、亲切的“你”字代替了表示尊重和客套的“您”。“我们当中没有一个是罗马人。永恒之城似乎是一个好客的主人,专门为外乡人提供工作。那就是说,你愿意留在我这儿工作?” “我来找所多玛,就是想请他向您求情。我在离开威尼斯时,还请人写了几封推荐信,有给您的,还有……” “还有给谁的?” “米开朗琪罗大师。我过去曾经给他当过助手。” “米开朗琪罗大师不久前到博洛尼亚去了,过一段时间就要回来。 若是你愿意在他那儿工作,可以再等几天。” “若是大师你不嫌弃我,我就不想再等了。我了解米开朗琪罗的脾气。即使等到他回来,他也未必会接受我。” “既然如此,你就先休息几天,待我们结束谢尼亚图拉厅的工作后,你就可以来。下一个厅堂叫赫利奥多罗斯厅,有许多事情要做。圣上催得很紧,我们简直是在和时间赛跑。” “这就是说,大师您同意接受我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除了梵蒂冈的工作,我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比如吉基在台伯河对岸修的别墅,我已答应用神话题材给他画壁画。我想,你在那里也会大有作为。不过,我得先征求一下吉基的意见。明天再说吧,我到这里来找你。现在我得走了。” 拉斐尔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就像被复仇女神追赶着一样。至少,当毕比印纳告诉他,说其侄女玛利亚几周之后就要到永恒之城来时,并未在他脸上发现一点安宁的表情。 清晨,教皇朱里和他的老朋友布拉曼特大师在梵蒂冈的御花园里散步。 “你看,布拉曼特,我最难撇下的或许就是这个花园。许多人攻击你,说你总想建筑新的东西,不惜毁坏古罗马的遗物。为此,他们还给你取了一个很难听的绰号:破坏狂。是我出来保护你。的确,在梵蒂冈,谁能建一个比这更漂亮的花园?我每天早上来这儿散步,总是感到心旷神怡。” 朱里停了一会,继续说道: “或许应当建一个更大的花园,在那儿集中展示古罗马的文物。我知道,高傲的科隆那家族嘲笑我,称我为利古里亚蛮子,说我根本不懂得古代艺术。可是,是谁下令把阿波罗神像安放在圣皮埃尔教堂里的呢? 是我!我当时还是枢机主教,还没有登上圣彼得的宝座。” 教皇越说越激动: “是我叫把它安放在那儿,安放在灌木丛中,以免教徒特别是妇女把它看得过于仔细。我本来完全可以把这价值连城的雕像占为己有,因为我是用自己的钱把它买下来的。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希望用从罗马土地上发现的艺术杰作使梵蒂冈变得更为富有。” “当我站在《拉奥孔》群像面前时,圣上,我感到无比陶醉。”布拉曼特接过了话头。“而当我看到赫剌克勒斯和他儿子忒勒福斯的雕像时,这杰作之美就充溢我的心间。古董商人福尔维经常在罗马街上转,打听哪里在修房子,生怕错过发掘古物的机会。他推荐许多绝妙的东西让我买,朱里崇高的精神就在我心中燃烧。我觉得这句话应当刻在贝尔维德拉城门上。” “你怎么也学会了阿谀奉承,布拉曼特?你同我一样,都在一天天衰老。我直到40岁都未曾想到过死。而现在,当我与米开朗琪罗讨论我的陵墓草图时,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未必能撑到陵墓建成那一天。单是一座摩西像,他就费了5年的功夫。他全都自己动手,就像我一样。” 教皇咳嗽了几声,又说道: “虚名于我何益,布拉曼特?从博洛尼亚人推倒我的铜像一事,我认为是天意使然。我到梵蒂冈的地下室去过,看到了我前任的灵柩。500年、900年、1000年前的都有。圣彼得教堂底下还埋藏着什么呢?即使是最神圣的圣徒,到头来也将化为尘土。自从博洛尼亚人推倒我的铜像之后……” “您犯不着为此动怒,圣上。” “阿方索·德斯杰。费拉拉公爵,就是我3年前推举为联军统帅的那个家伙,居然无耻到这样的地步:把我的破碎雕像买去铸了大炮。他到处炫耀自己的这门‘朱里’大炮,声称要用它来轰垮圣天使城堡。” “在如此美妙的早晨,圣上,您不该拿这些烦人的事情来折磨自己。” 布拉曼特注意到,教皇此时的神情显得十分凶狠,双手也捏成了拳头。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就要出征了,我要亲自统率我的军队。西班牙人将从南面打过来,我们同西班牙人一起去征讨费拉拉。我们要在拉韦纳城下同威尼斯人决一死战。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将在法国人的支持下派出5000名雇佣军。我要惩罚亵渎神明的阿方索,夺过他的‘朱里’大炮,把德斯杰家族的城堡连根端掉!” 布拉曼特老人站在教皇对面。由于阳光太强,他眯起了眼睛。此时,他面前的已不是那个一大早就在贝尔维德尔花园里转,为阿波罗神像之美所陶醉并希望见到拉斐尔的朱里,而是一个怒发冲冠的老头儿,自以为是雷霆万钧之王,不承认不可避免的死亡已经临近他。朱里的拳头突然松开,患有痛风的手指几乎碰到布拉曼特的胸口上。 “你也同我一起出征吧?” “我吗,圣上?” “我说的正是你。除了你,谁也不懂得筑城的学问。我们必须同阿方索厮杀。他是整个意大利最好的指挥官。我们开除教籍的诅咒吓不倒他,也堵不住他铜炮的喉咙。你先撇下圣彼得教堂的工程一段时间,布拉曼特,可以叫拉斐尔代你照看一下。出征前的准备时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因此我决定叫你去。把有关攻城破堡的古书找出来,还要到铸炮的工场去转转。我们的大炮为什么不如阿方索的?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布拉曼特,查一下书,抓住症结所在!要知道,你是罗马教皇的首席大师。如果达·芬奇在这儿,我也会把他带去,虽然他很少研究武器。记住,过一个星期我们就出征!” “像我这把年纪,圣上,我能做什么呢?” 朱里在满脸皱纹、两鬓苍苍的布拉曼特头上画了个十字,笑了起来,那笑声活像是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发出来的: “这有什么,我们岂不是同年吗?你把衣服穿厚一些、靴子穿暖一些就行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五章 烧成石灰的古雕塑 幕间休息时,美第奇把毕比印纳叫了过去。 “今天,格拉西斯专门来告诉我,”他对毕比印纳说,“佛罗伦萨人已与法国人结盟,共同反对朱里教皇。法王路易十二策划明年在比萨召开背叛教皇的枢机主教会议,已有几个枢机主教准备参加。因此,教皇准备恢复我们美第奇家族的权力,只要……” “只要该家族能证明他们能击败其他竞争者,并且效忠朱里。是这样吗?” 他们放低声音,以免被人窃听。 “只是格拉西斯提醒,我必须谨慎从事,并且把我兄弟朱里奥找来。 决战即将到来:几天之后,西班牙和教皇的联军就将出现在佛罗伦萨城下。我们应当为攻城作准备。格拉西斯说:‘阁下随时都应当储备足够的金钱,以便带着美第奇家族的百合花族徽去夺取该城的统治地位。’他就只说了这几句,叫人摸不着头脑:我到底是作为圣使还是作为公爵,抑或是作为共和国的首脑?” “这就是说,您必须出征,作为最年轻的枢机主教……” “你是想要我去死吗,毕比印纳?我早就知道你会捣我的鬼。朱里虽说希望参加征战的教廷成员尽可能多一些,但并没有说我非去不可。” 说到这里,美第奇突然问道:“你介绍拉斐尔认识玛利亚了吗?” “我还得先去找吉基,因为……” “因为什么?” “现在有一个姑娘同拉斐尔住在一起。要想一切顺当,得先把她嫁出去。还得找伊姆别利娅帮忙。” “这干伊姆别利娅什么事?” “面包女郎经常在她那里。再说,玛利亚的嫁妆还没有凑齐。我到哪里去找3000金币给拉斐尔呢?您知道,这个数字他还不一定会看在眼里。他现在几乎成了教皇国里的公爵!” “难怪你一定要把侄女嫁给他。待我登上教皇宝座之后,我也封你当个公爵吧。讨厌的是,看来我现在不得不出征,在这寒冷的冬天……” 拉斐尔今天也是美第奇枢机主教的特邀嘉宾之一。他身穿一件不带任何装饰的黑色天鹅绒外衣,圆形软帽直盖到额头上,未能遮住拖到肩头的浓密头发。他的面孔显得非常年轻,只是由于疲倦,眼圈有些发黑。 他听音乐时常常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幻想世界,而当乐声静下来之后,他又睁开眼睛,现出迷人的笑容。拉斐尔明白,他今天成了众人关注的目标。 美第奇枢机主教进入大厅时,吉基轻轻碰了一下拉斐尔。他立即意识到:不可避免的时刻来到了。 玛利亚在女演员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厅的醒目位置。拉斐尔注意到,她不仅长得高大而又瘦削,脸上还有许多粉刺。好在高高的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多少弥补了她长相的缺陷。她微笑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言谈也颇文雅,但是毕竟未能脱尽土气。 贵族女郎应当如何接待像拉斐尔这样的著名画家呢?虽说他是画师的儿子,没有值得向人炫耀的家谱;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是梵蒂冈的头号画师,深受圣上的青睐。这在许多势利人眼里,比古老的贵族门第管用得多。 玛利亚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观察叔叔向他推荐的画师。他的确像个公爵,无论是微笑的神态,还是鞠躬的风度。无论他往哪儿走,都有人围上来。现在,三个贵妇人迎面朝他走过来。他取下帽子,对他们说了句什么,贵妇们当时即放声笑了起来。他们会把他夺走吗? 吉基也在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的确,罗马的名流几乎都出席了美第奇府邸举办的这次招待会。他也觉得玛利亚的脸色未免过于苍白了。 跳孔雀舞的音乐响起了,绅士淑女们成双成对地走进舞池。拉斐尔和玛利亚都没有跳舞。毕比印纳正式介绍他们认识之后,借故走开,让这对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 “请问您现在忙什么,阁下?”玛利亚首先开了口。 为了画赫利奥多罗斯被逐那幅壁画,圣上让拉斐尔给他画了5次像。 圣上摆好姿势坐在那儿,焦灼不安,似乎随时都准备跳起来跑开,因为出征的事正在紧张进行,雇佣兵队长们正等着他去接见。拉斐尔将把他的尊容安排在画幅的左侧,而那些给他抬肩舆的人将以他身边的活人作模特儿。他们争着在画上干这苦差使,有的只求露半边脸,有的却想紧挨着圣上。人人都希望同教皇朱里出现在同一幅壁画上,以表明自己是他的亲信。只有毕比印纳这种极端谨慎的人才不去争这份荣誉。他认为,下一任教皇未必会继续欣赏上一任的宠臣,因为朱里本人就曾下令把一切与上任教皇博尔贾有关的东西从梵蒂冈彻底清除。 “小姐,”拉斐尔回答玛利亚,“您看看我这双手就明白我在忙什么了。无论我怎么洗,都无法把指甲下的颜料残迹洗干净。只有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属于自己。午休时间我也不得安宁:要么是助手们来找我,要么是某个毫不相干的人来看稀奇。我的计划没有哪天不受干扰。有时,圣上会突然产生什么新的想法,叫我立即到他那儿去;或者是某个枢机主教来访,希望我把他画成壁画上的人物……啊,对不起,小姐!我为什么要用这些东西来让您心烦呢?如果您有兴趣,可以请求典仪大臣格拉西斯允许,让您进梵蒂冈去看看。” 格拉西斯在屋角里注视着这一场面。毕比印纳急于让这两个年轻人订婚吗?若是他们订了婚,那就意味着,如果时局出现变化,拉斐尔就将是美第奇阵营里的一分子。他这样做或许不无道理。即使是格拉西斯本人,也得认真估量一下下一次教皇选举会议的力量对比情况。美第奇可能得到多少支持票呢?想到这里,格拉西斯脸上露出慈祥长辈的笑容,向玛利亚走过去。这个可爱的小姐为何不趁这合适的机会去参观梵蒂冈呢?为何不去欣赏历代大师的传世杰作呢?更何况那儿还有当代最伟大的大师刚刚完成和正在完成的绝世精品。 拉斐尔转瞬之间就从招待会上消失了。从前途方面而言,他与玛利亚的会见固然重要;但是会见既已完成,就得去忙现在的工作了。时不待人,一刻也不能浪费!至少他在离去时是这样向玛利亚解释的。 他重又置身广阔的夜空下,在罗马大街上行走,在小巷里穿行。他像个魔术师一样,不知从哪里把他喜爱的吉他变出来,挂在脖子上,不时弹上几下。谁会想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拉斐尔呢?突然下起雨来,冲净了街上的石板,赶走了本来就少的夜行人。忽然之间,拉斐尔从路边堆积的破砖乱石中,发现一些令他惊奇的东西:这里冒出半截石柱,那里露出残损的大理石飞檐。这都是几百乃至上千年前罗马人创造的艺术精品。 要是圣上招募的不是用来征战的雇佣军,而是善于发掘文物的工匠,那该多好啊!要是能把这些垃圾清除,让古代的废墟发掘出来,那又该多妙啊!那才真是罗马的奇迹哩。这几天,他正在读一本尼德兰神父写的文稿,这位神父曾于400年前朝觐罗马。书中的插图和建筑示意图虽说画得非常糟糕,不成比例,但毕竟可以让人遥想罗马城当年的风采。 拉斐尔觉得,这些残破的大理石似乎展现着古罗马的面貌,而这面貌比玛利亚的小脸、比毕比印纳和美第奇枢机主教的辉煌未来还要重要。 的确,毕比印纳是拉斐尔的朋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才士,前途无量的明星。哪怕只同他待上一会儿也会受益不少。可是玛利亚呢?能同她一起生活一辈子吗?她的容貌并不难看,举止很得体,声音也很悦耳,可是她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拉斐尔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马上赶回家去,虽然他知道可爱的玛格丽特正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他。 此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原来是在街上拉客的小酒店老板。 不知是因为天气不好,还是时候太早,酒店里只有几个客人。 “你是大学生吧?”老板娘热情地问拉斐尔,给他端来了一大块面包和一盘羊肚。此外还有一瓶葡萄酒。说来奇怪,拉斐尔觉得这些东西比美第奇家盛大宴会上的美酒佳肴还要可口得多。他想,老板娘刚才问他是不是大学生,恐怕是担心他拿不出一个银币来付酒饭钱吧? 她哪里知道,只要有一幅由他签名的画就足以买下这家位于罗马市中心的小酒店,包括这整幢房子、家具、炉灶以及屋后的葡萄园!他一幅素描就卖了30个金币。若是他一时高兴,用随身带的粉笔在这酒店的墙上画几下,老板马上就会发大财了。 不过,老板娘显然不是担心他付不起钱,而是看他年轻可爱,把他当儿子看待。 “你吃饱了吗?”她关心地问道,因为这“穷学生”连盘子都舔光了。 为什么他在这儿觉得同在家里不一样呢?他要在什么地方才会感到自己是在家里呢?一想起在梵蒂冈忙忙碌碌的工作,想起那儿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起今天晚上枢机主教美第奇家的晚宴,想起晚宴上的烤山鸡、格拉西斯和毕比印纳的侄女,不明不白地被看作是他未婚妻的侄女,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反感。 不,这不是他的故乡,不是他的家。在这永恒之城罗马,他有时甚至会迷路,走到他根本不想去的地方去。起初,他连朱里亚大街都觉得是个不解之谜。然而,他毕竟是拉斐尔,每走一步都可能发现有价值的新东西。 雨停了。拉斐尔想在大街上逛到天明。他现在已经到了离万神殿不远的地方。他在一小块空地前停下来。一堵木条钉成的围墙出现在他的面前,围墙里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在路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出里面有个马厩。一个中年汉子和两个年轻人在挽着袖子干活,灯光从后面照到他们的背上。拉斐尔登上台阶,想看清楚他们这么晚了还在干什么。原来,这几个人正在用铁铲和铁锹从地下挖掘东西。地上摆着木杠、绳子和钢钎。拉斐尔看到,他们挖出了一块奇怪的大理石。它既不是柱头和墓碑,也不是雕像。这难道是古神庙的碎片吗? 不知曾有多少代教皇呼吁保护古罗马文物,可是有谁理睬他们的谕令呢?一次偶然的发现可能会带来数不尽的财富。比如,发现拉奥孔群像的那个人就得到了600金币。即使吝啬成性的古董商人也肯出半个铜板去买一座大理石人体躯干,那也不用发愁,现成的大理石本就是绝好的建筑材料。离地面较近的大理石块可以用来烧石灰,而地下深处的大理石则会比这多十倍! 难道能走到这些愚蠢的人面前,向他们高呼“住手,不准破坏”吗? 他们定会把你赶走,臭骂一通:不扔石头来打你,还算你的万幸哩!可是,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天天毁灭文物,而自己一声也不吭吗? 或许,拉斐尔得将这令他激动的一切报告教皇,趁教皇还没有率军出征,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次征战将持续多久,教皇本人能否平安归来。 趁现在还来得及请求教皇采取措施,必须赶紧行动。人们像强盗一样昼伏夜出,偷偷摸摸地干,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做的是违法犯禁的事情。当然,市政厅在大街小巷都张贴了盖有朱红大印的布告,严禁盗掘和买卖文物。可是并没有人去认真执行。古代的废墟未能组织发掘,即将倾覆的古墙也无人去修补和加固。再过50年,罗马的地下奇迹就将荡然无存了! 拉斐尔到家时,湿透的衣服鞋袜还在淌水。他虽然极少天明才归家,但平常回来得也很晚。他只有在深夜和黎明时分才属于玛格丽特,而此时,他往往疲惫不堪,与其说是她的情人,倒不如说像亲兄弟。 是否该给教皇写报告呢?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画师,既不是枢机主教和达官贵人,也不是外国君王和诸侯,他有这个权利吗? “我想写点东西,丽塔!”玛格丽特还未搬来之时,他就开始叫她的小名。 他一边写一边修改。玛格丽特终于看出这是写给教皇的信。他为什么不在梵蒂冈写呢?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也不抱她一下呢? 启禀圣上: 对于古罗马人及其军事功勋遗留下来的伟大文物,许多人的看法显得目光短浅。曾经辉煌若干个世纪的罗马古城,留下了丰富的文物和宏伟的建筑,可是许多人却对此视若罔闻。我的看法与他们不同。当我观看至今的可在罗马见到的古建筑废墟时,我想起了不朽之城古人的崇高精神,并且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我们现在觉得不可企及、难以做到的事情,在古人却是轻而易举…… 回顾往昔,有多少教皇对于古代神殿和雕塑横遭破坏,凯旋门被搬走也听之任之,无动于衷!有多少教皇眼睁睁地看着古建筑的基石被人挖走——不久之后,这些建筑本身也倒塌了。又有多少无知之辈把古希腊罗马雕塑和其他精美艺术品烧成了石灰!毫不夸大地说,当今的罗马,包括它无数宏伟壮丽的宫殿、教堂和其他不惜钱财装饰的建筑,全都是用古希腊罗马大理石艺术品烧成的石灰修起来的。昔日矗立在亚历山大街上的金字塔,还有3世纪罗马皇帝戴克里先时代公共浴场门口的凯旋门,而今到何处去了呢?……类似的例子还有萨克拉大街上的刻瑞斯神庙以及福鲁姆小丘的一部分,这些地方的大理石文物全部烧成了石灰;露天剧场的大部分也被这样毁掉了…… 他这封信能说服朱里吗?它能制止浩劫吗?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觉得玛格丽特的脸蛋像弯弯的月亮一样温柔多情,精巧玲珑。他真累呀!天快亮了吗? 天一亮,他的助手皮奥姆波和小朱利奥就急切地等着他一起到梵蒂冈去。还在路上,内殿的工作就占满了他的心。圣上想让几个瑞士籍的禁卫军军官进入那幅描绘波尔森弥撒的壁画。那么,拉斐尔会在什么时候同这些军人打交道呢?不用说,这些天天故意把刀剑碰得当当响的外籍军官都希望拉斐尔的选择落在自己身上。可是他只能挑选四五个,不能太多。不知为什么,这些瑞士人个个都长得团头团脑,一个大鼻子,满脸骚疙瘩,说话的声音比炸雷还要响亮。 不过,拉斐尔最关心的还是他写给教皇那封信的命运。或许,圣上将认真琢磨他的信,并与布拉曼特老人商量。对于建筑艺术,布拉曼特比任何人都在行,再说他还是拉斐尔的同乡,拉斐尔进梵蒂冈的举荐人,只是年纪太大,身体又不好…… 这时,玛格丽特的脸蛋又像新月一样出现在拉斐尔面前,闪耀着柔情的光辉。当时,她微微扬起头对他说: “我爸爸今天来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六章 伽拉忒亚 吉基的花园位于从朱里亚大街到梵蒂冈去的大路边上。从前,这里是个人迹罕至的灌木林。根据吉基和拉斐尔讨论的结果,佩鲁齐绘制了别墅的蓝图。吉基决心靠金钱的帮助,把他的别墅修得同那些靠向农奴收年租的贵族的别墅不一样。他手边总有足够的现金,开的工钱也比其他雇主高。除此之外,他还请工人们喝酒,为托斯卡纳来的石匠搭起临时工棚,让这些意大利公认的优秀匠人夏天有过夜的地方。 布拉曼特当初向教皇推荐拉斐尔时,只是叫他画谢尼亚图拉厅的壁画。后来由于教皇欣赏,又让他继续画第二个厅堂里的《赫利奥多罗斯被逐》。圣上还希望活到他完成第二个厅堂壁画的那一天。这第三个厅堂叫做英钦吉奥厅,先准备画一幅《波尔戈大火》。拉斐尔的草图气势恢宏,意蕴深邃。每张草图都要经几个顾问审查。而这些顾问,特别是神学家,认为自己理当干预拉斐尔的构思。圣上或许乐于看到自己出现在这幅壁画上,如同在《赫利奥多罗斯被逐》和《波尔森弥撒》里一样。 其他达官贵人也有类似的愿望。拉斐尔若是只画进某一个枢机主教,其他高级僧侣就会对之嫉妒不已,并暗中说拉斐尔的坏话。 毕比印纳给拉斐尔带来了一本尼德兰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新著《愚人颂》。当他同毕比印纳一起朗诵此书时,不由想到,人们是如何成为虚荣心的俘虏,而正是虚荣心使当今的许多大人物作茧自缚。说到底,他拉斐尔只不过是个画师,既不是枢机主教和教皇的亲信,也不是军事统帅和王公贵族。他惟一的愿望是在梵蒂冈自由自在地工作,不受任何干扰。尽管他有权拒绝接见不速之客,但毕竟不好得罪枢机主教;对远方来的同行更得热情欢迎。在这种情况下,免不了会谈许多废话,浪费许多宝贵时间,使工作进度受到影响。为了履行向教皇许下的诺言,作出的保证,他必须争分夺秒,认认真真地干。 复杂的人际关系,繁重的工作,无尽无了的琐碎事务,常常弄得他精疲力尽,焦头烂额。有时,由于助手们没有认真刷底,画好的色彩会突然脱落下来;有时,他自己也画得不尽人意。不过,他不会马虎过去,即使只是面部画得不好,他也会将这整个人重新画过。 实在过于烦恼时,他就构想一些轻松的艺术题材,让美丽迷人的神话代替枯燥而精严的神学。他想画若有若无的轻风,轻盈柔曼的女神,狡黠美丽的妖精,随波浪起伏的海藻……总而言之,想画永恒的青春。 他多么想画伽拉忒亚啊!这海上女神坐在海豚拉的贝壳船上,逃避对她纠缠不休的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和圆目巨人波吕斐摩斯。这幅画上自然得画伽拉忒亚的情郎阿喀斯。这个美少年被妒火中烧的库克罗普斯用石块砸死,其鲜血变成了永不干涸的小溪;也要画许多无比艳丽的美女和一大群奇形怪状的海怪,那是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休息啊!这既能驰骋想像,又可生动地再现古老的神话故事。他还想在拱顶上画长着蝴蝶翅膀的美女普绪刻的故事,她同小爱神厄洛斯缠绵动人的爱情。 这里所用的色彩自然同梵蒂冈内殿的壁画不一样。这里要突出的是大海、贝壳、人体和波浪。他或许得运用另一种光效应,把图景展现在花园式的长廊上。 拉斐尔带着他的助手皮奥姆波和小朱利奥到吉基的别墅去。不久,佩鲁齐也来了,说是想练习一下绘画。所多玛被请来完成二楼的壁画。 拉斐尔将别墅的部分装饰交给乌丁去负责。由于教皇朱里离开罗马,御驾亲征,拉斐尔得以暂时搁下梵蒂冈的事务,到吉基的别墅来工作两个星期。他的工作室设在二楼,里面放着几张宽大的桌子和绘图板,还有一些画架和其他用具。工作的节奏给静悄悄的别墅注入了生命。由于吉基的工钱开得高,还预付部分报酬,无论是画师还是工匠们都干得很起劲。 拉斐尔现在是不朽之城的宠儿,前途无量的画家,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当上枢机主教。他来为吉基的别墅工作,与其说是为了钱,毋宁说是为了调剂在梵蒂冈的枯燥生活,尽兴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他现在已不缺钱花,甚至有条件为自己也修建一所豪华的府邸。他在朱里亚大街上的住房虽然够住,但未免过于简陋了。 有一天,助手们看到拉斐尔从他家里送教皇卫队的击剑教官出来。 “我们明天还继续练。”拉斐尔对教官说。 助手们对看了一眼:拉斐尔干吗要练击剑呢?他是想随同圣上出征吗?还是担心自己发福失去优美的体形? 对于许多人来说,拉斐尔的生活是一个谜。他的家里是什么样子呢? 他用什么来美化自己的住房呢?他画来供自己消遣的是什么样的画图呢?许多人试图收买他的仆从,想弄到他的素描或草图,哪怕是一张破纸,只要有他的签名就行。当他对助手们说他要到中午才到梵蒂冈去,或者当他在内殿里抛开画笔,叫把披风给他,然后骑上驴子慢慢悠悠地走上罗马大街之后,他是到哪儿去呢?他是赶回朱里亚大街的家里去吗?玛格丽特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呢? 罗马是闲言碎语的都城。教廷里越来越多的人问:“喂,毕比印纳侄女的情况如何?” “听说面包女郎的父亲求拉斐尔放她回家去,真有其事吗?” “有人说大师给她父亲买了一栋更好的房子,让他开一个更大的面包铺,这是真的吗?” “若是他已同面包女郎秘密结婚,而此事又只有圣上一个人知道,那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传说吉基答应这女孩子,如果拉斐尔抛弃她,就付给她5000金币,有这回事吗?这是赔偿还是想把她买过去呢?” “吉基不是已经有了一个伊姆别利娅了吗?还买玛格丽特干什么?” “多多益善嘛!反正他有的是钱!” …… 朱里亚大街上拉斐尔的幽静小楼里有什么新闻呢?夜深人静之时那儿在做什么呢?众人的耳朵从未听到这方面的消息。玛格丽特读书吗? 对于色彩、线条和构图,她懂得多少?她如何理解拉斐尔忧郁的表情、发黑的眼圈?…… 拉斐尔的助手小朱利奥第一个获得了从玛格丽特的女仆那里传来的可靠情报:“拉斐尔在家里不是画速写,也不是为梵蒂冈画草图。他用的是油画笔。他同玛格丽特把自己关在用作画室的屋子里。他离家时,认认真真地把画挂在墙上,然后还把门锁上。除了我,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拉斐尔的脑海中露出一个形象,它逐渐显露,只是还不十分清晰…… 他经常观察她。而黎明时分,当她还未醒来之时,他又俯身欣赏她的睡态。又长又直的鼻子,柔嫩的下巴,小小的嘴……这些特征似乎已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她的脖子还完全是少女的,而胸脯则是美妇人的理想形态了。 她一醒来,目光就转向他。他们笑眯眯地对视着,似乎她所不能吐诉的秘密隐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几个月来他一直觉得,她被某种难以压抑的惊恐控制着。他想探知她内心的这一秘密。 晚上,他对她谈起一个石匠在自家花园里挖出来的东西:古希腊的智慧女神铜像。当时,他觉得这女神在向他微笑。玛格丽特是否在留心他寻找模特儿的事情?她难道不希望拉斐尔把她画到壁画上去吗?拉斐尔若是用自己的画笔给她建造一座永恒的纪念碑,让她超越人类有生有死的法则,她会高兴吗?当她一个人在家里时,她在想些什么呢?她是否也想拿起画笔来,亲手画一条线、一张脸或是一个图案呢?为什么她从来不问他:“你不能早一点回家来吗?” 有一天,拉斐尔突然对玛格丽特说: “你今天不要穿衣服了!” 又不是在床上,拉斐尔哪来这么高的兴致? 不过,她很快明白了拉斐尔的意思,慢慢脱去身上的衣衫。 拉斐尔挑选出一条像空气一样薄而透明的纱巾,搭在玛格丽特头上。当她用拇指勾住纱巾,而食指自然地压在胸前时,她的手似乎也变成了珍贵的装饰品。现在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妨碍视觉。轻轻飘动的纱巾烘托着充满青春活力和美的肌体,奇妙地把淡淡的影子投在肚子上。 之美现在成了模特儿惟一的装饰品。无论是戒指还是耳环,都没有分散对于这闪耀着珍珠贝光泽的人体之美的注意力。 若是让拉斐尔的助手皮奥姆波来构思她的肖像,会把她画成什么模样呢?她用纱巾衬映的半裸比一丝不挂的全裸更令拉斐尔入迷。她的娇躯是如此和谐,她全身的明暗对比是如此奇妙。若是所多玛,他会如何处理这一题材呢?他会如何表现她超乎时空的平静以及她的肌体所焕发出来的一切呢?拉斐尔的画家朋友们会在玛格丽特身上看到什么呢?或许,他们会觉得她不爱说话、富于幻想、性情内向吧?她的眼睛和嘴角现出淡淡的笑容。拉斐尔发现,正是她心态和表情的这一微妙变化产生了令人惊奇的整体和谐。 他如此强烈地爱玛格丽特,能在想像中看到她眼神里那神秘莫测的东西,他将这称之为魅力。当他在实际上捕捉住这一表情将它表现出来时,真是高兴极了。他是在第一幅速写上就找到了他所寻找的东西,还是在第十幅上才获得呢? 不过,玛格丽特清晨尚未醒来时的面容最为温柔:上面既没有留下夜间的痕迹,而白昼的操心也还未使它显得忧郁。 他往窗外看去,迟迟醒来的城市刚开始一天的生活。老头子、老婆子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衣裳,蹒蹒跚跚地到教堂去。农民用马车从坎帕尼亚送来了早熟的水果。屋里依然十分宁静,外部世界的喧嚣还未使玛格丽特平静的面容受到惊扰。他拉开窗帘,屋里顿时充满了阳光。 当他由于连续几个小时的工作而感到疲倦时,他就用水果来提神。 玛格丽特也喜欢水果,他们常常拿水果当饭吃。门从屋里锁着,此时谁也无权进来。玛格丽特的这幅像要求他倾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玛格丽特是否听说了玛利亚的事情?她从不提多余的问题。或许这正是她驾驭他的诀窍吧?她从不让嫉妒来使他们短暂的相聚蒙上阴影。 此时他们柔意绵绵地待在一起,远离忙忙碌碌的世界……当玛格丽特只用透明的轻纱遮掩裸露的胸脯坐在他面前时,她感到幸福吗?罗马的头号大师在画架前细斟慢酌。向自己的目标移动,就像在摸索着前进一样,与他画那些圣母像大不相同。然而青春易逝,岁月无情,她的眼角很快就会出现第一条鱼尾纹,她娇美的肌体转瞬就会衰老枯槁。可是她在画上却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她坐在他面前,不时地冷得发抖,因为屋里不够暖和。此时,她想: 他能把我心中想的东西画出来吗?我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呢?画家们关于构图、色彩和透视的谈话会读出什么结果来呢?现在,对于拉斐尔来说,我的肌体——胸脯、脖子、眼睛以及脸上淡淡的光影便是他惟一的审美尺度。 拉斐尔在为玛格丽特画像时,自己也在发生变化。他变得更有精神也更年轻了。平时,他回家来时总是精疲力尽,郁郁寡欢,似乎连坐下来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将她拥进怀里时,他脸上才会现出红晕。 而现在,壁炉里的劈柴燃起的烈焰映亮了屋子,圣母像下的烛光在轻轻摇曳。他浑身充满激情,成了他自身和他想画在画布上的一切的主宰。 这时,他就成了用色彩来创造新生命的造物主。画布上还未出现最终的形象,还在打底色,而桌上还摆着几幅草图。他挥动画笔,画得肯定而又准确。直到他将蜡烛吹熄,或是急不可耐地用手将燃烧的烛心掐灭,他的脸上才出现。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只有她的在昏暗的床上闪耀着金光。 大师现在属于她了。他想到了巫术。他在画完她的像之后,是否就能完全控制她呢?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将使她永远成为自己的人,而她就再也无法摆脱他的巫术。有朝一日拉斐尔对玛格丽特说:“我们美好的游戏到此结束。”她会作何反应呢? 不,离结束还远着哩!薄薄的轻纱半掩着玛格丽特的。她的面部表情还未接受拉斐尔的控制:他还不能命令她如何将恐惧与回忆结合在一起,她的眼角何时该闪现淡淡的笑意,而眼睛何时又得蒙上一层忧伤的神色。他要从她的千百种表情中选择最佳的一种,因为他不是凭想像画妖精,而是描绘她本人,她的肌肤,她的头发,她那半罩着轻纱的,惟一的、独一无二的。他得同时把光和笑容都表现出来。 直到正午,他才让她站起身来。转瞬之间就过了好几个小时,他们忘却了一切,似乎时间已在他们身边凝固了。 小朱利奥来叫拉斐尔。吉基的别墅又有一面墙准备好了,大师得去看一下是否可以动手画。这总是令人激动的神秘时刻。此时,画家的工作将与泥水匠的劳动融为一体。泥水匠比较了解材料的性能,因而担负了大部分抹灰浆的工作。在最后一层灰浆干透之前,画家就得着手工作,将这一天要画的那一部分草图在墙上划出印迹。拉斐尔习惯于用锐利的钉子画轮廓。工匠与画家、技巧与天才的结合取得了罕见的成功。 平常,小朱利奥不用通报就能闯进大师的住宅,可是这一次守门的仆人却不让他进去。小朱利奥站在门外,即已闻到强烈的油彩味。 他独自一人回到吉基的别墅,对他的师兄们说:“他显然是在画油画,不知在画什么,反正不准我进屋去。” 拉斐尔避开他的助手们,独自关在家里画了好几天。他们猜想:他若画的不是面包女郎,那才怪哩! 如同写情诗不用请助手一样,拉斐尔为情人画像自然也勿需别人来帮忙。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七章 艺妓之死 天色已近黄昏,助手们早就回去了,只有拉斐尔独自留在吉基的别墅里,继续工作。他有好几天没有来,该他忙的事太多了。 拉斐尔希望尽快结束这里的工作,因为梵蒂冈内殿还有好几幅壁画等着他画,还够他和他的助手们累好几年。 吉基每次到别墅来时,总是笑容满面地同拉斐尔以及他的助手们打招呼,称赞他们的工作。即使是干粗活的工人,他也从来不骂。对于有过错者,只消被他皱着眉头看几眼,就会产生畏惧和悔改之心。 伊姆别利娅很久没有到别墅来了。这里也着实过于忙乱。 “当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我将为你举办一次盛大的落成典礼,你想邀请谁都行,让他们来赞美你的别墅和你的美丽。” 生了孩子之后不久,伊姆别利娅就患了疟疾。三天一次,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什么药都止不住。 今天不是发病的日子,明媚的阳光和平缓的散步使她的眼睛恢复了昔日的光彩。她央求吉基带她到别墅去看一看。她心里暗自悲伤: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自从上一次来过之后,这里已经大为改观,周围还筑起了高墙。附近的好奇者再也看不见别墅装修的进展情况,谁也不能进花园来偷摘早熟的果实。 “你看,这真是个与世隔绝的乐园。”吉基依在门边,笑着对伊姆别利娅说。 伊姆别利娅拉着他的手。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包头巾,头发梳向后面,露出漂亮的额头。她从沙丘和土堆旁边走过,不时扬起头来,现出迷醉似的笑容。她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像是从乌云里挣扎出来的月亮。 拉斐尔突然从窗户里瞥见了他们,赶紧出来迎接。 患病者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只消互相看一眼便能了解对方的情况。伊姆别利娅的目光落在画家苍白的脸上。他虽然面带笑容,但是显得非常疲乏。此时,他端详着这艺妓的脸:他在把握这奇妙面孔变化的秘密之前,曾为它画了许多素描。伊姆别利娅完全属于他,尽管他从来没有碰过她,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他认识她时,她已是吉基垄断的情妇;别人关于她的种种议论,在他看来都不过是班戴洛大师凭空编造的故事。在他的眼中,伊姆别利娅是难以寻找的美的典范:她无比和谐的肌体有着最纯洁的灵魂和最完美的智慧。萨福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把伊姆别利娅画成帕尔纳斯山上的静止状态,而不是处于活鲜鲜的运动状态,就像现在奇迹般地向他走来的这个样子呢? 拉斐尔同他们一起走到花园里,也没有戴帽子:天太热了。他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无袖上衣和一件颜色较暗的针织内衣。他的面孔现在已长成成年男子汉的样子了,上面再看不出天使般的柔情。看来他已有许久没有理发,满脸胡子拉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打量了自己的手一下,看指甲下是否还有未洗净的朱砂。这位似乎与他具有某种默契的女人的到来,能不使他感到高兴吗?他们无需语言的帮助便能作感情的交流。 吉基是否看出了这一点呢?这个金元王国的统治者是否理解拉斐尔与伊姆别利娅的此次会见所饱含的深意呢? 拉斐尔站在门边。大门还未装好,暂时用一块木板掩着。 待伊姆别利娅看过一楼的大厅之后,他们三人登上了二楼。圣母像已经基本画完,顶多只需要再加几笔。在美妙绝伦的女妖队伍之后,这圣母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拉斐尔是否意识到,当他画完被可笑的波吕斐摩斯纠缠不休的伽拉忒亚以及其他奥林匹斯山神灵之后,他便能将沉睡了两千年的神话唤醒,并且使之变成现实?而他现在又用同一只手描绘年轻圣母的容貌。她无限温柔地俯身看着圣子,一手挽着他,另一手轻轻地把他的衣服抚平。 圣母高踞于天庭之上,一个个可爱的小天使和团团白云环绕着她。 画图上半部是黄色、灰色和深蓝色的调子,画上似乎在抖动的光波使圣徒的形体以及跪在地上的男子栩栩如生。据说此人就是该画的订购者孔蒂,他是罗马教廷德高望重的史官。 这幅圣母像的旨趣与《伽拉忒亚》的差距有多大啊!后者将移到别墅的墙上去。在画中,兴高彩烈的海中女神伽拉忒亚是甜蜜地喧响着的大海的象征,她乘着海豚拉的贝壳船在波涛间穿行,独眼巨人眼里燃烧着,死死地追着她。 一楼的大敞廊暂时用作画师们的歇息之处。洛托在这儿待了几个星期。皮奥姆波、所多玛和小朱利奥一直同拉斐尔在别墅工作。而二楼的拉斐尔工作室兼休息室,则只归他一人使用,任何人不得乱动屋里的东西。他没有让任何助手动过这幅圣母像,连一个细节也没有让他们画。 自从拉斐尔住进吉基的别墅以来,他把画壁画之后的所有剩余时间都用来画这幅圣母像。他把自己的精力和心思同时投入了这两个世界,两件作品,两个人:伽拉忒亚和圣母。 圣母像已大体画完。顶多再过一个星期,它就可以交给买主了。它将先挂在孔蒂家中让人们欣赏几天,然后送进教堂去还愿。 此时,画家的目光又落在伊姆别利娅脸上。她美丽的面孔如同大理石琢成,上面没有一丝皱纹。 吉基和伊姆别利娅都知道,拉斐尔不喜欢别人恭维他。他同绘画界朋友谈话时很随便,但仅仅是就局部问题交换意见,绝不涉及总体。他讨厌别人一见他的壁画就大唱赞歌。当人们在观看他的作品时,他往往默不做声地站在旁边,似乎在重新作客观的评价。此刻伊姆别利娅和吉基都明白,圣母才是画家的灵魂,他深藏不露的本质的体现,而神话题材壁画只不过是他想像的游戏而已。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先看到拉斐尔这幅新圣母像的人时,心中却冒出一种奇妙的感受。吉基觉得自己成了自家房屋的客人。不过都作为这别墅的真正主人,他最感兴趣的是壁画。 伊姆别利娅坐在椅子上,她去抓椅子扶手的姿势显得特别优美,但是她坐下时却显得虚弱无力。吉基和拉斐尔装作没有发现她的疲乏神态,埋着头认真观看草图。伊姆别利娅坐定之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她的眼睛重又放射光芒,她的粉脸重又绽开笑容,变得像过去一样美丽。 拉斐尔和吉基都十分感激她,因为她在这难忘的时刻强打精神,隐藏着自己的极度困乏。 拉斐尔给两位客人倒了葡萄酒。他在这间屋里一无所有,碟子里只放着几枚橄榄。 他把酒和橄榄递给他们时,似乎是把这作为一种表示团结一致的仪式,作为亲密朋友的宴会。吉基注意到,罗马城的头号画家依然非常年轻。 “巴尔奥尼夫人的餐桌可比这丰盛得多,拉斐尔!” “我相信这里会有更丰盛得多的餐桌。不过,我经常想起佩鲁贾城的大斋节,那里的人连鱼也不吃。” 他们开心大笑,忘掉了一切烦恼。 工作室里正在为画普绪刻系列画作准备。为这些壁画绘制的草图放在桌子上。一幅弧窗画已经画好,上面出现的是维纳斯和朱庇特。暮色之中,画上的色彩显得暗淡,轮廓也似乎在浮动。大师将烛架上的蜡烛点燃,于是,以带着讥诮微笑的面包女郎为模特儿的爱神好像苏醒过来了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明丽生辉、光彩照人。伽拉忒亚的美当中存在着某种永恒的东西,而爱神的身上呈现出青春的活力:她美丽的胸脯因为内心的激动而高高耸起,挽成髻子的头发也在微风中飞动。 “吉基是否会对这爱神产生欲情呢?”突然之间,伊姆别利娅想到这个奇怪的问题。在拉斐尔的笔下,朱庇特两鬓苍苍,老态龙钟,但其目光却充满淫欲,而贪婪的双臂更伸向爱神。拉斐尔这样画,是否有某种寓意呢?拉斐尔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情人画在银行家别墅的墙壁上呢? 他想以此来说明什么呢?他在朱庇特的形象中所描绘的岂不就是吉基吗?画家岂不是在嘲笑他的这个顾主,暗示他想把画上的美人儿弄到自己家里去吗?吉基财大气粗,什么都敢干。再说,面包女郎在一定意义上也属于他。他安抚了试图使问题复杂化的面包师,用黄金弥补了她女儿的名誉损失。面包师用吉基的钱翻修了房子,把面包店扩大了两倍。 这就是说,吉基在一定程度上说买下了玛格丽特,尽管她明知她是拉斐尔的情人;不仅如此,还是他给这对青年男女穿的针,引的线。把拉斐尔和吉基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呢?是仇恨还是友谊?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伊姆别利娅端起拉斐尔放在她面前的锡酒杯。略带酸味的葡萄酒提起了她的精神: “我现在真不想生病。” 她脸上现出了迷人的笑容。现在,在烛光的照耀下,活生生的,但备受折磨的伊姆别利娅在同画在墙上的一丝不挂的玛格丽特竞争。只有上帝才知道,她们哪一个长得更美丽。 直到拉斐尔放下烛架,当满脸大胡子的神王朱庇特和年轻的爱情女神重又被黑暗吞没之后,伊姆别利娅才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是在告别人生。 他们离开别墅时,三个人都很高兴。 朱里亚大街晚上十分热闹。被主人们派来探听伊姆别利娅病情的听差接踵而至。萨尔法蒂大夫也坐肩舆来了。 一个小时之后,一辆四轮马车停在大门口,前来看望病人的是鼎鼎大名的毕比印纳。不久前美第奇一登上教皇宝座,马上就封他当了枢机主教。女仆们打开大门,跪在地下,对他行了吻手礼。他给女仆们画过十字,才走进屋去。 本波是坐主教专用的肩舆来的。而英吉拉米大师则乘的是梵蒂冈的轻便马车。在他之后是著名诗人巴拉狄奥。 午休之后,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们发现,斯季里奥涅伯爵的马车正向伊姆别利娅家开来。在傍晚时分,拉斐尔也出现了。 罗马人对死亡已经习以为常,对它的态度或许比其他城市的居民更达观。无论是黑色的丧服、悲哀的安魂弥撒还是热闹的葬礼,都不会使他们惊奇。朱里亚大街上的人是为与伊姆别利娅为邻感到骄傲呢,还是对她的名字表示鄙弃?伊姆别利娅很少出门,即使偶尔上街,也总是乘坐拉下窗帘的轿子。自从她成了吉基的正式情妇之后,老朋友很少到这儿来。就是吉基也很少从大门进出:花园里有一扇隐蔽的侧门。来自伊姆别利娅故乡的仆人很少议论女主人,因为谁也不愿由于多嘴多舌而失去待遇如此好的差使,再回老家去挨苦受累。 最后一个到来的是伊姆别利娅原来的情人布法洛。或许,他是从自己的庄园赶来恢复同教廷的关系的。这昔日的潇洒骑士如今已长出了双下巴。他为自己长期挥霍、荡尽家财而沦为乡村贵族悔恨不已。一想到他的许多熟人都在永恒之城发财享福,而他自己却呆在闭塞的乡下受穷受苦,不由嫉妒得心痛。关于新教皇如何慷慨地封赏宠臣的传说,他已经听到不少。可是,要怎样才能进入这个美第奇家族出身的利奥教皇的视野,如何才能获得他的青睐呢? 毕比印纳在同医生谈话。他们早就相识,在教廷的回廊里常常见面。 此时,他们的声音都很低,就像巫师作法时一样用手势代替说话。 “圣上委托我向伊姆别利娅小姐转达他个人的祝福。在举行令人痛心的仪式之前,我想请教阁下:这一时刻是否已经来临。这位年轻的夫人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来战胜死亡。” “依我看来,与其说是几个小时,毋宁说还有几天。现在发作已经消退,药力又在起作用。然而,她若是做梦,只怕就再也醒不过来。她非常清楚,各种祈祷词都已读过;也就是说,远行前的准备工作已全部完成。患者神志清楚,意识明晰,并不感到恐惧。刚才她还叫人给她拿过镜子,让她自己梳头。从昨天开始,她只靠喝一点橙汁维持生命。 教皇为死者祝福,这是一种多大的荣耀啊!因为它表明了教皇的特殊关注。在通常情况下,只有教皇的亲属和知交去世时才能指望这样的恩典。当然,教皇与伊姆别利娅之间不存在什么特殊关系,仅仅是由于毕比印纳坚请,他才勉强同意由这位新贵转致他的祝福。这一姿态主要是做给吉基看的:新教皇利奥愿意像老教皇一样关照慷慨的银行家! 头戴枢机主教法冠的毕比印纳在登上二楼时,头脑里在想些什么呢?他虽说只是伊姆别利娅众多朋友中的一分子,从来不曾占据布法洛骑士和吉基那样的主使地位,但毕竟有许多甜蜜的日日夜夜值得回忆。 这里的每间屋子,每个角落,他都十分熟悉。那些欢腾的晚宴,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 他刚走近伊姆别利娅的弥留的床榻,众人便跪在地上,向他致敬。 伊姆别利娅如同往常一样,半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她身上的中国丝绸睡衣将她的脸衬得格外惨白。两只眼睛虽然还是活的,但已经分辨不清近在咫尺的人和物了。 陪伴枢机主教前来的高级僧侣跪在地上,递过装有没药的盒子。毕比印纳取了一点没药,擦在伊姆别利娅的前额上。此时高级僧侣站起来,把弥留室的前门打开。伊姆别利娅似乎略微抬起头,向站在绿色客厅里的朋友们告别…… 此时,大家忽然听见了吉基的抽泣声。伊姆别利娅闭上的眼睛重又睁开,失神地张望了一会儿,终于永远地合上了。 毕比印纳转致了教皇的祝福,然后将他那出奇的洁白细腻、拉斐尔乐于描绘的手放在死者的额头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八章 新教皇 赫利奥多罗斯厅还有一幅壁画未画完,朱里教皇就离开了人世。这幅壁画应当描绘公元5世纪罗马教皇利奥一世同匈奴国王阿提拉在永恒之城墙下相遇的情景。枢机主教美第奇当选教皇之后称利奥十世,他自然想起了此前九位皇号为利奥的教皇。从此之后,历史上任何一个利奥教皇的功勋都将与利奥十世美第奇联系在一起。 因此,在拉斐尔新近完成的这幅壁画上,利奥一世的样子由像朱里而变成像利奥十世,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利奥一世骑着一匹温顺的灰马,镇静而又威严地迎着匈奴国王阿提拉驰去;而阿提拉被教皇的出现惊呆了,赶紧闪在一旁。典仪大臣格拉西斯被画成了手举十字架的信徒。他对利奥教皇的那副卑躬神态,如同原来在草图上对朱里教皇一样。 经顾问们讨论审定,第三个厅堂的壁画也应以古代利奥教皇的事迹为题材。传说利奥四世曾创造一个奇迹:罗马圣彼得教堂附近的波尔戈街区被雷击引起一场大火,他只用一面十字旗就扑灭了这场可怕的火灾。当时,人们仓皇逃命,留下来救火的只是女人。壁画上的所有人物都非常写实。夹着大雨的狂风将女人们的头发和衣衫吹飞起来,奇特的光效应加强了各组人物的动感。尽管所有的人物都具有拉斐尔的构图所特具的平衡和节奏,但人们的脸上还是显现出极大的恐怖。 赫利奥多罗斯厅的拱顶是拉斐尔的老师佩鲁吉诺画的。朱里教皇曾下令将它刮去。可是,拉斐尔出于对老师的尊重,迟迟没有动手,终于使它得以保存下来。 英钦吉奥厅右壁的题材还没有定,教皇利奥十世还在斟酌。对于这一情况,拉斐尔再高兴不过。这就是说,没有人再像前任教皇朱里那样不断催他、逼他了,他可以在完成教廷的工作之外去从事他喜欢的创作。 试想,一个画家,一个伟大的画家,如果不能听凭自己灵感的驱使去发挥自己的才情,只是像机械一样任人摆弄,怎能留下传世杰作呢? 利奥教皇决定重建圣彼得大教堂,叫拉斐尔总揽其事,并叫衰老的建筑大师乔孔多协助他。实际上,大事小事拉斐尔都得管。 除此之外,作为教皇特任的梵蒂冈文物保护专员,拉斐尔还得随时关心和处理罗马城及其郊区涉及文物保护的种种问题。的确,他在这方面大权在握:未经他的允许,任何一块大理石和任何一个柱头都不得毁坏,任何人都不得买卖在罗马城内外发掘的古代文物。 他的生活极度紧张,从一大早就忙起。他要给助手和学徒们分配工作,同总是缠住他不放的订画人交涉,千方百计解决梵蒂冈壁画绘制过程中经常出现的经费短缺问题。不知是由于教廷真是财政吃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答应拨给他的款项常常拖欠,即使拿着教皇本人的手谕,教廷司库也未必马上就给钱。 由于同样的原因,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工程也时断时续,进展缓慢。 有时,他甚至不得不拿出自己的钱来给工地上的人发工资。好在他能从许多订画者那里得到预付款,特别是吉基请他画别墅壁画的预付款。 早在朱里教皇在世之日,就传说将赐予拉斐尔枢机主教法冠。新教皇利奥十世登基之后,是否也有这种考虑呢?要知道,拉斐尔从不对有权有势者阿谀奉承,从不过分看重金钱,自从他进入梵蒂冈之后,从未有人控告他的所作所为有损于画家的尊严。可是,敏感的人注意到,尽管利奥教皇依然器重拉斐尔,逢人就夸奖他,但却缺少朱里对他的那种直率和温情。连拉斐尔有时也隐约感受到,教皇对于他似乎有某种不满。 这是否与大权在握的毕比印纳有关呢?是否与拉斐尔迟迟不与毕比印纳的侄女玛利亚结婚有关呢? 玛利亚若是与他结婚,肯定会当一个忠贞而又贤淑的妻子,关心他,照料他,甚至为他牺牲自己。她现在已经脱尽了乡音,并不比罗马的许多待嫁贵族女子逊色。可是,一想到要同玛利亚住在一起,同这缺乏热情的姑娘朝夕相守,拉斐尔心里就不是滋味。 面包女郎到底是用什么魔力迷住了拉斐尔,使他不仅不喜欢枢机主教的侄女,对罗马城的众多美女也无动于衷呢?有人说,这是由于玛格丽特懂巫术,使拉斐尔只钟情于她一个人。 关于面包女郎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而对于拉斐尔宁肯得罪毕比印纳也不急于同其侄女结婚的解释也千奇百怪。然而,无论什么人都找不到毕比印纳因此而对拉斐尔施加压力乃至进行报复的真凭实据。尽管他如今成了教皇的大红人,但依然是拉斐尔的朋友,依然对这位举世公认的大师彬彬有礼,不失长者风范。 有一天,毕比印纳向拉斐尔转达了利奥教皇的旨意:要把教皇本人画进英钦吉奥厅第一面墙上的壁画中。这幅壁画正式定名为《利奥三世为查理大帝加冕》。 教皇是想以此来表示他对于法国的好感。在这之前,他曾叫梵蒂冈的历史学家们埋首古籍,认真寻找与这一意图相吻合的历史事件。学者们花了几天工夫,终于挑选了教皇利奥三世公元800年为法王查理大帝加冕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史实。利奥十世听取报告后十分满意,当即叫拉斐尔着手绘制壁画草图。 据史书记载,查理大帝加冕时已年届花甲。可是,照教皇的意思,不能把他画得这么老,而要画成当今法王法兰西斯一世的样子。法兰西斯此时才有二十多岁,是欧洲最年轻的君王之一。拉斐尔犯难的是,他不仅没有见过法兰西斯,连其画像也无法找到。还是小朱利奥机灵,他不知从哪儿弄到几个法国银币,上面正好铸有这位国王的头像。原来此人年轻而不英俊,一脸络腮胡子,眼里喷着欲火。当然,拉斐尔可以把他画得漂亮一些,让他穿上查理大帝的皇袍。不言而喻,利奥三世的模特儿就是当今教皇利奥十世。 拉斐尔并不十分喜欢这一题材,但是表面上还得装作很喜欢。大量的高级僧侣和诸侯、贵族将充斥构图的中心部位,左边要画一群孩子和穷人。至少得描绘参与加冕盛典的三十个神职人员。当时的人穿的是什么样的服装呢?谁也不清楚,只有从历史文献中去查找线索。总之,不能画成现在的服装式样,也不能凭空乱画。 圣上收到了法王的来信:他把教皇关于在梵蒂冈壁画上颂扬查理大帝的决定看作是对他们所缔结的和平的肯定。信中还附来了一幅法王的肖像。信上委婉地说,若是拉斐尔大师照着这幅像画查理大帝,国王本人将感到高兴。拉斐尔注意到,这幅肖像上的法兰西斯比银币上那个漂亮多了。到底哪一个才是法王的真面目呢? 拉斐尔严格遵照构图法则,一步一步地推进工作。可是不久之后,教皇又要求他无论如何必须提前完成这幅壁画。至于个中原因,拉斐尔自然不便询问。 局部的草图越积越多,巨大的构图逐渐呈现出完整形态。但是拉斐尔仍然觉得不满意。这儿既没有《波尔戈大火》中的奇妙闪光,也没有《彼得越狱》里的强烈色调对比。这一切都是由于所选的题材并不能使他激动,不能使他产生灵感。结果,这幅壁画只不过是对于历史事件的图画解说,而且还是一种实用主义的解说,缺少画家个人感受的参与。 在这种情况下,拉斐尔既无法为它找到成功的色彩对比,也不知如何给画上的人物注入生命。或许,只有波浪式的振颤节律才使如此众多的高级神职人员栩栩如生。拉斐尔选择了事件的时刻——利奥三世给查理大帝戴上皇冠的那一瞬间,试图以此来使画面活跃起来。 拉斐尔只画了教皇、皇帝以及另外几个富有特色的人物,其余全让助手们去画。当然,这对于他们也是一种考验。拉斐尔当年学画时不也是如此熬过来的吗? 为了保证进度,拉斐尔带着他手下的人闭门作画,防止不相干的人闯进来干扰工作。壁画与油画不同,得等到墙上的泥灰和画上去的色彩干透之后才能对其作出正确的评价。只有在理想的情况下才能获得需要的色调,并使之永远不会改变。 拉斐尔的众多助手和学徒中,小朱利奥最机灵能干,悟性最高。他利用拉斐尔对他的信任,偷偷地把一些高级僧侣和贵族画成迎接查理大帝的主教,从中捞取好处。另一个助手本尼尽管才艺不下于他,却从不玩滑头,干什么事情都十分认真。他对于拉斐尔所画的草图百般爱惜,视为圣物,随时提防小朱利奥将大师的构思移到墙壁上去时,随意更改和夸张。 当这幅壁画的最后一部分也干透之后,拉斐尔按照惯例请求圣上接见,恭请他去视察。利奥教皇曾仔细观看草图,甚至干预对于人像的选择,要求某些人物必须画得与模特儿一模一样,某些又只能画得大体相像;他还从名单中划去了几个极力想把自己画成查理大帝时代主教的高级僧侣,代之以与他关系更密切的人。壁画完成之后,了解内幕的人都能看出,圣上现在特别喜欢谁,而对于谁显得不欣赏但也不厌弃。当壁画的绘制工作处于最紧张阶段时,会突然传来教皇的紧急命令。于是,已画好的某个面孔转眼之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教皇的某个新宠臣就会进入壁画之中;而有时,由于难以确定用谁去顶替被取消的模特儿,拉斐尔或其助手又不得不凭想像画出一个古代人物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九章 春游 是本波提议到坎帕尼亚去的。一到春天,罗马城就绿树成荫,古代遗迹淹没在万紫千红的花海之中。此时,人们开始怀念那被禁止多年的迎春庆典:鲁珀尔卡利亚牧神节。征战之声早已没有从伦巴第平原传到永恒之城来,苦难深重的意大利人总算过上了和平的生活,这和平至少可以持续到秋天。 到坎帕尼亚春游的传统可以追溯到罗马帝国肇始之初。当教皇庇护二世还未入主梵蒂冈时,他就号召人文主义者们恢复古罗马的传统,重现其光辉的岁月。本波以这位15世纪的先行者为例,说服朋友们在阳春4月离开不朽之城到坎帕尼亚去欣赏大自然的旖旎风光。他们既不准备打猎,也不打算游览郊区的古城堡,而只不过是想像富有教养的古雅典人一样漫游。 本波此次邀约的是几个好朋友:拉斐尔、卡斯季里奥涅以及另外两个人文主义者:威尼斯人纳瓦杰罗和诗人比西查诺。前者知识广博,后者则擅长用意大利通俗语言写作。这5个人当中,本波的年纪最大,并曾多次游览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遗址,因此就由他来领导这次郊游。为了少受干扰,玩得尽兴,他们决定用骡子驮运食物,总共只带一个仆人。 根据有作战经验的卡斯季里奥涅伯爵的建议,他们还随身带上了武器,以备万一碰上藏身山间的匪徒或猛兽时使用。 本来他们还邀请了毕比印纳。可是这位本爱游山玩水的朋友如今当上了枢机主教,又是教皇的秘书,工作繁多,责任重大。他写信给本波并请转告各位好友,以未能参与此次有趣活动而深表遗憾。 这群人当中,纳瓦杰罗最年轻,自动担负了打前站的任务。 他们一大早就上路,踏着繁花满地、绿草如茵的原野,在花团锦簇、芬芳扑鼻的扁桃树丛中穿行,阳春的暖意迅速驱散了冬寒留在他们脸上的苍白。沿途的农夫惊奇地目送着他们:这些老爷为什么要徒步出城来,连个随身的侍从也不带?是什么引得他们开怀大笑,让响亮的笑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本波的脖子上挂着十字架,这暴露出他是个神职人员。如果再凑近一些,还可以看出他所佩戴的是主教戒指。他旁边的大胡子先生非常引人注目:他身穿皮马甲,足蹬狩猎靴,肩挎滑膛枪,马甲正中显出高贵的家族徽记。这个身材匀称、身穿深色衣服、手拿纸夹的青年是什么人呢?他头戴圆顶软帽,面孔清秀白净,看来既不是教士,也不是贵族。 他若是一个普通的秘书或录事,那其他的老爷为什么又会对他如此恭敬、彬彬有礼呢? 这些城里的老爷轿也不坐,骡子也不骑,跑到乡下来干什么呢?再说,他们讲的也是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大概是古老的拉丁文吧? 一个农民喊问他们的骡夫: “喂,你侍候的这些老爷是干什么的?” 骡夫是个那不勒斯人,天生喜欢装模做样。他昂首向天,假装没有听到农民的问话。 精通古代历史的本波谈起了公元二世纪初登基的哈德良皇帝,知道他的行宫就在这一带。 这里到处是古建筑的遗址,如今只见烂石破柱,断垣残壁,令人不胜唏嘘慨叹。 他们在一座被毁坏的塔楼下作第一次休息。齐人高的杂草掩没了千年废墟,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大自然在这里奇妙地交融在一起。本波不由顿生怀古之幽情,轻声朗诵起哈德良的一首诗: 啊,可爱的、飘游不定的灵魂, 你是的伴侣和客人, 你现在真是想溜走吗? 真想去那苍白和僵死的荒原? 真想告别你所习惯的欢欣? 这是哈德良1500年前的临终遗言,这位富于才情的君王在临死之前就是如此告别自己的灵魂。 纳瓦杰罗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记下本波的精彩议论。 这个年轻人面孔瘦削而又细腻,长着一圈络腮胡子,活像西班牙油画上的圣徒。比西查诺俯下身子看他记了些什么。 此时,手拿铅笔的拉斐尔喊道: “两位就这样,请别动!” 他画得不急不忙,犹如市场上为人画像的流浪艺人。 这一瞬间,大家都像中了魔法一样,似乎拉斐尔的手已使哈德良的灵魂从记忆王国中苏醒过来,恢复了生命。他用自己的画笔使这次郊游留传后世,将两位人文主义者的画像嵌进没有生命的石块和生意盎然的花木所组成的画框之中。 骡夫把桌布直接铺在一块古代的大理石雕上,然后往上面放杯盘和酒罐。 此时,拉斐尔的速写已经画完。他一边收拾画夹,一边说:“我将以此为基础画一幅双人肖像!” 拉斐尔就是这样创造不朽。他将把速写变成油画。可是要什么时候才变呢?是在画完梵蒂冈内殿的壁画,画完敞廊,还是画完吉基别墅的壁画,画完早就许诺的公爵和公爵夫人们的圣母像以及达官贵人们的肖像之后呢? “我很快就会画好它。”他热情洋溢地对朋友们说。 “请继续谈哈德良的故事吧!”卡斯季里奥涅伯爵对本波说。 “他到过许多地方。直到60岁,这位精力充沛的君王还在一个行省一个行省地巡游。离布达不远,现在矗立着匈牙利国王行宫的地方,有一个小镇。哈德良喜欢这个地方,在这儿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是自普林尼以来最伟大的旅行家。” “他在罗马郊区的行宫位于何处呢?” “过一会儿我们就去看。” “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呢?” “图拉真皇帝无后,直到临死前才收哈德良为义子,将他安置在安蒂奥基亚。他刚住下两天,快马信使就来报告:图拉真皇帝驾崩了。不久又送来第二个消息:元老院以缺席选举方式,推选他为皇帝……” 一行人爬上山丘,向哈德良的行宫走去。 “他想在这儿修建几座神庙。”本波介绍说,“把他过去漫游中见到的许多壮观神庙集中重建,比如雅典的万神殿和尼罗河口的卡诺帕神庙。” 快要落山的太阳在波伊吉拉宫的废墟前投下浓重的阴影。行宫前的壕沟里积满了雨水,还看得见当年土石方工程的痕迹。地上残留着一些锈烂的铁锹以及木棒和绳索。拉斐尔在胸墙下见到几块大理石雕残片,还有一些古罗马陶罐碎片。 “几个月前,枢机主教法尔泽涅开始在这儿发掘,是朱里教皇同意他这样做的。若是当今圣上,绝不会容忍这种强盗行为。” 本波指了指当年的行宫大门所在之处。著名的哈德良藏书室及哲学大厅即在这座行宫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泓溪水潺潺流过。从这残留的废墟,画家训练有素的目光在想像中重现了古建筑昔日的恢宏气象。它的毁坏与其归咎于大自然,毋宁该追究那些视破坏为己任的人。 野蛮的探宝者们把古罗马时代的雕花檐板敲成了碎块。一个巨大的大理石手指扔在一旁,显然是从一座雕像上弄断下来的。枢机主教手下的人显然没有发现它。当时,他们大概忙于用绳子把一尊无比贵重的雕像从壕沟里拖出来,然后装上马车运走。谁都可以到这儿来碰碰寻宝的运气。 运气好的人把找到的一件文物卖掉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的好日子。哈德良行宫变成了源源不断地为市场提供各种各样宝物的秘密泉源。这儿发现的杰作马上就能找到买主,以令人难以思议的高价卖掉。 商人们嘲笑教皇颁布的法律:按照这一法律,发现的任何文物都要立即上交梵蒂冈。无论任何时候,都有许许多多眼睛盯住这些杂乱无章地发掘的残迹,偷盗抢掠的残迹。不远处有一个石灰窑,显然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当今的破败与昔日的辉煌所形成的鲜明对比使黄昏时分的古行宫遗址显得格外凄凉。 卡斯季里奥涅在倾听历史心脏的跳动。两个年轻的人文主义者在脑海里搜寻古人的名句。而拉斐尔的目光在捕捉周围的一切。他将一张纸放在画夹上,拿起粉笔来。不,并非所有的东西都能一眼抓住! 骡夫正在拾柴。行宫的屋顶依然残留。若是再倒掉一根柱子,这巨大的圆顶马上就会倾覆,摔成碎块。旅行者们用石块垒起一堵护壁一样的东西,以免火焰烧坏柱头上的花纹。他们似乎以为这样做就能防止破坏,而这破坏已经持续了1500年! 然而,拉斐尔所看到的哈德良行宫却是它古时候的原貌。他的想像恢复了废墟昔日的景观。他的目光落在壁画残迹上。狄俄倪索斯狂欢秘祭的场面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黄色和红色的调子不露痕迹地互相过渡。 在一切色彩之中,这两种最为稳定,最能抗拒破坏。对于壁画上的秘祭场面,或许只有本波才能解释清楚:画中的器物具有何种象征意义,画上的女主人及其拿项链给她的女奴是在干什么……难道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如此转瞬即逝吗?难道千年之后,梵蒂冈所在之处也会变成牧羊、种草之地,只剩下一些带有壁画的断垣残壁吗?对于拉斐尔来说,这座被公认为黄金时代奇迹的哈德良行宫成了使他感到恐惧的景观。颤动的火光在暗紫色的天幕上消散。昔日用来装饰柱头的金箔残迹变得暗淡无光,只余下苍白的影子。 他们从附近的人家租了几匹马,好在第二天早上到蒂沃利去。还打算在返回时顺路去看几个地方。 在石板床上度过的这一夜非常短暂,他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篝火燃尽之后。此时,骡夫又在石柱碎块上放了一盏风灯。 坎帕尼亚的黎明来的特别早。天还未亮,鸟儿已在朦胧的雾气中互相呼唤了。“古罗马又复活了!”拉斐尔想。谁没有到过罗马呢?千百年来,奇特人和伦巴第人多次来此掠财夺宝,直到罗马城里只剩下石块和砖头。烧石灰者把古代的大理石建筑敲得千窗百孔,使它们变得像是一个个在夜风中哀号的骷髅。 若是朱里教皇不热衷于发动战争,他或许能够恢复不朽之城的原貌。他只消让拉斐尔指挥一万人来从事这一伟业就行了。这可是一支用铁镐和铁锹武装起来的大军啊!至于新教皇利奥,则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为自己当选教皇而赏赐的枢机主教法冠的代价未免太昂贵了。他还到处花钱,收买各地诸侯、各国君王、各个城邦的霸主及其顾问。 天已经大亮了。骡夫踩熄了篝火的最后几点火星。本波突然想起了他曾经钟情的伊姆别利娅。若是她还健在,她或许会同他们来郊游吧? 安息吧,昔日的情人! 一周之后,拉斐尔上书教皇: “从现在还能看到的壁画上,古人的圣洁心灵在同我们交谈。这些宏伟的意大利古迹应当不惜代价地予以保护,以便千秋万代地向后人展示,古罗马的精英襟怀多么宽广,具有多高的才智。而且,这还将有利于教育今人和后人尊重往昔的贤哲及其光辉的业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章 神兽之死 然而,这一段时间,教皇正忙于在梵蒂冈上演《卡兰德利亚》之事,对什么文物保护并不在意。 这部喜剧的作者毕比印纳枢机主教竭尽全力,想让这次演出成为罗马欢迎曼图亚侯爵夫人伊莎贝拉活动的。 这个盼望已久的盛大演出晚会终于开始了。对于典仪大臣格拉西斯而言,这是他一生中最繁忙的一天。因为他得安排好所有观众的位置,而这些观众都不是寻常之辈。尤其是外国和诸侯使臣的位置,若安排不当不仅会引起纠纷和决斗,甚至诱发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枢机主教们的安排要容易得多,就按他们平日在梵蒂冈开会的坐次。 演员们的演出非常精彩,那些有伤大雅的对白更是令人精神振奋,连坐在镀金靠椅上的教皇都听得津津有味,激动得现出红晕。要知道,这个剧本在乌尔比诺首演时,由于那里的公爵坚决反对,毕比印纳不得不忍痛删去了这些对白。 利奥教皇对于艺术有相当高的造诣,是一个风趣幽默、慧眼独具的批评家。他了解毕比印纳的所有秘密构思,理解并高度评价剧本中那些微妙的词语和暗示。 毕比印纳喜气洋洋。现在他重又是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语言大师,善于把善与恶、幻想与现实揉合在一起。 正当人们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之时,门边突然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人马上猜测:是不是哪里又发生了骚乱? 格拉西斯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枢机主教们向他投去问询的目光,到底发生了什么灾难? 格拉西斯一言不发地把一张字条呈给教皇。教皇看了一眼,脸色陡然变得铁青,又将它递给身边的毕比印纳。毕比印纳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字: “大象病了!” 这一悲惨的消息顿将大厅里的欢快气氛扫荡干净。不待演出结束,枢机主教们就尾随教皇匆匆离去。 这不是一般的动物,这是没有子女的教皇的四足宠儿!这是阿比西尼亚皇帝的贡品,是坐着大船乘风破浪到那不勒斯之后,再由教皇的卫兵接到罗马来的。 负责照料大象的是布兰科尼。此人本是教皇的侍卫官。当此重任之后,他即住进了宽敞而豪华的大象府。 此时,布兰科尼哭哭啼啼地向典仪大臣报告:“可敬的大象已有4天4夜不吃不喝,无精打彩地躺在那里,连鼻子上的苍蝇也懒得去赶,对它平常爱吃的东西也不碰一下。” 据史书记载,公元前202年罗马大军在北非的扎马战役中击败迦太基统帅汉尼拔,缴获其战象一头,运回罗马供万人观瞻,一时传为佳话。 自那之后的1700余年间,罗马人再未见过大象。直到利奥十世登基,万方来贺,阿比西尼亚皇帝献上这一神物,梵蒂冈的史官才有幸将它与教皇的名字写在一起。 当这个庞然大物首次昂首阔步地走进罗马城门时,人们都惊奇得睁大了眼睛。黑皮肤的驯象人威严地坐在象背上的宝帐里,象背上垫着羽绒软垫,四周飘着金线流苏。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大象更能象征利奥教皇的“黄金时代”吗? 不久,传说教皇的宠物住进了专门的大象府,不仅由教皇的侍卫官守卫,还由一大群仆人服侍;而这位侍卫官的薪俸高得惊人,大象府的开支远远超过拉斐尔及其助手们修建圣彼得大教堂所获得的报酬。这时,人们才对这大象表示不满,侍卫官还发现了企图谋害它的某些可疑的征兆。 大街上有人在借古讽今地谈论公元1世纪罗马皇帝卡里古拉的宝马。这位爱马如命的皇帝将它领进元老院,当众宣布它的薪俸同所有的元老一样多。不过,据说卡里古拉后来之所以会被御林军杀死,实源于人们恨马及他。 罗马人并不喜欢新教皇。虽说前任教皇朱里爱打仗,爱发怒,但是他命令有钱人向饥民提供食品,无偿提供,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可利奥教皇挥霍无度,不管百姓的死活,却又把这笨头笨脑、既不拉车又不驮货的大象奉若神明! 罗马穷人对演出《卡兰德利亚》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们无权去看,面包、奶油和葡萄酒才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而现在,这头可诅咒的怪物同饮酒作乐、欢天喜地的贵族和僧侣在穷人的头顶上布满了乌云!让它同它的侍卫官以及那一群白吃俸禄的家伙通通见鬼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教皇就得到报告:大象府的墙上贴了许多讽刺诗,门口围了许多心怀歹意的贫民。 不用多费猜测,教皇就知道这些讽刺诗是罗马大学不安分的学生写的。这些学生唯恐天下不乱,不要说大象和大象侍卫官,连教皇和天父他们都敢讥讽。 此时,教皇正深情地观看放在桌上的大象素描画。大象一到罗马,他就叫格拉西斯传谕,令拉斐尔为这神兽绘制一幅肖像。可是大师虽然满口答应,却是迟迟不去动笔。 不久,教皇又通过毕比印纳催促他。他回答说一经完成梵蒂冈墙上的一幅壁画,就立即为教皇和宠物画像。就这样一拖再拖,没有下文。 然而教皇可不是什么费拉拉公爵,可以任随拉斐尔拖延!一天趁拉斐尔报告罗马文物保护状况并请求及时拨给圣彼得大教堂建筑经费时,教皇正式以为大象画像相要挟:若不把此像画好,他就不会叫教廷司库给拉斐尔一分钱! 拉斐尔终于屈服了。不过画的不是油画,而是素描。 教皇现在无比忧心、无比怜爱地观看的就是这幅素描。无论怎么说,这大象画得活灵活现,真是漂亮极了!教皇记得,他曾多次鼓起勇气,胆战心惊地骑在大象的背上,在梵蒂冈的花园里漫步。若不是担心引起骚乱,他真想骑着它到罗马大街上去转一圈! 大象府报告消息的人把教皇从欢乐的想像世界拉回到悲惨的现实: 可怜的神兽奄奄一息,眼也不睁。御医给它灌过两次加金粉调制的圣药,仍然无济于事。 利奥教皇身边的人非常清楚,他对于厄运的征兆特别敏感,他非常害怕大象死去。一旦大象府传出噩耗,各国派驻梵蒂冈的使臣就会将此消息报告自己的君王。人们或许就会由此推论:利奥教皇的黄金时代已经日薄西山了!难道上演《卡兰德利亚》这一天真是他荣耀的顶峰,而这之后,他就将在忧伤时代的迷雾中苟延残喘吗? 啊,拉斐尔的这幅素描画得真美!可是,他又是多么不愿意为这可敬而又可怜的小神兽画像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一章 新居 拉斐尔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住房太窄,无法在工作室里放开手脚绘制巨幅画图。他早就同吉基结清账目,用现金和绘画作品偿还了因购买朱里亚大街上的住房而向这位银行家借的债。他在银行里有自己的户头,即使教廷司库不按期支付报酬,他也能照开助手们的工资。最近,教皇利奥的弟弟枢机主教朱里奥向他订购一幅重要作品,最终使他拿定主意要买一幢新的住房。朱里奥所订的这幅画是打算送给法国拿博纳教区的一座大教堂的。法国政府为了密切同罗马教廷的关系,把这个教区划给了朱里奥枢机主教。而朱里奥不仅喜欢这个美丽的地方,特别是它凉爽的秋天和并不炎热的夏天,还想以赠送拉斐尔大师作品的方式,取得当地教民的好感,提高自己的声望。 朱里奥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担心拉斐尔接受的订货太多,又求了另一位大师皮奥姆波。皮奥姆波原来同拉斐尔关系极好,后来却与之疏远,更为接近米开朗琪罗。 朱里奥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拉斐尔不仅不善于拒绝订画者的请求,他所担负和承揽的工作也实在太多了:梵蒂冈内殿的壁画,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吉基别墅的壁画,罗马城内外的文物保护…… 拉斐尔与朱里奥商定,用《马太福音》中的一个故事来作为后者所订画图的题材:基督显示奇迹,驱走了附在一孩子身上的魔鬼,从而治好了他的癫痫病。拉斐尔之所以作这样的选择,不仅因为朱里奥枢机主教将把此图送给法国教堂作圣堂画,还由于画面上天与地,神与人、美与丑的多重对比将会产生非常美的效果。朱里奥虽说不擅绘画,但却精通艺术原理。他答应给予画家充分的创作自由,绝不作任何干涉和限制。 不过,他还是提议将这幅画命名为《基督显圣容》。拉斐尔一口就答应了。 朱里奥趁拉斐尔高兴,当即递过纸去,叫大师把他的构思画出来。 拉斐尔提起炭笔,几下就勾出了两部分:信徒们所在的山景和患有癫痫病的小男孩,以及一组女人。这些女人中有一个显得特别可爱,或许就是玛格丽特吧? 这是充满创作灵感和激情的美好时刻!朱里奥知道,等到明天,这一激情或许就会消退。因此,他应当设法让拉斐尔把自己的构想用线条和色彩固定下来。否则,他就会把这速写草图交给他的某个学徒,让他们去画…… 可是在拉斐尔现在的家庭画室里,却无法站在必要的距离外作画。 锅瓢碗盏的声音会不时从厨房传过来,诱人的食品香味也会分散绘画的注意力。这房子不仅太窄太小,还被大街上的喧嚣之声扰得很不安宁,一清早就响起叽叽嘎嘎的马车声……若是能找到一个安静的住所,每天去梵蒂冈之前安心地画上一两个小时,那该多好! 朱里奥似乎看出了拉斐尔的心思,说道:“我知道波尔戈街区有座不太大的府邸想换主人。我想,大师,正是您该搬出朱里亚大街的好时候。” 此话意味深长。包括朱里奥枢机主教在内的美第奇家族成员不仅仇视前任教皇朱里,还仇视与这位教皇有关的一切。 波尔戈是梵蒂冈新开辟的一个豪华住宅区,现在还未改造完毕。越来越多的外国使臣把自己的府邸安置在这里,高级僧侣和外地财阀在这互相竞争,看谁的府邸更漂亮。这一街区位于罗马市中心,闹中有静,离梵蒂冈只有几步之遥。枢机主教的建议真富有诱惑力,拉斐尔这回也没有说“不”字。 正待出售的那幢楼房坐落在圣克列门特广场的北面,光有钱还不能买下它,因为住在附近的达官贵人有权选择自己的邻居。整个广场连同塞浦路斯女王的行宫、忏悔神父的府邸以及前佛罗伦萨共和国首脑索杰尔尼的公馆一起,似乎形成了整个意大利的缩影。枢机主教中的首富卡斯杰里曾在自己的葡萄园中接见博尔贾家族出身的教皇亚历山大,朱里教皇的侄子乌尔比诺公爵曾在拉维纳大街上杀死其邻居阿里道吉枢机主教。 长期免税等优惠条件增强了拉斐尔买下这幢楼的愿望。他终于在10月中旬同房主签订了契约。 拉斐尔在迁入新居时不声不响,尽量不去惊动任何人。他在这里辟出了一间理想的画室:它宽大明亮,空间也高,再大的画架也放得下。 他在助手们的帮助下在新居里陈列了许多有趣的古代艺术品:大理石躯干像,形状奇特并带有彩绘的双耳罐,还有一些古铜器和钱币。他只在墙上挂了几张自己绘的草图,一小幅才画的圣母像,以及他少年时代的自画像。遗憾的是,他的许多得意之作早已成为别人的私有财产,连他本人也难得一见了。 毕比印纳在奉命出使法国之前即已得知拉斐尔购置新居的意图。他认为拉斐尔已决定同少年时代的浪荡生活彻底决裂;待新居安排停当之后,一定会同玛利亚到祭台前去举行婚礼。他是根据拉斐尔意味深长的笑容以及对于未来幸福的暗示作这种猜测的。 拉斐尔发现,从搬家前的几天开始,玛格丽特的心情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朱里亚大街是一个充满谣言的社会。每天傍晚,守门人、仆人和形形色色的小贩就聚在一起造主人的谣,打听他们的,讲述种种真真假假的故事。在这条街上,玛格丽特是真正的外人,既不是罗马平民女子,也不是艺妓和贵妇人。作为本街区最漂亮的姑娘,人们只是偶尔见她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家里很少来客,主人也总是回来得很晚。 现在总算搬家了。玛格丽特是否惋惜过去的岁月呢?她一年四季都独守朱里亚大街边的小楼,独守这座空房。当即非她丈夫、甚至连他情人都很难说的主人外出时,她在家里干什么呢?他回来时经常筋疲力尽,只想休息。当然,这幢房子从来不是囚禁她的牢笼,她随时都可以离开。可是她宁肯守着它,守着这幢房子,宁肯无尽无了地等待疲乏地归来的拉斐尔。尽管拉斐尔出门做客时从不带她去;尽管她如果回到父亲那里去会得到可怜老人的谅解,有可能嫁一个诚实、善良的小面包师,甚至还可能成为某个政府官员或职员的体面太太;尽管她非常清楚,拉斐尔永远不会正式娶她为妻。 她不可怜自己,她可怜的是拉斐尔。他虽然是个男子汉,饮食却像个麻雀一样。他这是为什么呢?有人说他是为了保持优美的身材,或许只有玛格丽特知道,他是太累了,或许还有什么病。 前来祝贺乔迁之喜的第一个客人是吉基,他还提前叫人送来了礼物。由于拉斐尔的仆人都认识他,尽管主人不在家,还是让他进了屋。 玛格丽特请他在新布置好的客厅里坐下,为他倒了半杯葡萄酒。 不待玛格丽特坐下,吉基就对她说: “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玛格丽特。我的银行里已有两千金币记在你名下。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它们都属于你。在这之前我无权把这一情况告诉你。而你现在已经迁入新居,你应当知道自己的经济情况,这样你会感到轻松一些。两千金币不能算少,放在我那里还会增值。” 他专注地打量着她。他此时的神情就如同罗马神话中丑陋的牧神法俄诺斯,眼里喷着欲火。 玛格丽特非常清楚,伊姆别利娅去世之后,吉基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同任何女人保持固定的情爱关系,可现在却对她现出色迷迷的表情。 若是他对她动手动脚,她该怎么办呢?他甚至可能会对她说:“离开拉斐尔的小楼到我那儿去吧,我会送你一座宫殿!”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玛格丽特像是中了他的魔法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头脑里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她似乎猛然惊醒过来,又给他倒了半杯酒,然后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 玛格丽特看到,拉斐尔正向家门走来。此时,她突然听到吉基说: “如果你需要什么,只管对我说,玛格丽特……” 她装作没有听见,下楼去接拉斐尔。将他迎到盥洗间里,给他倒上香喷喷的洗脸水,递上软绵绵的毛巾。接着,又给他换上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 宽敞的客厅里,餐桌上已摆好四副餐具。吉基坐在拉斐尔的右手边,小朱利奥则同玛格丽特坐在一起。 按照罗马城的规矩,祝贺乔迁的酒菜是由客人送来的。吉基站起身来,亲自用古希腊的彩绘双耳罐给主人斟酒。 晚餐过程中,吉基无意中发现了墙上的一幅素描,很奇怪刚才怎么没有看见。这是拉斐尔用粉笔给伊姆别利娅画的一幅速写像。伊姆别利娅跪在地上,可她肩臂的摆动显现出动感与活力。她长得真美,无论是和神仙还是和凡人比较。 刚吃完饭,就有人来找吉基。他在告别时,极力搜寻与此情此景相切合的祝词。该祝贺拉斐尔和玛格丽特什么呢?祝贺他们幸福吗?愿上帝保佑他们多子多孙、白头偕老吗?祝贺天使般的大师、他女王样的情妇以及那稚气十足的小机灵鬼画家事事如意吗? 一切都在结束;一切都在开始。岂不正因为如此,吉基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二章 披纱巾的女子 拉斐尔到毕比印纳新购置的枢机主教府上去时,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寒暄已毕,枢机主教即说有要事需要到教廷去,就只剩下拉斐尔同玛利亚在家里。 玛利亚往水晶玻璃杯里给拉斐尔斟酒时,发现他的右手上缠着绷带,关切地问道: “你的手怎么啦?” 他的手是在练习击剑时扭伤的,现在筋腱仍然肿得很厉害。 自从乌尔比诺公爵击杀枢机主教阿里道吉以来,年纪比较轻的枢机主教们就认真地练起花剑来。对于治疗各种创伤,击剑教官的本事比专业医生还要大。他给拉斐尔感到剧痛的手作了按摩,敷上了用蜂蜜调制的膏药。尽管如此,拉斐尔在握硬物时,手还是很痛,特别是在拿画笔的时候。 玛利亚一来到罗马,毕比印纳就邀请拉斐尔去做客。拉斐尔明白这位枢机主教大人的意思:要拉斐尔进一步确认自己与玛利亚的关系,尽快与之结婚。 玛利亚毕竟还是个村姑小姐。她与拉斐尔单独待在一起,显得腼腆而又羞涩。她个子高挑,肤色深暗,眼神惊恐,粗硬的锦缎长裙遮掩着她年轻的躯体。难道她当母亲的年龄还没有来临吗?她的臀部非常狭窄,似乎不久之前还在和男孩子们玩游戏,甚至不知男女之别。 拉斐尔在想的是,虽然他已在不朽之城住了十年,但仍然未能了解此地的风俗习惯,至少不如土生土长的罗马人掌握得好。他知道,直到现在,教廷里仍有人称他为乡巴佬,瞧不起他。就此而言,玛利亚对他或许正合适,因为她也是一个乡巴佬,尽管她是枢机主教的侄女。 到目前为止,他只不过是默认了同她的婚事,并未同她正式订婚,因而未婚夫妻的那种亲热话,对他们暂还不适宜。玛利亚甚至觉得,毕比印纳叔叔不该把他们单独留在屋里。这在老家是绝对不允许的。 “您最近在忙些什么?”玛利亚问。 “圣彼得大教堂的重建占了我大部分时间,古代文物保护也要求我做大量的工作。我画画的时间越来越少。吉基别墅的壁画也还未画完,除此之外,圣上还要我为他画一幅肖像。” “什么样的肖像呢?” “一幅三人像:圣上和他的两个侄子。这两个年轻人不久就要获封枢机主教了。” “这么多事情您怎么能干得完呢?” “我的助手们会帮助我。” “他们对您很忠心吗?” “他们当中,大家称之为皮奥姆波的塞巴斯齐亚诺或许最出色,可是他背叛了我。他自从获得掌印官的职务后,自认为可以同我竞争了。 枢机主教朱里奥向我和他各订了一幅画。他挑选了他最喜欢的题目《拉扎尔复活》,我画的是《基督显圣容》。在我们这一行,竞争是极寻常的事情。可是皮奥姆波未免过于忘恩负义。他公开宣称:全世界只有一个画家,这便是米开朗琪罗。他忘记了他的本事是从我这儿学去的。” “我没有料到画家的世界也这么可怕。” 玛利亚显然听得很专心。“叔叔对我说,您比其他所有的罗马画家干的活都多。您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呢?我听说,男人都喜欢打猎,您为什么对此不感兴趣呢?” “承蒙圣上邀请,我也到马尔亚诺去参加过围猎,但总共就那么一次。我不愿看到鹿和麋子被猎犬追得丧魂落魄,最后被人活活杀死。” “画家都不喜欢看到流血吗?” “也不尽然。前辈画家乌切洛不失为一代宗师,但他却把描绘征战和围猎场面作为自己的最大乐趣。至于我,我厌恶这类画图,尽管我现在也在画一幅题为《君士坦丁的胜利》的壁画。按照教皇的旨意,它将画在梵蒂冈的最后一个内殿里。对我来说,这并非易事,因为我从未亲眼目睹过战争。我憎恨这一类事情。” “您最喜欢在哪儿作画呢?是在自己的新居吗?听说您搬进了一所漂亮的府邸。” “说不上府邸,玛利亚,只不过比原来那幢宽敞、舒适一些,离梵蒂冈也比较近。”说到这里,拉斐尔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些惶乱。“我搬进新居之后,到梵蒂冈去的时间准时多了,连教皇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而且,我还能在家里安放比较大的画架,比如《基督显圣容》我就是在家里画的。” “有谁帮助你完成这一作品吗?”玛利亚似乎无心地问。 “没有,几乎没有。我只让小朱利奥参与画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细节。 不过就总体而言,这幅画是我亲手画的。” “我非常希望能看一看这幅画,如果您允许……” 玛利亚突然不作声了。毕比印纳给她雇的女仆这几天对她聊了许多事情,包括关于面包女郎的议论。拉斐尔不是一再推迟订婚吗?据说就是因为这姑娘迷住了他。玛利亚一想到此事,脸上就火辣辣的。拉斐尔发现了这一点埋下头来说道: “我这幅画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进展很慢,非常慢。您知道,玛利亚,我只能在完成其他急务的空闲时间来画这幅巨画。待我把一切都集中起来,形成一个统一构图之后……我将乐于请您去看。” 毕比印纳没有敲门就走了进来,坐在自己的靠椅上。他希望听到“两星期”之类的话。拉斐尔拖着不与玛利亚订婚,现在总该确定个期限了。 他注意观察侄女的表情,但是没有发现他所期待的变化。 “我们刚才谈到,”拉斐尔对毕比印纳说,“阁下和玛利亚小姐将赐予我荣幸,一俟《基督显圣容》大体画好,就将光临寒舍。可以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见过这幅画,除了所多玛、小朱利奥和……” 他没有勇气说出最后一个名字。当他画《基督显圣容》时,玛格丽特经常坐在他的身边。即使不让她当模特儿,她也常常待在画室里。不知是谁透露出来的消息,拉斐尔尽管直嚷时间不够用,却在完成种种工作和订货之外专心专意地画一幅名叫《披纱巾的女子》的油画。人们对这幅画的议论很多,起初只是波尔戈街区的人在说,后来整个罗马都感起兴趣来了。毕比印纳认为,向拉斐尔的仆人认真了解这幅画的情况,顺便打听一下别的信息,显然并非坏事。在同玛利亚跨进拉斐尔的家门之前,他得先弄清楚拉斐尔同面包女郎的关系如何。 毕比印纳扫了侄女一眼。“玛利亚这姑娘未免太瘦了一些。”他一边这样寻思,一边观察拉斐尔。 画家面色苍白,像是被时间的磨盘压过一样。若是朱里教皇还健在,他或许会被封为枢机主教。可是,重视门第的利奥教皇却永远也不会让一个靠画笔为生、成天调颜料、画女人、为小市民效劳的人穿上紫红色的枢机主教法衣。毕比印纳认定,拉斐尔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他既然当枢机主教无望,就不会立下终身不娶的誓愿。最近几天,毕比印纳就会去请求教皇提醒拉斐尔:作为一个男子汉,既然已经答应同某个女子结婚,就应当言而有信。看来,自己刚才让玛利亚单独同他待在一起,实在是白费心机。 说到底,毕比印纳究竟希望这对年轻男女干什么呢?他们只是客客气气地交谈了几句,甚至没有互相走近一步,即使最不好意思的情侣也不会像他们这样拘谨。 同玛利亚一样,毕比印纳此时对拉斐尔采取的,也是旁敲侧击的战术: “据说您正在家庭画室里创作《基督显圣容》和圣上的肖像。除此之外,我听说,还有一幅披纱巾的……” “最后一幅很快就要画好了,阁下。” “我有幸看到这幅佳作吗?” “我想,它的买主大概会同意。” 玛利亚是否听出,叔叔是在为她报仇呢? 每当毕比印纳将拉斐尔逼入死角时,画家的回答总是既得体而又不着边际。老实说,毕比印纳有什么值得指责他的呢?在枢机主教看来,他同面包女郎十年前就开始的关系无非是一种冒险和插曲而已,已经成为过去。然而,拉斐尔却认为,玛格丽特是他惟一的欢乐和爱情。即使是那些喜欢捕捉蛛丝马迹造谣中伤的人,除了面包女郎之外,也无法将他同其他任何女人扯在一起。 两周之后,毕比印纳和玛格丽特能在拉斐尔的家庭画室里看到什么呢?那时,拉斐尔是否又会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他准备于何时同玛利亚举行订婚仪式呢? 拉斐尔起身告辞,对主人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枢机主教让他坐自己的豪华马车回去。此时大雾弥漫,街上不太安全,即使不会遇到拦路抢劫的强盗,也有可能撞见狂吼乱叫的醉鬼、打架斗殴的恶棍以及纠缠不休的歹徒。可是拉斐尔仍然谢绝了主人的好意。他喜欢晚上独自一人在罗马街头漫步,这对他是一种绝妙的休息。临别前他又说,他将于近日告知,何时将恭候毕比印纳和玛利亚光临。 大画架上放着朱里奥枢机主教订购的那幅《基督显圣容》图。圣上及其两个侄子的肖像还处于着色阶段。而在其旁边闪耀着珍珠光泽的,则是即将画完的《唐拉·维拉塔》,即《披纱巾的女子》肖像。 陪同玛利亚和毕比印纳到波尔戈街区拉斐尔新居来的,是卡斯季里奥涅伯爵。伯爵的肖像不日即将动笔。拉斐尔已为他的绝大部分朋友画过像;画得最成功的,恐怕要数毕比印纳那一幅。 为了欢迎贵客,大门口铺上了红地毯。拉斐尔之所以将接待他们的时间定在午后,是为了让画面上有浓重的阴影。 主人亲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恭候客人。他身穿饰有一圈白领的黑色天鹅绒上衣,显得精神抖擞,一点儿也不像他最近拜访枢机主教家时那种疲惫不堪的样子。 按照礼节,客人们先瞻仰了教皇的肖像。旁边还放着这肖像的一幅草图,是用来试验光效应以及色彩效果的:柔和的反光、教皇侄子身上长袍的皱折,从窗口射进来的太阳的金光。待全部画好后,闪耀的光彩将使整个画幅的表现力大为增强。 画家似乎留住了瞬间:他在肖像中描绘了挨在一起的三个人——坐在桌前的教皇以及几乎和他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两个枢机主教。圣上是此画的主体,色调和光效应加强和突出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由于阴暗背景的烘托,三个人的形象都很醒目。教皇的银白色丝绸袖口同紫红色的披肩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而其锦缎帕子在阳光照射下格外耀眼。利奥教皇的面部是什么样子呢?凡是记得朱里教皇长相的人都不会不注意到,当今的利奥教皇要年轻得多。然而他再也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开怀大笑,他凝视远方的目光也充满了忧虑,额头上的皱纹使他显得未老先衰。 画家若不是让他头戴教皇法冠,穿上带皱折的披肩,而是让他戴一顶软帽,那他一定会显得更胖。这画的似乎是一个人文主义者:精心描绘的两只手显然保养得很好,一只手还拿着放大镜…… 教皇的两个侄儿站在他的两侧,强烈的光线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使他们的面部特征显得格外刚强。这两个枢机主教都显然无比冷漠而又自命不凡。 曾多次摆姿势让拉斐尔画像的毕比印纳懂得每根线条的作用。他在猜测利奥教皇草图所蕴涵的深层意义,想像画图最终完成后的样子。 他想,工作室里的这三幅画很可能将同时完成。若真是这样,拉斐尔岂不太累了吗? 毕比印纳久久地凝视着画架上的《基督显圣容》。他一眼就看出画上患癫痫男孩的母亲是以伊姆别利娅为原型的,尽管并非一模一样。他觉得,拉斐尔用回忆和想像共同创造的这个形象融和了神与人的因素。 她充满了对于奇迹的期待,或许还看见了某种奇迹。她虔诚向上帝祷告: “主啊,怜悯我的儿子,他害癫痫时很苦。” 一想到《圣经·马太福音》里的这句话,客人们的愉快心情马上消散了。谁也无法打破《基督显圣容》注入其心中的肃静。大家都默不作声,观看旁边的草图:拉斐尔为使天界达到和谐,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高踞于天庭的耶稣摆脱了尘世的一切,连衣服都似乎是用光线织成的。 他的眼睛射出非人世的强烈光芒。人们无法忍受如此刺眼的光,惊恐地避到一旁,拜倒在山脚下。 画幅下部的浓重阴影造成了天界和地界的对立,人们的惶恐不安反映了他们内心所受到的巨大震动。母亲在呼唤,她的动作极富表现力。 父亲也似乎在对耶稣说:“我曾经领这孩子去找你的门徒,可是他们未能治好他的病。”这个患癫痫孩子的面孔,拉斐尔是从哪儿寻来的呢? 它是照谁的模样描绘下来的呢?这幅画才开始着色,只有母亲的形象已完全画好,其他还只勾出轮廓。山顶上则用非同寻常的技法画成神秘的阴暗调子,使天庭的柔和光辉成为可见的东西。当画家画完下面一部分,将15个心情激动的人安排停当时,这整幅作品将是什么样子呢? 客人们站在画幅面前,深受感动。这幅画无论是同教皇及其侄子的画像,还是同《披纱巾的女子》,都大不一样。画家在创作这一作品时,常常面颊发红,呼吸加快,太阳穴上血管里的血似乎就要迸射出来。他时而又陷入沉思,因一时找不到最完美的表现方式而深感痛苦。而当他解决了构图或是着色的某个难题时,他又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与平日的郁郁不乐判若两人。他勇敢而又坚毅地同几乎是超越人类能力的难题作斗争,他为此画付出的代价之高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 “他能达到米开朗琪罗那么高的成就吗?”毕比印纳寻思。他想起了教廷长廊上的许多传闻以及各个大师的拥护者们的争论。拉斐尔有朝一日会赶上米开朗琪罗吗?或者他正在从另一面攀登荣誉的顶峰,并且将伟大者中的伟大者抛在自己的身后? 在这一瞬间里,他们成了与普通观众不一样的人。如今,毕比印纳已不是当年那个忠实地追随美第奇枢机主教的青春少年,也不是意大利诸侯的宫廷诗人和轻薄的作曲家。他现在作为枢机主教,作为当今教皇最宠幸的高级僧侣,作为见多识广的艺术鉴赏家,深刻地意识到了拉斐尔这幅杰作以及拉斐尔本人的价值。大胡子伯爵卡斯季里奥涅,这个教廷礼仪的制定者和法官,这个知识渊博、才思敏捷的学者,呆呆地站立在这幅不可思议的巨作面前,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许只有村姑小姐玛利亚,才捕捉住了最重要的一点:不能按世俗的常规来评价这或许就要同她订婚的大师。 三人都不发一语,伫立在尚未完成的杰作面前。或许可以说这一类话:“如果是我,我会把坐在前面的使徒移到这儿……”或者:“这个男孩的父亲的脑袋是否画得稍大了一些?”或者:“跪在山脚下这个助祭为什么又画得这样小呢?”…… 拉斐尔希望他们发表自己的意见吗?或者,即使他本人也经常站在画前,不由自主地陶醉于它的魅力? 艺术和信仰在这儿结合在一起了:当他看着油画上尚未着色的空白时,内在的视觉已在补充那些尚未出现在画面上的东西,用强大的内心信仰来将形象补足。 很少观赏美术作品的玛利亚对绘画的感受,与毕比印纳和卡斯季里奥涅等行家不一样。她对于技法和细节不感兴趣,对她起作用的或许是整幅画的气氛和情感力量。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用手绢去擦。这难道是一种女人惯玩的小花样,想以此向未婚夫表明她对艺术有着深切的理解和感受吗?玛利亚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时她即使真的有话要说,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的这幅画镇住了她。由于在近处看不全这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画,她怀着一种略带惆怅的幸福感向屋子的另一角走去。这幅伟大作品的创造者难道就是她的未婚夫吗?他说话不多,笑容腼腆,严格遵从尊卑关系,绝口不谈生活琐事。 在客人参观画室的这段时间,在这整整几个钟头里,玛格丽特没有露面。拉斐尔没有提及她,客人们也不便询问。即使是玛利亚,当她面对《披纱巾的女子》而感到说不出的难受时,也只能把自己的嫉妒心深深地埋藏起来。任何不谨慎的言语和表情都可能使他永远失去这个天才的画家,虽然她对于真正获得他并不抱特别的希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三章 银行家的欲望 自从吉基上一次同玛格丽特谈话以来,已经过了不少时间。吉基同她父亲柳蒂见面的次数要频繁得多。有时是柳蒂主动去拜望大恩人,向他表示自己的衷心感谢。对于女儿同拉斐尔同居的事实,柳蒂已经妥协。 他知道拉斐尔会关心玛格丽特的前途。即使拉斐尔将她抛弃,她仍然可以找到一个体面的丈夫,因为她现在已经不缺嫁妆。报仇雪耻的话,柳蒂已经不再提了。他现在为自己能向教廷的卫队提供面包而感到满意。 瑞士籍的禁卫军也向他订购特制的圆柱形大甜面包。这一切他都得感谢吉基。 这一天,吉基又特意趁拉斐尔不在家的时候来看望玛格丽特。他发现,面包女郎变得文静,常常陷入思索之中。她的目光反映出,她的灵魂有如神秘的无底深渊。她从拉斐尔那儿学到了什么呢?她看得懂他的画吗?当她看到《基督显圣容》中伊姆别利娅栩栩如生的形象时,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当拉斐尔同玛利亚结婚之后,她会有什么样的处境呢? 吉基认识许多女人,可真心相爱的却很少。他感谢拉斐尔把伊姆别利娅画进其作品中。 然而吉基此时的兴趣不在画中人,而在于他面前的美人。玛格丽特今天穿着连衣裙,披着纱巾,非常漂亮,难怪拉斐尔会把她的这副模样画成油画。在描绘她的半的第一幅肖像中,玛格丽特的面部特征要画得更准确一些;而这幅《披纱巾的女子》,画中人的表情却显得神秘,并透露出一丝淡淡的愁绪。看来,拉斐尔在动笔之前,曾经认真研究过达·芬奇的《莫娜·丽莎》。 “你得帮助我,丽达。”吉基亲热地称呼她的小名。“别墅里的壁画该完成了,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您愿意吗?” 他见玛格丽特不吭声,继续说道: “你知道,丽达,我早该对教皇说:别墅已经装修好了。早该请圣上来为它祝福了。求求你,帮助我吧!我专门跪来求你,这显得有些奇怪,可是你是惟一能够催促拉斐尔最终完成别墅壁画的人。从开始着手到现在,你知道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 玛格丽特简直不敢相信,她已经同拉斐尔共同生活了六年,在一起度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她同他一起生活,但很难说已经了解了他。她读了许多东西,用来排遣他不在家时的愁绪。他为她请了好几个家庭教师,还照伊姆别利娅的建议让她学习拉丁文。伊姆别利娅的屋里放着许多书,还有纸张、乐谱和诗琴,她玛格丽特也要效法伊姆别利娅吗?她是面包师的女儿,可不是什么罗马艺妓!再说,她也不觉得学这些东西有什么乐趣:才翻了几页书,她就感到烦躁。她走进卧室,仔细打量自己在画上的样子。披纱越来越显得像是透明的;随着时光的流逝,画上的银灰色调子逐渐退去。她无意识地脱掉衣裙,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的肌体来。她真的很漂亮吗?她依然那么美吗?拉斐尔还是如同过去一样喜欢她吗?她回味着他为她画像时所说的那些话,回味着他脸上现出的幸福笑容…… 这一切都是她在看着吉基时想到的。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吉基显得苍老了许多。修剪过的胡须中冒出了许多银丝。但他依然是个引人注目的男子,依然有不少女人回首看他,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他是罗马的首富,尽管他的服饰一点儿也不华丽。 玛格丽特突然觉得,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如果他现在伸手来搂她,她该怎么办呢? 吉基也在努力抑制自己的。一分钟过去了,激情减退了。他喝了几口冰镇葡萄酒,微微定了定神。他这时猛然想起,他还有急事必须赶到教廷去,不能在这儿多逗留,于是说道: “你能不能劝拉斐尔到别墅来住两三个星期呢?你自然得同他一起来。你同他在一起,他才愿意工作。要是抓得紧,大概两个星期就可以全部完工了。劝他去吧,丽达,劝他离开波尔戈街区几天。别墅里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 说到这里,吉基取出一条挂着奇妙宝石的项链,递给玛格丽特: “啊,我差点忘了给你了!上面的这枚蛋白石,是我所接触过的最美的宝石。它来得很远,是从北方来的。你对它的来历感兴趣吗?这是卡斯季里奥涅伯爵送我的。他的祖上从一位匈牙利国王那儿得到,这位国王后来还当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说来有趣,朱里教皇去世后选举新教皇时,匈牙利枢机主教到罗马来时带的就是这种蛋白石。不过,他不是用它来拉选票,而是用来换取特殊服务……” “难道吉基也是想用这宝石为换取我的特殊服务吗?”玛格丽特不由这样想。她手里的蛋白石时而发白,时而闪耀出又红又蓝的光焰。由于受光角度不同,夜色浓淡有异,乃至于与不同的肤色搭配,它的色彩都会发生奇妙的变化。 “戴上这条蛋白石项链吧,丽达!” 当他用灵巧的手指在她的脖子上扣项链时,他心中重又燃起。 此时,他笑的样子就如同画图上丑陋而又贪淫的牧神法俄诺斯一样。 “别忘了我给你说的事,丽达!” 吉基像往常一样,急急忙忙地走了。 他或许是罗马最忙的人,总是在急着干什么,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他这次提出让拉斐尔搬到别墅去住的时机,可谓再适当不过。拉斐尔每天回来都累得精疲力尽,一动也不动地躺在玛格丽特身边,盯着天花板发呆。他的眼睛熬得通红,可又久久不能入睡。吃饭时心不在焉,还用面包片做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当他发现玛格丽特在看这些小玩艺时,不由笑了起来: “当个雕塑家真不是坏事,只是我还得从头学起。可是,向谁学呢? 难道向那个成天板着脸的米开朗琪罗吗?” 当他们挨着身子躺在床上时,玛格丽特说: “吉基来过,送了我一条项链。他想叫你搬到他的别墅去住,哪怕只是两个星期,好尽快结束剩下的工作。我也一起去。” 可是此时拉斐尔正在想那些不断催促他的事情。前几天,阿方索公爵通过其驻梵蒂冈的使臣向教皇告拉斐尔的状,说他早就请这位大师为其母亲画一幅圣母像,并且交付了定金。可是直到现在,只见到几幅素描,而老公爵夫人已经升天,再也看不见她朝思暮想的圣母像了。还有教廷内殿中最大的一个厅堂君士坦丁厅的壁画,也是由拉斐尔一个人负责。教皇要求,无论是题材还是构图,都不能同其他厅堂的壁画相类似。 说起来容易,教皇哪里知道其中的艰辛呢?盗掘和破坏文物的报告也不断送到拉斐尔的办公桌上。具体管理和保护文物的官员一个个收受贿赂,他拉斐尔一个人使劲有什么用,总不能请求教皇发道谕令把这些罪犯通通抓起来把手砍掉!还有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工程,因为经费缺乏,常常停下工来……还有许许多多因为碍不下面子而接受下来的订画。 这一切当中,不用说,拉斐尔操心最多也最感到烦恼的是梵蒂冈内殿的壁画。利奥教皇不知为什么也变得如同朱里教皇一样急不可耐,不断催他逼他,仍不考虑他要花多少时间、流多少汗水、费多少心思才能画成一幅最简单的草图;认为一切都轻而易举,不懂得每一次成功都要以上百次的失败为代价,不懂得画壁画同画油画的差别…… 当玛格丽特再次谈起吉基的建议时,拉斐尔的思绪似乎才回到屋里来。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自由,因而一听说要搬到别人家里去住就感到害怕。他凭什么一定要接受吉基的建议呢?那岂不是将他连同玛格丽特一起囚禁在别墅之中,如同参加教皇选举的枢机主教们被关在梵蒂冈高墙之内吗? 不过,他早晚都得在别墅里住几天,因为开始往墙上画之后就必须连续不断地工作,一鼓作气,不能作任何停顿,否则就有前功尽弃之虞,必须从头开始。 他曾答应吉基,要亲手为他画两幅壁画:墨丘利与普绪刻,维纳斯与朱庇特。这两幅画上的女性具有截然不同的特点:普绪刻是纯真的处女,而维纳斯则充满诱惑。他为这两幅壁画构思时,想到了玛格丽特。 的确,他既然已将伊姆别利娅画成梵蒂冈壁画上的古希腊女诗人萨福,为什么不让玛格丽特在吉基别墅的壁画上流芳百世呢?他为什么不让这个他过去钟情、现在热爱的女子永垂不朽呢?普绪刻与维纳斯,这岂不是同一个形象的两种面目吗? 这是一个雾气膝胧的白夜。拉斐尔透过自己闭上的眼睛看见了未来壁画的轮廓。 不久之前,他曾对枢机主教朱里奥慨叹:“在罗马城简直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儿。那些来给我摆姿势画像的女郎,都与阿佛洛狄忒从中诞生的塞浦路斯海浪不相称。” 朱里奥在对吉基谈起此事时说:“看来,大师是迫不得已才凭想像作画,然而幻想往往带有欺骗性。观看壁画者若是稍微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他所面对的不是活人的形象,不是活生生的肌体,而只不过是用色彩画出的石雕。” 说真的,拉斐尔为什么不到吉基的别墅去住两个星期呢?这也是一种旅行,一种对于幽静世界的漫游。他对于罗马郊外的那次旅行记忆犹新,那些断垣残壁、野草鲜花是多么美丽!而吉基的别墅也是在类似的荒地上冒出来的。现在它已经长定了,或者将会屹立到世界的末日! 当然,若是玛格丽特同他一起住在别墅里,他就没有好操心的了。 这吉基考虑得真周到。这别墅的主人将会严令:不准放任何人进去打扰他,除非是教皇派来的快马信使,或者是古物发掘现场的负责人来报告发现瑰宝的喜讯。总而言之,当他住在别墅期间,不得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休想进入别墅区。 玛格丽特是拉斐尔的心肝宝贝,又是他最喜欢的模特儿;既是普绪刻,又是维纳斯。只要他稍稍揭起被子,即使是在昏暗的夜色中,他也能看清她身上的一切美妙之处。在许多时候,他在观赏她时不是作为情人,而是作为画家,品评模特儿的画家。玛格丽特仍像当年那么漂亮吗? 还能像当初那样激发他的灵感吗?当他对她一见钟情,初次为她画像时,他轻松而又陶醉,忘却了时光的流逝,忘却了世界上的一切…… 黎明时醒来时,拉斐尔对玛格丽特说: “告诉吉基,我同意去。至于助手,目前只带小朱利奥去,其余的人得留在梵蒂冈工作。对他说,若不是你劝我,我是不会去的。我们后天去。” 拉斐尔到梵蒂冈去之后不久,玛格丽特也到了吉基的银行大楼。她刚一进门,吉基的老管家科尔涅里乌斯就问她:“你怎么没有戴蛋白石项链?” 原来他也知道吉基送她项链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用“你”字称呼她呢?是出于长者对晚辈的关心和爱护,还是出于对她的鄙视呢? 接待室里坐着几个衣冠楚楚的富豪,他们都在等待吉基的接见。 一个身穿皮毛镶边披风的中年人从吉基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旁若无人地向门边走去。 科尔涅里乌斯向玛格丽特点点头,将她领到办公室门前。将门推开后,让她进去,自己却退了出来。 等候接见的人们见这个美貌的女孩子抢先去见主人,不由会心地互相眨眨眼睛:这定是银行家的情妇,否则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办公室里除了吉基之外,就只有一个手握鹅毛笔,随时准备记录的录事。他见玛格丽特进来,顿时被她的美貌慑住了,张大嘴巴,愣在那里。吉基干咳了一声,他才惊醒过来,赶紧去捕捉主人的眼色。他一经明白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马上就退了出去。 “我们同意到别墅去。”玛格丽特说。 单是“我们”这两个字即已告诉吉基,玛格丽特永远也不会属于他。 如果她不是完完全全地连精神带都属于拉斐尔,她就不会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了。可是,若是他下定决心,非要把这面包女郎从拉斐尔手里夺走不可呢?要知道,他是盐业大王、明矾公爵、金元皇帝,没有什么他办不到的事! “如果……”吉基刚开口,玛格丽特即已明白他想说什么。 “如果拉斐尔有朝一日离开我,我也不会来麻烦您。我不需要什么嫁妆。对我来说,再多的钱也比不上拉斐尔。”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又劝他住到别墅去呢?” “如果当初您不到我们在圣多罗泰街的家里来,如果您当时没有领他来,或许是另一种情况。可是,可是现在,我已经同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他还要把我画进您别墅的壁画中,画成女神,画成女妖。这都是他告诉我的,因为我从未进过您的别墅。我只知道,伊姆别利娅生前曾希望住在里边。即使是今天,这座别墅仍然属于她。我相信她虽然死了,但她的灵魂愿意在这别墅里安息。” 在回家的路上,玛格丽特想,当她同拉斐尔一起住进吉基的别墅之后,将在那里解开腰带,脱去衣裳,一丝不挂地出现在拉斐尔的面前。 而她的身子将既是从未被男性碰过的处女之躯,又同时是风情万种的维纳斯的妖娆。那时,只有小朱利奥可以进来,发表自以为是的议论。 作为拉斐尔的助手,作为画家,他有权观看她的,有权说:“先生,我看大腿之间的线可以画得稍微细一些,而左乳的颜色可以画得深一些……” 画家是没有的,至少在进入创作状态时没有的,更何况他们画的是壁画。一拿起画笔,就得赶紧画,因为不等天黑,墙壁表层的泥灰就会干透;若不抓紧时间画完,第二天就得从头开始。 毕比印纳从法国回来了。待其他枢机主教离去之后,他在教皇那里待了一会儿。教皇与他虽是莫逆之交,但现在已不可能像当年那样随意开玩笑了。毕比印纳对教皇说的第一句话是: “庄稼汉们闹大乱子了,圣上。” “你说的是法国吗?” “还有日尔曼。” 毕比印纳向利奥教皇报告了欧洲各国农民闹事、马丁·路德的“异端邪说”泛滥的情况。 “法兰西斯国王要钱花,就去压榨封建主,于是封建主压榨管家,管家压榨农奴。在皮卡狄亚和兰格多克,甚至将人活活烧死,或者砍头去足。真是惨不忍睹!” “意大利的情况想必会好一些吗?” “情况最好的是威尼斯,最糟的是那不勒斯。” “我们这儿的情况如何呢?依你看。 “涌到罗马来的饥民太多了,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城市挤破的。” “是啊!每天都有人来要钱,好像是我们欠了他们的债!匈牙利人说,如果我们再不提供经费,他们就再也抵挡不住土耳其的进攻。拉斐尔也多次报告,由于经费不足,圣彼得大教堂工程进展缓慢,经常停工待料。收到的税款很少,许多地方甚至借故不交。” “好在吉基一直在帮助我们。” “他也对我们允许费拉拉公爵开办盐场有怨言。他说,我们应当对这位狂妄的公爵宣战。什么狂妄?无非是侵犯了他的利益,破坏了他对食盐的独霸。”说到这里,教皇不禁叹了一口气,“若是伊姆别利娅还活着,她或许会为吉基出些好主意。” 毕比印纳赶紧附和:“她是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女人。她死了,罗马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当得起‘最出色的交际花’的称号了。” “你去找吉基谈一下,看他能不能对教廷多提供些帮助。” “现在他满脑子装的都是他的别墅。它很快就要完工,然后就是落成典礼。” “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大有关系,圣上!”毕比印纳几乎忘却尊卑界限,直呼起教皇的名字来。“别墅还在修建之时,圣上即已同意驾临为之祝福。” “得花不少钱吧?” “我们不在乎这几个钱,吉基更不会吝啬。只要圣上去参加他的别墅落成典礼,说几句好听的话,并且把枢机主教们全都带去,给他撑撑门面,他会感激您的,会知道如何报答的。再说,还可以好好看一下他别墅里的壁画。那也是拉斐尔画的,不过题材与梵蒂冈的壁画大不一样,有不少美人……” “我们欠了吉基多少钱?” “我也记不准,不过您不用操心。我们的托尔法明矾矿是个真正的宝藏,下一次还可以用它作抵押再借5万金币。” “你对他谈过此事吗?” “提到过,只是还没有谈具体条件。” “该认真谈判了。我们急着用钱。” 我想等圣上先为他的别墅祝福之后再谈。吉基把这看得很重。” “他别墅里的壁画真画得很好吗?” “他已经有十天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了。圣上想必记得,你已同意拉斐尔两周之内不来梵蒂冈。现在拉斐尔就住在吉基的别墅里,白天画画,晚上——” “点着火炬继续画吗?” “不,他晚上是陪姑娘玩。这就是那个为瑞士籍近卫军烤面包的柳蒂的女儿,人称面包女郎。拉斐尔直接把她画在别墅的壁画中。” “这吉基的金钱比我的谕令还管用,拉斐尔居然撒下梵蒂冈的工作去为他效劳。” 是圣上同意拉斐尔去的,再说……” “别啰嗦了,我知道。”教皇像是突然想起一样事,问道:“你侄女的婚事如何,毕比印纳?” “进展不大。待吉基别墅的事弄完之后,若是方便,请您对拉斐尔暗示一下。玛利亚不小了,她等着拉斐尔,整个世界都在等着他。圣上您,圣彼得大教堂,梵蒂冈内殿,还有古罗马废墟,都在等着他!圣上,你能否在吉基的别墅祝福仪式上顺便提一下玛利亚呢?” “你侄女已经等了多久?” “恐怕有4年多了,都是那个面包女郎害的。她现在把拉斐尔拖进吉基的别墅,要他把她的画在壁画上。” “怎么,吉基答应为此付钱给她吗?” “这女孩子宣称,她一个子儿也不要。这是吉基的管家告诉我的。” “你是说可以从吉基那儿借到7万吗?” “不,是5万,圣上。我可以开始同他谈判了吗?” “你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累了……” 在给学者朋友卡斯季里奥涅的信中,拉斐尔写道: “在罗马很难找到理想的模特儿。为了画一个绝妙的美人,我必须观察一群。由于缺少活生生的模特儿,我不得不按我心中的想像来描绘。” 他站在这令人想起古希腊审美标准的壁画前。为了创作这幅壁画,他不得不选取第一个模特儿的手,第二个模特儿的头发,第三个的胸脯。 凡是能看到这幅壁画的人,都将为这画在墙上有如自然奇迹的人体惊叹不已。因为这样的人体在现实中永不存在,似乎是他对于自己所见过的千姿百态女人的回忆。伽拉忒亚站在海贝船上,两只海豚正用力将海贝船往前拉。在冉冉升起的海雾之中,轻风吹拂着她美丽的肌体。尽管她被画成半,但依然显得纯洁无瑕,她本身即是青春和美的化身。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理想化的形象,毕竟缺少生命震荡和女性特有的柔情。 伽拉忒亚是否有真实的原型呢?拉斐尔站在他所创造的这形象面前,而这形象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作为许多女性的特征的集中体现,伽拉忒亚并不能唤起他的任何激情。她在海浪上掠过,却又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弧窗的三角形周围系用花果图形装饰,拉斐尔将在中间描绘爱神阿摩尔和灵魂女神普绪刻的神话。离最终完成草图和让普绪刻具有他所心爱的那个女人的肌体,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按照吉基的吩咐,安排给玛格丽特住的是一间名叫科隆纳厅的屋子。里面的壁画是佩鲁齐画的。吉基叫在这里安放家具,并把这些家具全部送给面包女郎。于是,她成了这个幻想世界中的第一个客人。壁画中的柱廊似乎消除了现实和幻想的界限。 拉斐尔放轻脚步,免得惊动玛格丽特。她的目光正在壁画的建筑迷宫中漫游。她从各个角度打量这间宽敞的屋子,每个角度都能为她提供新的景观。她身穿天蓝色的连衣裙,里面透出金黄色的丝绸内衣。她懂得一切都应互相协调。如果拉斐尔觉得色彩搭配不和谐,感到刺眼,他马上就会败了兴致,不说一句话就离去。 而现在他铺开早已准备好的画纸,从腰间抽出绘画工具,开始画起画来。 他非常轻松地拿起炭精,他的面孔在照进屋来的阳光下显得像是透明的。他工作时既不摆什么架式,也不发什么议论,并没有显出人们常说的什么激情或者迷醉状态。 玛格丽特明白,她现在该脱衣裳了。转瞬之间,她就成了一丝不挂的伽拉忒亚。这个现实的、充满生命活力的人,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佩鲁齐描绘的建筑迷宫中活跃起来。她明白,若是她动作迟缓,若是她的姿势和形态不是按照拉斐尔的要求而是只凭自己的直觉,顶多过一个星期拉斐尔就会把她打发走。然而,他们却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互相都没有感到厌倦…… 突然,拉斐尔把刚才画的素描撕碎了——他感到不满意。迟疑片刻之后,他对着身子站在他面前的玛格丽特说: “把头发散开,从后面轻轻系住!” 当面包女郎把秀发解开后,他重又开始画起来。 她的右半边身子微微向前倾斜,而左肩被阴影覆盖着。半拱和下面的花带装饰形成了一个自然的画框。斗拱刚好掩住玛格丽特大腿之间的地方。胸脯、臀部、肩背、腰部柔和的弧线以及阴影罩着的小腹下面…… 躯干部分已经画好了。 现在该画面部了。它既不是想像也不是回忆的产物,它同成千上万人的面孔都不一样。她的眼神里蕴含着多少活力!充满神秘色彩的维纳斯的目光打量着那好奇的老头儿,淫荡的色鬼——众神之父,永不收心的朱庇特。这目光是维纳斯面部最重要的东西,在它的后面隐藏着奥林匹斯的欢乐的白昼以及男女神祇们秘密结合的漫漫长夜。 这正是吉基所期望的:在弧窗的壁画中展现面包女郎的之美。 吉基难道是法力无边的大师吗?他洞察人心的能力胜过了诗人乃至于圣上!他将玛格丽特诱出了波尔戈街区的住房,他知道她和拉斐尔已对那里的单调生活厌烦透顶。他向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在黄昏时分漫步的美丽花园,提供了一个由建筑师佩鲁齐的壁画中的圆柱所扩展成的无限空间。而现在,画家同他的情人兼模特儿在这幻想的空间里活动,重新焕发青春,甚至像是再次复活一样,共同完成他吉基所希望欣赏和拥有的壁画。 普施爱情的维纳斯与端庄纯洁的普绪刻。两幅壁画描绘的是同一个人的面孔,同一个人的肌体。虽然他们的笑容不一样,但都是玛格丽特的笑容。这笑容今天依然属于拉斐尔,可是明天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四章 别墅庆典 从台伯河上蔓延过来的雾气越来越浓,吉基别墅的花园、喷泉和大理石墙笼罩在朦胧夜色之中。火炬的光焰在同十一月的阴暗搏斗,远处传来赶骡人和搬运工们嘶哑的叫喊声。 教皇利奥十世将由若干枢机主教陪同,从梵蒂冈来到这里。一些枢机主教同教皇一道启程,另一些从自己的府邸赶到圣天使城堡附近去会合,还有一些则单独到这儿来。除了教皇之外,有12名枢机主教接受了参加吉基别墅落成典礼的邀请。 主人很迷信,可是迷信的方式很奇特。“13”这个世人认为不吉利的数字不仅没有吓倒他,反而同他生活中的许多成就相联系。因此,他将别墅落成庆典专门定在11月13日这一天。不知是深信他福星高照,还是出于对他苦心的体谅,教皇也乐于在这个日子来为他的别墅祝福。 当然,吉基并没有向包括教皇在内的所有人透露这一天就是他的生日,也从未对人张扬他的故乡锡耶拿授予他“杰出人物”的称号,而土耳其苏丹则赐给他“基督教世界大富豪”的美誉。 主人回身走进宽敞的回廊。他发现,由于烛光不够亮,回廊顶上的画图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一些地方更因烛光闪烁不定,显得很难看。 他立即将管家叫来,吩咐多加灯盏,点上火炬,务必要使别墅内外灯火辉煌,如同白昼。 离贵宾到来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吉基沿着后面的楼梯爬到早已移往顶层的拉斐尔工作室去,检查一切是否准备就绪。 他在去敲拉斐尔的房门之前,不由想到,他同这位乌尔比诺来的绘画大师还有许多尚待了结的问题。当代画家中未必有谁能将伽拉忒亚的故事画得更美妙,可是这位画家却未免太过耽于幻想,脱离现实。对于他来说,既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绘画法度,也不存在不可变更的期限。别墅的壁画绘制工作,他已经拖了许多年!当然,这并不是由于他懒惰;恰恰相反,是由于他过于勤奋,过于认真:他在美化吉基别墅的同时,还要继续在梵蒂冈内殿工作,还要处理各种各样与文物保护有关的麻烦事,还要照管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这些才是他的主要任务!除此之外,他还在家里创作他最喜欢的作品,以及他虽然不那么喜欢,但又碍不过面子,不得不为朋友和熟人完成他们所订购的画。 为了让拉斐尔及早完成别墅的壁画,吉基可谓煞费苦心。他知道这位大师的脾气,直接催促不仅不会推动工作的进展,还有可能把大师弄恼,一连几天停下不干。增加报酬也不管用。如今拉斐尔已不是到佛罗伦萨谋生的那个外乡画师:只要给钱,什么画都愿意给你画,决不超过谈好的期限一天。现在他只在高兴的时候才画,在有灵感的时候才画! 如何才能令他高兴呢?吉基送给了他一只精美的银杯,一件古代的手工艺术珍品。拉斐尔高兴地收下了,不住地表示感谢。可是他的助手们却说:“大师只要画笔一挥,就比十只这样的破杯子值钱!”为了不让这些助手帮倒忙,吉基不得不对他们装笑脸,经常给他们小钱花。 拉斐尔一向注重仪表,只是最近因为日夜加班加点,胡子也没顾上刮,显得苍老了许多。直到这天早上吉基提醒他,他才让理发师来给自己理发修面。众所周知,教皇利奥不知是天生胡须稀少,还是他不喜欢大胡子,他从不蓄须,也不准梵蒂冈的其他神职人员蓄须,虽然他的圣谕中并未对此提出明确要求,而仅仅是说:“依照传统,威尼斯的枢机主教可以蓄须。”威尼斯人之所以享有这个特权,是由于这个城邦从来不服从梵蒂冈的管辖。前任教皇虽凭借武力将其占领,但当地的贵族、富豪乃至于平民,随时都有反叛的可能。利奥教皇想以此特殊恩典让枢机主教帮助他安抚这多事之邦,而不是火上加油。 乖巧的吉基虽说是银行家、商人,而不是僧侣,他为了表示效忠新教皇,忍痛割去了前两任教皇时代一直蓄着的美须。 他不仅在胡须问题上迎合教皇的喜好,在婚姻上也接受了教皇的要求,决定娶出身破落贵族的女子法兰切斯卡为妻。 吉基是一个一天也离不开女人的人,伊姆别利娅死后不久,他即开始与法兰切斯卡姘居。法兰切斯卡虽说长得不如伊姆别利娅漂亮,但是举止庄重,具有大家风范,除了吉基之外,不同任何男人来往。更重要的是,她为吉基生了几个儿子,彻底解除了他的无后之忧。为了报答圣上的恩典,他让一个儿子拜教皇为义父。虽然严格说起来,这孩子仍然属于私生子,教皇还是高高兴兴地认了这个义子,从此以后不再担心经费不足了。他今天破例前来为吉基的私人别墅祝福,而且还带领现在梵蒂冈的全部枢机主教一起来,充分显示了他决不鄙视金钱的超然态度。 吉基敲了敲拉斐尔的门。门开处,一股寒气向他袭来。由于屋里到处放着素描、草图、画布和颜料等易燃之物,拉斐尔不准生火。 由于长期相处惯了,吉基和拉斐尔之间免去许多客套。他进屋来时没有同拉斐尔打招呼,以免分散后者的注意力。拉斐尔也没有站起身来欢迎他,继续专注地欣赏一件艺术品。 屋里虽然又点蜡烛,又亮壁灯,依然显得十分昏暗。在乱放在地上的草图中,吉基注意到了一个半跪女子的画像:她的侧影同伊姆别利娅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这并不是为他的别墅壁画所准备的草图,而是为教皇的弟弟朱里奥枢机主教预订的《基督显圣容》圣堂画所挑选的画稿。 自从伊姆别利娅死后,吉基每年8月15日都要到泽里亚小圣格列高利教堂去为她做弥撒,每次都要颂念刻在大理石上的碑铭:“伊姆别利娅在此处安息,她是与她的名字相称的罗马艺妓,她的美色举世无双。” 伊姆别利娅这名字是谁取的呢?难道她从小就懂得自己的名字含有“女皇”的意思吗? 伊姆别利娅的肉身早已腐烂,可是她在草图上却是永远年轻,风姿绰约。吉基举起蜡烛,凑近去看。烛光驱走了映在女人脸上的斑斑点点的影子。她的发髻形若皇冠,浓密而又沉重;形体只勾画出基本轮廓。 她屈着一条腿,宽大的衣衫自然下坠,露出了她的左肩…… 不久之后,吉基又在屋角里发现一小张草图。这上面的人全都一丝不挂,其中的一个女人显然还未画出面孔,但从其体型,吉基一眼就认出是伊姆别利娅。只不过画中人显得比较结实、健壮,不像伊姆别利娅那样婀娜多姿。 “拉斐尔画成这个样子,”吉基寻思,“是因为他从未见过伊姆别利娅的,还是故意如此处理,以掩盖他欣赏和描绘她的事实呢? 他是什么时候给她画像的呢?是在什么地方?当时是否还有其他人,比如说侍女或者拉斐尔的助手在场?” 此时,又有一幅素描映入吉基的眼帘。这是一幅用银销钉勾画的侧影,伊姆别利娅的侧影…… 报告教皇御驾到来的号声越吹越近。“谁也不知道这一切全是为了纪念伊姆别利娅。”吉基在心中默念。“无论是教皇,还是可怜的法兰切斯卡!” 朱里教皇在世之日,吉基一点儿也不害怕他。这位教皇频频发动战争,流放官吏,摧毁城堡,从意大利的土地上随意抹去了许多城邦和公园。他对待吉基的态度与对待城邦元老和佣兵队长们不同。他知道金钱的作用和势力。不过,他从不为自己的私利或狂热的激情乱花一分钱。 一切与金钱有关之事他都要放在良心的天平上称量,时时刻刻都注意维护自己的名誉和教廷的声誉。为了奖赏吉基对于梵蒂冈的财政支持,教皇还特许吉基使用他的姓氏罗维勒及其纹章 。 至于当今教皇利奥,则要难于侍候一些。此人是贪得无厌的美第奇家族的嫡系后代,是专横残暴和世俗的囚徒。他喜爱美丽的猎场,渴望稀罕的宝石;看见古希腊的文物和手稿时会激动得全身发抖,巴不得马上据为己有。不过,他的任何兴趣都不持久,当他玩厌了珍宝之后,不管它们多么贵重,都会凭着一时心血来潮赏给某个侍从,而这些侍从说不定哪天也会突然从受宠变成遭厌。 不过,利奥最令人害怕也最折磨他自己的是那种无尽无了的疑心病。他对下属们的任何心态变化都会产生敏锐的反应。他肥厚的眼皮经常半睁半闭,可是暗中却密切监视每个人的细小动作和眼神。 令吉基惊诧的是,他曾经效劳过的三个教皇,无论是暴虐的亚历山大、盛气凌人的朱里,还是阴险的利奥,都不像他——拉斐尔这样难于理解。 在许多人的眼里,拉斐尔无非是个画匠,并不特别有教养;从孩提时代就只同线条和色彩打交道,不停地画素描、草图和油画。他没有亚历山大和朱里教皇那种征服别人领土的野心,也不像人文主义学者们那样尽力收藏文物和图书。他对于典雅的拉丁文仅仅一知半解,连最简单的文章也难以读通。 可是,他提笔一画便能创造奇迹,微微一笑便能解除敌视者的武装。 意大利各地的王公贵族争相收买他的助手和徒弟,只求买到他的一幅圣母像或者一张素描,枢机主教们以请得他绘制壁画为荣,连教皇本人当面也要奉承他几句,尽管背后对他不无微词。从未有人听说过拉斐尔折腰求人,从未有人听见他骂过助手,从未有人见到他衣冠不整。他的大门总是向众人开放,任何一个意大利画家遇到困难时都可企望得到他的帮助。 与此同时,吉基也感到拉斐尔身上有某种凛然难犯的特质。这种特质表明他是那种作了几十年准备要去干非凡事业的有心人。或许,他有朝一日会发起狂来,把他所画的所有圣母像撕得粉碎,突然画起魔鬼的像来,而这些魔鬼将把利奥十世的所谓黄金时代闹得天翻地覆…… 此时,拉斐尔正在仔细端详一块古代石雕碎片。他像突然发现了吉基一样,激动地说: “这是石匠们在清理喷泉周围的花园时发现的。从铭文看来,这是罗马共和时代的文物。不用说,如同不朽之城的绝大多数珍宝一样,它是属于阁下的。” 然而,吉基对这破石块却不感兴趣:这样的东西在罗马遍地皆是,只配用来打地基和烧石灰。 他更感兴趣的是手上拿的那张浅绿底色的素描,上面勾画的是伊姆别利娅的肖像。 “这是你当时对着她写生的?还是凭记忆画的?” 于是,他们谈起了那个在六年前死去的艺妓…… 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号角声越来越近,远处的两队火炬已会合成一条大龙,缓缓向别墅方向移动过来。仆人们按照管家的吩咐点亮了别墅周围悬挂的马灯,由身穿整齐制服的标致少年组成的仪仗队在大门口一字排开。 吉基一言不发地将他手里的素描放在拉斐尔面前的桌子上。大师会意地拿起一支铅笔,以流利的字体在上面签写了自己的名字,并特意在前面加上了“乌尔比诺人”这几个字。 忽然之间,别墅正面的墙壁被火炬照亮了。有心的人注意到,大门顶上装饰的不是前任教皇朱里的罗维勒家族的族徽,而是当今教皇利奥的美第奇家族的族徽。 “一切都是按照伊姆别利娅的意愿安排的,拉斐尔。”临别时,吉基对拉斐尔说。“今天的晚宴是用来纪念她的。” 拉斐尔不明白,吉基为什么要对他强调这一点。 吉基匆匆走到别墅大门口恭候教皇和各位高级僧侣。待贵宾队伍到来之时,他冒着濛濛细雨,跪在门口的紫红地毯上,向刚从宝舆中走出的教皇表示欢迎。在音乐的伴奏下,身躯臃肿、动作迟缓的教皇走上前来为吉基祝福,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入别墅大门。 吉基首先恭请教皇参观敞廊。教皇接过侍从呈上的双层近视眼镜,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在海中女神伽拉忒亚的娇躯上。她身材窈窕,长着一头浅黄色的秀发,坐在两只海豚拉的大贝壳里迎风向前移动。她身边围着一群千奇百怪的海怪和美艳无比的海妖,而天上则是几个将爱情之箭搭在弓上的小爱神。 接着,教皇的目光又落在画有《诸神会议》的玻璃拱顶上。一切都是象征,一切都是神话,一切都是游戏。这岂不是在讥刺神王朱庇特的轻浮吗? 这只不过是匆匆一瞥的最初印象。教皇的目光企图捕捉画图的深层涵义。为了看清拱顶上的画图,他一手扶住法冠,扬起头来。他是这一代美第奇家族中惟一精通艺术的人,此刻陶醉于拉斐尔所创造的奇妙境界之中。 在两扇窗户之间的狭窄斗拱中,拉斐尔画了一幅《维纳斯与朱庇特》。爱情女神维纳斯赤身,无比美丽,令人迷醉;而她那头发已经花白但却精力旺盛的父亲却无视之禁,色迷迷地凝望着她。她的秀发本来挽成髻子,可是被风吹散开一绺,更是增添了她的妩媚。不过,最令教皇着迷的是维纳斯的娇容。这位见多识广的审美专家的目光透过画图看见了活生生的模特儿! 利奥猛然想起,在这之前的某一天,典仪大臣格拉西斯对他说,拉斐尔把他的情妇面包女郎带进了吉基的别墅。那么,壁画上的这个维纳斯,还有伽拉忒亚,还有普绪刻,还有那许许多多姣艳的女妖,岂不都是以面包女郎为模特儿画成的吗?尽管拉斐尔常常抱怨:“在罗马很难找到理想的模特儿。”但是,吉基壁画上的这些美人,的或半裸的,绝不是他想像的产物,而是以有血有肉的模特儿为基础,它们或多或少都反映了面包女郎玛格丽特的特点。 利奥教皇记得,当他还是枢机主教之时,毕比印纳就曾让他看过这幅《维纳斯与朱庇特》的画稿。当时,画上维纳斯神秘而又美艳的面容,它所透露出的媚人情怀,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现在,这副笑眯眯的面孔又从斗拱上俯视着他。不,拉斐尔的这个妖精决不是凭想像画出来的! 玛格丽特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面包女郎是被硬拖进别墅里来的:一天深夜,她被一乘戒备森严的轿子抬进吉基的别墅,从此被软禁在这里,失去了人身自由。 不久之后,格拉西斯即查明这纯属谣传。因为吉基的花工和守门人亲眼见到,所谓的女俘自由自在地在园中散步,有时还撒娇似地坐在喷泉下的大理石雕贝壳中,让拉斐尔给她画像。 利奥教皇感兴趣的是,面包女郎,即伽拉忒亚和维纳斯的模特儿,此刻是否还藏在这别墅的屋子里?他可以通过画图想像她的娇容,但这与亲眼欣赏佳人,毕竟大不一样。 他现在正面对着维纳斯。画中人使人陶醉的笑容和秀发的轻轻颤动,她身上的每一根优美的线条,似乎都在令教皇焕发青春。 拉斐尔在吉基的别墅里作画同在梵蒂冈内殿作画,心情不大一样。 在梵蒂冈,他时刻都处于紧张状态,时刻都得谨小慎微,惟恐出现某种亵渎宗教或者冒犯权势人物的嫌疑。在那种情况下,他无法驰骋自己的想像和才情,只好强迫自己成为惟命是从的工具。在朱里教皇时代,他被这位反复无常的教皇折磨得几乎发疯。而如今的利奥教皇虽然难于显现怒容,但这比狂吼乱叫还要可怕。按照他的旨意,一切描绘历代利奥教皇的画图,都得以他本人为模特儿;他的所有亲信,都得在壁画上以各种身分占有一席之地,包括那些阿谀奉承和卑鄙无耻之徒。拉斐尔本来痛恨这一类人,如今却要违心地去描绘,甚至于美化他们,其内心痛苦可想而知。 只有在吉基的别墅中,拉斐尔才能摆脱上述压力,才能高兴画什么就画什么,高兴怎么画就怎么画。因为吉基对于绘画的内容并不重视,对其形式和手法更不关心。作为商人,他深知只要是拉斐尔的作品就是一种荣誉,一种奖励,一种身价,一种无可比拟的财富。这笔财富传诸后代,比他的任何财产都可能值钱得多。他存在银行里的钱可能贬值,他的明矾矿可能开尽,他航行在大海上的船队可能覆没,而别墅里的这些壁画,拉斐尔创作的壁画却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增值。即使古罗马的烂石块如今也开始变成宝贝,而拉斐尔的作品却不是什么破砖烂石,而是举世公认的艺术杰作。 利奥此时不免以自己身为教皇而感到遗憾。为了获得这份尊荣,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失去了世俗的享受,失去了修建私人别墅的可能,因而也就失去了像吉基这样让拉斐尔为自己装饰宫殿的权利。梵蒂冈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即使他是上帝在人世的全权代表,是教皇国的最高首脑。 他忘情地欣赏着吉基别墅里色彩绚丽的壁画,欣赏着壁画中呼之欲出的美女,欣赏着凯旋归来的伽拉忒亚,欣赏着风情万种的维纳斯,欣赏着羞涩地遮掩如花胸乳的普绪刻……他一边欣赏,一边寻思:这一些神话人物哪一个更像面包女郎呢?拉斐尔为什么要把他的情人画在这壁画上呢?这仅仅是为了炫耀她的美色,还是为了使她本人、使他对她的柔情蜜意永垂不朽呢? 对于面包女郎,对于拉斐尔与她的关系,吉基显然最为知情。然而利奥以教皇之尊,毕竟不便于向他打听美人及其与情夫的。他期待着面包女郎出现,虽然明知这不合情理,因为像玛格丽特这种平民女子,即使是教廷画家的情人,是无权拜见至高无上的教皇的。不要说她,连吉基的未婚妻法兰切斯卡也没有这种权利,尽管吉基与她正式结婚的决定是教皇本人促成的。 客人们在欣赏壁画之时,都希望见到画家本人,尤其是那些专门从外国赶来参加这一盛典的枢机主教。他们显然久闻拉斐尔的大名,但对其情况却一无所知。 拉斐尔在最适当的时刻出现了。他容光焕发,显得很年轻,头上一根白发也没有。他走到教皇面前,跪下一条腿,对教皇行吻手礼,大家的目光都注意到,他的嘴唇轻轻地贴在教皇所戴的绿宝石戒指上。教皇祝福他,并且称赞了壁画,当然,这不是讨论伽拉忒亚和维纳斯的时候。 对于主人来说,还有隆重的别墅祝福仪式;而客人急切等待的,则是无比丰盛的晚宴。 枢机主教毕比印纳始终跟在教皇身边,他是名符其实的“教皇的影子”,尽管他的魁伟身材和英俊长相把肥胖而又略显浮肿的教皇衬托得过于丑陋。 毕比印纳此刻在想的是,吉基别墅的壁画有哪些地方不如他浴室里的装饰画。他利用教皇的宠臣和拉斐尔朋友的双重身份,让拉斐尔破例先完成了他豪华浴室里的几幅壁画。而在这之前,拉斐尔还为他绘制了几幅精美的肖像。由于他这些浴室壁画一直秘不示人,难免引出种种流言蜚语。这也难怪,因为单是这些壁画的题目就足以使好管闲事者对毕比印纳的宗教虔诚性表示怀疑:它们是《维纳斯出世》、《维纳斯与阿摩尔》以及《从脚上拔刺的维纳斯》等等。当然,也有人为他辩护:他不是寻常的高级僧侣,而是多才多艺的人文主义者、诗人和戏剧家、音乐家;再说,只要心诚,不要说美女的画像,即使是魔鬼本身也不能动摇其对于上帝的信仰。 现在,当人们看到拉斐尔走上前来问候毕比印纳时,不由想起这画家本来已是毕比印纳公认的未来侄女婿,可是他为什么迟迟不与玛利亚订婚呢?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结婚呢?要知道拉斐尔此时已是35岁,玛利亚更已成了老姑娘。拉斐尔还在犹豫什么呢?还在等待什么呢? 教皇的弄臣马利亚诺法师有一天见到拉斐尔,一言不发,只是用指头在他头顶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扬长而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众所周知,马利亚诺本来是个理发匠,只是因为给当今教皇理发和割治其来历可疑的脓疱疮有功,受封为教廷特别修士,成为教皇宠爱的弄臣。 他在拉斐尔头上画圈的动作必然含有深意。难道这是暗示教皇将赏给拉斐尔一顶枢机主教法冠? 虽然许多出身名门贵族的枢机主教不屑于与拉斐尔为伍,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他有希望获得这一荣耀的教职兼官位。且不说前任教皇就有这个意思,就在当今教皇登基以来,拉斐尔的功绩也灿然可观:梵蒂冈第三个内殿的壁画即将完成,圣彼得大教堂的工程进度加快,教皇及其两个侄子的画像业已完成……由此看来,难道拉斐尔是希望在当上枢机主教之后才与马利亚订婚吗?那么,结婚又会拖到何时呢?马利亚已经苦等了五年,还要无限期地等下去吗?…… 客人们在餐桌旁各就各位之后,一队仆役端着银盘出现了。桌上摆了几只美丽孔雀模型,如同古罗马皇帝尼禄的豪华宴会一样。典仪大臣格拉西斯用拉丁语一一报告佳肴的名称,不断引起众人的欢呼。吉基将教皇安排在一个特别的位置上,使他随时可以打量每一个在座者的动作和表情。 而吉基本人却没有落坐。他恭立在教皇的身后,亲自为其更换杯盘,以示特别的尊重。这使在坐的枢机主教们感到分外的满足:吉基虽然腰缠万贯,但毕竟因出身低微而不能同他们相比,即使教皇把自己的姓氏赐给了他!同时,他们也为这暴发户商人将他们同教皇区分得过于清楚而略感不快;吉基是用水晶玻璃杯给教皇斟一般人喝不起的陈年弗拉斯卡蒂葡萄酒,而其他人是用银杯子喝法隆酒。 在餐桌旁品尝美味佳肴的全是男子,而拱顶和壁画上的女性却在不断诱惑他们。在他们醉醺醺的眼睛里,壁画上的美女全都活了起来,似乎在对他们送媚眼,似乎在无声地呼唤他们,维纳斯对毕比印纳,伽拉忒亚对本波。 “死人不会衰老。”教皇一边寻思,一边观看拉斐尔用银销钉绘制的伊姆别利亚速写像。教皇见过这个女人,因而他每天经过梵蒂冈的壁画《帕尔纳斯山》时,总要多看上面的萨福几眼。这艺妓去世时,他还叫毕比印纳去转致他的祝福,虽然他从来不是她的情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五章 重病 这天早上,小朱利奥在拉斐尔家门口等候击剑教官。朱利奥对他说,大师偶感不适,今天不去练剑了。 拉斐尔显然是在古代剧场发掘现场待久了而感冒的。那里湿气太重,上来时又满身大汗,出来后又受早春的风雨猛袭,于是就病倒了。 助手和学徒们早就为拉斐尔的身体状况担心,他承担的任务实在太重了。他每接受一次订画,都准备全身心地投入。他本该效法其他有经验的大师。比如,布拉曼特自从成了教皇的总建筑师,就再也不画画了。 而米开朗琪罗想工作时就工作,不想工作时谁也不能勉强他。拉斐尔活得实在太累了。 大家都注意到拉斐尔一天天消瘦,变得忧心冲忡,很少进饮食。他似乎一骑上命运之马,就催着它一刻也不停地狂奔疾驰。而且,也不能说他工作得迅速而又轻松;恰恰相反,他常常在思考和犹豫,并不时将显然已经完成的画图重新画过。除了他之外,谁还会像画解剖图一样精确地描绘圣经中的人物,先画他们的,再给他们穿上衣服,最后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呢? 总而言之,当大师对小朱利奥说自己不想去练花剑,叫他去把击剑教官打发走时,使他感到非常惊奇。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打听:“请问,拉斐尔大师的击剑水平如何?” 身为禁卫军军官的击剑教官将他的手杖当成花剑比划了几招。 “就是这样,先生。他动作利索、灵活,因为他身材匀称,体型极好。尽管他已到了高贵的先生们不再愿意手持武器来保护自己的年岁。 在这种年岁,许多人都发福了,而痛风也开始放肆地折磨他们的关节。 拉斐尔大师却不是这样。只是他太瘦了,先生。再说,他心神不定,总是心神不定!若是他真被迫击剑,以此来保卫自己,敌人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打翻在地。他眯着眼睛,沉入幻想……而此时重剑就可能已经抵到他的胸口上。” 拉斐尔家里,仆人们一片惊惶。他们不习惯于老爷生病,因为从未见他病倒过,甚至从未见他吃过药。 他们暗地里责怪玛格丽特,说她没有把老爷照料好,成天只知道读书。在他们的观念中,女人是不该读书的,除非是可怕的女巫。 小朱利奥上楼去,发现玛格丽特在哭。 小朱利奥是拉斐尔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十几岁就跟着他学画。拉斐尔的众多门徒和助手中,只有他可以自由进出拉斐尔家里。玛格丽特不仅不回避他,还把他当作小弟弟。 “我想看看他。”朱利奥对玛格丽特说。隔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如果可以……” 朱利奥或许比其他人更了解拉斐尔。最近,他经常同大师一起到圣彼得大教堂工地去,或是到帕拉廷古代废墟发掘现场。拉斐尔的胡子长得很快,几天不刮,就使他显得老了许多。 按照大师的意愿,在画室里给他摆了一张床。他躺在床上休息一阵后,觉得自己的病并不重。或许,这只不过是累坏了,工作太紧张了,而罗马城又太憋闷了。高高的枕头在两幅油画之间显得十分突出。帷幔和窗帘挡住了强烈的光线。油彩的气味非常舒服,实在太舒服了。不是从小闻惯这种气味的人会觉得受不了,可他却是在这种气味中长大的。 此时,他又发了高烧,不断地在床上翻来翻去,艰难地喘着粗气。 前天他到发掘现场,爬到残破的大理石圆柱上去时,脚被轻微扭伤。 他注意到,檐壁上的浮雕只有一半是完好的,很可能是阿波罗的面孔。 这种像在地下埋藏千百年之后,虽说伤痕累累,毕竟又出现在人间。看来,这里原来是个剧场。当新教皇登基,梵蒂冈准备上演《卡兰德利亚》时,毕比印纳多次谈到古罗马的剧场。 拉斐尔床边的大画架很好移动。玛格丽特和女仆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把《基督显圣容》安放在上面。只消微微拉开窗帘,阳光从早就会照到画面上。这已经是拉斐尔在画室里度过的第二夜。玛格丽特陪伴着他,一直没有合眼。他叫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他的眼睛习惯了微弱的灯光,此时,他觉得玛格丽特的面孔像一轮满新月,如同他们在朱里亚大街同居的第一夜醒来时那样…… 他记不起前天早上是几点钟起床的。他赶到发掘现场去,让肩舆在另一个地方等他。他没有料到这古遗址的规模会有这么大,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坑道里湿气很重,又碰上瓢泼大雨,全身湿得没有一根干纱,每走一步便鞋都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他感到全身发冷。直到进了圣彼得教堂,才得以用毛巾把头发和脖子擦干。由于忙着处理工地上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派人去拿衣服和鞋袜来换。他只喝了一点儿葡萄酒来驱寒。 然而在这倒霉的日子,他的灾难并未到此结束。他刚处理完工地上的事,马上又得赶到梵蒂冈去。回廊里的壁画最近已陷于停顿。人们称之为《拉斐尔福音》的这个壁画系列早该完成,可是进展很不顺利。此时,他感到浑身无力,连回廊都难以走进。 助手们把他的草图移到回廊上去时,画得很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形体死气沉沉,色彩单调。他什么也不想看,觉得嘴里有胆汁的苦味…… 他躺在床上观看自己的油画。不知为什么,连透视法则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他的头与画面上的玛格丽特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位置上。他的眼睛正对着她的面孔,还对着画上的几个人。他们的形体失去了原来的比例,就像哈哈镜里一样:下面的变成了巨人,天上的变成了侏儒。他觉得自己既是躺在床上,同时又像在画图的无限空间里翱翔。 这幅画将只属于他。他决不会放弃它,不会把它送给或卖给任何人。 这将是他一生最伟大的杰作。这位仍然处于探索状态的画家还要花费许许多多的劳动,才能完成自己的这一伟大作品,才能使画上的一切获得生命,才能使福音变成现实,成为生动的人类历史,才能使一切都具有动感,才能在画上的人物最急切地期待奇迹的那一瞬间抓住他们的形体和神态,让神圣之光照到他们的脸上。 他突然感到玛格丽特的手搭在自己的头上。她站在他背后给他换降温用的冷敷布。他看不见她的脸,只是凭极其轻微的声响猜测她在做什么。她给他倒药水,拉好床单,给油灯加油,洗水果……他滚烫的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使劲敲,犹如神话中的独眼巨人们用他们的铁锤把整个宇宙都敲得发抖。 高烧越来越厉害,他陷入谵妄之中。于是,他所描绘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神使墨丘利以及奥林匹斯山的其他神祗,现在都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已经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已经离开壁画,从吉基的别墅冲出来,威胁拉斐尔,向他做鬼脸……不,你看,他们又同君士坦丁大帝的军队联合起来,把拉斐尔家所在的波尔戈街区围得水泄不通,而个子本就矮小的教皇此时如同侏儒,被吓得从悬楼的侧窗向外张望…… 忽然之间,油画在他面前堆积成山,颜料流淌到他身上来。蓝色在不断扩散,向四面八方涌动,而黄色颜料却手持长矛,气势汹汹地跟在它后面冲过来。他希望看到安静的绿色,可是出现的不是绿色,而是红焰袭人的壁炉。本来互相协调的颜色现在变得杂乱无章 ,十分刺眼。它们全都在嘲笑他,挖苦他,在他面前颤动,化为若干金黄和火红的光圈,不断冲着他冒火花…… 本波、毕比印纳;本波、毕比印纳……这两个名字像钟声一样此起彼伏。本波、毕比印纳……他们真在这儿,真在他屋里,或者仅仅是他发烧时所产生的幻觉?毕比印纳从画上走了下来,头发乌黑,面孔瘦长,目光炯炯有神,就像他还未成为枢机主教的青年时代一样。而本波呢,对于他的秃头,大理石或许比色彩更合适得多。 他在谵妄中同时看见了由双重空间形成的世界:越来越使他反感的冷漠乃至于敌对的外部世界,以及将他紧紧围在核心的内部世界。屋角里站着一些人,他们用种种问题折磨他,而他必须装出笑脸回答他们。 每一个人都可以从这笑容看出原来的拉斐尔,好接近、软心肠的拉斐尔。 早在从佩鲁吉诺习画时,他就学会戴这种微笑面具了。从那以来,这面具就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玛格丽特才在晚间看到他的另一种面目,他的真面目,他那含有讥诮和讽刺的目光。 本波、毕比印纳,他们在这儿吗?玛格丽特拾盆进来了。现在要给他放血。教皇有一次叫他去参加马尔亚诺的围猎时,他目睹了一幕惨景,此后一见到血就会马上想到它。野兽们被赶到陷阱里,绝望地挣扎,寻求生路,可最后都被狠心的猎人杀死了。他们有的用长矛,有的用三叉戟。他们把鹿子毒死在网中,将它们漂亮的犄角锯下来。小鹿垂死的哀呜尤其令人心痛,他觉得这就好像婴儿的悲啼。那些巨大的野兽在临死之前还疯狂地自相践踏。当时,利奥教皇竟手持眼镜,津津有味地欣赏每一头野兽的惨状,把这可怕的景象当作古代的细密画。浑身发抖的梅花鹿和羚羊在作最后的挣扎,它们的眼睛可怜巴巴地似乎在祈求饶恕…… 不,拉斐尔再也不会到马尔亚诺猎场去了。在这种狩猎活动中,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是惟一理解他的人,因为这位老人也不喜欢流血。当教皇的黑人刽子手罗兰德手持颈箍到被指控谋反的枢机主教彼得卢契的牢房去时,格拉西斯竟然被吓得浑身发抖。当时,他奉命同这个刽子手一起到圣天使城堡的地下室去,看到刽子手把铁打的颈箍扣在彼得卢契的脖子上,将螺丝旋紧,接着又用扳手不断旋转颈箍,使其颈椎断裂而死。 格拉西斯亲眼看到,彼得卢契的眼珠如何从眼窝里鼓出来,他最后的那一声惨叫又如何撕心裂肺。而这位惨死的枢机主教,当时只有27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十六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教皇的首席御医萨尔法蒂得知拉斐尔有病,先派了一个助手去诊治。此人是外科医生,他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控制拉斐尔的发烧症状,把他的体温降下来;而降温的最佳办法,则是放血。 放血时,拉斐尔几乎不觉得痛,然而流出来的血,医生企图用来安慰他的粗俗言词,却使他感到恶心。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于是闭上眼睛,以便离开这忙碌而污浊的尘世,进入透明的幻觉世界。直到医生给他包扎好伤口,而玛格丽特给他稍微放松一下绷带时,他才又清醒过来。公证人是昨天还是今天来给他写遗嘱的呢?本波、毕比印纳,他们二人谁首先提出应当为他安排后事呢?是谁把公证人及其助手请到这里来的呢? 此时,他的脑海里突然飘进尼德兰作家伊拉斯谟的一句话:“公证人是企图将进入虚无者拉回尘世的笨蛋。”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已经变得非常渺小,微不足道,无论是他的房屋和银行的存款,还是尘世的幸福和金银珠宝。 他又陷入了昏迷状态。当药物使他在某一刻感到好受些时,他看到公证人正在削鹅毛笔,而两位助手则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准备记录并办理有关手续。 “请口述您的最后意愿,拉斐尔先生。” 垂死者屋里的例行手续开始了。神父需要一张铺着白桌布的桌子,还有蜡烛、十字架和福音书;医生需要的是熊熊燃烧的木炭和干净的绷带;公证人需要的则是墨水,舒适的靠椅,窗前的位置和上等葡萄酒— —因为他不时要用美酒来润润嗓子。 波尔戈街区的住房,乌尔比诺老家的一小块庄园,吉基、斯特罗齐和帕拉维奇尼三家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古董和绘画…… 为拉斐尔写遗嘱的时候变成了已经临近的无比强大的死亡所主演的一出戏。难道说,在拉斐尔一生中多多少少起过作用的人都会出场吗? 不过,玛格丽特明白,这出戏中没有她的位置,尽管她或许是拉斐尔一生中最亲最爱最重要的人。她从正在熬鸡汤的厨房里走出来。照她老家的规矩,得用肥鸡盖着用文火熬几个小时,最后才能熬成味道鲜美、富于营养的浓汤。她给拉斐尔就汤吃的面包也是在这厨房里现烤的,不是从她父亲那儿拿来。玛格丽特现在身穿蓝中带紫的连衣裙,因为拉斐尔特别喜欢这种略带龙胆草色调的颜色。 公证人以不带任何感彩的职业性语调先以拉斐尔的名义口述了几句套话: “我精神健康,头脑清楚,没有受到任何人和任何情况的压力,只遵从上帝不可知的旨意,现在宣布我最后的意愿……” 拉斐尔脸上露出笑容。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公证人拿起鹅毛笔,感到大惑不解:拉斐尔在笑什么呢? 此时,拉斐尔的头脑里浮现出他第一次带着玛格丽特去找公证人时的情景,那是为办理朱里亚大街上房子的手续:房子的一半归拉斐尔,另一半归玛格丽特。当拉斐尔将那房子卖掉,买得波尔戈街区的这幢小楼时,他又同她去办理了同样的公证手续。当时,他第一眼就注意到,短短几年时间,公证人就老了许多,脸上长满了大胡子。照流行的迷信观念,公证人是不能刮胡子的,因而显得像是个山精野怪。不过,公证人的声音依然很洪亮,动作依然充满自信。他很可能是一个头脑清醒而又会关心人、体贴人的家长,完全能够活到100岁。有趣的是,公证人临死之前会向录事口述自己的最后意愿吗?他还会照罗马官的腔调遣词用句吗?拉斐尔清楚地记得,当时,当他们第二次去找公证人时,玛格丽特外面罩着蓝色披风,里面穿的是深色连衣裙。当公证人的助手们看到她时,眼睛就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玛格丽特实在太漂亮了,不仅当时,现在也是…… 现在正在为他记录遗嘱的录事,当时也在公证人的办公室里吗? 他只不过是个画家,没有显赫的爵位和官职,也没有令人艳羡的遗产,这些人何苦这么紧张,这么忙乱呢?当轮到吉基口述自己的遗愿,安排自己的万贯家财时,真不知会引起多大轰动哩。 公证人提醒拉斐尔,在遗嘱中别忘了那些在他的一生中对他做过好事的人。可是此刻拉斐尔烧得如一团火一样,无法集中自己的心思。他过去为什么没有好好看一下这个魔怪似的公证人呢?那时,此人脸上的络腮胡子比现在少,但却比现在黑,鼻子也没有现在红……他的回忆慢慢变成了他想像中的画图。 突然,他又听明白了公证人的声音: “拉斐尔先生,按照自然法,你对玛格丽特·柳蒂不承担任何责任。 可是,阁下既然因受异性相吸的作用而将房子的一半给了她,您也就无权把它收回来,即使您认为自己当时是受到违反理智的男性激情的支配。” 公证人就是这样理解拉斐尔同玛格丽特的关系。他对自己言词得当感到非常满意,甚至有几分沾沾自喜。因为如何保障拉斐尔情妇将来生活的问题非常微妙,而拉斐尔又是两代教皇所器重的大师。 “尊敬的公证人先生,”拉斐尔说,“这房子的一半属于玛格丽特·柳蒂,吉基银行里存的4000金币也属于她。如果您认为合适,这便是我自然责任的第一点。” 公证人无权为立遗嘱者提供任何建议和意见。可是,当他在寻找恰当的词句来回答拉斐尔时,脸上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何不娶她为妻呢?” 当然,拉斐尔完全可能会这样回答:这是因为他不愿欺骗好朋友毕比印纳。 拉斐尔虽说没有同玛格丽特结婚,但他在临死之前也没有同玛格丽特草草结合。他在最后的时刻也不愿欺骗毕比印纳,不愿违背对他许下的诺言。 拉斐尔几乎忘记了他最大的财产。玛格丽特可以得到他的哪些作品呢?家里只剩下几幅画,并且大都没有画完。画完一半的《金莺圣母》是快要完成的《向马利亚报喜》的最后几幅草图之一,玛格丽特别喜欢。 得赶快口述遗嘱,因为他又感到太阳穴跳得很厉害。 对几个助手也得有所考虑。小朱利奥、本尼,还有所多玛。他们当中,朱利奥最年轻。不过,他最喜欢的或许是本尼。“你把《基督显圣容》画完吧!”在遗嘱中能写这样的话吗?拉斐尔去世之后,这些助手和学生就将各奔东西了吗? 还有他在乌尔比诺的舅舅,年迈的舅舅,他承受得了侄儿的死讯吗? 余下的细密画、自画像,以及所有的草图,他收藏的艺术品,都得送到乌尔比诺去。 本当给阿方索·德斯杰公爵一幅圣母像,可是命中注定不能给他,至今没有画完。尽管拉斐尔不希望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让这位费拉拉的公爵在他的坟上叫骂:“他还欠我的一幅画!” 上帝保佑,还有谁呢?本波,毕比印纳…… “最后,我想对玛利亚·毕比印纳小姐说几句。我由于事务冗繁,未能领她到祭台前去举行婚礼。若是她愿意,她可以称自己为我的妻子。 她应当获得一幅圣母像、一辆四轮马车,以及存在吉基银行里的珠宝。” 拉斐尔是否记得玛利亚的父亲答应给他的3000金币嫁妆呢?而且他只出一半,另一半得由他当枢机主教的兄弟负责筹集。然而拉斐尔什么也不需要了,无论是嫁妆、婚礼,还是世界上的一切…… 拉斐尔病重的消息几小时就传遍了罗马城。 枢机主教病危的标志是紧闭其府邸的大门,只有神职人员可以进出,直到悬楼上挂出报丧的黑布为止。拉斐尔家的大门却是一直打开。 罗马的画师们放下圆规和粉笔,不约而同地涌到波尔戈街区来。他们无法相信,这个如此受到神灵护佑的人,居然会患上不治之症!罗马城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他属于整个不朽之城。他每完成一件重大的作品,都会成为几乎是普天同庆的节日。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在大街上走近他,并且对他说:“先生,我在我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块古代的大理石雕。”或者:“您愿意当我的儿子的教父吗?”现在已有许多小拉斐尔在满城跑。甚至还有人编造神话,说这些孩子中有几个真是拉斐尔的骨血。 对于梵蒂冈壁画,罗马老百姓只是听说有这么回事。他们不能到梵蒂冈去,因为那里是教皇生活、工作、审判和处理要事的重地。拉斐尔画的圣母像或者他为吉基家族礼拜堂所画的所谓“女巫像”也未必有人见过。当他晚上同助手们经过大街时,旁边总是围着一大群表示友好的市民。他不仅没有把他们轰走,还常常拿铜板给孩子们。 据说,神父不同意给他施恕罪礼。这个消息是黄昏时分从波尔戈街区传出来的。神父说,只要面包女郎还同他住在一幢房子里,他的姘居之罪就得不到上帝的宽恕。 可是,若是将玛格丽特赶出家门,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有些人相信,拉斐尔已从教皇那儿得到受封枢机主教的承诺:他一经完成梵蒂冈内殿最后一个厅堂的壁画,枢机主教的法冠就会戴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些人说,玛利亚已同拉斐尔举行正式婚礼,只不过要等到圣诞节才公开宣布这一结合。 “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同面包女郎的关系合法化呢?” “或许,他早就同玛格丽特结婚了吧?” 提出最后一种假设的人很快就不吭声了。 面包师柳蒂的买卖越做越兴旺,尽管他到现在还不被承认为罗马人。他弄不明白,在这四月初,为什么这几天一到傍晚就有许多人到这儿来,神秘地指指画画。 老柳蒂能知道什么呢?女儿曾捎信来说她要回家来住吗?他的老奶奶会怎么说呢?自从玛格丽特离家出走之后,这个老妇人一直在唠叨: 若是当初让她严格管教这姑娘,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丑事! “有什么值得烦恼的!”有的邻居说。“玛格丽特要是留在家里,也不会抽到什么好签,顶多是个普普通通的面包师的妻子,这哪里比得上当拉斐尔的惟一情妇呢?” 面包女郎的确是拉斐尔惟一的女人。他从不同那些臭名昭著的吹长笛的女人打交道。画天使或女妖时,他付给模特们的钱的确很丰厚,可是除了让她们脱衣服、摆姿势之外,并不对这些妖艳的女孩子提出什么要求。众所周知,即使到吉基的别墅去工作时,他也带着面包女郎。只是到过那里的人,都会见到面包女郎的,当然是在壁画上。不过,这样的幸运者并不多。吉基虽说慷慨大度,乐于向平民百姓施舍食粮,但是严禁这些人到他家里去。 现在人们只知道吉基不在罗马,据说他有事到故乡锡耶拿去了。可是有人看见他的管家科尔涅里乌斯走进了拉斐尔家的大门。此人步行而来,只有一名手提灯笼的仆从相随。这一消息很快就在拉斐尔家门口聚集的人群中传开,甚至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吉基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心腹到拉斐尔家来干什么呢? 或许,吉基是派来商量如何使垂危者的灵魂得到安宁吧? 然而,当带有枢机主教标志的四轮马车一到,人们马上就忘掉了科尔涅里乌斯。来的枢机主教是毕比印纳。马车直开进院里,谁也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和表情。尽管如此,还是值得继续在拉斐尔家门口守候,因为连利奥教皇本人也要到这里来。 小朱利奥将科尔涅里乌斯迎进内室。不用多少客套,玛格丽特就同此人在桌子两侧的雕花椅子上坐了下来。朱利奥待了片刻,以为他们需要证人。见他们谁也不挽留他,他便知趣地离去了。 “你知道,玛格丽特,我们俩可以商定一切。我可以当你的父亲,并愿意像关怀自己的女儿一样关怀你。我总是把你的钱放在最可靠的地方。上帝保佑,它们一直在不断增值。你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他还活着,先生,你为何急于埋葬他呢?” 她是如此绝望,如此心烦意乱。 “你一直是个聪明人,玛格丽特,现在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吧。对你讲安慰话不是我的事情。贝宁奥神父已经来了。你知道,吉基先生是这个教区的赞助人。连神父也要我对你说一些他目前不宜对你说的话,因为你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玛格丽特?只要你仍然留在这里,神父就无权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谁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什么?你是想说毕比印纳枢机主教吧?他与拉斐尔的确是好朋友。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无论是毕比印纳,还是其他枢机主教,恐怕都无能为力。” “先生,你看看这家里的情况吧。他什么亲人也没有,就我同他在一起。我走了之后,谁来给他熬汤呢?谁来给他换衣被呢?谁来给他擦汗呢?谁来给他喂药呢?因为每次都要劝很久,他才肯吃药。先生,你知道,拉斐尔不是那种有耐性的病人。他安静不下来,经常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不舒服。因此,我现在怎能离开他呢?难道我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他吗?难道你不能理解我吗?若是这儿能有一个可以代替我照料他的人,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我的离去能够减轻他的痛苦,如果这会对他有好处……可是,哪能这样做呢?请你告诉我,先生,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老头儿的目光对着远方溜转。这个问题自然谁也不会考虑,无论是神父和公证人,还是秘密派他到这儿来的吉基。若是将面包女郎赶走,这能瞒得住拉斐尔吗?画家虽然几乎处于弥留状态,但仍时时感受到玛格丽特在自己身边。 “或许,”科尔涅里乌斯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切,或许可以用一种方式来解决……或许……” 他以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玛格丽特,捋着胡须,就像对债务人的偿还能力产生怀疑时一样。 “或许可以这样办。”他终于把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你离去时要让众人都看见。这样贝宁奥神父就会放心地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了。到明天早上,如果你愿意,我又送你到这儿来。可是你现在能到哪里去呢?到父亲那里去吗?周围的人都会跑来看你,口水会把你淹死。 最好是到我们那儿,到银行大街去。你任何时候都能在那儿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我们还不知道遗嘱的内容。如果这悲惨的结局符合上帝的意愿,那么这楼房的一半就将属于你。你不用担心受穷。好,你就到我们那儿去吧。吉基先生会欢迎你。他的新婚夫人弗兰切斯卡也会欢迎你。” “可是拉斐尔怎么办呢?谁给他做饭呢?谁给他喂药呢?他还活着,可是大家都……明天他可能就会好转,尽管他的病情恶化了。医生说,这是病危状态。可是万一出现转机呢?连医生都还没有完全绝望,不信您可以去问问。” “这我都知道。就听我的吧,玛格丽特。到我们那儿去,到吉基家去。我马上通知贝宁奥神父,说他可以开始……明天早上我又同你到这儿来。那时,你仍旧可以做一切事情,进出所有的房间。” “也能来看他吗?” “不能。在他的尘世生命了结之前,你不能到他这儿来。只有在上帝召唤他去之后,你才能再见到他。万一他能恢复健康,他将完成他所致力的一切……或许,他将履行自己的诺言,对毕比印纳枢机主教的诺言……” “难道没有别的选择吗?” “他不能因为现在同你结婚而使毕比印纳受辱。你应当明白这一点。半小时之后会有马车来接你。” “可是,谁去告诉他呢?我能告诉他吗?” “不必。他自己明白,不这样他就得不到恕罪。你离去之后,他会感到轻松一些。我们大家都应当为离开尘世去远游作好准备。如果死亡不是突然把我们带走,如果我们面对死亡时没有失去清醒的理智,那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特殊恩惠。” “我现在该去给他喂药了,先生,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我得马上……我能同他说几句话吗?” “半小时之后,从银行大街开来的马车就在门口接你!” 玛格丽特浸满苦泪的眼睛微笑着。她用托盘给拉斐尔端来了苦涩的药水和一点儿葡萄酒,就像这些不祥的日子每天所做的一样。他明白即将发生的情况吗?忽然之间,玛格丽特就要从他身边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毕比印纳的面孔依然冷冰冰的,叫人捉摸不透。尽管患者是上帝的宠儿,人人都将面临的死亡也没有突然将拉斐尔带走,然而由于高烧持续不退,他的头脑已不十分清醒,记忆已不十分肯定,他很可能完全落入自己幻觉的控制之中,很可能因为处于似醒非醒状态而产生感觉和判断的错误。若是他仍然决定把自己枯瘦、苍白的手放在面包女郎的手中,在这最后的一刻正式宣布要与她结婚呢?毕比印纳枢机主教是否痛恨这个不幸的女子呢?如果他的侄女是拉斐尔合法的未亡人,那一切都简单多了!画图、房屋、银行里的全部存款等等,都将属于玛利亚!除了这些世俗眼里的财富,还有那一份崇高的荣誉:成为基督教世界最伟大画家的未亡人!可是,拉斐尔呀拉斐尔,你连这件事都没有做!你连这点荣誉都没有给玛利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为了这个端着托盘的面包女郎? 老实说,毕比印纳也真恨她,真想把她从不朽之城赶出去。要知道,他可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仅是枢机主教,还是教皇的难兄难弟,教皇的影子!他只消动一下指头,玛格丽特在罗马城就没有立锥之地。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恨不起她来,特别是看到她的时候,而现在她就在眼前。只有在吉基的别墅里,他才能够尽情欣赏她的,用颜料画在墙上的,除了拉斐尔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观看的。他毕比印纳只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的想像所受到的刺激才特别强烈。再说,玛格丽特那样可怜,那样无依无靠,难道他能够恨弱不禁风的树叶吗?此时,面包女郎在向他点头致意,似乎把他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似乎在寻求他的帮助。 他站起身来,走了出去,顺手拿起一本祈祷书、翻了整整半个小时,希望能等到玛格丽特出来,同她单独待一会儿,哪怕说一句话、打个招呼也好。 可是玛格丽特没有出来,像是在拉斐尔的床头生了根一样。 照萨尔法蒂医生的说法,现在连吹一口气都会使拉斐尔受到伤害。 既然如此,玛格丽特难道能向他告别吗?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翻船的渔夫在大海上挣扎,被海浪推向不可知的远方。科尔涅里乌斯很快就要派马车来,在这之前她得安排好今夜和明天上午的事情——这可怜的姑娘还深信她明天早上一定会回来继续照料拉斐尔哩! 谁在病榻前照料他?谁在夜里守护他?是某个仆人,还是让朱利奥或者本尼?当贝宁奥神父为拉斐尔举行恕罪仪式时,谁来当主人?…… 拉斐尔太虚弱了。他留恋这世界上值得他留恋的一切。可是,他从神父的暗示中即已明白,玛格丽特最终不能不离开这栋房子,而且是必须在他的灵魂离开躯体之前。 难道他再也见不着她了吗?难道她再也见不着他了吗?难道当她轻轻地离他而去,当她身后的门无声地关上之后,一切都将完结了吗?难道她应当就这么离去,不说一句话,不叹息一声,也不流一滴眼泪吗? 难道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到哪里去了吗?难道她为他做了一切事情,真要一句话也不说就离他而去吗? 可是,如果过一会儿他呼唤她呢?他想见她呢? 她拿起他的手——他烧得更厉害了。 拉斐尔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的手心凉幽幽的。她是他惟一的慰藉。 教皇每时每刻都在等待有关拉斐尔病情的最新消息。只要萨尔法蒂医生存在着一丝希望,他就极力使自己相信病人会脱离危险,得到康复。 利奥教皇非常怕死,死亡是他最凶恶的敌人。无论是在噩梦中,还是在感到胸口憋闷之时,他都极端恐惧,竭尽全力同它斗争。他视察佛罗伦萨期间,传令送葬队伍不得经过大街,必须绕走小巷,以免让他碰见。 此时,他接到报告:去接面包女郎的马车已离开吉基的家。 “她告别拉斐尔时,如同谷物女神珀尔塞福涅告别自己的母亲一样。”本波报告说。 教皇不耐烦地直晃脑袋:人都快死了,哪有闲情逸致去谈论神话! 玛格丽特最后一次给拉斐尔倒好药汁。碧绿色的药汁冒着热气,发出刺鼻的气味。 “把它喝下去吧,你会好起来的。”待他喝过药之后,又让他抿了一点葡萄酒。 现在该让他休息了。她把他的头略微垫高一些。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头发上。夜里戴的发网已经脱落下来,头上又冒出了几根银丝。在他患病以来这几天,白发明显地增多了。 她用浸过醋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脸。照医生的吩咐,葡萄酒里加了一点安眠药。医生认为,病人马上就要入睡了。今夜不会有危险,只要心脏…… “我一早就过来,亲爱的……” 毕比印纳坐在隔壁的屋子里。他用指甲在书上他读到的地方作了记号之后,一直在推测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或许,将有呼叫,呻吟…… 可是,待那个时刻一到,大家都涌进屋里去…… 可是,他所想像的这些事情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脚步声很轻,托盘放在柜子上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来。面包女郎的声音更小,比远处唱诗班拖长音调的声音还要小。 对于病人来说,时间已经凝固了,尽管总共只凝固了一分钟。但是这一分钟已足以让他同玛格丽特诀别,在跨入永恒的大门之前对她说最后一句话。 毕比印纳将向教皇描绘面包女郎诀别的情况,否则他的报告就会索然无味。再说,格拉西斯也请求他这样做,因为,典仪大臣将把这一情况写入他的编年史。 可是毕比印纳只听见了床被什么东西碰响的声音。玛格丽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她是否告诉患者说她要永远离开他了呢?总而言之,没有撕心裂肺的哀号。按照自古相传的法律,这是情妇被逐时惟一可作的表示。 若是毕比印纳不顾廉耻,定会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窃听。他们在屋里会说些什么呢?竟然一个字也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来。只有姑娘压低的声音,随后是拉斐尔的喘息声。毕比印纳总算听到了他的这句话: “我——非常——爱你……” 门打开了,玛格丽特走了出来,手上仍端着托盘。 她放下托盘,跪在枢机主教面前,温顺地望着他。 他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像慈父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对她无言的痛苦表示无言的关切。 这似乎正是玛格丽特所期待的。他一时失去控制,泣不成声。 “我送你上车,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此时似乎已经丧失了知觉,没有去寻思为什么毕比印纳也知道吉基家的马车会来将她接走。 这天夜里,梵蒂冈发生了轻微的地震。第二天早上,人们惊恐地发现,厚实的宫墙上出现了不少裂缝。 在这四月之夜里,集聚在拉斐尔家门口的人们看见快马信使不停地进出梵蒂冈。黎明前,各地的使节和其他重要人物也赶来了,他们都担心错过参加悼念仪式的机会。典仪大臣格拉西斯接到报告,清晨有人在街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句话:“赶走面包女郎者卑鄙无耻!” 这天早上,玛格丽特站在吉基银行大楼的窗前。或许,她已经在这儿站了整整一个通宵。 昨天夜里,当科尔涅里乌斯把她接来时,这老头没头没脑地对她说: “你现在还不能见吉基!”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吉基就在这大楼里吗?难道关于他已离开罗马到锡耶拿去的传闻是这个银行家故意放的烟幕弹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为什么在拉斐尔最危险时候不仅不提供帮助,反而趁火打劫呢? 再说,她为什么要见吉基呢?难道有什么值得感谢他的地方吗? 不,她现在想见到的是吉基的管家科尔涅里乌斯。这家伙溜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还不露面?他不是答应今天早上要送她到拉斐尔那儿去吗?她得赶紧去招呼拉斐尔。得赶紧把砖烧红,用湿毛巾包起来,放在他的脚前——医生就是这样吩咐的。早就该给他熬药了……今天早上,谁能代替她做这一切呢? 啊,星期五,这一周中最可怕的日子!最悲伤的日子!130座教堂几乎被同时涌进去的信徒们挤破。各个广场上突然冒出许多游方僧。一身黑的僧侣们在大街上高唱忏悔歌。现在有谁还能认出罗马原来的面目? 就在40天之前的狂欢节期间,它还沉醉在歌舞之中! 城里的女人们全穿上黑色的衣裙,甘当服丧的寡妇。按照大斋节的规定,在这可怕的星期五,任何人家的烟囱都不准冒烟。 罗马城的末日当真来到了吗? 科尔涅里乌斯终于出现了。玛格丽特同所有的罗马女人一样,用块黑头巾把脸遮住,和吉基的管家一起走出大楼,活像是到教堂去的父女俩。 按照罗马自古相传的不成文的规矩,每逢星期五,即使是名门贵族也得徒步行走,不能骑马坐车。她焦急而又无意识地紧跟在科尔涅里乌斯身后,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来到了波尔戈街区,终于走进了拉斐尔的住宅。不过,不是从正门,而是从侧门。 通往拉斐尔所在的画室的门半开着。她离画室总共只有三步之遥。 挤满这间大厅的探望者们只看得见病人的床头,以及不时俯向他的神父的脸。 这大厅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玛格丽特的到来。他们都知道她已经离去了,并且还明白她离去的原因,但是没有谁再关心她的命运。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分子,与拉斐尔毫不相干的众人的一分子。 只有她刚进入侧门的那一刹那,引起了仆人们的惊奇和关注。他们想从她脸上看出;当拉斐尔升入天堂之后,她是不是这里的女主人,可是她的脸被漆黑的头巾遮住了。 大斋节的悲惨气氛传进垂死者的屋里,人们的絮语同大街上传来的忏悔歌声融合在一起。送葬队伍的合唱声也传到这儿来,似乎伴随着渐渐临近的死亡的脚步声。 拉斐尔躺在床上,他还有一口气。他失神的目光在墙上掠过。不知是谁在这儿挂了一幅神话题材画图,还有一幅玛格丽特的速写。 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尚未最后完成的《基督显圣容》上。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当沙漏计时器铁面无私地记录着时间奔跑的速度时,他在这幅油画上发现了什么呢? 这个病人,这个垂死者,现在在想什么呢?他正当风华勃茂之时,正处于创作的顶峰,却突然要与生活告别,与艺术告别,与情侣告别— —甚至不能与她告别! 自从昨夜玛格丽特离去之后,他就不吃不喝,尽管感受到了饥饿的折磨。他一忽儿说胡话,一忽儿清醒过来,然后又昏睡过去。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不时变成急促的喘息。过一会儿又平静地呼吸,似乎已沉入梦乡之中。然而这只持续了几分钟。站在近处的人甚至认为,平静的终结已经来到了。可是病人又睁开眼睛,到处张望,像是在寻找某个人。 大家都明白,他所寻找的是谁。 小朱利奥坐在《基督显圣容》旁的凳子上,拉斐尔正看着他,并且用无力的手指了指《基督显圣容》。他立即明白,大师是要他完成这幅巨画。 玛格丽特几次想推开科尔涅里乌斯的手,但都被他死死拉住。她想不到这老头儿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站在拉斐尔床头的神父恶狠狠地看着她,不准她进画室去。 现已处于弥留状态的拉斐尔是否看得清楚画室外的情况呢?是否能分辨他们的面孔呢?是否认出了玛格丽特呢? 这些人有的在跪拜,有的在哭泣,有的只是站在那儿,努力将这一时刻铭记在心,好将它写进史册或自己的日记中。 在这最后的一刻,拉斐尔和玛格丽特的目光是否相遇了呢? 此时,从回廊里传来的《安魂曲》庄严地占据了全部空间。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