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哲伦传》 第一章 航海是必要的 引言 各种各样的感情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著作。灵感或感激之情会使我们去写书。同样地,苦恼、愤怒和忧伤也能燃起精神上的激情。有时,好奇心在写作过程中让自己弄清楚人们和事件的心理需要,也可成为推动力。还有性质可疑的动机:虚荣、贪欲、自我欣赏——无时无刻不在刺激我们去进行创作。因此,说实在的,作者每一次都应当清醒地想一想,出于什么感情,由于什么爱好,他选择了自己的题材。我非常清楚产生本书的内在原因,它出自一种多少有点不平常而又萦绕不断的感情——羞愧心。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我第一次获得了久已盼望的去南美洲旅行的机会。我知道,在巴西等着我的是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而在阿根廷将会有与精神上的弟兄们交往对的无比愉快。仅仅这种预感就使这次旅行变得非常诱人,而一路上又都事事让人感到愉快:平静的大海,快速宽敞的轮船上充分的休憩,摆脱了种种负担和日常事务的轻松心情。我尽情地享受着旅途上天堂似的日子。但突然,在第七天或第八天,我发现自己产生了某种烦恼和焦躁不安的心情。老是湛蓝的天空,老是湛蓝、安静的海面!在心头突然涌起焦躁的时刻里,旅途的时间就显得特别漫长。我一心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我感到高兴的是,表上的指针每天不断地在前进。一种慵懒、无精打采的无谓享受突然使我感到压抑。同是那一些人的同样的脸庞一下显得萎靡不振,轮船上的单调生活以其均匀平稳的节奏刺激着我的神经。但愿前进,快一点前进,尽可能快地前进!刹那间,这条美丽、安逸和舒适的快轮使我觉得前进得太慢了。 也许,只过了一瞬间,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焦躁从而感到惭愧。“你要知道”——我气愤地对自己说,——“你乘着一条最安全的轮船在完成一次最美好的旅行,凡能设想的一切豪华设施都在为你效劳。如果晚间你房间里太凉爽,你只要用两个手指扭一下调节器——空气就变得暖和了。你觉得正午的赤道太阳热不可耐,那有什么关系,离你两步之外就是装有电风扇的房间,稍远一些还有游泳池等着你。在这个最豪华的餐厅里你可订到任何菜肴、任何饮料。一切都会在转瞬之间出现在你面前,好像长着轻盈双翅的安琪儿们送来的,而且特别丰盛。你可找个幽静的地方读书,也可尽情从事娱乐活动,欣赏音乐或和人交际。这儿向你提供了一切方便和一切安全保障。你知道去哪里,准确地知道自己到达的时问,你还知道,等待着你的是友好的会见。同样,伦敦、布宜诺斯艾利斯、巴黎和纽约也每小时都知道,你乘的船位于宇宙的哪一点上。你只要沿着小梯子向上爬几级,无线电报的火花立即乖乖地离开电报机,把你的问题、你的问候送往地球的任何角落。一小时之后,你就会得到来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回音。你这个没有耐心和不知足的人,你想想从前是什么样子?请你把你的旅行和从前时代的漂流,首先是与第一次为我们发现了这些浩淼海洋和我们生活的世界的勇士们最初航海的情景稍稍加以比较,想想他们吧,你能不自愧吗!你试想一下,他们怎样乘着打鱼的小帆船出发到神秘莫测的远方,根本不知道任何道路,出没在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里,听任狂风暴雨摆布,经受艰难困苦的折磨,时刻受到死亡的威胁。夜里,漆黑一片,他们惟一的饮料就是装在木桶里的温吞发臭的淡水或路上接存的雨水,除了发硬的面包干和哈喇了的熏制油脂之外,就没有其他食品了,有时,一连许多天连这样可怜的东西都没有。没有床铺,没有供休息的地方,有时热得要死,有对又冷得要命,而且还得加上身处无边汪洋里的孤独感,那是绝对的孤独无依:祖国的亲人们一连几个月、几个年头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正在往哪里漂流;灾难伴随着他们。死神以一千副面孔从水上和陆上包围着他们,人们和自然灾害威胁着他们,令人心悸的孤独成年累月地永远笼罩着这些可怜的破烂小舟。他们知道,没有人可以赶来帮助他们;他们知道在这些没有一条龙骨划过的水域里,在常年的航行中不会遇见一条帆船,没有人能拯救他们脱离困苦和危险,没有人会把他们死亡遇难的消息带回去。我一想起这些海洋征服者们的最初航行,就立即为自己的焦躁心情而深深地感到内疚。 这种内疚一旦涌上我心头,一路上就再也没有消失。有关这些无名英雄们的念头使我片刻也不得安宁。我渴望更详细了解最早勇敢地站出来同自然力搏斗的人们,读读曾在少年时代激动过我的有关在未经考察过的海洋上最初航行的书籍。我走进轮船上的图书馆,顺便借了几本。在描写有关人和航行的书海里,有一个人的功绩最使我钦佩不已。我深信,这一功绩在认识我们居住的星球的历史上是无与伦比的。我指的是费尔南·麦哲伦,这个人率领五艘小小的渔船,离开塞维利亚港去环行全球。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奥德赛式的漂流——这是265个勇敢的人航行,其中只有80人乘着残破不堪,但桅杆上挂着高高飘扬的胜利旗帜的船只回到了家乡。关于这个人,我从那些书籍中得到的东西不多,对我说来,无论如何是太少了。这样,我回家之后,就进一步阅读和翻寻书籍。使我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有关这一英雄业绩的材料却是那么稀少,又那么不可靠。像以前许多次一样,我又一次懂得了,向自己说明不可理解的事情的最好和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并向别人解释清楚。于是,就产生了这本书——说真的,这使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当我根据接触到的一切材料,尽可能遵守客观事实写作第二个奥德赛漂流记的过程中,我始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叙述的是某种虚构的东西:人类的一个伟大的梦幻和神圣的传奇。因为没有比似乎不真实的真实更完美的事物了!在人类的伟大功业中,正因为它们远远高出于普通的俗事之上,就包含着某种不可理解的因素。但也仅仅由于完成了不可想象的壮举,人类又获得了对自己的信心。 最初是为了香料而远航。自从罗马人在旅行和征战中首先尝到了辣、麻、酸涩和醉人的东方调味品的时候起,西方的厨房和饭馆已离不开、也不愿意舍开印度的佐料和香料了。因为直到中世纪晚期,北方的食物还是难以想象的淡而无味。如今变得非常普遍的农产品——土豆、玉米和西红柿——很久以后才在欧洲落户;而当时还很少有人用柠檬和食糖来调味;茶和咖啡的精雅和滋补属性尚未发现;甚至君王和显贵们餐桌上的食品也一样乏味。他们除了饕餮大嚼之外,无法使自己的胃口得到更好地满足。但令人惊异的是,只要在最简单的菜肴里放上一丁点儿印度的佐料——一小撮辣椒和干豆蔻种衣,不多点儿的姜或桂皮——嘴里立刻就会产生一种独特和愉快的刺激。在鲜明的酸甜麻辣咸淡的长短调中开始颤动起烹调艺术诱人的泛音和过渡的和音。过不多久,中世纪人不太精细的、粗野的味觉神经便越来越贪婪地要求享受这些新的刺激性物质了。只有放满胡椒、辛辣刺鼻到极点的菜肴才算是上乘之作;甚至啤酒里也放姜,葡萄酒里也放辣椒粉,喝到嘴里烧得喉咙火辣辣的。但是,西方之所以需要这么大量的佐料和香料并不仅仅是为了调味。 妇女的虚荣也越来越需要阿拉伯的芳香物质,而且越新奇越好:刺激感官的麝香、芬芳馥郁的龙涎香和玫瑰油;纺织工人和染色工人为她们生产中国丝绸和印度花布,首饰匠为她们弄来了锡兰的雪白珍珠和纳辛格加尔①的天蓝色钻石。天主教教会对舶来品提出了更大的要求。因为欧洲大陆成千上万个教堂里,下级教士徐徐摇晃着的香炉里,终日烟雾缭绕,而制造神香的数以10亿计的微粒中,没有一颗产自欧洲本土,每一粒都得通过无比漫长的海路或陆路从阿拉伯运来。与此同时,药剂师们也是众口称誉的印度药材——鸦片、樟脑、贵重树胶的主顾。经验告诉他们,任何镇痛剂、任何药物,只要盛放它们的小瓷瓶上没有用蓝颜色写着“阿拉伯的”或“印度的”这些有魔力的字样,病人就会觉得它毫无效用。一切东方的东西,由于它们的遥远、稀少、奇异,也许还加上昂贵,便对欧洲产生了无法抗拒的、迷人的诱惑力。“阿拉伯的”、“波斯的”、“印度斯坦的”这些形容词在中世纪(就像“法国的”这个形容词在18世纪一样)与“豪华的”、“精雅的”、“考究的”、“帝王的”、“珍贵的”这些字眼成了同义词。没有一样商品比香料更畅销的了。这些东方花朵散发的芳香,好像用某种看不见的魔法迷住了欧洲人的灵魂。 ① 印度地名。 但正是由于拼命追求印度商品成为时尚,它们非但十分昂贵,而且不断涨价。今天,我们几乎已无从准确地考察当年价格暴涨的情形了,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历史上货币的价值表是十分抽象的。但是,只要我们回想一下,如今每一家饭店餐桌上都有人们像沙子一样随意撒在菜肴上的胡椒面,在公元第二个一千年开始的时候,却是按颗粒计算,贵如白银,我们便可以获得香料价格被哄抬到何等程度的最明确概念。它的价格如此稳定,因而许多城市和国家把它像贵重金属一样当作支付手段。可以用胡椒去换取土地,当作陪嫁或购买公民权。许多国君和城市用胡椒来衡量他们征收的赋税。如果中世纪人想形容某个人富贵莫敌的话,就可以谑称他为“胡椒袋”。姜、肉桂、金鸡纳树皮和樟脑都用珠宝首饰店和药房的戥子称量。同时还要紧紧关起门窗,深恐穿堂风把珍贵的粉状颗粒刮走了。不管用我们今天的目光看起来,这样衡量香料的价格是多么荒唐,但你只要想到运来这些东西的困难和危险性,对此也就不难理解了。那时候,东西方间的距离无比遥远,航船、骆驼队和大车队一路上需要克服什么样的危险和困难,每一颗微粒,每一片花瓣从马来群岛的翠绿灌木丛中的采撷到它最后一个“码头”——欧洲商人柜台之前,又经受过多少“奥德赛”式的飘泊和波折!当然,其中每一样植物本身都并不是稀世之宝。在地球的那一边,蒂多雷岛上的肉桂、安汶岛上的鸡舌香、班达岛的肉豆蔻、马拉巴尔沿岸的胡椒,就像我们这里的飞帘,自由自在地大量生长,遍地都是。在马来群岛上一公担香料的价格并不比西方的一撮香料更贵。但这种商品在它经过大海和沙漠落到最后的买主——消费者手里之前却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呀。第一双手得到的报酬照例最可怜。马来亚的奴隶采集刚刚成熟的果实,放进驮在黝黑背脊上的柳条筐里,驮到市场上,他们除了磨破的皮肉和满身大汗,什么也得不到。但他的主人已获得了一定的利润。穆斯林商人从他手上购进商品,然后冒着灼人的炎热用独木小舟从马鲁古群岛经过八到十天或更多的时间运往马六甲(今日新加坡附近)。在那里,第一只吸血蜘蛛已端坐在它编织的蛛网里。港口的主人——实力强大的苏丹向商人课征转运税,只有缴过税,商人才能获准把芬芳货物转换到大一点的帆船上,于是,宽大的船桨或四角的篷帆送木船沿着印度海岸缓缓前进。这样,接连好几个月就在单调无味的航行中,在风平浪静、酷热无云的天空下无穷尽的期待中度过,接着又要拼命躲避台风和海盗。运输这类货物经过两三个热带海洋是无比困难和危险的,在途中,五艘船只中总有一艘成为风暴或海盗的猎获品。当商人顺利经过坎贝,最后到达霍尔木兹海峡或亚丁的时候,不由向上苍致以感谢的祈祷。这里给他们打开了通向幸福的阿拉伯或埃及的道路。但是,由此开始的新的运输方法所面临的困难和危险,并不比从前有所减少。那些转运港里数以千计的驯服的骆驼一字儿排开,形成长长的纵队,只要一看到主人的手势,就温顺地跪在地上,一只接着一只驮起捆得紧紧的、装满胡椒和肉豆蔻种衣的货色,然后“四脚航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开始了在沙漠之海的航程。满载印度货物的阿拉伯骆驼队一连几个月在沙漠里走着,经过巴士拉、巴格达、大马士革到贝鲁特和特拉布松,或经过吉达①,前往开罗。——“一千零一夜”在这些名称里复活了。它们沿着古老的、从法老和巴克特里亚人②时代起被商人所熟知的道路穿过沙漠。然而不幸的是,这些道路照样也是贝都英人——沙漠盗匪的出没之所。一次野蛮的袭击常常转眼之间把许多个月的劳动和努力化为乌有,而那些侥幸逃过沙漠旋风和贝都英人的货物又会变成另一些强盗的猎获品。海志①的艾米尔②,埃及和叙利亚的苏丹对每一头骆驼和每一只货包都要课征不小的税额。埃及的强盗头子每年从香料运费上征收的税额就达数十万杜卡③。最后,当骆驼队抵达亚历山大港附近尼罗河口的时候,又会遇到一个最后的,但决不是要价不高的征税者——威尼斯舰队。自从背信弃义地消灭了贸易对手拜占庭以后,威尼斯这个小小的共和国完全垄断了西方的香料贸易。商品并不直接运往目的地,而是运到里阿利托,拍卖给德国、佛来米和英国的经纪人。只有到了这时候,这些两年前生长并由热带太阳哺育的果实,才被装在大轮子货车上,沿着阿尔卑斯峡谷里冰雪封冻的道路,送给欧洲商人,从而进入消费者的手中。 ① 吉达,位于沙特阿拉伯西部红海滨上的城市。 ② 巴克特里亚,中亚一个地名的古称,即大夏。 ① 海志,昔阿拉伯西部红海沿岸之一国家,今为沙特阿拉伯之一部分。 ② 某些东方伊斯兰国家统治者的名称。 ③ 古代威尼斯的一种金币。 马丁·贝格依姆1492年忧郁地在他的地球仪、著名的“地苹果”上写道:印度香料在落到消费者最后这双手里之前,至少得经过12双野兽的手:“还应当知道,印度群岛上生长的香料,在东方也要经过许多道手,才能来到我们这里。”但尽管有12双手瓜分暴利,每双手仍然从印度香料里榨取了相当可观的金汁。尽管要冒那么可怕的危险,但在中世纪,香料贸易素以最为有利著称,因为在这儿,数量最少的商品和最高利润结合在一起。即使五艘船中有四艘(麦哲伦探险队证明这种估计是正确的)连同装载的货物一起葬身海底,即使在265人中有200人不得返回家园,——这仅仅意味着船长和水手同生命分了手,而商人并不因此而受损失。如果三年之后五艘船里只有最小的一艘回来,只要它满载香料,这些货物就能绰绰有余地抵偿全部损失,因为在15世纪,一袋胡椒的价格比人的生命还珍贵。因此,毫不奇怪,在毫无价值的生命供应源源不断和对昂贵的香料需求疯狂增长的情况下,商人的算盘总是不会有错的。威尼斯的官邸,福格尔①家庭和维利泽尔②家族的官邸恐怕完全是用印度香料的利润建立起来的。 ① 德国商人的银行家族,国王和教主的债主。 ② 德国商人和银行家,他借债给查理五世,从而获得了在委内瑞拉的殖民权。 但是,正像铁必然会生锈一样,巨大的利润也不可避免地招来强烈的嫉妒。任何特权都会被人当作不公正的行为,而在某一部分人大发横财的地方,另一部分没有捞到实惠的人就会自动联合起来。热那亚人、法国人、西班牙人早就对巧妙地把黄金的暖流引向大运河的善于经商的威尼斯侧目而视。同时,他们更愤恨地盯着埃及和叙利亚,因为那里的伊斯兰教用坚不可摧的铁链把印度和欧洲分开了。不容许任何基督教船只在红海里航行,不让任何基督教商人穿过红海,所有同印度的贸易只能通过土耳其和阿拉伯商人或中间人进行。但这一情况不仅莫名其妙地提高了欧洲消费者的商品价格,不仅拿走了基督教商人的一部分利润,而且产生了新的危险:大量贵金属可能都会流向东方,因为欧洲商品的交换价值远远低于印度商品的价格。仅仅由于这一非常明显的折本,西方各国要求摆脱使它们感到吃惊和屈辱的控制的愿望变得越来越顽强,它们的力量终于联合起来了。十字军远征决不像罗马化的历史学家经常描绘的那样,只是想从异教徒手里夺回“上帝灵柩”的神秘宗教尝试。这是第一次欧洲基督教联盟,同时也是旨在打碎封锁红海通道的铁链,消除对欧洲,对基督教世界同东方国家进行贸易封锁的第一次经过周密考虑的努力。但是这一尝试没有成功,因为埃及仍然在穆斯林手里,而伊斯兰教仍然挡住了通往印度的道路,于是就很自然地产生了探寻另外一条通往印度的自由和独立道路的愿望,促使哥伦布向西航行,巴托洛梅乌·迪亚士①和瓦斯科·达·伽玛②向南航行,卡博特③向北,向拉布拉多半岛方向航行的勇气,首先来自这样一种自觉的意愿:要有一天给西方世界找到一条通向印度的自由的、不用纳税的、畅通无阻的道路,从而打破伊斯兰教的可耻统治。在重大发明和发现的历史上,精神和道德的动机一向是鼓舞的力量,然而,促使人们完成这些发现的则主要是物质的动机。毫无疑问,仅仅因哥伦布和麦哲伦设想的大胆这一点,就足以使国王们和他们的谋臣们跃跃欲试。然而,要不是对神秘国家的探险有可能千百倍补偿耗费的资财的话,这些计划怎么也不会获得所必需的金钱而付诸实施。君主和投机商们也决不会去装备勇敢的海洋征服者的船队。以推动力量的面目出现的商人是这个地理大发现世纪的英雄们的支持者,而征服世界的第一次英雄热情却完全出自浊世的动机:最初是为了香料。 ① 迪亚士(约1450—1500 年)葡萄牙航海家,于1486—1487 年率领探险队绕过非洲南端,并在返航途中发现了好望角。 ② 伽玛(1469—1524 年),葡萄牙航海家。1497年绕非洲南端航行,次年到达印度。 ③ 卡博特(1477—1557 年),先在英国,后在西班牙服务的航海家。他在1498年调查了北美洲的东北海岸,1526—1530 年航行到南美洲的东部海岸。 历史上,一旦个别人物的天才同整个时代的天才结成联盟,每当个别人身上体现了时代的创造,就会出现创造奇迹的时刻。在欧洲国家中有一个尚未完成自己那一份全欧任务的国家,通过长期的英勇斗争摆脱了摩尔人的统治,这个国家就是葡萄牙。现在,当用武力争得的胜利和独立已经巩固之后,这个年轻和热情奔放的国家的蓬勃精力被迫处于无所作为的状态之中。葡萄牙的全部大陆边界同友好的兄弟王国西班牙毗连,因此,对这个贫穷的小国来说,只能通过贸易和殖民向海上扩张。不幸的是,同所有其他欧洲的航海国家相比,葡萄牙的条件——至少当时人们觉得是这样——最为不利。因为由西面冲刷着葡萄牙海岸的波涛滚滚的大西洋,根据托勒密(中世纪惟一的权威)地理学说,乃是一个不能航行的无边的水的荒漠。根据托勒密对地球的描绘,沿非洲海岸南去的道路也是无法通行的。他认为从海上绕过这个处处沙漠、荒无人烟的原始地带是不可能的。这块大陆似乎一直伸向南极同南极大陆连成一片,其间没有任何海峡。根据古代地理学家的意见,在所有从事航海的欧洲国家中,葡萄牙由于不濒临惟一通航之海——地中海,而处于最为不利的地位。 然而,把臆造的不可能变为可能,却成了葡萄牙一个亲王的终生任务。他勇敢地根据圣经教义,力求后来居上。如果托勒密这位伟大的地理学家,这位绝对正确的自然地理学权威错了呢?如果经常用西来的巨浪把古怪、陌生的树木残枝(要知道它们总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冲到葡萄牙海岸上的这个海洋根本不是无边无际的呢?要是这个海洋通往新的、未曾听说过的国家呢?如果非洲赤道那一边也有人居住呢?要是这个聪明绝顶的希腊人关于无法绕过未曾考察的大陆、大洋里没有通向印度海域之路的论断纯系胡说呢?要知道,这样一来,位于欧洲最西端的葡萄牙,就会变成一切发现的真正跳板,因为由葡萄牙去印度的航路是最近的道路。这样一来,葡萄牙便不再被海洋封锁,而是相反,它将比欧洲其他国家更负有航海的使命了。这个使衰弱的蕞尔小国葡萄牙变成伟大的海上强国的愿望,使至今一直视为不可逾越的障碍的大西洋一变而为水上通途的理想innuce①成了恩利克fante②终生不渝的目的,他在历史上被当之无愧同时又是当之有愧地称为航海家亨利③。亨利一次也没上过船,没有撰写过任何有关航海的书籍,也没有画过一张地图。但历史仍然有权授予他这个称号。因为这位葡萄牙亲王把整个一生和全部财产都贡献给了航海事业和航海家们。他是葡萄牙国王的儿子、英国国王的外甥,还在青年时代围攻休达(1412年)的战役中就成绩卓著,他是全国最富有的人之一,本可以担任各种最光彩的职务,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欧洲的各国宫廷争相邀请他,英国想让他担任总司令的职务。但这个奇怪的幻想家放弃了一切,宁肯过他的孤独而富有成果的生活。他躲到一度是神圣(sacrum)的萨克里什半岛这个古老世界的海角上去了。他在那里花了五十来年时间,准备去印度的海上探险,也就是准备着对不可知的海洋的伟大进军。 ① 拉丁文:萌发。 ② 葡萄牙文:亲王。 ③ 恩利克亲王在历史上以“航海家亨利”著称。为了阅读时方便,本书以下凡提恩利克之处,一律都译为亨利。 是什么力量使这个孤独而大胆的幻想家敢于违反当时最伟大的宇宙志权威,违反托勒密及其继承人和追随者的学说,捍卫这样一种论断:非洲决不是和南极冻结在一起的大陆,因而可以绕过它,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一条通向印度的未发现的海上道路。有一天这个秘密一定会被揭开。当然,那时被希罗多德①和斯特拉波提到过的那种传说尚未消失:似乎在渺茫久远的法老们的年代,腓尼基的一支船队曾驶进红海,过了两年之后,竟令人惊异地通过赫拉克勒斯的两大石柱②(直布罗陀海峡)回到了祖国。也许,亲王从贩卖奴隶的摩尔人那里听说过在荒漠的利比亚——撒哈拉大沙漠——那一边,有一个“富有的国家”——“bilatghana”。事实上,1150年,一个阿拉伯宇宙志学家给诺尔曼国王罗杰尔二世绘制的地图上,在“bilatghana”名称下完全准确地画出了今天的几内亚。这就是说,亨利很可能由于老练的勘察人员的帮助,比那些只把托勒密的著作看作颠扑不破的真理,并最终把马可·波罗和伊本—巴杜塔的描述称为一派胡言的地理学家,更了解非洲的真正概貌。然而,亨利亲王真正的崇高道德意义,在于他不仅意识到这一目的的伟大,同时也意识到达到这个目的的全部困难。高贵而谦恭的本性使他懂得,他本人将看不到自己理想的实现,因为准备一件这样宏伟的事业需要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长的时间。当时,没有对海洋的知识,没有装备精良的海船,怎么敢从葡萄牙出航去印度?要知道,在亨利着手实现他的设想的时代,欧洲人在地理和航海方面的知识竟是难于想象的幼稚。在罗马帝国衰败之后,出现的宗教黑暗统治的可怕的中世纪里,人们几乎完全忘掉了腓尼基人、罗马人和希腊人在英勇的漫游年代获得的全部知识。在那个自囿于狭小空间的时代,某个亚历山大曾经到达过阿富汗的边境,进入过印度的心脏地区的事实,似乎是毫无根据的捏造。罗马人绘制的出色地图和所写的地理描述都丢失了。他们的军用道路荒芜了,标志着通往不列颠和比提尼亚①内地的里程碑不见了,罗马那套极好的系统化的政治和地理资料已全无影踪;人们放弃了漫游的习惯,渴望新发现的热情已经泯灭,领航艺术已完全衰落。破旧的船只,既无远大的勇敢目标,也没有精确的罗盘和准确的地图,提心吊胆地沿着海岸,从一个港湾驶往另一个港湾,时刻担心暴风雨和跟暴风雨一样可怕的海盗的袭击。在宇宙志如此残缺,航船又如此可怜的情况下,驯服海洋和征服海外王国的时间还没有到来。弥补几世纪冬眠状态中失去的东西需要漫长的岁月。而亨利决心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未来的勋业,这就是他的伟大之处。 ① 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约公元前425年),古希腊历史学家。在西方史学家中被称为“历史之父”。 ② 古代传说:在地中海西头直布罗陀海峡两岸上的两座山是赫拉克勒斯建立的两大石柱,表示那地方是陆地的尽头。 ① 位于小亚细亚西北部的古国 亨利亲王当年在萨克里什海角上修建的城堡,后来受到他的知识的忘恩负义的继承者弗兰西斯·德雷克①的抢劫和破坏,现在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了。今天透过传说的帷幕和烟雾,几乎无从弄清楚,亨利亲王是如何制定让葡萄牙去争夺世界的计划的。根据葡萄牙编年史的、可能是浪漫主义的描述,他曾要求别人向他提供有关世界各大洲的书籍和地图,招来阿拉伯和犹太学者,委托他们制造更精确的航海仪器和图表。他把航海回来的每个水手、每个船长叫来详细询问。所有这些材料他都小心地放在秘密档案里,同时他又装备了许多探险队。亨利亲王不倦地促进造船业的发展;在不多的几年里,过去的barcas——一种有18个船员的无篷小渔船——变成了真正的naos——排水量达80~100吨的坚固的巨大船只,即使有暴风雨也可以在大海里航行。这种适宜于远航的新型船只,产生了新型的水手。“占星术家”成了掌舵人的得力助手。这些“占星术家”是善于阅读13~16世纪的罗盘航海图,确定罗盘的偏差和在地图上标出子午线的专家。理论和实践创造性地结合在了一起。在这些探险中渐渐成长起了一代新的航海家和考察人员,他们的事业将在未来实现。如同马其顿的腓力②给他的儿子亚历山大留下了用以征服世界的不可战胜的步兵方阵一样,亨利亲王则给他的葡萄牙留下了用以征服海洋的、当时装备最完善的船只和最优秀的水手。 ① 弗兰西斯·德雷克(1540左右—1596年),英国航海家,海军上将,1588年曾参加击溃西班牙舰队。 ② 指腓力二世。 但先驱者的悲剧在于,他们往往没有亲眼看到乐土,就在乐土门槛前倒下了。亨利没能活到看见任何一个使他的祖国在认识宇宙历史上永垂不朽的伟大发现。他临终的时候(1460年),国外在地理方面还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亚速尔群岛和马德拉群岛轰动一时的发现,实际上只是重新找到了它们而已(早在1351年,这些岛屿就已标明在劳伦斯罗盘航海图上了)。亲王的船队沿着非洲西海岸航行的时候,甚至连赤道也没有达到,仅仅进行了不太重要和不甚体面的白色象牙的交易和更多的“黑色”象牙交易。换句话说,在塞内加尔海岸上大规模地绑架黑人,然后到里斯本奴隶市场上去出卖,此外,还在一些地方找到了不多一点砂金。亨利从他梦寐以求的事业中,亲眼看到的就是这一点可怜的、不太光荣的开端。但事实上,决定性的胜利已经获得。因为葡萄牙海员的最初胜利不在于他们航行过的地域的广阔性,而在于他们在精神领域里完成的功勋:发展了进取性,消除了有害的迷信。几个世纪来水手们忧心忡忡地相互传说,似乎在诺恩(诺恩就是“前面无路可通”的意思)海角之后不能继续航行。因为海角后面就是“黑暗的绿海”,胆敢闯进这个致命水域的船只的命运是悲惨的。由于太阳的烤炙,那些地方的海洋就像开水一样沸腾、翻滚。船只板壁和帆篷会燃烧起来,任何一个胆敢走进这个像火山口附近的土地一样荒芜的“撒旦王国”的基督徒,立即会变成黑人。由于这种对在南方海洋里航行不可遏止的恐惧,产生了这些无稽的传说,以致教皇为了设法给亨利亲王找来水手,不得不答应每个参加探险的成员彻底宽恕他们的罪孽。只有这样才招募了几个同意到神秘莫测的区域去的勇士。希尔·卡涅什在1834年绕过迄今为止被认为不能通过的诺恩角,并从几内亚报告说,无上光荣的托勒密原来是个非同寻常的撒谎家,“因为在这儿扬帆航行,就像在我们家乡一样容易,而这个国家很富,各种物产十分丰富。”葡萄牙人听到这个消息,是多么欢欣鼓舞。现在僵局已被打破,葡萄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水手了——冒险去干一切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随着每一次新航程的顺利完成,航海家们的勇气不断增加,突然出现了整整一代把冒险看得高于生命的青年人:“航海是必要的,保存生命并不那么必要。”这一古老的海员的谚语重新主宰起人们的灵魂。而当新的一代团结一致,决心做一番事业的时候,世界就改变了自己的面貌。 因此,亨利的死仅仅标志着决定性飞跃之前的最后的短暂间歇。若奥一世——很有活动能力的国王刚刚登基,立即出现了超出任何意料的。急跑和狮跃代替了乌龟的爬行。如果昨天还认为用12年的时间航行到没有多少海里的博哈多尔角,又用12年的时间,海船以缓慢的速度平安抵达佛得角就算是巨大成就的话,那么今天向前跃进100或500海里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也许,只有体验过征服天空的我们这一代人,只有曾为飞机在法国练兵场上空飞了3000米、5000米和1万米而感到欢呼雀跃,而十年之后已经见到飞机飞越大陆和海洋的我们——只有我们能够充分理解当年整个欧洲对葡萄牙突然迅速地深入前所未知的远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强烈兴趣和疯狂的欣喜情绪。1471年到达了赤道,1484年迪耶奇·卡姆在刚果河上登陆,而1486年,亨利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葡萄牙水手巴托洛梅乌·迪亚士到达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由于他在那里遇到了迎击他们的可怕风暴,因而起初将其称之为“风暴之角”。然而,尽管飓风撕碎船帆和折断了桅杆,这个大胆的征服者仍勇敢地继续前进。他已经到达非洲的东海岸,那里的穆斯林领港员本来是很容易把他带往印度的,可是海员突然发起暴动,他们声称:这一次足够了。巴托洛梅乌·迪亚士只好痛心地掉转船头,他没能成为从海上到达印度的第一个欧洲人,他没有获得这样的荣誉,但这不是他自己的过错。另一个葡萄牙人瓦斯科·达·伽玛,由于完成了这一英雄的功勋而成了卡蒙斯①的不朽长诗歌颂的对象。通常,这是一条惯例,发起人和悲剧式奠基人总是因为有了更为幸运的完成者而被人们遗忘。然而,决定性的事情毕竟已经完成,非洲的地理轮廓业已准确地查明,与托勒密的论断相反,第一次表明和证实:通向印度的自由道路是存在的。亨利死后许多年,他的学生和追随者们实现了他的理想。 ① 路易斯·德·卡蒙斯(1524?—1580年),16世纪葡萄牙大诗人。 现在,全世界都以充满惊异和忌妒的目光注视着不显眼的、住在欧洲大陆边疆的这个航海民族。正当伟大的强国——法兰西、德意志和意大利进行毫无意义的互相残杀之际,欧洲的灰姑娘——葡萄牙已经成千倍地扩大了自己的领地,任何势力都赶不上它的赫赫成就了。转眼之间,葡萄牙成了世界上第一海上大国。它的海员们的成就不仅使它获得了一些新省份,而且获得了整块整块的大陆。再过十年,欧洲一个最小的民族将谋求统治和管理面积超过罗马帝国鼎盛时期版图的土地了。 不言而喻,实现这种过分的意图必然会很快耗尽葡萄牙的国力。连小孩子也会想到,一个居民不超过150万的蕞尔小国不可能长久地把整个非洲、印度和巴西掌握在自己手里,使之殖民化和统治它们,即使仅仅垄断这些国家的贸易也很少可能,更不必说永远保护它们免受其他民族的侵犯了。一滴油不可能使汹涌的大海平静下来;一个芝麻大的小国不可能永远让一些大于它几十万倍的国家俯首贴耳,臣服不二。因此,根据理智的观点,葡萄牙进行的无止境的扩张是荒谬的,是唐吉·诃德精神最危险的表现。但英雄行为总是不合理和违反理性的。当个别人和个别民族敢于承担超过他们力量的任务时,这种力量就会闻所未闻地增长起来。大概没有一个民族能像15世纪末的葡萄牙那样辉煌地把自己的力量集中为短暂的、所向无敌的力量。葡萄牙不仅突然产生了自己的亚历山大和寻找金羊毛的勇士——阿尔布克尔克、瓦斯科·达·伽玛和麦哲伦,而且还产生了自己的荷马——卡蒙斯,自己的梯特·李维①——巴罗斯②。转眼之间出现了大批学者、建筑师和富于进取心的商人,就像伯里克利③时期的希腊,伊丽莎白④统治时期的英国和拿破仑时期的法国那样,这里的整个民族在所有领域里都实现着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并在全世界面前把它变为有目共睹的功勋。在世界历史某个不可忘怀的时刻,葡萄牙曾是欧洲的第一民族和人类的领袖。 ① 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年),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② 巴罗斯·若奥·德——葡萄牙历史学家。 ③ 伯里克利(公元前495—公元前429年),古雅典奴隶主民主派政治家。 ④ 指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年),英国都铎王朝的末代女皇,大力发展航海事业。 但是,个别民族的任何伟大事业都是为全人类完成的。他们全都感到首次闯进前所未知的世界的同时,也推翻了迄今公认的尺度和关于天涯海角的理解和概念。于是所有的王宫和大学,都狂热地、急不可待地注视着来自里斯本的新消息。由于某种奇妙的洞察力,欧洲懂得了葡萄牙人扩大世界范围的功勋所包含的创造可能性,懂得了航海术和新国家的发现很快会比一切战争和攻城大炮更能决定性地改变世界,懂得了漫长的中世纪已经结束,新的世纪——“将在另一些地域范围内进行思维和创造的新时代”正在开始。佛罗伦萨的人文主义者、和平科学思想的代表波利切阿诺,意识到这一历史时刻的伟大意义。他讴歌葡萄牙,他的热情洋溢的话语里响彻着整个文明欧洲对葡萄牙的谢忱:“它不仅远远跨过了赫拉克勒斯的两大石柱和驯服了浪涛滚滚的海洋;它还恢复了我们生活着的世界迄今为止被破坏了的统一。这向我们预示了多少新的可能和多少经济利益!它向我们预示知识将如何被提高,曾被怀疑和否定的古代科学论断又将如何被证实,从许多世纪漫长的混沌黑暗中出现了新的国家、新的海洋、新的世界。从此以后,葡萄牙成了新世界的保卫者和守护人”。 惊人的事件中断了葡萄牙向东方的宏伟推进。初略看来,似乎“另一个世界”已经到达,似乎印度的王冠和全部宝藏已归若奥国王所有,因为自从葡萄牙水手绕过好望角之后,再没有谁能超过葡萄牙,也没有任何欧洲强国敢于沿着这条归葡萄牙所有的航道并步其后尘了。航海家亨利生前早就颇有预见地从教皇那里谋得了训谕:把将在波亚多尔角(博哈多尔角)后发现的全部土地、海洋和岛屿,统统只交给葡萄牙,完全归葡萄牙所有。从那时起,随后的三个教皇都肯定了这一独特的“礼单”,大笔一挥,认定拥有亿万居民的整个尚不了解的东方是维茹王朝的合法领地。总之,所有新的世界都属于葡萄牙,也只能属于葡萄牙了。手里掌握了这种可靠保证的人,通常是不会再热衷于冒险事业的。因此,如果幸运的拥有者——若奥二世对一个热那亚的无名小卒为了从西面前去印度,慷慨激昂地要求一个船队的荒唐计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也就决不像大多数历史学家们事后认为的那样是缺乏远见和令人奇怪了。诚然,里斯本宫廷殷勤而仔细地听取克里斯托弗尔·哥伦布先生的要求,而没有断然拒绝他。但里斯本清楚记得,所有对似乎位于欧洲和印度之间偏西的传奇性岛屿安蒂利亚和巴西的探险都是以可悲的失败告终的。而且又干吗要冒着牺牲分量十足的葡萄牙金币的危险去寻找通往印度的十分没有把握的道路呢?因为经过多年的努力,可靠的道路业已发现,而工人们已在特茹河岸的造船厂里日夜赶造能够绕过风暴之角直通印度的大船队了。 因此,当那个吹牛的热那亚冒险家真的乘坐挂着西班牙国旗的船只,越过“未知的海洋”,经过五个来星期的向西航行,遇到陆地的消息传到里斯本王宫的时候,就像一块投进窗子的石块那样使人大吃一惊。奇迹出现了!多少年来一直激动着航海家的头脑的塞涅卡悲剧《美提亚》中的神秘预言竟突然实现了。 真的,这样的日子终会来到,经过许多世纪,海洋将摧毁事物的枷锁,辽阔无边的大陆将呈现在眼前,提费斯①将发现新的海洋,而舒里②也不再是“大地的尽头③”。事实上,“寻找金羊毛的好舵手”哥伦布并没有料想到他发现了新大陆。直到临终,这个固执的幻想家还坚信,他到达的是亚洲大陆,只要从他的“伊斯帕尼奥拉”①向西航行,几天之后就能在恒河口登陆了。而这正是葡萄牙所十分害怕的事。如果西班牙在更近的西路上在最后一分钟超过葡萄牙并占领印度的话,尽管有教皇把在东面发现的全部土地交给葡萄牙的训谕,这也帮不了葡萄牙的忙。那时,亨利50年劳动的成果和他的追随者们的40年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葡萄牙将由于该死的热那亚人的狂妄和勇敢举动而失去印度。如果葡萄牙想保持自己对印度的统治,保持对印度的优先权,就只能拿起武器对付突然出现的敌人。 ① 古希腊传说中寻找金羊毛的船上的舵手。 ② 古代传说的一个岛屿名,是世界北部的边界。 ③ 引自塞涅卡的悲剧。 ① 即今日海地岛,1492年哥伦布在该岛登陆。 幸而教皇消除了行将降临的危险。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教皇最心爱的孩子,惟独这两个民族的国王从来不敢起来反对他的精神权威。他们同摩尔人作战,赶走了异教徒;他用剑与火在自己的国家里根除了一切异端;教皇的宗教裁判在迫害摩尔人、改信天主教的犹太人和一般犹太人方面,哪里也找不到如此卖力的帮手。不,教皇不允许他的两个宠儿之间产生敌意。 因此,他决定把世界上尚未发现的国家干脆分给西班牙和葡萄牙,而且不是作为现代虚伪的外交语言即所谓的“势力范围”来划分。不,教皇并不故弄玄虚,他以基督全权代理人的权力,把还不知道的民族、国家、岛屿和海洋都赐给了这两个国家。他把地球当作苹果,只是不用刀,而是用1493年5月4日的训谕,将它平分两半。分界线位于佛得角群岛100里格(古代衡量海上距离的单位)的地方。 凡位于该线以西的尚未发现的国家,从此将归教皇的宠儿西班牙所有;位于东边的则属于另一个宠儿葡萄牙。开始,两个宠儿都表示同意,并为这份慷慨的赠品感激不已。 但不久,葡萄牙流露出某种不安,并请求把分界线往西移一些。葡萄牙人的这一要求由1494年6月7日在托尔德西拉斯签订的条约而得到满足。根据这一条约,分界线向西移了270里格(正因为这样,葡萄牙后来获得了当时尚未发现的巴西)。 不考虑所有其他民族,大笔一挥就把几乎整个世界分给两个国家,不管这种慷慨大方初看起来是多么可笑,但是这种不是以武力,而是通过自愿协商,和平解决冲突的方法,仍然应当被认为是历史上罕见的明智行动之一。 虽然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仅仅是暂时的,但在托尔德西拉斯签订的条约在许多年间,甚至在几十年间防止了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爆发殖民战争的任何可能性。要知道,当用刀切苹果的时候,界线必定会透到看不见的背面部分。然而,长期寻找的生产珍贵香料的岛屿在哪一半上呢?位于背面的半球上界线以东还是以西?是在划归葡萄牙的那一部分,还是在西班牙未来的领地上?当时,无论是教皇、国王和学者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谁也没有测量过地球的方圆,而教会根本不承认大地是球形的。然而,在彻底解决争执之前,两个民族还都面临着不少麻烦,以对付命运赐予的巨大赠物:小小的西班牙获得了辽阔无边的美洲,而小小的葡萄牙获得了整个印度和非洲。 哥伦布取得的前所未闻的成功,最初使欧洲惊讶不已,随后便引起了我们古老的世界从未经历过的发现和冒险的狂热。要知道,一个勇敢者的成功,总会激起整整一代人的奋发努力和勇气。欧洲一切不满于自己的地位和没有耐心等待机缘的人——家庭中的非长子①、晋升无门的军官、达官显贵的私生子以及受法律追究的可疑分子——全都对新大陆心向神往。统治者、商人和投机家为了装备更多的船只,也都全力以赴;对于那些手持刀械要求将其送往黄金之国的冒险家和爱发不义之财的人,甚至不得不使用武力加以防范。如果说,亨利亲王当初为着替船只找到哪怕最低数量的水手,还要为自己探险队的全体成员请求教皇宽恕罪过的话,那末,如今则是整个整个村庄的人都向港湾涌来。船长和船主们甚至不知如何应付自愿前来充当水手的人群。探险队一个接着一个,的确好像浓雾的帷幕突然消失了似的,东、西、南、北,处处都出现了新的岛屿,发现了新的国家:有的冰天雪地,有的棕榈丛生;仅仅二三十年的时间,从各个港湾——从加的斯、帕洛斯、里斯本驶出的数百艘小船所发现的新土地,比人类生存数十万年来发现的还要多。那个地理发现时代的历程是永远难忘和无与伦比的。正如曼努埃尔国王曾骄傲地宣布的那样,“为上帝服务并为葡萄牙国王效力”的瓦斯哥·达·伽玛于1498年到达了印度,在卡利卡特登陆;为英国服务的卡博特船长于同年发现纽芬兰岛,从而发现了北美海岸。时隔一年,宾松②的船挂着西班牙国旗,卡勃拉尔①的船挂着葡萄牙国旗,分别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巴西(1499年)。加斯帕尔·科尔特—雷阿尔②也在此期间,步古斯堪的那维亚半商半贼的航海家们的后尘,在他们之后500年,进入了拉布拉多半岛。新发现层出不穷。16世纪一开始又有两支葡萄牙探险队,其中之一有亚美利哥·维斯普奇③随行,沿南美洲海岸而下,几乎到达里奥·达·拉普拉塔湾。1506年,葡萄牙人发现马达加斯加,1507年,发现毛里求斯岛,1509年,他们到达马六甲海,而1511年一举攻下了这个港口,于是,打开马来群岛大门的钥匙便掌握在他们手里了。1512年,庞塞·德·莱昂④到达佛洛里达半岛,而1513年,努尼耶斯·德·巴尔波阿⑤已经作为第一个欧洲人,站在达里安湾的高处,看见太平洋的景色了。从这一分钟起,再也不存在人类尚未发现的海洋了。在100年这样一个比较短促的时期内,欧洲船只经过的海域扩大了不是100倍,而是1000倍!如果在1418年亨利亲王时期,关于第一批barcas①到达马德拉群岛的消息,曾引起人们兴奋和惊讶的话,那末,到了1518年,葡萄牙船只(请在地图上比较一下这两段距离),已经在广州和日本靠岸了。前往印度的旅行,比之不久前去博哈多尔角的航行,即将被认为是风险更小的旅行了。由于如此神速的发展,世界便逐月逐日改变着自己的面貌。奥格斯堡的地图制版师只得日夜工作,而宇宙志学家无法应付大量的订货。他印制的图样来不及晒干和着色,便被人取走了。印刷工人为图书市场印刷的描写旅行的书籍和地图集供不应求——人人渴望了解新大陆的情况。但是宇宙志学家刚刚依据最新资料详细而又准确地把世界地图刻制出来,新的资料、新的情报又源源而来。一切又被推翻,一切又得从头做起,因为,原以为是岛屿的地方,却是大陆的一部分;被当作印度的地方,却是新的大陆。不得不在地图上添加许多新的河流、新的海岸和新的山脉。结果如何呢?制版师们尚未完成新的地图制作任务,又需要制作另一幅经过修改、订正和补充的地图了。 ① 在封建社会的欧洲,只有长子有继承父亲遗产的权利。 ② 马丁·阿隆索·宾松(约1440—约1493年),哥伦布首次航海时船长之一。他的弟弟维圣特·亚涅斯(约1460—1524年)也是哥伦布首次航海时的船长之一。他于1500年到达南美洲东端。 ① 佩得鲁·阿尔瓦里·卡勃拉尔(约1467—1526年),葡萄牙航海家。 ② 加斯帕尔·科尔特—雷阿尔(1450—1501年),葡萄牙航海家。1500年和1501年曾两次到达北美海岸。他发现了北纬50度和60度之间的一部分北美海岸,并称之为拉布拉多(庄稼人的土地)。拉布拉多半岛由此得名。 ③ 亚美利哥·维斯普奇(1451—1512年),意大利航海家,曾到过南美洲北部,并称之为新大陆。 ④ 庞塞·德·莱昂(约1460—1521年),西班牙征服者。1492—1493年曾随哥伦布远征美洲。1508年他率领队伍征服了波多黎各。1513年发现佛洛里达,1521年被佛洛里达印第安人打败,受伤身亡。 ⑤ 努尼耶斯·德·巴尔波阿(1475—1517年),西班牙航海家。1513年越过巴尔马海峡发现太平洋。 ① 一种可容18个船员乘坐的无篷小船。 这50年内的发展速度如此疯狂,如此令人陶醉,如此成果累累。无论在这以前或以后,地理学、宇宙志学和地图制图学都从没有遇见过。正是在此期间,地球的形状和大小,自人类开始生存、呼吸和思想以来,第一次被彻底弄清楚了;人类第一次认识了自太古时代起就跟着它在宇宙中转动的这个星球。而这些空前的成就都是一代人取得的:这些航海家替后代人经历了神秘海洋的一切风险,这些征服者开辟了一条又一条航路,这些英雄们解决了所有的——或者,几乎是所有的——任务。剩下的只有一件功绩——这是最后一件,也是最美好、最困难的一件:乘坐一艘船环绕全球,并一反历代宇宙志学家和神学家的看法,测量和证明我们生活的大地是球形的。这一功绩便成了费尔南·达·麦哲利约什梦寐以求的理想和终生事业。这个人在历史上就叫麦哲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二章 麦哲伦在印度 从特茹河口出海,前往无人知晓的远方的第一批葡萄牙船只的任务只是发现新的土地;随后的船只努力与新发现的国家进行和平的贸易。但第三支船队已经用军事方式装备起来,并从1505年3月25日这一天起,牢固确立了由此开始的主宰整个殖民时代的三部曲。几个世纪里将千篇一律地重复这样一个过程:首先是建立海外商站,接着是——似乎为了保卫商站不受侵犯——修建城堡。首先是与当地的首领进行以货易货的和平贸易,然后,只要具有了足够数量的士兵,就干脆占领他们的土地,抢走他们的财富。过了不到十年,陶醉于第一批胜利的葡萄牙就忘记了,它最理想的意图仅仅是要有限地参与东方香料的贸易。但在走运的赌博中,善良的打算很快就消失了。自从瓦斯科·达·伽玛在印度登陆那天起,葡萄牙立即着手把其他民族从它的土地上排挤掉。它谁也不顾,把整个非洲、印度和巴西完全看作自己的财产。从直布罗陀到新加坡和中国这一区域之内,从此不准有一条外国船只航行。在半个地球上,除了小小欧洲中的一个最小国家的臣民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从事贸易。所以,1505年3月25日,离开里斯本港,出发去征服世界上这个最大的新帝国的第一支武装舰队,场面非常壮观,只有亚历山大大帝横渡赫勒斯滂①的场面才能与之相比。 ① 达达尼尔海峡的古希腊旧称。 要知道,这一任务也是非常艰巨的,因为这个舰队的出航,不是为了使某个国家、某个民族归属葡萄牙,而是要征服整个世界。20艘艨艟巨舰停在港湾里,张起了篷帆,等候国王下达起锚的命令。这已不是亨利时代的船只,不是敞篷的大划船,而是宽阔的、船头船尾都有建筑物的笨重的大帆船,有三四根桅杆和许多船员的海船了。除了几百名受过军训的水手之外,船上至少还有1500名穿着甲胄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两百来个炮手,此外还有木匠和各色手艺匠,只要一到印度,他们就立即开始修造新的船只。 每个人一看就会懂得,这么巨大的舰队面临着巨大的任务——彻底征服东方。海军上将弗朗西斯科·德·阿尔梅达不是白白被授予印度总督称号的,葡萄牙最光荣的英雄和航海家瓦斯科·达·伽玛——“印度洋海军上将”——亲自挑选和试验船上的装备,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阿尔梅达使命的军事性质是很明显的。阿尔梅达受命夷平所有印度和非洲的伊斯兰贸易城市,在所有据点建造堡垒,并在那里留下守卫部队,他还受命在所有的出发和过境地点驻扎下来,封锁从直布罗陀到新加坡的所有海峡,从而切断其他国家的贸易。这是预示了未来英国政策指导思想的最初的先兆。其次,总督受命消灭埃及苏丹和印度拉吒①的海军,严密控制一切港湾,“自耶稣降生后的1505年起”,不让任何一艘非葡萄牙舰队的船只运走一颗香料。和这个任务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意识形态和宗教的任务:在所有被征服的国家里传播基督教。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军事舰队启航的时候,举行了如同十字军远征仪式的原因。国王在教堂里亲手将一面绣有上帝十字架的白绸缎做的新旗交给了弗朗西斯科·德·阿尔梅达。这面旗帜将胜利地飘扬在多神教国家和穆斯林国家的上空。海军上将跪着接过旗帜,所有1500名军人做完忏悔和接受圣餐之后,也都跪着向自己的统治者——葡萄牙国王和天廷的主宰者宣誓效忠。他们必须在海外各国确立上帝的统治。他们像宗教游行队列一样,庄严地穿过城市向港口进发;然后,告别礼炮齐鸣,艨艟巨舰威严地沿特茹河而下,缓缓地驶向浩瀚无际的海洋,而海军上将应该使这个海洋从此岸到彼岸都归葡萄牙所有。 ① 拉吒:现代及中世纪印度的公爵。 在1500名跪在祭坛旁边举手宣誓效忠的战士中间,有个24岁的青年人,名叫费尔南·达·麦哲利约什,他当时还是个无名小卒。我们只知道他诞于生1480年左右,别的情况一无所知。关于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众说纷纭。后来的编年史家们说他诞生于外山省的小城沙布罗查。但这个看法已被最新研究成果所推翻,因为这种看法所依据的遗嘱被认为是伪造的。最后,下面的假设可能性最大:麦哲伦的诞生地是波尔图。至于他的家庭,我们只知道是贵族,但只属于第四等的范畴。不管怎样,这一出身使他有权佩上继承的族徽,得以进入宫廷。据推测,他在青年时代曾当过艾莱奥诺拉王后的少年侍卫。然而,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在这些不为人所知的年代里,他在宫廷里享有什么重要的地位。因为,当这个24岁的伊达尔戈①加入舰队的时候,他仅仅是个额外人员,同水手和少年见习水手一起在底舱里吃喝、睡觉和生活,仅仅是出发去为征服世界而战的数以千计的“无名小卒”之一。在这种战争中,在成千上万人死去的地方,只有一二十个人能活下来,而且永远只有一个人享受共同完成的功绩的不朽荣誉。 ① 葡萄牙中世纪领有小量土地的骑士。 在这一次航行中,麦哲伦仅仅是1500个普通士兵当中的一员。要从对印度战争的编年史中去寻找他的名字是徒劳的。我们只能肯定地说,关于这几年,是这位未来的伟大航海家必不可少的学校。 对无名的额外人员是用不着特别讲究礼节的。他被派去干各种工作:他必须在暴风雨里收帆和排除积水;今天他被派去攻城,明天又冒着烈日在建造堡垒的工地上挖掘沙子。他搬运一包包沉重的货物和守卫贸易站,在水上和陆上作战;他必须同样熟练地使用测深锤和利剑,必须善于服从和下达命令。然而,他在参与各种事务的过程中,逐渐变成熟谙一切事务的里手。他既是战士、水手,又是商人和了解人们、各个国家、海洋和星座的行家。最后,命运使这个 最后,命运使这个青年人很早便参与了决定他的祖国在几十、几百年中的世界意义和改变世界地图的伟大事件。因为在经过了几个与其说是正直的战斗,毋宁说是盗匪式袭击的小接触之后,麦哲伦在科那诺尔战役中获得了真正的战斗洗礼(1506年3月16日)。 科那诺尔战役是葡萄牙征服史上的转折点。强大的卡利卡特统治者在瓦斯科·达·伽玛初次登陆时,曾予以友好的接待,表示愿意同这个不相识的民族进行贸易。但不久他就明白了,几年之后乘着更大、装备得更精良的船只重新出现的葡萄牙人显然企图统治整个印度。 印度商人和穆斯林商人惊恐地发现一条贪婪的大鲨鱼已闯进了他们平静的水泊。因为,这些外国人一举就征服了所有的海洋。由于害怕这些残酷的海盗,没有一艘船敢离开港湾。香料的贸易停顿了,骆驼队不再去埃及了,连威尼斯的里阿利托都感到,有一只毒手卡断了连接东西方的线索。 失去贸易税收入的埃及苏丹开始进行威胁。他通知教皇说,如果葡萄牙人不停止在印度水域里的抢掠行径,为了进行报复,他将被迫捣毁在耶路撒冷的上帝灵柩。然而,无论是教皇,还是皇帝和欧洲各国国王,都无力阻止葡萄牙人的掠夺野心。因此,被掠夺者只有联合起来,趁葡萄牙人在印度立足未稳之机,予以及时的反击。加尔各答的统治者在埃及苏丹,显然还有威尼斯共和国的秘密支持下悄悄准备进攻。对威尼斯共和国来说,黄金比骨肉之亲更重要,因此,他偷偷派遣自己的军械匠和炮手去印度。对基督教舰队的突然和毁灭性的攻击正在酝酿中。 但往往有这样的事,某个次要人物的沉着和毅力决定了历史在整整几百年中的进程。一个幸运的偶然因素挽救了葡萄牙人。那时候,有一个名叫路多维科·瓦尔特马的勇敢的意大利冒险家在全世界漫游,这个人以其勇武和豪放而为人所注意。吸引这个年轻意大利人去遥远异邦的不是发财的,也不是虚荣的动机,而是对航行的不可遏止的天生癖好。这个名副其实的流浪汉毫不羞愧地声称,他“不大懂得科学,也不愿意去啃书本”,决心“亲眼看看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不同地区,因为一个目睹者的话,比道听途说的一切传说都更可信”。 勇敢的瓦尔特马是第一个进入禁城麦加的不信教的人(他对克尔白①的记述至今仍被认为是经典性的)。而后,又经过许多次冒险,他不仅到了印度、苏门答腊和婆罗洲(马可·波罗在他之前到过这里),而且也是到达梦寐以求的“香料群岛②”的第一个欧洲人(这对麦哲伦的功绩将起不小的作用)。回程途中在卡利卡特停留时,瓦尔特马乔装成穆斯林的托钵僧,从两个叛变的基督教徒那里听到了卡利卡特统治者准备进攻的消息。他出于基督教徒的团结精神,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来到葡萄牙人那里。幸运的是,消息告诉得还算及时。1506年3月16日,200艘卡利卡特船只企图对11艘葡萄牙船③发起奇袭时,它们已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了。 ① 克尔白,意即方形石殿,也称天房,即真主安拉的房子,位于麦加伊斯兰圣寺前广场中央。 ② 即马鲁古群岛。 ③ 船队中的另外九艘已在暴风雨中失散。 这是总督遇到所有战斗中最大的一次流血战斗,葡萄牙人为胜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80人被打死,200人受伤(对最初的殖民战争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当然,这一胜利最终确定了葡萄牙人对印度全部沿海地区的统治。 麦哲伦也是200名伤员当中的一个,正像在这些默默无闻的年代里通常发生的那样,命运带给他的只是伤口,而不是勋章 。不久,他同其余的伤员一起,被远渡重洋,送往非洲。在那里,有关他的音讯断绝了。因为谁会去逐日记述一个普普通通的额外人员的生活呢?显然,他在苏法拉住了一些时间,然后,大概以香料运输护送者的身份,离开非洲回到了祖国。可能(历史对此众说不一),1507年夏天,他是同瓦尔特马坐同一条船回到里斯本的。然而,远方的土地已萦回在这个航海家的心头。他觉得葡萄牙仿佛是陌生的国土,这次短期休假变成了他对下一支前往印度的舰队的迫切期待。因为它将把他带到他的真正的祖国——充满大胆创举的世界。 麦哲伦即将同新舰队的船员们返回印度了。新舰队负有特殊的任务。无疑麦哲伦的声誉卓著的同伴路多维科·瓦尔特马曾在宫廷里报告过马六甲城的富丽情景,并提供了长久以来人们不断寻找的“香料群岛”的资料,因为他是亲眼看到这些传奇岛屿的第一个欧洲人和第一个基督徒。他的叙述使葡萄牙宫廷深信,在没有掌握所有香料宝库之前,征服印度的事业并没有完成,它的财富也没有完全掠夺到手。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得拿到打开这些宝库的钥匙,把马六甲海峡和马六甲城(即现在的新加坡,英国人没有忽视它的战略意义)拿到手。依据久经试用过的伪善做法,葡萄牙人没有立即派遣武装舰队,而是先装备了四艘由洛佩斯·达·塞克拉率领的船只,让他小心地接近马六甲,伪装和平商人,对海岸进行侦察。 1509年4月,一支不大的舰队没有经历特别的风险抵达了印度。远航加尔各兴,十来年前曾被宣称为瓦斯科·达·伽玛的旷世伟业和为历史学和诗人们歌颂的壮举,如今每个葡萄牙商船队的船长都能完成了。从里斯本到蒙巴萨,从蒙巴萨到印度,每个暗礁,每个港湾已被了解得清清楚楚,因而既不需要领港员,也不需要“天文专家”了。只有塞克拉8月19日率领葡萄牙船队开出科琴港,向东航行时,才又进入了陌生水域。 经过三星期的航行,1509年9月11日,葡萄牙人的船只首次驶近马六甲港。好心的瓦尔特马曾经说过,在这个港湾里“下碇的船只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多”。他们从老远就相信,他并未撒谎,也没有夸大其词。港口宽阔的碇泊场里篷帆林立,大大小小白色和杂色的马来亚、中国和暹罗的舢板、四桨船、帆船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新加坡海峡由于它的地理位置——aureachersonesus①——不能不成为东方最重要的转运港。从东方去西方,从北方去南方,从印度去中国或从马鲁古群岛去波斯的任何一艘航船,都必须经过这个东方的直布罗陀。在这个“集散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贸易:这里有来自马鲁古群岛的干丁香花芽、锡兰的红宝石、中国的瓷器、暹罗的象牙、孟加拉的开司米、帝汶岛的檀香木、大马士革的阿拉伯短剑、马拉巴尔的胡椒和来自婆罗洲的奴隶。在这个东方的主要市场上,许多民族和种族的人群熙来攘往,各种不同的语言混杂交织,吵吵嚷嚷,热闹异常。这里,雪白耀眼的雄伟宫殿和清真寺高高地耸立在乱七八糟的小木屋上空。 ① 拉丁文:黄金半岛。马六甲半岛的旧称。 葡萄牙人惊异地从船上眺望着这座巨大的城市。这颗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的东方钻石激起了他们的贪欲之心,想把它变成葡萄牙统治者印度王冠上最最美丽的装饰。与此同时,马六甲统治者也吃惊和不安地从自己的宫殿里望着外国人可怕的船只。瞧,他们就是那些不承认割礼①的强盗!现在这个该死的民族也找到通向马六甲的道路了!关于阿尔梅达和阿尔布克尔克的厮杀和战争早就传播到数千里以外了。马六甲人都知道,这些可怕的卢济塔尼亚人远涉重洋而来,决不像暹罗和日本帆船的船主那样出于和平经商的目的,而是阴谋等待时机,在这里立住脚跟并把城市洗劫一空。最明智的办法是不放这四条船进港;因为一旦强盗进了屋子,一切就全完了!但苏丹早已听说过这些葡萄牙船上的笨重大炮的威力,它们从炮塔上伸出黑色的、无声的炮口,威严地对着他们。他知道,这些白皮肤的强盗厮杀起来简直像魔鬼,无法用武力加以抵挡。因此,最好是用谎言对待谎言,用假装的宽厚对待虚伪的殷勤,用欺骗对待欺骗,在敌人还没有来得及打出致命一击之前,先发制人向他猛扑过去。 ① 犹太教、伊斯兰教的一种仪式,把男性生殖器的包皮割去少许。犹太教在婴儿初生时举行,伊斯兰教在童年时举行。——编者注 于是,马六甲苏丹用无法形容的豪华场面迎接塞克拉的使者,以过分的谢忱收下了他们的礼物!他让他们回去告诉塞克拉,葡萄牙人是久久盼望的客人,他们可以在城里随意经商。过了几天,他命令向葡萄牙人提供足以装满他们船只的胡椒和其他香料。他盛情地邀请船长们到他的王宫里赴宴。如果说,由于船长们曾得到警告性的指示而谢绝了这一邀请的话,那么水手们仍然可以快活和随便地在神秘而好客的城里游逛。现在他们又重新感到了自己脚下的坚实土地,同顺从的女人寻欢作乐,不用再横七竖八地睡在黑暗的底舱或某个肮脏的、畜生般赤身露体的人们和鸡豕一起栖息的村子里了。这简直是极乐境界。水手们坐在茶馆里快活地聊天,逛市场,享受马来亚的烈性饮料和各种新鲜水果。自从离开里斯本以来,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受到过如此真挚和热忱的招待。数百个马来亚人乘着快速的小舟源源不断地把食品送到葡萄牙人的船上。他们像猴子一样灵活地爬绳梯,看着从未见过的外国物品惊诧不已。开始了非常活跃的商品交易。船员们不太满意地获悉,苏丹已把答应的商品准备好,并要塞克拉明天早晨把所有的小舢板都派到岸边,以便在太阳下山以前把数量惊人的香料统统装到船上去。 塞克拉由于这样快就得到了贵重的货物,感到很高兴,真的把四条艨艟巨舰上的所有小艇和船员送到了岸旁。而他自己,作为葡萄牙的贵族,认为从事商业交易有伤他的体面,因此,一直呆在船上,跟一个伙伴下象棋,这是炎热难受的天气里在船上的最好消遣。另外的三条船上也是一片朦胧的静寂。但某种奇怪的情况引起了加西牙·德·苏斯的注意。他是第五艘船——探验队的轻快小帆船的船长。他看到越来越多的马来亚小船在几乎无人的巨舰的周围穿梭往来,越来越多的光着身子的马来亚人,借口向大船送货攀着软梯爬到船上。 最后,他产生了一个想法,甜言蜜语的苏丹是否准备从陆上和海上同时发起背信弃义的进攻。 幸好,轻快小帆船上还留有一只小艇,于是苏斯命令一个最可靠的船员,尽快赶到旗舰上去警告船长。这个最可靠的船员不是别人,正是麦哲伦。他使劲摇着双桨迅速前进,当他来到旗舰上的时候,船长塞克拉还在无忧无虑地下象棋哩。但麦哲伦不喜欢那几个腰间始终带着蛇形短刀的马来亚观众。他轻声警告塞克拉。塞克拉为了不引起客人的疑心,照旧十分沉着地继续下棋,但吩咐一个水手从桅楼上注意观察动静,自己则一边下棋,一边用手握着佩剑。 麦哲伦的警告刚好在节骨眼上,在最后一分钟赶到。一眨眼的工夫,苏丹宫殿的上空袅袅地升起了烟柱——从陆上和海上同时发动进攻的约定信号。幸好,坐在桅楼上的水手还赶得上发出警报。塞克拉纵身一跳,把马来亚人推向一旁,使他们来不及向他发起攻击。号手吹起了集合号,船员们在甲板上列队,爬上军舰的马来亚人被扔到了海里,现在载着武装的马来亚人的小舟徒劳地从四面八方划过来想用接舷冲击法攻击葡萄牙船。但塞克拉已经起锚,而火炮的猛烈射击使得马来亚人拼命逃窜。由于德·苏斯的警惕和麦哲伦的灵敏,敌人对舰队的进攻没有得逞。 那些不幸相信马来亚人而上了岸的船员的遭遇很不妙。一小撮赤手空拳、而又分散在全城的水手不得不和成千上万名阴险的敌人搏斗。大多数葡萄牙人死在原地,只有一小部分逃到了岸边,但为时已晚:马来亚人夺去小艇,切断了他们返回舰队的归路。葡萄牙人在数量上占优势的敌人的打击下,一个个倒了下去,只有他们当中最英勇的那一个还在抵挡。他就是麦哲伦最亲密的挚友弗朗西斯科·谢兰。他已经被团团包围,受了伤,注定要死了。这时,麦哲伦与一个士兵一起乘着小船赶来了。他无畏地冒险去救他的朋友。他用几下猛烈的劈杀给自己打开一条血路,冲入包围谢兰的敌群,把他带到小船上,救了他的性命。由于突然遭受袭击,葡萄牙舰队失去了所有的小艇和三分之一以上的船员,但麦哲伦却得到了一个盟兄弟,他的友情和忠诚对麦哲伦未来的功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在这一事件中,对于我们来说还不甚清楚的麦哲伦的面目中,有一个特点首先显现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勇敢果断。他的天性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动人之处,因此,不难明白,为什么所有印度战争的编年史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对他都闭口不提:麦哲伦是那种终生默默无闻的人。他不善于引人注目,也不善于引起别人的同情。只有当他肩负重任,特别是当他自愿挑起重担时,这个克己和内向的人才会表现出惊人的胆识。但当他完成了光荣的事业之后,他也不会再利用它作自我炫耀;而是心安理得和耐心地隐退了。他善于沉默,善于等待,他似乎感到,命运在让他建立未来的功勋之前,还要长久地教导和考验他。自从在科那诺尔经历过葡萄牙舰队一个最伟大的胜利和在马六甲经受一次最惨重的失败之后不久,他严峻的水手生涯中又遇到了新的考验!船舶遇难。 当时,麦哲伦正护送一支随季风定期运输香料的船队,他的四桅船突然撞到了所谓的巴杜恩沙洲①上。没有人死亡,但船只在珊瑚礁上撞得粉碎,小舢板装不下所有的船员,一部分遇难的人只好听天由命。不言而喻,船长、军官和贵族们要求首先让他们登艇,这一不公正的要求激起了普通水手们的愤怒。一场危险的内哄眼看就要爆发了,这时,出身贵族阶层的麦哲伦独自挺身而出,声明,如果船长和贵族们以名誉担保,他们一上岸,立即派船来救他们的话,他愿意同水手们一起留下来。 ①巴杜恩沙洲位于阿拉伯海北纬12°—14°,东经72°—73°之间。 显然,这个勇敢的举动第一次使高级官员们注意到这个“无名小卒”。因为过不多久,在1510年10月,当新任总督阿尔布克尔克询问皇家船长们,据他们看来,该如何包围果阿的时候,在发表意见的人当中也提了到麦哲伦。由此可见,经过五年的服役,这个普通士兵和水手终于得到了军官的头衔,并以军官的身份随着阿尔布克尔克的舰队出航。这一舰队的任务是为塞克拉在马六甲的可耻失败报仇。 于是,两年之后,麦哲伦又出发去遥远的东方,去新加坡海峡。19艘巨舰组成的精锐舰队于1511年7月杀气腾腾地排列在马六甲港入口处,开始了对背信弃义的殷勤的东道主的残酷战斗。六星期之后,阿尔布克尔克才胜利地挫败了苏丹的抵抗。然而,这一次掠夺者们获得了他们甚至在天赐的印度都不曾得到的猎获品。由于征服了马六甲,葡萄牙就牢牢控制了整个东方世界。从而,穆斯林贸易的主要动脉终于被切断了!几个星期之后,这条动脉已失去了血液。所有的海洋,从直布罗陀——赫拉克勒斯的两大石柱到新加坡海峡,都成了葡萄牙独占的海洋。这一前所未有的对伊斯兰最具毁灭性的打击的轰轰巨响传到中国和日本,在欧洲引起了狂热的反响。 教皇当着多不胜数的教徒为葡萄牙人的功勋做致谢祈祷,因为他们把半个地球置于基督教的统治之下,而在世界的首都,举行了罗马从恺撒以来未曾见过的盛大庆典。特里斯丹·达·库尼亚领导的大使馆,把从被征服的印度运来的猎获品——套着缀满宝物的挽具的马匹、金钱豹和貔貅①献给教皇。但最引人注意和使人惊异的是葡萄牙船只运来的一头活象,它在如痴如狂的人群的欢呼声中三次向教皇跪倒致意。 ①古代的一种猛兽。 然而,即使这一胜利也不能满足葡萄牙人贪婪无度的扩张。历史上的胜利者从不满足于一个伟大的胜利:因为马六甲仅仅是打开宝库的钥匙;现在钥匙既然已经落到了葡萄牙人手里,他们希望走进宝库,攫取巽他群岛中神话般富有的“香料群岛”:安汶岛、班达群岛、德那地和蒂多雷岛。三艘由安东尼奥·德·阿布雷乌率领的大船已装备就绪。参加当时的“远东”探险的人当中,编年史家们也提到了麦哲伦的名字。事实上,当时麦哲伦的印度时期已经结束。“够了”,命运对他说,“你在东方已看够了,体验够了!该走自己的新路了。” 但是,恰恰是这些以后使他终生向往的、传奇般的“香料群岛”,命运却永远没有让他亲眼看到。他命定踏不上这些天堂般的土地。这些土地对于他永远只是幻想,只是创造性的幻想。然而,由于法朗西斯科·谢兰的友谊,这些从未亲眼见过的岛屿已使他觉得非常熟悉,而他朋友的奇怪的漂泊漫游,鼓舞他去从事当时最伟大、最大胆的创举。 弗朗西斯科·谢兰令人惊叹的冒险经历只是葡萄牙进行的战争和屠杀的血淋淋的历史上一个快活和平静的插曲。但后来在推动麦哲伦从事环球航行的过程中,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当时所有声誉卓著的船长当中,这位毫不出众的航海家的形象却特别引人注目。 在马六甲跟回国的盟兄弟麦哲伦分别之后,弗朗西斯科·谢兰与其他两条船上的船长一起出发去传奇般的“香料群岛”。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和不幸,顺利地抵达了布满绿阴的岛岸,受到了出乎意料的热情招待。因为无论是穆斯林的文明还是好斗的风习都不曾传到这一遥远的地区。赤身露体、爱好和平的土著人还过着原始的生活;他们还不懂得金钱为何物,还不追逐钱财。淳朴的岛民背来大堆大堆干丁香花芽换取几个带响声的玩具和手镯。因为葡萄牙人的船上已经在班达和安汶两个岛上装满了货物,海军上将德·阿布雷乌决定不再开往其他岛屿,赶快带着珍贵的货物返回马六甲。 也许,他们过于贪婪,船上装的东西太多了……不管怎么说,有一条船,即弗朗西斯科·谢兰指挥的那一条,在暗礁上撞毁了,遇难者只逃得了性命。他们垂头丧气地在陌生的海岸上流浪,预感到悲惨的死亡即将来临;但弗朗西斯科·谢兰用巧计夺得了一艘海盗的小船,连忙乘着去安汶岛。当地的土著人酋长像葡萄牙人第一次堂皇而来时那样,给予了他们盛情的款待,宽厚地让他们在那里安住下来。他们受到了爱抚、尊敬、慷慨的欢迎和接待,使他们由于幸福和感激,几乎要发昏了。不言而喻,弗朗西斯科·谢兰本应出于军人的责任感,一等船员们稍事休息和恢复元气,便立即搭乘经常往来于安汶岛和马六甲之间的某一条帆船,回到他们海军上将身边去,重新为葡萄牙国王效力,因为他吃着国王的俸禄,曾向国王立下了誓言。 但是,天堂般的大自然和温暖宜人的气候,显然减弱了弗朗西斯科·谢兰的军事纪律观念。让几千海里外的里斯本宫廷里的那个国王大发雷霆或唠叨抱怨,把他从船长或领取退休金人员的名单里勾掉了。突然,这一切对他都成了无所谓的事。他知道,他为葡萄牙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他为葡萄牙也冒够了生命危险。现在,他,弗朗西斯科·谢兰终于想过一过舒服的日子,就像这些幸福岛上不知道穿衣,不懂得操劳的全体居民那样,愉快和平静地生活。让其他水手和船长们继续去航海,流血流汗替外国经纪人获取香料好了;让那些愚蠢的臣民,为了使里斯本海关得到更多的税收,在战斗和漂泊中拼命去吧。而他,弗朗西斯科·谢兰,从前的葡萄牙舰队的船长,对战争、冒险和所有同香料的交道业已厌倦。这位威武的船长不声不响地从英雄业绩的世界退居到田园生活的世界,决定从此远离文明、远离人烟,过起殷勤亲切的土著人那种原始的慵懒和幸福的生活了。德那地国王恩赐给他的宰相的崇高称号,并没有增添繁重的工作;只同邻居们发生不大的冲突时,他才以国王军事顾问的身份出场。但奖赏给他的却是带奴隶和仆人的房子,而且还有一个漂亮的黑皮肤妻子,她给他生了两三个黑孩子。 年复一年,弗朗西斯科·谢兰——第二个奥德赛忘掉了自己的伊塔克①,生活在黑皮肤的卡吕普索②怀抱里,任何虚荣的魔鬼都无法把他从这个无所事事的、幸福的天堂里赶出来。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整整九年,这个自愿的鲁滨逊和第一个逃避文明的人,再也没有离开过巽他群岛。他在葡萄牙历史光荣时代的征服者和船长们中间,决不是最英武的一员,但大概却是他们当中最明智、并且也是最幸福的人。 ① 伊塔克——奥德赛的祖邦。 ② 卡吕普索——海洋的女儿,曾将奥德赛留在自己身边达七年之久。 弗朗西斯科·谢兰充满浪漫色彩的逃跑,初看起来,似乎与麦哲伦的生活和功绩没有什么关系。但事实上,正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毫无名声的船长的伊壁鸠鲁式的隐退对麦哲伦后来的生活道路,从而对发现一些新国家的历史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远隔重洋的两个朋友保持着经常的通讯联系。每当出现难得的机会把消息从岛上带往马六甲,又从马六甲带往葡萄牙时,谢兰就给麦哲伦写详细的信件,热烈地颂扬他新祖国的财富和美妙。那些信一字不差,就是这样说的:“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新世界,比瓦斯科·达·伽玛发现的那个世界更富庶和更辽阔。”他为热带的魔力所迷惑,一再呼吁他的朋友最终抛弃忘恩负义的欧洲和俸禄微薄的工作,尽快学他的榜样到他那里去。未必可以怀疑,正是弗朗西斯科·谢兰第一个让麦哲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由于这些岛屿位于最东方,沿着哥伦布的道路向它们航行(就是向西)比瓦斯科·达·伽玛的道路(向东)也许会更合理一些? 两个盟兄弟最后的决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他们显然拟定了一个计划:谢兰死后,人们在他的文件里找到了麦哲伦的一封信。麦哲伦在信里神秘地告诉朋友,他不久就要前来德那地,而且,“如果不经过葡萄牙的话,就走新的道路”。寻找这条新航路就成了麦哲伦梦寐以求的理想。 这个压倒一切的理想,加上被晒黑的身体上的几处伤疤和他在马六甲买的一个马来亚奴隶,——这就是在印度服军役七年后带回祖国的全部或几乎全部的东西。 这个因作战而疲惫的士兵1512年返回祖国,看到里斯本和葡萄牙同七年以前迥然不同的面貌之后,一定会感到一种十分独特的,也许是不愉快的惊讶。 船只一进入贝莱姆港,他心头立即涌起了惊异之感。 瓦斯科·达·伽玛曾经做过临别祈祷的古老低矮小教堂的旧址上,矗立起了新修建的巍峨、辉煌的大教堂——他的祖国由印度香料获得的巨大财富的第一个看得见的表现。 纵目而视,处处都变了。 过去很少有船只往来的河上,现在却千帆林立。岸旁的造船厂里,工人们正在不间歇地工作,以便尽快赶造新的、更强大的舰队。港湾里闪烁着葡萄牙船只和外国船只五颜六色的长旒,岸上堆满了各种仓库已容纳不下的货物。成千上万的行人在热闹的街道上,在不久前修建起来的富丽堂皇的宫邸之间,匆匆地走着。在商站里,在银钱兑换商人的柜台前和经纪人的事务所里,各种语言乱嚷嚷地混杂在一起——由于对印度的掠夺,里斯本在十年之内由一个不大的城市变成了世界的中心和光辉的城市。名门贵妇们坐在敞篷马车上,公开炫耀身上的印度珍珠,大群大群服装华丽的内侍们在宫廷里熙来攘往;从海外回来的这个水手开始明白了:他和他的同伴们在印度流的鲜血,由于某种神秘的化学作用,在这里变成了黄金。正当他们在南方无情烈日的烤炙下作战、受苦受难和流血流汗的时候,里斯本却靠了他们的功勋而继承了亚历山大和威尼斯的威力,幸福的曼努埃尔国王成了欧洲最富有的君主。 祖国一切都变了。 现在,旧大陆的人们生活得更富裕、阔绰,更会享受,花起钱来更大手大脚——似乎掠夺来的香料和用它赚来的黄金使人们振作起来了。只有他一个人过去是这样,回来时仍然是这样,还是一个“无名小卒”。没有人等待他,没有人向他表示谢意,没有人欢迎他。葡萄牙士兵费尔南·达·麦哲利约什在印度呆了七年回到祖国的时候,像是来到了异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三章 麦哲伦获得自由 英雄主义时代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西班牙和葡萄牙统治者对为他们夺得几个大陆的英勇的征服者所表示的谢意,竟是那么微不足道。哥伦布戴着镣铐回到塞维利亚,科泰斯失去了国王的宠信,毕萨罗被杀死,发现太平洋的努尼耶斯·德·巴尔波阿被砍掉脑袋,卡蒙斯——葡萄牙的诗人和战士,同他伟大的同行塞万提斯一样,受了外省小吏的诬陷,在差不多和脏水坑一样的监狱里度过了许多岁月。伟大地理发现时代的忘恩负义真是骇人听闻:那些为西班牙国王们赢得了印加人的宝库和蒙特苏马①珍宝的士兵和水手,成了在加的斯和塞维利亚港口胡同流浪的乞丐和残废人,他们满身虱子、无家可归,发着疟疾。人们把为数不多的从殖民地死里逃生的人,像癞皮狗那样不光彩地掩埋在本国的土地上。因为这些无名英雄们的功勋对宫廷里的阿谀奉承之徒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伙人从没有离开过坚固的宫墙,他们用狡猾的手腕在宫廷里捞够了无名英雄们在战斗中掠夺来的财富。这些宫廷的雄蜂当上了一些新省的省长。他们用麻袋搂黄金,把经过长久自我牺牲和沉重的服役之后,愚蠢地返回祖国的殖民战士和当时的前线军官,当作无耻的暴发户从国家的食槽旁挤走。尽管麦哲伦参加了科那诺尔和马六甲战役,尽管他为了葡萄牙的荣誉数十次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置之度外,但这一切在他回国之后并没有使他获得相应职务和生活保障的丝毫权利。只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情况,也就是说,由于他是贵族并很早就在王家的编制之内,麦哲伦才获得国王赡养费,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得以列入国王施舍的人员名单之内。而且开始的时候,麦哲伦作为小贵族,被列入最末一等,每月只有1000瑞斯①的施舍的最末一等。只是一个月后,而且也准是经过一番口舌,才取得一个武装侍从的身份,升了一级,月俸1850瑞斯(或者,根据另外的材料,取得贵族骑士身份,月俸1250瑞斯)。总之,不管授予他什么称号,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其中任何一个辉煌头衔都没给予他什么权利,没赋予他别的义务,只是让他无所事事地呆在国王前室里。然而,克尽职守、具有荣誉感的人不能长期忍受这么一点可怜的报酬,即使拿了以后什么事不干也不甘心。因此,毫不奇怪,麦哲伦利用第一个机会(事实上,是个不太有利的机会)回到军队里去服役,重新表现他的英勇精神去了。 ① 蒙特苏马(约1466—1520年),墨西哥印第安人的领袖,后为西班牙殖民者俘获杀害。 ① 葡萄牙辅币名。 麦哲伦不得不等了几乎整整一年。 1513年夏天,当曼努埃尔国王刚着手装备一支庞大的舰队去对付摩洛哥,给毛里塔尼亚的海盗以最后的毁灭性打击的时候,麦哲伦作为一名远征印度的久经考验的战士立即自动报名效劳,这一决定只能用被迫苦于无所事事来解释。因为麦哲伦一向在海军里服役,经过七年锻炼,已成为当时最有经验的水手之一,而在陆地战争中,不可能充分发挥他的才能。于是,在开往阿扎莫尔的庞大军队里,他又重新变成了一名最低级的军官,没有职衔和独立的地位。又像在印度时那样,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报告里,然而他自己,又像在印度时一样,总是出现在危险的地段。麦哲伦在肉搏战中,第三次受了伤。枪头刺中了他的膝关节,损伤了神经,左脚不能再屈伸。麦哲伦终生成了瘸子。 瘸腿的战士,既不能快走,也不能骑马,已不适宜在前线服役。现在麦哲伦本可以离开非洲,有权以伤残者的身份要求提高抚恤金了。但他固执地希望留在军队里参加战争,身处危险之中——这是他真正的天地。当时,有人要麦哲伦和另一个伤号担任押运军官,把从摩尔人那里掠夺来的大量胜利品——马匹等护送回国。这时,发生了一个相当卑鄙的事件。一天夜间,有数十只羊从无数的畜群里消失了,于是,立即就传出了恶毒的流言蜚语,说麦哲伦和他的伙伴把从摩尔人那里夺来的部分胜利品偷偷地卖给了敌人,要不,就是由于疏忽大意,使敌人得以在夜间从畜栏里偷走了牲口。用这样的方式指控麦哲伦作出了损害国家利益的不名誉行径是卑鄙的。这一指控同几十年后葡萄牙的殖民官员对另一个大名鼎鼎的葡萄牙人——诗人卡蒙斯的诽谤和侮辱奇怪地如出一辙。这两个人在印度服役期间,有数百次发财的机会,但他们从这个埃尔多拉多回到祖国时却穷得像叫花子。然而,他们却受到了同一可耻指控的玷污。 幸而麦哲伦比温顺的卡蒙斯更坚强。他根本不想给这些可怜的讼棍提供什么口供,也不想像卡蒙斯那样一连几个月从这个监狱被押送到那个监狱,他没有像《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作者那样,畏畏缩缩地任由敌人去抽打他的脊背。诽谤性语言刚开始传播,早在有人敢于公开指控他以前,他就离开军队,回葡萄牙要求雪耻去了。 从下面这件事,可以看得很清楚,麦哲伦丝毫不感到自己在这个卑鄙的事件中有什么过错:一到里斯本,他立即设法求见国王,但绝不是为了洗刷自己,相反,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贡献,要求得到更相称的职务和较好的傣禄。要知道,他又失去了两年的时光,又在战争中受了伤,使他几乎成了残废。但他不走运:曼努埃尔国王甚至没让固执的债主拿出他的账单。来自非洲指挥部的消息说,这个桀骜不驯的船长没有请假就擅自离开了摩洛哥军队,于是,国王竟把功绩卓著的受伤军官当作普通的逃兵来对待。他根本不让麦哲伦开口,就简单而严厉地命令他马上返回他的部队在非洲的驻地,立即听受上级官员的安排。为了遵守纪律,麦哲伦只好服从,乘第一艘船回到了阿扎莫尔。当然,在那里没有再提起审查的事,谁也不敢给功勋卓著的战士抹黑;而麦哲伦从自己的上级那里拿到了让他光荣地离开军队的证书和各种证明他清白无辜和功勋卓著的文件之后,又第二次返回里斯本。然而可以想象,此刻,他怀着多么痛苦的感情,命运让他得到的不是勋章 ,而是诬陷,只是一些伤疤而没有奖赏……他沉默了很久,谦卑地隐退一旁。但现在,他35岁了,不愿像乞求施舍似的领受按章给他的那点俸禄了。 理智应该提醒麦哲伦,在这样微妙的情况下,不要一回来就立即去叩见国王,不要再用那些要求去打扰他。当然,如果更理智一些,在一段时间里不提自己的事,在宫廷圈子里广交朋友和熟人,审度形势,赢得信任。但曲意奉承和巧计钻营不是麦哲伦的性格。尽管关于他的情况我们所知甚少,但有一点是不容争辩的:这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沉默寡言、毫不出众的人,一点也不会引起别人对他的同情。不知为什么,国王一生都讨厌他,甚至他的忠实同伴毕加费塔也承认,军官们简直憎恨麦哲伦。麦哲伦,就像拉赫尔·瓦尔恩哈根谈论的克莱斯特那样“严峻”。他不会微笑,不会热烈地表示亲切,不会迎合讨好,不会巧妙地捍卫自己的意见和观点。他不爱说话,不爱交际,总是独自相处,这个孤僻的人大概在自己的四周制造了冷漠、压抑和不信任的气氛。了解他性格的人已经很少,他的内在本质更无人洞察。朋友们从他固执的沉默和离群索居中,下意识地感到了某种不平常的、不可理解的虚荣心,而这种虚荣心比公开追逐肥缺,拼命无耻地挤在公家食槽旁的那些人的虚荣心更能引起他们的不安。在他的深凹、尖锐的小眼睛里,在他长满髭须的嘴角上,总是深深隐藏着不让任何人窥视的秘密。而内心藏着秘密、常年守口如瓶的硬汉,总使那些轻信人、无事不可对人言的人感到害怕。麦哲伦忧郁的脾性引起了反抗。要同他一起前进并支持他是很不容易的。对这个可悲的孤僻人来说,也许自己能觉察到:形影相吊是件最痛苦不过的事了。 这一次,费尔南·达·麦哲利约什没有同情者和保护人,独自去叩见国王,在能够通向宫廷的道路中,他选择了最坏的途径,也就是正直和笔直的道路。曼努埃尔国王接见了他。他的前任若奥二世,以前在这同一个宫殿里,也许坐在同一张宝座上,曾经拒绝过哥伦布,现在,在同一个地点,又演出了具有同样历史意义的场面。因为这个其貌不扬、庄稼汉一样宽肩矮壮,一把黑胡子、紧蹙的眉毛下闪着敏锐目光的葡萄牙人,此刻正向过一会就要鄙夷地把他赶走的国王深深鞠躬。他内心怀着的念头并不比那个外来的热那亚人逊色。麦哲伦在勇敢、果断和经验方面也许还胜过比他更为著名的先驱者。虽然这一决定性时刻没有任何目击者,但是,在阅读当时相似的历史记述时,可以透过几世纪的帷幕看到在金銮殿里发生的事:麦哲伦一瘸一拐地走到国王跟前,躬身把确凿的文件呈给国王,证明对他的指控是无稽之谈。然后,他申述了第一个请求:由于第二次受伤,使他丧失了战斗力,叩请国王把他的月俸提高半个克罗赛多①(相当于现在的英国货币一先令)。他所要求的数目小得可笑,似乎不值得这个骄傲、坚毅、自尊的战士为这样的小事情卑躬屈膝,但麦哲伦提出这个要求不是为了价值半克罗赛多的一枚银币,而是为了他的社会地位,他的人格。月俸即薪俸的多少,在这个人人排斥异己的宫廷里,决定着领取薪俸的贵族在等级阶梯上的地位。作为印度和摩洛哥战争中35岁的老战士,麦哲伦不愿意自己在宫廷里的地位低于服侍国王进食或开关轿式马车门的嘴上无毛的青年人。出于骄傲,他从不硬向前挤,但同样出于骄傲,他不能屈从于比他年轻和功勋不如他的人之下。他不让人低估他和他的全部事业的价值。 ①葡萄牙之铸有十字架的古币。 但曼努埃尔国王阴沉地皱起眉头,看着这个死乞白赖的请求人。对他——最富有的君主来说,问题显然不在于一枚银币。使他生气的是麦哲伦的行径。麦哲伦竟不是诚惶诚恐地请求,不愿恭候国王开恩提高他的俸禄,而是固执、顽强、坚决地要求提高他在宫廷里的官职,好像这是他应有的权利。怎么办呢?让这个顽固不化的年轻人去学会请求和等待吧。由于愚蠢的谋士——愤怒的作祟,幸运的曼努埃尔国王拒绝了麦哲伦关于提高薪俸的请求,但没有想到,他为了节省一个半克罗赛多银币,却将在不久之后甘愿付出千万枚金杜卡特。 事实上,现在麦哲伦该躬身告辞了,因为国王紧蹙的眉头预示他不可能得到任何恩典。然而,由于骄傲而变得顽强不屈的麦哲伦非但没有诚惶诚恐地施礼告退,却仍然不动声色地站在国君的前面,陈述着他的要求。事实上,他就是为了这些要求而来的。他问,是否能替他找一个王宫的差使,找一个相称的工作。他还很年轻,精力十分充沛,不甘心靠施舍了此一生。要知道,当时从葡萄牙的各个港湾里,不仅每月,而且每星期都有开往印度、非洲和巴西的船只;因此,把大批船只中的一艘交给比任何人都熟悉东方海洋的人指挥,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除了年迈的宿将瓦斯科·达·伽玛,在首都和整个王国里,没有人敢夸口说自己的知识超过麦哲伦。但曼努埃尔国王对这个使人厌烦的请求者的严厉和挑衅性的目的越来越不能容忍。他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甚至不给麦哲伦留下一点对未来的希望。找不到适合他的位置。 拒绝了。一切都完了。但麦哲伦又向国王提出了第三个请求——说得确切一些,已经不是请求,而是问题。麦哲伦问,如果他到愿意向他提供优厚条件的别的国家去服役,国王是否会生气。国王用侮辱性的、冰冷的口吻告诉他,麦哲伦可以到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到他可以找到工作的任何地方去服务,国王本人对此毫不在乎。这等于告诉麦哲伦,葡萄牙宫廷拒绝他的效劳。当然,今后仍然会慈悲地保留给他的那点可怜的施舍,但是,如果他离开葡萄牙宫廷和葡萄牙的话,那是决不会使任何人伤心的。 没有人曾经充当过这次接见的见证,谁也不知道,是这一次还是另一次,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麦哲伦向国王公开说出了他内心珍藏的秘密打算。也许,国王没有让他发挥自己的设想,也许是冷漠地拒绝了他的设想;不管怎么样,在这一次接见的时候,麦哲伦像过去一样再次表示了继续用鲜血和生命为葡萄牙服务的愿望。只是国王生硬的拒绝,才在他身上引起了内心的转折,这在每个富有创造精神的人的生活中都是不可避免要产生的。 当麦哲伦像乞丐一样被赶出王宫的一瞬间,他已经知道:不能再继续等待和贻误时机了。他在35岁之前,懂得和体验了战士和水手在战场和海洋上应当掌握的一切。他四次绕过好望角——两次从东向西,两次从西向东,他曾无数次险些在东方丧命,他温暖的血肉之躯三次受过敌人冰冷武器造成的创伤。他对世界的见闻之多是无可比拟的;他对地球东方部分的了解超过当时的一切著名地理学家和制图家。十来年的经验使他成了各种军事技术的专家:他学会了使用剑和火枪,掌舵和运用罗盘,操纵风帆和大炮,划桨,使用铁锹和长矛。他会阅读罗盘地图,准确使用航海仪器,放起测深锤来决不比任何“天文学专家”逊色。其他人只能好奇地在书本上读到的一切——令人烦闷的风平浪静和一连好多天的龙卷风,海战和陆战,围困和械斗,突然的袭击和沉船,——所有这一切他都亲身经历过。十年的时间,他学会了等待,也学会了当机立断。他十分了解各种各样的人——黄种人和白种人,黑种人和棕种人,印度人和马来亚人,中国人和黑人,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在任何事情上——在水上和陆上,所有季节和所有海洋上,在严寒和在赤道烤灼人的热带天空下——他都在为自己的国王和国家效力。但在青年时代服务是愉快的事。而现在,快36岁了,麦哲伦坚决认为,他为别人的利益和别人的光荣,已经自我牺牲够了。他像任何具有创造性天赋的人一样,成熟的年龄已感到充分施展才能的必要。祖国在他不幸的时候抛弃了他,解除了他在国内服务尽职的锁链——这样更好:现在他自由了。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情形,铁拳没有把人打倒,却把他推上了正确的道路。 麦哲伦从不把一时做出的决定立即不假思索地付之实施。不管同时代人描绘他性格的材料多么欠缺,但是有一个品质,而且是重要的品质,无疑构成他生活的各个时期的特点;麦哲伦非常善于沉默。他本性坚韧和不爱交际,甚至在忙乱的行军生活里也平静安详,落落寡合,总是独自认真考虑自己的种种设想。他目光远大,暗自估计着每种可能,但在确信自己的计划和决定已酝酿成熟,考虑周详,无懈可击之前,从不公之于众。 这一次麦哲伦又惊人地表现了他的沉默艺术。换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遭受曼努埃尔国王侮辱性的拒绝之后,大概会立即离国,向别的国王毛遂自荐。而麦哲伦却又在葡萄牙静静地呆了一年,谁都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也许人们只是注意到(因为事关到过印度的老水手,总会引起人们的注意),麦哲伦曾长时间地同舵手和船长们,以及那些曾经在南方海域航行过的水手们呆在一起,但是猎人们除了打猎,航海家们除了海洋和新大陆之外,还能有什么说的!他在一所宝库——曼努埃尔国王的秘密档案里,翻阅了珍藏的所有“最为机密”的海岸图、罗盘图、测程仪的记录和最后几个巴西探险队的航行日志,这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如果不研究有关新发现的海洋和陆地的书本和报道,不在其位的船长又怎样填补余暇呢? 可能是麦哲伦结识的新朋友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因为同他日益密切的鲁伊·法利罗是个机敏、神经质和脾气急躁的藏书家,谈吐甚健,十分自负,性情乖张,同沉默寡言,克己孤僻的军人和航海家最不相配了。然而,恰恰由于他们的性格悬殊,这两个不久成为莫逆之交的人的天赋,导致了一定的、但必然是短暂的和谐。如果麦哲伦内心最热切的愿望是到神秘的海洋去航行,实地考察世界,法利罗最为隐秘的热烈幻想则是抽象地认识大地和天空。作为十足的理论家,道地的书斋学者,鲁伊·法利罗从没有上过海船,也从没有离开过葡萄牙,只是通过计算、书本、表册和地图认识遥远的天地。然而,在这些抽象的领域里,他被认为是制图学家和天文学家里最大的权威。他不会张帆,但他发明了自己的经度计算法。尽管这种计算方法不无舛误,但包罗了整个地球,后来给了麦哲伦巨大的帮助。法利罗不会掌舵,但他制作的海图、罗盘图、星盘和其他仪器,显然是当时最完善的航海仪器。毫无疑问,这样的专家可给麦哲伦带来巨大的好处。麦哲伦是个理想的实践家,他的大学只有战争和航船,他对天文学和地理学的了解,只限于,也只借助于他在漂流途中见到的那些东西。恰恰由于天赋和爱好方面的相同,这两个人非常幸福地能够相互弥补各自的缺陷,就像思辨补充实验知识,思想补充事实,精神弥补物质一样。 而且,在这一特殊情况下,暂时的共同遭遇也起着作用。这两个各有出色之处的葡萄牙人,同样遭受国王的侮慢,都被阻塞了实现他们终生事业的道路。鲁伊·法利罗请求皇家天文学家职位已经多年了,毫无疑问,他比任何人都有权担任这个职务。但是,如果说麦哲伦以沉默的骄傲得罪了宫廷的话,显然,鲁伊·法利罗则是以粗直和抱怨惹恼了国王及其左右。敌人称他为小丑,为了将他置于宗教裁判所的手中(从而将他摆脱)。他们散布谣言,诬陷他在工作中求助于超自然的力量,诬陷他同魔鬼结成了联盟。总之,他们两个人——麦哲伦和鲁伊·法利罗被仇视和不信任排斥于工作之外,而外界的压力——仇视和不信任,却使他们在内心里彼此接近起来了。法利罗研究麦哲伦的笔记和方案。他给这些方案提供科学的根据,他用精确的计算,用图表验证的数字肯定了麦哲伦纯系出于直观的设想。理论家和实践家越是比较自己的观察,就愈加渴望通过紧密的合作来实现他们共同设计和制定的方案。他们两个人——理论家和实践家,发誓在他们的计划得以实现的决定性时刻以前,向一切人保守秘密,而在必要的时候,没有祖国的协助、甚至在有损祖国利益的情况下,也要完成这番事业。因为这一事业不只应当成为葡萄牙的财富,而且也应当成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然而,读者要问:麦哲伦和法利罗像阴谋家那样悄悄地在里斯本王宫旁边讨论的究竟是什么神秘方案?有些什么迄今未有的新东西?是什么东西使它变得如此重要,以致它的两个设计人员要宣誓牢牢地保守秘密?这方案有什么危险之处,竟使他们把它像有毒的武器一样密藏起来?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起初是会让人失望的。因为新的方案不是别的,就是麦哲伦从印度带回来的那个设想,而这个设想是谢兰在他心中点燃起来的,也就是:不像葡萄牙人那样向东航行,绕过非洲,而是从西面绕过非洲到达最富庶的“香料群岛”的设想。初初看来,这没有一点新东西。众所周知,早先哥伦布的航行并不是为了发现美洲,因为当时人们尚未想到有美洲存在,他只是想去印度。而当全世界都清楚,哥伦布迷了路的时候(他本人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终生都相信,他是在中国天子的某个省区登陆的),西班牙并没有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而放弃寻找通往印度的道路,因为同最初的欣喜雀跃接踵而来的就是令人苦恼失望。热烈的幻想家哥伦布关于圣多明各和“伊斯帕尼奥拉”地下到处是金矿的声明,原来是彻头彻尾的谎言。那里既没有找到黄金,也没有香料,甚至也没有“黑色象牙”——虚弱的印第安人不适宜做奴隶。在毕萨罗还没有掠夺印加人的宝库以及波托西银矿还没有开发以前,从商业的观点看来,美洲的发现没有任何价值,而渴求黄金的卡斯蒂利亚①人并不怎么关心对美洲进行殖民和征服。他们更关心的是绕过它,尽快到达满是钻石和香料的天堂世界。根据国王的命令,人们不断试图绕过新发现的大陆,以便赶在葡萄牙人之前闯进真正的东方宝库,登上“香料群岛”。探险队一个接一个出发了。但不久,西班牙人在寻找通往一心向往的印度的道路时,不得不经受葡萄牙人最初试图绕道非洲时产生的失望。因为所发现的美洲大陆,比最初想象的辽阔得多。不管在南方还是北方,当他们的船只企图通往印度洋时,到处都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碍——坚硬的陆地,美洲这块广袤的大陆,就像一根硕大无朋的巨木,处处挡住了他们的通道。著名的征服者们徒然地试着自己的运气,极力想找到某条过道和海峡。哥伦布在第四次航行时折道向西,以便经过印度回国,但仍然撞到了那同一块大陆,维斯普奇参加的探险队,也是这样徒然地考察了南美洲的全部海岸,未能实现航行和发现位于东方的名叫马六甲的岛屿,到达“香料群岛”——马鲁古群岛的企图。科泰斯在第四次报告时庄严地向查理皇帝保证,要在巴拿马附近寻找通道。科尔特—雷阿尔和卡博特把自己的船开向冰洋的深处,寻找北方的海峡,而胡安·德·索利斯企图在南方发现这一海峡,就远溯拉普拉塔河而上。但全都徒劳无功!无论是在北方、南方、极带和赤道地区,到处都遇到那个巍然不动的堡垒——土地和石块。人们渐渐失去从大西洋驶往努尼耶斯·德·巴尔波阿曾经在巴拿马高原上看见过的另一个大洋的希望。宇宙志学家在地图上把南极洲和南美洲画得连在一起,在徒然寻找通道的过程中已有无数的船只遇难,西班牙已经安于永远同最富饶的印度洋的陆地和海域隔绝的想法,因为没有任何地方,也绝对没有任何地方存在渴望中的paso——人们以满腔热情和坚毅精神寻找的海峡。 ① 指西班牙人。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来了一个其貌不扬、不见经传的船长麦哲伦,他怀着绝对坚信不疑的激情声称:“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有条海峡。我相信这一点,我知道它的位置。请给我一支舰队,我要向你们指出这个海峡的地点,从东往西环绕地球航行一周。” 现在,我们终于面对几个世纪来一直吸引着学者和心理学家们注意的麦哲伦的秘密了。我们已经说过,麦哲伦的方案本身,决没有特殊之处,实在说,麦哲伦想达到的目的,同哥伦布、维斯普奇、科尔特—雷阿尔、科泰斯和卡博特完全一样。总之,新颖之点不在于他的方案,而在于麦哲伦断言存在着从西边通往印度的道路那种不容置辩的信心,因为,他一开始就不像其他人含糊其词地说:我希望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海峡。不,他怀着钢铁般的决心声称:“我能找到paso。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有一条海峡,我知道应当在什么地方寻找它。” 但麦哲伦通过什么方法(这是个谜),能够预先知道这个为其他许多航海家徒然寻找的海峡位于什么地方的?他本人在航行过程中,同他的朋友法利罗一样,从没有接近过美洲海岸。如果他这样肯定地断言它的存在,这就是说,他只能从某个亲眼见过这一海峡的先驱者那里获悉它的存在和地理位置。但假如别的航海家在麦哲伦以前见到过海峡,那情况就十分微妙了!这样一来,麦哲伦就不是永垂青史的著名英雄,而仅仅是个剽窃了别人荣誉的不肖之徒了。因此,麦哲伦海峡以他的名字命名,正像美洲用不是它的发现者亚美利哥·维斯普奇的名字命名一样,都是不公正的了。 于是,麦哲伦的历史秘密实际上可以用一个问题来概括:谦逊的葡萄牙船长通过什么方法,从谁那里获得了关于两个海洋之间存在海峡的可靠情报,他怎能保证实现在他之前认为无从实现的事,也就是:实现环球航行?最先提到麦哲伦坚信能保证他的事业成功的材料,我们可以从他忠实的伙伴和他的传记作者安东尼奥·毕加费塔那里找到,他说过如下的话:甚至当这个海峡入口已呈现他们眼前的时候,船队里也没有人相信存在这样一条把两个海洋联接起来的道路。这时,只有麦哲伦本人的信念坚不可摧,因为,据说,只有他确切地知道,存在着这样一条无人知晓的海峡,而他是从著名的宇宙志学家马丁·贝格依姆绘制的地图上知道这一点的,麦哲伦曾经在葡萄牙国王的秘密档案里找到了这张图。毕加费塔的这一说法,就其本身而言,是完全值得相信的,因为我们知道,马丁·贝格依姆死前(1507年)是葡萄牙国王的宫廷制图家,我们也知道,沉默寡言的探索者麦哲伦曾获得进入秘密档案室的许可。 然而,寻找谜底变得越发有趣了,因为这位马丁·贝格依姆并没有亲身参加过任何一次海外探险,而关于存在着海峡的惊人消息,他也只能从其他航海家那里听到。这就是说,他也有自己的先驱者。这样,问题就更复杂了。这些先驱者,这些无名的航海家是谁?发现的荣誉究竟应该属于谁?也许,某些葡萄牙船只还在这些地图和地球仪制作之前,就已经到达过连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神秘海峡?那结果又会怎样呢?毋庸置疑的文件证实,16世纪初,确实有几个葡萄牙探险船队(其中之一由维斯普奇随行)考察了巴西沿岸地区,甚至可能还考察过阿根廷海岸。只有他们能够见到海峡。 但这还不够——又产生了新的问题:这些神秘的探险队深入有多远?他们是否真的到达了通道,来到过麦哲伦海峡?其他航海家在麦哲伦以前已经知道存在海峡的看法,长时间里依据的仅仅是毕加费塔的上述论述和保存到现在的约翰·舍涅尔的地球仪。不管有多么奇怪,约翰·舍涅尔早在1515年,也就是远在麦哲伦启航以前,就清清楚楚地在地球仪的南端标出了海峡(虽然,完全不是它实际上的所在地)。但所有这一切不能帮助我们弄明白贝格依姆和德国学者又是从谁的手里得到这些情报的,因为在那个大发现的时代,每个民族出于商业上的嫉妒心,都万分警惕地保存着探险成果的秘密。舵手的测程记录,船长的航海日志、地图、罗盘图都立即交给里斯本。曼努埃尔国王1504年11月13日下令严禁“把刚果河对面的任何航海资料泄露出去,以防外国人从葡萄牙的发现中捞到好处”,违者处以死刑。 由于弄清它的企图纯属徒劳,发现的优先权问题的风波似乎已经平息,但后来的一个突然发现表明,贝格依姆和舍涅尔,最后,还有麦哲伦得到的地理情报该归功于谁。这个发现仅仅来自题为《来自巴西大陆的最新消息抄件》德国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是用劣等纸张印刷的,原来是个告密件,是奥格斯堡城维利泽尔家族最大商行的一个葡萄牙代理人在16世纪初从葡萄牙寄来的一份情报。这个小册子用糟糕透顶的德文报告说,一艘葡萄牙船大约在南纬40°地方发现并绕过了一个海角,也就是跟“好望角”相似的海角,而在这海角后面,有一条由东向西的宽阔海峡,很像直布罗陀,从一个海洋通向另一个海洋。因此,从这条海峡到达马鲁古群岛——“香料群岛”最容易不过了。总之,这份密报毫不含糊地肯定,大西洋和太平洋彼此相连,这是需要证明的事。 这样一来,谜底好像终于解开了,而麦哲伦完全被揭穿是个剽窃者,是个把别人在他以前的发现据为己有的骗子。因为,麦哲伦对以前葡萄牙探险队的成果的了解,决不亚于德国船老板的不知名的代理人和住在里斯本的奥格斯堡的地理学家。如此说来,他在世界历史上的全部功绩可归结为:由于他的毅力,得以把小心珍藏的秘密使全人类都能够分享。这样,机灵、行动迅速、恬不知耻地利用别人的成就——显然,这就是麦哲伦的全部秘诀。 然而,不管有多奇怪,最后又产生一个问题,因为我们现在知道的东西,麦哲伦当初并不知道:这个葡萄牙探险队的队员事实上并没有到达麦哲伦海峡,而他们所提供的麦哲伦以及马丁·贝格依姆和约翰·舍涅尔信以为真的消息,实际上来源于一种误会,来源于一种很好理解的错误。那些航海家们在南纬40°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呢(这里,我们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新日报》究竟告诉了我们什么呢?它仅仅告诉我们这些航海家在靠近南纬40°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海湾,他们在这个海湾里航行了两昼夜,但仍然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没走到边,就被暴风雨赶回去了。由此可见,他们看见的只是某个水道的开端,就以为这是连接两洋的海峡。但他们的看法是毫无根据的。因为真正的海峡位于——这从麦哲伦时代才知道——南纬52°上。这些无名的航海家们在40°上又见到了什么呢?对此早已有了很有根据的假设,因为第一次亲眼吃惊地见到像大海一样无边广阔的拉普拉塔河入海口的浩淼水域的人才会懂得,把这一片汪洋似的河口当作海峡和大海,那并不是偶然的,而是确实不可避免的错误。这些在欧洲从没有看见过如此宽阔河流的航海家,一见到这片渺无边际的水面过早地兴高采烈起来,以为这就是连接两洋的梦寐以求的海峡,当作海峡的最好证明,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新日报》引用的消息就是上述舵手们讲述的。因为,如果他们——那些不知名的舵手们,继续向南,除了拉普拉塔河,还发现了麦哲伦海峡——真正的海峡的话,他们就应当在自己的罗盘图上,而舍涅尔就会在自己的地球仪上也标出拉普拉塔河——地球河流中的巨蟒了。然而,在舍涅尔的地球仪上,和我们所知道的其他地图上,都没有标出拉普拉塔河,而在它的位置上,也就是说,恰巧是在那个纬度上,标上了神秘的海峡——paso。这样,问题就彻底弄清楚了。《新日报》的报道人确实迷误了。他们成了明显和可以理解的错误的牺牲品,而麦哲伦断言,他有充分材料证明确实有某个海峡存在的时候,也是同样真实可信的。当他依据这些地图和资料制定自己环球航行的宏伟计划时,他不折不扣地受了别人自我欺骗的愚弄。他信以为真的错误,归根结底,这就是麦哲伦的秘密。 但不应当忽视迷误!如果天才人物接触了它,如果有机缘支配,最荒谬绝伦的迷误也可以产生出最伟大的真理。各个知识领域里的伟大发现,由错误的假设中产生的,何止成千上万。如果世界上没有把地球的面积画得荒唐透顶,富有诱惑力地告诉他可以在最短期间到达印度东岸的托斯卡涅利的地图,如果不是由于极端固执地相信贝格依姆的错误地图和葡萄牙舵手们的荒诞情报,麦哲伦便怎么也不会说服国王把船队交给他。只有相信自己掌握着秘密的时候,麦哲伦才能解开他生活的时代地理学上最伟大的奥秘。只有一心一意献身于暂时的迷误,他才发现了颠扑不破的真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四章 麦哲伦的理想付诸实施 现在,是麦哲伦面临重大决策的关头。他有一个当时任何海员都不敢设想的大胆计划,此外,他还有信心——或者,他觉得是这样的。由于他掌握的特殊的资料,这一计划必然会使他达到目的。但如何实现代价如此昂贵而又如此危险的事业呢?他祖国的国王已不理睬他;他也不大可能指望熟识的葡萄牙船主的支持:他们不敢把自己的船只交托给失去宫廷恩宠的人。于是,只剩下一条道路:向西班牙求助。麦哲伦在那里,也只能在那里指望获得支持,只有在那个宫廷里他个人可能有点分量。因为他不仅随身带有里斯本的宝贵材料,还可向西班牙提出证据,说明他的主张在道义上的正确性,这对他设想的事业来说是同样重要的。他的伙伴法利罗计算出(这一计算同麦哲伦得到的情报一样不正确),“香料群岛”不在葡萄牙统治范围之内,而属于教皇划给西班牙的地区,因而它们是西班牙王国的财产,而不是葡萄牙王室的属地。一个无名的葡萄牙船长把世界上最富庶的岛屿和去那里的最近道路献给了查理五世皇帝。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西班牙宫廷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更能指望得到成功的原因。在那里,也只能在那里,他可能实现伟大的事业,实现他一生的理想,虽然他知道,他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如果麦哲伦投靠西班牙,他将不得不像剥掉自己的皮那样,勾掉他高贵的葡萄牙名字麦哲利约什,葡萄牙国王立即会贬黜他,他在同胞们的心目中将成为遗臭万年的叛徒,叛逃分子。而事实上,麦哲伦自愿放弃葡萄牙国籍以及他出于绝望,转而为另一个大国服务一事——不能和同样率领外国君主的船队到海外探险的哥伦布、卡博特、卡达莫斯达或维斯普奇的行为等量齐观。因为麦哲伦不只离开了祖国,而且——我们不能对此避而不谈——还损害了他的祖国,他把已经为他的同胞侵占的“香料群岛”交给了本国国王最凶恶的对手。他的行动不仅胆大包天,而且还违背了爱国主义,他把海洋的秘密告诉了别的国家,而他是由于获得了进入里斯本的许可才掌握了这些秘密的。用现在的话来说,这意味着,麦哲伦——葡萄牙贵族和葡萄牙船队的前船长,犯下了不亚于今天的军官把总参谋部动员计划和秘密地图交给敌对邻国那样的重大罪行。只有一点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宽恕他的不光彩行动:他不像走私者那样怯懦和胆战心惊地越过国界,而是光明正大地投向敌人,他完全意识到等待着他的各种辱骂。 但是,富有创造精神的人服从于另一种比一般义务更高的法律。对于负有使命进行伟大事业、完成发现或创造推动全人类前进的功绩的人,真正的祖国已不是他出生的国度,而是他的事业。他感到自己最终只对一个级别——他注定要完成的任务负责,因此,他宁可不顾国家的和暂时的利益,而决不违背特殊命运和特殊才干赋予他的内在义务。麦哲伦忠诚地为自己的祖国服务多年之后,在生命的半途上才认识了自己的天职。而因为他的祖国拒绝给他实现理想的可能,他只好把理想作为自己的祖国。他坚决地毁掉了自己一时的名声和公民的荣誉,把躯体溶化在自己的理想和不巧的功绩之中。 期待、忍耐和周密思考的阶段,对麦哲伦来说已经结束。1517年秋,他勇敢地把决定付之实施。暂时让不够勇敢的伙伴法利罗留在葡萄牙,麦哲伦自己则越过了生命中的鲁比肯河①——西班牙边界。1517年10月20日,同他很久以来就形影不离的奴隶恩里克一起来到了塞维利亚。诚然,当时的塞维利亚不是西班牙新国王卡洛斯一世的所在地。我们把旧大陆和新大陆的统治者卡洛斯一世称为查理五世。这位18岁的国君刚从弗兰德尔来到桑坦德,正在前往瓦利阿多里德途中,11月中旬起,他打算在瓦利阿多里德建筑他的新宫殿。虽然如此,对麦哲伦来说,在塞维利亚度过等候西班牙国王的时间是最好不过了,因为塞维利亚港是通向新印度的门坎。大部分船只从瓜达尔基维尔海岸开往西方,这里万商云集,船长、经纪人和各种代理人摩肩接踵。于是,国王命令在塞维利亚建立了特别的贸易公司,著名的东印度公司或一些商会里保存着一切密报、地面要图以及商人和海员的笔记。国王在这个城市里建起了专门进行海外贸易的公司,来往海外的客商都汇集在这里。 ① 河名,古罗马恺撒不顾禁令,越过鲁比肯河,引起内战,结果建立了罗马帝国。 印度公司既是商品交易所,又是船务经理处——最确切地说,可称之为海上贸易管理局问讯咨询处。这儿,在当局的监督下资助海洋探险队的实业家同希望率领这些深险队的船长们谈判签订协议。凡是想率领挂着西班牙国旗的船队从事新的探险的人都得首先设法取得东印度公司的许可和支持。 麦哲伦并不急于走这必不可少的一步,这足以证明他不同凡响的沉着和善于沉默、善于等待的天才。麦哲伦讨厌凭空幻想和朦胧含糊的乐观主义或徒鹜虚荣的自我陶醉,他总是准确地计算一切,是个心理学家和现实主义者。他预先权衡了自己的种种可能,认为条件还不够成熟。他知道,只有当别人的手为他按住门把手的时候,东印度公司的大门才会对他敞开。麦哲伦本人——这里有谁知道他?至于他在东方海洋里航行过七年,在阿尔梅达阿尔布克尔克指挥下打过仗,在这个所有大小酒馆里都挤满退休的冒险家和亡命徒的城市里,在哥伦布、科尔特—雷阿尔和卡博特手下进行过航海的船长们还活着的城市里,是没有多少价值的。至于说他来自国王不愿安排他做事的葡萄牙,他是流亡者,严格地说,甚至是叛逃者,这也不能多少提高他的身价。不,东印度公司里的人,对这个来历不明、默默无闻的外国移民是不会给予信任的,因此,麦哲伦决定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根本不跨它的门槛。他有丰富的经验,他知道,此刻他必须这么办。像一切推荐新计划的人一样,他首先必须找到关系和“保人”。在跟握有权力和金钱的人谈判之前,必须赢得有财有势者的支持。 显然,有远见的麦哲伦还在葡萄牙的时候,已经结识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人。不管怎么说,他在迪奥古·巴尔波查家里受到了殷勤的招待。巴尔波查本人也曾经是葡萄牙公民,但他在西班牙做官,担任武器库长官的重要职务已有14年之久,他是圣地亚哥勋章的获得者,受到全城居民的尊敬,对刚刚来自葡萄牙的麦哲伦来说,他是个理想的保证人。根据某些资料判断,巴尔波查和麦哲伦是亲戚。但一开始就比任何亲属关系更能使他们接近的却是这样一个情况:迪奥古·巴尔波查在麦哲伦之前,曾在印度洋里航行过多年。他的儿子杜亚脱·巴尔波查,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对冒险的热衷,已经走遍了印度、波斯和马来亚的水域,并且还写过一本在当年颇得好评的书《o-livrodeduartebarbosa》①。这三个人一见如故,成了朋友。因为如果在今天,战时在同一地区打过仗的殖民军官或殖民士兵之间,可以建立终生不渝的联系的话,那么在凶多吉少的航行和出生入死的危险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的二三十个海上服役的老兵自然会感到他们之间的团结是牢不可破的。巴尔波查客气地邀请麦哲伦住到他家里去。过不多久,巴尔波查的女儿巴尔巴拉也开始青睐37岁的坚毅和严肃的麦哲伦了。还没到年底,麦哲伦已称自己是武器库长官的女婿——这样他就在塞维利亚获得了地位和支持。他在葡萄牙失去了公民权,在西班牙又重新得到了它。从此,他不再被认为是脱离自己国家的外来人,而是塞维利亚的居民了。由于巴尔波查的友谊以及同巴尔波查将结成的亲戚关系,麦哲伦获得了很好的声誉,又有妻子60万马拉维第②的陪嫁的保障,现在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跨越东印度公司的门槛了。 ① 《杜亚脱·巴尔波查之书》。 ② 古代西班牙金币。 他在那里进行的会谈以及受到的接待,没有留下任何可信的材料。我们不知道,同法利罗一起宣誓过保密的麦哲伦在多大程度上向这一委员会公开了自己的计划。人们大概只是与哥伦布进行粗略的类比,编造说,似乎委员会生硬地拒绝了他的计划,甚至还嘲笑了他的建议。只有一点是可信的,即东印度公司由于怕担风险,不愿意或不能够把钱投到默默无闻的外来人的事业上。职业家们一般总是用不信任的态度对待一切不平凡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在历史上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这一次也不是由权威机构的支持,而是避开它们和违反它们的意志实现的。 印度公司——最重要的机关——没有给麦哲伦协助,通向国王接待大厅的许多大门当中的第一扇,就没有为麦哲伦敞开。大概,对麦哲伦来说,那是个阴暗的日子。白白来到这里,白白被人引荐,白白提出了许多推论,表现了雄辩和激情(可能这是违反他内心的意志表现出来的),全都无济于事。麦哲伦的全部论据未能使委员会的三个成员、三个职业家相信他的方案。 但在战争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当统帅认为败局已定,下令吹撤退号,准备撤离战场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使者,他令人愉快地宣布,敌人已经后退,逃离了战场,承认自己被击败了。这时,刹那间,只是一刹那间,绝望的黑暗深渊里天平的秤盘一下子升到了幸福的顶点。麦哲伦第一次经历了这样的时刻,当时他出乎意料地得知,他的方案对其中一个人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尽管麦哲伦觉得这个人同他的伙伴一道阴郁和不赞成地听了他的陈述。胡安·德·阿朗达——东印度公司的经理很想在私下更详细一些了解这个非常有趣,据他看来大有前途的计划,所以他请麦哲伦同他联系。 兴高采烈的麦哲伦觉得这是天赐的恩惠,其实它仅仅具有尘世的内幕。胡安·德·阿朗达同当时所有的皇帝、国王、统帅和商人一样,既不关心地球研究,也不关心人类的幸福(不管我们写给青少年阅读的历史书描绘得多么动人)。不是崇高心灵的驱使,也不是无私的激情使阿朗达变成了这个计划的保护人。他是一位有经验的实业家,作为东印度公司的经理,仅仅感到麦哲伦建议的是一桩有利可图的事业。显然,不知名的葡萄牙船长身上有什么东西给这个饱经世故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他的论据的明确性,是他的自信和充满自尊的气度,还是他的溢于外表的内在信念,不管怎么说,可能是阿朗达凭借理智,也可能只是凭借本能,猜到了通过伟大计划获得巨额利润的可能性。他作为王室的官员正式拒绝了麦哲伦的建议,把它看作是无利可图的事。但这并不妨碍他以私人身份,“以个人的名义”(用商界的行话说)同他达成协议,资助他的事业,或者起码通过资助捞到一笔佣金。这种以王室官员的身份拒绝方案,又以私人身份偷偷协助其实现的做法,恐怕不能说是特别正直和得体的。不错,东印度公司后来对胡安·德·阿朗达为这一事业拨款的问题追究了法律责任。 然而,麦哲伦如果考虑道义方面的意见,那就太愚蠢了。此刻,他需要不加选择地利用一切手段,推进他设想的事业,也许是由于这一紧急情况,他超出了同鲁伊·法利罗的相互誓约,向胡安·德·阿朗达泄露了他俩共有的秘密。使麦哲伦高兴的是,阿朗达完全赞同他的计划。不言而喻,在用金钱和自己的影响支持不相识者干冒险事业之前,他会像处于他这种地位上的今天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商人一样,做一些必不可少的事:向葡萄牙了解麦哲伦和法利罗的可靠程度。阿朗达发出密函进行调查的人就是克里斯托费尔·德·亚罗,他曾经资助过去巴西南方的第一批探险队,对各种事情和人员持有极其广泛的资料。他的反应——又一个幸运的机缘——十分有利:麦哲伦是个经验丰富、知识渊博的水手,而法利罗则是个杰出的宇宙志学家。这样,最后一块绊脚石排除了。从这一时刻起,东印度公司经理(他的意见在航海问题上对宫廷具有决定意义)着手安排麦哲伦的、同时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在麦哲伦和法利罗最初合伙的营业里,现在又有了第三个参加者。麦哲伦对三人社的基本投资就是他的实际经验,法利罗贡献的是理论知识,而胡安·德·阿朗达贡献的则是他的对外联络工作。自从麦哲伦的设想变成阿朗达自己事业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他马上给卡斯蒂利亚的首相写了封长信,阐述了这一事业的重要性,推荐麦哲伦是个“能够为阁下效大劳”的人。然后,他同王室会议的个别成员接触,安排麦哲伦晋见国王。此外,热心的中间人不仅表示准备亲自陪同麦哲伦前往瓦利阿多里德,而且还借给他旅途费用。转瞬之间,风向变了,超过了麦哲伦平生的愿望。他在西班牙一个月内赢得的东西,比他在自己的祖国忘我服役十年期间获得的还要多。而现在,当国王的宫门已在他面前打开的时候,他写信给法利罗,要他不必多虑,赶快前来塞维利亚:一切都非常顺利。 似乎著名的占星家一定会欢呼他的朋友取得的无与伦比的成就,一定会满怀感激之情把他紧紧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但在麦哲伦的生活中——这种现象往后也总是这样有规律地交替出现——不存在没有暴风雨的 日子。他,法利罗觉得,仅仅由于麦哲伦的成功的创议,他似乎已被挤到了次要地位。显然,这一点使这个头脑迟钝、肝火旺盛、容易激动的人大为恼怒。但是,当他得知,阿朗达把麦哲伦引进宫廷不是出于虚荣,而是以参与瓜分期待中的利润为条件之后,这个不通世故的占星家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激烈的争吵发生了:法利罗指责麦哲伦违背诺言,没有取得他的同意,把“秘密”透露给了第三者。他歇斯底里大发作,拒绝同阿朗达一起前往瓦利阿多里德,虽然阿朗达承担全部花销。由于法利罗愚妄的固执,整个事业面临着严重的危险。这时,阿朗达突然接到了来自瓦利阿多里德的好消息:国王同意接见。于是,围绕着王室会议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谈判和讨价还价,只是到了最后一刻,在瓦利阿多里德的大门口,三个伙伴才终于达成协议。打猎开始前就把熊皮公正地分割好了。阿朗达由于他的中间人作用,将获得未来利润的八分之一(阿朗达以及麦哲伦和法利罗,后来连一个铜板都没有见到),对聪明和坚毅有力的人的功劳来说,这决不是一笔太高的报酬。他了解事情的实际状况,善于行事。由于国王在运用自己的巨大权力方面还缺乏经验,所以必须先把王室会议争取到自己的一边。 而对麦哲伦的方案来说,这个王室会议里的情况起初很糟糕。四个成员中的三个——埃拉斯慕斯的朋友和未来的教皇、乌德勒支的红衣主教阿德里安、国王的太师、风烛残年的吉利翁·德·克罗阿和首相索瓦日——是尼德兰人。他们的目光首先注视着德国,不久的将来西班牙国王卡洛斯将在那里获得帝王的皇冠。这样一来,哈布斯堡王族就将变成全世界的统治者。这些封建贵族和人文主义书呆子不大关心可能只对一个西班牙有好处的海外考察方案。而王室会议中惟一的西班牙人、东印度公司的监督官同时也是王室会议的成员里惟一通晓航海问题的人,由于各种机缘和可悲的巧合,却是个鼎鼎大名、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臭名昭著的布尔戈斯的主教——红衣主教方萨加。确实,当阿朗达第一次向麦哲伦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一定相当惊恐,因为每个海员都知道,哥伦布一生中,没有比这个讲究实际和唯利是图的红衣主教更为凶恶的敌人了。这个人总是以极端不信任的态度,反对每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但麦哲伦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他只会赢得东西。他怀着坚强的决心,昂首出席王室会议,捍卫他的设想,争取实现他认定是自己使命的事业。 有关这次重要的王室会议上发生的事,现有材料众说纷纭,因此,并不可靠。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这个肌肉强健和晒得黝黑的人的姿态和他的言语里,有某种一开始就给人深刻印象的东西。国王的顾问们马上就明白了:这个葡萄牙船长,不属于空谈家和幻想家之列。自从哥伦布获得成功以来,这类人蜂拥而至,简直要把王宫的门槛踏破了。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比其他人更深入过东方,当他谈起“香料群岛”,谈起它们的地理位置、气候条件和无尽宝藏时,由于他认识瓦尔特马,由于他同谢兰的友谊,他提供的材料的确比所有的西班牙档案材料更翔实可信。但麦哲伦还没有打出他的主要王牌。他点了一下头,把从马六甲带来的奴隶恩里克叫到身边。国王的顾问们以毫不掩饰的惊讶目光,望着身材细小、匀称的马来亚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一种族的人。据说,麦哲伦还带来了一个出生在苏门答腊岛上的女奴,她轻声细语,大家都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因此使人觉得,好像是国王的接见大厅里飞来了一只艳丽的蜂鸟。最后,作为最有分量的论据,麦哲伦朗读了他的朋友、现任德那地首相弗朗西斯科·谢兰的来信。信里说:“这里是个新世界,比瓦斯科·达·伽玛发现的世界更为辽阔,更为富饶。” 只有现在,当权贵们的兴趣被激起之后,麦哲伦转而陈述自己的结论和要求。他已经说过,富庶得无法形容的“香料群岛”位于印度以东很远的地方,企图像葡萄牙人那样从东面——首先绕过非洲,接着穿过整个印度湾,然后再通过巽他海——前往那里,就是绕不必要的弯路。更正确的做法是向西航行,而且,这是至圣的教皇预先向西班牙人指出的道路。不错,新发现的大陆——美洲像一棵巨木横躺在前面,挡住了去路。人们都错误地认为,船只无法绕过它的南端,但他麦哲伦拥有确切的材料,说明那里有通道。如果西班牙政府向他提供船队的话,他保证利用他和鲁伊·法利罗发现的秘密为西班牙政府的利益服务。只有沿着他建议的这条道路前进,西班牙才能超过早已急不可耐地把手伸向这一世界宝库的葡萄牙人。那时,人们将会向孱弱、苍白、生着“哈布斯堡”噘嘴唇的青年人——国王陛下深深致敬,当代最强大的君主之一必将成为地球上最富有的统治者。 麦哲伦补充说,陛下也许会觉得,派遣探险船队去马鲁古群岛,侵入教皇在分配世界时划归葡萄牙人的范围是不能允许的?这一担心是没有根据的。由于确切知道了群岛的地理位置以及鲁伊·法利罗的数学计算结果,他,麦哲伦,可以用材料证明,“香料群岛”位于至圣的教皇划归西班牙的地区之内。因此,如果西班牙无视自己的优先权逡巡不进,坐待葡萄牙人在西班牙国王的这些领地上确立自己的统治,那是很不明智的。 麦哲伦沉默了。此刻,当报告由实际性变成理论性,需要依靠地图和子午线来证明,islasdelaespeceria是西班牙国王的辖地时,麦哲伦退居一旁,让他的同伴鲁伊·法利罗来论证宇宙学方面的根据。鲁伊·法利罗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他提供的证据表明,“香料群岛”位于另一个半球上,在教皇确立的分界线那一边,因此,是在西班牙的统治范围之内;与此同时,法利罗还用手指划出了他和麦哲伦建议的道路。不错,后来的结果表明法利罗计算的经纬度十分荒谬。这个书斋里的地理学家对尚未发现和没有船只横越的太平洋的宽度没有任何概念,并且20年之后将弄清楚,他的全部结论都是不正确的。“香料群岛”毕竟位于葡萄牙,而不是西班牙的统治区内。这位万分激动的天文学家一边频频用手势比划,一边滔滔不绝地陈述的一切,结果证明全是谬误。但要知道,各种各样的人都甘心情愿地相信会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东西。既然学识渊博的宇宙志学家断言:“香料群岛”属于西班牙,西班牙国王的顾问们决不想去推翻他的令人愉快的结论了。不错,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后来出于热烈的好奇心,想在地球仪上看看他们梦寐以求的穿过美洲的通道的位置,即未来的麦哲伦海峡时,他们发现,上面根本没有标明这些位置。这时,法利罗对他们说,他故意没有标出,以免伟大的秘密在最后一分钟前被人猜破。 国王和他的顾问们也许冷淡地听取了报告,也许已怀有某种兴趣。但这时发生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事。麦哲伦环航世界的计划将最终确立地球的面积,从而使目前所有的地图集变为无用之物。然而受到这一计划鼓舞的却不是人文主义者,不是学者,而是布尔戈斯的主教、怀疑主义者方萨加。这个使所有航海家感到十分可怕的人,却发言支持麦哲伦。也许,他在内心里认识到了自己在世界历史面前所犯的罪过——迫害哥伦布,因此不想再次得到敌视一切勇敢思想的人的臭名。也许是,在同麦哲伦的长时间私下谈话中他被说服了。不管怎么说,由于他的发言,问题得到了肯定的解决,方案在原则上被通过了,麦哲伦和法利罗得到正式建议,让他们用书面形式把自己的要求和希望提交国王陛下的王室会议。 通过这次接见,实际上获得了一切。谁说“福无双至”?谁一旦获得幸福,幸福就源源而来。这几个星期给麦哲伦带来的东西,远远超过了以往的漫长岁月。他找到了热爱他的妻子,支持他的朋友,把他的设想看作自己切身事业的保护人,以及信任他的国王。此时,正当赌运正佳的时候,又一张决定性的王牌来到了他的手中。一个大名鼎鼎的船老板克里斯托弗尔·德·亚罗来到了塞维利亚(他是富有的佛来米商人,同当时的国际大资本家瓦利泽尔家族、福格尔家族和威尼斯人有着紧密的联系),他用自己的资本装备过不少探险队。在这之前,亚罗的总办事处设在里斯本。但曼努埃尔国王的吝啬和忘恩负义惹恼了他,因此,凡能使曼努埃尔国王不愉快的事,莫不使他称心满意。德·亚罗认识和相信麦哲伦。而且他认为,从商业观点看,这件事也会带来不少的利润,所以他答应,一旦西班牙宫廷和东印度公司拒绝必不可少的投资,就同其他商人合伙装备麦哲伦的船队。 由于这个意外的建议,麦哲伦成功的希望增加了一倍。他敲东印度公司大门的时候,仅仅是一个求告拨给他船队的申请者。甚至在国王接见之后,那里的人仍然企图对他的要求提出异议,坚决要他降低条件。而现在,口袋里放着德·亚罗的保证书,他能够像资本家一样行事,理直气壮地提出自己的条件了。如果王室不想冒险,麦哲伦有权骄傲地宣布这丝毫不会影响他的计划,因为在金钱方面他已无求于人,他只要求获得乘坐挂着西班牙国旗的船只去航行的光荣。为此,他愿意慷慨地把五分之一的利润交给西班牙王国。 这一新建议使西班牙宫廷不用再担任何风险,似乎对它十分有利,而王室会议却十分荒诞地加以拒绝了,但这更可能是出于十分清醒考虑的结果。王室会议粗粗想了一下,既然老奸巨猾的实业家克里斯托弗尔·德·亚罗打算在这桩事业上投资,这就是说,这是件非常有利可图的事,因此,不如由国王的金库拨款,以保证得到最大的利润和获得最大的荣誉。经过一番不太严重的讨价还价,麦哲伦和鲁伊·法利罗的全部要求都得到了满足。于是,西班牙各级国家机构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办妥了这件事情。1518年3月22日,查理五世以他的发疯的母亲胡安娜的名义,然后又用华丽的亲笔签名“yoelrey①”签署了协定——同麦哲伦和鲁伊·法利罗真正的双边合同。 ① 西班牙文:我,国王。 这个冗长的文件是这样开头的:“因为你,葡萄牙王国生人费尔南·达·麦哲伦奈斯,你,骑士鲁伊·法利罗(也是该国生人),愿意在朕所属的那部分海洋里为朕竭诚效力,朕要求为此目的同你们缔结如下协定。” 下面是一系列条款,其中第一条规定,麦哲伦和鲁伊·法利罗被赋予在这些未经考察过的海洋里发现陆地的特别优先权。协定以皇家办公室的华丽词藻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应当顺利地行动,以发现归属朕的范围内的那部分海洋。因为,如果你们前往那里的时候,其他人从事同你们已经承担的事业一样的活动,你们就会受到损失,那将是不公正的。因此,出于朕的仁慈和意志,朕命令并答应你们,在今后十年里,朕将不许任何人在你们打算完成那些发现的道路上航行。而如果别的什么人想从事这样的航行并请求朕予以恩准以前,将预先通知你们,使你们能够在同一期间,使用与想作类似发现的人相同的装备,和同样数量的船只,独自去完成这样的事业。”在以下几个涉及金钱问题的条款中,“注意到他们的愿望和所做的贡献”,同意将他们新发现的土地上全部收入的二十分之一归麦哲伦和法利罗所有。还有,如果你们能找到六个以上岛屿的话,他们有权获得其中的两个。此外,像同哥伦布签署的合同一样,授予他们两个以所有这些土地和岛屿的总督称号,并可传给子孙。至于与探险队随行的皇家监察员、司库和会计,他们只负责监督财务支出,绝对没有限制两位船长自由行动的目的。接着,国王负责装备已商定好的吨位数的五艘船只,保证为期两年的船员、食品和大炮。这一具有世界意义的文件用庄严的字句结束:“至于这一切,朕以自己的荣誉和国王的誓言允诺和保证,凡此处记载之条款,朕将命令信守不渝。基于这一目的,朕下令制定该协定,并以朕的名义签署。” 但这还不是全部,还发布了下达给所有上上下下各级西班牙政府机关和官员的决定,指示他们从今以后,全都熟悉这个协定,在所有事实上,特别是在每个具体事务上协助麦哲伦和法利罗,而且必须将此命令通知“……费尔南多亲王殿下、王室会议、宫廷和内阁各部各位亲王、主教、公爵、伯爵、侯爵、大臣、天主教骑士团团长、骑士团正副高级团员、法官和警务专员,以及我们所属的各王国和领地上的全体顾问、省长、总督、陪审员、法官、警察官员、司务长、警卫长、市议会议员和各城市、各乡村、各地区的司法和民事机关的一切人员”,也就是说这一文件用白纸黑字,通知各个阶层和各个机关,通知上自王储、下迄普通士兵的每个人。从此时此刻起,整个西班牙国家,实际上都要为两个默默无闻的葡萄牙流亡者效劳。 麦哲伦怎么也不敢指望更多的东西了。但发生了某种更为意义重大和奇迹般的事情。在青年时代通常显得迟钝和拘谨的查理五世。这一次却成了新的海上冒险家的航行计划的最起劲和热烈的支持者。显然,充满自尊的麦哲伦的行动或大胆的事业本身有某种东西燃起了年轻国君不平常的热情,因此他比任何人更急着催促装备和派遣探险队。他每天询问工作的进程,不管在什么地方产生阻力,只要麦哲伦向他求助,国王的文书便立即下达,排除任何障碍。在他整个漫长的执政期间,这个一向犹豫不决,容易受人影响的君主,以始终不渝的忠诚服务于一个伟大思想,恐怕这是仅有的一次。有了这样一个国王作后盾,又支配着整个国家的力量,麦哲伦一定觉得这神话般的飞跃变化简直是个奇迹。一夜之间,他由无家可归的、被抛弃的和受人鄙视的乞丐,一变而为海军上将,圣地亚哥勋章的获得者,将成为被发现的所有岛屿和陆地的总督,整整一个大舰队人员生死的主宰者,成了这个大舰队的统治者,而归根结底,破天荒第一次成了自己行为的主宰。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五章 人的意志战胜千重阻碍 一提起伟大的成就,世人往往把考察的结果简单化,最喜欢谈论英雄们一生中最富于戏剧性的、扣人心弦的时刻:恺撒横渡鲁比肯河,拿破仑屹立在阿克勒桥上。而那些为了准备载入史册的功绩而耗费的同等重要的创造性岁月和长期坚忍不拔、逐步进行的精神创造,却往往不为人们所注意。麦哲伦的情况同样如此。对于艺术家和诗人,具有诱惑力的当然是描写他沿着自己开辟的航线凯旋的时刻。实际上,他的非凡毅力最惊人的表现,是在他需要想方设法搞到船只,建立船队和不顾千重阻碍装备船队的时候。昔日的“无名小卒”面临着赫拉克勒斯式的任务,因为这个在组织问题方面尚无经验的人要去完成一件没有先例的崭新事业——装备五艘船舶组成的船队进行史无前例的航行。先前的一切概念和规模对这样一次航行全不适用。没有人能够给麦哲伦出主意,帮助他的这一创举,因为谁都不了解他第一个决心前去的那些尚未踏过的土地和龙骨未曾划破过的海洋。没有人能够哪怕约略地告诉他,环游尚未测量过的地球需要多长时间,这条无人知晓的道路会把他带到什么样的国度、什么样的气候带和哪些民族身边。总之,应预料到种种可能发生的意外,诸如:极地的严寒和赤道的酷热,海上的飓风和无风天气,战争和贸易等等,船队必须备足一年、两年,甚至三年的物品,而这一切难以预计的需要都得他一个人来确定,并克服最意想不到的重重阻碍,干方百计予以满足。只有在这个早先只是制定计划的人面前展现出实现这一计划的各种困难的时刻,这个长久不为人注意的人的内在伟大才最终清楚地显现出来。当他的世界荣誉的竞争者——哥伦布这个“海上唐·吉诃德”,这个生活事务方面毫无经验的天真的幻想家把装备探险船队的实际事务都交给宾松和其他舵手办理的时候,麦哲伦却亲自动手办这些事。他同拿破仑一样,在制定总的计划方面有多大胆,他对每一个细节的思考和计算就有多准确周密。在他身上,天才的幻想与天才的准确性融为一体。正如拿破仑在闪电般越过阿尔卑斯山之前的许多星期里,必然预先计算需要为进攻的那一天、那个阶段准备多少英磅火药、多少袋燕麦一样,这个宇宙的征服者在装备探险船队时,也必须预见两三年之后的一切需要,尽可能防止各种匮乏。对于一个人来说,准备一个如此复杂和无比重大的创举,克服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必然出现的无数障碍,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仅挑选船只一事就奋斗了好几个月。诚然,皇帝答应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并命令各级政府机关向麦哲伦提供无条件的帮助。但命令,即使是皇帝的命令,与实现命令之间有着进行种种拖延耽搁的不小余地:一切真正创造性的事业要得到完成,都必须由创造者自己坚持不懈地去实现。确实,麦哲伦在准备自己一生功勋的时候,不把任何事情,连最不重要的小事委托别人去做。他不倦地同印度公司,同政府机关,同商人、供应者和手艺人进行谈判,深入了解每一个细节,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对那些把自己生命托付给他的人所负的责任。他亲自验收一切货物,检查每一张发票,亲自相看装到船上的缆绳、方木、武器和粮食。他对五艘船,从桅杆梢头到龙骨,都了如指掌。 人们修复耶路撒冷城墙的时候,一手拿锹,一手拿剑;同样,麦哲伦准备自己的船只启航前往陌生地方的时候,必须防备那些不惜任何代价企图阻止探险船队的人的节外生枝和敌意行动,必须进行三条战线的英勇斗争:对外部敌人,同西班牙国内的敌人,以及保守的人们本能地对一切非凡创举的阻挠进行英勇的斗争。只有被克服的障碍的总和才是衡量功勋和建立功勋的人真正正确的尺度。 麦哲伦受到的第一次攻击来自葡萄牙方面。不言而喻,国王曼努埃尔马上就知道了签订合同之事。这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坏不过的消息了。垄断香料贸易每年给国王的金库带来20万杜卡特的收入,而且国王的船队刚刚得以到达马鲁古群岛这一真正的金矿脉。如果西班牙人最后一分钟从东面来到并且占领这个群岛,那将是多么可怕的灾难。威胁国王金库的危险真是太大了,于是,国王曼努埃尔试图用一切手段阻止这次不祥的探险。因此,他正式委托自己驻西班牙宫廷的大使阿尔瓦罗·达·科斯塔设法在这一有害计划未实行以前就将其扼杀。 阿尔瓦罗·达·科斯塔双管齐下,积极行事。他首先找麦哲伦,软硬兼施,进行利诱、恐吓。他说,难道麦哲伦没想到,他为外国君主效力会在上帝和自己的国王面前犯下什么样的罪过?难道他不晓得,他的合法国王唐·曼努埃尔打算娶查理五世的妹妹艾莱奥诺拉,而国王曼努埃尔如果现在受到损害,这件婚事就将告吹?麦哲伦能否更理智、正直和正派地行事,重新听从自己合法国王的指挥,国王肯定会在里斯本给予他重赏的。但麦哲伦十分清楚,他的合法国王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他正确地认为,回国以后等待他的不是装满黄金的钱袋,而是匕首准确无误的袭击,所以他彬彬有礼地表示遗憾说:现在为时已晚,他已经向西班牙国王作了保证,他必须履行诺言。 想要除掉其貌不扬的麦哲伦这个外交官棋盘上微不足道,但却危险的卒子的企图未能得逞。于是,阿尔瓦罗·达·科斯塔决定大胆地“将国王一军”。他的纠缠不休如何使年轻的君主厌烦,有他给国王曼努埃尔的亲笔信为证:“关于费尔南·麦哲伦的事,只有上帝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大劲。我十分坚决地同国王谈了此事……向他指出,一位国王不顾另一位友好国王明确表达的意志,任用他的臣民,这是多么不体面、不道德的行为。我还提请他注意,现在不是刺激陛下您的时候,更何况是为了一桩靠不住的区区小事。我对他说,他自己有足够的臣属和人员,可以在任何时候做出发现,而不必求助于不满意陛下的人们的效劳。我告诉他,如果陛下得知这些人请求回国而未得到西班牙政府的批准,您会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最后,我请求他为了他自己和陛下您的利益在二者之中任选其一:或者批准这些人回国,或者把探险推迟一年。” 不久前才登基的18岁的君主在外交事务方面还没有多少经验。因此,他听了阿尔瓦罗说麦哲伦和法利罗渴望回国,只是西班牙政府从中阻挠的无耻谎言之后,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惊讶。达·科斯塔说:“他是那样惊愕,使我自己也感到吃惊。” 他也立刻猜透了葡萄牙使臣提出的把探险推迟一年的第二项建议所包藏的诡计。实际上,葡萄牙需要的正是这一年,以便自己的船只赶在西班牙人的前面。年轻的君主冷淡地拒绝了达·科斯塔的两项建议,请大使最好去同乌德勒支红衣主教安德里安商谈。红衣主教让他去找王室会议,王室会议叫他去找布尔戈斯主教。利用这种故意拖延的手法和始终如一的保证,说国王查理五世绝无丝毫为难自己这个为叔叔所宠爱和喜欢的兄弟曼努埃尔国王之意,葡萄牙的外交抗议被悄悄地束之高阁。达·科斯塔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不仅如此,葡萄牙的竭力干预给麦哲伦带来了意外的好处。世界上两位伟大的统治者的任性,在这个昨天还默默无闻的伊达尔戈的命运中,奇怪地发生了冲突。只有当国王查理把船队托付给麦哲伦的时候,从前在葡萄牙军队服过役的小军官才在国王曼努埃尔心目中变成了重要人物。反之,自从国王曼努埃尔不惜一切代价想弄回麦哲伦的时刻起,国王查理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麦哲伦让给他了。现在,西班牙越是想加速启航,葡萄牙就越是拼命加以阻挠。 里斯本把进一步秘密破坏探险的主要工作交给葡萄牙驻塞维利亚领事塞巴斯蒂昂·阿尔瓦列什进行。这个有官衔的特务经常在船队的船只跟前转游窥探,记下并计算装上船的各种物资;此外,他同几位西班牙船长建立了十分友好的关系,一有机会就假装愤怒地问,卡斯蒂利亚的贵族必须绝对服从两个脱离祖国的葡萄牙冒险家,这是真的吗?而民族主义,就我们根据经验了解,是一根即使由最笨拙的手也是一弹就响的琴弦。不久,所有塞维利亚的海员就开始骂人和怒气冲冲。怎么?这两个从没有在西班牙旗帜下进行过一次航行的背叛者,只是因为会吹牛,就把船队托付给他们,还把他们晋升为海军上将和圣地亚哥勋章获得者吗?但是,对于阿尔瓦列什来说,船长们在酒席上和小酒馆里的窃窃私语和低声抱怨是不够的。他极力煽起一场真正的暴乱,使麦哲伦失去海军上将的职务,如能使他丢掉性命,那就更好了!应该说句公道话,这个精明的挑拨者十分巧妙地制造了这样的愤怒。 任何港湾都有无数不知如何消磨时光的寄生虫游来荡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10月的一天,麦哲伦的旗舰“特立尼达号”刚刚把索系在岸上,以便填缝和倾斜船体检修,便有一群游手好闲之徒围上来看热闹,因为对于懒汉,看别人干活乃是最大的快事。这些塞维利亚人两手插在口袋里,嘴里还慢吞吞地咀嚼着一种新的西印度植物——烟叶,一边观看船上的技师用锤子和软木,焦油和麻絮仔细填塞船上的一切缝隙。突然,人群中不知谁指着“特立尼达号”的主桅,愤怒地喊道:“多么蛮横无礼!麦哲伦这个脱离祖国的流浪汉竟然无耻地在我们塞维利亚,在西班牙国王船队的港湾里,在西班牙船上升起了葡萄牙的旗帜!难道一个安达鲁西亚人能够容忍这种侮辱吗?”片刻间,看热闹的人听了向他们发表的这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并没有注意这个对国家荣誉受到侮辱如此义愤填膺的热烈爱国者根本不是西班牙人,而是葡萄牙国王的领事阿尔瓦列什在扮演警察挑拨者的角色。一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其他爱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此后,只要有人随便提议把外国旗扯下来,而不需要多费唇舌,喧哗杂乱的人群便会冲到船上。 麦哲伦从清晨三点钟起,一直监督船上技师的工作,现在他急忙向跟着人群一起跑来的市长解释,这是一场误会。主桅上没升西班牙国旗纯属偶然:它今天刚刚被取下来修整翻新。另一面旗完全不是葡萄牙国旗,而是他本人的海军上将旗,他必须把它挂在旗舰上。麦哲伦彬彬有礼地向市长解释了误会的实质之后,便请他把胡闹的人统统撵下船去。 但是,煽动民心,甚至整个民族的愤怒倒容易,而让他们平静下来则难。人群要大闹,市长站在他们一边。首先,把外国旗取下来,否则他们就自己动手!东印度公司的高级官员马蒂因索博士徒劳地想要恢复船上的和平。这时,市长已经弄来了爱国援军——港湾警卫司令,tenientedelamirante,并带来了一大队警察。警卫司令指责麦哲伦侮辱西班牙王权,命令手下的警察逮捕胆敢在西班牙港湾升起葡萄牙国王旗帜的船长。 这时,马蒂因索采取了坚决措施。他警告警卫司令:逮捕国王亲自授予崇高权力,并以自己的玉玺和亲笔信加以证明的船长,对于皇家官员是件相当危险的事。他应该放聪明一些,不要卷到里面去。但是已经太晚了!麦哲伦的船员和港口的恶棍已冲突起来。剑已出鞘,只是由于麦哲伦的冷静和沉着镇定,才防止了挑拨者十分巧妙地暗中安排的一场流血惨剧,而挑拨者正怀着满意的心情在一旁观看自己亲手策划的殴斗。麦哲伦说,好吧,他准备把旗降下来,甚至离开船只;让无知愚民随意处置国王的财产,但对于可能造成一切损失的责任,当然必须由港口官员承担。这时,火性大发的市长不自在了:国家荣誉感受了侮辱的好汉们低声嘀咕着散去了,而几天之后就尝到了鞭子的滋味,因为麦哲伦立即写信给查理五世说,通过他麦哲伦,王权受了侮辱。查理五世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的海军上将一边:港口官员受了惩罚。阿尔瓦列什高兴得太早了,准备工作毫无阻碍地继续进行。 麦哲伦的钢铁般的镇静挫败了敌人阴险的攻击。但这样复杂的航海大事,往往一个漏洞刚堵上,又出现了另一个缺口。每天都发生新的不愉快的事。起初,东印度公司消极对抗,只是皇帝亲手签署的命令在官员们的耳边震响之后,他们才停止装聋作哑。后来,正当进行最紧张准备的时刻,司库突然宣布,东印度公司的钱库空了,似乎由于缺钱,事情又要无限期拖延下去。但麦哲伦不屈不挠的意志把这一障碍也克服了:他说服宫廷接受一批富有的市民参加这项事业。装备大船队共需要800万马拉维第,克里斯托弗尔·德·亚罗匆忙组织的财团立刻就送来了200万。作为对这一功绩的奖赏,它得到了以同等条件参加以后探险活动的权利。 资金问题安排妥当了,只有这时才能真正着手准备出航和为船只供应一切必需的物资。国王陛下根据合同提供的这五条大帆船初到塞维利亚港的时候,样子并不怎么雄伟。特务阿尔瓦列什幸灾乐祸地向葡萄牙国王报告说:“船只全都破旧不堪,打满了补丁。要是换了我,即使是到加那利群岛,也不敢乘这样的船出航,因为船舷软得像奶油。”但久经远航考验的水手麦哲伦非常了解,老马走路常常比壮马更可靠,即使最破旧的船只,经过悉心修理,也可以再用。麦哲伦趁船上的技师根据他的指示日夜修补整治旧船的时候,抓紧时间着手为船队招募有经验的海员。 但平静中又隐藏着新的困难!虽然公告员敲着鼓在塞维利亚各条街上不断喊叫,虽然招募人抵达了加的斯和帕洛斯,所需要的250个船员仍未能招满。有谣言说,这支探险队显然并非一切顺利,因为进行招募的人不能明确、肯定地说出探险队究竟要到哪里去;船上带了整整两年的食品——这又是件空前未有的事!——也引起海员们不小的顾虑。这就是最终招募来的衣衫褴褛的人所以不像真正船员的原因。这群身份复杂的人更像是福斯塔夫①的武士,其中有各个部族和民族的代表:西班牙人和黑人,巴斯克人和葡萄牙人,德国人、塞浦路斯人和科孚岛人,英国人和意大利人,但都是真正的亡命徒,只要有钱,只要有希望发一笔大财,他们不惜把自己的生命出卖给魔鬼。至于向北还是向南,向东还是向西航行,他们都同样甘心情愿——或者不甘心情愿。 ① 莎士比亚的剧作《温莎的风流娘们儿》中的人物。 船员队伍还没建立起来,又出了新的麻烦。东印度公司反对麦哲伦招募来的人员,公司官员认为他招募到西班牙皇家船队里的葡萄牙人太多了,并声称不会付给这些外国人一个马拉维第。而国王授予麦哲伦自行招募人员的无限权利……让他这个有丰富经验的人按照自己的愿望组织船员队伍。他坚持自己的这一权利;于是,他又给国王写信,再次请求帮助。但这一次麦哲伦触到了痛处。查理五世装作不愿得罪国王曼努埃尔,实际是担心麦哲伦同葡萄牙人一起会过于独立自主,决定整个船队最多只能留下五个葡萄牙人。同时,又产生了新的困难:一会儿,为了节俭,在其他省份,甚至在德国采购的货物没有按期送到;一会儿,一个西班牙船长拒绝服从海军上将,当着全体船员的面对他进行侮辱。于是麦哲伦只好又向宫廷求助,要求国王的灵药来医治创伤。每天都带来新的无谓争吵,为了任何一件小事,都得没完没了地同有关部门和国王通信,有关指示一个接一个下达。有好几十次令人觉得,船队甚至未及离开塞维利亚港,就得整个覆灭。 又是麦哲伦百折不挠的顽强毅力克服了一切碍碍。国王曼努埃尔的勤奋大使只好惊恐不安地承认,他的一切肮脏阴谋和破坏探险的一切希望,都被麦哲伦坚忍不拔、始终不渝的反抗碰得粉碎。五艘船只已装备一新,满载货物,等待出海的命令,看来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妨碍麦哲伦了。但是,阿尔瓦利什的箭囊里还有最后一枝箭,而且是枝毒箭,他阴险地拉紧弓弦,要射麦哲伦最致命的地方。密探向自己的委任人、国王曼努埃尔报告说:“我认为现在时机已到,该说出陛下委托我办的事了,于是便出发到麦哲伦家去。我碰见他正在往木箱和筐里装食品和别的东西。我由此得出结论,他的恶毒用心已坚定不移。我想到,这是我同他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便再次提醒他,作为一个善良的葡萄牙人和他的朋友,我多少次试图阻止他不要犯那个他存心要犯的极大错误。我向他证明,他面前的道路上隐藏的苦难不亚于圣叶卡捷琳娜的车轮①,对于他来说,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返回祖国,回到您的祝福和宠幸的……最后,我劝他要明白,该城所有显贵的卡斯蒂利亚人都认为他是个出身卑贱、教养恶劣的人,只要他同陛下的国家对立,到处都会作为判徒受人鄙视。” ① 据传说,圣叶卡捷琳娜曾被绑在一个钉满铁钉的车轮上。 但是,这一切威胁对麦哲伦没有发生丝毫影响。阿尔瓦列什现在装出一副友好的面孔所说的一切,对于他并不新鲜。塞维利亚、西班牙敌视他,卡斯蒂利亚的船长们咬着牙服从这位海军上将,这一点没有人比他自己了解得更清楚了。但是让塞维利亚的市长老爷们仇恨他好啦,让忌妒者唠叨,让贵族血统的人抱怨去好啦。现在船队已准备启航,任何人,任何皇帝,任何国王都不能阻止和妨碍他了。最后一出海,他就将脱离危险了。在海上,他将是生与死的主宰。自己道路的主宰,自己目标的主宰,在那里,除了自己的伟大任务,他不必为任何人服务。 然而,阿尔瓦列什还没有使用最后一张精心保存的王牌。现在他把这张王牌打出来了。他假装殷勤地说,他想最后一次向麦哲伦提个“友好的”建议:他“真诚”地希望他不要相信红衣主教的甜言蜜语,也不要相信西班牙国王的诺言。不错,国王是任命他和法利罗为海军上将,似乎以此授予他们指挥船队的无限权力。但麦哲伦能否肯定,国王没有完全背着他麦哲伦同时向其他人发布暗中限制他权力的秘密指示?希望他不要欺骗自己,而主要的,是不要被人欺骗。虽然他有证书和印章 ,他的不可分割的权力却是建立在沙滩上的。跟随探险队的官员都接受了各种秘密指示和命令,他无权向麦哲伦透露更多的情况了。“麦哲伦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挽救荣誉就为时已晚了。” “挽救荣誉为时已晚了。”麦哲伦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这个善于以钢铁般的意志克制任何内心激动的坚不可摧的人的这一动作表明,箭已射中最要害的地方。射手自豪地报告说:“我了解这么多情况,他感到异常吃惊。”但创造者总比别人更了解自己创作的暗藏缺陷及其危险的程度:阿尔瓦利什暗示的情况,麦哲伦早就知道。他发现西班牙宫廷行为的某种两面性已经有些时候了,各种征兆使他担心,人们在同他玩一场不完全正大光明的游戏。皇帝禁止招募五名以上的葡萄牙人当船员,难道不是违反了一次合同吗?难道宫廷真的认为他是葡萄牙的秘密代理人?而这些强塞给他的人——监察员、会计、司库——真的只是统计局的官吏吗?他们是否被派来对他进行秘密监视,并最终夺取他的指挥权?麦哲伦早就亲身感到了仇恨和背叛的冷风。这个消息灵通的特务的居心险恶的诽谤,无疑包含着真实的成分,这是不能不承认的。他虽然一切都考虑得周密准确,却赤手空拳地面临着危险。只有同陌生人一起在牌桌旁坐下,打牌之前惊恐不安地怀疑这是一伙暗中勾结的赌棍的人才能体会这种心情。 此刻麦哲伦正体验着莎士比亚描绘得令人难忘的科利奥兰纳斯的悲剧。科利奥兰纳斯因为名誉受了污辱而成了背叛者。像麦哲伦一样,科利奥兰纳斯是个英勇的男子汉大丈夫和爱国者,多年忘我地为祖国效力,却被祖国抛弃。为了回答这种不公正行为,他把自己尚未耗尽的精力交给敌人支配。但是,无论在罗马,还是在塞维利亚,纯洁的动机永远拯救不了叛变者。怀疑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他:谁抛弃了一面旗帜,就会背叛另一面旗帜;谁背弃了一个国王,就会出卖另一个国王。无论胜利和失败,背叛者都得灭亡。胜利者和失败者都同样仇恨他,他永远孤身一人反对所有的人。但只有悲剧的主人公了解自己处境悲惨的时候,悲剧才会开始。也许,片刻之间,麦哲伦第一次预感到了未来的一切灾难。 但是,做一个英雄,就意味着也要同全能的命运搏斗。麦哲伦坚决推开了诱惑者。不,即使西班牙国王对他的功绩不好好酬谢,他也决不同曼努埃尔国王签订契约。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他要忠于自己的诺言、自己的义务和国王查理。懊恼的阿尔瓦利什两手空空而去。他明白,只有死亡才能摧毁这个不屈不挠的人的意志,便在送往里斯本的报告的末尾表示了一个符合教规的愿望:“愿至高无上的上帝让他的航行像科尔特列阿尔兄弟的航行那样”,换言之:让麦哲伦和他的船队毫无踪迹地消失在无人知晓的大海里,就像科尔特列阿尔兄弟一样,他们覆灭的地点和原因成了永远的秘密。假如这一“符合教规的”愿望实现,假如麦哲伦果真在途中覆灭,“陛下就再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了,您的伟力将一如既往,使全世界的一切君王羡慕不已”。 居心险恶的警告者的毒箭没有射倒麦哲伦,也未能使他放弃自己的任务。但箭上的毒药,怀疑的苦涩毒药从此将不断侵蚀他的心灵。从此刻起,麦哲伦了解或者设想,他在自己的船上也将时刻处于敌人的包围之中。但是,这种不安的心情丝毫没有削弱麦哲伦的意志,反而锻炼他的意志去做出新的决定。谁感到暴风雨临近,谁就了解,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拯救船只和全体船员:船长用钢铁般的手把住舵,主要的是由一个人把住舵。 总之,必须排除妨碍他意志的一切!他用拳头和胳膊肘推开可能挡住他道路的每一个人。正是现在,由于麦哲伦感到了躲在他背后的这些“监察员”和“司库”,便决定完全独立自主和毫不留情地行动。他明白,在决定性的时刻,只能由一个人的意志做决定和指挥:一个船队的指挥权今后也不能允许由两个人,即由两个海军上将分担。一个人必须凌驾于所有的人之上,必要的话——还得反对所有的人。因此,他已不愿意在如此危险的航行中使自己受鲁伊·法利罗这个性情乖张的平等长官的累赘。船队出港之前,必须把这个包袱扔出船外。要知道,这个天文学家早就成了麦哲伦的无用的负担。在这些艰难辛苦的日子里,理论家没帮他一点忙。招募水手,填补船缝,采购食品,试验火枪,起草条例都不是占星家的事。带上他,等于在自己脖子上系上一块石头。而麦哲伦需要放开手脚,以便进行斗争,左右抵挡出现在面前的种种困难和在他背后策划的阴谋。 麦哲伦怎样施展他的外交技巧摆脱了法利罗,我们不得而知。法利罗自己观了星象,断定他不可能从这次航行中活着回来,便自愿放弃了航行。表面上,被客客气气打发走了的法利罗的离去安排得倒像是提升:皇帝的御旨任命他为率领第二支船队(只是纸面上有船舷和风帆)的惟一的海军上将,交换条件是法利罗把自己的地图和天文图表让给麦哲伦。这样,无数困难中的最后一个困难排除了,麦哲伦的事业重又变成了原先的样子:成了他的理想,他的切身事业。现在,一切重担和操劳都将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但他也将得到创造性个性的最大的精神愉快,因为他只对自己负责,去完成他自己选定的终生事业。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六章 启航 1519年8月10日,即旧大陆和新大陆的未来统治者查理签订合同一年零五个月之后,五艘船只终于离开了塞维利亚停泊场,沿河顺流而下,前往瓜达尔基维尔河入海口的圣卢卡尔·德·巴腊梅达。在那里,船队将进行最后一次试验,装上最后一批食品。但送别仪式实际上已经结束:在维多利亚圣玛利娅教堂里,麦哲伦当着全体船员,敬慕地观看出席这一仪式的众人,跪着进行了宣誓,然后从总督圣马丁涅斯·德·莱瓦手里接过了王国的国旗。也许,此刻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启航去印度之前也双膝跪在教堂里,同样进行了宣誓。但他那次宣誓效忠的是另一面旗——葡萄牙旗,他那次宣誓要为之流血的不是西班牙的查理,而是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那次,当海军上将阿尔梅达把旗帜展开,伸到跪着的人头顶上面的时候,年轻的sobre-saliente曾经怀着敬慕的心情望着他:现在,265名船员怀着同样敬慕的心情望着自己命运的支配者和主宰者麦哲伦。 在这里,在麦丁—西多尼亚公爵官邸对面的圣卢卡尔港湾里,麦哲伦对船只进行启航去神秘远方之前的最后检查。他像一个为自己的乐器调弦定音的乐师,爱护而忐忑不安地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船队,虽然他对那五条船的了解并不亚于自己的身体。他第一次看见这几条匆忙买来的船破旧和损坏不堪的可怜样子,他的心情是多么痛苦!但从那时起做了不少工作,破旧的大帆船全都修理完好,腐烂的方梁长木都换上了新的,从龙骨到桅杆梢头,涂了焦油并打了蜡,填补了缝隙,洗刷得干干净净,全都焕然一新。每一根长木、每一块木板,麦哲伦都亲手敲敲,看有没有腐烂,有没有蛀孔;每一根缆绳,每一个螺栓,每一枚钉子,他都进行了检查。用新染的结实的粗麻布做的风帆,上面印着西班牙的保护神圣地亚哥的十字架。锚链和缆绳全是新的,非常结实,金属部分擦得闪闪发光,每一个小部件都配制得很精巧,一丝不苟。现在,任何密探,任何忌妒者都再不敢嘲笑这些焕然一新、恢复青春的船只了。诚然,这些大腹便便、胖得发圆的帆船航速不快,恐怕不适宜于竞赛,但它们船体宽阔,吃水量大,因而容量很大,安全可靠;即使遇上世界上所能预见的大风浪,它们也能经得住风暴的猛烈袭击。船队中最大的船是“圣安东尼奥号”,载重量120吨。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麦哲伦把它交给胡安·德·卡尔塔海纳指挥,而自己选择“特立尼达号”为旗舰,虽然其载重量较前者少10吨。然后依次是:90吨的“康塞普西翁号”,船长是加斯帕尔·凯塞达;“维多利亚号”(它将为自己的名字带来荣誉①)载重量为85吨,船长是路易斯·德·缅多萨;“圣地亚哥号”载重量为75吨,船长是若奥·谢兰。麦哲伦极力使自己的船队由不同类型的船组成。较小的船由于吃水量小,他设想用来进行先头侦察。但另一方面,率领由不同类型船只组成的船队在大海上以密集的队形前进,要求航海者具有高超的艺术。 ① 维多利亚在西班牙文中意为胜利。 麦哲伦从一条船走到另一条船上,首先检查船上的物资。他多少次沿着每个舷梯爬上爬下,多少次一遍又一遍编制物品的详细清单:根据保存下来的档案文献,我们可以断定,他对历史上这一最神奇的创举思考和准备得多么用心和仔细,一切最细小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在这些厚厚的登记本里一个马拉维第不漏地标出了每把小锤头、每根缆绳、每一袋食盐、每一令纸的价值。登记人冷漠的手写下的这些枯燥、整齐的数字的栏目也许比任何动人的话语更能够雄辩地说明这个人真正卓绝的耐心。麦哲伦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海员,懂得到无人知晓的国度进行探险的全部责任。他知道,由于考虑不周和轻率而忘掉的每个小物件,在整个航行期间将会一忘而不可复得。在这种特殊条件下,任何疏忽和错误都无法弥补、纠正和赎回。一个钉子、一束麻絮、一块铅或者一滴油、一张纸,在他们准备出发前往的陌生国度里,都是用金钱,甚至用自己的鲜血所得不到的珍贵东西。任何一个忘掉的备件都可能使船只无法运行,任何一个错误打算都会毁掉整个事业。 因此,对食品的最后检查进行得最认真最仔细。在这次甚至无法大致确定期限的旅行中,需要为265人储备多少食品?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算题,因为因数之一——旅途的时间——是个未知数。只有麦哲伦独自一人预测(出于谨慎,他没有告诉船员们),过许多个月,甚至几年之后,才有可能补充所带的储备。因此带的食品宁可多些,而不能勉强够用。如果考虑到船的容量不大,他进行的食品储备确实够可观的了。主要的食品是面包干;麦哲伦共储备面包干达21380英磅,连同口袋一起共计价值372510马拉维第;预计这么大的数量可够两年之用。总之,在阅读麦哲伦的食品清单时,我们看到的似乎不是总载重量五六百吨(当时的十吨等于现在十一吨)的五条捕鱼的帆船,而是一艘载重2万吨的现代远洋轮船。在拥挤、不通风的船舱里,什么东西没有装呵!在一袋袋白面、大米、菜豆、小扁豆旁边,贮存着5700英磅腌肉,200木桶沙丁鱼,984块圆形干酪,450捆葱和蒜;此外,还储备有各种美味的食品,例如:1520英磅蜂蜜,3200英磅葡萄干、无核小黑葡萄干和扁桃干,大量的食糖、醋和芥末。最后,船上又牵来了七头奶牛(虽然这些可怜的四条腿的牲畜活不了多久了);这样,最初一段时间可以保证喝到新鲜牛奶,而后可以吃到鲜牛肉。但酒对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比牛奶更重要。为了保持船员们的良好情绪,麦哲伦吩咐在赫雷斯买了好酒,最上等的好酒整整417皮囊和253木桶;这从理论上是打算供两年之用的:每个水手每餐午饭和晚饭可以喝到一茶缸酒。 麦哲伦手里拿着清单,从一条船到另一条船,从一样东西跟前走到另一样东西跟前。他回想,为了筹措、检查、计算、付款,为了这一切他花费了多少劳动!白天他同官吏和商人们进行了怎样的斗争,夜间他又感到怎样的恐惧:万一有什么东西忘了,万一有什么东西统计错了!而现在,这次265人的航行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看来终于准备齐全了。人们——海员们——的一切需要都有了保障。但要知道,船也是会损坏的有生命的东西,每一只船在同自然力进行斗争中,会消耗自己不少的反抗力。暴风雨会撕裂篷帆,扯乱、弄坏缆绳,海水会腐蚀木头和铁,太阳会晒褪油漆的色彩,夜的黑暗会耗掉灯油和蜡烛。这就是说,每一件索具装备——锚和木头,铁和铅,换桅杆用的粗大木杆,做新风帆的粗麻布——都必须准备双份,如果不是更多的话。船上装了不下40大车木材,以便迅速修复每一处损坏,更换每一块木板和板条;还有一桶桶焦油、树脂、蜡和麻絮,供弥补缝隙之用。当然也没有遗忘各种必要的工具:钳子、锯、钻、螺丝钉、铁锹、锤子、钉子和镐头。船上还堆着几十把大鱼叉、几千个鱼钩和鱼网,供途中捕鱼之用、除了携带的面包干之外,鱼将是船员们的主要食品。照明用品也作了长期准备:船上有89盏小灯笼和14000英磅蜡烛,还没有算上做礼拜用的又粗又大的蜡烛,必要的航海用具同样也作了长期打算:罗盘、罗盘针、沙漏计时器、星盘、扇形齿轮、星座一览图,为官员们预备了15本新的簿记本(因为除了中国,在旅行途中不可能弄到一张纸)。不愉快的偶然事件也估计到了:有装满药品的药箱,理发师的拔火罐,给反叛者预备的镣铐和锁链。对娱乐也同样关心:船上有5面大鼓和20面铃鼓,大概还能找到几把小提琴、笛子和风笛。 这只是麦哲伦庞大清单中开列的船上物资的一小部分,只是船员们和船只在无法预计的航行途中需要的成千种物品中最主要的东西。但要知道,旧大陆和新大陆的未来主宰者派遣这支连同装备价值8000万马拉维第的船队前往无人知道的远方,并非纯粹出于求知的。麦哲伦的五艘船远航归来时不仅必须带回自然地理方面的观察结果,而且必须带回钱来,给实业家财团带回尽量多的钱来。这就是说,必须仔细考虑挑选什么货物,携带足够数量的产品,以交换梦寐以求的异国商品。那有什么,麦哲伦从远航印度时期起就了解大自然的子孙的喜好。他知道,有两种东西到处都大受欢迎:一是镜子,它使黑色、黝黑色和黄色皮肤的土著人头一次惊奇地看清了自己的面容;二是铃铛和能发出响声的玩具,它们永远使孩子们感到高兴。探险船队带了至少2万个这种能够发出响声的小玩具,还有900面小镜子和十面大镜子(可惜,大部分将在途中被撞碎),4000把德国造的刀子,清单上这样写着:4000把德国刀子(最便宜的一种刀),五十打剪刀,此外,不言而喻,还有必不可少的花头巾和红帽子、铜手镯、假珠宝和五光十色的串珠。为特别重要的机会准备了一些华美的土耳其服装和各式各样传统的鲜艳的女人衣裳,有天鹅绒的,有毛料的,总而言之,这些毫无用处的废物在西班牙价格之低就如同香料在马鲁古群岛一样,但却最符合交易的需要。交易时双方虽然付出高于交换物品十倍的价钱,仍然能赚许多利润。 然而,只有在当地人愿意进行和平交换的顺利条件下,这些梳子和帽子,镜子和能发响声的玩具才有用处。但也预计到另一种动武的情况。58门大炮,七门长筒鹰炮,三门巨大的臼炮从船舷上的炮孔里威严地伸出炮筒;船底下藏着大量铁炮弹和石头炮弹,以及许多桶铅,以便储备的子弹用完之后铸造新的子弹。1000枝标枪,200杆长矛和200块盾牌表明了他们自卫的决心;此外,一多半船员装备了头盔和胸甲。为海军上将本人在毕尔巴鄂做了两身能把他从头到脚防护起来的铁铠甲。他将穿着这身服装,像无法伤害的神人,出现在异国人面前。这样一来,虽然麦哲伦按其设想和性格愿意避免武装冲突,他的探险船队武装得并不亚于费尔南多·科尔特斯的探险船队,同一年,即1519年夏天,费尔南多·科尔特斯率领一支为数不多的士兵在世界的另一端占领了一个100万人口的国家。西班牙的英雄年开始了。 麦哲伦以其特有的警惕和孜孜不倦的耐心,怀着满腔热忱再一次——最后一次!——对五条船逐一进行检查,检查他们的索具装备、物资和稳定性。现在该仔细了解船员了!建立这支船员队伍很不容易,花了好多星期的时间才在港口的偏僻街巷和小酒馆里把他们招募起来。他们初到船上的时候,衣服破烂,肮脏,不守纪律,直到现在他们相互之间仍然操着极不相同的语言说话:一个人说西班牙语,另一个说意大利语,第三个说法语,还有人说葡萄牙语、希腊语和德语。要把这群乌合之众变成一支可靠的、紧密团结的船员队伍,还需要不少时间。然而,在船上再过几个星期,他便能够牢牢地支配他们了。这个当过七年普通海员和战士的人了解,海员们需要什么,可以向他们提出什么要求,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们。船员的问题并不使海军上将担心。 可是,当他望着被任命在各条船上担任指挥员的三名西班牙船长的时候,心中便涌起一种不愉快的紧张心情。他的肌肉就如同拳击手在比赛即将开始之前那样紧紧地绷起来。这并不奇怪:这个国王派来的监察员胡安·德·卡尔塔海纳不理会他,样子那样冷漠、傲慢,没能掩饰(也许是故意如此)对他的轻蔑的神情,而他必须委任他代替法利罗指挥“圣安东尼奥号”。当然,胡安·德·卡尔塔海纳是个经验丰富的、有功绩的海员,他的正派和他的虚荣心一样,是无可怀疑的。但这个世袭名门贵族出身的卡斯蒂利亚人能否克服自己的虚荣心呢?他是布尔戈斯主教的堂兄弟,国王授予他先前曾赐给法利罗的“权利平等”封号。这个人是否会履行誓言,服从麦哲伦的指挥呢?麦哲伦一看见他,便想起了阿尔瓦列什暗中对他说过的话:除了海军上将本人,还有别的人也被授予了特别的权力,他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挽救荣誉就为时已晚了”。“维多利亚号”的船长路易斯·德·缅多萨也同样敌视麦哲伦。还在塞维利亚的时候,他有一次竟粗鲁无礼地拒绝服从,但当时麦哲伦没敢开除皇帝强加给他当司库的这个暗藏的敌人。显然,这些西班牙军官在维多利亚圣玛利娅教堂里,在展开的旗帜下面宣读的效忠和服从的誓言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们在内心里仍然是敌人和忌妒者。必须注意这些贵族出身的西班牙人,对他们保持警惕。 幸好麦哲伦设法多少绕过了国王的御令和东印度公司的恶意反对,偷偷地招了30个葡萄牙人,包括几位可靠的朋友和很近的亲戚到船上当船员,其中首先是麦哲伦的妻舅杜亚脱·巴尔波查,他虽然很年轻,却是个久经远航考验的海员;其次是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也是他的近亲,以及艾斯特瓦奥·戈麦斯,他是葡萄牙最优秀的舵手。他们当中还有若奥·谢兰,他虽然在船员名单里登记为西班牙人,并曾跟随毕萨罗和彼得罗·德·阿里亚斯的探险队去过castiliadeloro①,但作为麦哲伦结义兄弟弗朗西斯科·谢兰的亲属不论如何总是他的同胞。若奥·卡尔瓦洛同样也很有用,他很多年前去过巴西,并且至今把同巴西黑女人姘居生下的儿子带在身边。他们俩因为懂得那里的语言和熟悉当地的情况,在那些国家里可以充当出色的向导。而如果探险船队能够从巴西抵达马来语世界,抵达“香料群岛”和马六甲,麦哲伦的奴隶恩里克可以作为翻译帮很大的忙。总之,在麦哲伦的265个伙伴当中,他可以绝对信赖的只有五到十个人。他们的数量太少了。但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人,在即使人数和环境都对他不利的情况下,也必须敢作敢为。 ① 奥罗堡(金堡),位于现在的哥伦比亚。 麦哲伦聚精会神地一边在脑子里考查每一个人,一边从列队的船员面前走过,暗暗地思索和估量,在关键时刻谁会挺身而出保卫他,谁会反对他。他没注意,由于紧张,他的额头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接着皱纹展平了,麦哲伦不由自主地微笑了。我的上帝呀,有一个人我差点忘了,就是最后时刻如大雪临头,突如其来出现的那个额外的、多余的人!他是维琴察的安东尼奥·毕加费塔,是古老贵族的后裔。这个安详而又谦逊的十分年轻的意大利人钻到这伙形形色色的冒险家、贪图功名、一心猎取轻易之财的家伙和亡命之徒的行列里来其实纯属偶然。这个嘴上没毛的罗得骑士团的骑士跟随教皇法庭书记官来到巴塞罗那查理五世的皇宫,听到人们谈论这支神秘的探险船队将沿着未经考察的道路前往无人知晓的地方和国度。大概,毕加费塔读过他的故乡维琴察市1057年出版的维斯普奇的书《新发现的国度》,作者在书中叙述了他想周游和亲眼看看世界各大洲及其奇迹的强烈愿望。也许,是他的同胞路多维科·瓦尔特马享有盛名的旅行指南鼓舞了这个意大利青年。“大洋里有许多伟大和可怕的东西”,自己即使亲眼看见一点点也好,这个想法难以言表地吸引着他。他请求查理五世准许他参加这支神秘的探险队,查理五世把他推荐给麦哲伦,于是,职业海员、轻易之财的猎取者和冒险家中间,来了一个古怪的幻想家。他去冒险不是出于功名之心,也不是为了金钱,而是出于对旅行的无私爱好。他作为最好意义上的略知门径者,准备在这一大胆的事业中付出自己的生命,其目的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爱好,为了观察、认识和欣赏的快乐。 实际上,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多余的人将成为麦哲伦探险队的最重要的参加者。因为功绩如果不用语言铭记下来,便没有什么意义。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业往往不是在其完成的时刻,而是当它变成后代财富的时候才算完毕。我们所说的历史绝不是在时间和空间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重大事件的总和:世界史,世界的编年史只包括了被诗文或科学的描绘所偶然阐明的现实的一小部分。如果没有荷马,阿喀琉斯就等于零,如果不变成历史学家笔下的花岗石,如果艺术家不将其再现为优美的形象,任何个人就不会被人注意,任何事业只能像转瞬即逝的波浪那样湮没在事件的无边海洋里。因此,假如只有彼得·安吉耶尔斯基①的一《旬》、马克西米利昂·特朗西尔瓦努斯的一封短信和舵手们枯燥无味的笔记和航行记录,我们对麦哲伦和他的功绩就会了解得很少。只是由于罗得骑士团的谦逊骑士,这个超额的多余的人记录了麦哲伦的功绩,才使之得以永远流传后世。不言而喻,我们忠厚的毕加费塔既不是塔西坨②,也不是李维。同在航海方面一样,在文学方面他不过是个略识门径者。他丝毫不善于了解人,对于海军上将及其船长们之间的心理冲突,显然他完全忽略了。但正因为毕加费塔不注意因果关系,他才仔细观察各种细节,并像小学生描写星期日旅行一样,兴致勃勃和勤奋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不过,对他的记录,并非永远可以信赖:有时,他由于天真,听信立即看透这个新手的老舵手们告诉他的种种荒诞无稽的话;但他对每一细节追根究底的描写绰绰有余地弥补了微不足道的谎言和错误;而他按照别尔利茨的方法,不厌其烦地询问巴塔哥尼亚人的结果,使其貌不扬的罗得骑士意外地博得了第一部美洲词典作者的历史声誉。他还获得了更大的光荣:莎士比亚在自己的《暴风雨》里采用了毕加费塔的旅行记中的一个情节。从他存在一时的作品中,一位天才为自己的不朽著作吸取了一点东西,展开雄鹰的翅膀扶摇直上,把他默默无闻的名字带进永恒的领域——对于一个平凡的作家,最高的幸运也莫过于此了。 ① 彼得·安吉耶尔斯基写过一部由八《旬》构成的描述旅行和发现的著作。 ② 塔西坨(约46—约127年),古希腊历史家、散文家。 麦哲伦结束了自己的巡查。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对自己说:凡人能估计和预料的一切,他都估计和周密考虑过了。然而,海洋征服者的大胆航行向上苍的力量提出了挑战,这种力量是凡人无法计算和估量的。一个竭力预先准确判断一切成功可能性的人,同时也必须考虑这种漂泊的十分可能的结局:一去就回不来了。因此,麦哲伦把自己的意志化为尘世的事业之后,在启航前两天也写下了一份遗嘱。 这篇遗嘱使人读来无法不感到激动不已。通常,立遗嘱人了解,至少大体了解自己财产的数量。但麦哲伦怎能估量和计算他将留下什么遗产和留下多少遗产呢?暂时,只有上帝才知道,一年之后他将成为一个乞丐,还是世界上最大的富翁之一。要知道,他的全部财富都包括在同国王签订的合同之中。如果计划的事业成功,如果他能发现神话般的海峡,登上马鲁吉群岛,运回贵重货物,那末,他走的时候是贫穷的冒险家,回到塞维利亚将是一个大财主。如果他在途中发现新的岛屿,除了一切财富,他的子孙还将得到总督的封号。而如果走错了路,如果船只沉没,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了不至饿死,将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伸手向教徒们乞求施舍。结局操在那些驾驭风和浪的上苍力量手里。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麦哲伦预先恭顺地服从上帝不可预知的意志。这篇十分动人的遗嘱首先是给“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权力无边的主宰”的,然后才给人们和政府。麦哲伦首先作为信仰虔诚的天主教徒,其次作为贵族,最后才作为丈夫和父亲来陈述自己的最后意愿。 但是,具有麦哲伦气质的人也不会把含糊不清或混乱带进宗教信仰的事业里,他以同样令人惊奇的预见一切的技巧想到永恒的生命。一切可能性都预计到并尽力安排好了。他写道:“当我在尘世生存结束,我的永恒生命开始之时,我希望葬在塞维利亚的维多利亚圣玛利娅教堂的一座单独的坟墓里。”如果他死在途中,遗体无法运回祖国,“请在离得最近的圣母庙里为我的遗骨安排一个最后安息的处所”。这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遵守教规而又准确地分配了用于侍奉上帝事业的金钱。他根据合同应得的二十分之一总利润中的十分之一必须在维多利亚圣玛利娅寺院、圣玛利娅·蒙塞拉寺院和波尔图的圣多明各寺院之间平均分配;1000马拉维第给塞维利亚小教堂,启航之前他在那里享受了圣餐,并且希望在上帝帮助下(顺利返回之后)再在那里享受一次圣餐。他遗嘱把一枚雷亚尔银币用于十字军远征,另一枚用来从异教徒手里赎回基督教徒俘虏,第三枚捐献给麻风病院,第四枚和第五枚献给鼠疫病医院和圣塞巴斯蒂昂孤儿院,让那些得到这笔捐助的人“为拯救我的灵魂而祈祷上帝”。必须在他的遗体旁边做30场安魂弥撒,而在维多利亚圣玛利娅教堂安葬他30天以后,再做30场超度亡灵的弥撒。然后,他吩咐每年“在我的安葬日给三个贫苦的人分发衣物:每人一件灰呢坎肩,一顶帽子,一件衬衫和一双鞋,让他们为拯救我的心灵祈祷。我希望,这一天不仅管这三个穷人,而且还要管另外12个人吃饱饭,让他们为我的灵魂祈祷,我还要求捐献一个金杜卡特作为施舍,以拯救在炼狱里受苦受难的灵魂”。 他把自己遗产中这么大的一部分分给教堂之后,你不由得会期待,他的最后安排终将涉及他的妻子和孩子了。但结果是,这个十分虔诚的教徒令人感动地为他的奴隶恩里克的命运不安: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是否有权把一个加入了基督教,因而成为他信仰上的兄弟和灵魂不死的人,如同一块土地或一件坎肩那样,视为自己的财产?无论如何,麦哲伦不愿意心头抱着这个怀疑去见上帝,于是他吩咐:“自我死亡之日起,我的俘虏和奴隶恩里克(马六甲城人,现年26岁),即脱离奴隶或从属地位,可以随他的意愿行动。其次,我愿意从我的遗产中拿出1万马拉维第帮助他。我所以给他这一笔钱,因为他已经成了基督教徒并将为拯救我的灵魂而祈祷上帝。” 只是安排妥当自己死后的生活和预先指示了要做的“即使对罪孽最深重的人在最后审判时也能充当辩护的善事”之后,麦哲伦才在自己的遗嘱中谈到家庭。但就是在这一部分里,麦哲伦首先关心的也不是生活方面的事务,而是和物质问题无关的安排:保存他的族徽和贵族称号。麦哲伦向第二代和第三代指示,如果他的儿子(有预见性的预感)死于父亲之前,应由谁继承他的族徽。他不仅作为一个基督徒,而且作为一个贵族在追求永生。 只是留下这一切遗嘱之后,麦哲伦才来向妻子和孩子分配尚在风浪中飘浮的遗产;海军上将用刚劲、粗大和同他本人一样率直的笔迹签署了这份文件,署名是:费尔南·麦哲伦奈斯。但是,挥笔签字不能使命运服从,许下誓愿也不能使命运发慈悲之心,命运支配一切的意志比具有最强烈愿望的人更强大有力。麦哲伦的安排一项都不能实现,他的遗嘱将成为一张无用的废纸。他指定为继承者的那些人继承不到任何遗产,他好心向之布施的乞丐得不到任何施舍;他的遗体也不能安葬在他希望的地方,他的族徽将要丢失。只有他建立的功绩将比勇敢的航海家活得更长久,只有人类将感激他留下的遗产。 在祖国的最后义务履行完毕,告别的时候到了。一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激动得全身颤抖。在同她相处的一年半时间里,他第一次在生活中感到了真正的幸福。她手上抱着给他生的儿子,失声痛哭摇撼着她第二次怀孕的身子。他再一次,最后一次拥抱了她,紧紧握住巴尔波查的手——他把他惟一的儿子——杜亚脱·巴尔波查随身带往无人知道的远方。然后,为了心儿不被即将别离的妻子的眼泪所动摇,他赶快坐上小船顺流而下,前往圣卢卡尔,他的船队正在那里等候他。在圣卢卡尔的小教堂里,麦哲伦进行了预先的忏悔,然后再一次和全体船员一起进了圣餐。1519年9月20日——这个日子将载入世界历史——星期二黎明,船队轰隆隆地起锚,篷帆孕满了海风,炮声——向即将隐去的土地鸣放的告别礼炮声震撼着海空;一次伟大的漫游,一次人类整个历史上最勇敢的航行开始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七章 徒劳的寻找 1519年9月20日,麦哲伦的船队驶离了大陆。在那些年代,西班牙的国土远远超出了欧洲的疆界。启航六天之后,船队的五艘船开到加那利群岛的特内里费上水加粮的时候,他们仍然处于皇帝查理五世的统治范围之内。在继续开往不知何处的航程之前,勇敢的航海者们又有最后一次机会踏上祖国的可爱土地,再一次吸一口祖国的空气,听一听祖国的语言。 但这最后一次途中休息转眼就结束了。麦哲伦已准备扬帆,突然间出现了一只西班牙的轻快帆船,老远就向船队发出了信号。它给麦哲伦送来了他岳父迪奥古·巴尔波查的一封密信。秘密消息一般都是坏消息。巴尔波查通知女婿:他从可靠方面了解到西班牙船长的阴谋——在途中违背服从麦哲伦的义务。阴谋的首领是布尔戈斯主教的堂兄弟胡安·德·卡尔塔海纳。麦哲伦没有根据怀疑这一警告的真实性和正确性,因为他和密探阿尔瓦列什含糊其词的威胁完全相符:“此外,其他的人得到了相反的指示,麦哲伦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挽救荣誉就为时已晚了”。但决心已经下定,面临的明显的危险只不过使麦哲伦的坚定决心变得更加坚定罢了。他往塞维利亚写了一封骄傲的回信: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将无条件地为皇帝效劳,他的生命就是保证。关于这封他一生中收到的最后一封信,给他带来了多么阴郁而又真实的警告,他只字未提,便命令起锚。几个小时以后,特内里费峰的轮廓便渐渐隐没在远方的天际。大多数船员最后一次看见祖国的土地。 在这次航行的一切困难中间,对麦哲伦来说,最困难的任务是率领船队中排水量和航速差别很大的所有船只紧密编队前进:只要一只船掉了队,对于船队来说,它就丢失在没有航路、茫茫无边的海洋里了。早在启航之前,麦哲伦征得东印度公司的同意,制定了一套保持船只之间经常联系的特别方法。不错,船长们和舵手们了解大体的航向,但在大海里他们必须执行一项命令:跟随领队的旗舰“特立尼达号”前进。白天,遵守这一命令完全可以办到;甚至在狂风大作的时候,各条船之间也不会失掉联系;夜间,要在五条船之间保持不断的联系就困难多了。为此目的,发明和周密设计了一套信号系统。天一黑,“特立尼达号”的船尾的灯笼里便点燃一个浸过树脂的火炬,使跟在后面的船只不至同旗舰失去联系。如果在“特立尼达号”上除了浸过树指的火炬,又点起两盏灯,这就表示,遇到了不顺之风,其余船只应当减速或者曲折前进。点起三盏灯就是预示飓风即将降临,因而应当系紧辅助帆;如果点起四盏灯,就必须落下所有的帆;如果旗舰燃起许多忽亮忽灭的灯火或者鸣炮,就是警告要提防浅滩或暗礁。总之,为了应付各种顺利和不顺利的情况,制定了一整套夜间信号语言。 对这种原始灯光“电报”发出的每一个信号,各条船必须立即以同样的信号回答,使海军上将了解,他的命令已被理解和执行。此外,每天傍晚夜幕即将来临之前,四条船都要逐一驶近旗舰,用下面的话向海军上将致敬:愿上帝保佑您,海军上将先生,保佑舵手们,保佑值得尊敬的全体船员。听取他对夜间三班的命令。看来,从第一天起就实行的每日汇报规定了明确的纪律:旗舰率领船队,其余船只跟随,海军上将指示航向,船长们必须遵循。 但是,领导权如此无条件地断然集中在一人手中,以及这个沉默寡言、严守自己秘密的葡萄牙人每天强迫他们像新手一样在他面前列队,发布完指示以后又像对待助手似的打发他们走开,使其他船长们十分气愤。他们没有怀疑,而且,应当承认,有一定根据认为,麦哲伦在西班牙的时候所以极其顽强地闭口不谈探险队的目标,是因为担心把海峡的秘密泄露给多嘴的人或密探。但在大海里,应当认为,他终会抛掉这种小心谨慎,把他们召集到旗舰上,利用自己的海图向他们说明至今严格保密的意图。但是,他们看到,麦哲伦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审慎,更加难以接近。他不召集他们到自己船上,不征求他们的意见,一次也没有向这些久经考验的西班牙海员请教。他们必须像狗跟着主人那样,毫无怨言地、恭顺地跟在他后面,白天跟着他的旗帜,夜间跟着火炬。一连几天,西班牙军官们耐心地忍受着麦哲伦倔强的沉默,由他率领着他们前进。但是海军上将没有一直朝西南方向驶向巴西,而离开原定的航线向南偏了许多,沿着非洲海岸一直走到塞拉利昂。一次傍晚汇报的时候,胡安·德·卡尔塔海纳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不顾起初发布的指示,改变了航向? 胡安·德·卡尔塔海纳直截了当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个蛮横无礼的行为(这一点需要特别加以强调,因为多数作者为了抬高麦哲伦,一开头就把胡安·德·卡尔塔海纳描写成一个凶恶的叛徒)。同时,假如被国王任命为船长的人,假如最大一艘船的船长和西班牙皇家的官员有礼貌地询问海军上将,究竟为什么改变了原定的航向,不能不承认这是合乎逻辑和正确的做法。此外,从航海的观点来看,胡安·德·卡尔塔海纳的问题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新的航向迫使船队绕远,因而至少将失去两个星期时间。什么原因使麦哲伦改变了航线,我们不得而知。这样远的路程,直到几内亚,他始终沿着非洲海岸行进,可能是因为他想要在那里“捉住顺信风”,但葡萄牙航海业的这一技术秘密,西班牙人是不了解的;也许,他离开通常的道路,是为了避免遇到葡萄牙的船只,据传,国王曼努埃尔派出舰船到巴西截击他的船队。无论如何,诚恳地、友好地向船长们说明迫使他改变航向的原因,对于麦哲伦是毫不费力的。但对他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一个别情况,而是原则本身。问题不在于向西南或者西南偏南歪了二三海里,而在于一劳永逸地建立严厉的纪律。假如船上果真像岳父通知他的那样有阴谋分子,他宁愿立即面对面地同他们冲突。假如真有向他隐瞒的模棱两可的指示,它们必须得到有利于他的权威的统一解释。因此,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坚持要求他作出解释,这对麦哲伦恰恰是再有利不过了,因为现在就会弄清楚,这个西班牙伊达尔戈与他处于同等地位还是他的属下。这个职务上的等级问题确实也不大明确。最初,胡安·德·卡尔塔海纳是作为“总监察员”派来跟随船队的,而这个头衔像“圣安东尼奥号”船长的职务一样,都是海军上将的下属,没有咨询权,没有要求解释的权利。但麦哲伦排除了自己的伙伴法利罗,胡安·德·卡尔塔海纳被任命接替他为船长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conjuncta一词是“权力平等的”意思。现在,他们两个人都有权援引国王的证书。麦哲伦可以援引“合同”,根据合同他是船队最高的和惟一的领导。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可以援引“补充文件”,文件责成他“在他发现疏忽,而其他人未表现出应有的远见或慎重的情况下进行十分留神的监督”。但是,船长是否有权要求海军上将本人作出解释?正是这一点,麦哲伦一刻也不想让它含糊不清地保留下来。因此,对胡安·德·卡尔塔海纳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他就粗鲁地回答:“全体必须跟着他走,任何人都无权向他要求解释。” 这是不顾情面的斥责;但麦哲伦认为,立即向敌人猛烈进攻比长时间的威胁或设法寻求和解要好。他用这些话直截了当地向西班牙船长们(也许是阴谋分子们)宣称:“请别迷了心窍,我将独自一人,而且是用铁手把住舵。”但是,麦哲伦的拳头虽然坚强、有力、无情,他的手却缺乏许多宝贵的品质,首先缺乏必要时抚爱它曾过于严厉地惩罚过的人的本领。麦哲伦永远不懂得装出亲切的表情说令人不快的话和随便、友好地同上级和下属打交道的艺术。因此,在这个集中了巨大毅力的人周围,从一开始就必不可免地要形成一种紧张、敌对和充满怨恨的气氛。事实越表明胡安·德·卡尔塔海纳所反对的改变航向确实是麦哲伦的明显错误,这种隐秘的气愤心情就变得越发强烈。麦哲伦未能捕捉到顺风,一丝风也没有,船队在大海里滞留了两个星期。接着,他们很快又陷入了十分猛烈的暴风雨区,根据毕加费塔的浪漫主义描述,只是发光的“圣体”,海员的保护者——圣艾利马、圣尼古拉和圣克莱拉(所谓“圣艾利马的火光”)的出现才拯救了他们。由于麦哲伦的独断独行,失去了两个星期时间,最后,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再不能够也不愿意克制自己了。既然麦哲伦忽视劝告,不能容忍批评,那就让整个船队都知道,他,胡安·德·卡尔塔海纳是多么不尊重这个无能的航海家。诚然,胡安·德·卡尔塔海纳的“圣安东尼奥号”船那天傍晚也和平时一样顺从地驶近“特立尼达号”,汇报并接受麦哲伦的例行指示。但是卡尔塔海纳第一次没登上甲板致规定的致敬词。他派水手长代替他去,水手长对海军上将说:“愿上帝保佑您,船长先生,保佑舵手们。”麦哲伦一刻也不能用这样的想法来迷惑自己,改变致敬词会是偶然的、无意的口误。如果恰恰是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叫人不按头衔称呼他为海军上将,而只称他为船长,这就是让整个船队明白,胡安·德·卡尔塔海纳不承认他是自己的领导。他当即命令转告胡安,希望今后受到当之无愧的应有的敬意。但胡安这时也拉下了面具。他傲慢地答复:他很后悔,这一次委托自己最亲密的助手读致敬词;下一次就由任何一个少年见习水手去做了。“圣安东尼奥号”一连三天当着整个船队的面不遵守致敬和汇报的礼仪,向大家表示,它的船长不承认葡萄牙司令官的无限。西班牙伊达尔戈完全公开地把铁手套扔到葡萄牙人的脚下——公开这样做使从不(无论人们的看法多么相反)背信弃义的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得到荣誉。 关键时刻的行为最能表明一个人的性格。只有危险才能显示出潜在的力量和才干——所有这些在中等温度下无法测量的隐秘品质,只有在千钧一发的瞬间才能获得雕塑的形式。麦哲伦对待危险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每当事情涉及重大的决定,他总是变得可怕地沉默寡言和无法接近。他好像发呆了。无论他受到多么严重的侮辱,他的浓眉下面的两只眼睛从不冒火,他紧闭的唇边的皱纹也一丝不动。他完全控制住自己,由于这种极端的冷静,一切事情在他眼里变得水晶般透彻清晰;他用冰冷的沉默之墙把自己围起来,更好地思考和盘算自己的计划。麦哲伦一生中从未轻率地凭一时冲动去打击敌人:长时间的、令人难受的、阴郁的沉默如同打闪之前雷雨云茏罩在头上。这一次,他同样保持沉默。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西班牙人还不了解他——可能认为,他不理睬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向他提出的挑战。实际上,麦哲伦已在准备武装,准备反击了。他明白,在大海里不能用强力撤换比旗舰更大、武器装备更精良的船只的船长。于是,只好忍耐,忍耐:最好装作头脑迟钝和漠不关心的样子。麦哲伦对侮辱的回答是沉默,只有他一个人善于这样沉默:如宗教狂似的痴呆,如农民似的顽强,如赌徒似的入迷。周围的人都看到,他态度安然地在“特立尼达号”的甲板上走来走去,表面上专心致志于处理船上生活的各种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至于“圣安东尼奥号”不再遵守傍晚汇报的命令,似乎也没有激怒他。船长们有点惊异地发现,这个难于猜度的人变得比较平易近人了:一名海员犯了违反道德的严重罪行,海军上将第一次邀请四名船长到他的船上开会。他们以为,这表明,跟同事们关系不和睦毕竟使他感到苦恼。看来,选错了航向之后,他明白了,还是征求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们的意见为好,而不要把他们看作可以被蔑视的芝麻绿豆。胡安·德·卡尔塔海纳也来到旗舰上。他利用长久未能得到的与麦哲伦进行公务谈话的机会,再次询问,究竟为何改变了航向。麦哲伦根据自己的性格和周密的打算,表现得十分泰然自若:如果他的安然态度进一步激怒卡尔塔海纳,那只会对他更加有利。而卡尔塔海纳认为,皇家最高官员的头衔使他有权批评麦哲伦的行为,他显然过分地使用了这一权力。事情大概终于闹到大发雷霆、坚决拒绝服从的地步。但出色的心理分析家麦哲伦早就预计到会爆发这种公然拒绝服从的场面。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现在他可以采取行动了。他毫不迟疑地利用查理五世授予他的进行公正裁判的权力。他一边说“您是我的俘虏”,一边揪住胡安·德·卡尔塔海纳的肩膀,命令自己的警卫(军需管理员和警官)把反叛者监禁起来。 其他船长惊慌失措地面面相觑。几分钟以前,他们完全站在胡安·德·卡尔塔海纳一边,此刻在内心里仍然支持自己的同胞。但是,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打击和麦哲伦抓住敌人并命令逮捕罪犯的恶魔般的毅力,瓦解了他们的意志。胡安徒然地向他们求救。谁也没敢动一动地方,甚至谁也没敢抬头看一看这个身材矮小而结实的人,他头一次让自己骇人的毅力透过坚固的沉默之墙迸发出来。只是胡安要被带往囚室的时候,其中一个船长十分恭敬地请求麦哲伦考虑卡尔塔海纳的高贵出身,不要给他带上镣铐;只要他们中间有人以名誉保证作他的看守人就行了。麦哲伦接受了这个建议,但有一个条件:受他委托监管胡安的路易斯·德·缅多萨必须起誓保证,一经召唤,便把他带到海军上将面前。这件事情结束了。一小时之后,“圣安东尼奥号”便由另一名西班牙军官——安东尼奥·德·科卡指挥。傍晚,他从自己的船上清楚地、毫无疏忽地向海军上将致敬。航行继续进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11月29日,桅楼上的欢呼声报告,已经望见了巴西海岸;他们辨别出了伯南布哥附近海岸的轮廓,船队没有停留,继续前进,12月13日,经过11个星期的航行之后,船队的五艘船终于驶进了里约热内卢湾。 里约热内卢湾从前秀丽如画的田园诗般的风光大概不亚于今天华美灿烂的城市景象,疲劳的船员们当然会把它看作真正的天堂了。以雅努斯神的名字命名的里约热内卢湾,以发现之日就被错误地叫做里约①,因为人们猜想,在无数的岛屿后面隐藏着一条水波浩荡的大河的河口。这个海湾当时已属于葡萄牙的管辖范围。根据指示,麦哲伦不应该在那里靠岸,但葡萄牙人尚未在此地建立居民点和修筑配备有许多可怕大炮的堡垒;色调鲜明、闪光耀眼的海湾实际上仍然是块“无主的地盘”。在这些为树木葱茏的海岸所环抱的美如仙境的小岛中间,西班牙船只可以毫不畏惧地游弋穿梭,可以毫无阻碍地抛锚停泊。他们的小舢板一驶近岸边,土著居民便从茅屋和树林里朝他们跑来,好奇地观看这些身穿铠甲的武士,一点也不害怕。他们显得温厚、和蔼,虽然毕加费塔后来伤心地得知,这是一些酷爱食人的生蕃,他们常常把杀死的敌人叉在铁叉上烧炙,然后把烧得喷香的人肉像肥牛肉一样切成块吃掉。但是,像上帝一样的白皮肤的外来人没有激起瓜拉尼人②的这种愿望,因此,士兵们无需动用笨重的火枪和沉重的长矛。 ① 河流。里约热内卢在葡萄牙文里意为“一月之河”,系由葡萄牙人安德烈·贡萨维斯于1502年1月发现,而“一月”在葡萄牙文里,像在欧洲许多语言中一样,由古罗马的雅努斯神得名。 ② 居住在巴西的部族。 几个小时以后,开始了活跃的以物易物的交易。这时毕加费塔找到了最喜爱的题目。11个星期的航行给虚荣心重的编年史家提供的材料很少,他只不过编了几篇关于鲨鱼和稀奇的鸟儿的小故事。逮捕胡安·德·卡尔塔海纳一事,根据一切情况判断,他由于睡觉而错过了机会。而现在,他带的鹅毛笔勉强够在日记里记述新大陆的各种奇迹之用。诚然,他没有给我们描绘美丽的自然风光,但这不能归咎于他,要知道,让·雅克·卢梭只是300年之后才描写了自然景色;然而,过去没见过的果实却引起了他非同寻常的兴趣——“形状如大圆台球,但十分甘甜可口的”菠萝,其次是味道像栗子的“白薯”,还有“甜蔗”(即甘蔗)。这些土著居民把食品卖给异邦人,价格便宜得不可思议,使这个心地善良而缺乏阅历的小伙子欣喜不已。黑皮肤的傻瓜用五六只鸡换一个鱼钩,用两只鹅换一把梳子,用十只羽毛十分美丽的鹦鹉换一面小镜子,用足够20个人饱餐一顿的鲜鱼换一把剪刀。为了换一个带响声的玩具(请记住,这种玩具船上至少有两万个),他们抬来满满一筐白薯,为了换一副旧牌里弄坏了的一张“国王”,他们提来五只鸡,而瓜拉尼人还自以为欺骗了罗得的骑士呢。姑娘的价钱也很便宜,毕加费塔不好意思地写道:“长长的头发是她们惟一的衣饰;用一把斧头或一把刀可以换两三个供终生享用。” 毕加费塔进行采访,水手们大吃大喝、钓鱼,同随和的黑姑娘们寻欢作乐以消磨时光的时候,麦哲伦一心考虑下一步的航行。船员们在进行休息、积蓄精力。他对此当然感到满意,但与此同时,他保持着严格的纪律。他牢记着向西班牙国王作出的保证,禁止在巴西沿海地区购买奴隶,也禁止任何暴力行为,使葡萄牙人找不到抱怨的借口。 这一正当的作法还给麦哲伦带来一个重要的好处。土著居民确信白人丝毫不想危害他们,便丢掉了原先的胆怯。每当岸边庄严地举行祈祷仪式的时候,这些温厚、幼稚的人们便成群结队前来。他们好奇地观看莫名其妙的仪式。他们把白色的异邦人到来时下的一场盼望已久的好雨归功于他们。他们看见白人跪在高高举起的十字架前,自己也合起双手,跪下祷告起来。笃信上帝的西班牙人把这看作是土著居民不自觉地领会了基督教圣礼的明显征兆。 船队经过30天停泊,于12月底离开这难忘的辽阔海湾的时候,麦哲伦比同时代的其他南美洲征服者可以更问心无愧地继续自己的航行。因为,即使他在这里没有为自己的国王夺得新的土地,但作为一个善良的基督教徒,他为上帝增加了臣民的人数。在这些日子里,没有使任何人受到一点侮辱,没有强使一个土著人离开家庭和祖国。麦哲伦和平地来到这里,又和平地离去。 水手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天堂般的里约热内卢湾,他们不愿意毫不停泊地沿着诱人的巴西海岸航行。但麦哲伦不可能让他们休息更长的时间。隐秘而强烈的焦急心情吸引这个外表镇静的人前进,去寻找渴望已久的海峡。根据马丁·贝格依姆的地图和《新日报》的报道,他预料可以找到它的准确的位置。如果葡萄牙船长们告诉的消息和贝格依姆的地图上画的纬度正确的话,一过圣玛利娅角,海峡就会展现在他们面前了。因此,麦哲伦不停顿地向目标前进。1月10日,航海家终于在无边无际的海域里发现了一座不高的小山,将其命名为蒙得维的(现名蒙得维的亚),并在看来无限向西伸延的辽阔海湾里躲避可怕的飓风。 这个辽阔的海湾实际上只是拉普拉塔河的河口。但麦哲伦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怀着勉强掩饰的深深满意的心情看着在秘密文件指出的地方滚滚西去的巨浪。这想必就是他在贝克依姆的地图上看到的、渴望寻找的海峡了。位置和纬度同他从陌生的里斯本人那里得到的情报似乎完全相符。毫无疑问,这就是《新日报》所报道的,葡萄牙人在20年前就企图由此西去的那个海峡了。毕加费塔断言,船上所有的人看见这雄伟的水路之后,都坚信不疑,在他们面前终于展现出了渴望已久的使他们得以进入南海的海峡了。因为在莱茵河、波河、埃布罗河、特茹河的入海口水势缓慢,并且能清晰看见左右两边的河岸,这里则相反,辽阔的滔滔洪流一眼望不到边。这个海湾无疑就是第二个连接大洋的直布罗陀、拉芒什或赫勒斯滂①。于是,海员们绝对信任自己的领袖。幻想于几天之内穿过这个新海峡,到达另一个海洋,即通往印度、日本、中国,通往“香料群岛”,通往戈尔康达的宝藏和地球富源的南海——神话般的南海。 ① 即英吉利海峡。 麦哲伦在这个——恰恰在这个——地方寻找海峡的顽强劲头表明,他看见辽阔无边的水路之后完全确信:梦寐以求的海峡已经找到。他一心埋头于徒劳的寻找,在拉普塔河口度过了,更准确地说是失去了两个星期。他们到达时疯狂大作的暴风雨刚刚平息,他便把船队分成两半。他派三艘比较小的船沿着想象的海峡西去(实际是逆流而上)。与此同时,他亲自率领两艘大船横越拉普拉塔河口向南航行,以便沿着这个方向勘测他们久已寻找的航路究竟有多长。较小的船只向西驶去的时候,他缓慢地、仔细地测量海湾的整个南部水域。但是,在蒙得维的焦急地兜了两个星期圈子之后,远方终于出现了返航船只的风帆,这是多么令人伤心失望啊。长旒没有在桅杆上胜利飘扬,船长们带回了致命的消息:他们轻率地当成所期望的海峡的巨大水路只不过是一条异常宽阔的淡水河。为了纪念曾经在这里寻找通往马六甲的航路并死在此地的胡安·德·索利斯,他们最初把这条河叫做索利斯河(只是后来它才改名为拉普拉塔河)。 此刻,麦哲伦需要作出极端的努力。不能让任何一个船长和船员发现,这个失望对他的绝对信心给了多么可怕的打击。因为海军上将现在已经稍微清楚:马丁·贝克依姆的地图错了,葡萄牙舵手们所说的似乎他们发现了海峡的情况是轻率的结论。他制定整个环球航行计划的情报是不可靠的,法利罗的全部推测都是错误的,他麦哲伦自己的看法是不符合实际的,他向西班牙国王及其顾问们许诺的一切都是没有根据的。假如真的有这么个海峡的话,从不知怀疑为何事的麦哲伦的头脑里第一次出现了“假如是真的”这类词。那末,它的位置应当稍微靠南一些。但向南航行并不意味着前往温暖的地带,而且相反,由于船队早已越过赤道,这意味着重新接近极带了。在赤道的另一边,二三月不像在祖国的纬度上那样是冬季的结束,相反,是冬季的开始。总之,如果近期找不到通往南海的航路,发现不了徒然在此地寻找的海峡,就会放过绕过南美洲的有利季节,到那时就只剩下两种可能:要么返回比较温暖的地带,要么在此处的某个地方过冬。 大概,自从派出侦察的船队带回不好的消息那一刻起,惶惶不安的念头一直折磨着麦哲伦。 像他的精神世界一样,周围的外部世界也变得阴暗起来。海岸越来越冷漠、荒凉、阴郁,天空越来越阴沉,南方太阳的光辉暗淡了,天穹遮满了沉重的乌云。 浓郁腻人的芳香从遥远的岸边一直吹到船上的热带森林再也看不见了。巴西美丽如画的大自然景色、果实累累的树木、华美的棕榈、奇异的动物、态度和蔼的土著黑人都永远消失了。在这些地方,只有企鹅在光秃秃的沙岸上走来走去,一看见人便胆怯地一摇一摆逃掉,还有海豹在岩石上笨拙地、懒洋洋地翻来滚去。在这抑郁的荒漠里,人和野兽似乎都死光了。只有一次碰到几个身材高大的土著人,他们像爱斯基摩人一样,从头到脚都裹着兽皮,一看见船队就惊恐地躲到岸边的岩石后面去了。不论从船上向他们挥舞发响声的玩具还是五光十色的花帽子,都未能把他们吸引过来。他们很不亲热,一发现有人想接近他们,便立即逃跑;一切寻找他们踪迹和住所的努力都失败了。航行越来越困难,越缓慢了。麦哲伦始终不渝地沿着海岸前进。他考察每一个海湾,连最小的海湾也不放过,到处测量水的深度。当然,他早就不相信引诱他进行这次航海、半途出卖了他的那张神秘的地图了。但是,可能,仍然可能发生奇迹——在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方,一条海峡突然展现在眼前,他们在冬季到来之前能够进入南海。可以明显地感到,失去信心的麦哲伦紧紧抓住了这仅有的最后一线希望:也许,地图和葡萄牙舵手们只是把纬度弄错了,盼望的海峡就在他们错误报告指出的地点下游几海里的某个地方。2月24日,船队又驶近一个辽阔无边的海湾——圣马提阿斯湾的时候,这一希望像被风儿吹拂的蜡烛又炽燃起来了。麦哲伦毫不迟延地再次派遣比较小的船只前往侦察,弄清通往马鲁古群岛的通道是否就在这里。但又是——一无所获!又只是一个封闭的海湾。他们还同样徒劳地考察了另外两个海湾——“企鹅湾”(因湾内企鹅多而得此名)和“历险湾”(这个名字为纪念在此处登岸的船员们所遭受的可怕苦难而起)。但是,冻得半死的人们从岸上带回来的只是被打死的海豹,而没有一点盼望的消息。 船队在雾沉沉的天空下继续沿着海岸不断向前行驶。荒漠变得越发可怕,白昼更短,夜晚更长了。船只已不是在轻轻的顺风掀起的蓝色波浪中划行。现在,冰冷的狂风猛烈地撕扯着篷帆,雪和冰雹的白色颗粒落在船上,灰白色的巨浪可怕地翻腾起伏。为了从敌对的自然力手里夺取从拉普拉塔河口到圣胡利安海湾这一段短短的距离,船队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船员们几乎每天都得同飓风,同这个地带凶残的、摧折桅杆、刮掉篷帆的可怕的强烈阵风搏斗;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周围的一切更加昏暗,而海峡依然毫无踪影。失去的那些星期现在进行着无情的报复。当船队考察小汊小湾的时候,冬天的寒冷赶到了它的前边:现在,寒冷是船队面临的一切敌人中最凶恶、最危险的敌人,它用风暴挡住了前进的道路。半年时间白白过去了,而麦哲伦丝毫没有比他离开塞维利亚那天更接近梦寐以求的目标。 船员们渐渐表露不加掩饰的不安:本能提醒他们,事情有点不妙。在塞维利亚招募人员的时候不是告诉他们,船队将开往马鲁古群岛,到光辉灿烂的南方,到天堂般的国度去吗?奴隶恩里克不是向他们把自己的祖国描绘成人们可以空手去拣散落在地上的贵重香料的幸福安乐之乡吗?不是许诺给他们财富,让他们很快回国吗?这一切不仅没有兑现,阴郁的沉默寡言的人领着他们在越来越冷而又贫穷的荒漠里行进。昏暗的有气无力的太阳穿过乌云射出微弱模糊的光线。但通常的情形是,天空布满云朵,空中雪花纷飞。寒风吹得耳朵发疼,透过撕破的衣裳直刺骨肉;船员们想要抓住挂了冰糁的缆绳时,他们的双手都冻僵了;呼出的气在嘴边化作一团团白雾。周围一片空寂,一片令人沮丧的不祥景象!严寒甚至把吃人生番也从这些地方赶走了。岸上没有野兽,没有植物,只有海豹和贝壳。这里的有生命东西宁愿栖息在冰凉的水里,而不愿呆在经常被暴风雨袭击的凄凉的岸上。这个疯狂的葡萄牙人把他们领到了哪里?他还要把他们赶到何方?他是否想要把他们带到永世冰封的地方或者极带去? 麦哲伦徒然试图平息大声的抱怨。“这点小小的寒冷难道值得害怕吗?”——麦哲伦劝说他们。“难道值得为了这点小事丢掉坚定的精神吗?要知道,冰岛和挪威海岸处于更高的纬度,而春天在那里的海上航行并不比在西班牙海上航行困难:只需要再坚持几天。大不了在这里过冬,等气候条件更有利的时候再继续航行。”但是,船员们再不让人用空洞的词句来安慰自己了。不,这怎能相比!他们的国王绝没有预料会航行到这冰冻的地带。如果海军上将向他们说这些关于挪威和冰岛的谎言,那么,那里的情况根本不同,那里的人们从小就习惯了严寒,此外,他们离开故乡出海最多不超过一两个星期的路程。而他们自己却被带到了基督教徒的足迹从未踏上的荒漠,在这里甚至没有异教徒和吃人生番居住,甚至连狗熊和狼也没有。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既然有另一条东印度航路直接通向“香料群岛”,可以避开这冰冻的地带,这招致灭亡的地方,干吗还要选择绕远的路呢?这就是船员们对海军上将的劝说作出的毫不掩饰的响亮的回答。水手们在底舱里,在自己人中间,抱怨得无疑就更厉害了。早在塞维利亚就已悄悄传布的旧日的怀疑又复活了:该死的葡萄牙人是否在玩弄两面把戏?他是否为了重新博得葡萄牙国王的宠信,阴谋凶恶地毁灭五条完好的西班牙船及其全体船员? 西班牙船长们怀着暗自满意的心情注视着船员们不断增长的怨恨。他们自己不参与此事,避免跟麦哲伦谈话,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和审慎了。但是,他们的沉默比船员们溢于言表的不满更加危险。他们懂得航海术,麦哲伦被错误的地图引入迷途,早已对自己的秘密失去信心,这一点是瞒不过他们的。假如此人果真了解臭名昭著的海峡处于那个经纬度上,那末他干吗让船只在拉普拉塔河里白白航行了两个星期?他干吗一再浪费宝贵的时间去考察每一个小海湾?当麦哲伦断言他知道海峡的位置的时候,他不是欺骗了国王,就是自己欺骗了自己,因为现在已经看清楚了:他只是在寻找航道,他还不知道航道在哪里。他们以不太掩饰的幸灾乐祸的态度注视着他怎样仔细察看每个弯曲处参差不齐的海岸线的轮廓。好吧,让麦哲伦继续把船队引向积冰和无人知道的地方去吧。他们不必再去同他争论,向他抱怨,惹他生气了。很快他将被迫承认:“我不能继续前进了,我不知道应该往何处去。”那时,他们夺取指挥权和摧垮傲慢的缄默教徒的时机就到了。 不可能想象有比麦哲伦当时再恶劣的心情了。自从两次——一次在拉普拉塔河口附近,另一次在圣马提阿斯湾——都大失所望未能找到海峡以来,他再也无法向自己隐瞒,他对贝克依姆的秘密地图的坚信不疑和葡萄牙舵手们讲的、他轻率地信以为真的情况使他陷入了迷途。如果神话般的海峡果真存在的话,那么,在最有利的情况下,它的位置可能更靠南一些,更接近于极带;然而,即使真的如此,今年通过海峡的时机也已经错过。冬天赶到了麦哲伦的前面,把他的一切打算统统推翻了:哪怕他们现在找到海峡,载着满腹怨言的破旧船队在开春之前也无能为力了。已经航行了九个月,而麦哲伦仍未能像他不慎许诺的那样在马鲁古群岛停泊。他的船队依旧在没有路的大海上漂流,顽强地同最猛烈的风暴搏斗求生。 现在,最明智的办法是说出真情。把船长们召集起来,向他们承认,地图和舵手们提供的情况欺骗了他,只有开春之后才能重新寻找海峡。而目前最好是返回去,躲避风暴,重新沿着海岸上溯,到待人亲切的、温暖的国度——巴西去,在那里的美好气候条件下过冬,让船只和船员们在来年春天南下之前进行休息。这是最简便的办法和最人道的行动方式。但是,麦哲伦走得太远了,已无法后退,他自己受骗又欺骗别人的时间太久了,他曾断言他知道通向马鲁古群岛的新的捷径。他对那些敢于稍微怀疑他的秘密的人惩罚得过于严厉;他侮辱了西班牙的军官们,他在大海里撤了皇家官员的职,把他当罪犯处置。只有巨大的、决定性的成绩才能证明这一切是正确的。不要说他承认——这是根本谈不到的——即使他向船长们和船员们暗示,他对事情的成功结局远非像他在国内,在他们的国王面前保证的那样满怀信心,他们连一小时,一分钟也不会再服从他,甚至最末一个少年见习水手也会拒绝在他面前脱帽致敬。麦哲伦已无退路:一旦他命令转舵向巴西返航,他就会由自己的军官们的上司变为他们的奴隶。这就是麦哲伦作出勇敢决定的原因。科尔特斯曾于同一年烧毁了自己船队的所有船只,以阻止战士们返航。麦哲伦像科尔特斯一样,决定把船只和船员阻留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即使他们想要强迫他返航也已不可能。如果开春他能找到海峡——事情就赢了。如果找不到海峡——一切就完了。中间道路是没有的。只有顽强精神才能给他力量,只有勇敢才能拯救他。这个不讲礼貌而又考虑到一切情况的人又在悄悄准备决定性的打击。 同时,日益猛烈和寒冷的暴风雨不断袭击船只。船队同可怕的自然力进行着不倦的搏斗,勉强地向前行驶,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才向南前进了12个纬度的距离。3月31日,在荒凉的岸边终于又出现了一个海湾。海军上将第一瞥视线里就蕴含着他最后的希望。这个海湾是否通向纵深,是否就是梦寐以求的海峡?不对,这是个封闭的海湾。然而,麦哲伦命令船队开进去。因为根据粗略的观察就可以判断,这里不缺乏泉水和鱼类,他命令停泊。当船长们和船员们得知,他们的海军上将(不预先通知,也不与任何人商量)决定在这里,在圣胡利安湾过冬时,不仅十分惊讶,而且无不感到恐惧。这是一个地处南纬49°的无人知道、无人居住的海湾,从来没有一个航海家到过这里,这是地球上最阴郁、荒凉的地方之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八章 叛乱 在遥远的,乌云笼罩的阴沉的圣胡利安湾这个寒冷的囚牢里,本来就很紧张的关系不可避免地会导致更加激烈的冲突。面对船员们惶惶不安的情绪,麦哲伦毫不畏惧地采取了必然会加深已有不满情绪的措施,这件事最能突出地表明麦哲伦坚定不移的刚毅精神。所有人当中,只有麦哲伦了解,在最好的情况下,船队要过若干个月才能到达富饶的热带国家;因此,他下令节约食品,减少每天的口粮。在那里,在天涯海角,头一天就下令大量削减面包和酒的供应,激怒了本来就怨气冲天的船员们。 这是一个胆大包天,近乎荒谬绝伦的举动。 确实,多亏这一有力的措施,后来船队才得救了。如果不是保存了一定数量的紧急食品储备,船队永远无法经受太平洋上的百日航行。但是,船员们对于他们不了解的意图全然漠不关心,根本不愿意俯首听命地接受这种限制。本能,而且是相当健全的本能,暗示疲惫不堪的水手们,即便这次航行能使他们的海军上将功比天高,而为了取得这次航行的胜利,他们中间至少有四分之三的人将由于严寒和饥饿,无法忍受的艰难困苦而痛苦地死去。他们抱怨说,如果食品不够,就应当返回,眼前他们已经比任何人到达了更南面的地方。在祖国,谁都不能指责他们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中间有几个人已经冻死了,要知道,他们是受雇前往马鲁古群岛探险,而不是到冰洋里去的。当时的历史记载让麦哲伦发表了一席同他的拘谨和缺乏热情的性格很不相符的讲话,来回答这些反叛的话语,这篇讲话散发着过多的普鲁塔克①和修昔底德②的气味因而是不可信的。他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卡斯蒂利亚人,竟表现得如此软弱,忘记了进行这次航海的惟一目的是为他们的国王和他们的祖国效力。他说,当他被授予指挥权的时候,他曾指望会在自己的同伴们身上发现自古以来鼓舞西班牙人民的英勇精神。至于他本人,他决定宁愿一死,而决不可耻地返回西班牙。总之,希望他们耐心等待冬天过去;他们经受的艰难困苦越多,日后国王对他们的酬谢也越慷慨。 ① 普鲁塔克(约46—120年),古希腊传记家,散文家,著有《希腊、罗马名人传》和《道德论说文集》。 ② 修昔底德(约公元前460—约公元前400年),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但是,美丽的言词永远驯服不了辘辘饥肠。在这危急的时刻拯救了麦哲伦的,不是他的能言善辩,而是他采取的决不屈服,毫不退让的坚定不移的决定。他故意激起反抗,以便即刻以钢铁的手将其摧毁:宁愿立即进行决定性的说明,而不要令人难受地将其推迟!宁愿冲向暗藏的敌人,而不要等待他们把你逼得走投无路! 究竟将进行怎样的决定性说明,而且日内就要进行,麦哲伦无须向自己隐瞒。麦哲伦和船长们两个方面的沉默和无言的互相监视造成的紧张气氛,最近几个星期加剧到了极点。在同一条狭小的船上,这种相互冷落疏远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变得更加无法忍受。这种沉默早晚总会化作一场狂烈的愤怒或者暴力行动。 造成这种危险状况的过错,主要不应由西班牙船长们,而应由麦哲伦承担。把不俯首听命于麦哲伦的军官们说成为一伙可耻的叛徒,说成是一伙忌妒天才的宿敌——这是一种过于廉价的惯用手法。在那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船队的队长们不仅有权力,而且有义务要求他公开下一步的打算,因为事情不仅涉及他们自己的生命,而且关系到国王托付给他们的人的生命。如果查理五世任命胡安·德·卡尔塔海纳、路易斯·德·缅多萨和安东尼奥·德·科卡担任监督船队官员的职务(监察员、司库、会计)。那末,他授予他们崇高头衔的同时也赋予了他们一定的责任。他们的任务是监督皇家财产——船队五艘船只的完整无损,一旦这些财产遭到危险即进行保护。而现在,这些财产确实遭到了危险——致命的危险。许多个月过去了,麦哲伦没有找到他所许诺的航道,没有到达马鲁古群岛。因此,面对麦哲伦明显的张皇失措,进行过宣誓并领取俸禄的皇家官员们最后要求他哪怕部分地告诉他们自己保持的伟大秘密,向他们摊牌,这丝毫没有侮辱的性质。船长们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探险船队的领导该停止这种捉迷藏的把戏了,该同他们在桌旁坐下,共同商量以后的航向问题了。正像德尔·卡诺后来在供词①中对他们的要求所归纳的那样:“让他同自己的军官们商量,通知他们航路,告诉他们,他准备到哪里去。” ① 指德尔·卡诺回到塞维利亚之后所作的证词。 但是,倒霉的麦哲伦不能摊牌,这既是他的过错,也是他的痛苦,因为他没有完全的把握,王牌确实掌握在他的手里。他不能拿出马丁·贝克依姆的罗盘地图为自己辩护,因为地图上错误地标明海峡的位置在南纬40°。撤了胡安·德·卡尔塔海纳的职之后,他不能承认:“我受了错误情报的欺骗,又欺骗了你们大家。”他不能允许别人提出关于臭名昭著的海峡的位置问题,因为他自己还不知道答案在哪里。他只好装聋作哑,只好咬紧嘴唇,时刻紧握拳头,准备应付这纠缠不休的寻根究底变成危险。总的情况是:皇家官员们下定决心要让守口如瓶的海军上将作出说明,要求他回答下一步的打算。而麦哲伦的账目在找到海峡之前是不相符的,因而不能允许向他询问,不能让人把刀搁在脖子上强迫他回答,否则他的权力、他的威信就全都完了。 总之,十分清楚,军官方面有权利,麦哲伦方面有需要。如果他们现在这样坚决地逼迫他,那末,这种逼迫并不是无聊的好奇,而是他们的职责。 还应当赞扬他们的是,他们不是暗中向麦哲伦进行阴险的袭击。他们再次向他透露,他们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麦哲伦如果愿意,是不难理解这种暗示的。 麦哲伦为了减轻自己的独断独行加予船长们的侮辱,决定作一个有礼貌的姿态:他正式邀请他们同他一道听复活节的晨祷,然后在旗舰上共进午餐。但是西班牙的贵族们不是能够这样廉价收买的,用一顿午餐是敷衍不过去的。这位用纯属捏造的谎言骗得圣地亚哥勋章获得者称号的费尔南·达·麦哲利约什先生,在九个月期间没有赏过一次光同经验丰富的海员和皇家官员们谈谈船队的情况,现在他们有礼貌地谢绝了这意外的恩典——节日的午宴。更准确地说,他们甚至没有表示感谢,认为十分克制地表示礼貌也是多余的。三位船长——加斯帕尔·凯塞达、路易斯·德·缅多萨、安东尼奥·德·科卡——不屑费神进行拒绝,只把海军上将的邀请当作了耳边风。摆好的椅子空无人坐,满桌美味佳餐一动未动。麦哲伦阴郁孤独地同自己的堂兄弟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坐在宴会桌旁。他是麦哲伦利用自己的权力任命为船长的。大概,这桌本打算作为和平的节日而准备的复活节宴席也不大使他开心。三位船长以自己的缺席公开提出了挑战。他们大声宣布:“弓弦已经拉紧!你要当心——或者幡然悔悟!” 麦哲伦懂得警告的含义。但任何情况都不能使这个钢毅如铁、坚定沉着的人失去自制。他平静地同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一起端坐在桌旁,丝毫没有流露出受屈的神情,镇静地发布船上各项日常的命令,接着舒展了一下他那沉重、僵硬的躯体,准备就寝去了。所有的灯光很快都熄灭了;五艘船只,犹如五头黑色的昏昏欲睡的巨兽,一动不动地停泊在烟雾弥漫的海湾里;从一艘船上只能依稀辨别出另一艘船的轮廓——这是一个像冬天那样阴沉、漫长的夜晚,天空布满了阴云。在漆黑的夜色里,在喧嚣的海涛声中,谁也没有看见,谁也没有听见,有一只小舢板悄悄离开了一艘大船,轻轻地划着桨,向“圣安东尼奥号”驶来。谁也不会料到,这条像走私的小船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海浪里划行的舢板里,竟躲藏着国王委任的三名船长: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加斯帕尔·凯塞达和安东尼奥·德·科卡。这三个采取共同行动的军官的计划安排得既巧妙又大胆。他们深知,要战胜麦哲伦这样勇敢的对手,必须保证自己拥有压倒优势的力量。而数量上的优势是查理五世预先英明地确定了的;启程时,他只把一艘船,即麦哲伦的旗舰,委托给这个葡萄牙人负责,而其余的四艘船,西班牙宫廷都交给几名西班牙船长指挥。其实,麦哲伦后来擅自推翻了由国王意图规定的这种力量对比,他借口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和安东尼奥·德·科卡“不可靠”,先后剥夺了他俩对“圣安东尼奥号”的指挥权,而把这艘意义仅次于旗舰的大船交给自己的堂兄弟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指挥。 他手中牢固地掌握着两艘最大的船只,在紧急情况下便能在军事上左右船队。因此,要挫败他的反抗,恢复国王规定的秩序,只有一种可能:尽快夺取“圣安东尼奥号”,用不流血的方式使非法任命的船长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不能起危害作用。那样,力量对比将得已恢复,而在麦哲伦向皇家官员作出需要的解释之前,他们也就可以禁止他驶离海湾了。 西班牙船长们的这项计划考虑得十分周密,执行得相当仔细。小舢板载着30名武装人员,悄然无声地驶近正在酣睡的“圣安东尼奥号”,船上没有派夜间值勤的岗哨——谁能想到在这个海湾里会有敌人袭来? 以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和安东尼奥·德·科卡为首的阴谋分子,沿着绳梯爬上了大船。这两名“圣安东尼奥号”先前的指挥官在黑暗中也能摸到船长室去: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还没来得及跳下床,已被武装人员团团包围起来:他立即被戴上了镣铐,抛进船上司书的小舱室里。这时,才有几个人被惊醒了;其中之一,舵手胡安·德·艾洛里亚加意识到有人叛变。他厉声责问凯塞达,半夜三更登上别人的船想干什么?但凯塞达回答他的,是用匕首猛刺了他六下,艾洛里亚加当即倒在血泊中,“圣安东尼奥号”上所有的葡萄牙人均被用锁链铐起来;麦哲伦最可靠的拥护者都被清除了。凯塞达为了把其余的人争取到自己一边,最后下令打开储藏室,让水手们尽情吃喝。于是,除了使用匕首这件令人遗憾的事使这次袭击带有流血叛乱的性质外,西班牙船长们的大胆预谋已经全部实现。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凯塞达和德·科卡可以放心地返回自己的船上,使之处于战斗状态,以防万一;“圣安东尼奥号”交给一个名叫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的人指挥,他的名字在这里还是第一次出现。此刻,这个人的任务是妨碍麦哲伦实现他的宿愿;而后来,命运恰恰选中了他去完成麦哲伦的伟大事业。 然后,几艘船又像昏昏欲睡的巨兽,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雾霭弥漫的海湾里。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灯光,很难想象这里刚出过事。 在这个阴郁的地方,黎明像冬天时一样姗姗来迟而又冷漠。船队的五条船依旧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停在这个寒冷的牢狱之中。单凭表面的迹象,麦哲伦怎么也料想不到,他忠实的朋友和亲属,以及“圣安东尼奥号”上所有的葡萄牙人,此刻都已成了戴镣铐的囚徒,指挥这艘船的已不是麦斯基塔,而是一个叛乱的船长了。桅杆上迎风飘扬的还是昨天那面长旒,从远处望去,一切如旧。于是,像每天早晨一样,麦哲伦命令开始日常工作:他像每天早晨一样,派“特立尼达号”的一只小船到岸上去寻找供各条船一天用的木柴和淡水。小船像往常那样,首先驶近“圣安东尼奥号”,因为它每天也派几名水手同去。这次,小船来到“圣安东尼奥号”旁边,船上却没有放下绳梯,也不见有水手露面。当桨手生气地大声吆喝甲板上的人快点动作的时候,上面告诉他们的消息令人大吃一惊:这条船上的人不服从麦哲伦的命令,只服从加斯帕尔·凯塞达船长。这一回答非同寻常,水手们立即摇船返回旗舰,向海军上将报告。 他立刻判明了局势:“圣安东尼奥号”已落入叛乱分子之手。麦哲伦中了奸计。但是,即使如此致命的消息一刻也没有加速他脉搏的跳动,模糊他合理的判断。他首先必须估计危险有多大:拥护他的船有几艘,反对他的有几艘?他毫不拖延地仍派那条小船到各条船之间转了一趟,除了无足轻重的“圣地亚哥号”,其余三艘——“圣安东尼奥号”、“康塞普西翁号”和“维多利亚号”——均站在叛乱分子一边。结果是三比二,更准确地说,是三比一。因为“圣地亚哥号”不能算作一个战斗单位。看来,牌局已经输定。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一定会停止赌博。麦哲伦献身多年的事业,一夜之间付之东流。只有一条旗舰,他是无法继续驶往神秘的远方的,而那几艘船,他既不能抛弃他们,也不能迫使他们听命。在这任何一艘欧洲船只的龙骨未曾触及的海域里,无处可以求援。麦哲伦在此可怕的处境中,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合乎逻辑的,鉴于敌人在数量上的优势,实际上也是不言自明的,即克服自己的固执,同西班牙船长们讲和;然而,还有第二条路,这是一条十分荒谬,但却是勇敢的道路,即进行有力的反击,迫使叛乱分子就范,这样做虽无一线希望,也只好孤注一掷了。 一切都表明应当采取第一项决定,应当让步。要知道,叛乱的船长们还没有危害海军上将的生命,没有向他提出明确的要求。他们的船只一动不动地停泊在那里,预料他们暂时不会发动武装进攻。西班牙船长们虽然取得了数量上的优势,但也不想在远离祖国数千英里之外发动一场无谓的兄弟相残的战争。他们十分清楚地记得在塞维利亚教堂里举行的宣誓,他们非常了解叛乱和逃跑应受的可耻惩罚。国王授予信任的贵族——胡安·德·卡尔塔海纳、路易斯·德·缅多萨、加斯帕尔·凯塞达、安东尼奥·德·科卡——希望光荣地,而不是负着叛徒的臭名返回西班牙。因此,他们并不强调自己的优势,一开始就表示愿意进行谈判:他们并不想以夺取“圣安东尼奥号”开始一场内讧,而只是向海军上将施加压力,迫使这个一向守口如瓶的人最后向他们宣布皇家船队下一步要走的航线。 因此,叛乱的船长们的全权代表加斯帕尔·凯塞达送给麦哲伦的信绝不是一封战书,相反,信封上谦恭地写着“呈文”二字。这封用词异常谦恭的信一开头就为夜间进行的袭击辩解。信上说,只是麦哲伦的恶劣态度迫使他们夺取船只,这条船的领导人是国王亲自任命的。但愿海军上将不要把他们的这一行为解释为拒绝承认国王授予他的指挥船队的最高权力。他们只要求他今后待人态度更好一些,如果他同意满足这一公正的要求,他们不仅将按照职责恭顺地为他效劳,而且将深深地尊敬他(这封信是用非常铺陈华丽的文字写的,无法将其准确翻译出来)。 “今日我辈吻着阁下的手足,乞求宏恩,将来我辈仍将恳请大人的庇护”。 在西班牙船长们掌握着毫无疑义的军事优势的情况下,这一建议是很诱人的,但是麦哲伦早已选定了另一条勇敢的道路。敌人缺乏自信的弱点没有逃过他锐利的目光。他从他们来信的语气里觉察出,叛乱的首领在内心深处没有下定决心把事情闹到极端,尽管他们在数量上占优势,他在这种犹豫不决里看出了西班牙船长们立场中的惟一弱点。如果利用这一机会,进行闪电般的打击,也许情况完全可以扭转。只要走出大胆的一步,看来已经输定的棋局将转败为胜。 然而,必须再一次指出并且强调,麦哲伦的大胆的概念具有十分独特的含义。对于他,大胆的行动并不意味着卤莽从事和向前猛冲,相反,是极其谨慎和周密地着手进行一项大胆无比的创举。麦哲伦最果敢的计划,总是像好钢一样,先在炽烈的感情之火上煅烧,然后再放进冷静思考的冰里淬火;他正是借助于幻想和理智的结合去克服困难的。他的计划一分钟就制定出来了,其余的时间只是用来准确考虑每一个细节。麦哲伦很清楚,他必须做他的船长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必须至少夺取一艘船,以便重新获得优势。然而,这一点,叛乱分子多么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而对麦哲伦将是何等困难!他们在夜幕的掩护下,向一艘毫无警惕的船发动了袭击。船长睡了,船员们也睡了。谁都没有准备防御,水手们谁的手边也没有武器。而现在,在光天化日之下……叛乱的船长们怀疑地注视着旗舰上的一举一动。火炮和石弹炮已作好战斗准备,前膛火枪已装好弹药。叛乱分子太了解麦哲伦的勇敢了,他们认为他会走出最冒险的一步。 但是,他们只了解麦哲伦的勇敢,而不了解他的机灵。他们没有料到,这个眨眼间就考虑到一切情况的人竟敢于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来——在大白天用一小撮人进攻三艘武器装备精良的船只。他没有选择他的堂兄弟麦斯基塔在那里受苦受难的“圣安东尼奥号”作为果敢打击的目标。这一着就极其英明。不言而喻,首先是那边在等待着进攻。正因为他们等待来自右面的打击,麦哲伦才从左边进攻。他不进攻“圣安东尼奥号”,而进攻“维多利亚号”。 麦哲伦的反击,直至细节,计划得十分周密。首先,他扣留了小舢板和前来向他递送凯塞达起草的建议进行谈判的“呈文”的几名水手。此一举达到了两个目的:第一,如果发生武装冲突,叛乱分子的力量至少将减少几个人;第二,由于这一刹那间进行的攫夺,他已拥有不只一只,而是两只小舢板,这个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优势很快就对事件的进程发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现在,他可以把“特立尼达号”的小舢板留作后备,而派遣对他无限忠诚的军需管理员、船队警卫龚萨洛·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带领五名水手乘坐从叛乱分子手里夺来的舢板前去“维多利亚号”,给船长路易斯·德·缅多萨送回信。 叛乱分子从自己武器装备精良的几艘船上注视着小舢板的逐渐接近,没料到会有危险。他们没有产生任何怀疑。难道坐在这艘小舢板上的六个人能够向有着60名武装船员,许多门装好弹药的大炮和经验丰富的船长路易斯·德·缅多萨的“维多利亚号”发动进攻?他们哪里会料到,这六个人的无袖上衣里都藏有暗器,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负有特殊的任务。他带着五名战士不慌不忙、十分从容不迫、按照精心设计的方案故意慢吞吞地(每一秒钟都计算好了)登上船,向船长路易斯·德·缅多萨递交了邀请他前去旗舰谈判的信。 缅多萨在阅读信件,但是,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在“特立尼达号”上突然被作为罪犯抓起来的那个场面使他记忆犹新。不,路易斯·德·缅多萨不会作那样的蠢人,让人引入陷阱。“哼,你抓不住我”,他一边读信,一边笑着说。但他的笑声变成了暗哑的呼哧声——警卫的匕首刺穿了他的喉咙。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麦哲伦预先多么精确之极地计算好了从一只船到另一只船要走的每一米路程和船桨的每一下划动),杜亚脱·巴尔波查率领十五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乘另一条小舢板赶到,登上了“维多利亚号”。船员们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们被艾斯皮诺萨一下子结果了性命的船长的尸体。他们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发生的事情和采取任何措施,杜亚脱·巴尔波查已接管了指挥权,他的人已占领了各个要害部位,他已在发布命令,畏畏缩缩的船员惊恐地服从他的指挥。转瞬间,船已起锚扬帆,另外两艘叛乱船上的人还没弄清这一晴天霹雳,“维多利亚号”已作为海军上将的正当虏获向旗舰开去了。现在,“特立尼达号”、“维多利亚号”和“圣地亚哥号”三艘船同“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对峙,并且堵住了出海口,使叛乱分子无法逃跑。 由于这一神速的机动,天平的秤盘猛地扬了起来,输掉的一盘棋又赢了回来。在大约五分钟的时间里,西班牙船长们就失去了优势;现在他们面临着三种可供选择的可能性:逃跑、斗争或者不战而降。海军上将已经用三艘船封锁了海湾的出口,防止他们逃跑。斗争亦不可能,因为麦哲伦的突如其来的打击摧毁了他的敌人的勇气。加斯帕尔·德·凯塞达全副武装,一手拿着长矛,另一只手提着利剑,徒然地号召船员们进行斗争。吓破了胆的船员们不敢追随他,只要麦哲伦的人乘小舢板一到跟前,“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上的一切反抗就会停止。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被监禁了几个小时之后又重新获得了自由;使麦哲伦的忠实战友遭受屈辱的镣铐,现在戴在了叛乱船长们的身上。紧张气氛像夏天的雷雨很快就过去了,第一道闪电就把叛乱粉碎了。但对付这场公开斗争很可能只是最容易的一部分任务,因为根据航海法和军法,罪犯必须受到严厉惩罚。麦哲伦心里充满了痛苦的怀疑。国王的御令授予他进行公正裁判,决定生杀的绝对权利。但是,叛乱的首领们,像他自己一样,国王也赋予了信任。 为了维持自己的权威,他现在本应无情地进行镇压。但同时,他又不能处罚所有的叛乱分子。因为,如果按照军法把五分之一的船员吊死在横檩上,那怎么继续航行呢?在远离祖国数千海里之外,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船队的海军上将不能失去几十个劳动力;因此,他需要继续把罪犯带在身边,用良好的态度把他们重新争取过来,与此同时也要杀一儆百。 为了进行威吓和维护自己无可争辩的权威,麦哲伦决心牺牲一个人,他选定了惟一动用武器、使他忠实的舵手艾洛里亚加受了致命伤的船长加斯帕尔·凯塞达。 这一迫于极端必要而进行的审讯开始得很庄严:请了录事,证人的证词都记录在案,就如同在塞维利亚或萨拉戈萨的法庭上那样,记得冗长而又拘泥于细节,他们在巴塔哥尼亚荒无人烟的辽阔地方写满了一张又一张在此地极其宝贵的纸张。在这“无归属的土地”上,法庭开始审讯:庭长麦斯基塔指控皇家船队前船长加斯帕尔·凯塞达犯了杀人罪和进行叛乱活动罪。麦哲伦做出判决:判处加斯帕尔·凯塞达死刑,海军上将给予西班牙贵族的惟一宽容,就是不用绳子,而用剑作为刑具。 但是,由谁来担任刽子手呢?船员们中间恐怕没有人会自愿担当这个差使。最后终于找到了刽子手,但代价是可怕的。凯塞达的仆人也参与杀害艾洛里亚加的罪行,也被判处了死刑。但向他宣布,如果他同意砍掉凯塞达的头,他可以得到赦免。要么自己被处死,要么去处死自己的主人,这种选择大概给凯塞达的仆人路易斯·德·英利诺造成了极大的内心痛苦。但最后他还是同意了。他一剑砍掉了凯塞达的头,而保住了自己的脑袋。按照当时野蛮的习惯,凯塞达的尸体,像早些时候被杀死的缅多萨的尸体一样,被砍掉四肢,残缺不全的尸首被插在杆子上;塔威尔①和欧洲其他高台刑场的可怕风俗第一次被带到了巴塔哥尼亚的土地上。 ① 即伦敦塔。 但是,麦哲伦还需要做出另一项判决,而谁能说出这项判决比砍头更轻还是更重呢?叛乱的主谋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和一名时刻在煽动不满情绪的牧师也被认定有罪。然而,麦哲伦虽然很勇敢,在这件事上也不敢白纸黑字地签署判处死刑的命令。皇家海军上将不能把国王亲自委派的、与他处于同等地位的船长交给刽子手处置。况且,麦哲伦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永远不愿犯下杀害接受过涂圣油仪式的牧师这种严重罪孽。给两名主犯戴上镣铐,带着他们环球航行,同样是不可能的。于是,麦哲伦回避做出决定,叛处将卡尔塔海纳和牧师逐出国王的船队。当船队重新扬帆启航的时候,发给他们两个人一定数量的酒和食品,把他们留在圣胡利安湾荒无人烟的海岸上,而以后他们该死该活,让上帝去决定吧。 麦哲伦在圣胡利安湾做出了这一无情的判决,他做得对不对呢?在他的堂兄弟麦斯基塔监督下所做的,没有只字为罪犯辩护的船上审讯记录是否值得绝对相信呢?但另一方面,西班牙船长们后来在塞维利亚提供的证词断言,麦哲伦为了奖励船队警卫和他率领的五名水手凶残杀害缅多萨,付给他们12个杜卡特,并且把被杀害的两位贵族的全部财产也发给了他们。这些证词是否真实呢?麦哲伦当时已不在人世,他已无法推翻这些证词。要知道,几乎对已经发生的每一个事件,总可以进行各种不同的解释,如果说历史后来证明麦哲伦是正确的,那也不应当忘记,历史总是为胜利者辩护,并谴责失败者的。有一次戈培尔无意中说出了一句真诚的话:“历史对事件如何进行是漠不关心的。它总是站在创造伟大业绩和达到伟大目标的人们一边。”假如麦哲伦没有发现海峡,没有建立他的功绩,那末,处死反对他的危险事业的船长便会被视为通常的杀人罪。而由于麦哲伦以其赢得了不朽的功勋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可耻地死去的西班牙人便被人遗忘了,麦哲伦的严酷无情和不屈不挠,即便不是从道德的角度,也历史地被认为是正当合理的。 不管怎么说,麦哲伦宣判的死刑成了他最赋有天才的追随者和继承人法兰西斯·德雷克效法的危险榜样。这个勇敢的英国航海者和海盗50年之后在同样危险的航行中受到了船员们同样危险的叛乱的威胁。那时,他在同一个不祥的圣胡利安湾停泊,向自己的先驱者奉献了不愉快的贡品,重复了他残酷无情的做法。法兰西斯·德雷克十分准确地了解麦哲伦航行期间所发生的一切情况,了解审讯记录和海军上将对叛乱者的无情镇压;据传说,他甚至在这个海湾里找到了57年前用来处死一个叛乱首领的断头架。反叛德雷克的那个船长的名字叫托马斯·都提;像胡安·德·卡尔塔海纳一样,他在航海途中也被戴上了镣铐,而且——多么奇怪的巧合!——也是在这一带海岸,在同一个内格罗港——圣胡利安湾,对他也做出了判决。这项判决也是死刑。所不同的仅仅是,法兰西斯·德雷克让自己过去的朋友进行极不愉快的选择:是像加斯帕尔·凯塞达那样被利剑砍头,干脆而体面地死去,还是像胡安·德·卡尔塔海纳那样被留在这个海湾里。都提也读过麦哲伦的航海史,知道后来没有人听到过胡安·德·卡尔塔海纳和同他一道被留在那里的牧师的消息,很可能,他们死得非常痛苦,因此,既然不免一死,他宁愿砍头,死得干脆而又不失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又一颗砍下的人头落在了沙滩上;几乎所有值得纪念的人类的事业都染满了鲜血,而只有不屈不挠的人才能完成伟大的事业——这就是支配着人类的永恒的命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九章 伟大的时刻 寒冷把船队滞留在凄凉、不祥的圣胡利安湾将近五个月了。在这个可怕而令人苦闷的远离人烟的地方呆得太久了。但海军上将知道,无所事事最容易引起不满情绪,所以从一开始就让船员们不停地、紧张地工作。他命令从龙骨到桅杆仔细检查、修补损坏了的船只,大量砍伐木头,锯成木板。他甚至想出一些也许根本不必要的活计,来保持船员们心里的迷惑人的希望:航行将重新开始,他们将离开这凄凉、寒冷的荒漠,前往南海富饶的群岛。 终于出现了春天最初的征候。在这些漫长、阴暗、雾沉沉的冬天的日子里,船员们担心他们迷失在这既没有人又没有野兽居住的荒漠里,担心在远离整个人类社会的地方像穴居人那样苟且地混日子,这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恐惧心理使他们的情绪变得越发忧郁了。有一天早晨,在岸边一个小山冈上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人,但开头他们不承认这是同他们一样的人,因为在恐惧和惊奇的最初时刻,他们觉得他比一般人高出一倍。彼得·安吉耶尔斯基写道:“身材比一般人高出一倍。”而毕加费塔用下面的话证实了他的说法:“这人身材那么魁梧,我们只勉强达到他的腰部。他体格很好,脸盘宽阔,涂着红色条纹,眼睛周围画着黄色圆圈,腮上画着两颗心形的斑点。短短的头发染成白色,衣服是用巧妙缝缀在一起的兽皮制作的。”西班牙人感到特别惊讶的,是这个身材魁伟的类人怪物那两只出奇的大脚,由于这种“大脚”(patagao)他们称当地土著人为巴塔哥尼亚人,称他们的国家为巴塔哥尼亚。但对以诺①之子的恐惧很快就消失了。穿兽皮的人和蔼地微笑着,一边张开双手,手舞足蹈,一边唱歌,而且不断把沙子撒在头上。麦哲伦从前在航行期间就多少了解一些原始民族的风习,正确理解了这些动作是表示想和平地接近他们,便吩咐一个船员照他的样子舞蹈并把沙子撒在头上。使疲劳的船员们开心的是,野人真的把这哑剧看作友好的欢迎,信任地走到他们跟前。现在,像在《暴风雨》②中一样,特林鸠罗和他的伙伴终于获得了自己的凯列班:长期苦闷不堪的可怜的船员们第一次有了一个开心和尽情欢笑的机会。因为,当他们突然把一面金属小镜子塞到心地善良的巨人鼻子底下的时候,他头一次看见自己的面孔,感到非常惊讶,急速向旁边躲闪,撞倒了四个水手。他的胃口那样大,水手们惊奇地看着他吃东西,竟忘记了自己口粮的匮乏。他们睁大眼睛,瞧着新出现的卡冈都亚①一口气喝下一桶水,吃掉了半筐面包干。而当他把船员们为满足他填不满的肚皮拿来的几只老鼠,连皮也不剥,当着惊讶而恐惧的观众,活活吞了下去的时候,周围响起了一片喧嚷嘈杂之声。大肚皮和船员们双方之间产生了真诚的好感。此外,麦哲伦又送给他两三个带响声的玩具,于是他又急忙领来了几个男巨人,甚至还有女巨人。 ① 据圣经传说,该隐的儿子以诺是在遥远陌生国度的飘泊者,是大洋外的各民族的“始祖”。 ② 莎士比亚的剧作。特林鸠罗是剧中的弄臣,凯列班是剧中野性而丑陋的奴隶。 ① 法国作家拉伯雷(1495?—1553年)的长篇小说《巨人传》中的人物。他生下来便会说话,喝一万七千多匹母牛的奶,他的衣服用一万二千多尺布制成。 但是,这种轻信态度对于自然之子是会招致灭亡的。像哥伦布和其他南美洲的征服者一样,麦哲伦也从东印度公司领受了一项任务:不仅把他遇到的植物和矿物,而且把他遇到的一切没有见过的人种都带几件样品回国。起初,船员们觉得,要活捉这样的巨人就和抓住鲸鱼翅同样危险。他们胆怯地围着巴塔哥尼亚人转来转去,但每一次到最后时刻都失去了勇气。最后,他们采用了卑鄙的诡计。他们往两个巨人手里塞了那么多礼物,他们只好用十个指头抱着得到的东西。而后,他们又让笑得怡然自得的土著人看闪光铮亮、叮当作响的物件——脚镣,问他们愿不愿意戴在脚上。可怜的巴塔哥尼亚人泛起了满脸笑容,起劲地点头。他们十分高兴地想,每走一步,这奇怪的玩艺将发出丁铃当啷的声音。野人手里紧紧抱着赠送给他们的小玩物,弯下腰好奇地看着船员们怎样把闪闪发光、叮咚悦耳的冰凉的铁环套在他们脚上;但突然只听当的一声,他们已被戴上了镣铐。现在可以毫不畏惧地把巨人像沙袋似的推倒在地上,他们戴上脚镣已经不可怕了。受骗上当的土人高声咆哮,在地上打滚,使劲蹬脚,向他们的神——神明塞提柏斯(后来,莎士比亚采用了他们的这个名称)求救。但是东印度公司需要奇怪的“样品”。于是,无力自卫的巨人就像被击昏的公牛似的被拖到船上,由于缺乏食品,他们在船上注定很快就会憔悴而死。“文化传播者”背信弃义的袭击一下子就破坏了土著居民和船员们之间良好的融洽关系。从此巴塔哥尼亚人便躲避这些骗子,有一次西班牙人追逐他们,不是为了抢劫,就是想要拜访几个女巨人(毕加费塔的记述在这个地方极其自相矛盾),他们拼命进行自卫,结果一个船员为此付出了生命。 无论对于土著人还是西班牙人,倒霉的圣胡利安海峡带来的只是不幸。麦哲伦在这里一事无成,处处都不走运,似乎诅咒降临在这血染的海岸之上了。船员们怨声载道地说:“但愿快点离开这里,快点回去吧。”麦哲伦则幻想:“继续前进,前进。”随着白昼一天天变长,这种普遍的急不可耐的心情日益强烈。冬天猛烈的风暴刚刚平息,麦哲伦便试图继续前进。他把船队里最小、航速最快、由可靠的船长谢兰指挥的“圣地亚哥号”,像诺亚方舟的鸽子,派出去侦察。谢兰接受的任务是向南航行,勘察每一个海湾,过一定时间回来报告。光阴荏苒,麦哲伦已经开始不安和焦急地凝望远处的海面。但是,关于这艘船的命运的消息,没有来自海上,而是来自陆地:有一天,两个奇怪的人影摇摇晃晃,勉强拖着双脚,从海边的一个山冈上走了下来;最初船员们以为他们是巴塔哥尼亚人,已经拉紧了弓弦。但是,两个赤身露体,冻得半死不活,饿得虚弱已极、疲惫不堪的幽灵一般的野人用西班牙语向他们喊什么话——这是“圣地亚哥号”的两名水手。他们带来一个很坏的消息:谢兰眼看已到达一条大河——圣克鲁斯河,河里鱼很多,河口宽阔、方便,但在进一步勘察时,船被风暴抛到岸上,撞成了碎片。除了一个黑人,全体船员都保全了性命,正在圣克鲁斯河边等待救援。他们两人决定沿着海岸前来圣胡利安湾,在这可怕的11天里,他们吃的全是树叶草根。 麦哲伦立即派出一条小舢板。遇难的人回到了海湾。但是,航速最快、比别的船只更适于进行侦察的船毁了,人又有什么用!这是第一个损失。在此地,在世界的另一端遭到的这一损失,像任何损失一样,是无法弥补的。最后,8月24日,麦哲伦下令准备启航。他最后看了一眼留在岸上的两个叛乱分子,便离开了圣胡利安湾,心里大概在诅咒迫使他在这里抛锚的那个日子:他的一艘船毁了,三名船长在这里丧了命;而主要的是,整整一年的时间永不复返地过去了,他却一无所成,一无所见,一无所得。 这些日子大概是麦哲伦一生中最阴郁的日子,也许是他这个无比坚信自己事业的人暗暗沮丧的绝无仅有的日子。驶离圣胡利安湾的时候,他故作坚定地宣布:如果必要,他决心沿着巴塔哥尼亚海岸前进;如果必要,可以直到南纬75°,也许到那时还找不到连接两个大洋的海峡,就只好采取通常的航线,绕道好望角。单是这一点,单是“如果必要”和“也许”这些保留,就暴露了他缺乏信心。麦哲伦头一次为自己作后退的准备,头一次向自己的船长们承认:寻找的海峡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要不便是在南极的海域里。他显然失去了内心的坚定信念,鼓舞他一心寻找海峡的预感在这个关键时刻离开了他。历史大概从未造成比麦哲伦陷入的境况更带嘲弄性和更荒唐的了,因为经过两天航行之后,他不得不在船长谢兰发现的圣克鲁斯河河口再次停泊,命令船只停泊两个月过冬。因为从现代更准确的地理资料的观点看来,这个决定是根本没有意义的。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胸怀伟大抱负,但又为含糊不清而又错误的情报所蒙蔽的人,他把找到从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航道、进行第一次环球航行作为自己终生的目的。他依靠自己魔鬼般的顽强意志摧毁了物质的反抗,找到了助手来实现他几乎无法完成的计划;他以自己的抱负所具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促使一位外国国王把一支船队信托给他,并且成功地率领这船队沿着南美海岸到达了从来没有一个航海者到过的地方。他战胜了海上的狂风巨浪和叛乱。任何障碍,任何失望都未能摧毁他那神奇的信念:他离这个海峡,离他一心追求的目标已经很近了。但突然间,在胜利面前,这个热情奋发的人的有预见的目光被一层迷雾罩住了,仿佛历来不喜欢他的神灵故意给他戴上了蒙眼布。因为,1520年8月26日,他命令船队再次停泊两个月那一天,他实际上已经靠近目标了。他只要再向南前进两度,只要在航行了三百多天之后再继续航行两天,只要在走过数千海里之后再走几海里的路程,他的惶惶不安的心灵就会充满欢乐。但是,命运对人的嘲弄多么狠毒!这个不幸的人不了解、也没感觉到,目标已近在咫尺。在充满不断操劳和焦急不安的令人愁闷的两个月期间,他在圣克鲁斯河河口附近,在被上帝和人类遗忘的荒僻的岸边等待春天来临,就像一个遇到猛烈暴风雪、全身冻僵的人停在自己茅屋的门前,而没有想到,只要再摸索着向前迈出一步,就可以得救了。麦哲伦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滞留了两个月,滞留了漫长的两个月,“能否找到海峡”这个念头不断折磨他的心灵,而实际上使他千古流芳的海峡就在两昼夜路程之外的地方等待着他。强烈的怀疑将用它凶狠的爪子把这个立志像普罗米修斯那样盗取地母秘密宝藏的人,一直折磨到最后的时刻。 惟其如此,幸运的结局就更加美好!只有从最绝望的深渊迸发而出的欢乐才能达到幸福的顶点。经过两个月令人沮丧和痛苦的等待之后,1520年10月18日,麦哲伦下令起锚。举行了庄严的弥撒,全体船员接受了圣餐,船只满帆急速向南进发。狂风又来阻挡,他们只好从敌对的自然力那里夺取一英寸又一英寸距离。 嫩绿还没有悦人眼目。无人居住的海岸荒凉,平坦,阴郁,冷漠,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片黄沙和光秃秃的岩石,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和一片黄沙。1520年10月21日,航行的第三天,前方终于呈现出一个海角,异常弯曲的岸边耸立着白色的岩崖。那天正逢伟大的女殉教者的节日,为了纪念她们,麦哲伦把这个海角命名为“圣女角”。绕过这个突出的海角,眼前展现出一个深深的海湾,海水呈暗黑色。船渐渐向前驶进。那是一幅多么独特、严峻而又雄伟壮观的自然景色!险峻的山岗形状怪异,参差错落,远处是白雪覆盖的山峰,他们已经一年多没看见这种景象了!但周围的一切又多么毫无生气!没有一个人影,有的地方长着几株稀疏的树木和几丛灌木,海湾空阔荒凉,只有海风不停的呼啸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船员们阴郁地凝望着深深的发黑的海水。设想紧紧夹在两山之间、像地狱里的河流一样阴森的道路会通向绿阴覆盖的海岸,或者至少通向光明灿烂、洒满阳光的南海,在他们看来是荒唐的。舵手们异口同声地断言,这个凹垱只不过是北方国家常见的那种峡湾,用测深锤勘测这个封闭的海湾,或者四出侦察,那是白费气力,是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勘察巴塔哥尼亚的所有这类海湾已经耗费了好多星期的时间,但在任何海湾里都没有找到所期望的海峡的出口。够了,别再拖延了!要赶紧前进,如不能很快发现海峡,就要利用有利的季节返回祖国,或者走通常的航道,绕过好望角,进入印度洋。 但是,麦哲伦在萦绕不断的关于一个无人知晓的海峡的念头的驱使下,命令对这个海湾同样进行纵横的考察。船员们执行他的命令并不热心;他们更愿意继续前进,因为他们都“认为并且说过这是一个四面封闭的海湾”。两艘船——旗舰和“维多利亚号”——留在原地,对海湾毗连大海的部分进行勘测。给另外两艘船——“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的命令是:尽可能地进入海湾的纵深,但最多五天必须返回。现在时间十分宝贵,而且食品也快吃完了。麦哲伦已经不能像从前在拉普拉塔河河口附近那样给予两个星期的期限。用五天时间进行侦察,这已是最后的赌注,是他还能拿来为这一最后尝试进行冒险的仅有的一切了。 于是,伟大的戏剧性瞬间到来了。麦哲伦的两艘船——“特立尼达号”和“维多利亚号”——开始在海湾的前部回游,等待“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侦察归来。然而,整个大自然,似乎对有人想夺走它的秘密宝藏而感到愤怒,再一次进行拼命的抵抗。突然风越刮越猛,顷刻间,风狂雨暴,接着就变成一场常在这些地方逞凶肆虐的骇人飓风。在西班牙古老的地图上,可以看到这样一些警告性的字句:“这里没有好的季节”。海湾顿时白浪滔天,旋风大作,一片混沌。头一阵飓风就把两条船的锚链扯断了,毫无自卫能力的船只降下篷帆,听任自然力的摆布。幸好,不停息的旋风并没有把它们刮到岸边的岩石上。这场可怕的灾难继续了一个昼夜又一个昼夜。但麦哲伦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命运;他的两艘船虽然被暴风雨吹打颠簸,但毕竟处于海湾的开阔部分,可以使它们与海湾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另外两艘船——“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可怎么办!暴风雨在海湾的内部抓住了它们,可怕的飓风在隘谷里、在狭窄的通道里向他们袭击,在那里既不能回游躲闪,又无法抛锚避难。如果不是出现了奇迹,它们早就被抛上了陆地,在岸边的岩石上撞成千万块碎片了。 这几天是对麦哲伦生死攸关的日子,充满了寒热病似的可怕而焦急的等待。第一天,没有任何音信。第二天,它们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仍然不见踪影。麦哲伦知道,假如两艘船连同船员都遇难沉没,一切便都完了。剩下两只船,他无法再继续航行。那么,他的事业,他的幻想就都撞碎在这些岩石上了。 最后,桅楼上终于传来了一声呼喊。但是——多么可怕啊!观察哨看见的不是返回停泊地的船只,而是远处的烟柱。多么可怕的时刻!这个信号只能表明,遇难的船员在呼救。这就是说,他最好的两艘船——“圣安东尼奥号”沉没了,“康塞普西翁号”也沉没了,他的整个事业葬送在这个还没有名字的海湾里了。麦哲伦已在下命令放下舢板前往海湾内部去援救那些还能够拯救的人。但情况立即发生了转折。这是胜利的一瞬,就像是《特利斯坦①》中牧人号角逐渐停息的、哀伤凄楚的死亡的调子突然间高昂起来,变成了兴奋、欢乐和充满幸福的旋转舞曲。风帆!看见船了!一艘船!谢天谢地——总算保住了一条船!不,是两条,两条!“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都安全无恙地回来了。但这是什么意思?逐渐驶近的两艘船的左舷有灯火在闪亮——一下,两下,三下,山间的回声响亮地重复着大炮的轰鸣声。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些平时爱惜每一撮火药的人竟耗费火药一再鸣放礼炮?为什么——麦哲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升起了所有的长旒和旗子?为什么船长和全体船员都在叫喊,挥手?什么事情使他们这样激动,他们在喊什么?隔着一段距离,他还分辨不清每一句话,谁都还不知道它们的含义。但是大家,首先是麦哲伦,感觉到:这些话报告的是胜利的喜讯。 ① 《特里斯坦》,即《特里斯坦和绮瑟》,是欧洲中世纪不列颠系故事诗中最重要的作品,叙述了马克国王的外甥特里斯坦和爱尔兰公主绮瑟的爱情悲剧。作者在这里指的可能是德国作曲家华格纳改编的同名歌剧。 确实,两艘船带来了极好的消息。麦哲伦怀着欢快跳动的心,听取谢兰的报告。开头,两条船处境都很困难。他们远远地进入海湾深处之后,刮起了这场可怕的飓风。他们立即降下了所有的风帆,但激流不断把船往下冲呀,冲呀,一直冲到海湾的最深处;他们已经准备不光彩地死在岩石陡峭的岸边了。但突然间,在最后的一刻,他们发现,屹立在他们面前的一排险峻的岩石并不是紧紧闭锁的。在一块最突出的岩石后面呈现出一条像是运河一样狭窄的河岔子。 他们穿过这条风暴不太厉害的通道,进入了另一个海湾。这个海湾也像第一个一样,开头很窄小,而后越来越宽。他们走了三昼夜,仍然没有望到这条奇怪水路的尽头。他们没有到达海湾的出口,但这不寻常的水流决不是一条河;水到处都是咸的,岸边来潮和退潮均衡交替。这神秘的水流,不像拉普拉塔那样离河口越远就变得越窄,相反变得越来越宽。越往前走,浩渺的水面就越加宽广,而水的深度却始终如一。因此十分可能,这条水道通向期望中的mardelsur,到过这些地方的第一个欧洲人努尼耶斯·德·巴尔波阿几年前曾经从巴拿马高山上看到过它的海岸。 饱经苦难的麦哲伦整整一年没得到过这样令人高兴的消息了。一听到这令人鼓舞的消息,他那阴郁的、已变得冷酷的心当然欣喜若狂。因为他已开始动摇,已在考虑经过好望角返回的可能性,但谁也不知道,他跪在地上向上帝和它的神圣侍者作过多少祷告。而现在,正当他的信心已开始消失的时刻,神圣的理想就要实现了,他的幻想就要变为现实了!一分钟也不能再迟延!起锚!扬帆!鸣最后一排礼炮向国王致敬,向海员的保佑者作最后一次祈祷!然后,勇敢地向迷宫前进!如果他能在这条阿刻戎①河里找到通往另一个海洋的出口,他将成为发现环球航路的第一个人!麦哲伦的四艘船勇敢地向这个海峡急速前进。发现海峡那天适逢圣徒节,因此将其命名为“所有的圣徒”海峡,以资纪念。但后代人出于感激之心,把它改名为麦哲伦海峡。 ① 在古希腊神话中,阿刻戎是阴司的河流之一,死人的灵魂在这条河上渡过。 四艘船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缓慢无声地驶入自古无人到过的静寂、阴森的海峡,这确实是神秘的奇观。迎接他们的是可怕的寂静。岸边的山冈像磁铁山一样黑魆魆的,乌云密布的天空垂得很低很低,黑油油的海水泛着铅灰色;像卡隆②的渡船在阴界的河里一样,四艘船幽灵似的在寂静无声地在这个晶莹的幽冥世界里划行。白雪覆盖的山峰在远处闪闪发光,风吹来了它们冰冷的寒气。周围没有一样有生命的东西,但是,这里的什么地方必定有人,因为在黑暗的夜色中总有火光在闪烁,所以麦哲伦才把这地方叫做火地。这些永不熄灭的火光在以后几个世纪中也能看到。其原因是,处于文明发展最低阶段的土著还不知道取火的方法,日夜在自己的茅屋里烧干草和树枝。但是,在这段时间里,航海者们苦闷地环顾四周,一次也没有听到人的声音,没有看见人的踪迹。有一次,麦哲伦派水手们乘一条小舢板上岸,也役有发现住房和生命的痕迹,而只找到了死人的住处——一二十座荒芜的坟冢。他们找到了惟一的动物——一条鲸鱼,也是死的,它巨大的身躯是被海浪冲到岸边的;它游到这个腐烂和永世荒芜的王国只是找死来了。人们疑惑地谛听这不祥的沉寂。他们似乎来到了一个一切都已死绝和枯焦的另一个星球上面。只要前进就好!快点前进!于是船只又乘着轻风在龙骨从未触及过的阴森水面上滑行。他们又把测深锤放进水里,又没有够到底;麦哲伦又忧心忡忡地观察四周;海岸在远处是否又会合拢,水路是否会中断?然而没有,这条水道奇异地弯曲着向远方伸延,一切新的迹象预示:这条水路通向大海;但还不知道久久盼望的时刻何时到来,还不清楚结局如何,心儿依然惶惶不安。他们在基米里之夜的黑暗中不停地向前驶去,只有山中悲惨呼啸的冷风发出的莫名其妙的古怪曲调伴随着他们。 ② 希腊神话中的阴界渡船夫。 这次航行不仅极不愉快,而且还很危险。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航路,完全不像那个想象中的笔直似箭的海峡,不像德国天真的宇宙志学家们——舍涅尔和在他之前的贝克依姆坐在自己舒适的房间里标在地图上的海峡。总而言之,只有用简单化的委婉说法,才能把麦哲伦海峡称之为海峡。实际上,这是许许多多拐弯处、小海湾、深凹垱、峡湾、沙滩、浅滩和互相交叉的支流的十分错杂混乱的交织。只有具备非凡的本领和极大的幸运,才能顺利通过这个迷宫。这些小海湾有时变得奇异地狭窄,而后又开阔起来,它们深不可测,小岛星罗棋布,浅滩比比皆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在它们中间迂回前进;水流经常分成三四股支汊,忽而向右,忽而向左,猜不出西面、北面和南面的支流哪一条通向期望的目标。必须时刻躲避浅滩,绕过岩石。一阵阵突如其来的逆风掠过不平静的海峡,卷起浪涛,撕扯篷帆。只有根据后来旅行者的大量描述,才能弄明白,为什么麦哲伦海峡在几百年间使海员们闻之丧胆。这里“老是从四面八方刮着北风”,从来没有风平浪静、阳光明丽的适于航海的天气,后来有几十支探险船队覆没在这个阴森的海峡里,海峡两岸至今人烟稀少。麦哲伦是征服这条危险海路的第一个人,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也一直是顺利通过海峡而未折损一条船的最后一个人。这一点十分令人信服地证明,麦哲伦的领航艺术是何等高超。如果再考虑到他的笨重船只只有靠巨大的篷帆和木制的舵才能开动,在勘测数百条主流和支流时必须不断往返行驶,然后重新回到约定地点同船队会合,而这一切又是疲惫不堪的船员们在连阴的季节里进行的,那么,他顺利完成穿越这个海峡的航行更应被视为一个奇迹。无怪这个奇迹为许多世代的航海者们众誉。但是,像在一切领域里一样,麦哲伦在领航艺术方面的天才就是他的耐心和始终不渝的谨慎小心。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进行耐心细致和紧张的探索。他从容不迫,不急躁冒进,虽然他的心战战兢兢地渴望终于、终于、终于能够找到通道,终于会看见南海。然而,每遇到一个分汊处,他又把船队重新分成两股:每当两艘船在海湾北部勘测的时候,另外两艘船则努力寻找南面的道路。他似乎知道,他生来命运多蹇,不能指望幸运。此人从不把选择纵横交错的水道中的某一条交给命运去决定,从不用猜单猜双的办法进行预卜。他试验、勘测所有的路,以便从中找出惟一正确的一条。总之,他最清醒、最突出的品质——英勇果敢、坚忍不拔的精神,加上他天才的幻想,在这里取得了胜利。 胜利:海湾的第一批峡谷已经克服,第二批峡谷也已落到后面。麦哲伦又来到了一个分汊口;小流在此处变得宽阔起来,分为左右两股,谁能知道,哪条支流流入大海,哪条支流是无用的死路?麦哲伦又把自己的小船队一分为二。“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的任务是考察东南方向的水域,他自己乘旗舰,由“维多利亚号”伴随,前往西南方向。约定最多五天之后会合,地点指定在一条小河的河口,这条河因盛产沙丁鱼被称为沙丁鱼河。仔细制订的指示已下达给各位船长,该扬帆起锚了。但此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船员们料想不到的事情:麦哲伦把船长们召集到旗舰上,在开始进一步探索之前,向他们了解现有食品储备的情况,听取他们的意见:是应该继续航行,还是一待侦察胜利结束就返航? “听取他们的意见!是怎么回事?”——船员们惊奇地自问。干吗要作这样一个令人困惑莫解的姿态?这个在此之前不屈不挠的独裁者从来不承认任何船长具有向他提出问题或者批评他的措施的权利,为什么恰恰现在,为了一个小小的机动,把自己的军官们从下属变成了和他平等的人?实际上,这个急剧的转变再合乎逻辑不过了。独裁者取得最终胜利之后,往往比较容易表现人道,现在他的威力已得到巩固,因而比较容易允许言论自由了。此刻,海峡已经找到,麦哲伦再不必害怕别人提出的问题。王牌握在他的手里,他可以满足同伴们的愿望,向他们摊牌。在成功的情况下比倒霉的时候更容易公正行事。这个严厉、阴郁、孤僻的人终于打破了自己固执的沉默,松开了紧闭的牙关,原因就在于此。现在,当他的秘密已不再成其为秘密,覆盖着他的秘密的罩布已经揭开之后,麦哲伦可以变成一个好与人交往的人。 船长们前来汇报各自负责的船只的状况。但情况很少令人快慰。食品储备减少到了可怜的地步,每条船上最多只够三个月之用。接着,麦哲伦发言。他坚定地宣称:“现在已经毫无疑问,第一个目标达到了,可以认为海峡——通向甫海的航道已经找到。”他请船长们十分坦率地发表意见,船队是满足于这个已经取得的成就呢,还是继续努力完成他向国王许下的诺言:抵达“香料群岛”,并为西班牙夺取这些岛屿?不言而喻,他知道,食品所剩不多,今后他们还将面临巨大的困难。但是,顺利完成大业之后,等待他们的荣誉和财富同样是巨大的。他的勇气是不可动摇的。但在作出最后决定——是取得一半成功便返回祖国,还是英勇地完成任务——之前,他希望了解他的军官们持何种意见。 船长们和舵手们的回答,我们不得而知,但几乎可以有把握地设想,大多数人说话不多。圣胡利安湾的情景和被砍掉四肢的西班牙同伴的尸体,他们仍记忆犹新;他们依然谨防顶撞这个严厉的葡萄牙人。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尖锐、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怀疑,这人就是“圣安东尼奥号”的舵手艾斯特瓦奥·戈麦斯,他是葡萄牙人,甚至可能是麦哲伦的亲戚。戈麦斯直言不讳地说,海峡现在显然已经找到,比较明智的做法是返回西班牙,然后乘新装备的船只第二次通过现在发现的海峡,前往马鲁古群岛,因为在他看来,船队的船已过于破旧,粮食储备又不足,而且谁都不了解,通过刚发现的海峡之后面临的新的未经考察的南海究竟有多么大。如果他们在这陌生的海里走错了路,找不到海湾,到处漂泊,等待船队的将是痛苦的覆灭。 这是理智通过艾斯特瓦奥·戈麦斯的嘴在说话,而毕加费塔总是预先怀疑每一个不赞成麦哲伦的人抱有卑鄙的动机,对待这个富有经验的海员的态度显然是不公正的,认为他的怀疑出自种种不良的动机。实际上,艾斯特瓦奥·戈麦斯提出的光荣返回祖国,然后再乘新船队的船只奔向既定目标的建议,无论是从逻辑的观点,还是从客观的观点来看,都是正确的;这个建议本可以拯救麦哲伦本人和将近200名海员的性命。但是,对于麦哲伦,重要的不是尘世的浮生,而是不朽的功业。怀抱英雄主义想法的人必然会违反理智行事。麦哲伦毫不犹豫地发言反驳戈麦斯。不言而喻,他们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可能不得不忍饥挨饿,经受许许多多苦难,但是——多么出色的预言!——他认为自己有义务继续航行,前往他许诺要发现的国度,即使吃索具和上色的皮革也在所不惜。 “前进,去发现许诺的东西!”看来,这个心理上十分独特的会议以麦哲伦发出向未知的地方勇敢进发的号召而告终。麦哲伦的继续前进的命令立即从一条船传达到另一条船。然而,麦哲伦暗中指示船长们十分仔细地向船员们隐瞒食品殆尽的情况,凡胆敢哪怕模糊暗示这一情况者,将处之以死刑。 船长们默默地听取了命令。奉命侦察东面支流的船只——阿尔瓦罗·德·麦斯基塔指挥的“圣安东尼奥号”和谢兰指挥的“康塞普西翁号”——很快便消失在弯弯曲曲的迷宫里了。另外两艘船——麦哲伦的旗舰“特立尼达号”和“维多利亚号”——则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停泊休息。它们在沙丁鱼河河口抛了锚。麦哲伦没有亲自考察西面的支流,而派了一条小舢板去进行预先侦察。水道的这一部分能够躲避风暴,船只不会遭到危险;麦哲伦命令派出侦察的两艘船和一条舢板最迟三天返回,于是,另外两艘船可以利用“康塞普西翁号”和“圣安东尼奥号”返回之前的三天时间进行充分的休息。 的确,麦哲伦和他的人在这个已经不太严峻的地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最后几天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越向西走,自然风景就越和蔼可亲:海峡的周围不再是光秃秃的悬崖峭壁,而是草地和树林。这里的丘冈也不那么险峻,白雪覆盖的山峰退到了远方。空气变得比较柔和了。一直靠喝木桶里发霉的臭水解渴的船员们享受着冰凉的泉水。他们有时舒服地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用眼睛追踪奇怪的飞鱼,有时兴致勃勃地捕捞这里多得出奇的沙丁鱼。此外,这地方生长着那么多味美可口的野果,他们几个月来头一次吃得饱饱的。周围的大自然是那样美好,那样慈祥,毕加费塔热烈地赞扬说:“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更好的海峡了。” 但是,舒适、休息和无忧无虑的安乐带来的愉快怎能与麦哲伦即将体验的那种伟大、火热和令人振奋的幸福相比!这幸福已经可以看到,已经感觉到它越来越临近了。就在第二天,他派出的舢板遵照命令返回来了,海员们又像发现海峡入口的圣徒节那天一样,离得很远就不断挥手。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海峡的出口,这比上一次重要一千倍!他们亲眼看见了这条海峡的水流入的大海,伟大的、无人知道的海!“海!海!”在这里,重又响起了古希腊人经过长期漂泊之后返回的时候向永恒之水致敬的欢呼声,尽管用的是另一种语言,然而同样兴高采烈,呼声直冲云霄。这里的天空从未听到过人类如此欢腾的声音。 这短暂的一瞬是麦哲伦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这是真正的最大欢乐的时候,这样的时刻人生只能享受一次。一切都实现了。他履行了对国王许下的诺言。他,他是最先和惟一的人,完成了成千上万人在他之前幻想的事业:他找到了通向另一个无人知晓的大海的航路。这个时刻证明他的生命是有价值的,他的名字将永垂青史。 此刻,在这个阴郁、孤僻的人身上发生了谁都不敢想象的情况。突然,这个从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感情的严峻战士,被内心深处涌起的强烈感情淹没了。他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滚热、灼人的泪水流到黑色的蓬乱的胡子里。麦哲伦这个铁人高兴得哭了。海军上将高兴得哭了。有生以来这是头一次,也是惟独的一次。 麦哲伦注定只能在一瞬间,在他整个阴郁和历尽艰辛的一生中惟一的短暂的瞬间体验赐予创造性天才的最高幸福:看见自己的宏图实现了。但命运注定此人必须为每一点幸福付出痛苦的代价。他的每个胜利必定伴随着失望。他注定只能瞧一眼幸福,而不能拥抱和留住幸福,甚至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惟一的短暂的欢乐时刻,麦哲伦还未及充分体验,也将一去而不复返。另个两艘船在哪里?它们为什么迟迟不归?要知道,这条小舢板已经找到了出海口,现在任何进一步的探索已是无谓地浪费时间了。唉,如果“圣安东尼奥号”和“康塞普西翁号”已侦察归来,听听这喜讯该有多好!如果它们已经回来,那多好啊!麦哲伦越来越焦急不安地凝望着海峡迷茫的远方。约定的期限早就过去了。第五天过去了,它们仍杳无音信。 是不是发生了不幸?它们是不是迷了路?麦哲伦十分焦急不安,不能再在约定的地点徒劳地等待了。他命令扬帆向海峡进发,迎接耽搁时间的船只。但是,地平线空空荡荡,一如先前,阴森的死气沉沉的水面也空寂无物。哪里也没有痕迹,没有消息。 寻找的第二天,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风帆。这是忠诚的谢兰指挥的“康塞普西翁号”。但另外一条船。船队里最大的“圣安东尼奥号”在哪里?谢兰不能向海军上将报告任何消息。第一天“圣安东尼奥号”就向前去了,从此无影无踪。开头,麦哲伦没料想发生了灾祸。也许,“圣安东尼奥号”迷了路,抑或它的船长弄错了约定的集合地点。他把船队的所有船只派往四面八方,仔细搜索“海军上将的松德峡①”主流的各个角落。他命令发灯光信号,在高高的杆子上挂起旗帜,在杆子底下给万一真的迷了路的失踪船只留下了指示信。但是,任何地方都没有“圣安东尼奥号”的踪影。很显然发生了什么灾难。这条船要不是遇了难,连船员带物资一起沉没了,但这是不大可能的,因为这几天是少有的无风天气;要不就是在军事会议上要求立即回国的“圣安东尼奥号”的舵手艾斯特瓦奥·戈麦斯用叛乱的手段实现了启己的要求:伙同西班牙军官撤掉了忠诚的船长,携带全部食品逃跑了。后一种设想更接近于实际。 ① 松德峡——连接波罗的海和卡特加特峡的海峡之一,现名厄勒海峡。此处“海军上将的松德峡”系指麦哲伦海峡。 那一天,麦哲伦无法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船失踪了,这是他所有的船只中最大、最好、装载食品最多的一条船。但它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故,船上发生了什么事件呢?在这烟波浩淼的荒漠里,没有人能回答他:船沉到水底还是匆忙向西班牙方向逃跑了?只有从前不知道的星座——明亮的卫星拱卫的南十字星座——是神秘事件的见证者。只有星星了解“圣安东尼奥号”的去向,只有它们能给麦哲伦答案。而麦哲伦像当时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占星术是真正的科学,所以十分自然,他把代替法利罗跟随船队的占星家和天文学家安德列斯·德·圣马丁叫到跟前,因为他可能是惟一能够根据星柑判断实情的人。麦哲伦让他画一张占星图,用自己的法术弄清楚“圣安东尼奥号”究竟出了什么事。占星术例外地提供了正确的答案:英俊的占星家清楚记得艾斯特瓦奥·戈麦斯在会上的独立自主行为,所以他宣称——事实后来也证明了他的话——“圣安东尼奥号”被开小差的人劫走了,它的船长被戴上了镣铐。 麦哲伦又最后一次面临必须当机立断的局面。他高兴得太早了,他过于轻信地沉醉于欢乐。现在麦哲伦遇到的,就是他的继承者法兰西斯·德雷克后来将要遇到的事情,后者最好的一条船也被叛乱船长文特偷偷劫走了——这是第一次和第二次环球航海中奇怪的偶合现象。在胜利进军的紧张时刻,麦哲伦的同胞和亲戚变成了阴险暗算他的凶恶敌人:如果食品储备本来就很少,现在船队则受到了饥饿的威胁。“圣安东尼奥号”上恰好储存着最好的食品,而且数量最多。此外,在六天徒劳的等待和寻找期间,也费掉了不少食品。一星期之前,在无法比拟的有利条件下向人所不知的南海进攻本来就是极为大胆的举动。现在,“圣安东尼奥号”叛逃之后,进攻几乎等于自杀了。 麦哲伦从骄傲自信的顶峰一下子又被推入慌乱的无底深渊。“他那样张皇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巴罗斯的这一记载甚至是多余的。从他在心慌意乱的时刻向船队全体军官发布的,惟一保存下来的命令里,我们可以清楚看出麦哲伦内心的惶惶不安。在几天内,他第二次征询他们的意见:是继续航行还是返回?但这一次他让船长们书面答复。因为麦哲伦想得到一份辩护性的文件:他需要为将来准备书面的、无法辩驳的证据,说明他和自己的船长们商量过。这一点证明他具有卓越的先见之明。因为他明白——而这一点也为后来的事实所证实——“圣安东尼奥号”上的叛逃分子一到塞维利亚,就会急忙把严重的指控加到他的头上,以逃避自身被指控进行叛乱活动。不言而喻,他们将把他说成暴君,故意用夸大其词的描述煽动西班牙人的民族感情,说一个外来的葡萄牙人下令给国王任命的官员戴上镣铐,按照他的命令,一些卡斯蒂利亚的贵族被砍掉了脑袋和四肢,另一些人注定要痛苦地饿死,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违反国王的命令而把船队交给葡萄牙人。现在,为了预先驳斥别人指控他采用残酷专断的手段压制军官们自由发表意见,麦哲伦发布了不平常的命令:与其说这是对船长们发出的同志式的呼吁,还不如说它是麦哲伦的自我辩白。 “此命令11月21日发布于多岛河对面的圣徒海峡,”——以这些词句开头的命令接着说:“我费尔南·麦哲伦,圣地亚哥勋章获得者和本船队海军上将得悉,你们都觉得继续航行的决定是十分冒险的,因为你们认为季节已经太晚了。而我从来不轻视别人的意见和建议,相反,我的一切创议都和大家共同讨论,贯彻执行。” 军官们读到这个奇怪的说法,大概发出了轻轻的冷笑。因为麦哲伦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他在管理和指挥方面始终一贯的独断专行。此人怎样以铁的手腕制止船长们的抗议,他们记得太清楚了。但是,麦哲伦也知道,他们一定牢牢记得他对持不同意见者的无情镇压,于是继续说: “总而言之,圣胡利安湾发生的事件不应使任何人担心;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毫不畏惧地告诉我,你们对我们船队继续航行的能力持何种看法。如果你们想向我隐瞒自己的见解,就是违反了你们的誓言和义务。”他要求每个人单独明确地、而且用书面的形式表示自己的意见:应当继续航行还是返回,并详细陈述自己的全部看法。 但是,一个小时恢复不了好几个月以前失去的信任。军官们仍然十分胆战心惊,不敢直截了当要求回国。保存至今的惟一答复——占星家圣马丁的答复——表明,在这个责任无比重大的关头,他们是多么不愿意同麦哲伦分担责任。令人敬重的占星家最巧妙地使用“一方面是对的”,“另一方面不应当”之类的语句,表达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词。这完全符合他的职业身份。他表示怀疑能够穿过圣徒水道到达马鲁古群岛,但立即又建议继续前进,因为“春天的心掌握在我们手中。”另一方面,毕竟不应走得太远,最好于一月中旬返航,因为人们已疲惫不堪,衰弱已极。也许,向东航行比向西航行更明智,但麦哲伦认为怎么做对就怎么做吧,上帝会指给他正确的道路。看来,其他军官的回答也同样含糊不清。 但是,麦哲伦征求自己军官们的意见,绝不是要考虑他们的答复,而只是为了日后证明,他曾征询过意见。他知道,他走得太远了,要回头已不可能了。他只能凯旋而归,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即使占星家预言他将死亡,他也不会停止英勇的前进步伐。1502年11月22二日,船只按照他的命令驶离了沙丁鱼河河口,几天之后通过了麦哲伦海峡(因为它将永远被这样称呼),海峡尽头有一个海角,麦哲伦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将其命名为“希望之角”。绕过海角,航海者们面前立即展现出另一片欧洲的船只还不了解的大海。多么激动人心的情景!在那边,在西边,在绵延不断的地平线后面应当就是物产丰富之极的群岛——“香料群岛”,它的后面是东方伟大的国家——中国、日本、印度,再往前去,在一望无际的辽阔海洋的那一边,就是祖国,就是西班牙和欧洲!因此,在闯入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船只穿过的陌生海洋之前,再休息一次,再作一次最后的休息! 1520年11月28日,船队起锚,升起了旗!三艘孤零零的小船发出雷鸣般的礼炮,向神秘莫测的大洋致敬。骑士就是这样欢迎将与之进行生死搏斗的英勇敌人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章 麦哲伦开创自己的王国 在当时连名字还没有的大洋上进行首航的历史,乃是人类不朽的功绩之一,正如马克西米利昂·特朗西尔瓦鲁斯在笔记里记载的那样,“这大洋如此浩瀚,甚至人类的理智也无法将它拥抱”。 哥伦布启航驶向无边无际的大洋一事,在当时和百代之后,都被公认为无比勇敢的创举。但是,即使就其蒙受的损失而言,这一功绩也不能写麦哲伦经受空前的艰难困苦、战胜自然阻力之后所取得的胜利同日而语。要知道,哥伦布率领的是三艘刚刚下水、装备一新和供给良好的船只,在路上总共走了33天,而在登陆前的一个星期,漂在浪峰上的芦苇、浮在水面上的古怪树枝,以及空中的野鸟,就已经使他确信附近有陆地了。哥伦布的全体船员都是体格健壮、不知疲倦的人,船上又带有充足的食物,万一达不到目的,也能平安地返回祖国。他的前面固然是一片茫茫未知的王国,但他的后面却有可靠的靠山和栖身之地——祖国。而麦哲伦,不是从故乡欧洲驶向人所不知的地方,也不是从久已住惯的地方,而是从严酷的异国巴塔哥尼亚前往那里的。他的人员一连几个月已被无情的灾难弄得疲惫不堪。他们虽把饥饿困苦置之度外,饥饿和困苦仍要伴随他们,而且以后还将威胁他们。他们的衣裳穿破了,风帆撕成了碎片,缆绳也被磨损了。一连数月,他们没有看到一张新的面孔。一连数月,没有看见过女人、酒、鲜肉、新鲜的面包了。大概他们暗地里已在妒忌那些及时开小差回家,而不必在淼无际涯的汪洋上漂泊的比较坚定的伙伴了。这几艘船就这样一直漂了20天、30天、40天、50天、60天,还是不见陆地,连接近陆地的迹象也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100天这个数字比哥伦布横渡大洋的时间多三倍!麦哲伦的船队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漂泊了成千上万个小时。自从11月28日,“希望之角”消失在雾霭中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地图,也没有测度工具了。鲁伊·法利罗在家乡进行的航程计算,全都错了。麦哲伦以为早已过了日本,而实际上才走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大洋的三分之一;这个大洋由于总是风平浪静,便永远被叫做“ilpacifi-co”——“太平洋”了。 然而,这平静多么难以忍受,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这无休止的单调景色真是可怕的折磨!总是那样呆板的蓝色水面,总是不见一丝云彩的炎热天空,总是那么宁静、那样催人入睡的空气,总是那条展现在前方的半圆形地平线——单调的天空和单调的水面之间一条渐渐刺得人心疼的金属带子。三艘残破的船只周围,永远是一片无尽的蓝色和一片空寂——在令人感到压抑的静止中,只有它们是三个还在移动的小点。白天的光线总是亮得叫人难受,你在光辉中看到的总是老一套的景色,一点变化也没有。而每天夜里看到的,又总是那冷漠、无言的星星。在住满人的、拥挤不堪的船舱里,你的周围总是那么一些东西;总是同样的帆、同样的桅杆、同样的甲板、同样的铁锚,总是那些大炮、总是那些柱杆。船上储存的食品已经霉烂,一阵阵臭味从船肚子里散发出来,总是那么甜丝丝的、那么叫人憋气。在清晨、在白天、在傍晚以及在夜里,你看见的永远是一张由于隐忍的绝望而变得歪扭的面孔,所不同的,只是他们每天都在消瘦下去。眼珠越发深陷在眼窝,光泽在消失。随着白白迎来的每一个清晨,面额越来越凹了下去,步子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萎靡无力。这些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像幽灵一样走来走去的人,几个月以前还是强壮、健康的小伙子,不论在多么恶劣的天气里,都能顺着软梯迅速爬上顶端把横桁捆紧的;而现在,他们在甲板上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要不就疲惫不堪地躺在自己的凉席上,像生了重病一样。这三船是为了建树人类最伟大的功绩之一才扬帆出海的。现在每一艘船上的人要认出他们是水手,却不那么容易了。每一条甲板都成了浮动医院。 这次航行的时间没料到会这样长,储备品在灾难性地减少下去,贫困在漫无节制地增长。司务长每天分给全体船员的,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垃圾。能够润一润唇舌、提一提精神的葡萄酒早已点滴不剩。装在肮脏的皮囊和木桶里的淡水,已被无情的太阳晒热,发臭了,那臭味迫使这些不幸的人,要用手捏着鼻子,才能咽下一天分到的仅有的一口水,来润润干得冒烟的嗓子眼。面包干加上沿路捕捉的鱼,便是他们惟一的食物——早就变成了脏得要命的灰色粉碴,里面长满了虫子,还夹有因为饿得发慌而贪婪吞食最后这一点粮食的老鼠拉的屎。人们越发怒不可遏地追踪这些可恶的动物。当水手们气势汹汹地在各个角落里搜寻用剩下的这一点点粮食喂肥了的强盗时,他们不但把它们弄死,而且还要把这些被人视为美味佳肴的动物尸体拿去卖掉:机敏的猎人,逮住了一只吱吱乱叫的耗子,能得到半个杜卡特金币,而幸运的买主则能贪婪地吞下一道令人恶心的热菜。为了随便用点东西把迫切需要食物而紧缩的肚子塞满,为了随便应付一下那折磨人的饥饿,水手们只好自己欺骗自己:他们收集锯末,并把它们拌在面包屑里,用这种掺假的办法来增加微薄的口粮。最后,饥饿变得十分可怕。麦哲伦可怕的预言应验了:不得不吃防止缆索断裂用的牛皮。我们可以在毕加费塔的书里找到对这种办法的描写,饥饿已极的人们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只好把这种不能吃的东西当作能吃的东西:“最后,为了不被饿死,我们便开始吃一块块牛皮,这种东西本是为了防止缆索断裂,包在大横桁上的。经过长期风吹雨打和阳光曝晒,这种皮变得硬如顽石,我们不得不把每一块皮吊在船舷外四五天,好让它变得软一点,然后放在煤火上一烤,就吃下去了。” 因此,毫不奇怪,即便是久经锻炼、对种种折磨习以为常的人当中最坚韧不拔的佼佼者,也难以长期忍受这样的艰难困苦。由于缺少良好的(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是“含有维他命的”)食物,白血病在船员中蔓延,起初,患者牙床浮肿,接着开始出血;牙齿松动、脱落,嘴里出现脓肿,最后,咽头红肿,疼痛难忍,即使有吃的东西,不幸的病人也难以下咽了:他们死得很凄惨。而能够活下来的人,最后的一点力气也被饥饿夺去了。他们只能勉强靠浮肿和僵硬的双脚支撑,拄着拐棍,像幽灵一样蹒跚移动,要不就蜷缩着躺在什么角落里。这一次饥饿的航行中,至少有19个人,即剩下来的全体船员的十分之一,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不幸的巴塔哥尼亚大个子是最早死去的人之一,他曾被水手们叫做“巨人胡安”,几个月前他一口气吃了半箱面包干,又一口气像喝一杯水那样容易地喝了一桶水,因而使水手们惊异得目瞪口呆哩!没完没了的航行。能干活的水手在一天天减少。毕加费塔说得对,活着的人都如此虚弱,一旦发生大风浪和遇上阴雨天,三艘船是无法抵御的。“要不是上帝和圣母赐给我们这样好的天气,我们所有的人都会饿死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这支由三艘船只组成的船队,孤零零地在汪洋大海里总共漂泊了三个月又二十天,尝尽了可以想象的一切苦难。甚至一切痛苦中最可怕的痛苦——希望受到欺骗时所感到的痛苦,也成了船队注定的命运。好像沙漠中干渴难忍的人看见绿洲的幻觉一样:仿佛翠绿的棕榈已在随风摆动,仿佛凉爽的绿阴已沿着陆地渐渐伸展,一连数日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的强烈而毒辣的阳光似乎变得柔和了。他们好像已经听见了潺潺流水声——可是,当他们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摇晃着身子,向前扑去的时候,幻境顿即消失了,周围依旧是一片使人更加厌恶的茫茫大洋——麦哲伦的人成了法他——貌卡那幻景①的牺牲品。有一次,从桅楼上传来了嘶哑的喊叫声:警戒员看见了陆地和岛屿。在度过了令人苦闷的漫长时光之后,这是第一次看见陆地。这些快要饿死和渴死的人,像疯子一样,全都涌到甲板上来了。连那些像被人抛弃的麻袋一样随地躺倒的病人也勉强站起身,从自己的窝里爬出来了。真的,真的,他们正在向一个岛屿靠近!赶快,赶快,赶快上舢板!他们兴奋地想像着清澈的泉水,幻想着河水,幻想着经过这么长时间漂泊之后得以在树阴底下休息的愉快情景。他们渴望踩在自己脚下的终于是坚实的土地,而不是在起伏不停的波浪上摇摇晃晃的木板。但这是可怕的幻觉!靠近该岛的时候,他们发现它和附近的另一个岛屿一样——原来是一座光秃秃的荒无人烟的岩礁,是没有人和动物、也没有水和植物的沙漠。变得绝望的水手们给它起名叫“不幸的岛屿”。哪怕在这座阴森的岩礁旁停靠一天,也是白白浪费时间!于是,他们又继续在蓝色的大洋里航行,老是向前,向前。在我们称之为历史的自古以来写满人类苦难和人类坚韧精神的记载里,这次航行也许是最可怕和最折磨人的航行,日复一日,周复一周,不知要延续到哪一天! ① 海市蜃楼的一种。 1521年3月6日,自船队从麦哲伦海峡驶入大海以来,太阳从荒凉、平静的蓝色水面上升起过一百多次,又从这荒凉、平静而又无情的蓝色水面上消失过一百多次。白天和黑夜、黑夜和白天交替了一百多次;就在这一天,从桅楼上终于又传来了喊声:“陆地,陆地!”是该听到这种喊叫声的时候了。这喊叫声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在这汪洋大海上再过两三个昼夜,这一英雄功绩恐怕就不会留给后代了。载着死于饥饿的全体船员的船队就会变成水上棺材,在海面上随风飘荡,听任波涛将它们吞噬,或将它们抛在岩礁上撞个粉碎了。但是,这个新的岛屿——感谢上帝!——上面有人,也有水。渴得要死的人有救了。船队刚拐近海峡,船帆尚未收起,船锚尚未抛下。只见几艘“卡鲁”——一种漆得花里花哨的小船,它们的帆是用棕榈叶缝制的。几个天真无邪的自然之子,光着身子,像猴子一样机灵地爬到船上,他们不懂得任何道德常规的概念,看到什么就拿什么,转眼间,各种各样东西像藏进了熟练魔术师的帽子里,一下都不见了,连“特立尼达号”上的小舢板也被从拖曳索上解了下来,这些人无所顾忌,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在道德方面有什么不妥之处,反而因为轻易拿到了许多稀奇的东西而兴高采烈,带着十分珍贵的虏获物急急忙忙回到岸上去了。因为,在这些天真无邪的多神教徒看来,把两三件精致的小饰物塞进自己的头发里——光着身子的人是没有口袋的——如同西班牙人、教皇和皇帝预先宣布这些尚未开发的岛屿,连同住在上面的人和动物,都是基督教君主的合法财产一样,是理所当然和合情合理的。 麦哲伦当时的处境很困难,他不能宽容地对待既无皇帝的任何手谕、又无教皇的批示就进行的抢劫。他不能把这艘小舢板留给机灵的抢劫者。为了这艘小舢板,他在塞维利亚(从保留在档案馆里的账单上可以看出),就支付了3937个半马拉维第,而在远离祖国千里之外的这个地方,它已成了无价之宝。第二天,他派出40名水手,全副武装上岸要回舢板,并狠狠地教训了这些狡猾的土著人一顿。水手们烧毁了几座茅舍,但并未导致真正的战斗,因为可怜的岛民对于杀人技术一无所知,甚至西班牙人的利箭刺进他们的身体,鲜血直往外流,他们还弄不明白,这些锋利的、带羽翎的、从老远地方飞来的棍子,怎么会在他们身上扎得这样深,扎得这样疼痛难忍。他们吓得先是徒劳地紧紧揪住露在外面的一截,想把箭拔出来,接着就惊慌失措地逃进自己的丛林里,躲避可怕的野蛮白人。这时,饥肠辘辘的西班牙人终于为干渴已极的病人弄到了水,并拼命掠夺可吃的东西。他们从土著人离弃的茅舍里,把随手可拿的东西:鸡、猪和各种水果急急忙忙拿个精光。先是岛民抢西班牙人,后是西班牙人抢岛民,在他们互相把对方都抢劫一空之后,文明的抢劫者们为了侮辱土著人,竟给这个岛起了个永世蒙受羞耻的名字,叫“强盗岛”。① ① 现名马利亚纳群岛。 不管怎么样,这次抢劫挽救了快要饿死的船员们的生命。三天的休息,抢来的丰富食品——各种水果、新鲜的肉类,还有清新爽人的泉水——增强了船员们的健康。后来,在航行过程中又有几个人因为极度虚弱而死亡,其中包括船上仅有的一个英国人,被疾病折磨得衰弱不堪的数十名水手又躺倒了。然而,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他们又鼓起了勇气,继续向西前进。一星期后,3月17日,远方又出现了一个岛屿,旁边还有一个。麦哲伦知道,命运在怜悯他们了。按照他的计算,这应当是马鲁古群岛了,高兴吧!欢呼吧!他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胜利已经在望,但是,不管心情何等急切,也不能使这个人变得轻率冒失和不小心谨慎。他没有在较大的苏禄岛②附近停泊,而是选择了毕加费塔称之为胡姆努岛的小岛,因为这是个无人岛。由于有许多船员得了病,麦哲伦宁愿回避和土著人相遇。首先要使人恢复好,然后才能去进行谈判或战斗!病人被抬到岸上,给他们泉水喝,还为他们宰了一头从强盗岛抢来的猪。开始是绝对休息,没有采取任何冒险行动。第二天下午,有一只小船从大岛那边信任地向小岛驶来,船上的土著人很和蔼地向他们挥手。他们带来了许多从未见过的水果、香蕉和椰子,而乳白色的椰子汁对病人有增添力量的作用。连英俊的毕加费塔也不能不赞不绝口。一场活跃的交易开始了:饥饿的水手们用两三个叮当作响的小饰物或者一些亮闪闪的串珠就能换到鱼、鸡、棕榈酒、柑桔、各种水果和蔬菜。所有的人,生病的和健康的,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吃饱了肚子。 ② 现名:萨马岛。 麦哲伦兴奋不已,开头他认为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已经达到,眼前就是“香料群岛”了。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停泊的地方不是马鲁古群岛;因为,不然的话,奴隶恩里克应该听得懂土著人的语言。但这些人不是和他同部族的人。这就是说,命运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个群岛上了。麦哲伦的计算,使他在太平洋上的航向往北偏了10°,结果就弄错了。然而,他的迷误却带来又一个新的发现。正是由于航向错误地往北偏得太远,麦哲伦虽然未能到达马鲁古群岛,却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群岛。在此以前,没有一个欧洲人曾经提到或想到过这个群岛的存在。麦哲伦在寻找马鲁古群岛的过程中,发现的是菲律宾群岛①,从而又为查理皇帝取得了一个新的省份。顺便说一句,这个省归属于西班牙王国领地的时间,比哥伦布、科尔特斯和毕萨罗发现并征服的所有其他群岛都要久长。由于这一意外的发现,麦哲伦本人也得到了一个王国。因为根据条约规定,如果他发现六个以上的岛屿,其中两个岛屿应归他和鲁伊·法利罗所有。昨天的乞丐和冒险者,已经濒于死亡的绝望者,一夜之间变成了自己国家的总督,变成了从这些新殖民地榨取来的一切利润的永世分享者,也就是说,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 ① 群岛曾被麦哲伦叫做蓝色群岛,后因纪念菲律宾亲王(后改称菲利普二世)改叫菲律宾群岛。 这真是紧接着几百个悲观和毫无结果的日日夜夜之后到来的伟大日子,真是命运的奇妙转折!土著人每天从苏禄群岛送到临时小医院里来的新鲜的和有益于健康的丰富食物,使病人渐渐变得有生气了,而能治病的甘香酒剂则增添了安全感。在这个静谧的热带岛屿上,经过九天的精心护理,几乎所有的病人都恢复了健康,麦哲伦已经着手准备考察邻近的马萨瓦群岛了。确实曾发生过一件令人懊丧的意外,在最后时刻险些为命运最终给麦哲伦带来的幸福和欢乐蒙上阴影。他的朋友,史料研究家毕加费塔一心一意在钓鱼,突然向前一俯身,掉进了海里:谁也没有发现这件不幸的事。一部环球航海史差一点儿也随之付于东流,因为可怜的毕加费塔显然不会游泳,只好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幸好抓住了挂在船外的一根缆绳,他发出了绝望的喊叫,这位对于我们来说不可取代的编年史家才被立刻拉上了船。 这一回,人们高高兴兴地升起了船帆,大家都知道:可怕的大洋已经渡过,它那凶多吉少的海面再也不会使人感到苦恼和压抑了。他们只需要在海上再度过几个小时或几天就行了,因为此刻他们在右方,在左方已经看得见一些人所不知的岛屿的模糊轮廓了。到了第四天,3月28日,即斋日星期四,船队终于在马萨瓦岛附近停泊,以便在最后冲刺之前再作一次休息。这最后的冲刺将使他们到达探索已久的目的。 马萨瓦是菲律宾群岛中一个不知名的芝麻小岛,在普通地图上用放大镜才能找到它。麦哲伦再次经历了一生中最伟大的戏剧性时刻之一:在他忧郁、艰难的生涯中,总会迸发出直升云端的火光那样转瞬即逝的幸福,这幸福具有使人陶醉的威力,是对顽强、困难和坚毅地长期忍受无数不安和孤独时光的慷慨酬报。不过这一次很难看出表面上的原因。三艘张满帆的外国大船,刚刚靠近马萨瓦岛,成群的岛民就涌到了岸边,好奇和友好地等待它们再次光临。麦哲伦出于谨慎,在亲自登岸之前派了自己的奴隶恩里克作为调停者先行上岸,他的考虑是很有道理的:土著人更相信黑人而不大相信长着大胡子、服装古怪、佩带武装的白人。 但这时却发生了一桩料想不到的事。半裸身子的岛民们,边嚷边叫,团团围住了刚上岸的恩里克,这个马来亚奴隶顿时警觉地听了起来。他听懂了个别的单词,他明白了,这些人是在对他说话,他也明白了他们的问话。许多年前他从故乡的土地上被人带走,现在他又听到了家乡话的片言只语。多么值得纪念的难忘时刻,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之一:自从地球在太空自转以来,人,一个活人,在绕行地球一周之后,第一次重新回到了家乡!他是一个毫不出众的奴隶,但这一点并不重要,这里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人,而在于他的命运。因为我们只知道这个微不足道的马来亚奴隶,在失去自由之后才叫恩里克,他是被鞭子从苏门答腊岛赶上遥远的征途的,他经过印度和非洲,被强行运往里斯本,到了欧洲。他是地球上数十亿人中的第一个人,经过巴西和巴塔哥尼亚,越过所有的大海和汪洋,如今又回到了人们用他的母语说话的故乡;他去过几百几千个民族、种族和部落聚居的地方,那里的每一个概念都有自己独特的词汇来表达。而现在,他是绕过不断转动着的地球一周之后,又回到了他惟一能听懂其语言的民族那里的第一个人。 这时,麦哲伦全明白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的事业完成了。他从东方出发,现在重又进入了马来亚语地区,而在12年以前,他就是从这里向西航行的;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把健康无恙的奴隶恩里克送回买下他的马六甲了。是明天,还是更晚一些时候实现这个愿望;是他本人,还是由别人代替他到达这个朝夕思慕的群岛,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他的功绩已基本完成,他第一次一劳永逸地证明:谁能始终不渝地在大海上向前航行——无论背着太阳,还是迎着太阳——谁就必然会回到他出发的地方。 几千年来,大智大慧的人们所预计的,科学家们所幻想的,现在由于一个人的勇敢已变成了不容置辩的真理:地球是圆的,因为已经有人绕地球走了一圈! 在马萨瓦的这几天,是航行以来最幸福的日子,也是安乐休息的日子。麦哲伦这颗明星正处于光辉的顶点。再过三天,即复活节第一天,不幸的圣胡利安湾事件就满一周年了,他不得不用匕首和武力镇压一起阴谋事件之后,又经历了多少厄运,多少艰难,多少痛苦啊!现在,可怕的饥饿、艰辛的日子、黑夜里在神秘大海上遇到的暴风雨——种种非言语能形容的恐惧都已留在身后,一切痛苦中最大的痛苦——月复一月压抑着他的可怕的丧失信心和剧烈的怀疑:他率领的船队走的路线是否正确——也已留在身后了。远征参加者队伍里残酷的内讧已被彻底埋葬——这一次,虔诚的基督教徒可以在复活节的第一天庆祝真正的死而复生了。现在,当难以数计的危险的乌云雷电业已消散的时候,他的功绩便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多年来麦哲伦为之付出了全部思索和劳动的无与伦比的伟大事业终于完成了。麦哲伦找到了从西面通往印度的航路,哥伦布、维斯普奇、卡博特、宾松以及其他航海家也寻找过这条路,但都失败了。麦哲伦发现了在他以前从没有人见过的许多国家和海洋。他不只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成功地横渡这个无人知晓的大洋的欧洲人,也是人类中的第一个。在广袤的地球上,他深入的地方,比任何一个凡人都要远。对他来说,剩下的不多路程,与业已英勇完成和胜利达到的这一切相比,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轻而易举:有了可靠的领水员,总共只需要几天路程就可以到达马鲁古,就可到达世界上最富的群岛了。到那时,向皇上立下的誓言就可以实现了。到了那里,他将感激地拥抱鼓起他勇气、指给他航路的朋友谢兰,然后他将给每艘船的船舱装满各种香料,——启碇返航,经过印度和好望角,沿着熟悉的海路回家;这条路上的每一个海湾、每一个港口都已铭刻在他的记忆里了!回家去!他将戴着永不凋谢的光荣桂冠,作为一个胜利者、凯旋勇士、富翁、省长和总督,穿过地球的另一半地区,回到西班牙去! 因此,不必匆忙,不必着急;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享受经过几个月漂泊达到目的地之后的真正幸福了。胜利的海上冒险家们正在怡人的港湾里静静地休息。奇妙的景色、美好的气候、尚未度完自己黄金时代、和蔼可亲的土著人,他们热爱和平、无忧无虑、悠闲自在。这些部族人生活在公正、幸福、恪守中庸的世界里,爱好和平、休憩和安宁。但是,除悠闲自在和宁静之外,自然之子们也喜欢享受吃喝。于是,完全像神话里那样,不久前疲惫已极的水手们,为了解饿,还用锯末和老鼠肉来填满痉挛性收缩的胃囊,现在却突然置身于魔术般的富饶王国之中了。想吃新鲜东西做成的美味食物的诱惑如此不可抑制,连一向对圣母和圣徒感恩的虔诚的毕加费塔也犯下了深重的罪孽:星期五①,而且是斋日星期五那一天,麦哲伦派他上岛去见酋长。卡兰布(大家都这样叫酋长)殷切地把他请到自己的竹棚里,好吃的肥猪肉正在大锅里煎得咝咝作响。可能是出于礼貌,也可能是因为贪食,毕加费塔犯了深重的罪孽:他抵抗不了诱人的肉香,在这个最严格和最神圣的斋戒日,就着棕榈酒,美美地吃了一大份热气腾腾的猪肉。但一餐刚完,对食物毫不讲究的麦哲伦的使者们刚把自己的胃塞满,酋长又邀请他们前往他的木房里,飨以第二顿盛宴。客人们只好盘腿而坐,“像裁缝干活那样”,——毕加费塔是这么说的——又再度吃了起来:盛满炸鱼和刚采来的鲜姜的大盘子,斟满棕榈酒的瓦罐子,一起端了上来,造孽的人只好继续造孽。但这还不够!毕加费塔和他的随从还没来得及把丰盛的美味吃光喝尽,这个富饶王国统治者的儿子又前来欢迎他们。于是,为了不失礼节,他们只好再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进餐。这一次筵席不同于上两顿,有煮鱼和加足调料的大米饭:一番大嚼,一阵豪饮,毕加费塔的随从已不胜酒力,身子摇摇晃晃,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了。人们不得不将这个在菲律宾土地上第一个喝醉的欧洲人放在凉席上,让他好好睡一觉。也许可以说,他真的梦见了天堂的极乐世界哩! ① 天主教斋戒日。 不过,岛民的高兴也不亚于饿坏了的客人。从海外来到他们这里的人多么神奇,他们带来了多么出色的礼物!那光溜溜的、用自己的眼睛在里面能瞧见自己鼻子的玻璃,那亮闪闪的刀子,还有那沉重的利斧,一下就能砍倒一棵巨大的棕榈树。那火红色的帽子和土耳其的服装多么漂亮,他们的领袖现在正穿着炫耀哩。而那使人刀枪不入、闪闪发光的铠甲漂亮得真令人难以置信。按照海军上将的命令,一名水手穿上铁打的铠甲,岛民们用可怜的骨箭雨点般地向他射去,只见这个身穿亮晶晶盔甲的军人非但丝毫没有受伤,反倒哈哈大笑,拿他们寻开心。这是什么妖术!再拿毕加费塔本人来说吧!他手里拿着一根小棍棒,或一根羽毛,你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用这根羽毛在白纸上画一些黑色符号,过后能够正确无误地把你两天前说的话全说出来!这些白皮肤的神祇在他们叫作复活节的那一天举行的活动场面,简直奇妙极了!他们在海边修了一个叫作祭坛的奇怪的建筑物,一个大十字架立在上面,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然后,他们大家排成两队,一名长官和50名军人,个个穿上最好的衣服,向那个建筑物走来。当他们面对十字架下跪的时候,三艘船上突然爆发出一道道闪电,顷刻之间,晴朗的蓝天下雷声大作,传向大海的远方。 由于相信这些聪慧和强大的异乡人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具有神效,岛民们个个胆怯而虔诚地模仿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也跪在地上,也恭敬地吻十字架。海军上将答应在他们的岛上也树立一个很大的、无论从海上什么地方都能看得见的十字架,于是昨天还是异教徒的岛民们无不高高兴兴地感激这位将军。不多的几天取得了双倍的成功:该岛的酋长不仅成了西班牙国王的同盟者,而且在信仰上也成了他们的兄弟。不仅为西班牙王室又争得了新的土地,而且这些无意中犯了罪的人,这些自然之子的灵魂,从现在起也开始受天主教和基督的支配了。 在马萨瓦岛上度过的这几天,简直是美妙的田园诗,但你休息够了,麦哲伦!水手们已经充满精力,玩得够痛快了,现在该让他们回祖国去了!干吗还要拖延呢,你已经完成了当代最伟大的发现,再发现一个小岛对于你又有什么意义?现在顺便再到“香料群岛”去一趟,你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履行了自己的誓言;那时,你就回家吧,妻子正在那里等待你,盼望让父亲看看你不在的时候出生的儿子! 回家去吧,去揭穿那些胆怯地对你进行诽谤的叛乱者! 回家去吧!去向全世界证明,一个葡萄牙的贵族的勇敢,西班牙船队的坚韧不拔和自我牺牲精神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业绩!不要让你的友人再等下去,不要让那些相信你的人发生动摇! 回家去吧,麦哲伦!把好回国的航向吧! 但一个人的天才,同时也是他的劫运。坚忍、善于等待和沉默是他的伟大秉赋。 在他身上,责任感比凯旋而归、接受旧大陆和新大陆统治者的感激的愿望更强烈。这个人迄今所做的一切,向来都经过精心的筹划,不达目的誓不甘休。这一次也是一样。在离开他发现的菲律宾群岛之前,麦哲伦想对它多少进行一点考察,使之永远归西班牙王国所有。他的责任感太强了,仅仅访问并归并一个小岛,远不能使他满足。因为人手不够,他既不能在这些地方留下政权代表,也不能留下商务代表,所以他想同岛国更有实力的统治者订立像与无足轻重的卡兰布签订的那种条约。他要在所到之处都树立起卡斯蒂利亚的旗帜和天主教的十字架,以此作为不可摧毁的权力的象征。 酋长告诉麦哲伦,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叫宿务岛。麦哲伦请求给他一名可靠的引水员,以便前往该岛,土著人的酋长则请求给予他亲自带领船队的莫大荣誉。 实际上,船上有一名酋长当领水员的崇高荣誉反倒拖延了起航的时间,因为在征集大米的时候,威武的卡兰布在美味佳肴的诱惑下,喝得烂醉,船队不得不到4月4日才最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庞大固埃①种的信徒。就这样,船队离开了这个在他们濒于死亡的最后时刻挽救了他们生命的幸福海岸。在静静的大海上,他们从许多温柔迷人的大小岛屿旁边驶过,直奔麦哲伦亲自选定的目的地,因为——忠实的毕加费塔怀着悲痛这样写道:“他那倒霉的命运要求他这么干。” ① 法国作家拉伯雷著作《巨人传》中的人物,即巨人国王卡冈都亚的儿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一章 死于全胜前夕 船队在海面上平安航行了三天之后,于1521年4月7日接近宿务岛,沿岸众多的小村庄说明岛上居民稠密。酋长引水员卡兰布用手一指,很有信心地引导船只向位于海边的京城驶去。麦哲伦一看这座港湾就确信,他将在这里与等级更高、更有文化的拉吒或统治者打交道,因为停在停泊场的,除了无数土著人的小舟,还有不少外国帆船。这就是说,一开始就要给人留下不寻常的印象,要暗示他们是能够操纵雷电的人。麦哲伦下令鸣放礼炮。和往常一样,这奇迹(真正的晴天霹雳)给自然之子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恐惧:他们绝望地喊着向四面逃窜,躲避这些外国人。但是,麦哲伦立刻派自己的翻译恩里克上岸。他肩负的外交使命是:向岛上的统治者解释,可怕的雷声决不意味敌意;相反,威武的海军上将用这魔术般的力量,来表达对宿务岛威武国王的敬意。这些船只的统治者本人仅仅是一名仆人,他不过是世界上最强大无比的统治者的仆人。他奉命来到“香料群岛”,想利用这个机会,对宿务岛的国王进行一次友好访问,因为他在马萨瓦就早已听说过这位统治者的英明和亲善了。 能制造电闪雷鸣的大船领袖准备向统治者贡献他从未见过的稀罕商品,并同他进行易货贸易。他决不想在这里滞留,在表达自己的友谊之后,将立即离岛而去,不会给英明威武的国王带来任何麻烦。 然而,宿务岛的国王,确切地说,是拉吒胡马波纳,早就不像强盗岛上的野人或巴塔哥尼亚的巨人那样,还是天真无邪的自然之子了。他早已尝过智慧之树的果子,他知道金钱的用处和价值。身居世界另一端的黑人酋长是个讲求实际的经济家,这一点从他仿效或自己发明制定的高度文明的规矩就可看出。到他港湾里进行贸易必须缴纳关税。大炮声吓不倒老练的商人,翻译曲意奉承的言辞也迷惑不了他。他冷淡地向恩里克解释说,他不拒绝外国人在港湾里停泊,他甚至希望同他们进行贸易交往,但每艘船必须向他缴纳停泊费和贸易税。如果伟大的船长、三艘船的领袖想在这里经商,那就请他按照规定支付税金好了。 奴隶恩里克很清楚,他的主人、皇家船队的海军上将和圣地亚哥勋章获得者,任何时候都不会同意向一个微不足道的土著酋长纳税。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间接地承认这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国家。而根据罗马教皇的训谕,这个国家乃是西班牙的财产。因此,恩里克执意想说服胡马波纳,由于这一特殊情况不要征税,以免惹怒雷电的主宰。贪财的拉吒不肯让步。金钱第一,然后才是友谊。一开始就得付钱,谁都不能例外。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还下令把一名伊斯兰商人带来,此人乘坐自己的帆船,从暹罗到这里,就服服帖帖地交了税。 一个摩尔国的商人立刻前来,吓得脸都变白了。他一看张着有圣地亚哥十字风帆的几艘大船,就明白情况很危险。倒霉!真倒霉!基督教徒们不害怕这些海盗,把还可以老老实实做一点生意的东方最后一个僻静角落也探到了。瞧,他们已经来了,还带着大炮和前膛火枪哩。这些刽子手,这些穆罕默德不共戴天的敌人!现在,和平的商业交易全完了,丰厚的利润也完了!他慌忙对国王轻声说,要小心谨慎,千万别同这些不速之客争吵。因为这些人就是那些(其实,他在这里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弄混了)掠夺和征服了卡利卡特、印度和马六甲的人,谁也抗拒不了这些白人魔鬼呀。 这一次会见把一个圆圈封闭起来了: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另一些星座的照耀下,欧洲同欧洲又连接在一起了。在这以前,麦哲伦在向西航行的路上,几乎到处都能找到欧洲人的足迹没有到过的地方。他遇见的土著人,都没有听说过白人的事,都没有看见过欧洲的居民。瓦斯科·达·伽玛在印度上岸时,有一个阿拉伯人甚至对他说起了葡萄牙语。而麦哲伦两年来从没有被人认识过。西班牙人仿佛是在了无人迹的星球上漫游。巴塔哥尼亚人以为他们是从天而降的神人,强盗岛上的土著人又把他们当作凶神恶煞,惟恐来不及躲避他们。而在这里,地球的另一端,欧洲人终于同一个知道他们、认识他们的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在他们的世界和这些新世界之间,越过无边无际的大洋,终于架起了一座大桥。一个圆圈封闭起来了:再过几天,再走几海里,在分别两年之后,麦哲伦又将看见欧洲人、基督教徒、朋友和同一信仰者了。他如果还怀疑离目的地是否真的那样近,那末,现在能得到证实了:一个半球同另一个半球吻合了。他已围绕地球走了一圈。 摩尔国商人的警告,对宿务岛国王起了明显的作用。他害怕了,顿时就放弃了自己的要求。为了表示善意,邀请麦哲伦的使者赴宴。席间(这是第三个不容置辩的证据,说明海上冒险家们离阿尔戈斯已经很近了),饭菜不是放在草编小筐里,也不是放在小木板条上,而是盛在从中国——马可·波罗从神话般的中国运来的瓷碗里端上来的。由此可见,日本和印度已近在呎尺,西班牙人已经接触到东方文化的边缘了。哥伦布从西路到达印度的理想实现了。 外交事件一旦平息,行过官方礼节,正式的商品交换也就开始了。毕加费塔作为全权代表被派上岸:拉吒宣布同强大的查理皇帝结成永久联盟。麦哲伦为了保持和平,诚恳地作了一番努力。而科尔特斯和毕萨罗则不是这样。他们一开始就把自己的狗放上岸,野蛮地残杀和掠夺土著居民,一心只想尽快抢掠被征服的国家,而更有远见和人道的麦哲伦在整个旅行期间所追求的,则是用绝对和平的方式渗入他所发现的地方。他竭力通过和平的途径,而不采用强迫和流血的暴力使新地区归顺。正是这种对人道的不懈追求,使麦哲伦在道德方面远远超过了当时所有的其他海洋征服者。麦哲伦生性严峻(他在叛乱期间的表现已证明了这一点),为了保持船队铁一般的纪律,他从不知道宽厚和怜悯。但是,如果说他无情的话,那就应当承认(这一点值得赞扬)他从不残酷。他的英名从未被诸如活活烧死酋长、鞭打格瓦塔莫律①这样一些使科尔特斯和毕萨罗的伟大事业蒙耻永世的野蛮迫害行为所玷污。其他征服者同异教徒打交道时,破坏诺言被认为是合法的手段,但麦哲伦从不让这样的行为使他的胜利蒙受耻辱,直到临死,他始终绝对严格地恪守同任何一位土著君王所签订的任何一项条约。这种诚实态度乃是他最好的武器,也给他带来了千古流芳的荣誉。 ① 格瓦塔莫律(约1495—1525年),墨西哥部族的最后一个领袖、西班牙殖民者为了找到他埋藏的宝物,曾对他施行残酷的肉刑。 易货贸易开始了,这在当时对双方都是十分愉快的事。最使岛民们惊讶的是铁,这种坚硬的东西用来做剑、矛和锹,再合适不过。他们认为,质地较软一些的黄灿灿的金子,同这种金属相比价值并不大,所以他们仍像后来世界大战爆发的那一年——难忘的1914年一样,高高兴兴地用金子交换铁。岛民们用15磅黄金换回14磅在欧洲几乎不值分文的金属。麦哲伦不得不采取严厉的措施来制止被这种疯子似的慷慨弄得欣喜若狂的水手们,他们高兴得发了昏,准备拿自己的衣服和一切零星用品去换黄金。他担心,由于发疯一样追求黄金,会使土著人猜出这种金属的价值,结果反使欧洲人运来的货物变得不值钱。麦哲伦想保持土著人的无知所提供的好处,但在其他方面他监视得很严厉,给宿务岛居民的一切,必须斤两不差。这个人目光远大,偶然的利润不会使他动心。对他来说,重要的事在于安排好贸易关系和赢得这个新省居民的心和灵魂。他的考虑又一次证明是正确的:土著人很快就对和蔼而又威武的异乡人充满了信任,拉吒及其身边的多数人都友好地表示愿意信仰基督教。其他西班牙征服者凭借铁钳、宗教裁判所,可怕的拷问和火刑,花了许多年时间才得到的东西,这个虽对宗教深信不疑但又与宗教狂热格格不入的麦哲伦,只花了几天时间,没有采取任何强迫手段就得到了。我们在毕加费塔的书里可以读到,麦哲伦在同土著人的交往中表现得多么人道而有耐心:“海军上将对他们说,不要因为害怕我们或是为了讨好我们,才成为基督教徒。如果他们果真愿意接受基督教,那末,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只能是自己的愿望和对上帝的爱。但是,如果他们不愿改信基督教,我们也不会加害于他们。对待那此接受基督教的人的态度将会更好。这时,他们众口如一,齐声喊道,他们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要讨好,而是自愿成为基督教徒的。他们愿意听从他的吩咐,希望他像对待自己的部下那样对待他们。随后,海军上将眼里噙着泪花拥抱他们,紧紧握着王储和马萨瓦拉吒的手说,他以对上帝的信仰以及对统治者的忠诚起誓,将信守他们和西班牙国王之间的永久和好,而他们也向他作了同样的保证。” 下一个星期日,1521年4月14日,麦哲伦的幸运闪出了落日的霞光——西班牙人欢庆自己最伟大的胜利。城里的集市广场上支起了富丽堂皇的帐篷,帐篷下铺着从船上卸下来的地毯,上面放着两把有丝绒罩的座椅——一张给麦哲伦,另一张给拉吒。帐篷正面布置一个很远就看得见的烟火缭绕的祭坛,数千名皮肤黝黑的土著人围站在祭坛四周,等待有趣的场面出现。麦哲伦把自己的出场故意安排得像演戏那样豪华。在这以前,他出于周密细致的考虑,从未上岸,一切谈判均通过毕加费塔进行。40名士兵全副武装走在他的前面,后面是一名高举查理皇帝绸旗的旗手。这面旗帜是在塞维利亚教堂交给海军上将的,此刻,在西班牙一个新省上空第一次飘扬。旗手后面才是麦哲伦。他在几名军官的陪同下迈步而来,他从容不迫、镇定自若、神态威严。他一踏上岸,几艘船上就响起了大炮声。被礼炮吓坏了的观众顿时四散逃跑,但由于拉吒(事先已把这次雷鸣审慎地通知过他了)依然端坐在椅子上,所以他们又赶紧跑了回来,又高兴又惊奇地观看在十字架前接受“神圣洗礼”的场面。在广场上树立着高大的十字架,他们的君主、王储和其他人深深低着头,麦哲伦行使教父的权利,为他取名卡洛斯——用以代替他过去用的异教名字胡马波纳,以纪念他强大的国君。王后则叫胡安娜,她长得十分美貌,即便在今天也完全可以出入于上流社会之中,她的双唇和指甲涂着鲜红的颜色,因而比欧洲和美洲姐妹先进了400年。两位公主也被授予西班牙王国的名字:一个叫伊丽莎白,一个叫卡捷林娜。不言而喻,宿务岛和邻近诸岛的贵族们也不甘落在拉吒和首领的后面:船队的神父两手不停地为纷纷前来找他的人划十字,一直忙到深夜。关于这些神奇外来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其他岛上的居民听说了外来魔法师举行的玄妙仪式,也成群结队地涌向宿务岛。几天之后,这些岛上的所有酋长都宣誓效忠西班牙,都在洒圣水的刷子下低过脑袋了。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麦哲伦获得了一切。海峡已经找到,地球的另一端已经探明,许多富饶的新岛已经交给西班牙王国,无数颗信奉异教的灵魂已经归属基督教的上帝了。这是无与伦比的胜利,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滴血不流取得的。上帝保佑自己的奴仆,使他通过了最严重的、从来没人经受过的种种考验。此刻,麦哲伦满怀宗教感情和无限信心。在他经受了一切痛苦之后,他的前头还能有什么痛苦?在取得这神奇的胜利之后,又有什么能够破坏他的事业?他浑身充满了他为上帝、为国王将要做的一切必定成功的信念,这是谦恭而有神效的信念。而这信念日后竟成了他的劫运。 麦哲伦万事如意,好像天使在照耀他的道路。他使新发现的国家归附了西班牙王室,但怎样才能为国王保住已经获得的领地呢?他不能继续留在宿务岛上,就像他不能一个接一个地征服群岛中所有的岛屿一样。因此,一向从整个历史阶段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麦哲伦,认为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巩固西班牙在菲律宾的统治。这就是:让卡洛斯——胡马波纳——第一个天主教徒——大拉吒凌驾于所有其他拉吒之上。从现在起,西班牙国王的盟友、宿务岛的卡洛斯国王就应当享有高于其他人的威信。如果有人敢于反对宿务岛的国王,麦哲伦答应向他提供军事援助。由此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冒失和轻率的许诺,而是深思熟虑的政治步骤。 说来也巧,这几天正好有一个可以显示这种援助的偶然机会。宿务岛的对面有一个弹丸小岛,叫马克坦。统治该岛的拉吒叫西拉普拉普,早就不服宿务岛的统治。这时,他又禁止臣民向卡洛斯—胡马波纳的神秘客人供应粮食。这种敌视行为也许不是没有根据的:在他的小岛上发生了一起流血斗殴事件(这种事很可能发生,因为水手们被迫节制已久,一个个像发疯似的胡乱追逐女人),有几座茅舍在斗殴中被烧掉了。因此,西拉普拉普想尽快摆脱这些异乡人,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他对胡马波纳的客人的不友好态度,被麦哲伦认为是显示自己威力的绝好理由。不单宿务岛的统治者,周围大小岛屿的酋长,都应当亲眼看到那些听命于西班牙人的人的做法多么理智,而等待那些敢于抗拒这些雷公①的人的,又是多么无情的报复。这场流血不多的小戏,可能比任何言辞都更有说服力。于是,麦哲伦便问胡马波纳,他想不想用枪炮教训一下执拗的酋长,好让其他酋长对他放尊重些。不管多么奇怪,宿务岛的拉吒对这项计划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高兴。他大概担心他管辖的部落在外国人走后立刻会起来反对他。谢兰和巴尔波查也力劝海军上将不要采取这种不必要的讨伐。 ① 古代神话中宙斯——周比特的别名。 而麦哲伦也没有打算要进行真正的战争行动反抗的统治者如能自愿屈服,对他、对大家就再好不过了。麦哲伦一向反对不必要的流血行动,他不是好战的征服者。他先派自己的奴隶恩里克和摩尔国的商人带着真诚的和平建议去见西拉普拉普。他只要求一点:叫马克坦岛的统治者承认宿务岛拉吒的权力和西班牙的最高权力。西拉普拉普如果同意的话,西班牙人就将同他们和睦共处。他要是拒绝承认这一至高无上的权力,那就让他瞧瞧西班牙的矛枪刺人有多疼。 但是,拉吒却回敬说,他的人也是用矛枪武装的。虽说这种矛枪是用竹子和芦杆做的,但尖部淬火很好,西班牙人将亲自尝到它的厉害。在听到如此傲慢的回答之后,作为万能的西班牙象征性代表的麦哲伦,只剩下采用武力这一条理由了。 麦哲伦在准备这次小规模讨伐过程中,第一次忽视了自己特有的品质:谨慎和远见。这个一向准确估计形势的人,竟如此轻率地对待危险,大概这还是第一次。既然宿务岛的拉吒已经宣布拨1000名士兵给西班牙人进行这次征讨,而麦哲伦也可轻而易举地从船员中抽调150人到小岛上去,这个在普通地图上连找都找不到的、只有跳蚤那么一点大的小岛上的拉吒必将一败涂地,是毫无疑问了。但是,麦哲伦不想进行屠杀。对于他来说,这次远征中最重要、意义更深远的,就是西班牙的威望。新大陆和旧大陆皇帝的海军上将认为,派遣一支完整的军队去对付这些家里穷得连一张不打补丁的草席也没有的黑人,用压倒优势的兵力去反对这群可怜的岛民,有损于自己的尊严。 麦哲伦追求的目的恰恰相反。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一个武装齐备、披盔戴甲的西班牙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付100个赤身露体的人。此次讨伐的惟一任务,就是让这个群岛所有岛屿上的居民都相信西班牙人是刀剑不入的神人。前几天,为了娱乐,马萨瓦岛和宿务岛的两位拉吒在旗舰上曾亲眼看见过的,由20名土著士兵抡着棍棒、矛枪和匕首,向无比结实的西班牙铠甲猛冲,而裹在铠甲里的人却丝毫没有受伤的场面,现在将以更大的规模,在执拗的酋长那里再次重现。一向小心谨慎的麦哲伦仅仅出自这种纯心理方面的设想,没有把全体船员都带上,他只带了60个人,而且还下令宿务岛的拉吒带领辅助队留在几条小船上,不要参与岛上的争斗。他们只是以见证人和观众的身份被邀请观看这一具有教训意义的场面,看看60名西班牙人怎样制服这个岛上的所有头目、酋长和拉吒的。 难道这个经验丰富的人这一次估计错了?绝对不是。60名身披铠甲的欧洲人对付1000名光着身子、手持用鱼骨做枪尖的土著人,从历史角度来看,决不是荒谬的力量对比。要知道,当初科尔特斯和毕萨罗率领四五百名士兵,就战胜了数十万墨西哥人和秘鲁人的反抗,征服了许多国家。同这些创举相比,麦哲伦向一个只有针尖那么大的小岛进军,简直就是一次军事野游。他和另一位伟大的航海家——也是在一次同岛民发生的小规模战斗中丧生的——库克船长一样,对危险性考虑得太少了,这从下面这件事看得十分明显:以往在进行具有决定性的事情之前,虔诚的天主教徒麦哲伦每一次都要全体船员领受圣餐,这一次却没有下这样的命令。放它两三枪,好好打它两三下,西拉普拉普的可怜士兵,定会像兔子似的四散逃窜!那时,几乎不用流血,无坚不摧的西班牙王国就能胜利地在这里永远站住脚跟了。 据土著人说,星期四到星期五(即1521年4月26日)这一夜,当麦哲伦和60名士兵分别乘坐几只舢板,渡过把各岛分割的窄长海峡时,有一只样子很像乌鸦的神秘黑鸟歇在一座茅屋顶上,真的,所有的狗一下子都吠叫起来。迷信程度并不亚于天真无邪的自然之子的西班牙人,纷纷害怕地画起十字来。但是,一个进行世界上最勇敢航行的人,难道会因为附近有一只什么乌鸦在乱叫,就不去同光着身子的酋长以及他那些卑贱的喽啰们较量了吗? 但是,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特殊的海岸线竟成了这位酋长的可靠盟友。密集的珊瑚礁挡住了舢板,使它们无法靠岸。这样一来,西班牙人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手——枪声一响就能迫使土著人狼狈逃窜的火枪和前膛火枪的致命火力——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作用。没料到会失去这一掩护的60名士兵,背着沉重的武装(其余的西班牙人都留在大船上),在麦哲伦的带领下——用毕加费塔的话来说,他“是个从不离开自己羊群的好牧羊人”——纷纷跳进水中,他们在齐大腿深的海水里走了好一段距离,才走到岸边。而一大群土著人的军队,正在岸上疯狂地吼叫着,挥舞着盾牌等着他哩。敌对双方一下子就打开了。 看来,在关于这场战斗的所有描写当中,只有毕加费塔的叙述最为可信。他身受箭伤、但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他热爱的海军上将的他说: “我们跳进齐大腿深的海水,在水里走了约有两箭以上的距离。因为有暗礁,我们的船只不能跟随我们。在岸上等着我们的约有1500名岛民,他们站成三行,粗野地吼叫着,向我们进攻。海军上将把船员分成两队。我们的火枪手和弓弩手从停在远处的船上一连猛射了半个小时,但都无济于事,因为距离遥远,他们射出的子弹、箭和矛,连野蛮人的木头盾牌都打不穿,更不用说射伤他们的手了。于是海军上将大声下令停止射击,他显然是想节省火药和子弹,以便进行决战。但他的命令没有被执行。岛民们以为我们的射击几乎不能、甚至根本不能伤害他们,便不再后退。他们的吼叫声越来越大,他们为了躲避我们的射击,从一边跳到另一边,并且在盾牌的掩护下,越来越逼近我们,不断向我们扔来箭、镖枪,淬过火的木制矛枪、石头和土块。我们只好艰难地进行自卫。有人甚至把带铁夹的矛枪照着我们的指挥官投来。 “为了激起他们的恐惧,海军上将派了几名士兵去放火烧土著人的茅舍。但是,这样做只能更加激怒他们。一部分野人向烧着二三十座茅舍的大火奔去,并当场打死了我们的两个人,其余的人更加凶残地向我们扑来。他们发现我们身上穿着盔甲,腿上却没有防护,便一起瞄准了我们的腿。一枝毒箭射中了海军上将的右腿,他立即命令慢慢地逐步后撤。然而我们的人几乎全都乱哄哄地逃跑开了,因此,海军上将(他的腿已经瘸了多年,因此退得很慢)的身边最多只剩七八个人。这时,镖枪、石头仍不断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飞来,我们已经抵挡不住了。我们船上的大炮也帮不了我们,因为浅水把船只隔在离岸很远的地方。就这样,我们一边顽强抵抗,一边后退,越退越远,离开岸边只有一箭之地,海水也齐到了我们的膝头,但是,岛民们仍然紧追不放,他们从水里捞起已经用过一次的矛枪,就这样,一枝矛枪总要被他们用五六回,他们认出了我们的海军上将,并开始首先向他瞄准。他们两次打掉了他的头盔。 他身边只剩几个人了,但仍像勇敢的骑士应当做的那样,坚守自己的岗位,不想继续后退。我们就这样战斗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一个土著人用芦杆做的矛枪打伤了海军上将的脸。他怒不可遏,立即举起长矛对准进攻他的敌人的胸膛刺去,长矛一下就卡在死者的身上了。于是,海军上将想把剑抽出来,但他不可能这样做,因为敌人的镖枪使他的右手受了重伤,已经不能动了。土著人看出这一点,便一窝蜂地向他扑去,其中的一个人又用马刀砍伤了他的左腿,他立即倒在了地上。这时岛民仍继续向他猛攻,用矛枪和随身携带的其他武器捅他。他们就这样把我们的护心镜、我们的光明、我们的安慰和我们忠实的带路人杀死了。” 历史上最伟大的航海家,在他完成大业的崇高和美好时刻,竟在同露裸的岛民——一伙乌合之众的小规模战斗中无谓地牺牲了;一个像普罗斯彼罗那样战胜过自然力,制服过风暴,征服过许多人的天才,竟被西拉普拉普的“军队”——一小撮野人打死了。但是,这次荒谬的偶然事件只能夺走他的生命,却不能夺走他的胜利,因为他的伟大事业差不多就要进行到底了,而在完成超人的业绩之后,个人的命运已非关宏旨。遗憾的是,在他英勇牺牲的悲剧发生之后,紧接着就出现了一个讽刺性的教堂仪式——那些几个小时以前还像神仙一样根本不把区区马克坦岛酋长放在眼里的西班牙人,竟然卑躬屈膝到了这种地步,他们没有立即派人去求援,以便把自己领袖的尸体从野人那里夺回来,反而怯懦地派了一名军使去见西拉普拉普,要求把尸体卖给他们:他们想用几件发白的小玩艺儿和一些花花绿绿的破布,赎回海军上将的遗骸。然而,比麦哲伦胆怯的战友们更加傲慢的,光着身子的胜利者却拒绝了这笔交易。无论是用小镜子、玻璃串珠,还是亮晶晶的丝绒,他都不愿交换自己对手的尸体。这件战利品他决不出卖。因为,伟大的西拉普拉普像杀死一只鸟和一条鱼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死了异乡来的雷电主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大小岛屿了。 谁也不知道可怜的岛民们是怎样处理麦哲伦的尸体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把他的遗骸交付给什么自然力量——火、水、土或是毁灭一切的空气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他的坟墓已不复存在,揭开浩淼无际海洋最后奥秘的这个人的踪迹,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二章 归来时没有统帅 在和西拉普拉普的小规模战斗中,有八名西班牙人被打死;数字本身确实微不足道。但是海军上将的牺牲使这一天变成了大灾难。麦哲伦一死,使外来的白人上升到神的高度的玄妙光轮也消失了。因为,一切征服者的成功和强大,基本上都是建立在这种虚假的所向无敌之上的。尽管他们勇敢无比、刻苦耐劳,尽管他们具有军人的一切美德,并配有盔甲,但是,如果关于所向无敌和刀枪不入的神话,不像安琪儿那样伴随和保护着他们的话,那末,无论是科尔特斯还是毕萨罗,永远也无法战胜数万和数十万敌人。惊慌失措的土著人原以为,这些能够从自己的木棍子里发出雷声、放出闪电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全知的创造物是刀枪不入的;你伤害不了他们,因为箭一碰到他们的盔甲就会弹回来;你奔跑不过他们,因为那四足巨兽和他们结合在一起,一定能够追上逃跑的人。在那个殖民扩张的时代,没有什么比一个西班牙人落水这样的小事更明显地证明这种恐惧的麻痹作用了。他的尸体在印第安人的茅舍里放了三天,他们守着他,但不敢去碰他,生怕这个玄秘的神复活过来。只是当尸体开始腐烂的时候,他们才鼓起勇气来。而一旦这个白皮肤的神开始腐烂,一旦所向无敌的人遭到了一次失败,一切妖术魔法的桎梏便彻底崩溃,而关于白人具有魔力的神话也就破灭了。 这一次也是这样,宿务岛的拉吒绝对地听命于雷电的主宰。他谦恭地接受了他们的信仰,以为他们的神比他迄今对之顶礼膜拜的木制小偶像更有力量。他指望,一旦和这个神秘的、超自然的人结下友谊,他很快也将成为邻近诸岛最强大的统治者。而现在,他和他的数千名士兵竟从自己的小船上亲眼看见西拉普拉普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头目打败了白皮肤神仙。他亲眼看见他们的雷电变得软弱无力。不但如此,他还看见了那些身披闪光的铠甲,似乎刀枪不入的士兵,在西拉普拉普着身子的勇士们追击下可耻逃窜的情景。最后,他还看见他们听任土著人凌辱他们主人尸体的情形。 也许,采取果断的措施还可以挽救西班牙人的声望。如果刚毅的军事长官立即把所有的水手集合起来,如果他们全都蹚水登上马克坦岛,用神速的攻势,把伟大舵手的尸体从土著人手里夺回来,并狠狠惩罚一下酋长本人及其统治的部落;那么宿务岛的拉吒可能也会感到胆战心惊。然而,唐·卡洛斯——胡马波纳(现在他也会不长久使用这个庄严的名字了)没有看见西班牙人这样做,他只看见被打败的白人恭顺地派了几名使者去见赢得胜利的酋长,想用金钱和食物赎回麦哲伦的尸体。结果怎样呢?区区小岛上卑微的酋长非但拒不服从白人神仙,反而轻蔑地赶跑了他们的军使。 白人神仙的表现如此胆小,不能不使卡洛斯——胡马波纳国王感到奇怪。很可能,他现在尝到了凯列班痛苦失望的滋味,这个受人欺骗、头脑简单的可怜虫终于相信他轻率地认为是神仙的特林鸠罗,原来不过是吹牛大王和饶舌鬼。总之,西班牙人的所作所为破坏了同土著人的良好和睦关系。彼得·安吉耶尔斯基一回来就向水手们询问同土著人的关系在麦哲伦死后发生转折的真正原因,从一个亲自参与各种事件的见证人,大概是热那亚人马丁那里,得到了非常彻底的解释:应当认为,凌辱妇女是造成骚乱的原因。尽管麦哲伦十分严厉,也不能阻止节制已久的水手们疯狂地向殷勤好客的主人的妻子扑去。他徒然试图制止他们的强暴行为,甚至还惩处过在岸上过了三夜的内弟巴尔波查。但是,麦哲伦一死,这种放肆行为大概越演越烈。无论如何,对这群外来强盗的全部尊敬,连同对他们强大军事实力的恐惧,统统化为乌有了。显然,西班牙人也感觉到了对他们的不信任正在与日俱增,因此他们突然忙起来了。他们赶紧把各种货物和所有外快装上船,径直开往“香料群岛”去。麦哲伦的思想——用和平和友谊巩固西班牙和天主教在菲律宾群岛的统治——很少引起他那些更加唯利是图的继承人的兴趣;只求尽快完事,返回祖国。但是,要做买卖,西班牙人必须有麦哲伦的奴隶恩里克帮助,因为只有他懂得土著人的语言,能够充当贸易中间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暴露出了他们不善于同人打交道的弱点。而比较人道的麦哲伦正是凭着这种本领,才连连取得了伟大的成就。忠诚的奴隶恩里克直到最后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主人。他负伤后被抬到船上,现在正裹着席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是由于伤疼难受,也许是正在沉痛和默默地悼念他热爱的主人,他怀着看家狗式本能的忠诚深深眷念着麦哲伦。这时,在麦哲伦死后和谢兰一起被选为船队长官的杜亚脱·巴尔波查干了一件蠢事,对麦哲伦忠实的奴隶进行了致命的污辱。他粗暴地说:恩里克不要认为主人死后他就可以游手好闲,就不是奴隶了。一回国就会立即把他交给麦哲伦的孀妻,而现在他照样得服从命令。如果他不马上起来,上岸去执行翻译的职责,他就会尝到鞭子的厉害。恩里克出身于从不饶恕污辱的危险的马来亚族。他低着脑袋,听完了威胁。他不可能不知道,根据麦哲伦的遗嘱,他在主人死后应当被释放,甚至还应当得到一定数目的钱。他默默地咬着牙:伟大的主人和导师的这一帮无耻的继承人妄想夺走他的自由,丝毫也不同情他的痛苦,他们把他叫作狗,他们的确把他像狗一样对待。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 这个诡谲的马来亚人表面上丝毫不露出要复仇的想法,他顺从地到市场去,顺从地在买与卖的交易中尽着翻译的职责,但同时也在恶意地利用自己危险的特长。他告诉宿务岛的拉吒,西班牙人已经准备把尚未卖出的货物搬到船上去,并打算明天带着全部财宝悄然离去。如果国王现在机灵一点,他可以不拿出任何东西作交换,轻而易举地把所有货物统统抢下来,甚至还可能把三艘出色的西班牙船一并扣下。 恩里克报复性的劝告,与宿务岛拉吒的宿愿不谋而合:无论如何,他的话很中听。他俩一同制定好计划,并小心谨慎地准备付诸实现。表面上,活跃的交易依旧在进行:宿务岛国王对待自己新结识的同一信仰者们比任何时候都格外亲热,而打从巴尔波查用鞭子威胁他的那一天起,看来恩里克也完全不再偷懒了。麦哲伦死后的第三天,即5月1日,他高高兴兴地给船长们带来了特别令人兴奋的消息:宿务岛的拉吒终于弄到了答应赠送给统治者和朋友——西班牙国王的珠宝。为了把赠送礼品的仪式尽可能搞得隆重些,他把自己的臣民和他管辖的各部落首领都召来了,现在请巴尔波查和谢兰两位船长在最显贵的西班牙人陪同下前去拉吒手中接受礼物,转呈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和朋友——西班牙国王卡洛斯。 麦哲伦要是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回想起,进军印度时,马六甲的统治者也曾发出同样盛情的邀请,而轻信的船长刚一上岸,土著人就放起信号,把他们杀害了,而他那位和若奥·谢兰同姓的朋友弗朗西斯科只是因为麦哲伦本人的勇敢才幸免于死。但是,第二个谢兰和杜亚脱·巴尔波查却一点也不怀疑,就中了和他们同信基督教的新兄弟设下的圈套。他们接受了邀请,于是一个古老的真理获得了新的证明:星占家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因为星占家安德列斯·德·圣马丁也陪同他们,显然,他忘记替自己预先看星相了。平时好奇心很重的毕加费塔,这一次却因为在马克坦岛战斗中负了伤而幸免一死。他躺在席子上,反倒保住了生命。 一共有29名西班牙人上了岸,非常不幸的是,其中有最优秀和经验丰富的航海家和舵手。他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走进了拉吒宴请他们的棕榈林。一群又一群好像出于好奇的土著人,从四面八方向西班牙客人涌来,他们一下就被意外亲切的气氛包围住了。但是,拉吒一个劲儿引诱西班牙人往棕榈林深处走,这引起了舵手胡安·卡尔瓦洛的不悦。他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船队警卫员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他们决定尽快把各条船上的船员调到岸上来,一旦发生叛变,可以搭救伙伴们。他俩找了个妥当的借口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急忙向大船奔去。但是,他们还没爬上船,岸上就传来了非常凄惨的喊叫声。就像那回在马六甲一样,土著人没等西班牙人拿起武器,就向正在大吃大喝、疏忽大意的西班牙人发起了进攻。背信弃义的拉吒一下就解决了所有的客人,占有了西班牙人的全部货物、武器和刀枪不入的盔甲。 起初,船上的人都吓呆了。后来,接替几位死去的船长一跃而为船队长官的卡尔瓦洛下令靠岸,所有大炮一起向城里开火。于是,炮声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很可能,卡尔瓦洛是想用这种镇压手段救出几个伙伴;也可能,这仅仅是无济于事的愤怒和发泄。但是,就在第一批炮弹开始摧毁茅舍的当儿,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永远铭记在人们心头的最可怕的凄惨场面。在千钧一发之际,遭到攻击的西班牙人当中最勇敢的一个——若奥·谢兰(神秘的再现)简直就像弗朗西斯科·谢兰当年在马六甲海岸上那样,从杀人者的手中挣脱出来,径直向岸边跑去。但是,敌人紧追不放,终于包围了他,把他的手脚捆绑了起来。他失去了任何自卫的能力,被一群杀人者挤压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对船上的伙伴喊叫,要他们马上停火,否则,折磨他的人就会把他杀死。他央求他们看在上帝的份上,派一艘船,带一些货来把他赎回去。 这笔交易眼看就要做成了。最勇敢的一位船长的生命代价已经决定:两门大炮和几桶铜。但土著人要他们把货送上岸,而卡尔瓦洛看样子是担心这些已经违反过诺言的恶棍不仅会把货物占为己有,而且也会把舢板抢走,也许(毕加费塔自己也表示怀疑)这个贪图功名的家伙不愿失去突然落到他头上的指挥官称号,不愿再在被赎回的谢兰手下当一名普通舵手。总之,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站在海边的,是个被凶残的野人团团围住的伤号。他套着镣铐,满身是血,汗如雨下,眼看就要死了。而三艘装备良好、张满船帆的西班牙船,就停在一块石头投得到的地方,站在旗舰上的,是他的老乡、他的船长、他的结义兄弟卡尔瓦洛,他们俩一起度过了千难万险,谢兰的惟一的希望是:相信卡尔瓦洛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置他于痛苦之中而不顾。于是,他再一次扯起嘶哑的嗓子喊叫:快呀,快,快把赎金送来吧。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大船旁 摇晃的舢板。为什么卡尔瓦洛一再拖延,为什么他拖了这样久?对于船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在行的航海家谢兰,睁大着发红的双眼,看着舢板被他们拉到船上去了。背叛!他被出卖了!大船没有派来救命的舢板,反而向大海缓缓驶去。旗舰正在掉头,风儿吹鼓了船帆。起初,不幸的谢兰不能也不愿明白,他,船队的长官和船长,竟会被自己的伙伴,在他结义兄弟的命令下胆怯地交到了杀人者的手里。他再次用发哑的嗓子向逃跑者们喊叫,他央求,他命令,在临死前的忧伤和绝望之中,还想再挣扎一下。当他终于明白过来三艘船都已起锚,就要离开泊地的时候,他又一次往似被乱麻窒息了的胸中吸足了气,顺着海浪向胡安·卡尔瓦洛送去了可怕的诅咒:在最后审判①的那一天,他将被召到至高无上的上帝面前,对自己的卑鄙的背叛行为作出回答。 ① 基督教圣经中所说的“世界末日”时神对世人的审判。 但是,这些诅咒成了谢兰的最后的话语。出卖了他的伙伴们亲眼看到他们选出的这位长官被杀害的情形。西班牙人树立的大十字架,在船只驶出海湾之前,就在土著人的欢呼声中倒塌了。麦哲伦经过几个星期细致而又耐心的努力所取得的一切,由于他的继承人的轻率和缺乏理智,就这样被葬送了。他们蒙受永世的耻辱、备受折磨的船长临死前发出的诅咒还在耳际回响,他们便可耻地调头背对欢呼雀跃的野人,就像被追赶的一伙强盗一样,离开了他们在麦哲伦率领下曾经像神那样登上的小岛。 从倒霉的宿务港逃跑出来的人,伤心地察看了剩下的军力。船队启航以来,曾经受过命运的种种打击,但在宿务岛的损失最为惨重。他们不仅失掉了不可替代的引路人麦哲伦,而且还失去了两位最有经验的船长:杜亚脱·巴尔波查和若奥·谢兰,他们对东印度海岸了如指掌。现在,当踏上归途的时候,多么需要他们呵。安德列斯·德·圣马丁死后,他们又失去了一位熟知航海事业的行家;恩里克的逃跑使他们没有了翻译。在塞维利亚港上船的265人当中,点名时统共只剩下了115人;全体船员的数量已不够三艘船分配。所以只好牺牲其中的一艘,以保证其他两艘有足够的船员。抽签结果自动沉没的命运落到了早已漏水因而难以完成这次艰难航行的“康塞普西翁号”身上。它的死刑,是在保和岛附近执行的。一切还多少有用的东西,连最后一根钉子和用坏了的缆绳,都拿到了另外两艘船上。空无所有的船骸被付之一炬。水手们忧郁地看着眼前的场面:起初,一点点微弱的火星慢慢燃烧起来;后来,无数条火舌从四面八方把这艘两年来一直是他们的家和祖国的大船包围了起来,最后,一根根烧焦的骨架沉入充满敌意的异乡海水里了。当初从塞维利亚港出发的共有五艘船,船上人员众多,长旒迎风招展。在巴塔哥尼亚海岸撞沉的“圣地安亚哥号”是第一个牺牲者。“圣安东尼奥号”在麦哲伦海峡背信弃义地离开了船队。现在,只有两艘船在神秘的海路上并肩前行了:一艘是原麦哲伦旗舰“特立尼达号”,另一艘是又小又难看的“维多利亚号”。后者无愧于自己骄傲的名字,它终于使麦哲伦的伟大计划万古流芳。 失去麦哲伦这样一位真正的领袖和经验丰富的长官所产生的影响,立即就表现出来了。这支规模大为缩小了的船队的航向弄错了。两只船 像瞎子或眼睛发花的老人那样,在巽他群岛之间摸索前进。他们不是向西南方向驶往近在呎尺的马鲁古群岛,而是毫无把握地绕着弯路在西北方向迷了路。他们一会儿驶向曼达那奥,一会儿驶向婆罗洲,在毫无目的的漂泊之中白白浪费了半年时间。然而,失去天才的领袖对纪律涣散所产生的影响,比弄错航向更为严重。在麦哲伦严厉的管理下,无论在陆上还是在海上,从来没有发生过抢劫的事。一向保持严格的秩序和报告制度。麦哲伦一分钟也没有忘记,皇家舰队海军上将的称号使他负有维护西班牙国旗荣誉的责任,即使在最遥远的国家里也不应稍有懈怠。而卑微的卡尔瓦洛,只是在利用马克坦岛和宿务岛的拉吒杀死了所有官阶比他高的人之后,才继承了海军上将的称号,他不懂得道德的谴责。他恬不知耻地在海上抢劫,一路上碰到什么就抢什么,任何一条小帆船都不放过。在这些丑事中索取来的赎金,卡尔瓦洛毫不客气地统统塞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既是会计,也是司库,他无须向任何人报告。麦哲伦生前,为了保证纪律,从不放一个女人上船,而卡尔瓦洛却从他抢劫的小帆船上先后带了三名土著女人上船,借口是要把她们送给西班牙国王,这个新上任的巴夏①终于引起了船员们的厌恶。德尔·卡诺令人信服地说,他关心的不是国王的事业,而是自己的私利。所以,水手们起来罢免了这个养了一群情妇的长官的职务,代之以由“特立尼达号”船长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维多利亚号”船长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和被授予舰队指挥官称号的舵手篷赛罗组成的三人执政。 ① 旧土耳其、埃及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的称号。 但是,事情的实质并未因此而有所改变,两艘船依旧在海面上毫无意义地绕来绕去。是的,在这片人口稠密的地区,迷途的水手们通过易货贸易和抢劫弄到补充食品并不费劲,但麦哲伦大胆决定作这次航行的伟大任务已被他们置诸脑后。终于,一个幸运的机会使他们从巽他群岛的迷宫里走了出来。抢劫成性的他们,有一次截住了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人生于德那地岛,他知道回家乡的航路,也准确地知道前往渴望已久的“香料群岛”怎么走。他果然熟悉这条航路,他还认识麦哲伦的朋友弗朗西斯科·谢兰。能把他们带出迷宫的人终于找到了。最后的考验过去了:他们现在可以直奔目的地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在无意义的转悠当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到过离目的地很近的地方,后来又稀里糊涂地放过了它。现在,经过几天平安的航行之后,他们比六个月的盲目寻找都更接近了目的地。11月6日,他们看见远远浮现在海面上的山峦,他们看见德那地岛和蒂多雷岛的山顶了。安乐的小岛就要到了。 毕加费塔写道:“陪同我们的引水员告诉我们,这是马鲁古群岛。我们大家一起向上帝表示感谢,并用我们的大炮庆祝这件令人兴奋的大事。但愿人们不要对我们的伟大幸福感到奇怪,因为,为了寻找这个群岛,我们在海上差两天就过了整整27个月,为了在无数岛屿当中找到它,我们遍游了所有的海洋。” 1521年11月8日,他们终于停泊在麦哲伦一生向往的五大富岛之一——蒂多雷岛旁了。正如死去的希德被战友们扶上忠实的战马,夺得了最后一次胜利一样,麦哲伦的精神在他死后也促成了一项大业的圆满成功。他的船,他的人终于看见了他像莫伊塞那样,曾许诺要带他们前往的那片乐土。而他自己,他们的统帅,却命中注定没能来到这里。那个曾在大洋彼岸向他发出召唤,对他的思想和事业竭尽鼓励的人,也已撒手人寰,弗朗西斯科·谢兰已溘然长逝:麦哲伦无须展开双臂去拥抱他走遍世界才找到的知友了。谢兰是在他们到达的前几周去世的,传说他是被人毒死的——两位环球航行思想的捍卫者,均以早逝为代价而赢得了永垂不朽的声誉。谢兰热情洋溢的描写并没有夸大其词。这里不仅地形优美,资源丰富,而且这里的人也非常和蔼可亲。马克西米利昂·特朗西尔瓦鲁斯在著名的信里写道:“还有什么能形容这些岛屿呢?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纯朴的气息,没有什么比宁静、和平和香料更珍贵了。看来,这里最宝贵的财富——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和平和宁静。从我们那个世界被阴谋驱赶出来的人,在这里却为自己找到了避难所。” 国王——谢兰曾是他的好友和顾问——当即登上一艘大船,端坐在丝绸华盖之下,前来迎接客人,把他们待若兄弟。是的,上岸的时候,国王阿尔曼索尔——他是个伊斯兰教徒——因为怕闻讨人嫌的猪肉味而捂住了鼻子,但他还是满怀兄弟情谊一一拥抱了这些基督教徒。他对他们说:“请来这里作客。经过了这么多的艰险和长时期的海上漂泊之后,请享受本土上的一切快乐。请好好休息,请像在你们自己国王治理下的国家里一样。”他心甘情愿地承认西班牙国王是凌驾在他上面的最高权力。这位善心的国王,与和西班牙人有过交往、一心想从西班牙那里多弄到一点东西的其他酋长迥然不同,他请求他们不要给他许多礼品,因为“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体面地回赠他们”。 多么丰饶的岛屿!最好的香料、食品和金粉,只要西班牙人想要,他们尽可以拿个够。和蔼可亲的苏丹自己拿不出的东西,他会从邻近岛屿上弄来。在经过千辛万苦之后,水手们都被如此伟大的幸福陶醉了;他们迫不及待地疯狂地抢购各种香料和羽毛丰满漂亮的极乐鸟。他们把自己的衣服、火枪、雨衣、皮腰带都卖掉了——因为归期已经不远,他们用低价买到了无数宝物,回到祖国就要成为富翁了。他们当中有的人也想仿效谢兰,永远留在这个人间天堂不走。因此,临启航前才宣布说,两艘船当中只有一艘比较坚实,能经得起归途上的风浪,100多名水手中有50人必须留在丰饶的海岛上,等第二艘船修好后再走。这个不好的消息,反倒使相当部分船员感到高兴。 原麦哲伦旗舰“特立尼达号”留下了。海军上将的旗舰首先驶离圣卢卡尔,首先通过麦哲伦海峡,首先横渡太平洋,它一向都是走在其他船只的前面——它是他们的带路人和伟大导师的意志的体现。现在,领袖已经死去,他的船也不愿远行了。就像义犬不愿离开主人的坟墓,“特立尼达号”在实现麦哲伦为他规定的目的之后,也拒绝航行了。盛满淡水的大桶,食品和许多公担香料业已装船,圣地亚哥旗已经升起,旗上写着“此乃我们平安返航的保证”几个大字;船帆已经张起,突然破旧的船底舱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和不祥的折裂声。底舱灌满了水,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窟窿,只好赶紧卸货才能把船拖上岸。要把损坏的地方修复,需要花费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而第二艘船——它是整个船队惟一完好无损的船——又不能等这样久。现在,正是刮东风的时节,船队可以一路顺风地返回祖国,在经过两年的航行之后,把麦哲伦以生命为代价实现了诺言,并在西班牙的国旗下建树了航海史上最伟大功绩的消息带给皇上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大家一致认为,“特立尼达号”修复返航时可渡过太平洋前往西班牙在海外的领地,而“维多利亚号”则利用顺风立即向西,越过印度洋回国。 现在,在关键时刻曾一度互相对立的两艘大船的船长——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和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正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准备在共同航行两年半之后,永远分手告别了。在值得纪念的圣胡利安湾叛乱那天夜晚,当时的司务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是麦哲伦最忠实的助手。他用匕首勇敢一击,夺回了“维多利亚号”并使继续航行成为可能。年轻的巴斯克人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当时还是个水手,那天晚上他站在叛乱者一边:他积极参加了占领“圣安东尼奥号”的行动。麦哲伦慷慨奖励了忠实的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并宽厚地原谅了背叛他的德尔·卡诺。如果命运公正的话,为了光荣地完成伟大的事业,他就会挑选对于麦哲伦伟大计划的胜利实现起了保证作用的艾斯皮诺萨。但是,不公正的命运过于宽厚地提高了一个不够格的人的声望。艾斯皮诺萨和“特立尼达号”上那些曾经和他同甘共苦的水手们,在经过没有尽头的苦难和漂泊之后可怜地死去,并将为不知感恩的历史所遗忘,而映照在尘世不朽光辉里的星星,却是那个曾经想干扰麦哲伦建立功绩、一度反抗过伟大海军上将的叛乱者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 在地球的一角出现了深深激动人心的告别情景:47名海员——他们是“维多利亚号”的军官和水手——即将出发回国,而“特立尼达号”的51名海员将留在蒂多雷岛。启航前,留下来的人同伙伴们一起呆在船上,以便再一次拥抱他们,把信和问候交给他们。两年半来共同肩负的重担,早已把语言不同和民族不同的原舰队全体船员联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争执,任何纠纷都不能将他们拆开。最后,“维多利亚号”已经起锚了,留下来的人还是不愿、也不忍同伙伴们分手。他们坐在舢板和马来亚小帆船上,同渐渐远去的大船并排行驶了一段距离,以便互相再多看一眼,再多说几句问候的话。直到黄昏降临,双手已经划累,他们才掉转船头,大炮也轰鸣起来,表示告别——这是最后一次向留下来的人的致敬。接着,麦哲伦船队最后一艘完好无损的船“维多利亚号”便开始了难忘的航行。 这是一艘经过两年零六个月不倦的航行后已经破损,甚至变得陈腐的旧帆船所作的一次绕地球半圈的回程航行,是航海史上的伟大功绩之一。德尔·卡诺实现了已故领导者的宿愿,他用这一光辉业绩洗刷了自己在麦哲伦面前的过错。乍看起来,他们面临的任务——把船从马鲁古群岛开往西班牙——似乎并不十分困难。因为,自16世纪初叶以来,葡萄牙船队每年都要借着顺方向的季候风,定期往返于马来群岛和葡萄牙之间。十年以前,在阿尔布克尔克和阿尔梅达的年代,到印度去旅行,等于大胆进入一个神秘的地方。而现在,只需熟知业已画出的航路就行,至少,船长在每一个停泊处,在印度和非洲,在马六甲和莫桑比克,以及在佛得角群岛,都可以找到葡萄牙的代表、官员或舵手,每一个港湾都准备好了食物和修理船只所需的材料。但是,德尔·卡诺需要克服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困难,却在于他不仅不能利用这些葡萄牙基地,而且还必须在很远的地方就避开它们,因为早在蒂多雷岛上,麦哲伦的随同人员就从一个逃跑出来的葡萄牙人那里获知,曼努埃尔国王已下令截住船队的所有船只,并把全体船员当作海盗关押起来。他们在“特立尼达号”上的不幸的伙伴们,果真没能逃脱这种残酷的厄运。因此,德尔·卡诺必须驾着这艘破旧的、已被蛀虫蚀坏、而且装得满满的船只,一口气穿过整个印度洋,然后绕过好望角和整个非洲,中途一次也不能停泊,而差不多三年前,当他们还停在塞维利亚港的时候,阿尔瓦列什领事就说过,他甚至不敢乘这样的船到加那利群岛去。要了解这一任务的艰难,只需看一看地图就可以了。这在400年后的今天,对装备着先进机器的现代轮船来说,也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成就。 这次史无前例的航行——似猛狮从马来群岛一下跳到塞维利亚岛上——是1522年2月13日在帝汶岛的一个港湾里开始的。这一天成了值得纪念的日子!德尔·卡诺在那里再次储备了食品和淡水,他没有忘记已故领导人的谨慎,下令把船彻底修好,把全部缝隙堵塞好,使它日后能够经受半年以上的狂风恶浪的袭击。 起初几天,“维多利亚号”还经过一些岛屿,海员们远远地还能看见热带树林和露出水面的山峦。但是,季节已晚,而德尔·卡诺必须抓紧利用从东方吹来的季风(这是顺风!),于是“维多利亚号”一处也没有停留,径直从这些诱人的海岸前驶过,使好奇心极重的毕加费塔非常伤心:“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是总也看不够的。为了消磨时光,他要抓上船的岛民(共19名,船上欧洲人已减至47人)向他介绍雾霭中隐约可见的岛屿上的情况。于是,皮肤黝黑的同伴便向他讲起了奇妙的“一千零一夜”。瞧,居住在那个岛上的人,身高不超过他们的胳膊肘,他们的耳朵却有他们自己那么大,他们睡觉的时候,用一只耳朵当垫子,一只耳朵当被子。这个岛上只有女人,男人不敢到岛上去,但她们还是怀孕,兴许是风吹的吧。生下的男孩子都被杀死,女孩子就留下,并把她们养大。 但是,渐渐地,几个最后的岛屿也隐没在淡蓝色的雾霭之中。马来亚人再也没有什么好蒙骗轻信的毕加费塔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包围着大船,周围是一片令人惆怅而毫无变化的蓝色。他们在空寂的印度洋上航行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星期,海员们看见的只有蓝天和海水,它们惊人地单调,令人压抑难受。看不见一个人,一艘船,一张风帆,也听不见一点声音。空茫茫的淼无际涯的水面上,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蓝色、蓝色、蓝色…… 漫长的几个星期里,他们没有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声音,没有见过一张陌生的面孔。突然,一个十分熟悉的老怪影又从船只深处漂了出来,它瘦弱,两眼深陷——这是饥饿。饥饿是他们在太平洋航行时的忠实伴侣,是铁石心肠的折磨者,是杀害他们久经考验的老伙伴的刽子手,它准是又偷偷钻上船来了,因为它现在又站在这里,又站在他们当中了。它贪婪、凶残,带着阴险的微笑,凝视着他们那惊慌失措的脸孔。意外的灾祸使德尔·卡诺的全部打算化为乌有。是的,他的人在船上储备了五个月的食品,主要是猪肉。但在帝汶岛没有弄到盐,因此,未经彻底风干的猪肉在灼人的印度太阳烤晒下很快就腐烂了。为了免受臭气熏天的烂肉之苦,他们只好把储藏的所有猪肉扔进大海。现在他们惟一能吃的,只有大米。除了米和水、水和米,还是米和水、水和米。而且随着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逝去,大米变得越来越少,水也变得越来越臭。坏血病再次出现,流行病开始在船员中蔓延。他们的灾难在五月初最为严重,一部分船员要求船长把船开到比较近的莫桑比克去,把船交给那里的葡萄牙人,不要再继续航行,以免饿死在半路上。 但是,传给昔日叛乱者的,除了指挥权以外,还有麦哲伦钢铁般的意志。同是这个德尔·卡诺,从前当下级时,曾想迫使海军上将后退,现在作为长官,却要求大家作出最后、最大的努力。他成功地让他们服从自己的意志。“我们决定宁可死,也不把自己出卖给葡萄牙人。”这是他后来骄傲地向皇上报告时说的一句话。 在非洲东海岸登陆的尝试没有成功:在这个荒凉的不毛之地,他们既找不到水,更找不到水果。他们丝毫没有减轻自己的苦难,只好继续可怕的航行。船到好望角——他们不由用旧名“风暴之角”来称呼它——附近,猛烈的飓风向他们袭来,前桅杆刮断了,中桅杆也出现了裂痕。备受折磨、连站都站不稳的海员们使出了最后力气,才勉强把损坏了的部分修好。大船吱吱轧轧地、吃力而缓慢地沿着非洲海岸往北驶去。然而,那凶残的折磨,却不管狂风暴雨还是风平浪静,也不分白天和黑夜,时刻不让他们得到安宁。饥饿——这个灰色的怪影,一直龇牙咧嘴,嘲讽地盯着他们。之所以说是“嘲讽地”,那是因为这一次它想出了一种新的恶毒的折磨他们的办法。 以前在太平洋上航行时,船舱里空空的没有东西,这一次正相反,船肚子里塞得满满的。“维多利亚号”装载的各种香料有700公担。这个数量足够几十万、几百万人作丰盛饭菜调味使用,饥饿不堪的船员本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是,难道能用干燥的嘴唇去咀嚼一粒粒胡椒,难道能用做香料的豆蔻种衣或肉桂来代替面包吗?如果说,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死于饥渴是天大的讽刺,那末“维多利亚号”上的人,身处一堆堆调料之中,而死于饥饿,就是最可怕的折磨了。每天都有憔悴的尸体被扔出船外。经过五个月不停顿的航行,这艘疲惫的大船终于在7月9日靠近佛得角群岛,这时船上的47名西班牙人当中只剩下31人,19名岛上居民只有三人还活着。 佛得角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圣地亚哥也是葡萄牙的港湾。在这里停泊,实际上如同在对手和敌人面前束手就擒,等于在离目的地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投降。然而,食品最多只够吃两三天,饥饿不容他们有选择的余地,必须壮起胆子,去大胆行骗。德尔·卡诺决心作一次大胆的尝试——蒙骗葡萄牙人,不让他们看出与之打交道的是什么人。在派出几名水手上岸购买食品之前,他要他们郑重起誓,绝不向葡萄牙人透露他们是麦哲伦船队幸存的最后一小批人,绝不透露他们已完成了环球航行。水手们只准说,他们的船是被暴风从美洲,即是说从西班牙统治区域内吹过来的。幸运的是,被刮断的桅杆,以及船只破损的惨状,竟使谎话变得像真话一样。葡萄牙人没有进行特别盘问,也没有派官员登船检查,出自海员之间特有的感情,十分亲切地接待了舢板。他们立刻给西班牙人送来淡水和食物;舢板来回走了两三趟,每一次都装满了粮食。巧计好像就要完全成功了;休息,而最主要的是,久已不见的食物(面包和肉)使海员们重又精神起来,储备的粮食足够他们吃到塞维利亚了。德尔·卡诺只需再派舢板走最后一次——运一些大米和水果,就可以出发,走向胜利了!走向胜利!但奇怪的是,这一次舢板没有回来。德尔·卡诺一下就猜到出事了。水手中定有人在岸上说走了嘴,要不就是想用一两把调料换取大家久已没喝过的白酒,而葡萄牙人根据这些蛛丝马迹猜出了这是自己的死敌麦哲伦的船。德尔·卡诺已经发现,岸上已在准备前来扣留“维多利亚号”了。只有不顾一切才能脱离虎口。只好丢下在岸上的那几个人了!万不能在离开目的地两步远的地方被扣!必须勇敢地去完成历史上最重要的航行!尽管“维多利亚号”上总共剩下18个人(要把一艘破船开往西班牙,这点人实在太少了)德尔·卡诺还是匆忙下令起锚扬帆。这是逃跑,但这是为了奔向伟大的、决定性的胜利所作的逃跑。 无论在佛得角呆的时间多么短暂和危险,善良的毕加费塔还是在最后一分钟里感受到了一个奇迹,而他正是为了这样的奇迹才出海远航的。他在佛得角第一次观察到了一种其新奇和意义在以后的整个世纪里一直激动并吸引着人们注意的现象。 上岸采购食品的海员们带回来了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消息:在陆地上今天明明是星期四,而在船上人们却要他们相信是星期三。 毕加费塔十分惊奇,因为在将近三年的旅行里,他每天都记笔记。他一无省略地逐日写道: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直到一个星期结束,年年如此,莫非他漏掉了一天? 他去问每天同样都写航海日志的舵手阿尔沃。结果怎样?根据阿尔沃的记录,也是星期三。一直向西航行的海员们,不知怎地竟把日历里的一天弄丢了。因此毕加费塔关于这个奇怪现象的叙述,引起了所有受过教育的人的惊讶。无论是希腊哲人,还是托勒密和亚里士多德,从来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奥秘。如今多亏麦哲伦的推动才被发现:纪元前400年赫拉克利特①提出的假设,已被准确的观察所肯定;地球在太空中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围绕着自己的轴等速旋转,而随着它往西航行的人就会在无限的时间之流中多获得涓滴一点,如今这一看法被证实了。 ① 赫拉克利特,古希腊哲学家。 这一重新被认识的真理(世界各地的时间和钟点不是一样的)使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几乎像相对论使我们的同时代人一样激动。彼得·安吉耶尔斯基立刻要一位“哲人”向他解释这种令人惊奇的现象,然后向皇上和教皇作了报告。就这样,正是毕加费塔,这位荣获罗德骑士团勋章的谦逊骑士,与其他只把一堆堆香料带回祖国的人不同,他在长期航行之后带回来的,是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新的真理! 但是,这艘船还没有回到祖国。陈旧的“维多利亚号”还在竭尽全力、勉强地、一步步艰难地在海上航行。它走得很慢。从马鲁古群岛上船的人,如今只剩下18个了;120只手干的活,现在总共只有36只手在干。现在要是有强有力的人手该多好!因为,离目的地很近的地方,航船再次险些出事。木板一块接一块脱榫,海水不停地从越来越大的洞隙里涌进来。起初想用抽水机抽水。但不管用。在这种情况下,从700公担香料中挑出一部分,当作多余的货扔掉,以减少吃水量,才是上策,但德尔·卡诺不愿浪费皇上的财产。疲惫不堪的海员们,日夜轮流在两台抽水机旁忙碌——这简直是苦役劳动。要知道,他们还要收帆、操舵、在桅杆上警戒,还要完成许许多多其他的日常劳务。已经精疲力竭的人们,几夜没睡的水手,一个个像梦游病患者一样,东摇西晃,蹒跚着走向自己的岗位。德尔·卡诺向皇上汇报时说,“人们衰弱到了前所未见的程度”。尽管如此,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一连值两三班。虽然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仍拼力去值班。因为期望的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7月18日他们18位英雄从佛得角离岸。1522年9月4日(他们离开祖国快三年整了)终于从桅楼上传来了嘶哑而兴奋的叫喊:警戒员见到圣文孙特角了。对于我们来说,这个角是欧洲大陆的终端,但对他们——环球航行的参加者们来说,这里却是欧洲的起端。家乡的土地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陡直的悬崖从海浪中慢慢升起,他们的勇气也随之增强。前进!前进!只需再忍受两天两夜!只剩下一天一夜了!还有一夜,只有一夜了!呵,终于……他们全都跑上了甲板,互相挤在一起,兴奋得发抖。远处,是一条夹在坚定的大地中间的银色带子,这是瓜达尔基维尔河,它从这里,从圣卢卡尔·德·巴腊梅达流入大海!三年前,他们在麦哲伦的率领下就是从这里启航的,当时是五艘船、265个人。而现在,只有一艘难看的破船在靠岸,仍旧停泊在那个码头旁。18个人摇晃着身子刚从船上走下来,就跪倒在地,亲吻祖国那坚硬、吉祥和安全的土地。许多时代以来最伟大的航海功绩,就是在1522年9月6日这一天完成的。 德尔·卡诺登岸之后的第一项职责,便是将这个伟大喜讯报告给皇帝。与此同时,他的海员们则贪婪地吃着慷慨地请他们享用的、刚烤好的面包。他们的手指几年没有摸过可爱的大圆面包了,他们也有几年没有吃过家乡的美酒、肉类和水果了。前来观看的人们激动地盯着他们的脸,好像他们是从幽灵的王国归来似的,他们既想相信但又不能相信这一奇迹。疲倦已极的海员们刚吃饱喝足,便纷纷倒在凉席上睡着了,足足睡了一夜。这几年来,他们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他们的心第一次又同祖国依偎在一起了。 第二天清晨,另一艘船把凯旋而归的帆船顺瓜达尔基维尔河拖向上游的塞维利亚。完成环球航行的“维多利亚号”,已经不能逆流而上了。迎面相遇的驳船和小船惊讶地招呼它。谁都认不出三年前出发飘洋过海的这艘船了。塞维利亚、西班牙,乃至全世界早就以为麦哲伦的船队已经沉没、葬身海底了。结果呢?瞧,胜利归来的航船,虽说走得很吃力,却正在骄傲地前去参加庆典!终于,白色的钟楼在远方闪现了——塞维利亚!塞维利亚!他们离开的那个港口——portodelaschinelas——又在向他们招手了。“向炮舰靠拢!”德尔·卡诺命令道,这是这次航行中的最后一道命令。河面上响起了大炮轰鸣声。三年前,海员们也是在大炮的吼声中同祖国告别的。他们曾以这种方式隆重庆贺过麦哲伦发现的海峡,他们也曾以这种方式向神秘的太平洋致敬。发现陌生的菲律宾群岛时,他们以这种方式宣布过胜利。达到麦哲伦确定的月的时,他们用这种雷鸣般的欢呼来宣布他们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被迫离开留在危险的远方的兄弟船只时,他们也是用这种方式向蒂多雷岛上的伙伴们表示敬意的。但是,大炮强有力的声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响得如此骄傲和欢快。他们宣布:“我们回来了!我们完成了在我们之前谁也没有完成过的事业!我们是第一批环绕地球的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十三章 死去的人总有错 塞维利亚居民成群结队地涌向海岸,正如奥维尔①所说的那样,大家都想“亲眼看一看这艘独一无二、无上光荣的船只。它的航行是上帝创造世界上第一个人以来最惊人、最伟大的事件”。大为震惊的国民们注视着18名海员离开“维多利亚号”,看着这些站立不稳、步履艰难、骨瘦如柴的人,一个跟着一个摇摇晃晃地走到陆地上来。这些迈着不稳的脚步、正在走下来的无名英雄们,是多么虚弱、消瘦、疲倦、病态和无力啊。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历经三年来没完没了的航行之后,都显得苍老了十岁。欢呼和同情包围着他们。大家给他们吃的,请他们到家里去,围着他们要他们讲路途上的见闻,要他们不停顿地把自己的冒险和痛苦一口气说完。但海员们都一一拒绝了。以后再说,以后,以后!首先要尽一项刻不容缓的天职,履行在致命的危险时刻许下的诺言:前往维多利亚圣玛利娅教堂和圣玛利娅·安提古阿教堂进行赎罪朝圣!在一片虔诚的静默中,老百姓们挤在道路两旁,看着18名活下来的海员,光着脚,穿着白布尸衣,手拿点燃的蜡烛向教堂走去。他们要在曾同祖国告别的地方,感谢上帝在无数次危险中保全了他们的性命,使他们得以重返祖国。风琴再次响了起来。昏暗的教堂里,神父把闪耀着光芒的小太阳一样的圣餐盒举在跪倒地上的人们的头顶上。海员们感谢至高无上的神以及神的虔诚侍者们保佑他们幸免于死亡后,也许还为三年前曾同他们一起跪拜在这里的伙伴们的灵魂做了安息祈祷。当时,在麦哲伦展开国王赐给他、并经神父祝福的丝绸旗帜的一瞬间,曾见过他们的海军上将麦哲伦一眼的那些人,现在在哪里?他们有的已葬身大海,有的已死在土著人手中,还有饿死的、渴死的、失踪的、被俘的。不可预知的命运选择了这些人,只让他们凯旋荣归,只把仁慈赐予他们。18名海员的嘴哆哆嗦嗦,轻声地为惨遭杀害的领袖和舰队200名死难船员的灵魂安息祈祷。 ① 16世纪西班牙历史学家和旅行家。 这时,他们平安归来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热情的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欧洲,先是一片惊讶,接着又引起一阵狂喜。在哥伦布航行之后,还没有一件事曾使当代人受到这样大的鼓舞。现在,丧失信心的表现都已结束。人类知识的死敌——怀疑,已被战胜。这艘离开塞维利亚港之后,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行驶,最后又回到了塞维利亚的船只,不容置疑地证明,大地是一个在不停转动的球,而所有的海洋是一个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水域。希腊人和罗马人的天文志被扫到了一边,教会的论据和关于对蹠者用头走路的谬论也永远完蛋了。地球的这一部分的大小也终于确定了下来。其他勇敢的旅行家将来也许会补充我们这个星球的细节。但是它的形状大体上已被麦哲伦确定了,这个测定无论是在今天还是在将来,都是无可改变的。地球从现在起有了自己的界线,人类已经战胜了它。西班牙人民从具有历史意义的这一天起,就充满了莫大的骄傲。哥伦布在西班牙的旗帜下开始认识世界的事业,而麦哲伦在西班牙的旗帜下完成了这一事业。25年以来,人类对自己住处的了解超过了几千年。关于对世界看法的这一转折,用去了一个人整整一生的时间,为这一转折的发生感到幸福和陶醉的一代人,他们不知不觉地感到另一个纪元——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这次航行在精神上的胜利,带来了普遍的兴奋。不过,为探险队提供装备的商人(东印度公司)和克里斯托弗尔·德·亚罗也完全有理由感到满意。他们已经打算把装备五条船花掉的800万马拉维第写进亏损栏里了,突然归来的这艘船却不仅使他们收回了全部支出,而且还带来了料想不到的利润。出售“维多利亚号”从马鲁古群岛带回来的520公担(约26吨)香料,除抵补全部支出外,还带来了约500杜卡特金币的纯利。仅仅这一艘船上的货物,足以抵偿失去四艘船所遭受的损失,——是的,200多条人命的价值,在这种计算里完全等于零。 整个宇宙中只有一小撮人,听到麦哲伦舰队的一艘船完成环球航行平安回到祖国的消息时,吓得瞠目结舌。他们是逃上“圣安东尼奥号”,于一年前在塞维利亚登陆的叛变的船长和他们的一名舵手。令人兴奋的消息在他们听来犹如丧钟。他们早就用危险的证人和指控人永远不会重返西班牙这一点来安慰自己,因而在调查纪录中毫不犹豫地给这些勇敢的海上冒险家们开了死亡证明(根据他们的看法和判断,前面提到的麦哲伦是不会回卡斯蒂利亚了)。他们确信几艘船和全体船员已经葬身海底,因而在国王成立的调查委员会面前竟无耻地把自己的叛变行为吹嘘为爱国行动,竭力隐瞒在他们抛弃麦哲伦的紧急时刻,海峡已经发现的真相。他们只是顺便提了一下,船只曾驶进某个“海峡”,并说麦哲伦的探索都是无目的和无益的。他们对缺席的麦哲伦进行了更为严厉的指控,说他为了把舰队出卖给葡萄牙人,而弄死了国王的官员,幸亏他们把麦哲伦秘密带上船的表兄弟麦斯基塔关了起来,才挽救了自己的那条船。 其实,国王的法官们对叛乱者们提供的证词并不深信不疑。他们表现了值得称赞的公正,认为双方的行为都有可疑之处。和忠诚的麦斯基塔一样,几个叛乱的船长也被关进了狱中,麦哲伦的妻子(她还不知道她已成了寡妇)也被禁止出城。国王的法庭决定,应当等待其他几艘船以及海军上将等证人回来。然而,整整一年过去了,第二年也过去了,麦哲伦依然杳无音讯,叛乱者们又打起精神来了。但现在,麦哲伦船队的一艘船回到了祖国,它的大炮声,是对他们良心的凶险谴责。现在他们要完蛋了。麦哲伦完成了自己的伟大事业,他将狠狠地报复那些违背誓言和航海规矩,胆怯地离弃他,并阴险地给他的船长戴上镣铐的人。 可是,当他们听说麦哲伦已经死去的消息时,他们的心情不禁为之一松。主控人再不能说话了,特别得知率领“维多利亚号”回国的竟是德尔·卡诺,他们就更有把握了。要知道,德尔·卡诺一度是他们的同伙。那天深夜在圣胡利安湾,他是和他们一起发动叛乱的。他不可能,也不会指控他们犯了他本人也有牵连的罪行。他非但不会出庭反对他们,而且还会同他们站在一边。这样一来,麦哲伦的死,德尔·卡诺的证词,可真是天赐之福了!他们的算盘打对了。不错,麦斯基塔被放了出来,他蒙受的损失甚至还得到了补偿。但由于德尔·卡诺的协助,他们自己也得以逍遥法外。在一片欢呼声中,他们的叛乱已被置诸脑后,活人同死人打官司,活人总是对的。 这时,德尔·卡诺派遣的使者把“维多利亚号”平安归来的消息送到了瓦利阿多里德城堡,查理皇帝刚从德国回来,他接连经历了世界历史上的两个伟大事件。在沃尔姆斯,他在议会里亲眼看见了路德怎样一举彻底摧毁了教会的精神一致。与此同时,他在这里又获知,另一个人已把关于宇宙的概念颠倒了过来,并以生命为代价证明了,在空间上所有的海洋乃是一个整体。他急于要知道这件光辉业绩的详情(因为他亲自促进了它的实现,这也许是他取得的、将流芳世百的最伟大的胜利),皇帝在9月13日当天便命令德尔·卡诺尽快从自己一行人中挑选两名最久经考验和最理智的人一同进宫,并把有关此次航行的全部资料带给他。 德尔·卡诺带进瓦利阿多里德城堡的两个人——毕加费塔和舵手阿尔瓦罗——在所有人当中,看来也的确是最久经考验的了。至于皇帝提出的第二个愿望——交出与航行有关的全部文件——德尔·卡诺办得并非无可指责。他的做法引起了一些怀疑:因为他交给这位君主的文件中,竟没有麦哲伦亲手写的一行字(麦哲伦写的惟一文件之所以保存了下来,是因为它和“特立尼达号”一起落到了葡萄牙人的手里)。难道能怀疑,像麦哲伦这样仔细认真、热衷职守、充分意识到自己事业重要性的人,会不经常写日记?只有心怀嫉妒的人才会偷偷将它销毁。想必是那些在途中反对自己长官的人,认为皇帝如果得到关于他们不体面行为的公正材料,那就太危险了。这就是为什么在麦哲伦死后,他亲手写的东西,全都神秘地失踪,一行字也没有留下来的原因。毕加费塔那一厚本笔记的消失,也颇为蹊跷。这次觐见时,他亲自把原稿呈交了皇帝。 “连同其他物品,我还把我手写的一本书交给了他。这是一本有关我的旅行中逐日发生的一切情况的记录。”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些真实的记录和我们后来见到的那个旅行记混为一谈,后者无疑只不过是前者简单的摘录。现在,我们遇到了两份不同的著作,这一点已为曼都亚的大使的报告所证实。大使于10月21日报告说,有一份毕加费塔逐日所作的笔记(一本非常好的书,逐日记载了这次旅行以及他们访问过的国家的情况),并将于后星期三提出简短摘要(从印度回来的人所提供的书的扼要介绍或摘录)。这就是现在人人都知道的那份毕加费塔游记,只是补进了几位舵手的短记,以及彼得·安吉耶尔斯基和马克西米利昂·特朗西尔瓦鲁斯的几份报告。我们只能猜测造成毕加费塔亲手写的笔记下落不明的原因:看来,采取倒填日期的做法,尽量不扩散西班牙军官反抗葡萄牙人麦哲伦的真情,被看作为一种美德,并使巴斯克的贵族德尔·卡诺的胜利显得更加光辉灿烂。民族虚荣心在这里压倒了正义感,这种例子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 显然,如此有意识地贬低麦哲伦,使忠心耿耿的毕加费塔十分痛心。他感到,功劳在这里是用虚伪的砝码来衡量的。要知道,世界向来都只奖赏有幸把伟大事业进行到底的人,而把那些用自己的精神和鲜血使这种业绩成为可能和可预料的人忘得干干净净。但这一次的赏赐尤其不公正,尤其令人愤慨。全部光荣、全部荣耀、全部宠爱都归于那个在关键时刻曾企图阻碍麦哲伦去建立业绩,不久前还叛变过麦哲伦的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他以前的罪行(实际上他就是因为犯了罪才决定到麦哲伦的船队来逃生的)——把船出卖给外国人——也被庄严地宣布赦免了,并被授予每年500杜卡特金币的终身退休金。皇帝晋升他为骑士,授予他徽号,象征德尔·卡诺完成了永垂青史的功勋。徽号正中是两枝互相交叉的肉桂,周围是肉豆蔻果和石竹花,上端是一项头盔,头盔上方是地球,上面刻着骄傲的题词:“你第一个围绕我航行了一圈”。尤其不公正的是,连那个在麦哲伦海峡开了小差,并在塞维利亚法庭上作证说找到的不是海峡,而是个开阔港口的艾斯特瓦奥·戈麦斯也得了奖。是的,正是他,这个厚颜无耻地否定麦哲伦的发现的艾斯特瓦奥·戈麦斯也作为发现海峡的长官和主舵手而获得了贵族称号。由于厄运的意志,麦哲伦的全部光荣和全部成绩,统统算到了那些在航行中比谁都更残忍地破坏他的毕生事业的人的头上。 毕加费塔在沉默、在思考。这个原先单纯轻信忠心不二的青年人开始思考自古以来就充斥世界的不公正了。他悄悄地离开了。“我要尽快离去”。让宫廷里那些谄媚者蓄意不提麦哲伦吧,让那些无权出人头地的人,把属于麦哲伦的荣誉据为己有吧——但他知道这项不朽的业绩究竟是谁设想的、是谁创造的、是谁的功劳。在这里,在皇宫里,他只能沉默。但是,为了维护正义,他暗自立下誓言,要在后代人面前颂扬被人遗忘的英雄。他在有关归程的描写里,一次也没有提到德尔·卡诺的名字;“我们航行”,“我们决定”,他处处都这么写,目的是让人知道,德尔·卡诺做的事并不比别人多。让宫廷去宠爱侥幸取得成功的人吧,真正的光荣只属于麦哲伦,而此刻,已无法授予他这一当之无愧的荣誉了。毕加费塔怀着无私的忠诚站在失败者一边,雄辩地捍卫着这个永远沉默的人的权利。他把自己的书献给荣获罗德骑士团勋章的骑士团长,在给他的信中写道:“我希望如此高尚的船长的光荣长留史册!使他增辉的美德中,最为出色的一点,就是他在极其险恶的灾难时刻始终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在饥饿的日子里,他比任何人都更能忍受艰苦,他对地图和航海的知识,超过全世界的人。他完成了在他之前谁都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业,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上面这些话的正确性。” 只有死才能彻底揭示个性的奥秘——历来都是如此。这个命中注定永远肩负重任、从不为完成任务沾沾自喜的孤独人,他的内在悲剧也只有在他的思想得以胜利实现的最后时刻才让人看清楚。命运从数百万人里,选中了这个忧郁、沉默、内向、为着自己的理想随时准备牺牲自己在世界上拥有的一切、甚至自己生命的人,为的是叫他来建树功勋。命运召唤他来从事沉重的工作,而当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又像赶走一名短工那样撵走了他。既没有表示感激,也没有给予奖励。剽窃了他荣誉的,是别人;领到金钱的,也是别人;在盛大的庆功宴上大吃大喝的,还是别人。命运无情,全不管他对人对事怎样,始终对这位严格的军人抱着敌意的态度。命运给予他的,只有穷其毕生精力实现的一件事:发现环绕地球之路。但是,命运没能让他凯旋而归,没能让他享受功勋带给他的幸福和荣誉。他只能看一眼、摸一摸那胜利的桂冠,他刚想把它戴到头上,命运就说:“够了”,迫使他把伸向渴望已久的奖赏的手又放了下来。 命运惟一注定给麦哲伦的,只是功勋本身,而不是它的金色的宝盖——光荣。所以,现在,当麦哲伦毕生的理想业已实现时,没有什么比重读他的遗嘱更令人激动的了。他在启航时所要求的一切,全都被厄运拒绝了。他在声名狼藉的“合同”里为自己和亲人争取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落到他的手中。他在遗嘱里极其谨慎、理智地写下的嘱咐,在英勇牺牲之后,竟没有一项(的确没有一项)能付诸实现。命运对实现他的任何请求——哪怕最无私、最虔诚的请求——都无情地一律加以阻挠。麦哲伦指定把他埋葬在塞维利亚教堂里,而他的尸体却腐烂在异乡的海岸上。在他的棺木旁本应作30次弥撒,但是,围在饱尝耻辱,被打得伤痕累累的躯体旁欢呼的,却是西拉普拉普的一群乌合之众。安葬他的那一天,应将衣服和食物分赠给三个穷人,但没有一个人得到一双鞋子,一件灰色的坎肩和一餐饭食。没有叫一个人,哪怕是最穷的人来“为他的灵魂安息祈祷”。他嘱咐赠给十字军远征的列阿利银币①,给囚徒的施舍、给寺院和医院的捐助,统统都落空了。因为,没有人也没有东西来实现他的遗嘱,伙伴们即便将他的尸体运回祖国,也找不到一文钱来为他购买白布尸衣。 ① 西班牙古代银币。 但是,难道麦哲伦的后代没有成为富翁吗?难道他的继承人不能按照合同分得全部利润的五分之一吗?难道他的遗孀不是塞维利亚最有钱的女人之一吗?而他的儿子、孙儿、曾孙——难道他们不是他发现的岛屿的世袭总督吗?没有,谁也没有继承麦哲伦的财产,因为可以要求继承他遗产的人全已不在人世了。在这三年里,他的妻子俾脱利兹和两个幼儿均相继去世,麦哲伦家族一下断了后。能够继承他族徽的人,无论是兄弟、侄儿,还是同族人,竟一个也没有,一个也没有。这个贵族的一生操劳,这个丈夫和父亲的一片苦心,这个笃信上帝的基督教徒的虔诚愿望——统统归于徒劳。只有他的岳父巴尔波查活得比麦哲伦长,但是,他又该怎样咒骂这个忧郁的客人,这个“漂泊的海员”跨进他家门的那一天呢。他娶了他的女儿,而她又死了,惟一的儿子也被他勾引到海上去了,而他也是一去再也没有回来。这个人被厄运包围住了!一旦有谁成了他的朋友和战友,他就把他们引向命运的黑暗之中。谁信赖他,谁就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他的功勋像吸血鬼一样,吸尽了所有同他站在一起、赞成他主张的人的幸福和生命。他从前的伙伴法利罗一回到葡萄牙就进了监狱。为他扫清道路的阿朗达,由于卷入了可耻的诉讼案而失去了他资助麦哲伦航海事业的全部金钱。他答应要给予自由的恩里克,在他死后,立即就受到了奴隶的待遇。麦哲伦的表兄弟麦斯基塔由于对他忠心不二,曾三次被戴上镣铐,失去自由。巴尔波查和谢兰在麦哲伦死后三天也遭到了同样的厄运;惟有曾经反对过他的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反而能把属于已故忠诚的战友们的全部光荣和全部利润据为己有。 但最悲惨的是,麦哲伦为之牺牲了一切,甚至献出了自己生命所建立的功绩,看来竟完全徒劳无益。麦哲伦一心要为西班牙争得“香料群岛”,并且以生命为代价赢得了这个群岛。然而,以英雄创举为开始的事业,竟以卑贱的商业交易告终——查理皇帝以35万杜卡特金币的价格,重又把马鲁古群岛卖给了葡萄牙。麦哲伦开辟的西路几乎没有被利用。他发现的海峡,既没有带来任何收入,也没有带来任何好处。甚至在麦哲伦死后,不幸仍追随他的那些相信他的人,凡是想重演这位航海家英勇业绩的西班牙船只,无不在麦哲伦海峡覆灭。海员们开始胆怯地绕过它,而西班牙人则宁可拖着自己的货物从巴拿马地峡,在陆上行走,也不愿深入阴郁狭长的巴塔哥尼亚海峡。最后,全世界曾热烈欢呼其发现的这个海峡,由于它潜藏的危险,又落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还在麦哲伦这一代,人们就把它忘记,重又变成了神话。 麦哲伦经过海峡38年之后,有一部叫《阿劳堪①》的著名长诗公开宣称,麦哲伦海峡已不复存在,它再也不能通行:不知是一座高山,还是在它和大洋之间出现了一座什么岛屿,挡住了它的航路(诗略——编者)。 ① 《阿劳堪》是西班牙诗人阿隆索·德·艾尔西莱——苏尼加(1533—1594年)写的长诗,描写西班牙人和智利居民——阿劳堪人的斗争。 因此人们越来越不注意这个海峡,它变成了神奇的地区,有一个名叫法兰西斯·德雷克的剽悍的海盗,50年后竟把它当作了可靠的藏身之地,像鹰一样从那里袭击西海岸安逸的西班牙移民和满载白银的船队。只是过了很久,西班牙人才想起那里有一条麦哲伦海峡,便赶忙在那里筑起了堡垒,以防止其他海盗进入。但是,不幸仍然跟随着走麦哲伦道路的每一个人。由萨尔米恩托率领的皇家船队一进入海峡就立即遭到覆灭,萨尔米恩托建造的堡垒变成了一片瓦砾,而饥饿的港湾——这个名称使人联想到住在港湾里的人被饿死的惨状。只是偶尔有一艘捕鲸船或一艘勇敢的帆船利用这条海峡,而麦哲伦还想使它成为从欧洲通往东方的伟大商路哩。当威尔逊总统于1913年秋的一天在华盛顿按动电钮,打开了巴拿马运河的闸门时,两个大洋——大西洋和太平洋——永远地连接了起来,麦哲伦海峡也就完全变成多余的了。它的命运随之也就不可挽回地决定了,它变成了一个历史和地理的概念。朝思暮想的海峡没有成为万千船只的通道,没有缩短通往印度的道路,它一点也没有变近,他的发现既没有使西班牙富裕,也没有增强欧洲的威力。一直到现在,从巴塔哥尼亚到火地这段美洲海岸,仍然被公认为地球上最荒凉、最贫瘠的地方之一。 但是,历史上一项功绩的精神作用,从来不是由它的实际利益所决定的。只有帮助人类认识自己,并加强其创造意识的人,才是使人类变得丰富起来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麦哲伦建立的功绩超过了他同时代人的一切功绩。我们之所以认为麦哲伦的功绩特别光荣,还因为他不像多数领袖那样,为着自己的思想,牺牲千百人的生命,他只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由于这种英雄主义的自我牺牲精神,五艘陈旧和孤独的小船投身于人类反对神秘莫测事物的神圣战争这一卓绝的行动,更令人起敬。他第一个提出了极其重要的环球航行设想,并由他的船队最后一艘船加以实现了。他的英名将流芳千古。因为人类数千年来一直在探索地球的体积,但都没有成功;而这一回,人类却探明了自己的威力。被征服的广袤无边的空间,第一次帮助人类重新兴奋而勇敢地意识到了自身的伟大。一个人能取得的最高成就在于为后代树立榜样。麦哲伦几乎被人遗忘的事业,比任何东西都更令人信服地证明:思想,一旦得到天才的鼓励,并有热情不断推动它前进,定能大大超过自然界的一切自发力量;而人,在自己短暂的一生里,定能将世世代代看来似乎难以实现的理想变成现实,变成永垂史册的真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附录 麦哲伦年表 约1480年麦哲伦诞生(费尔南·德·麦哲利约什) 1505—1512年在印度服军役 1513年在非洲服军役 1515年晋见国王:被解除葡萄牙职务。离开祖国,前往塞维利亚,改名费尔南·德·麦哲伦奈斯 1518年3月22日同西班牙国王签订合同 1519年8月10日麦哲伦的五艘船从塞维利亚启航,前往圣卢卡尔 1519年9月20日船队从圣卢卡尔·德·巴腊梅达进入大海 1519年9月26日船队抵达特内里费岛 1519年10月3日船队离开特内里费岛 1519年12月13日船队抵达里约热内卢 1519年12月26日船队离开里约热内卢 1520年1月10日船队抵达拉普拉塔河 1520年2月2日船队从拉普拉塔河口启航 1520年3月31日船队在圣胡利安湾停泊过冬 1520年4月2日圣胡利安湾发生叛乱 1520年4月7日审判叛乱者,处决凯塞达 1520年5月29日失去第一艘船——“圣地亚哥号” 1520年8月24日船队从圣胡利安湾启航 1520年10月18日船队驶出圣克鲁斯河口 1520年10月21日船队抵达麦哲伦海峡入口处的圣母角 1520年10月25日船队所有船只进入麦哲伦海峡 1520年11月8日“圣安东尼奥号”临阵脱逃,船队失去第二艘船 1520年11月28日船队从麦哲伦海峡进入太平洋 1521年1月24日船队经过圣帕布洛群岛 1521年2月4日船队经过提布龙群岛 1521年3月6日船队在强盗岛停泊 1521年3月16日船队在萨马岛(菲律宾群岛)停泊 1521年3月28日船队在马萨瓦岛停泊 1521年4月7日船队进入宿务湾 1521年4月27日麦哲伦在马克坦岛死亡 1521年5月1日谢兰和巴尔波查死亡 1521年5月4日第三艘船“康塞普西翁号”烧毁 1521年5月6日临阵逃脱的“圣安东尼奥号”进入塞维利亚 1521年11月8日“维多利亚号”和“特立尼达号”抵达马鲁古群岛(蒂多雷岛) 1521年12月18日第四艘船“特立尼达号”报废 1521年12月21日最后一艘船“维多利亚号”继续环球航行,从蒂多雷岛出发返回祖国 1522年1月25日“维多利亚号”离开翁拜岛 1522年2月13日“维多利亚号”从帝汶岛启航 1522年5月18日“维多利亚号”绕过好望角 1522年7月9日“维多利亚号”抵达佛得角群岛 1522年9月6日“维多利亚号”抵达圣卢卡尔 1522年9月8日“维多利亚号”启程后三年(差12天)重又在塞维利亚停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