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男人女人卷》 男人的进化 鲁迅 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现代思想家、文学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集《野草》等。 说禽兽交合是恋爱未免有点亵渎。但是,禽兽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认的。它们在春情发动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难免“聊聊我我”的来一阵。固然,雌的有时候也会装腔做势,逃几步又回头看,还要叫几声,直到实行“同居之爱”为止。禽兽的种类虽然多,它们的“恋爱”方式虽然复杂,可是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的:就是雄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权。 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有母不知有父”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古代部落之间的战争,结果俘虏会变成奴隶,女俘虏就会被强奸。那时候,大概春情发动期早就“取消”了,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现代强盗恶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 但是,强奸的本领虽然已经是人比禽兽“进化”的一步,究竟还只是半开化。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脚,能有多大兴趣?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男人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自然并非例外。男人化几个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这是禽兽干得来的么?所以是男人进化的颇高的阶段了。 同时,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旧式婚姻,却要比更高明。这制度之下,男人得到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何况恋爱。不管你爱不爱,在周公孔圣人的名义之下,你得从一而终,你得守贞操。男人可以随时使用她,而她却要遵守圣贤的礼教,即使“只在心里动了恶念,也要算犯奸淫”的。如果雄狗对雌狗用起这样巧妙而严厉的手段来,雌的一定要急得“跳墙”。然而人却只会跳井,当节妇,贞女,烈女去。礼教婚姻的进化意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男人会用“最科学的”学说,使得女人虽无礼教,也能心甘情愿地从一而终,而且深信是“兽欲”,不应当作为恋爱的基本条件;因此发明“科学的贞操”,——那当然是文明进化的顶点了。 呜呼,人——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 自注:这篇文章是卫道的文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娜拉走后怎样——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 鲁迅 鲁迅(1881~1936),浙江绍兴人,现代思想家、文学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呐喊》、《彷徨》,散文集《野草》等。 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我今天要讲的是“娜拉走后怎样?” 伊孛生是十九世纪后半的瑙威的一个文人。他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 《娜拉》一名ein puppe 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但puppe不单是牵线的傀儡,孩子抱着玩的人形也是;引申开去,别人怎么指挥,他便怎么做的人也是。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这想来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了。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伊孛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 frauvom meer,《海的女人》,中国有人译作《海上夫人》的。这女人是已经结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样?伊孛生并无解答;而且他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负解答的责任。因为伊孛生是在做诗,不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就如黄莺一样,因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给人们听得有趣,有益。伊孛生是很不通世故的,相传在许多妇女们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来致谢他作了《傀儡家庭》,将女性的自觉,解放这些事,给人心以新的启示的时候,他却答道,“我写那篇却并不是这意思,我不过是做诗。” 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伊孛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或,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 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人,大小实在相去太远了,然而倘叫我挑选,我就立刻到菩提树下去坐着,因为免得脱下惟一的棉袄来冻杀自己。所以在家里说要参政权,是不至于大遭反对的,一说到经济的平匀分配,或不免面前就遇见敌人,这就当然要有剧烈的战斗。 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国的亲权是无上的,那时候,就可以将财产平匀地分配子女们,使他们平和而没有冲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经济权,此后或者去读书,或者去生发,或者为自己去享用,或者为社会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请便,自己负责任。这虽然也是颇远的梦,可是比黄金世界的梦近得不少了。但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这也许与年龄和地位都有关系罢,但记性不佳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救济法就是各人去买一本note-book来,将自己现在的思想举动都记上,作为将来年龄和地位都改变了之后的参考。假如憎恶孩子要到公园去的时候,取来一翻,看见上面有一条道,“我想到中央公园去”,那就即刻心平气和了。别的事也一样。 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那要义就是韧性。听说拳匪乱后,天津的青皮,就是所谓无赖者很跋扈,譬如给人搬一件行李,他就要两元,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说要两元,对他说道路近,他说要两元,对他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元。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要求经济权也一样,有人说这事情太陈腐了,就答道要经济权;说是太卑鄙了,就答道要经济权;说是经济制度就要改变了,用不着再操心,也仍然答道要经济权。 其实,在现在,一个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许不至于感到困难的,因为这人物很特别,举动也新鲜,能得到若干人们的同情,帮助着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一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断不如自己握着经济权之为可靠。 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 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 然而上文,是又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假使她很特别,自己情愿闯出去做牺牲,那就又另是一回事。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欧洲有一个传说,耶稣去钉十字架时,休息在ahasvar的檐下,ahasvar不准他,于是被了咒诅,使他永世不得休息,直到末日裁判的时候。ahasvar从此就歇不下,只是走,现在还在走。走是苦的,安息是乐的,他何以不安息呢?虽说背着咒诅,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 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 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那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 我这讲演也就此完结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初恋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伊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起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棹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夫妇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东西,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恋爱解 周作人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苦茶随笔》等。 中国现今通用的许多名词,本来是新名词,是中国向来旧话里所没有的,所以按下去意义多是模糊不明,虽然在人们的口头笔下已经很是熟悉了。举一个普通的例,有如恋爱。民间也单用爱字,或说爱慕恩爱,文雅一点则云相思,(但相思病已是极通俗的一句话了。)恋爱二字连用的新名词乃是从东洋来,翻译西洋的意思用的。中国以至东洋的所谓爱,说的是简单的男女相悦,西洋却加进些宗教哲学似的分子,很有点儿神秘了,这恋爱一语在中国通行已久,可是实在意义还很朦胧,可以说是同床异梦,有如文字言语中常见接吻一语,而英美人总说是东方人不懂得接吻,也正是同一的缘由。这个理由,可以简括的说一是宗教的,二是社会的。西洋中古崇拜圣母,复活了古代的女神礼拜,文人骑士对于半抽象的女性备致敬礼,虽然实际的妇女地位并无进步,这一种思想在中国是不曾有的。其次是中产阶级革命之后,个人觉醒了,自由竞争之风大盛,个人几乎各个孤立了,——野蛮民族是很幸福的,他遇见别部落的人的时候觉悟这都是敌人,要准备个你死我活,或者是你活我死,若是在本族里那是同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只觉得温暖,不要怕什么危险的。现代文明社会的人看去都是绅士,相见时彬彬有礼,可是口蜜腹剑,心里不知怎么的在打主意,彼此都非随时警戒提防不可,这实在是够疲劳够寂寞的。绅士们对于这种生活难免也感觉不满足,梦想平安幸福的理想境界,向过去去找,只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全世界上最可靠的人,不但用不着防备,而且还肯牺牲了自己来保护他,可惜那早已过去了,她老人家也已不在了。绅士们同时也有性的要求,迟早非迎娶一位夫人不可,他于是发了如意算盘的心愿,希望这女子因了性的关系而结合,却又是同他的母亲一样的无条件的爱他,他也可以至少对于她个人不必警戒提防,同在母亲旁边似的可以安心休息,恢复他在社会对于人人或攻或守的作战的疲劳。这个要求是在民主的个人主义时代所特有的,他的名称是恋爱,于是男女相悦的恩爱之上加上了些装饰,即是绅士们的愿望,我们与西洋绅士状况不同的人,对于这恋爱不能十分了解大约可以说是当然的了。这一种说法是英国一个人类学兼心理学分析家所说的,我觉得颇有意思,所以引用在这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对了米莱的《晚钟》 夏丐尊 夏丐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现代作家。著有《平屋随笔》、《人间爱晚晴》等。 米莱的《晚钟》在西洋名画中是我所最爱好的一幅,十余年来常把它悬在座右,独坐时偶一举目,辄为神往,虽然所悬的只是复制的印刷品。 苍茫暮色中,田野尽处隐隐地耸着教会的钟楼,男女二人拱手俯首作祈祷状,面前摆着盛了薯的篮笼、锄铲及载着谷物袋的羊角车。令人想像到农家夫妇田作已完,随着教会的钟声正在晚祷了预备回去的光景。 我对于米莱的艰苦卓绝的人格与高妙的技巧,不消说原是崇拜的;他的作品多农民题材,画面成戏剧的表现,尤其使我佩服。同是他的名作如《拾落穗》,如《第一步》,如《种葡萄者》等等,我虽也觉得好,不知什么缘故总不及《晚钟》能吸引我,使我神往。 我常自己剖析我所以酷爱这画,这画所以能吸引我的理由,至最近才得了一个解释。 画的鉴赏法原有种种阶段,高明的看布局调子笔法等等,俗人却往往执着于题材。譬如在中国画里,俗人所要的是题着“华封三祝”的竹子,或是题着“富贵图”的牡丹,而竹子与牡丹的画得好与不好是不管的。内行人却就画论画,不计其内容是什么,竹子也好,芦苇也好,牡丹也好,秋海棠也好,只从笔法神韵等去讲究,去鉴赏。米莱的《晚钟》在笔法上当然是无可批评了的。例如画地是一件至难的事,这作品中的地的平远,是近代画中的典型,凡是能看画的都知道的。这作品的技巧可从各方面说,如布局色彩等等,但我之所以酷爱这作品却不仅在技巧上,倒还是在其题材上。用题材来观画虽是俗人之事,我在这里却愿作俗人而不辞。 米莱把这画名曰《晚钟》,那么题材不消说是有关于信仰了,所画的是耕作的男女,就暗示着劳动;又,这一对男女一望而知为协同的夫妇,故并暗示着恋爱。信仰,劳动,恋爱,米莱把这人间生活的三要素在这作品中用了演剧的舞台面式展示着。我以为,我敢自承,我所以酷爱这画的理由在此。这三种要素的调和融合,是人生的理想。我的每次对了这画神往者,并非在憧憬于画,只是在憧憬于这理想。不是这画在吸引我,是这理想在吸引我。 信仰,劳动,恋爱,这三者融和一致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理想生活。信仰的对象是宗教。关于宗教原也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宗教现在正在倒霉的当儿,有的主张以美学取而代之,有的主张直截了当地打倒。为避免麻烦计,姑且不去讲他,单就劳动与恋爱来谈谈吧。 劳动与恋爱的一致,是一切男女的理想,是两性间一切问题的归趋。特别地在现在的女性,是解除一切纠纷的锁钥。 “不劳动者不得食”确是人间生活无可逃免的铁一般的准则,无论男女。女性地位的下降实由于生活不能独立,普通的结婚生活,在女性都含有屈辱性与依赖性。在现今,这屈辱与依赖与阶级的高下成为反比例。因为,下层阶级的妇女不像太太地可以安居坐食,结果除了做机器以外,虽然并不情愿,还须帮同丈夫操作,所以在家庭里的地位较上流或中流的妇女为高。我们到乡野去,随处都可见到合力操作的夫妇,而在都会街上除了在黎明和黄昏见到上工厂去的女工外,日中却触目但见着旗袍穿高跟皮鞋的太太们姨太太们或候补太太们与候补姨太太们! 不消说,下层妇女的结婚在现今也和上流中流阶级的妇女一样,大概不由于恋爱,是由于强迫或买卖的。不,下层妇女的结婚其为强迫的或买卖的,比之上流中流社会更来得露骨。她们虽帮同丈夫在田野或家庭操作,未必就成米莱的画材。但我相信,如果她们一旦在恋爱上觉醒了,她们的营恋爱生活,要比上流中流的妇女容易得多,基础牢固得多,不管上流中流的女性识得字,能读恋爱论,能谈恋爱,能讲社交。 但看娜拉吧,娜拉是近代妇女觉醒第一声的刺激,凡是新女子差不多都以娜拉自命。但我们试看未觉醒以前的娜拉是怎样的?她购买圣诞节的物品超过了预算,丈夫赫尔茂责她: “这样浪费是不行的!” “真真有限哩,不行?你不是立刻就可以有大收入了吗?” “那要新年才开始,现在还未哩!” “不要紧,到要时不是再可以借的吗?” “你真太不留意!如果今日借了一千法郎在圣诞节这几日中用尽了,到新年的第一日,屋顶跌下一块瓦来,落在我头上把我磕死了……” “不要说这吓死人的不祥语。” “喏,万一真有了这样的事,那时怎样?” 赫尔茂这样诘问下去,娜拉也终于弄到悄然无言了。赫尔茂倒不忍起来,重新取出钱来讨她的好,于是娜拉也就在“我的小鸟”咧,“小栗鼠”咧的玩弄的爱呼声中,继续那平凡而安乐的家庭生活。这就是觉醒前的娜拉的正体。及觉醒了,离家出走了,剧也就此终结。娜拉出家以后的情形是值得我们思索的。于是,“娜拉仍回来吗?”终于成了有趣味的一个问题。鲁迅先生曾有过一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文字。 觉醒后的娜拉,我们不知道其生活怎样,至于觉醒以前的娜拉,我们在上流中流的家庭中,在都会的街路上都可见到的。现在的上流中流阶级本是消费的阶级,而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更是消费阶级中的消费者。她们喜虚荣,思享乐。她们未觉醒的,不消说正在做“小鸟”做“栗鼠”,觉醒的呢,也和觉醒后的娜拉一样,向哪里走还成为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费人猜度的谜。 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物质的地位无论怎样优越,其人格的地位实远逊于下层阶级的女性,而其生活也实在惨淡。她们常被文学家摄入作品里作为文学的悲惨题材。《娜拉》不必说了,此外如莫泊桑的《一生》,如佛罗倍尔的《彼华荔夫人》,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等都是。莫泊桑在《一生》所描写的是一个因了愚蠢兽欲的丈夫虚度了一生的女性,佛罗倍尔的《彼华荔夫人》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那》,其女主人公都是因追逐不义的享乐的恋爱而陷入自杀的末路的。她们的自杀不是壮烈的为情而死的自杀,只是一种惭愧的忏悔的做不来人了的自杀。前者固不能恋爱,后二者的恋爱也不是有底力的光明可贵的恋爱,只是一种以官能的享乐为目的的奸通而已。而她们都是安居于生活无忧的境遇里的女性。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对我所佩服的恋爱男女,就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我不佩服他们别的,佩服他们的能以贵族出身而开酒店,男的着犊鼻裙,女的当垆(虽然有人解释,他们的行为是想骗女家的钱)。我相信,男女要有这样刻苦的决心,然后可谈恋爱,特别地在女性。女性要在恋爱上有自由,有保障,非用劳动去换不可。未入恋爱未结婚的女性,因了有劳动能力,才可以排除种种生活上的荆棘,踏入恋爱的途程。已有了恋爱对手的女性,也因有了劳动的能力作现在或将来的保证。有了劳动自活的能力,然后对己可有真正恋爱不是卖淫的自信。 我所谓劳动者,并非定要像《晚钟》中的耕作或文君的垆,凡是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不论是劳心的劳力的都可以。家政育儿当然也在其内。在这里所当连带考察的就是妇女职业问题了。 妇女的职业,其成为问题在机械工业勃兴家庭工业破坏以后。工业革命以来,下层阶级的农家妇女或可仍有工作,至于中流以上的妇女,除了从来的家庭杂务以外已无可做的工作。家庭杂务原是少不来的工作,尤其是育儿,在女性应该自诩的神圣的工作。可是家庭琐务是不生产的,因此在经济上,女性在两性间的正当的分业不被男性所承认,女性仅被认作男性的附赘物,女性亦不得不以附赘物自居,积久遂在精神上养成了依赖的习性,在境遇上落到屈辱的地位。 要想从这种屈辱解放,近代思想家曾指出绝端相反的两条路:一是教女性直接去从事家事育儿以外的劳动,与男性作经济的对抗;一是教女性自信家事育儿的神圣,高唱母性,使男性及社会在经济以外承认女性的价值。主张前者的是纪尔曼夫人,主张后者的是托尔斯泰与爱伦凯。 这两条绝端相反的道路,教女性走哪一条呢?真理往往在两极端之中,能调和两者而不使冲突,不消说是理想的了。近代职业有着破坏家庭的性质,无可讳言,但因了职业的种类与制度的改善,也未始不可补救于万一。妇女职业的范围应该从种种方向扩大,而关于妇女职业的制度,无须大大地改善。职业的妨害母性,其故实由于职业不适于女性,并非女性不适于职业。现代的职业制度实在太坏,男性尚有许多地方不能忍受,何况女性呢?现今文明各国已有分娩前后若干周的休工的法令和日间幼儿依托所等的设施了,甚望能以此为起点,逐渐改善。 在都市中,每遇清晨及黄昏见到成群提了食筐上工场去的职业妇女,我不禁要为之一蹙额,记起托尔斯泰的叹息过的话来。但见到那正午才梳洗下午出外叉麻雀的太太或姨太太们,见到那向恋人请求补助学费的女学生们,或是见到那被丈夫遗弃了就走投无路的妇人们,更觉得愤慨,转而暗暗地替职业妇女叫胜利,替职业妇女祝福了。 体力劳动也好,心力劳动也好,家事劳动也好,在与母性无冲突的家外劳动也好,“不劳动者不得食”,原是男女应该共守的原则。我对于女性,敢再妄补一句:“不劳动者不得爱!” 美国女作家阿利符修拉伊娜在其所著的书里有这样的一章: 我曾见到一个睡着的女性,人生到了她的枕旁,两手各执着赠物。一手所执的是“爱”,一手所执的是“自由”,叫女性自择一种。她想了许多时候,选了“自由”。于是人生说:“很好,你选了‘自由’了。如果你说要取‘爱’,那我就把‘爱’给了你,立刻走开永久不来了。可是,你却选了‘自由’,所以我还要重来。到重来的时候,要把两种赠物一齐带给你哩!”我听见她在睡中笑。 要爱,须先获得自由。女性在奴隶的境遇之中决无真爱可言。这原则原可从种种方面考察,不但物质的生活如此。女性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脱去奴隶的境遇,获得自由,劳动实是唯一的手段。 爱与劳动的一致融合,真是希望的。男女都应以此为理想,这里只侧重于女性罢了。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女性能物质地不作男性的奴隶,在两性的爱上,铲尽那寄食的不良分子,实现出男女协同的生产与文化。 对了《晚钟》忽然联想到这种种。《晚钟》作于一八五九年,去今已快七十年了。近代劳动情形大异从前,米莱又是一个农民画家,编写当时乡村生活的,要叫现今男女都作《晚钟》的画中人,原是不能够的事。但当作爱与劳动融合一致的象征,是可以千古不朽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娜拉”的答案 郭沫若 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作家、学者、翻译家。著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译作《浮士德》(歌德),学术论著《甲骨文研究》等。 易卜生的名剧,处理妇女问题的《娜拉》,一名《玩偶家庭》,描写一位觉悟了的女性娜拉,离开了伪善的丈夫,抛别了她所不能负责的儿女,由玩偶的家庭里逃出来了。便是由被人所玩弄的木偶,解放为独立自主的人。 《娜拉》一剧是仅在娜拉离开了家庭而落幕的,因此便剩下了一个问题:娜拉究竟往那里去?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易卜生并没有写出什么,但我们的秋瑾先烈是用生命来替他写出了。 秋先烈在廿五岁前也曾经过一段玩偶家庭的生活。她家世仕宦,曾适湘乡王氏,并曾生子女各一人,但她在庚子那一年,似乎就和她的丈夫宣告脱离了。 她的女友徐自华为她所做的《墓表》上说: 自以与时多忤,居常辄逃于酒。然沉酣以往,不觉悲歌击节,拔剑起舞,气复壮甚。所天故纨绔子,至是竟不相能。值庚子变乱,时事益亟,君居京师见之,独慨然太息曰:人生处世,当匡济艰危,以吐抱负,宁能米盐琐屑终其身乎? 这正是四十三年前不折不扣的中国的娜拉,她不愿以“米盐琐屑终其身”,其实也正是不愿和“不相能的纨绔子”永远过着虚伪的生活。她有《述怀》诗一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作的,但从那内容看来,似乎所“述”的就是这时会的“怀”。 又是三千里外程,故乡回首倍关情。 高堂有母发垂白,同调无人眼不青。 懊恼襟怀偏泥酒,支离心绪怕闻莺。 疏枝和月都消瘦,一枕凄凉梦未成。 这诗,在她好些悲歌慷慨的遗著中,我觉得,是最值得击节的一首。她的丈夫王廷钧是以捐纳出身,在北京做小京官,当然不是“同调”。她的“懊恼襟怀”,她的“支离心绪”,在毫无情爱的夫妇生活里面,正可以得到充分的说明。而且一方面目击着破碎的河山,一方面又有难于割舍的儿女,对于一位敏感而热情的女诗人,在她未能得到彻底解决之前,暂时只能借酒来作为逃避,这也是可以使我们谅解的。旧式的中国的才女处到这样的人生悲剧,为伦常观念所约束,便每每自暴自弃,以郁郁终老。秋先烈的初年很显明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位牺牲者。但她终于以先觉者的姿态,大彻大悟的突破了不合理的藩蓠,而为中国的新女性,为中国的新性道德,创立了一个新纪元。她终于抛别了那种不合理的家庭,而清算了自己的“懊恼襟怀”和“支离心绪”。在四五十年前,中国已产生了这样一位勇敢的女性,单只这一着已经就足以使我们赞美,而毫不夸大的可以称之为革命家的。 但秋先烈的革命性并未止于此,她这位逃出了厨房的娜拉,并没有中途屈服,又逃回到厨房去。 至甲辰夏,遽脱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属,悉赠诸芝瑛,向东赴日本留学焉。会中山先生方创同盟会于江户,以君抱负宏远,首邀之入会。……日以物色人材为职志。江浙志士与君相识者,咸由君介绍入同盟会,而同盟会乃大张。间又与诸女士重兴共爱会,而己为之长。 这是陈去病所做的《秋瑾女侠传略》里面所叙述的秋先烈离开了家庭以后的初期的情形。 我们单看她“脱所御章服及裳佩之属”,通同赠给她的女朋友吴芝瑛,也就活鲜鲜地表现着一个女性解放者的面目了。秋先烈有《敬告姊妹们》一书,里面有这样一段相当巧妙的文字: 唉!我的二万万女同胞,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一层也不想爬起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镀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擦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虐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儿是常常的滴着,生活儿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枷;那些绸儿缎儿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缚得紧紧的。那些奴仆,直是牢头禁子,看守着;那丈夫,不必说就是问官狱吏了;凡百命令,皆要听他一人喜怒了。 这在三四十年前不用说是很新鲜的文章,然而就在目前似乎也还是没有失掉它的新鲜味。目前有好些新女性,足儿是不小了,然而跟儿却是高了;头儿是不光了,然而发儿却是烫了,一切“玉的锁,金的枷”,一切“锦的绳,绣的带”,似乎仅仅改变了些形式和花样,只是“束缚”得更加摩登了。我们现在读到四十年前的先觉者的话,似乎也可以更发出一番深省吧? 大凡一个先觉者,在要打开一代的风气的时候,由于蓄意反抗,每每要表示得矫枉过正。秋先烈的爱着男装,爱骑马,爱带短剑,爱做慷慨激昂的诗,甚至连字改竞雄,都要充分的表示其男性,便是很明显的事例。不过她也并不是纯趋于感情的反抗,而故意的“裂冠毁裳”,她的革命行动却有沉深的理性以为领导。她知道女子无学识技能,总不能获得生活的独立,所以她便决心跑到海外去读书。她也知道妇女解放只是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中的一个局部问题,要有民族的整个解放、社会的整个解放,也才能够得到妇女的解放,故尔她参加了同盟会的组织。这些可以说都正是秋先烈的更有光辉的一面。她并不是感情的俘虏,而是感情的主人。她的热烈而绚烂的感情生活的表现,是有着理智的背光。唯其这样,所以她终能够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把自己的生命殉了自己的主张了。关于这一点,她的最亲密的女友如徐自华吴芝瑛辈,虽然十分同情她,为她尽了表彰的能事,但却并未能了解她。她们所做的《墓表》一面在替她叫屈:“哀其狱之冤,痛其遇之酷”,一面又在微微责备她不能明哲保身,“徒以锋棱未敛,畏忌者半,呜乎,此君之所以死欤?”似乎也就是所谓燕雀与鸿鹄之别了。最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的《秋瑾集》序对于秋先烈也有“微言”,责备她“言语无简择”,“卒以漏言自陨”,而真以剑仙相期许,虽是出于“惜”,恐亦未必是出于真知吧? 秋先烈和徐先烈锡麟通谋是事实,在当时曾经有组织地联络各地旧有的秘密结社,并编制光复军也是事实,因经验不足,致事机不密,此乃初期革命者之常情;然在革命初期总须得有一二壮烈的牺牲以振聋发聩,秋徐二先烈在这一点上正充分完成了他们作为前驱者的任务。为革命而死乃是求仁得仁,何“冤”之有,亦何“惜”之有? 组织共爱会一事又表现着秋先烈的理智活动的另一面。这也表示着她并不是专以粗暴为豪的革命家,而是在革命事业当中,没有忘记女性所适宜于担负的任务的。我们请看她所翻译的《看护学教程》的序吧。 慈善者,吾人对于社会义务之一端也。吾国群理不明,对于社会之义务缺陷良多,独慈善事业尚稍稍发达。曩岁在东,与同志数人创立共爱会。后闻沪上女界亦有对俄同志会之设。会虽皆未有所成,要之吾国女界团体之慈善事业则不能不以此为确矢。它日者,东大陆有事,扶创恤伤,吾知我一般姊妹不能辞其责矣。兹编之译,即本斯旨。 观此可知共爱会的宗旨实和奈丁格尔的红十字会相同。为准备“东大陆有事,扶创恤伤”而组织共爱会,而翻译《看护学教程》,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东大陆有事,有何事耶?最主要的不外是将来的革命之事。在从事革命之先,早有救死扶伤之念,而“责”诸“一般之姊妹”。秋先烈用心之缜密周到,实在是不能不令人感佩。 脱离了玩偶家庭的娜拉,究竟该往何处去?求得应分的学识与技能以谋生活的独立,在社会的总解放中争取妇女自身的解放;在社会的总解放中担负妇女应负的任务;为完成这些任务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牺牲——这些便是正确的答案。 这答案,易卜生自己并不曾写出的,但我们的秋瑾先烈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替他写出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美的牢狱 许地山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集《缀网劳蛛》、学术论著《中国道教史》等。 求正在镜台边理她的晨妆,见她的丈夫从远地回来,就把头拢住,问道:“我所需要的你都给带回来了没有?” “对不起!你虽是一个建筑师,或泥水匠,能为你自己建筑一座‘美的牢狱’:我却不是一个转运者,不能为你搬运等等材料。” “你念书不是念得越糊涂,便是越高深了!怎么你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丈夫含笑说:“不懂么?我知道你开口爱美,闭口爱美,多方地要求我给你带等等装饰回来;我想那些东西都围绕在你的体外,合起来,岂不是成为一座监禁你的牢狱吗?” 她静默了许久,也不做声。她的丈夫往下说:“妻呀,我想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所有美丽的东西,只能让他们散布在各处,我们只能在他们的出处爱它们;若是把他们聚拢起来,搁在一处,或在身上,那就不美了。……” 她睁着那双柔媚的眼,摇着头说:“你说得不对。你说得不对。若不剖蚌,怎能得着珠玑呢?若不开山,怎能得着金刚、玉石、玛瑙等等宝物呢?而且那些东西,本来不美,必得人把他们琢磨出来,加以装饰,才能显得美丽咧。若说我要装饰,就是建筑一所美的牢狱,且把自己监在里头,且问谁不被监在这种牢狱里头呢?如果世间真有美的牢狱,像你所说,那么,我们不过是造成那牢狱的一沙一石罢了。” “我的意思就是听其自然,连这一沙一石也毋须留存。孔雀何为自己修饰羽毛呢?芰荷何尝把他的花染红了呢?” “所以说他们没有美感!我告诉你,你自己也早已把你的牢狱建筑好了。” “胡说!我何曾?” “你心中不是有许多好的想像;不是要照你的好理想去行事么?你所有的,是不是从古人曾经建筑过的牢狱里检出其中的残片?或是在自己的世界取出来的材料呢?自然要加上一点人为才能有意思。若是我的形状和荒古时候的人一样,你还爱我吗?我准敢说,你若不好好地住在你的牢狱里头,且不时时把牢狱的墙垣垒得高高的,我也不能爱你。” 刚愎的男子,你何尝佩服女子的话?你不过会说:“就是你会说话!等我思想一会儿,再与你决战。”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你为什么不来 许地山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集《缀网劳蛛》、学术论著《中国道教史》等。 在夭桃开透、浓阴欲成的时候,谁不想伴着他心爱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飞,急雨如注的时候,谁不愿在深闺中等她心爱的人前来细谈呢? 她闷坐在一张睡椅上,紊乱的心思像窗外的雨点——东抛,西织,来回无定。在有意无意之间,又顺手拿起一把九连环慵懒懒地解着。 丫头进来说:“小姐,茶点都预备好了。” 她手里还是慵懒懒地解着,口里却发出似答非答的声:“……他为什么还不来?” 除窗外的雨声,和她手中轻微的银环声以外,屋里可算静极了!在这幽静的屋里,忽然从窗外伴着雨声送来几句优美的歌曲: 你放声哭, 因为我把林中善鸣的鸟笼住么? 你飞不动, 因为我把空中的雁射杀么? 你不敢进我的门, 因为我家养狗提防客人么? 因为我家养猫捕鼠, 你就不来么? 因为我的灯火没有笼罩, 烧死许多美丽的昆虫 你就不来么? 你不肯来, 因为我有……? “有什么呢?”她听到末了这句,那紊乱的心就发出这样的问。她心中接着想:因为我约你,所以你不肯来;还是因为大雨,使你不能来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荼蘼 许地山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集《缀网劳蛛》、学术论著《中国道教史》等。 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的东西,总没有当他们做宝贝看。我的朋友师松却不如此,因为她从不曾受过男子的赠与。 自鸣钟敲过四下以后,山上礼拜寺的聚会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争要下到山坡觅食一般。那边有一个男学生跟着我们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着一枝荼蘼,且行且嗅。荼蘼本不是香花,他嗅着,不过是一种无聊举动便了。 “松姑娘,这枝荼蘼送给你。”他在我们后面嚷着。松姑娘回头看见他满脸堆着笑容递着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着说:“很多谢,很多谢。”宗之只笑着点点头,随即从西边的山径转回家去。 “他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这样回答她。走不多远,我们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蘼。那花像有极大的魔力,不让她撒手一样。她要放下时,每觉得花儿对她说:“为什么离夺我?我不是从宗之手里递给你,交你照管的吗?” 呀,宗之的眼、鼻、口、齿、手、足、动作,没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跃着,没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显现出来!她心里说:“你这美男子,为甚缘故送给我这花儿?”她又想起那天经坛上的讲章,就自己回答说:“因为他顾念他使女的卑微,从今而后,万代要称我为有福。” 这是她爱荼蘼花,还是宗之爱她呢?我也说不清,只记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树根谈话的时候,他家的人跑来对他说:“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说是你给她的,现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问话咧。” 他吓了一跳,也摸不着头脑,只说:“我哪时节给她东西吃?这真是……” 我说:“你细想一想。”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才提醒他说:“你前个月在斜道上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吗?” “对呀,可不是给了她一朵荼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为什么你单给她,不给别人?”我这样问他。 他很直截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随手摘下,随手送给别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许多东西给人,也没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蘼就可使她着了魔?” 他还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说:“你还能在这里坐着么?不管她是误会,你是有意,你既然给了她,现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说:“你且去看看罢。蚌蛤何尝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过是外间的沙粒偶然渗入他的壳里,他就不得不用尽工夫分泌些粘液把那小沙裹起来罢了。你虽无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爱起你来吗?你敢保她不把那花当做你所赐给爱的标识,就纳入她的怀中,用心里无限的情思把他围绕得非常严密吗?也许她本无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无意中掉在她爱的贝壳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踌躇了,且去看看罢。” 宗之这才站起来,皱一皱他那副冷静的脸庞,跟着来人从林菁的深处走出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宗教的妇女观——以佛教的态度为主 许地山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集《缀网劳蛛》、学术论著《中国道教史》等。 这个题目是这个讲演会选给兄弟说的。自然,宗教是社会的产物。它里面所有的理论和见解都离不了社会一般的见解。常常有人说,“男子建立了宗教而女子去迷信它”的话,从这个态度看来,宗教的立场显然有男子与女子的两样。这也可以说男女的地位在社会上不同,在宗教上他们也就不能相同。并且宗教制造了许多规律来限制男女的行为。它对于男女态度既有不同的地方,对于男女的观见因而不同,所立的规律也就不同。所以我们讲宗教对于女子的哲学应该注意之点。 第一点是男子的态度,尤其是对于这种问题,男女二种性情不同的现状,是应该注意的。第二点是男女的职业不同。第三点是男女的体格不同。我们可以说第一点是心理上的不同,第二点是经济上的不同,第三点是生理上的不同。所以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多半是由于这三点不同而生的许多花样。这些,在以前几个演讲里已经有经济学家给我们说得很详细,现在不必细说。 从宗教方面说起来,由这些不同的现象所产生的有三种对于女子的态度。第一是婚姻态度,第二是女子解放问题,第三是女子的职业问题。宗教就是要帮助社会和政府试行解决这些问题的一种理论和机关。但这三种问题在宗教上的解决法和理论不是我现在所要讨论的,也不是今天所要说的问题。我只要把宗教对于女子的态度,宗教的妇女观,略为说明一下。不过在说明的历程上,我们应当把以上之点记住就是了。 我们中国所谓“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阳货》),是孔夫子所说的。这话自然不是宗教的话,也不是后来曲解他这话的意思。孔夫子的话不能当做纯粹的宗教教训看。所以这话不能说是中国宗教对于女子的态度是这样。实际上说,除非在哲学上儒家有一种不同的见解,在地位上男女是平等的。“男正位乎内,女正位乎外”,“夫扶,妻齐”,“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种种说法,都可以看出中国的男女观是对等的,不是差等的。不过这也不是我要讨论的问题,现时暂且不去详究它。 我们现在且看看佛教对于女子的意见。在巴利典小品(cullavagga)可以看出它对于女人的性格持着怎样的态度。大概宗教对于女人的态度离不了这三样:一样是从女人的性情讲,一样是从女子对于宗教生活的影响讲,一样是从女人的本分讲。我们要明白宗教对于女人的观念,先要记住宗教是男子建立却叫女子去崇拜的一种礼制,所以宗教的立场并不是从女子方面来看女子,是从男子方面说女子应当怎样怎样。 在小品里对于女子的性情说,“女人的本性像鱼在水里头所走的道路一样不可测度,她们是取巧多智的贼,和她们同在一块儿真理就很难找得着。”它的态度是很明白的,跟女人在一块儿,就没有方法可以得着真理。我们再看《智度论》(十四)“风可捉,蛇可触,女心难得实”这句的意思。它说风你可以捉住它,蛇你可以触着它,但是女人的性情你就不能够摸得着的。所以宗教对于女人的性情有一种神秘的见解。实际地说起来这就是没有能透澈了解女人的性情的男子,所以觉得女子的性情很难捉摸。我们中国的俗语也说女人的心像黄蜂尾后的针刺一样阴毒。在《毗奈耶杂事》(七)里头说女人有五过像大黑蛇一样。五样过失便是:瞋,恨,作恶,无恩,和刻毒。《增一阿含》(二七)也说女人的本性含有五想欲,就是:不净行,瞋恚,妄语,嫉妒,和心不正。《正法念经》(二五)也说女人有三种放逸就是:自恃身色,自恃丈夫,和骄慢。《增一阿含》(一二)说佛出世为的是救度女人和救度男女脱离女人的羁绊。女人应被救度,因为她有五难,所谓秽恶,两舌,嫉妒,瞋恚,和无返复(见《增一阿含》二七)。所以说“佛不出世时,女人入地狱如春雨雹,著贪欲,睡眠,调戏故。女人朝嫉妒,日中眠,暮贪欲。”又男女的分别便在欲多和欲少上头,故《增一阿含》(三四)说:劫初光音天,欲意多者成女人。《智度论》(七五)说女人著欲故,虽行福,不能得男身。这话的意思是女人要变男人必得先把贪欲弃掉,不然虽积福修好也没用处。佛教以为女人要享受来世的福乐必得先变男身才能达到。 从宗教方面讲,因为女子的性情既然那么坏,她对于宗教生活一定发出许多妨碍。宗教家要找出女人所以能够妨碍男子的宗教生活的根源,除了性情以外,还有天赋给她的美色美声,和美的行动。所以在生理方面,宗教家常持着“女人是不干净的”和女人擅于用她的姿色来迷惑人的态度。《佛所行赞》(四)记佛见庵摩罗女来到,恐怕徒弟们坏了戒行,便对他们说:—— “此女极端正,能留行者情。汝等当正念,以慧镇其心。宁在暴虎口,狂夫利剑下,不于女人所,而起爱欲情。女人显姿态,若行,住,坐,卧,乃至画像形,悉表妖冶容,劫夺人善心,如何自不妨?见啼,笑,喜,怒,纵体而垂肩,或散发髻倾,犹尚乱人心。况复饰容仪,以显妙姿颜,庄严隐陋形,诱诳于愚夫。迷乱生恶想,不觉丑秽形,当观无常苦,不净无我所,谛见其真实,灭除贪欲想。” 我们再看《涅经》,也是这种态度。它说女色好像妙花干上有毒蛇缠着它。如果有人贪得这个花就被那蛇咬了。“女色者,如妙华茎,毒蛇缠之。贪五欲华,如受蛇螫,堕三恶道”。(《南涅经》一二) 在《宝积经》里面也是这种意思。它说女色就好像一个被人打怕了的猪,它不怕死,它看见了粪还要吃,人贪女色也是像猪一样。又好像不要戴金花而戴热铁冠,那是一定要把他的头烧坏了。“女色者,如被怖猪,见粪贪复生;加舍金花,戴热铁”。(《宝积经》九七)这个意思是说女子是迷惑男子的人。还有讲得很明白的,是在佛经里,有一部《大爱道经》(下)说女色就好像锦囊盛着臭屎一样,外边看很好看,里面是要不得的。众生沉在女色好像在粪中的虫一样,整天在粪里生活。佛教最注意的《普贤行》愿品也有这样态度说:“众生愚痴迷惑,依女色香醉其心,如粪中虫,乐著粪处。(一七)”所以《智度论》(一四)说:“宁以刀剑杀身,也不贪着女色。”又《增一阿含》(四八)也说:“宁以火烧铁锥烙眼,不以视色与乱想。”这话是说特别不要亲近女色,女子是能够迷惑人的。这是男子的心理作用。 在《瑜伽论》(五七)里面说女子有八种事情她可以把男子绑起来,第一种是跳舞,第二是唱歌,第三是笑,第四是送一个好看的媚眼给人,第五是美颜或好看的样子,第六是妙触就是搽粉把身体弄得很滑教人摸着很细滑,第七是奉承,第八是成礼就是结婚。第八种事情就是女子使男子受捆绑的重要的现象。 在基督教《圣经》里头也有这种意思。头一个死罪的就是夏娃。这样看起来,女人是容易趋于受诱惑或诱惑人的境地。如以在《宝积经》里给女人的定义说女人是众苦之本,是障碍之本,是杀害之本,是系缚之本,是爱恶之本,是怨怼之本,是生育之本。女人为生育的根本,故能使众生受苦,因而造成世界上种种不安的事情。自然,佛教是不赞成生育的,言话以后再替他辩护。如果男子亲近了女人,照《宝积经》(九七)说,就有四种不好处。女子如果被男子所爱,那男子一定是倒霉了,第一因为他很容易亲近恶道,第二就是造成了地狱之本,女人也要入地狱,第三是成就了住恶趣,第四是完满了恶趣的业。 从心理方面看,女人对于宗教生活的妨碍,就是在她的过多,不但她自己难以修行,她并且能够妨害男子。《增一阿含》(二七)说女人有五欲想,所谓生豪贵家,嫁富贵家,使夫从语;多有儿息,和在家独得由己。还有屡见于佛经的,有女人八欲的说法。因为她有八欲,所以不如男子。什么八种呢?她第一有,她喜欢各种的颜色比男子更甚。第二是形貌之欲。第三是威仪之欲。第四是她有姿态之欲,她喜欢装模作样。第五她喜欢说话有言语欲。第六她有音声欲,爱唱歌作乐。第七她有细滑欲爱细滑的东西。第八是人相之欲喜欢强壮和庄严的身相。看来女人对于世界的欲念比男子多而容易。像英国的俗语说,“男子需要的很少,并且不难使他满足,但女人——是可爱的——要她所见一切的东西。(man s hesees。)”这也含有女子比男子多的意思。 上头所讲都是关于女子心理和生理方面在佛教上的见解。别的宗教差不多也有相同的见解,不过没有像佛教说得这样透澈。佛教对于女子多持鄙薄的态度,但是它并非看轻女人。因为女人的生理与心理在宗教看来是与男子不一样的。男子能够守宗教的规律,如果与女人亲近,他就有把一切的戒律都丢掉的危险。总而言之,在修行上,宗教家不得不呵斥女人。但佛教的呵斥是先斥女人,然后约束自己,这和耶稣所说:“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了奸淫了。”(《马太》五:二八)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在经济方面,宗教对于婚姻和妇女解放问题有什么见解和主持什么态度呢?论到这一点我便要看宗教对于女人的本分的态度。也可以说这是宗教对女子经济生活的态度。女子经济独立不过是近世纪的新运动,故并没注意到这一点,以古人的见解为神怪的宗教当然没想到要主张什么,它不过照着流俗所要求的女人本分加入一种神圣的规律而已。现在先拿印度婆罗门教来说说。波罗门教对于个人过结婚的生活男女都是应该的,在《曼奴法典》(印度古来的法典到现在英国还采用这个法典来作根本的法律)里头说丈夫是妻的主人,等于我们中国所说丈夫是妻子的“所天”的态度一样。妻子不能怠慢丈夫,就是丈夫把他的爱移给别人,她也不能够不爱他。在宗教的圣典里,也这样说,丈夫如果死了,妻子也不能再嫁,最好是跟他一块死,如果她再嫁,她就不能够死后同她前丈夫活在同一个天堂里。所以女人再嫁,将来就不能见她以前的丈夫了。女人不能独立。在印度的法律上,女子没有承继权,丈夫死了她就跟她的最大的儿子过活,与中国“夫死从子”的意思一样。但是我们不能怨《曼奴法典》所讲的,因为它里头也有讲敬重女人的事情。它说,“丈夫如果待他的妻子不好,教妻子不高兴,那圣火一定会灭掉。圣火就是供神的火。假如妻子有时候不喜欢家庭,那末所有的东西都灭亡了。”所以丈夫妻子必要相爱才能成就宗教的本性。佛教的成具光明定意经也举出贤女居家二十事所谓:—— (一)持戒不毁; (二)捐妒心; (三)减环钏之好; (四)除脂粉之饰; (五)无姿态; (六)衣服真纯不奢; (七)育养室内以慈; (八)奴婢不加楚痛; (九)摄护孤独,衣食平等; (十)孝事上,仁接下; (十一)下声下意自责; (十二)谦卑知惭愧; (十三)清净香洁施姑父母,供养三尊师友; (十四)亲疏善恶,无差别相; (十五)一人在私室不念欲; (十六)精一心常在法; (十七)所欲报所尊,然后乃行; (十八)无专心诫身会如正法; (十九)不垣窥有邪念; (二十)坐起言语终不调戏常应法律而无轻失。 波斯是这样主张,男女婚姻都是应该的,男女都可以要求父母在成年的时候跟他找一个妻子或是丈夫。在波斯教里头女子嫁了丈夫以后在宗教上所要行的责任是什么呢?她就要像念祈祷文一样每天早晨问她的丈夫九次说,你要我最好干什么事情呢?男子就说总她像让她施舍作好事等等,她就照样去作,所以每天早晨必得向丈夫说这样相同的话说九次。这是表示妻子尊重丈夫的意思。女人应当常时敬重丈夫。后来的《圣颂》(gatha)把女人的地位提得很高,女人甚至于有绝对的自由来选择她们所爱的男子。 我们讲婚姻的态度同对于女子的态度不能不看看回教。回教是被人看为看不起女人的宗教,因为回教是主张多妻主义的。但是这个问题,社会学者还有怀疑,到底它是否有利益,还待研究。在回教里女人没有地位,但是自从摩哈默德以来,把亚拉伯女人的地位已经提高了。因为女子在亚拉伯受许多宗教的束缚,社会的束缚,不能自由。在现在的回教国家,像土耳其,埃及,她们的上等女人大多数都能够受教育。回教社会里女人有绝对的自由可以选择她爱的男子。自然在宗教上承认男子可以同时娶四个妻子,她们不是妾,是四个平等妻,不像中国的多妾制度一样。 基督教对于女人的态度有许多地方好像是带罗马色彩的。罗马的女人观整份地搬到基督教来用。罗马的女人虽说是很自由,但是地位很低。就是现在的欧洲女子,都免不了受罗马法律所影响。她们从一般的眼光看来很高。但实际上她们并不比东方女子的地位高到若干程度。在罗马女人被她的丈夫看待像自己的女儿,由丈夫教训她,管束她。但在基督教以前,罗马人对于婚姻的见解却好多了。当时的结婚的定义说:“结婚是男女的结合,是生活的完全团体,是在神圣和人间的法律里的连合的共享。”(marriage is the un plete com munity of life,joint-partici-pation in divine and humanla),就是行梵行的人。他一生也不犯奸淫。印度人在他的一生必要过四种或三种生活,第一是梵志时期,第二是居士时期,第三是隐士时期,第四是乞士时期。自8岁至到48岁的时候是梵志时代,他要过一种精神的生活,或是宗教的生活,受一个志诚的人来指导他。他在这40年之中不能亲近女色,如果亲近女色就是非梵行,这个若在佛教里就是犯了婆罗夷罪。过了这个时期,他就可以在两种生活中自由地选择一种,或是作居士(grihapati),或是作隐士(vanaprastha),做居士的可以结婚过在家的生活;做隐士就不结婚,独居林中,为灵性上较深的修养。到了老年便可以做乞士(sanyasin)。第一和第四种是强迫的,凡人在少年时代都得去当梵志,到老年时代去当乞士。 行者对于女人为什么要厌弃?不,与其说厌恶,毋宁说是舍弃。在这里,我们应当注意三点。 第一,如果要过纯粹的宗教生活,必定要舍弃,情爱,和一切如名誉,金钱等。行者如不能舍弃这些欲念,他一生就要困在烦恼之中,就不能求上进。一个行者或过纯粹宗教生活的人,最重要的德行便是牺牲,而一切牺牲中,又以色情的牺牲为最难行。自然为利他而牺牲自己的生命,是最大的牺牲,但完成这种功行的时间远不如牺牲色情那么难过和那么多引诱或反悔的机会。所以出家人每说他们割爱出家都为成就众生一切最上的利益的缘故。退一步说,两性生活所给愉快,从肉感上说,是一切的愉快所不能比拟的。能够割爱才能舍弃世间一切物质的受用,如若不能,别的牺牲也不用说了。有爱染,便有一切的顾虑,有顾虑,终归要做色情的奴隶,终不能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 第二,要趋避色情发动的机会,自然要去过出家生活。加以修道的人,行者都是要依赖社会来供养他,如果他带着一家人去过宗教生活,在事实上一定很困难,因为他要注意他家里的事情,和担负家庭经济的责任,分心于谋生的事业,是不能修行的。这是属于经济方面,家庭生活对于行者不利之处。而且男女的性情有许多地方是不同的,在共同生活中,难免惹起许多烦恼。宗教是不要人动性动情的,凡是修道的都应该以身作则,情感发动的机会愈少愈好。在家生活得容易动情感,所以从这个立场上看,宗教是反对一个行者,或是牧师神父等等,去过结婚生活。这是属于性情方面,家庭生活于修行者不利之处。所以不结婚就可以减轻行者经济的负担,也教他爆发情感的机会少。一个人若是要求少,情感的爆发也就少了。 第三,出家可以继绝生育,或减少儿女的担负。在实际方面讲,如果有了妻子就难免会生儿女,有了儿女就要为他们去经营各样活计,因为儿女的缘故必得分心不能安然过他的出世生活。这一点本来也可以当做经济的担负看,但从佛教看来,生育是一种造业,世间既是烦恼和苦痛的巢窟,自己已经受过,为什么还要产生些子女迫他们去受呢?有子女的人自己免不了有相当的痛苦,在子女方面也免不了有相同的感觉。佛教对于这一点,在它的“无生”的教义里头讲得很明白。使女人怀胎已经可以看为一种贪恋世界生活的行为,何况生育子女。 宗教以为男子修行当过独身生活,为的是免去种种的关系。它对于女子的态度也是如此。宗教也承认女人也可以同男子一样地过宗教的生活。如果一个女人嫁了丈夫,她一定受丈夫的束缚,一定不能自由,和非常苦恼。至于生育子女的事情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女人出了家,也可以避免许多束缚和灭掉许多烦恼。 出家人为表示他的决心,所以要把他的形貌毁了,像和尚和尼姑都要把头发剃掉是一个显然的例。男子与女子要把容貌毁了然后能够表示修道者的威仪。宗教对于女人的态度总说起来,所以有两种看法。第一是信者的看法,这不过照社会所给宗教的意见,去宣传,它并没有多少成见。第二是对行者的看法。它是要保护行者在修道上不发生很大的障碍,所以说女人是不好的。这都是因为宗教是男子所设立的,在立教的时候,女子运动或女子一切问题都还没发生出来,自然不能不依着社会以为女子应当怎样或应当是怎样去说。宗教没了解女子,乃是在立教时社会没了解女子所致。我们知道社会也是男子的社会,看轻女子的现象是普遍的,不单是宗教的错处。假使现在有产生新宗教的须要与可能,我敢断定地说它对于女子态度一定不像方才所说的,最少也要当她做与男子一样的人格,与男子平等和同工的人。在事实上许多宗教已经把它们轻看女子改过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子的服饰 许地山 许地山(1893~1941),福建龙溪人,作家、学者。著有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集《缀网劳蛛》、学术论著《中国道教史》等。 人类说是最会求进步的动物,然而对于某种事体发生一个新意见的时候,必定要经过许久的怀疑,或是一番的痛苦,才能够把它实现出来。甚至明知旧模样旧方法的缺点,还不敢“斩钉截铁”地把它改过来咧。好像男女的服饰,本来可以随意改换的。但是有一度的改换,也必费了好些唇舌在理论上做工夫,才肯羞羞缩缩地去试行。所以现在男女的服饰,从形式上看去,却比古时好;如果从实质上看呢?那就和原人的装束差不多了。 服饰的改换,大概先从男子起首。古时男女的装束是一样的,后来男女有了分工的趋向,服饰就自然而然地随着换啦。男子的事业越多,他的服饰越复杂,而且改换得快。女子的工作只在家庭里面,而且所做的事与服饰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它的改换也就慢了。我们细细看来,女子的服饰,到底离原人很近。 现时女子的服饰,从生理方面看去,不合适的地方很多。她们所谓之改换的,都是从美观上着想。孰不知美要出于自然才有价值,若故意弄成一种不自然的美,那缠脚娘走路的婀娜模样也可以在美学上占位置了。我以为现时女子的事业比往时宽广得多,若还不想去改换她们的服饰,就恐怕不能和事业适应了。 事业与服饰有直接的关系,从哪里可以看得出来呢?比如欧洲在大战以前,女子的服饰差不多没有什么改变。到战事发生以后,好些男子的事业都要请女子帮忙。她们对于某种事业必定不能穿裙去做的,就换穿裤子了;对于某种事业必定不能带长头发去做的,也就剪短了。欧洲的女子在事业上感受了许多不方便,方才把服饰渐渐地改变一点,这也是证明人类对于改换的意见是很不急进的。新社会的男女对于种种事情,都要求一个最合适的方法去改换它。既然知道别人因为受了痛苦才去改换,我们何不先把它改换来避去等等痛苦呢? 在现在的世界里头,男女的服饰是应当一样的。这里头的益处很大,我们先从女子的服饰批评一下,再提那改换的益处罢。我不是说过女子的服饰和原人差不多吗?这是由哪里看出来的呢? 第一样是穿裙。古时的男女没有不穿裙的。现在的女子也少有不穿裙的。穿裙的缘故有两种说法:(甲)因为古时没有想出缝裤的方法,只用树叶或是兽皮往身上一团;到发明纺织的时候,还是照老样子做上。(乙)是因为礼仪的束缚。怎么说呢?我们对于过去的事物,很容易把他当作神圣。所以常常将古人平日的行为,拿来当仪式的举动;将古人平日的装饰,拿来当仪式的衣冠。女子平日穿裤子是服装进步的一个现象。偏偏在礼节上就要加上一条裙,那岂不是很无谓吗? 第二样是饰品。女子所用的手镯脚钏指环耳环等等物件,现在的人都想那是美术的安置;其实从历史上看来,这些东西都是以女子当奴隶的大记号,是新女子应当弃绝的。古时希伯来人的风俗,凡奴隶服役到期满以后不愿离开主人的,主人就可以在家神面前把那奴隶的耳朵穿了,为的是表明他已经永久服从那一家。希伯来语ne-zem有耳环鼻环两个意思。人类有时也用鼻环,然而平常都是兽类用的。可见穿耳穿鼻决不是美术的要求,不过是表明一个永久的奴隶的记号便了,至于手镯脚钏更是明而易见的,可以不必说了。有人要问耳环手镯等物既然是奴隶用的,为什么从古以来这些东西都是用很实的材料去做呢?这可怪不得。人的装束有一分美的要求是不必说的,“披毛戴角编贝文身”,就是美的要求,和手镯耳环绝不相同的。用贵重的材料去做这些东西大概是在略婚时代以后。那时的女子虽说是由父母择配,然而父母的财产一点也不能带去,父母因为爱子的缘故,只得将贵重的材料去做这些装饰品,一来可以留住那服从的记号,二来可以教子女间接地承受产业。现在的印度人还有类乎这样的举动。印度女子也是不能承受父母的产业的,到要出嫁的时候,父母就用金镑或是银钱给她做装饰。将金钱连起来当饰品,也就没有人敢说那是父母的财产了。印度的新妇满身用“金镑链子”围住,也是和用贵重的材料去做装饰一样。不过印度人的方法妥当而且直接,不像用金银去打首饰的周折便了。 第三样是留发。头上的饰品自然是因为留长头发才有的,如果没有长头发,首饰也就无所附着了。古时的人类和现在的蛮族,男女留发的很多,断发的倒是很少。我想在古时候,男女留长头发是必须的,因为头发和他们的事业有直接的关系。人类起首学扛东西的方法,就是用头颅去顶的(现在好些古国还有这样的光景),他们必要借着头发做垫子。全身的毫毛惟独头发格外地长,也许是由于这个缘故发达而来的。至于当头发做装饰品,还是以后的事。装饰头发的模样非常之多,都是女子被男子征服以后,女子在家里没事做的时节,就多在身体的装饰上用功夫。那些形形色色的髻子辫子都是女子在无聊生活中所结下来的果子。现在有好些爱装饰的女子,梳一个头就要费了大半天的工夫,可不是因为她们的工夫太富裕吗? 由以上三种事情看来,女子要在新社会里头活动,必定先要把她们的服饰改换改换,才能够配得上。不然,必要生出许多障碍来。要改换女子的服饰,先要选定三种要素—— (甲)要合乎生理。缠脚束腰结胸穿耳自然是不合生理的。然而现在还有许多人不曾想到留发也是不合生理的事情。我们想想头颅是何等贵重的东西,岂忍得教它“纳垢藏污”吗?要清洁,短的头发倒是很方便,若是长的呢?那就非常费事了。因为头发积垢,就用油去调整它;油用得越多,越容易收纳尘土。尘土多了,自然会变成“霉菌客栈”,百病的传布也要从那里发生了。 (乙)要便于操作。女子穿裙和留发是很不便于操作的。人越忙越觅得时间短少,现在的女子忙的时候快到了,如果还是一天用了半天的工夫去装饰身体,那么女子的工作可就不能和男子平等了。这又是给反对妇女社会活动的人做口实了。 (丙)要不诱起肉欲。现在女子的服饰常常和色情有直接的关系。有好些女子故意把她们的装束弄得非常妖冶,那还离不开当自己做玩具的倾向。最好就是废除等等有害的文饰,教凡身上的一丝一毫都有真美的价值,绝不是一种“卖淫性的美”就可以咧。 要合乎这三种要素,非得先和男子的服装一样不可,男子的服饰因为职业的缘故,自然是很复杂。若是女子能够做某种事业,就当和做那事业的男子的服饰一样。平常的女子也就可以和平常的男子一样。这种益处:一来可以泯灭性的区别;二来可以除掉等级服从的记号;三来可以节省许多无益的费用;四来可以得着许多有用的光阴。其余的益处还多,我就不往下再说了。总之,女子的服饰是有改换的必要的,要改换非得先和男子一样不可。 男子对于女子改装的怀疑,就是怕女子显出不斯文的模样来。女子自己的怀疑,就是怕难于结婚。其实这两种观念都是因为少人敢放胆去做才能发生的。若是说女子“断发男服”起来就不斯文,请问个个男子都不斯文吗?若说在男子就斯文,在女子就不斯文,那是武断的话,可以不必辩了。至于结婚的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从前鼓励放脚的时候,也是有许多人怀着“大脚就没人要”的鬼胎,现在又怎样啦?若是个个人都要娶改装的女子,那就不怕女子不改装;若是女子都改装,也不怕没人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恋爱和求婚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有一个问题可以发生:中国女子既属遮掩深藏,则恋爱的罗曼斯如何还会有实现的可能?或则可以这样问:年青人的天生的爱情,怎么样儿的受经典的传统观念之影响?在年青人,罗曼斯和恋爱差不多是寰宇类同的,不过由于社会传统的结果,彼此心理的反应便不同。无论妇女怎样遮掩,经典教训却从未能逐出爱神。恋爱的性质容貌或许可以变更,因为恋爱是情感的流露,本质上控制着感觉,它可以成为内心的微鸣。文明有时可以变换恋爱的形式,但也绝不能抑制它。“爱”永久存在着,不过偶尔所蒙受的形象。由于社会与教育背景之不同而不同。“爱”可以从珠帘而透入,它充满于后花园的气空中,它拽撞着小姑娘的心坎。或许因为还缺少一个爱的人慰藉,她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她心头总是烦恼着她。或许她倒并未看中谁何一个男子,但是她总觉得恋爱着男子,因为她是爱着男子,故而爱着生命。这使她更精细的从事刺绣而幻化的觉到好像她正跟这一幅虹彩色的刺绣恋爱着,这是一个象征的生命,这生命在她看来是那么美丽。大概她正绣着一对鸳鸯,绣在送给一个爱人的枕套上,这种鸳鸯总是同栖同宿,同游同泊,其一为雌,其一为雄。倘若她沉浸于幻想太厉害,她便易于绣错了针脚,重新绣来,还是非错误不可。她很费力的拉着丝线,紧紧地,涩涩地,真是太滞手,有时丝线又滑脱了针眼。她咬紧了她的樱唇而觉得烦恼,他沈浸于爱的河涛中。 这种烦恼的感觉,其对象是很模糊的,真不知所烦恼的是什么;或许所烦恼的是在于春,或在于花,这种突然的重压的身世孤寂之感,是一个小姑娘的爱苗居熟的天然信号。由于社会与社会习俗的压迫,小姑娘们不得不竭力掩盖住她们的这种模糊而有力的愿望,而她们的潜意识的年青的幻梦总是永续的行进着。可是婚前的恋爱在古时中国是一个禁果,公开求爱真是事无前例,而姑娘们又知道恋爱便是痛苦。因此她们不敢让自己的思索太放纵于“春”“花”“蝶”这一类诗中的爱的象征,而假如她受了教育,也不能让她多费工夫于诗,否则她的情愫恐怕会太受震动。她常忙碌于家常琐碎以卫护她的感情之圣洁,譬如稚嫩的花朵之保护自身,避免狂蜂浪蝶之在未成熟时候的侵袭。她愿意静静底守候以待时机之来临,那时恋爱变成合法,而用结婚的仪式来完成正当的手续。谁能逃免纠结的的便是幸福的人。但是不管一切人类的约束,天性有时还是占了优势。因为像世上一切禁果,两性吸引力的锐敏性,机会以尤少而尤高。这是造物的调剂妙用。照中国人的学理,闺女一旦分了心,甚么事情都将不复关心。这差不多是中国人把妇女遮掩起来的普遍心理背景。 小姑娘虽则深深遮隐于闺房之内,她通常对于本地景况相差不远的可婚青年,所知也颇为熟悉,因而私心常能窃下主意,孰为可许,孰不惬意。倘因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私心默许的少年,纵然仅仅是一度眉来眼去,她已大半陷于迷惑,而她的那一颗素来引以自傲的心儿,从此不复安宁。于是一个秘密求爱的时期开始了。不管这种求爱一旦泄露即为羞辱,且常因而自杀;不管她明知这样的行为会侮蔑道德规律,并将受到社会上猛烈的非难,她还是大胆的去私会她的爱人。而且恋爱总能找出进行的路径的。 在这两性的疯狂样的吸引过程中,那真很难说究属男的挑动女的抑是女的挑动男的。小姑娘有许多机敏而巧妙的方法可以使人知道她的临场。其中最无罪的方法为在屏风下面露出她的红绫鞋儿。另一方法为夕阳斜照时站立游廊之下。另一方法为偶尔露其粉颊于桃花丛中。另一方法为灯节晚上观灯。另一方法为弹琴(古时的七弦琴),让隔壁少年听她的琴挑。另一方法为请求她的弟弟的教师润改诗句,而利用天真的弟弟权充青鸟使者,暗通消息;这位教师倘属多情少年,便欣然和复一首小诗。另有多种交通方法为利用红娘(狡黠使女);利用同情之姑嫂;利用厨子的妻子;也可以利用尼姑。倘两方面都动了情,总可以想法来一次幽会。这样的秘密聚会是极端不健全的;年轻的姑娘绝不知道怎样保护自身于一刹那;而爱神,本来怀恨放浪的卖弄风情的行为,乃挟其仇雠之心以俱来。爱河多涛,恨海难填,此固为多数中国爱情小说所欲描写者。她或许竟怀了孕!其后随之以一热情的求爱与私通时期,软绵绵的,辣泼泼的,情不自禁,却是因为那是偷偷摸摸的勾当,尤其觉得可爱可贵,惜乎通常此等幸福,终属不耐久啊! 在这种场合,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少年或小姑娘或许会拂乎本人的意志而与第三者缔婚,这个姑娘既已丧失了贞洁,那该是何等悔恨。或则那少年应试及第,被显宦大族看中了,强制的把女儿配给他,于是他娶了另一位夫人,或则少年的家族或女子的家族阖第迁徙到了辽远的地方,彼此终身不得复谋一面。或则那少年一时寓居海外,本无意背约,可是中间发生了战事,因而形成无期的延宕。至于小姑娘困守深闺,则只有烦闷与孤零的悲郁。倘若这个姑娘真是多情种子,她会患一场重重的相思病,(相思病在中国爱情小说中真是异样的普遍。)她的眼神与光彩的消失,真是急坏了爹娘,爹娘鉴于眼前的危急情形,少不得追根究底问个清楚,终至依了她的愿望而成全了这桩姻事,俾挽救女儿的生命,以后两口儿过着幸福的一生。 “爱”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因而与涕泪,惨愁,与孤寂相揉和,而女性遮掩的结果,在中国一切诗中,掺进了凄婉悲忧的调子。唐以后,许许多多情歌都是含着孤零消极与无限悲伤,诗的题旨常为闺怨,为弃妇,这两个题目好像是诗人们特别爱写的题目。 符合于通常对人生的消极态度,中国的恋爱诗歌是吟咏些别恨离愁,无限凄凉,夕阳雨夜,空闺幽怨,秋扇见捐,暮春花萎,烛泪风悲,残枝落叶,玉容憔悴,揽镜自伤。这种风格,可以拿林黛玉临死前,当她得悉了宝玉与宝钗订婚的消息所吟的一首小诗为典型,字里行间,充满着不可磨灭的悲哀: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但有时这种姑娘倘遇运气好,也可以成为贤妻良母。中国的戏曲,固通常都殿以这样的煞尾:“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妓女与姬妾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这在女人的本分中,实属无可非议。女人是“贤妻良母”。她既忠贞,又柔顺,而常为贤良的母亲,亦且她是出于天性的贞洁的,一切不幸的扰攘,责任都属于男子。犯罪的是男子,男子不得不犯罪,可是每一次他犯罪,少不了一个女人夹在里头。 爱神,既支配着整个世界,一定也支配着中国。有几位欧美游历家曾冒昧发表意见谓:在中国,吾人觉得性之抑制,反较西洋为轻,盖因中国能更坦直地宽容人生之性的关系。科学家厄力斯(havelock ellis)说过:现代文化一方面把最大的性的刺激包围着男子,一方面却跟随以最大的性的压迫。在某种程度上性的刺激和性的压迫在中国都较为减少。但这仅是真情的片面。坦率的性的优容只适用于男子而不适用于女子。女子的性生活一向是被压迫的,最清楚的例子可看冯小青的一生。她生活于恰当莎翁创作其杰作的时候(一五九五~一六一二),因为嫁充侧室,被其凶悍的大妇禁闭于西湖别墅,不许与丈夫谋一面。因而她养成了那种自身恋爱的畸形现象。她往往乐于驻足池旁以观看自己倒映水中的倩影。当其香消玉殒之前,她描绘了三幅自身的画像,常焚香献祭以寄其不胜自怜之慨。偶尔从她的老妈子手中遗留下来残存的几篇小诗,看出她具有相当作诗的天才。 反之,男子实不甚受性的压迫,尤其那些较为富裕的阶级。大多数著名的学者像诗人苏东坡、秦少游、杜牧、白居易之辈,都曾逛过妓院,或将妓女娶归,纳为小妾,固堂而皇之,勿容讳言。事实上,做了官吏的人,侍妓宥酒之宴饮,无法避免,也无虑乎诽谤羞辱。自明以迄清代,金陵夫子庙前的污浊的秦淮河,即为许多风流艳史的产生地。这个地点的邻近夫子庙畔,是适宜而合于逻辑的,因为那是举行考试的地点,故学子云集,及第则相与庆贺,落选则互致慰藉,都假妓院张筵席。直至今日,许多小报记者犹津津乐道其逛窑子的经历,而诗人学者都曾累篇盈牍写其妓寮掌故,因而秦淮河三字便极亲密的与中国文学史相追随着。 中国娼妓之风流的、文学的、音乐的和政治关系的重要性,无需乎过事渲染。因为由男人想来,上等家庭的妇女而玩弄丝竹,如非正当,盖恐有伤她们的德行,亦不宜文学程度太高,太高的文学情绪同样会破坏道德;至于绘图吟诗,虽亦很少鼓励,然他们却绝不寻找女性的文艺伴侣。娼妓因乘机培养了诗画的技能,因为她们不须用“无才”来作德行的堡垒,遂益使文人趋集秦淮河畔。每当夏夜风清,黑的天幕把这污浊的秦淮河转化成威尼斯运河,他们静坐于大篷船中,听着那些来来去去的灯船上的姑娘唱着热情的小调儿。 在这样的环境下,文人遂多寻访这种艺妓,她们大都挟有一技之长,或长于诗,或长于画,或长于音乐,或长于巧辩。在这些天资颖慧、才艺双全的艺妓中——尤以明代为盛——当推董小宛允称个中翘楚,最为一般所爱悦,她后来嫁给名士冒辟疆为妾。在唐代,则以苏小小领袖群芳,她的香冢至今立于西子湖畔,为名胜之一,每年骚人游客,凭吊其旁者,络绎不绝。至其攸关一国政局兴衰者,亦复匪鲜。例如明末的陈圆圆本为吴三桂将军的爱妾,李自成陷北京,掳之以去,致使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原谋夺还陈圆圆,谁知这一来大错铸成,竟断送了明祚而树立了满清统治权。可异者,吴三桂既助清兵灭亡明室,陈圆圆乃坚决求去,了其清静之余生于商山特建之别院中。吾人又可观李香君之史迹,她是一个以秉节不挠受人赞美的奇女子,她的政治志节与勇毅精神愧煞多少须眉男子。她所具的政治节操,比之今日的许多男子革命家为坚贞。盖当时她的爱人迫于搜捕之急,亡命逸出南京,她遂闭门谢客,不复与外界往来,后当道权贵开宴府邸,强征之侑酒,并迫令她歌唱,香君即席做成讽刺歌,语多侵及在席的权贵,把他们骂为阉竖的养子,盖此辈都为她爱人的政敌。正气凛然,虽弱女子可不畏强权,然岂非愧煞须眉?此等女子所写的诗,颇有流传至今者。中国才女之史迹,可窥见其一部于薛涛、马湘兰、柳如是等几名名妓的身世中。 青楼妓女适应着许多男性的求爱的、罗曼斯的需要,盖许多男子在婚前的青年时代错过了这样风流的机会。我用“求爱”这个字眼是曾经熟思的,因为青楼妓女不同于一般普通放荡的卖淫妇也。她须得受人的献媚报效。这样在中国等同于尊重妇女之道。有一部专事描写近代青楼艳事的小说叫做《九尾龟》,告诉我们许多男性追求那看来很容易到手的姑娘,往往经年累月,花费了三千四千银子,始得一亲芳泽。这种不合理的情形,为妇女遮藏时代始有之现象。然男人们在别处既无法追寻异性伴侣,一尝风流的罗曼斯况味,则此等情形亦属事理之常。男子对于结交异性既无经验,在家庭中又吃不消黄脸婆子的絮聒,始乃颇想尝尝西洋人在婚前所经历的所谓“罗曼斯”的滋味。这样的人见了一个颇觉中意的妇女,不由打动心坎,发生类乎恋爱的一股感觉。青楼女子经验既富,手段娴熟,固不难略施小技,把男子压倒在石榴裙下,服服贴贴。这便是中国很正当而通行的一种求爱方法了。 有时,一种真实的罗曼斯也会发生,有似欧美人士之与情妇恋爱者。如董小宛与冒辟疆之结合经过,自从其初次会见之艰难以至其时日短促的新婚幸福生活,读来固无殊其他一般之罗曼斯也。罗曼斯之结局,有可悲者,亦有可喜者。如李香君则长斋礼佛,终其生于寺院中;顾横波、柳如是则享受其贵妇生活于显宦家庭中,为后世所艳羡。 妓女是以叫许多中国男子尝尝罗曼斯的恋爱的滋味,而中国妻子则使丈夫享受比较入世的近乎实际生活的爱情。有时这种恋爱环境真是扑朔迷离。至如杜牧,经过十年的放浪生活,一旦清醒,始归与妻室重叙。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也。有的时候,也有妓女而守节操者,像杜十娘。另一方面,妓女实又继承着音乐的传统,没有妓女,音乐在中国恐怕至今已销声匿迹了。妓女比之家庭妇女则比较上反觉得所受教育为高,她们较能独立生活,更较为熟习于男子社会。其实在古代中国社会中,她们才可算是惟一的自由女性。妓女之能操纵高级官吏者,常能掌握某种程度的政治实权,关于官吏的任命,凡有所说项,有所较议,胥取决于她的妆闼之中。 妓女的归宿,总无非是嫁作小妾,或则做人外室情妇,像上面所提过的几位,都是如此。置妾制度之历史的久远,殆不亚于中国自身之年龄。而置妾制度所引起的问题,亦与一夫一妻制之成立而并兴。倘尚遇婚姻不如意,东方人转入青楼北里,或娶妾以谋出路;西洋人的解决方法则为找一情妇,或则偶尔干干越礼行为。两方社会行为的形态不同,然其基本关键则不谋而合。其差异之由来,则出于社会态度,尤其妇女界本身对待此等行为之态度。中国人之娶妾,如经公众之容认而为堂皇之行为,在西洋则有耻言姘妇之习俗。 坚持以男性为中心的嗣续观念,亦为鼓励娶妾之一大主因。有些中国好妻子,倘值自己不能生产男孩子,真会自动要求丈夫纳妾的。明朝的法律且明白规定,凡男子年满四十而无后嗣者,得娶妾。 此外,娶妾这一个方法亦即所以代替欧美之离婚事件。结婚和离婚为最困难的社会问题,至今犹无人能解决之,人类的智慧上还没有发明过完全解决的办法,除非如天主教的办法可算是一种解决之道,它盖整个儿否认此种问题之存在。吾人所可断言者,即婚姻为妇女惟一之保障,无论何时,男子的道德倘有疏懈,受痛苦者,厥为女性,不论是离婚是娶妾是重婚或滥施恋爱。在性的关系中,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永久不平等和不公平。因为性的平等这一个名词,非造物所知,造物之所知者,厥为种族之延续而已。所谓现代婚姻,男女双方以五十比五十为基本原则者,生产了小孩以后,实际总成为七五比二五之男性占便宜。倘今有一个妇人当双方爱情冷淡时真肯诙谐地解除男人之束缚,则四十岁男人所能享受的利益,那个离了婚的四十岁老妇人且为生过三个孩子的母亲者不能享受。真实的平等是不可能的。 利用此种概念,可资以辩论娶妾制度。中国人把婚姻看作一个家庭的事务,倘婚姻不顺利,他们准许娶妾,这至少可使家庭保全为一社会的单位。欧美人则反乎是,他们把婚姻认为个人的罗曼斯底情感的事务,是以准许离婚,可是这一来,拆散了社会单位。在东方,当一个男子成了大富,无事可做,日就腐化,乃不复爱其妻子,为妻子者,不得不勉自抑制其;不过她居于家庭中,仍能保持其坚定崇高之地位,仍为家庭中很有光荣的首领,围绕于儿孙之间,在生命的另一方面领受其安慰。在欧美,那些摩登夫人向法院提出了离婚的诉讼,敲一笔巨额生活费,走出了家庭,多半是去再嫁的。是那些不被丈夫爱护而仍能保持家庭中荣誉地位者的比较幸福呢,还是拿了生活费而各走各路的比较幸福呢?这一个问题殆为一迷惑不可解的一大哑谜。在中国妇女尚未具备有西方姊妹们之独立精神时,那些弃妇常为无限可怜的人物,失掉了社会地位,破碎了家庭。世界上大概有一个幸福妇人,便另有一个无论怎样尽人力所及总不能使她成为幸福的妇人。这个问题就是真正的妇女经济独立也不能解决它。 在中国,这样的情形每日都有见闻,而那些摩登姑娘以其残忍的心肠撵出人家原来的妻子,照我看来,跟我们的祖宗的野蛮思想相差不过毫厘之间,虽然她们的摩登足以不容另一女人以同等的身份同居。在过去,往往有一个实际是好妇女,受了环境关系的支配,致勾搭上了已经结了婚的男子,而她又衷心爱他,因服顺自动地愿充偏房之选,并甘心谦下地服侍大妇。而现在则各不相让,彼此掮着一夫一妻制的招牌,想撵出另一个人而攘取她的地位。这在现代女子看来,可以认为较为进步的方法。这是摩登的、解放的与所谓文明的方法。倘妇女界自身喜欢这种办法,让她们干下去好了,因为这就是她们自身才是第一个受到影响的人。年轻貌美的女人,自然在她们的二同性斗争中会获得胜利而牺牲了老的女人。这个问题实在是既新而又长久了的。婚姻制度是以永久不完美,因为人类天性是不完美的,我们不得不让这个问题以不了了之,或许只有赖天赋之平等均权意识和父母责任心之增进,始能减少这种案件的数量。 当然,辩护娶妾制度是废话,除非你准备同时辩护一妻多夫制。辜鸿铭是爱丁堡大学的硕士,是一位常喜博引喀来尔(thomas carlyle)和爱诺尔文字的学者,他曾经辩护过多妻制度。他说:“你们见过一把茶壶配上四只茶杯,但是可曾见过一只茶杯配上四把茶壶吗?”这一个比喻的最好的答辩莫如《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小老婆潘金莲说的那句话:“哪有一只碗里放了两把羹匙还会不冲撞的?”潘金莲当然不是无意义地说这句话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理想的女性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然而,对妇女的幽禁,直接影响着我们在理想的美、理想的女性、女儿的教育、恋爱与求婚的形式等问题上的观点。 中国与西方在女性问题上有不同的看法。尽管双方都认为女性身上存在着某些魅力,有一种神秘感,但双方的观点在本质上是不同的。这个问题在艺术上展现得尤为明显。在西方,女性的被看作是灵感的来源,是完美与和谐的最高形式;中国的艺术则认为女性的的魅力来源于自然界本身的和谐。中国人看到一个女人的塑像,高高地耸立在纽约港,供所有进出这个国家的人们玩赏,他认为没有比这个事实更使人感到惊奇的了。让一个女性裸露人前,这简直是无礼之至,不文明到了顶点。当他获悉那位妇女并不代表女性,而代表自由观念时,他就更感到惊异:自由为什么应由女人来代表呢?为什么让女人来代表胜利、正义与和平?希腊人的观点对他来说是新奇的。因为在西方,妇女被奉若神明,被赋予一种精神上的微妙品德,代表任何一种纯洁、高尚、美丽、超凡的东西。 对中国人来说,女人就是女人,是不知道享乐的人。我们告诉男孩,如果他从晾着女人裤子的绳子下走过,他就永远不会长高。崇拜一个底座上的雕像女人,崇拜裸露着身体的女人,显然是不可想像的。对妇女的幽禁,使得人们认为裸露女性身体是极不雅致的事,无论是在艺术上,还是日常生活中。在德莱斯顿艺术画廊展出的某些美术名作显然属于色情画一类。向西方人学习的中国时髦画家们不敢说所有艺术的根源都是要激发人们的美感,但是,欧洲大陆的艺术家们却都坦白承认,毫不掩饰这一点。 但是,中国人也有,只不过表达形式不同就是了。妇女的服装设计并不是为了显示体型,而是为了模仿自然。一位西方艺术家通过自己能激发美感的想像,可能会在海上腾起的波浪中看到一位女性的形象;而中国则透过观音菩萨的衣饰看到了海浪。妇女形象的设计则是以垂柳的优美姿态为模特儿的,这就是为什么妇女的肩膀总是低垂的。她长着一双杏核眼,弯弯的眉毛,眼光像平静的秋水。她有着像石榴子一般的明牙皓齿,像垂柳一般的软细腰肢,像春笋一般尖尖的十指,像弯月一般的缠足。这样诗一般的描写在西方并非一概没有,然而中国艺术的整个精神,特别是中国妇女服装的式样,说明中国人在做这些描述时是认认真真的。因为妇女的身体,作为身体,中国人没有能够欣赏,这种欣赏在艺术上很少见到。中国的画家在表现人体方面沮丧地失败了。就是明代仇十洲这样以描写妇女生活闻名的画家,也是平平。他画的仕女画,胸部就像一个个土豆。由于对西方艺术所知甚少,很少有中国人能讲出一位妇女的胫或者是背究竟美在哪里。《杂事秘辛》一书相传为汉代,实为明代的作品,其中对女性的做了相当完美的描述,表现了对人体美真正的欣赏与喜爱。然而这差不多是惟一的例外。这就是对妇女进行幽禁的结果之一。 事实上,服装的这些变化并不重要。妇女的装束会有变化,然而只要这些装束在女人身上,男人们就会喜欢。而只要男人们认为这些服装是漂亮的,女人们就会穿用。从维多利亚时代用衬架支撑的女裙和用鲸骨环撑大的女裙,到20世纪像男青年一样苗条的装束,以及1935年风行的飞行员救生衣,这些变化如此不同,实际上比中外妇女服装不同还要显著。只要是女人们在穿着它,男人就会觉得很漂亮。国际妇女时装露天表演应该将这一点清楚地体现出来。仅在10年以前,妇女在大街上散步也是穿着长裤,今天,她们已经飘飘然于覆盖踝节部的旗袍之中了,而西方妇女则已经在穿短裙,与此同时,睡裤则很有可能也要时髦起来。这些变化所造成的惟一结果是使男人的眼界大开,思路大开。 更重要的是对妇女的幽禁与理想的女性之间的关系。这种理想,就是“贤妻良母”。这个名词在现代中国已经成为很多人的笑柄,特别是那些摩登女性,她们最渴望的莫过于“平等”、“独立”和“自我表现”,她们认为妻子和母亲都是依附于男人的人,这样就造成了一些观念上的混乱。 让我们先来阐明两性之间的关系问题。看起来,一位妇女在成为母亲之后,就不再认为自己的地位是建立在丈夫的欢心之上。只有当她失去了母亲地位的时候,她才感到自己在完全依赖别人,即使在西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期,即社会与妇女们自己并不歧视母性,歧视生儿育女。母亲在家庭中地位也恰如其分,那是一个高度荣耀的地位。将孩子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并用母亲的智慧带领他,指导他进入成年。任何一个清醒的社会都会认识到这些工作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不简单的。如果因为她能做这项高尚的工作,并且比男人做得好,所以无论在社会地位上,还是经济地位上,都被认为是男人的附属物——这种观念很难让人理解。妇女中有天才人物,正如男人中有天才一样。但女中豪杰实际上比男性天才要少,比民主使我们相信的数量要少。对这些妇女来说,自我表现比生儿育女意义更重大。但对占多数的平常人来说,让男人去挣钱养家,妇女自己生儿育女吧!至于自我表现,我曾经见过一些自私自利、出身微贱、可怜倒霉的小家伙最后开花结果,成了温柔可爱、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母亲,成了她的子女眼中完善高尚的典型。我也看到过一些漂亮的姑娘,矢志不婚,30多岁即蜷缩枯萎,永远也没有达到女性美的第二阶段,没有能像秋天的树林那样辉煌、成熟,通人情而又光彩照人,尤其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分娩3个月之后那个时期。 在妇女所有的权利中,最大的权利是做一个母亲。孔子曾经指出,理想的社会是没有“旷男怨女”,人人都结婚的社会。中国人通过一个不同的浪漫与婚姻观达到了这个目的。中国人看来,西方社会最大的罪恶是有许多未曾婚配的妇女,她们除了愚蠢地相信会有迷人的王子出现之外并无其他错误,然而她们却不能表现自己。她们中的许多人是伟大的教育家或者演员,如果作为母亲,她们会更伟大。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相爱并结婚,或许他是一个卑鄙的家伙,女人可能掉进造物主设置的陷阱,男人惟一的愿望是让她为自己繁衍子孙。然而,大自然或许会赐予她一个长着一头卷发的孩子,这是她的胜利,她的喜悦,比她写过的最伟大的书都使她感到新奇,使她沉浸在比舞台上获得成功的那一刻更甜蜜的幸福之中。依莎多拉·邓肯坦白地承认这一点。如果造物主是残酷的,那么她也是公平的。她给予寻常的妇女这种安慰,正如她给予天才的妇女以安慰一样,因为女性的欢乐,聪明的女人可以享受,普通的妇女也不例外。自然的规律就是如此,让男人和女人就这样生活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论性的吸引力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女人的权利和社会特权虽然已经增加了,可是我始终认为甚至在现代的美国,女人还没有享受到公平的待遇。我希望我的印象是错误的,我希望在女人的权利增加了的时候,尊重闺秀之侠义并没有减少。因为一方面有尊重闺秀之侠义,或对女人有真正的尊敬;另一方面任女人去用钱,随意到什么地方去,担任行政的工作,并且享有选举权——这两样东西不一定是相辅而行的。据我(一个抱着旧世界的观念的旧世界公民)看来,有些东西是重要的,有些东西是不重要的;美国女人在一切不重要的东西那方面,是比旧世界的女人更前进的,可是在一切重要的东西这方面,所占的地位是差不多一样的。无论如何,我们看不见什么现象可以证明美国人尊重闺秀之侠义比欧洲人更大。美国女人所拥有的真权力还是在她的传统的旧皇座——家庭的炉边——上产生出来的;她在这个皇座上是一位以服役为任务的快乐天使。我曾经看见过这种天使,可是只在私人家庭的神圣处所看见,在那里,一个女人在厨房中或客厅中走动着,成为一个奉献于家庭之爱的家庭中的真主妇。不知怎样,她是充满着光辉的,这种光辉在办公室里是找不到的,是不相称的。 这只是因为女人穿起薄纱的衣服比穿起办公外套妩媚可爱吗?抑只是我的幻想?女人在家如鱼得水,问题的要点便在这个事实上。如果我们让女人穿起办公外套来,男人便会当她们做同事,有批评她们的权利;可是如果我们让她们在每天七小时的办公时间中,有一小时可以穿起乔治绉纱或薄纱的衣服,飘飘然走动着,那么,男人一定会打消和她们竞争的念头,只坐在椅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女人做起刻板的公务时,是很容易循规蹈矩的,是比男人更优良的日常工作人员,可是一旦办公室的空气改变了,例如当办公室人员在婚礼的茶会席上见面时,你便会看见女人马上独立起来,她们或劝男同事或老板去剪一次头发,或告诉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买一种去掉头垢的最佳药水。女人在办公室里说话很有礼貌,在办公室外说话却很有权威呢。 由男人的观点上坦白地说来——装模作样用另一种态度说来是毫无用处的——我想在公共场所中,女人的出现是很能增加生活的吸引力和乐趣的,无论是在办公室里或在街上,男人的生活是比较有生气的;在办公室里,声音是更柔和的,色泽是更华丽的,书台是整洁的。同时,我想天赋的两性吸引力或两性吸引力的一点也不曾改变过,而且在美国,男人是更幸福的,因为以注意性的诱惑一方面而言,美国女人是比(举例来说)中国女人更努力在取悦男人的。我的结论是:西洋的人太注意性的问题,而太不注意女人。 西洋女人在修饰头发方面,所花的功夫是和过去的中国女人差不多一样多的;她们对于打扮是比较公开的,是随时随地这样做的;她们对于食物的规定,运动,按摩,和读广告,是比较用心的,因为她们要保持身体的轮廓;她们躺在床上做腿部的运动是比较虔诚的,因为她们要使腰部变细;她们到年纪很大的时候还在打扮脸孔,还在染发,在年纪那么大的中国女人是不会这样做的。她们用在洗涤药水和香水上的金钱是越来越多的;美容的用品,日间用的美容霜,夜间用的美容霜,洗面用的霜,涂粉前擦在皮肤上的霜,用在脸上的霜,用在手上的霜,用在皮肤毛孔上的霜,柠檬霜,皮肤晒黑时所用的油,消灭皱纹的油,龟类制成的油,以及各式各样的香油的生意,是越做越大的。也许这只是因为美国女人的时间和金钱较多。也许她们穿起衣服来取悦男人,脱起衣服来取悦自己,或者脱起衣服来取悦男人,穿起衣服来取悦自己,或者同时在取悦男人和自己。也许其原因仅是由于中国女人的现代美容用品较少,因为讲到女人吸引男人的时,我很不愿意在各种族间加以区别。中国女人在五十年前缠足以图取悦男人,现在却欢欢喜喜脱下“弓鞋”,穿起高跟鞋来。我平常不是先知者,可是我敢用先知般的坚信说:在不久的将来,中国女人每天早晨一定会费十分钟的工夫,将两腿作一高一低的运动,以取悦她们的丈夫或她们自己。然而有一个事实是很明显的:美国女人现在似乎想在的性诱惑和服装的性诱惑等方面多用点工夫,企图用这方法更努力的去取悦男人。结果在公园里或街上的女人,大抵都有更优美的体态和服装,这应该归功于女人天天保持身体轮廓的不断努力——使男人大为快活。可是我想这一定很耗费她们的脑筋的。当我讲到性的诱惑时,我的意思是把它和母性的诱惑,或整个女人的诱惑作一个对比。我想这一方面的现代文明,已经在现代的恋爱和婚姻上表现其特性了。 艺术使现代人有着性的意识。这一点我是不怀疑的。第一步是艺术,第二步是商业对于女人身体的利用,由身体上的每一条曲线一直利用到肌肉的波动上去,最后一步是涂脚趾甲。我不曾看见过女人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那么完全受商业上的利用,我不很明白美国女人对于利用她们的身体这件事情,为什么服从得那么温顺。在东方人看来,要把这种商业上利用女性身体的行为,和尊敬女人的观念融合起来,是很困难的。艺术家称之为美,剧院观众称之为艺术,只有剧本演出的监督和剧院经理老老实实称之为性的吸引力,而一般男人是很快活的。女人受商业上的利用而脱起衣服来,可是男人除了几个卖艺者之外,是几乎都不脱衣服的:这是一个男人所创造和男人所统治的社会的特点。在舞台上我们看见女人差不多一丝不挂,而男人却依旧穿晨礼服,结黑领带;在一个女人所统治的世界里,我们一定会看见男人半裸着,而女人却穿着裙。艺术家把男女的身体构造作同等的研究,可是要把他们所研究的男人身体之美应用到商业上去,却有点困难。剧院要一些人脱光衣服去嘲弄观众,可是普遍总是要女人脱光衣服去嘲弄男人,而不要男人脱光衣服去嘲弄女人。甚至在比较上等的表演中,当人们要同时注重艺术和道德的时候,他们总是让女人去注重艺术,男人去注重道德,而不曾要女人去注重道德,男人去注重艺术的(在剧院游艺表演中,男演员只是表演一些滑稽的样子,甚至在跳舞方面也是如此,这样说便是“艺术化”的表演了)。商业广告采取这个主题,用无数不同的方法把它表现出来,因此今日的人要“艺术化”的时候,只须拿起一本杂志,把广告看一下。结果女人自己深深感到她们须实行艺术化的天职,于是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这种观念,故意饿着肚子,或受着按摩及其他严格的锻炼,以期使这个世界更加美丽。思想较不清楚的女人几乎以为她们要得到男人,占有男人,唯一的方法是利用性的吸引力。 我觉得这种过分注重性吸引力的观念之中,有着一种对于女人整个天性的不成熟和不适当的见解,结果影响到恋爱和婚姻的性质,弄得恋爱和婚姻的观念也变成谬误的,或不适当的观念。这么一来,人们比较把女人视为配偶,而不大注意她们做主妇的地位。女人是同时做妻子和母亲的,可是以今日一般人对于性的注重的情形看来,配偶的观点是取母亲的观念而代之了;我坚决的主张说,女人只有在做母亲的时候,才达到她的最高的境地,如果一个妻子故意不立刻成为母亲的话,她便是失掉了她大部分的尊严和端庄,而有变为玩弄物的危险。在我看来,一个没有孩子的妻子就是情妇,而一个有孩子的情妇就是妻子,不管他们的法律地位如何。孩子把情妇的地位提高起来,使她变得神圣了,而没有孩子却是妻子的耻辱。许多现代女人不愿生孩子,因为怀孕会破坏她们的体态: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好色的本能对于丰富的生命确有相当的贡献,可是这种本能也会用得过度,因而妨害女人自己。为保存性的吸引力起见,努力和奋发是需要的,这种努力和奋发当然只消耗了女人的精神,而不消耗男人的精神的。这也是不公平的,因为世人既然看重美丽和青春,那么中年的女人只好跟白发和年岁作绝望的斗争了。有一位中国青年诗人已经警告我们说,青春的泉源是一种愚弄人的东西,世间还没有人能够以“绳系日”,使它停住不前。这么一来,中年的女人企图保存性的吸引力,无异是和年岁作艰苦的赛跑,这是十分无意义的事情。只有幽默感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和老年与白发作绝望的斗争是徒然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不说白发是美丽的呢?朱杜唱道: 白发新添数百茎, 几番拔尽白还生; 不如不拔由他白, 那得工夫会白争? 这一切情形是不自然的,不公平的。这对母亲和较老的女人是不公平的,因为正如一个超等体重的拳斗大王必须在几年内把他的名位传给一个较年轻的挑战者一样,正如一只得锦标的老马必须在几年内把荣誉让给一只较年轻的马一样,年老的女人和年轻的女人们争起来,必须失败,这是不要紧的,因为她们终究都是和同性的人们争。中年的女人与年轻的女人在性的吸引力方面竞争,那是愚蠢的,危险的,绝望的事情。由另一方面看起来,这也是愚蠢的,因为一个女人除了性之外还有别的东西,恋爱和求婚虽然在大体上须以的吸引为基础,可是较成熟的男人或女人应该已经度过这个时期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挖金姑娘 林语堂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朱门》,学术论著《语言学论书》等。 女子善敲竹杠者英文有一妙语叫做“挖金姑娘”(golddiggers)。我想挖金姑娘是现代社会最常被误解的一流人。有现此社会制度,必有挖金姑娘,而在这种社会,我想巾帼之有挖金姑娘,也不过如须眉中间之有富贾豪商,钱庄店倌,银行巨擘,实业大王等。挖金姑娘比她的姊妹头脑清楚,犹富贾豪商之比他人算盘打得实在罢了。富贾与挖金姑娘在世的目的相同——为钱,他们的手段也相同——有奇货都是得善价而沽诸,而又都不惜用最欺诈的手段以达其目标。不但此也,富贾与挖金姑娘都有两层道德,一是职业上,一是私人上,各不相关。实业大王银行巨擘在家为慈父,在外为信友,但是在他商业竞争场上,若斤斤以打倒同行为不仁不义而不屑为,便不成其为实业大王了。能够耍弄玄虚,人不知鬼不觉把某公司股票垄断入手,或把某货高抬,逼死多少寡妇孤儿而操奇计赢,胜人一着,人人且将敬其手腕之灵敏,谋虑之老当,羡之慕之,称他为模范成功者。挖金小姐在职业上,也许有一样的硬狠心肠,但是同时我相信也许她在家事母至孝,待较不会打算盘的姊妹行也许是一位疾病相扶患难相助的快友。 要明白这一点道理,我们须先把挖金姑娘的经济地位看清楚。人家常以男盗女娼相提并论,我却以为挖金姑娘应与富贾豪商相对,盗者以无易有,挖金姑娘并未偷人,只是卖色而已。说到卖色一层,常人总有许多成见在胸,认为不道德。实则所谓娼妓卖色,语不殊当,谓之“卖身”可耳。卖色却又不同而是更普遍的一回事了。西洋女子及笄,初入交际场中,她的母亲在跳舞会之前为她搽脂擦粉装饰打扮,希望吊上一位百万富翁的少爷或是英国贵族少年,这是母亲替女儿卖色之一种,百货公司经理,辞退年老女店员,而代以一年轻美貌女子招呼生意,为公司股东谋利,又是经理替女店员卖色之一种。年轻女店员之色貌,及她所必自备之脂粉,从此便成为公司之生利产业,可以发达公司的生意。我们普通的伦理观念是这样的,女子在公司一天八小时站在高跟鞋上受罪以度其青春,专为公司老板卖色于主顾之前,而谋股东之幸福,叫做高尚的道德,同时女子为己身的利益直接卖色,骗些大腹便便的富贾的钱,叫做不道德。所谓“不道德”便是因其“可恶”,而所谓“可恶”便是因为其叫男子吃亏。所以在我们现此社会,在男子的心理中,理想的女子是能使我们以最低的代价享到最大的艳福。所以女子不花钱,不妖艳,男人不要看她,女子一花钱而妖艳,又是“挖金姑娘”。在此矛盾情形之中,自然有头脑清楚的女子,一旦聪明起来,拿定主张,要彻底一点,同时要妖艳而花钱,不但要花自己的钱,而且要花男子的钱,不但要男子快乐,而且要男子出相当的代价,如此居奇,固然“可恶”,然最多也不过如商贾之居奇可恶罢了。所以有人和杜秋娘韵,应当是说:“劝姊莫惜纱罗衣,劝姊梳装须入时,花开堪卖直须卖,莫待无花空卖枝”。英国e曾著一部小说,名为《蔷薇褥》(a bed of roses)其中女子维多利亚看到她自己身世,为茶店招待,终日奔走,以致腿上青筋臃肿起来,危及自己的青春体态,兴了悲凉,便是这一类的感慨。你能怪她一时聪明起来想敲男子两下竹杠吗? 自然,挖金姑娘不是理想的女子,不足为巾帼倡。男人最喜欢的是乐善好施而无求于人的女子,又要给你亲密,又要替你省钱。而世上确有许多这样女子,只要换得男子之一点真情,赴汤蹈火粗衣陋食皆所不顾。世上也有许多安分守己的男子,按日上写字间,按月领薪水,没有什么分外之想。但是无论男女,两性中总有一部分人深觉财利之重要,以谋财为他们终身的目的。其在男子,这些人便成为富贾豪商,钱庄店倌,实业大家,银行巨擘等。其在女子,这一部人除了嫁一金龟婿以外,便非做挖金姑娘不可了。嫁给金龟婿的女人,也许要看不起挖金姑娘,我却以为大可不必。挖金姑娘有金龟婿可嫁,仍然是要嫁的。富贾与挖金姑娘同是这样想着:“不治生产,其后必致累人,专务交游,其后必致累己”(张山来语),何况“今之人未必肯受汝累,还是自家稳些的好”(江含徵语),挖金姑娘所求者,与富贾一样,也不过年老色衰,可以买一座山庄,以度残年,而免累人罢了。倘是我们能体谅一班富贾财奴,对挖金姑娘这一点愿望也可不必深责了。况且富贾豪商,自己积了万金之后,固然或能钟爱一不治生产能诗画的美妾,而挖金姑娘积了家私之后,也可以嫁给一个落魄诗人,倒贴而奉事之。所以我始终看不出富贾与挖金姑娘有什么高下之别。总而言之,两位都头脑清楚而已。然则富贾遇了挖金姑娘,在情理上还是应当引为知己,互相恭维一番才是。世事是这样离奇的,还是大家宽容些为是。谁能担保挖金姑娘年老色衰之时,不肯在她的“择邻山庄”施舍医药及印送佛经,如许多富贾财奴之所为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女子(节选)——苏州女中讲稿 徐志摩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短篇小说集《轮盘》等。 也不知怎的我想起来说些关于女子的杂话。不是女子的问题。我不懂得科学,没有方法来解剖“女子”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搬弄着一套现成的名词来清理恋爱,改良婚姻或家庭。我也没有一个道学家的权威,来督责女子们去做良妻贤母,或奖励她们去做不良的妻不贤的母。我没有任何解决或解答的能力。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我的意识的流动,就那个我也没有支配的力量。就比是隔着雨雾望远山的景物,你只能辨认一个大概。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光照亮了我意识的一角,给我一个辨认的机会,我的困难是在想用粗笨的语言来传达原来极微纤的印象,像是想用粗笨的铁针来绣描细致的图案。我今天所要查考的,所以,不是女子,更不是什么女子问题,而是我自己的意识的一个片段。 我说也不知怎的我的思想转上了关于女子的一路。最显浅的原由,我想,当然是为我到一个女子学校里来说话。但此外也还有别的给我暗示的机会。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门首见着某某女士的一本新书的广告,书名是《蠹鱼生活》。这倒是新鲜,我想,这年头有甘心做书虫的女子。三百年来女子中多的是良妻贤母,多的是诗人词人,但出名的书虫不就是一位郝夫人王照圆女士吗?这是一件事,再有是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国一位名小说家做的,她说妇女们想从事著述至少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间屋子,这她随时有关上或锁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华银有六千元)的进益。她说的是外国情形,当然和我们的相差得远,但原则还不一样是相通的?你们或许要说外国女人当然比我们强,我们怎好跟她们比;她们的环境要比我们的好多少,她们的自己要比我们的大多少;好,外国女人,先让我们的男人比上了外国的男人再说女人吧! 可是你们先别气馁,你们来听听外国女人的苦处。在quen amus的时候,不说更早,那就是我们清朝乾隆的时候,有天才的贵族女子们(平民更不必说了)实在忍不住写下了些诗文就许往抽屉里堆着给蛀虫们享受,哪敢拿著作公开给庄严伟大的男子们看,那不让他们笑掉了牙。男人是女人的“反对党”“the oppoig faction”,lady aretof nehtingale说,“女人从没有半个钟头可以说是她们自己的”。再说近一点,白龙德姊妹们,也何尝有什么安逸的生活。在乡间,在一个牧师家里,她们生,她们长,她们死。她们至多站在露台上望望野景,在雾茫茫的天边幻想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幻想她们无颜色无波浪的生活中所不能的经验。要不是她们卓绝的天才,蓬勃的热情与超越的想像,逼着她们不得不写,她们也无非是三个平常的乡间女子,郁死在无欢的家里,有谁想得到她们——光明的十九世纪于她们有什么相干,她们得到了些什么好处? 说起来还是我们的情形比她们的见强哪。清朝的大文人王渔洋袁子才毕秋航陈碧城都是提倡妇女文学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们几位间接与直接的女弟子的贡献,清朝一代的妇女文学还有什么可述的?要不是他们那时对于女子做诗文做学问的铺张扬厉,我们那位文史通义先生也不至于破口大骂自分到这样可笑的地步。他在妇学里面说—— 近有无耻文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 章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见女子上学堂,甚至和男子同学,上衙门公司店铺工作和男子同事,讲这个那个的党和男子同志,还不把他老人家活活的给气瘪了! 所以你们得记得就在英国,女权最发达的一个民族,女子的解放,不论哪一方面,都还是近时的事情。女子教育算不上一百年的历史。女子的财产权是五十年来才有法律保障的。女子的政治权还不到十年。但这百年来女性方面的努力与成绩不能不说是惊人的。在百年以前的人类的文化可说完全是男性的成绩,女性即使有贡献是极有限的或至多是间接的,女子中当然也不少奇才异能,历史上不少出名的女子,尤其是文艺方面。希腊的沙浮至今还是个奇迹。中世纪的 hypatia,heloise是无可比的。英国的依利萨伯,唐朝的武则天,她们的雄才大略,哪一个男子敢不低头?十八世纪法国的沙龙夫人们是多少天才和名著的保姆。在中国,我们只要记起曹大家的汉书,苏若兰的回文,徐淑、蔡文姬、左九嫔的词藻,武的升仙太子碑,李若兰、鱼玄机的诗,李清照、朱淑真的词,明文氏的九骚——哪一个不是照耀百世的奇才异禀。 这固然是,但就人类更宽更大的活动方面看,女性有什么可以自傲的?有女莎士比亚女司马迁吗?有女牛顿女培根吗?有女柏拉图女但丁吗?就说到狭义的文艺,女性的成绩比到男性的还不是培比到泰山吗?你怪得男性傲慢,女性气馁吗? 在英国乃至在全欧洲,奥斯丁以前可以说女性没有一个成家的作者。从依利萨伯到法国革命查考得到的女子作品只是小诗与故事。就中国论,清朝一代相近三百年间的女作家,按新近饯单夫人的清闺秀艺文略看,可查考的有二千三百十二人之多,但这数目,按胡适之先生的统计,只有百分之一的作品是关于学问,例为考据历史算学医术,就那也说不上有什么重要的贡献,此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诗词一类的文学,而且妙的地方是这些诗集诗卷的题名,除了风花雪月一类的风雅,都是带着虚心道歉的意味,仿佛她们都不敢自信女子有公然著作成书的特权似的,都得声明这是她们正业以外的闲情,本算不上什么似的,因之不是绣余,就是爨余,不是红余,就是针余,不是脂余梭余,就是织余绮余(陈圆圆的职业特别些,她的词集叫舞余词),要不然就是焚余烬余未焚未烧未定一类的通套,再不然就是断肠泪稿一流的悲苦字样(除了秋瑾的口气那是不同些)。情形是如此,你怪得男性的自美,女性的气短吗? 但这文化史上女性远不如男性的情形自有种种的解释。自然的趋势,男性当然不能借此来证明女子的能力根本不如男子,女性也不能完全推托到男性有意的压迫。谁要奇怪女性的迟缓,要问何以女权论要等到玛丽乌尔夫顿克辣夫德方有具体的陈词,只须记得人权论本身也要到相差不远的日子才出世。人的思想的能力是奇怪的,有时他连窜带跳的在短时期内发见了很多,例如希腊黄金时代与近一百五十年来的欧洲,有时睡梦迷糊的在长时期一无新鲜,例如欧洲的中世纪或中国的明代。它不动的时候就像是冬天,一切都是静定的无生气的,就像是生命再不会回来,但它一动的时候那就比是春雷的一震,转眼间就是蓬勃绚烂的春时。在欧洲从亚里斯多德直到卢梭乃至叔本华,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承认男女的不平等是当然的,绝对不值得并且也无从研究的;即使偶有几个天才不容自掩的女子,在中国我们叫做才女,那还是客气的,如同叫长花毛的鸭作锦鸡,在欧洲百年前叫做蓝袜子,那就不免有嘲笑的意思。但自从约翰弥勒纯正通达论妇女论的大文出世以来,在理论上所有女性不如男性或是女性不能和男性享受平等机会,以及共同负责文化社会的生存与进步的种种谬见偏见与迷信,都一齐从此失去了根据,在事实上,在这百年来女性自强的努力也已经显明的证明,女性只要有同等的机会,不论在哪样事情上都不能比男性不如;人类的前途展开了一个伟大的新的希望,就是此后文化的发展是两性共同的企业,不再是以前似的单性的活动。在这百年来虽则在别的方面人类依然不免继续他们的谬误、愚蠢、固执、迷信,但这百余年是可纪念的,因为这至少是一个女性开始光荣的世纪。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在法律与道德上,在理论方面,至少女性已经争得与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在事实上,女子的职业一天增多一天,我们现在不易想像一种职业男性可以胜任而女性不能的——也许除了实际的上战场去打仗,但这项职业我们都希望将来有完全淘汰的一天,我们决不希望温柔的女性在任何情形下转变成善斗杀的凶恶。文学与艺术不用说,女子是早就占有地位的,但近百年来的扩大也是够惊人的。诗人就说白朗宁夫人罗刹蒂小姐梅耐儿夫人三个名字已经是够辉煌的。小说更不用说,英美的出版界已有女作家超过男作家的趋势,在品质方面一如数量。j.a.george rge sand,bronte sisters,近时如曼殊斐儿、薇金娜吴尔夫等等都是卓然成家为文学史上增加光彩的作者。演剧方面如沙拉贝娜duse,eilen terry,都是人类永久不可磨灭的记忆。论跳舞,女子的贡献更分明的超过男子,我们不能想像一个男性的isadara duncan。音乐,画,雕刻,女子的出人头地的也在天天的加多。科学与哲学,向来是男性的专业,但跟着教育的发展,女子的贡献也在日渐的继长增高。你们只须记起madame curie就可以无愧。讲到学问,现在有哪一门女子提不起来的。 但这情形,就按最先进几国说,至多也不过一百年来的事,然而成绩已有如此的可观。再过了两千年,我想,男子多半再不敢对女子表示性的傲慢。将来的女子自会有她们的莎士比亚,培根,亚里斯多德,罗素,正如她们在帝王中有过依利萨伯、武则天,在诗人中有过白朗宁、罗刹蒂,在小说家中有过奥斯丁与白龙德姊妹。我们虽则不敢预言女性可以有完全超越男性的一天,但我们很可以放心的相信此后女性对文化的贡献比现在总可以超过无量倍数,到男子要担心到他的权威有摇动的危险的一天。 但这当然是说得很远的话。按目前情形,尤其是中国的,我们一方面固然感到女子在学问事业日渐进步的兴奋与快慰,但同时我们也深刻的感觉到种种阻碍的势力还是很活动的在着。我们在东方几乎事事是落后的,尤其是女子,因为历史长,所以习惯深,习惯深所以解放更觉费力。不说别的,中国女子先就忍就了几千年身体方面绝无理性可说的束缚,所以人家的解放是从思想作起点,我们先得从身体解放起。我们的脚还是昨天放开的,我们的胸还是正在开放中。事实上固然这一代的青年已经不至感受身体方面的束缚,但不幸长时期的压迫或束缚是要影响到血液与神经的组织的本体的。即如说脚,你们现有的固然是极秀美的天足,但你们的血液与纤维中,难免还留有几十代缠足的鬼影。又如你们的胸部虽已在解放中,但我知道有的年轻姑娘们还不免感到这解放是一种可羞的不便。所以单说身体,恐怕也得至少到你们的再下去三四代才能完全实现解放,恢复自然生长的愉快与美。身体方面已然如此,别的更不用说了。再说一个女子当然还不免做妻做母,单就生产一件事说,男性就可以无忌惮的对女性说:“这你总逃不了,总不能叫我来替代你吧!”事实上的确有无数本来在学问或事业上已经走上路的女子,为了做妻做母的不可避免,临了只能自愿或不自愿的牺牲光荣的成就的希望。这层的阻碍说要能完全去除当然是不可能,但按现今种种的发明与社会组织与制度逐渐趋向合理的情形看,我们很可以设想这天然阻碍的不方便性消解到最低限度的一天。有了节育的方法,比如说,你就不必有生育,除了你自愿,如此一个女子很容易在她几十年的生活中匀出几个短期间来尽她对人类的责任。还有将来家庭的组织也一定与现在的不同,趋势是在去除种种不必要精力的消耗(如同美国就有新法的合作家庭,女子管家的担负不定比男子的重,彼此一样可以进行各人的事业)。所以问题倒不在这方面。成问题的是女子心理上母性的牢不可破,那与男子的父性是相差得太远了。我来举一个例。近代最有名的跳舞家 isadora duncan在她的自传里说她初次生产时的心理,我觉得她说得非常的真。在初怀孕时她觉得处处的不方便,她本是把她的艺术——舞——看得比她的生命都更重要的,她觉得这生产的牺牲是太无谓了。尤其是在生产时感到极度的痛苦时(她的是难产),她是恨极了上帝叫女人担负这惨毒的义务;她差一点死了。但等到她的孩子一下地,等到看护把一个稀小的喷香的小东西偎到她身旁去吃奶时,她的快乐,她的感激,她的兴奋,她的母爱的激发,她说,简直是不可名状。在那时间她觉得生命的神奇与意义——这无上的创造——是绝对盖倒一切的,这一相比她原来看作比生命更重要的艺术顿时显得又小又浅,几乎是无所谓的了。在那时间把性的意识完全盖没了后天的艺术家的意识。上帝得了胜了!这,我说,才真是成问题,倒不在事实上三两个月的身体的不便。这根蒂深而力道强的母性当然是人生的神秘与美的一个重要成分,但它多少总不免阻碍女子个人事业的进展。 所以按理论说男女的机会是实在不易说成完全平等的,天生不是一个样子,你有什么办法?但我们也只能说到此,因为在一个女子,母性的人格,母性的实现,按理是不应得与她个人的人格,个性的实现相冲突的。除了在不合理的或迷信打底的社会组织里,一个女子做了妻母再不能兼顾别的,她尽可以同时兼顾两种以上的资格,正如一个男子的父性并不妨害他的个性。就说d,她不能不说是一个母性特强(因为情感富强)的一个女子,但她事实上并不曾为恋爱与生育而至放弃她的艺术的追求。她一样完成了她的艺术。此外做女子的不方便当然比男子的多,但那些都是比较不重要的。 我们国内的新女子是在一天天可辨认的长成,从数千年来有形与无形的束缚与压迫中渐次透出性灵与身体的美与力,像一支在箨裹中透露着的新笋。有形的阻碍,虽则多,虽则强有力,还是比较容易克除的,无形的阻碍,心理上,意识与潜意识的阻碍,倒反须要更长时间与努力方有解脱的可能。分析的说,现社会的种种都还是不适宜于我们新女子的长成的。我再说一个例。比如演戏,你认识戏的重要,知道它的力量。你也知道你有舞台表演的天赋。那为你自己,为社会,你就得上舞台演戏去不是?这时候你就逢到了阻力。积极的或许你家庭的守旧与固执。消极的或许你觅不到相当的同志与机会。这些就算都让你过去,你现在到了另一个难关。有一个戏非你充不可,比如说,那碰巧是个坏人,那是说按人事上习惯的评判,在表现艺术上是没有这种区分的,艺术须要你做,但你开始踌躇了。说一个实例,新近南国社演的沙乐美,那不是一个贞女,也不是一个节妇。有一位俞女士,她是名门世家的一位小姐,去担任主角。她只知道她当前表现的责任。事实上她居然排除了不少的阻难而登台演那戏了。有一晚她正演到要热慕的叫着“约翰我要亲你的嘴”,她瞥见她的母亲坐在池子里前排瞪着怒眼望着她,她顿时萎了,原来有热有力的音声与诗句几于嗫嚅的勉强说过了算完事。她觉得她再也鼓不住她为艺术的一往的勇气,在她母亲怒目的一视中,艺术家的她又萎成了名门世家事事依傍著爱母的小姐——艺术失败了!习惯胜利了! 所以我说这类无形的阻碍力量有时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说的无非是现成的一个例。在今日一个女子向前走一个步都得有极大的决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难说还向后退——根性、习惯、环境的势力,种种都牵掣着你,阻搁着你。但你们各个人的成或败于未来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实现都有关连。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个阻碍,你就多帮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产生。简单说,新女子与旧女子的不同是一个程度,不定是种类的不同。一个新女子,做一个艺术家或事业家,要充分发展你的天赋,实现你的个性,你并没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儿,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儿女的好母亲——这并不一定相冲突的(我说不一定因为在这发轫时期难免要做有各种牺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来下决断)。分别是在旧观念是要求你做一个扁人,纸剪似的没有厚度没有血脉流通的活性,新观念是要你做一个真的活人,有血有气有肌肉有生命有完全性的!这有完全性要紧——的一个个人。这分别是够大的,虽则话听来不出奇。旧观念叫你准备做妻做母,新观念并不不叫你准备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准备做人,做你自己。从这个观点出发,别的事情当然都换了透视。我看古代留传下来的女作家有一个有趣味的现象。她们多半会写诗,这是说拿她们的心思写成可诵的文句。按传说,至少一个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种防身作用,比如现在上海有钱人穿的铁马甲,从周南的蔡人妻作的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卫共姜柏舟诗,陈风墓门陶婴黄鹄歌,宋韩凭妻南山有乌句乃至罗敷女陌上桑都是全凭编了几句诗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凌的。还有卓文君写了白头吟司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苏若兰制了回文诗扶风窦滔也就送掉他的宠妾。唐朝有几个宫妃在红叶上题了诗从御沟里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来文学之于古代妇女多少都是于她们婚姻问题发生密切关系的。这本来是,有人或许说,就现在女子念书的还不是都为写情书的准备,许多人家把女孩送进学校的意思还不无非是为了抬高她在婚姻市场上的卖价?这类情形当然应得书篇似的翻阅过去,如其我们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这态度与目标的转变是重要的。旧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新女子的求学问应分是一种发见个性必要的过程。旧女子的写诗词多少是抒写她们私人遭际与偶尔的情感;新女子的志向应分是与男子共同继承并且继承生产人类全部的文化产业。旧女子的字业是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条件而后红着脸做的事情,因而绣余炊余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志愿是要为报复那一句促狭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给男性一个不容否认的反证。旧女子有才学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当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江浪,起来慵自梳头”一类的艳思——嫁一个风流跌宕一如赵明诚公子的夫婿(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过一些风流而兼风雅的日子;新女子——我们当然不能不许她私下期望一个风流的有情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但我们却同时期望她虽则身体与心肠的温柔都给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却得贡献给社会与人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给陆小曼的一封信 徐志摩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著有诗集《志摩的诗》、《猛虎集》,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短篇小说集《轮盘》等。 小曼: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沈的冤曲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迸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残酷的报应?无端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蹋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围全是铜墙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她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羔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实有的与想像的悲惨的故事我亦闻见过不少,但我爱,你现在所身受的却是谁都不曾想到过,更有谁有胆量来写?我倒劝你早些看哈代那本jude the obscnre吧,那书里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可同情她,哈代写的结果叫人不忍卒读,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将来有机会我对你细讲。 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那一天!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还来绝对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人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保你的爱,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我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许的滋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的,你尽量使吧!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的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她的就是一个。现在更进一层了,你听着这分别,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时我怜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着下来到你身上的,渐渐的我觉得我的看法不对,我不应该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看着你。我站在你的正对面,我的泪丝的光芒与你的泪丝的光芒针对的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的化入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现在我连平视都不敢了,我从你的苦恼与悲惨的情感里憬悟了你的高洁的灵魂的真际,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现在我只能仰着头献给你我有限的真情与真爱,声明我的惊讶与赞美。不错,勇敢,胆量,怕什么?前途当然是有光亮的,没有也得叫他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归宿,真想望,实现了你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一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聚交给无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fight on”,即使运命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希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不明白的父母,一个不了解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于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足够,你再不能轻易糟蹋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人间的关系是相对的,应职也有个道理,灵魂是要救度的,也不能永远让人家侮辱蹂躏,因为就是也是含有灵性的。 总之一句话:时候已经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per soality。你的心肠太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再不能过分的含糊了,因为灵与肉实在是不能绝对分家的,要不然nora何必一定得抛弃她的家,永别她的儿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里去?她为的就是她自己人格与性灵的尊严,侮辱与蹂躏是不应得容许的。且不忙慢慢的来,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决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等着你。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样的春愁——自传之四 郁达夫 郁达夫(1896~1945),浙江富阳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茑萝集》,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闲书》、《屐痕处处》、《达夫日记》等。 洋学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拉的英文。现在回想起来,虽不免有点觉得好笑,但在当时,杂在各年长的同学当中,和他们一样地曲着背,耸着肩,摇摆着身体,用了读《古文辞类纂》的腔调,高声朗诵着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却真是一点儿含糊苟且之处都没有的。初学会写字母之后,大家所急于想一试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国写法;于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课余之暇就又多了一门专为学生拼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几位想走捷径的同学,并且还去问过先生,外国百家姓和外国三字经有没有得买的?先生笑着回答说,外国百家姓和三字经,就只有你们在读的那一本泼刺玛的时候,同学们于失望之余,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劲。当然是不用说的,学英文还没有到一个礼拜,几本当教科书用的《十三经注疏》,《御批通鉴辑览》的黄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笔题上了英文拼的歪斜的名字。又进一步,便是用了异样的发音,操英文说着“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父亲”之类的话,大家互讨便宜的混战;而实际上,有几位乡下的同学,却已经真的是两三个小孩子的父亲了。 因为一班之中,我的年龄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另外的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的关于男女的问题,我简直一点儿也感不到兴趣。从性知识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我确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于孤独,困于家境的结果,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我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在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一位同学,年纪只比我大了一岁,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姊妹,并且住得也和学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学们苦缠得最厉害的一个;而礼拜天或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学们的聚集的地方。当课余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恳切地邀过我几次,邀我上他家里去玩去;但形秽之感,终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压住,曾有好几次想决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们的门口,却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财富和姊妹,不但在学堂里博得了绝大的声势,就是在我们那小小的县城里,也赢得了一般的好誉。而尤其使我羡慕的,是他的那一种对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异性们的周旋才略,当时我们县城里的几位相貌比较艳丽一点的女性,个个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实在真胆大,真会取巧。 当时同我们在同年辈的女性,装饰入时,态度豁达,为大家所称道的,有三个。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还有两个,也是比较富有的中产人家的女儿,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已经各跟了她们家里的亲威,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们俩,却都是我那位同学的邻居。这三个女性的门前,当傍晚的时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个一个的黑影在徘徊;这些黑影的当中,有不少却是我们的同学。因为每到礼拜一的早晨,没有上课之先,我老听见有同学们在操场上笑说在一道,并且时时还高声地用着英文作了隐语,如“我看见她了!”“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而无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的凡关于这一类的谈话的中心人物,总是课堂上坐在我的左边,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的那一位天之骄子。 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家里有了几个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她们家里,只有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却很大很大。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还杂种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上的大树,枝叶垂到了墙外,红绿便映成着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奢望,也很有点像梦里的游行,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来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 此外的两个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饰也尽够美丽,并且因为她俩的住址接近,出来总在一道,平时在家,也老在一处,所以胆子也大,认识的人也多。她们在二十余年前的当时,已经是开放得很,有点像现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们家里去鬼混,或到她们门前去守望的青年,数目特别的多,种类也自然要杂。 我虽则胆量很小,性知识完全没有,并且也有点过分的矜持,以为成日地和女孩子们混在一道,是读书人的大耻,是没出息的行为;但到底还是一个亚当的后裔,喉头的苹果,怎么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细草萌芽一样,到得冬来,自然也难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实说将出来,我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们中间的无论哪一个,或凑巧在她们门前走过一次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有点儿难受。 住在我那同学邻近的两位,因为距离的关系,更因为她们的处世知识比我长进,人生经验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学当然是早已有过纠葛,就是和许多不是学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种种的风说,对于我虽像是一种含有毒法的妖艳的花,诱惑性或许格外的强烈,但明知我自己决不是她们的对手,平时不过于遇见的时候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此外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赵家的少女,却整整地恼乱了我两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处比较得近,故而三日两头,总有着见面的机会。见面的时候,她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我却感到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能再来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 有时候从家中进出的人的口里传来,听说“她和她母亲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会同时感到一种像释重负又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忧虑,生怕她从此一去,将永久地不回来了。 同芭蕉叶似地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落课之后,他轻轻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这里所说的倩儿,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个的名字。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拼命的摇头,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来的样子;而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强力把我拖出了校门。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但经他大声的一喊,门里的三个女孩,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然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地跟她们到了室内。经我那位同学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遍之后,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我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她们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奇怪得很,两只脚却软落来了,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跟她们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们四人捏起了骨牌,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将在我那位同学的背后,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但间或得着机会,也着实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等她们的输赢赌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我也居然和她们伴熟,有说有笑了。临走的时候,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一个差使,点上灯笼,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的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像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一九○九,宣统元年己酉),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漫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外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怎样一股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两人这样的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轻轻地开始说话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到这里我才放开了两手,向她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学去么?”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嗳,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两人又沉默着,不知坐了几多时候,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儿的近了,她于是就忙着立起来擦洋火,点上了洋灯。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放下了买来的物品,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我也告诉了她,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我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将这个献给我的妻房 罗黑芷 罗黑芷(1898~1927),原名罗象陶,笔名晋思、黑子等,江西武宁人,作家。著有《醉里》、《春日》、《牵牛花》等作品。 你所时时抱着的那恐怖和那一想便会教你全身战的那惶惑,在你的眉头上我知道曾经开始攻进了你的不能防御的心,有许多许多的昼夜了。今晨你要求我“早点儿回来”时,你的眼睛里仿佛要说而又不愿多说的言语,教我知道了你的朦胧的回忆里又理出了昔日的痛苦,压住了目前的心。 当我出门步行向那每天照例必得走一趟的地方去时,那头上蔚蓝到教人喜悦的天空,和那从墙头落下来的拂面的暖风,不知不觉地诱惑了我了。他们教我想到野外的柳枝,绿的池塘,新生的草,和朋友们的欢颜,乃至教我在迷惘中尝到了一滴醉人的酒和一片甘芳的饵。但我也在这悬想的快乐里,想到了你在晨间微笑着向我说的“但愿今日是一个清和的晴天”的话。你须知道我平时在这样醉人的天底下走着,便早忘掉你了!今日我努力想要和平时一般地忘掉你,但是我脊梁上驮着的一种压人的东西竟使我瞧见了那些每天早晨在街上必得遇见而且连眉目都认得清楚的行步飘逸而态度骄矜的年青姑娘们时,不敢用眼睛窥瞧;即如我已经坐在办公室内的写字台边了,人们的言笑和脸色似乎都和我陡然隔了一层障纱了,而且那从笔尖落下在白纸上纵横的黑痕也仿佛在那儿和我相撑拒。这样说来,我竟是正在思念着你了,而且思念着你今天的话了?不是的。我只是在许多图画片中捡出了三年前的一旧影呵! 三年前,大约是三年前的初秋的一日下午,我从城里到了你母亲的家中。初见人影便大声嗥吠及至定晴看清楚了是熟人而后摇尾跳跃的两只灰黄色的狗,将我拥着进了那屋子的厅堂。那西落的斜日犹自留下半截耀眼的白光在东厢房的窗口之上和瓦檐之下。堂屋的空洞和桌椅的静默流出了右边正房内的仿佛有许多女人悄悄的谈话和间歇发作的低微的苦楚的呻吟。这曾使我疑惑。一个老年妇人出房来了,见着我便摇手,她是我的继母,我没有认错。她的意思,在那布满着神秘的慌张的脸色上,是通知我不要走进那房里去。我立时明白了这老年人对于我的尊敬。我正踌躇着,便听见你的无力而颤抖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了。 我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我拂了老人的意思和命令,斗胆地撞进了那房门。那时,在那仅由一个低的纸糊窗牖放进光去的昏暗的地板中央离卧床不远的地方坐在一只矮椅上的你,上身穿着一件白地蓝条纹的洋纱单衣,下面裸露出两条单瘦的大腿;气弱的眸子从你那白到无血色的脸上慢慢地朝着我望了过来。我仿佛也看见了成家坪的廖六娘和隔壁佃户家的刘大嫂;我仿佛也看见了你的母亲摆着预备做第五次外祖母的毫无表情的面孔,陪着她俩和旁的另外一二个女人们慷慷地谈论些和此时的问题大约没有关系的事;我仿佛也看见了那壁上的画幅,靠壁的条桌,桌上零乱摆着的座钟,花瓶,瓦壶,白瓷茶,大碗,破书,和包药的旧纸的红色蓝色,床檐,和床前的旧睡椅等等,连同其余的数记不清的静默着的物件,在我眼前齐变了他们平日的和平的模样。这些大约是我第一步跨进房门时眼睛一瞥之所获得的了。 “你回来了。”这是一种感觉到内心慰安然而是没气力的呼唤。 我默默地看了你一眼,因为觉得有许多目光都在忸怩地示意我退出去;我便在这房门的外边沿壁的一张大靠手乌木椅子上面安置了我的身体,同时也便从容地想到“你真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呵!” 我想着第一个儿子的出生是你处女的美开始告诉完结的时候,——膨大的,松懈的脚步,和前额上许多隐隐的皱纹,都在那时警告你生命的坂路已经到了最高的顶点,从此便是向那下坡的路上了。你虽是二十一岁的少妇,你的格言只有柔顺,服从,和忍受,或者当那压服已久的自然的反抗的意志偶然不经意地流露时,也只有默默地倒卧在床上,或者更强烈一点便独坐在房隅里红着鼻子啜泣。这些由你的伯母叔母和母亲的模范及父亲和叔父等的训练而使你奉命惟谨的那些格言遂使你在上海跟着我度那典质为生的日子里,在你终日板滞地被拘囚着刻刻思念家乡的日子里,在腹内胚生了第二个新生命的种子,那便是你的安儿了。 你的生活的路线上最应该不使你忘记的一段,我想,是朗儿出生的历史:在民国八年严冬未死春风未醒的时候,我因生活的逼迫,为着二十元一月的收入,远离你住在武陵的德山工校。自结婚后从不曾分离过的我们,在那些现在已无踪影的信扎上,曾经开始感到入骨的寂寞,也便是感到那不待用人工织成而自己会领略的恋的滋味了。在每个晴天的下午,那山顶的古寺,山下的朗江,隐在烟雾中的武陵城市,和那从山上远望去仿佛只是一点点白色在绿波上慢慢移动的船帆,现在想起来,还使我感谢那逆转的运命怎样地将我们从数百里之外吸引在一处过那种一生中仅能有一次的幸福的生活。 你须知道:我们虽然有了四个小孩,而真正的生命延续却只有那从德山归后你所产生的这朗儿了!可是如蚕儿般你的生命似乎已经到了那从茧子里蜕变成蛾,已经开始执行你的天职到数秒钟之久,而亦可说是已经开始你的生命的毁灭到了九个寒暑的来复了。我曾经亲眼看见你的眼睛变大了;密生的长发成稀疏了;肩头支着衣服现出两点骨的突起了;袒开胸服时,两片软而皱的的皮贴着肋骨而垂下了;行路时仿佛在你的颈项上给套上了挽车的粗绳,只是挨延着提脚步了。这便是你做了四个小孩的母亲的代价,而也是你做了我十年妻房的代价。你现在已经是三十岁的中年妇人了。 我坐在那房门外的乌木靠椅上,时时听见房内的声唤,时时瞧见许多女人们(继母和你的母亲大约也在内)从这房门口出出进进,每次她们手里总得捧着一浆水或旁的衣布之类。有时我的麻木了的肢体教我站了起来,随着房内一阵紧一阵的恫呻,开始在这厅堂中的泥地上打磨旋。这样地天色便昏黑了。仿佛是那七岁的安儿从厅堂门外探进了半截身躯,低低地但是惶惶地说:“爸爸,晚饭”。 “晚饭?现在不吃。”我用眼睛回答了他。 我的脚步踅到了房门口,决意搴开门帘一瞧,便在那放置在条桌上支着白瓷罩子的石油灯射出来的暗红色的光里,看见你的眼睛闭上了在那颜面筋肉已不起什么作用的灰白色脸上。房里坐着或站着在你周围的人们,在静寂的难挨的时间经过里,间歇地发出问讯,安慰,或商酌的低声的语言。她们的心跳跃着,呼吸紧逼着,似乎正在等候那一秒迫近一秒的未来的变动;危险呢?安全呢?生呢?死呢?我却什么也不曾想到,因为我什么也不曾等候着,我眼前现出的只是一片空茫。 我又退出,这回在厅前阶上徘徊着。那已经高出东南屋角树杪的下弦的月,从那些在她下面慢慢流动的银灰色的云片隙缝中射下一线水也似的清光在那白色墙上和那低的方格窗牖上。我停步细听,处处都是静寂;除了那辨认不真方向的远远的犬吠,却只有微风摇着大约是屋后四株大枫树的叶儿和那附生在下面的丛竹的戚戚了。此时我听见房内的小巧玲珑的座钟丁丁地响了八下,九下,后来竟然是十下了。那在房内的沉默了许久的空气忽然被一阵水浆淋漓在地板上的声音,和人们的手脚拖动木凳木盆而一面嘈嘈切切抢着说话的声音惊破了;我跟着计算这是起了产气以后的第十九个小时。“也应该是最后的时刻罢?”的希望依然还是渺茫。然而激烈的阵痛开始了;我不由地跑进了房去,仿佛有幽灵在后面袭着我。 那时刻,你是如有岛武郎在他的《与幼小者》的文中说的,“宛然用肉眼看着噩梦一般,产妇圆睁一眼,并无目的地看定了一处地方……!”你那仿佛坠落在漆黑深洞中的半涂里挣扎着,想抓住一根细而长的丝便以为生命得救了似地哀唤着母亲的那声浪,将我一无所知地引到了你的身旁。你便将左臂从那原来紧靠着你的那女人肩上,疾速地钩住了我的颈项,抵死环抱着;在累积地增加努力的俄顷间,你母亲的大声颤抖的叱咤猛烈地激动了诸人的奋励。忽然一阵松懈,你的疲乏到不堪的脑袋便在“哎哟……”的一声里倒在我这战着的肩头!这便是第五个女孩的出生呵! 不幸这三年后的今日,又使你真切感到了那痛苦的记忆。造物将你玩弄如同他玩弄世间一切女性的生物一样;即是一颗栗子的产生也要将他的母体破裂而复能见着太阳的光;因为母亲的一生总是这样的呵!我现在坐着在这又是一弯残月的天的夜半的一室,做梦一般地又听到那教我神经麻痹的痛楚的呻吟。我实在不能忍了。我将眼耳蔽塞么?我还有那想逃走而复恋恋于此的不自由的灵魂!我有罪了。倘若这个新的生命能与它的母亲同在,它的名字便给叫作“恕儿”罢。这便是我奉献给你的微尘般渺小的报酬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 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学者。著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长诗《毁灭》,学术论著《经典常谈》、《诗言志辨》等。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纪录。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象,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现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渐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地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皱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得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择偶记 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绍兴人,散文家、学者。著有散文集《背影》、《欧游杂记》,长诗《毁灭》,学术论著《经典常谈》、《诗言志辨》等。 自己是长子长孙,所以不到十一岁就说起媳妇来了。那时对于媳妇这件事简直茫然,不知怎么一来,就已经说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苏北部一个小县份的乡下住着。家里人都在那里住过很久,大概也带着我,只是太笨了,记忆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烟榻上讲那边的事,提着这个那个乡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腾腾的烟气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觉熟悉起来了,亲昵起来了。除了住的地方,当时觉得那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实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听说媳妇就定在那里,倒也仿佛理所当然,毫无意见。每年那边田上有人来,蓝布短打扮,衔着旱烟管,带好些大麦粉,白薯干儿之类。他们偶然也和家里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岁,个儿高,小脚;但是那时我热心的其实还是那些大麦粉和白薯干儿。 记得是十二岁上,那边捎信来,说小姐痨病死了。家里并没有人叹惜;大约他们看见她时她还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样一个人了。父亲其时在外省做官,母亲颇为我亲事着急,便托了常来做衣服的裁缝做媒。为的是裁缝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见太太小姐。主意并没有错,裁缝来说一家人家,有钱,两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给说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说那边要相亲。母亲答应了,定下日子,由裁缝带我上茶馆。记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亲让我穿上枣红宁绸袍子,黑宁绸马褂,戴上红帽结儿的黑缎瓜皮小帽,又叮嘱自己留心些。茶馆里遇见那位相亲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现在年纪差不多,布袍布马褂,像是给谁穿着孝。这个人倒是慈祥的样子,不住地打量我,也问了些念什么书一类的话。回来裁缝说人家看得很细:说我的“人中”长,不是短寿的样子,又看我走路,怕脚上有毛病。总算让人家看中了,该我们看人家了。母亲派亲信的老妈子去。老妈子的报告是,大小姐个儿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满满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条条的。母亲说胖了不能生育,像亲戚里谁谁谁;教裁缝说二小姐。那边似乎生了气,不答应,事情就摧了。 母亲在牌桌上遇见一位太太,她有个女儿,透着聪明伶俐。母亲有了心,回家说那姑娘和我同年,跳来跳去的,还是个孩子。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边口气。那边做的官似乎比父亲的更小,那时正是光复的前年,还讲究这些,所以他们乐意做这门亲。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个寡妇老妈子熟悉这家子的事,不知怎么教母亲打听着了。叫她来问,她的话遮遮掩掩的。到底问出来了,原来那小姑娘是抱来的,可是她一家很宠她,和亲生的一样,母亲心冷了。过了两年,听说她已生了痨病,吸上鸦片烟了。母亲说,幸亏当时没有定下来。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这末想着。 光复那年,父亲生伤寒病,请了许多医生看。最后请着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后来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请医生的听差回来说,医生家有位小姐。父亲既然病着,母亲自然更该担心我的事。一听这话,便追问下去。听差原只顺口谈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母亲便在医生来时,教人问他轿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轿夫说是的。母亲便和父亲商量,托舅舅问医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亲病榻旁,听见他们的对话。舅舅问明了小姐还没有人家,便说,像×翁这样的人家怎末样?医生说,很好呀。话到此为止,接着便是相亲;还是母亲那个亲信的老妈子去。这回报告不坏,说就是脚大些。事情这样定局,母亲教轿夫回去说,让小姐裹上点儿脚。妻嫁过来后,说相亲的时候早躲开了,看见的是另一个人。至于轿夫捎的信儿,却引起了一段小小风波。岳父对岳母说,早教你给她裹脚,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说来着!岳母说,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样!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办法,直到妻嫁过来的时候。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恋爱不是游戏 庐隐 庐隐(1898~1934),福建闽侯人。现代女作家。著有散文小说集《灵海潮汐》等,另有《庐隐选集》印行。 没有在浮沉的人海中,翻过筋斗的和尚,不能算善知识; 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 和尚最大的努力,是否认现世而求未来的涅,但他若不曾了解现世,他又怎能勘破现世,而跳出三界外呢? 而恋爱是人类生活的中心,孟子说:“食色性也。”所谓恋爱正是天赋之本能;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从学习而知而能,只有恋爱用不着学习,只要到了相当的年龄,碰到合式(适)的机会,他和她便会莫名其妙地恋爱起来。 恋爱人人都会,可是不见得人人都懂,世俗大半以伪充恋爱,以游戏的态度处置恋爱,于是我们时刻可看到因恋爱而不幸的记载。 实在的恋爱绝不是游戏,也绝不是堕落的人生所能体验出其价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伟大无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丽的象征。 在一双男女正纯洁热爱着的时候,他和她内心充实着惊人的力量;他们的灵魂是从万有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不怕威胁,不为利诱,他们是超越了现实,而创造他们理想的乐园。 不幸物欲充塞的现世界,这种恋爱的光辉,有如萤火之微弱,而且“恋爱”有时适成为无知男女堕落之阶,使维纳斯不禁深深地叹息:“自从世界人群趋向灭亡之途,恋爱变成了游戏,哀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对于恋爱的主张 庐隐 庐隐(1898~1934),福建闽侯人。现代女作家。著有散文小说集《灵海潮汐》等,另有《庐隐选集》印行。 在我过去的作品上,有人称我为描写男女恋爱专家,——这种头衔我虽受之有愧,然而也不想推辞,本来世界上最大的问题,也不过男女的恋爱而已,希腊大诗人荷马所歌咏的长诗《依利德》,也是以恋爱为背景。拿破仓一世英雄,他不能免掉恋爱。楚霸王纵横于千军万马中,忘不了虞姬。他如周瑜孙权,在他们那慷慨激昂的事业史上,也点缀着大乔小乔的艳迹。至于辞人墨客,更是舍了男女恋爱无文章。如果上帝不改造了人类,使世上只有男人,或只有女人,这恋爱问题是无法避免的,因此我纵多描写点男女恋爱,也是事势所使然,何足为怪呢? 但我既是个描写男女恋爱的专家,当然我总有我的恋爱主张了。 有许多高之又高的人,主张恋爱是神圣的,无条件的,他们这个出发点是千对万对,不过还有唱高调的嫌疑。我自然不会主张恋爱要以金钱地位年貌为条件,可是也不相信是绝对无条件的。 如果恋爱是绝对无条件的,那么芸芸众生之中,为什么某人定要爱上某人,就算是直觉的吧,但你既觉得她或他的可爱,那被你爱上的那几点,便是条件了。比如说你觉得某某态度好,性情纯真,见解深湛,所以你爱上他或她,那么态度好,性情纯真,见解深湛,便是你恋爱的条件了,你怎能说恋爱无条件呢?至于一般浅薄的人所说的条件,那是表面的认识,而不是刻骨的了解,所以一旦结了婚,这些表面的东西有所变动时,那么感情也同时破裂了。这种条件是要不得的,而由你直觉所鉴定的条件,你却不能否认呢?所以我的主张恋爱是有条件的——精神上的条件。 这些精神上的条件,以哪一种为最要呢?第一步当然是要彼此有深切的了解,仅仅了解还不够,这相爱的一对人儿当中,还须彼此发现各人的特别优点,互相崇拜这优点,我认为这一事比什么都要紧,如果单靠情爱,而不付之以相敬,那么如水波浪的爱情,一旦浪退波平时,将以何物来维持?还有一层,夫妇之间如能相敬,——即能彼此尊重其人格,这便是两个健全的细胞的结合,势力是平衡的,绝不至发生你欺我压的事情来,家庭之间自然不会发生什么龃龉的。 其次要性情合得来,事实上,世界上的人,就没有两个人的性情绝对相同的,即所谓“人心不同如其面”,不过无论如何不同,其中总要有一两点相同,其余那不同之点,也要能相反相成,调协得来才行,不然终日相处,随时争论,这感情也维持不久。 再其次呢,应当有为了爱而牺牲个人利益的精神,这种牺牲是绝对优美的,伟大的。如果两个真相爱的人,其中若没有这种精神,那爱便不真诚了。 这以上是我恋爱的条件,也便是我恋爱的主张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男人和女人 庐隐 庐隐(1898~1934),福建闽侯人。现代女作家。著有散文小说集《灵海潮汐》等,另有《庐隐选集》印行。 一个男人,正阴谋着要去会他的情人。于是满脸柔情的走到太太的面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发椅背上,开始他的忏悔:“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谅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个天才,琼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这不是你时常对我的赞扬吗?”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于意志的情怀中,漾起爱情至高的浪涛,男人早已抓住这个机会,接着说道:“天才的丈夫,虽然可爱,但有时也很讨厌,因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绝不能充实他深奥的心灵,因此必须另有几个情人;但是琼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离不得你的,我也永不会同你离婚,总之你是我的永远的太太,你明白吗?我只为要完成伟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恋爱,这一点你一定能谅解我,放心我的,将来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赐予,琼,你够多伟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简直为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的送他出门——送他去同情人幽会,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的走向前去,她觉得伟大,骄傲,幸福,真是那世修来这样一个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里,独自坐着,渐渐感觉得自己的周围,空虚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现在正抱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这简直是侮辱,不对,这样子妥协下去,总是不对的。”太太陡然如是觉悟了,于是“娜拉”那个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现在她心头:“娜拉的见解不错,抛弃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楼,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提箱来,把一些换洗的衣服装进去。正在这个时候,门砰的一声响,那个天才的丈夫回来了,看见太太的气色不大对,连忙跑过来搂着太太认罪道:“琼!恕我,为了我们两个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这天才的丈夫,柔驯得像一只绵羊,什么心肠都软了,于是自解道:“娜拉究竟只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着箱子恢复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这样永远获得成功,女人也就这样万劫不复的沉沦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花瓶时代 庐隐 庐隐(1898~1934),福建闽侯人。现代女作家。著有散文小说集《灵海潮汐》等,另有《庐隐选集》印行。 这不能不感谢上苍,它竟大发慈悲,感动了这个世界上傲岸自尊的男人,高抬贵手,把妇女释放了,从奴隶阶级中解放了出来。现代的妇女,大可扬眉吐气的走着她们花瓶时代的红运,虽然花瓶,还只是一件玩艺儿,不过比起从前被锁在大门以内作执箕帚,和泄欲制造孩子的机器,似乎多少差强人意吧! 至少花瓶是一种比较精致的器具,可以装饰在堂皇富丽的大厅里,银行的柜台畔,办公室的桌子上,可以引起男人们超凡入圣的美感,把男人们堕落的灵魂,从十八层地狱中,提上人世界;有时男人们工作疲倦了,正要咒诅生活的枯燥,乃一举眼视线不偏不倚的,投射到花瓶上,全身紧张着的神经松了,趣味油然而生。这不是花瓶的价值和对人类的贡献吗?唉,花瓶究竟不是等闲物呀! 但是花瓶们,且慢趾高气扬,你就是一只被诗人济慈所歌颂过的古希腊名贵的花瓶,说不定有一天,要被这些欣赏而鼓舞着你们的男人们,嫌你们中看不中吃,砰的一声把你们摔得粉碎呢! 所以这个花瓶的命运,究竟太悲惨;你们要想自救,只有自己决心把这花瓶的时代毁灭,苦苦修行,再入轮回,得个人身,才有办法。而这种苦修全靠自我的觉醒。不能再妄想从男人们那里求乞恩惠,如果男人们的心胸,能如你们所想像的,伟大无私,那么,这世界上的一切幻梦,都将成为事实了!而且男人们的故示宽大,正足使你们毁灭,不要再装腔作势,搔首弄姿的在男人面前自命不凡吧!花瓶的时代,正是暴露人类的羞辱与愚蠢呵!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今后妇女的出路 庐隐 庐隐(1898~1934),福建闽侯人。现代女作家。著有散文小说集《灵海潮汐》等,另有《庐隐选集》印行。 时代的轮子不停息的在转动,易卜生早已把妇女的出路指示了我们。当然娜拉的出走,是不容更有所迟疑的。不过在事实上,娜拉究竟是太少数,而大多数的妇女呢,仍然作着傀儡家庭中的主角。而且有一些懒散惯的妇女,她们拿拥护母权作挡箭牌,暗地里过着寄生的享乐生活。另有一部分人呢,因为脑子里仍存着封建时代的余毒,认定“男治外女治内”的荒谬议论,含辛茹苦作一个无个性的柔顺贤妻,操持家务的良母。同时许多男性中心的教育家,惟恐妇女有了本事,不利于男人们,便极力的反对妇女到社会上去。什么妇女的智力体力赶不上男人罗,又是贤妻良母是妇女惟一的天职罗,拿这些片面之辞的帽子压到妇女头上,使她们不得不回到家里去。 其结果呢,一失掉了独立的人格。二失掉了社会的地位。三埋没了个性。真是为害不浅呢!不信,听我细细说来: 一、失掉了独立的人格妇女回到家里去,她们的世界除了家庭还是家庭,她们所应付的,也仅仅是家庭里的几个人,她们的能力,也仅仅懂得一些琐碎杂务的操持,一旦叫她们离开家庭到社会上来,对于一切都感到陌生,无法应付,结果只好躲在男人背后;受尽他们的支配,任他们去宰割,爱之当宝贝,恶之弃若敝屣;而妇女呢,还得继续受下去。因为她们已失掉了独立的人格,这种结果,便造成畸形的病态的社会了。 二、失掉了社会的地位不论男女,天经地义的应取得社会地位。人类对于社会负有义务,当然也应享有权利。而妇女们对于社会似乎不负责任,当然社会的一切利权、设施,也只以男子为对象。但是妇女为什么对社会不负责任?为什么不想享受社会上的权利?不怪别的,只怪她们错误了。她们把自己锁在家里,使男子得有垄断社会事业的机会,使男子的势力膨胀到压得妇女不能喘气,唉,这是多么悲惨的现象呢! 三、埋没了个性的妇女的天性,果然有些和男子不同,但不同,也要看环境的,如果男女的环境完全一样,其不同之点,与其说是心理上的,不如说是生理上的更多些,而生理上的不同,也可以加以人力,而使之能力方面,无所差别。比如说乡间的妇女,她们能锄地、挑柴。男人呢,也能作裁缝理发等细腻工作,如此看来,人类只有个性的差异,而无男女间的轩轾。所以妇女们虽有喜欢在家庭操持家务,抚育儿女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喜欢作科学家、政治家、教育家、工程师、医生种种的事业,而既往的妇女,也为了回到家里去,埋没了个性,牛马般的作着不愿意作的工作。这不但是妇女的损失,也是国家的损失,甚至还是人类的损失呢! 就以上三点看来,主张妇女回到家里去的论调,当然算不得正确。不过在家庭制度还存在的今日,我们也不能说所有的妇女都到社会上去,置家事于不顾。那么如之何而后可呢?我以为家庭是男女共同组织成的,对于家庭的经济,固然应当男女分担;对于家庭的事务,也应当男女共负。除了妇女在生育期中,大家都当就其所长服务社会,求得各人经济之独立。男女间只有互助的、共同的生活,而没有倚赖的生活。 至于对于家务的料理,子女的教养,职业妇女似乎有不能兼顾之弊。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并且也不是绝对没有补救的方法,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性近于家事,而妥当的保姆,替我们整理家务,保育子女,在她们也是一种职业,不害她们的人格独立,经济独立,个性发展,种种方面,这所谓之两不相害而且相成。 所以我对于今后妇女的出路,就是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这就是我惟一的口号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什么是女性美 孙福熙 孙福熙(1898~1962),浙江绍兴人,作家、美术家。著有散文集《归航》、《大西洋之滨》、《北京乎》、《早看西北》,短篇小说集《春城》等。 我们常听人说某姑娘美,或说某人的未婚妻比某人的妻更美的批评;在女子道中,他们也常谈论自己的谁美谁丑,而且用了美与丑为恭维与谦逊的条件。又或用为自傲与轻蔑他人的理由。照这样看来,他们心中必有美与丑的标准是无疑的了;然而,试对他们发问,怎样的才是美?或者问,某姑娘为什么是美的?大多数人必定张嘴答不出来;嘴强一点的会回答你说,美的便是美,有什么“怎样是美”或“什么是美”的可言呢? 我也听到过人家说,“某夫人真美,他的脂粉擦得与众不同。”你看,奇怪不奇怪,称赞人美而称赞用以掩饰丑恶的脂粉,岂不可笑?要是被称赞的是我,我一定要恨他是在说我丑,有如客人称赞茶热是说主人的茶叶子不好一样。有的人说女子之美是在裙衫之合式,这还不免是一个笑话,说人的美,怎么说在人身以外的衣裳上面去了呢?衣服是身外之物,虽然于人身之美颇有映照,但究竟只是副件,不能举以说人身的美丑的。求能于我们问他“什么是美”的时候回答说某姑娘眼睛大得可爱,或说某姑娘手指细巧动人者很是少数。 但这种情形实在是很难怪的,中国向来虽很乐于描摹女子之美,但只是直觉的,只是各人眼中所认为的美,从来没有人综合各地及各人的感觉作系统的研究者。况且大多数的描写也只不过是“脂粉擦得与众不同”之类,而且只是相互抄袭,并不出于自己感觉所得的。 现在好了!吾友季君志仁译成《女性美》一书,这能使欲赞美女子之美而苦没有言辞者有所凭借了。《女性美》是法国医士gaboriau夫人所作《妇女的三个时代》书中的一部,他按照女子身体的各部,从头,面,以至于颈,肩,腋,上肢——上臂,前臂,手,躯干,胸,乳,腹,背,腰,臀以及下肢——大腿,小腿,脚,逐步分析而定下美丑的标准。 诸位看了这部书能够得到一个对于女性美的新标准,至于你从此能够知道你之所以爱你情人之故倒还是小事。 我们平日常见小说或其他文章中欲形容女子之美者,只是写着许多美字,不见有什么字句的形容;至多也不过天神仙子怪可爱的一类词句罢了。现在有了这本书,以后之描写女子者当有所根据,好比观花者之已学习植物学,一朵花上手,就知道萼瓣雌雄蕊与子房的地位,又能观察这种各部的形状色彩与别种的异同,而推究其各部之与长这朵花的植物本身有无特种关系。 最可怜的:中国学画的呼声不算不高又不算不久了,但不见有一本艺术解剖学或一位教艺术解剖学的人。季君翻译这部书,对于文学以外,对于学画学雕刻的人也是一大贡献。 本书中处处给我们一个总括的规定,例如他说: 倘若我们要想替女性身体上的色彩美定出一个合于美学的公式来,可以拿下列两条来包括他:第一,色彩须为谐和的渐进。如皮肤的洁白,头发的淡黄,眼睛的浅蓝,嘴唇的玫瑰色,牙齿的洁白;第二,色彩须相反的,或对照的,可以发生较深刻的印象而并不难看。如雪白的皮肤,配以漆黑的头发,浓暗的眼睛。 我们有了这种大纲,当描写一个女子的时候,就可依据这种标准而斟酌节目上的差别了。 是的,各民族的体质不同,而且各民族批评自己的美丑准则也各异,我们不能依据法国人做的女性美定则来批评中国女子,即使以之去批评英国人意国人也未必适合。这正是本书中所竭力注意的问题。但这问题并不如我们所设想的重要,因为罗色耳告诉我们说:“我们将要相信大自然在女子中间,只是为了风致及装饰而尽力,倘然我们不知道他们还有更重要,更高贵的目的存在着;这更重要,更高贵的目的,便是个人的健康与种族的保存。”我们要知道大自然之为了女子的风致及装饰而尽力的做美者,全为了最重要最高贵的目的:女子个人的健康与种族的保存之故。无论那一个民族之爱女性美,都是为这最重要最高贵的目的所指使是相同的,所以各人对于女性美的标准决不致有大差别。我们试看书中所举阿拉伯人评女性美的律例,他们以为一个美的女子要适合下列的条件: 四件黑的东西:头发,眉毛,睫毛,瞳孔; 四件白的东西:皮肤,眼白,牙齿,腿; 四件红的东西:舌头,嘴唇,牙龈,面颊; 四件圆的东西:头,颈,前臂,足踝; ………… 这与我们的观点大部是相同的。 书中又把欧洲人的观点填成很详细的表格,他说,美的女子当是皮肤细薄,皮粒细微,身体表面完全平滑的,皮肤有弹性而紧张等等;反之,皮肤粗厚,皮粒粗大,鸡皮肤表面粗糙不平,皮肤宽松而且有折痕者不是美的。我们又可以明白,这种条件与我们的也是相同的。 有的,确有许多女性条件是与我们在中国书中所认为美的条件不同。大家知道,中国太以女子的病态为美,“弱不胜衣”只是病罢了,何尝是美。中国常把对于女子之怜误认为爱,所以竟致赞扬病态为美了。我知读过这本《女性美》之后必能矫正这种谬误观念。而大多数女子因为社会给他们不正当的奖励而在斫伤自己身上天赋之美者,将一去从前恶习,依照真正标准,代天作美,使身体充分发育。这是季君将来对于新女性的大贡献,我所能预定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女人 瞿秋白 瞿秋白(1899~1935),江苏常州人,中国早期领导人之一,学者、作家。著有散文集《新俄国游记》、《赤都心史》等。 国难期间女人似乎也特别受难些。一些正人君子责备女人爱奢侈,不肯光顾国货。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关的,都成了罪状。仿佛男人都成了苦行和尚,女人都进了修道院,国难就得救了似的。 其实那不是她的罪状,正是她的可怜。这社会制度,把她挤成了各种各式的奴隶,还要把种种罪名加在她头上。西汉末年,女人的眉毛画得歪歪斜斜,也说是败亡的预兆。其实亡汉的何尝是女人!总之,只要看有人出来唉声叹气的不满意女人,我们就知道高等阶级的地位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只是一种社会崩溃腐化的现象,决不是原因。私有制度的社会本来把女人也当做私产,当做商品。一切国家,一切宗教,都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规条,把女人当做什么不吉利的动物,威吓她,要她奴隶般的服从;同时又要她做高等阶级的玩具。正像正人君子骂女人奢侈,板着面孔维持风化,而同时正在偷偷地欣赏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拉伯一个古诗人说:“地上的天堂是在圣贤的经典里,在马背上,在女人的胸脯上。”这句话倒是老实的供状。 自然,各种各式的卖淫总有女人的份。然而买卖是双方的。没有买淫的嫖男,哪里会有卖淫的娼女。所以问题还在卖淫的社会根源。这根源存在一天,和奢侈就一天不会消灭。女人的奢侈是怎么回事?男人是私有主,女人自己也不过是男人的所有品。她也许因此而变成了“败家精”。她爱惜家财的心要比较的差些。而现在,卖淫的机会那么多,家庭里的女人直觉地感觉到自己地位的危险。民国初年就听说上海的时髦总是从长三堂子传到姨太太之流,从姨太太之流再传到少奶奶,太太,小姐。这些“人家人”要和娼妓竞争——极大多数是不自觉的,——自然,她们就要竭力的修饰自己的身体,修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这修饰的代价是很贵的,而且一天天的贵起来,不但是物质的代价,还有精神上的代价。 美国的一个百万富翁说:“我们不怕……我们的老婆就要使我们破产,较工人来没收我们的财产要早得多呢,工人他们是来不及的了。”而中国也许是为着要使工人“来不及”,所以高等华人的男女这样赶紧的浪费着,享用着,畅快着,哪里还管得到国货不国货,风化不风化。然而口头上是必须维持风化,提倡节俭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婆婆话 老舍 老舍(1899~1966),北京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猫城记》、《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龙须沟》、《茶馆》等。 一位朋友从远道而来看我,已七八年没见面,谈起来所以非常高兴。一来二去,我问他有了几个小孩?他连连摇头,答以尚未有妻。他已三十五六,还作光棍儿,倒也有些意思;引起我的话来,大致如下: 我结婚也不算早,作新郎时已三十四岁了。为什么不肯早些办这桩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挣钱不多,而负担很大,所以不愿再套上一份麻烦,作双重的马牛。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不过,牛马之中也有些性了刚硬的,挨了一鞭,也敢回敬一个别扭。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不能在以劳力换金钱之外,还赔上狗事巴结人,由马牛降作走狗。这么一来,随时有卷起铺盖滚蛋的可能,也就得有些准备,积极的是储蓄俩钱,以备长期抵抗;消极的是即使挨饿,独身一个总不致灾情扩大。所以我不肯结婚。卖国贼很可以是慈父良夫,错处是只尽了家庭中的责任,而忘了社会国家。我的不婚,越想越有理。 及至过了三十而立,虽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时觉四顾茫然。第一个是老母亲的劝告。虽然不明说:“为了养活我,你牺牲了自己,我是怎样的难过!”可是再说硬话实在使老人难堪;只好告诉母亲: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透口话,就满城风雨。朋友不论老少男女,立刻都觉得有作媒的资格,而且说得也确是近情近理;平日真没想到他们能如此高明。最普遍而且最动听的——不晓得他们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是:老光棍儿正如老姑娘,独居惯了就慢慢养成绝户脾气——万要不得的脾气!一个人,他们说,总得活泼泼的,各尽所长,快活的忙一辈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气古怪,自己苦恼,大家不痛快,这是何苦?这个,的确足以打动一个卅多岁,对世事有些经验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发财,我也不甘成为一个老别扭鬼。 那么经济问题呢?我问他们。我以为这必能问住他们,因为他们必不会因为怕我成了老绝户而愿每月津贴我多少钱。哼,他们的话更多了。第一,两个人的花销不必比一个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乐相抵,也不算吃亏;第三,找位能挣些钱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许从此就富裕起来;第四,就说她不能挣钱,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来是经验与努力,不能永远消极的防备,而当努力前进。 说到这里,他们不管我相信这些与否,马上就给我介绍女友了。仿佛是我决不会去自己找到似的。可是,他们又有文章。恋爱本无须找人帮忙,他们晓得;不过,在恋爱期间,理智往往弱于感情;一旦造成了将错就错的局面,必会将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经友人介绍,旁观者清,即使未必准是半斤八两,到底是过了磅的有个准数。多一番理智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双方既都到了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之年,而且都愿结婚,一经介绍,必定郑重其事的为结婚而结婚,不是过过恋爱的瘾。况且结婚就是结婚;所谓同居,所谓试婚,所谓解问题,原来都是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俩个吃饭,也得生儿养女;并不因为思想高明,而可以专接吻,不用吃饭! 我没有办法。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心中闹得慌。似乎只有结婚才能心静,别无办法。于是我就结了婚。 到如今,结婚已有五年,有了一儿一女。把五年的经验和婚前所听到的理论相证,也倒怪有个味儿。 第一该说脾气。不错,朋友们说对了:有了家,脾气确是柔和了一些。我必定得说,这是结婚的好处。打算平安的过活,必须采纳对方的意见,阳纲或阴纲独振全得出毛病;男女同居,根本需要民治精神,独裁必引起革命;努力以此种革命并不足以升官发财,而打得头破血出倒颇悲壮而泄气。彼此非纳着点气儿不可,久而久之都感到精神的胜利,凡是可以和平解决,夫妇都可成圣矣。 这个,可并不能完全打倒我在婚前的主张:独身气壮,天不怕地不怕;结婚气馁,该丑着的就得低头。我的顾虑一点不算多此一举。结了婚,脾气确是柔和了,心气可也跟着软下来。为两个人打算,绝不会像一个人吃饱天下太平那么干脆。于是该将就者便须将就,不便挺起胸来大吹浩然之气,恋爱可以自由,结婚无自由。 朋友们说对了。我也并没说错。这个,请老兄自己去判断,假如你想结婚的话。 第二该说经济。现在,如果再有人对我说,俩人花钱不见得比一人多,我一定毫不迟疑的敬他一个嘴巴子。俩人是俩人,多数加s,钱也得随着加s。是的,太太可以去挣钱,俩人比一人挣得多;可是花得也多呀。公园,电影场,绝不会有“太太免票”的办法,别的就不用说了。及至有了小孩,简直的就不能再有什么预算决算,小孩比皇帝还会花钱。太太的事不能再作,顾了挣钱就顾不了小孩,因挣钱而把小孩养坏,照样的不上算;好,太太专看小孩,老爷专去挣钱,小孩专管花钱,不破产者鲜矣。 自然小孩会带来许多快乐,作了父母的夫妻特别的能彼此原谅,而小胖孩子又是那么天真可爱,单单的伸出一个胖手指已足使人笑上半天。可是,小胖子可别生病;一生病,爸的表,娘的戒指,全得暂入当铺,而且昼夜吃不好,睡不安,不亚于国难当前。割割扁桃腺,得一百块!幸亏正是扁桃腺,这要是整个圆桃,说不定就得上万!以我自己说,我对儿女总算不肯溺爱,可是只就医药费一项来说,已经使我的肩背又弯了许多。有病难道不给治么?小孩真是金子堆成的。这还没提到将来的教育费——谁敢去想,闭着眼瞎混吧! 有人会说喽,结婚之后顶好不要小孩呀。不用听那一套。我看见不少了,夫妻因为没有小孩而感情越来越坏,甚至去抱来个娃娃,暂时敷衍一下。有小孩才像家庭;不然,家庭便和旅馆一样。要有小孩,还是早些有的为是,一来,妇女岁数稍大,生产就更多危险;二来,早些有子女,虽然花费很多,可是多少能早些有个打算,即使计划不能实现,究竟想有个准备;一想到将来,便想到子女,多少心中要思索一番,对于作事花钱就不能不小心。这样,夫妇自自然然的会老成一些了。要按着老法子说呢,父母养活子女,赶到子女长大便倒过头来养活父母。假如此法还能适用,那么早有小孩,更为上算。假如父亲在四十岁上才有了儿子,儿子到二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了;说不定,也许活不到六十的;即使儿子应用古法,想养活父亲,而父亲已入了棺材,哪能喝酒吃饭? 这个,朋友,假若你想结婚的话,又该去思索一番。娶妻须花钱,生儿养女须花钱,负担日大,肩背日弯,好不伤心;同时,结婚有益,有子女也有乐趣,即使乐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显着空虚。如何之处,统希鉴裁! 至于娶什么样的太太,问题太大,一言难尽。不过,我看出这么点来: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图画与雕刻,可以用审美的态度去鉴赏。人的美还有品德体格的成分在内。健壮比美更重要。一位爱生病的太太不大容易使家庭快乐可爱。学问也不是顶要紧的,因为有钱可以自己立个图书馆,何必一定等太太来丰富你的或任何人的学问?据我看,结婚是关系于人生的根本问题的;即使高调很受听,可是我不能不本着良心说话,吃,喝,,繁殖,在结婚问题中比什么理想与学问也更要紧。我并不是说妇人应当只管洗衣作饭抱孩子,不应读书作事。我是说,既来到婚姻问题上,既来到家庭快乐上,就乘早不必唱高调,说那些闲盘儿。这是实际问题,是解决生命的根源上的几项问题,那么,说真实的吧,不必弄一套之乎者也。一个美的摆设,正如一个有学问的摆设,都是很好的摆设,可是未见得是位好的太太。假若你是富家翁呢,那就随便的弄什么摆设也好。不幸,你只是个普通的人,那么,一个会操持家务的太太实在是必要的。假如说吧,你娶了一位哲学博士,长得也挺美,可是一进厨房便觉恶心,夜里和你讨论康德的哲学,力主生育节制,即使有了小孩也不会抱着,你怎办?听我的话,要娶,就娶个能作贤妻良母的。尽管大家高喊打倒贤妻良母主义,你的快乐你知道。这并不完全是自私,因为一位不希望作贤妻良母的满可不嫁而专为社会服务呀。假如一位反抗贤妻良母的而又偏偏去嫁人,嫁了人连自己的袜子都不会或不肯洗,那才是自私呢。不想结婚,好,什么主义也可以喊;既要结婚,须承认这是个实际问题,不必弄玄虚。夫妻怎不可以谈学问呢;可是有了五个小孩,欠着五百元债,明天的房钱还没指望,要能谈学问才怪!两个帮手,彼此帮忙,是上等婚姻。 有人根本不承认家庭为合理的组织,于是结婚也就成为可笑之举。这,另有说法,不是咱们所要谈的,咱们谈的是结婚与组织家庭,那么,这套婆婆话也许有一点点用,多少的备你参考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析“爱” 俞平伯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作家、学者。著有诗集《冬夜》,散文集《燕知草》、《燕郊集》,学术论著《红楼梦辨》等。 名能便人,又能误人。何谓便?譬如青苍苍在我们头上的,本来浑然一物,绝于言诠;后来我们勉强叫它做“天”。自有天这一名来表示这一种特殊形相,从此口舌笔墨间,便省了无穷描摹指点的烦劳了。何谓误?古人所谓“实无名,名无实”,自是极端的说法。名之与实相为表里,如左右骖;偶有龃龉,车即颠覆。就常理而言,名以表实;强分析之始为二,其实只是一物的两面,何得背道而驰呢?但人事至迹,思路至纷,名实乖违竟是极普遍,极明确的一件事了。每每有一名含几个微殊——甚至大殊的实相的;也有一实相具多数的别名的。此篇所谈的爱,正是其中的一个好例。因名实歧出而言词暧昧了,而事实混淆了,而行为间起争执了。故正名一道,无论古今中外,不但视为专科之业,且还当它布帛米菽般看待。即如敝国的孔二先生,后人说他的盛德大业在一部断烂朝报式的《春秋》上,骤德似伤滑稽。我八岁时读孟子到“孔式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觉得这位孟老爹替他太老师吹得实在太凶。《春秋》无非是在竹片上画了些乱七八糟的痕迹,正和区区今日属稿的稿纸不相上下,既非刀锯桁杨,更非手枪炸弹,乱臣贼子即使没有鸡蛋般的胆子,亦何惧之有?或者当时的乱臣贼子,大都是些“银样猎枪头”也未可知。若论目今的清时盛世,则断断亦不如此的。 但在书生的眼中,正名总不失为有生以来的一椿大事。孔丘说,“必也正名乎?”我们接说,“诚然!诚然!”只是一件,必因此拉扯到什么“礼乐刑罚”上面去,在昔贤或者犹可,在我辈今日则决不敢的。断断于一字一名的辨,而想借此出出风头包办一切,真真像个笑话。依我说,这种考辨仿佛池畔蛙鼓,树梢萤火,在夏夜长时闹了个不亦乐乎,而其实了不相干的。这好占糗贬。但绿蛙青萤尚且不因此而遂不闹了,何况你我呢。下面的话遂不嫌其饶舌了。 咱闪且挑一个最习见的名试验一下罢。自从有洋鬼子进了中国,那些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即使不至于沦胥以丧,也总算不得时新花样了。孔二先生尚以“圣之时者”的资格,享受两千年的冷猪肉,何怪现在的上海人动辄要问问“时不时”呢。所谓仁者爱人,可见仁亦是爱的一种,孔斗独标榜仁的一字;现在却因趋时,舍仁言爱。区区此衷,虽未能免俗。亦总可质之天日了。(但在禁止发行《爱的成年》——甚至波及《爱美的戏剧》那种政府的官吏心目中,这自然是冒犯虎威的一椿大事)。 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出风头的了,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通行的了,恐怕没有比这个字再受糟蹋的了。“古之人也”尚且说什么博爱兼爱;何况吃过洋药的,崭新簇新的新人物,自然更是你爱我爱,肉麻到一个不亦乐乎。其实这也稀松太平常,满算不了怎么一回大事。每逢良夜阑珊,猫儿们在房上打架;您如清眠不熟,倦拥孤衾,当真的侧耳一听,则“迷啊呜”的叫唤,安知不就是爱者的琴歌呢。——究竟爱的光辉曾否下逮于此辈众生?我还得要去问问behaviourists,且听下回分解。我在此只算是白说。——上海的话无非是说明上逢古之圣人,今之天才,下至阿黄阿花等等,都逃不了爱恨的羁缚。其出风头在此,其通行在此,其受糟蹋亦在此。若普天下有情人闻而短气,则将令我无端的怅怅了。 上也罢,下也罢,初无差等;即圣人天才和阿黄阿花当真合用过一个,也真是没法挽回的错误。分析在此是不必要的。这儿所说的爱,是用一种广泛的解释,包含在内,故范围较大。我爱,你爱,他爱,名为爱则同,所以为爱则异。这就是名实混淆了,我以为已有“正”的必要了。我们既把“爱”看作人间的精魂,当然不能使“非爱”冒用它的名姓,而然受我们的香火。你得知道,爱的一些儿委曲要酝酿人间多少的惨痛。我们要歌咏这个爱,顶礼这个爱,先得认清楚了它的法相。若不问青红皂白,见佛就拜,岂不成了小雷音寺中的唐三藏呢? 此项分析的依据不过凭我片时的感念,参以平素的观察力,并不是有什么科学的证验的。自然,读者们如审察了上边胡说八道的空气,早当付之一笑,也决不会误会到这个上面去的,我以为爱之一名,依最普通的说法,有三个歧诠:(一)恋爱的爱,(二)仁爱的爱,(三)喜爱的爱,它们在事实上虽不是绝对分离地存在着,但其价值和机能迥非一类。若以一名混同包举,平等相看,却不是循名责实的道理。下边分用三个名称去论列。 恋是什么?实是它的典型(typicalform)。果然,除以外,恋还有其他的型,如肫挚的友谊就是恋爱之一种,虽然不必定含性的意味。恋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最热烈的,不受理性控制的,最富占有性的,最aggressive的。说得好听话,当这境界是人已两泯,充实圆足,如火的蓬腾,如瀑的奔放,是无量精魂的结晶,是全生命的顶潮。说得不好听点,这就是无始无名的一点痴执,是的副产物,人和动物的一共相。恋之本身既无优劣,作如何观,您的高兴罢。 它的特色是直情戏行,不顾利害,不析人我。为恋而牺牲自己,固然不算什么;但为恋而损及相对方,却也数见不鲜的。效率这个观念,在此竟不适用。恋只是生命力的无端浪费,别无意义可言,别无目的可求。使你我升在五色云中,是它的力;反之,使你我陷入泥涂亦未始非它所致。它是赏不为恩,罚不为罪的;因所谓赏罚,纯任自然,绝非固定不变,亦非有意安排下的。有人说恋是自私的情绪,我以为是不恰当的。在白热的恋中融解了,何有于人我相?故舍己从人算不是得伟大,损人益己算不得强暴。即使要说它自私,也总是非意识的自私罢。权衡轻重,计较得失,即非恋的本旨了。若恋果如此,非恋无疑。 有明哲的审辨工夫的,我们叫它为仁,不叫它为恋的。明仁的含义初不必多引经据典,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三〕这个解释便足够了。在先秦儒家中有两个习用的名,可以取释这差别的;就是恋近乎忠,仁近乎恕。忠是什么?是直。恕是什么?是推。一个无所谓效率,一个是重效率的。如我恋着您,而您的心反因此受伤,这是我所不能完全任咎的。但我如对您抱着一种仁爱的心,而丝毫无补于您,或者反而有损,这就算不得真的仁者了。强要充数,便是名实乖违了。仁是凭着效果结账的,恋是凭着存心结账的。心藏于中不可测度,且其究竟有无并不可知;所以世上只有欺诳的恋人,绝无欺诳的仁者。没有确实仁的行为,决不能证明仁的存在。恋则不然。它是没有固定的行径的。给你甜头固然是它,给你吃些苦头安知不是它呢?若因吃了苦便翻脸无情了,则其人绝非多情子可知。双方面的,单方面的,三角形的,多角形的同是恋的诸型,同为恋的真实法相,故恋是终于不可考量的。水的温冷惟得尝者自知,而自知又是最不可靠的,于是恋和欺诳遂始终同在着。恋人们宁冒这被诳的险,而闯到温柔乡中去。由此足以证“恋是生命力的无端浪费”这句话的确实不可移了。 有志于仁的见了这种浪子,真是嘴都笑歪了。他说,那些无法无天的混小子懂得什么成熟的爱。爱不在乎你有好的心没有,(我知道你有没有呢!)而在乎你有好的行为没有。在历程之中要有正当的方法,在历程之尾要有明确的效果。这方算成立了爱的事实。您要和人家要好,多少要切实给他一点好处,方能取信;否则何以知道你对他有好感呢?即使你不求人知,而这种plato式的爱有什么用呢?这番话被恋人们听见了,自然又不免摇头叹息。“这真是夏虫不可与语冰啊!” 其实依我说,仁确是一种较成长的爱恨,虽不如恋这般热烈而迫切。无疑,这是人类所独有,绝不能求之于其他众生间的。它是一种温和的情操,是已长成的,是有目的,有意义的,是能切实在人间造福的。它决没有自私的嫌疑,故它是光明的;它能成己及物,故它是完全的;当它的顶潮,以慎思明辨的结果而舍己从人,故它是伟大的。所谓博爱兼爱这些德行,都指这一种爱型而言,与恋爱之爱,风马牛不相及的。 以恋视仁,觉得它生分凡俗;以仁视恋,觉得它狭小欺诳;实则都不免是通蔽相妨之见。我们不能没有美伴良友,犹之我们不能离开社会一亲。对于心交还要用权衡,固然损及浑然之感。对于外缘,并权衡亦没有了,动辄人己两妨,岂不成了大傻瓜了吗?在个人心中,恋诚然可贵,而在家庭社会之间,仁尤其要紧。慈的父母,孝的儿女,明智的社会领袖,都应当记得空虚的好心田是不中用的,真关痛痒的是行为。要得什么果子,得先讲讲怎么样栽培。方法和效验不可视为尘俗的。 原来超利害的热恋,只存在于成熟的心灵们互相团凝的时候。这真是希有的畸人行径,一则要内有实力,二则要外有机会,约不是人人可行,时时可行的。我们立身行事,第一求自己能受用,第二求别闹出笑话;可行方行,可止即止,不要卤莽灭裂,干那种放而不收的事。一刹那的热情固可珍重,日常生活中理性控制着的温情更当宝贵。——且自安于常人罢。譬如布帛菽米,油盐酱醋,家家要用,而金刚石只在皇冕上,贵妇人发际炫耀着。一样的有用(需要即是用),但怕用不同。一样的可贵,但所以贵不同。常与非常本指定的高下。就一般人说法,适者为贵,则常之声价每在非常之上。虽圣人复生,天才世出,不易斯言。 恋与仁虽是直接间接的两型,而都属于爱的范畴内。喜便不然了。喜爱连称,但喜实非爱。明喜非爱,并非难事,举一例便知。顾诚吾君说: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生于庭阶耳。”(《世说新语》)——拿子弟当做芝兰玉树,真是妙不可言。试看稍微阔绰的人家,谁不盼望“七子八婿”“儿女成行”,来做庭前的点缀!但一般普通人家,固不能一例说。他们的观念只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不拿子弟做花草,却拿儿子做稻麦了。上一个不过是抚摩玩赏的美术品,后一个却是待他养命的实用品了。(《新潮》二卷四号六七九页) 芝兰玉树罗列庭阶,可喜之至了;但何预于爱?无意中生了儿子却可用他来“防老”,可喜之至了;但何预于爱?若以这些为爱,则主人对于畜养的鸡猫鹰犬,日用的笔墨针线,岂慧尽是欢苗爱叶了?通呢不通? 更可举一可笑之实例,以明喜爱之殊。如男女们缔婚,依名理论,实为恋的事情,而社会上却通称“喜事”。所可喜者何?无非男的得了内助,女的得了靠山,在尊长方面得人侍奉,在祖宗方面得有血食。子子孙孙传之无穷,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惧可以免夫!一言蔽之,此与做买卖的新开张,点起大红蜡烛,挂起大红联幢时之喜,一般无二。因性质同,故其铺排,陈设,典礼无不毕同。一样的大红蜡笺对联,无非一副写了“某某仁兄大人嘉礼”,一副为了“某某宝号开张之喜”罢了。有何不同?有何不同!其实呢,您如精细些,必将发现其中含有喜剧的错误,甚至于悲剧的错误呢。只因喜与恋一字之差,而普天之下痴男怨女,每饮恨吞声,至于没世而不知所以然。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大家都说不出来,于是大家依样画葫芦罢,牵牵连连的随入苦狱,且殃及于儿女罢。红红绿绿,花花絮絮的热闹,我每躬篷其盛,即不禁多添一番惆怅,一种寥寂。在大街上,如碰见抬棺材的,我心中不自主的那么一松;如碰见抬花轿的,我就心中那么一紧。弛张的因由,我自己亦说不清楚,总之,当哀不哀,当乐不乐,神经错乱而已。在名实乖违的世界上,住一个神经错乱的我,您难道不以为然吗? 闲话少说。试比较论之,恋在乎能人我两忘,仁在乎能推己及人,喜则在乎以人徇己。恋人的心中,你即我,我即你。仁人的目中,你非我而与我等,与我同类。若对于某物的喜悦,只是“你是我的,你是为我的”这点计较心,利用心而已。有何可喜?你为我所有,为我所用,为我作牛马,为我作点缀品……等因故。反之,你不然,则变喜成怒,变亲成仇,信为事理之当然了,何足怪呢!这种态度以之及物,是很恰当的。掉了一颗饭米,担心天雷轰顶;走一步道,怕踹死了蚂蚁致伤阴骘;像这种心习真是贤者之过了。泛爱万物,我只认为一种绮语而已。但若用及物的态度来对待人,甚至于骨肉之亲,则不免失之过薄,且自薄了。名实交错,致喜爱不分。以我的喜悦施于人,而责人以他的爱恋相报;不得,则坐以不情之罪。更有群盲,不辨黑白,从而和之。一面胁制弱者使他不及知,使他知而不敢言。这真是锻炼之狱! 依我断案,这不仅是自私,且是恶意的自私;不仅是欺诳,且是存心的欺诳;不仅是薄待某一个人,且是侮辱一切人(连他自己在内);不仅是非爱,且是爱的反对。以相反的实,蒙相同的名,然后循名责报,期以必得;不得,则以血眼相视,而天下的恶名如水赴壑,终归于在下者。用这种方术求人间的安恬,行吗?即使行,心里安吗?即使悍然曰安,能久吗?“正名”“正名”的呼声原无异于夏蝉秋虫。但果真有人能推行一下,使无老无幼,无贤无愚,无男无女,饮食言动之间,一例循名责实,恐怕一部二十四史都要重新写过才好呢。说虽容易,不过这个推一下的工夫,自古以来谁也做它不动。我们也无非终于拥鼻呻吟而已。 所谓“言各有当”,恋以自律(广义的我),仁以待人,喜以及物,是不可移置的。以恋待人失之厚,及物则失之愈厚;以喜待人失之薄,律己则失之愈薄。报施之道亦然。名实相当,得中,则是;相违,过犹不及,则非。名实违忏至今日已极,以致事无大小,人无智愚,外则社会,内则家庭,都摇摇欲坠,不可终日似的。爱之一名在今日最为习见,细察之,实具直接的和间接的两型,机能互异;而喜且为貌似的膺品;以这两种因由,我作《析爱》一文。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夫妇之间——龙虫并雕斋琐语之五 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龙虫并雕斋琐语》等。 五伦之中,夫妇最早。若不先有夫妇,就不会有所谓父子兄弟。至于君臣,更是后起的事。也许有人说,应该是朋友最早,因为应该先是男女恋爱,然后结为夫妇。这话也有相当的理由。不过,依《旧约》里说,亚当和夏娃是上帝所预定的夫妇,他们并没有经过恋爱的阶段。由此看来,仍该说是夫妇最早。至少,西洋人不会反对我这一种说法。 上帝对夏娃说:“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这是夏听信了蛇的话之后,上帝对女人的处分。这两句话就是万世夫妇的祸根,一切夫妇之间的妒忌和争吵,都是由此而起。近来有人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这话应该是对的,不信试看中国旧小说里,才子和佳人经过了许多悲欢离合,著书的人无不津津乐道,一到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那小说也戛然而止,岂不是著者觉得再说下去也就味同嚼蜡了吗? 为什么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呢?因为结婚之后爱情像启封泄气的酒,由醉人的浓味渐渐变为淡水的味儿;又因油盐酱醋把两人的心腌得五味俱全,并不像恋爱时代那样全是甜味了。成了家,妻子便把丈夫当做马牛:磨房主人对于他的马,农夫对于他的牛,未尝不知道爱护,然而这种爱护比之热恋的时候却是另一种心情!成了家,丈夫便把妻子当做狗,既要她看家,又要她摇尾献媚!对不住许多配偶,我这话一说,简直把极庄严正经的“人伦”描写得一钱不值。但是,莫忘了我所说的是“爱情的坟墓”:那些因结了婚而更升到了“爱情的天堂”的人,是犯不着为看了这一段话而生气的。 古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这话已经不合时代了。现在该说“婚不如姘”。某某高等民族最聪明,正经配偶之外往往另有外遇。正经配偶为的是油盐酱醋,所以女人非有二十万以上的财产就不容易稼出去,男人若有巨万的家财,白发红颜也不妨相安,外遇为的是醇酒,就非十分倾心的人不轻易以身相许了。据说感情好的夫妻也不妨有外遇,因为富于热情的人,他的热情必须有所寄托,然而热情和感情是可以并行不悖的,凡为了夫或妻有外遇而反目的人简直是观念太旧,脑筋不清楚。天啊!若依这种说法,我想有许多“痴心女子”,在结婚之前唯恐她的心上人不热情,结婚以后,却又唯恐他太热情了。 随你说观念太旧也好,脑筋不清楚也好,夫妇之间往往免不了吃醋。占有欲是爱情的最高峰吗?有人说不,一千个不。但是,我知道有人不许太太让男理发匠理发,怕他的手亲近她的红颜和青丝;又有人不许太太出门,若偶一出门,回来他就用香烟烙她的脸,要摧毁她的颜色,让别人不再爱她,以便永远独占。 夫妇反目,也是难免的事情。但是,老爷撅嘴三秒钟,太太揉一会儿眼睛,实在值不得记入起居注。甚至老爷把太太打得遍体鳞伤,太太把老爷拧得周身青紫,有时候却是增进感情的要素,而劝解的人未必不是傻瓜。莫里哀在《无可奈何的医生》里,叙述斯加拿尔打了他的妻子,有一个街坊来劝解,那妻子就对那劝解者说:“我高兴给他打,你管不着!”真的,打老婆,逼投河,催上吊的男子未必为妻所弃,也未必弃妻;揪丈夫的头发,咬丈夫的手腕的女人也未必预备琵琶别抱。倒反是有些相敬如宾的摩登夫妇,度了蜜月不久,突然设宴话别,搅臂去找律师,登离婚广告,同时还相约常常通信,永不相忘。 从前常听街坊劝被丈夫打了的妻子说:“丈夫丈夫,你该让他一丈。”这格言并没有很多的效力。在老爷的字典里是“妇者伏也”,在太太的字典里却是“妻者齐也。”甚者于太太把自己看得比老爷高些。从前有一个笑话说,老爷提出“天地”,“乾坤”……等等字眼,表示天比地高,乾比坤高;太太也提出“阴阳”,“雌雄”……等等字眼,表示阴在阳上,雌在雄上。至于现代夫妇之间,更是太太们有一种优越感。其实,若要造成家庭幸福,最好是保持夫妇间的均势,不要让东风压倒西风,也不要让西风压倒东风。否则我退一尺,他进十寸,高的越高,高到三十三重天堂,为玉皇大帝盖瓦,低的越低,低到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罗老子挖煤,夫妇之间就永远没有和平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结婚 王了一 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著有《中国现代语法》、《中国音韵学》、《汉语史稿》、《古代汉语》、《龙虫并雕斋琐语》等。 婚姻,似乎是社会秩序赖以维持的一个要素。从古至今,社会的改革主义层出不穷,但却很少人主张废除婚姻。民国初年,刚传入中国的时候,有人说是主张“公妻”的。后来这话显然被证明是不确的,因为的老家苏联至今没有听说要实行“公妻”。假定千百年后,真的有某一国家或某一些国家废除了婚姻制度,我们虽不敢说一定因此引起社会的骚动不宁,至少,这世界一定会完全改观,无论道德方面,法律方面,乃至于政治方面,都得另起炉灶才行。 由此看来,人类恐怕是必须结婚的了。无论是摆几百桌的喜酒,或简单地登一个广告,总之是必须把一男一女确定了他们的夫妻关系。男的必须承认女的是他的太太,女的必须承认男的是他的先生。他们有同居的义务,甚至有共同生孩子、共同教养孩子的义务。尽管有人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却有无数的人甘心往坟墓里钻。因为这种坟墓乃是社会秩序之所寄托,也就是人类必经的历程啊。 摆几百桌喜酒,或登一个结婚启事,实际上都和婚姻没有必然的关系;但也不值得反对,因为那些都不失为点缀品。结婚的时候,如果有钱而大吃一顿,邀请亲戚朋友热闹一番,更是未可厚非。在这国难最严重的时期,难免遭受社会的批评和指摘;若在平时,则是心安理得的事了。我们并不讨厌这些;我们讨厌的对象却是别有所在。 结婚往往举行仪式,仪式越隆重,往往越是为人所称扬。但是,除了当事人一本正经地在那里扮演之外(天晓得!也有些当事人自己并不一本正经地扮演),观礼的人们谁不是怀着一种看戏的心理?这上头有旧戏,有新戏,旧戏是锣鼓花轿,洞房花烛;新戏是奏乐唱礼,披纱带花。旧戏是我们的国粹,总算不失为纯粹的完整的一套,假使用另一种眼光去看,也还颇有可观。至于新戏呢,演得好的固然不少,可是演得不像样的更多。这也难怪,我们并不耐烦多花一些时间来一个“预演”,更不能像话剧一样,费去一两个月的工夫去“排演”,反正做个样子就算了,谁敢说仪式马虎一点儿就不能算为结婚呢?不过,有些婚礼也实在不大有趣,新郎和新妇太严肃了,严肃到了把面孔拉得一尺来长,甚至于带一点儿“哭丧”神气。这种神气,直到拍照时还没有解除。有些人认为一鞠躬不够隆重,于是应该一鞠躬的都改为三鞠躬。更有一种家庭,新妇入门后还要对尊亲属补行磕头。这种新旧合璧的地方真是不胜枚举。譬如主婚人带着礼帽行礼,这竟像是前清戴顶子的习惯的残留。 前一些时候,我到某大旅馆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正巧楼下也有人结婚。我们在楼上倚着栏杆看楼下的一场热闹,大家都笑弯了腰,笑痛了肚子,新郎和新娘的土气姑且不谈,只那一个中年妇人(大约是新郎的岳母或新妇的婆婆)把一束鲜花倒拿着,像倒吊一只死鸡,就很够瞧的了。司仪的人不知是几钱雇来的,唱礼倒也十分流利,只是声音响亮得像喊口令,而那些口令又是一口气喊下去,快得像豁拳。于是新郎和新妇在五分钟内鞠了几十个躬。证婚人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的字纸,口中念念有词,大约算是“致词”了。一会儿大礼告成。我想,如果把它当做一幕滑稽戏来看,未尝不很有趣。至于我那朋友的婚礼,滑稽不够滑稽,隆重不够隆重,倒反是索然无味呢。 虽没有人主张废除婚姻,但是我希望有人主张改良婚礼,少做一些把戏,多做一些率性的热闹的事情。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我对女人的看法 冰心 冰心(1900~1999),福建长乐人,女作家、翻译家。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短篇小说集《超人》,译作《园丁集》、《先知》等。 我对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她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动物。不过她感觉得更锐敏,反应得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更细腻,也更尖刻……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并不敢说怜悯女人,但女人的确很可怜。四十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了一条真理,其实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说过的话,就是:“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活着是为爱情。”——这虽然也有千万分之一的例外——靠爱情来维持生活真是一种可怜而且再危险不过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视亲子的爱,弟兄姊妹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爱……她愿意为她所爱的对象牺牲一切。实际上,还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是无条件的,“摩顶放踵”地牺牲了,爱了再说!在这“摩顶放踵”的过程之中,她受尽人间的痛苦,假如牺牲而又得不到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像了。 你说,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爱”的机器。不必说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靠上个“女”字,她就这样“无我”地、无条件地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女人》后记 冰心 冰心(1900~1999),福建长乐人,女作家、翻译家。有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短篇小说集《超人》,译作《园丁集》、《先知》等。 写了十四个女人的事,连带着也呈露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只是一片淡薄的云,烘托着这一天的晶莹的月! 我对于女人的看法,自己相信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她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动物。不过她感觉得更锐敏,反应得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也多些声音。在各种性格上,她也容易走向极端。她比我们更温柔,也更勇敢;更活泼,也更深沉;更细腻,也更尖刻……世界若没有女人,真不知这世界要变成怎么样子!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是: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我并不敢说怜悯女人,但女人的确很可怜。四十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了一条真理,其实也就是古人所早已说过的话,就是:“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女人活着是为爱情。”——这虽然也有千万分之一的例外——靠爱情来维持生活真是一种可怜而且危险不过的事情! 女人似乎更重视亲子的爱,弟兄姊妹的爱,夫妻的爱,朋友的爱……她愿意为她所爱的对象牺牲一切。实际上,还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她是无条件的,“摩顶放踵”的牺牲了,爱了再说!在这“摩顶放踵”的过程之中,她受尽人间的痛苦,假如牺牲而又得不到代价,那她的痛苦,更不可想像了。 你说,叫女人不“爱”了吧,那是不可能的!上帝创造她,就是叫她来爱,来维持这个世界。她是上帝的化生工厂里,一架“爱”的机器。不必说人,就是任何生物,只要一带上个“女”字,她就这样“无我”的,无条件的爱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看母鸡,母牛,甚至于母狮,在上帝所赋予的爱里,她们是一样的不自私,一样的忍耐,一样的温柔,也一样的奋不顾身的勇敢。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很可爱很可笑的现象,我就遇到过好几次:平常三四岁的孩子,手里拿着糖果,无论怎样的诓哄,怎样的恐吓,是拿不过来的;但如她是个女孩子,你可以一头滚到她怀里去,撒娇的说:“妈妈!给你孩子一点吃吧!”这萌芽的母性,就会在她小小的心坎里作怪!她十分惊讶的注视着你,过了一会,她就会欣然的,爱娇的撅着小嘴,搂过你的头来,说:“馋孩子,妈妈给你一点吃吧!“ 真要命!感谢天,我不是一个女人! 这本书里只写了十四个女人,其实我所认识的女性,往少里说,也有一千个以上:我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我的女同学,我的女朋友,我的女同事,我的女学生,我的邻居,我的旅伴;还有我的朋友的姑姨妗婶,姊妹甥侄……这其中还有不少的惊才绝艳,丰功伟烈,我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但是这些女人,一提起来,真是“大大的有名”!人人知晓,个个熟认,我一生宝贵女人的友情,我怕她们骂我——以后再说吧—— 许多朋友,希望我写来写去,会以“我的新妇”结束。感谢他们的祝福,这对于我,真是“他生未卜此生休”的事情了!这四十年里,我普遍的尊敬着一般女人,喜欢过许多女人,也爱过两三个女人,却没有恋过任何女人。这“爱而不恋”的心理——这是几个朋友,对于我用情的批评——就是我的致命伤! 我觉得我不配作任何女人的丈夫;惟其我最尊敬体贴她们,我不能再由自己予她们以痛苦。我已经苦了一个我最敬爱的女人——我的母亲,但那是“身不由己”,我决不忍使另一个女人再为我痛苦。男子在共营生活上,天生是更自私,更偷懒,更不负责的——自然一半也因为他们不知从何下手——我恐怕也不能例外。我不能积极的防止男子以婚姻方式来摧残女人,至少我能消极的禁止我自己这样做! 施耐庵云:“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在家,六十不应出游……”我以三十未娶,四十未仕之身,从今起只要经济条件允许,我倒要闲云野鹤似的,到处漫游。我的弟兄朋友,就为我“六十以后”的日子发愁,但我觉得很有把握。我们大家庭里女权很盛;我的亲侄女,截至今日止,已有七个之多。堂的、表的,更是不计其数。只要这些小妇人,二十年后,仍是像今天这样的爱她们的“大伯伯”,则我在每家住上十天,一年三百六十天,也还容易度过。再不然,我去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来接代传宗,分忧解愠,也是一件极可能的事——只愁我活不到六十岁! 以上把我“终身大事”,安排完毕,作者心安理得,读者也不必“替古人担忧”——如今再说我写这本小书的经过:廿九年冬,我初到重庆,《星期评论》向我索稿,我一时高兴,写了一篇《关于女人》来对付朋友,后来写滑了手,便连续写了下去,到了《星期评论》停刊,就没再写。今年春天,“天地出版社”托我的一个女学生来说,要刊行《关于女人》,我便把在《星期评论》上已印行的九段,交给他们。春夏之交,病了一场,本书的上半本,排好已经三月,不能出版,“天地社”催稿的函件,雪片般飞来,我只好以新愈之身,断续工作。山上客人不少,这三个星期之中,我在鸿儒谈笑,白丁往来之间,断断续续的又写了三万字,勉强结束。 这里,我还要感谢一个小女人,我的侄女,萱。若没有她替去了我这单身汉的许多“家务”,则后面的七段,我纵然“呕心沥血”,也是写不出来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漱玉 石评梅 石评梅(1902~1928),原名石汝璧,笔名波微,山西平定人,现代作家。著有《偶然草》、《涛语》等。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的微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绉了一池春水,似深渊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底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的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在树阴深处,闭上眼静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是明灯绿幛玛瑙杯映着葡萄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 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的咽着悲酸说:“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孟。真未料到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两颗永无归宿的小星。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你坐在我病榻前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又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只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时我想不管她是梦回,酒醒,总之:一个人来到世界的,还是一个人离开世界;在这来去的中间,我们都是陷溺在酿中沉醉着,奔波在梦境中的游历者。明知世界无可爱恋,但是我们不能不在这月明星灿的林下痛哭!这时偌大的园儿,大约只剩我俩人;谁能同情我们呢?我们何必向冷酷的人间招揽同情,只愿你的泪流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流到你的心里。 那夜是悱恻哀婉的一首诗,那夜是幽静孤凄的一幅画,是写不出的诗,是画不出的画;只有心可以印着她,念着她!归途上月儿由树纹内,微笑的送我们;那时踏着春神唤醒的小草,死静卧在地上的斑驳花纹,冉冉地飘浮着一双瘦影,一片模糊中,辨不出什么是树影,什么是人影? 可怜我们都是在静寂的深夜,追逐着不能捉摸的黑影,而驰聘于荒冢古墓间的人! 宛如风波统治了的心海,忽然因一点外物的诱惑,转换成几欲死寂的沉静;又猛然为了不经意遭逢,又变成汹涌山立的波涛,簸动了整个的心神。我们不了解,海涛为什么忽起忽灭;但我们可以这样想,只是因那里有个心,只是因那里有个海吧! 我是卷入这样波涛中的人,未曾想到你也悄悄地沉溺了!因为有心,而且心中有罗曼舞踏着,这心就难以了解了吗?因为有海,而且海中有巨涛起伏着,这海就难以深测了吗?明知道我们是错误了,但我们的心情,何曾受了理智的警告而节制呢!既无力自由处置自己的命运,更何力逃避系缠如毒蟒般的烦闷?它是用一双冷冰的手腕,紧握住生命的火焰。 纵然有天辛飞溅着血泪,由病榻上跃起,想拯救我沉溺的心魂;那知我潜伏着的旧影,常常没有现在,忆到过去的苦痛着!不过这个心的汹涌,她不久是要平静;你是知道的,自我去年一月十八日坚决地藏裹起一切之后,我的愿望既如虹桥的消失,因之灵感也似乎麻木,现在的急掠如燕影般的烦闷,是最容易令她更归死寂的。 我现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人,使我更在隐恨之上建了隐痛;坐看着忠诚的朋友,反遭了我的摧残,使他幸福的鲜花,植在枯寂的沙漠,时时受着狂风飞沙的撼击! 漱玉!今天我看见你时,我不敢抬起头来;你双眉的郁结,面目的黄瘦,似乎告诉我你正在苦闷着呢!我应该用什么心情安慰你,我应该用什么言语劝慰你? 什么是痛苦和幸福呢?都是一个心的趋避,但是地球上谁又能了解我们?我常说:“在可能范围内赐给我们的,我们同情地承受着;在不可能而不可希望的,我们不必违犯心志去破坏他。”现在我很平静,正为了枯骨的生命鼓舞愉乐!同时又觉着可以骄傲! 这几天我的生活很孤清,去了学校时,更感着淡漠的凄楚:今天接到celia的信,说她这次病,几次很危险的要被死神接引了去,现在躺在床上,尚不敢转动;割的时候误伤了血管,所以时时头晕发烧。她写的信很长,在这草草的字迹里,我抖颤地感到过去的恐怖!我这不幸的人,她肯用爱的柔荑,捡起这荒草野冢间遗失的碎心,盛入她温馨美丽的花篮内休养着,我该如何地感谢她呢?上帝!祝福她健康!祝福她健康如往日一样! 这几夜月真爱人,昨夜我很早就睡了,窗上的花影树影,混成一片;静极了,虽然在这雕梁画栋的朱门里,但是景致宛如在三号一样;只缺少那古苍的茅亭,和盘蜷的老松树。我看着月光由窗上移到案上,案上移到地上,地上移到床上,洒满在我的身上。那时我静静地想到故乡锁闭的栖云阁,门前环抱的桃花潭,和高岗上姐姐的孤坟。母亲上了栖云阁,望见桃花潭后姐姐的坟墓,一定要想到漂泊异乡的女儿。 这时月儿是照了我,照了母亲,照着一切异地而怀念的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红粉骷髅 石评梅 石评梅(1902~1928),原名石汝璧,笔名波微,山西平定人,现代作家。著有《偶然草》、《涛语》等。 记得进了个伟大庄严的庙,先看见哼哈二将,后看见观音菩萨;战栗的恐怖到了菩萨面前才消失去,因之觉着爱菩萨怕将军,已可这样决定了。有一天忽然想起来,我到父亲跟前告诉他,他闭着眼睛微笑了说“菩萨”也不必去爱,将军也无须去怕:相信他们都是一堆泥土塑成的像。 知道了美丽的菩萨,狰狞的将军,剥了表皮都是一堆烂泥之后;因之我想到红粉,想到骷髅,想到泥人,想到肉人。 十几年前,思潮上曾不经意的起了这样一个浪花。 十几年以后,依稀是在梦境,依稀又似人间,我曾逢到不少的红粉,不少的骷髅。究竟是谁呢?当我介绍给你们时,我感到不安,感到惭愧,感到羞涩! 钗光衣影的广庭上,风驰电掣的电车里,凡是宝钻辉眩,绫罗绚烂,披绛纱,戴衣冠,温馨醉人,骄贵自矜的都是她们,衣服庄的广告是她们,脂粉店的招牌是她们,镇日婀娜万态,回旋闹市,流盼含笑,徜徉剧场;要不然头蓬松而脸青黄,朝朝暮暮,灵魂绕着麻雀飞翔的都是她们。 在这迷香醉人的梦里,她们不知道人是什么?格是什么?醺醉在这物欲的摇篮中,消磨时间,消磨金钱。 沙漠中蠕动着的:贫苦是饥寒交迫,富贵是骄奢淫逸;可怜一样都是沦落,一样都是懦弱,一样都是被人轻践的奴隶,被人戏弄的玩具;不知她们自豪的是什么?骄傲的是什么? 一块土塑成了美的菩萨,丑的将军,怨及匠人的偏心,不如归咎自己的命运。理想的美,并不是在灰黄的皱肉上涂菩萨的脸,如柴的枯骨上披天使的纱;是在创建高洁的人格,发育丰腴的肌肉,内涵外缘都要造入完全的深境,更不是绣花枕头一肚草似的,仅存其表面的装。 我们最美丽而可以骄傲的是:充满学识经验的脑筋,秉赋经纬两至的才能,如飞岩溅珠,如蛟龙腾云般的天资,要适用在粉碎桎梏,踏翻囚笼的事业上;同时我们的人格品行,自持自检,要像水晶屏风一样的皎澈晶莹!那时我们不必去坐汽车,在风卷尘沙中,示威风夸美貌;更无须画眉涂脸,邀人下顾;自然像高山般令人景仰俯伏,而赞叹曰:“是人漂亮哉!”“是人骄傲哉!” 我们也应该想到受了经济压迫的阔太太娇小姐,她们却被金钱迫着,应该做的事务,大半都有代庖,抱着金碗,更不必愁饭莫有的吃,自然无须乎当“女学士”。不打牌看戏逛游艺园,你让她们做什么?因之我想到高尚娱乐组织的必要,社会体育提倡的必要;至少也可叫她们在不愿意念书中得点知识;不愿意活动里引诱她们活动;这高尚娱乐的组织如何?且容我想想。 我现在是在梦中,是在醒后,是梦中的呓语,是醒后的说话,是尖酸的讪讽,是忠诚的哽吟,都可不问,相信脸是焦炙!心是搏跃!魂魄恍惚!目光迷离!我正在一面大镜下,掩面伏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墓畔哀歌 石评梅 石评梅(1902~1928),原名石汝璧,笔名波微,山西平定人,现代作家。著有《偶然草》、《涛语》等。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忽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非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势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四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五 我镇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灼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那如花的前程! 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别蕙 柔石 柔石(1902~1931),浙江宁海县人,作家。“左联”五烈士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中篇小说《三姐妹》,短篇小说集《希望》等。 只两心知道,谁懂得一声惘惘时的勉强欢笑,正是离情浓郁的心泪!难洒呀,难洒呀,半醒半睡的魂儿,更缠绕着千条万条的丝,揪揪扭扭地斜倦着,追叙了过去,祝愿着未来,重重的一切,沉浮在我俩之间,蕙妹,怎能丢开手,随着今宵去呀! 明镜般月,高悬在墙东,寒寒深影处,似有人来窥窃我俩了。不,还是无情的催促,催促!蕙妹呀,你不要用头眠着我,让我吻个口干罢;你不要用臂挽着我,让我握个手疲罢!谁想在此后,再能受你怀茶饮,再能受你脔肉吃,还能让我在青草色般的蓐茵床儿睡眠呀!向那边去,何昔是重来的日子,路与天一般长,怕只能瞩明月之西去,望白云之东来,寄问一声,——蕙妹好也否? 你说留我到明朝,明朝也是匆匆的;蕙妹呀,去的太速,悔那昔(夕)辞的太早;总之,亦在我俩的不得已间,一条没法的运命所注定的路呀!蕙妹,还是丢开手,随着今宵去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对花 柔石 柔石(1902~1931),浙江宁海县人,作家。“左联”五烈士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中篇小说《三姐妹》,短篇小说集《希望》等。 我用眼看你,你是何等美丽;但我用口嚼你,你是何等苦味呀! 唉,你含苞初放的时候,谁都知你脸上的春容,可掩映于三秋的流水;但当你凋零飘落于地面时,又谁知你心怀的凄楚,可共大地而长存? 我,而今知道了。 我将静默不移,永坐在你的身前,用我的眼低视于我的脚下,待你飘落到我的脚下时,我将立刻轻轻地拾起你,葬在我的心头。 我用眼看你,你是何等美丽;但我用口嚼你,你是何等苦味呀!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春雨 韦素园 韦素园(1902~1932),原名韦崇文,安徽霍邱人。著、译有《外套》、《最后的光芒》、《黄芪集》等作品。 在干亢的,尘沙飞扬的北京城里,本来不多雨。这几日,不知为了什么,落了一次,今晚又落起来了——,想是送暮春的。 我的心陡然忆起当日青年争相传说的一件故事: 在古老的支那有一块曾经被外人蹂躏过的地方,早年来过了一个这样的异省少女:缟衣素手,意态幽然;每当午后,烈日偏西的时候,母亲睡了午觉,她便携着惟一的亲密的伴侣——约有六七岁的小弟弟,一阵轻启了扉门,向外面走去。 日子经久了,母亲有时醒来,不见爱女,便着人在外寻找。 “妈妈,我和姐姐在那边看学生体操,”刚一进门,小弟弟便这样说了。 母亲凝视着爱女,隐忍一声不语;爱女看了一看母亲,仿佛含有几分羞怯更有几丝怒意似的。 然而异乡做客,这些微的隔膜都在亲爱中燃烧去了。 有一日,小弟弟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拿着糖果,笑咪咪的进了姐姐屋里。 “姐姐,”——他进了房门便说——“那边有个学生给我买的这些东西,他原先本说带我去摘野果。” 少女两颊微泛红意了,仿佛更有点热;她的心鹿鹿在跳,一把将小弟弟紧紧搂住,小弟弟几乎急得要哭了。 “哦,他别的可说了些什么?”少女轻轻地问,更显得不安了。 小孩子摇一摇头,从她的怀中脱出,将糖果向口中一塞,便跑往门外不见了。 日子经久了,小弟弟手中时常不断糖果;姐姐对小弟弟也更加热爱起来了。 太阳快下山了。少女临在阶前,注视着远方红光灿烂的暮霞;在这暮霞的里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不可言说——尤其对于少女——的东西似的。 这时候,小弟弟从外面走来,低低地说: “姐姐,你回答他的,我已经告诉他了。哦,你看这——”小弟弟说着这话,便将纸条递给了姐姐。她顺手将纸条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小弟弟,”——她说:——“我们一同到后园里去,我捉蜻蜓和蝴蝶给你。” “好,”小弟弟答了一声,他们便携着手走去了。 夜色盖笼了大地。青藤下,微风吹来,感受到丝丝地凉意。少女心中在想:“我明日傍晚怎好去践约会他呢?倘若我的母亲,倘若这四周的邻人要是知道……不过这也不大要紧。我害怕,我莫明其妙的畏惧,我很害怕初次看见了他……”这时候,在少女的脑海里,现出一条满生了绿草的蜿蜒的小道向海边迤去。在这小道上,有个青年,穿着海军制服,面孔红白,身体异常秀键,……少女想,“倘若我也随着这少年顺这山路走去,到了海边,我们又将说些什么呢?——‘不去’——”这只在少女意念的困难中一现,便又如迅速的流星一般躲起了。 晚钟敲了十下,慈母呼爱女就寝。 前面是无际涯的大海,两旁环绕了葱茏的丛山,小道上,夕阳下,隐约着两个人影,缓缓地前进。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消息透露到全校中的同学耳中了。在一种不可明的力的支配下,成群的青年抛下了晚餐,如中疯魔似的,也走上小道了。 海风吹得下紧,野木忽忽有声,可怜在这异样的衰老的支那古邦的命运压抑着他们,心血异常的沸腾起来了;他们想探一探这神秘的究竟。 海天,树木,野草,晚烟,暮霞……作了这奇迹般的陪衬。 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不动,……晚潮渐渐地上来了,浸湿了她的足下的沙石,一转眼便又将她的两脚盖下了,……成群的学生在四外做了弓形坐着,围着她和他,……最后有人提议:如果她说一声:“请你们回去”,我们大家便走。 ………… 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一动不动。…… 晚潮渐渐地上来了。…… 此时除低微的波声,一切都暂浸在沉默里。猝然间,好象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意外似的,学生都紧张地,慌忙地先后立了起来,折向旧道走去。“他”呢,在这剧烈的变化下,转睛一看,也便默然地随着他们。 晚潮是更高涨起来了。…… ——“银姑娘!”——尖锐的急迫的喊声从一个约摸着有五十岁上下的,身着海军军官制服的,矍铄的老人口中发出:——“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少女听明了这正是她的父亲至友——极熟悉的海军校长的声音,她便转过了低垂的头,从晚潮中走出。 两颊映着夕阳和晚霞,红晕得不堪了。 美丽的时光和美丽的心情截然逝去。 热闷的,恼人的四壁紧包了少女的未消尽的残夏。有时弟弟邀请姐姐一同出去,她便婉辞了他:“我们就在这看一看晚霞吧!” 绿荫下面,母亲晚间爱讲些故事,听得起劲时,倒也可减却苦恼。只是……只是当晚风从远远的,远远的海边送来晚潮的低低的细语的时候,她却静静地,静静地,若有所感似的,和着沙沙的叶声,暗暗地流下泪来。 残夏急驰过去,不久她便回到p城的学校了,在苦恼而且不敢向别人诉语时,她便将这生命上深刻了痕迹的隐情微微地泄露在洁白的纸上。 久之,她便成了一时享名的著作家——r君,——有些人这样说。 我随手捻灭了灯,春雨仍滴沥地下着。这从未曾有的刹时的凄然凉爽的意绪仍继续飘浮在陡然的阴沉的黑暗里。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蜘蛛的网 韦素园 韦素园(1902~1932),原名韦崇文,安徽霍邱人。著、译有《外套》、《最后的光芒》、《黄芪集》等作品。 房檐上一个蜘蛛,终日在向海棠树上缀网。以前房中的这男子很惊奇,这个小小的黑东西,怎么能做成这样工作呢?忽然他想起来了。这网的丝原是轻微透明的,它在不被察觉的时候,常随着微风,飘浮在晴空里。哦,这原是藉着风的力构成的。 它有时却也被风毁破。但蜘蛛却永是不息地作这缀网的工作。 秋日的一个午前,飞来一个蜻蜓。这大概是秋之残余了,不知是从那里飞来的。 它正触在这网上。 它想挣脱。震动着两翼,伸缩着六腿,卷动着尾巴。但这全无效。男子看的很清楚。 最后,大概是它挣扎得太厉害了的关系,蜘蛛惊觉走出来,哦,这个怕人的乌黑的东西。 它先噙住了蜻蜓的背膀,蜻蜓是这样可怜恐惧,接着疼痛地痉挛着。这样它终于被它吞食了去。 这位男子忽然预感似的明白了。 哦,哦,他想起他多年的生活。蜘蛛有如爱情,这蜻蜓却正是他呵。爱情的丝,也是精细不可见的!它是一种透明的光体,永是飘荡在无限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里。他此刻正是被缚在这丝网上呢。 他多年想挣脱,然而却愈被这丝网束缚。他觉得他的生命渐渐地快消灭了去。 他回味自已过去的生活,他悲哀着这蜻蜓的不幸。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要组织家庭——贺竹英、静之同居 章衣萍 章衣萍(1902~1946),安徽绩溪人。著有《情书一束》、《古庙集》、《秋风集》等作品。 从远远的江南传来的消息,知道竹英和静之在黄鹤楼畔已实行同居了。竹英这次不远千里的从杭州跑到武昌,为了爱情而牺牲伊的学业,为了爱情而不顾家庭和朋友的非难,在这样只贪金银和虚荣的中国妇女社会里,在这样朝三暮四毫无主张的中国妇女社会里,竹英这种崇高的纯洁的精神是值得崇拜的。像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可算不枉了少年诗人静之三年来的相思! 半年以来,我除了那不得不写的一个人的信外,旁的朋友的信一概都疏了,关于静之的近况,也就十分隔膜。但时时闻道路上的传言,说是竹英静之的爱情已经淡薄。我虽然不曾写信给静之,然而我的心中是很替静之痛苦的,因为我是一个受过失恋痛苦的人,懂得失恋的难堪滋味。后来胡博士北返,在中央公园偶然闲谈,才知道竹英和静之的爱情还是像火一般的热。到那时,我已明白那不幸的消息全是幸灾乐祸的人们假造出来的。把旁人的流泪的事实来当作茶余酒后的笑谈,这原是残忍的人们的恶根性。在地球没有破灭以前,人们这种下流的恶根性也许不会有铲除的希望罢! 我这番知道竹英和静之同居了,自然是非常欢喜,但一方面也有点害怕。我曾亲眼看见,许多恋爱的青年男女,一到了同住以后,男的便摆起丈夫模样了,女的也“只得努力做一个好家婆”了,过了一两年生下了小孩,便什么爱情也消灭了,所谓以恋爱结合的男女,其结果竟同旧式婚姻一般,这是我非常痛心的!我希望,希望竹英和静之他们俩能够永远保持现在这样崇高的恋爱的精神。——中国的社会实在太沉闷了,整千整万的人们简直在一个模子里面生活,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模子外还有世界。竹英和静之对于他们的旧家庭大概没有什么关系了,我更望他们不要组织什么新家庭,我是根本反对什么家庭的,就这样亲亲切切地恋爱,就这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就这样浪漫地愉快的度过这几十年的有限人生,也尽可满足了。朋友们,这条浪漫的恋爱的自由道路上,你们俩如能携着手儿走去,你们不要嫌寂寞呵,看,看我和我的“天使”以及那无数的“亚当”和“夏娃”飘飘地飞到这条路上来! 我望着天上的自由的浮云,为黄鹤楼畔的一对朋友祝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性与政治 沈从文 沈从文(1902~1988),湖南凤凰人,作家、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八骏图》,中篇小说集《边城》,散文集《湘行散记》,学术论著《中国服装史》等。 弗洛伊德谈心理分析,把人类活动的基因都归纳到一个“性”字上去,以为一切愿望与动力都和“性”相会通、相联结。庄子的“道在尿溺”,倒好像被科学所证实了。据翻译过他作品的夏斧心老友说,这位大师用的字眼儿,意义实相当宽泛,虽不离于,也不拘执男子明显意识和短兵相接行为。有时竟和中国老圣人说的性含义相差不多,也即是“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的性,已近于抒情的阐明(这种抒情的阐明最有问题处,当为佛氏对于梦的解释作的种种象征联想)。然而“一切与性有关”的前提,却供给了我们一点便利,即由性出发,试检讨到人之所以为人时,对于那个圆颅方踵,具有特殊智慧、充沛热情、无比精力,然而到处理自己问题时,处处又似乎照例显得永远矛盾而且相当狼狈的生物,生理年龄与活动倾向所受自然限制及其相互关系,作出有会予心的微笑。我们或可敷衍他的意见,对“人是政治动物”加以新的诠释。尤其是对于知识阶级的意识形态,借用弗氏的观点来加以检讨,会有些新的发现。发现人虽是政治动物,这样动物因年龄不同,实在类属各异。有些具飞腾意味,有些必奔跃而前,有些只匍匐行动,又有些定于一,不饮不食,不鸣不动,不死不生。这种属不同的动物,取予反应又好像可以归纳成几个公式,若吾人承认这个简单公式中所包含的真理,为这种动物的进步计,会觉得还应当也可能建立一套新的观念,作种种新的设计,我意思当然指政治设计。 在目下一般情形中,对于“读书人”我们似乎容易保留那么一种共同印象:即十六岁到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接近政治时,多取的是“恋爱”态度(现代政治虽充满宗教味,一面是作成增加敬信的种种铺张,有杂耍游艺,一面又如同是个大饭团。但和宗教不同处,即宗教信仰年纪越老,剩余情绪越容易吸收,现代政治可并不能兴奋多数老年人)。三十以后到四十五岁的壮年接近政治时,多取的是“成家”态度。四十五岁以后中年、老年接近政治时,多取的是“攀亲家”态度。虽不可免有例外,一般趋势在生理年龄上所形成的两性求偶观,和那个政治倾向,竟有个奇异的一致性或平衡现象。 年青人对于恋爱的觉醒,有些近于自然,有些出于人为的启发和刺激,却一律充满浓厚浪漫抒调。且因为剩余生命,照习惯多消耗到普通文学小说阅读上,更增加他们这方面的自然倾向,对方越新越容易激发其爱慕心。他有的是生命热忱,倘若社会正常,本可以分散使用到各方面上,但历史使命和一时风气,却共同集中了这种充沛热忱到男女情分取予上。正由于隔膜,且从而扩大了他的热忱成为牺牲的渴望。又由于风俗习惯上对于性的特别禁忌,以及有经验家长保守顽固见解的压迫,更增加他一种好奇心,以及突过制约的冲动。于是他追求、寻觅,为争取热忱证实而与年长“理性”取一相反方向,或焦头烂额,或胜利成功,他不在意,总之,出于生命的必然,他向前了。 至于三十岁以上的人呢?他的年龄已到“成家”的年龄。就普通人言,他生命属于身心两方面都已成熟,先一时由于热情所带来的兴奋,由于隔绝所形成的幻念和遐思,到此已稍稍稳定。要成家对手,将不仅是能热情挹注的摩登女郎,因为他已从各方面知道了这种女子的长处和短处。手指甲涂得红红紫紫、一举手一投足都见出那个“新”,可是引人过于注目处,也会使同伴感到压迫。这些人若有“准绅士”打算,照例关系发展到某种程度上时,会有点担心。“这种时髦伴侣是否宜于共同过日子,在共同生活中,他又还不失去男子原来的身份、原来的生活习惯与生活计划?”倘若他还有抽象的家长或具体的职业,会更增加同居以后的考虑。他到时会发现她脚上那双高跟皮鞋,未必宜于在中国几个大都市以外不平街道上散步,和老式家屋中上下楼梯,或高门槛迈出迈进。此外身上穿的、头上网的、手腕上带的,又未必宜于中国南北各地不同的气候。还有挂在肩上那只大皮箧,难道真比镂花抱兜还适用?袖子衣脚忽长忽短,难道真有什么美学根据?即有说明,岂不还可嗅出点海上绸缎商和成衣匠的宣传空气?总之,他到了职业或事业年龄,求偶成家的愿望不会和廿岁以内的少年方式相同,是很明显的。他也许更肯定要追求“摩登”,至少在社交上也活动些。居多倒是承认摩登的好处,间或与之卖弄卖弄风情,却不会太和它相近,冒险娶入家中的究竟是少数。这种人若比较顽固或保守,且必觉得摩登的短处,如对于文化传统的忽视轻视,以及优美风俗习惯之否认,为不可忍受。而且时髦处常常是表面的,真正西方所课于共同生活的种种美德、责任与宽容、求知而爱美,全无领会。这么一个壮年人的成家理想和事实,对手当然不是摩登女郎!若社会容许他自己选择,“门当户对”的旧观念会在他崭新头脑中起作用,他的目标将是所谓“闺秀”。三十年来社会分解,代表名门世家的闺秀已越来越少,代替而起足当这个阶级的将是两种女性:一是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尤以教会大学毕业的重社交礼貌),二是新兴的达官富商子女。凑巧是兼全两种身份的女性,近于理想女性,这女子是个寡妇,有财有貌有地位,且无其他亲族阻碍,就更容易结合。若寡妇名声不大好,虽可爱,倒不一定去爱。他也许还稍微势利些(这是这种人的性格一部分),要成家时名门闺秀无可望,身边又恰好是两个女子:一个是有热情,无家私,性情身份又还不大十分明白确定的女性;一个是家长名誉虽不大好,子弟已不少在腐化堕落,可是大家庭,亲族多盘据要津,有势有力,当前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都还可靠,个人相貌也还过得去的女子。结果一经选择,就必然会让基于常识的功利主义抬头,寻媒作证做了那有势力人家的女婿。说起这种有势力人家,大家明白,不仅经常派得各人到处在找寻女婿,还需要更多的赘婿,虽说对赘婿历来缺少尊敬,却乐意增加赘婿的数量,形成一个综合家庭的。 至于五十岁以上的人呢?他已到营菟裘娱老,为子孙作计攀亲家的年纪了。一个人到了这份年纪时,虽常常或偶然会有童心再现,照现代心理学所提及的由于衰老的补偿心理,欢喜和一个十五六岁风流浪俏的女孩子恋爱,事并不出奇。倘若这恋爱不受其他限制,而有助于他的社交活动,以及其他权势发展,他必比二十岁青年还爱得热情缠绵,表示得细腻而深致。但这依然是少数。尤其是他倘若是个有事业,且曾经于他所致力半生的事业上有过特别贡献,生命发展得极正常的老年人,他将在选择上证实一种正常的取舍。因为这取舍,也证实了孔子所谓“五十而知天命”说得大有道理。在恋爱问题上,或取个最开明的态度,不禁止儿女自由,自己可不会和儿子同样在床头壁上贴个女明星或棒球选手相片,认为得意有趣的!他有些地方比中年人或更明白摩登的弱点,但自然也就更容易疏忽了摩登的好处。至于攀亲家的情绪抬头,实重在有条件的稳当可靠,也会选豪族巨户,也会选寒素清门,二者似异而实同,同重在传统品德之理解和尊重。也不免有点私心,由于他老了,休息感觉已在生命中发生意义,这种休息感或营菟裘兴趣,都将影响到攀亲家的作计,一切实近于常态而非变态。他有更多机会和中年寡妇结婚,由于相互的吸引,或由于寡妇将来那笔遗产。寡妇的社会地位如果相当尊贵,寡妇的社会身份又清洁无疵,不仅得到年长的欢心,还可赢得年青的爱敬,甚至于追求,老绅士因此与之结合,情形更极自然。即或因种种理由不能正式同居,出于友谊和信托,也必然会随事随处支持寡妇的行为愿望,骂骂家长的专断而无能,认为合情合理。 年青人青春期的觉醒,不问是天然者或人为的,总之,既已觉醒,他便需要恋爱,或为爱人至上主义者,或对于这个动人名词充满激情。他也世故,也纯洁,有一点必需明白,即这点情绪是与生俱来很真切的。指腹为婚的事他受不了,会否认。媒婆窜啜也不成功,他已不大相信职业的媒婆。这原因不一定对女方不满,有时倒是怕同学嘲笑。在他自己所选择的恋爱成功后,发现对方不如理想那么完整的事也常有,因此离婚分手时有所闻。亦有在恋爱失败后灰心颓废堕落,不再像个人的。又有一起始就滑头滑脑,只梦想靠岳家升官发财,去作坐码头的一类人家女婿的。 至于壮年人的成家梦,既居多只要个像样主妇共同过日子,得到对象后,当然可望把“家庭”弄得还有条理。自然也有结合以后方发现改造对方无可望,自己这么又不成,感到十分痛苦的。更有人可以不恋爱,不结婚,把求偶热忱和成家愿望一同寄托到学术事业上,倒反而觉得还清静省事的。亦有壮年想出头,急于求功却不甚讲求手段,乐意由婚姻入手,本人还长得白净漂亮,有些小技能,和洋人社交说英语十分自然,玩桥牌、吃鸡尾酒样样在行,间或还批评批评管理家庭措施的不合,竟见温和而诚恳,被有力者看中,于是忽然成为变相赘婿的。他目的既在远处将来,当前又慢慢的可参加这个特别家庭会议,所以即在作赘婿地位上,凡事必表现得异常循谨可爱,而终于成为极得力的赘婿。也有久而久之,对于自己身份地位感到苦闷,熟透了这个家庭的,明白这么混下去混不出什么意义,良心既不安,因而常露怨望的。于是一面怨望,一面说不定还有个把女朋友,这女朋友可能是个寡妇,可能是摩登,总之,和这个家外人相当亲密。可是他还是不会轻易离婚,那位岳丈大人也照例不轻易提出解约驱逐命令。到重要关头必需表示态度时,他还会忽然用柔懦忏悔口气说:“我已上门了多年,还有什么办法……” 老年人似有个生命益少矛盾益多现象。有攀亲家情绪无从证实,去作新奇恋爱,周旋于摩登间交换恭维,错综日子倒过得很兴奋的。有和寡妇结了婚,得到短期安定的。有宣称行将披发入山,事实上倒只坐在书斋中忍受痛苦,等待政府改组的。 社会虽是有机的,时时在生长变化中,也有些不大能变的东西存在,即人性。人虽是一种极其活动、十分复杂的生物,又似乎可以归纳成为若干组,很少会有新种、新机能发现。人之不同不在个体品质的歧异,居多还在通过岁月,或受自然鼓励,或受自然限制,所作成的差别为显明。年青人容易成为社会主义追求者或信仰者,壮年人却不免对于英美式民主政治感到倾心,人到老年呢,他的热情已得到了平衡,经验和知识却十分完备,社会有秩序,那些经验和知识用在任何一种合理政治上都极有意义,社会失去秩序,多数对现实政治恐都是取个无可奈何态度,情绪既游离无所归,知识经验也难得好好运用,只在糟蹋中等待完毕。二十年来许多许多这种有用的人都完事了,剩下的却是另外一种人。这种人照例永远在支配领导这个国家,用的方式却完全如一个小买卖经纪人或羊屠户经营生意的方式…… 到此为止,我们的帆似乎扯得太饱满,驶离海岸越来越远,得回头了。我谈到的好像是已触着了个“现时”问题,因为摩登女郎和顽固家长、寡妇、绅士、赘婿,和其他种种人物,无不俨然呼之欲出,而又随时随处可以碰头,你和我完全有份!倘若又有什么人,因为我文章中不常用某种介词,即看不懂本意,以为被影射讥讽,来作长篇大论抗议或集团检讨,我想还是盼望他节约精力好些。一切说明只不过是一种抒情的比喻,对某种共通现象的比喻,可无兴趣对某某个人行为活动特作速写。因为事实存在已二三十年,大家都所谓“熟透了”也。但从这个即景抒情小文中,似乎也可以看出些些道理,即佛氏学说一部分的证实,政治动物的问题研究离不了性。或者说,当前读书人的意识形态,以及对于“政治”所抱见解和倾向,除了其他复杂成分,还有个自然因素、自然限制得明白,得承认。凡经营统一他人头脑的,争民主自由的,准备社会重造的,一切有效措施或抽象设计,对于这个“有生不一”现象如果多理解一些,多注意一些,使各得其所,各有所归,这个民族明日悲剧会减少些,进步的理想会容易实现些,而一切发展也会合理些。若过于疏忽了它,或一切依旧,只从一个习惯的“现实主义”应付下去,打下去,争夺下去,开会下去,改组下去,我们的悲剧将延长,将扩大,直到政府改组第十回时,国家依然不会有何转机的。 年来常听人提及黄色刊物影响到年青人性早熟问题,相当严重。却不大有人注意到普及国内中学、大学那个吃政治饭的经营,如只侧重于简化头脑,作成“拥护这个打倒那个”即已足,人工造成的政治早熟现象影响到国家将来,更如何严重!二千年前一个思想家即告诉我们说“道在尿溺”,目下我们却需要有人从这句话上产生一种思想体系,重造政治,重造国家!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想入非非 朱湘 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著有诗集《夏天》、《草莽集》、《石门集》、《永言集》,散文集《中书集》等。 贾宝玉在出家一年以后 去寻求藐姑射山的仙人 自从宝玉出了家以来,到如今已是一个整年了。从前的脂粉队,如今的袈裟服;从前的立社吟诗,如今的奉佛诵经……这些,相差有多远,那是不用说了。却也是他所自愿,不必去提。 只有一桩,是他所不曾预料得到的。那便是,他的这座禅林之内,并不只是他自己这一个僧徒。他们,恐怕是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像他这般,是由一个饱尝了世上的声色利欲的富家公子而勘破了凡间来皈依于我佛的。从前,他在史籍上所知道的一些高僧,例如达摩的神异,支遁的文采,玄奘的淹博,他们都只是旷世而一见的,并不能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遇到。他所受戒的这座禅林;跋涉了许久,始行寻到的,自然是他所认为最好的了。在这里,有一个道貌清癯,熟谙释典的住持;便是在听到过他的一番说法以后,宝玉才肯决定了:在这里住下,度为僧的。这里又有静谧的禅房可以习道;又有与人间隔绝的胜景可以登临。不过,喜怒哀乐,亲疏同异,那是谁也免不了的,即使是僧人。像他这么,整天的只是在忙着自己的经课,在僧众之间是寡于言笑的,自然是要常常的遭受闲言冷语了。 黛玉之死,使得他勘破了世情的,到如今,这一个整年以后,在他的心上,已经不像当初那么一想到便是痛如刀割了。甚至于,在有些时候——自然很少——他还曾经纳罕过,妙玉是怎么一个结果:她被强盗劫去了以后,到底是自尽了呢,还是被他们拦挡住了不曾自尽;还是,在一年半载,十年五载之后,她已经度惯了她的生活,当然不能说是欢喜,至少是,那一种有洁癖的人在沾触到不洁之物那时候所立刻发生的之退缩已经没有了。 虽然如此,黛玉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之前,仍旧是存留着。或许不像当时那样显明,不过依然是清晰的。并且,她的形象每一次涌现于他的心坎底层的时候,在他的心头所泛起的温柔便增加了一分。 这一种柔和而甜蜜的感觉,一方面增加了他的留恋,一方面,在静夜,檐铃的声响传送到了他的耳边的时候,又使得他想起来了烦恼。因为,黛玉是怎么死去的?她岂不便是死于五情么?这使得她死去了的五情,它们居然还是存在于他,宝玉的胸中,并且,不仅是没有使得他死去,居然还给与了他一种生趣! 在头半年以内,无日无夜的,他都是在想着,悲悼着黛玉。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半年快要完了的时候,黛玉以外的各人,当然都是女子了,不知不觉的,渐渐的侵犯到他的心上,来占取他的回忆与专一。以至于到了下半年以内,她们已经平分得他的思想之一半了。这个使得他十分的感觉到不安,甚至于,自鄙。他在这种时候,总是想起了古人的三年庐墓之说……像他与黛玉的这种感情,比起父母与子女的感情来,或者不能说是要来得更为浓厚一些,至少是,一般的浓厚了;不过,简直谈不上三年极哀,也谈不上后世所改制的一年的,他如今是半年以后,已经减退了他的对于黛玉之死的哀痛了。他也曾经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要使得他的心内,在这一年里面,只有一个林妹妹,没有旁人——但是,他这颗像柳絮一般的心,漂浮在“悼亡”之水上的,并不能够禁阻住它自己,在其他的水流汇注入这片主流的时候,不去随了它们所激荡起的波折而回旋。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尽期。 这两句诗,他想,不是诗人的夸大之辞,便是他自己没有力量可以作得到。 在这种时候,他把自己来与黛玉一比较,实在是惭愧。她是那么的专一! 也有心魔,在他的耳边,低声的说:宝钗呢?晴雯呢?她们岂不也是专一的么?何似他独独厚于彼而薄于此?并且,要是没有她们,以及其他的许多女子,在一起,黛玉能够爱他到那种为了他而情死的田地么? 他不能否认,宝钗等人在如今是处于一种如何困难,伤痛的境地;但是,同时,黛玉已经为他死去了的这桩事实,他也不能否认。他告诉心魔,教它不要忽略去了这一层。 话虽如此,心魔的一番诱惑之词已经是渐渐地在他的头颅里著下根苗来了。他仍然是在想念着黛玉;同时,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想念上逐渐的恢复了她们所原有的位置。并且,对于她们,他如今又新生有一种怜悯的念头。这怜悯之念,在一方面说来,自然是她们分所应得的;不过,在另一方面说来,它便是对于黛玉的一种侵夺。这种侵夺他是无法阻止的,所以,他颇是自鄙。 佛经的讽诵并不能羁勒住他的这许多思念。如其说,贪嗔爱欲便是意马心猿,并不限定要作了贪嗔爱欲的事情才是的,那么,他这个僧人是久已破了戒的了。 他细数他的这二十几年的一生,以及这一生之内所遭遇到的人,贾母的溺爱不明,贾政的优柔寡断,凤姐的辣,贾琏的淫,等等,以及在这些人里面那个与他是运命纠缠了在一起的人,黛玉——这里面,试问有谁,是逃得过五情这一关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无一不是五情这妖物在里面作怪! 由我佛处,他既然是不能够寻求得他所要寻求到的解脱,半路上再还俗,既然又是他所吞咽不下去的一种屈辱,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念头又向了另一个方向去希望着了。 庄子的《南华真经》里所说的那个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许是庄周的又一种“齐谐”之语,不过,这里所说的“大旱”与“大浸”,要是把它们来解释作五情的两个极端,那倒是可以说得通的。天下之大,何奇不有?虽然不见得一定能找到一个真是绰约若处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许,一个真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没有了,他居然能以寻找得到,那倒也不能说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体。 他在这时候这么的自忖着。 本来,一个寻常的人是决不会为着钟爱之女子死去而抛弃了妻室去出家的;贾宝玉既然是在这种情况之内居然出了家,并且,他是由一个唯我独尊的“富贵闲人”一变而为一个荒山古刹里的僧侣的,那么,他这样的异想天开要去寻求一个藐姑射仙人,倒也不足为奇了。 由离开了家里,一直到为僧于这座禅林,其间他也曾跋涉了一些时日。行旅的苦楚,在这一年以后回想起来,已经是褪除了实际的粗糙而渲染有一种引诱的色彩了。静极思动,乃是人之常情。于是,宝玉,著的僧服,肩着一根仗,一个黄包袱,又上路去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一)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才华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选集《春醪集》、《泪与笑》等。 秋心: 在我这种懒散心情之下,居然呵开冻砚,拿起那已经有一星期没有动的笔,来写这封长信;无非是因为你是要半年才有封信。现在信来了,我若使又迟延好久才复,或者一搁起来就忘记去了;将来恐怕真成个音信渺茫,生死莫知了。 来信你告诉我你起先对她怎样钟情想由同她互爱中得点人生的慰藉,她本来是何等的温柔,后来又如何变成铁石心人,同你现在衰颓的生活,悲观的态度。整整写了二十张十二行的信纸,我看了非常高兴。我知道你绝对不会想因为我自己没有爱人,所以看别人丢了爱人,就现出卑鄙的笑容来。若使你对我能够有这样的见解,你就不写这封悱恻动人的长信给我了。我真有可以高兴的理由。在这万分寂寞一个人坐在炉边的时候,几千里外来了一封八年前老朋友的信,痛快地暴露他心中最深一层的秘密,推心置腹般娓娓细谈他失败的情史,使我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这样爱我,信我,来向我找些同情同热泪,真好像一片洁白耀目的光线,射进我这精神上之牢狱。最叫我满意是由你这信我知道现在的秋心还是八年前的秋心。八年的时光,流水行云般过去了。现在我们虽然还是少年,然而最好的青春已过去一大半了。所以我总是爱想到从前的事情。八年前我们一块游玩的情境,自然直率的谈话是常浮现在我梦境中间,尤其在讲堂上睁开眼睛所做的梦的中间。你现在写信来哭诉你的怨情简直同八年前你含着一泡眼泪咽着声音讲给我听你父亲怎样骂你的神气一样。但是我那时能够用手巾来擦干你的眼泪,现在呢?我只好仗我这枝秃笔来替那陪你呜咽,抚你肩膀低声的安慰。秋心,我们虽然八年没有见一面,半年一通讯,你小孩时候雪白的脸,桃红的颊同你眉目间那一股英武的气概却长存在我记忆里头,我们天天在校园踏着桃花瓣的散步,树荫底下石阶上面坐着唧唧哝哝的谈天,回想起来真是亚当没有吃果前乐园的生活。当我读关于美少年的文学,我就记起我八年前的游伴。无论是述narcissus的故事,shakespeare百余首的十四行诗,gray给bonstetten的信,keats的endymion,ones be by ones;“从前”是不会死的。不算形质上看不见,它的精神却还是一样地存在。“过去”也不至于烟消火灭般过去了;它总留下深刻的足迹。理想主义者看宇宙一切过程都是向一个目的走去的,换句话就是世界上物事都是发展一个基本的意义的。他们把“过去”包在“现在”中间一齐望“将来”的路上走,所以emerson讲“只要我们能够得到‘现在’,把‘过去’拿去狗子罢了。”这可算是诗人的幻觉。这么漂亮的肥皂泡子不是人人都会吹的。我们老爱一部一部地观察人生,好像舍不得这样猪八戒吃人参果般用一个大抽象概念解释过去。所以我要深深地领略人生的味的人们,非把“过去”当做有它独立的价值不可,千万不要只看做“现在”的工具。由我们生来不带乐观性的人看来,“将来”总未免太渺茫了,“现在”不过一刹那,好像一个没有存在的东西似的,所以只有“过去”是这不断时间之流中站得住的岩石。我们只好紧紧抱着它,才免得受漂流无依的苦痛,“过去”是个美术化的东西,因为它同我们隔远看不见了,它另外有一种缥缈不实之美。好像一块风景近看瞧不出好来,到远处一望,就成个美不胜收的好景了。为的是已经物质上不存在,只在我们心境中憬憧着,所以“过去”又带了神秘的色彩。对于我们含有melancholy性质的人们,“过去”更是个无价之宝。hoantic的色彩,她虽然是不爱你了,但是能够这样忽然间由情人一变变做陌路之人,倒是件痛快的事——其痛快不下给一个运刀如飞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杀下头一样。最苦的是那一种结婚后二人爱情渐渐不知不觉间淡下去。心中总是感到从前的梦的有点不能实现,而一方面对“爱情”也有些麻木不仁起来。这种肺病的失恋是等于受凌迟刑。挨这种苦的人,精神天天痿痹下去,生活力也一层一层沉到零的地位。这种精神的死亡才是天地间惟一的惨剧。也就因为这种惨剧旁人看不出来,有时连自己都不大明白,所以比别的要惨苦得多。你现在虽然失恋但是你还有一肚子的怨望,还想用很多力写长信去告诉你的惟一老朋友,可见你精神仍是活泼泼跳动着。对于人生还觉得有趣味——不管詈骂运命,或是赞美人生——总不算个不幸的人。秋心你想我这话有点道理吗? 秋心,你同我谈失恋,真是“流泪眼逢流泪眼”了。我也是个失恋的人,不过我是对我自己的失恋,不是对于在我外面的她的失恋。我这失恋既然是对于自己,所以不显明,旁人也不知道。因此也是更难过的苦痛。无志的呜咽比嚎啕叫是更悲哀得多了。我想你现在总是白天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晚上睁着眼睛看黑暗在那里怔怔发呆,这么下去一定会变成神经衰弱的病。我近来无聊得很,专爱想些不相干的事。我打算以后将我所想的报告给你,你无事时把我所想出的无聊思想拿来想一番,这样总比你现在毫无头绪的乱想,少费心力点罢。有空时也希望你想到那里笔到那里般常写信给我。两个伶仃孤苦的人何妨互相给点安慰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寄给一个失恋人的信(二)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才华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选集《春醪集》、《泪与笑》等。 秋心: 在我心境万分沉闷的时候,接到你由艳阳的南方来的信,虽然只是潦草几行,所说的又是凄凉酸楚的话,然而我眉开眼笑起来了。我不是因为有个烦恼伴侣,所以高兴。真真尝过愁绪的人,是不愿意他的朋友也挨这刺心的苦痛。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病人,会愿意他的家人来同病相怜呢?何况每人有自各的情绪,天下绝找不出同样烦闷的人们。可是你的信,使我回忆到我们的过去生活;从前那种天真活泼充满生机的日子却从时光宝库里发出灿烂的阳光,我这徨怅惘的胸怀也反照得生气勃勃了。 你信里很有流水年华,春花秋谢的感想。这是人们普遍都感到的。我还记得去年读arnold bennett的the old yet to shos of yarropeii废墟,劫后余烬,有人却觉得比完整建筑还好。若使青春的失丢,真是件惨事,倚着拐杖的老头也不会那么笑嘻嘻地说他们的往事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才华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选集《春醪集》、《泪与笑》等。 情人们常常觉得他俩的恋爱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跟一切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绝不相同。这恐怕也只是恋爱这场黄金好梦里面的幻影罢。其实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地平淡无奇。为着要得博士而写的论文同为着要结婚而发生的恋爱大概是一样没有内容罢。通常的恋爱约略可以分做两类: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一双情侣见面时就倾吐出无限缠绵的话,接吻了无数万次,欢喜得淌下眼泪,分手时依依难舍,回家后不停地吟味过去的欣欢——这是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后来时过境迁,两人不得不含着满泡眼泪离散了,彼此各自有个世界,旧的印象逐渐模糊了,新的引诱却不断地现在当前。经过了一段若即若离的时期,终于跟另一爱人又演出旧戏了。此后也许会重演好几次。或者两人始终保持当初恋爱的形式,彼此的情却都显出离心力,向外发展,暗把种种盛意搁在另一个人身上了。这般人好像天天都在爱的旋涡里,却没有弄清真是爱哪一个人,他们外表上是多情,处处花草颠连,实在是无情,心里总只是微温的。他们寻找的是自己的享乐,以“自己”为中心,不知不觉间做出许多残酷的事,甚至于后来还去赏鉴一手包办的悲剧,玩弄那种微酸的凄凉情调,拿所谓痛心的事情来解闷消愁。天下有许多的眼泪流下来时有种快感,这般人却顶喜欢尝这个精美的甜味。他们爱上了爱情,为爱情而恋爱,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只求始终能尝到爱的滋味而已。他们是拿打牌的精神踱进情场,“玩玩罢”是他们的信条。他们有时也假装诚恳,那无非因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们有时甚至于自己也糊涂了,以为真是以全生命来恋爱,其实他们的下意识是了然的。他们好比上场演戏,虽然兴高采烈时忘了自己,居然觉得真是所扮的角色了,可是心中明知台后有个可以洗去脂粉,脱下戏衫的化装室。他们拿人生最可贵的东西爱情来玩弄,跟人生开玩笑,真是聪明得近乎于大傻子了。这般人我们无以名之,名之为无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谓sentimental(易动情感的)了。 上面这种情侣可以说是走一程花草缤纷的大路。另一种情侣却是探求奇怪瑰丽的胜境,不辞跋涉崎岖长途,缘着悬岩峭壁屏息而行,总是不懈本志,从无限苦辛里得到更纯净的快乐。他们常拿难题来试彼此的挚情,他们有时现出冷酷颜色。他们觉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许多虚文呢?他们心里的热情把他们的思想毫发毕露地照出,他们的感情强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义决心的人干事时总是分寸不乱,行若无事的,这般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绝不慌张的,他们始终是朝一个方向走去,永久抱着同一的深情,他们的目标既是如皎月之高悬,像大山一样稳固,他们的步伐怎么会乱呢?他们已从默然相对无言里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们哪里用得着绝不能明白传达我们意思的言语呢?他们已经各自在心里矢誓,当然不作无谓的殷勤话儿了。他们把整个人生搁在爱情里,爱存则存,爱亡则亡,他们怎么会拿爱情做人生的装饰品呢?他们自己变为爱情的化身,绝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来玩味爱情。聪明乖巧的人们也许会嘲笑他们态度太严重了,几十个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过去呢?但是他们觉得爱情比人生还重要,可以情死,绝不可为着贪生而断情。他们注全力于精神,所以忽于形迹,所以好似无情,其实深情,真是所谓“多情却似总无情”。我们把这类恋爱叫做多情的无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谓passionate(热情的)了。 但是多情的无情有时渐渐化做无情的无情了。这种人起先因为全借心中白热的情绪,忽略外表,有时却因为外面惯于冷淡,心里也不知不觉地淡然了。人本来是弱者,专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怀不乱这副本领的人,随便冒险,深入女性的阵里,结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来做比喻罢。宗教总是有许多仪式,但是有一般人觉得我们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这许多无谓的虔文缛节呢,于是就将这道传统的玩意儿一笔勾销,但是精神老是依着自己,外面无所附着,有时就有支持不起之势,信心因此慢慢衰颓了。天下许多无谓的东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为它是无谓的,可以做个表现各种情绪的工具。老是扯成满月形的弦不久会断了,必定有驰张的时候。睁着眼睛望太阳反见不到太阳,眼睛倒弄晕眩了,必定斜着看才行。老子所谓“无”之为用,也就是在这类地方。 拿无情的多情来细味一下罢。乔治·桑在她的小说里曾经隐约地替自己辩护道:“我从来绝没有同时爱着两个人。我绝没有,甚至于在思想里。属于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这自然是指当我的情热继续着。当我不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并没有骗他。我同他完全绝交了。不错,我也曾设誓,在我狂热时候,永远爱他;我设誓时也是极诚意的。每次我恋爱,总是这么热烈地,完全地,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真恋爱。”乔治·桑的爱人多极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说她不诚恳。乔治·桑是个伟大的爱人,几千年来像她这样的人不过几个,自然不能当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牵情的人们的确有他可爱的地方。他们是最含有诗意的人们,至少他们天天总弄得欢欣地过日子。假使他们没有制造出事实的悲剧,大家都了然这种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将人生渲染上一层生气勃勃,清醒活泼的恋爱情调,情人们永久是像朋友那样可分可合,不拿契约来束缚水银般转动自如的爱情,不处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么整个世界会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说从一而终的人们是出于感觉迟钝,这句话像唯美派其他的话一样,也有相当的道理。许多情侣多半是始于恋爱,而终于莫名其妙的妥协。他们忠于彼此的婚后生活并不是出于他们恋爱的真挚持久。却是因为恋爱这个念头已经根本枯萎了。法朗士说过:“当一个人恋爱的日子已经结束,这个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尔基也说:“若使没有一个人热烈地爱你,你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呢?”然而许多应该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却总是恋栈,情愿无聊赖地多过几年那总有一天结束的生活,却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个麻木的人。“生的意志”(will to live)使人世变成个血肉模糊的战场。它又使人世这么阴森森地见不到阳光。在悲剧里,一个人失败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场,但是在这幕大悲剧里许多虽生犹死的人们却老占着场面,挡住少女的笑涡。许多夫妇过一种死水般的生活,他们意志消沉得不想再走上恋爱舞场,这种的忠实有什么可赞美呢?他们简直是冷冰的,连微温情调都没有了,而所谓passionate(热情的)的人们一失足,就掉进这个陷阱了。爱情的火是跳动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则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风一下子吹熄了。中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一类的,说得肉麻点,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爱情,外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二类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的爱情,这当有许多例外,中国有尾生这类痴情的人,外国有屠格涅夫,拜伦等描写的玩弄爱情滋味的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她走了 梁遇春 梁遇春(1906~1932),福建闽侯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才华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选集《春醪集》、《泪与笑》等。 她走了,走出这古城,也许就这样子永远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这也可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 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下,(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情总是懦怯弄出来的,许多自杀的弱者,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败,终免不了一个失败,天天兜着这个圈子,兜的回数愈多,也愈离不开这圈子了!)——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小花从心上摘下,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它的根当还在我心里,我的血就天天从这折断处涌出,化成脓了。所以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这朵小花,上面还濡染着我的血,却要随着江水——清流乎?浊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这么心里狂涌出鲜红的血。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否则,我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漫天的大谎呀!但是我的鲜血都把它们染成了真实了。还没有涌上心头时是个谎话,一经心血的洗礼,却变做真实的真实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处。若使她知道个个谎都是从我心房里榨出,不像那信口开河的真话,她一定不让我这样不断地扯谎着。我将我生命的精华搜集在一起,全放在这些谎话里面,掷在她的脚旁,于是乎我现在剩下来的只是这堆渣滓,这个永远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经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后的岁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罢了!人们践踏又何妨呢?“推枰犹恋全输局”,我已经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丝毫也不留恋着。 她劝我此后还是少抽烟,少喝酒,早些睡觉,我听着我心里欢喜得正如破晓的枝头弄舌的黄雀,我不是高兴她这么挂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证明的,也是言语所不能证明的,我狂欢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为我生命还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恋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进言的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否则,她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我捧着这血迹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这个幻觉。我此后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烟,迟些睡觉,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尽,还有心情来扮个颓丧者,因此使她的幻觉不全是个幻觉。虽然我也许不能再见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却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觉能够看到数千里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意难伸的形容向我诉出这十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她那轻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会原宥,我从你的原宥我得到我这个人唯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偏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地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得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字就是唯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哪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 写这篇东西时,开头是用“她”字,但是有几次总误写做“你”字,后来就任情地写“你”字了。仿佛这些话迟早免不了被你瞧见,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来写这篇文字,我又有什么办法哩!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寄醒者 朱大枬 朱大枬(1907~1930),四川巴县人。主要作品有诗集《饥饿》、《冷箭》,童话集《夜来香的复活》、《爱与憎》等。 你离别了我们那夜,天上一颗大星掉了。我们吵着说,今晚有人要醒去。进屋里来便见你的影子更显得黯淡了,我就取笔在你的影子周围描出一个轮廓,你的影子渐渐的模模糊糊地,朦朦胧胧地化为缕缕的青灰的雾痕袅移着,我凝目望那烟子直扯着一根线穿出了窗棂以后,才觉到有些什么失掉了。我惘然对着你遗留下的黑曲线的轮廊掉下一滴泪来。 在你醒前,一颗大星的掉落预示你的将醒;在你醒后,一滴清泪的掉落哀悼你的醒去。然而你飞去了,从窗棂之隙飞去。我从窗棂之隙痴痴的窥望着,看见一朵紫色的小花在颤栗,我想那该是你的魂灵罢。 我这样想,那朵紫色的小花悄然落了,飘飘的降落于窗棂以下。这时我的心也随着在沉沉的坠落。在地心有个幽碧的水潭,将来我的心就沉掉在那里面,如像冷月的孤影般在水里发光。我的朋友,你在别一世界见着他的时候,不要滴下泪来,因为泪掉水里,使水面皱起涟漪时,我的心碎了。 我的心沈沈的在坠落着,我怔怔的对着你遗留下的轮廓想—— 这空空的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少女的赞颂 朱大枬 朱大枬(1907~1930),四川巴县人。主要作品有诗集《饥饿》、《冷箭》,童话集《夜来香的复活》、《爱与憎》等。 对着那冷艳的脸,那脸上仿佛敷着一层洁光泛滥的晴雪,我恍惚漫游在雪后的荒山中,遗忘掉枯寂的心情,领悟到凄寥的静趣。这潜静的心,也恰好比喻做积雪的原野,不论受什么情绪和意念的践踏,只一度践踏过去,便留下深深的印迹。 爱慕跨上了心头,羞怯跟在他的后面。爱慕迂缓的爬着而羞怯飞似的奔驰。一会儿,羞怯追越过爱慕的脚踪,仍自单人独骑的在我心里驰骤,爱慕便悄悄的遁去了。 后边还有一行列,影影向我心头进行。仔细辨认得出:是希望的马驾着苦恼的车,猜疑飘飘的摇动着走,决断显露出铁青的脸色,妨忌携着怨恨,忿怒直冲上前,忍耐则病恹恹的挣扎着。 于是他们都蜂拥上心头。遍心深深的刻着纵横的辙迹,蜂窝似的穴孔。再偷看那冷艳的脸,脸上还铺着坦荡荡的雪层,没经过丝毫的凌践似的。我可不知道她内心的情状,我极想知道的,她的心是和她的面孔一样光鲜呢,是像我的心一样凌乱呢?也许竟是一包泥浆了,啊,那可难说!你瞧,那脸上堆积的雪层够多厚,我眼光又没有太阳般的热力,怎能够探索她心里的秘蕴。 但是你仔细看去,她的嘴唇边不还有一点融化的痕迹?那不是曾经过情爱的嘴唇的烙压?看罢,她满脸的冰雪就要从这一点热情的烙印化起!那烙印像从绽破的石榴里挤出来的一颗鲜红的米粒。 但是我抽身走了。 爱慕悄悄的遁去,羞怯飞越过爱慕的前面,便也缓了下去,却还在脚爬手搔的乱动;希望脱掉缰绳跑去,剩下苦恼停在心里;妒忌怂恿起怨恨咆哮,忿怒更在一旁呐喊着助威;忍耐跌倒地上;决断毅然赶走了猜疑,而冷淡趁这扰乱之间便瑟瑟的跨上心头。 于是泞泥的雪野渐渐变作坎坷的冰地。虽然我没有回头窥望,但是我猜想,我也希望,那冷艳的面孔将要渐渐晴霁了,满脸绚斓的红旭比那寒冽的洁光更美,那完全绽破了的石榴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致柔石 冯铿 冯铿(1907~1931),又名岭梅,广东潮州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春霄》,短篇小说集《铁和火的新生》,剧本《胎儿》等。 我沉溺在精神的斗争中十天!现在,我快乐了,你看,我是一个能够把意志克服了本身阶级性的强者!! 你把我的精神占领了去!坦白地告诉你:十天以来,不,自看了你的《二月》以后,一种神秘的,温馨的情绪萦绕着我,差不多每一件事物,每一个时间空间我的心里总是充塞了这样不可救药的情绪,弄得自己简直莫名其妙,好像完全转换了另一个人!“这就是恋爱么?为什么呢?”这之间,还参加了不断地实际问题的冲突,然而,好似一个第三者,一件什么东西把我又蒙蔽了——那种心情,简直抒写不出来! 现在,完全明白了!我真快乐!告诉你好么?“自第一次碰见你便觉得给你吸引了去,以后,读了那样的文章更加着了迷!这是什么呢?是完全依照着自己本身过去残余的、甚至是几千年以来遗留下来的所谓缠绵幽婉的儿女之情而沉溺了的一回事!!”这不是可耻的心情么?不是我们现在所不需要的缓和了××的心情么?——至于说,照那样的恋爱可以有利于我们的事业,这简直是自欺欺人的解答!那样的恋爱看看就要陷入到几千年所摆脱不去的窠臼里面,是自私,高超,幽雅……等等的结晶。比方说,在公园中月夜,凄清在那种低徊幽怨的情绪底下的我便起了如下的念头:“我们沉醉在这样可爱的秋月底下,这样令人迷惑的桂花香吧!什么都应该抛弃,我们找一处隔绝尘寰的幽居来尽量沉醉吧……”好可怕的欲念呀!总之,结论是:在我们一辈子里,尤其是像你我这样过去深受了那种思想毒害的人物,所谓爱情,一定是离开群众的,神秘而玄渺的东西!是不是呢? 我这女人自来就给不了解的,虽然从前曾经用生命来爱我——像上面那样的爱的方式——而同居数载的他也未能十分充足地了解我。至于你,我敢相信你是更不能了解的,(日后,你便一定能够,但现在不能肯定)而你竟爱上了我,为什么呢?不是像我同样的,完全基于神秘玄渺的那种理想么?惟其因为你我的出发点是大部分的相同,所以,你我便全都陷于不能自拔的境地! 如果说:在我们现在之间存在的是爱情,那么,这爱情完全是可轻蔑的,神秘而又玄渺的,承继了世纪以来的制度(?)而产生的东西!这不是新的爱情,不是伟大雄浑的爱情! 好,错处是在我的,因为是女人,所以世纪以来的缠绵幽婉的女人所特有的可耻的情绪便承着机会占领了我。然而我胜利了,很快乐地克服了它!至于你,我相当佩服你的强毅,你委实比我高明,不过,也还差得远,离我们所需要的人性。努力呀!太阳是光明的,血是鲜红的,跃动起来呀,我们的心脏! 新的爱情我们是创造不出来的,这有许多理由;而旧的爱情我们也该抛弃它了,这也有许多理由!历史的车轮背负了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就把它抓住好了! 我们大家都是好兄弟,好朋友,我们互相策勉,我们互相搀扶着走上创造和寻求真理的道路! “我们,我们是同学,是……”仅记着这样的话罢!可敬爱的同学呀!在这里我和你紧紧地握着手掌!! 我的金鱼依旧很悠然的游泳着,可是,我对它笑起来!! 我好快乐,因为我解决了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 希望你帮助我勇气!太阳是光明的,热血是鲜红的!!! 1930年10月14早上 这是在这时代里一个女人的心理转变过程,我们××成功以后,有悠闲的时间,大概是值得研究的。 但是现在请至切不要加以思索,看过就算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叶笛 缪崇群 缪崇群(1907~1945),江苏人。主要作品有《露集》、《归客与鸟》、《夏虫集》等。 我没有听过芦笙是一种什么音调,却曾读过关于吹芦笙的故事;不过内容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好像与纤纤玉手打钢琴,或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那般雅乐无关,而是一种充满了田野气,落落大方的原始的呼号。我想属于所谓“天籁”范畴之内的,应该包括着芦笙和吹芦笙这一类的故事。自然,更好的如山歌,打夯,拉纤,力们那种吭唷曲…… 这里的牛,在颈上所系的那种铁铃铛的丁冬声响,也似乎是自然在奏着牧歌,叙说着牧歌里的故事。我爱好牧歌,所以我也爱好石屏如同是在牧歌里的一个地方,这里没有芦笙,我却常常听到吹叶子的——我叫它叶笛,我想大致和芦笙也很相近罢。 《云南通志》里有一段关于石屏的记载说: “少年子弟,暮夜游行巷闾间,吹芦笙或吹树叶子,声韵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 引证本可到此为止,为使我的牧歌故事生根,那下面原有的两句,也应该补足: “嫁娶之夕,私夫悉来相送;既嫁有犯,男子格杀勿论。” 照原文上看来,原始的爱,似乎已经钉上私占的铁记了,不,谁能说爱不也是从一种血淋淋的斗争中得来的?男子杀掉一个要求爱的妻子,或是自己被遗嫉而杀于他人之手,这是罪过吗?牧歌也是饱含着悲剧的成分的。 来在这么一个地方我竟不会吹叶子——并不是希冀着杀谁或被谁杀死,或寄什么情言——甚至于怎样把叶子吹响,我也不甚体会,真是抱憾极了!仿佛把一片绿绿的树叶子夹在手缝和唇间边吹边唱着,于是呜呜地似鸣似诉地道出一只歌,一首诗,不,传出他的情言。 这种声音会把人带进芦笙的故事里去,所以我才把它叫做叶笛。 每次听见年青的人们吹起树叶子,我便知道不是课毕便是假日了。那声响给我带来了松闲和愉快。我探首窗外,望见树叶和树叶间隙的蓝天,睁着无数无数的蓝色的眼。我好像已经把心身整个安顿在一个歌谣的世界里。原始的呼号,在招徕着原始的爱抚。 为爱情被杀的,谁敢断定他的心灵已经死亡?爱,不是已经渗透了每一片树叶子,使它们绿油油的发着生,生,生的微光吗?它不说话,它却贴紧着无数个男子们的嘴唇,悠悠地吟诵了它的欲求和失望的历程。 有一次在一个热闹的集会里,“吹叶子”也占了一个精彩的节目。当演讲,唱歌,舞蹈……之后,那两个平时我看着极沉默的学生,起来表演吹叶子了。不像吹,不像唱,也不像歌和诉……那颤颤的音调,正好像微波轻轻击着寂寂无人迹的花香草长的岸缘似的。也好像为我打开了一重门,我又望见了门外的青春了。 在这里我本是“先生”,可是我不曾即兴地对他们说教着一堂人生的课程: 青春时代的一切,不管是欢愉还是苦闷,那都是生命中的一种绝响,不再重复也不能重复了。男性的爱,可以使每一片树叶子发着响声,女人们——花么?一阵风间,一眨眼时,已经飘零满地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花床 缪崇群 缪崇群(1907~1945),江苏人。主要作品有《露集》、《归客与鸟》、《夏虫集》等。 冬天,在四周围都是山地的这里,看见太阳的日子真是太少了。今天,难得雾是这么稀薄,空中融融地混合着金黄的阳光,把地上的一切,好像也照上一层欢笑的颜色。 我走出了这黝暗的小阁,这个作为我们办公的地方,(它整年关住我!)我扬着脖子,张开了我的双臂,恨不得要把谁紧紧地拥抱了起来。 由一条小径,我慢慢地走进了一个新村。这里很幽静,很精致,像一个美丽的园子。可是那些别墅里的窗帘和纱门都垂锁着,我想,富人们大概过不惯冷清的郊野的冬天,都集向热闹的城市里去了。 我停在一架小木桥上,眺望着对面山上的一片绿色,草已经枯萎了,惟有新生的麦,占有着冬天的土地。 说不出的一股香气,幽然地吹进了我的鼻孔,我一回头,才发现了在背后的一段矮坡上,铺满着一片金钱似的小花,也许是一些耐寒的雏菊,仿佛交头接耳地在私议着我这个陌生的来人:为探寻着什么而来的呢? 我低着头,看见我的影子正好像在地面上蜷伏着。我也真的愿意把自己的身子卧倒下来了,这么一片孤寂宁馥的花朵,她们自然地成就了一张可爱的床铺。虽然在冬天,土下也还是温暖的罢? 在远方,埋葬着我的亡失了的伴侣的那块土地上,在冬天,是不是不只披着衰草,也还生长着不知名的花朵,为她铺着一张花床呢? 我相信,埋葬着爱的地方,在那里也蕴藏着温暖。 让悼亡的泪水,悄悄地洒在这张花床上罢,有一天,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寂寞地长眠在它的下面,这下面一定是温暖的。 仿佛为探寻什么而来,然而,我永远不能寻见什么了,除非我也睡在花床的下面,土地连接着土地,在那里面或许还有一种温暖的,爱的交流?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红豆 陆蠡 陆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等。 听说我要结婚了,南方的朋友寄给我一颗红豆。 当这小小的包裹寄到的时候,已是婚后的第三天。宾客们回去的回去,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懒得闹,躺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冲和。 新娘温娴而知礼的,坐在房中没有出来。 我收到这包裹,我急忙地把它拆开。里面是一只小木盒,木盒里衬着丝绢,丝绢上放着一颗莹晶可爱的红豆。 “啊!别致!”我惊异地喊起来。 这是k君寄来的,和他好久不见面了。和这邮包一起的,还有他短短的信,说些是祝福的话。 我赏玩着这颗红豆。这是很美丽的。全部都有可喜的红色,长成很匀整细巧的心脏形,尖端微微偏左,不太尖,也不太圆。另一端有一条白的小眼睛。这是豆的胚珠在长大时连系在豆荚上的所在。因为有了这标识,这豆才有异于红的宝石或红的玛瑙,而成为蕴藏着生命的酵素的有机体了。 我把这颗豆递给新娘。她正在卸去早晨穿的盛服,换上了浅蓝色的外衫。 我告诉她这是一位远地的朋友寄来的红豆。这是祝我们快乐,祝我们如意,祝我们吉祥。 她相信我的话,但眼中不相信这颗豆为何有这么多的涵义。她在细细地反复检视着,洁白的手摩挲这小小的豆。 “这不像蚕豆,也不像扁豆,倒有几分像枇杷核子。” 我怃然,这颗豆在她的手里便失去了许多身份。 于是,我又告诉她这是爱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诗里面所歌咏的,书里面所写的,这是不易得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显然这对她是难懂,只干涩地问: “这吃得么?” “既然是豆,当然吃得。”我随口回答。 晚上,我亲自到厨房里用喜筵留下来的最名贵的作料,将这颗红豆制成一小碟羹汤,亲自拿到新房中来。 新娘茫然不解我为何这样殷勤。友爱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嘴唇微微一噘。 我请她先喝一口这亲制的羹汤。她饮了一匙,皱皱眉头不说话,我拿过来尝一尝,这味辛而涩的,好像生吃的杏仁。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话,呵呵大笑地倒在床上。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荷丝 陆蠡 陆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等。 我来讲一个故事。 为何荷梗中有抽剪不断的细丝。 原来在水底的荷花姑娘便和蜻蜓的公子水虿相识,无猜的姑娘便爱上温柔绿色的公子。 他们亲密得比兄妹更深,他们互相衷叙各人的。荷花说她将来会长成一位无瑕的处女,水虿说他将来背上会长美丽的双翅。 他们幻想着将来的幸福。梦想着出水以后在大无碍的空气中的自由,和亲着几度偶而照透到水底来的落日的雄姿。 几天的不见,荷花胀满了处女的胸姿,水虿也褪了旧服,背上负起骄傲的透明的薄翼,来向荷花告辞,说让我先走一步,我将在晚霞中等待你的来时。 在愉快的吻后他便振起双翅,啊,轻柔清鲜的空气沁入他的胸脯。他觉得心旌荡漾难以自持。野花遥遥地向他送吻,他翩翩的风度证明他正是游冶的公子。于是他浑然忘了水底的幼时。 当荷花姑娘盈盈的透出水面来,她婉然谢绝了蜂蝶们的拜访,也无心倾听小鸟们为它歌唱的爱思,她一心在待着幼时侣伴的公子。 但公子正在野花的丛中追逐着游冶郎的残梦,他忘了有人为他憔悴萦思。 荷花不懂负心的世事。她天天的焦恨孕成缕缕细丝。当她突然觉得四肢无力倒在母亲的水的怀中时,断梗中飘拂起无数的细丝。 这便是荷丝的故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春野 陆蠡 陆蠡(1908~1942),浙江天台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海星》、《竹刀》、《囚绿记》等。 江风吹过寂寞的春野。 是余寒未消的孟春之月。 本来, 我们不是牵上双手么? 沿着没有路径的江边走去,目送着足畔的浪花,小蟹从石缝中出来,见人复迅速逃避。 畦间的菜花正开。 走到这古废的江台前面,我们回来,互相握紧着双手。 江风吹过葱茏的春野。 是微燠的仲春之月。 本来, 我们不是靠坐在一起,在这倾斜的坡前? 我们是无言,我们拈拨着地上的花草:紫花地丁,蒲公英,莎草,车前。 当我看见了白花的地丁而惊异的算是一种空前的发现时,你笑我,因为你随手便抓来几朵了。这并不是稀珍的品种。 将窃衣的果实散在你的头发上,像吸血的牛绳粘住拉不松去。 你懊怒了。 用莎草的细梗在地面的小圆洞洞里钓出一条大的肥白的虫来,会使你吓一大跳。我原是野孩子出身啊! 薄公英的白浆,在你的指上变黑了。 江风吹着苍郁的春野。 春已暮。 本来,我们不是并肩立在一起,遥数着不知名的冢上的纸幡? 纸钱的灰在风中飞舞。过了清明了。 在林中的一角,我们说过相爱的话。 不,我们只不过说过互相喜悦的话罢了。 你的平洁的额际的明眸,令人想起高的天和深的湖水。我在你的瞳睛中照见我自己的脸,我爱你的眸子啊! 你也在望着我的眼睛,但它们是鲁钝、板滞、朦胧。 “我便爱你这板滞和朦胧啊!” 感谢你给我的幸福。 江风吹过寥落的春野。 过了一年,两年,十年,我们都分散了。 也许我们遇见竟不会相识。 现在, 只有我一人踏过这熟识的春野。 我知道这郊野的每一个方角。且喜这山间没有伸进都市的触角来呢。那边是石桥,一块石板已塌到水里去了。那边有一株树,表皮上刻着我不欢喜的而你也不欢喜的字,随着树皮拉长开来,怪难看的——因此我恨削铅笔的小刀,到现在我都没有买过一把——目前也许拉得更长了。还有被我们烧野火时燔毁了的石条,缝中长出了荆棘罢。 雨后润湿的地土,留下我的脚印。印在这地土上的,只有我的孤单的脚印。 豌豆的花正开。 脸上扑过不知名的带着绒毛的花的种子。 高的天和深的湖水令我想起你的眼睛来呢。 我仍是赍负着这板滞的朦胧的眼睛。红丝笼上了它们的巩膜。不久,我会失去这朦胧的眼睛,随着我的所有。 我会忧郁么?不,既然你是幸福。 我不过偶然来这郊原罢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恋情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恋情指一种强烈的想与异性亲近并结合的感情。这里说异性,是想只讲常态,不讲变态;如果也讲变态,那就同性之间也可以产生恋情。恋情是情的一种,也许是最强烈的一种。何以最强烈?先说说情的性质。小孩子要糖吃,得到,笑;不得,哭;笑和哭是表情,所表的是情。情是一种心理状态,来于“要”的得不得。要,通常称为“欲”,是根;情由欲来,是欲在心理上的明朗化。明朗,于是活跃,有力;这力,表现为为欲的满足而冲锋陷阵。这样说,如果照佛家的想法,视欲为不可欲,那情就成为助纣为虐的力量。有所欲、求,情立刻就来助威,其方式是,不得就苦恼,甚至苦到不可忍,其后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这样,比喻情为胡作非为,欲就成为主使。所以要进一步问,欲是怎么回事。荀子说,“人生而有欲”,与生俱来,那就难得问何所为。正如《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天而且命,怎么回事,自然只有天知道。我们现在可以说得少神秘些,是生命的本质(以己身为本位外求)就是如此,生就不能无所求,求即欲,半斤八两,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还得回到荀子,承认人生的有欲,不问原由,不问价值,接受了事。欲是有所求,恋情之根的欲,所求是什么?很遗憾,这里只能把自负为万物之灵的人降到与鸟兽(或再低,昆虫以及植物之类)同群,说,恋慕异性,自认为柏拉图式也好,吟诵“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好,透过皮肉看内情,不过是为“传种”而已。传种何以如此重要?在承认“天命之谓性”的前提下,记得西方某哲学家曾说,种族的延续在人生中重于一切,所以个人不得不尽一切力量完成此任务,如恋爱失败即表示此任务不能完成,宁可自杀。如果这种认识不错,那就可以进一步设想,美貌以及多种称心如意,不过是为种族延续而设的诱饵,人都是主动上钩而不觉得。我闭门造车,缩种族生命为个人生命,说,因为有生必有死,而仍固执“天地之大德曰生”,只好退一步,用传种的办法以求生命仍能延续。延续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能知道,但逆天之命总是太难,所以也就只好承认“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就是说,到情动于中不得不发的时候,就发,去找异性寄托恋情。 上面所讲是走查出身的路子,或说多问客观本质而少顾及主观印象。所谓主观印象是当事人心中所感和所想,那就经常离本质的目的很远,甚至某一时期,真成为柏拉图式。这就是通常说的纯洁的爱,不计财富,不计地位,甚至不计容貌,只要能亲近,能结合,即使世界因此而一霎时化为无有,也可以心满意足。这主观有很多幻想成分,幻想,不实,没有问题;也不好吗?我看是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如果说人的一生,所经历都是外界与内心混合的境,这恋情之境应该算作最贵重的,希有,所以值得特别珍视。珍视,自然仍是由自己的感情出发;至于跳到己身以外,用理智的眼看,就还会看到不少值得三思的情况。 先由正面说。一种情况是,有情人终于就成为眷属。那恋情就有好的作用。理由有道理方面的,是一,双方的了解比较深,结合之后,合得来的机会就大得多;二,结合之后,风晨月夕,多有过去依恋的梦影,单是这种回味,也是一种珍贵的享受。理由还有事实的,是旧时代,男女结合,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之前几乎都是没有恋情,这就成为裸的传种关系,有的甚至一生没有依恋之情,如果算浮生之账,损失就太大了。 还有一种情况,是因为经历某种挫折,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有情的情有程度之差。数面之雅,印象不坏,时过境迁,渐渐淡薄甚至忘却的,这里可以不管。想谈的是情很浓厚,都愿意结合而未能结合的。这会带来强烈的痛苦,如何对待?如果当事人不是太上忘情的人,快刀斩乱麻,求苦变为不苦是不可能的。要在忍中求淡化。可以找助力。总的是时间,过去了,影子会逐渐由近而远,苦的程度也会随着下降。分的呢,一方面可以用理智分析,使自己确信,机遇会播弄任何人,如意和失意都是人情之常;另一方面可以用变境法移情。变有大变,如世间所常见,有的人由江南移到漠北,有小变,如由作诗填词改为研究某一门科学,目的都是打乱原来的生活秩序,使记忆由明朗变为模糊。这样,时间加办法,终于显出威力,苦就会由渐淡变为很少甚至没有。可是恋情的往事不虚,要怎么对待才好呢?可以忘却,是道人的办法。用诗人的眼看就大不应该,因为这是人生中最贵重的财富,不只应该保留,而且应该利用。如何利用?我的想法,可以学历代诗人、词人的精神,或写,或借来吟诵,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类,白首而温红颜时的旧梦,比读小说看戏,陪着创造的人物落泪,意义总深远得多吧? 再说反面的,是恋情也会带来一些不如意或不好处理的问题。其一是它总是带有盲目性,盲目的结果是乱走,自然就容易跌跤。可怕的是这盲目也来自天命,如前面所说,因为传种重于一切,于是情人眼里就容易出西施。换句话说是会见一个爱一个,就是时间不很短,也是感情掩盖了理性,对于眼中的异性,只看见优点而看不见缺点。为结合而应该注意的条件,如是否门当户对(指年龄、地位、能力等),性格、爱好、信仰等是否合得来,都扔开不管了。这样为恋情所蔽,显而易见,结果必是,结合之后,隐藏的问题就接踵而来。诸多问题都由盲目来,有没有办法使盲目变为明目?理论上,对付情,要用理;可是实际上,有了恋情就经常是不讲理。这是说,求明目,很难。但是为了实利,又不当知难而退,所以还是不得不死马当活马治。可用的药主要是外来的,其中有社交的环境,比如有较多的认识异性的机会,这多会带来比较,比较会带来冷静,这就为理智的介入开了个小门,盲目性也就可以减少一些。环境之外,长者(包括家长、老师等)和友人的教导也会起些作用;如果能够起作用,作用总是好的,因为旁观者清。但是也要知道,外来的力量,只有经过内的渠道才能显示力量,所以纵使恋情的本性经常是不讲理,为了减少其盲目性,我们还是不得不奉劝因有恋情而盲目的人,至少要知道,惟有这样的时候才更需要理智。 其二是恋情会引来广生与独占的冲突,其结果是必致产生麻烦和痛苦。广生是不只对一个人产生恋情,小说人物贾宝玉可作为典型的代表,宝、黛,他爱,降格,以至于香菱、平儿,他也爱。见如意的异性就动情,尤其男性,也来于“天命之谓性”,欢迎也罢,不欢迎也罢,反正有大力,难于抗拒。可惜是同时又想独占,也举小说人物为例,是林黛玉可为典型的代表,不能得宝玉,她就不能活下去。人生,饮食男女,男女方面的许多悲剧是从这种冲突来。怎么办?根治的办法是变“天命之谓性”,比如说,广生之情和独占之情,两者只留一个,冲突自然随着化为无有。可是人定胜天终归只是理想,至少是不能不有个限度,所以靠天吃饭还是不成。靠自力,有什么办法呢?已经用过并还在用的办法是制度加道德,这会产生拘束的力量。拘束不是根除,就是说,力量是有限的。不过,如果我们既不能改变“天命之谓性”,又想不出其他有效的办法,那就只好承认,有限的力量总比毫无力量好。 其三,总的说个更大号的,是恋情经常与苦为伴。苦有最明显的,是动情而对方不愿接受,或接受而有情人终于未能成为眷属。苦有次明显的,是动情而前途未卜,因而患得患失,以至寝食不安;或前途有望而不能常聚,俗语所谓害相思,也就会寝食不安。人生有多种大苦。有的由自然来,如水旱(饥饿)、地震之类。有的由来,如战争、政治迫害之类。与这类大苦相比,伴恋情而来的苦也许应该排在第一位,原因是一,几乎人人有份;二,最难忍。所以佛家视为大敌,要用灭的办法以求无苦。这个想法,用逻辑的眼看相当美妙,因为灭掉是釜底抽薪。可惜是一般人只能用肉眼看,那就即使明察苦之源也只好顺受,因为实际是没有舍去恋情的大雄之力。但苦总是不值得欢迎的,还有没有办法驱除?勉强找,是道家的。还可以分为上中下三等。上是得天独厚。庄子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推想,或眼见,世间也有天机深的,那就会见可欲而不动情,心如止水,或至多是清且涟漪,不至起大的波涛,也就不会有大苦。中等是以道心制凡心,如庄子丧妻之鼓盆而歌,所谓任其自然。上等的路,仍是天命,自然就非人力所能左右。中等呢,道心来于人,但究竟太难了。所以容易走的路只有下等一条,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苦命”,用儒家的话说是忍。这不好吗?也未尝不可以说是好,因为对天命说,这是委婉的抵抗,对人事说,这是以恕道待之,所以庄子于“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之后,紧接着还加了一句,是“德之至也”。德之至,就是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视无可奈何为德之至,也许近于悲观吗?那就还有一条路可走,是常人的,不问底里,不计得失,而安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好。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婚姻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婚姻,古今都看作人生的一件大事。大,因为影响生活过于深远。深远,限于己身,是一生的苦乐都与这件事密切相关。还可以扩张到己身以外,古人明说,是延续香烟(说朴素些就是传种);今人很少明说,可是有的希望多生,有的节育,却把所生供奉为小祖宗,等于间接表示,延续香烟是超级的大事。于是婚姻也就成为超级大事。但是我们也要知道,婚姻成为大事,是社会的生活模式决定的。这是说,没有婚姻的形式,人也能活,香烟也能延续。也能,社会为什么来多管闲事?所为不只一项。一是变男女结合的轻易为郑重,显然,这对个人的生活,对社会的秩序,都会有很大好处。二,婚姻是家庭的奠基形式,至少是直到现在,家庭还是社会的最基本的单位,所以没有婚姻,现代形式的社会根基就会动摇。三,由家庭的组织引申,影响有内涵的,是建立了一体的经济关系,用俗话说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影响有外向的,是依法律和礼俗,排斥外人阑入两性关系。四,影响还扩展到身后,是婚姻的一方先离开这个世界,财产和债务的处理要以婚姻关系为依据。所以总而言之,对于人的一生,婚姻的影响是最广泛的。 事重大,就不能不重视。重视是知,表现为行,要如何办理?原则好说,是慎重,找各方面都合适的。具体做就大难。细说,这大难还可以分为两项:一是如何断定,具有哪些条件是合适的;二是假定能够判定,哪里去找。旧时代迷信也不无好处,那是把这个难题交给月下老人去解决,幻想这位老人有慧眼,看清了,抽一条红丝,两端一结,于是有情人成为眷属。可惜红丝是看不见的,月下老人更渺茫,要结合又不能不实际。办法两种,一是自选,二是他人代选;或两种办法兼用。旧时代没有兼用的便利,因为闺秀只能在闺房里秀,没有天眼通本领的男士或才子是无缘见到的。于是就得靠媒妁之言,然后父母之命。媒约之言难免掺假,至少是好话多说。父母呢?那时候没有照像、录像,可用的慎重之法,除年龄差不多以外,只有门当户对,至于更加重要的条件,如体貌、性格、能力之类,只好任凭机遇了。这就一定不能美满(偏于指主观的)吗?也未必,因为一,“男女居室,人之大欲存焉”;二,男女结合,比如算机遇的百分数,如果昔日的是百分之九十几,今日的也总当不少于百分之五十吧,那就真如孟老夫子所说,以五十步笑百步了;还有三,天造地设的合适,是什么样子,人间有没有,大概只有天知道。 新的先恋爱后结合的形式是增加自主性、减少机遇性,求以人力胜天然的办法,当然可以算作后来居上。居上,就一定可以美满吗?也未必。原因是天然的力量过大,人力终归是有限的。先看看天然的力量。其一,美满有理想的美满,是天生的一对,男,才如曹植,貌如潘安(传说的,下同),女,才如谢道韫,貌如西施,而就真红丝牵足,真成为一对,可是,世间真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吗?其二,退一步,只求实际的美满,男女都非十全十美,可是合在一起却天衣无缝,这,至少由现实中找例证,也大不易。其三,前面谈“机遇”的时候已经说过,甲男之能认识乙女,也是凭机遇,完全合适的可能究竟有多少呢?其四,也是天命,易动情,情人眼里出西施,理智被挤退隐,完全合适的可能就更小了。不过新的允许尽人力,终归比过去的当事者不参加,合意的可能就大多了。比如说,最低,体貌方面的缺点就无法隐藏;或略高,可以大致了解心灵方面的情况,那就以合适为目标,向前迈了一大步。能不能所得更多,以至于达到至少是接近合适的目标?非绝对不可能,但要有条件,是机会加理智。机会有上好的,是碰巧遇见一个合适的,只须理智的小盘算,就成为天衣无缝。机会有次好的,是有机会结识较多的有可能成为眷属的异性,容许理智精打细算,最后选定一个比较合适的。再说后一个理智的条件,这理论上是在人力之内,实际却常常在人力之外。何以故?是天然会以的形式介入捣乱。具体说是会使人盲目,视不合适的为合适,即通常所谓一见倾心,不容许理智参加,精打细算。有人甚至说,真爱就必须盲目,计算利害就不是真爱。作为叙述事实,这说法大概不错;可是离开理智而纯任,主观的好事会变为坏事,也同样是事实。所以为了婚姻的美满或比较美满,还是应该勉为其难,让理智参加,在一些重要条件方面打打算盘。条件有以下这些。其一最重要,是品格。这是泛泛地由理想方面说;世间自然也有不少远离理想的,那就物以类聚,成为另一回事,这里不谈。品格,卑之无甚高论,是惯于以忠恕对人,其反面是私利第一,不惜害人。显然,如果重视理想,这个条件就必须满足,不可迁就。其二是体(包括健康情况)貌,直截了当地说,一见不能倾心,或更甚,心中不快,必不合适。其三是思想(如果对关系较大的事都有所见)。常说的志同道合就指这一方面,当然不容忽视,举例说,一个急进,一个保守,且不问谁是谁非,常常争辩不已,一起度日就困难了。其四是性格,或称为脾气。与品格、思想相比,这像是小节,但日久天长,小可以变大,轻可以变重,其甚者就会水火不能相容,所以也要仔细考虑。其五是能力。虽然天之生材不齐,要求不宜过高,可是既要共同生活,就不能不顾及生活的物质条件,这类条件的取得要靠某种能力,所以盘算一下还是应该的。其六是生活习惯。这指更小的小节,如吸烟,晚起,以至小到喜欢吃什么之类,看来无关大体,可是也会成为反目的根源,所以盘算的时候,最好也不放过。以上种种算计,都是立脚于现在而往远外看,这就需要冷静。正在恋情的火热中能够冷静吗?还有个补救的办法,是多听听亲友的。不过听也只能来于冷静,所以成与败,理智还是难于完全作主的。 幸而人碌碌一生,对于经历的许多大事小事,已经惯于接受差不多主义,那么,婚姻之不能十全十美,也就可以不多计较了。但这会引来一个问题,是:既然难得美满,能不能不要这种形式?理论上非不可能,比如仍要恋情,仍要男女居室,而扔掉这样的社会契约,对于种族的延续,也许不至有过大的妨害。还不只是理论,据说国外的新潮青年真有这样干的。但可以推想,如果这样干的成为多数,稳定的男女关系,家庭,以至整个社会,就会有大的变化,也必会引来许多使人头疼的问题。所以,本诸一动不如一静的原则,对于这类关系人生苦乐、社会治乱的大事,如果没有十分把握,还是以走改良主义的路为好。 那就还得要这种形式。之后是有两个实际方面的小问题,这里也谈一谈。一个是成年以后,早结婚好还是晚结婚好。这也不容易一言定案,因为,从满足恋情的要求方面看,至少是无妨早一些;可是从个人的负担(包括家庭负担和育幼负担)和事业前途(主要是学业)方面看,偏早又不如偏晚。具体如何决定,似乎应该兼考虑这两个方面,就事论事。另一个问题是,大举与小举之间,以何者为可取。大举包括两项内容:一项是住所的布置和身上的穿戴,都要追时风,高级,而且应有尽有;另一项是结婚礼仪,要大摆宴席,宾客满堂。小举是这些都可免,至少是降级。我认为还是小举好。理由很多,可以总括为物和心两种。物是可以少耗费,如果当事人本不富裕,那就于少耗费之外,还可以有个大优点,是少着急,少苦恼。心,或说精神方面,所得就更多,消极方面是没有与时风的俗同流合污,积极方面是体现了爱情至上,如传说的梁鸿与孟光那样。 最后说说,与婚姻相反的生活,独身,我们应该怎么看。独身有不同的情况。名副其实的佛教徒并出了家的,目的是用灭的办法而脱离苦海。非佛教徒,也有行成于思,坚守独身主义的。更多的是独身而不主义,即常说的高不成、低不就的。这些,因为人人有决定自己如何生活的自由,我们难于表示意见。如果非说一两句不可,就只好说,我们是常人,用常人的眼看,这孤军作战的行径纵使可钦可敬,终是太难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家庭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由可以想到的一个大问题谈起,是,维持世间生活,可不可以不用家庭的形式?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比如说,理论上,不用家庭的形式,个人必同样能活,种族必同样能延续。这样说,是要和不要之间,并不是不容许我们选择。事实是也曾有这类选择。走出国门,到人类学里去找例证,可以找到,虽然不多,且不说。就是国门之内,也不是绝无仅有,太平天国攻下南京,成立男馆女馆,是大胆的尝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成立人民公社,砸碎锅去大炼钢铁,共同到食堂去吃饭,是小胆的尝试。结果是都失败了,原因是,人还没有一瞬间就弃旧(生活方式)从新的本领。迷信幻想的人物也可出来作证,是洪秀全、杨秀清之流并没有到男馆女馆去住,到公共食堂去吃饭。所以,由理论(或说由幻想)跳到实际,我们应该承认,至少是在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力选择,因为不管我们想得如何好,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想完了,说完了,还是不能不到自己家里去吃去住。又所以,这里谈家庭,最好还是卑之无甚高论,甘心接受现实,不想也可以不要的事。 要,显然是因为它有用,或说有大用。大用始于己身还无知无识的时候。这是说,出生是生在家里(新而高级的进医院,也要家庭出面送进去)。之后是三年不免于父母之怀,即吃喝拉撒睡,都不能不在家门之内。再其后,或说直到自己能够独立挣饭吃,都要依靠这个家。比这些更深远的还有家庭的影响。一是生路,或说职业,古人更甚,是弓人之子常为弓;现代这种限制虽然少多了,但绝大多数,跳行或越级,还是并不容易。原因是,如俗话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譬如生在农民之家,也务农,顺水推舟,毫不费力,想变锄头为书香,困难就大而且多。有些专业性的,如过往,王羲之善书法,儿子王献之也就成为大家,现代,梅兰芳唱旦角成家,儿子梅葆玖也就走上这条路,不生在这样的家庭的人,走同样的路就不大易。影响之二是思想性格。这是指,大到对一切事物的认识和评价,小到喜爱这个,不喜爱那个,耳濡目染,都会顺着家庭的思路走,而这思路,显然就成为一生的去就取舍的指针。影响之三是生活的诸多琐屑,衣食住行的种种,习惯成自然,也会不知不觉,依照家庭的旧框框行事。总括以上三个方面,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生一世,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成为那样的人,格局,方面,大部分,或一部分,因人而不同,是由家庭决定的。 自己建立家庭之后,这大用,内容的丰富,时间的长久,感受的明朗,都会远远超过自建家庭之前。由低处往高处说,其一,家庭是个浑圆一体的经济单位,表现为收入是一笔账,支出是一笔账。收入、支出的经济活动是符号,其含义是日常生活的具体情况,高或低,好或坏,都是有福同享,有罪同受。这样,家的兴衰就同己身的苦乐结为一体,也就难怪,为了家,几乎所有的人,都鞠躬尽瘁了。其二,家庭又是个坚实的互助单位。这单位,旧时代包括的人多,现在包括的人少,不管人数多少,都形成不计利害的互助关系。其中最显赫的是夫妻间和父母、儿女间的互助关系,绝大多数是单纯出于情爱,所以最可靠。显然,人在世间,至少是有时,离开互助是难于活下去的。其三,家庭还是安置恋情的处所。这在前面已经谈到,恋情前行要走到结婚,结婚的同时是建立家庭。家庭建立以后,恋情也许像是藏在柜子里,不明显了,甚至不火热了,但究竟是藏起来,不是变为空无。如果没有这个家,恋情自然也可以安置,只是就不会这样明显了。其四,家庭可以使人有依靠感。人生有各种境遇,或遭遇。春风得意,身强力壮,是可能的。但未必能常得,就是说,至少是有时,也可能身不强,力不壮,或闭门家中坐,而迫害从外来。有祸,躲不过,但是,如果有个和好的家庭,苦痛就可以化重为轻。这种情况使人(尤其是老人、病人)感到,即使不得已而处于逆境,人间也还是有温暖,这是最大的安慰,纵使只是心理的。因为有这种种大用,所以古往今来,人都视流离为大苦,连旅店宣传,都说宾至如归(家)了。 关于这可以安身立命之家,用历史的眼看,还有两个问题需要说一下。一是大好还是小好。昔日偏于大,也大多以大为好。有五世同居,有四世同堂,其内的老年人得意,外人称赞,就真值得称赞吗?这个问题也不简单。家,维持大,要靠一些条件。一是有宜于合的生计环境,比如一家人共同耕种百亩农田,那就合比分多不少便利。另一种是修养方面的能够相互忍让,没有这个,合就成为争吵之源,维持大是很难的。还有一种是爱好和生活情况的接近,不这样,就会有人觉得吃了亏,有人觉得看不惯,也就难得维持大。事实是时代前行,这样的条件越来越少,所以近百年来急转直下,连农村也由大变小。小就有利无弊吗?也不尽然,因为,如果如上面所说,把家庭看作一种互助的结合,要求真能互助,人数太少就不如人数略多。只说几乎家家都不能免的幼、病、老,昔日的大,可以不多费力就大致解决(奶奶抱孙子,一文不花,是例证之一);现在变小就困难重重。所以,如果住房、忍让等条件具备,比如三代(老二、中二、幼或青一)同居,各尽所能,苦乐与共,生活情况也许比燕子式的,能飞就另筑新巢好一些吧?另一个问题是固定好还是流动好。昔日是偏于固定,也愿意固定。刘邦的老太爷太公的思想意识可以作为代表,儿子发了家,贵为天子,非搬家不可,舍不得乡土,只好建立个新丰县。一般平民也是这样,视离乡背井为大苦。也是时代前行,物与心都在变。据说也是美国带头,人最喜欢搬家,也许年年换住所。我们,都市像是也在急起直追,住城东,一单元二居室,城西有个三居室的,毫不迟疑,搬。这好不好?难说。我的想法,如果动静两可,而且自己有选择的自由,那就还是以少动为好,理由是一,可以省钱省力,二,如果也有吟诵“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机会,远望旧门,近抚旧树,总是人生难得之一境吗? 以上说的都是家庭如何必要的一面,有没有相反的情况?记得明朝公安派文人袁宏道曾说风凉话,是“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且不管他说的是否实况,扩大到人人,牵挂的情况自然也会有。这是其中一人想走某一条路,而走就必致对家庭的安定有大妨碍,就这想走某一条路的人说,家庭就成为扯后腿的力量。情况多种;有轻有重。单说重的,看破红尘出家是,毁家纾难是,造反失败祸及全家也是。遇见这样的情况,我们应该怎样看家庭?我的想法,可以用背痛为喻,它痛,引来烦恼,成为负担,但这是变而不是常,评断是非应以常为依据,而这样一来,我们就会确认,纵使有时不免于作痛,背终归是有用而不能须臾离的。 最后说说家庭的拆散。拆散的情况也不只一种,如新风有所谓两地分居,或再升级,扫地出门;这里只说经常的一种,离婚,这也是进口货,旧时代女性没有自主权,只有被遗弃而没有离婚。离婚有不同的原因,由年轻人多、年老人少的情况看,可以概括言之,是双方,或一方,觉得继续合则苦多乐少,分则得多失少。这觉得的多少还有程度之差,浅的是不愉快,深的是难忍。浅,深,哪种情况可以离?很难说。勉强说也只能说些近于原则的空话。原则之一是就事论事,或者说,针对不同的人,衡量多方面的得失,然后决定。原则之二是,要慎重,不可轻率,具体些说是,有了离异的念头,先要忍中求合,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下决心。原则之三是,不能合的理由要确凿而坚实,以免一误(结婚)再误(离婚)。原则之四是,考虑周密,非离不可之后,要以理智、宽厚、谅解为指针处理子女、财产等问题。总之,离婚终归是悲剧性的事,能避免终以避免为是。离婚之后,极少数,还有复婚之说,这好不好?我的想法,更要慎重,因为离有如伤口,可以平复,但疤痕是难得消除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婚外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婚外指与配偶以外的人发生两性关系。古今都算在内,有各种情况(皇帝是社会认可的特种动物,不算)。依照由像是可行到像是不可行的次序排列,一种是变为独身(丧偶或离异)之后再结合,男为再娶,女为再嫁。这种情况,法律允许;道德或时风则因时因人而异。比如在旧时代,男性如此,光明正大,女性就不光彩。新时代呢,还会因人而异,比如少壮之年,前一个如意人走了(向阴间或向阳间),再找如意人,光明正大,老朽就未必容易,因为儿女未必同意。另一种是富贵的男性纳妾,现代不容许,旧时代则视为当然。大富大贵。纳的还不只一个,有的所纳,还是原配夫人主持收的。这种情况,评论界限分明,是无论法律还是道德,旧时代都容许,现代都不容许。再一种是嫖娼和卖淫。旧时代,法律允许,因为可以挂牌开业(暗娼情况略有不同);道德方面,也是对男性宽(如明清之际,还视出入秦淮河房为雅事),对女性严(有名如顾媚、李香君之流,终是男性的玩物)。到现代,地上转为地下,证明法律是不允许了;但还不少有,也就会有道德性的评论,是仍有传统意味,对男性略宽,对女性严。还有一种,与上面几种情况相比,是化显为隐,可是面宽(至少是就现代说),而且与恋情有不解缘,所以引来的问题更加复杂,这是通常说的“婚外恋”。这种恋,理论上有走得远近之差,近是有恋情而没有两性关系(或竟是柏拉图式);远是既有恋情又有两性关系。实际呢,是以下两种情况多见:一种,恋情也许并不多而有两性关系;另一种,恋情多,依天命或说依常情,顺流而下,于是有了两性关系。显然,这最后一种,既恋又有两性关系的,就现代说,数量可能不少,因而引来的问题最多,也就最难解决。本篇所谓婚外,想限定指这一种。 这一种婚外,旧时代可能(因为无法统计)不多;但可以推想,即使网密也会漏掉小鱼,数量一定远远少于现代。这原因,不是现在人心不古,那时古,而是彼时男女不平等,女性是男性的私产,有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保护这私产,婚外恋是侵犯产权,必为人天所不容,所以就罕见了。说起这授受不亲的礼教,也就是女性只能由男性一人占有的礼教,力量竟是如此之大,以至受制的女性也信为天经地义。春秋时期宋国的伯姬之死可作为最好的例证。《春秋》襄公三十年记载:“五月甲午,宋灾,伯姬卒。”《公羊传》说明灾和死的情况是:“宋灾,伯姬(案已年六十)存焉(在失火的房子里,还活着),有司复(告知)曰:‘火至矣,请出。’伯姬曰:‘不可,吾闻之也,妇人夜出,不见傅、母(女师傅)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逮(火烧到)乎火而死。”失火,以六十岁的老太婆,已经有傅一人陪伴,因为还缺母,不合礼的教条,就宁可烧死,这样为男性守身,婚外的危险自然就不会有。这礼教的力量还可以再扩张,是男性已经不在世(甚至也未婚),只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终身守节。守能得荣誉,失节是大耻辱,所以扩散为世风,除近亲以外,异往的机会就几乎没有,更不要说接近了。显然,这就堵塞了通往婚外的路,许多因婚外而引起的问题也就可以灰飞烟灭。问题少是获得,虽然这获得是用过多的代价换来的。这代价有明显的,是女性都要舍己为人(某一个男性);有不明显的,是一切人都只许有婚德而不许有恋情。冲破藩蓠不容易。自然,也不至绝无。可分为上中下三等。上如北魏胡太后之与杨华,恋,真就成了(后来杨惧祸逃往南朝梁,胡作“阳春二三月”之歌表示思念)。中如朱彝尊之恋小姨,只能作《风怀诗二百韵》,以作为“苦闷的象征”。下如不少文人之编造刘阮入天台之类的故事,现实无望,作白日梦,慰情聊胜无而已。 这样说,就是旧时代,也不是因克己复礼而都能太上忘情,而是受社会力量的禁锢,绝大多数人“像是”风平浪静。像是与实况有距离,或说大距离,具体说是背后隐藏着无限的苦痛和泪水。新时代来了,情况有了变化,或说相当大的变化。计有三个方面。其一最重大,是男女有了自由交往的机会。不相识,可以并肩挤公共车,相识,可以贴胸跳交际舞,以至大街上携手同行,小屋中对坐夜话,等等,在旧时代都是不可想像的。其二,与此相关,是女性地位提高,言行解放,变昔日的三从为今日的一从,即婚姻大事也可以自己作主。婚姻之外的其他事,只说社交方面的与男性,聚则同席,分则写信,当然也就可以从心所欲。其三是对于两性关系,看法正在“走向”现代化。这所谓现代化,有如经济和科技,所谓先进国家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追。自然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我们的传统底子厚,力量大,以车为喻,负载过重,快跑就不容易。但是在一些思想堪称遗老(尤其女性)的眼里,步子已经迈得太大了,比如一再离一再嫁,年及古稀的老太太也嫁,青年不婚而同居,以至婚外谈情说爱,等等昔日认为不得了的,今日已成为司空见惯。遗老看不惯,却无力反对,因为这是大势所趋,用流行的新语说,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且可以推想,情况,用旧语说是方兴未艾,因为如上面所说,我们还在远望着现代化,追而且赶。这结果,可以想见,就目前说,因婚外而引起的问题已经不少,将来必致更多。 有问题,要解决,至少是要研究应如何处理。先问个根本的,是这种事(婚外有恋)对不对?好不好?难答,因为答之前,脚不能不踩在某一种“理”上。而理,都是既由天上掉下来,又由社会加了工的。而说起天命,古人说“天命之谓性”之后,接着说“率性”,而不问何谓天命,想是因为,一,缺少玄学兴趣;二,天命如何,自然只有天知道。至于加工的社会,总是如韩非子所说,时移则世异,世异则备变,这世,这备,对不对,好不好,想评断,就还要找“理”。不得已,三才,只好不顾天地而只问人,或称为人文主义,其评断原则是,“利”于人是对的,好的,反之是错的,坏的。表面看,这个原则不坏,比如评论药品,说真药好,因为利于病,假药不好,因为不利于病,泾渭分明,干净利落。由药品移到婚外恋,问题就不这样简单,因为牵涉的人不只一个;更严重的是何谓利,也会成为问题。 麻烦问题之来,是因为利的范围扩大,性质变为深远,具体说是由利病变为利“生”。古人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说“生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左说右说,至少原因的一部分是,恍惚有所感而想不很清楚,也就说不明白。求清楚,明白,还要在生的解析方面下大力量。这,我们在前面也曾大致谈过,要点是,生的究极目的,以至有没有,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我们,说是天命也可,不说也干脆,反正都乐生,生是一种求绵延、求扩张的趋势,抗很难,所以就宁可“顺应”。何谓顺应?用庄子的每下愈况法答,是,衣,新潮皮夹克比敝缊袍舒服,我们就取新潮皮夹克而舍敝缊袍,食,烤鸭比白薯干舒服,我们就取烤鸭而舍白薯干,住,高级公寓比穴居野处舒服,我们就取高级公寓而舍穴居野处,行,奔驰卧车比椎辂舒服,我们就取奔驰卧车而舍椎辂,外加一项,饮食男女的男女,结合,西施比无盐舒服,我们就取西施而舍无盐,所以取舍都取决于感受,而不问舒服有没有究极价值。不问究极价值是躲开哲理;其实由某一个角度看,顺应也正是一种哲理。至于实际,顺应也会引来不顺,以新潮皮夹克为例,如果群体经济情况还不能有求必应,运用顺应原则而取就会引来许多问题,如贫富不均、求而不得等就是。这里想谈的只是由取西施而引起的问题。扣紧本题说是,已经有了如意人,看见西施,还爱,或另一性,看见藩安,还爱,怎么解决? 如果用旧时代的眼光看,这问题容易解决,至少是容易评论,说是不应该。但就是旧时代,对于这类问题,也不是异口同声,而是人多语杂。以曹植的《洛神赋》为例,本是见了已为曹丕霸占的甄氏,爱而不得作的,后代读书人,甚至包括程、朱、陆、王在内,不是念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也摇头晃脑吗?这说穿了也颇为凄惨,是虽有礼教的大伞罩着,人心终归是肉长的,有时就难免情动于中,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到现代,所谓新时代,礼教的大伞变为残破(不是扔开不用),问题显然就变为多而明朗,也就更难解决。难,有的由实况来,如上面所说,是男女不再授受不亲;亲的紧邻是近,是情动于中,动有大力,“知止而后有定”也就难了。难,有的由理论来,是,如果扔开礼教的大伞,或暂不管社会的制约,见西施或见潘安而情动于中,就不应该吗?想答,要先看看天命。天之生材不齐,有的人情多易动,有的人情少不易动。庄子是推崇情少不易动的。所以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现实也可以为庄子的想法作证,以《红楼梦》中人物为例,林黛玉多情,傻大姐甚至不知情,林黛玉就不免多烦恼,多流泪,也就是生活多苦。至少由佛家看,林黛玉的路是错了,正道应该是灭,以求无苦。可惜这也是理想,因为,如舞台上所表现,有的和尚下山了,有的尼姑思凡了。这就又回到天命,是天机深的人,恐怕为数不多;街头巷尾遇见的,各种渠道听说的,几乎都是天机浅的。有不少还是过浅的,那就宁愿,或虽不愿而不得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类为伊神魂颠倒的事,由于人不见经传,以及社会的制约,绝大多数葬在当事者的心中。有少数,幸或不幸,成为流传的轶事,如徐志摩,使君有妇,又爱林徽因,又爱陆小曼,表示见才女就情动于中,就是这样。某男某女一爱再爱是个人私事,但因人可以推想天,是,如果清除社会制约而专看“天命之谓性”,多爱(男性较甚)大概不是某些人的习染之性,而是人人都有的本然之性,因为爱的生物本原是传种,传种与从一是没有必然联系的。从一的要求由社会制约来,这有所为,是一,适应两性间的独占之愿;二,防止多求多不得而引起的社会混乱;三,利于生育和养育。如果这样的理解不错,就会因多爱之性而出现两种不协调:一种是天命与天命间的,是多爱之性与独占之性不能协调;另一种是天命与社会间的,是多爱与从一不能协调。一切难题都是由这两种不能协调来;或减缩为一种,是人和天的难于协调:人表现为理智的要求,是最好能从一;天表现为盲目的命令,是多爱。 荀子相信人力可以胜天,这很好,用实际来对证,也不全错。如果发乎情,止乎礼义也算,纵使名为小胜,实例也许可以找到很多。但那时旧时代,重视社会制约而不问何以必须听从制约。新时代来了,形势逼人,是不想问也不能不问。比如更趋近现代化,人造了天的反,珍视恋情之流而不再重视传种之源,又有避孕妙法为虎作伥,婚姻,家庭,地位也就不像过去(或兼包括现在)那样稳固了吧?紧接着就不得不问,从一还是美德或必需的吗?时移则事异,两性亲合关系的阶段化,也许就成为司空见惯了吧?就现在说,这只是推想,但它可以因事见理,是从一的基础可能是“一时的”社会制约,未必合于人文主义的理。人文主义要重视利生的利,利不能离开打算盘的量,而一打算盘,加加减减,从一与多爱,究竟谁上谁下,至少是还在不定中吧?这显然还是偏重未来,至少是偏重理论说,有人会以为想入非非。那就由玄远回到现实,看看从一与多爱间有什么纠缠。事实是的,最有力,可以先看看。婚前,成为眷属的双方,专就印象和感情说,情况千差万别,简化,比如说,有的是百分之百(可能不很多),有的只是百分之五十。婚后,依常情,会有小磨擦,就是没有,日久天长,也必致要变浓为淡。而人,“天命之谓性”,总是需要,至少是欢迎情热的,这时候,男女授受可亲的机会就容易引来情动于中,就是原来的百分之百,也未必能够心如止水吧?不止而动荡,就社会说,有不如没有,因为会在平静的水面搅起一些或大或小的波澜。就己身说,有无间的选择就大不易,因为有,会有所失(包括各种苦恼和困难);无,也会有所失(就不会得情热)。更遗憾的是,在这类事情上,人常常没有选择的能力,而是迷离恍惚,坠入情网。苦也罢,乐也罢,成为事实,说有不如无也就不再有用;务实,应该研究,怎么样过下去才比较妥善。 总的问题是怎样看待,然后是怎样处理婚外恋的问题。怎样看待,上面已经大致谈了,是也来于天命之谓性,好不好,难说;反正人力有限,抗不了,只好顺受。至于如何处理,因为牵涉到二人以外的另一些人,而二人的要求又各式各样,具体说就大难。剩下的路只有一条,是概括说说原则。由喜怒哀乐之未发说起。总的精神是人与天兼顾。这之后是一,天机深的人得天独厚,见可欲而心不乱,有福了,因为可以面壁而心安理得。二,得天不厚或不很厚,最好是能够以人力移天然,譬如择偶时候慎重,求百分之百,婚后想各种办法,求百分之百不多下降,等等,以求不需要,或不很需要另外的情热。三,幸或不幸而又坠入情网,宜于不要求过多,譬如满足于柏拉图式或准柏拉图式,具体说是不求组成家庭,影响就可能不至于过于深远。四,也是最好,喜新而不厌旧,过一段时间,就也会渐旧,加以社会制约有大力,生活的这种波澜可以渐渐平静。就是狂热时期,也应该认知这种情况,以求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无。五,万一相关的人有所察觉,宜于谅解多于责备。这样做,理由之一来于对人生的理解(甚至想想易地的情况);之二来于有所求,即上面所说,波澜终于会渐变为风平浪静。六,离婚是最下策,因为,除非你能找到天机深的;在男女授受可亲的社会,找一个天机浅的而要求除自己以外,对任何人都不会情动于中,是既有违天命又不合常情的(纵使同样是可能的)。人总不能不生在天命之下和常情之中,所以可行的路只有一条,是乐得十全十美而又能安于不十全十美。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贤妻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望文生义,这个题目不妥当。一是有男性本位气。如果是上一世纪及其前,那就没有问题,因为就是女性,也认为夫唱妇随是理所当然。事实是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近于尾声,由门户开放到一切开放,女性走出家门,与男性并肩挤汽车,对面跳交谊舞,还是讲唱,讲随,就真是落伍了。二是范围太大。野史、笔记之类且不算,单是正史,屈居于尾部小块块与道释为邻的“列女”,数目也大有可观;而且盛德有各种类型,梳理,分组表扬,又谈何容易。所以这个标题,如果求名实相副,就应该改为:关于旧时代的我认为值得说说的某种类型的所谓贤妻。如果还允许加注,最好进而解说:一,是说旧时代,新时代的诸位女士可不必在意;二,是我的私见,本诸思想有自由的大道理,无妨“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三,只是某种类型,非全体列女,可不避挂一漏万,又决不意味着其他类型就无足取;四,“贤妻”前加“所谓”,表明这名称是沿用世俗的,适当与否可不必多管。但不知根据什么成文法或不成文法,且不说加注,文题也不容许这样唠叨,无可奈何,只好文题从简,这里先加一点解释。 且说本篇所谓贤妻,是指谦退型的。大概是受了圣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知其不可而为”的感染吧,就连照例要在深闺中伤春悲秋的女性,也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志也表现在于归之前,格调低的老爹爹嫌贫爱富,有悔婚之意,累得佳人借聪明伶俐、主持正义的丫环之助,月夜花园赠金,勉励才子求取功名,于是而上天不负苦心人,不久之后,果然状元及第,衣锦荣归,赢得全家大喜,邻里艳羡,只有老爹爹灰溜溜。总之,是进取,因而胜利了。于归之后,因进取而获得胜利的更多,如乐羊子妻之流,竟至用割断机上丝缕的办法,把害相思的良人赶回学塾,其后当然也是学成释褐,飞黄腾达了。 严格说,飞黄腾达不是老牌的儒家思想,因为依孔孟之道,腾达要有条件,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当然更不是道家思想,因为庄子是宁“曳尾于涂(途)中”。用这个标准衡量,衣锦荣归的进取,十之九也是受世俗思想的支配,说穿了不过是,名利与荣誉合二为一罢了。但与“思想”相比,“世俗”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由朱漆大门、锦衣玉食直到路人的笑脸、青史的列传都是。看得见,摸得着,力量就大;力量大,违抗就难。违抗难,似乎也有性别之别。举时下的情况为例,进门屋里不见彩色电视,出门身上没有黄色饰物,一般说,男士的心情不过是不满足,女士的心情就是难忍受了。在这类事情上,女性的表现常常是更进取,因而逼得男士也就不得不随着进取。 有没有例外呢?或者说,有没有偏偏不进取而甘心谦退的呢?对于时下,语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还是说昔日,人总是人,因而也不多。惟其因为不多,物以稀为贵,所以就是我这健忘的人,看闲书,偶尔碰到一两位,也是较长时期、较清楚地记在心里。推想世上人多,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一定也有同于我而偏爱这种怪脾气的,取什么什么“与朋友共”之义,抄一些如下。 一见于刘向《列女传》卷二的“贤明”一类,题目是《楚老莱妻》: 楚老莱子之妻也。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葭墙蓬室,木床蓍席,衣食菽,垦山播种。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莱,贤士也。”王欲聘以璧帛,恐不来。楚王驾至老莱之门,老莱方织畚。王曰:“寡人愚陋,独守宗庙,愿先生幸临之。”老莱子曰:“诺。”王去,其妻戴畚莱、挟薪樵而来,曰:“何车迹之众也?”老莱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国之政。”妻曰:“许之乎?”曰:“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铁铖。今先生食人酒肉,授(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莱而去。老莱子曰:“子还,吾为子更虑。”(妻)遂行不顾。至江南而止,曰:“鸟兽之解毛,可绩而衣之;据(当作“捃”)其遗粒,足以食也。”老莱子乃随其妻而居之。 这老莱子就是年及古稀,装小孩,穿花衣服在地上打滚,以图二老不知老之已至,因而得入二十四孝图的那一位。可是走出家门,对付世事,站在某种生活态度的立场看,显然就没有其贤妻高明,至少是听到训诫还表示再想想,是没有其贤妻坚决。不过无论如何,最后还是跟着贤妻走了,如果容许以成败论人,总当还算作好样的。这情况有时使我想到阮大铖之流,以及历代的老朽无用而不肯告退的诸公,如果有幸而也有这样的贤妻,也许就不至于堕落为千千万万人的笑料吧? 又一见于《东坡志林》卷二的“隐逸”一类,题目是《书杨朴事》: 昔年过洛,见李公简,言(宋)真宗既东封(祭泰山),访天下隐者,得杞(今河南郑州)人杨朴,能诗。及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语妻曰:“独不能如杨子云(杨朴号)处士妻作诗送我乎?”妻子不觉失笑。余乃出。 这位贤妻的处世,大道理与老莱妻相同,是不沾染官场;实行却后来居上,能够用幽默的诗句,化决绝为委婉。碰巧真宗皇帝也识趣,用现在的话说是勇于接受批评,不“捉”了,于是“老头皮”就得以保全。男方杨朴,与老莱子相比也是后来居上,因为,如果自己不能富贵于我如浮云,答皇帝问,就会把这样的妙句藏起来,那就成为把老头皮豁出去,贤妻的一片苦心也就枉费了。妻贤,夫也不差,此之谓珠联璧合。 珠联璧合,比较少见。但只举这一点点嫌孤单,怎么办?忽然想到又一位,也是北宋人物,虽然谦退的程度差一些,但总是没有明白表示进取,也就无妨抄在这里,算作聊以充数也好。这故事见于欧阳修《归田录》卷二: 梅圣俞(名尧臣)以诗知名三十年,终不得一馆职。年与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叹惜。其初受晚敕修《唐书》,语其妻刁氏曰:“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矣。”刁氏对曰:“君于仕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闻者皆以为善对。 对于“鲇鱼上竹竿”的坎坷之境,刁氏有谅解或怜悯之意,算作与老莱妻、杨朴妻鼎足而三,也不能说是牵强附会吧? 有人会问,这样凑成鼎足而三,誉为贤,何所取义?曰,除了发思古之幽情以外,还略有古为今用之意。对于“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类为理想献身的精神和行为,我向来也是高山仰止。但理想终归是理想,至于实际,正如韩非子所说,多数人还是“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驾(有车坐)”,说穿了不过是,作官与权势富厚常常是一回事。权势富厚,老莱妻和杨朴妻看到的连带物只是不安全,其实还有更重大的,是容易以他人之肉肥己身,无所不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是孟老夫子的感慨。这意思还可以从积极方面发挥,是,既然生而为人,就应该争取异于禽兽。争取,应致力处很多,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是不热中于权势富厚。这当然很难,因为想活得适意,至少就一般人说,与权势富厚划清界限必是十之九做不到。或者说,取难舍易,除传说的巢父、许由等少数人以外,大量的男士都会感到不轻易。不轻易而志在必成,那就不得不求助于内力和准内力。内力是己身的进德修业;准内力就是贤妻,因为依传统,她是内助,又多在家门之内打转转也。这准内力,还常常能够在许多或应看作小节的事上大显神通,比如不少男士,并未入朝,可是也容易头脑发热,于是而听到一点什么,不再思三思就奋臂而起,想冲到长街去混入人流,山呼万岁,如果这时候家有贤妻,用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使十分狂热变为五分清醒,岂不是功德无量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美人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若干年来我率尔操觚,也曾惹来一些麻烦,其中的一类是命远离高文典册之题,如“最大的遗憾”“永久的悔”之类,像是让我敞开胸怀,以便伸出探测的钩子,从中勾出一些来。可惜我不是小说家,如果是,而且有编造之瘾,就可以铺纸伸笔,写:想当年,遇见个如花似玉的,我一见倾心,发了狂,用各种方法表示,求她点头,她终于没有点头,所以成为最大的遗憾;是更远的当年,也是遇见个如花似玉的,我当然爱,可是胆不够大,想表示而总是吞吞吐吐,机会错过之后才知道,是佳人由有意而变为怨,才功败垂成的,所以就成为永久的悔。如此写,命题诸公,也许还可以加上读者,就可以皆大欢喜了吧?但是又可惜,我虽是在家人,也要守佛门妄语之戒,心里未藏有这样的如意佳人,说为有,清夜自思是会脸红的。可是命题诸公穷追不舍,怎么办?幸而我读过《制义丛话》,笔下还有点躲躲闪闪、吹吹拍拍的技巧,总之,虽然难,也终于交了卷。还了债,一身轻,万没想到又来个更难下笔的,是要以“美人”为题,大作其文章。说难下笔,原因有客观的,是身价过高,牵涉过多,必是万言难尽。原因还有主观的,是美人,昔日在玉楼中或金屋中,今日在哪里不知道,白发老翁欲见之且难于上青天,怎么敢动笔品头论足呢。但不拿笔,命题之人必又是穷追不舍。不得已,只好知难而进;也好,破天荒一次,以笔为介,动动美人吧。身价高,因而门面大,不得不缩小范围,想只谈四点:一是辨认,二是评议,三是男本位,四是己本位。 先说辨认,即所谓美人,究竟指什么样的。想触及三点,可惜都说不清楚,或者说,只能安于郑板桥的“难得糊涂”。美人限于女性长得上好的,没有法律条文可据,只好信任常情,虽然有“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我们仍不得称之为美人。其次,要长到什么样才可以说她是美人?可惜电子一条街还没有卖这种测量仪器的,也就只能凭多数人之眼。这是信任主观,其下会随来唯心论吗?又不尽然,因为常常是小异之上有大同。大同在两端表现得最明显,如西施,都说美,东施,都说不美。专就高的一端说,下移一些,还能算美人吗?可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就不能不容许情人眼里出西施。但这是就事说;就理说呢?就不得不限于真西施。真西施是什么样子?面貌如何?体态如何?难得说清楚,只得仍诉之于目。总之,问怎么样才能算美人,作答,只能用一句废话,说长得美,我爱看;或“看”也省去,只说我爱。再其次,还有个名称,佳人,与美人是一是二?汉李延年歌“绝代有佳人”,苏东坡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显然佳人就是美人。可是我们也常听说,某某带着他的佳人逛西湖去了,这佳人就未必是美人。大致说,至少是有时候,佳人的名下可以鱼龙混杂,美人就不成,有如官窑瓷器,不得有一点点缺欠,所谓天生丽质是也。归诸天,可见是难能的。 其次是评议,即说说与美人有关的一些问题。顺着难能往下说。难能不排除可能,所以各时各地都出了一些名传后世的美人(不传名的必为数更多),如卓文君、王昭君、赵飞燕、杨贵妃之流。美人带来一些问题。有的轻微,是要有比较好的生活条件,以求美能够维持较长的时间。有的严重,是给一些既有缘又无缘的男性带来苦恼,有缘是有缘看见,无缘是无缘亲近。美人自己也会惹来苦恼。其小者是没有分身术,难得“众生无边誓愿度”。其大者是依旧说,一,佳人多薄命,甚至“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二,另一面,如果竟至见了白头,那就成为“美人迟暮”,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对镜帖花黄”,也会感到凄然吧?凄然之后还要活下去,何所恃而活下去呢?记得西方某哲学家曾说,美是上帝给予女性的最有力的武器,因而有了美,就不再需要别的。我的意见,哲学家都是不通世故的,最好还是不要听他,即来了迟暮,靠美不成了,自然以会点别的为是。历史上有些美人就兼会别的,如晚明,叶小鸾会作诗,顾横波会画画,上推到西汉,卓文君会当垆(卖酒),总比除了美之外,一无所能好。 再其次是由泛泛而具体,先具体到男本位。美人,女也,男见之,会动心,此乃上帝所定,或用本土话说,“天命之谓性”,男子汉虽堂堂,也抗不了,不能抗的事,容忍也罢。还可以想得积极些,是西方某高人所说,是:“遇国色而不看不爱,就辜负了上帝的苦心。”这想法是由感觉来,不是由算盘来;手触及算盘,就不能不顾及后果。盖看、爱,即动心之后,只是戏的开场,以下怎么演下去呢?《楚辞》上有“目成”之说,事实经常是,你“目”而美人未必“成”。这之后,显然,佛家说的“情障”和“烦恼”就接踵而来。所以上策还是儒家孟老夫子的,曰“不动心”,或者说,有自知之明,不想(应说不敢想)吃天鹅肉。但自知之明并不能动摇天命之谓性,怎么办?也许只能乞援于李笠翁,用退一步法,即视目而成者为美人,既看之又爱之。又是唯心论!还有唯物在,也就遇美人,仍不能不看,不能不爱。之后当然又会陷入情障,引来烦恼。思路至此,关于美人,我们会有所领悟吧?她给我们的是两种。一种渺茫,是使我们有所愿,也就还想活下去。一种质实,是使我们动心,接着就送来烦恼。恨吗?因为我们是“银样枪头”的弱男,曰不敢。 最后引火烧身,移到己本位。我见过的人不少,其中,也许将近一半吧,是女性;女性之中,少数,或极少数,是(我眼中的)美人。到此,已无退路,有的人必问:“你是否动心?”翻了翻记忆之账,感到真是“难言也”。盖动心有程度之差,轻是喜欢,重是难舍,如果轻的也算,见美人,或进一步,与美人交往,我是一反孟老夫子之道,动过心的,用西方某高人的眼看,是并未辜负上帝。重要的是动心之后,我还有衡量的余裕,衡量“人心惟危”的人心,衡量的社会环境。结果常是连心都退入蜗居,发烧,就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退了烧,就念“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哪)复计东西”。这样说,我是看开了吗?也不尽然。我还有梦,或梦想,是有那么一天,由美人陪伴,到“而无车马喧”的地方,白日在林间散步,或看古城遗址,夜晚挑灯对坐,话开天旧事。梦,总是难得变为现实的吧?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成为现实,那就成为现实的梦。这样的梦,其中不能缺少美人,也就是诗意的人生中必须有个美人。美人的重要在此,美人的价值在此。遗憾的是,她常常可望而不可即。如何补救呢?说来可怜,也只能念念“望美人兮天一方”,至多再伴以几滴泪水而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绯闻 张中行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绯闻,国产的也不会少,近一时期很多人高兴谈的却是进口的。我是常人,有些常人老少熟人,见面,也就未能免俗,暂时扔开张家长、李家短,改为说美国总统克林顿。话多了,难免触及总统以外以及男女居室之理,且夫理,依宋儒,适用于一切人,就说是人各有见吧,似也无妨摆在桌面上,以求教于未知数的对绯闻既有兴趣又有意见的。 话由美国的事引起,先说美国的事。我的意见很简单,不过两项,想化为更简的文字论断,理由留到下面泛泛说。这是一,克林顿有婚外的性生活,未出人之常情,官场及各种新闻称为“丑”,原因之一是,他位居总统,如果降到泰森(也是名人)一级,变两厢情愿为强奸,虽判刑而很少人喊丑,如果再降,成为街头巷尾的杰姆、约翰逊之流,婚外胡来,有谁会口诛笔伐?原因之二是,(视性行为丑)用旧话说是封建意识还相当浓厚或“蔼理斯的时代”并未过去。还有三,独立检察官用描画性生活细节的办法来争夺议员和总统的席位,手段是卑劣可耻的,容许这样的表演登场,证明法律还需要改进。 他人瓦上霜扫完,转为说泛泛之理,关于“性”(狭义,指男女合作而生男女)之理。先说个总的人生之道,由哲理而降为常情,我是信奉《礼记·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广义,人之受于天者,如愿活不愿死、喜乐不喜苦之类),率性之谓道。”由广义之性(包括饮食男女及其他)而有狭义之性(只包括男女),广也罢,狭也罢,都受于天,《论语》有“畏天命”的话,即确认非人力所能左右,所以只能顺而难得逆。顺即率性,是人生之道,其中的作为当然都是合理的,也就不能视为丑。古人还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孟子·万章上》)的话,本之这类想法,站在街头吃烤羊肉串就不得称为丑(在羊的眼里如何,自当别论,因为那是羊生之道),为什么换为男女就视为丑,待遇不同? 有人也许说,因为形态不庄严雅驯,与客厅或外交场面大异,所以应该视为丑。我的想法是,不庄严雅驯也是率性,或者竟是为达到生育目的所必需,此天也,人的礼俗又能奈之何?关于容许不庄严雅驯,还可以引两个故事(出处已不记得)作为佐证。一个是,有个道学家多年无子,抽个精通医道的人请教。通医道的人问明男女居室的情况,建议无子的人至时要扔掉道学,放纵兽欲。其后变雅为俗,果然就得子。另一个是,某朝某帝某公主下嫁,男女居室,驸马失仪,有不敬语,公主生气,到皇帝跟前告状,龙颜大怒,要杀驸马。宰相谏止,说:“陛下要问清楚,事是发生在床下还是床上,床上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算。”其后知道是在床上,皇帝也就不管了。且夫床上不顾礼仪,有生杀之权的皇帝尚且放之任之,我们小民又有什么理由说三道四?还可以进一步问,曾过男女居室生活的,人有几个是未曾失礼仪的?曾自以为丑而口诛笔伐吗?在室内自己放之任之而坦荡荡,到室外赏玩别人的两性细节而斥为丑,是有违公道的原则的。 或曰,床上不庄严雅驯的指责姑且放过,居室的男女并非夫妇,总不能说是合理合法的吧?这个问题太大,因为情况过于复杂。问题有来于“人”的,关系小,也要说说。总的说是人的社会关系千差万别,对应的办法就不宜于千篇一律。男女都无配偶的可以开除出去。剩下的,可以是男女双方都有配偶,可以只一方,男或女,有配偶。然后就飞来“情爱”的因素。新欢有,估计必少例外。差别在旧侣:可能双方都来降温(柴米油盐时间长就不易);可能一方不降或少降,另一方大降;还可能双方都降甚至大降。假定一方大降或都大降,而受社会诸多条件的限制,只能貌合神离,此时闯入婚外,我们要怎样看?关键问题还不是怎样看,而是怎样避免。已用的办法几乎都是要求少思(相思之思)寡欲,从一而终。这要求是“社会”的,可是(思)情和欲束于天命之谓性,是“自然”的,这就必致引来社会力与自然力的交战。鹿将死于谁手呢?关心世道人心的人会希望社会力取胜,而事实呢,操胜券的常常是自然力一方。于是,陈妙常思凡了,佛门内修道者尚且如此,况未入佛门之常人克林顿乎? 这就使我们不能不面对来于“天”(今曰自然)的问题。成为问题,是由于自然的力量过于强大。强大,有所求,隐是生命的扩张和绵延,显是希图长生,不得,就尽力“传种”。传种是自然所要求,要求之力表现于人身即成为“”。是火热的,盲目的,逆,很难(因为会随来大苦),可是人人顺,就必致破坏社会秩序,其恶果又必致反弹到人人之身。古往今来,圣贤,管理群体之事的,几乎都是立学说、想办法对付这方面的顺逆问题。顺,用不着费力,所以都是在逆方面绞脑汁。想出的办法多种,差别在逆的程度,如儒家只是“节制”,程度浅,佛家要“灭”(智度的除外),程度深。无论深浅,都是要求个人以“德”为武器与自然的之火交战。有胜利的可能;不幸是看实际,失败的可能更多。所以纵使是道学家,已婚配,想永远不动摇道心,也要乞求上天保佑,男,不遇见秋波一转的西施,女,不遇见一往情深的潘安。 可是这不遇见的情况,单说中国,在旧时代比较容易,因为规定和现实都是男女授受不亲。新时代不同了,女性解放,走出大门,可以与男性并肩跳交际舞,贴胸挤公交车,“平视”的机会多,根绝“目成”之类的事就难了。于是而成为社会问题,表现的心理状态是,男女双方,都愿意独占,又都难于保证独占。还有社会状态,是合合离离的频繁。像是还要加上更新的状态,是个人单干,也就不再有合合离离的麻烦。将来的人群小单位会不会成为“身”而不再是“家”?不要为后人担忧,且说现在。现在主流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配偶关系的男女居室。这一切是“社会”的,单对单,可是“自然”的要求却偏是男对女。如前面一再提到,不能调和就难免交战。由理智方面考虑,最好是自然力败北,于是而有希拉里,克林顿见莱温斯基就不再动心。人类的大悲剧(姑且夸张言之)是自然赋予的之力过大,可能是绝大多数人想抗也抗不了。非不为也、是不能也的事,人力又能怎样!我的想法,理想的对应之道是站在社会要求(假定是不违情理的)一边,尽力与自然抗,实在抗不了则“畏天命”。畏天命,表现于心情是“容忍”,包括对人和对己。希拉里容忍了,是对人。我们是毫不相干的,对人就更应该容忍。知随来行是虽有绯闻,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如果都能这样,绯闻也就不再有立足之地,阿弥陀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子装饰的心理 萧红 萧红(1911~1942),黑龙江呼兰人。著有《生死场》、《回忆鲁迅先生》等。近年来出版有《萧红文集》。 装饰本来不仅限于女子一方面的,古代氏族的社会,男子的装饰不但极讲究,且更较女子而过。古代一切狩猎氏族,他们的装饰较衣服更为华丽,他们甘愿,但对于装饰不肯忽视。所以装饰之于原始人,正如现在衣服之于我们一样重要。现在我们先讲讲原始人的装饰,然后由此推知女子装饰之由来。 原始人的装饰有两种,一种是固定的为黥创文身,穿耳,穿鼻,穿唇等;一种是活动的,就是连系在身体上暂时应用的,为带缨,钮子之类,他们装饰的颜色主要的是红色,他们身上的涂彩多半以赤色条绘饰,因为血是红的,红色表示热烈,具有高度的兴奋力。就是很多的动物,对于赤色,也和人类一样容易感觉,有强烈的情绪的连系。其次是黄色,也有相当的美感,也为原始人所采用,再是白色和黑色,但较少采用。他们装饰所选用的颜色,颇受他们的皮肤的颜色所影响,如白色和赤色对于黑色的澳洲人颇为采用,他们所采用的颜色是要与他们的皮肤的颜色有截然分别的。 至于原始人对于装饰的观念怎样呢?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装饰?又为什么要这样装饰呢?这就谈到了他们装饰的心理问题了。 我们大概会惊异于他们这种重视装饰的心理罢,如鲸身是他们身体装饰中最痛苦的,用刀或铁箭在身上刺成各种花纹,有的且刺满全身,他们竟于忍受痛苦而为其人的勇敢毅力的表示。而这种忍受,大都是为了装饰美观,极少含有其他作用。少年男女到了相当年龄,便执行着这种苦刑,而以为荣。以为假如身上没能刺刻的花纹,则将来很难找到爱侣。至于活动的装饰,如各种环缨之类的佩戴物,则一方表示他们勇敢善战,不懦怯,一方面是引起异性的爱悦,因为他们都以勇敢善斗为荣。身上所佩戴的许多珍贵的装饰物,表示他们的富有,是以勇敢夺得或猎取来的。总之,原始人装饰的用意,一方是引起异悦,一方是引起他人的敬畏。事实上,各种装饰是兼具此两意义的,这实在是生存竞争中不可少和有效的工具。由这些情形看来,在原始社会中男子的装饰较女子讲究,也是因为原始社会的人民,没有确定的婚姻制度,无恒久的配偶,而女子在任何情形中都有结婚的机会,男子要得到伴侣,比较困难,故必须用种种手段以满足其。 但在文明社会中,男女关系与此完全相反,男子处处站在优越地位,社会上一切法律权利都握在男子手中,女子全居于被动地位。虽然近年来有男女平等的法律,但在父权制度之下,女子仍然是受动的。因此,男子可以行动自由,女子至少要受相当的约制。这样一来,女子为达到其获得伴侣的,因此也要藉种种手段以取悦异性了。这种手段,便是装饰。 装饰主要的用意,大都是一方以取悦于男性,一方足以表示自己的高贵。脸上敷着白粉,红脂,口红,蔻丹等。刚才说过红色是原始人用作装饰的主要颜色,红白相称特别鲜明,不独引人注目,亦以表示其不亲劳动的身分。故牙齿既然是白的,口唇必须涂红。西洋妇女脸上涂桔黄色的粉,这是表示他们的富有,因为夏天海滨避暑为海风吹拂脸颊成黄色。白色最能显示脸部和身体的轮廓,原始人跳舞往往在夜间昏昏的灯光和月色之下,用的色在身体验成条纹,使身体轮廓显明,易为人注目。妇女用红白二色饰脸部,也是利用其颜色鲜明,且色其热烈性,易使人感动。中国少女结婚时多穿红衣红裙,大概不外这个意义。 女子装饰亦随社会习惯而变迁。昔人的观念,以柔弱娇小为美,故女子束腰裹脚之行盛行,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者的惨事。近来体育发达,国人观念改变,重健康,好运动,女子以体格壮健肤色红黑为美。现在一班新进的女子,大都不饰脂粉,以太阳光下的红黑色肤色的天然风致为美了。黑色太阳镜之盛行,不外表示其常常外出的习惯而已。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呜呼 何家槐 何家槐(1911~1969),曾用笔名永修、先河等,浙江义乌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寒夜集》、《竹布衫》等,散文集《稻粱米》等。 有一种人简直想把女子捧到天上,说补天的是女子,教民养蚕的是女子,牺牲色相救越灭吴的是女子,和亲安汉的是女子,从军救随的是女子,赛金花是女子,秋瑾是女子,献旗给八百壮士的也是女子,中国命运全系在她们身上,真可谓赞美得无微不至。 却也有一种人要把女子压到地下去,说亡商的是女子,乱周的是女子,叛汉篡唐的是女子,把宋徽宗闹得昏头昏脑的是女子,陈圆圆是女子,陈璧君也是女子,中国全亡在她们身上,真可谓攻击得体无完肤。 这两种人说法虽则不同,一是抑,一是扬,一是捧,一是骂,可是推根究底,用意却是一样的:无非都是把女子当成奇货,当成异类,当成特别的一种生物。 因此女子终于被挤出“人”的范畴,赞美的时候固然可以称之为花瓶,点缀品,辱骂的时候却也很方便的,可以称之为妖魔为祸水为迷人精。 花瓶自然应该陈列在雕梁画栋的大厦中,点缀品自然应该装饰在大人先生们的公馆里。 妖魔自然应该用名教的宝塔镇压,迷人精自然应该用伦常的铁枷锁。 这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不但完全国粹的孔老夫子和历朝大儒,就是一世之雄的希特勒也曾提倡三k主义,万流钦仰的文豪托尔斯泰也曾说过:“女子是男子的事业的障碍物……要不永远受着障碍的惟一方法,便是结婚。” 而这结婚的内容,就是家庭厨房和生育,就是所谓“生物上的平等”和“生理上的平等”。《圣经》中不是明明说过女子只是男人“百骸中之一骨,全体中之一肉”,夏娃不就是耶和华取亚当的肋骨造成的吗?如今的文人学士们却说男女在“生物上”和“生理上”是“平等”的,总算是开明得多了,为着追求这种平等的幸福,为着不但不妨碍男人的事业,而且完成他们的前途,最理想的方法,当然还是结婚以后就在家庭中养儿育女,煮饭烧菜,难道这样浅显的道理,还待喋喋不休的解说吗? 可是,也许真是人心不古,世道衰微了吧,现在的女子却偏不肯安居乐业,偏要冲出厨房,离开家庭,踏上战场,走进工厂,整天价迷恋于什么工作事业,喧嚷着抗战建国,要和男子一样的工作,一样的学习,一样的战斗,还自称什么干部,真是太不自量,太不知趣,太可恶! 更何况是婚后,甚至已经做了儿女的母亲? 据说大周金轮皇帝武则天受命维新,求贤若渴,可是就是这位空前绝后的女皇帝,在她为着遴选闺秀而开女试时所颁布的“科条”中,也有一条特别的规定:“年十六岁以外,不准入考,其年在十六岁以内,业经出室者,亦不准与试”,足见结过婚的女子,要被淘汰确是“古已有之”的。现在自然更该让出所有的职业,服服帖帖的回到厨房去,育儿养女,煮饭烧菜。 如果女子们再不觉悟,再不安分守己,痛改前非,赶快回家做小姐太太,贤妻良母,那其愚真不可及,其罪尤不可,难怪文坛宿将和名教授们要摇头叹息,或者竟至群起而攻之了。记得在《浮士德》中,格莱卿的阿哥华伦亭责备他自己的妹妹时,曾经有下面两句: 即令上帝给你恕罪, 你在地上总不免永被非难! 可见女人的命苦,在某些人看起来,即使上帝恕她的罪,也是要永被责难。其实我以为横遭天谴和沉沦地狱都不可怕,可怕的倒是“人言”,倒是一些名人的非议,责备,污蔑和排挤。古人不是早已说过:“乱非降自天,生自妇人”,如果今之女子不勤于“治内”,倒妄想“治外”,那当然是大背于圣贤之道,更有违立国的精神,这简直可以严刑正法,更何况只是区区的口诛笔伐呢? 呜呼,中国的女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雅歌》·《寡妇赋》 金克木 金克木(1912~2000),安徽寿县人,学者、作家。著有《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书城独白》等作品。 “我是女的。”大约九岁左右,我曾这样想过,不止一次。伴随着刹那的幻想的是一阵恐惧和一种奇怪的快乐。我怕做女人。假如我是女的,我清清楚楚知道,我会变成另外一种人,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生下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女人,我的母亲。假如我是女的,她一定活不下去,无论如何活不到七十五岁。父亲去世,我才八个月。她纵使不在战乱和贫困中被人卖掉,也决不能守着一个必定出嫁的女儿过一辈子。我不论跟着她或不跟着她,未必能独自活到十岁。 我活到十岁,看到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引起我羡慕的。没见过有姑妈、姨妈。母亲以外见到的女人首先是姐姐、嫂子。有三个姐姐。大姐三十岁没出嫁就离开人世。二姐被骗,嫁了个坏丈夫,没有孩子,早早进了坟墓。三姐嫁的人好,可惜贫穷又不长寿。她守着寡,看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苦度光阴。三个嫂子也各有苦处,笑脸非常稀罕。见得不多的本家、亲戚、邻居等等女人也是笑容很少,骂声很多,被骂,骂人。一个邻居女人吊在自己家门框上死了。我看到她挂在那里。又一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跳了井。那口井从此作废。还见到一个女人,据说是犯了“谋杀亲夫”罪被绞死,勒在一棵大树上,垂着头。我只远远望见。还有听来半懂半不懂的许多女人的故事,没有一个好听的。母亲对我讲“安安送米”,没有一次讲得完。流下眼泪,她就不讲了。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什么故事,无头无尾。 我若是女的,不会有比她们更好的命运。 一想到我是女的,又知道我不是女的,心中出现的一丝快乐也不是庆幸自己是男的。做男的有什么好?从家里到外面,过十岁我也没见到一个使我羡慕的男人。年节“上供”时,揭开帷幕,现出父亲的临终遗像。戴上一顶道士帽,遮掩清朝辫子改装的明朝的髻,紧皱着眉头,在一撇胡子下紧闭着嘴唇,他使我害怕。 活到十几岁,除了知道我母亲对我好以外,不知道有什么叫做“爱”。连我母亲对我,如果是“爱”,也是偷偷的。晚上屋里没有别人时,她才把我抱在怀里。停止喂奶以后就是这样。还没到十岁,在晚上,在黑暗中,单独时,她也不再抱我了。 “爱”只是在书本上。我明白,我相信。 孔子说:“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论语》)“爱”和憎恶是相连的。我不觉得有“爱”,也不觉得有“恶”,对女的只有好奇加恐惧。孟子说:“知好色则慕少艾。”(《孟子》)我一点不觉得对女的有什么“慕”。羡慕,爱慕,一股向往之心,我没有。《诗经》一开头就说:“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不懂,也没见过什么“窈窕淑女”要“寤寐求之”。正经书以外的“闲书”看了不少,越看越糊涂。 “爱”的启蒙来自朋友。二十岁上下的朋友,有的已结过婚了,看外国书,在我面前谈论,津津有味。他们当作“圣经”天天读的是《少年维特之烦恼》。我看不完,也不懂。什么“爱情”?不明明说是“烦恼”吗?书中只有引来的莪相诗篇吸引我大声念来念去。郭沫若的翻译和创作差不多。一直到我念基督教《圣经》中的《雅歌》以前,我都认为爱情不过是“烦恼”。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我们要称赞你的爱情,胜似称赞美酒。”“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然黑,却是秀美。”“我妹子,我新妇,你的爱惜何其美。你的爱情比酒更美。”“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一九八八年南京刊印本,清代“官话”译本,下同。) 这时我才在书中发现“爱情”这个词的来源。不是孔子、孟子所讲的,也许是老子、庄子所不讲的。于是我明知“爱情”如酒能醉精神,如死能灭,仍然像《雅歌》所说的,也就是《诗经》所说的,有点要“辗转反侧”了。 “我夜间躺卧在床上,寻找我心所爱的。我寻找他,却寻不见。” 希伯来人的这篇古诗,“歌中的雅歌”,据说是抒发宗教的感情,对上帝或神的感情。原来这是同少男少女的爱情一致的。我被启发了。难道中国没有吗?翻开古书,见到《文选》里潘岳的《寡妇赋》。 三国两晋时有当时通行后来绝迹的文体,一是“代人赠内”,一是“寡妇赋”。前者是替朋友作诗寄妻子,还可以替朋友的妻子作诗答复。后者是描述死去的朋友的寡妇,替她说话。在今天,若还有人照这样“代写情书”,恐怕会得到不祥的新封号“婚外恋”,说不定还会吃官司。在一千几百年前的一段时间里,这还算是合情合理合法的。现在人所熟悉的所谓“封建”社会不过是“民国”加上清朝明朝的,多半出于传闻想像和戏曲小说电影,不能等同于几千年的有多种变化的情况。闲话少说,只讲这一篇《寡妇赋》。 晋朝潘岳的朋友任子咸没到二十岁就死了。他的妻子是潘岳的“姨”,自幼父母双亡,丈夫又早年去另一世界,留下一个女娃娃。潘岳为她作了这篇《寡妇赋》,还得“援例”,说,从前魏文帝曹丕为了哀悼阮的死,“并命知旧作寡妇之赋”。有了前朝皇帝立下的前例,就可以拟作一篇“以叙其孤寡之心焉”。全篇用的是寡妇的口气。为什么哀悼自己的朋友兼亲戚要用他的寡妇也就是自己的小姨的口气呢?男人自比女人,现代外国人会不会从这里看出什么变态心理呢?古人又为什么不避嫌疑呢?值得注意的是,赋中并未说生活无依靠,只说感情无着落。什么感情?夫妻间除家庭社会关系决定的责任以外有没有个人的男女爱情?赋中用自述口气说丈夫或爱人死后自己的心情: “口呜咽以失声兮,泪横迸而沾衣。愁烦冤其谁告兮,抚孤孩于坐侧。时暧暧而向昏兮,日杳杳而西匿。雀群飞而赴楹兮,鸡登栖而敛翼。归空馆而自怜兮,抚衾以叹息。思绵绵其瞀乱兮,心摧伤以怆恻。” 对着孩子哭泣,摸着被褥叹气,已到黄昏时候,麻雀飞集在房檐下,鸡也归宿处睡觉了,只有自己在空房中伤心。 清朝一位评论家在这一段上面批道:“寡妇不夜哭。空馆自怜二句有病。上文群飞敛翼之语尤非所宜言也。”(清代乾隆时集评本) 这位清朝的道学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晋朝人不以为非的话,清朝人看出了毛病。他从被褥想到了什么?从禽鸟夜眠想到了什么?恐怕不是清朝人道德高而是疑心更大思想更邪了。晋朝人的说法来源于汉朝人。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是替冷宫中守活寡的皇后说话的。 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峙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中国古文学中的爱情就是“相思”,是《诗经》的“求之不得”,或者是“如有所失”。比晋朝潘岳稍晚的梁朝江淹在《别赋》中说过夫妇离别以后,又有两段写情人的别离。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这里引了《诗经》中千古认为“淫诗”的“郑卫之音”。且看那些诗中怎么说。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桑中》)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 这些都只能说是爱情的引子或尾声。还是《寡妇赋》中语言有情,写寡妇思亡夫的心理有致,又多用汉语习惯的叠音连绵词,是赋体的诗。在说过情景和心怀“一夕而九升”之后,接着说: 愿假梦以通灵兮,目炯炯而不寝。夜漫漫以悠悠兮,寒凄凄以凛凛。气喷薄而乘胸兮,涕交横而流枕。 仰皇穹兮叹息。私自怜兮何极。省微身兮孤羽。顾稚子兮未识。如涉川兮无梁。若凌虚兮失翼。上瞻兮遗像,下临兮泉壤。窈冥兮潜翳。心存兮目想。 此文在《文选》中,易见,不必多引。值得注意的有几点:一是全篇只见寡妇思夫,不见序中说的悼念朋友。二是说来说去都是外景外形,描述加词藻,倾诉衷情只说想法,用的是烘托法。三是再三说有孩子不能死,更不能改嫁。虽然“甘捐生而自引”,想自杀殉夫,又“鞠稚子于怀抱兮,羌低徊而不忍”。所以“独指景(影)而心誓兮,虽形存而志殒。”结尾更着重说:“要吾君兮同穴,之死矢兮靡佗。”由此看来,着重的是要求寡妇守节,“从一而终”。用本人口气,表外人意旨,写得再美好,也不是《雅歌》式的爱情,只是家庭社会关系中的夫妻情义,义更重于情。这决不是将爱情来源归于神,上帝。 从另一方面看,中国式爱情即“相思”。在文学中的表现是写情景多,说心态少,说身体更少。最早的,说不定还是最好的,多少年被人引用无数次的,说身体的,是《诗经》中那几句: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情兮,美目盼兮。(《硕人》) 可是这首诗中只这一段写美人,和全诗不相干。对照《雅歌》: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在帕子内好像鸽子眼。你的头发如同山羊群,卧在基列山旁。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子的。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你的嘴也秀美。你的两太阳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你的颈项好像大卫建造收藏军器的高台,其上悬挂一千盾牌,都是勇士的藤牌。你的两乳好像百合花中吃草的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 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他的头像至精的金子。他的头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鸽子眼,用奶洗净,安得合式。他的两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他的两手好像金管,镶嵌水苍玉。他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围镶嵌蓝宝石。他的腿好像白玉石柱,安在精美座上。 王女啊,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两乳……你的颈项……你的眼目……你的鼻子……你的头……你头上的发……你的身量好像棕树。你的两乳如同其上的果子累累下垂……你的口如上好的酒。 我是墙,我的两乳像其上的楼。 诗中还有一些戏剧性的台词。诗中的男女是活生生的有身体有灵魂的人。这类作品在古代印度同样很多。从《雅歌》的汉语白话译文可以在想像中还原到简洁的希伯来文古语,必是同印度梵文和中国古文一样。可注意的是这类作品都细致描述,又都可以作宗教解说。中国也有描述人神相通男女相悦的,但不是以人表神,而是以神表人。例如曹植的《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穠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这类描写的来源是宋玉的《神女赋》: 貌丰盈以庄妹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似蛾扬兮,朱唇灼其若丹。 双方一比,区别显然。《雅歌》是朴素的,说王宫而身是平民。《赋》是修饰的,说贵族是贵族,连“神女”都“愿荐枕席”。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的名句也显出不是山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更有意思的是《洛神赋》还说,“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我狐疑。”对神竟然不信任。自己对神也不过是“悦其淑美”,“心振荡而不怡”。所想的无非是如“高唐神女”的“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比起《雅歌》中的全身心投入,相差远矣。两者都不像是现代人认为的对神的崇拜。 关键是,中国赋中的神是假的。对真神不许这样。《封神榜》中纣王就这样得罪了神而亡国。不过这小说离宋玉、曹植已一两千年了。希伯来人说的神是真的,真正衷心信仰的。由此,把对人的爱情等同于对神的信仰,藉神性表人情,或说是由人性见神性,所以爱情神圣。到基督教中更讲“三位一体”。中国既没有这样对神的“信仰”,又没有这样对人的“爱情”,合不起来。双方的神根本不同。双方都说神是“主”,是“主宰”。也说要有“爱”。但中国的“爱”必须与“忠”相结合,是“忠爱”,“爱戴”,人神不相等,决不可以结合为一,不能“化入”。外国的都可以,甚至有的教派认为是追求的目标。犹太教、基督教、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中都有作这样解说和主张的教派。所以语言形式和内容都是情诗的《雅歌》能公然留在《圣经》中,不像中国《诗经》中许多诗入“风”而不入“雅”、“颂”。印度教的“虔信派”、伊斯兰教的“苏菲”派,更是用宗教哲学解说这种身心一致的与神结合。所以许多情诗,极表恩爱的情诗,可以成为神圣的。这些现在被称为神秘主义或密宗,实际是以不可言说表示不可思议的人神一体。中国人中恐怕极少有人能理解、信服以至体验。中国人对“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不以为然的,认为必须划清界限,人神有别。“爱情”同样。在我们心目中只有“好色”,只有“欲”,只有“发泄”,或说“施虐”、“受虐”。古希腊人的宗教和上述几种宗教不同,但还能以“美”为神,以“爱”为神。这在中国是没有的。月老的红丝决不是爱神的弓箭。中国人对那些人神合一的宗教说法往往认为是骗术和谎言,一定要归结并还原到自己所熟悉的“好色”和“欲”去。若接受过来也必然加工改造,好像修炼禅定化为口头禅机。外国的“爱情”,至少在文学艺术中,不论欧亚古今都和宗教的感情有关。中国译成“恋爱至上”(love is best)的“爱”本是基督耶稣在《福音》中说的对人对神的爱,一变为“恋爱”就中国化了。当然,外国人中,外国社会中,不缺少和中国人中国社会中一样的成分,正如外国也有骗子和傻瓜一样。不过还是不骗不傻的人多,不分中外。文学中也同样。和自己不一样的,至少在文学作品中,中国人接受不了。若不纳入自己理解和习惯的范围或格式就理解不了,更不必说相信了。如果相信,也是不理解的相信,等于按照自己方式理解过的相信。“禁欲”和“纵欲”相通,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印度的毁灭之神又是舞蹈之神,既是苦行之神,又以“林加”(男根)为像,中国人决不会信,看也不要看,讲也不能讲。 中国式的“爱情”还离不开占有,即“得”。不是占有别人便是让别人占有。“求之不得”便“辗转反侧”。若是“得”了呢?会怎么样?是人神合一吗?不是。中国人是人升天为神,或者神下凡为人。神人合一,而且身体精神一道,这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想像的,不能实现的,讲不通道理的,不合乎道德的,因此也不相信在许多外国古今的多数人中,以至于中国古今的少数人中,这会是真实的。和宗教感情一致的爱情更是不可理解的,不能信以为真的。情人间若平等订契约也只能是买卖契约,卖身契。对爱情也得讲“忠”,即“忠实”,要求别人对自己“忠”,守一不二。甚至妓女对嫖客或嫖客对妓女也这样要求,不以为怪,反以为常。这恐怕和中国没有一神教的单一神有关。诸神并存,所以不信人能专一,便强迫人专一,无处不用“忠”要求,可见“物稀为贵”。“忠”就是要求从属,作为当然之理。 难道中国人没有宗教感情吗?也没有爱情吗?有。但是只和外国的同类而不是同样。 同类,因为人类的感情总是共同的,相通的,但表现的形式和方面不会一样,尤其是名称,可以有各种符号。中国式的爱情和中国式的宗教一样,不是单一的,所以强迫要求单一,以惟一为上,“天无二日”。标榜的不一定做得到。做到的又忌讳不肯说,要说也换个名堂,改个字眼。外国的,信仰一神的不必说,多神的如印度,承认诸神并存,但信仰的着重一个,成为派。例如对大自在天妻子的崇拜,承认神夫,但拜神妻。所拜的神是不能更换的。“一”是当然之理,是事实如此,所以不必要求“忠”于“一”。爱情也同样。中国则不然。神不但并存,而且可以更换。既尊玉皇,也拜如来,拜谁时谁就是惟一的,转身可变,如孙悟空,不管拜谁,心里只有他“老孙”自己。爱情也不一样。如贾宝玉,几乎见一个爱一个,又不是全都要。“我只取一瓢饮。”这一瓢水是从哪里来的,哪里的水,不一定,反正只要“一”瓢。这是“忠”,也是“实”,又只是男人自身的,不是男人要求女人的。是不是女人也像男人一样,只要是“一”瓢,不管是哪里的水呢?不行,男人不许可。有男人为主的婚姻约束。 中国的爱情在文学中大量是“相思”,要求的结果是“求”之而“得”,即占有,表现为婚姻,规定男女间的所有权。爱情是人对人,婚姻是人对社会,好比信神和加入教派组织并不等同。在这方面,男女情况不同,是婚姻家庭的结构决定的。 假如我是女人,会怎么样? 爱情软件能脱离婚姻硬件的约束吗?能不感染病毒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祝福》·《杀夫》 金克木 金克木(1912~2000),安徽寿县人,学者、作家。著有《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书城独白》等作品。 婚姻若是爱情的最高峰,从此便走向下坡路。婚能埋葬爱,偏偏常有掘墓人。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话在三十年代的青年中流行过。这是对中国古代的背反。古时恋爱在婚后,不在婚前。婚前男女难得见面。即使由“青梅竹马”而结婚,缔结爱情也在婚后。或爱或不爱都在婚后显现出来。婚前恋爱不合法。 古代爱情以结婚为开幕,这以前是序曲。现代爱情以结婚为闭幕,这以后是尾声或续集。 古代文学中的爱情表现于离别时,暂别、久别、永别,所以总是“相思”,不论婚前婚后。现代文学中的爱情,同外国一致,重视结合之爱,把分离看作不幸,不是常态,认为爱情与婚姻如灵魂与,不可分离。中国讲爱,必与不分,称为“好色”。外国讲爱,可与“禁欲”相合,认为神圣。中外古今习惯想法,关于爱情和婚姻,有同有异。现代中国青年从清末起转向外国,由异趋同。从自己解说“茶花女”起,到后来抛弃以至不明白,甚至不知道,不相信,古代习惯想法和做法,由一面而反全面,对外国认一面为全面。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末,经历的路程不短。本世纪二十年代中到三十年代中是矛盾转化的关键时期,主要在大小城市和读书青年中。经过对外对内大战,情况变化。似断非断。精神遗产在不自知觉中很难摆脱。男女间人的关系仿佛走到了从前的反面。 古时的婚后爱情在文学中见于“别”和“悼亡”。相聚时无心作诗,相别后,尤其是永诀之后,爱情在泪水中化为诗篇。如东坡居士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宵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无言”,“有泪”,见如不见,不见如见,这种“相思”是永远的“求之不得”。“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这样的诗是很稀少的。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才是多的。他寄妻子的诗也是在别后。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把现在当过去,把未来当现在,以重圆代离别,以重复的词示缠绵,表现秋雨之夜的相思。真到对面夜话时还作诗不作?只怕又是“相对无言”,不能讲也不必讲话了,何况作诗。 在小说戏曲中可以明言欲,在诗文中只能暗示爱。人人认为两者不可分。人人认为两者必须一明一暗。贾宝玉还要以“吃胭脂”掩饰,不像《圣经·雅歌》那样开口便说“亲嘴”。这个词后来也改用文言译为“接吻”了。这和不叫“洋饭”而称“西餐”一样。中国文学,汉族的,本来如此,喜用代语,语感不同。 生离、死别、相思,是一面。另一面是爱与婚的矛盾,古时称为“命苦”,现在称为“不幸”,多见于不能出闺门之女,但游荡于外又能娶妾之男岂是真幸福,岂有真爱情?爱情是个人的。婚姻是家庭社会的。个人只能在家庭社会中出现,所以爱情只能在婚姻中允许。两者相矛盾时多而长,相和谐时少而短。这在文学中显现出来,正适合中国文学各特点中的两个,大家都知道却不大着重。一是一沾情字总以哀怨为重。一是明表少于暗表,单一解说少于多元多层解说。外国,包括印度、日本,不拘古代、现代,比较“直”。中国比较“曲”。只喜直说的外国人不会很喜欢中国文学的许多作品以及理论的“模糊”。有喜“曲说”的外国人则大为佩服,正如对《老子》、《周易》。这两部书是“曲说”的祖师爷,文学的鼻祖。 《茶花女》从外国来,故事中仍是家庭社会压倒个人,因此可以接受。但是,在中国,不久,个人哀怨就激化了。“娜拉”又来,打开家庭大门。于是和“游侠”“刺客”的“尚武”“雄风”结合,哀怨迅速转为仇恨。仇人是谁?是家庭社会。首先猛烈攻击家庭,终于摧毁之。爱的理想近乎幻想,容易破灭,更引出对现实的仇恨。二十年代鲁迅的小说开动火车头,一发而不可收。从三十到四十年代,在内战外战的炮火中,青年们心中的火燃烧起来,“苦闷的象征”转眼化为仇恨的火焰。不仅对外,而且对内。不仅对敌。而且对家。先是自己不听别人话。后怨别人不听自己的话。恩爱可以眨眼成仇。“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中国叫情人为“冤家”,“打情骂俏”,“打是亲,骂是爱”,爱和恨和打骂合而为一,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于是,“祝福”声中,“幸福的家庭”的哀怨催出惊人的烈火,一直烧下来。“伤逝”发展为“杀夫”。变化的枢轴是女子。中国的娜拉不是仅仅走出家门。 小说《祝福》指示这个变化的开始。祥林嫂死了。祥林嫂还活着。她再生为林市,出现于台湾李昂的小说《杀夫》中。这又是一个开始。两小说的作者不可相提并论,但两小说本身标志着青年男女对爱情婚姻的一变再变。“仲夏夜之梦”醒了。“命运交响乐”转成“英雄交响乐”。“田园交响乐”再也没有了。这中间还可以加上四十年代张爱玲的《金锁记》。“金锁”顿开,再也锁不住了。后两部小说的作者是女的。 明显到大家都不觉得的是,这里有男女个人关系的变化,不仅是家庭社会的变化。 《祝福》是新时代的《寡妇赋》。小说和潘岳的赋相隔一千几百年,要回答的问题仍是一个:寡妇怎么办?两篇都没有明确的答案。曹丕等人的赋不必去查了,都不会有。若有也只是一个“守节”。祥林嫂为此而死。 小说《祝福》有多层多面意义,不等于戏剧电影的祥林嫂。单说这一位女人,两次做寡妇,但她的苦决不只是守寡和再嫁又寡。即使三嫁而不寡,或者守寡不再嫁,她的问题仍不能解决。允许再嫁,不要求守节,死后无鬼,不致争妻,儿子不死,抚养长大,那就是寡妇的出路吗?未必。寡妇不过是这个符号下的物件,不能成为独立的个人,甚至不能做女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寡妇赋”,不论古今哪一篇,是诗或是小说,都指的是女人的命运。我们常常忘记,女人的命运也就是男人的命运。单有一方不能成婚。一人也不能谈爱,只叫做“单相思”或“自我恋”。恋爱和婚姻都是男女的结合,缺一不可。女人苦,男人就会乐吗?除非是虐待狂,以施虐或受虐为乐,但那也只是一时的,不能是生活的全部。男女的命运是相连的,单从一边不能解决。不仅是爱,婚也一样。不过是婚姻必成为家庭,有社会约束。两人合成一个社会细胞。家庭乱纷纷,社会不能安定。爱情更难分割,其中个人和社会的比重,轻重不等,各人不同。本来婚和爱不是一回事,几千年都一样。婚内之爱可有可无。婚外之爱禁而不止。在爱和婚中,伤害别人的必然同时伤害自己,不过是伤人容易觉察,伤己不易觉察而已。更苦的是上帝安排,真正的爱情和婚姻,一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重复了。 女不寡,男不鳏,爱和婚的矛盾仍旧常有。无婚的爱是相思。无爱的婚无名,矛盾激化便“杀夫”,还有杀妻。 两人之爱千变万化,不易理出头绪,反而三人之爱涉及婚姻,较为简单,不过三角。若不论社会,只管个人,有些实有的故事出于三十年代,也许能显出什么。这不是庐隐在二十年代(一九二三)《海滨故人》中设计的几种模式,不是许地山在三十年代(一九三四)《春桃》中设计的三人成婚模式。 一个新失恋的男大学生,从极端苦痛转到愉悦,原来他常到一对同学夫妇那里去,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位女同学又美又聪明,能和他对答如流,毫不厌倦。丈夫坐在一旁当听众,偶尔插话,仿佛在欣赏妻子的优点。发现感情新大陆的人忍不住对我显示他的欢乐,把得意的对话和表演告诉我。我说,你在演“少年维特”,很危险。他说,“我演的是歌德,不是维特。小说要结束,不能不让维特自杀。歌德和他的朋友夫妇还活得好好的。我已经失恋过,没有死,不会重复第二次。”那位丈夫不但不生气,反而欢迎这位朋友。后来我才明白,这是聪明人,知道这样才能守住夫人。我的朋友也同意,称之为爱情的散步。聪明的丈夫或妻子会这样,给爱情和婚姻出保险费,或者说是设安全阀。当然要选歌德,不能要维特式的傻瓜当散步同伴。那朋友必须聪明,记住爱情不是婚姻,应满足于灵魂的欣悦,不能把散步当赛跑。女的安排“兼爱”,男的毫发无损,朋友自得其乐,鼎足三分,各得其所。难得三人巧合,大家愉快。那对夫妇毕业后回乡,欢欢喜喜,想必不久就会有娃娃出来保证家庭。那位朋友去日本留学,后文也足够一部小说。他的“散步论”只是认为封闭无效,当然不是提倡“三人同行”。 人生恋爱只有一次,此外都是散步。婚前爱常是游戏,如儿童。婚后爱应是散步,如老人,不可走得太远。爱和婚相连,但不是一回事,要有不同的处理。那位朋友本在着手写小说,题为《五丈原的秋风》,还用那女的名字的半边作笔名发表。可是后来不知是不是听从女友的意见,不写了,让我续写。我说,我只去卧龙岗,不到五丈原,也不参加桃园三结义。 散步成为赛跑终于跳高摔下的是另一对。男女在中学同学,进大学又同学,结了婚。男的早一年毕业,到另一地工作。不过半年,妻子和一个男同学相好了。丈夫得到消息赶回来。到达的前一天,那一对在旅馆中双双自尽了。自杀的男人当天在食堂吃中午饭时,一再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没人料到他不是去演荆轲刺秦王,而是去陪情人实行日语的“心中”(殉情)。丈夫很理解妻子,对我说,假如那男子不是那样一个人,或者他能早到一天,女的是不会死的。问他怎么处理。回答:事已过去,何必再说?我知道另有三人同样而平安无事的。朋友只在中间一段时期填补空白。在过程中,他对我谈时,有一种古怪心情,可惜我不懂。 还有个“三人行”。两个青年不约而同给一个女孩子去信表示衷情。分别收到回信,约期去公园。届时两男先到,本是相识,互催对方离开。不料女的姗姗而来,一手拉住一个,唱:“大家都是好朋友。”女的很高兴,同时有两个。男的很丧气,以后互相还是朋友,但都不理女的了。我劝他们仍和女的好。都摇头说,做不到,认为我是外行。我认为,女的聪明,男的笨。这是喜剧,明白的开心,不明白的流泪,生气。这不是不认真,因为这并不是结局。恋爱结婚不是抽签。 这些都是祥林嫂万万想不到的。《祝福》小说出现在二十年代中期。这些青年男女出现于三十年代,相隔不过十年左右。这时和以后虽仍有大量的祥林嫂,但也有比那时更多的聪明的青年人了。不识字的春桃便是一个。这是新宗教。许地山研究宗教,懂得爱情,创造出春桃,一般人难懂得其中玄妙。 祥林嫂到八十年代变成了林市。两人演的都是婚姻悲剧,和爱情不相干,两篇小说中都没有爱。《祝福》中有哀怨。《杀夫》中有仇恨。这正是中国文学中的特色。苦乐都是“”,“黯然”。“真个”,极少出自内心的“欢喜赞叹”,如佛经中常说的。 在婚姻悲剧中看来吃亏的多是女人。实际上男人同样倒霉,不过未必自觉而且旁人看不出来或者不肯去看。这两出悲剧里,三个男的不都是死了吗?一方悲一方喜不是结局。 《祝福》已成为古典,不必多说。《杀夫》出现不过十年,地位不同,不妨谈谈。 两篇小说都用写实手法,又都有象征意味。《杀夫》更是写实其形而象征其义。《祝福》表现的不止是一个祥林嫂。《杀夫》在描述及语言中一方面夹杂细节及方言土语以示真实,另一方面又有不少象征说法。将人物列成符号画出关系很容易。明显的是几个三角关系。林市、母亲和叔叔。林市、丈夫陈江水、邻人阿罔官。还有几个三角。独独找不到“奸夫”,按照社会传统公共心理所构成的三角缺一个。实际并不缺。杀夫的妻和被杀的夫是两角。旁观的不用力的真实的杀人犯阿罔官加官府加观众加写新闻编报纸代表公共舆论的报馆是第三角。小说以新闻报导开头,又以连系母女两代归结为“冤孽”的舆论结尾。用意很多,着重在这一点。被虐杀而不死的林市报仇了。她只要模仿丈夫的行为便“以牙还牙”了。教唆犯看报应吧。老一套不适用了。看这些只有生存和生殖的生物是怎样生和怎样死的。然而既是人,号称“万物之灵”,和别的生物终究不同。有社会集体集团的传统行为规范,又有个人意志。孔圣人早已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林市听见别人谈话,恍然大悟,宁可脚烫破被晒死也不再同别人一道去洗衣服听闲话了。这是个人意志从吃饭睡觉做活挨打受骂被伤害的机械生物运动中觉醒了。但是丈夫江水和阿罔官等权威还没有觉醒,还把林市当作连猫狗也不如的生物,当作有生命的物件。结果是“杀夫”。你杀猪如杀人。我杀人如杀猪。你把我当猪,我也把你当猪。无意识的模仿动作,归纳不进“奸杀”等等固定格式。那些格式里没有个人意志。出现了个人意志。这是新事物。旧格式陷入危机了。新格式还没有出来。“杀夫”不是终局。 林市的妈妈是谁?不就是祥林嫂吗?生她的和没生她的母亲,两个女人同是贫穷挨饿受辱受害的寡妇。一个被奸而被逐死去。一个被卖改嫁又寡而被迷信舆论杀死。可是女儿不同了。还是无意识,不自觉,可是动手报复了。离觉醒不远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危险啊!会“冤冤相报”的。 “真是冤孽啊!”小说中的这最后一句是“人们也纷纷地说”的。这“冤孽”不解,“人”只是半个,不能得解脱。人类不能成为完全的真正的人的凭自由意志组成的互助互制约的集体。 《祝福》、《杀夫》这两篇“寡妇赋”相同又大不相同。同是“冤孽”而“报应”不同。 再由婚姻溯爱情。试挖冤孽之根。 可注意的是古今同类诗文中都没有《雅歌》式的爱情。《雅歌》不是《吴歌》或《山歌》或《四季相思》小曲。 《雅歌》开头一句便说“他”,又说“你”。“你”和“我”结合是由于“他”。愿“他”和“我”“亲嘴”,因“你”的爱情“美”。这种感情,中国人一般不懂。印度人能懂。几百年前印度古诗人游行教化,作情诗颂神传教,至今流传,被认为文学上品。中国作情诗的出家人只有西藏的六世喇嘛仓央嘉措。汉族没有。仓央嘉措作的不算宗教诗。 男女结合有神性,这是“爱情”,不是中国固有的“相思”,形似实异。 男女对立,扩大到阴阳对立,这是中国特有的,弥漫于无数人的思想感情中,多半不自觉。非此即彼,而又“对立统一”,“对立斗争”,中国人很容易懂。一加一等于一,很难懂。若一正一负相加又等于零了。 《易经》、《老子》是中国这种思想的渊源,也是高峰。外国没有,所以外国人觉得稀罕,但也不懂,只有纳入他们的思想习惯框架才能懂。纳不入,更当做新奇来钻研,或者鄙视。 乾坤阴阳符号组成的八卦,再叠成六十四卦,本是双方平等排列组合的。若不分次序就只有四卦;三阳、三阴、二阳一阴、二阴一阳,即乾(天)、坤(地)、离(火)、坎(水)。作爻辞解释的人,在男权家庭组成的社会中,若是巫师,大概男比女多,所以排次序乾前坤后,乾上坤下,乾男坤女,分别尊卑。但也不尽然。卦爻在占卜时排先后是先下后上。“离”是火,一阴爻在两阳爻之中。“坎”是水,一阳爻在两阴爻之中。坎离相加。水在火上,阴在阳上,先阳后阴。是“即济”卦。离坎相合,火在水上,阳在阴上,先阴后阳,是“未济”卦。哪个为顺?这是现在《周易》的最后两卦,配合男女,象征着不可分离而序列可变。以“未济”终,表示无穷无尽。 这样以阴阳为符号组成的男女关系一直是中国人特有的爱情思想,也是婚姻结构,和外国的神情不同。中国的神是排列秩序,组成单位是阴阳结合序列的家庭。高高在上的神是家长、族长、皇帝,代表整个秩序。忠孝节义,儒道佛等等在中国都出不了这个“乾坤圈”。“犯上”的也是要求自己成为“上”,不触犯秩序本身。这是几千年来差不多在每个男女思想感情或说心志中的,从生下来就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形成的,不可动摇的真理。家庭不等于爱情。“一以贯之”的是阴阳序列。婚姻要求“门”当“户”对,不管“人”。“人”也是以条件为主。如“征婚启事”。 中国文学中的爱情,即“相思”,都和婚姻相连。差不多都离不开两者的矛盾或调和。一直到《祝福》和《杀夫》,仍旧没有爱情,只有婚姻。这就是中国古今情况: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婚姻的爱情。要求先爱情后婚姻,两者一路结合,这是外来的,不合传统的,必然会有一个长时期是矛盾破裂多而谐和少。仅有两个人也必须一个为“长”,在易卦中兼代表第三爻,组成序列,才能稳定。 爱情在哪里?在无何有之乡,在偶然出现的新体诗里。“五四”当年情诗被诧为“新潮”。过了六十年,情诗仍被诧为“新潮”。《教我如何不想他》必须解说为情诗形式的爱国诗,才令人心安。 婚姻必排上下先后序列,这又包括了占有和归属。婚姻不比爱情,不是两个人的事。嫁娶是为了生子传宗接代。女人是资产,是物,是“求之不得”的东西,有“患得患失”的心情。不信任,不放心。“其未得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必然又是“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这在《论语》中圣人早已预言了。情人互说属于对方,实是占有。夫妻之间,丈夫要占有妻子,妻子要占有丈夫,而且都垄断,专利。口中不言,心中有数。对方稍有“外遇”,“第六感”立刻汇报,局外人随即议论。这是婚姻的占有性。居然连爱情也被认为有占有性。有些人以为这是天然之理,无可怀疑,男人如同公鸡。要求对方听话,顺心,完全从属于我。面子上要像箭猪一样互相保持距离,“相敬如宾”。请将《雅歌》读一遍。那里是爱情,不是婚姻、家庭。“新妇”和情人一体。爱情是什么?是一时迷惑吧?爱情是盲目的?“月老”的红线是乱缠的?爱神不是“月老”,可以一致而不一定同一。婚姻与爱情混淆必出矛盾。两者是相连而大不相同的。古人都承认。今人反而不信。两爻成卦,不行。 占有中的归属又生出依靠心。女的总愿意男的是“大丈夫”,“堂堂男子汉”,从仪表到精神,同时又能对女的自己顺从如奴隶。这样的情人已难找,再作丈夫更难得,难持久。男的对女的也同样。要求女的超凡出众,又能对男的自己顺从。然而,若男对女完全依靠,又会被认为没有“男子汉”气概。双方都是依也不好,不依也不好,难啊!这是婚姻序列搅乱了爱情。所有权观念是祸胎。 “相思”变为“爱情”,不受婚姻干扰,出现自由意志,这很难。心态变换要有过程,不比婚姻可由社会法律规定。婚姻组合序列变化是随社会变的。社会条件一变,出现了“女强人”。从前多的是“愿生生世世不再做女子”。现在有女的高呼“愿下一世还当女子。”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不是当祥林嫂、林市那样的女子。“女强人”是社会的人,不是婚姻和爱情中的人。 林市超越了她母亲祥林嫂。林市的女儿又将超越林市。祝福这位已降生或尚未降生的女儿。女人有福了,男人才有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门外爱谈 黄秋耘 黄秋耘(1918~2001),广东顺德人,作家。著有散文集《丁香花下》、《往事并不知晓》等。 我不懂得爱情。我所经历的,我知道,不是一个充分的例子。但,我也曾想过观察过我周围的幸福的姻缘是那么难得,我不能不相信,至少在此时此地,爱情将是一瓶痛苦的美酒,而不是一罐甜蜜的糖浆。 这还是人类的老脾气:给他一个乐园,他当时便失掉了;给他一个心,他就傲慢起来;给他一双手,他用以打人;一座花园,弄成满地泥泞;一个梦,变成梦魇;一个预言者,却把他打死;一个伴侣,他偏要以失恋和分离的悲剧来作收场。 苦酒是怎样酿成的呢? 有人说:爱是投降,爱是征服。这儿只有一个主人,一个奴隶,或者两个同时都是奴隶。这些违反天性的人们,只能把两个意志中间的一个摧残了,甚至两个都一齐摧残了,才能把他们勉强结合在一起。可怜这两个牺牲者将永远被束缚在温柔的桎梏上,耕耘着没有收获的土地。 凭力量,凭思想,凭美丽的,赁物质的诱惑而战胜了对方,使对方成为了自己的俘虏,这不是把整个身心去爱,而只是把自己一部分表面去爱罢了。爱情将在心灵的吝啬病里死于窒息,剩下来的只有卑鄙的自私的占有的。 作为一个“配得上人的名称”的人,作为一个“不甘于灵魂的平庸”的人,决不肯作别人的奴隶,也不愿别人来作他的奴隶,不仅在物质方面如此,在精神方面亦复如此。如其一定要用“征服”或“投降”才能获得爱情,他宁愿一辈子孤独,是的,孤独一生也无妨。 谈恋爱,我很赞成。可是不能因此而屈辱了彼此的独立的人格和情操。独立的人格和情操本来是人类的美德,然而在那些非“征服”就要“投降”的人看来,却变成了累赘了。 又有人说,恋爱是盲目的事情。于是,由于一时的热情奔放,由于一方面的热烈追求,为了兽性的愚昧需要,为了孤独的恐慌,为了希求廉价的慰藉,他(她)安排一个异性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称这个为恋爱,为结婚,他们说他们的结合是命中注定的。短促的疯狂铸成了长期间的苦难。正如尼采所说:“无论何处,我看到小心翼翼的购买者,大家张着狡狯的眼睛。但是最狡狯的购买者,也是盲目地购买他的妻(或她的丈夫——引用者)。” 一见钟情,固然是好事!可惜他(她)所寻求到的只是一个幻影,一个躯壳。幻影消逝,躯壳萎缩,他(她)眼中看见的对方不过是一匹雌鹅,一个市侩。结果是双重的懊悔和不满。为什么不能够“慎之于始”呢? 人与人间的关系,不能像一件衣服,高兴的时候穿在身上,不高兴的时候就脱下来。就算是衣服罢,盲目地选择一件衣服,也未免是近于愚蠢的儿戏。 铁向吸铁石如是说:“我最恨你,你吸引我,却又不够强烈得使我附着于你。”(尼采:《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 心不是苹果,不是可以随便分割的。人生再没有比爱情的三翻四覆更令人苦恼。但,人的情感是那么变幻无常,很少人能够把最初一次的恋爱作为最末一次的恋爱。恋爱免不了要失败,而正当恋爱热烈的时候,又谁都不会作失败的打算。惟其如此,当一朝发现爱人的不被爱,被爱的不爱人的时候,纵然这分离的意念起自一方,也不能不使双方都感受痛苦。 即使是爱而又被爱罢,却也迟早有彼此分离的一天。为贫穷,为辛酸的家累,为强迫的劳役,为争取光明而受着痛苦,两个互相热爱着的灵魂不能时常在一块儿生活、学习、工作,偏偏免不了死别生离,甚至连给他(她)在患难中的另一半灵魂以慰藉的机会也没有。“尘世中的苦难使一个人几乎永远没有一个伴侣……当他有运气认识了一颗友爱的心,尝到了无限制的完全的亲密,尝到了最神圣的欢乐,这是很少人所能享受的欢乐……但这桩幸福是那么美妙,以致一个人一旦把它失掉了时简直不能再活下去。它在不知不觉中充满了人生,它一走人生就空虚了。那时所丧失的不单是所爱的人,并且是一切爱的意义,一切曾经爱的意义……”(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因此,就是最好的爱情之杯中也盛着苦酒。对于一般温柔而又怯弱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一次最大的幸福,当他尝到幸福的时候,就已经支付出失去它的代价了。 在这个使人感到窒息的世界里,崇高的爱情多半是痛苦的,但,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和我们一同哭泣的时候,那么我们的受苦毋宁是值得欣幸而毫无可悲伤的事情了罢。 最后,必须了解,失掉了爱情并不等于失去了一切。“人间的爱情,只有真理的爱情不三翻四覆,惟一的持久的幸福就是耐下心热烈地追求真理……”(罗曼·罗兰:《爱与死的搏斗》)有一天,你会爱到你自己以外去,你会爱人而不求被爱,世人拒绝给你爱情,而你自己却创造爱情,好给与世人。你会愿意生活在大多数人的心中,而不愿意生活在一个人的怀抱里。那时,你就会真正懂得爱的意义,而你的伟大的人类爱也将会在绝望的人世间得到永生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拾玉镯 黄裳 黄裳(1919~),山东益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锦帆集》、《锦帆集外》、《过去的足迹》、《榆下说书》等。 春天的下午。只有微微的风,阳光好艳丽,柴门前垂柳的枝条轻轻地回荡,飘啊飘的。柳叶从孙玉姣的鬓边拂过,惹得她心里好烦。空落落的家,妈妈又出去了,只有一群鸡挨着她脚边来回在草地上寻食。她难道能和这群鸡说话吗?她笑笑,搬出一把椅子又拿出一只针线笸箩。她坐下,拿起没有做完的鞋子——自己的鞋子,看着鞋面上绣了一半的花。她想,这样的鞋,已经绣了不只一双了。难道她需要这样精致的鞋子么?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穿呢?她挑出一根丝线,比比颜色,轻轻摇头,又换了一根,搓搓,纫针,穿线,她开始绣了起来。也许这是一个17岁的少女打发春天下午最好的办法。也真是,不用好久,她就全神贯注在绣花上了。她那灵巧的、白而长、水葱似的手指来回活动,自然形成了一种韵律,就像抚弄琴弦的少女的一双素手。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放过在这条僻静的街上可能出现的任何动静,她多么希望有人在街上走过啊,孩子、老人……不管什么人。总之,街是为了人走的,不然要这街做什么呢? 街上当然是应该有人走过的,不过很少,而尤其难得的,这回是一个年轻人走过来了。他开始只是在街头露了露面。这条街太僻静了,路也远,原想踅到另一条热闹点儿的街上去。可是,像给什么神奇的事物吸住了似的,他没有转弯。他远远看见柳树底下有一群鸡,还有一个低着头做针线的女孩子,远远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她有一头浓密、黑得闪光的头发。头上插着一根发钗,也许是镀银的。不管怎样,这实在是美。他踌躇,又在女孩子偶然抬头时碰上了她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使他最后改变了主意,终于慢慢地向她这里踱过来了。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底想出了怎样和这陌生的女孩子搭讪的办法。 只要能让她站起来和自己对话,就能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那婉转的腰肢和接待一个陌生青年的姿态了。她是羞涩的,可又为什么不会是大方的呢? 这一切是不难做到的。他提出想买两只雄鸡,她回答说妈妈出去了,自己不能作主。简单的问答也只能如此。不过这对他和她说来也尽够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次内容异常丰富的会晤,彼此也交换了足够的信息。直等她觉得这种没有多少话可说的会晤应该即时结束,要搬椅子回家去时,才发现傅朋正挡住了门。他赶紧让开放她进去,她也随手关上了门。她是不能安心的,想知道这年轻人也许已经走了,就又打开了一条门缝,不料在门缝里又碰上了他那双发呆的眼睛,她又一次赶紧把门关紧。他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刚才交换过的足够明确的信息够她激动的,但这一切还需要进一步的确定。初恋的年轻人总会有足够的、必要的智慧,他解下了母亲给自己的一对玉镯,将一只放在门前,敲了下门,就走开了。万一她真的拾起、收下了这信物,那么…… 女孩子又哪能放心得下。她又一次打开了门。这次她可是警惕得多了,先探出头来,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惴惴地迈出步去。一脚踏下,刚巧踩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向下一看,立即明白了这玉镯的来路,也懂得了它所传达的信息。她的处境是困难的。她懂得,按照女孩儿家应守的规矩,就该硬了心关门进去,权当什么都没看见。可是她不能这么做。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给了她勇气、智慧与信心,玉镯必须拾起,还不能给旁人看见,要做得万分妥贴,无可指摘。她大声呼喊是谁丢了东西,没有人回答;她解下了襟边的手帕,装作赶鸡,一下子就把地上的镯子盖起来了;她心跳,搓着手,一面留神看着左右的动静,一面用足尖三下两下就把玉镯勾到身边。最后下了决心,从容地、大大方方地把手绢和玉镯一起拾了起来。 万万想不到,在她这样做时,早有两个人暗地里注意着了。其中之一自然是傅朋。他在玉镯刚被拾起的一刹那,不失时机地在女孩子面前出现,叫了一声“大姐”。 “拿去,拿去!”孙玉姣真希望适才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真想多生一双手把这信物推回去,说不准他不是真心,也许是个圈套呢?“送与大姐!”这么一来,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拿了去,我不要!”她还是照样说着,声音也许比刚才更高,但口气显然完全不同了。 傅朋走开以后,另一个暗中窥伺着的人刘媒婆才露面。关于“媒婆”,过去的评价是不大好的。她们以“说媒拉线”为生,也常常采取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不过也不能说她们中间就没有好心人。刘媒婆是目睹了适才这一幕的始末的。她想从女孩子嘴里打听出更完整的故事,这对她的业务也许会有帮助。但想从一个初恋的少女口中听到在她看来是“绝密”的材料,是不容易的。只能套,寻找对方的漏洞,辅之以必要的现身说法,抛出她亲眼目睹的材料来。少女到底不是媒婆的对手,当然最后只好全部坦白。 刘媒婆答应为她带定情的信物给男方,还应许尽力帮助完成这一桩好事。也许她对这一对少男少女的初恋还是给了同情并尽了努力的吧。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娶少妇” 李国文 李国文(1930~),原籍江苏盐城,生于上海,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 这是一位大作家说过的话,是对那些一心想讨个年轻太太的老年男士,所作出的发自肺腑的忠告。 直截了当,明确无误,很有点当头棒喝的意思。 说这话的江奈生·斯威夫特先生,是大家都知道的童话故事《格列佛游记》的作者。《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称誉他为“英国最杰出的讽刺作家和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讽刺大师之一”。一个作家在他死后二百多年,还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真正地不朽了。现在文坛上那些自以为或被捧为传世的作品,二百年后能否被人记住,恐怕是大有疑问的。新时期文学至今不足二十年,许多大红大紫过的作品,除了符号意义外,至于写了些什么,大家差不多都忘得精光了。 由于斯威夫特写作的讽刺风格,加之英国人天性中的幽默感,对他这份看似语重心长,肯定而又恳切的经验之谈,是不是带有某种反讽意义在内,不禁怀疑。这位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居住在都柏林的一位神职人员,把“不娶少妇”列入他老年自勉十七条的首条位置,言简意赅,开宗明义,人进老年,千万别娶二三十岁的女人当太太。大概他是总结了相当多的老夫少妻的例子,认识到太年轻的太太对于太年老的丈夫那种害多益少的作用,才特别强调的。 但斯威夫特如是说,是不是有点偏颇,究竟有多大的实践意义,我是不大相信的。我认识的一位年届花甲的男士,前不久与发妻离婚,然后在物色新夫人的新闻发布中声称,做他的未婚妻,条件之一,年龄务必要在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上必封顶,下可商量。这种在斯威夫特看来,大概算得上是赴汤蹈火的勇气,宁陷于水深火热而义无反顾的热忱,见之,恐怕老先生也会动摇他订下的这个信条的。 斯威夫特也活到了七十八岁,他是否有娶过少妇的痛苦体验,便不得而知了。 由于中国的翻译家们比较热衷于候鸟迁徙活动,喜欢一窝蜂地往一个地方飞。热门书,好几个人抢着翻,冷门书,谁也不屑一顾。因此,像十六、十七世纪的斯威夫特,属于老掉牙的货色,在翻译家眼中自然要坐冷板凳了。现在要是想找到有关这位作家的传记、书信,除《格列佛游记》外的作品等等中文译本,就比较困难。所以,他本人的婚姻状况,无从知悉,只好付之阙如了。 但我们知道他很长时期当过退休的大臣和外交家邓波儿爵士的私人秘书,还做过爱尔兰官伯克利伯爵二世的私人牧师,也许他的职业,使得他终日与这些年迈的上司相处,和上司所交往的大概也是些年迈的老人,天长日久,耳濡目染,随之也就熟悉人上了岁数以后的颠三倒四的状况和倒行逆施的行为,自然也了解老年男士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性冲动,和猛饮三鞭酒也不济事的悲哀。可能目击那些因旺盛的少妇而弄得老先生丢盔卸甲、惨不忍睹的样子,才使他把“不娶少妇”放在自我警戒的头一条吧? 人是要衰老的,正如一年四季的转换,生命进入冰封万里的冬天,倒属正常,秋风萧瑟,寒冬已至,就不宜总做春光乍泄时候的美梦了。少妇对于高龄男士来讲,是否克化得动,看来斯威夫特先生是持异议的。这种考虑有些类似法国的卢梭先生论述自由时的看法,他认为:自由是一剂致泻的诸如巴豆霜一类的药物,对于肠胃不好的民族,未必合用。青春焕发的少妇,也许能催发老男人的一些性激素的残渣余沥,但不一定是一剂良药。综观中国封建社会中先后三百多个皇帝,长寿者极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与身边这类少妇太多不无关系。于是,又觉得斯威夫特的观点,也许在理。 可以不服老,或者不承认老,也可以做美容,把脸皮熨平,甚至改填履历表,使自己晚出生若干年。但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生存发展的规则,衰老是谁也不能逃避的现实。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金钱、权力、名望、关系网等等的精神和物质手段,达到预期的改变。得不到的可以稳拿到手,爬不上的可以满身朱紫,吃不着的可以酒池肉林,赢不了的可以和个满贯,当然也包括娶一个妙龄少妇,重新焕发青春。但有一条却是钱也好,权也好,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那就是无论怎样把头发染得黢黑黢黑也遮挡不住老。 其实,老有何怕?怕就怕在老而糊涂,老而张狂,老而失态,老而不识时务,贻人笑柄耳!小猫爱蹦蹦跳跳,时不时地闯个祸,老猫就爱在沙发上打瞌睡,发出匀称的呼噜声,大家视这为正常的现象。倘若老猫也跳上窜下,撞倒瓶瓶罐罐,疯疯癫癫,做出种种丑态,那就该觉得这只老猫,不知哪根神经出毛病了。 若干年前,在罗马的一次世界杯足球赛上,前球王贝利对在场上踢球的巴西国脚,不停地发表指责的、不满的甚至很挑剔的看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自以为曾经是巴西足球上一代辉煌的代表人物,有这样说三道四的权利。这就是他失去感觉的结果,他忘了一条最重要的真理,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你曾经是球王,不错,但那已经是历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要没有这一点看得穿、想得开的胸襟,还在那儿倚老卖老,便不为后人尊敬了。 著名球星罗马里奥批评道:贝利“精神上有问题,任何生活在过去的人,都会进入博物馆”,“贝利现在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如今人们踢球的方式同他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贝利已成为过去”。于是,那些绝对是他晚辈、晚晚辈的球员们朝坐在主席台上的贝利,发出了吼声:“你要么闭嘴,你要么回家!” 新陈代谢的规律是永恒的,也是严峻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是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包括文学,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不能例外。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里,就一点也不客气地论说三十年代的美国作家,说他们男的老了以后,就成了婆婆妈妈,唠叨不休的碎嘴子,女的变成圣女贞德,看什么都不顺眼,都是离经叛道。海明威的言语虽然尖刻,但却是那些刻薄后进,雌黄新秀,看不上新生代的老年作家的通病。任何人头顶上都不可能有万世辉煌的光圈,要敢于承认才力不逮,要给年轻人腾出位置,要退出舞台甘于寂寞。绝不能因为风光不再,总耷拉着一张脸,像鲁迅先生笔下的九斤老太,呼天抢地地大喊一代不如一代,那就难免像贝利一样要挨嘘了。 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里,写到了一个叫“拉格奈格”国度里,有一种叫“斯特鲁布鲁格”的人,在他的笔下,这些无论如何死不掉的,也就是老而不死的人,无论对于自己,对于他人,都是一种可怕的负担,恐怕是嘘也不能解决问题的了。 他写道:“他们活到八十岁的时候(在这个国家活到这么个岁数就算到了极点了),不但具备一般老年人所有的缺点和荒唐行为,并且还有许多别的缺点,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永远不死感到恐怖。他们不但性情顽固、暴躁、贪婪、沮丧、虚荣、多嘴,而且丝毫不讲友谊和情爱,即使有,顶多也只能对儿孙还有些感情。嫉妒和妄想是他们的主要。但是引起他们嫉妒的事情主要是年轻人的不道德行为和老年人的死亡。他们嫉妒年轻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寻欢作乐的可能。同时当他们看到送葬的行列时,他们又感到惋惜,抱怨只有别人才能得到休息,而他们自己却永远不能希望得到。他们除了在青年和中年时期得到的一些经验和知识以外,就什么也记不得,而这一点点东西也是很不完全的,关于任何事实的真相或者细节,我们最好还是相信传统的说法,而不要相信他们的记忆。在他们中间最幸福的人倒是那些年老昏聩、记忆全失的人。因为他们不像别人那样有许许多多的恶习,所以他们还比较能接受人的怜悯和帮助。” “他们活到九十岁,头发、牙齿全部脱落,这时他们已经不能辨味,有什么就吃什么、喝什么,胃口不好,吃什么也不香。他们时常患病却经久不愈,病情不会加重也不见好转。他们谈话时连一般事物的名称、人们的姓名都忘掉了,即使是至亲好友的姓名,他们也记不起来。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再也不能读书自娱,他们已经不能看完一个句子,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这种缺陷使他们失去了惟一还可能有的乐趣。” “他们是我平生所见最令人痛心的人,而女人比男人更来得可怕,她们除了具有极衰老的老人普遍存在的缺陷以外,还有一些格外令人害怕的地方,那可怕的程度和她们的年龄成正比。” 最后,斯威夫特叹息:“读者们不难相信,自从我亲自听到,亲眼看到这种人以后,我的长生不老的为之大减。” 所以,在没到四十岁的时候,斯威夫特就如是说法:“当我老时,愿望如下……”一共十七条,表达了他对将来步入老年后的基本生存原则。除第一条需商榷外,其他诸条,即使在二百年后的今天,也还具有现实意义。 “第一,不娶少妇。” “第二,不混在年轻人队伍里头,除非他们专诚邀约。” “第三,不乖戾、郁闷或猜疑。” “第四,不鄙薄当代的作风、情趣、时尚、人物、斗争等。” “第五,不爱小孩子,并且尽量避之则吉。” “第六,不向相同的人复述相同的事。” “第七,不贪。” “第八,不忘正派、整洁,因为怕落入鄙脏。” “第九,不严厉对付年轻人,但接受他们青春的愚昧和缺点。” “第十,不听无赖之徒饶舌,也不受他们的影响。” “第十一,不随便施教,也不随便麻烦别人,除非对方切求自己。” “第十二,盼望有些好朋友在我破坏或疏忽上述意愿的时候通知我,并且指出缺失的所在,使我按此改正。” “第十三,不多言,也不多讲自己。” “第十四,不夸耀年轻时的英姿、力量或如何受女性欢迎等等。” “第十五,不听谄言,也不要设想自己会蒙年轻女子的青睐。” “第十六,不肯定事情,也不固执。” “第十七,不自负有本事能行例守则,惟恐一条也把不住。” 以上这十七条老年自勉之词,出自梁锡华先生的文章《一点子史(原文如此)斯威夫特》,原刊香港《大公报》一九九六年十月九日。因为这张报纸未必都能看到,所以抄录下来,以飨同好。我记得同时也看到此文的w先生和z女士,在电话里交谈时,都极赞其棒。尤其一条一条边读边议下来,忍不住发出会意的笑声。这就应了《红楼梦》里的薛姨妈的一句名言:“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因第一条“不娶少妇”,由于乐此不疲,跃跃欲试的老年男士太多,似欠群众基础外,其他各款,不也是我辈年纪一把之人的写照,和特别值得清醒的地方嘛! 于是相约,要切记切戒的,到了豁牙半齿,说话漏气,眼神欠佳,迎风掉泪的年纪,就不要捏住小女子的玉手或玉臂不放,从脸看到胸,从头品到脚,而真是应该“尽量避之则吉”的自我珍重。既然是过气之人,桑榆晚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大可不必穿牛仔裤,着露脐装,剃小平头,贴假胸毛,混在年轻人队伍里头,与年纪小一大截子的新生代或后生代搅在一起,像羊群里的骆驼那样碍眼害事。即使学有一点所成,受人稍许尊敬,也无须乎对年轻人耳提面命,声严色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和追求,你不是钦定的标准样板,后人无必要都得以你为范本。即使有些老先生,到了自成一派,门徒甚多,自树一帜,追随者众多的地步,也用不着对不合己意的人,水火不容,非己则诛;尤其要谨防围绕在身边的无赖之徒和蔑片小人们的煽动和挑唆,有人冒犯一下你,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也不是皇上。人老了,应该懂得尊老是中国人的传统,让到为礼,适可而止。大可不必逢会必到,逢酒必喝,逢主席台必坐,逢麦克风必讲。土埋半截,余日可数,更不宜追逐浮名虚荣,争排座次前后,在乎掌声多寡,计较出镜长短,为得到什么而兴高采烈,为没得到什么而嗟叹哀怨。既不要“老夫聊发少年狂”,让观众大跌眼镜,也不要当老爷子自以为是,惹人烦厌。所以,第十二条所言,有一二个敢向你说真话的朋友,当你背后有人对你啐唾沫的时候,提醒你检点一下自己的言行,恐怕是最重要的了。 斯威夫特的这些托己而劝喻他人的睿智箴言,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真是越琢磨越有道理啊! 尽管对第一条,令人有所狐疑。但如果联系起前些日子,一位老作家的不幸去世,倒也某种程度证实他的话是对的。看来,二百年前的斯威夫特先生,将此谆谆告诫,放在首位,说明他是很有远见的大作家。无论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实行还是不实行,他的这种见解,对后人来说,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绝非无的放矢。 作家的伟大,就在于他总是有话让你好说这一点上。 或许,这就是永恒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干姜手 赵大年 赵大年(1931~),北京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大撤退》,电影、电视剧本多部和散文集《梦里蝴蝶》等。 只要你与我的妻子握过一次手,便会理解我十分敬重她的原因了。 二十四年前的少女,我爱慕她的一切,惟独忽略了这双笨拙的手。这双总工程师女儿的小手,纤细得很,会写欧体蝇头小楷,会拉手风琴,会开处方单,还学会了极灵巧的无痛注射法。既然如此多才多艺,为何还要说它笨拙呢?原来手有手心和手背之分,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这双手也确实有着笨得惊人的地方。它绝对不会缝衣、烧饭、持家、理财。虽然没有闹过把白猫缝进棉被里去的笑话,却是常把米饭烧成糊锅巴,将水饺煮成片儿汤。 我初次认识这双手,是它给我打针的时候。手无言而敏捷地拿起镊子,夹起碘酊棉球,涂抹在我肩臂的三角肌上,再用酒精棉球擦去黄褐色的碘渍,皮肤刚感觉到一些凉丝丝的快意,那注射器的银针已像光一般快速地扎进了皮下十毫米处;继而是极耐心、极缓慢地推进药液,还用一支消毒牙签在针头四周的皮肤上轻轻搔动,痒丝丝儿的,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果然一点儿也不疼;就在这痒丝丝的搔挠之际,又极快速地将针拔走了,知也不知道。于是,这双手使我相信了世上真有无痛注射法。这双手也使许多小孩子不再害怕妈妈的一句话:“再闹,就叫穿白大褂的阿姨给你打针!”诚然,打针对于人生而言,只是一种小小的痛苦;但是这双手,曾经消除过病人们千万次小小的痛苦,也就是它伟大的功绩了。 我喜欢这双手,始于那娟娟小字。娓婉之中藏着笔锋,一字不错,一笔不苟,连标点符号也一个不缺,满纸珠玑,这样的书信,还没读,就可爱。一百多封情书,被我装钉成厚厚的册子,永远珍藏起来了。 我欣赏这双手,由于那悦耳的琴韵,明快的节奏。在河边,柳下,月色朦胧之中,那欢乐的旋律可一点儿也不朦胧。我听得懂每一个由衷而发的句子,看得见琴键上力度均匀的手指跳动。我也曾有过圆润的歌喉,就轻声哼唱着走过去,轻轻的,惟恐惊散了那琴声。 这一切,都发生在可爱的一九五六年,在我开始熟悉这双手的那个美好年度里。 随着岁月推移,这双手逐渐暴露了它自身的重大缺陷:不会送礼,不会“炒买炒卖”,更不会写坑害别人的文章。这几件技能,手都不会。于是,这双手就去插秧,割草,撸锄头把儿了。在严峻的生活中,手也学会了许多新技能,取得了脱胎换骨般的巨大进步,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多面手:劈柴,捏煤球儿,补衣裳,粗粮细做瓜菜代,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以及趴在我的病床前为我誊清那无尽无休的书面检查。 这双手的特异功能,令我没齿难忘者,是它学会了给我打伞。会打伞,微不足道也。但还是说明地点、条件为好:不是在室外,而是在我们家里;不仅仅是大雨天气,也包括雨过天晴的时候。我的家呀,无瓦的斗室,除了床,只摆得下一张方桌,却是八处漏雨。大雨大漏,小雨小漏,雨停还漏。无处躲藏,也不能弃笔改行呀!因此,当我伏案写作时,这两只手就替换着给我在屋里打伞。手也有简单明确的逻辑思维能力,不会别的,会对比:那泥顶房屋渗下来的浊水黄汤,染在衣服上是最难洗净的,唉,两害取其小,比起搓洗衣服来,宁肯举手打伞。 这双手也有许多同胞,或云兄弟姐妹们,名字是眼、耳、口、鼻、心、肝、发、肤。我最先爱过明媚的眼睛,后来眼睛失去了光彩,没有了。我也爱过乌黑油亮的秀发,后来它花白了,染也无光泽,没有了。我还爱过那敏感的心灵,后来心儿也迟钝了,没有了。总之我爱恋过的一切,都变了样儿,都没有了。岁月留给我的,惟有这双手。 手也变了。它已写不出秀丽的蝇头小楷,因为它的姐姐——眼睛已无光彩,它自己又患了一种顽症,经常处在微微的颤抖之中,就只能写几行扭曲的蝌蚪文了。它已忘却了无痛注射法,因为它的哥哥——心儿已经迟钝,体察不到打针那种小小的痛苦,就只能刺得病人龇牙咧嘴的了。它更不演奏手风琴啦,因为它的妹妹——头发已经花白,哪儿还有欣赏小夜曲的兴趣哩!我开始搜寻手的痕迹,以便重温它的美妙,就立刻想起了那珍藏着的一册情书。哎呀,真可惜,那一字不错、一笔不苟的情书也不见了。难道是抄家时弄丢了?不,我分明记得,别人轮番审阅之后归了档,前年又还给了我的呀!这两年并没有再抄家呀……此时,这双手第一次冷笑着说话了:“不要错怪别人吧,情书是我自己撕着生炉子用了。” 我可怜这双皮肤粗糙、形同干姜的手。我赞美这双任劳任怨、为全家操劳的手。其实,我也有一双手,为何不替干姜手分担一部分家务哩?我刚要动手淘米洗菜,就被干姜手拦住了。手是有思想的。干姜手常年累月地操劳,好像对握笔杆的手说:“牺牲一双手,才能保住一双手!”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水做骨肉的女人 郭启宏 郭启宏(1940~),广东饶平县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白玉霜之死》、《潮人》,散文集《四季风铃》,剧作集《郭启宏剧作选》等。 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千万不要认定只是小说家言。 中国古代的诗人早就发现了这一真理。在他们笔下,女人的双眸是秋水、秋波:“一双瞳人剪秋水”,“望幸眸凝秋水”,“水是眼波横”,“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现代人数典而不忘祖,尽管毫无创意地袭用了“水灵灵”、“水汪汪”,还有“清水湾”、“淡水湾”什么的。古人作品一谈到美女,无不“冰肌雪肤”,极言其白么?云也白,粉也白,鱼肚也白,鹅毛也白,何以偏用冰雪?盖因冰雪者水也。甚至女人的饰物,也都用水作比拟。韩愈不是说过“江作青罗带”吗?由外貌而及于内心。从卓文君到杜十娘,都是“柔情似水,烈骨如霜”,霜自然也是水呵!苏东坡似乎最高明,“欲把西湖比西子”,赢得古往今来全体公民的赞同,西湖因此又称西子湖。半个世纪前,朱自清游仙岩梅雨潭,惊诧于“春潭千丈绿”,送了一个名字——女儿绿!至于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把女人喊作祸水,小老百姓叹息着:“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虽说难听,也算佐证:女人本是水做的骨肉。 与遍地高岭、矮丘、土壤、泥丸相比,我独钟爱水!水圣洁、明净、温软、静谧,水更涤荡着污垢,使泥沙日下。水就是美!我欣赏涓涓泉流,她从岩间渗出,如珠如玉,丁冬作响,织成素练,又娇娇滴滴地媚,只是怜惜着她的纤弱,仿佛随时会被渴极的沙砾吞噬;我惊叹奔腾的庐山瀑,汹涌的钱塘潮,怒浪排空的汪洋大海,她冲决着浊臭,视巍巍高丘为一,令人遥遥瞻仰,任敬畏充盈于胸臆间;也许我更会披心腹见情愫,去赞美江和湖,如漓江,如西湖,清而不浅,动而不乱,时或骄阳灿灿,耀金而不妖艳,时或烟雨茫茫,沉郁而不哀伤。 欣赏、惊叹与赞美缘于朱熹夫子的诗句:“为有源头活水来”。水做骨肉的女人其活水源头是知识。于是我唯知识女性是敬。一张生动的脸,必有文化积淀作蕴含。设若腹内草莽,纵然脂浓粉香,无异于绿头蝇。高雅的举止,大方的谈吐,原是文化积淀的外化。于是,娇憨便是流动的韵致,即使轻狂与怨嗔,也是溅激的浪花,风中的涟漪。 水就是美,当是理想。水之为水,固能涤垢,也能染污。看那枯井、涸湖,纵有“星”样的闪烁,难免夜间微生物的绿光。水又无定形,在山则为泉,在江则为流,在湖作一泓,在海成浩瀚。若置之容器,则又随容器而换形。于是乎我们看到有为金钱诱惑而当“傍家”的“小蜜”,有为权势驱遣而降志辱身的“长安水边”的“丽人”。 忽然想起巴金老人的《随想录》,他写道:“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他接着写到他已故的爱妻萧珊:“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水的伟大胸怀使游鱼有所安归。身为涸辙之鲋,才真正懂得“水做骨肉的女人”。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情书种种 蒋子龙 蒋子龙(1941~),河北沧县人。著有《蒋子龙短篇小说集》、《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人气》等。 人类学会了发声,就有了情歌;有了语言,就有了情话;发明了文字,便有了情书。发乎于情,困乎于情,心思用尽,好话说尽。《邮人说信》一书,如同一部世界情书大全,分析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样成功的失败的情书,读来令人称奇。 就地取材,利用自己的工作优势炫耀才智。一位地理教员的情书里有这样的话:“你是东半球,我是西半球,我们在一起,便是整个地球!”数学教员受启发,也照猫画虎:“亲爱的,你是正数,我是负数,我们都是有理数,就该是天生的一对!”化学教员看他们都成功了,就也学这一套花言巧语:“你是氢h,我是氧o,我们的结合便是水h2o了。”没想到他的女朋友缺乏幽默感,且格外认死理,回信跟他断了关系:“怎么有两个h,还没结婚就有了第三者!” 以多取胜,烈女怕缠郎。法国画家列克鲁尔,在给情人的情书中就只要一句话:“我爱你!”然而他把这句话重复了187万次。这可是个工夫活啊,没有点磨洋工的劲头坚持不下来,他恰恰是靠这种泡蘑菇的功夫打动了对方。大家都知道,1974年冬,70多岁的梁实秋邂逅了小他30岁的歌星韩菁清,头两个月就写了90多封情书。后来越写越多,去世后编成了厚厚的足有600多页的一大本。 工于心计,出奇制胜。现代女孩子们都一窝蜂地想嫁给绿茵场上的英雄,英雄才有几个,女球迷则无计其数,要想把大牌球星追到手绝非易事。荷兰19岁的少女丹妮,就凭着一封别致的情书,立马便俘获了5次被选为荷兰“足球先生”的世界级巨星克鲁伊夫。克氏收到的情书可车载船装,一般的信他是不看的,有一天收到了一本裘皮精装日记,随意一翻,每一页上都有他的签名。这调动了他的好奇心,便一路翻下去,最后是一封写给他的信:“……我已经看过你踢的100多场球,每一场都要求你签名,而且也得到了,我多么幸运啊!现在,爱神驱使我寄出了这个本子,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奉上的爱情,请把这个本子还给我,那上面‘克鲁伊夫’的名字会给我破碎的心一半的慰藉。我多么想也得到那另一半啊……”这个少女成功了,一周后他们开始约会,并订下终身。爱情确是一门艺术,写情书光靠有爱情还不够,还要有点绝的,会花样翻新,一鸣惊人。 写情书大都要装出被爱情热昏了头的样子,无耻吹捧,山盟海誓,以肉麻当浪漫,蠢话连篇。情人间的绵绵私语,固然是越蠢就越甜蜜,但过了头也容易被误解,或华而不实,或满纸都是空洞无物的“假、大、空”,让情人摸不着头脑,又如何向你托付终身?为音乐而生的贝多芬,在爱情上并不走运,他留下的三封情书也许能解开他在爱情上失败的原因。第一封:“我有满怀心事向你申诉——唉,有时我觉得言语文字殊不足以表达感情——祝你愉快——愿你永远做我惟一忠实宝贝,做我的一切,恰和我对于你一样。”第二封:“我哭起来了——你固然也有爱情,但我对你的爱情更加浓厚……哎,上帝呀——我们的爱情岂不是一种真正的空中楼阁——可是它也像天一样稳固。”第三封:“请你放安静些——你要爱我——今天——昨天——我因思念你,不觉涕泗滂沱了——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满篇都是删节号和破折号,语无伦次,不知所云。这样表达的爱情不是充满波折,就是不知所终。 有些人又因为太会说,花里胡哨,天花乱坠,反而坏了自己的好事。本杰明·富兰克林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声名仅次于华盛顿的伟大人物,曾参与起草了《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同时还发明了避雷针、富兰克林炉等,被誉为“万能博士”。其妻去世后他追求巴黎上流社会里的一位艾尔维修斯夫人,那女人还深爱着已经去世的丈夫,拒绝了他。他于是写了一封很长的情书,卖弄才情,像编造荒诞剧一样说他遭到拒绝后回家就躺倒了,以为自己已经死去,随后便进入天国并看见了那个寡妇的丈夫。岂知他在天国又娶了新的太太,欢爱异常,把前妻忘得一干二净。富兰克林非常愤怒地替他正在追求的艾尔维修斯太太抱不平,最后还有一神来之笔,说那个寡妇的丈夫在天国娶的新老婆是他富兰克林前不久死去的妻子……以期激起那女人的醋意和恨意,从而跟他结合。岂料游戏玩过了头,再一次被人家拒绝。 现代年轻人写情书就轻松多了,嬉皮笑脸,贫嘴滑舌,搞一点脑筋急转弯就行了。这里不妨摘一点现代情书中的“经典”句子:“我要正式向你问路,怎么样才能走到你心里?”“我真想看看你领子上的标签,想知道你是不是天堂造的?”“今天的雨真大,是老天爷冲着你流口水!”“请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成为世界上第二最幸福的人。因为有了你,我才是第一最幸福的人!”…… 好啦,该打住了。最后想提醒读者的是:别人的情书看得多了,自己反而写不了情书啦。觉得怎么写都不合适,就像赛场上的裁判,说起来头头是道,下到场子里却更糟。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情欺负什么人 蒋子龙 蒋子龙(1941~),河北沧县人。著有《蒋子龙短篇小说集》、《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人气》等。 一位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年轻编辑,非常崇拜某女作家,求我写了封引荐信,千里迢迢去朝圣。朝圣归来仿佛突然长大了10岁,知道人间是怎么回事了,知道生活是怎么回事了,过去好长时间了,对那位女作家过的日子还感慨不已,她没有想到自己心目中的文学女神、一代才女,竟然过着近于凄凉的日子——独身一人,请了一个保姆,每隔3天才来一次,帮助收拾一下屋子,做一顿像样子的饭菜。在保姆不来的日子里,她便吃剩菜剩饭,或随便胡弄一点,有一口没一口。才刚50岁出头,按理说正是享受成熟人生的最好时期,功成名就,没有负担,平静自信,理应紧紧抓住中年的尾巴,好好享受成熟的生活和成熟的生命的种种欢乐。她没有。早早地松开了手,提前以老年的心境安详自然地迎接老境的到来。这是为什么?她内心深处怎样认识自己生活中的缺陷?是无可奈何地接受?还是就喜欢这种缺陷? 这位年轻的编辑也是女性,所以感触就格外深切。曾引以自豪的满脑袋现代意识,也受到强烈的震颤,以致动摇并生出许多疑问……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为什么年轻的时候称夫妻,而老了就称“伴儿”?“红颜多薄命”、“赖汉子找好妻”……这些重复了千百年的俗话、套话,至今仍在重复,一定有它的道理。它成了创作上的一个很大的套子,历代都有文人钻进钻出,套来套去,也说明生活里还在不断发生这样的故事。这不能不说是优秀女子的悲哀。 用不着我来饶舌,打开现代社会这本大书,有多少“女强人”被无能的丈夫背叛乃至遗弃;有多少出类拔萃的女性拥有漂亮的容貌、事业的成功、足够开销的金钱等一切令人妒忌的东西,唯独不能拥有令自己满意的爱情,或者曾经有过但没有全始终。 莫非爱情也是“高处不胜寒”?这里难道有什么规律可循? 对不同的人来说,爱情的分量也不一样,从重达千斤到轻如鸿毛的都有。有人时刻准备用整个生命去爱,为了爱而生存,视爱情为人生的全部,为追求伟大的爱情即便毁灭了人生也无愧无悔。这是悬空式的伟大恋人,把自己整个吊在了想像中的爱情大树上。任何爱都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愈是优秀分子,由于智商高、知识多、想像力发达,这种主观色彩就愈重。而客观现实是,那种伟大的灿烂辉煌的爱情不是很容易能碰得到的。于是,视情感为自己惟一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便铸成了天下情人的悲剧因素。 爱情的辉煌在于浪漫,爱情的长久取决于清醒地对感情的把握——这是另一种人的爱情观。不管讲起来多么动听,写在纸上多么漂亮,爱情只是人类生存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不是生存的全部。不论所爱的人多么重要,也不可能取代一个社会。正如鲁迅所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普通人往往既需要爱,也不能离开养育这种爱或毁灭这种爱的现实世界。如果不是选择死,而是选择生,就不能排斥理智。理智是人类为了生存而付出的“沉重而又无可奈何的代价”,人要生存就不能没有理智的帮助,不要理智就是取消人类的存在。当然,这里所说的理智的“重大功用”,并不是单指用它来对付爱情。 然而,古典式或者浪漫式恋人所信奉的真正的爱情有三个特性:“强烈、疯狂、毁灭”。这显然是排斥理性的。 理性介入爱情,必然注重现实,讲求实际。这很容易被指责为平庸,不懂爱情。而在爱情的波涛中翻船溺水的,常常是那些对爱情懂得太多的人。使爱情和不幸成了相等同的概念。这是因为爱情有欺骗自己的天性—— 古今中外举世闻名的爱情和各种艺术作品里的爱情,就是一种美丽的诱惑。正因为真正的爱情难寻,人类基于对爱情的渴望才生出许多想像,编出许多故事,无形中给爱情定出了一种标准。倘没有这个参照系,人间也许会少些爱情悲剧。实际上每个人的爱情都有自己的条件,自己的特殊性,跟谁的都不一样,尤其跟古今中外著名的爱情范例不一样,这才是你的。优秀分子极推崇独特的风格和个性,爱起来却喜欢跟别人比:“你看人家怎样怎样……” 追求理解,寻找知音——其实上帝造出男人和女人是为了让他们相互爱恋,未必是为了让他们相互理解。人际之间尤其是男女之间不可能有严格意义上的真正的彻底的全无保留的沟通。你理解你自己吗?往往是似了解非了解会产生一种神秘的情感,成就爱情。一旦彻底了解了,优点视而不见,缺点一目了然,便会生出许多失望,吸引力丧失。如仅仅是一杯清淡寡味的白开水还算是好的,倘若再清澈见底地看到许多毒菌病块,忍无可忍便会分手。所以,许多长久夫妻的长久秘诀,是爱对方的缺点。一个人身上的优点谁都喜欢。而缺点,尤其是隐秘的缺点,只有爱人知道,能够容忍,当然包括帮助,帮助不好仍然是容忍,久而久之变成了一种习惯,形成了一种隋性,相互适应了。这种习惯和适应构成了一种深切的别人无法替代的关系,生理、心理上的一种完全的容忍、默契、理解,胜过浪漫的爱。虽然爱情的光环消失了,换来的是长久而平实的爱情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是婚姻?婚姻就是包容,包容婚姻的缺陷。 高调好唱,但不要说爱缺点,即便是容忍缺点对一个优秀人物来说,也是很困难的。聪明人爱挑剔,会挑剔。凡事都有个限度,不同的人、不同的爱情、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限度。如果容忍变成了一种下地狱般的痛苦折磨,岂不成了罪孽?有的人要看容忍什么样的缺点,看对方还有没有值得重视的优点。对有的人来说容忍变成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另一些人则是“夫唱妇随”。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情:某夫妻中的一个曾犯过严重的很丢人现眼的错误,邻里、朋友还记忆犹新,可人家两口子又一块上街、散步、说说笑笑,日子过得还不错。当事人、受害者比别人转弯子还快,这是为什么?一个女研究生热烈地爱上了自己的导师,这位导师正值中年,是个有成果的名人。他的夫人知道了,不气,不躁,找到了那位研究生,心平气和地问她对自己的导师知道多少?他有名气,有成就,别人很容易看到他的优点,很容易喜欢他,爱他。这位夫人又列举了只有她才知道的他的许多缺点和身上的疾病,讲了自己是怎样忍辱负重地帮助他,照顾他,使他有今天还有牢靠的明天。最后坦诚地问研究生:“如果你自信能比我做得更好,我就撤出,成全你们。”结果,在这场感情纠葛中撤出的是那位研究生。她没有把握在成了导师的妻子以后还能长期忍受他的缺点和那讨厌的疾病。 现代社会流传着不少害人不浅的观点:“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爱情常常毁了婚姻,婚姻也可以毁了爱情”;“享受爱情和享受生活是矛盾的,优秀女子的理想爱情属于一个高尚的社会,无法和世俗的生活谐调。” 优秀女子的感情负担太重了。爱得浅了不够味,怀疑不是真正的爱情。爱得太深了又会患得患失,不仅会爱得没有了自己,还将最终失去所爱的人。说起话来思想很“现代”,真正动真情爱上了一个人又很“传统”。我在一次会议上曾听到一位情场得意的老兄发过这样的感叹:“愈是优秀的女人愈烦人!” 看来,对优秀的女子来说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现代”,要么保留一颗女人的平常的心。 优秀而又幸福的女人多半都有一颗平常的心,她们活得自然而又完整。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的生命倒常常是有缺陷的——尽管这种缺陷也不失为一种美,一种高尚。记不得是哪位先哲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一个婚事顺利的普通人要比一个过独身生活的天才幸福得多。”这话也不是没有毛病,因为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 怀有一颗平常的心,就是愿意回到家庭中过普通人的但是牢靠的生活,驾驭爱情,充实自己的人生。 所谓用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现代观念武装自己,就是为了对付爱情的从属性和不平等。把人类“最沉重最可怕的一种情感”转化成一种“轻松、自由、信任、豁达”的男女关系。这就是现代爱情的基本特点。 去年2月日本一家妇女杂志《莫拉》做了一项调查,为两种女人打分:一种是以放弃工作专做主妇的山口百惠所代表的温柔贤惠型;一种是以松田圣子所代表的我行我素型,不放弃职业,不舍弃自我。结果是大多数人更喜欢后者。《两性差异》一书的作者韦娜说得更直截了当:“对于男女双方而言,爱情是为生存而战。” 社会继续开放,观念不断变化,带来了许多快速而多变的感情问题。婚姻的缺陷暴露得最多,感情的饥渴者和流浪儿最多,情人最多。几乎冲击了各种年龄各种阶层的人。心里岿然不动者是少数,已经采取了行动的也是少数,大部分人是心里有所动或正准备动。至于怎样动,动的结果如何,那就难说了。 敏感的人总是先动,所以要格外珍重。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夫妻奇闻 蒋子龙 蒋子龙(1941~),河北沧县人。著有《蒋子龙短篇小说集》、《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乔厂长上任记》、《开拓者》、《人气》等。 在中国,据说“包二奶”已经不新鲜了,时兴的是“包大奶”,即跟老婆离婚再娶,几年过下来又觉得新不如旧,于是又回到前妻的身边。但无法再跟现妻离婚,或许是想离也离不了,就只能把原配的“大奶”再包养起来。 自人类脱离母系社会以后,一夫多妻或男人打老婆就不算新闻。但老婆打丈夫或一妻多夫,就有了轰动效应。前不久北京爆出一条新闻:《不堪恶妻暴打,受伤丈夫索赔》。一位被打得精神恍惚的男子,走进海淀法院,向法官痛诉了多年来被妻子毒打的惨痛经历……这位张先生和妻子本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建立了恋爱关系,1998年10月结婚。这就是说,他们一不是粗人,二不是生活在愚昧落后的偏远地区,可以说是现代大都市里的标准家庭。正是这样两个人,婚后却经常动粗,连连吃亏的竟是男的。妻子多次将他的面部和颈部抓伤,他后背上的新伤旧痕也历历可见。 去年4月30日,两人又发生争吵,女的用菜刀将男的头部砍得鲜血直流,被医院诊断为“多发头皮裂伤”。为此张先生要求离婚,并索赔精神补偿5万元。张先生终究还是有些男人气,老挨打却并没有被打服。自己打不过还能聪明地想到要寻求法律的保护,而且过去挨的打也不想白挨,皮肉受了苦钱上找齐。到底是有文化,学没有白上。 比起来武昌一个叫大伟的男子就更窝囊了。十几年前他爱上了高中毕业后站柜台的女孩眉,然后帮助眉复习功课,又资助眉上完了大学,并在当地最大的一家银行里给眉找了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两人结婚后一个叫长江的男子又如痴如狂地爱上了眉,眉也确实跟长江在一起住过、睡过、拍过结婚照……三个人就这么死缠烂打地一直凑合到现在也没有个说法……据说三个人都自认是胜利者。那个眉自不必说,有两个男人爱她爱到这个地步,也算不虚此生。那个大伟为爱作出了最大的付出,无怨无悔,痴心不变,也算是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只要有过程,又何必太在意结果?还有那个长江,半道插进来,也确实插成功了,拣了个大便宜,这还不算胜利吗? 但真正称得上是现代一妻多夫冠军的,还得说是《奇闻》上登载的一位高加索90岁的女人。她豢养着20多个丈夫,如果再加上已经归天的或叫她给赶跑的,前后共拥有过59个丈夫。过去的地方官员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中央派来一个新官,整肃民风,才想起要对这个老女人进行制裁。根据婚姻法要判她坐12年牢。她的23位丈夫站出来请求代为服刑,这样一分摊,每个人只须坐半年牢就行了。真不知那个老太太有什么特异功能,竟能让那么多的男人对她如此服服帖帖?女权,女权,西方的女强人们折腾了几十年,恐怕也没有高加索这位不声不响的女士得到的实惠多。 这个时代是动荡的,社会一直在变,其变化之剧烈让人们的心无所归属,无所依傍。而看看现代的夫妻关系变成了什么样子,大致就可以捋出社会变化的脉络。由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徐安琪主持的中国婚姻质量调查,历时4年,于日前结束并公布了这份调查结果:中国夫妻在结婚前没有机会选择配偶的多达46%;对性生活满意的夫妻不足一半;有离婚倾向的夫妻却占了42.1%;只有3%的夫妻关系称得上是高质量和完美的;75%的夫妻自我感觉婚姻状况一般;22%的婚姻属于低质量…… 男人女人,千人千面,千人千心。古人说,婚姻乃祸福之源。世上感到生活不完美的人,大抵是因为婚姻不完美。可婚姻完美的人又那么少,可想而知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了……但是,这个调查报告也给了许多人以安慰:世上有那么多人都是凑合着过,你怎么就不能凑合下去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贪心 席慕蓉 席慕蓉(1943~),女,内蒙古人。著有散文集《成长的痕迹》,诗集《画诗》、《七里香》等。 当然,我也许真的是太贪心了。 丈夫对我很好,不论是婚前或婚后,他对我的关怀与宠爱始终没有改变。 可是,我总想多知道一点什么,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那样好? 他起初总是笑而不答,问得急了,他就会用一些什么:“你很善良啊!”“你很坦率啊!”“很容易沟通啊!”之类的答案来敷衍我。 我心里想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些,其实,他恐怕也很明白我想要的是哪一类的答案,可是,他就是不给我。 我只好低声下气地求他: “我总有一些别的优点吧,譬如说:长得也还不错之类的?” 他不上当,仍然坚持着他那一种微笑有礼的不合作,我开始有点怨恨了: “你就从来没有认为我好看过吗?” “你是不难看啊!” 这算什么回答!我的委屈越升越高了: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破例地称赞我一次吗?” 他一迭声地说了好几句,说完之后,实在忍不住了,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里,我发现,我也许真的是太贪心了。 我只好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性爱五题 周国平 周国平(1945~),生于上海,学者、作家。著有散文集《守望的距离》,随感集《人与永恒》,诗集《忧伤的》,学术专著《尼采与形而上学》等。 一、女人和自然 一个男人真正需要的只是自然和女人。其余的一切,诸如功名之类,都是奢侈品。 当我独自面对自然或面对女人时,世界隐去了。当我和女人一起面对自然时,有时女人隐去,有时自然隐去,有时两者都似隐非隐,朦胧一片。 女人也是自然。 文明已经把我们同自然隔离开来,幸亏我们还有女人,女人是我们与自然之间的最后纽带。 男人抽象而明晰,女人具体而混沌。 所谓形而上的冲动总是骚扰男人,他苦苦寻求着生命的家园。女人并不寻求,因为她从不离开家园,她就是生命、土地、花、草、河流、炊烟。 男人是被逻辑的引线放逐的风筝,他在风中飘摇,向天空奋飞,直到精疲力竭,逻辑的引线断了,终于坠落在地面,回到女人的怀抱。 男人一旦和女人一起生活便自以为已经了解女人了。他忘记了一个真理:我们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是我们最不了解的。 也许,对待女人的最恰当态度是,承认我们不了解女人,永远保持第一回接触女人时的那种新鲜和神秘的感觉。难道两性差异不是大自然的一个永恒奇迹吗?对此不再感到惊喜,并不表明了解增深,而只表明感觉已被习惯磨钝。 我确信,两性间的愉悦要保持在一个满意的程度,对彼此身心差异的那种惊喜之感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二、爱和喜欢 “我爱你。” “不,你只是喜欢我罢了。”她或他哀怨地说。 “爱我吗?” “我喜欢你。”她或他略带歉疚地回答。 在所有的近义词里,“爱”和“喜欢”似乎被掂量得最多,其间的差别被最郑重其事的看待。这时候男人和女人都成了最一丝不苟的语言学家。 也许没有比“爱”更抽象、更笼统、更歧义、更不可通约的概念了。应该用奥卡姆的剃刀把这个词也剃掉。不许说“爱”,要说就说一些比较具体的词眼,例如“想念”、“需要”、“尊重”、“怜悯”等等。这样,事情会简明得多。 怎么,你非说不可?好吧,既然剃不掉,它就属于你。你在爱。 爱就是对被爱者怀着一些莫须有的哀怜,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怕她(他)冻着饿着,担心她遇到意外,好好地突然想到她有朝一日死了怎么办,轻轻地抚摸她好像她是病人又是易损的瓷器。爱就是做被爱者的保护人的冲动,尽管在旁人看来这种保护毫无必要。 三、风骚和魅力 风骚,放荡,性感,这些近义词之间有着细微的差别。 “性感”译自西文sexappeal,一位朋友说,应该译作汉语中的“骚”,其含义正相同。怕未必,只要想想有的女人虽骚却不性感,就可明白。 “性感”是对一个女人的性魅力的肯定评价,“风骚”则用来描述一个女人在性引诱方面的主动态度。风骚也不无魅力。喜同男往的女子,或是风骚的,或是智慧的。你知道什么是尤物吗?就是那种既风骚又智慧的女子。 放荡和贞洁各有各的魅力,但更有魅力的是二者的混合:荡妇的贞洁,或贞女的放荡。 之妙,在于情似有似无,若真若假,在有无真假之间。太有太真,认真地爱了起来,或全无全假,一点儿不动情,都不会有的兴致。是双方认可的意淫,以戏谑的方式表白了也宣泄了对于对方的爱慕或。 昆德拉的定义是颇为准确的:是并不兑现的许诺。 一个真正有魅力的女人,她的魅力不但能征服男人,而且也能征服女人。因为她身上既有性的魅力,又有人的魅力。 好的女人是性的魅力与人的魅力的统一。好的爱情是性的吸引与人的吸引的统一。好的婚姻是性的和谐与人的和谐的统一。 性的诱惑足以使人颠倒一时,人的魅力方能使人长久倾心。 大艺术家兼有包容性和驾驭力,他既能包容广阔的题材和多样的风格,又能驾驭自己的巨大才能。 好女人也如此。她一方面能包容人生丰富的际遇和体验,其中包括男人们的爱和友谊,另一方面又能驾驭自己的感情,不流于轻浮,不会在的汪洋上覆舟。 四、嫉妒和宽容 的排他性,所欲排除的只是别的同性对手,而不是别的异性对象。它的根据不在性本能中,而在嫉妒本能中。事情够清楚的:自己的所爱再有魅力,也不会把其他所有异性的魅力都排除掉。在不同异性对象身上,性的魅办并不互相排斥。所以,专一的仅是各方为了照顾自己的嫉妒心理而自觉地或被迫地向对方的嫉妒心理作出的让步,是一种基于嫉妒本能的理智选择。 可是,什么是嫉妒呢?嫉妒无非是虚荣心的受伤。 虚荣心的伤害是最大的,也是最小的,全看你在乎的程度。 在中,嫉妒和宽容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如果你真心爱一个异性,当他(她)与别人发生关系时,你不可能不嫉妒。如果你是一个通晓人类天性的智者,你又不会不对他(她)宽容。这是带着嫉妒的宽容,和带着宽容的嫉妒。二者互相约束,使得你的嫉妒成为一种有尊严的嫉妒,你的宽容也成为一种有尊严的宽容。相反,在此种情境中一味嫉妒,毫不宽容,或者一味宽容,毫不嫉妒,则都是失了尊严的表现。 好的爱情有韧性,拉得开,但又扯不断。 相爱者互不束缚对方,是他们对爱情有信心的表现。谁也不限制谁,到头来仍然是谁也离不开谁,这才是真爱。 五、弹性和灵性 我所欣赏的女人,有弹性,有灵性。 弹性是性格的张力。有弹性的女人,性格柔韧,伸缩自如。她善于妥协,也善于在妥协中巧妙地坚持。她不固执己见,但在不固执中自有一种主见。 都说男性的优点是力,女性的优点是美。其实,力也是好女人的优点。区别只在于,男性的力往往表现为刚强,女性的力往往表现为柔韧。弹性就是女性的力,是化作温柔的力量。 弹性的反面是僵硬或软弱。和僵硬的女人相处,累。和软弱的女人相处,也累。相反,有弹性的女人既温柔,又洒脱,使人感到双倍的轻松。 如果说爱是一门艺术,那么,弹性便是善于爱的女子固有的艺术气质。 灵性是心灵的理解力。有灵性的女人天生慧质,善解人意,善悟事物的真谛。她极其单纯,在单纯中却有一种惊人的深刻。 如果说男性的智慧偏于理性,那么,灵性就是女性的智慧,它是和相融合的精神,未受污染的直觉,尚未蜕化为理性的感性,灵性的反面是浅薄或复杂。和浅薄的女人相处,乏味。和复杂的女人相处,也乏味。有灵性的女人则以她的那种单纯的深刻使我们感到双倍的韵味。 所谓复杂的女人,既包括心灵复杂,工于利益的算计,也包括头脑复杂,热衷于抽象的推理。在我看来,两者都是缺乏灵性的表现。 有灵性的女子最宜于做天才的朋友,她既能给天才以温馨的理解,又能纠正男性智慧的偏颇。在幸运天才的生涯中,往往有这类女子的影子。未受这类女子滋润的天才,则每每因孤独和偏执而趋于狂暴。 其实,弹性和灵性是不可分的。灵性其内,弹性其外。心灵有理解力,接人待物才会宽容灵活。相反,僵硬固执之辈,天性必愚钝。 灵性与弹性的结合,表明真正的女性智慧也具一种大器,而非琐屑的小聪明。智慧的女子一定有大家风度。 弹性和灵性又是我所赞赏的两性关系的品格。 好的两性关系有弹性,彼此既非僵硬地占有,也非软弱地依附。相爱的人给予对方的最好礼物是自由。两个自由人之间的爱,拥有必要的张力。这种爱牢固,但不板结;缠绵,但不粘滞。没有缝隙的爱太可泊了,爱情在其中失去了自由呼吸的空间,迟早要窒息,好的两性关系当然也有灵性,双方不但获得官能的满足,而且获得心灵的愉悦。现代生活的匆忙是的大敌,它省略细节,缩减过程,把两性关系简化为短促的发泄。两性的接触更随便了,彼此在精神上却更陌生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男人眼中的女人 周国平 周国平(1945~),生于上海,学者、作家。著有散文集《守望的距离》,随感集《人与永恒》,诗集《忧伤的》,学术专著《尼采与形而上学》等。 一 女人是男人的永恒话题。 男人不论雅俗智愚,聚在一起谈得投机时,话题往往落到女人身上。由谈不谈女人,大致可以判断出聚谈者的亲密程度。男人很少谈男人。女人谈女人却不少于谈男人,当然,她们更投机的话题是时装。有两种男人最爱谈女人:女性蔑视者和女性崇拜者。两者的共同点是强烈。历来关于女人的最精彩的话都是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种对女性持公允折中立场的人说不出什么精彩的话,女人也不爱听,她们很容易听出公允折中背后的乏弱。 二 古希腊名妓弗里妮被控犯有不敬神之罪,审判时,律师解开她的内衣,法官们看见她的美丽的胸脯,便宣告她无罪。 这个著名的例子只能证明希腊人爱美,不能证明他们爱女人。 相反,希腊人往往把女人视为灾祸。在荷马史诗中,海伦私奔导致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按照赫西俄德的神话故事,宙斯把女人潘多拉赐给男人乃是为了惩罪和降灾。阿耳戈的英雄伊阿宋祈愿人类有别的方法生育,使男人得以摆脱女人的祸害。爱非斯诗人希波纳克斯在一首诗里刻毒地写道:女人只能带给男人两天快活,“第一天是娶她时,第二天是葬她时。” 倘若希腊男人不是对女人充满了,并且惊恐于这,女人如何成其为灾祸呢? 不过,希腊男人能为女人拿起武器,也能为女人放下武器。在阿里斯托芬的一个剧本中,雅典女人讨厌丈夫们与斯巴达人战火不断,一致拒绝同房,并且说服斯巴达女人照办,结果奇迹般地平息了战争。 我们的老祖宗也把女人说成是祸水,区别在于,女人使希腊人亢奋,大动干戈,却使我们的殷纣王、唐明皇们萎靡,国破家亡。其中的缘由,想必不该是女人素质不同罢。 三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这话对女人不公平。“近之则不孙”几乎是人际关系的一个规律,太近了,没有距离,谁都会被惯成或逼成小人,彼此不逊起来,不独女人如此。所以,两往,不论是恋爱、结婚还是某种亲密的友谊,都以保持适当距离为好。 君子远小人是容易的,要怨就让他去怨。男人远女人就难了,孔子心里明白:“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既不能近之,又不能远之,男人的处境何其尴尬。那么,孔子的话是否反映了男人的尴尬,却归罪于女人? “为什么女人和小人难对付?女人受感情支配,小人受利益支配,都不守游戏规则。”一个肯反省的女人对我如是说。大度之言,不可埋没,录此备考。 四 女性蔑视者只把女人当作的对象。他们或者如叔本华,终身不恋爱不结婚,但光顾妓院,或者如拜伦、莫泊桑,一生中风流韵事不断,但决不真正堕入情网。 叔本华说:“女性的美只存在于男人的冲动之中。”他要男人不被蒙蔽,能禁欲就更好。 拜伦简直是一副帝王派头:“我喜欢土耳其对女人的做法:拍一下手,‘把她们带进来!’又拍一下手,‘把她们带出去!’”女人只为供他泄欲而存在。 女人好像不在乎男人蔑视她,否则拜伦、莫泊桑身边就不会美女如云了。虚荣心(或曰纯洁的心灵)使她仰慕男人的成功(或曰才华),本能又使她期待男人的旺盛。一个好色的才子使她获得双重的满足,于是对她就有了双重的吸引力。 但好色者未必蔑视女性。有一个意大利登徒子如此说:“女人是一本书,她们时常有一张引人的扉页。但是,如果你想享受,必须揭开来仔细读下去。”他对赐他以享受的女人至少怀着欣赏和感激之情。 女性蔑视者往往是悲观主义者,他的和灵魂是分裂的,需要女人,灵魂却已离弃尘世,无家可归。由于他只带着去女人那里,所以在女人那里也只看到。对于他,女人是供他的堕落的地狱。女性崇拜者则是理想主义者,他透过升华的看女人,在女人身上找到了尘世的天国。对于一般男人来说,女人就是尘世和家园。凡不爱女人的男人,必定也不爱人生, 只用色情眼光看女人,近于无耻。但身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就不可能完全不含色情。我想不出在滤尽色情的中性男人眼里,女人该是什么样子。 五 “你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你的鞭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这句恶毒的话,使尼采成了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女性蔑视者,世世代代的女人都不能原谅他。 然而,在该书的“老妇与少妇”一节里,这句话并非出自代表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而是出自一个老妇之口,这老妇如此向查氏传授对付少妇的诀窍。 是衰老者嫉妒青春,还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这句话的含义是清楚的:女人贱。在同一节里,尼采确实又说:“男人骨子里坏,女人骨子里贱。”但所谓坏,是想要女人,所谓贱,是想被男人要,似也符合事实。 尼采自己到女人那里去时,带的不是鞭子,而是“致命的羞怯”,乃至于谈不成恋爱,只好独身。 代表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是如何谈女人的呢? “当女人爱时,男人当知畏惧:因为这时她牺牲一切,别的一切她都认为毫无价值。” 尼采知道女人爱得热烈和认真。 “女人心中的一切都是一个谜,谜底叫做怀孕。男人对于女人是一种手段,目的总在孩子。” 尼采知道母性是女人最深的天性。 他还说:真正的男人是战士和孩子,作为战士,他渴求冒险;作为孩子,他渴求游戏。因此他喜欢女人,犹如喜欢一种“最危险的玩物”。 把女人当作玩物,不是十足的蔑视吗?可是,尼采显然不是只指肉欲,更多是指与女人恋爱的精神乐趣,男人从中获得了冒险欲和游戏欲的双重满足。 人们常把叔本华和尼采并列为蔑视女人的典型。其实,和叔本华相比,尼采是更懂得女人的。如果说他也蔑视女人,他在蔑视中仍带着爱慕和向往。叔本华根本不可能恋爱,尼采能,可惜的是运气不好。 六 有一回,几个朋友在一起谈女人,托尔斯泰静听良久,突然说:“等我一只脚踏进坟墓时,再说出关于女人的真话,说完立即跳到棺材里,砰一声把盖碰上。来捉我吧!”据在场的高尔基说,当时他的眼光又调皮,又可怕,使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有一回,有个德国人编一本名家谈婚姻的书,向萧伯纳约稿,萧回信说:“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时,没有能老实说出他对婚姻的意见的。”这是俏皮话,但俏皮中有真实,包括萧伯纳本人的真实。 一个要自己临终前说,一个要太太去世后说,可见说出的决不是什么好话了。 不过,其间又有区别。自己临终前说,说出的多半是得罪一切女性的冒天下大不韪之言。太太去世后说,说出的必定是不利于太太的非礼的话了。有趣的是,托尔斯泰年轻时极放荡,一个放荡男人不能让天下女子知道他对女人的真实想法;萧伯纳一生恪守规矩,一个规矩丈夫不能让太太知道他对婚姻的老实意见。那么,一个男人要对女性保有美好的感想,他的生活是否应该在放荡与规矩之间,不能太放荡,也不该太规矩呢? 七 亚里士多德把女性定义为残缺不全的性别,这个谬见流传甚久,但在生理学发展的近代,是愈来愈不能成立了。近代的女性蔑视者便转而断言女人在精神上发育不全,只停留在感性阶段,未上升到理性阶段,所以显得幼稚、浅薄、愚蠢。叔本华不必提了,连济慈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也不屑地说:“我觉得女人都像小孩,我宁愿给她们每人一颗糖果,也不愿把时间花在她们身上。” 然而,正是同样的特质,却被另一些男人视为珍宝。如席勒所说,女人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天性纯正。一个女人愈是赋有活泼的直觉,未受污染的感性,就愈具女性智慧的魅力。 理性决非衡量智慧的惟一尺度,依我看也不是最高尺度。叔本华引沙弗茨伯利的话说:“女人仅为男性的弱点和愚蠢而存在,却和男人的理性毫无关系。”照他们的意思,莫非要女人也具备发达的逻辑思维,可以来和男人讨论复杂的哲学问题,才算得上聪明?我可没有这么蠢!真遇见这样热衷于抽象推理的女人,我是要躲开的。我同意瓦莱里订的标准:“聪明女子是这样一种女性,和她在一起时,你想要多蠢就可以多蠢。”我去女人那里,是为了让自己的理性休息,可以随心所欲地蠢一下,放心从她的感性获得享受和启发。一个不能使男人感到轻松的女人,即使她是聪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女人比男人更属于大地。一个男人若终身未受女人熏陶,他的灵魂便是一颗飘荡天外的孤魂。惠特曼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对女人说:“你们是的大门,你们也是灵魂的大门。”当然,这大门是通向人间而不是通向虚无缥缈的天国的。 八 男人常常责备女人虚荣。女人的确虚荣,她爱打扮,讲排场,喜欢当沙龙女主人。叔本华为此瞧不起女人。他承认男人也有男人的虚荣,不过,在他看来,女人是低级虚荣,只注重美貌、虚饰、浮华等物质方面,男人是高级虚荣,倾心于知识、才华、勇气等精神方面。反正是男优女劣。 同一个现象,到了英国作家托马斯·萨斯笔下,却是替女人叫屈了:“男人们多么讨厌妻子购买衣服和零星饰物时的长久等待;而女人们又多么讨厌丈夫购买名声和荣誉时的无尽等待——这种等待往往耗费了她们大半生的光阴!” 男人和女人,各有各的虚荣。世上也有一心想出名的女人,许多男人也很关心自己的外表。不过,一般而论,男人更渴望名声,炫耀权力,女人更追求美貌,炫耀服饰,似乎正应了叔本华的话,其间有精神和物质的高下之分。但是,换个角度看,这岂不恰好表明女人的虚荣仅是表面的,男人的虚荣却是实质性的?女人的虚荣不过是一条裙子,一个发型,一场舞会,她对待整个人生并不虚荣,在家庭、儿女、婚丧等大事上抱着相当实际的态度。男人虚荣起来可不得了,他要征服世界,扬名四海,流芳百世,为此不惜牺牲掉一生的好光阴。 当然,男人和女人的虚荣又不是彼此孤立的,他们实际上在互相鼓励。男人以娶美女为荣,女人以嫁名流为荣,各自的虚荣助长了对方的虚荣。如果没有异性的目光注视着,女人们就不会这么醉心于时装,男人们追求名声的劲头也要大减了。 虚荣难免,有一点无妨,还可以给人生增添色彩,但要适可而止。为了让一个心爱的女人高兴,我将努力去争取成功。然而,假如我失败了,或者我看穿了名声的虚妄而自甘淡泊,她仍然理解我,她在我眼中就更加可敬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毕竟有比名声或美貌更本质更长久的东西存在着。 九 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叹道:“软弱,你的名字是女人!”他是指女人经不住诱惑。女人误解了这话,每每顾影自怜起来,愈发觉得自己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可是,我们看到女人在多数场合比男人更能适应环境,更经得住灾难的打击。这倒不是说女人比男人刚强,毋宁说,女人柔弱,但柔者有韧性,男人刚强,但刚者易摧折。大自然是公正的,不教某一性别占尽风流,它又是巧妙的,处处让男女两性互补。 在男人眼里,女人的一点儿软弱时常显得楚楚动人。有人说俏皮话:“当女人的美眸被泪水蒙住时,看不清楚的是男人。”一个女人向伏尔泰透露同性的秘密:“女人在用软弱武装自己时最强大。”但是,不能说女人的软弱都是装出来的,她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自己固有的软弱罢了。女人的软弱,说到底,就是渴望有人爱她,她比男人更不能忍受孤独。对于这一点儿软弱,男人倒是乐意成全。但是,超乎此,软弱到不肯自立的地步,多数男人是要逃跑的。 如果说男人喜欢女人弱中有强,那么,女人则喜欢男人强中有弱。女人本能地受强有力的男子吸引,但她并不希望这男子在她面前永远强有力。一个窝囊废的软弱是可厌的,一个男子汉的软弱却是可爱的。正像罗曼·罗兰所说:“在女人眼里,男人的力遭摧折是特别令人感动的。”她最骄傲的事情是亲手包扎她所崇拜的英雄的伤口,亲自抚慰她所爱的强者的弱点。这时候,不但她的虚荣和软弱,而且她的优点——她的母性本能,也得到了满足。母性是女人天性中最坚韧的力量,这种力量一旦被唤醒,世上就没有她承受不了的苦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宽松的婚姻 周国平 周国平(1945~),生于上海,学者、作家。著有散文集《守望的距离》,随感集《人与永恒》,诗集《忧伤的》,学术专著《尼采与形而上学》等。 一 关于婚姻是否违背人的天性的争论永远不会有一个结果,因为世上没有比所谓人的天性更加矛盾的东西了。每人最好对自己提出一个具体得多的问题:你更想要什么?如果是安宁,你就结婚;如果是自由,你就独身。 自由和安宁能否两全其美呢?有人设计了一个方案,名曰开放的婚姻。然而,婚姻无非就是给自由设置一道门槛,在实际生活中,它也许关得严,也许关不严,但好歹得有。没有这道门槛,完全开放,就不成其为婚姻了。婚姻本质上不可能承认当事人有越出门槛的自由,必然把婚外恋和婚外性关系视作犯规行为。当然,犯规未必导致婚姻破裂,但几乎肯定会破坏安宁。迄今为止,我还不曾见到哪怕一个开放的婚姻试验成功的例子。 与开放的婚姻相比,宽松的婚姻或许是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所谓宽松,就是善于调节距离,两个人不要捆得太紧太死,以便为爱情留出自由呼吸的空间。它仅仅着眼于门槛之内的自由,其中包括独处的自由,关起门来写信写日记的自由,和异性正常交往的自由,偶尔调的自由,等等。至于门槛之外的自由,它很明智地保持沉默,知道这不是自己力能管辖的事情。 二 要亲密,但不要无间。人与人之间必须有一定的距离,相爱的人也不例外。婚姻之所以容易终成悲剧,就因为它在客观上使得这个必要的距离难以保持。一旦没有了距离,分寸感便丧失。随之丧失的是美感、自由感、彼此的宽容和尊重,最后是爱情。 结婚是一个信号,表明两个人如胶似漆仿佛融成了一体的热恋有它的极限,然后就要降温,适当拉开距离,重新成为两个独立的人,携起手来走人生的路。然而,人们往往误解了这个信号,反而以为结了婚更是一体了,结果纠纷不断。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话对女子不公平。其实,“近之则不孙”几乎是一个规律,并非只有女子如此。太近无君子,谁都可能被惯成或逼成不逊无礼的小人。 三 有一种观念认为,相爱的夫妇间必须绝对忠诚,对各自的行为乃至思想不得有丝毫隐瞒,否则便亵渎了纯洁的爱和神圣的婚姻。 一个人在有了足够的阅历后便会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幼稚的观念。 问题在于,即使是极深笃的爱缘,或者说,正因为是极深笃的爱缘,乃至于白头偕老,共度人生,那么,在这漫长岁月中,各人怎么可能、又怎么应该没有自己的若干小秘密呢? 爱情史上不乏忠贞的典范,但是,后人发掘的材料往往证实,在这类佳话与事实之间多半有着不小的出入。依我看,只要爱情本身是真实的,那么,即使当事人有—些不愿为人知悉甚至不愿为自己的爱人知悉的隐秘细节,也完全无损于这种真实性。我无法设想,两个富有个性的活生生的人之间的天长日久的情感生活,会是一条没有任何暗流或支流、永远不起波澜的平坦河流。倘这样,那肯定不是大自然中的河流,而只是人工修筑的水渠,倒反见其不真实了。 当然,爱侣之间应该有基本的诚实和相当的透明度。但是,万事都有个限度。水至清无鱼。苛求绝对诚实反而会酿成不信任的氛围,甚至逼出欺骗和伪善。一种健全的爱侣关系的前提是互相尊重,包括尊重对方的权。这种尊重一方面基于爱和信任,另一方面基于对人性弱点的宽容。羞于追问相爱者难以启齿的小隐秘,乃是爱情中的自尊和教养。 也许有人会问:宽容会不会助长人性弱点的恶性发展,乃至毁坏爱的基础呢?我的回答是:凡是会被信任和宽容毁坏的,猜疑和苛求也决计挽救不了,那就让该毁掉的毁掉吧。说到底,会被信任和宽容毁坏的爱情本来就是脆弱的,相反,猜疑和苛求却可能毁坏最坚固的爱情。我们冒前一种险,却避免了后一种更坏的前途,毕竟是值得的。 四 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但人情还有更深邃的一面,便是恋故怀旧。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年轻,终有一天会发现,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那种历尽沧桑始终不渝的伴侣之情。在持久和谐的婚姻生活中,两个人的生命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一般地生长在—起了。共同拥有的无数细小珍贵的回忆犹如一份无价之宝,一份仅仅属于他们两人无法转让他人也无法传之子孙的奇特财产。说到底,你和谁共有这一份财产,你也就和谁共有了今生今世的命运。与之相比,最浪漫的风流韵事也只成了过眼烟云。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好男人 周国平 周国平(1945~),生于上海,学者、作家。著有散文集《守望的距离》,随感集《人与永恒》,诗集《忧伤的》,学术专著《尼采与形而上学》等。 怎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对于这个问题,男人很难说出什么,说出了也是不算数的。因为这个问题实际上是问:在女人眼里,怎样的男人是理想的情侣或理想的丈夫?男人好不好,当然得让女人来说,女人说了才算数。一个男人即使名垂青史,可是,如果他不令女人满意,你就只能说他是一个伟人,不能说他是一个好男人。也就是说,评论一个男人是不是好男人,被评论的是他的性别角色,而非他的别种社会角色,评判权只能属于另一个性别。 所以,当男人面对这个问题时,他就只能凭借经验或想像来揣摩女人的想法,努力用女人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性别。在他这样做时,他当然不可避免地会带入自己的偏见。譬如说,如果他自许甚高,却在情场不得志,在婚姻中不如意,他就会批判和试图纠正女人的眼光,劝说女人接受自己的形象。不过,在这种情形下,前提仍是承认女性眼光的权威性。离开女性眼光而评说男人的好坏,乃是毫无意义的。 因此之故,一个男人谈论什么是好男人,他实际上是在谈论自己对女人的理解,在谈论女人需要或应该需要什么,女人怎样才幸福,等等。但是,在这方面,女人何尝是一律的?相同的东西当然是有的。例如,一般而言,女人都渴望爱情的满足,所以,好男人应该是那种感情深沉而又细腻、爱得热烈而又专一的男人;女人希望生活得轻松而富有情趣,所以,好男人应该有力、丰富、宽容、幽默。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老生常谈。我觉得,男人评论好女人或者女人评论好男人都是正常的,那是在表达自己对于异性的经验、态度和期望,男人评论好男人却是奇怪的,其内容如果不是对女性心理的揣摩,就只能是变相的自我表白。 可是,既然广州的《希望》杂志把这个问题提到了我的面前,那么,我好像应该不避空话和自白之嫌,来做一个回答。对于男人来说,现代社会是一个既充满压力又充满诱惑的社会。我们确实看到,有一些男人承受不了压力,萎靡不振了,还有一些男人经受不住诱惑,腐化堕落了。与这两类男人一起生活,女人都不会幸福。比较起来,女人容易本能地躲开前一类男人,却难以摆脱与后一类男人的纠缠。在现实生活中,所谓成功的男人并不稀少,难觅的是在成功之后仍不变坏的男人。多少男人在成了富翁或名流以后,因为女人的容易到手,便不再需要也不再相信任何专一的感情,丧失了对任何一个女人的责任感。所以,如果一个男人在成功之后仍不变坏,依然保持着感情上的认真和两性关系中的责任感,我觉得与他密切相关的女子就可以承认他是一个好男人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上海男人的雅皮气质 程乃珊 程乃珊(1946~),祖籍浙江桐乡,生于上海,女作家。著有《蓝屋》、《穷街》、《女儿经》、《金融家》等。 喜欢“花样年华”,不在其情节故事,更不在张曼玉的旗袍,而在其比音影氛围更深一层的怀旧,明明由两个广东籍男女主角出演,故事背景也是六十年代香港的横街后巷,然在上海籍王家卫执导之下,却拍得比上海还上海:梁朝伟虽然讲着一口原汁原味的港式粤语,却真实地重现一代上海雅皮先生。 但见他松松地扎着毫不鲜艳花哨的单色领带,左手夹住支烟,白晰细长的无名指上套住结婚戒指,右手搁笔尾指斜斜地伸出压住案头,久不久吸一口烟当空缓缓喷出,烟雾牵丝攀藤的,袅袅娜娜弥散了一屋,一个受尽社会、经济、感情的压力的都市小白领的疲惫不堪和自尊挣扎,一览无余! 在香港观众借此嘲讽上海男人:一个小白领没胆识无魄力,仅分租人家一个住宅单位其中一间房,餐餐在巷尾大排档解决,却日日西装尘纤不染,头发蜡得油光亮,“省在肚里,花在身上”,标准上海男人! 到底上海人是否真的“省在肚里,花在身上”,这里暂不讨论,但上海人讲究仪态举止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一种美德,一种文明,一种都会子民的风范。 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十里洋场,早百年前已具备近代商业社会营运的雏形,讲究服务质量,是商业社会的求生铁律,因而令上海市民,天生具备雅皮气质;一如张爱玲笔下所实录的,即使老虎灶送水的苦力,时装店的小学徒以至南货店小伙计公寓看门人,都个个聪明活络,彬彬有礼。 唯上海女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上海男人的雅皮之气她们并不领情,称之为“奶油小生”。对之沮丧失望,发出寻找男子汉的呼声,从而捧红了东洋明星高仓健。蓦然回首,高仓健也已七十岁了!前一阵,他主演的“铁道员”在香港上映,很在上海籍女性新移民中引起一阵关注!撇开高仓健的演技不谈,上海前辈演员中叔皇,在“一江春水向东流”初露头角之际,魁梧阳刚绝不亚于高仓健外,更比他多一份雅皮之情,只是后来没有合适的既阳刚又雅皮的角色给他! 说到中国的男演员,如梁朝伟般具有城市雅皮气质的,自赵丹刘琼陶金之后,似再无后人!六十年代一出“年轻一代”,达式常的城市雅皮,在一片革命口号声中如奇花异葩,让人很惊喜了一阵,可惜又匆匆投入“难忘的战斗”中去。 今日当雅皮男士可以堂而皇之写文章议论一番时,我们却见不到一个呼之欲出的现代银幕雅皮,“徐志摩”太嫌稚气,“如花如雾”的太奶油,“大雪无痕”中的新锐市长太矫饰,……我们的银幕上的先生们帝王相十足正气凛然有余,然城市雅皮气不够!同样的,当今时尚杂志不厌其烦地教诲众人如何包装成雅皮白领先生时,至少上海先生们的雅皮之气,反而不及生活在雅皮被封杀时代的他们的父兄们;那时一局桥牌,一盘围棋,一封文情并茂有书底的文字的情信,一段有感而发的昆曲小段,一份深沉含蓄的忧国忧民情怀,已默默道出上海牌知识分子质优品良的口碑。 男人雅皮,不只是一种气派,更是一种境界! 雅皮并不如广告卖的是由红酒名车加高尔夫球的组合,否则,何以又有“暴发户”之称? 注:“yuppie”,中译有“雅皮”、“优皮”,主要指都市少壮专业人士,他们较追求有品位的物质,追求上进努力博得社会承认。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老公越老越好 程乃珊 程乃珊(1946~),祖籍浙江桐乡,生于上海,女作家。著有《蓝屋》、《穷街》、《女儿经》、《金融家》等。 上海女人在公开场合谈及丈夫,向来习惯用第三人称:清末民初时老派点的称“老爷”,市井点的“伊拿爷”,上世纪初上海第一代白领太太,则很文质彬彬地称“阿拉先生”,劳动妇女干脆一声“阿拉男的”,掷地有声,石库门弄堂里的中下等主妇,只是含糊地一声“阿拉屋里厢”,维新派的职业妇女,才大大方方直接用名字称呼自己丈夫,也有个别洋派的早期海归派,一声“达令‘darling’”或“甜心‘honey’”,但一般上海人哪怕是白领夫妇,总还是不大习惯,觉得太过肉麻,宁可叫对方小名。 解放了,一种比大令和甜心更直接更肉麻的称谓问世——爱人,更有种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称呼“爱人同志”——其实,在沸腾的社会主义建设时代,连电影中都不大允许有男女太过亲热的镜头出现,上海人在社交和公众场合,却用这种太过私人化、太过有感彩的词汇,似很有悖于那个时代的精神。 但事实是,上海人可以将这个一般讲不大容易说出口的“爱人”流利吐出来,连带街道里文化不高的、不大出套的家庭妇女,在严肃的政治学习会上,也可以从容地一口一声“阿拉爱人”,“某某同志的爱人”,还有“某某的老爱人”……只是提到“爱人”两字时,通常都缺乏一种提及这个词眼时该有的甜蜜和羞怯。 上海人在公开场合,“爱人”叫得很起劲,但在两人世界,反而不叫对方为“我的爱人”,哪位老婆如果对着丈夫一声“爱人呵!”,不觉得她有点毛病,起码也会觉得像在念话剧对白!上海男人宁可听自己家老婆一声“十三点”,再带娇嗔地白一眼,那种窝心得意,远不是一声苍白空洞字眼华丽的“爱人”所能传递的。 改革开放后,这个大胆直接的“爱人”称谓,被遗忘了,今日活泼开放的上海女人,反而更青睐一个土里土气的称谓——“老公”。 “老公”一词,应是当年随南风刮入上海,或者因其的诙谐亲切,再加琅琅上口,尤如叫爸爸妈妈一样顺口,很快在上海流行开来。说来也是,老公,是女人除了爸爸妈妈外最重要的一个亲人,爸妈有一日会年老而去,儿女会长大有自己世界,唯老公,是女人叫得最长久的一个称谓,而且像红木家具,时日越久木质越靓。 一声老公,特别由一个新婚不久的青春少妇甜沁沁地叫出来,其中弥漫着的那份满足,幸福之情,远不是一声洋气的“达令”,更不是一声身份含糊的“爱人”所能表达。 老公老公,自有一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一种天荒地老的相随。 一声老公,老少皆宜,市井亲民又合乎国情、难怪今日申城,从白领女士到退休老妈妈,都大大声叫自己另一半“阿拉老公”。有的还嫌自己老公不够老,干脆一声“阿拉老头子”。 当老公变成名副其实的“阿拉老头子”时,就是生死契阔、白头偕老的兑现版,个中承载的幸福甘苦,是岁月和灵魂的对话浇灌出的玫瑰,哪是花店的999支,哪怕9999支玫瑰所能表达的?钱,可以买到9千、9万支玫瑰,但买不到一声发自内心的甜蜜的“阿拉老头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之梦 肖复兴 肖复兴(1947~),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三部曲”《早恋》、《一个女中学生的日记》、《青春回旋曲》等。 考察艺术家的爱情,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艺术家常常容易处于幻觉和现实之间的混沌状态,便容易将艺术和生活混淆起来,自然,更容易将爱情中世俗部分剔出去,而将其中的浪漫部分膨胀,将爱情过分的艺术化。这是艺术家的幸耶?不幸耶? 莫扎特(mozart 1756~1791)21岁的时候,曾经热烈地爱上过一个专事誊写乐谱叫做韦伯的女儿阿罗伊加。莫扎特教她唱自己创作的歌曲,两人情意相投。但是,当阿罗伊加成为慕尼黑红极一时的歌唱家时,她看不起贫困潦倒的莫扎特。莫扎特却因祸得福,在他25岁的时候,与她的妹妹18岁的妙龄少女康斯坦兹相爱。尽管日后康斯坦兹料理生活的能力很差,却和莫扎特相亲相爱,陪伴莫扎特短暂又艰辛的一生,给了莫扎特温暖和扶持。 艺术家的生活有时有着惊人的相似,海顿(haydn 1732~1809)和莫扎特一样也是先后和姊妹俩相爱,结局和莫扎特却大相径庭。海顿爱上卖假发的老板的女儿约瑟芬,同莫扎特一样,也是教她音乐时同音符一起悄悄跳动起爱情的旋律。谁想约瑟芬不肯出嫁,却皈依了宗教,当了修女。海顿最后和她的姐姐玛丽亚结婚。当时海顿已经30岁,她比海顿大两岁。她不仅不懂音乐,将海顿辛辛苦苦写的乐谱草稿当成废纸卖掉,而且骄横任性,经常和海顿大发脾气,以至弄得海顿无法创作,骂她是“地狱里的禽兽”,最后忍无可忍,海顿只好离家出走,一直到死也再无法重新走到一起。 莫扎特和海顿同样爱情的轨迹,为什么却有着这样截然不同的结果?是怨海顿命运不济或海顿脾气不好或不会生活?女人,在艺术家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她不是成全艺术家,就是毁灭艺术家。这原因在于艺术家的心敏感而脆弱,更在于我前面说的,艺术家容易将爱情艺术化,当爱情并非想象中的艺术而成为了俗不可耐的东西时,艺术家就像智商极低的孩子一样,无所措手足了。据说,海顿和妻子长期分居,却一直受着妻子的折磨,当妻子61岁的时候还要向海顿伸手要钱给她买一幢房子。这样的女人,永远是一个不谐调的音符,阴影一样笼罩着海顿的一生,不能成为帮助艺术家飞翔的吹动的风,只能是坠住翅膀的累赘。这样的女人,在普通家庭中也一样起着破坏的作用,但在艺术家的生活中,这种破坏作用尤其严重,因为艺术家比一般人更需要轻盈飞翔的翅膀,或者说更需要有灵性的女人。 在这一方面,法国音乐家圣桑(saint-saens 1835~1921)同海顿相似。圣桑是在四十岁那一年和玛丽·罗莱·特佛结婚,婚后生活曾经有过幸福甜蜜的三年,在这三年中,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三年后的一天,他的长子从四楼的窗户掉了下来摔死;六个星期后,他的小儿子又意外在乡间死去。接踵而来的打击,圣桑产生了神经质的恐惧心理。那一年的7月,他带着妻子到风光秀丽的布鲁尔温泉休养。谁知,妻子竟突然失踪。起初,他担心妻子也会遇到意外,四处寻找。可是,几天之后,他接到妻子的来信。在信中,妻子断然地说:“决不返回!”他们开始了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分居生活,比海顿和妻子分居的时间还要长。 我弄不清圣桑的妻子为什么在圣桑最为痛苦、最需要辅助的时候突然出走?我一直没有在书中找到可信服的材料,我无法替他们做出解释。或是圣桑的妻子接连失去孩子的痛苦折磨得神经出了毛病?真是这样的话,可以原谅,但在书中并没有这样的说法。或是她忍受不了圣桑当时那忧郁的恐惧症?那这样的女人就难以原谅,圣桑当时正需要抚慰,她却拂袖而去,心肠未免太冷太硬! 圣桑的心情和创作,因妻子的突然出走,都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四十年漫长的分居生活,说明圣桑对她并未完全失去感情,他们毕竟有过三年短暂却美好的生活。但拿这三年和四十年漫长的时光做抗衡,未免太残酷。我想最后圣桑晚年远离家乡,客死非洲,和妻子当年恩断情绝的不辞而别,不是没有关系的。 当我在书中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为圣桑而伤感。对那个妻子,我很难理解,对她自然不怀好感。当我再听圣桑的音乐,无论如何不能将他的那美妙悦耳的旋律,和他这痛苦的经历联系在一起。只有在他的《天鹅》中,隐约听到一丝丝忧郁的心音。而且,也许只是我自己一时的臆想。 我是一直顽固地认为艺术家的爱情对于艺术家的创作是十分重要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同男人相比,更具有艺术的气质和品性;只不过,不是好艺术品,就是拙劣的艺术品罢了。如果说艺术是一棵大树,作为男人的艺术家可以是支撑起这棵大树的枝干以及枝干上生出的繁茂的绿叶,女人,哪怕这女人不是艺术家,而只是一般的普通的女人,也是这大树枝头开满的鲜花。缺少了这样的鲜花,大树再枝繁叶茂,也会单调许多,缺少了艺术本该拥有的色彩、水分和韵味。 同圣桑和海顿相比,李斯特(f.liszt 1811~1866)和帕格尼尼(n.paganini 1781~1840),也许是个幸运的例子了。 李斯特22岁时与美丽高傲的达格沃伯爵夫人一见钟情,伯爵夫人为了他,舍弃了三个孩子和伯爵夫人的地位毅然和当时并非声名大震的李斯特结婚。不仅结婚,同时她还能写一手好文章,常以达纽尔·斯特恩的笔名写一些文章,帮助李斯特的音乐更上一层楼。 而另一个卡罗丽娜·莎·魏特根斯特恩伯爵夫人,一样为了他,舍弃了两个孩子和地位,同他出走,共赴天涯。即使当时教皇不允许他们结婚,夫人依然陪伴他到老到死,一直到李斯特75岁高龄时不幸去世,夫人从此深居内室不见任何人,而一心一意只埋头写作,直至第二年终于完成了她的宗教著作,方才横卧在地,毫无牵挂地追随李斯特而去。在这之前,这位高贵而学识丰厚的夫人曾经帮助过李斯特的创作,一针见血地指出李斯特的作品华丽的抒情之中缺少刚强的内容,竭力劝他不要只写一些华丽的作品,而应该致力于艺术性思想性更强的作品。李斯特正是听从了夫人的意见,在那一个时期方才创作出著名的《浮士德交响曲》和《但丁交响曲》。 尽管在许多书中写到李斯特同女人的关系方面,对李斯特极尽讽刺笔墨,尼采甚至说:“‘李斯特’等于‘追求女人的艺术’。”但我们无法否认女人对于李斯特的作用。我们谈到李斯特的时候,不能不谈到曾经热爱过他的女人,尤其是为了他舍弃了自己心爱的孩子和高贵地位的两位伯爵夫人。我们聆听李斯特那首百听不厌的《爱之梦》时,心头不能不轻轻掠过一丝丝温馨的爱的清风。它让我们相信,这样的清风吹过,再枯萎的枝头也会回黄转绿,也会绽开芬芳的花朵。 帕格尼尼从小就放荡不羁,挥金如土,赌博成性,还厮混女人,以至贫病交加,负债累累,最后不得不变卖自己的小提琴艰苦度日,再也无法开他那动人的音乐会。就在这时,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来自托斯卡那的贵妇人,拯救他于危难之中。有关帕格尼尼的传记,至今也未查出这位妇人究竟是谁,一律只称她为“荻达”(dida)。是这位荻达向他伸出了爱的手臂,带他来到风光宜人的乡间别墅,静心养病整整三年,并帮助他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农活。荻达爱他的非凡的小提琴演奏,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个天才毁灭于花天酒地之中。很难设想,如果在帕格尼尼的生活之中没有了这个女人,帕格尼尼的以后的音乐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帕格尼尼会不会能活到58岁?我想,他不会。他的身体从小就很坏,4岁时不知得什么病,浑身僵硬,家人以为他死了,差点没把他活埋。年纪不大就开始纸醉金迷,身体状况更加每况愈下。如果没有荻达这个女人的出现,他的身体和他的音乐早就江河日下了。 关键是荻达和李斯特的爱人卡罗丽娜一样,不仅在生活上帮助了他,在音乐方面一样给予他以提高。这乡间休养生息的三年中,荻达教他学吉他,聪明的帕格尼尼跟着她学会了用手指拨弦发出与笛音相似的泛音和双音,创造了小提琴演奏的新技巧。 曾有人这样说:好的女人是一架钢琴,关键是看什么样的男人来弹奏了,好的男人能在上面弹奏出好曲子,坏的男人只能弹奏出坏曲子。其实,有时正相反,男人才是一架钢琴,女人在上面的作用会使得男人身上的创造力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帕格尼尼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是荻达挽救了他,重新创造了他。在乡间三年之后,帕格尼尼返回家乡热那亚,然后到卢卡再次举行了他的小提琴演奏会。否则,人们很可能将再无法听到他的音乐了。 在这样高贵而美妙的女人面前,伟大的音乐家有时简直像是个软弱的孩子。可是,我想正因为有了这样高贵而美妙的女人,伟大音乐家的音乐里才会流淌真正动人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常常不是因为拥有男人而是因为拥有女人而美好;同样,在艺术的王国里,也是因为拥有女人而美好难再,而成全了艺术家本身。 在我看来,这种拥有,不是占有。白头偕老,同生共死,自然是美好的。但是,对于艺术家的爱情来说,并不见得就是最好的。耳鬓厮磨,固然有着人生无可取代的乐趣和享受,但是,正如占有不是拥有一样,享受也不是感受。作为艺术家,感受比享受更为重要。享受是一般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它仅仅靠手靠嘴就够了;敏锐而细腻的感受,却要靠心,那是艺术家独具无二的能力,磨损锈蚀了这种能力,艺术家的灵性也就没有了。因此,我说对于艺术家的爱情来说,占有不等于拥有。爱情对于艺术家来说,当成为一种创造时,才是最美好的。而这种创造,往往是埋在心底的一个刻骨铭心的幻觉,是藏在书中的一枚自制的书签,而不仅仅是吻、拥抱或性。这时,爱情便也成为了一种艺术。 在音乐家中,柏辽兹(l.berlioz 1803~1869)晚年对他童年时爱恋过的恋人的感情,最令我感动。在柏辽兹痛苦失恋时,又接连失去两位妻子的孤寂晚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恋人。那是在他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平原,抬头能望见阿尔卑斯山皑皑积雪的山巅,他爱上了一个叫埃斯特尔·格蒂耶的姑娘。他即使到老了,也忘不了她常常穿着一双红鞋子,他每次见到她时,都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心中狂跳不已。只不过,那时他太小,他没有勇气向她表达自己这一份爱情。那时,柏辽兹才12岁,而姑娘已经快20了。当晚年的柏辽兹再次想起她时,他忽然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竟然不顾61岁的高龄立刻回家乡去见这个童年时的梦中情人。他回到家乡,她已经搬到意大利的热那亚去了。柏辽兹又立刻赶到热那亚,终于见到了已经年近70的情人——一个皱纹纵横的老太婆。 我不知道柏辽兹最后千里迢迢见到这个老太婆时候,彼此是一种什么心情?是否还能记起遥远的童年往事?是否还能望见童年那双红鞋子以及阿尔卑斯山的积雪?但柏辽兹垂下头吻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并向她求婚时的情景,还是十分感人的。感人不在于柏辽兹最后这一刹那,而在于这一份感情深藏了整整50年。50年的发酵,这一份感情便浓郁似酒,不饮也醉了。50年的淘洗,这一双普通的红鞋子,也变成了神话中的魔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50年的距离,将这一份感情幻化为一幅画、一支曲子、一种艺术了。如果没有这50年的距离,而是他们当年就好梦成真,花好月圆,还会有这种动人的魅力和力量吗? 想到这里,就会明白并深深懂得柏辽兹为什么能创作出那么美妙醉人的《幻想交响曲》了。 想到这里,也就会明白为什么梅克夫人和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 1840~1893)曾经萌生过爱的幼芽,却一直把这种爱拉开迢迢的距离,而始终没有相见。 我们也就明白并读懂,一生独身的贝多芬死后不久,人们在他的放有银行股票中发现的那两封写得热情洋溢的情书。情书未具名字,贝多芬为什么只称她为自己“始终不渝的爱人”。人们到现在也弄不清贝多芬到底是写给谁的。但还有弄清楚的必要吗? 真正的艺术,同真正的爱情永远只在遥远的梦中和路途中。 距离,确实只有距离才会产生美,产生爱情,产生艺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素描与速写·色狼 梁晓声 梁晓声(1949~),祖籍山东荣城,生于哈尔滨市,作家。著有《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烟火》、《雪城》等短中篇小说集及长篇小说多部。 在杭州偶遇作家马原兄,率领一个电视专题片摄制组,闯入我的住宿处,正儿八经地言说采访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曾以为此君一定做人也很“现代”,不料却是那般的厚道而实在,起码言谈和模样给我那么一种印象。没缘由的竟从心里喜欢上了这小子。 摄像机架着,镜头瞄准着,聚光灯举照着,面对面的,彼此故作斯文状地回答了些什么。 他忽然说:“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立即作答,不犹豫,不假思索——作为一个男人,你对性和漂亮的女人有何高论?” 我说:“性是关于我们人自身一方面的科学问题。我们谈论它应和谈论我们的任何脏器一样坦率。不过我们并不会不分场合地谈论我们的肝、肾和肠胃,所以性不是人普遍的经常的高谈阔论的话题,大概是因为多数人在性方面其实并不存在太大的危机。” “那么你对于漂亮的女人们呢?” “我欣赏她们。” “欣赏意味着什么?” “男人不可能使一切漂亮的女人成为他的妻子,欣赏是一种较为明智的折衷心理。钟情于一个女人并不容易。同时爱两个顾此失彼。同时爱三个将筋疲力尽。欣赏在方面符合节约的原则,而且弥补挂一失百的缺憾。” 我的回答没半秒钟犹豫,而且也的确不假思索。之后我问,“满意了么?” 他给了我一句似乎刚够及格的评语——“还行”。 我说:“其实我更打算用卡特回答世界著名女记者的话回答你——‘更多的时候我想和她们。’考虑到你们是为中央电视台……” 录音师啪地关掉机械,竖起大拇指,那意思是……ok! 我笑了:“你们录了也白录,肯定被剪掉。” 马原说:“如果我们混过了红灯呢?” 我不禁发窘,赶紧解释:“其实我真正的意思是……” 我真正的意思是——男人对女人的所谓德行,尤其是对漂亮她们的德行,虽然在现实生活之中的确存在君子式的范例,但在灵魂里,或者说在潜意识里,是不大经得起认真探究的。我们之所以并未都变成色狼,乃因为她们并不都像一只鸟儿一只蝴蝶那么容易逮住。何况男人在当代社会,根本不可能都像贾宝玉似的,什么事儿都不干,不愁吃穿,不缺钱花,专厮混在女孩儿堆里作秀。如果每一个男人都有过一次当帝王地机会,据我推测,这世界上十之七八的女人,则便肯定地都当了一次嫔妃了,不管她们情愿不情愿…… “色”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标价最高的奢华“消费品”,——一位不但是名人而且很是君子的男人说过——比金子更宝贵的是珠宝,比珠宝更宝贵的是钻石,比钻石更宝贵的是女人,比女人更宝贵的……不存在。女人的“色”不可能不被她们意识到,是同男人的才智一样不用白不用的资本。迄今为止,挥霍成性的男人在个人消费方面最大的投资,皆体现在女人身上。 有男人抱怨,目前在大宾馆大饭店的女使者,形象是越来越欠佳了。据说拥有优先“选购”权的是男性的“老外”,其实是亚洲种的男性“大亨”,再其次是本土地男性“大款”。言谈中,似大有感叹世风不古的酸味儿。其实再这方面世风又何尝“古”过呢?男人们自己又何尝“古”过呢? 归根到底,男人们最终衡量自己活着的精力,大概刚够爱一个女人,谁都富裕不到哪儿去。这才是男女阵营间的最主要的安定的因素吧?一次我见一漂亮女郎在书摊前拿起一册封面很“色”的书刊,翻了翻,放下后很不屑地问:“还又比这内容更淫的么”? 书摊主立时刮目相视曰:“女的也爱看那类东西?” 女郎坦言:“你以为色狼全是公的?” 我大骇,暗自思忖——今后这世界八成将狼烟四起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你输不起 申力雯 申力雯,女,国家注册医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写过专栏,荣获过文学奖。所著《京城闲妇》一书再版11次,至今畅销不衰。 一时间各种报纸、广播、杂志把婚外情炒得沸沸扬扬,有的地方甚至成立了第三者协会。婚外情行情看涨,婚外情热线电话炙手可热,人们在把经济搞活的同时,也想把感情搞“活”,并大步流星地走向市场。 任何一种游戏都有自己的规则,犯规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何谓婚外恋的规则呢?说白了就三个字——不认真。既然已限定为婚外的情、业余的爱,你就只能是外围的野战军,如果你执著起来一定要成为正规军,那么这场轻喜剧就瞬间变换了剧种,它变成了正剧或悲剧,轻者(妻)夫离子散,重则血光之灾。 究竟情为何物?记得有年春天,我在乡间度假,在朝阳下看见了一片一片红得像玫瑰一样的草莓,红得晶莹、剔透,衬着嫩绿嫩绿的叶子,一时间我感动得直想哭。我采了一小花篮,把它浸泡在清洌的泉水里,上面盖了一层绿绿的叶子,想次日返京时把它带走,谁知第二天它竟干缩了,它已失去了晶莹饱满和美丽的色彩,我觉得很失望,这就是一种惑。 情最喜欢捕捉的是新鲜,“新鲜”对情有一种魔鬼般的诱惑。无论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或是以为自己很独立的职业女性,一旦陷入情网,远远超过她们所能承受的能力。但,情是很容易幻灭的,遗憾的是,世人很难看破,不过这样的惑,一结婚就如梦方醒,于是又去追求新鲜的梦,带着露珠的梦。梦只能是梦。 女人(有些)最容易在三四十岁时,在婚外有艳事,她们婚姻生活的疲倦,心灵和情感有向外延伸的渴望,否则终日烦躁苦闷。 至于男人(有些)终生都喜欢追逐猎物,尤其是五六十岁的男人(有些)追逐起来最凶猛,总想抓住一点青春的尾巴,急于寻求婚外生活的调剂和补充滋润。 但是,你却不能在阳光下与他谈情欢愉,只能躲在旅馆,躲在阴影里,你的心会逐日沉重,你的情绪也会逐日低落,只有在阳光下的恋爱才健康才有生命力。 婚外情是一种没有责任的爱,没有责任也就没有保障,你每天的日子如同走在钢丝上。 陷入婚外情的女人,不外乎有两种,一种是未婚的,另一种是已婚的。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稍不小心都将是婚外情的最大的受害者。 无论男人如何标榜自己思想开放,作派新潮,若开放到自己太太身上,那是万万不行的。如果你是未婚的女人,他不能给你任何许诺、保证,拖下去年龄老大,人老珠黄被遗弃了,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外遇的新鲜、激情,会随着时间逐渐归于平淡,浪漫曲开始走向低潮,进入与自身婚姻相似的情况,男女双方重新开始面对同样疲倦的问题。 若你是一位未婚女子,想就此分手,另觅新人,实属不易。男人永远在乎女人的过去,男人(中国男人)可以宽容女人的一切,包括丑陋、衰老、疾病甚至残疾,但他绝对计较女人的失贞。男人的感情从来都是多元的,他精心挑选的是一个原装的保鲜的太太,一旦他知道你做过某人的情妇,名誉受损,必将捂着鼻子拂袖而去。即使他一时冲动答应了你,在婚后无数的磕磕碰碰的日子里,他会时不时拿起这个大棒向你抡去,你自觉闷得抬不起头来,苦不堪言。 如果你是一个有家室的女人,你付出的代价将会更加惨重——家庭的解体,子女的分离(暂不谈经济住房的麻烦),如果你很看重你的家庭,爱你的孩子,必须立刻斩断,不可犹豫一分一秒。即使在当今的中国社会里,婚姻对男女两性采取双重的价值取向,男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一失足成千古恨”。 中国男人(有些)是实用主义的大师,他们的务实就在于他们总是分裂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在婚姻中他们希望确立的是地位、名誉、财产、房屋、子女这些实实在在安身立命的东西,而感情对于他们则属于一种消费、一种享受、一种补充,他们的道德价值观是分裂的,他们的人格也是分裂的。 女人要自珍自重自爱,你是输不起的,你娇娇弱弱的身子,被他们这么一扔,轻则骨折受伤,重则散架瘫痪(暂不谈受孕的危险和性病的传播)。 受害者一定要努力使自己从困境中站起来,才是最有效的。 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贪,总想什么都要,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要一件东西,一定要明确自己要什么?明确了就要勇于割舍,勇于割舍是健康人格的重要标志。 情易惑人,情是五颜六色的彩霞?抑或是飘渺柔媚的浮云:情之为物,知者难言,不知者默然。 无论是流水、明霞,还是春花、秋月,都无法在这世间久留,包括我们的生命都是瞬间,如果能看透这一层道理,生命中就没有什么事真正能伤害你了,让你迷惑了。 情人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女人尤易钟情、执著,常常把梦中的情人看成是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个款爷,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他对后事作了精心的安排。他把自己的钱财百分之百地留给了妻儿,而与他相好十年的情人,他只给了一片树叶。在医院的病床上,款爷拉着情人的手说:“我第一次看见你,这片树叶就落在你头发上了,我悄悄拾起,一直珍藏着……” 这话乍听起来不失真情,不失雅兴,不失诗意,但凡事最怕究竟,他真是内外有别的典范,一片树叶确实很浪漫,但遗憾的是,他们之间并不是浪漫的柏拉图式的关系,况且这位痴情的女人的健康、学习、生活需要她从事两份工作才能维持经济的需要。说到根上,他对她没动真的,只把她当作身外的情妇而已。他对她是计较的,尤其在金钱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傻瓜,至于你给他的情与欢愉,他已经在计算器上仔细算过了。可你的情,你的青春,你的生命是无法偿还的。 婚外情最适宜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彻头彻尾从里到外的“演员”,不认真,不动情,该入戏时入戏,该出戏时出戏,只求双方彼此欢愉的瞬间,缘来则聚,缘走则散,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潇潇洒洒,好不自在,一派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这也不是一半传统一半现代的女性所能胜任的。 情这个东西,认真起来太苦,玩世则无味。世界除了情,海阔天空,还有许多事情值得你珍惜,值得你创造,何不把爱寄托在更博大的世界里,又何苦在这死水坑里乱扑腾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经营婚姻 申力雯 申力雯,女,国家注册医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写过专栏,荣获过文学奖。所著《京城闲妇》一书再版11次,至今畅销不衰。 婚姻问题的复杂绝不亚于一个国际问题。 恋爱与婚姻有着本质的差别,恋爱是一种随意性的感情交流,既无权利,也无义务,不具有社会属性。而婚姻是一种契约,即是一种彼此需要承担责任与义务的约束。 婚姻如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共同创办的一家公司,他(她)们面对的不仅是自家,还有社会。这其中任何一种与配偶有关的社会关系,对方都不可轻视,不可任性。只有树立良好的社会形象和妥善的内部管理,公司的生意才能兴旺发达。 婚姻的核心当然是爱情,但家庭毕竟是实体结构,需要很强的实际能力和生存技巧。尤其在今天的社会,它还需要许多条件的维系与巩固,否则它经不起任何一种自然灾害的侵扰。仅仅靠浪漫与情趣,支撑不起它沉重的躯体。 我之所以强调婚姻的经营,是因为有些朋友总以为婚姻是一盘固定的牌局,以为婚姻使他(她)们彼此拥有了对方,有了稳定安全的一生,不再需要悉心地经营了。 试想,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独立个体,或偶然邂逅、或经人介绍、或天南地北组成了一个联合体,既然他(她)们的组合有一定的偶然性,当然也会因偶然的因素而分开,怎么可能是铁板一块。婚姻是一件不断变化,也是一件时时需要我们去认真经营的事情。 婚姻像是一个不兴隆的生意,初期,恋人感强,幻想冲力大;中期,疲倦平淡,容易出轨;晚期,伴侣感强。由于生命力的衰弱,他们更懂得相互依存的意义。 婚姻也像一个不很健康的躯体,在婚姻的心电图中有时会显示心律失常或心肌缺血,所以我们要针对性地服药和调补以维持它的生命。 爱情是个很特殊纯属于感受的东西,所以很微妙。婚姻使爱情的时间和空间都延长了,但它的纯度新鲜感是否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保鲜保纯呢?那就很难说清了。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曾经拥有过很纯很鲜很美的感受,这已足以使人欣慰了。至于剩下的时间则是一种依赖、习惯、熟悉、敷衍、无奈和理解。其实这正是一种成熟稳定的状态。 现代人,尤其是女性,总想在婚姻中获得最大的利益,最实惠的好处,看见戴安娜嫁给查尔斯王子而令世界注意,这足以令她们心悸、潮红;知道平凡又结过两次婚的不年轻不美丽的辛普森嫁给了温莎公爵,这足以使一些未婚的已婚的女人手心鼻尖都冒出了汗,她们内心疾呼着:“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梦想登上婚姻的阶梯冲上云霄。事实上,世界上最大的赌博——婚姻。这婚姻究竟是福是祸?是优是汰?是盈是亏?只有熬到最后才能揭开牌底之谜,这其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穷穷富富、苦熬苦盼都不过是一个扑朔迷离的过程。 所以婚姻最需要的是以一份平常心去经营,它尤其需要沉着与耐力。 在婚姻生活中要学会扮演母亲(或父亲)、妻子(或丈夫)、情人等混合角色。该澄清时澄清,该混合时混合。求新求异是人的特点,婚姻像生命一样渴望朝气。婚姻不仅是感情,而是艺术与技巧。 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培养独立性,同时又尊重对方的独立性。注意保持心理距离,有冲突时,不要太执著,能从心理上不去在意,能够不动情绪的去应酬一些麻烦和干扰。本来嘛,原本是两个不相关的人走到一起,怎么可能一味强求一致呢?!强求是一种剥夺,一种侵略,也是一种自残。 注意保持自己,有时需要把自己封闭在于然一身的世界里去修复去还原,这才是明智与强大。那些无时无刻渴望与他人进行感情交流,否则就心慌意乱的人,不仅幼稚、脆弱,而且是失败。 要用独立宽容的态度去对待婚姻,这或许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也是一种有效的经营。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抛弃爱情会怎样 申力雯 申力雯,女,国家注册医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写过专栏,荣获过文学奖。所著《京城闲妇》一书再版11次,至今畅销不衰。 爱情,对现代人来说似乎已是一种奢侈,一种古典主义的理想。 我接触过许多现代女性,她们其中许多人想通过婚姻脱贫、致富,还有不少人渴望通过婚姻改变身份,变成外国人。 许多现代女性无论表面上多么崇尚时髦、浪漫,也无论她们实现婚姻的手段多么现代、大胆、壮烈,但她们的骨子里却弥漫着彻头彻尾依附男人的封建色彩。这其中的反差很令人深思。 女人的天性有两大弱点,一是爱慕虚荣,二是贪图享受。于是婚姻便成了汪洋大海中一条可以搭乘的游艇。当然,这对于那些年轻、平庸、乏味又缺乏独立进取精神的女性,想趁年轻换一个好价钱,不然她便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迅速地贬值,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应时的算计。 但是,说到底人只能活一次,一次最多几十年或更短,真实陪伴生命的是心境,境由心造,好的心境可以是天堂,坏的心境就是地狱。而爱情的质量直接影响到人的心情。有人问及爱情的感觉:当你觉得整个世界如此圣洁美好,自己也变得更高尚更可爱更美丽,充满了生机和创造力,这是何等美妙的爱情感受。 生命本身是个脆弱的过程,但它所蕴涵的内容却是丰富和厚重的。所以生命是最值得尊重的。其中真正的爱情对生命的质量和生命的享受,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爱情的欢乐是人类情感的极至,爱情使生命灌满了露珠,生命在爱情的阳光下,升华成美丽的彩霞。 但不少现代人却英勇地抛弃了爱情,有时竟至玩世不恭地嘲弄爱情,他们大把大把地抓住现实的利益,使感情的绿野变得荒芜,人间的真情被挤压,这不仅是对爱情的亏待,也是对生命的斫伤和轻视。生命已被轻贱,金钱利益又有何意义!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 况且生命的旅程是独立的旅程,生命只有在独立中才感到喜悦和活力。任何依赖他人的幻想,不仅危险而且靠不住,只有真正摆脱依赖,建立自我,生命才会坚实充盈,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会使生命绚丽富有。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破译男人 申力雯 申力雯,女,国家注册医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写过专栏,荣获过文学奖。所著《京城闲妇》一书再版11次,至今畅销不衰。 燕玲夜半造访,她的神情告诉我她显然在寻求心理援助。我呈上一杯清香的绿茶,录音机里低吟着一曲舒缓的背景音乐,当我看到她已舒展地靠在沙发上便轻轻地说:“你在恋爱”。那声音一融人深夜的空气,她的眼泪便籁地流了出来,她向我倾诉着她的故事。她穿了一件质地讲究的小立领黑衬衫,洋红色的毛衣恰到好处地齐到腰间,腰很细,衬着齐踝的黑色长裙,很别致也很风尘,她从小皮包里掏出一盒薄荷牌坤烟和一个银质的打火机。她是一个四十岁的独身女人,一朵迟喜的花飘落在秋季,显然她心里依然延续着少女的情结。初恋是青年时代必须经历的课堂,如果她在春天里荒凉了爱情,那么秋天的爱可能是生涩的。当我看到她有些松弛的发干的皮肤和细细的皱纹,和时而闪现的只有少女才有的神情,此时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处女必须与青春联在一起时才衬托得圣洁与美丽。才会唤起人呵护或探摘的愿望。如果一个年过四十岁的处女,就会令人想起布满蜘蛛网的黑洞洞的老宅。 但燕玲却有着一份令人艳羡的职业,她是一家电台“五彩人生”节目的主持人,一说到主持人,人们立马会想到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在人堆里晃来晃去,心中暗想,他们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如果你走到幕后看见他们真实的一面,就会觉得他们平凡得像一片树叶,一粒尘埃,幕前的人往往靠着很浓的表演色彩,由于经常作秀许多东西反而看不清了。 燕玲是个凋零的美人,她的美丽显然使她错过了许多机会,于是她便像一块压箱底的花布,岁月把她做旧了,现在她爱上了一个有家的男人,这个男人五十多岁。 当她吸完了一盒烟,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清茶,她抬眼望着我,那目光苍凉而凄楚,她说,和他相处这几年,就像被他一刀一刀挖我的心,我的血快流尽了,你是个医生你得帮帮我。于是开始了我们的谈话。 申: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燕:他是我节目请的一个嘉宾,从事科技工作有一些成就,我感觉他很优秀。 申:他实际也很优秀吗? 燕:他在直播问里对着话筒,能够像演员一样从容,能够把枯燥的科学讲得极煽情。我采访他时,他向我展示了他得过的奖和证书,还用外语给我唱了一支歌。 申:果然,你们第一次见面就不同凡响,你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燕:第一次就爱上了,当我坐在他的办公室,他望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很忧郁,一定有什么心事。真令我担心,当时我的心一阵感动,多少年没有这样感动了。 申:仅仅就这句话,你就爱上他了吗? 燕:我知道他很有成就感。他对我说,你别看我穿的朴素,其实我很有钱。 申:那么现在你看他有钱吗? 燕:应该说没什么钱。 申:那么,你心理的症结是什么? 燕:他用情太滥。 申:什么时候发现的? 燕:慢慢发现的。几乎是不可逆的,无法改的。 申:你们相处了多长时间? 燕:四年多。 申:你爱的感觉是什么? 燕:痛苦,不断加深的痛苦。 申:直到现在吗? 燕:直到现在。 申:这么说你陷得很深,既然如此痛苦为什么不及早摆脱? 燕:爱情好像是毒品,很难戒掉。 申:他一定有吸引你的地方。 燕:对,他喜欢大自然,喜欢音乐,兴趣和我相投。还有他很会倾听,的感觉很人性、很舒服,很诗化,几乎每次都有,我会感到一种释放和轻松。 申:用情太滥是否可以具象一些! 燕:他一遇到年轻的女性就像蚊子遇上血,又像皮球落地一样往上弹,有一种不能自持的躁动,血好像往头上撞。 申:还是要具体一些。 燕:有一次我与他去炎黄艺术馆看展览,那里的观众不多,我在楼下看,一回头他人不见了,我一上楼,看见他正和一个女服务员挤在墙角,他正兴致勃勃地做着手势,极亲见的样子,我非常奇怪和人家又不认识,怎么几分钟就能亲呢到这种样子。这不是下贱就是出了什么毛病。和他一起去旅游,午间他一定要请导游共进午餐,席间他指着导游胸卡上的照片说,这张照片没有拍出你的秀气,一会儿我给你全方位的拍照,其实你比巩俐还漂亮,我是最会发现美的。我就坐在旁边气得一口饭都吃不下,那一次我们不欢而散了。 如果他打电话,接电话的声音显示是个年轻的女性,他的声音马上变得极其温柔甚至有些肉麻,“请找xx,他在吗?谢谢你”并试图把通话的时间延长以致忘记了他真正要找的人。我就那样直直地愤怒地盯着他,可他丝毫不介意。任何一种微小的年轻女性的显示,都令他难以自持的躁动。 他有一个外甥专程从外地投奔他来,其实他对外甥也很冷漠,可听说外甥交了个女朋友,就经常约他们一起玩,夏天去昆明湖泛舟,雪天他抓住外甥女朋友的手在冰上走,千方百计把女孩子邀请出来到他的办公室学电脑,甚至有意搜寻黄色网页给她看。外甥要结婚了,这个老东西竟然哭了一夜,后来还买了金项链亲手给她戴上。我觉得他很下作。 申:这些事你与他谈过吗? 燕:无数次的谈话,无数次的争吵,无数次的哭泣,他无数次的辩白,这就是几年永远重复不变的主题。 申:除了这些事,还有什么更深地伤害了你。 燕:他一个女同学的女儿在北京读大学,他如获至宝,充当起监护人的角色,经常把那女孩带到他的办公室,他一个人一个办公室,还有一个宽宽大大的长沙发,我知道那就是一张淫床,那女孩常常深夜不归。我气坏了,就到学校去找那女孩,冒充他妻子的朋友,看见那女孩,果然很漂亮,高个子,皮肤非常白,穿着背带裙显得青春四溢,看到她,我马上有了一种自卑感,真是年轻的女人与年老的女人较量是战无不胜的。我心里黯然。但我还是打起勇气警告她,你是个学生,如果搞不正当的关系破坏别人的家庭,我会告到学生处,学校会开除你。况且我知道她分数不够是这个老东西走后门塞进的。经我一番威胁逼供,她如实说了:“他说我是他一生追求的梦,费了那么大的劲把我弄到了北京,他说,他不愿让我受一点委屈,愿给你一个仆人,仆人会照顾你,这个仆人就是金钱”。天啊!这个老东西和我也是这一套台词,玩的也是同样的把戏,我气得直发抖,当那女学生表示在沙发上不舒服时,那老东西就在宾馆开了房间,那老东西抱着她说,你将来结婚了你的身体还属于我。他吻遍了她的身体,说她的身体有青草一样的清香。我强忍着听下去,有几次我差点要晕过去。我知道自己被欺骗了。我恨他,但又离不开他,他是毒品,有时我又想把他杀死。但我自己还没活够。有一次我与他到风景区去玩,白天我们一起在荒凉的山上漫步,我给他唱《夏天里最后的玫瑰》,那是我最喜欢唱的一支歌,他在我身旁轻轻地伴唱,冬日里稀薄的阳光淡淡地照着我,我含着泪说,我离不开你,他的眼睛也潮湿了,用热吻回应了我。晚上两人狂欢之后,他突然脸色苍白惶恐地说,“你快走,快走,很可能晚上我老婆会找来,这事闹大了不值当,我混到今天不容易,你快走,快走!” 深夜我冒着寒风在荒凉的野外开着车往城里赶,有谁心疼我,心里好像摔进了黑洞,眼泪不住地流,心好像被撕裂了,除了委屈绝望以外,一股生长起来的仇恨淹没了我,我第一次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呢!这他妈算是爱吗?我还不如一个妓女,人家妓女不动心不动情,到头来换来的是实实在在的金钱,当时我真想返回去用刀子捅了他。 申:说说他的家庭背景吧,这对一个人很重要。 燕:这个老东西还有一个爱好,总是千方百计往媒体上贴,不放过任何一个出风头的机会,找地方作演讲,想方设法当电视台科技节目的主持人。 申:其实像他这个年龄的人,理应在家里读读书,看看报,种草养花,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偶尔打开电视看上几眼,不再往万丈红尘里滚,他有老人的年龄却有着青年的心,他好像没有成长过,人格上有些缺陷。还是说说他的家庭吧。 燕:他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文革时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生活在农村,母亲是乡村小学教师,家里有五个孩子,生活十分艰难,他上中学时,常常到垃圾堆里找鞋穿,他曾对同学说,将来有了钱要买十双皮鞋摞着穿,他整个青少年时代,过的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名副其实的下等人。六十年代,他考取了大学,国家提供助学金,吃饭穿衣没问题了。但他依然是班里最穷最矮最不起眼的学生。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注意过他,他是个被爱情遗忘的人。快三十岁了经人介绍他结婚了,妻子是个黑瘦矮小的南方女人,是工厂里的出纳员,父亲是人事科科长。不管什么爱与不爱吧,反正他有了自己的家,家里有炉子,有热乎乎的馒头窝头,有泛着油花的白菜炖豆腐,在那个年代,除了生存以外的东西都是奢侈品,这个黑瘦的女人待他也不错,本来日子可以这样一天天混过去,不曾想婚后半年那女人患了脑垂体瘤,他一直怀疑那女人是带着瘤子嫁过来的,因为他从未感受过她是个女人。经过放射治疗这个瘤子控制住了,竟然三十年没有变化,但从此那女人的月经没了,没了,塌了,屁股往下垂了……但这个瘦小的黑脸女人却坚强地活着,努力工作着,不久入了党,现在是厂办主任兼人事处处长,丈夫下放劳动时她为了照顾丈夫的身体自己也到了农村,丈夫为此十分感动,因为那时她的化疗还未结束,又过了几年那女人又领养了一个儿子,如今已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中关村搞计算机。她一嘴一个“我儿子”叫得又甜又亲。我问他是否可以和妻子过性生活,他说完全不可能,毫无意义。 申:他叙述以往的生活,一定有什么事令你感动的。 燕:不仅仅是感动,而且是心疼。他常常在梦中梦见自己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在湖旁谈恋爱,他刚刚想吻那女孩,突然被一巴掌拍醒了,他猛地坐了起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叫着:“不行,不行,你已经结婚了!”然后再躺下,眼里流着泪,心里一片荒凉,觉得活着没有意思。这时,从对面的房里传来了妻子均匀的鼾声。 申:为什么不离婚? 燕:他说太麻烦,太累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都一起走过来了,我的青春都丢了,我不在乎,我不愿再搭上剩下的半条命。 申:他的问题脉络基本清晰了。 首先他结婚三十多年,基本上维持着没有性的夫妻生活,他是一个旷夫,说白了,就是一个性的下岗者。 在这场人生游戏里,你只是充当了瞬间填空的角色,而他的妻子是最大的胜利者,试想一个完全没有结婚能力的女人,拽住了一个男人的衣角,一拽就是三十年,把一个男人从黑发青年拽成白发老头,把一个健康的青年拽成一个心理扭曲的白头翁。这不能不说是本事,又不能不说是残酷。她又不失时机地领养了一个儿子,如今已成人成材,这样她的生命里又多了一个保险系数,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没有血缘关系的三个人包装成了一个家庭,并且像模像样地成了五好家庭,并光荣地成了电视台“欢乐家庭”的嘉宾。这个瘦小的黑脸女人的胜利,首先得益于那个压抑人性的愚昧的时代,这个大背景是她赢了的前提,这其中还可能有这样几个原因:一、女人的心计和耐力;二、这个男人内在的软弱和惰性;另外可能还有一种习惯和熟悉,他愿意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他觉得这种选择节约成本、省事、实惠、便宜,他害怕折腾,喜欢安定团结,又不愿当太监,他对这样的生活已满足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生活在严酷的阶级斗争的时代,他没有地位,没有金钱,没有前途,一直生活在受歧视的底层,人格受到了压抑与扭曲,现在宽松的社会环境使他获得了相对的成功,他就像一个精神上的暴发户,于是被压抑扭曲的人格便过分反弹,膨胀起来,他急赤白脸地想从人堆里挤出来,想成为受人注意的名人,打个翻身仗。 一个搞科研的人如同在隧道里探索,科学需要一种踏实无华的精神,他过分张扬的习性显然就不大对劲。一个没有健康人格的人,事业也不会真正的成功。没有的家庭生活是违背人性的,性的长期压抑使他没有正常的渠道排解,于是他便以扭曲的方式释放,他没有初恋,总想找回这口,所以他便有女性发烧友系列症候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病人,而且是沉疴痼疾,这对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治愈的可能性近乎于零,显然你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负担起这沉重的使命,其实他也不会有多少钱,因为他的科研成果并未转化成商品,而且他的心思也不在此,而用在虚荣与张扬上,事实上他是个虚弱的人、注水的人。他与你不会有任何结果,你得到的只有伤害,你已经是四十岁的女人了,这是一个彻底抛弃浪漫走向实际的年龄,女性的性别魅力随着年龄的增加而递减,四十岁是滞销的产品,在婚姻的市场上呈疲软的态势,你没有本钱也没有时间消耗自己了。 家庭是女人的养老院,如果你不趁现在为自己定个房号,果真到老了,就没有地方收留你了,养老院里的女人消耗的是年轻时积攒的利息。 燕玲听完后长长“噢”了一声,那神情有解脱的意味,也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凄凉的况味。 半年前我又看到了燕玲,她的神情显得很安详,一副气淡神闲的样子。她说她已彻底“戒毒”了,现在是远离毒品,珍爱自己。她告诉我那段经历仿佛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强力爱情免疫剂”现在一回想他就一阵恶心想吐,回过头来再看那段“疫情”荒诞极了,简直不可思议。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性骚扰与性引诱 张抗抗 张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夏》,中篇小说集《北极光》,长篇小说《情爱画廊》,散文集《橄榄》、《地球人对话》等。 年轻女人的种种艰辛和隐衷里,有一个令人难堪的角落,就是随时可能遇到的性骚扰。 机关厂矿田间地头还有办公室,几乎任何场所,只要无旁人在场时,都有可能成为藏污纳垢之地。男上司男下级男同事或是男搭档,饭后茶余的,趁人不备,对女性同僚发起突然袭击,仅是言词的挑衅尚不够味,还作出些过于亲昵的举动,直到得寸进尺地侵犯女人的身体。女人通常能忍则忍了,不想为此结怨或是丢掉饭碗。毕竟不同于强暴,没有实质的损失,被骚扰一下也就罢了。 早几年,青年女子走在街上,常常会遇到一位两位彬彬有礼的“马路求爱者”。开场白小心翼翼,或说你是在某某地方工作吧,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你;或说你长得像某某人,我想和你认识一下交个朋友你不反对吧。你会客气地回答说,妈妈说过在街上不要同不认识的人说话,所以很抱歉;或说我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你可能有点近视干吗不配副眼镜?如果有一天你恰好骑着车,然后遇到了另一位耐心的“骑士”,那青年男子会慢慢地蹬着脚踏板,在你身后不远不近地跟上一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恳求说,你看我家就在前面,你不想去坐一会么?就一会……你再不停车,我可就到家了。你回过头嫣然一笑说:那你不正好该回家了么,夜里最好别在街上瞎溜达。那人失望地叹口气,车轮隐没在黑暗中,倒没忘记冲你背影说声拜拜。 这般君子风度的马路遭遇,连性骚扰都算不上。只有一点相同之处,即女性在接受男子好感与追求的过程中,往往处于被动状态。 若用流行的语言来说,在那些粗暴的或是礼貌的“骚扰”之中,似乎隐含着一种“市场”因素、一种男女间的供求关系。颇有耐人寻味之处。 然而这几年,“马路求爱者”的性别,突然迅速错位。温文尔雅的青年男子主动与女子搭讪的情景,似乎已在大街上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青年女子。在路边、在酒店、在商场、在歌厅,在一切有男人和女人、一切灯光暗淡、便于交易的场所,女人无所顾忌地占领了以往男人示“爱”与求“爱”的位置,迫不及待地向男人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如今女人似也熟读兵书,略通兵法。进攻之前,自然是选准了目标的:一般均为腰包突起、钱袋鼓囊者,其余背景资料暂且略去。女人的攻势如细雨缠绵,看不见千针万线的雨丝落下,男人却已浑身稀湿,湿得透心。没等几个回合下来,腰包渐瘪,钱袋珍藏已随流水而去。 然而此计仅限于美丽的女人。相貌平平却有几分聪明的女人想要囊中取物,就得很动一番心思了。天女散花、广种薄收,即使没有一劳永逸的大款可傍,打一枪换个地方,捞一把赶紧撤退,巧施三十六计,也能略略得逞。 京城严禁“人肉市场”,因地制宜便只能用迂回战术。在都市上班下班的“骑士”们,终于渐渐发现,街头巷尾的偏僻之处,忽然就冒出来些个形迹可疑的问路人。说是可疑,均因问路者清一色为青年女性,通常操外地口音,活活一个天涯浪女,叫人顿生怜爱之心。天涯浪女的活跃期多为春秋与夏,因而身上着装甚少,袒胸露背,极易使被问者心辕意马、想入非非。那女子打听的地方,总是在被问者行驶的前方,问毕草草答谢后,她便迅即跨上单车,因此有借口与你并肩而行。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搭讪,先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继而开始挑逗试探,让你脸红心跳,弄不好那车把便开始剧烈摇晃。 雪白的大腿、鼓胀的胸脯、的胳膊,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还有鲜红的唇和勾魂的眼光。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但你已懂得她想到哪里去。 不全是姜太公钓鱼,脑子里明明地拒绝着,身子已莫名其妙地上了钩。 对于某些意志薄弱或顺水推舟的男子,性引诱是万灵之丹。一钓一个准。何况对方送货上门,服务主动周到,不必踏破铁鞋去寻或在梦中过把瘾。 偶有正人君子,也只能木讷地应付着,一见拐弯处赶紧逃之夭夭如获大赦。 却未知女人已布下天罗地网,性引诱已是男人走不出去的“鬼打墙”。 办公室照例有许多办公室的故事。写字楼更有写字楼的情节。男人走在商场楼梯拐角的暗处,一不留神,女人饱满的胸脯已撞入了怀里;美发厅也危机四伏,并未付按摩的款项,可小姐柔软的玉手却一次次地路过你的脖子,滑腻腻软绵绵,似是无意,而皮肤接受的手指语言,你我心知肚明;出租车电影院都是极好的池塘,女人随意抛洒着诱惑的信息,不会错过一个施展机会…… 也许引诱是女人与生俱来的一门艺术,而艺术的“灵感”来自于她们对男人的各种需求。若是为了爱,“引诱”或可值得同情谅解;然而大多数时候,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男人被女人引诱着,总是为了她更轻易更轻松更便利更快捷就能获得的物质享受。 真正的悲哀在于,女人却并未由于“开发”了性引诱的“潜力”,而使女人增强其魅力,变得更为完美可爱。事实上,当女人不得不运用性引诱这惟一一张王牌时,女人已走向堕落。 有男士感叹说:性骚扰来自性引诱,若是女人不引诱暗示,男人又怎敢骚扰呢? 女人忿忿答曰:若是男人没有需求,女人的引诱岂不是无的放矢么? 其间的因果关系,难求一解。只知男女间若有真情深爱,无须骚扰亦无须引诱。更忧戚如今性骚扰与性引诱的角色转换,已显示“市场”供求趋于失衡。因此为今日女性痛之惜之——那些天涯浪女们的经济自立,莫非除了被骚扰和去引诱,真就没有别的出路了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的“一样”和“不一样” 陆星儿 陆星儿(1951~),女,上海人,作家。著有《美的结构》、《啊!青鸟》、《灰楼里的童话》等。 常听到这样的抱怨:做女人真是吃力。我深有同感。细究起来,这种吃力不仅是体力上的,更主要的是心理上的。 在我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们就懂得一条千真万确的道理:妇女半边天,男女都一样。那时候,这口号被我们喊在嘴上,心里只感到骄傲与豪迈;那时候,这口号被我们努力地落实为行动,确实体现出了女人和男人有一样的智慧一样的能力一样的才干,什么“铁姑娘队”“三八包车组”“女飞行员”等等,在各行各业女人们的表现决不落后于男人;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没有办不到的;女人和男人应该而且必须并驾齐驱。“男女都一样”的口号,那么响亮地被贯彻了几十年,并组成为一种世界观,影响着我们的人生,而且,这口号还是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标志——中国妇女解放的标志。 但我不能认同。 万事万物由方方面面组成,而那个“男女都一样”的口号,只是向女人提出要求,却没有相同的口号要求男人和女人做得一样:一样耐心持久地抚育孩子;一样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一样尽心尽责地伺奉老人。仔细想想,“男女都一样”的口号曾鼓舞着许多妇女竭力地建树和男人一样的丰功伟绩,同时,女人却依然要做那些和男人不一样的事。所谓“一样”的口号,使女人们在做着女人的同时再做男人;所谓“一样”的口号,让女人们又给自己加重一些担子。女人和男人在根本上还是不一样。 时过境迁,在“男女都一样”的口号被喊得过于长久之后,社会来了改革,冲破层层束缚,男人们的要求和大大地获得解放,他们对女人的要求和便相应地来了改革,不再停留在“都一样”的程度上,而是提出新口号:“女人应该像个女人,一寸一寸都要体现出女人味道。”说白了,就是要求女人还原女人和男人的不一样。有人说,这将意味着中国妇女的一大进步。 我还是不能认同。 在强调“一样”时,女人和男人并非真的一样。在强调“不一样”时,女人却还是少不了要和男人一样的同工同酬。难怪女人们一致的感到辛苦感到劳累。要求她们既要做得和男人“一样”,不被男人轻视,又要做得“不一样”,让男人们欢欣,她们真是招架不住了,而且,也是不公平的。何况,无论“一样”或“不一样”,要完完全全地做到,没有一定的条件作保证光靠女人们自身的努力,是很难两全其美地一身兼起“一样”又“不一样”的使命。我不否认,“男女都一样”的口号,在一定程度上,使妇女有了社会地位有了经济地位;而“男女不一样”的要求。又在一定程度上,使妇女们渐渐完善了女性的素质。问题是“一样”的解放和“不一样”的进步,是男人世界对女人的不断要求,那么,男人世界又是如何要求男人们从传统中得到解放和进步的呢? 我以为,这是在“一样”和“不一样”的口号后面值得深思的问题。 我有好几个女朋友,迟迟不能成婚,拖来拖去,结果就成了一个难题。我心里颇为她们遗憾,还有困惑和费解,甚至还有些郁郁的不平,似乎总也找不出其中的原因:为什么她们享受不到爱与被爱的快乐和幸福?论条件,她们每一个都相当不错,有文凭,有事业;论长相,她们虽不属美人之列,但至少五官端端正正的;论人品论个性,她们正直,独特,看待人生,看待社会,都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与她们交往,趣味很相投很开心,并且很有收获。在我看来,她们在人群中是优秀的一部分。只是,听她们一谈到爱情和婚姻,气氛往往有些低落和消极。我真的不明白,她们怎么就不讨男人喜欢?为什么碰不到她们喜欢的男人?玩笑时,我曾说过,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娶你们为妻。 “问题是,你不是男人。” “问题是,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审美的眼光不同。” “问题是,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比较浅薄。” 她们振振有词,然而,语调中不免流露着无可奈何。 但我仍有疑问:为什么?这疑问在心里搁了很久。有一大,我终于冒昧地向一位挺有学问也挺会生活的男同志“咨询”:“你们男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他很聪明很领会地笑笑,然后,他从容不迫地答道:“男人喜欢轻松的女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需要快活,并不需要深刻。” 快活——深刻。 我被这两个没有关联但似乎又关联着什么的词语震动了。很快,我便恍然大悟,不得不承认,那位男同志的回答极透彻,言简意赅。男人面对社会时,他们在面对沉重和深刻,因此,男人在面对女人时他们往往只需要快活和轻松了。如果说,男人对女人的这种要求是“浅薄”,那么,这样的“浅薄”好像是情有可原的。我想,大概只有比较优秀的男人才会懂得才会欣赏女人的深刻,同时,只有比较优秀的女人,才会既深刻又不乏快活和轻松。可生活毕竟有很多缺陷,不可能造就很多优秀的男人和优秀的女人。生活有缺陷和人性有缺陷,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不尽人意之处,而且,这是不易克服的。 有了这样的认识,对于女朋友碰到的难题虽然不再费解,但心里依然充满遗憾,又说不清究竟为什么遗憾,为嫁不出去的女朋友还是为没有爱上她们的男人们? 我真的说不清。由于“说不清”,我感到有些苦恼。这是不是“深刻”带来的苦恼呢?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情是个谜 陆星儿 陆星儿(1951~),女,上海人,作家。著有《美的结构》、《啊!青鸟》、《灰楼里的童话》等。 对爱情,几乎可以说人人都有经历都有体验。但人人的经历,人人的体验,都不尽相同。即使有过几次爱情经历的人,他的每一次爱情体验,都是不一样的。我想,正是这样的不重复、不类同,才使爱情成为生活中一个永久的话题,能让人没完没了地絮说、咀嚼。 究竟为什么?!也许,就因为爱情这份“礼物”,谁都获得过,可能都难以长久地拥有。或者说,爱情这件事,谁都有体会,但谁也说不清楚。就像大伏天吹来的一阵阵凉风,你浑身感觉到舒爽、惬意、愉悦,而仅仅是感觉。爱情,大概类似风,模糊的,不确定的,非常有限,又非常的无限。西蒙?波娃曾用风趣的语调描绘过爱情:“人们为什么会堕入情网?没有比这更复杂的了:因为这是冬天,因为这是夏天,因为劳累过度,因为闲极无聊,因为软弱,因为刚强,因为需要安全,因为喜欢冒险,因为绝望,因为希望,因为有人不爱您,因为有人爱您……”这位著名女作家把爱情概括得这样玄妙,又论述得这样简洁、精辟。 真的,爱情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个谜。 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这种情景这样的场合爱上这位男人或这位女人?许多人在不能回答别人不能向自己解释时,就说,“那是上帝安排的。”我不知道是否真有上帝的存在。但我相信,爱情的发生,是一种美妙的安排。这“奇”和“妙”,如果仔细推敲,你会发现,奇妙的原由还在于你自身。正如西蒙·波娃罗列的种种原因——就是某种境遇,某种需要,某种特殊阶段的特殊心态,会使人从内心迸发出一股奔放的感情,来体现自己,揭示自己,满足自己。当然,这种感情的体现、揭示、满足,要落实到一个具体的人——一个你喜欢的、合意的、有一定吸引力的人。应该说,爱情,是在一定的时期一定的机遇中,你对你自己的安排。我认为,无论出于什么情况出于什么原因下的“安排”,只要你品尝到了奇妙欢乐的感情,这就是爱情。我还认为,爱情只要发生了,或长或短,都属于成功的,那种奇妙欢乐的体验,就是一种财富,将储在你人生的库存中。问题是,爱情一旦转化为婚姻就变得复杂起来。 有个朋友来向我倾吐婚姻生活的苦恼时,充满困惑地说:“刚成家时,我们很相爱的,我好像一分钟都离不开他,上班都没有心思,中午休息,还要给他打个电话。但结婚才四五年呀,我俩都觉得没劲了,为一点小事就要吵,总觉得不顺心。最近,我们开始懒得吵架,也就懒得说话,回到家各人做各人的事,像两个陌生人。我不明白,当初的爱情,当初他对我的吸引都到哪去了?……”我首先劝她重温一下当初相爱的情景:怎么会爱起来的?爱他什么?又以什么方式去爱?而这样的重温,使我的朋友比较理智、比较清醒地认识到,当初偶尔遇见他一见钟情地感到他的形象、气质很符合她想象中的“他”,便情不自禁地爱起来,还把内心的理想点燃了,使爱的火焰越烧越旺……所以,有人很尖刻地指出:人的热恋时往往愚蠢。我的理解是,相恋中的人完全感情化了,理智变得毫无作用,没有头脑,没有眼光。当然,不会有冷静的分析和客观的审视。而爱情一旦套进婚姻的契约之中,人与人建立了关系,开始了日常生活,那么理想的“他”,很自然的又回到你心里,你天天面对的、朝夕相处的是那个实实在在的他,你会发现,他并不完美,也不完全理想。于是,你的热情不知不觉地减退了;于是,爱情就犹如完成了某种使命一样地悄悄撤离了。而好的婚姻,将会以感情、亲情代替热恋时的爱情。婚姻之所以能维持很好,很重要的一点,要具备一种善于调整你对对方的想象和期望的能力。 正是这种能力,才会使你心中的爱不枯竭。 但是,真要做到爱与被爱的不中断、不枯竭谈何容易!人,最难把握的恰恰是自己,是自己的感情。因而说来说去,爱情似乎仍是个谜!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成千上万的丈夫 毕淑敏 毕淑敏(1952~),女,山东文登人,作家。著有《昆仑殇》、《阿里》、《补天石》等。 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可能成为某个女人的好丈夫。 这句话,从一位做律师的女友嘴中,一字一顿地吐出时,坐在对面的我,几乎从椅子滑到地上。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这话也可以反过来对男人说,有成千上万的女人,可以成为你们的好妻子。你知道我不是指人尽可夫的意思。教养和职业,都使我不会说出这类傻话。我是针对文学家常常在作品中鼓吹的那种“惟一”,才这样标新立异。女友侃侃而谈。 没有惟一。惟一是骗人的。你往周围看看,什么是惟一?太阳吗?宇宙有无数个太阳,比它亮的,恒河沙数。指纹吗?指纹也有相同的,虽说从理论上讲,几十亿上百亿人当中,才有这种可能性。好在我们找丈夫不是找罪犯,不必如此精确。世上的很多事情,过度精确,必然有害。伴侣基本是一个模糊数学问题,该马虎的时候一定要马虎。 有一句名言很害人,叫做:每一片绿叶都不会相同。我相信在科学家的电子显微镜下,叶子间会有大区别,楚河汉界。但在一般人眼中,它们的确很相似。非要把基本相同的事物,看得大不相同,是神经过敏故弄玄虚。 婚姻是一般人的普通问题,不要人为地把它搞复杂。合适做你丈夫的人,绝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异数。就像我们是早已存在的普通女人,那些普通的男人,也已安稳地在地球上生活很多年了。我们不单单是一个人,更是一种类型,就像喜欢吃饺子的人,多半也热爱包子和馅饼。科学早就证明,洋葱和胡萝卜脾气相投,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大豆和蓖麻天生和平共处。玫瑰花和百合种在一处,彼此都花朵繁茂,枝叶青翠。但甘蓝和芹菜相克,彼此势不两立。丁香和水仙花,更是水火不相容。郁金香干脆会置毋忘草于死地……如果你是玫瑰,只要清醒地坚定地寻找到百合种属中的一朵,你就基本获得了幸福。 当然了,某一类人的绝对数目虽然不少,但地球很大,人又都在走来走去,我们能否在特定的时辰,遭遇到特定的适宜伴侣,也并不是太乐观的事。 相信唯一,你就注定在茫茫人海东跌西撞寻寻觅觅,如同一叶扁舟想捕获一条不知潜在何处的鳟鱼,等待你的是无数焦渴的黎明和失眠的月夜。 抱着拥有惟一的愿望不放,常常使女人生出组装男友和丈夫的念头。相貌是非常重要的筹码,自然列在前茅。再加上这一个学历高,那一个家庭好,另一个脾气柔雅,还一个事业有成……女人恨不能将男人分解,剁下各自最优异的部分,由女人纤纤素手用以上零件,粘合成一个美轮美奂的新男人,该是多么美妙! 只可惜宇宙浩淼,到哪里寻找这样的胶水! 这种表面美好的幻想核心,是一团虚妄的灰雾在作祟。婚姻中自然天成的惟一佳侣,几乎是不存在的。许多婚礼上,我们以为天造地设的婚姻,夭折得如同闪电。真正的金婚银婚,多是历久弥新的磨合与默契。 女人不要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婚前对男性千锤百炼的挑拣中,以为选择就是一切。对了就万事大吉,错了就一败涂地。选择只是一次决定的机会,当然对了比错了好。但正确的选择只是良好的开端,即使航向对头,我们依然还会遭遇风暴。淡水没了,船橹漂走,风帆折了……种种危难如同暗礁,潜伏航道,随地可能颠覆小船。选择错了,不过是输了第一局。开局不利,当然令人懊恼,然而赛季还长,你可整装待发,蓄芳来年。只要赢得最终胜利,终是好棋手。 在我们的人生旅途中,不得不常常进入出售败绩的商场。那里不由分说地把用华丽外衣包装的痛苦,强售给我们。这沉重惨痛的包袱,使人沮丧。于是出了店门,很多人动用遗忘之手,以最快速度把痛苦丢弃了。这是情绪的自我保护,无可厚非。但很可惜,买椟还珠,得不偿失。付出的是生命的金币,收获的只是垃圾。如果我们能够忍受住心灵的煎熬,细致地打开一层层包装,就会在痛苦的核心里,找到失败随机赠送的珍贵礼品——千金难买的经验和感悟。 如果执著地相信唯一,在苦苦寻找之后一无所获,或是得而复失,懊恼不已,你就拿到了一本储蓄痛苦的零存整取存单,随时都有些进账可以添到收入一栏里记载了。当它积攒到一笔相当大的数目,在某个枯寂的晚上,一股脑儿挤提出来,或许可以置你于死地。 即使选择非常幸运地与“惟一”靠得很近,也不可放任自流。“惟一”不是终生的平安保险单,而是需要养护需要滋润需要施肥需要精心呵护的鲜活生物。没有比婚姻这种小动物更需要营养和清洁的维生素的了。就像没有永远的敌人一样,也没有永远的爱人。爱人每一天都随新的太阳一同升起。越是情调丰富的爱情,越是易馊,好比鲜美的肉汤如果不天天烧开,便很快滋生杂菌以至。 不要相信唯一,世上没有惟一的行当,只要勤劳敬业,有千千万万的职业适宜我们经营。世上没有惟一的恩人,只要善待他人,就有温暖的手在危难时接应。世上没有惟一的机遇,只要做好准备,希望就会顽强地闪光。世上没有唯一只能成为你的妻子或丈夫的人,只要有自知之明,找到相宜你的类型,天长日久真诚相爱,就会体验相伴的幸福。 女友讲完了,沉思袅袅地笼罩着我们。我说,你的很多话让我茅塞顿开。但是…… 但是……什么呢?直说好了。女友是个爽快人。 我说,是否因为工作和爱人都不是你的惟一,所以才这般决绝?不管你怎样说,我依然相信世界上存在着“惟一”这种概率。如同玉石,并不能因为我们自己不曾拥有,就否认它的宝贵。 女友笑了,说,一种概率若是稀少到近乎零的地步,我们何必抓住苦苦不放?世上有多少婚姻的苦难,是因追求缥缈的“惟一”而发生的啊!对我们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来说,抵制唯一,也许是通往快乐的小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素面朝天 毕淑敏 毕淑敏(1952~),女,山东文登人,作家。著有《昆仑殇》、《阿里》、《补天石》等。 素面朝天。我在白纸上郑重写下这个题目。夫走过来说,你是要将一碗白皮面,对着天空吗? 我说有一位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姐姐,她自恃美丽,见了唐明皇也不化妆,所以叫……夫笑了,说,我知道。可是你并不美丽。 是的,我不美丽。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丽女人的专利,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 看着我们周围。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妆,面对骄阳、面对暴雨、面对风雪,它们都本色而自然。它们会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种真实。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见一位化过妆的女友洗面,红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洪水冲刷过水土流失的山峦。那个真实的她,像在蛋壳里窒息得过久的鸡雏,渐渐苏醒过来。我觉得这个眉目清晰的女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片刻前被颜色包裹的那个形象,是一个虚伪的陌生人。 脸,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证件。我的父母凭着它辨认出一脉血缘的延续;我的丈夫,凭着它在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寻;我的儿子,凭着它第一次铭记住了自己的母亲……每张脸,都是一本生命的图谱。连脸都不愿公开的人,便像捏着一份涂改过的证件,有了太多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背着化过妆的脸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劳累,多了忧虑。 化妆可以使人年轻,无数广告喋喋不休地告诫我们。我认识的一位女郎,盛妆出行,艳丽得如同一组霓虹灯。一次半夜里我为她传一个电话,门开的一瞬间,我惊愕不止。惨亮的灯光下,她枯黄憔悴如同一册古老的线装书。“我不能不化妆。”她后来告诉我。“化妆如同吸烟,是有瘾的,我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不化妆的我。化妆最先是为了欺人,之后就成了自欺。我真羡慕你啊!”从此我对她充满同情。我们都会衰老。我镇定地注视着我的年纪,犹如眺望远方一幅渐渐逼近的白帆。为什么要掩饰这个现实呢?掩饰不单是徒劳,首先是一种软弱。自信并不与年龄成反比,就像自信并不与美丽成正比,勇气不是储存在脸庞里,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化妆品不过是一些高分子的化合物、一些水果的汁液和一些动物的油脂,它们同人类的自信与果敢实在是不相干的东西。犹如大厦需要钢筋铁骨来支撑,而决非几根华而不实的竹竿。 常常觉得化了妆的女人犯了买椟还珠的错误。请看我的眼睛!浓墨勾勒的眼线在说。但栅栏似的假睫毛圈住的眼波,却暗淡犹疑。请注意我的口唇!樱桃红的唇膏在呼吁。但轮廓鲜明的唇内吐出的话语,却肤浅苍白……化妆以醒目的色彩强调以至强迫人们注意的部位,却往往是最软弱的所在。 磨砺内心比油饰外表要难得多,犹如水晶与玻璃的区别。 不拥有美丽的女人,并非也不拥有自信。美丽是一种天赋,自信却像树苗一样,可以播种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我相信不化妆的微笑更纯洁而美好,我相信不化妆的目光更坦率而直诚,我相信不化妆的女人更有勇气直面人生。 候若不是为了工作,假若不是出于礼仪,我这一生,将永不化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什么时候开始享受 毕淑敏 毕淑敏(1952~),女,山东文登人,作家。著有《昆仑殇》、《阿里》、《补天石》等。 当我们为自己的母亲,为自己的姐妹,为我们自己,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先要说明什么是女人的享受? 我们所说的享受,不是一掷千金的挥霍,不是灯红酒绿的奢侈,不是喝三吆四的排场,不是气指颐使的骄横…… 我们所说的享受,不是珠光宝气的华贵,不是绫罗绸缎的柔美,不是周游列国的潇洒,不是管弦丝竹的飘逸…… 我们所说的享受,只不过是在厨房里,单独为自己做一样爱吃的菜。在商场里,专门为自己买一件心爱的礼物。 在公园里,和儿时的好朋友无拘无束地聊聊天,不用频频地看表,顾忌家人的晚饭和晾出去还未收回的衣衫…… 在剧院里,看一出自己喜欢的喜剧或电影,不必惦念任何人的阴晴冷暖…… 我们说的女人的享受,只是那些属于正常人的最基本的生活乐趣。只因无数的女人已经在劳累中将自己忘记。 女人何尝不希冀享受啊? 抱着婴儿,煮着牛奶,洗着衣物,女人用沾满肥皂的手抹抹头上的汗水说,现在孩子还小,等孩子长大了,我就可以好好享受享受了…… 孩子渐渐的大了,要上幼儿园。女人挽着孩子,买菜做饭,还要在工作上做得出色,女人忙得昏天黑地,忘记了日月星辰。 不要紧,等孩子上了学就好了,松口气,就能享受了……女人们说,她们不知道皱纹已爬上脸庞。 孩子终于开始读书了,女人陷入了更大的忙碌之中。 要把自己的孩子培育成一个优秀的人。女人们这样想着,陀螺似的转动在单位、家、学校、自由市场和各种各样的儿童培训班里……孩子和丈夫是庞大的银河系,女人是行星。 白发似一根银丝,从空气中悄然落下,留在女人疲倦的额头。 我什么时候才能无牵无挂地享受一下呢?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女人吃力地伸展自己酸痛的筋骨,这样问自己。 哦,坚持住。就会好的,等到孩子大了,上了大学,或有了工作,一切就会好的。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了…… 女人这样对自己允诺。 她就在梦中微笑了。 时间抽走女人的美貌和力量,用皱纹和迟钝充填留下的黑洞。 孩子大了,飞出鸽巢。仅剩旧日的羽毛与母亲作伴。 女人叹息着,现在,她终于有时间享受一下了。 可惜她的牙齿已经松弛,无法嚼碎坚果。她的眼睛已经昏花,再也分不清美丽的颜色。她的耳鼓已经朦胧,辨不明悦耳音响的差别。她的双腿已经老迈,再也登不上高耸的山峰…… 出去的孩子又回来了,他带回一个更小的孩子。 于是女人恍惚觉得时光倒流了,她又开始无尽的操劳…… 那个更幼小的孩子开始呀呀学语了,只是他叫的不是“妈妈”,而是“奶奶”…… 女人就这样老了,终于有一天,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享受了。 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对自己有过一个许诺——在春天的日子里,扎上一条红纱巾,到野外的绿草地上,静静地晒太阳,听蚂蚁在石子上行走的声音…… 那真是一种享受啊。 女人说着,就永远地睡去了。 原谅我描述了这样一幅女人享受的图画,忧郁而凄凉。 因为我觉得无数的女人,在慷慨大度地向人间倾泻爱的时候,她们太不爱一个人了——那就是她们自己。 女人们,给我们自己留一点享受的时间和空间吧。不要一拖再拖,不要一等再等。 就从现在开始,就从今天开始。 不要把盘子里所有的肉,都挟到孩子的嘴边。不要把家中所有的钱,都用来装扮房间和丈夫。不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工作。不要在计划节日送礼物的名单上,独独遗下自己的名字…… 善良的女人们,请从这一分钟开始,享受生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婚姻鞋 毕淑敏 毕淑敏(1952~),女,山东文登人,作家。著有《昆仑殇》、《阿里》、《补天石》等。 婚姻是一双鞋。 先有了脚,然后才有了鞋。幼小的时候光着脚在地上走,感受沙的温热、草的润凉,那种无拘无束的洒脱与快乐,一生中会将我们从梦中反复唤醒。 走的路远了,便有了跋涉的痛苦。在炎热的沙漠被炙得像鸵鸟一般奔跑,在深陷的沼泽被水蛭咬的肿痛...... 人生是一条无涯的路,于是人们创造了鞋。 穿鞋是为了赶路,但路上的千难万险,有时候不如鞋中的一粒沙石令人感到难言的苦痛。 鞋,就成了文明人类祖祖辈辈流传的话题。 鞋可由各式各样的原料制成。最简陋的是一片新鲜的芭蕉叶,最昂贵的是仙女留给灰姑娘的那只水晶鞋。 不论什么鞋,最重要的是合脚;不论什么样的姻缘,最美妙的是和谐。 切莫只贪图鞋的华贵,而委屈了自己的脚。别人看的是鞋,自己感受到的是脚。脚比鞋重要,这是一条真理,许许多多的人却常常忘记。 我做过许多年的医生,常给年轻的女孩子包脚,锋利的鞋帮将她们的脚砍得鲜血淋淋。粘上雪白的纱布,套好光洁的丝袜,她们袅袅婷婷地走了。但我知道,当偏偏起舞时也许会有人冷不防地抽搐嘴角:那是因为她的鞋。 看到过祖母的鞋,没有看到过祖母的脚。她从不让我们看她的脚,好象那是一件秽物。脚驮着我们站立行走。脚是无辜的,脚是功臣。丑恶的是那鞋,那是一副刑具,一套铸造畸形残害天性的模型。 每当我看到包办而蒙昧的婚姻,就想到祖母的三寸金莲。 幼时我有一双美丽的红皮鞋,赶鞋窝里潜伏着一只夹脚趾的虫。每当我不愿意穿红皮鞋是时,大人们总把手伸进去胡乱一探,然后说:“多么好的鞋,快穿上吧!”为了不穿着双鞋,我进行了一个孩子所能爆发的最激烈的反抗。我始终不明白:一双鞋好不好,为什么不是穿鞋的人具有最后的决定权? 旁的人不能说三道四,假如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婚姻。 滑冰要穿冰鞋,雪地要穿雪靴,下雨要穿雨鞋,旅游要穿旅游鞋。大千世界,有无数种可供我们挑选的鞋,脚却只有一双。朋友,你可要慎重! 少时参加运动会,临赛的前一天,老师突然给我提来一双橘红色的带钉跑鞋,祝愿我在田径比赛中如虎添翼。我退下平日训练的百网球鞋,穿上像橘皮一样柔软的跑鞋,心中的自信突然溜掉了。鞋钉在跑道上留下一溜齿痕,我觉得自己的脚被人换成了蹄子。我说我不穿跑鞋,所有的人都说我太傻。发令抢响了,我穿着跑鞋跑完全程。当我习惯性地挺起前胸去撞冲刺线的时候,那根线早已像授带似的悬挂在别人的胸前。 橘红色的跑鞋无罪,该负责的是那些劝说我的人。世上有很多很好的鞋,但要看适不适合你的脚。在这里,所有的经验之谈都无济于事,你只需在半夜时分,倾听你脚的感觉。 看到那位赤着脚参加世界田径大赛的南非女子的风采,我报以会心一笑:没有鞋也一样可以破世界纪录!脚会长,鞋却不变,于是鞋与脚,就成为一对永恒的矛盾。鞋与脚的力量,究竟谁是更大些?我想是脚。只见有磨穿了的鞋,没有磨簿了的脚。鞋要束缚脚的时候,脚趾就把鞋面挑出一个洞,到外面去凉快。 脚终有不长的时候,那就是我们开始成熟的年龄。认真地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鞋吧!一只脚是男人,一只脚是女人,鞋把他们联结为相似而又绝不相同的一双。从此,世人在人生的路途上,看到的就不再是脚印,而是鞋印了。 削足适履是一种愚人的残酷,郑人买履是一种智者的迂腐;步履维艰时,鞋与脚要精诚团结;平步青云时切不要将鞋儿抛弃...... 当然,脚比鞋贵重.当鞋确实伤害了脚,我们不妨赤脚赶路!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对爱情的渴望 李银河 李银河(1952~),祖籍山西沁县,生于北京,社会学博士。著译作有:《中国人的与婚姻》、《生育与中国村落文化》等。 有些男性似乎不会使用“爱”的语言——在他们大脑的字库中没有存储“爱”这个字,一位结婚多年的女性说:“他从没说过他爱我,我逼他说这个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只是说,我对你好不好看行动嘛。哪儿有那么多爱情,就是互相关心嘛。他平常总是沉默寡言的。” 男女表达感情的方式或许是有点不同的。另一位女性也谈到她爱人很少对她说“爱”这个字:“一说到这个,他就说,爱不爱看行动就行了。” 不少女性抱怨丈夫婚后感情发生变化:“我们刚接触时感情很好,他很主动,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一封信。结婚以后他变化特别大,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要‘从奴隶到将军’了。” 一位在婚后还常常感到感情饥渴的女性这样谈到她的丈夫:“他是工人家庭出身。婚后我们有很长时间两地分居。他倒是经常打电话给我,可电话里他总是干瘪瘪的。让我老觉得我们的关系中差点什么。可他觉得对我已经很好了。我总觉得对他在精神上没有依恋。他脑子里好像就没有感情这很弦似的。 我每次一谈这个,他就觉得我可笑。在生活上他对我倒真是特别好。他总说:你还追求什么?有吃有喝,我又把你照顾得那么好,你还要什么?可我就是接受不了他这说法。” 不少女性认为,自己比男性更看重浪漫的情调:“他总说我像个高中生,可我觉得他怎么那么没有情调。过去我们过生日都要造点气氛,现在他生日都不过了,他觉得这些情调都没有必要了。他对气氛情调要求这么低,这一点很让我失望。他老说我是高中生,长不大,对我不耐烦。” 有位女性抱怨说:“我觉得他是块石头,我的感情好像穿不透他似的。他说过,我们不在一起时,他从不想我。有时出差分开两三个月,他就觉得自由了,像小鸟飞出笼子一般,没有思念过我。” “我的真情流露老得不到应有的回应。举个例子,结婚生小孩以后,有一段我特别不讲究穿戴,我想节约点钱,心想,结了婚的人还打扮什么,我这都是为家为孩子省,可他就嫌我穿得难看;我看到一种好吃的,比较贵,我知道他喜欢,就给他买回家,可他不但不领情,还嫌我买贵了;过中秋节他出差,我要给他带点月饼,让他路上吃了也是一点安慰,可他就是不愿带。我悄悄给他带上几块,结果还落下埋怨,他说,我说不带不带你非要带,我都送人了!我喜欢美的东西,有一次买了一幅壁挂,满心以为他会喜欢,结果他说,你买的什么狗屁!有时我觉得简直像一种精神摧残似的。” “我和他谈恋爱那段时间常常憧憬将来有个小家,书架上放些古董,煮一壶茶,我们看书聊天,特别浪漫,当然还要有个孩子。” 一位离婚女性说:“我要找的男人是,真爱到相当的份上,能调动起我全部的女性才行。我感到,现在我在爱情里处于一种上升的趋势,我不知道我的下一个对象是什么样的人。我过去觉得我爱不上第一流的男人,是因为我不是个第一流的女人,可我最近结束的一次恋爱对象就是个第一流的男人,他是个典型的一流男子汉。” “我过去对刘晓庆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印象,可有次看了她一篇文章,改变了看法。她在那文章里说,作为一个女人我生活里什么也没有,感情上是零。我看完特同情她。她是痴情的。 我觉得人不管男女,只要是痴情的,就是可爱的。” “我的男朋友是个见异思迁的人,他使我感到,没有永恒的东西。我原来想追求真善美和永恒,可他却让我感到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只存在于瞬间。” “‘爱’这个字的意义人和人的理解不一样。有人轻易不说爱,一说爱就很重要;有人说爱,意思仅仅是说,我不想(操)别人想你。” 苏格拉底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是爱?并以狄欧提玛这位爱的导师的话作答:“它既非不朽之物,也非必朽之物,而是界于这两者之间……它是一个伟大的精灵,而正像所有的精灵一样,它是神明与凡夫之间的一个中介。”由于研究过同性恋,我开始对这样一个问题不能释怀:一对一的异性感情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它是自然的吗?一男一女爱得死去活来,究竟凭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动力机制?有没有人为的成份?有没有故意的成份?有没有不自然的成份? 为什么不是一男两女、两女一男、多男多女、甚至是同性相爱? 要想回答这类问题,决不是仅靠社会学研究能办到的,它需要心理学甚至生物学领域的研究探讨。这也是同性恋者对学界研究同性恋成因耿耿于怀的原因所在——为什么只有同性恋的成因值得研究,异性恋的成因就不值得研究呢?我想,异性恋的成因绝对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绝非“天生如此”一句话所能囊括的。我可以想到的表现在我们社会中的异性感情至少有这样一些成因:生理上的相互吸引;心理上的相互吸引;生育后代的愿望;社会行为规范的影响;影视文学作品中所充斥的浪漫爱情故事的影响,等等。 从调查的结果看,在感情方面,人们不仅有异性恋倾向与同性恋倾向之分,还有爱的能力的强弱之分,对爱的追求的执着与随遇而安之分。得到了爱的固然感到幸福(其中会不会有自欺欺人的成份?);得不到爱的女人有的还在苦苦寻觅,有的已经不再奢望。也许很多人可以满足于结伴过日子,也许心理学研究的结果最终表明,“爱”这种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但的确有人经历过被称作“爱”的这样一种心理过程,有爱和没爱的界限在她们心中像黑和白一样分明。无论如何,“爱”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在我看来,它不论发生在什么样的人之间(无论是同性异性、年老年轻、婚内婚外、两人还是多人),都是美好的,都是一种不可多得因而值得珍视也是值得尊重的人类体验。虽然当事人有时不得不为了其他的价值牺牲爱,就像《廊桥遗梦》里的女主人公为了家庭价值牺牲爱那样,爱本身是没有罪的。如果一桩爱情发生了,它就是发生了,它不仅不应当因为任何原因受责备,而且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它肯定是美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感情与婚姻的关系 李银河 李银河(1952~),祖籍山西沁县,生于北京,社会学博士。著译作有:《中国人的与婚姻》、《生育与中国村落文化》等。 在感情与婚姻的关系上,女性大体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享受着有爱的婚姻,或决心要追求有爱的婚姻,否则宁肯不要婚姻;另一类则由于种种原因已经接受了无爱的婚姻。 向往有爱的婚姻 一位高级知识分子的女儿因爱情嫁给了一位家在农村的青年,她说:“我在选择对象的问题上没有一点世俗的痕迹。我虽然希望门第适当,但这不是必须的。我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出去(因婚姻关系出国),我都放弃了。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我绝不考虑。” 一位同丈夫关系不好的女性说:“人的一生中如果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个天大的幸福。这种情况很少见。剩下的人就只好是共同生活。你喜欢的人,人家不一定喜欢你。 一辈子没碰上这样的人会感到很寂寞。除了那些有非凡创造力的人,比如说一个大音乐家。 人的一生缺了这个,对精神上是个重大的损失。所以我觉得只有一个小百分数的人会十分幸福,大多数不会幸福。事情不会那么巧的,你喜欢他,他也正好喜欢你。与其和不爱的人结婚,还不如单身。如果我还没有孩子,就可能选择独身生活。” “如果人仅仅为了找个男人结婚那也容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好找。但那样太无聊,人还是要有感情。” 从一位女性对血缘关系和婚姻关系的对比中可以看出她对婚姻与感情关系的看法:“我是个独生子女,除了父母就是他了。 相比之下,我觉得血缘关系更近,因为婚姻如果没了感情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位因与丈夫无感情而离婚的女性说:“我们不光在有形的事情上有差异,尤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寂寞。我虽然没有遇到两心相印的爱情,但对爱情的看法很浪漫。我心中向往的爱情是罗米欧与朱丽叶、贾宝玉与林黛玉、安娜与沃伦斯基那样的爱情。在这种事上,我和丈夫就聊不到一起。” 但是,也有人把爱情和婚姻对立起来,就像人们常说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一位同许多人有过短暂性关系的知识女性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她说:“婚姻这种形式破坏感情和爱情。” 另一位女性谈到,她的情人在感情与婚姻关系上的观点也是把二者分开的,但她对这种观点持批判态度:“他是丧偶的人,我和他好了好几年,他觉得我是他认识的女孩里最有才气的一个。他从来不把爱情和婚姻放在一起。他把婚姻当作筹码,后来他和一个外国的女人结了婚。” 因为尚未找到爱情,所以仍然独身 一些女性是因为追求爱情不果而独身的。对于性格比较敏感的人来说,对爱情的追求尤其艰难,成功的希望尤其渺茫。一位参加单身者活动的女性这样说:“单身俱乐部里有离婚的,也有未婚的。有人去那里目的性很强,到那儿就是为了这个,没有意思;一点儿没目的也不行。有的人表面上可以,深入一了解就不行了。我不能凑合,想凑合也凑合不了,不能容忍。社会上的人总觉得我们是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其实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要就是在一起损害对方,要就不在一起。我大学毕业时24岁,机会不少,可没碰上合适的。我觉得百分之十的家庭都是凑合的。我的素质使我不愿意与周围的想法同流合污。”她还说:“我也许一辈子独身;也许到老了找个老伴;也许40岁以后不管好不好随便凑合一个,那就是我对婚姻放弃希望的时候。” 一位离婚后多年过单身生活的女性说:“我不习惯介绍这种方式。我觉得两人感情非得到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才能结婚。我认为一定要谈恋爱才能结婚。爱情的梦没做成就不行。 有一次我这样和表哥说了,他大惑不解地看着我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呀!” 有的女性表示,完全不能接受没有感情的婚姻:“有人给我介绍过一个日籍华人,那人太老,又是外国籍,我不愿意。正好我去日本访问,和他见了面,他对我特别好,可我一见面就没相中那个人。他一搂我我就一躲。请客吃饭时他给我夹菜,他筷子碰过的菜我都不想吃,我怎么和他作夫妻呀。他提出要把我和孩子都接去日本,我自己心里也使劲说服自己,那时我都老大不小的了,结婚机会少,社会上又是出国热,我拒绝了他,别人都不理解我。可我不爱他,怎么能和他作夫妻呢?” 一位正在为再婚找目标的女人说:“我也找过,可是已经不像初婚时那么纯洁了,只是因为爱对方才结婚;现在总要把经济条件提在前面,什么有没有房子呀,有没有孩子呀,觉得特别没意思。我不想让自己再受到伤害,可也不想独身一辈子。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一位经过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但终未成婚的女性说:“我家兄弟姐妹几个除了小弟的女友是经人介绍的之外,别人都是自己认识的,这可能是受父母的影响,他们就是自己认识的。所以我也不喜欢介绍这种方式。我接受不了这种方式。我不缺朋友,去看电影去玩都不会找不到伴。但是我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碰上志同道和的人。那么好的关系都坏了,我担心不会再有当时那样的激情了。” 一位单身女性在谈到介绍这种方式时说:“总有一种机械的感觉。机会太多了也烦得很,觉得没劲,所有的人都看不上。自己并不觉得非找不可,可好像不得不找,压力很大,只好当任务完成。” 无爱的婚姻 在被访问的女性中,有一位已婚但并未找到爱情的女性。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不同的故事,有的故事的基调是快乐;有的是痛苦;有的是轻松;有的是沉重;有的轰轰烈烈,大起大伏,像惊涛骇浪;有的平凡恬静,像潺潺溪水。她的故事虽然平凡,但在我看来却是我访问到的人生经历中最为惨烈的一个。它的惨烈因其平静的外表而愈显其烈度。它的基本情节就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和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他们虽然结了婚,而且已经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却不能彼此相爱。诚然,夫妻无感情的婚姻成千上万。这个婚姻的惨烈之处在于当事人都拥有敏感的心灵,在他们心中,有爱与无爱这两种状况的界限过于清楚鲜明。 如果他们能够像那成千上万无爱婚姻的夫妻们那样稍微鲁钝一些,他们的经历的惨烈程度就会降低很多。下面就是她的叙述:“我现在和他的关系好多了。过去他爱我,我就是激动不起来。当时我没有经验,是我最好的女友帮我下的决心。我喜欢在事业上能够令我崇拜的人,结果他却崇拜我。当初他如果不是那样拜倒在我的脚下,显示出一点能耐、一点厉害给我看,可能还好些。那时,他拼命问我:爱我吗?爱我吗?我说爱,我能说不爱吗?可我实际上不爱他。我这辈子不是没喜欢过人,但这种感情对他没有过。常常是我不经意的一句话,就能使他伤心好半天。我努力培养感情,但没培养起来。他爱我的时候,忌妒得要命。我要会见什么朋友,只要是个男的,他就伤心。有一次,有个我不认识的大学同学路过我住的城市,约我去办点事。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个男的。可他就猜出他是男的来了。我出去的那天,他一个人对着月亮伤心。我回来告诉他去见的人是个男的,他说我早知道是个男的,接着就使劲审问我。他那时爱我爱得发疯,可我就是不能爱起他来。后来他的心终于凉了。当时我还不太敢想象,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后来才发现他的心真的凉了。他冷下来之后有一次对我说,这辈子没有一件让他感到幸福愉快的回忆。他把一直珍藏的我过去给他写的信全烧了。他对我说:我对你的责怪是不对的。爱是不由自主的。有也不能责怪,没有也不能责怪。从此他再也没责怪过我,没问过我。他有好多高尚品质。我现在有点离不开他了。我现在由衷地感谢别人给我做的决定。因为人除了性的要求外,还有事业的要求。我现在知道在生活上照顾他。现在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生活伴侣。他对我的需要也就是需要个女人而已,不是需要我这个人。” 一位在多年的婚姻中一直没有找到过爱而只在婚外恋中享受过真爱的离婚女性对婚姻与感情关系的看法很独特,一方面,她坚持追求浪漫爱情并把这一点当作婚姻必要条件,而且认为这样很不现实;另一方面,她又十分向往现实的夫妻关系,赋予婚姻极高的价值,她说:“我也知道我做的梦不现实,可我一直还在做着罗曼蒂克的梦。我这么大年龄了,一天夫妻美满的生活都没享受过。” 一位正准备离婚的女性说:“我觉得天底下的婚姻不该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人基本上没话,一晚上说不了五六句话。感情特别淡的时候,我看见他就觉得不高兴。我嫌弃起他来,他沾过的那一半床我从来都不动,他的衣物我也不动,他沾过的东西我都不想碰。我从不给他洗衣服。” 一位离婚女性回忆当初结婚的情景:“我们俩中间没有爱,根本就没有爱,只是出于环境压力,包括家里人的压力。他们总是用那种特别担忧焦虑的眼光看我,老说学历越高越不好找这类话。我失恋的经历又一直像阴影笼罩我,于是就答应和他结婚了。” “我结婚是因为社会的压力,不是由于感情。” “我希望稳定的婚姻生活,但是有一个前提:稳定不能成为负担。如果每天一下班就和这一个男人在一起,从现在就能看到生命的尽头,没什么意思。但是好像人人都认为应该是这样的。” 有的女性将自己的婚姻做推己及人的联想,得到极其悲观的看法,一位婚姻不幸福的女性这样说:“我觉得别的夫妻也都是这样,我不相信有好的。我看大多数的婚姻都不幸福,幸福的只占10%,也许是1%。因为我和别人一样,所以也没有什么太不好的。” 有一位离婚女性,当初结婚时,她的身分是干部,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他丈夫是个工人,公公是解放后住过监狱的资本家。 她说:“现在我才懂得门当户对的道理,结婚时我没想那么多,也没有看不起他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只是觉得从一开始俩人对事情的看法就不一样,很别扭。他这个人老喜欢天下大乱,一有个什么运动就特别活跃,可我老是想到大自然里去,享受大自然的美;他食不厌精,我以为营养有了就行了;我的专业是美术,可是我一画画他就急,两个人处处不对劲,想的都不是一码事。我觉得这个男人太可恶了,我把时间都给了他,结果落得一个离婚。我一直得不到爱,觉得人还不如动物呢。鸽子都知道不在窝里拉屎,比人都仁义。人恶起来真不得了。” 一位再婚后又离婚的女性承认自己当初并不是因为感情而结婚的:“我和他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有一个孩子,他带着两个孩子。我们俩能结婚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他是离婚的,原来有过夫妻生活,突然中断了,很想从心理到生理上和人有个沟通;第二个原因是我也有点自私心理——他是个英语老师,我觉得找他对自己孩子的教育有好处。另外觉得两人还能谈得来,就同意和他结婚了。” 有些女人由于心软而组织了不幸的婚姻:“婚前有两次我曲曲折折地表达过‘算了’,每次他都特痛苦,我第二次表达这意思时,他写了一封血书,上面还画了一颗心,把我吓坏了。我当时的‘条件’很差,自己在农村,父母都有问题,他一直没变过心,别人有给他介绍的,他也都拒绝了。从那封血书之后,我就死心踏地跟他好了。后来我上大学,他又等了我好几年,我更没理由不跟他结婚了。所以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我结婚特别简单,心情也非常淡漠。他的单位、家庭都让人羡慕,但从感情上却非常淡。” “我是22岁谈的恋爱,特别没劲。他比我大五六岁,是一个熟人介绍,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帅。有一阵他天天来我家。他特别愿意,我那时懵懵懂懂的,觉得就来往来往吧。要是搁到现在,我就知道了,有兴趣就是有兴趣,没兴趣就是没兴趣。他这人特别不爱说话,我们在一块儿没兴趣。” 有的女人只是出于同情答应嫁给对方,往往导致婚后不和离异,一位离婚女性这样回忆了自己的婚姻:“那时我们处得很好,只觉得合得来,可一点都没往感情那儿想。那年他要去当兵,走前他跟我说了这个意思,我一听就说不行不行,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对这种事觉得下流。后来几天他眼睛红红肿肿的,见了面也不理我。我看他这副样子,感到很同情,就答应了他。后来他就去当兵,我去送他时,把小说里看的送郎当兵的感情模仿了一遍。我们通信时,也不懂什么是爱情,只是各写各的经历,看了以后只是感到很平静,没有什么幸福甜蜜和冲动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只是进入了一个角色,也觉得自己就该进入这个角色。” 有关感情与婚姻的关系,有一项前苏联的调查称,越是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越不幸福。该调查发现,在15000名调查对象中,有70~80%是因爱情而结合的;15~20%是因为人人都结婚才结婚的;3~10%是因个人利益而结婚的。进一步的调查发现,因爱情而结合的人婚后百分之百感到不幸福;因人人如此而结婚的人中幸福者占十之四五;因利益而结合的人中十个幸福对七个不幸福。作者从而得出结论说:因爱情而结合并不能保证婚后幸福。这个调查似乎是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一说做了注解。可以想到的解释是,爱情的浪漫色彩同婚姻的世俗气味发生了矛盾。据此说来,人们是应当向往和追求有爱的婚姻,还是应当安于无爱的婚姻呢?那种追求还能够是有结果的吗?从调查的情况看,的确有人得到了有爱的婚姻,这也是事实。另据笔者一项关于北京市婚姻质量的调查,大约有近半数的北京居民宣称“自己非常爱配偶”,“配偶非常爱自己”,因此,对现有的婚姻“非常满意”。我想,无论人们对感情与婚姻的关系的印象有多么悲观(以为大多数人的婚姻都不幸福),无论追求有爱的婚姻有多么困难,它始终都是人们心向往之的目标,而且实际的情况也许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悲观。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悼王小波 李银河 李银河(1952~),祖籍山西沁县,生于北京,社会学博士。著译作有:《中国人的与婚姻》、《生育与中国村落文化》等。 日本人爱把人生喻为樱花,盛开了,很短暂,然后就凋谢了。小波的生命就像樱花,盛开了,很短暂,然后就溘然凋谢了。 三岛由纪夫在《天人五衰》中写过一个轮回的生命,每到18岁就死去,投胎到另一个生命里。这样,人就永远活在他最美好的日子里。他不用等到牙齿掉了、头发白了、人变丑了,就悄然逝去。小波就是这样,在他精神之美的巅峰期与世长辞。 我只能这样想,才能压制我对他的哀思。 在我心目中,小波是一位浪漫骑士,一位行吟诗人,一位自由思想家。 小波这个人非常的浪漫。我认识他之初,他就爱自称为“愁容骑士”,这是堂·吉诃德的别号。小波生性相当抑郁,抑郁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方式;而同时,他又非常非常的浪漫。我是在1977年初与他相识的。在见到他这个人之前,先从朋友那里看到了他手写的小说。小说写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那时他的文笔还很稚嫩,但是一种掩不住的才气已经跳动在字里行间。我当时一读之下,就有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感觉,心想:这个人和我早晚会有点什么关系。我想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缘分吧。我第一次和他单独见面是在《光明日报》社,那时我大学刚毕业,在那儿当个小编辑。我们聊了没多久,他突然问:你有朋友没有?我当时正好没朋友,就如实相告。他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样?”我当时的震惊和意外可想而知。他就是这么浪漫,率情率性。后来我们就开始通信和交往。他把情书写在五线谱上,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抵挡如此的诗意,如此的纯情。被爱已经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与得到一种浪漫的骑士之爱相比又逊色许多。 我们俩都不是什么美男美女,可是心灵和智力上有种难以言传的吸引力。我起初怀疑,一对不美的人的恋爱能是美的吗?后来的事证明,两颗相爱的心在一起可以是美的。我们爱得那么深。他说过的一些话我总是忘不了。比如他说:“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这形象那种天真无邪和纯真诗意令我感动不已。再如他有一次说:“我发现有的女人是无价之宝。”他这个无价之宝让我感动极了。这不是一般的甜言蜜语。如果一个男人真的把你看做是无价之宝,你能不爱他吗? 我有时常常自问,我究竟有何德何能,上帝会给我小波这样一件美好的礼物呢?去年10月10日我去英国,在机场临分别时,我们虽然不敢太放肆,在公众场合接吻,但他用劲搂了我肩膀一下作为道别,那种真情流露是世间任何事都不可比拟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他转身向外走时,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那儿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没想到这就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影。 小波虽然不写诗,只写小说随笔,但是他喜欢把自己称为诗人,行吟诗人。其实他喜欢韵律,有学过诗的人说,他的小说你仔细看,好多地方有韵。我记忆中小波的小说中唯一写过的一行诗是在《三十而立》里:“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倒挂下来。”我认为写得很不错。这诗原来还有很多行,被他画掉了,只保留了发表的这一句。小波虽然以写小说和随笔为主,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身上充满诗意,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诗。 恋爱时他告诉我,16岁时他在云南,常常在夜里爬起来,借着月光用蓝墨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呀写,写了涂,涂了写,直到整面镜子变成蓝色。从那时起,那个充满诗意的少年,云南山寨中皎洁的月光和那面涂成蓝色的镜子,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从我的鉴赏力看,小波的小说文学价值很高。他的《黄金时代》和《未来世界》两次获联合报文学大奖,他的唯一一部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并成为1997年坎城国际电影节入围作品,使小波成为在国际电影节为中国拿到最佳剧本奖的第一人,这些可以算作对他的文学价值的客观评价。他的《黄金时代》在大陆出版后,很多人都极喜欢。有人甚至说:王小波是当今中国小说第一人,如果诺贝尔文学奖将来有中国人能得,小波就是一个有这种潜力的人。我不认为这是溢美之辞。虽然也许其中有我特别偏爱的成分。 小波的文学眼光极高,他很少夸别人的东西。我听他夸过的人有马克·吐温和萧伯纳。这两位都以幽默睿智著称。他喜欢的作家还有法国的新小说派,杜拉斯、图尼埃尔、尤瑟纳尔、卡尔维诺和伯尔。他特别不喜欢托尔斯泰,大概觉得他的古典现实主义太乏味,尤其受不了他的宗教说教。小波是个完全彻底的异教徒,他喜欢所有有趣的、飞扬的东西,他的文学就是想超越平淡乏味的现实生活。他特别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真即是美”的文学理论,并且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认为真实的不可能是美的,只有创造出来的东西和想象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所以他最不喜欢现实主义,不论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还是古典的现实主义。他有很多文论都精辟之至,平常聊天时说出来,我一听老要接一句:不行,我得把你这个文论记下来。可是由于懒惰从来没真记下来过,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憾。 小波的文字极有特色。就像帕瓦罗蒂一张嘴,不用报名,你就知道这是帕瓦罗蒂,胡里奥一唱你就知道是胡里奥一样,小波的文字也是这样,你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的手笔。台湾李敖说过,他是中国白话文第一把手,不知道他看了王小波的文字还会不会这么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有人说,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只出理论家,权威理论的阐释者和意识形态专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来,小波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人文主义的立场贯穿在他的整个人格和思想之中。读过他文章的人可能会发现,他特别爱引证罗素,这就是所谓气味相投吧。他特别崇尚宽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对一切霸道的、不讲理的、教条主义的东西。我对他的思路老有一种特别意外惊喜的感觉。这就是因为我们长这么大,满耳听的不是些陈词滥调,就是些蠢话傻话,而小波的思路却总是那么清新。这是一个他最让人感到神秘的地方。我分析这和他家庭受过冤枉的遭遇有关。这一遭遇使他从很小就学着用自己的判断力来找寻真理,他就找到了自由人文主义,并终身保持着对自由和理性的信念。不少人可能看过他写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写到“文革”武斗双方有一方的人咬下了另一方人的耳朵,但是他最终也没有把那耳朵咽下去,而是吐了出来。小波由此所得的结论极为深刻:有一些基本的原则即使是在那么疯狂的年代也是难以违背的,比如说不能吃人。这就是人类希望之所在。小波就是从他的自由人文主义立场上得到这个结论的。 小波在一篇小说里说:人就像一本书,你要挑一本好看的书来看。我觉得我生命中最大的收获和幸运就是,我挑了小波这本书来看。我从1977年认识他到1997年与他永别,这20年间我看到了一本最美好、最有趣、最好看的书。作为他的妻子,我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失去了他,我现在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小波,你太残酷了,你潇洒地走了,把无尽的痛苦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虽然后面的篇章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我还会反反复复地看这20年。这20年永远活在我心里。我觉得,小波也会通过他留下的作品活在许多人的心里。樱花虽然凋谢了,但它毕竟灿烂地盛开过。 我想在小波的墓碑上写上司汤达的墓志铭(这也是小波喜欢的):生活过,写作过,爱过。也许再加上一行:骑士,诗人,自由思想家。 我最最亲爱的小波,再见,我们来世再见。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也不分开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小气的男人与撒谎的女人 舒婷 舒婷(1952~),福建厦门人,女诗人。著有诗集《双栀船》、《会唱歌的鸢尾花》,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结》、《硬骨凌霄》等。 民间故事及寓言里,悭吝鬼都是清一色男人。自古以来,小气的男人虽不必遭道德方面的谴责,却被挖苦得体无完肤。在中国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教育下,要在社会生活中混得体面的男人往往是豪爽慷慨的,尤以武侠小说中的男主角为甚。女人因为经济来源于他人谋生是否得法,操持一家柴米油盐又责无旁贷,未雨绸缪正是传统女人节俭的美德。 生长在厦门这样一个港口码头,对厦门人的江湖气深有体会。我老爸七十年代因右派释放回乡,沦落火车站附近扛包。年关,见一圈人,围一中年教师。那教师丢了钱包,脱一件厚绒衣,说换九元钱买一张火车票回家。那绒衣全新,值九元钱,还要12尺布票。老爸塞十元在那人手心,抖开绒衣披在原主儿身上,说:“我这也是做苦力挣的。给你地址,到家后给我邮钱来。”不久果然收到汇款,还有一小包红菇。熬汤,鲜美无比。 豪爽的厦门人对福州人有极深偏见,编出许多小气的福州男人轶闻,告诫自家女儿别上贼船。 姑娘a和福州小伙子b一起上街。男女恋爱故事即便在八十年代也因为居室的拥挤而大多发生在街上。 他们一起去看电影。a娉娉婷婷在影院门口消闲,只听见b在售票处大喊:“我已买好我的票,你快来接着买,这样我们可以连座。” 从影院出来,经一家热气腾腾小吃店。a建议:“天冷,进去要碗馄饨吧?”b慨然应诺:“行,你进去吧。我不饿,我在外头等。” 我虽土生土长厦门,却因为工作单位的原因,入籍福州也有10多个年头,谨小慎微的福州人确实不少,真正像上面故事中那般出类拔萃的“福州人”尚没有见到,特此平反。 几年前常到北京开会,顾城夫妇到宾馆看我,必骑自行车。话题正酣时,突然惊觉,开窗探头,检视自行车是否原位。其实从他家到宾馆,乘地铁既方便又便宜,只要一毛钱。谢烨说:“舒婷,正是为了这一毛钱,我们才骑车的。”顾城的稿费几乎都是三元五元地来,有次竟来了笔巨款五十元。两人欢天喜地步行穿过公园到一家储蓄所去存款。次晨想起需买面粉和大白菜,便携手去领十元钱出来。下午又想到还得换自行车轮胎,又去领十元。储蓄所出纳忍无可忍,说:“你们可以不可以把明天上午和明天下午的钱一起取走?” 旁听者无不捧腹。顾城还沮丧地说,就因为来回地走路,鞋底又磨穿了一个大洞,遂又取款买鞋。 这是穷,不是小气。因为那天中午,好几个写诗的朋友一起到邻近的小饭铺吃午饭,只有极便宜的凉面和马尿味的塑料杯装啤酒。其他几条汉子侃诗侃累了,目光炯炯围坐小方桌前等饭吃,惟有顾城起身到柜台前与我争付款,把一张十元的钞票几乎揉烂了。即便在福州,我也从未碰到五六个大男人吃饭,不但没有人抢付钱,甚至也不帮忙端菜取杯子什么的。 那时节大家都穷,原也怨不得的。到了今天,不是仍有个刻薄的笑话:说京都有位男作家,收入甚丰,如果他向你敬烟,你是一定不能接的,因为那烟必定是霉的。 现代女子因为她们特殊的魅力和能耐,她们的坚韧不拔,无孔不入,令男人们惊呼为女强人。先是女排一榔头折服全国男人,文学界阴盛阳衰议论一时,而今商界佳丽穿插其中,正待向政界冲刺。若有老板级的铁母鸡,她手下的男士所感觉的磨难必空前,因为女老板若也一毛不拔,那是比铁公鸡们在行。 不过,巾帼气的女士越来越多,相聚时,说起某某,极为不屑:“像个小男人那样抠门!” 和小气的男人同道,腰包坚硬的话,只需手掏得勤快些,还可以自诩管仲,因此豪气顿生。若是囊中羞涩,不妨大家一起装聋作哑,或者实行从制,彼此轻松。 与爱撒谎的女人共处,你得提高警惕,时时看顾好你的名誉、你的自尊和你的情感,却还防不胜防。往往于你是一枝暗箭穿心,或是一瓢无由的污水泼身,于她不过是闲来无事磨磨牙罢了。 插队时有位女知青,遍告众人,她大串连时去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好多名演员围着她指指点点:“瞧那眼睛多美啊,简直是明星坯子!”后来证实了她非但没有到过上海,也从未走出她生长的小城市。她眼也不眨,反诘:“我是那样说了吗?你们听错了。是上影厂的演员大串连时来厦门,她们见到我时说的。”仅仅为自己哄抬价格,伙伴们撇撇嘴就算了。不料她捕风捉影的本领已发展到无中生有的特技,且见缝插针,立竿见影。因此忙得一星期都不洗澡不更衣,只洒点花露水,在小圆镜前,仔细撕开纠结一团的刘海,一根一根整齐摆好,然后一个知青点一个知青点去闲聊,即兴创作一些个丑闻,一些个轶事,一些个以飨听众。常常的不是突然有一位满脸涨红的男知青闯进宿舍咆哮找她算账,就是被四五个女知青堵在茅坑会审。开始尚能自圆其说,全身而退,却已上瘾,再开口,不由得舌绽莲花,故技重演,最后落得哭泣求饶,吃两个耳光。知青们形容她的处境:周围数里荒无人烟。因此她不断换地方,调工作,没有老朋友。等我发觉知青中流传她写的一两首诗,原是从我抽屉偷出去时,她已像一只跳棋,越跳越远了。 十多年后再见到这位搅水女人,已结两次婚,有第三位候补者守株待兔。据说供职于外贸要害部门,财源滚滚;人际关系四面八方。前者姑妄听之,后者我却有些相信,若说此妇人能在商界翻云覆雨,好比把一只母狐放到狼群中去,各得其所矣。 当你听到女朋友在你耳边絮聒某人如何如何,你必然起警戒之心,你不知道,在哪一只耳朵边上,如何如何的当是你自己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还有受骗上当的时候。我们被眼泪,被誓言,被恳切的语气诚挚的眼睛欺骗得还少吗? 男人小气,大多独善其身,并不伤人,照样做得朋友。他们的小笑话拿来开胃,可下酒,可健身。和撒谎的女人做朋友,好比在蚊蚋云集的沼泽地宿夜,你生火熏烟,拉好蚊帐,仔细搽好防蚊油,谁知污水却从你脚下渗进来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性而上的迷失 韩少功 韩少功(1953~),湖南长沙人,当代作家。著有《爸爸爸》、《月兰》、《空城》、《马桥词典》等。 有些事情如俗话说的:你越把它当回事它就越是回事。所谓“性”就是这样。 性算不上人的专利,是一种遍及生物界的现象,一种使禽兽花草万物生生不息的自然力。不,甚至不仅仅是一种生物现象,很可能也是一种物理现象,比如是电磁场中同性相排斥异性相吸引的常见景观,没有什么奇怪。谁会对那些哆哆嗦嗦乱窜的小铁屑赋予罪恶感或神圣感呢?谁会对它们痛心疾首或含泪欢呼呢?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一种类同于氨基丙苯的化学物质,其中包括新肾上腺素、多巴胺,尤其是苯乙胺,在情人的身体内燃烧,使他们两颊绯红,呼吸急促,眼睛发亮,生殖器官充血和勃动,面对自己的性对象晕头晕脑地呆笑。他们这些激动得哆哆嗦嗦的小铁屑在上帝微笑的眼里一次次实现着自然的预谋。 问题当然没有如此简单。性的浪漫化也是一笔文化遗产,始于裤子及文明对性的禁忌,始于人们对私有财产、家庭、子女优育等经济性需要。性的浪漫化刚好是它被羞耻化和神秘化之后一种必然的精神酿制和幻化,放射出五彩十色的灵光,照亮了男人和女人的双眸。直到这个世纪的一九六八年,时间已经很晚了,传统规范才受到最猛烈动摇。美国好莱坞首次实行电影分级制度,x级的色情电影合法上映令正人君子们目瞪口呆。一个警察说,当时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如果想买一份《纽约时报》,就得爬过三排《操×》杂志才能拿到。 避孕术造成了性与生殖分离的可能,使苯乙胺呼啸着从生殖义务中突围而去。其实,突围一直在进行,通奸与婚姻伴生,与贞节影随,而下流话历来是各民族语言中生气勃勃的野生物,通常在人们最高兴或最痛苦的时候脱口而出,泄漏出情感和思想中性的基因。即使在礼教最为苛刻和严格的民族,人们也可以从音乐、舞蹈、文学、服饰之类中辩出性的诱惑,而一个个名目各异的民间节庆,常在道德和法律的默许之下,让浪漫情调暖暖融融弥漫于月色火光之中,大多数都少不了自由男女之间性致盎然和性味无穷的交往和游戏,对歌,协舞,赠礼,追打笑闹,乃至幽会野合。这种节庆狂欢不拘礼法,作为礼法的休息日,是文明禁忌对苯乙胺的短暂性假释。 从某种特定意义上来说,种种狂欢节是人类性亢奋的文化象征。民俗学家们直到现在也不难考察到那些狂欢节目中性的遗痕。 始于西方的性解放,不过是把隐秘在狂欢节里的人性密码,译解成了宣言、游行、比基尼、国家法律、色情杂志、教授的著作、俱乐部等等,使之成为一种显学,堂而皇之进入了人类的理智层面。 它会使每一天都成为狂欢节么? 禁限是一种很有意味的东西。礼教从不禁限人们大汗淋漓地为公众干活和为政权牺牲,可见禁限之物总是人们私心向往之物——否则就没有必要禁限。而禁限的心理效应往往强化了这种向往,使突破禁限的冒险变得更加刺激,更加稀罕,更加激动人心。设想要是人们以前从未设禁,可以像大街上握手一样随便,那也就索然无味,没有什么说头了。 因此,正是传统礼教的压抑,蓄聚了强大的纵欲势能,一旦社会管制稍有松懈,便洪流滚滚势不可挡地群“情”激荡举国变“色”。性文学也总是在性蒙昧灾区成为一个隐性的持久热点,成为很多正人君子一种病态的津津乐道和没完没了的打听癖、窥视癖。道德以前太把它当回事,它就真成一回事了。纵欲作为对禁欲的补偿和报复,常常成为社会开放初期一种心理高烧。纵欲者为了获得义理上的安全感,会要说出一些深刻的话。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如果吃饱喝足又有太多闲暇,如果他们本就缺乏热情和能力关注世界上更多刺心的难题,那么性解放就是他们最高和最后的深刻,是他们文化态度中唯一的激情之源。他们干不了别的什么。 这些人作为礼教的倒影,同样是一种文化。他们的夸大其辞,可能使刚刚有的坦诚失鲜得太快,可能把真理弄得脏兮兮的让人掉头而去。他们用清教兑换享乐,轻率地把性解放描绘成最高的政治,最高的宗教,最高的艺术,就像以前的伪道学把性压抑说成最高的政治,最高的宗教,最高的艺术。他们解除了礼教强加于性的种种罪恶性意义之后,必须对性强加上种种神圣性意义,不由分说地要别人对他们的表示尊敬和高兴。他们指责那些没有及时响应步调一致来加入大赛的人是伪君子,是辫子军,是废物。这样做当然简单易行——“富贵生淫欲”这句民间大俗话一旦现代起来就成了精装本。 这些文学脱星或学术脱星,把上帝给人穿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要求人们承认生殖器就是新任上帝,春宫画就是最流行的现代《圣经》。他们最痛恶圣徒但自己不能没有圣徒慷慨悲歌的面孔。 这当然是有点东方特色的一种现代神话,最容易在清教国家或后清教国家获得信徒们的喝彩。相反,在性解放洪潮过去的地方,x级影院里通常破旧而肮脏,只有寥落几个满身虱子和酒气的流浪汉昏昏瞌睡,不再被大学生们视为可以获得人生启迪的教堂和圣殿。性解放并没有降低都市男女的孤独指数和苦闷指数,并没有缓解“文明病”。最早的性解放先锋邓肯后来也生活极其恶化,肥胖臃肿,经常酗酒,胡吵乱闹,不大像一个幸福的退休教母。那里一方面有了得乐且乐的潇洒,另一方面也有爱滋病、性变态、冷漠、吸毒之类的苦果。如果有人去那里宣言只要敢脱就获取了天堂的入场券,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除性的困惑和苦恼,甚至进而达到人生幸福的至境,这个神经病肯定半个美元也赚不着。 自由是一种风险投资。社会对婚姻问题的开明,提供了改正错误的自由也提供了增加错误的自由。解放者从今往后必须孤立无援地对付自己与性相关的困惑和苦恼,一切后果自己承担,没法向礼教赖账。正如有些父母怕孩子摔跤就不让他们踢球,我们为勇敢破禁欢呼。但勇敢就是勇敢,勇敢不是包赚不赔的特别股权。一九六八并不是幸运保险单的号码。踢足球就是踢足球,一只足球不算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不值得大吹大擂。穿上球鞋不意味着一定能射门得分,一定成为球星,更不意味着万事如意。 对理论常常不能太认真。 一个现代女子找到了一个她感性趣的男人,如果对方婉言拒绝她,这个女子就可能断言对方在压抑自己。你怎么活得这么虚伪呢?你太理智了,我觉得理智是最可恶的东西,是最压抑人性和情感的东西。人生能有几时醉?…… 这个女子开导完了,出门碰到一个使她极其恶心的男人,被对方纠缠不休,她就可能说出另外一些理论:你怎么这样不克制自己呢?怎么这样缺乏理智呢?你只能让我恶心,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无耻的人…… 这个女子的理智论和反理智论兼备,只是随时根据具体情况各派其用,各得其所。你能说她是“理智派”还是“感情派”?同样,如果她心爱的丈夫另有新欢,要抛弃她了,她可能要大谈婚姻的神圣性;时隔不久如果她找到了更可心的人,对方是人家的丈夫,她就可能要大谈婚姻的荒谬性。你能说她是卫道士还是第三者乱党?如此等等。 理论、观念、概念之类,一到实际中总是为利欲所用。尤其在最虚无又最实用的现代,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中间,理论通常只是某种利欲格局的体现,标示出理论者在这个格局中的方位和行动态势。一般来说,每一个人在这个利欲格局中都是强者又都是弱者——只是相对于不同的方面而言。因此每一个人都万法皆备于我,都是潜在的理论全息体,从原则上说,是可以接受任何理论的,是需要任何理论的。用这一种而不用那一种,基本上取决于利欲的牵引。但这决不妨碍对付格局中的其它方面的时候,或者在整个格局发生变化的时候,人们及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理论面目。比如一个大街上的革新派,完全可能是家里的保守派;一个下级面前的集权派,完全可能是上级面前的民主派。 这种情形难免使人沮丧:你能打起精神来与这些堂而皇之的理论较个真吗? 纵欲论在实际生活那里,通常是求爱术的演习,到时候与自述不幸、请吃请喝、看手相、下跪等等合用,也有点像征服大战时的劝降书。若碰上恶心的纠缠者,他们东张西望决不会说得这么滔滔不绝。他们求爱难而拒爱易,习惯于珍视自己的而漠视他人的,满脑子都是美事,因此较为偏好纵欲说。就像一些初入商界的毛头小子,只算收入不算支出,怎么算都是赚大钱,不大准备破产时的说辞和安身之处。 他们中的一些人通常不喜欢读书这类累人的活,瞟一瞟电视翻翻序跋当然也足够开侃。所以他们的宣言总是丰繁而又混乱,尤其不适宜有些呆气的人来逐字逐句地较真。比如他们好谈弗洛伊德,从他的“里比多”满足原理中来汲取自己偷情的勇气,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正是这一个弗洛伊德强调压抑才能产生心理能量的升华,才得以创造科学和艺术,使人类脱离原始和物质的状态。他们也好谈m.巴特、j.德里达以及后现代主义,用“差延”、“解构”、“颠复”等等眼来威慑文明规范,力求回复人的自然原态。他们不知道或不愿意知道,巴特们的文化分析正是从所谓“自然原态”下刀,其理论基点就是揭示“自然原态”的欺骗性、虚妄性,是一种统治人类太久的神话。一切都是文本,人的一切都免不了文化的侵染。巴特们正是从这一点开始与传统的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割席分道,开始了天才的叛逆。用他们来声张“自然原态”或“人之本性”,哪儿跟哪儿? 很有些人,从不曾注意弗洛伊德和巴特的差别,不曾注意尼采和萨特的差别,不曾注意孔子和的差别,最大的本领只是注意名人和非名人的差别,时髦与不时髦的差别。他们擅长把一切时髦的术语搜罗起来,一古脑儿地用上。就像一个乡下小镇的姑娘闯进大都市之后,把商店里一切好看的化妆品都抹在自己脸上。这也是一种。 pastiche——拼凑,杂拌,瞎搅和,以五颜六色的脸作为时标准像。 一直有人尝试办专供妇女看的色情杂志,但屡屡失败,顾客寥落。不能说男性的身体天生丑陋不堪入目,也不能说妇女还缺乏足够的勇气冲破礼教——某些西方女子裸泳裸舞裸行都不怕了还怕一本杂志?这都不是原因,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这个现象只是证明:身体不太被女性看重,没有出版商想象的那种诱惑力。女性对男体来者不拒,常常是男作家在通俗杂志里自我满足的夸张,是一种对女性的训练。 在这一点上,女人与男人很不一样。 有些专家一般性地认为,男性天生地有多恋倾向,而女性天生地有独恋倾向,很多流行小册子都作如是说。多恋使人想到兽类,似乎男人多兽性,常常适合“兽性发作”之类的描述。独恋使人想到多是“从一而终”的鸟类,似乎女人多鸟性,“小鸟依人”之类的形容就顺理成章。这种看法其实并不真实。女性来自人类进化的统一过程,不是另走捷径直接从天上飞临地面的鸟人。进入工业社会之后,如果让妻子少一点对丈夫的经济依附性,多一点走出家门与更多异往的机会,等等,她们也能朝秦暮楚地“小蜜”“小情”起来。 女性与男性的不同,在于她们无论独恋还是多恋,对男人的挑选还是要审慎得多,苛刻得多。大多男人在寻找性对象时重在外表的姿色,尤其猎色过多时最害怕投入感情,对方要死要活卿卿我我的缠绵只会使他们感到多余,琐屑,沉重,累人,吃不消。而大多女人在寻找性对象时重在内质,重在心智,能力,气度和品德——尽管不同文化态度的女人们标准不一,有些人可能会追随时风,采用金钱、权势之类的尺度,但她们总是挑选尺度上的较高值,作为对男人的要求,看重内质与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俗话说“男子无丑相”,女性多把相貌作为次等的要求,一心要寻求内质优秀的男人来点燃自己的情感。明白此理的男人,在正常情况下的求爱,总是要千方百计表现自己或是勇武,或是高尚,或是学贯中西,或是俏皮话满腹,如此等等,形成精神吸引,才能打动对方的春心。经验每每证明,男子无情亦可欲,较为容易亢奋。而女人一般只有在精神之光的抚照下,在爱意浓厚情绪热烈之时,才能出现交合中的。从这一点来看,男人的性活动可以说是“主导”型,而女人的性活动可以说是“情恋主导”型。 男人重“欲”,嫖娼就不足为怪。女人重“情”,即便找面首也多是情人或准情人——在武则天、叶卡德琳娜一类宫廷“淫妖”的传说中,也总有情意绵绵甚至感天动地的情节,不似红灯区里的交换那么简单。男子的同性恋,多半有关系。而女子的同性恋,多半只有精神的交感。男子的征婚广告,常常会夸示自己的责任感和能力(以存款、学历等等为证),并宣言“酷爱哲学和文学”——他们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女子的征婚手段,常常是一张悦目的艳照足矣——她们知道男人需要什么。 这并非说女性都是柏拉图,尤其一些风尘女子作为被金钱或权势毒害的一种特例,这种经济或政治活动可以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主导”也当然不是全部。女子的也能强旺(多在青年以后),不过那种往往是对情恋的确证和庆祝,是情恋的一种物化仪式。在另一方面,男子也不乏情恋(多在中年以前),不过那种情恋往往是的铺垫和余韵,是的某种精神留影。丰繁复杂的文化积存,当然会改写很多人的本性,造成很多异变。一部两性互相渗透互相塑造的长长历史中,男女都很可能会演变为对方的作品。两性的冲突有时发生在两性之间,有时也可以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男性文化一直力图把女性塑造得感官化、媚女化。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三围定要合格,穿戴不可马虎,要秀色可餐妩媚动人甚至有些淫荡——众多电影、小说、广告、妇女商品都在作这种诱导。于是很多女子本不愿意妖媚的,是为了男人才学习妖媚的,搔首弄肢卖弄风情,不免显得有些装模作样。女性文化则一直力图把男性塑得道德化、英雄化。坐怀不乱真君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德才兼备建功立业而且不弃糟糠——众多电影、小说、广告、男性商品都在作这种诱导。于是很多男子本不愿意当英雄的,是为了女人才争做英雄的,他们作深沉态作悲壮态作豪爽态的时候,不免也有些显得装模作样。 装模作样,证明了这种形象的后天性和人为性。只是习惯可成自然,经验可变本能,时间长了,有些人也就真成了英雄或媚女,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些意思。 道德是弱者用来制约强者的工具。女性相对于男性的体弱状态,决定了性道德的女性性别。在以前,承担道德使命的文化人多少都有一点女性化的文弱,艺术和美都有女神的别名。曹雪芹写《红楼梦》,认为女人是水,男人是污浊的泥。川端康成坚决认为只有三种人才有美:少女,孩子以及垂死的男人——后两者意指男人只有在无性状态下才可能美好。与其说他们代表了东方男权社会的文化反省,勿宁说他们体现了当时弱者的道德战略,在文学中获得了战果。 工业和民主提供了女性在经济、政治、教育等方面的自主地位,就连在军事这种女性从来最难涉足的禁区,女性也开始让人刮目相看——海湾战争后一次次模拟电子对抗战中,心寻手巧的女队也多次战胜男队。这正是女性进一步要求自尊的资本,进一步争取自主自由的前提。奇怪的是,她们的呼声一开始就被男性借用和改造,最后几乎完全湮灭。旧道德的解除,似乎仅仅只是让女性更加化,更加玩物化,更加要为迎合男性而费尽心机。假胸假臀是为了给男人看的;耍小性子或故意痛恨算术公式以及认错外交部长,是为了成为男人“可爱的小东西”和“小傻瓜”;商业广告教导女人如何更有女人味:“让你具有贵妃风采”,“摇动男人心旌的魔水”,“有它在手所向敌”,如此等等。女性要按流行歌词的指导学会忍受孤寂,接受粗暴,被抛弃后也无悔无怨。“我明明知道你在骗我,也让我享受这短暂的一刻……”有一首歌就是这样为女人编出来的。 相反,英雄主义正在这个时代褪色,忠诚和真理成了过时的笑料,山盟海誓天长地久只不过是电视剧里假惺惺的演出,与卧室里的结局根本不一样。女人除了诅咒几句“男子汉死绝了”之外,对此毫无办法。有些女权主义者不得不愤愤地指责,工业只是使这个社会更加男权中心了,金钱和权利仍然掌握在男人手里,男性话语君临一切,女性心理仍然处于匿名状态,很难进入传媒。就像这个社会穷人是多数,但人们能听到多少穷人的声音? 对这些现象作出价值裁判,不是本文的目的。本文要指出的只是:所谓性解放非但没有缓释性的危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使危机更加深重,或者说是使本就深重的危机暴露得更加充分了。女人在寻找英雄,即便唾弃“良家妇女”的身分,也未尝不暗想有朝一日扮演“红粉知己”,但越来越多的物质化男人,充当英雄已力不从心,不免令人失望,最易招致“负心”、“禽兽”之类的指责。男人在寻找媚女,但越来越多被文明史哺育出来的精神化女人,不愿接受简单的泄欲,高学历女子更易有视媚为俗的心理逆反,也难免令人烦恼,总是受到“冷感”、“寡欲”之类的埋怨。影视剧里越来越多爱呵恋呵的时候,现实生活中的两性反倒越来越难以协调,越来越难以满足异性的期待。 女性的情恋解放在电视剧里,男性的解放在床上。两种解放的目标错位,交往几天或几周之后,就发现我们全都互相扑空。 m.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表达了一种分离观。男主人公与数不胜数的女人及时行乐,但并不妨碍他对女主人公有着忠实的(只是需要对忠实重新定义)爱情。对于前者,他只是有“珍奇收藏家”的爱好,对于后者,他才能真正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如果女人们能够接受这一点,当然就好了。问题是昆德拉笔下的女主人公不能接受,对此不能不感到痛苦。解放对于多数女性来说,恰恰不是要求情与欲分离,而是要求情与欲的更加统一。她们的反叛,常常是要冲决没有爱情的婚姻和家庭,抗拒某些金钱和权势的合法性强奸,像d.h.劳伦斯笔下的女主人公。她们的反叛也一定心身同步,反叛得特别彻底,不像男子还可以维持的敷衍。她们把解放视为欲对情的追踪,要把性做成抒情诗;而与此同时的众多男人,则把解放视为欲对情的逃离,想把性做成品种繁多的快食品,像速容咖啡或方便面一样立等可取。性解放运动一开始就这样充满着相互误会。 昆德拉能做出快食的抒情诗或者诗意的快食么?像有些作家一样,他也只能对此沉默不语或含糊其辞,有时靠外加一些政治、偶然灾祸之类的惊险情节,使冲突看似有个过得去的结局,让事情不了了之。 先天不足的解放最容易草草收场。有些劲头十足的叛逆者一旦深入真实,就惶恐不安地发出“我想有个家”之类的悲音,含泪回望他们一度深恶痛绝的旧式婚姻,只要有个避风港可去,不管是否虚伪,是否压抑,是否麻木呆滞也顾不得了。从放纵无忌出发,以苟且凑合告终。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也可以在情感日益稀薄的世纪末踽踽独行,越来越多抱怨,越来越习惯在电视机前拉长着脸,昏昏度日。这些孤独的人群,不交际时感到孤独,交际时感到更孤独,对生活的镇痛效应越来越低。是自己的病越来越重呢?还是药质越来越差呢?他们不知道。他们下班后回到独居的狭小公寓里,常常感到房子就是巨大监狱里的一间单人囚室。 最后,同性恋就是对这种孤独一种畸变的安慰。同性恋是值得同情的,同性恋证明人类是值得同情的。这种现象的增多,只能意味着这个世界爱的盛夏一晃而过,冬天已经来临。 在性的问题上,女性为什么多有不同于男性的态度? 原因在于神意?在于染色体的特殊配置?或在于别的什么?也许女人并非天然精神良种。哺育孩子的天职,使她们产生了对家庭、责任心、利他行为的渴求,那么一旦未来的科学使生育转为试管和生物工厂的常规业务之后,女性是否也会断然抛弃爱情这个古老的东西?如果说是社会生存中的弱者状态,使她们自然而然要用爱情来网结自己的安全掩体,那么随着更多女强人夺走社会治权,她们的精神需求是否会逐步减退并且最终把爱情这个累心的活甩给男人们去干? 多少年来,女性隐在历史的暗处,大脑并不长于形而上但心灵特别长于性而上。她们远离政坛商界的严酷战场(在这一点上请感谢男人),得以优闲游赏于自己的情感家园。她们被男性目光改造得妩媚之后(在这一点上请再感谢男人),一切把美貌托付给美德。她们自己常常没有干成太多的大事,但她们用眼风、笑靥、唠叨及体态的线条,滋养了什么都能干的男人。她们创立的“爱情”这门新学科,常常成为千万英雄真正的造就者,成为道义和智慧的源泉,成为一幕幕历史壮剧的匿名导演。她们做的事很简单,不需要政权不需要信用卡也不需要手枪,她们只须把那些内质恶劣的男人排除在自己的选择目光之外,这种淘汰就会驱动力的转化和升华,驱使整个社会克己节欲并且奋发图强,科学和艺术事业得到发展并且多一些情义。她们被男人改造出来以后反过来改造男人自己。她们似乎一直在操作一个极其困难的实验:在诱惑男人的同时又给男人文化去势。诱惑是为了得到对方,去势则是为了永久得到对方——更重要的是,使对方值得自己得到,成为一个在灿烂霞光里凯旋归来的神圣骑士,成为自己的梦想。 梦想是女人最重要的消费品,是对那些文治武功战天斗地出生入死的男人们最为昂贵的定情索礼。 在这里,“女性”这个词已很大程度上与“神性”的词义重叠。在性的问题上,历史似乎让神性更多地向女性汇集,作为对弱者的补偿。从这一点上来看,女权运动从本质上来说,是心界对物界的征服,精神对的抗争——一切对物欲化人生的拒绝(无论出自男女)都是这场运动的体现。至于它的女性性别,只能说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一个不太恰当的标签。它的胜利,也决不仅仅取决于女性的努力,更不取决于某些辞不达意或者“秀(show)”色太浓的女权宣言和女权游行。 人在上帝的安排之下,获得了性的快感,获得了对生命的鼓励和乐观启示,获得了两性之间甜蜜的整合。上帝也安排了两性之间不同理想的尖锐冲突,如经纬交织出了人的窘境。上帝不是幸福的免费赞助商。上帝指示了幸福的目标但要求人们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说,电磁场上这些激动得哆哆嗦嗦的小铁屑,为了得到性的美好,还须一次次穿越两相对视之间的漫漫长途。 人既不可能完全神化,也不可能完全兽化,只能在灵肉两极之间巨大的张力中燃烧和舞蹈。“人性趋上”的时风,经常会造就一些事业成功道德苛严的君子淑女;“人性趋下”的时风,则会播种众多百无聊赖极欲穷欢的浪子荡妇。他们通常都从两个不同的极端,感受到阳萎、阴冷等等病变,陷入退化和自然力衰竭的苦恼。这些灭种的警报总是成为时风求变的某种生理潜因,显示出文化人改变自然人的大限。 简单地指责女式的性而上或者男式的性而下都是没有意义的,消除它们更是困难——至少几千年的文明史在这方面尚未提供终极的解决。有意义的首先是揭示出有些人对这种现状的盲目和束手无策。少一些无视窘境的欺骗。这是解放的真正起点。 解放者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是特别乐意对自己进行的欺骗——这些欺骗在当代像可口可乐一样廉价和畅销,闪耀着诱人的光芒。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关于家务 王安忆 王安忆(1954~),上海人,生于南京,作家。著有《雨,沙沙沙》,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长恨歌》等。 意愿像和人闹着玩似的,渴望得那么迫切,实现却又令人失望。为了“距离产生魅力”的境界,我与丈夫立志两地分居。可不过两年,又向往起一地的生活。做了多少夜梦和昼梦,只以为到了那一天,便真正的幸福了,并且自以为我们的幸福观经受了生活严峻的考验。而终于调到一地的时候,却又生出无穷的烦恼。 原先,我们的小窝不开伙仓,单身的日子也过得单纯,可调到一地,正式度日,便再不好意思天天到娘家坐吃,自己必须建立一份家务。 我们在理论上先明确了分工,他买菜、洗衣、洗碗、我烧饭。 他的任务听起来很伟大,一共有三项,而我是一顶。可事实上,家务里除了有题目的以外,还有更多更多没有名字、细碎得羞于出口的工作。他每日里八小时坐班,每天早上,洗过脸,吃过早饭,便骑着自行车,迎着朝阳上班去,一天很美好地开始了。而我还须将一整个家收拾一遍,衣服晾出去——他只管洗,晾、晒、收、叠均不负责。床铺好,扫地,擦灰,等一切弄好,终于在书桌前坐下的时候,已经没了清晨的感觉。他在办公室里专心一致地工作,休息的时候,便骑车出去转一圈,买来鱼、肉或疏菜,众目睽睽之中收藏在办公桌下,当人们问起他在家干什么的时候,他亦可很响亮地回答:“除了买菜,还洗碗,洗衣服。”十分模范的样子。于是,不久单位里对他便有了极高的评价:勤快、会做等等。而谁也不会知道,我在家里一边写作一边还须关心着水开了冲水,一会儿,里弄里招呼着去领油粮票,一会儿,又要领八元钱的生活补助费……,多少工作是默默无闻的,都归我在做着,却没有一声颂扬。 并且,家务最重要的不仅是动手去做,而且要时时想着。比如,什么时候要洗床单了,什么时候要扫尘了,什么时候要去洗染店取干洗的衣服,什么时候要卖废纸了,这些,全是我在想着,如有一桩想不到,他是不会主动去做的。最最忙乱的是早晨,他赶着要上班,我也急着打发走他,可以趁早写东西。要做的事情多得数不清,件件都在眼前,可即使在我刷牙而无法说话的那一瞬间,他也会彷徨起来不知所措。虽是他买菜,可是买什么还须我来告诉他,只有一样东西他是无须交代也会去办的,那便是买米和面包,在农村多年的插队生活,使他认识到,粮食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粮食,别的都不重要了。所以,米和面包吃完的时候,也是他最慌乱和最积极的时候。平心而论,他是很够勤勉了,只要请他做,他总是努力。比如有一次我有事不能赶回家做饭,交代给了他。回来之后,便见他在奔忙,一头的汗,一身的油,围裙袖套全副武装,桌上地下铺陈得像办了一桌酒席,确也弄出了三菜一汤,其中一个菜是从汤里捞出来装盆独立而成的,因为曾听我说过,汤要炖得碧清才是功夫,于是就给了我一个清澈见底的汤。可是,他干这一切的时候却总有着为别人代劳的心情。洗茶杯,他会说:“茶杯给你洗好了。”买米,他则说:“米给你买来了。”弄到后来,我也传染了这种意识。请他拿碗,就说:“帮我拿一只碗。”请他盛饭,说:“帮我盛盛饭。”其实,他应该明白,即使他手里洗的是我的一件衣服,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工作。可是,他不很明白。 以往,我是很崇拜高仓健这样的男性的,高大、坚毅、从来不笑,似乎承担着一世界的苦难与责任。可是渐渐的,我对男性的理想越来越平凡了,我希望他能够体谅女人,为女人负担哪怕是洗一只碗的渺小的劳动。须男人到虎穴龙潭抢救女人的机会似乎很少,生活越来越被渺小的琐事充满。都市文明带来了紧张的生活节奏,人越来越密集地存在于有限的空间里,只须挤汽车时背后有力的一推,便也可解决一点辛苦,自然这是太不伟大,太不壮丽了。可是,事实上,佩剑时代已经过去了。曾有个北方朋友对我大骂上海“小男人”,只是因为他们时常提着小菜蓝子去市场买菜,居然还要还价。听了只有一笑,男人的责任如将只扮演成一个雄壮的男子汉,让负重的女人欣赏爱戴,那么,男人则是正式的堕落了。所以,我对男性影星的迷变,渐渐地从高仓健身上转移到美国的达斯廷·霍夫曼身上。他在《午夜牛郎》中扮演一个流浪汉,在《毕业生》中扮演刚毕业的大学生,在《克雷默夫妇》里演克雷默。他矮小,瘦削,貌不惊人,身上似乎消退了原始的力感,可却有一种内在的,能够应付瞬息万变的世界的能力。他能在纽约乱糟糟街头生存下来,能克服了青春的虚无与骚乱终于有了目标,能在妻子出走以后像母亲一样抚养儿子——看着他在为儿子煎法国面包,为儿子系鞋带,为儿子受伤而流泪,我几乎以为这就是男性的伟大了,比较起来,高仓健之类的男性便只成了诗歌里和图画上的男子汉了。 生活很辛苦,要工作,还要工作得好……要理家,谁也不甘比别人家过得差。为了永远也做不尽的家务,吵了无数次的嘴,流了多少眼泪,还罢了工,可最终还得将这日子过下去,这日子却也吸引着人过下去。每逢烦恼的时候,他便用我小说里的话来刻薄我:“生活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这时方才觉出自己小说的浅薄,可是再往深处想了,仍然是这句话:这就是生活。有着永远无法解决的矛盾,却也有同样令人不舍的东西。 虽有着无穷无尽的家务,可还是有个家好啊,还是在一地的好啊。房间里有把男人用的剃须刀,阳台上有几件男人的衣服晾着,便有了安全感似地心定了;逢到出差回家,想到房间里有人等着,即使这人将房间糟蹋得不成样子,心里也是高兴。反过来想,如若没有一个人时常地吵吵嘴,那也够冷清的;如若没有一大摊杂事打扰打扰,每日尽爬格子又有何乐趣,又能爬出什么名堂?想到这些,便心平气和了。何况,彼此都在共同生活中有了一点进步,他日益增进了责任心,紧要时候,也可朴素地制作一菜一汤。我也去掉一点大小姐的娇气,正视了现实。总之,即然耐不住孤独要有个家,那么有了家必定就有了家务,就只好吵吵闹闹地做家务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漫无边际 斯妤 斯妤(1954~),原名詹少婵,福建厦门人,当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竖琴的影子》,散文集《两种生活》、《风妖》,小说集《出售哈欠的女人》等。 一 爱情,如果它存在的话,或者说如果你有幸真正拥有它,那么它当然是美妙、温馨、神奇的。问题是:它存在吗?它在哪里? 二 字面上的爱情美丽而迷人,生活中的爱情却往往只是抽打心灵的长鞭。它冷酷、丑陋、无情。你若不幸被它那长蛇般的阴影所劫持,你的心就逃脱不了痉挛、疼痛以及随之而来的一次次窒息。 真实爱情之所以委琐丑陋,是因为人绝少有幸遇到心灵的真正对应者。越是丰富丰满,懂得情感,渴求爱,珍惜爱的人,越是要在心灵贫瘠、情感单薄、人性沙化的现实面前哀叹,饱尝失望失落的痛苦。 三 即使双方心灵接近,情感相当,两性身心的差异,性格、气质的区别,甚至生活习惯的不同,以及日复一日具体、琐碎、芜杂的生活,都会轻而易举地损害、破坏、扭曲生性脆弱的爱情。 四 当一个男人说“我爱你”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意思是“我爱我自己,而你正是目前我所需要的”(能够使我欣赏,使我愉悦);而一个女人说“我爱你”的时候,百分之五十是爱这个人,百分之五十是爱爱情本身。 五 所以,当爱情由节日般的偶尔聚首转化为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耳鬓厮磨,本质便裸露了。曾经无数次喃喃细语“我爱你”的那张嘴,渐渐发出了斥责、怨恨、诅咒——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形。更多的情形是未必互相诅咒,然而也不再互相吸引,互相怀有温柔的情感了。激情更不必说。例行公事,得过且过,成了这类婚姻的稳定剂。 六 加谬说:“爱,就是使被爱者枯萎。”不仅如此,爱情实在是铐在爱人者与被爱者身上的同一副枷锁。无论同心还是离心,同向还是逆向,脖子上的同一副枷锁都将使恋爱双方紧张、痛苦。 七 的确,爱情也使人类愉悦。不过,这往往限于初始阶段,即朦胧美丽的萌芽期。爱情长成参天大树后带来的是狂热、欣喜与骚动不安。然后,痛苦降临了——不是对抗的痛苦,便是寂灭的痛苦。 八 人世间最能坚守的是爱情——无数苦恋终生、殉情而死的悲剧证明了这一点。 人世间最不能坚守的也是爱情——试想一对恋人能够拥抱多久呢? 九 真正珍惜爱情,并想始终保有对爱情的赞美与温馨回味的人,最好永远不要相互走近,永远不要超越“萌芽期”。距离是美感的维持剂,也是情感的稳定剂。当美、神秘、陌生、默默无语、深情一瞥消失时,爱也就消失了。 十 女人的不幸在于爱情对于女人就像功名对于男人。男人以建功立业为根本,以功名赫赫为最高幸福最高奖赏;女人则以恋爱为天职,以爱人并被爱为至福。女人的最高梦想不是成为武则天,而是成为赵一荻(张学良将军深爱的四小姐)。 爱英雄并被英雄终生所爱的赵四小姐,即使历经数十载的风雪冰霜,仍然为无数女人所钦羡。 十一 比较而言,女人的爱是长久的、恒定的,男人的爱是流动的、易变的。他们爱马,他们爱车,他们爱船,他们爱一切流逝变幻,动荡不居。 十二 爱情无论真假,惟一真实的是它制造了温柔。两情相悦,两额相抵时,两个个体间原本的生硬、拘谨、戒备、防范全都消失了,温情成为现实。虽然它太有可能短暂而虚幻,但是毕竟,没有哪一对情侣是在仇恨中相拥、仇恨中的。真假爱情的惟一价值、惟一共有功能是:制造温柔。 十三 “女人痴男人迷”,这句话道出了两性在情感上的差异。当一个男人堕入情网时,缠绕在他心里的常常不是爱,而是一种迷乱,是被对方的美、魅力、个性、灵气甚至是邪恶、放荡所迷惑、所颠倒而无力自拔。男人极少因为女人好而爱她。“好”在许多男人心目中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品格,与魅力,与无关。 女人恰恰相反。女人往往认定男人好而爱他,并往往如醉如痴,真假莫辩。 十四 对女人的最好的忠告是: 假如你爱一个人,千万别让他知道。 十五 热烈、无私、完满、持久的爱情即使存在,也是少而又少(它更多地存在于书本上、戏剧里)。人世间的爱情往往忽生忽灭,虚虚实实,转瞬即逝,纷纭莫测。女性尤应认识这一点,不把生命价值维系在最不稳定、最不可靠的东西上。 爱情是可以远望,不可近观的;你尽可梦想,尽可礼赞,尽可吟诵,但绝不可投入,不可痴迷。 十六 我欣赏俄国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话:“吻过我的人,会错过我。” 真正的爱情确实只活在想像中、语言里。只要你走近,爱情就会破灭。“无手之抚,无唇之吻”则使爱情常新。 十七 爱情,如果它成立并且存在的话,它的真正意义不在美,也不在性(美在自然、文学、艺术中皆可获得。无爱的性关系亦不难),它的真正意义在于两颗心的互相慰藉,互相依托,并以这种结合叠印驱逐宇宙间的阴冷死寂,给渺小脆弱的人生一线曙光。 不幸的是爱情的本质意义常常被忽略,而它的附带价值倒日复一日被功利务实的人类放大凸现出来。 十八 这样,本是神话的爱情就仅仅剩下被诗人过分美化的性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情神话 斯妤 斯妤(1954~),原名詹少婵,福建厦门人,当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竖琴的影子》,散文集《两种生活》、《风妖》,小说集《出售哈欠的女人》等。 台湾张晓风女士写过一篇温婉动人的“爱情观”,她说: 爱一个人就是满心满意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天地鸿蒙荒凉,我们不能妄想把自己扩充为八方的空间,只希望以彼此的火烬把属于两人的一世时间填满。 爱一个人原来就只是在冰箱里为他留一只苹果,并且等他归来。 爱一个人就是在寒冷的夜里不断地在他的怀子里斟上刚沸的热水。 爱一个人就是喜欢两人一起收尽桌上的残肴,并且听他在水槽里刷碗的音乐——然后再偷偷把他不曾洗干净的地方重洗一遍。 等等。等等。张女士的爱情完满甜蜜,令我感动也令我钦羡,可是这样完满幸福的爱情毕竟寥若晨星,在众多有缺憾的人生看来,它近乎神话。 对我来说,爱一个人就是欣喜于两颗心灵撞击爆发出来的美丽时,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这不是幻影,也不是瞬间,而是惟一的例外,是真实的永恒。 爱一个人就是即使虚妄即使短暂也仍抑制不住馈赠的冲动,而终于伸出手去,递上你的心你的灵魂,哪怕梦幻再度破碎,哪怕灵魂从此分裂,你无力拒绝那样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若生若死的一种情感。 爱一个人就是当他审视你时,你平生第一次不自信,于是时光倒流,你一夜之间回到二十年前,那时在你小女孩的心中,除了渴望美丽还是渴望美丽…… 爱一个人就是真切地想做他的左右臂膀,做他的眼睛,甚至做他的闹钟——当平庸的现实、丑陋的现实张开大口逼近他时,你要在他心里尖锐地叫起来,使他一个箭步,潇洒地跳开。 爱一个人就是从不写诗的你居然写下这样的诗句: 多么想有你的电话从天边传来/多么想有你的问候伴一束鲜花/多么想在雷雨交加的正午有你顽强的臂膀支撑/多么想共下舞池和你在那清丽的夜晚/多么想当老迈病痛的晚年到来和你相视而笑/多么想在这忧伤沉闷的夜晚有你突然从天而降。 爱一个人就是渐渐对他滋生出母性情感,爱他所长,宽宥他所短,并且一改不爱写信、不爱记事的习惯,不断将你的感受、发现、读书心得写下来寄给他。希望一封接一封的长信,能使他开阔,使他丰富。 爱一个人就是面对巨大的心灵距离却视而不见,反而时时刻刻庆幸你的富有。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快要消失的那份真情正牢牢握在你手中。你看见晨星会笑,看见晚霞会颌首,遭遇晦暗的严冬也不再皱眉。你以微笑面对一切,因为你感觉比整个世界都强大。 爱一个人就是明知不可却不断重复致命的错误:倾诉你的情感与思念,倾诉你对他的珍惜与依恋,并且自欺欺人地相信他没有一般男性的浅薄与无聊。 爱一个人就是极度失望后,保险丝终于滋滋地燃烧起来,枷锁卸下,心重新轻松起来,自由起来,可是只要一句话,一个关切的神情,就会轻而易举地将你扔进新一轮的燃烧。 爱一个人就是一边怨恨他一边思念他,一边贬低他一边憧憬他。刚刚下逐客令宣布永不再见,翻转身却又七颠八倒地拨动电话寻找他。 爱一个人就是有一天当幻影终于彻底还原为幻影,真实终于完全显露出冷酷时,你虽有预感却仍旧目瞪口呆。你的心口一阵痉挛,你的大脑出现空白。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你最珍惜的原来最虚幻、最孱弱。 爱一个人就是从那天起你不再怜悯聋哑人——没有语言能力的人不必倾听谎言,信赖谎言。没有语言能力的人不必为冰凉的语言所伤害。心灵永远只为心灵所审视,心灵永远只为心灵而洞开,聋哑何妨? 爱一个人就是大恸之后终于心头一片空白。你不再爱也不再恨,不再恼怒也不再悲哀。你心中渐渐滋生出怜悯,怜悯曾经沉溺的你更怜悯你爱过的那人,怜悯那份庸常,还有那份虚弱。 这时,爱一个人就变成了一段经历。这段经历曾经甘美如饴,却终于惨痛无比。这段经历渐渐沉淀为一级台阶——你站到台阶上,重新恢复了高度。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爱的一生 素素 素素(1955~),原名王素英,辽宁大连人,女作家。著有散文集《北方女孩》、《女人书简》、《与你私语》等。 被追 虽说少男少女一样善于钟情怀春,可多梦时节的女孩却总希望先由男孩来追她。最终真正追上她的男孩,也许竟是一开始女孩心里就已经喜欢的。 要的只是那份被追的感觉。 喜欢被追不仅仅是因为女性虚荣,还因为女性的羞怯。被追使女性有一种安全感:守住自己,或许会错过什么,却永远不会丢失什么。 至于今后婚姻的成败,也因为这份被追而责任全不在女人。把不幸的婚姻,归结为“男人的阴谋,女人的天真”,这是不幸中的女人最好的慰籍了。 矜夸 有些女孩爱虚荣,常夸耀曾有多少男人向她示爱求婚,她都不屑一顾。这,若非夸张也是无知。 男人可以天天说爱你想你,也可以费时费力费钱以博女人一笑,但真正要他求婚并不容易。男人很看重一纸婚书的实质与意义。 求婚不是一时的激情,而是男人整个生命的承诺与抵押,是真正将一个女人视做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世界。若对自己所爱的女人都没有信心的男人,一定是仅止于求爱绝不求婚。 一个女孩可能会有太多的求爱者,而求婚者并不会很多,即使无缘,也不该轻慢这一份由衷的爱惜与期望。 嫁谁 如果有位女人说自己只想嫁个阔佬,并且日后真的不顾一切地嫁了。旁人会怎样? 旁人一定会指斥她虚荣拜金。 有人因此愤而指出,这是一个人心不古的时代。 于是,一个女孩去嫁个家里常常断炊或七零八落的男人,便成为品德高尚、深明大义的典范了。 其实,人生之路各异。贫富的差异、社会地位的不同,并不代表人格的差异。穷巷里未必都是勤劳正直人士,富户也不一定尽是纨绔子弟。 为区区物质利益而委身他人固然是将自己视做商品,却也不能为了证明没有庸俗的物欲而自虐般的“舍身取义”。 女人所嫁的既不是物也不是义,而是一个男人。所以,只须问,是否真爱?是否有缘? 成婚 女人最渴望的是婚姻,最痛恨的也是婚姻。其间的矛盾并非单就一个“情”字便能道尽。 社会对女人总是不公,要实现任何愿望都显得困难重重,这就需要借助男人的力量和运气。于是,女人将一切希望寄托于婚姻,贫穷的想富足,低贱的想高贵,柔弱的想依靠,多情的却希望有个侠骨柔肠、先知先觉的丈夫。因着这一切单纯的渴望,因着女人内心其实并不单纯的需要,婚姻成了女人一生的黑洞。 婚姻只不过是人生必须面对的一份事实,既温馨又无奈。婚姻给予人的也仅仅是需要努力与耐心才能得到的欣慰。什么时候明白了这一点,女人的心才能得以舒展。 为妻 男人抱怨,贤惠的妻子找不到了。女人却有些不服气。 究竟怎样才算贤妻?妻子不是母亲,不要事无巨细,样样干预;妻子不是女友,不要忽冷忽热,过分任性。最深切的关爱不仅仅是急难临头时的共同分担,更是朝朝暮暮一辈子的通达明理。 过分的唠叨会使家庭缺少温馨安宁;沉默的奉献却易导致感情的失衡。贤妻的秘诀在于把握其间微妙的尺度。 痴情 女人痴情,千古皆然。这种痴情常常被认为是因为女人的软弱和善良。事实上痴情的女人大多刚烈又固执。 不管男人如何一次次地背信弃义,不管旁观者如何一次次地直言相告,痴情的女人总是义无反顾。并不是真的无怨无悔。一往情深的背后,其实是不承认当初选择的错误,不肯面对今天的失败,不敢承受将来的变幻。 于是,只有至死不变。以个性的固执加疏懒来塑造一份痴情,再以刚烈加坚忍来承受这一份痴情。 幽怨 心比天高的女人常含幽怨:我爱我得不到的,我得到我不爱的。 天意难问。真正喜欢的,或许真的此生难求。但,做人总有权利、有能力拒绝一些“不爱”吧? 不存在“我得到我不爱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问题是,在软弱与虚荣之下,很多女人以为一切都是“有胜于无”,包括恋人,包括丈夫。 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既如此,就不必抱怨。 梦回 过尽千帆,女人醒悟自己以为“最般配的人”永远是个难以兑现的梦。 现世没有完满。 不要奢望非你莫属此生不渝。男女相悦相伴,能够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情谊,欢乐与共的关爱;能够有一丝互谅互助的勇气,可信可赖的真诚,就已是人间幸事。 这幸运,值得你付出足够的宽容、坚持和不悔。 而梦,就让它留在心底,独自徘徊,独自追忆。生活依旧阴晴圆缺。 负责 已婚女人总是充满抱怨,似乎她的失败、粗糙、不思进取,责任都在于丈夫和孩子的拖累。 其实,最该负责的是女人自己。因为想有一份更舒心更美好的生活,才有了丈夫和家;因为希望有一个更成功的将来才去精心养育孩子。丈夫也好,孩子也好,都只是女人自己生命中暂时的伙伴,纵然为妻为母也无法担负别人的一生或别人的一切。而自己的爱与恨、烦恼与忧虑同样也不可能一古脑推给别人。 女人应该懂得,人生固然有许多义务,但首先应该塑造的却是自己。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美人不是人 莫言 莫言(1955~),原名管谟业,山东高密人,作家。作品有《红高粱》、《十三步》、《酒国》、《丰乳肥臀》等。 什么样的人算美人?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标准,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标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说明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标准。《诗经·卫风·硕人》里有“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若瓠犀,螓首蛾眉”,意思是手指如初生的茅草一样纤细白嫩,皮肤像凝冻的脂肪一样洁白柔滑,脖子如天生的幼虫一样白嫩颀长,牙齿如瓠瓜的种子一样洁白整齐,额头宽广光滑如同蝉的脑袋,眉毛修长好似蛾子的触须。接下来还有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仪态生动,神韵飞扬。这大概是最经典的美人描写,每一个比喻都形象卓越,合起来一个美貌佳人便栩栩如生。一开始便登峰造极,令后人望而却步。所以宋玉虽然才高八斗,说起他家东邻那个美人来,也只能是“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施朱则太赤,傅粉则太白”。含糊其辞,那美人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乐府民歌描写美人罗敷也学了宋玉这种偷巧的办法:“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罗敷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不知道,你自己去想像吧。旧小说里写美人动不动就是“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极尽夸张之能事,但美人还是一个抽象的幻影。到了《金瓶梅》、《红楼梦》的时代,才有一些比较具体的女性肖像描写,使我们知道林黛玉很瘦、薛宝钗很胖。自从有了照相术,有了电影、电视,我们才可以把天南地北的美女尽收眼底,才可能对她们有了点感性的认识。 什么样的女人才算美丽的女人呢?虽然人各有其标准,但大概的同一性还是存在的。美丽的女人身材可以有高有矮,体态可以有胖有瘦,但都应该比较匀称。当然汤加国的女人以肥为美,是一种特殊的情况;非洲某些部落里那些文身、钻鼻的女人也当别论。美丽的女人脸型可以圆也可以尖,眼睛可以大也可以小,鼻子可以高也可以低,嘴巴可以阔也可以窄,头发可以黄也可以黑,但总是要和谐。所谓和谐,也就是要看着顺眼,起码是看着比较顺眼。 看着顺眼是美丽女人的最低标准,这样的女人是成群结队的。尤其是现代物质生活丰富,现代化妆术的进步,大多数的女人都能把自己收拾得让人看着顺眼。如果要从这成群的美女中选出几个超级美人,也就是国色天香,选择的标准就不仅仅是和谐或是顺眼了。恰恰相反,从美人群里选美的标准也许是不和谐。确切点说,就是要选择有鲜明特点的女人作美人。这特点当然不是生理缺陷。大家可以想想巩俐曾经有过的虎牙,索菲亚·罗兰那张大嘴和那副厚唇。环肥燕瘦,都是令人难忘的特点。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所描写的那个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女人,其实算不上什么美人,起码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美人。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也算看了不少文学作品,让我难忘的女性形象,不是貂禅也不是西施,而是我们山东老乡蒲松龄先生笔下的那些狐狸精。她们有的爱笑,有的爱闹,个个个性鲜明,超凡脱俗,不虚伪,不做作,不受繁文缛节束缚,不食人间烟火,有一股妖精气在飘洒洋溢。你想想那几个世界级名模吧,她们那冷艳的眼神,像人吗?不像,像什么?像狐狸,像妖精。所以我说真正的美人,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她们不能下厨房,也不能缝衣服。我认为跳孔雀舞的杨丽萍算一个可以与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媲美的小妖精,她在舞台上跳舞时,周身洋溢着妖气、仙气,唯独没有人气,所以她是无法摹仿,无法超越的。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千古憾事 池莉 池莉(1957~),湖北沔阳人。著有中篇小说《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你是一条河》等,长篇小说《来来往往》以及散文随笔集多部。 女人爱服装,这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天经地义的定理。就像自然界雄性动物天生就有着绚丽的羽毛或者鳞片一样。可是让人纳闷的是为什么女人没有天生的漂亮包装,类似于羽毛鳞片那样的东西,而要让女人自己料理? 自己料理太难了。 当一个女人由一个小女孩子变成少女的时候,她像刚剥出的新鲜玉米那么美好,肢体柔软,肌肉匀称,皮肤跟打了蜡似的闪动着光泽。然而,她没钱。她只能穿妈妈做的泡泡纱连衣裙。这类服装总是不太合身,因为妈妈故意裁大了裙子的腰身,免得女儿过早地暴露曲线。 假如少女有供自己支配的大笔钱,可她又没有对服装的感觉。在服装商店里,她眼花缭乱,左瞧右瞧,认为商店里的服装都挺漂亮,可就是拿不准自己穿哪一件好。少女于是就往大街上看,大街上流行什么她就穿什么。 女人对服装的感觉是需要时间、环境、见识和爱情来唤醒的。服装有质地的要求、颜色的要求、款式的要求和做工的要求。最重要的则要求凌驾于以上四种,这就是对自己与哪一种服装相和谐的准确判断。绝大多数女人在这一点上马失前蹄,不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就是过于自卑了。 纵然女人对服装的感觉般般齐全,但她却已经失去了一生中最佳的身段和肌肤。为了弥补身段和肌肤的缺陷,对服装的要求就更高一筹,需要的将是一流的质地、精细的做工和毫不含糊的独特颜色搭配。那么这种服装肯定价格昂贵,女人还是没有钱。 也许过若干年,女人有钱了,但是一个女人若能赚足可以随意购买昂贵服装的钱,这个时候的女人且不说身段与肌肤已经何等悲哀,单是心情就没了。穿著一定是要与心情相匹配的。精神状态比身段肌肤更重要。任何服装穿在一具冷若生铁的躯体上都不可能有什么美感。一个像男人一样奋斗过来的女人,无疑是历经了沧桑的女人,难道还会有多少柔情与希望吗? 不同种族的女人都有她们最合适的服装。对于中国女人来说,恐怕旗袍还是最美好的。美好的旗袍用丝绸、丝绒、软缎、细呢缝制而成,有精致的盘扣和各种镶边的修饰。黄皮肤黑头发削瘦身材的中国女人被一袭旗袍勾勒得婷婷玉立,仪态万方。但是,在过去的岁月,在那居住雕梁画栋房舍的岁月,女人的旗袍却遇上了连年的战火。兵荒马乱,动不动就必须抱头鼠窜,女人只好割爱,穿上男人穿的长裤子。 服装是要有环境才能够讲究的。问题是这个地球的大大小小的环境全是男人在制造和操纵。而男人归根结底是厌恶女人的服装的。他们的眼睛仿佛x光,看女人看不见服装只能看见纯粹的女人。 因此,新中国成立以后,女人也没能对服装有所要求。她们随着政治运动而改换服装。当国家与苏联老大哥亲密时,女人们被号召穿苏联的布拉吉。当“文化大革命”来临时,女人们被号召不爱红装爱武装,只穿男性化的灰色或者蓝色或者草绿色。在这个年代,女人惟一的反抗只是在灰蓝色外衣的领口翻出花色鲜艳的衬衣领子。实际上里面的衬衣并不是鲜艳的,领子只是一副假领。女人找了一个借口告诉社会:假领只是为了保护外衣不沾灰尘。 现在国门开了,世界各种服装都进入了中国。可是这又有什么用?结果只是中国服装行业阵脚大乱,将服装做得中不中西不西。商人的目的是利润,他们极端地趋炎附势。广东最先富起来,商人就制作港味服装,一下子搞得全国山河一片花里胡哨。到处是廉价的化纤面料,到处是短腿肥腰的萝卜裤,女人还是寻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服装。 让女人不爱服装是不可能的。让女人既年轻又有钱,既有钱又有感觉,既有感觉又有心情,既有心情又赶上好年月,既赶上好年月又父母双全,既父母双全又有称心如意的情郎,既有称心如意的情郎又有住房煤气小保姆,既有以上一切,又是个有成就的穿了服装有地方展示的名女人,这也是不可能的。 只有感叹一句:女人是服装的奴隶,服装是女人的终生之憾。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不是谈女人 池莉 池莉(1957~),湖北沔阳人。著有中篇小说《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你是一条河》等,长篇小说《来来往往》以及散文随笔集多部。 选美似乎是女性范围内的活动,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很难说这是人类进步的表现,还是退化的表现。自然界的动物,都是雄性绚丽多彩,争奇斗艳,惟有人类与众不同,颠倒乾坤。先且不管进步与退化,能够做一点颠倒的事情,也算有趣了。史蒂芬·霍金是科学家,严谨地证明出黑洞并不完全黑,可他贪吃对健康不利的剑桥奶酪和夹心巧克力,这就有趣了。运动神经病变导致了霍金的瘫痪,可他居然生育了三个孩子,这就更有趣了。医学界的震惊与老百姓的震惊一样俗气:他与他妻子的睡觉是怎么成功的?最善于刺探的记者诱导地提问说:“你不仅活了下来并且还与简生育了三个孩子,医生们是如何震惊呢?”霍金道高一丈,他把问题绕了过去,根本不入彀,留下一个让你艳想翩跹的悬念。霍金不仅瘫痪,后来还失声了。一个人不能够动弹不说,还加上不能够说话了,真够倒霉的。按道理,霍金是要嚷嚷倒霉的,是要生生死死、精神灵魂、上下五千年地感悟什么的。然而,霍金不讲道理。霍金甚至对疾病不感到惊讶,大约他认为患病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疾病不能使霍金与众不同。霍金却写了一本通俗科普读物《时间简史》,这就与众不同了。我敢打赌,如果不是霍金的有趣,如果霍金写的不是《时间简史》,而是由他的疾病派生出来的生命感悟,霍金绝对不会有今天的名望。世界上罹患各种疾病的人太多了,然而《时间简史》只有一本。因此,它打破了所有畅销书的纪录,发行超过了千万册。霍金的高兴溢于言表,他几乎是洋洋得意地说:“世界上只有科学家和妓女为他们的喜爱获得报酬。” 选美是有趣的。几年以前,我们城市电视台举办了一次选美活动,收视率空前高涨。那时候,我的孩子正上幼儿园,她们班上有一位幼师,面孔生得漂亮。一时间,自愿去接送孩子们的,父亲的人数居然超过了母亲。作为母亲的我,很是轻松了一段时日,同时还有作料来取笑孩子他爹,可见美女是使我们生活有趣的因素。正是这位漂亮的幼师,参加了电视台的选美。选美之后,名声大噪,凤凰择良木而栖,遂离开幼儿园,被某某公司藏于金屋。那一次的选美,遭到了市民强烈的非议。我曾经怀疑大量的非议来自于孩子们的父亲,但据媒体透露,说是因为选美活动不太社会主义。 电视台按捺了几年,又想出了新招:竞选健康小姐。如果说“选美”容易被分析出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话,那么“健康小姐”的提法,自然就很社会主义了。“健康”绝对是一个健康词语,人们无法找茬儿了。酒幌子比酒重要,办事要首先寻一个道理作为依据。诗外功夫,在中国,也可以算得上祖传秘方了。 健康小姐的竞选活动,果然非议较少。到现在,已经成功举行两届。在这两届的竞选活动中,我都出任了评委。上一届大约是三年前举行的,记忆模糊了,只有冠军留下片断的印象:她的拉丁舞跳得极其性感,轻纱的短裙,闪动如狂蛇,妙龄女郎不顾道理的渴望与激情,由身体的每个关节自由地发射。她的舞伴也性感,是一个宽肩窄腰的小伙子,剑客式的灯笼袖丝绸衬衣,每一个招式都仿佛是为爱情在出手决斗。他们彼此的媚眼,也抛送得出神入化,蜜里调油。一个中国女孩子,表演到这般程度,评委们一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这一届健康小姐的竞选,没有拉丁舞表演。可能拉丁舞裙子太短,甩胯太猛,眼风太火辣。取代拉丁舞的是健美操。健美操与健康小姐之间有道理上的联系,可惜健美操缺乏风情,没有意趣了。决赛在武汉剧院举行,电视台现场直播,这是一种压力极大的环境。是公众型的,是有公共守则的,保持天然的健康状态实在太难。十二个姑娘唱唱跳跳都会,都是张惠妹的机械摹仿者,内在的热力却是摹仿不来的,天生的妖冶也是摹仿不来的。张惠妹不讲道理,姑娘们必须讲道理,根本上的理解都谈不上,摹仿只能是皮毛。智力问答最砸锅,所有的姑娘,都不会说话,智力相当于三岁小儿,却没有小儿可爱的稚气。有一位男性评委,私下里大发哀叹,说:“维纳斯不能说话!这些姑娘,一旦开口,全都黯然失色,简直让人再也不想多看她们一眼。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啊!”其实不仅仅是女孩子们的问题,换了男孩子,也是一样,头发不长见识也短。因为所有的问题不涉及智力,只涉及道理,并且是中国会议式的大道理。姑娘们触目惊心的无趣乃至愚蠢,那是不奇怪的。后来的问题却不是出在青春的苍白方面。积分最高,有望夺魁的是身高一米七十六,生得一张狐狸脸的十七岁女孩。最后,她被问道:“如果你在逛街的时候肚子饿了,你是去吃洋快餐,还是去中国餐厅?为什么?”女孩子脱口而出:“我吃麦当劳。因为中国快餐都很脏。”现场观众立刻嘘声大作,女孩子惊慌失措,结结巴巴,主持人连忙赶来救场。结果女孩子屈居季军,眼泪成了汪洋。次日的报纸评论说:这个女孩一棍子打翻了一船的人,严重伤害了现场观众的爱国心。我想女孩子这一次的教训够她牢记一辈子的。民族感情是绝对的大道理,碰都不能碰。你可以喜欢吃麦当劳,可是你要最爱中国菜。假如不谈道理,这个女孩子还是有趣的,健康小姐的冠军,也不是拿不得。她幼稚但是她心理健康,坦率真诚,实话实说,竞选健康小姐不是竞选总统。美女是我们生活中快乐的因素,不是别的。 不能够指责女人和青春。需要重视审视的是许多既定的道理。我们的道理纵横交错,是谁都走不出去的密林。霍金在中国,肯定不再是霍金。女人不是电视台,为了收视率,为了把节目办得有趣,可以想方设法,上下支招,巧立名目,拉大旗做虎皮。女人之美,美在天然。天生会飞媚眼的,你得让她尽情飞。女人可以风情万种,也可以沉静端庄;可以深沉,也可以浅薄。天然浑成的有趣,才是最要紧的。出污泥而不染,是男人一厢情愿的道理,巴不得自己的女人,又有污泥的肥沃,又无污泥的肮脏,又娴淑又淫荡,又青春妙龄又智慧老练。这种道理,不仅无趣,实在混账了。赛金花如果出污泥而不染,哪里有今天的艳名,她的丈夫洪均,哪里会算得上人物。一切都是因为,赛金花与洪均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尤其是赛金花,丈夫没了之后,再回去做妓女,这就太有趣了。夸一个女人从来没有绯闻,倒不如说是在毁这个女人。赛金花不简单,至少与伟大的科学家霍金有异曲同工的结果:为自己的喜爱而获得报酬。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草戒指 铁凝 铁凝(1957~),河北赵县人,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短篇小说集《哦,香雪》、《午后悬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初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请,去他家做客,并欣赏他的夫人为我表演茶道。 这位友人名叫池泽实芳,是国内一所大学的外籍教师。我说的他家,实际是他们夫妇在中国的临时寓所——大学里的专家楼。 因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简,宾主都跪坐在一领草席上。一只电炉代替着茶道的炉具,其他器皿也属七拼八凑。但池泽夫人的表演却是虔诚的,所有程序都一丝不苟。听池泽先生介绍,他的夫人在日本曾专门研习过茶道,对此有着独到的心得。加上她那高髻和盛装,平和宁静的姿容,顿时将我带进一个异邦独有的意境之中。那是一种祛除了杂念的瞬间专注吧,在这专注里顿悟越发嘈杂的人类气息中那稀少的质朴和空灵。我学着主人的姿态跪坐在草席上,细品杯中碧绿的香茗,想起曾经读过一篇比较中国茶文化与日本茶道的文章,日本人饮茶与中国的饮茶方式相比,更多了些拘谨和抑制,比如客人应随时牢记着礼貌,要不断称赞“好茶!好茶”,因此而少了茶与人之间那真正潇洒、自由的融合,不似中国,从文人士大夫的伴茶清谈,到平头百姓大碗茶的畅饮,亦可恣肆。显然,这篇文字对日本的茶道是多了些挑剔的。 或许我因受了这文字的影响,跪得久了便也觉出些疲沓。是眼前一族狗尾巴草又活泼了我的思绪,它被女主人插在一只青花瓷笔筒里。 我猜想,这狗尾巴草或许是鲜花的替代物,茶道大约是少不了鲜花的。但我又深知在我们这座城市寻找鲜花的艰难。问过女主人,她说是的,是她发现了校园里这些疯长的草,这些草便登上了大雅之堂。 一族狗尾巴草为茶道增添了几分清新的野趣,我的心思便不再拘泥于我跪坐的姿态和茶道的表演了,草把我带向了广阔的冀中平原…… 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你怎么能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 要是你曾经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谁能保证你就会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 狗尾巴草,茎纤细、坚挺,叶修长,它们散漫无序地长在夏秋两季,毛茸茸的圆柱形花序活像狗尾。那时太阳那么亮,垄沟里的水那么清,狗尾巴草在阳光下快乐地与浇地的女孩子嬉戏——摇起花穗扫她们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会草的骚扰,因为她们正揪下这草穗,编结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摇晃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草穗单拿草茎编戒指的,那扁细的戒指戴在手上虽不明显,但心儿开始闪烁了。 初长成的少女不再理会这狗尾巴草,她们也编戒指,拿麦秆。麦收过后,遍地都是这耀眼的麦秆,麦秆的正道是被当地人用来编草帽辫的。常说“一顶草帽三丈三”,说的即是编制一顶草帽所需草帽辫的长度。 那时的乡村,各式的会议真多。姑娘们总是这些会议热烈的响应者,或许只有会议才是她们自由交际的好去处。那机会,村里的男青年自然也不愿错过。姑娘们刻意打扮过自己,胳肢窝里夹着一束束金黄的麦秆。但她们大都不是匆匆赶制草帽辫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们编制的便是这草戒指,麦秆在手上跳跃,手下花样翻新:棱形花结的,卐字花结的,扭结而成的“雕”花……编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来,或互相夸奖,或互相贬低。这伸出去的手,这夸奖,这贬低,也许只为着对不远处那些男青年的提醒。于是无缘无故的笑声响起来,引出主持会议者的大声喝斥。但笑声总会再起的,因为姑娘们手上总有翻新的花样,不远处总有蹲着站着的男青年。 那麦秆编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惟一的饰物了。但那一双双不拾闲的粗手,却因为这草戒指,变得美丽而有灵性,释放出女性的温馨。 戴戒指,每个民族自有其详尽、细致的规则吧。但千变万化,总离不开与婚姻的关联。唯有这草戒指,任凭少女们随心所欲地佩戴。无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条禁忌,比如闺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状,已婚的将戒指戴成了求婚状什么的,这里是个戒指的自由王国。会散了,你还会看见一个个草圈儿在黄土地上跳跃。 少女们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岁数。只待这时,她们才丢下这麦秆,这草帽辫儿、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着如何同送彩礼的男方“嚼清”——讨价还价。冀中的日子并不丰腴,那看来缺少风度的“嚼清”就显得格外重要。她们会为彩礼中缺少两斤毛线而在炕上打滚儿,倘若此时不要下那毛线,婚后当男人操持起一家的日子,还会有买线的闲钱么?她们会为彩礼中短了一双皮鞋而嚎啕,倘若此时不要下那鞋,当婚后她们自己做了母亲,还会生出为自己买鞋的打算么?于是她们就在声声“嚼清”中变做了新娘,于是那新娘很快就敢于着上身站在街口喊男人吃饭了。她们露出那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臂膀,也露出那从未晒过太阳的雪白的胸脯。 那草戒指便在她们手上永远地消失了,她们的手中已有新的活计,比如婴儿的兜肚,比如男人的大鞋底子…… 她们的男人,随了社会的变革,或许会生出变革自己生活的热望;他们当中,靠了智慧和力气终有所获者也越来越多。日子渐渐地好起来,他们不再是当初那连毛线和皮鞋都险些拿不出手的新郎官,他们甚至有能力给乡间的妻子买一枚金的戒指。他们听首饰店的营业员讲着18k、24k什么的,于是乡间的妻子们也懂得了18k、24k什么的。只有她们那突然就长成了的女儿们,仍旧不厌其烦地重复母亲从前的游戏。夏日来临,在垄沟旁,在树荫里,在麦场上,她们依然用麦秆、用狗尾巴草编戒指:棱形花结的,卐字花结的,还有那扭结而成的“雕”花。她们依然愿意当着男人的面伸出一只戴着草戒指的手。 却原来,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实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称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够称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却原来,延续着女孩子丝丝真心的并不是黄金,而是草。 在池泽夫人的茶道中,我越发觉出眼前这束狗尾巴草的可贵了。难道它不可以替代茶道中的鲜花么?它替代着鲜花,你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更神圣,因为这世上实上没有一种东西来替代草了。 一定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看重了草吧,草才不可被替代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女人的白夜 铁凝 铁凝(1957~),河北赵县人,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短篇小说集《哦,香雪》、《午后悬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窗,窗外的窗子静静地看我。 在白夜里我才知道,我看世界时,世界也在看我。 奥斯陆的白夜银白银白。夜最深时也能辨清对面窗子窗帘的颜色。那亚麻色的窗帘夜夜从不关闭,我才知道对面这老式房子并非一幢公寓。 我依然认定对面的窗子便是娜斯金卡的家,这少女的外婆正用别针把外孙女和自己别在一起。可娜斯金卡还是有办法逃走,于是,彼得堡朦胧、湿润的白夜里便有了娜斯金卡和她的爱情故事。 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十几年前它就给了我那样美好的心境。当我在黑夜里梦见白夜时,那白夜就是娜斯金卡纯净的脸。 十几年过去,我看见了真正的白夜。如今我置身奥斯陆的白夜中,又听见了另一个白夜的故事。 六月二十三日是北欧的仲夏夜狂欢节。这天白夜最长,人们在黄昏相聚海边,点起篝火,彻夜欢歌。古时这节日却是以拿女人祭神为内容的。小镇上的人们在海边燃起火堆,将一个被镇长认定有罪的女人扔进火里,烧死她以换取整个小镇的清白。 女人们惧怕这白夜的来临,惧怕自己被镇长选中,于是加倍地小心作人。 可是,每一年的仲夏夜,火堆里仍然要投入一个女人。女人们仍然要在这里战栗的狂欢。 多少多少年后,当又一个仲夏夜来临,又一个女人就要被扔进火里时,一个聪明、勇敢的女人决意夺回女人的命运。她站出来质问镇长,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被烧的女人有罪。镇长也很聪明,说,可以将这女人装进麻袋,绑好投入池塘。假如她飘在水面,说明她是清白的;假如她沉了下去,便是罪恶深重。 人们雀跃着涌向池塘,去观赏这种验证。自然,镇长选中的女人永远是沉下去的。这种验证的方式不过使用来祭神的女人在火的折磨前又加一层水的折磨。 多少多少年后,仲夏夜狂欢的篝火里不再投入女人,时代终于使活人换成了草人。草人敷衍了神灵,草人使女人松了一口气。仲夏夜可爱了,篝火旁响起了没有战栗的歌唱。 可那草人的样子是男草人还是女草人?我一直想问问讲故事的人。 当我在一个白夜从易卜生的故乡斯凯恩乘车返回奥斯陆的时候,沿途那幽深的有野鹿出没的森林里,那起伏着绿色松涛的山谷里,到处都响着娜拉出走时的关门声。这关门声曾经响彻了全世界,如今在这明如白昼的夜色里,它格外的清晰、真切,就像是回答着古时那个镇长的暴虐。 于是,世界上那么多的女人被吸引到斯堪的那维亚半岛来了,人们称这些人为作家。 于是,第二届国际女作家书展在娜拉的故乡开幕了。今年的六月二十三日,参加书展的全体女作家聚会在英格亚德海湾,燃起篝火,共度狂欢之夜。 于是,奥斯陆慷慨地将今年的仲夏夜献给了更多的女人,女人在今夜决定一切,享受一切,统治一切。这里有梦中有过的美妙意境,这里有我们不曾有过的梦。 英格亚德海湾的松树绿得年轻,海水蓝得响亮。桔红色的太阳在深夜十一点的海面半浸着身体,久久不愿沉没,就像在倾听芬兰女作家正在演唱的那粗犷、幽默的无字歌。在她家乡的山谷里,当人们彼此相隔很远地劳动时,就靠了这无字的歌声勾通着心灵,传递着彼此的消息。 一个弹着吉他的女歌手也在唱。歌声就像她那白布衬衫和褪尽颜色的牛仔裤、平底鞋一样简洁、朴素,却叫听的人要哭。她尽心尽意地向海倾诉着她的灵魂,这种倾诉感曾经离我们多么的遥远。 一个头戴花环的少女从我身边过去,手里还有鲜花。夕阳照耀着她唇边细密的金色茸毛,她是多么年轻啊。 我想起了远离着我的年轻朋友。 一个农村姑娘对我说,她一定要等学会写情书之后再谈恋爱; 一个城市姑娘对我说,她讨厌她的未婚夫是因为他太爱她; 一个从未经过伤心事的女孩子对我说她的灵魂整日充满了痛苦; 一个历经坎坷的女人对我说她活得很愉快。 我还想起近在咫尺的新朋友。 那作了母亲的挪威汉学家易德波告诉我,当她乘电车上班时,看着电车里的男人们,便开始假设今天她在精神上该同他们中的哪一位结婚。我问她结果怎样,她说结果他们都叫她失望,那惟一沉淀在她心里的人还是她丈夫。可再乘电车时,她还是假设着那精神上的结婚。 女人的愿望是这样复杂又这样简单;女人的要求是那么多又那么少。 我曾经和一位从未到过中国的挪威女作家特瑞尔聊天。她曾经在肯尼亚一个农民家里生活了四个星期,之后便写成一本关于肯尼亚农民生活的书。在书中她描述了肯尼亚农村一个男人三个太太的家庭结构。因为她是白人,一位肯尼亚作家便给这书以嘲讽,说白人写黑人不居高临下才怪。但这书的出版毕竟鼓舞了她从事国际题材的热情。目前她正计划写一本《传》,写给挪威的中学生看。为此她幻想着到中国去。她一边叙述自己,一边卷着很呛人的烟丝抽,说话间神情充满着自信。最后她笑着说,六八年中国“文革”时,她是挪威的红卫兵。上课时她也学着中国红卫兵的样子对老师不以为然,老师若是批评她,她就掏出《语录》叫老师“滚蛋”。 我曾经看见南非黑人女作家劳梦塔·尼克布在书展大厅向工作人员发脾气,因为大厅里竟没有她的书。我愿意谅解尼克布女士的激动,因为当一些作家有暇讨论文学如何表达自我情感、自我意识这样的“豪华”问题时,尼克布女士还没在自己的国土找到容身之地。她被赶出南非,流亡英国,不能用母语写作。在英国她仍然一往情深地歌颂着南非的妇女,她把她们称作南非的根。尼克布女士作着艰难的重返故土的梦,幻想着回归家园,幻想她的书在世界各地出版。 一个双耳坠着大虾的女人迎着我过来,那起须毛的大虾,那一身黑色衣裙使她显得气度不凡,就像对于统治海有着悄悄的。 于是,男人悄悄地模仿起女性:一个额前梳着刘海的男青年盯着几位正在篝火边烤肉的女作家,他把嘴唇涂得很红,长长的卷发用红头绳束在脑后,扎成一根马尾辫。他的身躯很是矫健,却热衷于模仿女人的打扮。在欧洲曾经有一些摇滚乐队,最初就是靠了装扮成女人演出而走红。他们发迹了,我从来不相信这是因了对女性的崇拜。也许这该叫作畸型的女人梦? 英格亚德海湾温柔着人心,人人都有不少的梦。白夜包孕着它们,它们离你很近。 人总是要有一点梦的。梦想、梦话、梦境……哪怕是恶梦、玄梦、荒唐梦,哪怕美梦、酣梦,或者一枕黄梁之后的惊醒。 没了梦日子便少了滋味;有了梦人便有了第二组生活。第二组生活使你获得双倍的时间,双倍的勇气,你的生命长了。也许你会为了一个梦去追寻终生。纵然一路荆棘,一路坎坷,你无所顾忌。 朝霞续着晚霞灿烂了天空,白夜尽了。 白夜使那么多那么多女人在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相聚,白昼使那么多那么多女人各奔东西。人们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为了人类不再有仲夏夜那般的恶梦,为了人类能够有仲夏夜那般的美梦,努力向生活奉献着自己。 当娜拉出走的关门声呼地将你惊醒,当你从梦中醒来开始向生活奉献时,那梦才会变得真实。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你不觉得那如昼的白夜原本就是一个梦么?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男性与女性 铁凝 铁凝(1957~),河北赵县人,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短篇小说集《哦,香雪》、《午后悬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男性之一种 城市日渐热闹和纷忙,是因了各式各样的人穿流其间,奔波着或宏伟、或平凡的事业吧?城市的舞台,相对于人类那天然生成的表现,总是显得狭小紧迫。你在这舞台上与众人拥挤着摩肩接踵,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就不免也看见了旁人的表现种种——没有这舞台便没有这眼力。 一种男性出现了。 很难说他们出现于哪年哪月,就如同你无法探究他们是否有过童年和少年。他们一经出现便是成年的样子,体态或许是孱弱的,脸上却满是饱经世故的放肆。他们的衣衫不能说十分的落伍,然而缺少必要的清洁;他们的头发也常油腻地扫着油腻的衣领,叫人觉出这长发对衣领的摩挲实在是有意为之。携了这样不整洁的衣冠,他们的情绪反而百倍地昂扬,或者,正是要昂扬自己的情绪,才拟定了这不整的装扮。 往往,仅与男性相处时,他们尚能够相安无事。在剧场,在商店,在汽车站,在饭馆,在招待所的公共餐厅,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在站台上,在火车停稳后车门打开的一刹那,倘若身前身后恰好有女性掺杂,他们便不再甘愿寂寞。在剧场里他们会一字排开,齐刷刷地将脚翘上前排椅背,拿沾满尘埃的鞋底蹭着人家脊背并快乐地抖腿。聪明的女性不便理睬这无端的恶作剧,多半会前倾着身体,以沉默作为对身后这举动的蔑视。对挑衅的沉默分明是对挑衅者的看不起——挑衅是要有对手的。这时他们的血液在身上的流速定是快于通常若干倍的,于是他们发现了自己那并没有闲着的手,手中多半有裹着豆类的纸包:鱼皮豆、花生豆、兰花豆、奶油蚕豆……他们开始响亮地咀嚼,并比赛着放出响亮的屁。那夹杂着污浊气味的声音颇使他们激动,他们相互对视着挤眉弄眼,又共同观察着邻近的女性。假若女性中居然有人颦眉皱鼻,掏出手绢将口掩住,那他们简直就快乐非常了:目的终究达到,他们要的似乎就是女性这充满厌恶的脸相儿。这脸相儿毕竟有别于那视而不见的身体的前倾,这脸相儿意味着她们对他们那一番苦心经营的感应,证明了他们对她们侵犯的反馈——他们企盼的便是由女性来证实这种侵犯的真实性。 要是碰巧公共汽车站人多,而车又久久不来,于无聊之中他们就开始比试着向马路的中心地带吐痰,比试着那痰的射程。然后车终于来了,然后当车门关住车子启动时,他们意外地发现有被丢下的女乘客正企图追上这车,那已然上车的他们就分外地开心。好风景!他们心中叹道,然后便捶胸顿足地大笑,也不顾嘴巴正对着陌生人的耳朵。这时的追车人多半是追不上这车的,因了这追不上,又因追车人的性别,更因追车者可能穿了不宜追车的高跟鞋,他们的想像会骤然丰富起来;说不定那鞋跟就要掉了呢,他们嘎嘎笑着想,他们多么愿意亲眼看见女性这无可奈何的倒霉样儿。日子会因此变得倍加有趣,不是么? 遇到需要排队的事情,他们会因人而异。倘若前边有女性,他们是拼死也要抢到女性前边的。虽然他们正年轻,并赤手空拳,可那横冲直撞的样子,就好像前边不是车的一个座位、不是一件什么商品,而是他们丢掉的一半生命。也正因他们年轻,又赤手空拳,他们总能轻易将女性推搡到一旁,嘴角挂着胜利的笑,那胜利的嘴角有硬撑出来的蛮横。他们分明知道他们的不受欢迎:既不受男人的欢迎,也不受女人的欢迎。他们分明知道他们作派的不雅,索性就以这不雅卖不雅。女人算什么!当他们遭到女性白眼时便高声说。语气十分的洒脱,神情十分的凛然。他们是决意要与女性作对到底了,就仿佛要用这万分的作对来引起女性万分的注意;要用这自己对自己的夸张来引发女性夸张的惊异。 在招待所公共餐厅的餐桌上,每当那公共的汤盆端上桌时,首先抢走那公共汤勺的定是他们。因为多少知道了一点这抢的无礼,于是他们脸上索性就带出加倍的无礼;因为知道同桌的女性也在等待盛汤,他们索性就放慢这盛汤的速度。他们握住那硕大的婴儿头颅般的汤勺,在本来就寡淡的汤盆里翻江倒海,追赶着如凤毛麟角的鱿鱼丝、鸡蛋花、青菜叶……企图将这些精华丝丝不剩地捞进自己的碗,并且特别乐意让同桌女性看明他们的这种企图。餐桌上那众目睽睽的视线也曾令他们心中发讪,就因了这心中的发讪,他们便愈加持久地攥住那汤勺,坚持着手下这勇敢的表演。 当你在大街上行走时,如果身后出现了他们,又如果他们的近旁正行走着些许漂亮的女性,你便会听见他们那忽然放大了的笑谈声。那笑谈的内容似是彼此的对骂,骂出口的自然是不洁的字眼,地暗示着性行为的含意。声音很高,并且如传接力棒一般地不断在彼此口中重复。于是他们坚信近旁的女性必然听进了那骂,这坚信使他们自得,使他们更加意气风发。于是攒足了气力,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 目睹着他们这吃力的表演,女性常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这种彻底不管不顾的自我糟蹋,或许也算一种“伟大”的勇气。当然,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风雅之士,他们还称不上真正的恶劣,也许他们只是过早地否定了自己,断然将一条生命逼上了绝路。 每当我将自己投入滚滚的人流,在感叹人类那高于动物的种种优越之时,也每每觉出人类自身还有诸多的方方面面急待于进化。是什么演绎出了这男性之一种?我愿意相信,他们的身心原本是健全的,他们的与普通人并无两样。多么盼望他们对自己不要这样残忍,自然地走进人群,真切地尊重自身。 伟人的名言讲得好:不尊重别人的人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近来我却老是感到,尊重自己比尊重他人更不容易。这仿佛是一个无须思考的问题,如同我们常常接受这样的询问:“人是什么?”你说出的也许是最准确的答案,但你经历的,却将是那没有答案的一生。 人类的弱点并非独属男性中的一种,高尚与不高尚的临界点也并非那样地清晰、分明。当我们正因窥见了他人的不高尚而忿忿然不可自制时,我们自身的弊病兴许正为他人所窥见。我下一篇文字的题目便是《女性之一种》。 女性之一种 忘记了从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支歌的名字,歌名叫作《享受你自己》。我不曾听过这支歌,却执拗地认为,歌子唱的一定是关于女性。 “享受”一词令我想起“欣赏”一词,欣赏自己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自己的过程吧。自赏意识其实是不分男女的。我常常感到,懂得欣赏自己,并敢于公开这欣赏的人,原本是可爱的。当你面对着一位满怀抱负的男性,这男性郑重地告诉你“我觉得自己有一种伟大感”时,你不觉得他可爱么;当你面对着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这少女坦率地向你宣布“我长得多好看”时,你不觉得她可爱么;当年轻的女同事自信地对你说,完全是因了她的到来,办公室的男人们变得整洁了,你不觉得她可爱么? 懂得欣赏自己本不是件坏事,你在这欣赏之中享受到自己的价值,于人生的旅途上你才知道倍加珍重这价值。你渐渐地明白了怎样去爱惜自己,怎样凭了你已经具备的价值,去创造于人类的光明前景、于民族的生生不息、于你的家庭、亲朋、爱你和你所爱的人们有益的财富。倘若欣赏自己和享受自己循了这样的轨迹去深入人心,请让我引用朋友的一个诗句: “为什么不呢?” 我又知道,人们通常的看法是,女性的自赏意识终归强烈于男性。身为女性,我不免也受了这通常看法的传染,读到“享受”便想起“欣赏”,想起“欣赏”则认定与女性有关了。那支歌该不是为女性的自赏正名的吧?因为,人们习惯于给自赏冠以贬义,那被贬的对象又常是女人。 我不是社会学家,对历史也少有研究,仅凭了微薄的感受,觉出或许正是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史,造就了女性的自赏意识强烈于男性呢。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女性领衔主演的剧目又有多少呢。且不说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岁月淹没着女性的本相,一句“金屋藏娇”谁又知蕴藏了女人的多少悲哀。即使如尼采、叔本华这样的洋人,也对女性充满鄙夷。叔本华声言女性是无法感悟艺术的,而尼采则说,和女人交往时要带着一条鞭子。男性的自赏,可以有广阔的天地去发挥表现,那自赏就化作了行动去同整个社会碰撞;女性的自赏则只能在镜前、在井边、在灶间,在怀中的婴儿脸上。要是你稍不小心将你的自赏流露于大庭广众之下,那么你便是轻佻,便是张狂,便是大不规矩了。你那自赏,也因此变得格外碍眼,格外不合路数。而你那自赏意识,却因这种种限制与压抑,反倒倍加强烈、执著起来,好比一个无可扼制的恶性循环。 今日的女性,当然已用不着靠着一支歌来为自我的欣赏正名,如我在前边所讲。她们大胆地欣赏自己,也将这欣赏化作了行动,在各自的位置上,为人类的文明与进步,放出璀璨的光芒。更有那走向极端的“彻底解放者”,在公开的场合,与某些男性比赛着骂街,一样地猜拳行令,一样地捧着大碗狂饮。这样的女性,不是我在本文将要谈及的,我要讲的,到底还离不开女性的自我欣赏。 记得读中学时,同年级的一个女生告诉她的班主任,每天早晨她在上学的路上,都要碰见一个截住她不放的男人,这使她感到非常害怕。这女同学的处境,博得了班主任的同情。班主任从那天起,就派两名男生和这女生同路上学。这一行动,顿时使那女生成了班级里的新闻人物。大家想着,她与别人到底是有不同之处吧,不然为什么会有男人截住她要交朋友?那两名被派了任务的男生,在每日的清晨很庄严地尽着自己男性的义务,那天然生成的保护弱小的责任感被激发出来,他们倍感自豪。从此在他们护送女生的路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男人,许多年之后有一次我碰见了那长大成人的女生,闲聊中对她提起这件事,她哈哈笑着对我说,她上学的路上其实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截住她的男人。我问她为什么要骗班主任呢,“好玩啊。”她说。 我并不觉得这女生无聊,那本是青春期的少女渴望引人注目的小花招吧。假如这样的花招里尚有天真的成分,使成人能明白地会心一笑,那么,成年之后依然地有意为之呢?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时会遇见这样的女性,她们的外表大多顺应时尚,她们的神经每每敏感于常人。她们对待本职工作的态度还算认真,业余时间也读小说逛商店。她们的手包里常有话梅和影视杂志,她们坦率地崇拜某个女明星,并固执地认为自己与那明星长得非常相似。她们的口中没有什么不文明的言词,也谈时局,谈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只是,当周围有男性相聚时,她们便相当频繁地调整自己的身姿和发式,并高声地笑——决不粗俗,相当女性化的笑。她们也常作些弱不禁风之态,比如在办公室需要她们提着暖壶打开水的时候,在机关里分了西瓜需要她们用自行车驮回家的时候,在与男生同路而自己又提着沉重的旅行袋的时候。这样的时刻,知情达理的男性总会及时走在前边,为她们排忧解难。要紧的不在于此,因为弱不禁风之态与调整身姿、发式其实也无可非议。要紧的在于,她们企盼着男性相助,而男性友好的相助又使她们坚信那男性正在打着她们的坏主意。 她们的神经确是敏感于常人的,她们的想像,也确比常人丰富百倍。她们的自信力每每超出真实景况许多,但这样的女性最为固执己见,她们觉得所有见过她们的男性均会为她们打动而心怀叵测。她们继而会因了这叵测的心怀而惴惴不安;仿佛自己的分秒都处在男性的危险中。 假使这固执的己见只埋藏在心里,男性倒还安全。但往往这样的女性对自己的信念常有不吐不快之感,她们把这信念当作事实讲给熟人、同事,伴着楚楚动人的无奈和疏远那男性的愤慨。她们对这样的讲述不厌其烦,叫人觉得这讲述的过程真正是享受的过程,是她们在享受自己的风采和愤慨。 假使仅仅是讲述,是要用这讲述来证实自己的魅力与男性的没出息尚能使人谅解。如果将这习性发展成欺诈男性的手段,就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她们似乎无师自通地明白女性那最原始的威力,当自己的要求不能被满足(你尽可以想像当代女性有着多少要求),而那被求者又是男性时,她们会大声疾呼她们受了这男性的欺侮。她们知道,全社会都会起来保护被欺侮的女性的,因了女性是弱小的象征,社会舆论定而无疑要为她们伸张正义。她们以她们自己那混乱不堪的价值观和畸型的自赏心态,将女人和男人逼上了尴尬的境地。她们在抬高自己的时刻,也彻底贬低了自己。 女人和男人的“战争”,是古老漫长的话题,而在人类这古老漫长的话题里,又每每延续着男女之间无尽的和平。我不要听尼采“和女人交往要带着一条鞭子”,也不要看上述的女性折磨男人也折磨自己。我相信战争与和平其实是同一轨道上的两极,善意地面对人生,你的内心就会获得宁静。 那支《享受你自己》唱的究竟是什么呢?有发现自己的乐趣吧,有自尊自爱的张扬吧,还会有女性与男性之间那健康、纯净的友爱之心。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离婚和结婚 洪峰 洪峰(1957~),生于吉林省通榆县,作家。著有《瀚海》、《苦界》、《和平年代》等作品。 前些日子去北京,在一家出版社读到报纸上周国平的文章,是回忆自己结婚和离婚再结再离的,有一张他和第三个妻子的照片,妻子十分漂亮,周国平文章说妻子小他二十二岁还是博士。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周国平让我羡慕,他走上坡路,一山更比一山高,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有那种好运气,第三回结婚能找着孩子般大小的女博士,还艳美如花如玉如其他好东西…… 应该说洪峰有些颓丧,我一直没有周国平那样好的心境,离婚对于我来说意味着最大的人生失败,我的感受很简单:你与之结婚的人肯定是你所喜爱并且愿意共度一生的女人,但走了几步就失去了,相当于此间的生命和感情没有了理由,你因此怀疑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你在损害自己的同时也损害了曾经爱你的人。你自己的痛苦如果能够过去,但伤害了对方的那种内疚却很难过去。这种东西是致命的,它会使你对自己失去信心怀疑自己是否值得一个人去爱,还怀疑自己存在的理由是否充分,反正它导致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对结婚和离婚怀有相同的畏惧。那种畏惧甚至让你对一个很好的女人敬而远之,你生怕自己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或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周国平是一个更有思想感情更丰富的男人,我能读出他的满意和幸福,那大约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持这种态度的人理应得到更好的生活。 我的问题是无法获得那种积极的态度,至少,我总觉得一个人离婚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无论东西南北方,这都不大可能是一件好事。按照作为人的普通愿望,大约都喜欢白头偕老或平稳度过一生,如果说离婚造成痛苦和伤害,结婚本身就意味着不那么可爱。我的愿望是想所有正在结婚的男女能协调好彼此的关系,尽可能使婚姻生活变得长久。还是前边讲过的,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周先生那种运气,更没有几个人能在几婚之后还保存着周先生的积极态度。我们都是很普通的人,这种人很难经得起悲欢离合的折腾。人的生命实在太有限了,中间折断的部分相当于生命中止了一回,事实上我们只能死一回,如果一生中多次体验死的味道,生命肯定不那么让人赞美。对于一个生活的失败者来说,我的最大心愿就是忘掉那些幸运的人,用你的失败提醒同类小心地生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异性的身体 海男 海男(1962~),云南省永胜县人,作家。著有《空中花园》、《面孔》、《私奔者》等作品。 她的裹得这样紧,裙裾裹紧了她的身体,这是上帝赋予她的意义,上帝将她的身体裹起来,她便是属于你可以假设的女人之一。你试着伸出手去,企图背叛自己原有的意志,与她联系在一起,那个时刻已到,从某种意义讲来,走进女人的峡谷——是另一种冒险。事情就是这样来临的,她来了,她的呼吸,她的姿态,她的角色——仅仅是为了让你设置二十多年来的一种可怕的快感,你的头抵达了她的乳前,你想努力证实那些赞美女性的颂歌,到底是真还是假,她今天似乎可以把一切给予你,给予你的初恋,她就是那个角色,让你进入初恋,为了让你操纵自己,操纵你的,她褪下了衬裙,褪去了胸罩的带子,这就是危险,当她给予你全部自由时,也就因此将危险给了你。这不是孟浪,这是历史,只有与女人在一起,你才会面临她的躯体蜷伏着与你吮吸的历史,手抚摸遍了她的皮肤,皮肤上的光线影响着你的视觉,你第一次在那些歌颂女性的诗篇里变成了约定的房间,她已经把身体给予你,所以,接下来就是你的努力,男人只有在这种努力中才会感到你此刻不需要语言,需要的是进入峡谷中去的艺术,需要的是进入峡谷中的技巧。接触一个女人的身体,到底得需要多长时间,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让她被你所吸引,你想“俘虏她,爬进她的大脑深处”去,所以,你必须努力。 你对自己没有把握,性永远是无止境的,就像诗意中的远景,你只能让她倚靠着你,在这样的时刻,你为她设置了一个障碍。当男人准备用自己的胸、双肩让女人倚靠时,他们让一个后的女人置入了无法抗衡的等待之中,她们等待着这个男人的言辞,等待着这个男人小心谨慎后的温情……她的等待从而也恢复了你的决心。你把她抱得愈紧,说明你在那个特定的时刻,她的位置占据了你的灵魂。 人们常说到关于灵魂的事情。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你并不知道此刻的激情会变为灰烬,会有一天烟消云散,你以为这个女人就可以给你带来整个灵魂的震颤,那甜蜜中的震惊,你根本无法预见到那个在你身体中燃烧的女子,有一天会被别的人或事取替。 门关闭着,过了一夜又一夜,性的降临无疑使你与时间融为一体,与她的融为一体,这场冒险使你懂得了爱,你们用牙摩擦着牙,这样一来似乎到了唇齿相依的境界,她优雅地钻进你怀抱,你们是在同时燃烧起来的呢,还是已经有了一种超越的燃烧?比如那些秋天的树叶,在燃烧时各自凋零。那个女子将头偎依你胸前,告诉你,她已经属于你了,这种声音,从丝绸中滑动而来,使你的心灵没有办法摆脱这种令你心碎的抒情性,除非你将窗帘拉开,你逃到外面去,看一看那座城市中最老的一个男人,他到底在干些什么,有没有一个女人整个儿一生属于他,像一件礼品,像一种物质……然而,那句话使你陷入了一个男人的精神恍惚,它是正绽放在你胸前的尤艳之花,你看到了她的脸,只有这么近,才可看清楚她的脸,具体的,然而又不确定的穿越历史蓄谋谋划的某种无限的沙漠。 性史的开始意味着一个男人经历了从生到死的另一种过程,换句话说,男人在一个特定的情况下依靠情感完成了他经历的另一种搏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第一个吻的戏剧意义 海男 海男(1962~),云南省永胜县人,作家。著有《空中花园》、《面孔》、《私奔者》等作品。 吻具有偶然性,也就是有戏剧性质:他发现她的红唇很湿润,在这之前他已经一天比一天的等待着这一刻,他凝视她的脸时,她的红唇启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模仿许多人的情节,走上前去吻她的嘴唇。这是在一个晚上,他们离得那么近,仿佛彼此走在一座桥上,看上去似乎在效仿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嘴唇就在眼前,就像迎风吹来的树叶,她像以往一样把手给了他,只要抓住她的手就有相互卷进去的那一刻,卷进涡流之中去,吻就这样开始了,只维持了一两妙钟就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吻。 因为他们相互颤抖着,吻无法持久。他捧住她的脸对她说:“你是我的……”“是的,我是你的……”仿佛有了吻就有了相互的契约关系,她站在桥上看着河面上的波纹,换另外一种方式说:她的心从现在开始已经不平静,她的心就像河面上的波纹。 “你是我的……”男孩的舌头在嘴里抽搐着,他望着世界,想把一个吻化为永恒的那种心情使他不能与她分开。他想把她搂在胸前,但这是短暂的,他们最终会松开手臂,然而他已经说出了这句话,他被自己的这种想占有她的心情所笼罩着。世界是多么大啊,可他只需要刚才的吻能永远地持久地保留在唇上,延续在记忆中,于是他牵着她的手过了一座桥。远远地,他看见一个挽着过时的发髻的妇女,旁边走着一个中年男人。男孩想:我牵着女孩的手已经从桥上走到了人群之中。 “我是你的……”女孩的舌头卷起来时,她看到的就是这种现实,她是他的。这一刻,这种现实就像一种坚实的信仰一样不可改变。她望着低低的云彩,云彩逶迤而来,似乎缠绕着自己的身体。她第一次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原来是刚才的一句话,从现在开始,她心甘情愿地属于他,这就是她的理想。 从那一刻开始,他们每次见面都会亲吻,吻的时间慢慢地变长,从最初的唇的短促一碰,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吻。在吻的奥妙里,他们开始了解到吻可以触动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吻的时间越长,血液似乎可以环绕着身体的每一部分,终于,他们的灵魂被触动了。 但他们还没有进入研究灵魂的时刻,他们刚刚与灵魂相遇又错开了它,因为他们还没有开始放逐爱情的时刻,只有放逐爱情,才会与真正的灵魂长长地相遇。 只要会面,他们会选择各种不同的场景接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他完全无法入眠,而她呢开始把耳朵贴在门上,她对自己说:什么时候我才会离开父母的巢穴,到另一个世界之中去生活。她这样幻想时,实际上是在幻想着在另外一个空间里,她与他站在一团温暖的色彩中不停止地接着吻。 接吻的地点是隐蔽性的,他和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在亲吻,所以,为了这种秘密,他们在每一次约会中都会牵手走许多的路,最后他们会进入一个僻静的地点,比如:池塘边缘的小树林里,再比如置身在铁轨上,当他们站在铁轨上亲吻时,女孩便问男孩: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走。男孩凝望着伸向远方的铁轨线说:你会等那一天吗?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身体的领地 海男 海男(1962~),云南省永胜县人,作家。著有《空中花园》、《面孔》、《私奔者》等作品。 当爱情进入某种最抒情的阶段时,他和她愿意让对方的手抚摸自己。今日人们抚摸历史的方式仍停留在用心灵去诠释每一细节、场景,性的抚摸仿佛就在抚摸彼此的历史,在爱情的阶段串成无数旋律,他轻轻地解开她的衣领、纽扣,在爱情的笼罩下,她愿意让他的手侵入她的领地吗? 的领地就是她历史的居住地,在他的手来解开她的吊带裙时,她宛如在历史中独自披着丰满的白色羽毛高歌的小鸟,她的历史从母胎中过渡到此刻,她有了柔软的小手、纤细的腰和神秘的三角区域,在他的手未伸进她的领域时,她正在串成无数的音符,像是嵌在一台乐器中的一道窗户。此刻,她开始裸露了,是性的关系让她敞开了那道窗户。 在爱情中的裸露:它只能激起人在爱欲之中的激情,让他用足够的力量去丈量通向女性之路的距离,到底有多深;他看着雨夜之中的。她正在圣洁地把自己给予他,他正在圣洁地展览自己,圣洁地幻化为一个形体之后她陷入了他的目光。 要知道在亚当夏娃的世界中,我们的人体是裸露的,在此刻的雨夜之中,她的形体正在唤醒他意识中一种最古老的幻觉:他想把面前裸露的女人带到极乐世界去。人们寻找性是为了在性别之中真正地结合,性带来了一场狂欢,带给他一个在裸露中用灵魂勾引他的女人。 用灵魂勾引他,这是她裸露中的意图。她爱他,就想用灵魂勾引出他的灵魂来,现在,他也裸露着,皮肤在雨夜中冰凉地、灼热地摩擦着,先是在皮肤中感受到了像是一阵闪电,后来他们感受到了两个充满灵魂的在热烈地结合,在这个世界上,他们用灵魂彼此勾引的爱情使他们的裸露在一个雨夜被记录下来。被他们的心灵记录在案。似乎只有这种记录有助于他们爱情的历史,有助于从一个雨夜过渡到另一个雨夜之中去的历史。不错,他们之间的历史被他们认为是一种永远。 于是,他们的灵魂从那个雨夜开始,成为历史中的闪电。在带电的中,他的男性力量第一次在她面前裸露,他是有力量的骑士,他具备了覆盖她的全部激情和力量。现在,对于她来说,他的裸露让她看到了一座岩石,她喜欢岩石,因为只有面对岩石,她的身体才会变得柔软,也许这是神的安排。 他裸露,因为他裸露在岩石上,这让她想到了鹰。鹰在岩石上空盘旋,是一种怎样的意象啊!她就是这样被这岩石般的中燃烧的灵魂所勾引着;鹰在岩石上空飞翔着,这是一种让她发出颤鸣的意象,仿佛从那个意象开始,她才捕捉到了用身体覆盖她的男人,正在变成鹰。性就是这样在裸露中接近了灵魂在燃烧中的神话。在这个神话里:她裸露着,她是他的一切,她解开的丝带裙是她的又一种存在,她穿上裙子在大街上飘荡的绰约风姿,证明她的灵魂在尘埃之中同样能飘荡,而此刻,她的灵魂像柔软的粉红色花瓣,他裸露着,他是她的一切,她褪下了盔甲和衬衣,然而,在他的盔甲之外是鹰在拍击着岩石,而此刻,他的灵魂像鹰飞过之后留下来的一阵旋律绊住了她身体中的一切节奏。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爱情支配她的灵肉 海男 海男(1962~),云南省永胜县人,作家。著有《空中花园》、《面孔》、《私奔者》等作品。 他,是另一个他,除恋人之外的他,穿着一套西服,开一辆轿车,很成功地找到了一个机会,坐在她对面——试图在之中追求她;他,是另一个他,此刻,他似乎已经掌握她的弱点,女人在面对一个男人的追求时产生的虚荣心,她的翅膀翘起来,想飞得高高的,让他够不到她翅膀上的羽毛;他,是另一个他,他出现在她的恋人远离她的时刻,她的恋人不在她身边的空隙,他开着轿车,穿着西装闯了进来。 她可以听他时的声音,那显然是悦耳动听的声音:他面对她的形象而,看来,这已经不是他生命之中第一次,在他多情的目光中可以延伸他过去的历史,他善于把握住女人的心理,他知道如何去获得一个女人的芳心,所以,他之所以向她,是想让她的情绪荡漾起来。 在他时,她望着他的眼睛,她想看见他的出现,看见恋人的他出现在眼前,这样她就可以具有力量战胜他的勾引。她果然看见了他,他对她的爱情弥漫在空气之中,从一辆摩托车开始追循她的足迹;他对她的爱已经在路上留下了漫长的轨迹。现在,她抵抗着他的勾引,她昂起头来,他可以用轿车带上她到开满小小的玫瑰花的路上去,她可以嗅着花香看见她的恋人,即使他远在天边,她也可以看见他,他诚挚的爱就像一场幻影游戏,让她圈在其中,所以,另一个男人无法走到圈内去。 当一个女人忠诚于一个男人时,一定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可以战胜另一个男人——用尽一切手段的勾引。现在,他带着她,可她的灵魂并不在他车上,更不在他心灵之中跃动,她之所以跟他走,只不过想试探一下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会不会让她忘记爱情。 爱情始终伴随着她与另一个男人约会,他把她带到了一切约会的场景之中去,她只跟随他去公众场所,稍为隐蔽的地方,比如,他的家和需要经过时间穿越的黑夜之外的风景地,都被她拒绝了。 她拒绝他时,掉转身去看着远方,当她忠诚于她的爱情时,她就用此姿态来抗拒他的存在。他还用物质勾引她,当他把她引向超级市场,准备为她的存在而打开鼓鼓囊囊的钱包时,她想起了那个用爱情所产生的幻影游戏将她圈进去的恋人,他是那么纯洁,他从来不会利用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来获得爱情。所以,女人在忠诚爱情时,她有充分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爱什么人或不爱什么人。 当一个女人为爱情而忠诚于一个男人时,她有充分的理由展现出给她带来爱情的——那个男人的形象,他的形象装在记忆的像册中,只要她用手翻拂,就会展现出来。他的形象即使在千里之外,也会帮助她战胜另一个男人的勾引。 哪怕他用尽了一切办法,她也没有给予他一个进入爱情圈套的机会,因为她心荡漾深处——有着她的恋人给予她的圈套,她已被圈在其中,另一个男人无法将她的影子捉住,那是爱情施展魔力时所产生的圈套。 也就是说当一个女人为爱情忠诚时——她被圈入其中的浓烈感情主宰着命运,她不可能跨出去,爱情支配她的灵肉,直到把她彻底地放逐。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金钱 海男 海男(1962~),云南省永胜县人,作家。著有《空中花园》、《面孔》、《私奔者》等作品。 金钱,最初时刻并没有进入他们爱情的范畴,它距离他们很远,在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浪之外晃动,在点钞机的轰鸣之中——距离他们的世界似乎很遥远。突然,他和她,可以平静地坐下来谈论金钱了,因为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为未来生活定论的时刻,未来,像彩色飘带已经展现在眼前,在飘带的环绕之中,两个人平静地坐下来,他们开始被驱逐在大地上,爱情不再是幻想,是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分享的面包,是两个人在一起可以共同畅饮的一杯美酒。谈论金钱,意味着两人可以在通俗生活中,手拉手走进一只盛满麦穗、盐粒、米酒的瓮中去。金钱是什么呢?在爱情之中,它适合放在他们的关系稳固之后,放在白昼的阳光下来商谈,在爱情的初始阶段,他们羞于谈论金钱,因为对深陷在爱情之中的恋人来说,他们想经历爱情中的全部梦境,他们想在爱情之中离世俗的道路远一些,更远一些。爱情在初始阶段,确实可以超越一切金钱的问题。金钱在那一刻,无法施展魔力约束他们,因为即使他们一无所有,他们仍然视对方为自己的生命,他们仍然需要在一无所有之中把生命给予对方。然而,他们不可以不饥饿,爱情在延续之中时同样需要面包、盐、咖啡。现在,他们在经历了长久的爱情的互为笼罩之后,开始面临爱情的一切现实。 除了谈情说爱之外,爱情的一种现实就是金钱问题。在爱情中没有任何人可以不需要面包,而面包是用金钱换来的,除了需要面包之外,还需要爱情的栖身之处,因为爱情不可能永远在夜色之中展开,不可能永远在石榴树下吮吸香气,房屋是爱情长久的栖息地。首先谈论金钱的当然是男人,作为男人,他在爱情之中的全部职责就意味着他充当爱情的墙壁和守候神,他可以伸出手臂让女人依偎他,这个习惯造就了男人是为女人筑起了爱情巢穴,女人是爱情中最柔软的享受者,她的身体,她的无性——使她依偎着一个男人,所以,当男人说:我会为你营造一个幸福的居处时。他无疑是在与一个女人谈论他可以创造金钱来创造他们的居所;当一个男人对她说: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给予你。这所有的一切当然同样包括他用金钱为这个女人构筑的居所,他用金钱换来的轿车载着他们去爱情的路上旅行。 恋爱之中的女人无视这个男人的金钱世界,但她重视这个男人用金钱为她建设起来的爱的栖息之处,重视栖居之处的花瓶、露台、浴室、衣柜和情调。她还重视男人在恋爱之中送她的每一件礼物,因为每一件礼物对她来说都是有非常特殊的意义。所有这一切都与这个男人与女人的金钱有着联系,慢慢地,他们决定相伴着对方,在人生的道路中走下去。 金钱在敞开之后,并不影响爱情的质量,相反,当两人的爱情关系稳定之后,他们正在创造金钱为爱情带来利益。比如:他们可以为爱情的最终归宿买一套城堡,在那座显赫的城堡之中,有着他们向往以久的梦境中的迷恋……金钱在爱情的延续之中作为世俗的问题一旦放在面前,当他们的爱情有翅膀落在地上时,他们便在尘埃之中继续前进。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独身让我对生命充满感激 虹影 虹影(1962~),重庆人,女作家。著有《阿难》、《饥饿的女儿》、《k》、《一个流浪女的未来》等作品。 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但现在我“独身”。原因是丈夫在英国是教书匠,时间不机动。 去年和今年,两次为官司我独自回国,见律师、上法庭都是我一个人。我发现独自一人生存,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一个人生活非常容易产生诸如自闭症、忧郁症、厌食症,包括自杀症等许多心理上的问题。 这次回国后,我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买了一盆高大的竹子放在日式阳台上,那一片绿色,给了我凉爽,也给了我坚韧。 每天,我坚持早起跑步,上午写作,中午买菜、做饭,下午约见朋友,晚上读书看碟,早睡,坚持一种正常的作息时间。独自一人的时间长了,我开始非常喜爱这种生活状态。 其实,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本质就是一个人的存在,如佛经里说的“本生”。从“独身”存在,到独立意识,没有这样的“独身”,这个人无论是生活在什么状态里,都是“不存在的”。 有一类人,不论已婚或是独身,他们都无法独处。一旦落单他们便会呼朋聚友,奔向人群。这种人只能借助他人的存在,来反馈自身的存在,生存的力量不是源于自己的内心。有的人内心会像一枚小小硬核,缺少延展性和包容力;而有的人内心似大海,能够容纳下生命中的许多灾难,还能嗅到生命中别人感觉不到的芳香。 当你和你的亲人或朋友在一起,也应当尊重他们“独身”的权利。独身并不意味着放弃交流,无论身体的还是心灵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交流的方式。独身,让我更加宽容、柔和,更加珍惜生命。怀着爱,持久的爱。以前与人相处时忽略的情和事,只有在独身时,才能细细感知与体味出来,对那些美丽的事物,更会懂得它们的可贵。 自从我结婚那天起,我与丈夫的内心就一直都是“独身”的,这种“独身”被我们理解并认可,也让我们彼此充满了感激,感激当初给了对方相识的机会,说话的机会;感激相互价值的认可;感激相互给予;感激相互生命的需要,而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夫妻。虽然经常他不在我身边,但我也能感到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微笑,他就在我身边,我一点也不孤独。 即使从现在开始,我一人独自生活,我也能很好地活着。我经历了许多的事,浪尖上,地狱般,锦缎似的,粗碗一样,光怪陆离,黑黑白白。我有些明白了:人生如酒,有些人是酒在喝人;有些人是人在喝酒;有的人是让酒喝酒,而人喝人自己。以前我被酒喝过,也被人喝过,现在我感觉与酒达到融合一体的状态,所以已婚或独身对我来说只是外表,它和我的内心隔得太远了。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虹影看男人世界 虹影 虹影(1962~),重庆人,女作家。著有《阿难》、《饥饿的女儿》、《k》、《一个流浪女的未来》等作品。 男人只占这世界的一半不到,但世界上的活动大部分是男人的活动。如何看待男人,也就是如何看待世界。说男人的趣味,无非就是说社会趣味;说男人的傲慢,无非就是说社会的傲慢。 烧饭的以女人为多,为什么大厨名家多为男人? 学钢琴的以女人为多,为什么演奏大师多为男人? 穿时装买新衣以女人为多,为什么设计大家又以男人为多? 欣赏优美的线条、艳丽的色彩以女人为多,为什么画家却以男人为多? 愤怒生气,情绪冲动,是女人看家本领,为什么敢扔石头敢动刀枪保家卫国则以男人为多? 需要精神依靠的以女人为多,为什么救世主,上帝代言人,多是男人? 读小说,甚至写小说的以女人为多,为什么优秀的作家以男人为多? 如果这世界是男人世界,这社会是男人社会,尤其这中国是男人中国,那么看男人,岂不都成了《第三只眼看中国》、《山坳上的中国》、《走向世界》这样气势磅礴的大题目? 假定我能写出,也会被称为“巾帼不让须眉”、“女中豪杰”、“蓝袜子”,等等,名称虽好,但写得不像女人,编者会认为我文不对题,人不对号,违反诺言,读者岂不是白等一场? 因此,就题目说以女人的眼光看世界看社会,虽然是一种自我矛盾的修饰,但强要做,还是可以做的。一般说来女人看男人有这样一些说法: 第一,因为这社会是由男人控制的,各行各业对女人都有歧视,有意漠视女人的成就,压制女人受教育求发展的权利,这个社会是一个男人的大阴谋团体,专门设计出来压迫女人的。这是极端女权主义的看法。我个人不属于这一派;第二,说这是因为男权社会几千年,把女人的社会角色固定在了闺帷、卧房、产房、厨房里,而女人也把自己的角色固定化了,认为外面的世界本来就是男人的世界。一句话:被男人奴役惯了,就甘于自我奴役。这么说,女人的苦恼至少男人要负一大半责任。这是修正式女权主义立场。我声明,本人属于这一派;第三,说根本原因是男女生理、体能不一样导致的社会分工,女人要负责生育,男人要负责生产;女人要负责养抚,男人要负责御敌;女人要负责琐碎具体的家事,男人就得担当家国大任,从事数学哲学的抽象思维工作是男人的任务,女人则只需负责油盐酱醋,这是没出息的前女权主义或非女权主义思维。我当然拒绝做这派。 不为别的,就因为“小女人文章”泛滥成灾,原因当然是“小女人读者”这个集体上帝的命令。读者,个别读者,如果你自认是小女人,自甘做小女人,而且喜欢读小女人的脂粉文字,那么我们现在就好说好散,免得你在做头发时,拿起我的文章,败了兴致。 那么我是哪一派,我用什么立场看男人?用不着预先说明我的立场,你读了几篇我的文字,自然会明白我的主义或派系。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小脚与中国男人的“性癖” 虹影 虹影(1962~),重庆人,女作家。著有《阿难》、《饥饿的女儿》、《k》、《一个流浪女的未来》等作品。 燕莎一楼有个“南美酒吧”,每夜绵歌艳舞。在京的鬼子们特别喜欢在那儿喝几杯,舞几曲。一天晚上,我和朋友b一起陪两个英国朋友去那儿。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异国情调。舞池暴满,台下在跳;台上两个样子像来自巴西的女郎在边唱边跳,穿的却是中式肚兜,大半身体线条毕露,美艳得让人瞠目结舌。我们四人坐下边喝酒边看热闹。舞池里正在跳探戈,有一对穿红色的金发男女,花样百出,今夜必然出尽风头。 我说,她的脚不简单,这么高的跟却旋转如飞。 旁边有个洋人说,哪能与中国人比,三寸金莲,听说舞起来叫皇帝连国家也不要了。 因为我是桌上惟一的中国人,他们只能问我:中国男人一定觉得小脚很性感? 我很意外,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西方人谈论小脚很性感,以前我听到的都是小脚是种摧残,太没有人性之类的话。 我一点不恶作剧地说,可惜我不是小脚,不知道中国男人如何反应。 那你母亲是吗? 我母亲也不是,母亲年轻时,必须缠足,可每次缠上,都被她拆掉了。她为此甚至绝食,最后取得胜利。否则,她会做县太爷夫人,而不是袍哥头子老婆。 这位洋人插话,如果现在中国女人是小脚,我做梦都会笑醒。小脚在中国消失,温柔美丽的小脚女人只能到电影里去找,至少对我们西方男人来说是终身遗憾。 我站起来想给这个洋鬼子一个耳光。但是我从他眼睛里的狡黠看出来他是在嘲弄。毕竟是中国封建社会让女人残废了一千多年,到底毛病出在哪里?我觉得著作等身的中外专家没有一个弄明白此中的道理。 以下我说的话是我的独到见解。专家们听着:你们引用时务必注明出处,以防我到法庭告抄袭罪。 看来专家们一致的意见是:小脚,这个中国人形象上至今残留不去的污点,原因完全在中国男人一千年不变的奇怪性心理,即小脚“恋物癖”,比如,康正果最近出版的《身体和》说:当男人越来越迷恋那三寸金莲,那不缠足或缠足偏大、失形,竟成了身为女人的致命缺陷。” 根据?因为“全球适用”的规律:男人的性偏好,是女人身体变形的根据。西方男人对女人的三围要求,迫使女性在身材上竞争诱惑力。西方男人好细腰,于是18世纪便开始流行紧身褡;20世纪流行减肥节食,女人们便争做007大海报上的美人;西方男人好长身曳臀,于是就有高跟鞋;西方男人好大波,于是有《海滩救生队》的帕梅拉,然后隆乳术大兴。 虽然我住在西方,但我对西方男人的性趣究竟是否如此,知之不详,评头论足时总觉得力度不够。现在到处是减肥广告,弄得我也认可了。应当说减肥对女人本身没有坏处,胖子总是多死于心脏病。用鞋子撑出个高个子,也不错,我的老邻居玛丽的女儿说,她一旦穿上跟特高的鞋,穿上露出乳沟的晚礼服,发现男人就矮一头,对她说话的语调都变得谦恭有礼。一句话:西方的美容癖好,似乎对女人本身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小脚则不然,我想不出它的任何好处。 用这个“定律”套中国,整整一千年的小脚史,就只能怪中国男人的小脚“性癖好”?我一直怀疑这个解释。因为小脚实在难看。小时候我喜欢乱串,这让我看到了领居老太太解掉裹脚布后的样子,那种丑陋,那种臭味,让我一生难忘。当然我不是中国男人,现在已经抓不到一批男人来做测试,肯定或否定都是悬测。 嗜小脚的故事挺多,辜鸿铭就爱小脚的特别气味。不过这个人不能算数。他是个半洋人,一心一意反潮流。凡是北大同事反对的,他都偏要拥护。他做戏挺认真,我们就真上他的当了。 晚清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也有一个嗅脚癖,不过,既是“怪现状”,也即非常人所能为。 再看小脚癖的源头:南唐李后主宫中女人太多,杳娘想邀宠,只能大做牺牲,弄出个花招舞姿,引来皇上恩顾。李后主只是喜新厌旧,好新奇,这个性趣正常,不能让他为千年陋习负责。等到新奇变成流行,流行变成体制,那就不是性感问题了,小脚一千年,没让中国男人腻烦透顶,这才是怪事。 依我之见,小脚与中国人的“性趣”没有什么关系,小脚长盛不衰的原因,倒是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特殊的“等级流动”制度。以往任何社会都是讲等级的,西方一直到19世纪,而中国在宋明之前,等级制是世世代代不变的。所谓九品中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虽自唐开始实行科举,但士族制度势力依旧。那时没有女人裹小脚之举,因为裹得再小还是寒族。 赵匡胤大军灭南唐,李后主到汴京做了职业诗人,杳娘当了职业舞女。此后,男人就开始有机会靠苦读写命题作文改变社会地位,而女人就开始裹小脚表明决心:社会地位能靠吃苦而改变。男的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女的则靠自我折磨的毅力表明改变社会地位的决心。到20世纪初,教训子女的村野小民依然心里明白:“你这男娃不刻苦读书,一辈子当不了官。”“你这女娃不狠命裹脚,看哪个好人家娶你!” 满清入关,武力征服成功后,强令汉族男人留辫,女子放脚以示臣服,而且不惜在江南一再屠城压服反抗。但女子好像对放脚的抵抗更激烈,满人只能见好就收。汉人做到了“男降女不降”,男子留辫子才能考科举,女子没小脚又怎么往上爬?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工作效率极低、根本无法号令全国的北洋军阀政府和忙于内战无法顾及社会改造的国民党政府,在根除小脚上却上异乎寻常的成功。五四之前妇女就开始纷纷放足,20世纪20年代,有面子的男人已经不能再有小脚夫人;20世纪30年代,如果不休掉小脚夫人就面子扫地。改造如此彻底、容易,使我不能相信欣赏小脚曾是中国男人的性趣。这个时期男人同时丢失的千年宝物是科举,科举的确与小脚共生。一句话:小脚不是追求性感,而是改变社会地位的努力。一旦无此用途,就消失得极快。 有人说,小脚陋习之消失,是西风东渐,社会风气的改变,就是说中国男人的性趣变得西方化了。我看这说法完全不了解中国社会,没有任何西化之风能叫僻远山村的人在一代之内能放弃缠足。 专家们说道:西方女人鞋着高跟,实际上与小脚功用等同。既然如此,在燕莎眼睛贼溜溜地看高跟女郎扭腰摆臀的男人,为什么不去看据说也能使女人摇曳生姿的小脚呢? 《毕业生》里的女人的伸出来,顶端是一个怪里怪气的畸形肉团,中国的达斯丁·霍夫曼站在那儿,激动得心跳都停止了?少胡说吧!告诉那些坚持认为中国人性心理有大毛病的中外专家:我——不——相——信!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真爱只求一件事 潘向黎 潘向黎(1966~),福建泉州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红尘白羽》、《独立花吹雪》,小说集《无梦相随》等。 时光飞逝,又一个世纪快要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本世纪人类在爱的艺术上没有长进,反而退步了;外部物质条件越来越好,自由度越来越大,可是,让人感动的真正的爱情却越来越稀少。年轻的一代似乎是爱情免疫者,早早就学会了世故权衡、理智算计,按时开始异性间的厮混游戏,却不能单纯地、纯粹地去爱。成年人也有问题,大家习惯于嘲笑真挚、强烈的感情,仿佛那是一种可耻的疾病,公开的冷漠、自私倒是入时的表现。 也许,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可是此后呢?该不该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爱?衡量的标准是什么?人怎么才确知自己是在恋爱而不是安慰寂寞、满足虚荣、消除生理苦闷或者其他? 有一本叫《渴望激情》的长篇小说相当畅销,在朋友的推荐下,我也买了一本。这本书使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段对话,发生在女主人公和她的异国情人之间的一段对话。 “你能永远对我这么好么?”她问。 “如果我能永远爱你。”他说。 “你能永远爱我吗?”她又问。 “如果我能永远活着。” “你能永远活着么?” “为了爱你,我能。”他说。 是很动人的对话,同时也揭示了爱的某些本质。爱一旦发生,不会去想什么“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之类的屁话,只会不管不顾地渴望“永远”、要求永恒。如果爱情强烈,就会使人对“永远爱你”、“永远活着”深信不移,在深爱的人之间,没有可能的界限,只有付出、奉献的无限渴望。正如小说紧接着写到的那样,爱是“先为对方,为对方想,为对方做”,而自己在这同时“感到幸福”。如果承认这一点,那等于说,不懂真爱的人,把自己放到第一位,能保证不受伤,但是和幸福无缘。 爱,是在付出中完成它自己的,你不能希望通过自私的途径实现它。现代人也许就是因为太爱自己了,所以自己成了爱情最大的障碍。他们到处寻找爱情,但是他们走到哪里,爱情就纷纷躲避,因为他们没有脱下自私的铠甲。 现代人已经把爱情弄得空前复杂、空前技术化了——先把爱和婚姻分开,又使爱和性脱离,不仅有无爱的婚姻、无婚姻的爱,还出现了无爱的性和无性的婚姻。最美好、纯粹的感情天地变得乌烟瘴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感情危机日益增多的同时,指导如何去爱、如何取悦对方的文章和书大行于世。爱既不是一个抽象的命题,也不是一个机械的技术行为,它如何能在这种简单、片面甚至低级、庸俗的“技术指导”下顺利进行?如果能够,那些“专家”的英名早就因解救人类的功勋而载入史册了。 其实爱情虽然是最困难的事,但又是最简单的。说困难是因为可遇而不可求,谁也无法急取,更无法控制,而且它因人而异,独一无二,不可重演,不可修复。说简单是因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如果不爱,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如果爱了,也没有必要商量,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哪有那么多的算计、犹豫,真爱只求一件事:要所爱的人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再不松开。 真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他能带给你什么而爱他,而是因为爱他而准备接受他带来的一切;真爱一个人,就是不在乎别人对你是否赞美,只在乎他的肯定与怜惜;真爱一个人,就是不指望他让你能在人前夸耀,但一定要在最深的心底有这样的把握:即使全世界与你为敌,他也会站在你身边,他宁可背叛全世界,也不背叛你。 真爱只求一件事,就是彼此深深地、深深地爱着。除此之外,都与爱情无关。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 双赢或双输 潘向黎 潘向黎(1966~),福建泉州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红尘白羽》、《独立花吹雪》,小说集《无梦相随》等。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大意是:女性解放不应以异性为假想敌。发表在《海上文坛》上,责任编辑是个熟人,看了这篇后一反常态,对我表示了无保留的欣赏,因为对方是位男士,看他乐成那样,我不禁暗暗有点担心,不知道有没有女性朋友认为我是男人的帮凶、女人的叛徒? 可是女人和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对立?我认为妨碍女性解放的是贫困的物质条件、远离科技进步的生存状态和愚昧的观念,并不是男人。 男尊女卑当然不好,它对女性不人道,对男人也不见得是多好的事。他们要独自养家糊口,独自承担外界的风风雨雨,遇到挫折失意也没有一个平等的听众和安慰者……真是损人不利己,无味又无趣。 当然反对“女性是第二性”的论断,但是也挺烦那些女性至上的理论的。据说有人认为女性天然优于男性。女人天生而且绝对比男人善良、干净?看看武则天、吕后就知道了,权力对人的异化是不分男女的,异化后的恶毒也是不分男女的。就像今天,有一些女性为名为利,可以和她们的异性同类表现得同样不择手段、动物般凶猛。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对照这句话看今天的女性,似乎有些情况不妙。 大家早就不指望女性像过去那么具备古典美了,但是女性的清新、柔和、优雅、细致……似乎也越来越少见了。放眼望去,精明世故、刀枪不入的女性,百无禁忌、荤腥不挡的女性多了,而且——太多了。 虽然,处在生存竞争的压力下,可以成为这种变异的一个理由,但是每当看到一个女人可以处心积虑、毫不留情地算计别人,而且对自己的行为永远振振有词、心安理得;看到一个外表清秀的女孩子不仅在网上聊天时面对污言秽语仍能从容,而且可以在大庭广众津津有味地讲黄色笑话时,还是让人觉得一种错位的荒谬和悲哀。 真正的女人味儿真的已经成了当代都市的珍稀资源了吗?淑女风范已经成为时尚唾弃的反面典型了吗? 水里含了太多的泥,就成了泥汤了。如果女人处处向男人看齐、丢掉女性美好的特质,路一开始就是错,结果还是错。真正的女性解放不应该是让水变成泥汤甚至泥浆,而应该是:水还是清澈的水,但是水位提高,落差增大,水流量增大,沿途水土保持良好,没有污染,让一条条洁净的河流按照她们真正的意愿向前奔流。 也许两性之间急需建立的是这样一种关系:承认自然差异基础上的平等、和谐、互相谅解、互相支持的关系,就像双人花样滑冰那样,自由无拘,若即若离又相得益彰,珠联璧合,男性刚劲洒脱,女性优美飘逸,两种不同的美,在强烈对比和相互衬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那真是两性关系的理想境界。 在追求理想秩序的路途上,男性和女性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同路人,不论东风想压倒西风,还是西风想压倒东风,都会归于破灭,最终的结局,要么双赢,否则就是双输。 狠男人小说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